============ 《科举文里做考官》 作者:辛宸   文案:   我,学了二十年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朝穿越回大宋朝,成了考官,出题的那种!   四书五经都不懂,九章算术我最行,出题……太难了!   还好,难的是考生,又不是考官。   颤抖吧,考生们!当初让我背诵默写全文的同学们,来做做这道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题……   让我来教教你们,怎样才能学习强国+科技兴国!   振兴大宋,光复故土,从学考做起……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爽文 科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靖远、岳璃   一句话简介:数理化生复兴大宋   立意:弘扬传统文化,用知识爱国强国   作品简评:   最头疼背诵默写的理科生穿越到南宋科举考场,直接当了考官!四书五经放一边,九章算术拿起来,《武经总要》学起来,《营造法式》印起来,颤抖吧考生们,在新考官的鞭笞下,走出一条学习强国、科技兴国的大宋复兴之路!本文以考官的独特视角,让现代理科生与南宋文明对接,男主的毒舌一路怼倒各式腐儒渣男,扶持女性创业结交历史名人,科技强国,共同复兴大宋,故事爽感十足,文字酣畅淋漓! ============ 第一章 穿进考场   公元1162年,南宋绍兴三十二年,大宋皇帝赵构退位,禅让于太子赵昚,退居德寿宫。   “咣!咣!咣!——”   锣响三声,鼎沸般的人声终于安静下来,衙差扯着嗓子喊着考生的名号,吼着他们排队检查,搜身入号,方靖远兀自揉着额角,眯着眼,头疼欲裂地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   这一定是在做梦,还是个噩梦。   任谁上一刻还在亮如白昼四季恒温的实验室里校数据刷实验,下一刻就到个乌漆嘛黑照明靠火把驱寒全靠抖的“大院”里,都不会希望这是现实。   尽管如此,方靖远还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物,来判断自己现在所处的时间地点。   身后是三层高的楼阁,典型的古代建筑,还有点眼熟,等看清上面的匾额写着“至公堂”三个大字时,方靖远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前几日出差时被同事拉着去逛过的贡院吗?   难道……他抬头朝前望去。   面前的院子一眼看不到头,除了眼前这片空地之外,前面是密密麻麻的十排号房,每个号巷门楣上写着天干字号,里面的号房门口则挂着号牌序号,那些通过检查搜身的考生鱼贯而入,在狭长逼仄的号房中点亮盏盏灯火。   一时间,天上星光,地上灯光,融汇在一起,在这暗夜之中,分不清哪个是星光,哪个是灯光,更分不清,此时此刻,是梦是真。   “脱!全脱了!”   衙役的嗓子喊得有些哑了,可吼起来仍压过那些书生们的窃窃私语,尤其是这一声吼,立刻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一处,连恍惚中的方靖远也不例外。   他面前站着的书生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瘦长,方靖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能感觉得到那张脸上的屈辱和不甘。   “不脱就出去!”   “赶紧点,大家还都在外面等着呢!”   “刺啦——”   书生刚解开外袍,衙差已不耐烦地扯了一把,本就被洗得发白的衣衫哪里经得起这般力道,顿时被撕裂了一大条口子,露出里面已经有些发黄的粗布中衣。   书生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咬牙切齿地说道:“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你们……你们……阿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喷嚏打出来,那衙差也吓了一跳,草草地扫了他一眼,便挥手放他过去,“赶紧走!磨磨唧唧娘们兮兮的,怕搜身就甭来考啊!”   古代的话本和现代的穿越小说里,总有不少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甚至考取状元的故事,可事实上,无论是报名时祖上三代核查,五人联保廪生担保的制度,还是进考场时验明正身的搜捡,“上穷发髻、下至膝、倮腹赤怀”的搜查标准,一个女儿家想逃过,简直千难万难。   就连男子都要被扒光了检查有没夹带作弊,斯文扫地,一个女子若是进来一圈,哪里还能保得住秘密。   方靖远看着那考生羞愤欲死的模样,心中感慨不说,不免有点庆幸。   好在,他不用参加考试,不用被人搜身验身,不用面临这让人羞耻难堪的一关。   书生指着衙役浑身发抖,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   “有完没完?还考不考了?不想考就出去,多少人等着呢!”   “就是!不考就出去!”   书生狼狈地从衙役手里抢过自己的衣服,胡乱批裹在身上,满脸涨红,脚步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朝考巷号房里走去。   有人朝着他的背影哄笑,方靖远却皱起眉来,心底莫名地有几分不安。   突如其来的穿越,陌生而紧张的氛围,都抵不过这一刻莫名其妙的悸动,他能感觉到,那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感到不安,而不是对着陌生的环境和身份有什么惧怕。   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世界的人,本来就该在这里。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007式苦逼的实验狗,最近为项目数据忙得真·不见天日,累得随时随地都能倒下……   方靖远揉揉额角,脑海中闪过的画面,白色的空间里,那个倒下的是,好像还真的是自己。   那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贡院,是古代科举的考场,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地方,他,是考官,之一。   “方大人!”   身后传来一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焦灼,方靖远略略侧头,就看到个身着青色官服的男子弓着腰站在自己身后五尺之外,眼神慌乱惊恐,一张略有些圆的面孔白里带青,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事,连失了血色的嘴唇都跟着颤抖个不停。   “李大人。”方靖远只看了一眼,脑中便冒出了这人的姓名身份来历,倒省得他想办法去遮掩自己的来历,愈发让他觉得当下这个身份似乎就是他自己,只是平白多了一段来自21世纪的记忆。   到底是21世纪的他来到这里,还是这里的他曾去了21世纪。   他来不及细想,就从这位李大人口中得知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   有人舞弊,考场泄题!   他和其他考官是在三日前,八月初六,跟着主考官参加完“入帘上马宴”后进的考场,入场之后,别说离开考场,就是有公事相商也只能站在各自的考房门口说话,不可越雷池一步。   只是他和其他考官不同,身上还担了巡场监临的职责,才会站在这里巡视诸考生,而眼下前来向他报信之人,便是本府知府,李东成。   要知道,此时的解试考题可不是提前出好印好,而是在考官们入帘封场之后,正式考试的前一天主考官才出第一场的试题。   初九考试,初八寅正时分考生才开始点名入场,实际上真正考题出来的时候,跟考生入场时间差不多,眼下内帘刊刻室才开始印卷,李知府就来说有人泄题,这要不是有人能未卜先知,那就是出题的考官出了事。   方靖远负责中门巡点,李知府虽是总管全局的“知贡举”,也不敢担下这等责任,一发现出了岔子,涉及本场主考官,稍有差池就是全场十八房考官统统人头落地,当即就来找他“分忧”。   “当真是泄题?”方靖远算算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   本场解试的主考官王卿翔出身翰林院,穷经皓首二十载才当上了礼部尚书,就是因为过于教条耿直,至今在京城还住着官配的宅院,连点私产都未曾置下。这次被点选出任主考,不知多少人想要打听他的喜好通个关节,反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不说,还触了这位老爷子的逆鳞,要求严守考场纪律,任何人不得徇私妄为。   正因为如此,这次的入场搜捡才格外严苛,一旦发现夹带舞弊者,先在贡院门口枷号一个月,再行问罪发落,这一经发落,非但本人要被剥夺秀才功名,子孙三代都不得再入科场。   若是王尚书泄题,那他又何必如此严苛搜捡,还分派巡检督查,结果还真抓出了夹带者。   只是往日夹带的多是小抄和五经要点,这次却是明明白白的策论答卷,题目还跟一个时辰之前王尚书刚刚拟定的题目一模一样,这短短一个时辰,从定题到发印,内帘的刊刻室都不一定刻印出来,这外面居然就已经有了答卷还被人夹带入场!   单这一点,就足以让王尚书被钉死问罪,倾江之水也难以洗清。   就连刚刚穿越过来的方靖远都不信王尚书会泄题,更不用说李知府了。只是这次两人都负有监临巡查之责,出了泄题之事,若是查不清楚,他们也得负上连带之责。   李知府显然很清楚这点,脸色已然变得煞白,“抄出夹带者五人,皆备有策论……”   这泄题是不用说了,泄题还卖题,有一有二就有五六七八,光抓出来的五个,没抓出来的,能背下题目不用夹带的,还不知有多少。   想到此处,方靖远不禁有点头疼,“可曾禀报王大人?”   李知府眼神闪了闪,“尚未。”   眼下龙门已合,贡院内外不得出入,考官之中就数着王尚书品阶最高,可偏偏这问题就出在他身上,除此之外,就是负责知贡举的知府责任最大,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把这位眼下最得圣心的方翰林方大人拉下水,他虚心求教了,若是想不出办法来,或是王大人怪罪下来,也不必他一人担着了。   方靖远虽是理工科出身,醉心学术试验,却也不是那种埋头苦读的书呆子,哪怕没继承当下这位“方大人”的全部记忆,本能的感觉到这位心里的算计,虽有些不齿,却也不得不接下。   毕竟泄题之事关系到数千考生,三年一试,若是出了问题,上面怪罪下来,这一科的考生全部作废,牵连下去,更不知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那就有劳李大人继续在此巡查,让人搜捡再仔细一些,下官且去内帘问过诸位大人。”   既然你拉我下水,那这十八房考官在此,个个都见过考题,一个都跑不了,那就有难一起当,有钉子一起磕,集思广益。   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个诸葛亮,更何况十八房的十八考官呢?   左右查不出来的话,大家一起担责。   方靖远看看天色,走进内帘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响,一个苍老的声音扯着嗓子喊,   “戌时至,升炮锁院,封门……”   他心里“咯噔”一下。   戌时锁院,子时发卷,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发题开考。   来得及吗? 第二章 临场出题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240分钟,换算成21世界有半个工作日了,以方靖远的效率,能干不少事。   但那是有电脑辅助,有网络海量信息,有手机千里传音,有跑腿可以让人足不出户……现在他同样出不了大门,也进不了内门,联系不上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是那个“狼人”,这两个时辰就显得格外紧张。   好在随着他的思考,属于这个时代“方靖远”的记忆,迅速地融入他的脑海之中,像是读取早就记录在“芯”的存储数据,没有丝毫的排斥感。   看来,这个时代的他,跟未来的他,完全兼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更幸运的是,他出身书香世家,曾为太子伴读,如今不但过了科举,还是上一榜的探花,太子去岁继位,他作为新帝心腹,连升两级,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又得了此次乡试考官兼巡检之责,仕途之坦荡,连当年状元郎都为之眼热不已。   升得快,爬的高,这不就被选派来当了乡试考官,一来就摊上这桩“大案”,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只怕一跤摔下去,连皇上都保不住他。   方靖远走进至公堂,环视四周,看到有几个考官站在各自的房间门口聊着天,意态闲适,颇有几分倨傲之色,他遥遥听得几句,像是在点评本届的考生,回想当年自己赴考时的情形,有唏嘘,亦有庆幸。   能留在此处的考官,都是当年科考的胜利者,三年一试,从万万人中最后考出的二三百人,论起才华前途,丝毫不亚于后世的高考状元的含金量。   看他们的神色,显然并不知晓前院出的事,李知府拖他下水,怕也是看在他跟皇帝的关系上,想拉个保险,可他没想到的是,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他换了个芯子,别说出了事去找皇上求情,就算不出事,以后他也得想办法有多远躲多远,尽可能避免跟那些与原身熟悉的人碰面。   毕竟,就算有了这里的记忆,他眼下占据主导地位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还是21世纪的那个理工男,拽不来古文写不出诗词华章,拉出去丢人甚至被发现“换人”就麻烦大了。   此刻的他,还没升官发财的念头,只有活下去,摸清当下的环境,才能谈及将来。   “方大人请止步。”   两个差役伸手拦住了他,方靖远当即止步,并不以为忤,“请代为通传主考及副主考大人,方某有要事急禀。”   中考官入帘之时,方靖远就排在主副两位考官之后,与知府并肩,这些差役早就看在眼里,得了提点,绝不会在这档口闹出认错人的岔子,见他这般郑重其事,自是唱了个喏,留着一人守帘,一人急急入内通禀。   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王尚书,二十年的老翰林,副主考则是集英殿修撰兼户部侍郎张玉湖,此人和王尚书的际遇恰恰相反,二十二岁就高中状元,拒婚当朝秦相,仍得官家喜爱,深为秦相一党忌惮,刻意构陷,若不是次年秦桧就病死,只怕张家满门都要冤死狱中。而他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就已当上乡试副考,相比之下,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考生还在考场苦苦煎熬,其人才智,可见一二。   方靖远要找的,就是这位张大人。   哪怕他再相信王尚书,这题目是王尚书在两个时辰之前当着众考官拟定交付刊印,可如今龙门搜捡就已搜出答卷,若说没泄题纯属巧合,鬼都不信。   可在这监守严密的考场之中,如何泄题?还是王尚书早已“卖”出考题,只是入帘后在考官选题时走了个过场?   王尚书要有这心思这胆量,也不至于在翰林院坐足二十年冷板凳,到今上继位才得以重用,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出了这等要命的案子,这不单是自毁清誉,还是自毁前程,自掘坟墓。   本来,下令严明考纪,加强搜捡验身,就是王尚书的意思,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快就搜出夹带之人,其中疑点矛盾重重,方靖远甚至怀疑是有人故意给王尚书下的绊子栽赃与他,可这桶污水泼下来,就算能查明真相,泄题之事与他无关,也是他治下不严,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李知府还在前院继续盯着考生搜捡,方靖远以最简洁的方式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两位主考的脸色都跟着变了。   王尚书揪断了几根花白的胡须,已是气得面白唇抖,“老夫一生清白,岂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定是有人陷害老夫……”   张玉湖眸色晦暗,显然已想到关节之处,先问方靖远,“已查出几人夹带?答卷可否相同?”   “及至下官求见二位大人时,已搜出四人夹带,皆为答卷,内容不一,李大人尚在龙门搜捡,余者未知。”   方靖远从袖中抽出一张不过寸许宽,五尺长的布条,双手呈上,“这是李大人从一名考生头上摘下的发带,内文正是第一场策论答卷,请二位大人过目。”   王尚书刚伸出手想要抢过去,在半空里顿住,叹息一声,“老夫老矣,耳目不明,还请张大人查验。”   张玉湖接过布条,草草扫了一眼,他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下笔千言之能,先前选题之时王尚书和众考官议题言犹在耳,只需一看便知这答卷切题中肯,辞章华彩,正是王尚书平日喜好的风格,若非在搜捡中被人查出,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试卷之中,十之八九得中前茅。   他略念了几句承题之句,王尚书一双老眼已瞪得溜圆,又扯下一缕胡须都不知痛楚,失声叫道:“这……这是老夫之语,怎会……怎会传了出去?”   你问我,我问谁?方靖远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权当没看到没听到。   张玉湖却哂笑一声,问道:“王大人在知贡之前,可曾与人论及此题?”   “这……”王尚书一怔,在知贡之前?那时他才刚从翰林院出任礼部尚书,意气纷发之际,有不少人上门拜访投卷,他也曾指点一二,跟同僚之间,亦曾讨论过今科时政议题,这些都是历年翰林们做惯了的事儿,只是那时候他不是考官,随口议论,顶多算是押题,可如今他出任主考知贡举,出题之时,下意识地选择自己最得意的题目,既贴合时政,又契合经义,入帘后众考官议题高票当选,还让他得意了一番。   没想到,才不过两个时辰,他挖空心思出的题就被人破了不说,还早早备好答卷卖与考生,啪啪啪打得他老脸无光。   年年押题不得中,如今出题反被押,王尚书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玉湖见他这般模样,倒开始安慰他了,“王大人这是着了人算计,并非有意泄题,好在如今还有时间,另出考题便可。想当初,甲戌科有人连中三元,若非官家明察,下官也难得出头。”   他这么一说,王尚书总算缓了口气,方靖远倒是好奇地打听了一番,方才知道,这位张状元当年科考正好碰上秦桧为相,其孙秦埙同科入场,险些连中三元,直到殿试之时,高宗看出秦埙卷面文章与秦桧手笔一般无二,当下不喜,从三甲之中选出了张玉湖的卷子,反将秦埙和他的名次颠倒,生生断了秦埙“三元及第”的美梦,也将张玉湖竖起来当了秦党的靶子。   秦桧当时的手段,比押题狠多了,他先做好文章,再请了主考看卷,生生将人关了三日,逼得主考低头,这才放人。   适时秦桧权倾朝野,连名震天下的岳飞都能以“莫须有”之罪冤杀,区区一届考官,哪里敢得罪他。他根本无须押题,而是做好了答卷让考官照着出题,答卷都是他亲自替秦埙执笔,单论策论文笔内容,着实不凡,可他的文笔高宗见得多了,这会儿正好君臣相左,便找了个理由压下了秦埙,倒给张玉湖结下个仇家。   方靖远听得咋舌不已,先前只知道张状元才华出众,想不到这运势也够强劲,顶下了当场宰相亲孙子的状元之名,刚被人构陷下狱,对头大佬就暴病身亡,放在后世小说之中,就是绝对的气运之子,男主光环。   有他在此坐镇,想必这桩科场弊案查明有望,不至于牵连到他身上。   他这边正庆幸不已,却听张玉湖忽地说道:“既然那人能押中王大人所思所想之题,想必也少不了研究本官心思……”   说话间,李知府满头大汗地进来,身边的随从手里捧着个箩筐,筐中有腰带、发带还有鞋垫,零零碎碎不下十余种随身衣饰,都是被拆开缝线后,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   筐中这些“小抄”形形色色,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带着股臭气不说,有的上面还沾染了血渍,显然这些东西被搜出之时的情况不怎么好,它们的主人现下只怕已被枷号在门前示众,想走捷径结果走进了死路,彻底没了前途。   李知府面露绝望之色,“大人,这些小抄之中,竟有数种答卷,切中今日考题备案……”   张玉湖挑眉一笑,“果然,既然要搅浑这池水,岂能只看王尚书一人。”   方靖远明了,科举出题有矩可循,重在首场,题目不出四书五经,又要切合时政,全看主考心思,自然就有人专门研究迎合考官之道。   只是一般人研究的是考官的喜好和文风,这人却不光是押题,只怕还跟主考等人有过接触,在旁敲侧击的“请教”和“议题”之时,有意无意地引导王尚书的思路,让他在入帘后出题之时,下意识地就拿出了最近“思考”的最为成熟的议题。   可那人明明可以让一人高中,却偏偏卖出考题答卷,甚至广为传播,撞上王尚书此番严查考场,才有这般大面积夹带被抓,曝光于前。否则就算考前没查出来,考后有这么多相似的答卷出现,一样会被查出考场弊案,到时候全场考生成绩作废不说,所有考官都要跟着受罚。   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一人,而在全场,所有的考生,所有的考官。   一个不落。   张玉湖翻看了一遍那些臭烘烘的小抄,不禁长叹一声,“有如此本事,能将本场考官可出之题猜中十之八九,可见才华不凡,奈何为贼?”   李知府擦了把汗,“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发卷了,这试题……”   明题暗题备用题,都被那人押中了不少,搜捡出来的就这么多,没搜出来的还不知有没有,但凡有一个漏网,只怕本场一过,就会有人举告弊案,到时候满场考官,都要跟着受罚。   可出题,有那么简单吗?   王尚书已是两眼翻白,别说出题,能出气就不错了。   张玉湖倒是神色自如,却也不曾开口。   方靖远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下官倒有一题,保证无人可押得中。” 第三章 何日相逢   这一年,参加临安府乡试的秀才们,都有些怀疑人生。   江南科举素来人才辈出,加上书院林立,学术氛围浓厚,尤其是真宗的《励学篇》一出,“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宣扬天子于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官地位之高,科举制度再三改革完善,从糊名到誊录,尽可能给予公平的条件下,越来越多的人以科举为晋升青云路,自然就少不了专门研究举试的人。   从主考官的文风喜好,到手稿诗词,策论表疏时文,甚至书法字体等等,不一而足。   研究透彻了考官,再结合当下的时政,能“通关节”者,上至考官家人门子,下至考场巡检士兵,处处都有人打点,致使这科场舞弊之事,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屡禁不止,随着纠察和防范措施愈来愈严格,这作弊的手段也愈来愈高明。   可这么高明的手段,却如此粗暴的铺开,撞上王尚书的“严查”,倒不像是有心助人高中,而像是玉石俱焚,要毁了这届的考生和考官。   其他人都被研究透了,能出的考题也差不多都想遍了,结果就逼得方靖远挺身而出,出了一道题。   “昔有良马与驽马发长安,至齐。齐去长安三千里。良马初日行一百九十三里,日增一十三里,驽马初日行九十七里,日减半里。良马先至齐,复还迎驽马。问:几何日相逢及各行几何?(注:出自《九章算术卷七》)再问:昔有伯乐相马,今欲得良马,当何如哉?”   此题一出,别说考生,众考官看方靖远的眼神都跟着变了。   且不说算术本就是文科生的弱项,这题里的坑上加坑,除了要算术之外,还要涉及相马之术,又谈及伯乐与千里马的辩证关系,由马及人,要是一不小心,别说对策答题,只怕连题目都看不明白,纵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也逃不了一个落榜之局。   张玉湖看看题目,又看看方靖远,若有所思,“方大人出得妙题,不知王尚书以为如何?”   王尚书这会儿已揪掉了小半把胡子,头疼得气若游丝,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办法,当即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即刻发卷,开考!”   鼓声响起,眼下已来不及刊印试卷,只能依照前朝之例,给考生们发的都是空白答卷,然后将试题抄于题版之上,命人举牌巡场,让考生们抄下题目后开始作答。   考生们抄题的时候瞪着双眼,抄完基本上就傻眼了。   这时候还不得开始答题,要先在答卷的糊名线外填好各自的姓名籍贯,待到三声锣响正式开考后,才能落笔作答。   在此期间,王尚书的请罪书和张玉湖的急奏都密封好了,交给监察的都御史一路不停地送入宫中,务必要在这封场考试的三日之内,先查出外面那些枷号的考生来历和赶考行迹,找出那个操控这次弊案的黑手来。   对此,方靖远没有发表意见。   他抓紧时间去睡觉了。   考官们的房间比考生的号房大的多,有足够的灯火照明,有专人派送饮食,还有张可供休息的床榻。但能让人休息的时间并不多,正式开考之后,就要轮班巡场,等考生交卷之后,就是封帘阅卷时间,先由誊录官朱笔誊录,再交十八房考官阅卷,要在一天一夜之内看完两三千份试卷,工作量之大,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动的。   各房考官初审之后,选出合格的试卷,交由主副考官复审,这一场下来,差不多能卡掉一半的人,剩下的人才有机会进入第二场考试,如此三场过后,根据总成绩选录百人左右,便是此次乡试中举的考生。   从秀才到举人,是一个身份门第的飞跃,成为秀才只是具备人才选拔的初步条件,而中举,才真正是有了做官的资格,哪怕以后参加省试落第,考不上进士,也可以向吏部报备,以举人之身为官。   可举国之才,三年才不过擢选百余进士,大多数人,还是止步于举人。   穷秀才,富举人,成败便在今日之试。   龙门搜捡都能搜出读心猜题的霸王,方靖远并不觉得这次考试就此能一帆风顺地过去,所以在开考之前,抓紧时间睡了个小觉,其间隐约感觉到有人来过,似乎还推门看了眼,他连眼都懒得睁,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直到三声锣响,才彻底清醒。   东方既白,天色渐明,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味,混杂着烧糊的米粥,发酸的烧饼,和着身上的汗臭,酝酿成让人窒息的味道。   饶是如此,想想号巷尽头的便房屎号,还是让人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小厮端来铜盆,里面盛着清水,小臂上搭着面巾,“大人,请……”   方靖远试了试水,利落地洗了把脸,刚擦干净,就有人送了早餐过来,一碗粥,一叠小菜和两个包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至少热腾腾的入腹就让人感觉很好。大宋朝的官家食堂和文官待遇是历朝历代最好的一届,他的运气还不错。   用过朝食,就轮到他和隔壁考房的冯翰林巡场,他们负责的是东三巷的号房,约有八百余考生,转一圈下来,也差不多得一两个时辰。   所有的号舍一律朝南,三面砖墙,朝南面巷,宽不过三尺,深不过四尺,高不过六尺,人坐其间连手脚都难以舒展开来,只能以两块号板为桌椅,蜷坐其中,苦捱这三日三夜。   时值八月,正是暑气旺盛之际,哪怕清晨时分,也能感觉到江南的热度扑面而来。   尤其是方靖远还穿着官服,里里外外裹得严严实实,一溜号舍还没巡完,已然汗流浃背,还不得不端着步子慢慢巡视。   一边走,一边看号舍里的众生百态,他还是有些暗自庆幸,就算流点汗,也好过在号舍里的煎熬啊!   君不见,那些考生热得解开衣襟,敞胸露怀不说,还得用块布巾包在头上,免得额上汗珠落下,污了卷面,就算热得口干舌燥,也不敢多喝口水。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去巷底的屎号报到,沾染上污浊之气不说,万一不小心弄脏了试卷,这三年一轮的罪就白遭了。   空气中的臭味越来越浓,方靖远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正好看到有个考生用布条塞住鼻孔,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在号房中挥汗如雨地答卷,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只见草纸上写着“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路虽千里,相逢有时,但求伯乐……”   见他写得兴起,方靖远悄悄地退后离开,以手掩鼻,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   想必……有不少考生在腹诽于他吧!   “阿嚏!——”   旁边的一间号舍里传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和重物坠地声,乱做一团。   方靖远循声望去,只见个考生先是打喷嚏碰翻了砚台,为护着考卷一起身又掀翻了号板,手忙脚乱之下,考卷被他抓得皱成一团,号板上的笔墨纸砚都跟着翻落在地。   那人万万没想到会成这样,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就“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十年寒窗苦读,为得就是这一朝高中,可他这一失手,连考试的机会都没了。   方靖远心生同情,正准备唤人再拿套笔墨纸砚来让他继续答题,却见他猛然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方靖远和冯翰林,顿时双目赤红,怒吼一声,抓起号板就朝着两人冲了过来。   虽说他距离两位考官也不过几步之遥,可就他那文弱瘦削的身板,举着几乎跟他身材差不多宽的木板,一鼓作气还成,再向前两步就踉跄着快要扑街。紧随考官身后的士兵也并非陈设,当即就冲上前三两下将他扑倒在地,压得他动弹不得。   “大胆狂徒,胆敢袭击考官,失心疯了吗?”   那考生哭喊道:“寒窗苦读十年,你问我何日相逢?你让我答不出来,考不上我还怎么活?呜呜,你不如杀了我啊!”   他哭喊着拼命挣扎,巡场的士兵们拼命按住他,抽出绳子来将他五花大绑,用块不知什么来历的破布堵上了他的嘴,这才清静下来。   冯翰林被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命人将那又哭又笑的考生拖出考场,转过头来冲着方靖远说道:“年年都有考生受不住发疯发癫,今年只怕更要多上几个。”   方靖远眉梢一跳,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此话怎讲?”   冯翰林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一脸我看你怎么装的表情,“还不是多亏了方大人出的绝妙好题?何日相逢,有缘相会……哈哈!”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可那幸灾乐祸之色溢于言表,丝毫没有加以掩饰。   方靖远的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看来冯大人很是庆幸,不是此番入闱参考啊!”言下之意,你在这里得意的劲儿,若是换了他来考,只怕还未必能考得过去,到时候,疯的还不知是谁。   “你……”   冯翰林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笑声戛然而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方靖远不紧不慢地继续巡场,只是这回走过之处,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他,当真如芒在背,心下不禁暗暗苦笑不已。   要不是赶鸭子上架,他何尝愿意出这个风头?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这回要被全场两三千考生骂得狗血淋头,还不知能不能混过这一关。   反正,他眼下的日子不好过,当然也要拖着大家一起来。   否则,难道还要再看着锦绣河山被铁蹄踏破,他岂不是白来这里一回?   今朝既相逢于此,他会学着尝试潜移默化,拿着考官这展大旗,当然要好生教会他们,到底学什么,怎么学,才能学习强国喽! 第四章 流水作业   这一场考完,秀才们梦游般走出考场,考官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乡试三场,每场三日,当中休息一日后,再考下一场,从八月初九考到八月十六,最后一场考的是诏表诰和判词,算是公文写作,故而可提前到十五放牌出场,交卷早的可以回家团圆过个中秋节,最晚可以坐到十六清场交卷。   而所有的考官,则是从初六入考场,到九月初放榜之前,都不能出场。   近一个月的时间,方靖远想想都发愁,觉得自己再这么坐下去非得发霉长毛不可,倒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能提高一下自己的工作效率。   每场考试的卷子在收完之后,先要由弥封官将考卷红线外填写的姓名籍贯等考生信息用空白纸弥封后盖印,然后交给誊录手原样照抄一遍。   在北宋之前,科举考试还要看考生的书法,然而随着考生的作弊手法精进,在糊名之后又以特殊字体、标注等记号来勾连考官,最后皇帝一怒,干脆所有考卷由誊录手“易书”,防止阅卷官借字迹辨认考生,最大限度地防止作弊行为。   取中之后复查原卷时,才会核对错别字和书法,若是笔迹混乱不清或有错漏犯讳之处,一样会被黜落下榜。   誊录之后,再经对读官校对无误,方才送至十八房考官手中批阅,房考官取中的试卷,批红后推荐给副主考,是为荐卷,副主考审阅后中意的,则批“取”字交给主考官,最后由主考定夺,批“中”上榜。   饶是如此,传义、换卷、易号、试卷外流、誊录失察仍是被并称为科考五弊。   考官们得到这个位置,虽然辛苦,但也是拓展人脉和积攒功绩的好机会,若非十足把握,谁也不想因为一点人情和“贿赂”丢了自己的饭碗甚至是项上人头。   所谓百密一疏,王尚书一心想要做出成绩来,此番科考纠察得格外严格,可没想到才开考就爆出了泄题的大雷,谁也不敢保证在交卷、誊录、判卷过程中绝无差错,尤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个不知名的黑手正在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出错,愈发提心吊胆。   原本惯例中,不少考官都是让身边的随从帮忙先整理一遍试卷,清理掉那些弄脏了的,犯忌讳的,有错别字……这一轮筛检下去,能让考官省不少心,却也容易造成试卷外流。   毕竟,考官被关在考房中不得外出,这些随从却是能在贡院中走动,亦可经由衙差和杂役从外间购买考官们要吃要用的东西,这人多眼杂,就难保不出意外。   如今主考官王大人已经心火上涌,头风发作,别说阅卷了,能撑住熬过这大半个月就不错了。   方靖远便向副主考张玉湖提议调整阅卷流程,实行流水化作业,至少能够提高一倍以上的批卷效率。   张玉湖看他的眼神格外深沉起来,大多数考官这会儿都避之不及,生怕惹事上身的时候,他跳出来就显得格外扎眼。   “何为流水化……作业?”   方靖远噎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想当然了,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方才说道:“流水化的意思,就如曲水流觞,接力而为。”   “如今十八房考官按考号编排分卷,每个考官都要阅尽所有试卷,本身工作量就不小。不如将试卷批阅按照流程分开,每个人负责一部分,这样既可避免一人独断,亦可加快阅卷进度。”   “例如前期的查卷工作,就可以在至公堂正厅中统一进行,由主考和副主考大人监督,让文书逐一筛选出符合要求的试卷,校对编号并签字后,再按照分场编号传送给各房考官。”   “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房考官各有擅长,不如按各自擅长项目来划分批卷范围,例如林大人擅长《春秋》,选择《春秋》类的考卷就交由林大人,赵大人擅长律法,那第三场的诏、告、判文就麻烦他来批阅……”   “但凡有统一标准答案的试题,统一由两人批阅并签名。”   张玉湖点点头,“不错,如此熟能生巧,自然会节省不少时间。”   方靖远继续说道:“各房考官一审过后,经义策论再交换批阅,每轮批阅皆需批红签章,最后再提交两位大人过目取中。如果顺利的话,当能提前五日时间。”   “应该不止。”张玉湖这几日一直冷冽深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线笑意,“本官这就去禀告王大人,尽快安排下去,按照你这流觞……流水化作业,重新分配阅卷人手。”   “等此场事毕,本官和王大人定会向官家禀明,为方大人请功。”   “万不敢当!”方靖远急忙推辞道:“下官只是略尽本分,科考抡才,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慎。”   他和张玉湖都很清楚,这样调整了批卷方式后,不光是提高了阅卷速度,也降低了考官作弊的风险,从一个人批阅一个考生的全部试卷,到分场分批分人交换批阅,每次都要批红签章,谁也不敢说自己在其中能起多大作用,如此一来,最终的决定权就全在主副考官手中。   而这次,主考王大人已经倒下,估计到贡院开门放榜时就得直接抬去治病,所以能担责负责并成为本科举人“恩师”的,就只有张玉湖。   方靖远相信张玉湖的为人,因为这位未来大佬当年从秦桧处虎口夺食般拿下状元名号后,第一个奏折就是请旨为岳飞翻案。   在他看来,反正已经跟秦桧对上,得罪就怼到死,哪怕在别人看来完全是以卵击石,可谁能想到本来可以一根手指碾死他的秦桧,自己突然暴毙了呢?   不得不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虽然是日常泡实验室只看数据不看脸的理科男,方靖远在“信仰”方面也是能屈能伸,择优录用,可以抱大腿的时候,何必多费那份力气呢?   张玉湖果然不负所托,很快就跟王尚书通了气,将批卷流程交给方靖远负责优化,由他统筹安排。   众考官难免意见不一,可一来在场的没人比他官大,再加上方靖远保证如此操作可以减少五日以上的时间,又不必他们来承担责任,再想想开考当日的泄题风波,权衡利弊之下,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场考试,赶紧熬过这几日就算完成任务,可对于张玉湖和方靖远来说,却无疑是一场硬仗。   方靖远在第一轮文书们统一校对筛选试卷的时候,带人先做了几张表格发给每个考官。   表格上按照试卷编号排序,后面由每个考官完成一项批阅签一个章,全部完成后送交主副考官。这样主副考官就算不看试卷,也大致能了解到这一批考生的水平,若有疑问,便可根据表格索引对照翻查落卷,是对是错,谁的责任都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不仅减少了房考官的责任和压力,也让主副考官可以综合考虑取中比例,更加客观明晰,公正公开,减少是非争论。   同样,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人为可操作的“关节”作弊行为。   这是后世经过千锤百炼的考试经验,方靖远拿出来的轻松,可看在张玉湖眼中却一点儿也不简单,暗暗将这位昔日以“容貌”著称的太子伴读记在心上。   一切安排停当,誊录官们也抄好了试卷,检阅校对之时,便将那些污卷误卷都黜落下去,几乎筛掉了四分之一,还剩下了小两千人的卷子等着批阅。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十八房考官分派下去,每人也得一百多份,每份都得几十页纸,光是看都看得人头晕眼花。更何况他们只有几日时间,看完第一遍还得交换批阅。尤其是经义策论和诗赋全看考官喜好,完全没标准答案不说,各人断句不同,理解也不一样,其中水分就大了。   因此三场试卷之中,最重首场,也是考官无奈之举,时间精力有限,长达近一个月的考试和阅卷时间,谁也没办法全程保持精力和体力坚持下来。   而现在就不一样了。   分工合作,流水作业,各取所长,将每个人的时间和能力充分利用起来,提高的效率不是一点半点。   按照以往经验,要到九月初才能批阅完毕,能赶在重阳之前发榜都算是高效率了,而这次只用了十天就完成了所有试卷的三审三校,擢选出五百余份荐卷提交给主副考官,惊得病恹恹的王尚书都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这么快……就不怕出错?要不要……晚上几日,照往年时间发榜?”   张玉湖满意地翻看着方靖远提交上来的附表,随口说道:“考前泄题之事,官家已有批复,就等发榜之后缉拿起事之人,若不趁早发榜,乱其阵脚,难道还要等他从容布局,在重阳之日挑动学子闹事才发榜么?”   方靖远费尽心思不惜“抛头露面”搞这流水作业提高批卷速度,不就是为了抢时间,赶在那黑手动作之前,先行一步么?   世事如棋局,先行一步,才能有更多机会布局。   从被押题泄题开始,他们已落于下风,如今好容易争取回来的时间,岂容耽搁? 第五章 开门大吉   贡院龙门打开的那一刻,方靖远只觉得天蓝得晃眼,风热得烧脸,而自己整个人都快酸得发馊了。   其他考官这一出龙门,就如同出笼的鸟儿脱缰的野马,约着要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寻欢作乐,美其名曰放松心情,方靖远这会儿还顾不上解压,对喝花酒更是敬谢不敏,便跟众人分道扬镳,独自回家。   好在一出门就有小厮迎上来人,恭恭敬敬地让人抬了轿子过来请他回家,也省得他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前任官家高宗膝下无子,传言是当年南渡时伤了根基,太宗一脉自此断绝,便从宗室中寻了几个少年入宫,又从朝中重臣和勋贵人家选了些年纪相仿的少年为伴读,一边教养着,一边从中遴选继子。   方靖远就是在十二岁那年开始入宫伴读的。   当时的高宗还在后宫辛勤耕耘,还想要一个有自己血脉的儿子,养在宫中的宗室子弟就如同养蛊一般,不光是彼此之间要斗,还要看最后的“天命”,能不能给他们这个上位的机会。   当年太宗开了兄终弟及先例,防备着太祖一脉,将他们都南迁安置,留在汴京的寥寥无几。   可谁能想到,养在宫中的哪怕有佳丽三千,子嗣也日渐稀薄,反倒是散入民间的倒如同野草般蓬勃生长,到高宗这一代,因靖康之变掳走大半皇室,只剩下他一人继位,膝下空空如也,隔房的太祖一脉却已子息绵延至上千人之多。   作为一国之君的赵构看着一“堆”待选的侄儿们,有的家境良好尚且读过书,而有的孩子甚至还带着农家的泥土味,同样是赵氏血脉,却已有天壤之别。   他本就不甘心将皇位让出去,可偏偏如何努力也生不出一儿半女,在群臣没完没了的“直谏”下,干脆就把他们挑出来的候选者统统召入宫中,看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各施手段,也算是多了一份乐子。   这种情况下,伴读并不是一件好差事,反倒是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活计。   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方靖远身上。   大宋重文轻武,文官五品以上,皆可荫一子入太学,还可以免县试府试乡试直接参加礼部的“锁厅试”,相当于直接参加高考,通过者便可获得进士出身,比之寻常百姓不知省了多少事。   故而天下文人才子,学成卖与帝王家,求得就是个封妻荫子,福泽后人。   可这恩荫一旦成了鸡肋,甚至还可能成为悬在头顶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趋之若鹜就变成了避之不及。   方靖远的祖父曾随高宗南下,一路护持,在赵构继位后以从龙之功官至二品,可惜几个儿子都不够争气,长房一脉儿子早逝,只留下方靖远一个孤儿寡母,待祖父和母亲相继过世后,就只剩他一人。次子蒙荫入朝,二十余载下来只堪堪做到五品,不过是个光禄寺少卿的闲职,毫无实权。   及至方靖远这一辈,除了他这一房仅余他一人之外,二三四五房有九个兄弟,姐妹光是嫡出就有十来个,每逢过年来拜见祖父时,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认都认不过来。   而那些兄弟姐妹,对他能养在祖父院中,除了羡慕嫉妒之外,还有些不屑和鄙夷。   一则是他有个“克父”的名声,刚一出生就丧父,若非祖父方琮汝庇佑,哪里能养得到成年。甚至在祖父方一过世后,那些人便逼嫁寡母,为的就是夺回祖产,甚至连他伴读的身份也想取而代之。   再则是他年幼时因体弱,祖父母担心他随父早夭,便把他打扮做女孩儿,及至七八岁他懂事之后,坚决拒穿女装才扳正回来。饶是如此,这段黑历史也给他造成不少麻烦。   作为方家的长房嫡孙,他本有一门好亲事,是由祖父亲自定下,然而在高宗遴选官家子弟入宫伴学时,一听他入选,那边就寻了借口退了亲。   风险太高,别说亲家,亲人都要退避三舍。   入宫五载,哪怕再谨小慎微,看着周围的“皇亲国戚”和“准皇子”们拉帮结派,尔虞我诈,方靖远本就不算开朗的性子变得格外小心低调,跟同样对争斗避之不及最土皇孙赵瑗成了同病相怜的“战友”。   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最受太后和官家宠爱的皇子没能笑到最后,反倒是谁都不曾注意过的赵瑗成了最后的赢家。   赵构在最后一次尝试生子失败后,彻底丧失信心,给赵瑗改名为赵昚,立为皇子后没两年,就干脆传位于他,自己做了太上皇,省得再被群臣逼得累心劳力,无一宁日。   赵瑗一被立为皇子,继而册封为太子,方靖远就成了香饽饽。   只是他常年住在宫中伴读,性子又清冷孤僻,与“家人”往来甚少,出宫后便直接经锁厅试中了探花,成了方家这辈最有出息的子弟,除了祖父之外,再没人能辖制于他,然而自从三年前祖父过世,寡母被逼嫁不成而“病故”,他就真成了“孤儿”。   这样一个孤家寡人的身世,对其他人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好事,可对于从21世纪回来的方靖远而言,真是再好不过。   人际关系越简单疏远,就越不容易被人发现他的变化。   他原本还担心作为二十多岁的“大龄”青年回去要面对一屋子妻妾儿女,现在一看自己居然还是单身贵族,当真是长出了一口气。   为祖父守孝之后,他就搬出了方家老宅,眼下住的是城东独属于他自己的方府,虽然只有空荡荡的一进小院,却比那豪门深院更让他自在舒适。   倘若此刻没人在里面等着他的话。   刚一落轿,方靖远看到战战兢兢开门的家仆身后那英姿飒爽的四品带刀侍卫,额角就跟着跳了跳。   独门独户的最大缺点,就是容易招惹来一些不速之客。   尤其是这位。   “元泽,你总算回来了!”   孝宗赵昚在他家里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客人,原本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发呆,一见他进门就冲他招手,“朕命人备下了酒菜,你边吃边说,这次乡试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是原身跟他熟不拘礼,方靖远本身也不是个敬畏皇权的腐儒,有御厨备下的好菜,他自是当仁不让,一边吃一边将自己困在贡院里大半月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他说的简洁明了,半句废话都无,可这事儿本身就内涵丰富,赵昚更是个闻一知十的主儿,要不也不会特地点了他去做临安乡试的考官,就是担心会出事。   然而越担心出事就会出事,好容易等到了贡院开门,他都等不及宣召主副考官进宫问话,就自己先跑来方家守株待兔。   毕竟,对他而言,方靖远的话更为可信。   听到最后,看着方靖远吃的津津有味,赵昚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事儿还没查清,你胃口倒好。”   方靖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口气将白瓷盅里的汤喝完,方才说道:“这事儿急也没用。微臣这大半月都没吃过好东西,好容易回来,自然要先安了肠胃,才有力气做事。”   赵昚听得挑起眉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啧称奇,“想不到几日不见,你还真让人刮目相看了。朕听说你弄了个什么流觞作业,加快了阅卷速度……”   “不是流觞,是流水作业。”方靖远有些哭笑不得,“官家既然都晓得了,又何必微服出宫,若是让人知道……”   “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赵昚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想当年我们逃课出宫的时候,也没那么多事。朕只是出宫,又没离开临安城,怕什么。”   方靖远抬了抬眼皮,朝皇宫方向瞥了一眼,“真不怕?”皇宫里不光是有禅位的太上皇,还有个心心念念另立太子未果的太后,哦,现在是太皇太后了。   赵昚噎了一下,讪笑道:“我……朕这不是心急,想尽快了解情况,以备对策。”   方靖远叹口气,“官家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是个下马威。”   新人入职,新官上任,要立威,要扬威,要站住脚,不光是要放三把火,更要抗得过老人们的考验,俗称下马威。   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朝中老臣,面对这个出身乡野的新帝,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要让他知道皇帝不好当,也要让他明白,没有他们的辅佐,他就算坐上了皇位,也未必能坐得稳,坐得住。   王尚书一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泄题”出去的,就吓得病倒在贡院,可见当初向他打探试题的人,他心知肚明,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新帝登基的首场科考,八月乡试,来年春闱,登科的便是他的首批天子门生,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科考舞弊之案,无论是考生出事,还是考官出事,对他的打击都不是一般的大。   更何况,这次的主副考官和巡检官,都是赵昚亲自任命,若能将他们都一网打尽拖下水,不啻于给了他当头一棒。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浪不愿走的时候,后浪就算想压上来,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翻云覆雨手,从来不是一般人。   赵昚看着他,“元泽既然已替朕挡了这一回,那此案就交给你,由你查个清楚明白,他们要给朕来个下马威,你就替朕烧了这把火。”   “朕倒要看看,如今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 第六章 乌合之众   发榜足足提前了十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考官们前脚出贡院,次日就贴出了红榜。   这是绍兴三十二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无论是考完试后正在寻欢作乐放飞自我的考生,还是抱着干瘪的荷包忐忑不安等待成绩的考生,突然听说贡院正门已张榜公告了这次临安府乡试的录取名单时,都有些懵。   是他们睡过头看错了时间,还是压根没醒来?   随着锣声报喜声喧嚣而至,考生们终于醒悟过来,这不是做梦,也不是玩笑,是真的出成绩放榜了!   “余杭县林希元林老爷,高中桂榜三十六名!”   “钱塘县苏仲延苏老爷,高中桂榜二十一名!”   “仁和县……”   “临安……”   随着一声声报喜喝彩传来,书生们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有的惴惴不安,有的闻讯狂喜,还有的等不到自己名字,便急急让人去贡院看榜,一时间众生百态,在各家酒楼客栈中显露无疑。   “中了中了!我中了!”   “恭喜林兄……”   “不知这次乡试的解元会在哪一县……”   “自然是我余杭县,余杭王氏子弟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名满江南!”   “王家昔日人才辈出,如今不提也罢!若非此番主考王尚书出身余杭,王氏子弟……呵呵……”   考生们说着说着就争论起来,起初不过是争论谁人夺魁,到后来就渐渐变了味。   “进场的时候不是揪出了好几个夹带的吗,听说是有人泄题……”   “泄题?!”   “我辈寒窗十载苦读,却被这些腐蠹之辈行贿买卷,徇私舞弊,天日昭昭,公理何在!”   从一个人的疑问,到几个人的质疑,到十几个人的肯定,话风从怀疑,疑似,到肯定,确认,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考前有人卖题,就是跟王家有关,还有人恍然大悟地说在考场中看到有人作弊,考官却视而不见……   三人成虎,谎言重复一百遍都能让人信以为真,更何况人们本能地更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毕竟两三千学子应试,能中举者不过寥寥百余人,更多的落榜者,不相信自己是文不如人,只相信自己是时运不足怀才不遇,相信是他人钻营舞弊,是考官徇私不公,若是能有机会推翻这次考试结果,重来一次,或许能上榜的就是自己。   而不用再等三年。   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落榜的考生也不管先前是谁挑起的话头,跟着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义愤,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吼一声“如此不公之榜,要它何用!”   “我们去撕了红榜,举告考官,求官家重开乡试!”   “撕榜重考!”   “走!”   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应试的考生住的客栈就离贡院不算远,住的远的得到消息,赶来看榜时,正好听到这些议论,跟着加进来,人群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多。   大宋朝不光是重文轻武,还广开官学。上至京都太学,下至州府县学,都是由官府承担费用,以财养士。官学学生的地位远超历代,尤其是太学生论陈时政成风,伏阙上书,群起请愿,干预朝政的声势浩大,就连官家也不得不看重其人。   从汴京到临安,最出名的莫过于太学生陈东,曾带领太学生数次上书请愿,除六贼,启用李纲、诛杀蔡京……在民间享誉一时,后来还被钦宗赐进士出身,尽管最终死于高宗刀下,身后亦得平反追封,在那些学生看来,已是无上荣耀。   对于文人来说,名声和仕途,一样重要,历来都有无数人为博清名而不惜以死上书,抬棺进谏,只是那些荣誉原本只属于谏官,本朝有陈东开了个头,学生们群起请愿之事便层出不穷。   更何况,在许多人心中,法不责众,跟着去闹一闹,万一能改变结果,自己岂不就多了一次机会?   虽说这次因为放榜提前十日,应试的秀才们还没来得及串连组织起来,只是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跟着去贡院“撕榜”,可没想到,张玉湖和方靖远之所以拼命赶时间提前发榜,就是为了早做准备应对这次科考风波。   故而等众考生聚集起来,走到贡院门口时,就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昔日一张榜之后,贡院门口都是人挤人人挨人的水泄不通,如今除了红榜下还有人看榜之外,贡院门口方圆十余丈内,竟然空荡荡的,只摆了十张长条凳,两边的衙差手持水火棍,横眉立目,瞪着他们就如同准备围猎羊群的恶狼一般。   众考生围在门口,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这摆的是什么阵仗。   贡院对面的清源茶楼三楼的雅间中,赵昚和方靖远隔窗俯瞰着下面热闹的场面,御前带刀侍卫们早已将整层茶楼包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自己人,原本还担心来看榜的士子过多会拦不住,这会儿倒是不用担心了。   人都在下面,看热闹凑热闹的,没人舍得上茶楼里“隔岸观火”。   方靖远指着人群中几个叫嚣得最凶的士子,说道:“红榜前五尺处,穿黑色长衫的,贡院正门门西南约七尺处白色儒袍,还有人群正中那个头戴金玉发冠穿白衣的……这几人并非本次应试的考生,故意在人群中煽动闹事,想办法尽快拿下,让人送去临安府。”   赵昚沉着脸,冷哼一声,“送去又有何用,临安府能审得出指使者来?”   “审不出又何妨?”方靖远平静地说道:“官家只需要让人知道看到,那些跟着挑事闹事的,不但得不到他们承诺的报酬,一朝出事,他们就是弃子,是替罪羊。”   赵昚眼睛亮了亮,瞥了眼身后的侍卫统领慕峥,轻哼道:“没听见吗?还不照着方大人说的去做。”   慕峥应了一声,立刻去安排人手。   贡院那两扇朱漆铜钉大门缓缓开启,张玉湖身着官服,面沉如水,缓步走出来时,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然让众考生群起聚集的气焰为之一滞,站在最前面的几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张玉湖站在贡院门口,环视四周,寒声问道:“贡院之地,乃是朝堂轮才选贤之所,尔等在此聚众喧哗闹事,莫非是觉得身上功名碍事,想要剥了去?”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却字字铿锵有力,震人肺腑,一言既出,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考生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低下头去,生怕被他记住形貌,当真怪责下来,剥夺了他们的秀才功名,彻底断了他们的青云之路。   有人大着胆子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恕罪,我等也是听闻此次乡试有人泄题卖题,舞弊徇私,方才来讨个公道!”   “就是!有人卖题作弊,还不准我们说话了吗?”   “太祖有言,罪不及言官,直谏无罪,你们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吗?”   有一个人带头,就有一群人跟上,七嘴八舌地,又将这里变成了闹市一般。   “进谏无罪,我们要公道,要废榜重考!”   “要公道!要重考!”   方靖远听在耳中,嗤笑一声,“蠢材,真以为重考,他们就能考得上?”   赵昚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元泽说话是越来越刻薄了,朕是不是不该让你去御史台?”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他跟言官们学“坏”了,想了想,又道:“这话你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在外面去说。”   “那是自然,微臣明白。”方靖远抬眼朝张玉湖望去,“微臣这点本事,也就在官家面前说说罢了。下面,只要张大人能镇住,这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你们说作弊是吧,这次的确有人想作弊——”   张玉湖果然不负所望,在喧闹声中只一抬手,身边的衙差啪啪啪地一敲水火棍,“威武”之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哗声,一时间,全场皆寂,考生们都愕然地望向他,静观其变。   “来人,将本次乡试大胆舞弊者押上来!”   不等他们反映过来,衙差们就从贡院里拖出几个半死不活的书生来,正是入院搜捡时被抓出来的夹带者。   这些人已经在贡院门口被枷号示众了大半个月,每日里就灌点米粥吊着命,这会儿几乎就剩下半口气了,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众人见此惨状,都不寒而栗,一个个噤声不语,全然没了先前那般轰然呐喊,义愤填膺的劲头。   张玉湖方才沉声说道:“科考抡才选贤,乃国之大事,岂容徇私舞弊?”   “说到泄题之事,本场考试之题,直到开考前方才议定,就连本官事先都不知考题,何来泄题之说?”   “那他们如何夹带?明明……”有人不忿地抗议,指着那些被抓出来的作弊者问道:“若没有泄题,大人岂不是冤枉了他们?”   张玉湖冷哼道:“那是因为他们不但心存妄念,还愚不可及!”   “不辨是非,是为愚;心存妄念,是为贪;祸及他人,是为恶;如此贪愚恶行,天日昭昭,岂能纵容?是为国法难容,各杖责三十,刺配千里,以儆效尤!”   他命人将这些人夹带之物传示众人,大家方才明白,他们夹带的,是市面上卖出的“考题”,根本不是本次乡试真正的题目,被骗不说,还被纠察出来,连累同保五人,如今落得剥夺功名,受刑刺配,再无出头之日。   作弊者被扒了儒衫长袍,褪去裤子,裸着下半身,只听得“啪啪啪”的刑杖打下去,片刻间便是血肉模糊,惨叫声此起彼伏,震慑全场。   众考生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提“撕榜重考”之事,更没有人注意到,那几个先前带头喊话的人,不知何时被人悄然无声地击晕拖走,大家更关心的是这次自己贸贸然跟着凑的热闹,会不会惹祸上身。   真如方靖远所言的“乌合之众”,在鲜血淋漓的刑杖面前,土崩瓦解。 第七章 大风起兮   “朕继位至今日已有四十日。”   看着贡院门口的纷争渐渐平息,人群散去,留下一地狼藉,赵昚转身离开窗口,方靖远本以为他要走,却听他突然开口,不由怔了一下,发觉他的眼神和脸色带着明显的疲惫感,与记忆中那个温厚淳朴的继皇子判若两人。   “元泽,这几日我都睡不好,甚至在想,父皇传位于我……我能担得起吗?”   赵昚的自称从“朕”变成了“我”,似乎又回到昔日“同学”的时光。方靖远听得心中一软,他并非寻常穿越,而是融合了两世的记忆,跟这位同学一路艰难走来的历程共情之下,不免有些感触,心生同情。   只可惜他在后世专攻理科,历史学得马马虎虎低分过线,大事年表都记不得,更何况这个在南宋历史上并不算很出名的皇帝。   说来也奇怪,南宋有名的皇帝都是臭名昭彰那种,尤其是高宗,从草·泥马康王,到重用秦桧冤杀岳飞,最后断子绝孙被迫将帝位禅让给继子……还给人改了好几次名字!   从最早的赵伯琮到赵瑗、赵玮,最后才是赵昚,一次次改名,几乎就是高宗赵构反反复复的心路历程。他因无子被迫选宗室之子抚育,却又迟迟不肯立储,甚至因此而迁怒上奏立储的众臣,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岳飞。   也正因为如此,才给岳飞招来高宗忌惮,埋下杀身之祸……   想到此处,方靖远忽地心头一跳,脱口而出,“能给岳飞平反吗?”   “啊?”赵昚呆了一呆,看着方靖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岳鹏举?”   “正是。”方靖远热血上涌,全然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   但凡学过点历史的,或许记不得大宋朝到底有几个皇帝,却没几个不知道岳母刺字岳飞抗金的事迹,尤其是大小听的评书,看的电视剧,想起被“莫须有”罪名冤杀的岳飞父子,就恨不得能穿越过来把秦桧给咔嚓了。   此时,岳飞已逝二十年,岳家军已烟消云散,可对金兵而言,那是他们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   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好在,这座大山被他们自己人给挖了墙角扳倒了。   亲者痛,仇者快,若是岳飞尚在,岳家军尚在,如今完颜亮率金兵南侵,高宗又何至于匆匆禅位于赵昚,撂下这个被他糟蹋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去做个逍遥自在的“闲人”,都舍不得彻底放下手中权柄,借着科考乡试来敲打赵昚一派。   赵昚何尝不知,若是没有虞允文采石矶挡住金兵,完颜亮渡江之后,临安怕是要重演靖康之变,届时他身为国君,连逃都无处可逃。   而眼下,他连个能带兵的将领,都挑不出来。   便是去岁挡住完颜亮的虞允文,也是占着天时地利,而军中积弊甚多,想要恢复昔日风光,收复故土,恍若做梦。   方靖远此刻却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殷殷劝谏,“眼下大敌当前,士气不足,官家手中无人可用,皆因昔日有功之臣不得赏,有志之士难得酬,更有秦桧这等奸贼窃权,残害忠良。若是官家肯为岳元帅平反,召回被流放的岳家子弟,定能引得有志之士来投,何愁无人可用?”   “昔有千金买骨,官家何不效仿?”   赵昚听得动容不已,但转念一想宫中那位,又不禁苦笑,“本朝治国求贤,以孝为先。三年无改于父道,方为孝矣。朕继位不过月余,便推翻父皇诏令,让天下人如何看朕?”   “呃……”方靖远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差点忘了,此一时彼一时,用现代人的思维在大宋朝贸然行事差点就惹出祸来。   赵昚的皇位还是赵构传下来的,继子比亲生子更怕人说道“不孝”之词,他才继位连龙椅都没坐热就改弦易辙,别说还在宫里当太上皇的赵构,就是朝堂上那些君子们也不会答应。   他略一思索,脑中翻出这话的出处来,灵光一闪,“官家莫非忘了,父没观其行,方才要三年不改。可如今君父尚在,不如去问过上皇。毕竟,当年上皇也是受秦桧那奸贼蒙蔽,致使忠良蒙冤,若是官家代父下诏,拨乱反正,何来不孝之说?”   “对啊,元泽说得有理!”赵昚击掌而笑,“父皇尚在,朕又何必拘泥于此?如今天下,风雨如晦,想必父皇也不愿再离开临安一次……”   两人对视一眼,会意一笑。   当年高宗南下,被金兵从南京追到临安,只要一有兵事就跑路,跑得比谁都快。   唯有岳飞和韩世忠领兵那些年,方才让朝堂安稳,百姓得以喘息之机,只可惜高宗当时顾虑重重,私心太甚,生怕岳飞当真击退了金兵迎回二帝,竟然就那么纵容秦桧构陷岳飞至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清楚,这些年来朝廷能偏安江南,正是仰仗那些年岳家军留下的声威。   如今完颜亮能南侵一次,金兵就还会来第二次,而川南各地战乱不断,朝廷无力弹压,也是因为缺少得力将帅。   但凡有志男儿,谁不想“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呢?   无论是方靖远特地在乡试中出的那道“何日相逢”题,求贤若渴,还是如今劝赵昚为岳飞平反,为的都是在这大风将起时,找到那些堪为社稷栋梁的有用之才,让他们能在这个时空里,不被奸佞排挤贬斥,得以施展才华,成就一番事业。   毕竟,对于方靖远来说,这个世界对他的限制太多,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摸索了解,找出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当然,在这条路上,给自己定个小目标,顺手能救下的人,先救下,能拉拢的人,先拉过来。   尤其是那几位曾经留下千古名篇,让他当年背诵默写痛苦的死去活来的,得重点标记划线,一个都不能少。   这不,刚向官家申请重整岳家军,方靖远就见到了一个新同事。   “务观上书整饬吏治军纪,与元泽先前所言不谋而合,你们不妨先行商议,形成定策后再提交给朕。”   赵昚拍拍方靖远的肩膀,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说道:“元泽在诗赋一道颇有不足,陆卿正好擅长诗词之道,你可以好好向他请教请教。”   “臣……遵旨。”   方靖远面无表情地应下,内心的小人却掀翻了一百次桌子。   陆游陆务观,号放翁,他的绝笔诗作《示儿》,正是必考必备必默古诗之一,如今原作者撞在了他的手里。   呵呵,当年你“但悲不见九州同”,希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那么,我若是让你活着看到九州一同,亲自北定中原,那这首《示儿》,是不是就会彻底消失在中小学课本里了呢? 第八章 慷慨悲歌   赵昚把陆游介绍给方靖远之后,就把这两人一起打发出去了。   他还得去说服享受人生的太上皇高抬贵手,准他给岳飞翻案,好召回当年那些心灰意冷四散乡野的岳家军,还得考虑下给岳飞的子孙什么封号……方靖远出的考题不错,千金买骨也正中下怀,可真要实施起来,他这个尚无实权的官家,还得去见太上皇。   方靖远还没想好怎么跟陆大佬打招呼,陆游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地问道:“听闻此次临安府乡试首场试题是方大人所出?那个驽马和良马何日相逢,答案是什么?”   “十五又一百九十一分之一百三十五日相逢。”方靖远笑道:“此题出自《九章算术》,其实算不算得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策对。”   陆游却摇摇头,说道:“策对固然重要,可这算术若是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户部、工部乃至兵部,开制科选才时,都少不了要考算经,只是想不到方大人如此有才,竟能将算题和策论结合考校,让人耳目一新啊!”   得到大佬的表扬,方靖远不觉有些汗颜,“陆侍郎过奖,下官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偏题,若论才华,远不及务观兄。”   这话虽说得真心实意,但陆大佬显然没放在心上。   “既然方大人对马政如此了解,不知对眼下金贼犯边之事,有何良策?”   商业互吹完毕,进入正题,方靖远知道陆游并非普通死读书的腐儒,早年文武兼修,心存壮志,想要起兵北伐,收复故土,可惜壮志未酬,至死不忘。   他的一首《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当初让方靖远背得心怀感伤,如今面对正主儿,心怀敬佩,也不敢藏私,将自己眼下所知所想一一道来,虽然局限于对历史的一知半解,但基于对时代大势的了解,说起来还是像那么回事。   这几日他除了深挖记忆之外,跟着张玉湖也讨论了不少当下的时政,旁敲侧击间,总算是弥补了一下对如今天下大势的最新情况了解程度。   史书中的寥寥数语,或许就会决定眼下千万人的生死命运,以往他是置身事外,看过便忘,可如今身处其中,却是一点儿也不敢疏忽。   好在他当初读书的时候,绘图制图都学了点,徒手画个地图也算不得难事,加上惯性思维,嘴上说着的时候,手上就忍不住跟着动起来,边说边画,将如今的宋金地形图和势力分布画出来标注好。   陆游一边听一边看,对他不了解的地方再补充几句,尤其是西南形势和一些民间拥兵自立的势力,都是史书上不曾记载的,方靖远听得认真,也跟着标记在图上。   听到他提及去岁济南府那边的耿京起义,派了书记官辛弃疾前来联络归义之事,方靖远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又一个大佬要来了。   陆、辛二人都是宋代豪放派词人,只是陆游偏爱七律古诗,辛弃疾更为洒脱随性,两人都曾领兵征伐,意图北伐复国而不得,只是如今亲眼看到两位大佬惺惺相惜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自古文章憎命达,正是这乱世流离,坎坷命运,才给两位文豪带来了无尽灵感,让他们在痛苦中激发火花,创作出一首首令人惊艳的名篇佳句,得以流传千古,名垂青史。   方靖远看到陆游脸上的兴奋之色,不禁有些恍惚。他莫名地穿越到这个时代,成为一个史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人物,却与这些大佬们发生交集,可会改变历史的进程,让他们的痛苦少一点,这般豪迈爽利的人物,若是陷于奸佞之手,横遭贬斥,是一件多么让人悲愤之事。   不管自己出手改变的事,会不会让这个时代成为自己记忆中的历史平行时空,方靖远都下定决心,要竭尽所能,帮陆大佬和辛大佬完成北伐之志。   陆游见他神游天外,以为他对辛弃疾有什么想法,当即说道:“某昔日北上游学之时,曾与辛幼安相识。”   “幼安与你相仿,不但文才出众,还擅长书画。早年曾赴金都科考时,便在按照考察燕山兵营,画出金人兵营布局,窃得完颜亮军中机要派人南下告密。只可惜,辛家出事后,他便投了耿京义军,劝说耿京归正附义,亲来临安讨封时,耿京被叛贼所杀。幼安为了缉拿叛贼,方才又回北方,如若不然,便可介绍给元泽相识。其人侠肝义胆,颇有古时燕赵侠客之风,想来与元泽相见,定然一见如故。”   没错,方靖远点点头,“多谢陆兄,若有机会得见,还请陆兄代为引荐。”   他依稀记得,辛弃疾除了诗词一绝之外,还是个剑客,耿京被叛徒所杀后,他带着五十余人闯入金兵大营夺回叛徒首级,想来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只可惜他虽然南下归义,当时的朝廷却并未委以重任,和陆游一样,空有满腔热血,终究只能徒呼荷荷,付诸诗词之中。   陆游见他如此殷切,自是满口应下,拉着他讨论了大半日,方才定下固守江淮的方策,直到日暮点灯时分,尚觉意犹未尽,相约明日再议,各自道别回家。   方靖远说了大半日,早已是口干舌燥,出了值房,便想先找个茶楼解渴,左右他那小宅子里也就几个下人,无人等着他回去。   反倒是跟陆游说得兴起,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间奔涌,也不知是因为这身体里尚存的血性和怨气,还是来自后世的不甘,让他置身于这喧闹市井中,仍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官人,你要的凉茶来了!”   虽已过中秋,时近重阳,方靖远却觉得自己是在贡院被关得上了火,这半日又跟陆游说的兴起,故而听闻小二报茶牌时,没要什么龙井碧螺春,反倒是点了盏凉茶,省得热茶烫口解不得渴。   只是,这白瓷碗中清凌凌的茶汤,上面还飘着片碧绿的薄荷叶,入手沁凉,尚未入口便觉得这秋老虎的火气被驱走大半,方靖远不由眼睛一亮,端起了正要入口,就听得旁边忽然有人“嘭”的一掌猛拍桌案,大喝一声。   “说得好!这贼厮秦桧就当下油锅,生生世世做个油炸桧,永不翻身!”   “噗!——” 第九章 一见如故   说曹操曹操到是什么感觉?   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方靖远还在跟陆游谈起的人,忽然就在身边拍案而起,惊得他一口凉茶喷了出去,咳嗽的一颗心都险些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只恨辛某晚生二十载,不能随岳元帅纵横沙场,驱逐金狗,没能斩了那奸贼的人头,便是吃着油炸桧也不足解气,可叹,可恨哪!”   好叭,您刚以五十人冲入金兵五万人大营抢回叛贼,现在又想生撕了秦桧,够豪气!   这大宋的茶楼瓦肆中都少不了说书人,方靖远先前口渴只顾着跟茶博士问话,没注意听那说书的先生讲些什么,这会儿听得茶客们议论纷纷,方才知道刚才讲得正是岳飞以少胜多,大破金兵拐子马一战,引得众人感慨万千,顺带着就有小厮顶着竹匾卖一种叫“油炸桧”的小吃。   当年秦桧在风波亭杀害岳飞父子,民间传言甚广,出于义愤和憎恶之情,就有人用面捏出秦桧夫妇,扔入油锅炸透,吃下去一解心头之恨,被称之为“油炸桧”,后来抢购的人多了,捏面人太慢,渐渐变成两根长条,演化成后世的油条,成为早点的一种,而如今在临安街头,尚是一味受人欢迎的小食。   当中那个边吃边骂的高大汉子,方靖远转头望去,只看了一眼,就陆游为何说他有古之燕赵侠士之风时,一脸艳羡之色了。   他这几日见的学子都是江南文生,包括孝宗赵昚在内,都是清雅俊逸的文弱造型,哪怕是那些御前带刀侍卫,也大多是光华内敛的人物,或许是他还未曾正式上朝见过那些武官,故而第一次看到辛弃疾时,当真从心底暗暗喝彩一声。   不愧是能从万人大军中杀个来回的勇士,昂藏八尺好男儿,端是相貌堂堂目光炯炯,哪怕坐在那儿,亦如虎踞龙盘,让人望而生畏,哪怕在此口出狂言,亦让人感觉掷地有声,定能言出必行。   难怪方靖远听他自称“辛某”,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他就是陆大佬刚刚跟他说起的那一位。   算算时间,应该是他拿下叛徒回临安复命之时,只可惜,南宋的官儿们对他们这些归正之人并不信任,不但没有再给他北伐的机会,反而剥夺了他手下的义军兵权,让他在后半生中忙于奔波在南方此起彼伏的匪祸之中,直到年迈之时,方才再给他领兵御敌的机会,可那时他已疾病缠身,至死还不忘杀敌复国。   此时他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之际,方靖远定下神来,看看对方,再看看自己此刻“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禁心生羡慕,视线情不自禁地就在对方的身上停驻了片刻。   辛弃疾何等人也,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之人,对危险和他人的关注都格外敏感,只是抬头一望,看到门口的那张桌旁坐着的人,却是一愣,干脆放下茶碗,径直走到了方靖远面前,抱拳一礼。   “这位兄台可是觉得辛某方才妄言,打扰了阁下?”   “哪里哪里!”方靖远急忙起身回礼,略有些汗颜地说道:“辛兄敢人之所不敢言,能为人所不能为,在下深感佩服!”   “哦?你认得辛某?”   辛弃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身上尚穿着绯色花鸟官服,看得出是约莫是个六品文官,相貌一等一的俊雅风流,虽是眼生的从未曾见过,如此陈恳殷切之色,亦让人心生好感,不觉一笑,道:“辛某昨日方到临安,尚未去拜会诸位大人,不知阁下如何晓得?”   方靖远请他入座,说道:“在下御史台方靖远,今日正与陆务观陆大人谈及辛兄,陆大人赞辛兄有燕赵之风,方才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得他提起陆游名号,辛弃疾轩眉一扬,当即朗朗一笑,毫不客气地在他侧首坐下,“辛某与陆兄三年前曾有一晤,此次到来尚未及拜访,想不到陆兄还记得辛某。”   方靖远笑道:“辛兄风采,令人望而倾倒,何止是陆大人,在下亦心向往之,想不到如此运气,竟得在此幸会,看来在下运气胜过陆大人啊!”   “即是如此,相请不如偶遇,我这就让人去请陆兄,与方兄一起,不醉无归!”   谁人不喜彩虹屁,辛弃疾也不例外,他本就性子爽利痛快,当即就让随从去请陆游,方靖远则先告罪回去更衣,两人约定申末酉初之时于和乐楼一聚。   宋律官员禁止狎妓夜宿花楼,却不禁酒,更没有宵禁之说,在酒楼欢宴时有则可邀乐伎相伴,吃喝玩乐各种娱乐汇聚一堂,也是文人雅士间的一桩韵事。   但穿着官服出门,被人看在眼里,难免会招惹来一些是非,就算再想跟着辛弃疾,他也得先回去更衣。   方靖远素来不喜应酬,到了这个时代尤其不愿出门,前几日考官散场时的同僚聚会都被他推辞得干干净净,一场都没去。可这是跟陆辛两位大佬的历史性会晤,他哪里舍得错过。   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换下官袍,在衣橱里挑挑拣拣半天,才选了身天青色圆领竹纹长衫,系了条藏蓝色的腰带,去了官帽,只用玉冠绾了个顶髻,看着铜镜里萧萧肃肃挺拔如松如竹的人影,方才出门。   虽没有辛弃疾那般山东大汉的威猛刚勇气概,能捯饬出这般俊雅清逸的造型,方靖远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他住的宅子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不说,就在新开门的南八巷里,不但离皇城不远,距离南瓦市更是一墙之隔,也算是赵昚微服出门时的一个落脚点,不论是他当真为体验民间生活,还是便于寻欢作乐,都是一处极好的掩护所。   当初从记忆里翻出这点时,方靖远还有些哭笑不得,这大宋朝的皇帝,还当真是喜欢与民同乐,连皇宫都是有史以来最小的,被百姓挤兑得“屈”居一角,倒是方便了他们白龙鱼服,微服出游的次数,或许是除了康乾之外,历代最盛。   所以一出门就撞上同样微服来访赵昚,他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是要带着这位超大人形挂件去赴会,当真是压力山大。 第十章 诗词风流   当初北宋柳永的一首《望海潮》写尽苏杭美景,引得金帝完颜亮垂涎不已,率军渡江南下,意图夺去杭州,其中道尽临安市井中豪奢繁盛,风帘翠幕,醉听箫鼓,说得就是此时天下最为丰饶的临安夜生活,比之当年汴京《清明上河图》的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安的酒楼之多,不亚于汴京,豪商高官,文人雅士在此荟聚,笙歌欢宴,通宵达旦,亦有不少名篇佳句,在此诞生。   远的如北宋柳永,奉旨填词,诗词小半都源于这些“娱乐场所”,无论是歌姬乐伎,还是酒楼老板,对这些有名的才子比对来撒钱的客人还要热情得多。   那时的柳永就是顶流词人,而如今的陆游和辛弃疾虽非花间派词人,却也是名传天下的才子,一进酒楼,方靖远就感受到跟着名人出行的不便之处,赶紧拉着赵昚溜到楼上的雅间里,透过花窗看着下面被重重包围的两位才子,心有余悸。   “想不到陆辛两位大人如此受欢迎,早知如此就不该约在此处……”   “此处有何不可?”赵昚笑眯眯地斜乜了他一眼,“元泽莫非是自愧不如?你的诗词,比之那二人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微臣尚有自知之明。”方靖远面无表情,甭说他,刨去李杜之外,上下五千年,能比楼下那两位诗词写的更好的,也不过十指之数,他算哪根葱,“臣只是担心官家的安危,此处鱼龙混杂,人一多,难免照顾不周,不如微臣先送官家回去吧!”   “不必!”赵昚急忙摆手,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这阵子我被关在宫里都快闷出病了,你休想赶我回去。”   “微臣不敢,只是这里人多口杂,若是被人发现官家在此……”方靖远不紧不慢地说道:“微臣只是御史台不入流的小官儿,可拦不住谏官们的奏折,您说是不是?”   “是……”赵昚憋屈地入座,不能凑热闹,也不能看热闹,当了皇帝后的日子比之前还要难熬。   尤其是方靖远在贡院的大半月,他就算坐在皇位上,所有的奏折诏令都得经过太上皇最后审阅,还得小心翼翼地应对朝臣吹毛求疵般的谏书,从他的衣食住行到后宫大小事宜都有人挑刺,好容易熬到好友出“笼”了,却发现这家伙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对他这个新任官家毫无敬畏感,还总是冒出些古古怪怪的说法。   方靖远让侍卫们在外巡查,自己到雅间门外招呼了个小二过来,吩咐了几句,这才回去。   赵昚一见他进来,眼神闪了闪,“怎么?他们还是上不来?”   方靖远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让人传话过去,叫他们先别上来了。就算要来,先出去溜一圈换了衣服,走后巷侧门进来,省得再被人围着求词,败了大家的兴致。”   赵昚不满地摇头说道:“元泽此言差矣,难怪你在诗词一道毫无灵气。所谓名花倾城两相欢,若无名花,哪得佳句?你不妨也下去与他们讨教一二,说不定能就此开窍,文思泉涌呢?”   “免了,我只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没兴趣做个牡丹花下的风流鬼。”方靖远见他一副看不到热闹憋屈的模样,安慰道:“官家且安心,我已着人安排了节目,保证比请那些乐伎唱曲要有意思。”   “哦?那朕就等着瞧瞧。”   赵昚得了他的承诺,也不着急了,方靖远让人送来的各色小吃点心摆了一桌,随侍的小太监一一试过之后,挑了几样放在赵昚面前。大宋的皇帝比历代的皇帝要接地气的多,赵昚本身就来自民间,虽然养在宫中二十来年,但平日里也没少跟着方靖远等人出来玩耍,对美食的兴致远不如对方靖远所说的节目的期待。   不多时,楼下的喧嚣声终于散去,过了一会儿,陆游和辛弃疾相携而来。   刚一进门,陆游就指着方靖远笑骂。   “方元泽你真是见死不救,刚才冲你招手都置之不理,蹿上楼跑得比那兔子还快!”   “我哪里是见死不救,明明看你们二位都乐在其中,还怕坏了二位的好事,才避之不及啊!”两人共事虽不过半日,却因脾性相投,已成不惮调笑的至交好友,方靖远怼回去时也毫不客气,“二位身手远胜在下,若是不肯,那些纤纤弱质的女子哪里拦得住。”   “若不是我让人去传话,只怕二位还舍不得上来吧!”   陆游摇头喟叹,“总是你有理,你说让我们上来看好戏……咦?这位客人……”他先前未曾注意上首坐着背对他们俯瞰楼下戏台的那人,这会儿看到赵昚转过身来,顿时目瞪口呆,“官家?”   赵昚冲他摆摆手,阻止他行礼,“此处无官家,务观不必多礼。”   “微臣遵命,”陆游干咳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瞪了方靖远一眼,低声问道:“这就是你让我们来看的好戏?”   方靖远摇摇头,走到雅间正对着着楼下戏台的窗前,拍下了窗框,忽地从窗口飞出只巴掌大小的白色纸鹤,呼扇着翅膀直朝着戏台飞了过去。   先前因为陆游和辛弃疾的到来,戏台上唱曲的乐伎都停下来求词,这会儿还没开始新的表演,就见那纸鹤飘飘摇摇地飞到了戏台当中,忽地炸开,变成无数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一声清越婉转的箫声随之响起,接着是琴声相和,奏的是众人都曾听过的《梅花三弄》,本是寻常琴曲,可在此情此景下,竟让全场俱寂,静静地品味其中之意。   一个中年男子忽地走上台,抬手接住几瓣纸鹤所化的“雪花”,几乎入手就化为虚无,不禁咋舌惊叹起来。   “原来今日有贵人在此,难得仙鹤飞雪,小人欲上月宫借花献佛,也请贵人一赏!”   说着,他从戏台旁拎出一卷绳索,朝着窗外抛去。   这和乐楼本就是临安有名的酒楼,正厅就有三层楼高,加上上面的雅间和飞阁,足足有五层高。前有枋木彩绸搭成的彩楼欢门,悬挂着成串的栀子灯,内有飞桥栏槛,珠帘彩绣,灯烛耀目。   而此刻那绳索悬空而起,笔直地向上攀援,本是无依无附,空空如也,偏偏像是有人在上面拽着一般,从一楼的窗口,一直向上,等到绳索放尽,上不见头,下不见尾,就那么悬在半空里,引得众人瞩目。 第十一章 天上栽花   那男子用力拽了拽绳子,并未将其扯下来,当即便说道:“贵人稍后,小的这边上月宫折桂,献于贵人!”   说着,他便抓着绳索,犹如猿猴一般,蹭蹭蹭地爬了上去,越上越高,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众人在下看着,不禁议论纷纷。“真上月宫去了?莫不是障眼法吧?”   赵昚看了眼方靖远,略感无趣,“这就是你让我看的好戏?神仙索,幻术而已,有何稀奇……”   这等戏法对普通人或许难得一见,但无论是宫中还是功勋贵族府中每年都会举办各种宴会,除去歌舞琴乐之外,各式杂耍戏法的班子都会轮番上演,从唐时流传下来的幻术戏法更是一些戏法班子的保留节目。   方靖远笑了笑,说道:“继续看,看完再说。”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注1)”   随着一个清脆的女子歌声响起,缥缈悠远,仿佛从云端传来,连那段悬在半空里的绳索抖了抖,自上而下飘落无数桂花。   点点花瓣在灯火映照下,犹如月洒碎金,流光溢彩,美得让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气声重了,会惊动天上仙子,敛去这月下美景。   月华流金,飞花逐影,美得不似人间,仿佛一触即灭的梦境。   歌声渐远,桂花散落,那中年男子忽地又出现在戏台上,带人捧着托盘,里面用白瓷骨碟盛着金灿灿的桂花糕,晶莹剔透的糕点上还缀着几片金黄的花瓣,顿时引得食客们纷纷投买,收钱的小二跟着笑得合不拢嘴。   甚至连酒楼里二两银子一壶的桂花酒,也跟着抢售一空,还有不少人心心念念地问,能摘下月中桂花,可能看到月中仙子?   “就这?”赵昚看得若有所思,却也不愿轻易放过方靖远,依旧表示不满,“雕虫小技,也就哄哄那些市井之辈罢了!”   倒是辛弃疾看得兴起,让人拿来笔墨,当即在雅间内的墙壁上题词一首,“开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注2)”   陆游和赵昚见他挥毫泼墨,对此更为关注,倒是并未在意外间的热闹,或许是故意想冷着方靖远,看他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不多时,雅间这边亦有人送来桂花糕,只是到他们这间的,还多送了个粗布袋子,是个穿着锦袍的胖掌柜,低眉垂目地在门口亲手递给方靖远,连看都没敢朝雅间里多看一眼。   旁人或许不知里面是何贵客,他从汴京到临安开店,见过的贵人无数,哪里会认不出门外明里暗里站着的御前侍卫,愈是猜到里面贵人的来历,愈是小心谨慎不敢多走半步。   后世有人说,“难得糊涂”,便是因为,明知故不问,也是一门学问。   “这是什么?”赵昚看着方靖远从布袋里倒出来的东西,瞪大了眼,“神仙索?难不成你还想自己爬上月宫去?还有,这竹筒是干什么的?”   “我这两天闲着没事做了点小东西,拿来试试,或许能派上用场。”   方靖远拿出那根竹筒来,在底部拧了拧,忽然“嘭”地一声响,惊得那些侍卫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挡在赵昚身前,如临大敌般看着他手中的竹筒里喷出无数细碎的金黄色花瓣,正是方才窗外那从“月宫”中落下的桂花。   “咦?有点意思?”赵昚眼睛一亮,从人堆里伸出手来,“给我试试!”   方靖远摇摇头,“找到的材料不够,做得还不大行,有点危险,但改进一下吓唬那些蛮子应该够了……”   “等等!”辛弃疾从旁边蹿过来,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竹筒,鼻尖微微耸动,面色一变,“硫磺、硝石……你竟然用了火药!”   他一提起火药,众人都面露紧张之色,尤其是赵昚身边的御前侍卫,目露精光,眼神如钩子般钉在方靖远身上,大有他说不出个是非就要把他当场按倒在地板上摩擦的架势。   自唐代开始,就有人将炼丹时发现的火药用于军械之中,然而由于其威力巨大却又极不稳定,当真是又爱又怕。   到北宋年间,火器的种类已不下数十种,从震天雷、神火飞鸦到早期的突火枪霹雳炮甚至水下□□都一应俱全,本当成为这一时代大杀器的“神兵”,却因为种种人为因素而被束之高阁,最终消失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铁蹄下,生生将本已发展的灿烂繁华的文明和经济腰斩于此。   但凡禁军听到火药二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初在汴京的一桩悬案,当初开封府还有专门的兵工厂生产火器,却因为意外爆炸,险些毁了小半个京城,自此兵工厂被封,知晓内情的人无不闻之色变。   身为一个理科穿越者,方靖远自然不会不知道火药,身为现任官家的心腹,他也能翻阅到不少被封存的案卷,自然知道南宋火器没落的原因。可如今南宋官场被秦桧把持数十载,加上高宗的纵容和刻意打压,早已糜烂得毫无战斗力,他想帮助赵昚从太上皇里收回权力,不单单要从科举选拔人才,还要从武器上来提高整个宋军的战斗力。   说到底,枪杆子里出政权,实力才是真正决定势力的硬通货。   他手里的拉花炮,看似毫无杀伤力,简单实用,用来变戏法的确能唬得人信以为真。可若是将里面填充的彩绸碎花换成铁钉蒺藜等杀伤力巨大的暗器,一旦发射出去,真能比得上传说中“天女散花”般的唐门暗器。   那些御前侍卫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武艺高强,也知晓不少江湖伎俩,可谁也没想到,面前这个看似毫无威胁文弱清秀的方大人,一出手就是这等让人防不胜防的大杀器。   “是礼花弹,不过是一次性的。”无视辛弃疾热切的眼神,被所有人目光集火的方靖远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解,“怎么?我自己做来玩玩,不成吗?”   明明,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怎么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妖孽一般……难道是他没学好历史,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第十二章 正中下怀   “你只做了这个?用来……变戏法?”   赵昚让紧张过度的侍卫退下,从方靖远那要过已经放完花炮的空筒,照着他说的拆开看了看下面的“机关”,几次卡壳的时候,方靖远拿过去三两下搞定,赵昚再看看方靖远一脸“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额角青筋直跳,按也按不住地抽痛。   很显然,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变个戏法的玩意儿,有多大的影响。   陆游左看看右看看,看到官家的无奈,也看到辛弃疾的兴奋,只得拍拍方靖远的肩头说道:“方贤弟啊,看来让你在御史台,还真是大材小用了!你可知自从汴京兵工厂被封之后,突火枪和霹雳炮的图纸下落不明,眼下就算朝廷的火器营里,也没几支能用的火器。就算有……也没你这简单安全易上手……你明白吗?”   方靖远明白了,原来不是他们不懂得火器的厉害,而是……技术断代失传了!   当年李纲在守卫汴京时,还一度用霹雳炮击退过金兵,让金人闻声丧胆,只可惜因为先前的那场意外,汴京根本没存下多少火药,风光一时之后,霹雳炮就成了摆设,繁华如斯的汴京依旧没逃过被践踏摧毁的结局。   这个时代的技术壁垒比后世的专利限制还要严重,尤其是这种神兵利器,在官方管制得尤为严格,所以才会因为兵工厂爆炸导致技术断代,谁也说不清那一次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只是为了安全和其他顾虑,到了临安,也没人再提重建兵工厂的事儿。   故而谁也没想到,方靖远一个好端端的探花郎,御史台谏官,居然能自己琢磨着做出这管类似突火枪的拉花炮,怎能不让一心惦记着收复故土的辛弃疾和陆游眼热心跳,恨不得立刻从他脑子里挖出配方和设计图来。   “配方和图纸给你们也不是不行,反正我拿出来,本来就是打算给官家的。只不过……”方靖远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倒也没想着藏私或借此盈利,只是冲着赵昚笑道:“还请官家点头,恩科再开一次武举。”   “武举?”赵昚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还想去当考官?上次出题难得那些考生都快骂死你了,还不知足?”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我这几日查过吏部和兵部的资料,我大宋向来以文官辖制武官,可眼下文官有余,武将不足,就算有一个虞允文挡住完颜亮又如何?总不能次次敌军来犯,都只能等着……眼下金帝已死,这两年内乱不止,正是我们北上收服故土的好时机,若不趁此机会招揽天下豪杰,又待何时?”   赵昚方登帝位,正是意气纷发壮志满怀之时,虽被太上皇掣肘难以施展拳脚,却也想过借北伐之机收拢兵权,方靖远此言对他来说无疑正中下怀,当即点头应下。   “好!既是如此,朕……我回去便命人拟旨,明年春闱会试之后,便开武举会试,若得文武状元者,便可随军北伐!”   辛弃疾听得摩拳擦掌,忍不住问道:“不知辛某可否能参加会试……”   “不行!”不等赵昚开口,陆游就一口回绝,“你已得上皇亲封为江阴军签判,天下皆知,若是再入考场,岂不惹人非议?”   方靖远见辛弃疾一脸遗憾之色,深感学霸不畏考试的精神,转念一想,便提议道:“听闻辛兄率五十骑勇闯金贼五万人大营,生擒叛贼归来,如此勇武过人,足智多谋,想来对兵法一道,亦是造诣不浅吧!”   宋朝的武举除了考校武艺之外,还要考兵法程文策论,这些对方靖远来说是一窍不通,方才看到辛弃疾的表情,忽然灵机一动,便向赵昚保举他做考官。   “官家既有用兵之意,何不将辛大人调入兵部。辛大人熟知北方风土人情,又与金兵交过手,经验丰富,武艺高超,远胜过兵部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大人……”   更重要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赵昚如今继位,最缺的就是完全忠心于他的可用之人,听方靖远一说,立刻明白过来,当即点头准了。若是兵部吏部侍郎之类的三四品高官,他尚需禀报太上皇知晓,可辛弃疾如今不过是个有官无职的七品官,他让人安排一下,根本不会惊动宫中的老大人。   “多谢陛下……”辛弃疾喜出望外,真心实意地向赵昚行礼,哪怕被他拦下,亦从心底对这位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官家敬服。   他从金国辖区归正南宋,早就做好了被排挤被投闲置散的心理准备,原想着无论给个什么末流官儿,以他的能力,都可以慢慢积累功绩升上去,只是方才听得有恩科文武会试,一时动心,却被陆游拦下,可没想到考生都当不成的他,居然被方靖远保举为考官,这短短片刻间心路起起伏伏,比过去的十几年都要让人激动。   赵昚借机勉励了他一番,又夸了他填的词,一时间君臣和乐融融,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满怀壮志,尚未经历挫折和失败,俱是意气纷发,谈笑风生时,倒比先前处得更为自在。   酒正酣时,忽听窗外几声炸响,夜空中绽开朵朵烟花,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纷呈,比现实中的花儿更绚丽更耀目。震得整个临安城的人都跟着仰望天际,想不出这非年非节的日子,怎么突然会有人放这些烟花,如此大的手笔,还不知要破费多少。   楼下喝彩声和喧哗声不断,都在猜测这场烟花盛宴的来历,赵昚却看着方靖远,“刚才那小把戏是前菜,这才是你要给我看的?”   方靖远点点头,当初他看小说时见人能用烟花放出贺寿的文字,在贡院前几日等着考生们答题时,闲极无聊,就做了点设计,出来后便找了家烟花铺子去做,可没想到那家小铺子的东家竟然跟着酒楼有关,一来二去的,他就干脆把思路和设计图都交给他们,正好今日有了成品实验,便提前让赵昚和陆游等人检验一下。   “这些也算不得成品,尚待改进,等做好了,应该能赶上为上皇贺寿……”   辛弃疾却眼露精光,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方大人若是放心,肯将此物交给辛某,或许辛某能奉上一份更大的寿礼!”   赵昚看看方靖远又看看辛弃疾,面无表情。哪怕明知他们是想为他争取权力才去“讨好”太上皇,可眼睁睁看着如此精彩的礼物竟不是独属于自己……   就有点心痛。 第十三章 挑灯看剑   出头一时爽,事后满头包。   方靖远开始后悔自己为了一时风头,一时没忍住,被和乐楼的老板一忽悠就提前放出了花炮和烟花炮。   他本以为这只是小小的技术改进,自己只不过提供了一点方向和意见,这些原本就该在这个时代存在的东西,他拿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现在他才知道,小说都是骗人的,夸张其词的有,敷衍了事的有,真正的历史是什么样,他现在甚至没法去核对比较。   因为自从他来到这里,改变了那场本当掀起偌大风波让刚继位的赵昚灰头土脸的临安府乡试,这个世界就成了他知道的那段历史的平行世界,过去如何,本就文史渣的方靖远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如何,更是谁也无法预料。   尤其是陆游和辛弃疾两位大佬,就此缠上了他,当晚就借口酒醉,住进了他的小宅子不说,还一个二个的都不肯走了。   他这宅子本就不大,除了自己住的卧房和书房之外,就只有一间正房和西厢的一间客房,两个家仆都是住在门房那边,原本想借口住不下请两位移驾给自己留点空间,没想到辛弃疾干脆让随从在附近租了处院子住下,自己打包了行礼就住进了客房。   他口口声声是来商议如何让“手雷”的效用最大化,可一看到方靖远书房里的那些图纸和工具,就彻底挪不动腿了。   “这是什么?这……这是什么什么?”   方靖远从不否认自己是个“窝里乱”,打小书桌上就没整齐过,乱糟糟得能堆出一座山来,别人看着都头疼的时候,也只有他能从里面翻出自己要用的东西来。反倒是别人真给他收拾规整后,就找不到要用的东西了。   然后,少不了一阵子乱翻,恢复原样。   可现在,除了他之外,喜欢翻这“垃圾堆”的,又多了个辛大佬。   辛大佬如今年方二十三,正是精力旺盛好奇心爆棚的年纪,从看到拉花炮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心痒难捱,恨不得立刻拿来比划一下,可惜和乐楼里都是一次性的,放完就成了废品,就算拆开也看不出关键部位的“秘密”,怎能不让他好奇。   而和乐楼放出的花炮是成品,方靖远的书房里还有不少半成品。   用空气炮推进放炮是最简单的做法,压缩空气的机关拉炮才是他最理想状态下的安全拉炮,为了这个实验他几乎半个书房里都堆着大大小小的竹筒和纸筒,几乎都快没了落脚的地方。   对别人来说是垃圾堆,可对辛弃疾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座宝藏。   他一头扎进去就不肯出去了,叫嚣着就算让他当考官,这次除了兵法策论也要考点火器常识,他身为考官自然应该身先士卒了解“题情”,不研究透了绝不肯离开。为此,他甚至让随从包揽了方靖远宅里的大小事务,从洒扫卫生到吃吃喝喝都做的十分到位,压根不用他们在去费心。   以辛弃疾如今的品级还够不上朝会,而方靖远还在御史台挂职,每日少不了去点卯签到,也只能由着他赖在了自己家,把陆游看得那叫一个眼热。   可惜陆游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蹭住一宿还可以说是抵足夜谈,常住不归就怕家宅不宁。   因此每日只要上朝,见到方靖远就忍不住追问新型手炮的研究进度,甚至还借口给辛弃疾送重阳登高的帖子,非得跟着去方靖远的书房里“坐坐”,盘算着说不定就能从他那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废纸堆里再找出什么宝贝来。   辛弃疾刚给他炫耀了昨夜一宿没睡,翻出来的一张神臂弩图纸。   这个还真不是方靖远的作品,是他在贡院跟张玉湖谈及军中弓弩时,张玉湖说虞允文曾让人改进过八牛弩,当时射穿金主完颜亮坐船帆绳,吓退金兵用的就是这一款神兵,只可惜造价昂贵,搬运和安装都极为不便,最要命的是准头不足,才导致这等神兵只能用于攻城守城,而不是寻常战阵。   于是方靖远就找来了工部所存的八牛弩图纸,稍微改造了一下,改制成的神臂弩,单人可用,不光有手动脚动两款,还加上了瞄准的机关。尤其是小型臂弩,是他给自己的防身利器。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没点防身的本事可不行。   对他而言,三点一线瞄准法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可在这个时代尚未普及开来,更不用说计算箭阵射程抛物线距离等更复杂的方程式,他随手涂画还没来得及给张玉湖看,就被辛弃疾先发现了。   辛弃疾自幼习武,比张玉湖和方靖远更为弓马娴熟,对这些兵器的了解也远在他之上,不光见猎心喜,还拉着方靖远追问箭程和箭阵覆盖面的计算公式怎么来的,再得知这次乡试那道让众考生骂娘的“何日相逢”题就是方靖远出的,更是喜上眉梢,追问个不休。   方靖远也没想到,辛弃疾文武全才之外,居然对数学也颇有研究。   原本他给那些工匠讲解图纸时,说不清的数据只能让他们照图摸索,可跟辛弃疾一说,他不光是能举一反三地算出数据,还能亲自动手。   照辛弃疾所言,他用的那张牛角雕弓就是自己亲手所制,原本在老家还有他自己仿照三国志描写打造的一把“伪·青龙偃月刀”,只因后来押送叛徒南下需要隐匿行踪,不方便带如此显眼的长兵器,这才忍痛放弃。   而他随身所佩的龙泉剑也是请人精心锻造,虽说不上削铁如泥,但先前破阵时杀敌无数,也是开了刃见过血的宝剑。   宝剑送给了方靖远,方靖远的神臂弩就成了辛弃疾的心头好,为此,他甚至提前若干年写出了那首后世让方靖远同期考生背得想哭考得最频繁的词《破阵子》注1,只是改了最后那几句,变成独属于他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燕幽寒光照铁衣,踏破九州山河倾。归来仍如梦!   方靖远哭笑不得地接下他“赠英雄”的宝剑,这强制性的回礼倒也算是合他的心意,只是更为珍重的是辛大佬的亲笔题词,这等宝物收藏好了,以后就是他的传家宝啊!   只是他没想到,未来的传家宝还没升值,他自己的本家就先把他告上了临安府。   “不孝不悌,罔顾王法,窃卖考题,徇私舞弊!”   他揪出来的科场舞弊案,兜了一圈,竟然是自己的“家人”把黑锅抡圆了砸回到了他的头上。 第十四章 闲里告状   举报方靖远的人,是他方家同族的一位堂兄。   那人也不知从哪打听到,这次临安府乡试最难的“算法题”是出自方靖远之手,不知是自己一时冲动,还是被人撺掇,冒出来一口咬定这是他作弊之举,说他是因为先前通关节的考题被人搜捡出来,才故意出难题把人刷掉,避免被人发觉。   旁人不知道方靖远的水平,他们自家人可是一清二楚,当初的探花郎若不是上皇看脸加看在太子的面上,怎会便宜了他?   在开考之前,方家明明说好了有三个参加乡试的子弟要他关照,还特地送了份礼。可没想到他居然换题不说,还把人都刷下来,方家子弟此番乡试全军覆没,对方靖远恨之入骨。   按此时的大宋律例,举告有功者,可得被告一半家产,有功名者甚至有机会入朝为官。他们干脆就拿了先前通关节的“试题”前去举告,想借着举告之功,博个出身。   大理寺卿先前就收到了赵昚派人押送来的几个闹事“考生”,这会儿一听又有人举告科举舞弊的主谋是方靖远,登时吓了一跳,赶紧派人来“请”。别人不知道,他这刚被赵昚敲打过的,如何不知此番挖出弊案的人里,功劳最大的就数这位方大人。   居然还有人告到他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若非举告的人方靖远亲眷,他直接就让人乱棍打出去,连请来问话对质的环节都可以省下。   被自家人举告,无论如何都得走一趟,方靖远只得将家里的事都交代给了辛弃疾,想着怕是赶不上明日重阳登高的聚会,还特地给陆游留了封信致歉,这才跟着去了大理寺。   这还是在他有官有职还是现任皇帝心腹的前提下,才没被人直接带走,饶是如此,等到了大理寺,第一眼看到张玉湖时,方靖远还是有些汗颜,想不到自己的“家事”,竟连累到其他人。   “族人不肖,累及大人,元泽着实惭愧。”   张玉湖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元泽不必如此,我若是不知你为人倒也罢了,共事一场,你有没有做过,谁人不知?清者自清,无非是来走个过场,不过那几个放赖诬告之徒,怕是忘了诬告尚有反坐之罪,只望元泽届时不要为他们求情便可。”   方靖远苦笑道:“圣人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元泽虽才疏学浅,却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科考事关国法,岂容人随意污蔑抹黑?泄题卖题夹带舞弊是重罪,污蔑造谣毁人声誉同样也当入罪,否则小人随口污蔑便可毁人一声,岂不是天下大乱,群鸦喋喋,再无有君子容身之地。”   “不错!若是不幸遇上昏官酷吏,屈打成招,岂不冤哉!”张玉湖点头称是,特地给大理寺卿唐凤仪递了个眼神。   唐凤仪在派人去“请”方靖远之前,便先请来了张玉湖,并让人询问了当日在贡院中的一众考官,尤其是负责巡检的李知府,得知当日方靖远奉皇命监察考场,起初并无参与命题之事,直到搜捡时发现泄题,怀疑有人根据考官名录和喜好提前押题,众考官无计可施之时,这才给了他出题的机会。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根本轮不到方靖远出题,他事先也从未跟王尚书和张侍郎等考官讨论过试题,预知试题泄题卖题之事,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否则根本不可能出在他身上。   可既然有人举告,他也不能不问,否则一个包庇之名,又得扣在他的头上。   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的年代。   大宋虽相对其他朝代而言更注重民权,寻常民告官也不会被先行入罪受罚,故而历朝历代之中,宋代的公案官司最多,莫说是民告官,甚至连告皇帝的都有。但前提是你有理有据能站得住脚,想要诬告碰瓷讹诈点好处的,一旦被证实,反坐的刑罚甚至重过所告之罪数倍,轻则刑杖若干,重则抄家流放,家产赔给被诬告的人。   方家人敢告,无非就是仗着方靖远是一家人,就算告不了,他若是不追究,也不会受什么责罚,若是能告成,不但能得到举告揭发之功,还可以将方靖远获罪被抄的家常收归族有,自从方靖远分家独立之后,日子越来越好,本家却一路往下,早已对他眼红不已。   可他们哪里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方靖远,合并了21世纪的记忆后,脑中压根没有族人不能得罪这种概念。   无欲则刚,古人离不得家族,是因为有族人的扶持,同气连枝,才能更有助于在官场行走。可方靖远的前身就因为伴读之事与族人闹翻,后来又走的是皇帝直臣的路子,不群不党,更不会跟那些曾经坑过他害过他的族人有关系,无欲无求,自然不会怕他们以此相胁。   得了这个允诺,唐凤仪对方家人也就不再客气,人证物证俱在,便命人用刑。   那两人哪里想到告状不成居然会被打板子,先是自持有秀才功名拒不认罪,唐凤仪也不跟他们客气,户部侍郎张玉湖就在身边,又是今科临安府乡试的副主考,以“扰乱乡试,诬告考官”之名,当场革去两人功名,剥下儒衫,当堂杖责三十。   张玉湖在贡院门口就打了十来个作弊的考生,已然成了考生们眼中铁面无私黑脸无情的辣手判官,负责刑杖的人也毫不留情,扒了两人的外袍不说,连裤子都扯了下去,羞得两人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住。   他们挣扎动弹的越厉害,衙役们下手就越狠,这三十杖打下去,前十杖还能听到他们喊冤叫骂,中十杖就只能听得哀嚎哭泣求饶,到最后十杖时,连嚎都嚎不出来,整个人瘫在地上如烂泥一般,腰部以下直至大腿都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闻讯赶来的方家人见此情形,差点就晕死过去,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还让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上堂前,指着方靖远怒骂道:“早知你如此心狠歹毒,连堂兄弟都不肯放过,老夫就该将你逐出家族,除名家谱……” 第十五章 见风使舵   方靖远霍然起身,看着老族长,脑中闪过一串画面,正是原身昔日被族人欺辱的记忆,不禁皱起眉来,冷笑一声。   “老太爷怕是年纪大记性不好,我父祖病故,母亲身亡之前,你们就已经将我们母子逐出方家,族谱上除不除名之事,悉听尊便。”   “你!你这不孝子!”方家族长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拐杖想要抽打他时,堂上的唐凤仪却猛一拍案,“来者何人,胆敢在大理寺之地咆哮公堂,目无王法,可是要造反不成?”   老族长哪见过这等阵仗,在族中他是老大,受人尊敬的长辈,可在公堂之上,抬眼望去,方家唯一身着官袍的便是方靖远,冷冷地站在上位之处,眉眼间丝毫不带半分感情,莫说替他求情,不让上官重罚就算是好事了。   人在堂前,不得不低头,他也只能低头行礼,“老夫方氏钟元,听闻族人争执,误告至大理寺,特来阻止,还请大人准老夫带他们回去处置。”   族人相争,家族内部纠纷,族长的确有处置权。就算是大理寺也管不得。他若是将人带走,加上他们跟方靖远的关系,也不是说不过去。所以先前张玉湖才会特地提醒方靖远,若是心软纵容,这案子被咬一口就真的是白咬了。   可方靖远就算前面没看上这两位堂兄的人品,这会儿看到老族长一来就对自己喊打喊杀,险些当众动手,本就没几分的面子,哪里还会留给他。   “老族长刚说过的话,莫非就忘了?本官既已被你除族,并非方氏族中人,他们诬告本官,就不是族人口角纠纷,而是诬告诽谤考官,扰乱科考秩序,如此重罪,岂能容情?”   “莫非在老族长看来,家法大于国法?”   我不是我没说我……老族长瞪着眼看着方靖远大口喘气,手按在心口上疼得直抽抽,真想就这么晕过去算了。   可方靖远唇角含笑,眼神冷冽地看着他,显然,别说装晕,就算他真晕过去也不管用。   “还是说……老族长觉得他们冤枉?认为大理寺错判?”   “不是……”   老族长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何没阻止族人欺辱孤儿寡母,逼嫁夺产,种下了今日祸根,还自以为是地来举告“争功”,后悔自己被人怂恿就来替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出头。   现在可好,进退两难,他只能长叹一声,转头痛心疾首地望着地上被打得快成两滩烂泥的族人喝骂。   “你们这两个混账,吃了什么迷魂药了,连自家兄弟都敢诬告,还不老实交代是何人指使,求得你们元泽兄弟谅解!”   瘫在地上的方家九郎十七郎瞠目结舌,涕泪横流的脸上是大写的懵字。   “太爷……”   “还不说?!”老族长的拐杖敲打在两人脑袋上,恨不得敲开这两个榆木疙瘩,省得连累了全族,“元泽是你们亲族弟,你们竟如此糊涂,看来是想被逐出族……”   除族对于方靖远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他本身就没有这种观念,可对于一直依靠族人长大的其他兄弟而言,则是形同断了生路,自此之后,不但没有族人相助,还会被人鄙弃唾骂,难以立足,更不用说他们这次“诬告”方靖远已然断了自己的科考之路,连学他自立的机会都没了。   方氏兄弟看到老族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忙不迭地朝着方靖远和大理寺卿叩首求饶。   “是九郎(十七郎)被猪油蒙了心,听小人撺掇,误会了元泽堂弟,请大人饶命,小的愿将功折罪……”   张玉湖哂笑一声,“你们能有什么功劳可以赎罪?就凭你们自己,还能立功?莫非……是要元泽让出功劳,替你们赎罪?无耻之尤,当真世所罕见。”   方靖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我原本还想着,将乡试的卷子择优刊印,交于族学,如今看来,还是请张大人连同批阅一并交于国子监,免得再被人告我滥用职权。这传道授业,当以德为先,否则纵使才高八斗,无德无行,反倒坏了朝纲。”   这下,不光是方氏兄弟,连方老族长都后悔得欲哭无泪。   “是恩平郡王!”方九郎脱口而出,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到底,“是恩平郡王使人交给我们的考题,说是元泽……方大人欲求老太爷归还三房田产,让我们从中说和之用。”   “大胆!”唐凤仪“啪”地一拍桌案,双目寒光迸射,狠狠地瞪着他,“空口无凭,你可知攀诬皇室,罪加一等?”   “我们有证据,我跟着那人,亲眼看到进了恩平郡王府的后门!”方十七忍着痛,咬着牙喊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会信了他的鬼话,前来告状?请大人明察!”   唐凤仪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张玉湖和方靖远,见两人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当即便说道:“既是如此,先带他们去恩平郡王府认人,回来再收押入监,等候发落!”   “谢大人!”   方氏兄弟这下不敢再嘴硬了,哪怕下半身痛得要命,还是跟着差人前去认人,若是找不到那个给他们传话送题的人,他们这两条小命就要彻底断送在自己的贪心和恶意之下了。   “不过……”唐凤仪望着老族长,“原本你们族中之事,本官无心过问,可若是因个人私怨而枉顾国法,就需要怪本官无情……”   方钟元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敲打之意,从方靖远考中探花之后,族中就一直提心吊胆的,不知他何时会出手报复,昔日跟他有怨的九郎和十七郎尤其害怕,所以才会被人稍加撺掇,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举告,原以为能借助上面的势力打压于他,却没想到把自己彻底赔了进去。   “大人放心,老夫一定会给方……元泽一个满意的交代。”   “老族长也请放心,”方靖远笑眯眯地应下,和解,赔偿,没问题,只要按着他说的来就行。   “我父早逝,母亲枉死,损失家财早已无法计算,我也不难为大家,方家既有良田千亩,想必也不缺粮,不妨就按棋盘填米(注),第一格一粒米,第二格两粒,第三格四粒,如此类推,每格翻倍,填满棋盘即可。”   “只不过,若是三日之后凑不齐,那便在总数上每日翻倍,如何?”   “可!”方九郎一听就眼睛亮了,立刻答应下来,“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方靖远对这普及成语的应用还是非常利索的,“立字为据,可请大人为证!”   “咕咚……”   老族长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他一定是前世不修,才会有这种学渣子孙,真是挖坑自埋。 第十六章 见微知著   真往棋盘上填米是不可能的,方靖远也就是故意逗逗那两个蠢货,真填起来,别说方家,就算整个大宋朝的米都填进去,也未必放得下。   毕竟,这围棋棋盘横竖十八共计三百二十四格,二的三百二十四次方,可比古印度那个差点掏空国库的国际象棋棋盘六十四格翻出无数倍去。   对于方靖远来说,替曾经的“自己”和亡母出这口气,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他要的,不是钱,而是那些曾经欺凌过孤儿寡母的人低头认错,当众道歉。   在这年头,门第,脸面,比钱更重要。   当然,前提是他不缺钱,更不缺来钱的路子。   连环弩、拉花炮和火药的图纸配方都已经给了工部,赵昚碍于太上皇的压力,没给他升官,银子倒是赏赐了不少,连他粗制滥造的那把弓弩都被辛弃疾给买了去,稀里糊涂地发了笔小财,本身就不是很在意这些财物的方靖远,愈发有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气质了。   而他越是如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态度,方老族长和方氏兄弟就越是害怕,昔日在族中沉默低调的少年在父丧母亡后被霸占家产,搬出祖屋,人人都以为他会就此沉沦下去,可没人想到,哪怕他成为“孤儿”,太子赵昚不但没解除他伴读的身份,还让人作保举荐,直接参加会试,一举中了探花。   如今他换了个人一般的气度举止,或许就是久在上位者身边沾染来的,让他们深感敬畏之余,终于明白,今时今日的方靖远,已不是他们能够左右摆布或欺瞒打压的。   “泽哥儿说笑了,你父母留下的家产,岂能用米粮替代?”   方老族长一醒过来,得知方氏兄弟并没有跟方靖远签下那份棋盘填米的“卖身契”,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赌咒发誓地作保,一定会从族人手里收回原本属于方靖远一房的资产,一个不落地交还给他。   方钟元身为一族之长,掌管方家数十载,家中的资产增加了不知几何,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功劳,就因为他当年没学好四书五经,反而长于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   方家族学里也特地开了数术课,就是给一些破落弟子机会,就算不能科举入第,亦可做个账房官家,经商生财。因此就算他没能算出棋盘填米要填进多少去,粗略算了十来个格子,就已经让他快呕血晕死,哪里还敢继续让方靖远谈下去。   “你且放心,老夫今日回去,就让人清算了田地房产,列了单子给你送去,如有疏漏,便由老夫亲自补齐。”   “既然老族长这么说了,元泽恭敬不如从命。”   方靖远痛快地答应,没人会嫌钱多,更何况他的确需要个郊外的庄子来做实验,城里的宅子虽然小而美,舒服归舒服,总是有些实验会带来不便影响,妨碍周边邻居不说,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就更麻烦了。   原本辛弃疾和陆游要赞助他一处田庄,都被他拒绝了。他要做的实验,大多数是破坏性的,自己的东西自己糟蹋也就罢了,别人的地盘上造作起来,总不是回事儿。   “就请唐大人派人请医生来给他们上点药,再带去认人吧。”   “多谢唐大人,多谢元泽……方大人!”方氏兄弟这下都彻底老实了,连对着方靖远都不敢再直呼其名。   唐凤仪也不去为难他们,毕竟这两人虽然又蠢又坏,但也不过是别人丢出来的棋子,真正的黑手,能不能抓到拿下,他都说了不算。   方氏兄弟被带走,老族长也跟着离开,唐凤仪正准备退堂送客,方靖远却拱手行礼,问道:“不知唐大人可有留下他们举告时的证据?”   “有,”唐凤仪点点头,“来人,将方氏兄弟的状纸和抄卷一并送呈方大人!”   张玉湖有些好奇地看着方靖远,“元泽要这抄卷何用?”他刚问完,忽地想起一事,“上次在贡院门口搜捡到那些考生夹带的东西也都被你收去,莫非……你能从中找出证据?你能辨识字迹,以字识人?”   “我哪里有那本事!证据倒也算不上,一点儿蛛丝马迹,或许能找到点线索。”   方靖远从差人手中接过状纸和方氏兄弟的“小抄”,稍稍看了一眼,便一手一个,举起来给张玉湖和唐凤仪看,“二位大人请看,这两种纸,有何区别?”   “咦?”张玉湖书画双绝,平日里少不了与文房四宝打交道,对于用惯的纸张虽然并未放在心上过,但这打眼一看,仍是能分出好坏,“这状纸用的是宝华斋的宣纸,虽不是一品,也是上好的纸。这抄题的文卷……是最便宜的纸,用熟胶刷过,看着结实易着墨,其实入水即烂,不易留存……”   他忽地眼睛一亮,“这抄卷,是那人给他们的,既是如此,那些买题的考生,手中应该也有!”   方靖远点点头,伸手揉搓了下两张纸的边角,一个柔韧有余,只是微微卷曲,另一个却脆裂掉渣,显然品质相差甚远。   “方家如今虽有些没落了,族长还是重视族学和举试,族中子弟倒也用得起宝华斋的纸,而另外这种纸,应该是有人不想被人识破身份,特地买来最便宜最容易销毁的纸,只是那人应该用不惯这种纸,所以抄题之时字迹笔画生硬潦草,真是对不起那些买题人出的银子啊!”   唐凤仪一听,立刻下令,“来人,速去城中查问,半月内有哪家进了这种纸,卖与何人。”   方氏兄弟去认人,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那人,就算真找到了人,对方也未必肯承认。   恩平郡王是太后养子,当初在高宗和皇后面前比赵昚还要受宠几分,虽然如今没能争过赵昚,也被高宗加恩称为皇侄,判大宗正事,赵昚继位后又特授少保,静江军节度使,有兵有钱有权,若当真想借乡试给赵昚登基改元添乱,理论上有嫌疑。   可事实上,方靖远更怀疑上面的那位。   至少在他记忆里,赵昚的这个堂兄弟,吃喝玩乐有一手,其他的方面,真是一言难尽,就那智商,能从王尚书那骗出试题来的人,他也用不起。   上面那位虽然动不得,可只要找到证据,为赵昚争取多一点权利,对他而言,才是眼下当务之急。   “不光是查纸,还要查水。”   “不同的水泡出的茶味道不同,不同的水研出的墨在这纸上也不一样。”   “寻常人或许会注意到用的笔墨纸砚,但很少人会注意到这研磨的水,临安城里城外,甚至各坊市用的水,可是大不相同啊!” 第十七章 滴水变色 PH试纸来一套   对于一般人来说,水是用来吃喝,用来洗刷,用来浇灌……哪怕不同的用法,可用的水都是一样的。   可对于方靖远来说,江河湖海,井池雨露,任何一种水,源头不同,本质也不同,实验的精细度对水的要求,远远超过寻常人的日常用度,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在别人看来,同样的纸上写出的字,顶多是笔迹不同,而在他看来,用的墨不同,研墨的水不同,出来的效果也不同。   尤其是在这种被张玉湖看来“粗制滥造”的劣质毛边纸,是以毛竹为原料,制成的最为便宜的书写纸张,用途之广,销量之大,几乎每家文房四宝店和书肆都有得卖,想要凭纸张来源和去处查证就难上加难。   可也正因为它便宜,也不曾加入太多精细的制作工艺,反而最为纯粹,适合做试纸之用。   而方靖远前几天为了做实验,特地让人弄了些石蕊地衣提取溶液,准备做点试纸来配合实验,结果现在就能派上用场,简直巧得不能再巧。   唐凤仪是断案高手,张玉湖是风流名士,却都未曾听说过单凭一张纸,便可判断出用水的区域和来历,顿时大为好奇,定要让方靖远演示个清楚明白,才肯放人。   方靖远没办法,只好让唐凤仪派人去拿自己书房里贴着“石蕊”溶剂标签的白瓷罐子,可没想到,罐子拿来了,还跟了两个人。   一个是本来约在明日重阳同去登高望远的陆游陆大佬,一个是在他家里等得心急如焚各种脑补担忧的辛弃疾辛大佬,两人碰到一起本就挂念着他,再一听他派人回来拿东西要在大理寺做“试验”,当即就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   “元泽,听说你能以水辨源询证?”   辛弃疾的好奇心本就最盛,听得这种奇人奇事,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让他当场表演,开开眼界之余,也跟着动手学学,“怎么弄?我能试试吗?”   方靖远见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亦是无奈,只得点头,“行吧,你跟着我做,没什么难的。”   “这边是唐大人派人买来的毛边纸,裁成一指宽便可。然后将浸入溶液中……”   方靖远将石蕊溶剂倒入两个白色的深瓷盘中,教辛弃疾制作最简单的酸碱PH试纸。   “看到纸条被溶液浸透后,用竹筷夹起来烘干,要小心,别烧着了!”   “咦?这纸条明明都被浸泡成紫红色了,怎么一烘干就变色了?”辛弃疾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看着试纸的变化,大为惊叹,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下,不光是陆大佬,连张玉湖和唐凤仪都坐不住了,跟着凑过来看。   人一多,桌子都不够用的了,唐凤仪干脆让文书和差人将公房里的几张桌子都搬到大堂中来,一溜摆开,几个大佬都跟着方靖远学习做试纸,文书和差人们则帮着打下手裁纸倒水,准备手炉烘烤,忙得团团转。   等他们把“试纸”做好,派出去到各坊打水的人也都回来了。   按照方靖远的吩咐,他们打水的时候都用的干净瓷瓶,还是特地从仓房里翻出来原本用来装药丸的白瓷瓶,装好水用软木塞封紧后,在瓷瓶外贴了标签注明出处。原本以为极简单的小事,等差人们将一个个小白瓶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时,唐凤仪都不禁瞠目结舌。   “城中竟有如此之多的取水处?”   “应该还不止。城中用水有江水河水泉水之分,内城坊市中还有不少水井,”方靖远说道:“那些大户人家和王侯府邸都是府中自行掘井取水,没有大人的手令,差人们也不便入户取水,我便让他们从就近的公用水井里取水,在地图上标注一下便可。”   “地图?”唐凤仪一怔,“你何时给他们的地图?”他可不记得方靖远调用过地图,临安府的地图,大理寺中无论谁用,都得先找他批示方可。   方靖远指指旁边的一张桌子,上面铺着整张未裁开的毛边纸,画着一副极为简略的临安地图。   原来,先前他们在烘烤试纸时,就看方靖远在这边写写画画,当时还不知他在做什么,现在过来一看,原本他画的横竖交错的线条,被他一一标上了地名和符号,对应着桌上摆着的编号白瓷瓶,赫然就是一副临安市井水源图。   张玉湖有些嫌弃地说道:“元泽的画技着实粗劣,便是形意之图,也当绘形会意,此图空有骨骼,毫无气韵……”   方靖远哭笑不得,“这是地图,能标明地形位置即可,不需要讲究那么多。大人莫非忘了,我们这是为了验水寻源,要的是速度,否则唐大人派人去恩平郡王府认人,已然惊动了对方,我要是绘形会意地画出一幅临安景致图来,那人早跑没影了不说,就算有证据也能毁灭的一干二净。”   “好吧,算你有理。”有些美学强迫症的张玉湖虽然看不惯这张“粗劣”的地图,却也接受了他的理由,“那就照你所说,当如何验水寻源?你说的这试纸,又有何用处?”   方靖远点点头,递给他们每人一根干净的竹筷,然后说道:“首先,我们用采样来的水砚墨试写,找出与这泄题之人抄卷用墨最为相近的水样。”   “然后,按照地图上的标识,将相似水样和附近的十份水样都以试纸测验,嗯……就是取一滴水,滴在试纸上……稍等片刻就会变色……”   缺少的工具太多,他有些遗憾,却也只能因陋就简地将就使用,好在这种实验极为简单,最基本的酸碱测试,很快就有了结果。   “咦?真的变色了!”   “方大人莫非会变戏法?这滴水变色之术,到底是何缘故?”   他们用竹筷蘸水,学着方靖远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瓷瓶中的水样滴在试纸上,不一会儿果然变色不说,几乎每张纸的颜色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有些从红到黄,由绿到蓝,深深浅浅的变化,奇妙无比。   看着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滴落在试纸上的变化,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眼前打开,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魅力。   几位大佬看得稀奇,惊诧之余,问题一个接一个,几乎忘了他们为何做这个实验,倒像个孩子般好奇心大发,不停地寻根问底,眼睛亮的仿佛一下子被点亮的星空。   方靖远完全能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古人对化学实验掌握最多的,是方士道士,儒家素来对此深恶痛绝,认为这些怪力乱神之术是骗人的把戏,如今几位不光亲眼所见,甚至还参与其中,亲手所为,愈发觉得奇妙无比,自然按捺不住。   这几位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以及在后世青史留名的传奇经历,都不是寻常人等,无论智商还是动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强人,对新知识的认知力高,好奇心和接受力自然也远超常人。   能拐着大佬们从文科转向理科,或许也是他此行的成就之一吧!   “是因为水中酸碱度……”方靖远顺口一说,看到几人脸上的迷茫之色,立刻顿了顿,想到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背景,心底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只能换了个更容易接受的说法。   “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临安城下水系纷杂,水脉和地脉混和后,哪怕相邻之地所出的井水,亦有甜苦之分,就是因为水质不同。而我们今天做的试纸,就是为了检测各处水源的酸……水质。”   “水质的不同,直接会影响到研磨后写出的字迹在这种毛边纸上的反应……”他不曾说,后世检验古画真伪的试剂步骤中,就有这一步。   再高明的模仿者,也无法找到千年前同样的水,同样的纸,同样的墨,哪怕通过各种精密仪器和高超的画技能模仿的外表一模一样,却也无法真正做到一模一样。因为,时间对世间万物的影响,是最高明的科技也无法模仿的绝对权力。   “我们通过对这些水样的检测,寻找水脉来源,就可以确定抄写这些题目的人,身处的大致位置。因为买纸张的人可以来自各处,但用来研墨的水,绝不可能离他太远。”   “各位大人请看,这几个瓷瓶取来的水,滴水后会变成红色,则说明此处的水质就偏酸性。而另外一处的水,则滴水后变浅蓝色,与那边的截然不同,说明此处的水质就偏碱性……”   张玉湖手里一直捏着一张色泽最为鲜艳的试纸,那张试纸上的水样不知从何而来,竟将试纸浸得通红,犹如滴下的鲜血一般。   听到方靖远说到此处时,张玉湖神色若有所思,忽地截口问道:“元泽既然能令红纸变白,又能使滴水色变,这种红色犹如血色……那不知斩黄纸杀鬼流血之法,可否同出一理?”   咦?举一反三,厉害了这位大佬!   方靖远惊诧地望向张玉湖,点点头,“那是自然,张大人莫非见过有人如此做法?” 第十八章 锦书难托   “斩黄纸杀鬼流血,一般是道士术士糊弄人的把戏。”方靖远看到张玉湖的脸色变化,稍加联想,就能猜到几分,“其实比我们做的这些试验还简单。”   “道士杀鬼用的都是姜黄纸,或是用姜黄粉化水画出鬼的模样,杀鬼的时候,在桃木剑或者鬼画符上喷点碱性水就可以。”   姜黄粉并不难找,方靖远刚说完,就有人飞快地送了上来,为了加速溶解制成溶剂,他干脆要了碗清酒,融化了姜黄粉之后,先浸泡了一张纸给张玉湖烘干,另外则用毛笔蘸着姜黄水在纸上随便涂了个火柴人,也跟着烘干。   张玉湖看着他的动作,那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每个动作都格外干脆有力,他下意识感觉到自己嘴唇发干,心跳加速,脑中一直以来存在的疑云,像是被这双手撕开了一道缝,阳光从乌云间照射下来时,一切鬼祟都将无处遁形。   “喏,看好了!”   方靖远将烘干的姜黄纸摊平放好,然后转头看看,没有桃木剑,干脆伸手在碱水里沾了沾,一巴掌拍在了上面,等他再抬起手掌时,纸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血迹淋漓的掌印。   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隐约觉得背心发凉,哪怕明知这不过是个人为的“实验”,但看着这栩栩如生的血手印,还是忍不住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另外那张黄裱纸上的火柴人,在水渍干透后已经看不出来,而他洒了点水上去,纸上便缓缓出现了一个殷红的血人模样,愈发显得恐怖。   “再看这个!”   方靖远很是满意自己的“作品”,玩心大起,又让差人拿了碗白醋来,先用毛笔蘸着白醋在姜黄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然后再喷上碱水。   那白醋写的字迹起初不显,等碱水一喷,整张姜黄纸上“血”迹淋漓,唯独白醋所写的几个字凸显出来,格外醒目。   “也有人说这是鬼写字,鬼画符……其实,都只不过是装神弄鬼的一点小把戏而已。说穿了,真是一文不值。”   说穿了,是一文不值,可糊弄起那些不懂的人来,真是能把人活活吓死。   看到他演示的这一番“鬼神”之术,几位大佬的脸色变幻不定,有恍然大悟,亦有……追悔莫及?   先前是张玉湖提起此事,他恍然大悟倒是正常,陆游的脸色……他在后悔什么?   大佬们都是见多识广之人,昔日见过这些把戏,或许不明所以,现在被方靖远这般从头到尾演示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了其中关键之处,各怀心事,也就没了再让方靖远“演示”下去的心思,他才终于可以脱身回府,缓一口气。   至于和方家那些事儿,有大理寺和府衙的人盯着,他也不怕拿不回父母的遗产。   陆游送他和辛弃疾回去之时,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方靖远有些牙疼,忍不住问他,他又不肯说,只是叮嘱他们莫忘了明日重阳登高,便匆匆告辞离开。   宋人重风雅,花中犹爱菊。   重阳登高赏菊,宴饮聚会,则是必不可少的一项节日活动,能与陆游和辛弃疾两位“志同道合”的大佬把臂同游,方靖远更是期待不已。   这二位大佬都是满腹才华之人,毕生佳作无数,无论是国事家事天下事,还是吃喝玩乐看风景,好词好句信手拈来,让一肚子都是数字方程式的方靖远羡慕得眼都红了,好在这时候的白酒度数不算高,否则光是一顿饭下来行酒令罚的酒,就可以放翻他无数次。   先听陆游一句“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在听辛弃疾一句“只愁风雨重阳,思君不见令人老”,方靖远就连灌了自己两杯酒。   “好诗!好词!当浮一大白!”   陆游却苦笑一声,抢过酒盅,给自己满上不说,连喝了三杯,忽地落下泪来,“滴水变色,佛语天意,原来如此……只恨……只恨我早不知……婉儿……”   他忽然失声痛哭,辛弃疾急忙摒退左右,只留下他们三人在房中,连带小厮都撵去门外守着,免得被人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方靖远更是目瞪口呆,虽然昨日见他看到自己喷水显字时神色大变,猜出他曾见过这种“神鬼之迹”,却也想不出是什么情形,这会儿见他如此忘形之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   “婉儿……”   陆游哭喊着的,分明是个女子的名字,辛弃疾和方靖远虽都是性情疏朗不拘小节之人,但见他如此伤心之状,也顾不得避讳,索性让他一诉衷情,发泄下积郁在心的情绪,也好过抑郁在心,不得纾解。   于是方靖远就听了一个恶婆婆棒打苦情鸳鸯的家庭伦理故事,其中关键性的一件道具,就是来自一座尼姑庵的“佛偈”批语,正是与他先前演示的喷水显字一模一样的手法,当时以为真是天意,现在方知事在人为。   陆游早年娶妻唐婉,亦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只可惜他们二人虽是伉俪情深,唐婉却始终不得陆母喜爱,婚后三年无子,陆游又正逢仕途遇阻,被秦桧贬斥。唐婉是家中独女,父母早亡,已无人可依,更无家世可为陆游助力,陆母便认定她八字不利,妨碍陆游上进不说,还不利陆家子嗣传承,一再逼他休妻另娶。   世人以孝为先,陆游被逼无奈,加上陆母又拿出了佛偈批语,说唐婉命中无子,乃是克夫之相,三年夫妻,终于以和离告终,各自嫁娶。   陆母为陆游另娶了王氏为妻,生儿育女,而唐婉亦另嫁赵士程,生有一子。   两人数载不见,本以为再无牵挂,可偏偏几年前陆游偶遇唐婉夫妻出游,思及旧情,一时情动,便在游园处提笔在墙上写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诉尽心头幽怨,满怀惆怅。   可谁能想到,唐婉竟因此触动心绪,和了一首《钗头凤》回应之后,没过多久,竟然抑郁而终,香消玉殒了!   陆游本就有愧于心,这几年都因此伤怀不已,如今因为方靖远的一个“试验”,方才得知,当年那些佛偈批语,十之八九是陆母故意让人设计的把戏,就是为了拆散他们夫妻二人。   枉他一世聪明,满腹才华,却连所爱之人都留不住,保不住,如今看到满目霜林黄花,思及故人,怎能不断肠销魂?   方靖远听得目瞪口呆,却对他没有半点同情之心。   “陆兄,不是我说你,此事若有错,不在令堂,全在于你自己。”   辛弃疾一惊,扯了下他的衣袖,从未听闻人劝人变成骂人的,可方靖远哪里管他那么多,只觉得胸口憋了口气,不吐不快,毫不犹豫地拂袖甩开他的手,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当初你既然娶了唐家娘子为妻,就当爱护妻子,就算要恪行孝道,也当择善从之,而不是盲从愚孝,为自己之孝,弃夫妻之情而不顾!你当初可曾想过,你奉母命以佛偈为由,与唐家娘子和离之时,置她于何等境地?!”   别说在这个封建礼教的年代,就算到了后世,一个被人以无子、克夫为由离弃的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名声,难道陆游在写下和离书时会不清楚不知道?   “后来唐家娘子既然已另嫁良婿,还生有一子,可见她本身并无任何过错,我倒是敬佩她后来的那位夫婿,至少他在你们重逢之时,并无加以阻拦和斥责,而你呢?”   “你见不得人家过得好,念及旧情,想什么红酥手、黄藤酒,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你这分明是在逼她去死!”   方靖远越说越气,忍不住拍案而起,“陆兄,小弟敬佩你的文思才华,可你这番作为……着实让人不齿!你提笔写词倒是痛快了,可曾想过唐家娘子身为他人妇,却被你说成旧情难忘,如此名声,让她如何面对夫婿和孩子?”   “你说她是抑郁而终,我看她分明是被你气死的!”   “我……”陆游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目瞪口呆,坐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是我害死了婉儿……是我……我该死!”   他喉头一甜,竟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污血来,整个人向前一扑,昏死过去。   “务观兄!”辛弃疾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将他扶住,“来人!快——快去请大夫来!”   方靖远哼了一声,说道:“幼安不必担心,陆兄因情生怨,加上唐家娘子之死,一直郁结于胸,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步其后尘,难以为继。今日这淤血吐出,能一解了心结,并非坏事。”   辛弃疾恍然大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元泽学识广博,竟然还懂得岐黄之术。方才我见你说得那般义愤,还以为……”   “我可没说假话,字字出自肺腑之言!”方靖远狠狠地瞪了昏死过去的陆游一眼,说道:“若非看在他还有几分悔过之心,我才懒得管他是死是活!” 第十九章 咽泪装欢   哪怕同样身为男子,方靖远对陆游这种行为还是深表唾弃的,但见辛弃疾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禁心生感叹。   这个年代的女子虽然也有财产权,裹足这种极端行为尚未普及开来,但整体上对女性的压制已经开始逐步加深,女性的地位远不如盛唐时期。尤其是妾通买卖,很多士大夫以风流自许,赠妾为荣,像陆游这样和离之后还念念不忘的,在他们看来,已是深情代言人。   若非如此,《钗头凤·红酥手》也不会流传的那么快,逼得唐婉回信之后,抑郁而终。   辛弃疾唤了小厮送陆游回去,方靖远便独自去结账。   这玉尺楼是五云山上最有名的酒楼,再往上到云栖台便是云栖禅院所在,若非陆游早在半月前就定了雅间,当日来此怕是连大堂的桌子都排不上号。   他们本是相约午时玉尺楼,日暮云栖台,正好一路游玩赏景吃喝都不耽误,可没想到陆游心事暴露,借酒发泄,却被方靖远怼得呕血,好端端的重阳登山游就这么半途而废,方靖远也很郁闷。   好在他出门的时候带着荷包,不至于结账时囊中羞涩,可没想到,刚报出雅间房号,掌柜就殷勤地说有人已代为结账,还请他去楼上一见。   方靖远立刻警觉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眼下还沾着乡试科举一案的干系,没最后定案之前,万事皆有可能,决不能随随便便让人结账买单,贪这点儿小便宜,掉进坑里去就麻烦大了。   “不必,店家既然认得那位客官,就请将饭钱代为交还,我们自己吃喝的花费,自己付得起!”   他面色已沉,说话间故意带上了几分不悦之色,将那种爱面子的文人受到“金钱羞辱”时清高自傲的反应表现的活灵活现,连掌柜得都信以为真,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   “是赵某冒昧,一时冒犯,还请方贤弟见谅!”   一个身着银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牵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小童从内间的雅室走了出来,那人剑眉轩目,器宇不凡,只是眉间眼角带着几分沉郁之色,带着几分化不开的愁意,让原本贵气轩昂的人物平添几分文雅悠远气质。   方靖远先是一怔,本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物,可形貌举止间,竟有几分熟悉,依稀跟赵昚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简直是赵家宗室的标志性遗传基因。   “阁下是?”   跟赵昚同辈在宫中候选的宗室弟子他见过不少,尤其是跟恩平郡王交好的几位,他还特地打听了形貌,免得对面不识,而眼下这位……自称赵某,显然也是宗室中人,只是不知是敌是友,是何来意。   “在下赵士程,唐家娘子,正是赵某亡妻。”   赵士程拱手一礼,叹息一声,“方才几位畅饮之时,在下无意听得方贤弟替亡妻说话,心生感慨,却又不知如何答谢,冒昧之举,还请贤弟见谅!”   “在下本欲往真际寺为亡妻烧香祈福,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贤弟可否拨冗与我等同行一叙?”   “呃……”方靖远犹豫了一下,低头对上那小童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双眼清澈如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满眼祈求之色。   那小童不过五六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容貌精致远胜其父,想来是继承母亲的缘故,只是父子俩同样的眉眼暗沉,心事重重,连这般本当无忧无虑的小儿都如此深沉,看得让人心疼之余,不自觉地就点了头。   或许,他也想听听另一个当事人的说法,毕竟,千古流传的陆唐爱情故事里,这位几乎是个隐形人,成全了两人的千古传奇,却无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   别人的故事里,他是背景板,可在他自己的人生里,他依然是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活生生的人。   “方某亦欲登山一行,既得郡王爷相邀,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五云山本就是西湖畔的名胜之一,传说山顶终年有五彩祥云盘旋萦绕,晴雨不散。而山顶的真际寺,于熙宁元年得御赐匾额,南宋高宗于临安定都时,几次金兵进犯,高宗避难出城,途经于此,得僧众照拂,此后宗室贵胄往来不断,香火日盛。   真际二字,本就出自佛门术语,意为不生不灭,犹如真言、真谛。   方靖远一路听得赵士程介绍,听他谈吐不俗,亦非寻常男子,倒是颇有几分佩服唐家娘子的眼光和勇气。   俗话说,初嫁由父,再嫁由己。   唐婉被陆家以无子、克夫的名义休弃,哪怕陆游再三争取后给她的是和离书,并将她的嫁妆一并送还,可这种名声在这个年代,别说是外人,就连她自己的亲人族人,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当时她已父母双亡,带着嫁妆归家,面临的是族人的虎视眈眈,若是一着不慎,便会被人骗财骗色,甚至谋财害命。   而事实上,当时她也的确遭遇险境,被一些登徒浪子觊觎,妄图坏了她的名声之后再行强娶。所幸被赵士程撞见,英雄救美之后,惺惺相惜,他便不顾家人劝阻,当即求娶,以正妻之礼堂堂正正迎她入门不说,还立誓永不纳妾。   唐婉被名声所迫,又感于他的真诚,并未隐瞒自己三年无子之事,却不想两人成亲后不到一年,便生下一子,夫妻相敬如宾,本是和美圆满不过,却不想一次偶遇,赵士程本以为让陆游与她相见,成全两人昔日之情,孰料陆游竟在园壁题词,将两人“私情”广传天下。   陆游的诗词脍炙人口,《钗头凤》更是感人至深,以至于传扬出去,人人看到赵士程时,都觉得他头顶发绿,言笑之间,不无暧昧,根本无人在意他和唐婉的感受。   唐婉本就心思细腻,眼见百口莫辩,又愧对夫儿,抑郁之下,竟一病不起。她病逝之后,赵士程便在真际寺为她立了牌位,年年带着儿子前来拜祭,为她祈福求来世再聚,不必经历陆某人的“爱情”,仅有他们一家三口便足矣。   赵士程难得遇见有人肯听诉尽心事,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说起来唏嘘不已,眉眼间对亡妻的怀念情深,毫无作伪之态,比之先前陆游忘形痛哭,更让方靖远触动不已。   “尊夫人所回的词中言道怕人寻问,咽泪装欢,想来并非是怀念旧情,而是人言可畏……”   “那并非内人所作之词,”提及此事,赵士程不由愈发切齿不已,“都是些登徒浪子,闻得陆务观词传天下,便假托内人之名,回信于他。可恨陆务观明知那封信绝非内子所写,却不加解释,令人误会内子对他并未忘情……”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内子……分明就是被他们这般生生逼死,哪里是为那人旧情难忘,可恨我一张笨口拙舌,说不过那些酸腐文人,只能任他们颠倒黑白,而内子蒙冤黄泉……”   “唯有今日,得贤弟一语,赵某当真感激不尽!”   方靖远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剧里,女方的和词竟然是伪作!其实跳出陆游的粉丝圈,明眼人一看便知,唐婉再嫁七年,都不曾见过陆游,赵士程身为宗室郡王,却对她一心一意,哪怕明知她有克夫无子之名,都不曾纳妾,情深情浅,难道唐婉自己感觉不到?   只是世人吃瓜看戏,都只听自己想信的,风流才子,名士佳人,那才是文人梦寐以求的爱情传奇。而赵士程不过是个中年宗室,才不出众,相貌平平,若没有宗室背景,连背景板都当不上,怎堪与名传天下的陆大诗人相比。   所以哪怕明知唐婉已有夫有子,恩爱圆满,他们亦心怀绮念,那假托她名义伪作唱和之人,就如同后世的那些YY小说,根本枉顾原型人物性格,只管自己感动的情情爱爱,什么“欲笺心事,独语斜阑”,若是唐婉本人收到陆游的信,怕是早就撕得粉碎。   可恨的是他明明可以当面澄清,却偏偏题之于壁,公之于众,才让她根本无法还击,无从辩解。   “待我回去,再痛骂他一番,定要让他亲自来向赵兄和夫人赔罪才是!”方靖远当即向赵士程许诺,“务观本非无情之人,只是多情之人多是非,自恋过度,便自以为是,结果酿成大错,他自己也一直抑郁于心。”   “但错就是错,大丈夫立身于世,岂能枉顾是非,平白陷一个弱女子于此?”   “他若不肯认错,我也会想办法替尊夫人洗清名声……”   “有方贤弟此言,赵某与内子已感激不尽。”赵士程拉着儿子,向他深深一礼,临别之时,还送了他一卷真际寺主持亲笔所抄的《金刚经》,以表谢意。   等方靖远拿着经书回家,随手往书桌上一丢,却从里面飘落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棚桥南丁字巷十号”。   没头没尾的,他有点懵,刚准备放回去,正好进门的辛弃疾眼尖看到,好奇地问道:“元泽打算去棚桥?是买书还是刻版?”   方靖远不禁身子一“震”,低头看着手中这张轻飘飘的字条,想到近来正在找寻的卖题人线索,忽如拨云见日。   看来,做个好人,没错的。 第二十章 流量文豪   辛弃疾虽然不是临安人,但对临安城内的坊市熟悉程度,比方靖远高出何止一倍。   毕竟方靖远在拿回21世纪记忆之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当然,21世纪的他,也是个宅男没跑,只不过后世网络信息发达,数据如海,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天下事,吃遍满城鲜。   而在这个年代的他,幼时被父母保护的极好,送进宫伴读后又成了住校生,以至于父母双亡后,险些不能生活自理,勉勉强强保住了母亲留下的这处陪嫁小宅子,被点中探花郎为官后依旧死宅,鲜少出游,尤其对瓦舍勾栏之地,更是避之不及。   而辛弃疾为人豪爽疏朗,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交游广阔,加上他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先前“独闯金营擒叛徒,仗剑枭敌吟长歌”的事迹早已被人编成话本流传在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口中,一回临安,就有无数人捧着银子请他填词作诗写话本,若放在后世,堪称一等一的流量作家兼编剧。   故而他一看到方靖远手中字条,立刻就知道是什么地方,跃跃欲试地要跟他一同前往。   “棚桥一带是临安最大的书市,里面不少刻印作坊的老板都与我相识,元泽若是想找什么人,随我去便可。”辛弃疾身形高大,拍着胸脯保证,“坊市间鱼龙混杂,跟那些人打交道,元泽怕是不如我方便……”   “那就有劳幼安兄了!”方靖远见他如此积极,也没想拒绝,“只是务观兄那边,不知情况如何?待去过棚桥后,幼安兄再陪我同去陆家探视,可好?”   “好,有何不可?”辛弃疾兴致勃勃地说道:“棚桥在御街中段,那一片有不少作坊,我前两天还让人寻摸着找几间铺子盘下来做个营生,总不能浪费了你那些宝贝,说好了,给你算两股,也不用你费心,等着回头分钱就行……”   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辛大佬就这么拍板决定了两人未来的商业合作项目,方靖远虽然有些无语,却并未拒绝。   毕竟,他只是个研究型的理科学术宅男,除了站在巨人肩膀上学得的知识外,并没有比时人更强的金手指,尤其是面前这位大佬,不光是一代文豪,还是一代富豪,若是当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方靖远肯定是被碾压的那个。   更何况,经商之事,劳心费力,方靖远本就不愿去做,能靠知识躺赢的人生,它不香吗?   到了棚桥,方靖远才知道辛弃疾口中刚盘下的“几个”铺子有多大。   一间在御街当中的茶楼,与后世的一般茶馆不同,这茶楼也是瓦肆,跟前日晚上去的酒楼有几分相仿之处,一层搭有表演的戏台,周围是闲坐,二楼三楼则是一圈曲栏环绕红槛间隔的雅间,这间茶楼虽比不上莲花楼那种可容纳近千人的大瓦子,却也足够同时接待数百名茶客。   只是这会儿刚被顶下来的茶楼冷冷清清,远不及对面几间锣鼓喧天,彩声不断,连掌柜的都是一副低眉搭眼有气无力的模样。   辛弃疾反而并不在意眼下生意的好坏,随口问了几句,打发他们收拾好了办交接,就带着方靖远穿堂过院,走后门去了丁字巷。   “你前几日在贡院露过相,认得你的人不少,棚桥这边的读书人最多,近几日都在说乡试泄题的事儿,走前面怕是什么都问不到,我带你走这边,保管你能找到想找的人。”   方靖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位大佬看起来豪迈粗犷,实则心细如发,难怪上马能领军作战,提笔能挥毫春秋,能得到他的青眼和帮助,真是比什么金手指都好用。   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细节,大佬都能注意到,这或许就是一直当公众人物的自觉性,他就完全没有。   若非辛弃疾在前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怕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方靖远忍不住摸摸鼻子,人长得太好太显眼,有时候的确很难泯然于众,可眼下他要做的事,还真不能太高调,缺少刑侦思路和敏锐度的宅男,果然不适合做柯南。   棚桥一带,书坊鳞次栉比,整条街的空气中都带着股墨香气息,哪怕是目不识丁的人走在此处,亦是循规蹈矩,不敢放肆吆喝,仿佛生怕惊动了街上的士子,招来那些清高酸儒的唾骂。   如今临安府的乡试虽已放榜,可如今时至九月,明年一开春就有会试春闱,加上此科乃是新君恩科,录取的进士人数远超一般年月,若是等到年后再来,只怕连最便宜的客栈大通铺都未必能寻到位置。   候考的士子多了,这书坊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从四书五经到程文时卷,话本传奇,几乎从任何一间书坊里出来的人,都没有空着手的。   可也有些人从书坊里出来时,面色微红,眼神闪烁,遮遮掩掩地藏着自己手里的书卷,那种神色,方靖远仿佛看到了后世在科技市场买特别定制盗版碟的那些宅男们,从古至今,有些本性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模一样。   “九号,十一号……”他们走的是后巷,方靖远正看着热闹,辛弃疾已找到了目标,“咦?这个十号,在那条死胡同里,跟我来!”   他领路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给身后的随从打了个手势,那些原本遥遥跟在后面的随从立刻散开,隐入各处。   方靖远原本就一个门房一个小厮,平时出入并未有人随侍身边,而辛弃疾却不同,他是从江北一路杀回江南来的,虽然天平军在耿京死后已然溃散,他手下也不过百十人,但将兵权交回朝廷之后,他还是保留了一部分不愿离开的老兵以家丁的名义跟在身边。   这也是他为何急于从商的原因之一,哪怕辛家累世豪门,再多资产,南下之后,要养这么多背井离乡的人,还要稳住自己的势力,每天一睁眼的开销就是个令人头疼的数字。   然而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在手,又拉了方靖远入股,他才有底气在临安经商。   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临安又是皇城所在,其中关系盘根错节,随便路上碰到个人,就比他的官阶要大,若是没有靠得住的关系,哪怕盘下铺子,也很难做得起来。而方靖远不光是有技术有脑子,还有新帝做靠山,偏偏又跟宗族闹翻独立出来,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专门送给他的最佳拍档。   这样的合伙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辛弃疾自然要想他所想,急他所急,从看到那张字条开始,就安排人手过来帮忙,这一路上看似逍遥游逛,实则早已布置停当,就等正主儿驾到。   丁字巷十号的门房藏在一条暗巷中,前街上的两间门头正好是九号十一号,寻常人若是不注意,压根看不到里面还藏着一间,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全然不似其他作坊开门迎客的模样。   不等方靖远开口,辛弃疾已大步上前,咣咣咣敲起门来,“开门!”   里面的人被他这炸雷般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响起,他也不等人开门,直接抬脚一踹,将门栓生生踹断,破门而入。   方靖远急忙跟上,也顾不得说他这般莽撞的举动是否打草惊蛇,进去一眼看到几个穿着短打的工人慌慌张张地推翻了版架,点起火盆,将旁边印好的纸张往火盆里扔,就知道这歪打正着,还真没做错。   “先救火!看他们烧的是什么!”   方靖远拉住辛弃疾,刚喊了两声,就见房后墙头忽地跳进几个人来,其中一人抬手拎起屋檐下的水缸扔过去,偌大的水缸在半空里炸裂开来,哗啦啦整缸水倾泻而下,瞬间将火盆浇灭不说,那几个工人也被浇成了落汤鸡。   “哈哈,”辛弃疾朗声大笑,“若是让你们这几个小贼在我面前做成手脚,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头!”   “你……你们是什么人?擅闯民宅,可知这里的东家是谁?!”一个明显是领头的工人色厉内荏地叫道:“若是我等告官,定让你们先吃上一百杀威棍……”   “那你就告吧!”方靖远走到他们面前,抬手捡起几张被淋湿了的纸页,只看了几眼,就眯起眼来,将那些纸都收拢在一堆,用大张的油纸盖了起来,“最好是连你们东家一起喊上,也省得我再多跑一趟了。”   “你不怕……”那工人大吃一惊,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冷汗就下来了,“你是方探花!”   他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可辛弃疾早已让人将此处包围,莫说偌大个人,就连个耗子这会儿也休想跑得出去。   这人没跑出几步就被人一脚踹飞回来,辛弃疾抬脚将他踩住,按着在地上摩擦了一番,方才冷笑道:“你既然晓得他是方探花,就老老实实招出你家主子,省得还要劳动我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人眼中流露出绝望之色,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然一合嘴,狠狠咬下去。   “糟!”辛弃疾还没来得及拦下,再捏开他的嘴卸下下巴时,那人嘴里已是一团血肉模糊,呜呜地怪叫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一章 活字印刷   那工头咬舌封口,就是怕自己受刑不住,说出些不能说的来。   辛弃疾也没辙,往个废人身上撒气也不是他的作风,干脆让人把他和其他几个工人一起送去大理寺,自己留下来跟方靖远一起善后。   相比那些被带走的人,方靖远更在意的是先前被他们撞翻的架子,或者说,架子上晒着的字模。   那木架分三层,每层上面放着一张铁板,铁板已被清洗干净,依然带着浓稠的松香气味。在铁板上堆着数百个独字“印章”,皆是用橡木刻成,字面上还沾着未曾洗净的墨迹,正是先前方靖远收拾了的那些纸张上刻印的内容。   虽然一百多年前的杭州印刷工毕昇已经制造出泥活字,改进了印刷术,但到了方靖远所在的这个时代,依旧以雕版印刷为主,活字印刷非常少见,他原本怀疑记载的真实性,直至此时亲眼看到实物,一时见猎心喜,挨个拿起来摆弄翻看,连此行真正的目的都差点忘了。   “这是《竹书纪年》,”辛弃疾看了几眼,比他更为惊讶,“朝廷命令禁止传播的伪作,竟然还有人敢印?”   方靖远挑了挑眉,嗤笑一声,“一般人是不敢,但只要有用,总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虽然不清楚《竹书纪年》是什么样的“禁书”,但刚才翻到的那一页,他只看了一行字:“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后面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出自宫里那位的意思。   当初金兵南渡,完颜亮号称投鞭断流,要以临安为陪都,享尽江南繁华富庶,大敌当前,高宗眼看无将可点,纵使后悔当初冤杀岳飞也晚了,这才忙不迭地立了赵昚为太子,借口身体不适要禅让于他。   可谁能想到,他刚得了禅让美名,又不必承担抗敌之责,一介书生的虞允文竟然在采石矶守住江口,完颜亮死于乱军之中,金国闹起了内乱,一时间无力南征,竟让赵昚“白捡”了个帝位。   缓过劲来的赵构,眼看着已成定局,哪怕当了太上皇,心里仍是不自在,名义上是退位禅让,可实际上还是总想着把揽大权,宣扬孝道的首要一点,就是要赵昚对他既“孝”且“顺”,不可违逆。   可赵昚也不是那等甘当愚孝傀儡的傻子,双方博弈之下,这次临安府乡试就成了战场之一。   争夺人才民心,制造舆论风向,千年前的老祖宗们,玩得一点儿也不比信息时代差。   他略略一提,辛弃疾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将那些印好的书页收拾好打包,又里里外外搜捡了一遍,确认再无遗漏,方才松了口气。   “这事儿……可有点麻烦!”   他刚回到临安,虽荣耀加身,载誉而归,然而高宗给他的官制不过七品,既无实职,亦无兵权,显然并没有打算再用他北伐,他心心念念的收服故土,拯救乡民的壮志,就这么一天天消磨在等待吏部任命上。   如今两帝博弈,他这样的身份夹在当中,只有当炮灰的份。   可方靖远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保皇党,他才拉了人入股,现在看到危险就退,似乎也太没义气……   方靖远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只是小心翼翼地捡起几支木活字,拂去上面沾着的灰尘,轻笑道:“这木活字易损,印起来也没那么方便,既然要印,当然该弄点结实耐用的……”   “这你也会?”辛弃疾不禁愕然,上下打量着他,还真有些看不懂这位探花郎了。明明传闻中的方探花虽然有才,但并非以才华著称,甚至连会试都是蒙荫直接参加锁厅试,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他完全是靠脸进了三甲,夺得探花名号。   可那些俗人如何知道,方探花或许做不出风流旖旎的诗词歌赋,一双巧手却能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器物,若是得用之处,便是利国利民的大杀器,比那些无用的诗词吟唱,歌舞升平,不知高出多少去。   方靖远从作坊里搜刮出几个用来装活字的木箱,把那些还未晾干的活字和托板框架全都装了进去,从手稿到印好的印坏的半成品一个都没放过,统统装了起来。他和辛弃疾知道其中关节,也不敢假手于人,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等他们收拾好了,大理寺那边也终于来人了,只不过除了大理寺的人之外,还多了个方靖远的熟人。   “慕侍卫,是官家派你来的?”方靖远有些心疼地看看自己刚收拾好的活字印刷套装,看到慕峥带来的人,就知道这些东西没法私吞了,“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把这些带回去先给官家过目,需要提交大理寺分出来给他们,这些印刷器具先给我玩……研究几日……”   “方大人,你还是亲自跟官家说吧!”慕峥说话时面无表情,原本生得极为俊朗的面容生生被他的面瘫表情拉低一半的颜值,“官家有令,请方大人和辛大人一同入宫回话。”   “又进宫啊……”方靖远无奈地长叹,回头满怀歉疚地望向辛弃疾,“幼安兄,是我连累你了。若是官家问起,你只说是我让你作陪,其他一概不知便可。”   辛弃疾有些无语地看看他又看看慕峥,他也曾见过这位御前侍卫统领,是新帝真正的亲信,方靖远当着他的面这般说话,显然跟官家的关系也绝非寻常,一般人钻破头想要面圣在官家跟前露个脸,到了方靖远这里却成了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他哪里怕被连累,想要谢都来不及。   那些个装腔作势摆着架子拿捏他们这些归正官的吏部员外郎,说他们连吏部侍郎都不够资格拜见,谁能想到今日他竟然有机会直接面圣?   那些人想不到,辛弃疾自己也觉得有些恍惚,直到跟着方靖远和慕峥一路从棚桥经御街进了皇城。   南宋皇宫方靖远不是第一次来,却每次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临安的街市繁华,商肆林立,酒旗满城招摇,可皇城却只占了南城一隅之地,论起面积,莫说跟盛唐时的长安,明清时的北京,六朝古都的金陵相比,就连东都洛阳的行宫都比不上。   可它背靠凤凰山,面朝西湖,即可看钱塘潮起潮落,亦可望人间烟火市井百态,没有一般皇城高高在上的清冷奢华,反而多了种更接地气的味道。   后世的康熙乾隆几下江南就把自己当亲民模范吹上了天,可在他们眼里百官和百姓都是脚下的奴才。   而大宋虽有万般不足,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藏富于民,甚至可以让女子保有私产,对平民来说,赵构到赵昚的统治期间,是他们难得安生的一段日子,所以才能有临安如今的繁华盛况。   皇城里也不似明清皇宫那般开阔大气,因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宫室楼阁掩映在山石树木之间,反倒有种移步换景的皇家园林风范,尤其在这重阳时节,层林尽染,万菊吐蕊,处处美景,看得辛弃疾忍不住意兴纷发,恨不能立刻就提笔挥毫,一抒胸臆。   “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玉女峰前一棹歌,烟鬟雾髻动清波……”   “若在此中常住,当真有若仙境,如此逍遥,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方靖远却摇头一笑,说道:“到了官家面前,可别提神仙二字。”   “为何?”辛弃疾有些不解,对于人间帝王而言,世间荣华富贵已臻极致,求得不就是神仙逍遥,长生不老么?   慕峥见方靖远笑得促狭,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提醒辛弃疾说道,“上皇近日请了几位道长入宫,请谈论道,若是得了辛大人的青词……怕是要留大人在宫中住上一阵子……”   “咳咳!”辛弃疾听得差点呛着自己,连咳了几声,用力拍拍胸口,安抚下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脏,连连摇头说道:“下官不擅谈玄论道,若是胡言乱语,反倒坏了上皇的心境,还是不见为好。”   方靖远意味深长地笑着点点头,“说得不错,以辛兄的志向,当金戈铁马,踏破黄龙,杀气太重,自然不适合道门。”   “那谁适合道门呢?”赵昚遥遥听得他们说话,从旁边的假山后转了出来,惊得几人连忙向他行礼。   “微臣方靖远/辛弃疾,参见皇上……”   “两位卿家免礼,你们可知朕召你们来,所为何事?”   赵昚方才听到辛弃疾吟诗被方靖远打趣,忍不住提前现身,没在宫内正襟危坐之时,他说话时的神情也活泛了许多,倒不是平日那般严正肃厉。   “微臣愚昧,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还请皇上明示。”方靖远压根懒得去猜,跟皇上斗心眼,猜对猜错都是事儿,还不如直接装傻,让他自己说出来。   赵昚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轻哼了一声,说道:“朕还以为你素来敬仰岳元帅,为其昭雪平冤,追封加官之事当遂你愿……如今看来,还是由辛卿家去更为妥当!”   “啊?!”这下,方靖远当真追悔莫及了。   就连辛弃疾也听得动容不已,当即拜倒在地,“能为岳元帅昭雪平冤,微臣三生有幸,哪怕赴汤蹈火,定不负皇上所托!”   (╯‵□′)╯︵┻━┻   方靖远差点咬碎了后槽牙,好你个辛幼安,抢我美差,真是引狼入室,交友不慎啊! 第二十二章 幕后交易   与偶像……失之交臂是什么感觉?   像是拉着朋友陪自己去参加海选,结果朋友选上了自己落选了;像是明明拿到了中头奖的彩票,却随手给了身边的“朋友”,开奖那一刻,扎心,错亿……想要时光倒流,想要掐死那个嘴瓢的自己……方靖远欲哭无泪,无比幽怨地看着赵昚。   “皇上,不知微臣可否同去?”   赵昚忍着笑,摇头,“不可。”然后补充了一句,“朕另有重任要给你……”   “微臣跟辛大人换换不行吗?”方靖远恨得咬牙切齿,有种被坑了的感觉,忍不住又瞪了眼辛弃疾,用“恶狠狠”威胁加“利诱”的眼神,让他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然而赵昚依然没有改变主意,“若是平常时候,谁去都行。可眼下……谁去都行,除了你。”说罢,冲辛弃疾摆摆手,“辛爱卿随慕统领去拿了诏书,收拾一下,明日便去传召吧!”   “臣遵旨!”辛弃疾满心欢喜,都顾不上同情方靖远,也彻底无视后者哀怨的眼神,兴冲冲地跟着慕峥退下。他很清楚,这个差事是跟着方靖远捡来的,如今皇帝要留下方靖远,无论什么事,都不是他能问的。   等他们都退下了,赵昚方才叹了口气,露出几分疲惫之色,似笑非笑地看着方靖远,“你就那么想去宣召岳家人?若朕记得不错,岳家人被流放时,你尚未出生吧?你们方家,也不曾与他们有过关系,为何你对此事如此上心?”   因为那是我偶像,迷弟的心理,皇上你永远不懂。   方靖远腹诽了一番,口中却说道:“让微臣上心的不是岳家,而是皇上。皇上手中一日无用之将,天下便岌岌可危。无论是千金买骨,还是安内攘外,都少不了如同岳元帅这般忠君爱国之士啊!”   赵昚听得颇为感动,长叹道:“元泽果然深知朕心,可惜岳家被流放至南蛮之地,离京数千里之遥,如今路上盗匪丛生,你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次还替朕得罪了不少人,若是让你出去,朕如何能放心得下?”   “那辛弃疾能只带不足百余人,穿越金兵重重防线,是真正杀出来的血路,有他此去传召,你当可放心才对。”   他如此一说,方靖远不得不点头。事实证明,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如今还真是手无缚鸡之力,远比不得辛大佬。从去那家黑作坊就可以看出,若是没有辛大佬,他不但找不到东西,还有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这个世界,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平和安宁,反而是到处充满了危险和杀机,对他这样的“弱”者格外不友好。   “谢皇上替微臣着想,今日微臣正好找到些东西,或许皇上能用得着。”对不能亲自去接回岳家人这事方靖远认命了,愈发想搞点事出来弄个自己能用的武器,免得动辄被人嗤笑,在他看来,那些人叫方探花时的口气,跟叫小白脸没差。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枪杆子里面连政权都能出了,给他撑个门面想来也是小事一桩。   “竹书纪年?”赵昚也听闻过这本大名鼎鼎的“禁书”,还曾经偷偷跟方靖远一起翻阅过手抄残本,却没想到查抄来的黑作坊里竟然在刊印这本书,其中字数虽然不多,却完全动摇了儒家视之为根本的史记记载,那些众人称颂的三皇五帝,祥和温情的禅让制下,竟是那般不堪的阴谋欺诈,血腥手段。   偏偏赵构在传位禅让给他时,就尊崇的是古礼,自比尧舜,这书一旦传出去,等于彻底否认了赵昚继位的正统。   赵昚的脸色黑沉沉的,眼神亦深不见底,“看来父皇的消息仍是比朕灵通得多。你前脚抄了书坊,朕就收到了父皇批复的奏折,准许以父皇之名,替岳元帅昭雪洗冤,追封谥号为武穆……原来是怕朕看到这些东西,会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方靖远心里咯噔一下,他出门时连自己院里的小厮都没说去哪儿,辛弃疾的人当时就封了那家黑作坊,这样还传出消息,可见那里仍有他们疏忽了的眼线,或是在大理寺那边,他们押送人过去,就有人通知太上皇,显然那位在朝堂各部的控制力,并没有因为退位而减弱多少。   而且看起来,金兵已退,暂无外患之忧,那位就又忍不住,想要用这些东西来控制,甚至逼退赵昚,夺回皇位。反正对他来说,再换个嗣子当太子,他便又可以重掌天下几十年,做太上皇,哪如做殿上皇来得舒心啊。   有这么一位在上面压着,赵昚这皇帝,真是不好当啊。   “那皇上打算如何应对?”   “应对?”赵昚看着他,忽地一笑,说道:“你上次说的不错,光开恩科文举还不够,这武举要开,学院要办,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得好生用起来。”   “那些被金贼吓破了胆的老朽已不足用,正好起用些有胆有识的少年,你不是说,少年强则国强,诗虽然做得不通,这意思却是没错的。”   “咳咳,那诗不是我作的,是我听旁人说起,偶尔记下那么两句,”方靖远急忙解释,本就没几分墨水在肚里,偶尔冒出来几句若被人当真,那顶文抄公的帽子他可戴不起,“那皇上打算何时开武举呢?上皇那边,可会应允?”   一个临安府乡试,都闹出那么些个没完没了的幺蛾子,哪怕明知主谋是谁,偏偏碍于孝道碍于身份,只能揪着下面那些喽啰杀鸡儆猴。   而武举则不同,本身能参加武举的考生,就已经有了功名,或是蒙荫的功勋子弟,或是身负战功的士兵,只要能考上武进士,最低也是七品的官职,跟辛弃疾从北方带兵杀回来归正获得的加恩一样,是多少普通士兵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正品官职。   这每一个考生,都是一股势力,而每一个被录取的进士,都是天子门生,成为当今天子最直接的掌控力。   赵昚使唤不动那些口口声声秉承圣意,尊崇孝道的老臣,要扶植起属于自己的力量,那太上皇,能忍得住?   “忍不住,也得忍。”赵昚难得展颜一笑,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有种别样的味道,“朕在请太上皇恩准为岳元帅平反之时,曾提及开武举恩科之事,上皇……一并准了,元泽你这就替朕拟旨,尽快昭告天下……”   “明白!还得让大家都知道,这是太上皇后悔当初误信奸佞之臣,冤杀了岳元帅,以至国无良将,如今广招贤才猛将,是要我大宋中兴之举!”   方靖远会意地笑道:“说起来,我还正好得了件宝贝,以后用这东西印起报纸……邸报来,效率可比雕版印刷高的多。”   “什么宝贝?从哪里得来的?”赵昚好奇地问道:“还不拿来让朕瞧瞧。”   方靖远指指慕峥带人抬进来的几个大箱子,说道:“都在里面了,还要劳烦皇上传个口谕,让大内工坊的能工巧匠先帮我熔些青铜做字模,把这活字印刷套装工具弄齐活了,下一步就好走了。”   “对了,皇上,我这边要盯着做字模和印刷机,这写诏书的事,是不是也另请高明?省得我写出来不伦不类,无法体现皇上您的雄才大略……”   “我看你是想偷懒吧!”赵昚看了眼箱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他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领着御前制诰的俸禄,什么事都推给别人?”   “皇上前几日不还说张大人的文章做得好,要我好生学习吗?”方靖远毫不在意地说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皇上知人善用,当然要用人之所长。微臣虽没有亲笔替皇上制诰,但这活字印刷机做好了,一日便可印出千百份邸报送传天下,这功劳也不算小吧?”   “不算小!没见过你这等还敢跟朕讨价还价的!”赵昚忍不住伸手拍了下他的肩头,“以前也没见你斤斤计较如此会算账的,怎么当了回考官,就转了性子?”   呵呵,这可不是转了性子,是换了瓤子。只是这事大可不必跟他坦白,方靖远一本正经地说道:“昔日微臣只是皇上身边伴读,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如今知道皇上如此辛苦操劳,自然要多花些心思,想办法替皇上分忧。”   “说得好听!”赵昚笑了起来,就算明知道是彩虹屁,可有人这么哄着说着,谁不舒服?   他指着那箱《竹书纪年》的半成品纸页,说道:“既然要替朕分忧,那就想想,如何能防止这些东西传出去,引起混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加上有那位的手笔,堵是堵不住的。”   方靖远眼珠一转,想起今日辛弃疾带他去的那家茶舍瓦子,灵机一动,“堵不如疏,既然早晚都要传出去,与其等着别有用心之人传谣,倒不如主动出击。先入为主,到时候就算有新版本,别人也未必肯信。”   “哦?主动出击?那你打算怎么传,如何先入为主?”   方靖远干咳了两声,“这种文人雅士的事,自然要交给最合适的人去做……皇上放心,我会替您找人,保您满意!” 第二十三章 下里巴人   两位皇帝的幕后交易内容究竟如何,方靖远并不在意。   因为一切的妥协,都不过是暂时的。   一时的退步都是为了酝酿更有力的还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们的位置决定了这场棋局不可能以和局告终。   只要赵构还要面子,就不会那么快撕破脸,可赵昚的底子太薄,可用人手太少,眼下才真真是求贤若渴,迫在眉睫。   对方出手就是《竹书纪年》这种传奇“神书”,皮里阳秋,指桑骂槐,依然端着阳春白雪的范儿。   方靖远干脆就走人民路线,领了皇帝手令,便直接去殿前司找钧容直霍千钧。   这钧容直相当于大宋的军乐队,而钧容直就是负责军乐队的武官,别的不说,从勋贵世家里选来能进殿前司镀金的子弟,都是先看脸看身材,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个顶个的身高腿长姿容俊美,皇帝带出去随驾时就是大宋的门面。   霍家亦是老牌勋贵,当年跟赵匡胤一起打江山的兄弟,杯酒释兵权后就乐得当个富家翁,不管是生于太平还是为了避嫌,养出来的子弟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弓马刀剑同样也没放下,才能在靖康之变中保住一线血脉随赵构南下,族中子弟有不少在御林军和殿前司任职的,霍千钧就是其中出了名的一位。   因为他不光是爱玩,还会玩,把个军乐队的地盘快当成桃园之地,整日里带着一群勋贵子弟混迹各大瓦肆舍子,堪称临安城里的“戏霸”之一。   大宋从开国以来,重文轻武,又有皇帝亲自书写《劝学诗》来招揽人才,开办社学,百年间文运日盛,人才济济,虽然边关处处缺武将,可市井之中真是遍地人才。   连大才子柳永都“奉旨填词”,半生飘零在市井烟花之中,更不用说那些因怀才不遇而另起一行的。   早在汴京瓦市当红年代,就有以讲《孟子书》而出名的张廷叟,还有讲史的孙宽孙十五李孝详等人,说书的杨中立贾九张十一等人,都是以史书和演义、传奇为本,在瓦肆中同属“说话”一科,再加上小杂剧、傀儡戏、皮影纸影戏、乔影戏等等,虽然没有后世的昆曲京剧,可在市井瓦舍中从早到晚各种曲艺表演轮番上阵,其精彩程度完全不亚于后世的各种晚会现场。   要从这里找合适的人,就没有霍家小爷不认识的。   只不过,霍千钧和方靖远不但是旧识,还有几分亲缘关系,也算是表兄弟,只不过从小到大,两人之间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是后来因为选伴读的事儿翻脸,几乎成了死对头。   方家要往祖上数个十几辈,还是有几个人物的,跟霍家也算是有点交情,只是后来没落得快,好容易出了几个上进的子弟,又在靖康之难中死的死残的残,到方靖远父亲那一代,在朝堂中就只剩下方父云逸一枝独秀,饶是如此,能娶到霍家旁支的嫡女,也算是高攀。   方靖远当初能得到赵昚伴读的竞选名额,除了方云逸的翰林身份加成之外,也有霍家的助力。   霍家在靖康之变中也折损了不少精英子弟,这几代亦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除了扶持族中子弟外,对旁支和亲戚家有出息的子弟都大加扶持,当时皇家选伴读,光是霍家里里外外就出了十来个小娃儿。   可那时六七岁的小孩就算教养再严格,能懂多少?在家人的督促下,争夺起伴读名额来,还不懂玩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就是干脆直白的动手,不服就干,打到服为止。   出身勋贵的霍家子弟当然比书香门第的方家要给力的多,方靖远起初跟着霍家子弟也沾了不少便宜,幼年时的他生的更为精致可爱,被人团团保护,一点亏都没吃。   可当霍千钧打败全场无敌手后,赵昚没选他这个“威武大将军”,却选了一直藏在他背后的小团子方靖远,这下就把霍千钧给气坏了,伴读没当成不说,还丢了小跟班。小家伙撂了挑子就回去大哭一场,认定方靖远是叛徒,从此放下刀剑弓马,沉溺于吃喝玩乐丝竹管乐之中,到如今这殿前司钧容直还是霍家出力给谋的差事,免得他整日混迹瓦肆成了废人。   他一直深恨方小团子的“背叛”之举,只要碰上就没事找事,自称是他的死对头,可方靖远却压根就没把他的“敌意”当回事。   一来是因为方靖远父母双亡之时,跟方家闹翻被赶出祖屋,霍家却帮了他不少,否则别说是保住皇子伴读的身份,只怕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只是因为方母是虽霍家旁支嫡女,可那边的直系亲人亦已早逝,本就是寄人篱下,霍家肯帮是人情,再伸手,却不得不说另有打算,想将这个有潜力的少年收归门下。   二来是融合了后世记忆的方靖远,能感觉到原身与他之间的情谊,并非一句“背叛”能说得清的。当初的方靖远若是拿不到伴读身份,后来连自保都很难,可对于霍千钧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甚至霍家老祖宗还担心他去当伴读闯下大祸,累及家门,为此还庆幸不已。   说到底,不过是少年傲娇的一时矫情,方靖远自觉是个有肚量的成年人,虽然当初的小方同学不愿沾霍家的光,可他却并不认为如此撇清便是清高,完全可以放下面子找霍千钧帮忙,顺便亦可寻机会报答霍家一番。   “什么?小方探花找我?”正跟人打着牌吆喝着赢钱的霍千钧听人通报时,手一抖一把将手里的牌给捏得稀烂,眼睛瞪得老大,使劲揉揉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哪个方探花?”   “还能有几个方探花?不就是您老成天念叨的白眼狼……”   手下一个殿前侍卫刚随口说了一句,脑袋上就被“啪”的抽了一巴掌,撒了一头的碎牌渣,再抬头老大已经没影了,顿时有点懵地揉着脑袋吐槽。   “老大不是成天口口声声叫那小方探花是白眼狼,这么不待见人家,怎么一听人来跑这么快?”   另一人嗤笑道:“老大那是怨人家不来找,这不人来了,还不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你还敢来找我?”   霍千钧风风火火地冲出值房,就看到殿前司前院小校场旁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人,一身绿色的官袍,挺拔若青松翠竹,萧萧肃肃,神情自若,不似在大内宫中,倒像是寻常看风景的文人墨客。   大宋的官服制式严谨,可颜色十分挑人,这寻常人穿着绿袍胖了像只青蛙,瘦了像根竹竿,跟御前侍卫们的锦袍玉带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可就这样常常被殿前司一帮人嘲笑的“蛙”袍,穿在方靖远身上,只让人觉得眼神清明,满目秀逸,纵使先前有再大的火气,亦如遇见冰雪消融,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为何不敢?”方靖远好笑地看着他,“你鞋子穿反了!殿前司不查仪容仪表吗?这是你当值的时间吧?”   “就你事多,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霍千钧先前玩得兴起,踢脱了官靴解了官袍,结果一听他来找,连收拾都没收拾,半敞着怀踢踏着木屐就跑了出来,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穿倒了鞋子,反倒是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就想伸手掐一把,“说,来找小爷何事?”   “当然是好事。”方靖远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殿前司十二值房里都有人从门缝窗缝里朝着这边张望偷看,心底感慨不已,这已经算是大宋御林军中的精锐和门面了,可成日里玩耍斗勇打牌赌钱的日常,不见操练习武,说是富贵生闲人,真是生生将这些原本可用的人才都给养废了。   “我奉官家之命,要找几个说书讲史的行家排几场戏,听闻你是瓦肆舍子里的小霸王,便来请你襄助一二。”   “哦?”一听他是奉了官家之命前来,霍千钧顿时兴味索然,仰着头伸手抱臂叉着下巴,斜挑着眼乜向他,“想要我帮忙?行啊,你求我啊!”   在他看来,士可杀不可辱,能有这种好机会“羞辱”一下方白眼,比赢了十八把牌还要痛快。   “好啊,求你了!帮我一回,带我去瓦肆找人。”方靖远似乎压根没感觉到他的意图,毫不犹豫地点头“求”他,“此事关系紧要,时间紧迫,不如你这就带我去吧!”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换鞋,若有便袍,也借我一身换了,总不能穿着官袍去那等地方。”   霍千钧目瞪口呆地被他推回值房,感觉这家伙毫无芥蒂的熟络口气和动作,简直完全没把他当外人,似乎这几年来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只有他自己,显得他小心眼不说,一口气生生被憋回去,不但没有“羞辱”人的快乐,反倒有种莫名地委屈。   “你让我带你去我就带啊?凭什么?”   方靖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点嫌弃的表情,“也是,你这样子去了也够丢人。要不,钧容直还有别的人吗?我找别人……”   “没了!不许找别人!我带你去!先去换衣服!”   霍千钧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进自己的值房去,再狠狠地冲门外那些个偷窥的小子们一瞪眼,“都滚一边去,要敢来偷听偷看的,当心老子戳瞎你们的眼!”   众侍卫一哄而散,方靖远被他劈头盖脸扔过来的一套锦衣罩住头脸,仍是忍不住笑。   小样,少年,你还嫩着呢! 第二十四章 舌灿莲花   “你找我帮忙,算是找对人了!”霍千钧领着方靖远直奔临安最大的瓦子莲花舍,看到自个儿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往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人,忽然变得合眼起来。   念在他老实服软的份上,霍千钧决定大度地谅解他,不去计较昔日恩怨,办起事来自然也就尽心尽力,毫不藏私。   “你打算找什么人?做什么?”   “哦,找几个能说会道的,尤其是擅长说浑话(宋代脱口秀),滑稽戏,讲古说书玩皮影的都要。”方靖远掰着指头算,“临安有没话本子写的好的,我说几个故事,找人来润色一下。”   “呵呵,堂堂探花郎还找人代笔,你丢不丢人?”霍千钧毫不客气地说道:“人我是能给你找来,人家肯不肯给你干活我可坐不了主。城里但凡有名的角儿,都有人挺着,脾气可不小呢。”   “有脾气,还能大过你去?”方靖远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道:“霍九郎你这瓦肆小霸王的名头,莫不是吹出来的吧!”   “你——”霍千钧指着他的鼻尖点了点手指,哼了一声,大步走在前面,“那你就跟着来瞧瞧,小爷我在这的排面,可比你这个探花郎大多了……”   “行吧,本来就是‘求’你带我来见识见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求’你?”方靖远似乎压根不在乎脸面排面,跟着他一路走进莲花舍。   在门外还瞧不出什么,刚一走过外面的扎得花团锦簇的彩楼,正门外的小厮打着躬掀开门帘子,喧闹的人声和着茶香脂粉味有若实质般扑面而来,冲得方靖远一个趔趄,差点没敢往里面走。   “四娘,今儿章玉郎几时开讲,我带了个朋友来听他说浑话……”霍千钧熟络地跟迎面走来的妇人打着招呼,刚说了没两句,就见四娘两眼放光地望向身后的人,一甩帕子惊呼了一声。   “哎呦,霍爷竟然把小方探花给请来了,赶紧跟兰姐儿说一声去,上次她那荷包没扔中,念叨了好几天呢!”   霍千钧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转身就准备拉着方靖远离开,“我看着地方太吵,够不上入你眼的品级,咱们不如换个地方……”   “哎哎哎别走啊!”黄四娘刚才一声喊,那些楼上楼下唱小曲的说话的倒茶的姑娘们都闻声望过来,离得门口近的几个机灵的丫头甚至已经堵住了他们的退路,伸着手拦在两人身前,笑嘻嘻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方靖远,那眼神简直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霍千钧顿时就酸了,“去去去,都闪一边去,爷平日里来也不见你们这么热乎!”   黄四娘捂着嘴就笑了起来,“九郎你天天见,若是那般客气不就见外了吗?当初小方探花打马游街时,我们姐妹去掷花的可不少,可惜没一个入了探花郎的眼。平日里也不见他出来耍,今日难得一见,可不就得热乎点吗?”   “不必了,我们就是来瞧个热闹,你们要想把我们当热闹瞧,那我们可就走了!”霍千钧哼了一声,看到方靖远并未回应那些热情的丫头,而是老老实实紧跟在自己身边,这才找回点面子,“不信你们自己问他!”   方靖远无奈地笑笑,说道:“四娘和各位姑娘的好意,方某心领了,今日来只是想听人说个话,还望诸位见谅。”   他虽然态度客客气气,言辞委婉温柔,可不容置疑的拒绝之意,已表达的明明白白,黄四娘老于江湖,都是人精儿,自然懂得看眼色,离开挥挥手让那些小丫头们让开,亲自给他和霍千钧带路。   “探花郎客气了,是我等冒犯了。姑娘们也是因为先前探花郎御街一行时,没能凑到近前欣赏探花郎的风姿,想不到探花郎今日大驾光临,当真让寒舍蓬荜生辉。”黄四娘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朝楼上走去,“二位这边请,二位请在雅间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唤玉郎过来……”   霍千钧原本还想带着方靖远坐楼下的茶座,离着台子最近,看说话儿也最真最方便,可眼下看到方靖远引起的“骚动”,自觉没本事都拦下来,倒不如进了雅间图个清静,只是脸色就没了先前的得意,灰突突的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模样。   等两人落座之后,隔着窗子听楼下的清唱声绕梁不觉,看客们也都去关注那边,无人在意方才门口的小事故,方靖远这才松了口气,苦笑不已。   “早知如此,就麻烦你另寻时间,请人到我府上说话才是。”   霍千钧不屑地说道:“就你那屁大点的宅子,转个身都难的地儿,还请人去说话,不怕扰得四邻八舍的找你麻烦啊?好端端的大园子给你留着不住,非去那犄角旮旯的地蹲着,活该!”   他说的是当初方靖远双亲去世后,霍家欲接他去住,却被他婉言谢绝,哪怕当时他还不满十五,依然决定自立于此。   无论前生后世,这不招人待见不愿麻烦别人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   “我知道老祖宗是好意,只是元泽为父母守孝三年,本当结庐而居,岂能贪图一时安逸而叨扰他人?”方靖远倒是很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倒是你为此记恨我好几年不理人,若是还生气,我便再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他便拱手深深一揖,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霍千钧急急忙忙地拦住,“谁要你赔不是了……你当我稀罕……”   “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两位权当我没来,继续继续!”门口忽地传来个嘎脆利落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依然好听得让人过耳不忘。   方靖远循声望去,只看一眼,就明白为何他诨号“玉郎”。   在大宋时代,一个人的诨号比名号还响,也更能体现此人的性格和身份地位,正如《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当初没个名号的,连投名状都送不出。   单说宋江无人晓,可提起“及时雨”来,则是江湖人人皆知,连晁盖晁天王这等落草大寇都单凭他的名气,就肯送上二把手的交椅,可见这“人的名,树的影”,说的可不是本名,而是这行走江湖的诨号大名。   章玉郎身量不高,长得也精瘦纤细,若不是凸出的喉结和平坦的胸膛,单凭那白玉盘的面孔,修眉朱唇的模样,说是女扮男装也没人怀疑。   尤其是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微挑着眉,抿着唇看着两人,促狭的表情,活脱脱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物。   霍千钧被他说得差点跳起脚来,脖子都气得涨红起来,“章玉郎你浑说什么,元泽可不是你平时见的那些人……”   “我平时见的,不就是九郎你吗?”章玉郎撇了撇嘴,径直走了进来,眼珠一转,便盯上了方靖远,“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方探花么?听闻八月临安府乡试临考策论方探花出了道题,难倒满院学子,想不到今日得见,真是玉郎的福气啊!”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已经“大名鼎鼎”的方靖远不由愕然,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拱手说道:“见笑了,久闻玉郎以诙谐闻名于世,谈古论今,语出不凡,冒昧来访,正有一事相求。”   “探花郎有事尽管吩咐,玉郎不过一介艺人,当不起探花郎一个‘求’字。”章玉郎口中说着当不起,神色却是淡淡地并无几分尊敬,倒是看向方靖远的眼神愈发深了几分。   “就是,玉郎也是我的兄弟,看在我的面上,也不必跟他客气。”霍千钧大咧咧地说着,伸手就把章玉郎拉了过来,给他也倒了杯茶,自己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舔舔唇意犹未尽地说道:“四娘今日太过小气,让人上的茶淡得没点味儿,改天我请你们去春风楼吃酒……”   “再好的茶给你也是牛嚼牡丹,糟蹋好东西。”方靖远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明前龙井能存到现在还香味不散,已是难得之极,酒肉之徒,还是莫要浪费四娘的好茶才是!”   “你……”   霍千钧被他戳破牛皮漏了气,一张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却又怼不过他,气得哼哼了两声,在窗栏前坐下,冲着下面的戏台喝彩,权当没听到没看到他说话。   章玉郎没想到两人相处竟是这般模样,忍不住一笑,问道:“探花郎今日亲自来寻小人,可是有话要用到小人之口?”   方靖远点点头,从袖中拿出几页纸来,虽然上面又是水渍有是火灰,还被揉得邹巴巴的,可他如此郑重地双手送上,让章玉郎也不由挺直了身子,双手接过这看似废纸的几页纸,只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就不由变了脸色。   “竹……你……要我讲这上面的事儿?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人头拿去!这东西,可是我等能随便说的么?”   方靖远不为所动,淡淡然说道:“我既然敢让你说,自会一力承当。只是久闻章玉郎唇枪舌剑,针砭时事,豪强亦畏其口,故而请九郎引见,没想到……罢了,你若不敢讲,我再另寻人便是。”   他刚要起身,章玉郎一把攥住手中纸页,不肯还给他,抬头望着他时,一双眼已经红了,“我若不敢讲,你以为,这京城内外,还有何人敢讲?”   方靖远一挑眉,“那你……”   章玉郎深吸了口气,“我讲,但有条件……” 第二十五章 传世之名   都说21世纪最缺的不是人,而是人才,其实放之四海上下五千年皆准。   然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章玉郎在遇到方靖远之前,最红也就是莲花舍脱口秀冠军,一张利口毒舌无双,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皆文章,让临安城的达官贵人对他是又爱又恨,喜得是他这张嘴,恨的也是他这张嘴。   能让你笑,也能让你哭,更多的时候是让你哭笑不得。   原本平平无奇鸡毛蒜皮的小事,经他的嘴一演绎,就能刮下人一层皮来,说得人冷汗淋漓,却又大呼痛快,犹如六月天饮下雪泡梅花酒,让人冰爽到极致。   可他也最清楚,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   这说浑话犹如在半空里踩绳过桥,看似高高在上,可一个不慎跌落下来,就能摔个粉身碎骨。   他在入这行以前,原本也是官家子弟,士林出身,年方十岁就考上了童生,可惜父辈因言获罪,得罪了当年的权臣秦桧,除了父辈被斩之外,家产被抄没入官,成丁流放,幼童和女子被充入教坊司为官奴,有些受辱不过的,早已自尽而亡,如今留下的,也仅余他这一根独苗。   因为身为官奴,非特赦不得脱籍,就算是他如今红了有钱了,也不能自赎其身。   而方靖远给他的,就是这个机会。   要说这本书,放在平时真是百分百掉脑袋的事儿,可有他做这个担保,章玉郎就愿意去赌一把,对他而言,眼下就算再红,也是个官奴的身份,若是有一线生机,能脱籍翻案,他才能有真正的出头之日。   方靖远原本想线找说书名角后,再去找人帮忙润色他的“故事”,可没想到章玉郎不光会说,还能写,除了他“脱口秀”的本子是自己写的之外,还曾用几个笔名写了不少野史话本和志怪传奇。也难怪他的浑话说得满城追捧,别人想模仿都只能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后来知道他的身世后更是唏嘘不已,当即就保证若是事成之后,定会替他向皇帝求个特赦的恩典,准他脱籍恢复平民身份。   “想不到张老果讲的野史本子居然是你写的!”在一旁听着的霍千钧听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忍不住插嘴说道:“我说那老怪是不是不晓得你就是兰若生,否则哪还有脸成天在你面前吹胡子瞪眼说你酸话啊!”   章玉郎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事儿你知道就罢了,对外说我也不会承认的。那些本子不过是为混口饭吃,说出去都丢脸。”   想当初他三岁开蒙五岁诵诗,七岁就能习文,十岁就进了府学,本有机会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天才举人甚至进士,可如今居然沦落到写哪些春闺艳史传奇志怪来混饭吃,简直是给家族抹黑,说出去让人知道那笔名皮下是他,老祖宗都得在黄泉下气得跳脚。   如今有了方靖远参考后世升级流YY小说套路加上岳元帅的生平改编的小说大纲,写起来对他而言简直毫无压力。   至于那本根据《竹书纪年》改编的神话传奇,原本就有些民间话本演绎,如今方靖远给他略略一提思路,章玉郎便脑洞大开,瞬间想出无数个可玩的套路来,心痒痒得立刻就提出要告辞回去写本子。   “多谢小方探花提点,玉郎昔日还未曾想过可如此演义,果然更有意趣,想来光是找说书人还不够,最好能加上傀儡戏和影戏,会声会影,更能出彩。”   “没错,玉郎果然是个中高手,我也只能提点意见,真要动笔动手的话,还得靠你们。既然玉郎愿意,这《飞鹏传》和《开天志异》便交由你来。只是如今时间紧迫,你先写几篇出来,我们看过后,就开始着手先做一期,然后看看反响,便说边往下继续写。”   “好!”章玉郎既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也想要这等精彩的故事早日面世,自是应得无比干脆。   方靖远也不想耽误大手的创作时间,干脆利落将小说大纲交给章玉郎,然后起身拍拍快要跳脚的霍千钧,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不也挺崇拜岳元帅的吗?还偷偷学着岳母刺字去刺青……啊,我记得刺错了个字你后来怎么弄的……”   “没得事!你记错人了!”霍千钧正要捂住他的嘴,忽然被人从旁边扯了把衣衫,他本就穿着随意,哪怕入秋了也穿得松松垮垮,恨不能敞胸露怀以显示自己的豪迈风姿,结果被章玉郎一扯,就露出半边肩背来。   单是那半边肩背上,就密密麻麻纹刺着大片的图案,云涛怪石之中,一只偌大的虎首怒目圆睁,张口咆哮,露出满口獠牙,气势汹汹的模样,跃然而出,当真是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   “咦?没看到有字啊?”章玉郎好奇地说道:“久闻霍九郎诨号啸天虎,请得临安城中第一刺青师给纹了只猛虎在背上,原来是为了洗去旧时纹错的字么?”   这等黑历史,一定要牢牢记住,决不可忘。   霍千钧刚挣脱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拉上衣襟,就被方靖远拉住,好奇地抓着他细细研究。   “这猛虎纹得还真不错呢!这画也是请刺青师画的吗?居然把他以前纹错的字都融入虎皮纹路中,厉害啊!”   眼见方靖远都要上手去试试他的纹身了,霍千钧从他手里扯过衣服,闪到了一旁,恼羞成怒地说道:“够了啊你,要不是你当初捣乱,我能被人纹错字了?”   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如今的方靖远哪里记得,只是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只是好奇……这画师的手艺不错,若是能雕刻绘版,以后玉郎的话本写出来,正好配上插图绣像,定能卖得更好。”   他这么一说,章玉郎和霍千钧的眼神忽地都停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古怪,像是在看什么稀有之物一般。   方靖远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画师很出名?或者跟他原身有关系,“你们看我作什么?难道这画师我也认得?”   “何止认得!”霍千钧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当初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才排上号,等了半年才拿到画。今天人家主动要见你,还被你拒之门外……现在想见人家,怕是难了吧!”   章玉郎笑着摇头说道:“九郎你若是早两年就带探花郎来,又何必花那冤枉钱,现如今兰娘已另有心上人,今日想见见小方探花,也不过是圆个心愿,你又何必捻酸?”   “你说这画,是兰娘?就是方才四娘说的那位兰姑娘所画?”   方靖远先前听霍千钧说过,莲花舍虽是临安最大的瓦舍之一,但主要是表演场所,在此演出献艺的是教坊司和城中杂技社团成员以及各家青楼楚馆中的当家名花,每旬都有会排名,根据演出时客人的打赏和送的花红来选出当期最受欢迎的节目和名角,丝毫不比后世的那些表演选秀逊色。   能在此驻场演出的,都是说唱歌舞顶尖的人物,堪称这个时代的演出顶流,只是方靖远素来立身谨慎,又是个死宅,以前就算有人相邀,也从未来过这种场合,因为后世的经历,尤其对这些“名流”避之不及,所以才会果断拒绝黄四娘。   可没想到,一转眼,轮到他被打脸。   是去求画,还是不去?   章玉郎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笑嘻嘻地看热闹不嫌事大,“探花郎若是想见兰娘,玉郎这便去跟四娘说一声,想必兰娘就算不看霍九郎的面子,也会给探花郎几分薄面……”   “嘁,你不是说兰娘如今已经有人了,还要见他作甚?”霍千钧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前日还听人说她为个酸秀才连妈妈都得罪了,闭门一年不说,巴巴地供着人去应试,还真以为能当个举人娘子啊!要不是四娘这边还肯让她登台,她连换季的衣裳都买不起了吧!”   章玉郎叹道:“兰娘本就喜欢读书人,那李嘉也是个才貌双全的,若是肯替她赎身,明媒正娶,不算辱没了她的一身才华。”   方靖远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供养秀才应试,如今要赎身从良之事,正想着那兰娘如此有才华,还曾经是自己的粉丝,那么前去求画也算不上丢人,可忽然听到李嘉这个名字,莫名地打了一个激灵。   “等等,你们说的这位兰娘,可是姓杜?行十?”   “正是,”章玉郎意外地回头望向他,“探花郎从何得知?”   明明刚才探花郎在门口当众拒绝了四娘的提议,章玉郎甚至看到兰娘的房间开了门,本打算下去一睹探花郎如今的风采,可没想到连面都没见到就被拒绝。可现在方靖远居然能叫得出兰娘的姓氏排行,又不像是完全无知无情之人。   可他哪里知道,方靖远此刻心中掀起的狂涛骇浪。   杜兰娘,行十,与淮南士子李嘉相恋,重金相酬,助其中试,自赎其身,欲结良缘,然李生心变,卖诸他人,十娘一怒,掷宝投江,香消于此,名传后世,有才者记之,千古绝唱,警世通言。   是他记错了年代,还是这故事早已有之,只是被人口耳相传,不知变了多少细节,才会流于后世。   可若是没错的话,那他的这位花国粉丝,勾栏名角杜兰娘,很快就要从良赎身,被那黑心秀才拐卖…… 第二十六章 情之所起   方靖远此刻的心情十分之复杂。   唐宋多传奇,明清多演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传奇小说话本原本就取材于现实,只是在原型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和发挥,掺入作者的想法和看法。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原型人物到底是明朝人还是宋朝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面对的杜兰娘,和刚中举的李嘉,会不会真的是人物原型。   他知道的,是传奇话本中的杜十娘,而不是临安莲花舍里的杜兰娘,眼下章玉郎如此问他,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曾听旁人提起过十娘之才,却不曾见过,也不知原本与兰娘是一人。那……就有劳玉郎代为引见……”   “小方探花若是肯见她,哪里需要我来引见,我这就让人跟她说一声便可。”章玉郎冲他扬眉一笑,说道:“不过兰娘这半年都不接外客,只是一门心思照顾那位李公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探花郎莫要跟她计较。”   “你这说得什么浑话!”霍千钧像是赶苍蝇一般挥手把他赶出门去,“让你喊人就赶紧喊人,你以为我们小方探花是那等急色之人,还能吃了兰娘不成?”   章玉郎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到门口跟伺候的小厮说了两句,那小厮便面露惊喜之色,一路小跑着冲过栏桥,朝着西厢那边的雅间跑去。   方靖远无奈地拨拉开霍千钧,这厮一听他居然知道兰娘的姓氏排行,就缠上来追根问底,看他的眼神也热切了几分,像是要跟他好生讨论交流一番,恼得他没辙,最后灵机一动,说道:“我并不认得兰娘,只知道杜十娘的些许小事,全是因为李嘉李行古。”   “原来那位李公子名嘉字行古……”章玉郎喃喃地念了几遍,脸上也露出几分古怪之色,“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李嘉?李行古?”霍千钧平时只听说过兰娘因为一个李公子而谢绝恩客,意欲赎身从良,却不知那位李公子的大名,如今听两人一说,也觉得十分耳熟,“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说过?莫非前几日桂榜传讯时,有人到这里来唱名讨赏说起过他?”   章玉郎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他的名字,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他虽然被剥夺了功名入了奴籍不能参与科举,但因为先前的心愿,哪怕明知无望,每次科举之时,他都会偷偷在考试后设法寻来试卷,自己做一遍,再与那些中举的士子比较一番,自然对红榜上的名字了然于心。李嘉的事,但凡知道他大名的,无人不知,只是在花楼中人人只道他是李公子,却未曾与那个李嘉李行古联系在一起。   “啊?”霍千钧一怔,“为何?”   方靖远面色微冷,寒声说道:“此人受骗买了此次乡试考题之后,于入场时被搜捡拿下,招供时曾说替他抄写作弊试题发带之人,名叫杜十娘。此人如今已被剥夺秀才功名,三代不得参与科举……”   “啪——”   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像是玉碎瓷破,溅开的碎片亦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地散落开来。   三人齐齐回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手中端着的茶盘已然垂下,地上摔落的白玉碗碎成无数片,茶汤洒了一地,还有些溅在她的裙角上,使得原本绯红的石榴裙上落下点点水痕,颜色愈发显得深红如血。   而她的一张脸已变得煞白,看到三人朝她看来,急忙将手中茶盘塞给身后的侍女,走进房来,朝他们行了一礼,侍女接过茶盘便退了出去,连一地狼藉都未曾收拾,便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兰娘见过方大人、霍大人!敢问大人,方才所说之人……可是李公子?”   章玉郎有些汗颜地致歉:“是我方才忘了关门,想着兰娘很快就到……”   的确到的很快,快得他们说的话都被她听到了。李嘉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们这样背后议论人是非,说长道短,关系到一个女子的名声,落在有别人耳中,终归不是君子之道。   方靖远只愣了一下,就立刻点头承认,“正是。”反正他找人来,就是为了核实这件事,早晚要说,若是这兰娘肯听,他就帮一把,若是一门心思挂在那个白眼狼身上,那他也毫无办法。   杜兰娘的幽幽一叹,那眼波流转,玉面如雪,眉目含情间,似嗔似怨,如泣如诉,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都风情无限,引得人无法挪开目光,可以想象她若是登台演出,唱个小曲做幅画,能得多少彩声花头。   “先前他让奴家代抄文章,奴家就觉得有些不对,可公子说,那些读书人的事,奴家又不懂,便是识得几个字,能说会唱,琴棋书画,说到底也不过是别人捧出来给人取乐的玩意儿,除了他,谁人会对奴家真心真意?若是他能高中金榜,自然能带奴家出头,跳出这火坑去……”   “呵呵,原来他竟是……会做梦的,可不单单是奴家自个儿……”   听到这儿,方靖远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感觉像是后世在某些通告中常见的诈骗套路PUA,便忍不住问道:“听说他赶考的银子,是你给的?”   杜兰娘略略抬眼朝他看了一眼,立刻垂下眼帘,低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替李嘉解释道:“先前李公子也是带了银子赴考,只是交友应酬,误入春风楼后,为了见奴家一面,撒了不少银子出去。后来妈妈留他在楼子里几日,便耗尽了银钱。奴家不忍他荒废了学业,才暂借于他……”   “打借条了吗?”方靖远突兀地问道,“有借有还,你可曾想过,他拿了银子去,会还你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口口声声追问的都是君子们最不耻于谈及的“阿堵物”,连霍千钧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元泽,这朋友之间尚有通财之义,何必斤斤计较?”   “跟你我可以不计较,”方靖远正色说道:“因为我知道就算你不还钱,你和你家人给予我的也远超我能付出的。何况,你也不是那种人。”   “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靖远望着杜兰娘,一语扎心,字字如刀,“你们相识多久?有多少恩……多少情义?还是……你当真相信,他会娶你……为妻?”   “你要不要这么死轴,这些话人随便说说,听过就算,你跟一个小娘子较什么真?”   霍千钧眼看着杜兰娘泫然若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顿时觉得方靖远咄咄逼人的十分可恶,“便是不能娶为正妻,替她赎身总是可以的吧?”   “然后呢?”方靖远面无表情的模样,哪怕再精致如画的五官,也冷得让人心颤,说出口的都不是刀了,简直是冰锥子,“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或者冰窖?”   章玉郎都跟着一个激灵,打了个哆嗦,同情地看着杜兰娘,“负心每多读书人,兰娘,妾通买卖,若是与人为妾,那日子可不比你现在好过……”   杜兰娘缓缓抬起头来,终于对上了方靖远的双眼,直视着探花郎平静无波的眼神,确认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其他颜色和情绪,仿佛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寻常女子,跟块木头没什么区别,完全没有其他男人看到她时的惊艳和贪恋之色,可以确定,这男人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尽管难听扎心,但好过无数虚假的甜言蜜语。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撤下脸上的哀婉凄绝,换上几分自嘲之色,“那大人以为,奴家还有什么选择?”   “奴家如今已年过双十,楼子里无数豆蔻二八的姑娘等着挂牌,就连李夫人都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奴家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离油尽灯枯之日不远矣。”   “奴家见过不少红极一时的姐妹,一朝红颜老去,沦落至死,连尸骨都无人收敛……奴家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就想有个安身立命之地,李公子虽然穷,却有向上之心,奴家能借他之力离开此地,若是他不肯践诺求娶,奴家自然会另想办法……”   “可若是他的向上之路,要踩着你才行呢?”方靖远看到她褪下职业化表情后,眼中的不屈不甘之色,有些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你是甘为踏脚石呢?还是……换一条路?”   杜兰娘猛然睁大了眼,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年前打马御街前,无数女儿家抛花掷果,但求探花郎回头一顾时,她亦在其中,那时的她,年方二八,尚未正式挂牌接客,跟所有女孩儿一样,怀抱着一朝嫁得状元郎的美梦,却在漫天花雨的御街上被探花郎掳走了全部心神。   可那时的他,高高在上,如隔云端,犹如天上神仙般淡漠的表情,全然漠视所有女儿家的喜爱,让人只可远远观望,而不敢遐想亵渎。   如今,在她已尝尽人世艰辛,亦曾红极一时,眼看要踏入泥沼时,他忽然出现,对她说,还有一条路……   她会如何选择? 第二十七章 情义有价   杜兰娘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运气好的话, 她就不会在幼年被拐,被卖入青楼,拼命学习琴棋书画以求给自己增加价值的同时, 也期盼如话本中的传奇一般,红拂女遇上李靖, 梁红玉遇上韩世忠……可现实很快教会她做人,打马游街的状元郎有妻有子, 探花郎目下无尘, 破瓜日妈妈高悬的牌子被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拍下,噩梦一般的日子她是咬着牙强颜欢笑熬过去,直到在莲花舍表演画舞之技艳惊四座,她才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才有了存下私产的机会。   寻常客人的缠头金多是交于妈妈, 可若是私下里给的赏银或礼物自己收下的, 妈妈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知趣的花娘会给妈妈分润以免东家追究,毕竟她们的卖身契都在主家手中, 生死来去都不由己。   当红的花娘身价极高, 动辄万金不易,也很少有人愿赎。然而女子红颜易逝,男子最贪新欢, 哪个花魁都不可能永远鳌头独占,花期一过,身价便一路下跌, 若不想最后沦落得老来无人问津身后无人供奉香火,就得早早给自己寻个出路。   手头有点钱,能自赎其身的, 大多会寻个小门小户的人家远嫁,便是如此,也终日惶惶担心被人发现身份,若能拿捏得住尚好,拿捏不住的,最后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杜兰娘看上李行古,一则是因为他相貌俊朗“痴心”不二,二则就是因为她自己有钱。   她原本还盘算着,待李嘉中举后,自己拿银子让他帮忙赎身,两人一同回李嘉的家乡成亲,他故里父老不知她身份来历,便可由得她侍奉公婆教养子女,待日后他外放为官,她亦可如红拂红玉,一展所学,助其成名,也不负她这十来年的苦读。   可没想到那厮竟是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不说,竟然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   若非方探花一语戳破,她尚自沉迷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自以为将李嘉迷得颠三倒四,险些荒废了学业,可没想到那人竟是在诓骗自己,前方分明是泥沼陷阱,哪里有什么锦绣前程。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敢相信,方探花递来的绳子,真的是救她,还是另有所图。   她犹豫着,迟疑着,章玉郎却有些急了。   “兰娘,难道你还想着那位李公子?放榜这么多天了,他可有来找过你?可曾跟你说过未中举的事儿?说是要替你赎身,那银子是他出还是你出?”   实话最为伤人,杜兰娘苍白的脸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羞红,若是不被人戳破真相,她还真的险些做着美梦跟人走了,“李公子昨日派人捎信给奴家,说是在考场发病未能考完,这几日休养好身子,就来替奴家赎身,一同回乡……”   她轻咬贝齿,难以启齿地说道:“奴家已将药钱和赎身银子给了他,或许……或许明日他就会来。”   章玉郎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给他了?我若是没记错,你的赎身银……至少要八千两啊!”   八千两,方靖远在心底盘点了下自己的小金库,略酸。若没有母亲陪嫁的小宅子,官家赏赐的银钱,辛大佬买弓弩的大手笔……他基本上可以去吃土,而现在,他的俸禄加上其他的收入,还不够兰娘身价的十分之一。   忽然有些明白李嘉的心理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若是这颜如玉还自带黄金屋,只要带回家就能满足一切需求,还会对他崇拜敬仰唯命是从,管吃管住管生孩子,软饭这么好吃这么香,谁还愿意去悬梁刺股寒窗苦读搏命应试拼命出头?   当咸鱼它不香吗?躺赢的人生有何不好?   反正都有十娘负责貌美如花还负责赚钱养家,他只需要一边哄着她给她所要的“爱”,一边忽悠她让她以为这世上只有他肯“爱”她,将她的自信和人格打压打碎,让她彻底成为他的奴隶,待价值压榨殆尽后,在这个时代,还可以转手卖给别人……   无本万利,足以让人践踏王法罔顾人命,更何况区区一个“情”字。   北宋真宗年间曾有过两位宰相争着求娶一位寡妇,是因为她长得真倾国倾城吗?无非为她有钱而已。就连名传后世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丧夫二嫁时还被人骗财骗色兼家暴,最后告官几乎同归于尽才得脱身。   所谓情义无价,不过是因为没人开价,或者开的价不够高。   “你猜,他明日会不会来替你赎身?”方靖远问道,“你……还打算跟他走吗?”   章玉郎看看方靖远,再看看杜兰娘,也不禁有些犹豫了,“他若是来了,说不定真的对你有心,或许以后你就有依靠了……跟他走也无妨吧?”   万一……那位李公子只是读书的能力不够,人品差点,但对兰娘是真心的呢?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越是他们这样身处欢场中人,见多了挂在嘴上的恩爱,就越是看重这近乎虚无缥缈的真情。   杜兰娘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若不曾听探花郎一席话,或许我真的就跟他走了。只是……”她抬眼望着方靖远,眼底有小小的火簇燃起,带着几分期盼和向往,“不知探花郎所言的另一条路,通往何处?”   “当然是……”霍千钧刚要开口说是方家,就被方靖远一把拉住,抢先说道:“当然是你自立门户,以兰娘之才,难道甘愿埋没于后院之中,沉沦在家务宅门是非里?”   杜兰娘的眼神暗了暗,却并未失望,“难道探花郎以为,奴家有何才能,足以不仰仗他人,便可自立于世?”   方靖远指了指霍千钧的后背,说道:“方才我正是看了九郎身上的刺青,方知娘子有一手好丹青。后来又闻得玉郎说娘子书画双绝,以画入舞,堪称莲花舍一绝,既然有此才艺,何必以色侍人?与其将自己的终身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自立自强,说不好听的,但是娘子的画,赚得银子就远超在下俸禄所得,何愁生计无依?”   章玉郎却苦笑了一下,说道:“探花郎出身名门望族,怕是不懂民间疾苦,兰娘若无依无靠,纵使能赚再多银子,亦如幼童抱金过市,是祸不是福,以她自身之力,根本保不住啊!”   呃,是他想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这是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而不是开放自主的21世纪,方靖远立刻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偏差,也明白了为何杜兰娘听到他肯指点另一条路时眼神重点期盼,只是尽管世人对纳妾之事并无苛责,他亦不愿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安置一枚不定时炸弹。   哪怕作为单身狗的他还没正经谈过恋爱,亦不愿与人分享,将心比心,自是宁可被世人当成不解风情的呆头鹅,也不想闹出什么婚外情和“红颜知己”来。   略加思索,方靖远便说道:“先前我所说的,是因为我有一个朋友……”   他还没说完,霍千钧已经跳了出来,义愤填膺地说道:“怕什么,兰娘你若是愿自立门户,小爷我给你撑着!要是敢有人来打你的主意,看我不捶扁他的狗头!”   章玉郎嗤笑一声,说道:“你要是敢为兰娘出头,只怕回家就要被霍老太君打断腿了吧!”   霍九郎再混再霸王,在勾栏之中仍是个不沾惹花花草草的义气男儿,霍家的家教虽然到现在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但也容不得他纳个妓子回府或是在外面置办外室,反倒是探花郎身无牵挂,明明是个好去处,偏偏他甩手甩得干净,那一个朋友,就不知是他自己,还是真的另有其人。   杜兰娘朝着霍千钧福了一福,无论如何,他能有这个心,她亦当领情,“多谢九爷厚爱,只是奴家相信,探花郎既然说了,定然能帮奴家找到个好去处。”   霍千钧先是受了她这一礼,但听她依然想着方靖远,不服气地冷哼道:“他还有什么朋友我不认得的?我也是他的朋友……方元泽,莫不是你自己想要金屋藏娇?还找什么借口?”   “在下绝无此意,”方靖远干咳了两声,说道:“我的确有个朋友在临安城里刚盘下了一些产业,其中一家是在御街口的茶楼,若是我估计的不错,他是打算做个适合文人雅聚之所,正缺人手,兰娘若是有意,我愿保荐你前去工作,在那儿,定然无人敢打你的主意。”   他在那里有入股,辛弃疾又是个在官家那挂了号的猛人,人身安全这一点,他还是能给杜兰娘保证了的。   只不过兰娘才是第一例,若有第二个乃至十个百个如此遭遇的女子,想让她们独立生活,还得找官家要个方略才行,否则再繁华的临安城,少了这些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是枉担了人间天堂的美誉?   “多谢探花郎好意,兰娘心领了。”杜兰娘明白了他的意思,虽有失望,但更加敬重他的为人,毕竟,他的提议是完全基于将她当成一个普通人,给予的是工作而不是包养,在他眼中,她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女子,并非一个出卖色艺的妓子。   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点儿不甘。   “奴家尚要等李公子回来,替奴家赎身……只是奴家有个不情之请,请九爷和探花郎相助……”   “兰娘!”章玉郎一听她居然拒绝方靖远,顿时就急了,可听杜兰娘再说了几句话,不由转怒为喜,最后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好!好!好!那我届时也不去别处,一并去瞧瞧你这出大戏!”   有了章玉郎和杜兰娘这两员大将,方靖远的计划也算成了一半,想着杜兰娘的嘱托,也顾不上再看莲花舍的演出,就辞别了霍千钧和章玉郎先行回府,不想霍千钧得知他要回府去见“另一个朋友”,连兰娘的事也不管了,非要跟着他回家不可。   带着这么一个巨型人形挂件回家,刚走进他家所在的巷子,还没进门,方靖远就差点以为走错门了。   巷子里堵了五六辆马车,将整条小巷塞得满满当当,而他家门里门外则有数十个穿着褐衣短打的彪形大汉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其中一人老远看到他,就高呼一声“方大人回来啦!”   那些人齐刷刷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站直身子冲着他大喝一声:“见过方大人!”   声如雷霆,气若猛虎,震得方靖远耳朵疼,就连跟着他的霍千钧都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吗?被人堵上门来?要不要我去叫些人来压阵,替你把他们打出去?”   “不必!”方靖远哭笑不得地说道:“他们应该是我那个朋友带来的人,你不是想见见人吗?一起进来吧!”   带着霍千钧跨过门口大大小小的箱子,刚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辛弃疾风风火火的声音。   “赶紧再去换些银钱来,东西不够路上可以买,要是钱不凑手那边没得银庄换钱怎么办?”   “什么?装不下?装不下就把吃食搬下来,带够路上两三天吃的就行……这点事儿还要我吩咐,要尔等何用?!”   霍千钧一眼就看到了方靖远那个巴掌大的院子里鹤立鸡群般的高大汉子,差点把眼珠子给瞪了出来,一把拉住方靖远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你说的朋友,是辛弃疾?独闯金兵万人大营杀人无数的辛幼安?”   传言果然越来越夸张,方靖远拨拉开他的手,免得被他扭断了,淡定地说道:“是幼安兄没错,但他不是独闯金兵大营,还带了五十个好汉……”   “好汉!果然不愧是敢杀金狗的好汉!”霍千钧被他甩开手,不但没恼,反而彻底丢下他,大步朝辛弃疾走去,拱手一礼,高声道:“在下霍千钧,久仰辛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辛弃疾懵头懵脑地受他一拜,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方靖远,“这位是……”   “钧容直霍千钧,我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方靖远干脆地说明他的身份,接着把辛弃疾拉进书房,三言两语说了下自己打算干的事儿,听得辛弃疾眉飞色舞,大呼痛快之余,又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可惜我奉皇命得先去西南传旨接回岳家人,否则这个热闹我一定得掺一脚……”   “等等!辛大人你说你奉旨去接回岳家人?是哪个岳家人?不会是岳元帅的家眷吧?”   霍千钧听着听着,突然插话打断,感觉两人的话中信息量有点大,自家这个兄弟几日不见还真是要刮目相看,认识了如此英雄好汉不说,居然连这么大的事儿,连他这个临安小霸王都不知道。   “正是。”辛弃疾警觉地朝外看了眼,低声叮嘱道:“念在你是元泽的朋友,方才不曾避讳,但在人接回来之前,切切不可外传!”   “我懂得,只是不知辛大人何时准备出发?带多少人同去?”霍千钧两眼放光,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跟上去,“可否……带我随行?”   “不行!”不等辛弃疾开口,方靖远就先替他一口回绝,“辛兄领的是剿匪的差事,他要办的是正事,离京尚无人在意,你若是跟了去,岂不引人瞩目?若是招来麻烦,坏了皇上的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更何况,霍九郎是霍家长房嫡脉的唯一嫡子,老祖宗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才会向上皇讨了个钧容直的门面差事给他,既好看拿得出手又没什么危险,可若是跟着辛弃疾出门,那是成天的刀光剑影,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他这样的,能不能帮上忙还两说,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给辛弃疾添乱?   霍千钧一听就恼了,“我担着又何妨?你以为我怕那些乱匪不成,我好歹也是殿前司的御前侍卫……”   “谢谢,钧容直是殿前司里玩乐队的,可不是打仗的。”方靖远面无表情地说道:“就凭你那几下花拳绣腿,除非你能在这次武举会试里拿个名次,名正言顺地从军,否则就甭想着跟去添乱了!”   “会试?要开武举了?”又是一个重磅消息,砸得霍千钧眼冒金星,拉着方靖远急忙问道:“真的假的?不会是逗我玩吧?”   “假的,我还是考官!信不?”方靖远把他推出书房去,“想报名就先回去读读兵书,省得到时候考试时一笔字写得跟狗爬一样鬼都认不出来,到时候别跟人说你认识我啊!”   “嘿嘿,我偏说!”   霍千钧已经乐呵得像条傻狗,安上条尾巴能摇出花,插上翅膀能飞上天。   “武举会试是吧,我也能考个武状元探花什么的,到时候打马游街,肯定比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威风!到时候……哈哈哈……”   他已经开始畅想满城的小娘子追着看他的英姿,朝他掷来漫天鲜花和鲜果……他到底该接哪家娘子的荷包呢?   送走了霍家狗子,方靖远终于松了口气,又跟辛弃疾求了阙词《水龙吟》,看到他提笔写下的“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注1),就当即喝了声彩,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准备等到章玉郎的《说岳》初稿出来,正好用作卷首语。   他改变了辛弃疾被南宋官员排斥打压的历史,让他走上了与那个平行时空里截然不同的路,可以为国为民一展抱负,而他的才华在那里,无论什么心境,写出来的诗词一样足以流传千古。   辛弃疾虽不知他为何看着自己写的东西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但也能看出他的喜爱之情,不由诗兴大发,连着写了几首诗,抬头都写着赠元泽,搞得方靖远哭笑不得。   不知后世的考生们被逼着背诵默写这些诗词时,还要分析辛大佬当时的语境心境,想起那个跟他交好的“元泽”贤弟时,会不会如他当年一般,腹诽三千遍?   末了,辛弃疾还有些感慨自己不能参加的会试,当初在金国治下他已有举人功名,还借着应试之名混入金都搜集了不少金兵的情报,连当初完颜亮图谋南征的消息和行军路线都是他暗中传回南宋的,但他并未参加金国会试去做金人的官,如今回到南宋直接被赵昚赐进士出身,也不必参加大宋的会试,这在旁人看来无比荣耀的免试直升资格,却让他颇为遗憾。   “不能应考,就不能打马御街前,唱名东华门,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啊!”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说,方靖远忽地想起早年有位出身名门的学霸,后来去当了电视节目主持人,嘴上常挂着的一句台词就是,“没参加高考,是我一生的痛!”   (╯‵□′)╯︵┻━┻你们学霸的世界,原来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德行的!   对此,方靖远只能咬牙切齿地安慰他,“你的差事办得快点,回来还能赶上武举会试,我可是向官家保举你为考官,如此你也算参加过会试之人。可你若是赶不回来,那就真没办法了……”   辛弃疾一听就乐了,“那你放心,我一定赶得回来,到时候不光我自己回来,说不定岳元帅的家人里,还能带回几人参加武举会试,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定是来日国之栋梁!”   “呵呵!”   看到他满怀憧憬去收徒的模样,方靖远就不打击他了。   对素来敬仰的岳元帅家谱,他还依稀有点记性,因岳飞岳云父子之死,岳家后人几乎都弃武从文,第三代第四代倒是出了几个文学大家,至于几百年后再有人自称岳家后人重新领兵挂帅,那都与此时的岳家人无关了。   至于《岳家小将》里那些岳雷挂帅,领着岳家众小将门大杀四方,直捣黄龙府的故事,不过是后人的yy传奇,并非正史,可见在众人心中,岳家军自此消亡,终究是让人意难平,心不甘,而已。   “阿——阿嚏!”岳璃连打了几个喷嚏,揉揉鼻子,暗暗嘟囔了一句,“莫非是阿爹还在怪我偷了他的印信北上从军?反正族谱上也没我的名儿,还不让人自谋出路了吗?”   抬头朝前方隐约可见的城池轮廓看了眼,不禁有些咋舌,“都说江南富庶繁华,果然名不虚传,比南荒边城真是大多了啊!”   只可惜,他带的银钱这一路上早花得七七八八,又不愿在客栈睡大通铺闻人的脚臭,任他有天大本事,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只能在柴房寻个地落脚,帮着劈柴喂马抵算房钱,还能管两顿稀粥果腹,勉强能撑些日子。就等着寻个机会去报名从军,以后就吃军粮睡军营,不用再担心明日的吃住问题了。   “滚滚滚,我管你以后还有没有钱,现在你连房钱都交不起,还有脸赊账?当初你被赶出贡院,我就该把你赶出客栈去,平白坏了我们客栈的名声,污了这好端端的地方……还有脸说自己是才子,狗屁的才子!”   店家将一个秀才打扮的男子粗鲁地推出客栈正门,那人脚下虚浮,被推倒在地上,恼羞成怒地叫道:“你这厮狗眼看人,日后本公子若是中举,定要拆了你这客栈!”   “白日做梦!”店家抱肩而立,堵在门口,瞅着他冷笑不已,“李公子你莫非忘了,你的功名被革,不光你自己,你们李家三代都不得入试,还想中举?我呸!”   “你——”李嘉悲愤不已,无视周围看客的指指点点和议论,朝着客栈怒骂道:“朝廷不公,奸佞当道,我是被人陷害至此,终有一日,定有人能为我翻案洗冤,届时我重回考场,金榜高中之日,今日之仇,必当十倍奉还!”   岳璃闻言不禁心有戚戚焉,他到临安才知道如今不光是江北的金国换了皇帝,就连大宋朝也跟着换了个皇帝,去年金兵南下的事已经过去,他在路上走了大半年,来得太晚,没赶上征兵,只能再等机会。   原本想着,换了个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说不定能有机会替祖上翻案,可现在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满朝文武没几个好东西。   出于同病相怜之心,岳璃看到有几个目光游离的混子盯上那位李公子时,就悄悄跟了上去,省得就他那副弱鸡模样,真被人再打劫一番,不知还能不能留得命在。   不料才走出两条街去,就有辆马车在李公子身边停下,岳璃见那马车装饰华丽,用得竟两匹上好的西凉马,心疼宝马之余,也有些担心那病弱书生被奸人所害,刚靠近几步,就听得车里有人奸笑着说道:“只要你说服兰娘跟了我家公子,你的旧账一笔勾销不说,我家公子还送你纹银千两,足够你还乡做个富家翁,不愁吃喝……”   那李公子嗫喏地低声答道:“可兰娘的身价银就有八千两,你们只给我一千两……太少了点……”   “呵呵,你还真是不知足,兰娘的身价银是你出的吗?是她自个儿掏尽私房让你替她赎身,只是她哪里想到,你如今身无分文还欠一屁股债,连她的身价银都输了进去,若非我家公子心善替她赎身,指望你?还不是人财两空?”   “你若嫌少,就还我八千两来,我自去花楼赎人,到时候,看兰娘还认不认你!”   “别……我跟你去就是,兰娘……我也是为她好……”李公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苦涩,显然也有些不舍之情,“我若这样带她归家,定会被父母怨责,连累于她。倒不如让她跟了你家公子,还能如昔日一般锦衣玉食,不用跟我受苦……”   “明白就好,我家公子包下了西湖画舫,以你之名约了兰娘,到时候去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懂吧?”   “懂……”   听到此处,岳璃只觉得满口发咸,竟是硬生生咬牙切齿地咬出血来,一双拳头都跟着硬了,恨不得立刻就上去锤爆车上那两人的狗头。   可若是就这样上去,那位兰娘尚不知被骗,他还得忍一忍,等见了人,再拆穿这两人的真面目!   尽管已是深秋叶落时分,西湖依然美景如画,尤其是此时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正是游湖的好天气。   数只画舫停靠在湖畔码头,迎接着从城中前来游玩的男男女女,不管是乘轿的还是坐着马车的,人人都穿着华丽靡艳,言笑晏晏间,风情无限,看得岳璃束手束脚,不敢靠上前去,只能遥遥看着那位李公子跟着一个干瘦的男子下了马车,走上岸边停靠着的最华丽的一艘画舫。   他左右一看,正好有几个脚夫在往船上搬运箱子,急忙凑上前去,混在其中,跟着扛了个最大的箱子朝船上走去。那几个脚夫本要问他来历,却见他扛起的是先前他们两人都未抬动的箱子,一个个嘴唇掀动了几下,都没敢吱声,任由他一起上船。   李嘉一上画舫,就见杜兰娘一身素淡的衣饰,连昔日最喜欢的钗环佩饰一个都不见,三千青丝只用块帕子包着,轻轻绾了个妇人的发髻,洗尽铅华之后,哪里还似春风楼倾倒众生的头牌花娘,倒让他心头的歉疚略略少了点,紧赶了两步迎上前去。   “兰娘!”   “公子!”   杜兰娘激动地抬头望向他,双目盈盈含泪,樱唇颤颤哽咽,站在船头如娇花照水,与那湖光山色相映生辉,真是美人美景,如诗如画。   李嘉握住她的纤纤玉手,尚未及倾诉满腔爱意和这几日来所受的苦楚,就听身后之人轻咳了几声,顿时浑身一僵,松开了兰娘的手,小心问道:“今日游湖,别家娘子争奇斗艳,兰娘却为何打扮得如此素净?”   杜兰娘眼波流转,乜了他一眼,莞尔一笑道,“奴家毕生积蓄,都予公子替奴家赎身,如今既然脱籍从良,哪里还能带那些楼子里的衣饰出来。怎地,莫非公子不喜奴家这般打扮?”   “当然不会,在我眼中,兰娘便如这西湖美景,浓妆淡抹总相宜。”   李嘉的甜言蜜语,开口即来,哄得兰娘破涕为笑,娇嗔不已。眼见画舫离岸朝湖心缓缓驶去,水面波纹荡漾,倒映的天光云影破碎,游鱼惊散,有佳人相伴,当真逍遥畅意,让他快活之余,一时间又有些舍不得放手。   “兰娘,先前你说已将积蓄都给了我,那你日后如何打算?”   杜兰娘美目睁大,一脸无辜地望向他,“既是公子帮奴家赎身,以后奴家自然要跟着公子啊!公子不是说,有奴家红袖添香为伴,日后定能金榜高中,为奴家争个诰命回来,也让奴家当一回红拂女……”   “咳咳!”李嘉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头一回发现说大话真能闪着舌头了,满口的血腥味又咸又苦,几乎不敢对上兰娘那双清澈的眸子,生怕被那双明眸看到自己心底的阴暗。   “兰娘,不是我不想带你回去……只是当初为了见你,我在楼子里花光了盘缠,还耽误了考试,若是被家中父母知晓,怕是要迁怒于你……”   “都是奴家不好,累及公子,”兰娘眼神一黯,泫然若泣,盈盈一拜,“只要公子愿意,奴家愿为奴为婢,洗衣做饭,终身侍奉公子和家人……”   “那如何使得!”李嘉急忙扶住她,心疼地望着她,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双手,唏嘘叹道:“兰娘天生丽质,这双手本就是弹琴作画之用,岂能洗衣做饭,做哪些粗使杂役之活?你……你这是要我心疼死吗?”   兰娘的身子僵了一下,有些撑不住的模样,艰难地问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安置奴家?”   “这……”李嘉略有迟疑,就听到船舱内有人轻咳提醒,咬了咬牙,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其实有位公子,久仰兰娘之名,愿以万金相许,聘兰娘为妾……兰娘若是跟了他,便可依旧锦衣玉食,无需操劳。我也可带着银子回乡见父母……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不得不就此一别,情断于此……我……当真舍不得兰娘……可为了你好,纵有千般不舍,亦是无奈……”   兰娘愕然地挣脱他双手,后退了一步,冷笑道:“公子好算计,如此一来,公子当初花在奴家身上的银钱都可拿回来,奴家归与他人,便不会拖累公子,只是公子多情,为奴家着想至此,似乎忘了一事。”   “何事?”李嘉一怔,见她双手垂下,似乎护在腰间,心头一动,“莫非你已有身孕?如何证明那孩子是我的?”   “呸!”兰娘没想到他居然无耻至此,气得浑身发颤,“自你入楼以来,我何曾接过外客,幸好我并无身孕,要是当真有了你这贱人的血脉,还不如让他早早转世投胎,免得见了你都恶心!”   李嘉没想到兰娘忽地翻脸无情,出言不逊,大吃一惊,“兰娘你……竟出言如此粗鄙……不怕被旁人看到?”   “怕什么?”兰娘冷哼一声,道:“怕被你的债主看到了退货?李行古,你似乎忘了,那赎身银子是我的,我自赎自身,你既然并未娶我,我也不是你李家人,你又凭什么卖我?”   “啊?”李嘉目瞪口呆地望着变脸的兰娘,张口结舌,“可是……是我去赎的你……那身契……”   “你赎的我?身契呢?”兰娘斜挑着眼,一改先前凄婉哀愁的模样,眉眼生煞,反倒多了几分鲜活的颜色,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你拿了我的钱去赎我,还有胆子把我转卖他人,枉你读了十年书,连契约之法都不懂,那些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你可别污了狗名,狗尚知忠心报恩,识得主子,哪似这等无心无情之人,猪狗不如才是。”   方靖远从画舫中走出来,轻摇折扇,风流恣意,笑吟吟地说道:“李公子,你手中既无身契,又擅自拐卖良家妇女,可知罪否?”   李嘉看看兰娘,再看看跟在方靖远身边的小厮,正是先前哄他转卖兰娘之人,脑中一片混乱,不由转身望向兰娘,哀切地说道:“兰娘,是他骗我,他们哄我说卖你……我是被人所骗……你相信我,这世上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真意……”   兰娘定定地望着他,起初面无表情,等他说到最后,忽地嗤笑一声,“真心真意?你是真心真意想要我的钱,还是想要我的人?李行古,你真当我杜兰娘少了你不成么?”   李嘉被她一双利目刺入心底,不由得恼羞成怒,“你这般残花败柳,一双玉臂万人枕,还以为有哪个男人真肯明媒正娶?本公子给你几分颜色,你莫要自以为了不起,以色侍人,待日后你人老珠黄,还有谁人肯要你……”   “噗通——”   他的话未说完,杜兰娘已忍无可忍,猛然抬起脚来,一脚踹过去,她平日里以舞入画,练就一身好舞姿,腿脚有力,并非寻常弱质女子,这一脚下去,那早已被酒色掏空的李嘉如何抵挡得住,径直后退几步,翻下画舫,直直跌入湖中。   “唔——救命!救——救我——兰娘——”   杜兰娘站在船舷边,低头看着在湖水中挣扎的李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别管他,淹不死的。”方靖远走到她身边,跟着朝下看去,“这种人,就该多灌点水进去,洗洗他的黑心黑肠……”   “你这趁人之危的鼠辈,我看你也该下去洗洗——”   一个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方靖远刚一回头,一个拳头就直冲着他当胸捶来,他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跟着飞起,背朝着湖面摔落下去,临起飞之前,他连来人的面容都没看清,就死死地抱紧那只手臂,几乎用上全身力气——   想要我下去?那就一起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   方靖远:不想见,第一次见面媳妇就把我打下水了!   岳璃:想见,从英雄救美变成了英雄捶美……我的错!   -----------------   注1《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by辛弃疾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第二十八章 落水芙蓉   “嗖!——”   “咻!——”   两道利箭带起的风声虽有些不同, 却几乎同时响起。   在出手的那一瞬间,方靖远就觉察出不对,那般大力的拳风正中他胸膛,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把人一拳暴击到肋骨断裂痛不欲生才对,可他感觉到这一拳势不可挡, 但落到胸前却变成了一股推力,只是将他“推”下船, 而且在他摔落下去的同时, 拳已张开,不算大的巴掌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襟,牢牢地将他抓在掌中。   那种对力量极为精准的控制和变化,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见识到,可他当时以为来人心怀恶意, 想把人拉下水的同时, 也按动了袖中手弩的机关, 一支不过三寸长的精铁袖箭便直朝着那人的手臂射去。   而另一道箭风,则是从很远的地方袭来, 带着凌厉的杀气, 破空而至,几乎是擦着方靖远的头顶而过,岳璃为了躲那一箭, 又想要拉住方靖远,可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绣花枕头”,不但没像刚才掉下水的李公子那般被吓得哭喊求饶, 竟然还敢抱住她的手臂还射了他一箭!   该死的是,这一箭格外的准,正中他的肩头不说, 伤口处迅速传来麻痹的感觉,让他的半边身子都跟着麻木得迅速失去知觉。   “蠢货!你居然在箭上用毒……”岳璃狠狠地瞪着方靖远,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跟着跌落下船舷。   他这一摔下去,手中抓着的方靖远自然也就跟着一起轰然落水。   方靖远看到那险些要了他命的利箭时,已经知道是自己错怪了这位“英雄”,可他手中的箭已离弦,收都收不回来。好在他当初是为了自保,更没有杀人的勇气,箭尖上浸泡的是麻药而不是毒药,否则若是因此害死了恩人,这乌龙就大了。   可刚一落入水中,他就知道,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船上一片混乱,他已经听到霍千钧和兰娘的喊声,知道他们无恙,划动手臂浮出水面,一边努力控制着踩水不让自己被岳璃拖下水去,一边朝着俯身在船舷边的霍千钧招手,“我没事!把缆绳扔下来!”   “好!”霍千钧看到他能浮出水面,虽然有些狼狈,却是神色从容,这才腾出手来,护着兰娘,招呼手下去清理那些混上船的“耗子”们。   他知道方靖远的水性好,若非如此,早年被那些族兄弟们和宫里的皇子皇侄伴读们坑得不知落水多少回,哪还有命在。只要这会儿没有性命之忧,他就可以放心对敌,先解决那些趁人之危的歹徒再说。   只是这会儿,岳璃的半边身子都完全麻痹得无法动弹,只能靠一只手臂牢牢地抓着方靖远的衣襟,免得他把自己推开,可就真要丢脸地沉下湖底了。   好在方靖远已经发现了他的情况不对,很是轻松地转身挣开他的手,在水中灵活得如同一条大鱼,只一个翻身就绕到岳璃身后,用一只手臂从他肋下穿过,“揽”着动弹不得的他朝画舫游去。   这个姿势对方靖远来说,是标准的救生员动作,可对于此时此刻的岳璃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   从能控制别人生死,到成为别人“猎物”,还要靠人搭救,就是因为他的一时大意,小觑了这个看似文弱的俊秀公子,居然连袖箭都没躲过去,简直是阴沟里翻船,若是被家中父兄和弟弟们知道,定要笑死他了。   可现在他只能看到肩头那支该死的“毒箭”露出的一点箭尾,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这等悄无声息又霸道毒辣的暗器,居然藏在这个花花公子身上,简直……不可思议。   船上的人已经丢下了一根足有手腕粗细的缆绳,方靖远拖着岳璃正好在下面,为了避免砸在他身上,方靖远没来及避开,被缆绳砸在肩上,疼得龇牙咧嘴,都没松手,硬是生生忍了下来。   可岳璃能感觉到这小白脸疼得浑身发抖连“搂”着自己的手臂都跟着抽抽,等被他拖过去绑在缆绳上时,看到他脸上的水渍,着实怀疑那到底是湖水还是他的泪水。   明明是被他坑的成了“阶下囚”,可看到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岳璃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先别上去,危险!”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冒险出来故意把他撞下去。从冒充苦力脚夫搬箱子上船开始,他就发现这条画舫不对劲。而船上所有人里,最弱的就是面前这只,然而居然就是他把自己坑成这样……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年的兵书和功夫都白学了,心酸,累。   “知道,你是何人?”   方靖远把他绑在缆绳末端,自己也搭着绳子歇口气,总算缓回来一点精神,虽然肩膀被抽打得疼到几乎抬不起手来,也只能怪自己平时疏于锻炼不够结实抗造,相比之下,他更好奇这个看似“冒冒失失”突然出来救了自己的“恩人”。   他居然知道?他居然知道!   岳璃如闻雷击,瞪大眼想看清面前这人,家里人都夸他智勇双全酷肖父祖,只可惜生不逢时,他才会盗了印信不远千万里北上从军,想要博个出头,免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终于在那瘴毒酷厉之地煎熬度日。   如此机智勇武的他,自以为发觉了天大的秘密,巧计救人,结果……人家早就知道?   他再抬头望去,先前那天外飞来一箭之处是距离岸边不远的一座酒楼顶层,离此地足足五百尺,还能射至湖中画舫的也不是一般弓箭,而是限量军用的神臂弩。现在他虽看不清酒楼那边的情况,看只需要看的楼下一片喧哗和密密麻麻的禁军包围圈,就知道那边的人肯定完了。   至于藏在船上的这些人,困于湖中,还能跑到哪里去?   他的脸色变幻,青青红红的十分好看,方靖远看在眼里,不觉好笑,“虽然知道,可也没想到他们还有远程弓弩,多亏你救我一回,只怪我误以为你和那些人一伙……你放心,箭上用的不是毒,过两小时……呃,一个多时辰就差不多没事了。”   “还有,你是怎么混上船的?我先前好像没见过你。”   “我……在下岳璃,字从玉,是来临安投军的。先前跟那位李公子在客栈遇到……”岳璃有些汗颜,自以为替人出头行侠仗义,可现在看看,身后还在水里扑腾着快灌了个水饱的李嘉,船上被霍千钧护得严严实实的杜兰娘,显然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岳璃岳从玉?来投军?!”   方靖远脸色变了变,又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番,心里飞快跑过无数条吐槽弹幕。   是他眼瞎,还是这个时代的人眼瞎,真以为扎个男子发髻,绑胸垫肩不扎耳朵眼就能女扮男装了?   还投军?!真以为自己是花木兰啊?!   姓岳,南边来的,呵呵,是那家养出来的没跑了。枉他还心急火燎地催着辛弃疾去传旨平反,带他们回来,结果这就先跑来个女扮男装从军的,真不错。   “说完了没?上来吗?”船舷上方探下个脑袋来,霍千钧笑嘻嘻地看着两人,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可没带更换的衣物,元泽你还能撑得住回家更衣吧?别一回去就着凉病倒落下风寒,那我可得挨骂……哎呦!兰娘你居然掐人!”   “行了,先拉我们上去吧!”知道上面收拾干净了,方靖远也不愿在水里多待了,怎么说这会儿也是深秋时分,哪怕临安的秋老虎温度不低,可浑身衣物湿淋淋黏在身上还是让人不舒服。   心念及此,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岳璃一眼。   好吧,人家穿着粗布短打,跟那些寻常苦力没什么区别,哪怕经了水也被泡得胀鼓鼓的,完全没有传说中那些美人落水沾衣曲线毕露的福利。更何况,岳璃脸上的肤色虽然没有那么黑黎黎的,也是健康的小麦色,鹅蛋脸,浓眉大眼,英气勃勃……   方靖远忽然有点羡慕,这明明是他想要的相貌,够飒够帅够酷,而不是现在这个肤白貌美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两人若真站一起,都换上女装的话,只怕会被当成女子的是他……倒不是说岳璃不美,而是她的那种英气,分明是自小就磨砺出来,包括先前抓住他的手掌,都带着硬硬的茧子,那绝不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出来的结果。   想到岳家被流放岭南,老的老小的小,大人都生存不易,更何况那些婴幼儿……这位岳家大小姐,只怕打小真是被当成小子养大的吧!   霍千钧三两下就带人把岳璃拉上船去,再扔下缆绳时,看到方靖远靠在船舷处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冲他吼了一声,“小方你没事吧?我拉你上来!”   方靖远刚拽住缆绳,就觉得肩头一阵剧痛,显然是先前被砸那下伤的不轻,只得用缆绳缠在腰间绑好,这才让人把自己拉上去,不料刚一上去,霍千钧那厮竟故意将他打横抱起,还掂量了两下,哈哈大笑起来。   “早说你得多吃点再跟小爷我一起练练吧,轻飘飘的弱不禁风,难怪一拳就被人打飞出去……”   “放我下来!”方靖远黑着脸从他“怀”里跳下去,狠狠地一脚踢过去,这厮闪身躲开,依旧幸灾乐祸地大笑不已,让他更加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带他来布局引这些人出洞,这哪里是帮忙,简直就是来添乱的!   “岳璃受伤了,先给她包扎一下……”   “我自己来!”岳璃上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虽然还不能动弹,但已经有了点感觉,看来恢复的速度比他说得要快,肩膀上的小箭还没拔出来,箭头没开血槽,所以不存在失血过多的危险,她完全能等到恢复后自己处理。   霍千钧素来大大咧咧的,并未注意到异样,倒是杜兰娘好奇地看了岳璃一眼,问道:“这位小哥是哪里人?为何而来?”   不等岳璃开口,方靖远就抢着答道:“她在客栈碰到李嘉跟人商量着要卖了你,一时义愤就想来帮忙,正巧碰到那些人要算计我,方才出手相助。”   “小哥身手不错嘛!”霍千钧赞许地说道:“长得也不错,就是个子矮了点,我们钧容直收人身高至少得八尺以上,就小方这样的,第一轮都过不去……”   “呵呵,就你们那些花架子军乐队,请我去我也不去!”   方靖远十分后悔招惹了这个竹马回来,自从霍千钧认定以前的“背叛”是误会后,就单方面决定要保护和照顾他,跟着他寸步不离。   其实方靖远十分怀疑这厮是外憨内奸,跟着是为了打听武举考题,近水楼台先得月,免得武举考试时实战过了,兵法考个倒数就丢尽霍家颜面,回去得被老父暴揍一顿。   “我不去钧容直,我想去静海军。”岳璃对自己的身高亦是无奈,在南方她并不算矮的,除了父兄之外,当地人大多数都比她矮,可到了这边,别说这个招摇的大汉,就连刚才那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被称作小方的公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去。   “静海军?”霍千钧愣了一下,自从二十年前岳飞死后,大宋再无一军以统帅之名命名,无论是靖康之役前的种家军、折家军,还是之后的韩家军,岳家军,都已经被打散分入各军之中,如今领军的将领亦是三五年一换防,还要受文官制辖,权力几乎是有史以来最小的武将。   所以就连临安城里,武学的学生比起国子监太学那边,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稍微有点背景的,宁可去殿前司御林军里混个御前带刀侍卫当当,也不愿去当那憋屈的武将。   手下一无兵二无粮,还得被外行文官指挥,赢了战功是人家的,输了自己的人头落地。   可堂堂大宋被区区蛮夷之国欺辱得失去半壁江山,还要年年岁岁纳贡保平安,哪个有点血性的男儿心中不憋着一把火?   所以混日子醉生梦死如霍千钧,在听到方靖远说今上要重开武举会试选将都会忍不住心热,若是今上能一改风气,有心收复失地,那他们这些从小就练功习武被灌输了满脑子国仇家恨的男儿,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听说静海军节度使李三当年在岳元帅麾下,精通海战,去岁在海州击退金兵后,又北上在胶州全歼金军海师,着实为我大宋官兵出了口恶气!”   霍千钧越说越是兴奋,两眼放光,心神向往,简直恨不得自己当时就在场,能跟着李将军一起上阵杀敌,将那些金狗彻底歼灭。   “去年我就想去从军,结果被我爹发现,关了三天祠堂,出来连路都不会走了……”   梦想和现实的差距,让霍千钧有点丧气,“唉,若是这次我能在武举会试上拿个状元……探花也行,说不定我爹就肯答应我去静海军!”   “朝廷要开武举了?”岳璃闻言亦是一喜,继而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顿时整个人都蔫了下去,“哦……若是如此,能选得良臣勇将,亦是天下百姓之福。”   方靖远看在眼里,突然问道:“你不想去考武举吗?”   “我?”岳璃愣了愣,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她如何不想,可她……一无身份二无担保,连报名那关都过不去,如何去考?她不禁低下头去,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跟着低沉下去,“我出身低微,如何能有资格报名参考?”父亲脸上还有刺配的青印,从小被叫着“贼配军”长大,她早就知道,就算从军,也只能从最低级的士兵做起。   可她依然不甘心,她能打服了南蛮七十二寨的山主,也一样能打败那些凶残暴虐的金狗,当年祖父和大伯他们就是从小兵做起,她也一样可以。   虽然,不能像话本里说的一样,考个状元,威风凛凛地让万人敬仰崇拜……唉,祖母说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总之她只要最后能达成目标,过程……并不重要!   她刚在心里安稳完自己,就听方靖远轻描淡写地说道:“好说,我可以帮你作保,让你拿到考试资格,也算是报答了你的救命之恩。”   岳璃整个人都呆住了,还没来及回话时,就听霍千钧突然叫了起来,“不行,早说好了你得帮我的,怎么能帮个外人……你也不想想,小爷我可是这届武状元的头号人选,要不是咱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才不会找你给我担保……”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我若给你担保,你连考场都进不去。我只是给她作保,办理个能参加武举的考生身份,不光是我,还有你,考生得五人联保,剩下的四个名额都交给你了。”   “凭什么?!”霍千钧愈发不服,“他是你的救命而又不是我的,你知不知道只要小爷我一开口,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跟我组队参考的?你这么凭空塞个人进来,要是给我拖后腿怎么办?”   “呵呵,”方靖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很是认真地提出建议,“你要真想拿个好名次,我建议你去关帝庙拜拜,像你这么迷信的人,烧点香或许有用。”   “什么迷信?要拜也是拜二郎神,小爷我用的是长戬,你懂不懂啊!”霍千钧显然跟他怼习惯了,不还嘴是绝对不可能的。   方靖远叹了口气,“我是说,像你这么迷之自信,简称迷信……”   “噗!”这下,不光是岳璃,连一旁的杜兰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霍千钧差点涨红了脸,“方元泽,你找打啊!”   方靖远稍稍动了下手臂,肩头依然疼得不轻,“你不是已经打过了?殴打考官,小心你还没进辕门就被轰出去!”   “我不会拖后腿的!”岳璃突然插了一句,仰头望向方靖远,“你……真的能让我去参考?就不怕……万一……”   她心里的担忧,方靖远再清楚不过,只在脑子里过了一瞬,便摇摇头,十分干脆地说道:“不怕。”   看到她的迟疑和犹豫,霍千钧跟着说道:“怕什么,有小爷在,你跟我一起去考,看哪个狗胆包天来找你麻烦,小爷不锤爆他的狗头!”说着,又自觉先前的嫌弃有些不好,补充说道:“看在你救了小方的份上,小爷的大腿就给你抱了,保证带你躺赢过关。”   武举会试中除了个人较量外,还有排兵布阵和小队较量,至少五人一组,这在武学里都曾经教过,霍千钧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昨日的武举开考诏书一经张榜,就已经在临安城中掀起了一阵热潮,不知有多少昔日同学和殿前司的同僚找来要跟他组队,都被他给打发了。   他的目标是武状元,才不要带那些个废物来拖后腿。   虽然小方的这位恩人看起来瘦瘦小小,但能把他一拳打飞的,看起来也有两下子,为了替小方报恩,他就勉勉强强答应带一下吧。   方靖远却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行吧,还不知道到时候谁带谁躺赢呢!小岳……岳璃是吧,你在临安可有亲眷?住在何处?等下船之后我们先找个地方给你疗伤包扎一下,然后送你回去。”   岳璃已经恢复了六七分力气,从先前半躺在甲板上如今已可以坐起身来,闻言看了眼自己肩头还扎着的小箭,摇摇头说道:“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我自己处理便可。我先前住在东城门口的林家客栈……”   “东城有林家客栈吗?我怎么不知道……”霍千钧有些疑惑,临安小霸王居然还有不知道的地角?   方靖远却十分清楚,霍千钧能将临安上百家正店酒楼和茶楼哪家酒好哪家菜好哪家人美如数家珍,可对那些只供行商和穷秀才脚夫杂役们落脚的低等客栈完全视而不见,本就是生活在不同区域的人,不知道也正常。若非让人盯着李嘉布局,其实他原本也不知道东城还有个林家客栈,下等的通铺大房一个人只需要三文钱就能住一晚。   而岳璃……住在那种地方,难道也是跟那些杂役力夫们混居在大通铺房间?   方靖远不禁摇了摇头,难怪她敢女扮男装跑去从军,从小兵当起的话,跟那些士兵住通铺还不是常事?敢住那种地方,谁会想到她竟是个女儿家?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罢了,你还是跟我回去,暂且在我那安置几日。待武学开学之后,便可随九郎一起去武学,嗯,住校。”   “去你那?”岳璃有些傻眼,看看哪怕浑身湿淋淋依旧风度翩翩的小方公子,尽管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从旁人对他的态度和他的口气来看,显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居然不但肯为她作保给她安排参加武举的考生身份,还要给她提供住处……这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人吗?   旁边的霍千钧一听,心里有些痒痒的,“我也去你那住成不?正好你帮我补补兵书什么的,我爹每次看我背书都要动家法……”   “大不了,我送这位贤弟……岳贤弟是吧?一把趁手的兵器,如何?”   不光是方靖远,霍千钧也看出岳璃的贫困程度,所谓穷文富武,习武不光是打熬筋骨废银子,光是这兵器的开销,一般人也承担不起的。   “也好”方靖远点点头,随口问道:“不知你习惯用什么武器?刀、枪、剑?”他正寻思着好像辛弃疾还留了把宝剑给他,反正他也不会用,要不要转送……就听得岳璃迟疑着小小声地说道:“我……我善用锤,双锤……”   “锤?!” 第二十九章 一锤定音   “锤……锤子?”方靖远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时, 看着岳璃的眼神,跟看怪兽差不多。妹子你用锤子?是我想的那个锤子吗?   难不成是我的眼瞎了,这位真不是女扮男装?可先前拖她出水时, 胸前那硬邦邦绑着的布条总不能是裹伤的绷带吧?   更何况,她连个喉结都没, —张脸就算黑点,骨架纤细, 身形窈窕, 怎么看也不似霍九那个夯货……可她居然用锤子做兵器!!   方靖远只要—想像那画面,就觉得五雷轰顶。   这老岳家到底咋养娃的?好端端的—个妹子让你们养得比我还飒还帅不说,用的兵器居然是锤子!雷神之锤吗?不如雷死我算了!   “你用锤?!那种锤?空心还是实心?”   霍千钧的反应跟他截然不同,震惊之余,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单锤还是双锤?能使几十斤的锤?”   “呃?”方靖远脑子里还想着雷神之锤, 空心锤还是实锤, 听霍千钧—问,忽地脑中灵光—闪, 反应过来, —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差点就叫出我屮艸芔茻了。   他怎么就忘了,岳飞麾下八大锤四大将, 最有名的就是岳云,这位岳家妹子不知是岳飞的哪—个孙女,既然天生神力, 那么继承岳家锤也很正常,反倒是他满脑子雷神之锤,才是真的不合时宜, 不管铜锤铁锤金银锤,在这个时代,都是响当当的豪门冷兵器之王。   “多少斤的锤啊?”岳璃抬起手臂来甩了甩,有些遗憾地说道:“我也没试过,家里的石锤都被我砸坏了,所以到现在也没找到趁手的兵器。”   砸、坏、了……   方靖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呵呵,看来你使得就算不是雷神之锤,这破坏力也够猛的。难怪穷得鞋子都没双好的,当年岳云使—对铜锤八十斤,甩出去但凭重量就能砸死人,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力降十会。   可八十斤啊!八十斤的实心锤!得多少银子?!   —般人家能用得起吗?稍不注意蹭着就伤,磕着就破,锤门门烂,落地地陷……这用的不是兵器,是拆家神器吧!   他开始考虑,邀请这位回自家小住,会不会是个错误决定?万—呢?他那小宅子巴掌点的地方,可经不起几锤啊。   方靖远还在算账,霍千钧已经兴致勃勃地跟岳璃讨论起锤法,想当初霍九也曾想过练锤,可他生得人高马大,早早就被选入殿前司当门脸,御林军那都是要看脸的货,讲究仪容风度翩翩,用的不是刀就是剑,再不济也是长枪长戬,你使个锤子,往当中—站,就—人占三人地,摆出去阵型都被破坏了,那是绝不容许的。   可哪个少年不曾有过横扫千军如卷席,踏平联营无敌手的梦想,当初岳家军麾下四小将八大锤,大闹朱仙镇,是他们这—代从小听到大最传奇的话本。   只可惜,能拿得起玩得转双锤的,当真是少之又少,—不小心没锤到别人,先把自个儿锤得鼻青脸肿的大有人在,故而霍千钧尝试之后,就果断放弃了锤子,选择了二郎神款更霸道帅气的三尖两刃戟,但儿时的念想,如今遇到岳璃,就忍不住开始讨教起来。   听他们说得热闹,完全旁若无人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的模样,方靖远无奈,只能先让人把在湖中灌饱了水被船工用绳子绑在船尾的李嘉拖上船。   等上岸以后,着人送去临安府,拿他的帖子递上杜兰娘的状纸,告他诈骗钱财拐卖妇女,加上先前科考买题作弊之事,够他去大牢里走—圈,再发配出三千里做苦役了。   大宋朝虽然是历朝历代里数得上有钱的主儿,可也是个是这种民事罪犯,就连—些重大刑事犯,但凡不执行死刑的,大多都判流配,即流放+发配充军。   例如北宋名将狄青,还有水浒里大名鼎鼎的林冲林教头,都曾被刺配充军,只不过后来—个从小兵当上了元帅,官至枢密使,另—个却被逼上梁山。   闲话不多说,众人下了船,了结诸事,把杜兰娘送去辛弃疾盘下的茶楼,方靖远已和辛弃疾商定这茶楼就交给兰娘经营,且看看她的手段能否在这行当立住脚,才好给她安排更多的活计。   至于那些算计着想要了方靖远小命的人,自然有慕峥和大理寺的人处置,方靖远能甩手则甩手,绝不去沾染麻烦,自讨苦吃。   只是岳璃这个麻烦,却是他自己惹回来的,就算再雷,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收下。   要是让人再跑了,万—自己去了静海军或是路上出了岔子,那等辛弃疾带回岳家人来,他该如何交代?   更何况,他还要借着她的身份,做—件大事。   因此,他不得不跟着岳璃—起去了霍家,见识—下霍家的兵器库,霍千钧既然口出狂言,只要岳璃能拿得动的锤子他都肯送,那方靖远就不客气地替岳璃先答应了。   岳璃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见方靖远答应的那么痛快,又—口—个救命恩人的,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霍府。下了船方靖远先找慕峥要了金创药,这些御前带刀侍卫身上带着的都是太医院特制贡品,比寻常药铺医馆的不知好多少倍,用来治疗她那点比“针”扎大不了多少的伤口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也多亏当初设计袖箭的思路是参考手弩,方靖远追求的是放倒敌人的效率而非杀伤力,否则岳璃这苦头就得吃大了。这会儿麻药劲过去,上点药包扎好了,基本动作自如,完全不影响她去霍府试锤。   她如此积极,方靖远也只能奉陪。   只是没想到,霍府的兵器库存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或许说,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冷兵器时代,十八般兵器(注1)还只是个统称,大宋时期武举必考的《武经总要》里,单是枪这—项就有十八种,更不用说那些武将们个人定制的独门兵器还不在兵器谱上,比如霍九郎崇拜二郎神去定制的那把三尖两刃戟。   刀剑就更不用说了,水浒—百单八将都没把重复的兵器,就可想而知这个时代的兵器制造业之发达。   而霍家作为土豪勋贵,数百年武将世家积攒下来的老本,摆满了足有千尺的大库,兵器架上的不说,就连那些摆在木架子上的各式兵器都被擦拭得油光锃亮,显然不霍家仅仅珍藏这些兵器,还每日都精心养护,才能有如此好的状态。   方靖远被这些寒光凛冽杀气腾腾的兵刃晃花了眼时,岳璃的—双眼却已黏在兵器库最里面的角落里。   那儿放着几对铁锤,显然没有得到其他兵器那般精心照顾,本身也黑黝黝的粗笨沉重,若是放在架子上,只怕连架子都得压垮。   “要是在我家都找不到趁手的兵器,只怕你到哪都找不到……”   霍千钧得意地向两人夸口,方靖远却嗤之以鼻,“你家找不到就不能定做啊?你当那些铁匠铺的铁匠都只会敲锄头啊?”   “那如何能比?!”霍千钧顿时就急了眼,指着地上—对布满青绿色铜锈如西瓜般大小的八棱锤说道:“这金瓜霹雳锤乃是李元霸的兵器,我家太祖当年用军功换得,光是单锤就重达—百零八斤,想当年李元霸以此锤横扫天下英雄,夺得天下第—名号……”   “你能用吗?”方靖远压根不搭理他的吹嘘,只是问岳璃,“我看你自个儿有没有—百零八斤都悬,使这么重的锤子,不怕把自己给扔飞出去?”   “我使不了。”岳璃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也曾听说过霹雳锤,只是除了李元霸之外,再无人能使……”   “哦——”方靖远转头望向霍千钧,“原来你家太祖花那么多钱……军功,就是换来填充库房,摆着当门面的啊!啧,那也该摆在门口啊,放这里谁看得见啊!不过摆门口也不好,万—来个人,让你们拿起来瞧瞧,这拿不动……可不就丢人了吗?”   “你——”霍千钧气得差点鼻孔冒烟,却也不敢再炫耀自家祖宗们的光荣史了,显然,方靖远方才的事,正好戳中了霍家人的死穴。   有钱能买,没人能用,前面吹得有多爽,后面打脸就有多痛。   “这对锤……我能试试吗?”岳璃显然没听懂他们的机锋,只是径直走到最里面摆着的—对锤前,满眼欢喜地看着锤身上的纹路,伸手跃跃欲试地握住锤柄。   “你小心点,那是擂鼓瓮金锤,单锤也有八十斤,别闪着……”   霍千钧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岳璃已经—手—个拎起那对金锤,随手挽了个花就转起来。   那可是八十斤重的金锤,每个锤头都跟她脑袋—般大小,可在她手上却轻巧得如同儿童玩耍的拨浪鼓—般,随手—转就滴溜溜得舞出—团旋风。   霍千钧张大了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个“腰”字卡到了嘴边,说不出也咽不下。   “这锤真有八十斤?吹的吧?”就连方靖远也有些不信,看岳璃拿的那般轻松,着实怀疑这传闻中岳云所用过的兵器是否真有那般沉重,还是古时候这斤两有些夸大其词,否则—个看起来不过百十斤重的妹子,怎么可能—手—个跟玩儿似的。   “那你试试?”岳璃随手—丢,“接住——”   “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日常:一天,小方出门回来,闷闷不乐。   小岳:相公,咋得啦?   小方:嘤嘤嘤,他们说我的诨号是“弱不禁风小白脸”   小岳:谁啊?谁说的!看我不锤死他!   小方:你可别去了!上次你大半夜扛着锤子出去找霍九麻烦,后来人都问我,听说你是“三、头、罗刹”的相公,三头啊!你——到底娶了几个媳妇啊?   (罗刹为恶鬼代称,量词有个、只、头)   -------   注1:“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器。其中九长为:枪、戟、棍、钺、叉、镗、钩、槊、环;九短为: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   注2:曾公亮的《武经总要》就列举了十八种宋代长杆铁枪,其中有:捣马突枪、双钩枪、环子枪、单勾枪、拐枪、拐突枪、锥枪等。 第三十章 霹雳旋风   “住手!——”   “小心!——”   一高一低, 两个霹雳般的男声几乎同时传入岳璃耳中。   她手中原本甩出去金锤时,其中用上了一股巧劲,那是她从儿时练锤开始, 就要学会这种收放自如的力道。能让金锤如回旋镖般甩出去转一圈再回到手中才算合格。她用这招不知吓唬过多少人,本以为这次也可以吓方靖远一跳, 可没想到,这凭空里突然爆出来的两声厉喝, 震得她手一抖——   原本擦着方靖远鼻尖前飞过的金锤该划过一个漂亮的圆弧回转到她手里, 如今却被吓得手一抖,金锤飞行路线顿时打了个折,歪歪扭扭地飞了一半,就偏离了她原本设想的路线,正正好撞在了旁边摆放武器的木架上, 只听——   “轰——”   稀里哗啦, 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叮叮当当……   除了还身处角落安然无恙的三人, 整个兵器库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一个架子倒下砸倒第二个架子,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   原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的整齐有序, 犹如排兵布阵般充满肃杀美感的陈列架,被砸倒撞倒时上面的兵器跟着滚落下去,一连串反应造成的结果, 是谁也没想到的。   等一切终于结束,安静只存在了一瞬,就响起了一个粗豪的男子声暴怒狂吼, 犹如霹雳般震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   “谁?是哪个王八羔子砸了老子的兵器库!”   “霍九!是不是你个兔崽子!”   从小到大都是专门闯祸让别人背锅的霍千钧看看岳璃,再看看她手中仅剩的一杆金锤,一把抓住身边唯一可以抵挡老爹怒气的方靖远,把自己庞大的身躯藏在他身后,才敢伸着脖子冲外面喊道:“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给老子滚出来!”   “老爷,咳咳!这次还真不是九郎……”一个浑厚粗粝的男子声音响起,跟着又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方靖远隐约看到有人从那一堆快变成垃圾兵器堆里站起来,抖抖身子,犹如一尊铁塔般立在门口,挡住了大半光线,“是九郎带来的一个小子,老奴让他小心别砸着人,结果他就把武库给砸了……”   “九郎带回来的人?瞎扯,不是说九郎带的元泽回来吗?就元泽那点力气连个鸡脖子都扭不断的,还能砸了老子的兵器库?霍九你再不滚出来,老子就去拿家法——”   鸡脖子……方靖远眼角抽了抽,都能感觉到霍千钧揪着自己肩膀的手抖了一下,偌大的块头,到现在依然怕老霍的家法,可见霍家混元鞭抽人有多疼,看在他好心帮岳璃找兵器的份上,他只好挺身而出,“霍三叔,此事与九郎无关,是我……”   “是我一时失手,甩脱了金锤惹的祸!”岳璃抢着接口,从废墟上拎起闯祸的金锤,一手一只,转眼冲出库门,朝着门口吹胡子瞪眼的老者递上双锤,单膝跪地,抱拳致歉,“老丈莫要怪罪九郎,要打要罚,岳璃愿一人承担!”   方靖远没来得及拦住她,就听她干脆利落地认罚,不禁暗叹一声,这傻丫头到底知不知道霍家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就她那样连双像样皮靴都买不起的,家人还远在千里之外被流放着,能赔得起?他能把脑袋顶出去。   “其实,是我跟他开个玩笑,不慎闯下大祸,”方靖远只能跟着走出去,向霍定山拱手行了一礼,道:“伯父放心,元泽定会竭力修复武库,若有损失,定会原样赔偿。”   “你说你姓岳?刚才……是你用这擂鼓瓮金锤砸坏了老夫的库藏?”   霍定山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一双跟霍千钧一模一样的大眼珠子瞪着岳璃双手举着的一对金锤,声音都有点颤,“你先抬起头来,让老……老夫看看!”   “是我砸的……”岳璃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晶晶亮,带着几分不解地望向老头。   “像……真是像啊……”霍老头的眼角抽了抽,一把大胡子都跟着抖了起来,忽地一抬头,冲着外面吼道:“都在那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挖了你们的眼珠子下酒!滚滚滚滚,都滚一边去!”   那些个跑来看热闹的霍家旁支和庶子小厮之类的,没想到老头翻脸如此之快,刚才还在幸灾乐祸地猜测这次霍千钧要挨多少鞭,转眼老头的怒火就照着他们来了,那谁能担当的起?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岳璃正提心吊胆地怕他狮子大张口开出个让她卖身都不够的赔偿金,却听老头突兀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可有成亲?”   呃?这下不光是岳璃愣住了,连方靖远和霍千钧都跟着愣住。   狮子吼不见了,忽然变成老绵羊般慈祥温和的口气,让他们都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算是亲爹,霍千钧都没听他如此温和地对自己说过话。   岳璃亦是不解,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晚辈今年二十,尚未……成亲。”   “二十啊,没成亲好!好!”霍老头揪着胡子笑了起来,伸手想要扶起岳璃,结果拽了下没拉动,一不小心反而揪掉了自己几根胡子,疼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还跪着干嘛?起来起来,刚才是你用金锤砸的武库,搞成这样?”   “是,”岳璃有些羞愧地起身,说道:“晚辈学艺不精,出手冒失,不慎毁了前辈的兵器库,晚辈愿……”   “不用不用!”霍老头立刻借着摇头摆手之机收回手来,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你能拿起这对金锤,便送给你了!至于被毁了的兵器库……”   他转头望向方靖远,笑得一双眼眯成缝,闪动着精亮的光芒,“元泽既然说了由他负责,当然就交给他了。对了,元泽贤侄啊,听说你给兵部设计了一个新型神臂弩?皇上还把你从御史台调去了工部?那这神臂弩……嘿嘿,老夫这里的收藏还正好缺那么几把……等会你和这位小岳兄弟一起留下用饭,我让你伯母准备些好酒好菜,咱们叔侄今晚不醉无归!”   “神臂弩没问题,但吃饭怕是不行。”方靖远答应得极为痛快,然后赶紧冲岳璃使眼色,“既然小岳兄弟已选好兵器,我就先带她回去还有要紧事,改日等做好了神臂弩,再来向伯父赔罪!”   “有什么要紧事?能比跟伯父吃饭更重要?”霍老头又吹起了胡子瞪起眼,“方元泽你也二十出头了,你父母不在,这婚事就得靠你伯母帮你张罗……”   “元泽明白,只是九郎的婚事都未曾定下,元泽岂能越过他去?”方靖远立刻祸水东引,闪身让开,把霍千钧给推出来,“伯父既然将金锤赠给小岳,我若是再不尽快解决掉那些成日里盯着我的钉子,岂不是给她和家人添麻烦?”   霍老头闻言立刻点了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得给他安排得妥当些,若是有问题,就让人来找老夫!”   方靖远当时见他失口说岳璃“太像了”时,就知道他定然认得岳家人,如今皇上虽然已下诏赦免岳家人,并派了辛弃疾前去传旨,但只要一天人没回来,岳璃这私自离开流放地的,就是死罪。   不过她既然敢北上投军,想来是换了身份,但今日既然霍老头见了她能认得出,那临安城中想必也不会少了其他能认出她的人。   所以带她解决身份问题,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当然,逃避被霍夫人抓住相亲之事,是说不出口的另一方面。   几乎从他和霍千钧和好之后,但凡来霍府,都能感觉到从他进门开始,就有若干道目光追随着他,一回头就看不到人影,可依稀可见女子的裙角翩飞,隐约有嬉笑声传来,他就只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权当没看到没听到更加不知道那些霍府的女儿家们打的什么主意。   如今在临安城的未婚男子里,他应该是女儿家心目中数一数二的人选。   有房有(马)车,父母双亡,天子近臣,前途无限不说,还洁身自好,家中出了个门房之外,连个侍婢都无,甚至还有人因此传他有龙阳之癖,搞得霍千钧还特地来跟他声明只做好兄弟,绝无他念,气得他给了面新制的银镜给这厮,让他自己去照照镜子。   结果第二日就传出消息,说方探花已经放出话来,若要娶妻,定要娶个比他自己生的更好看的……方靖远差点想跟霍千钧割袍断义,把他说得跟水仙花一般自恋,简直太破坏他身为男子汉的形象。   可没想到这消息一传出去,成日上门来烦得方靖远想在门口挂上“媒婆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的那些官媒私媒,几乎一夜间销声匿迹。   谁家要敢找媒婆去打听消息议亲,就会立刻招来群嘲。   “哎呦,你家小娘子生得如何花容月貌,能胜得过小方探花?”   “人家小方探花可说了,若要娘子不如他,又何必娶妻?”   听到这种说辞的时候,方靖远都是懵的,“我说过这话?”   霍千钧当时十分肯定地点头,“我十六妹上次让我问你来着,想送你个荷包,你当时说的啥?”   “丑拒。”方靖远努力回想了一下,对霍千钧的亲妹庶妹堂妹表妹一大堆实在没有具体印象,只记得貌似有人给他砸荷包被他扔了回去。可那时习惯动作……当初他上高中大学时有人送情书,他也一样直接拒收,习惯性随口吐槽,没想到会被人诠释成这般……   好叭,能让耳根清净,他也就认了,他可没打算在习惯这里的生活前,就先被个陌生的小姑娘绑定。一想到自己这二十来岁外壳下还是个近三十岁单身狗的灵魂,要跟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结婚生子,他就接受不能,自然是能拖就拖,能拒就拒。   可现在看霍老头把主意不光打在他头上,似乎还盯上了岳璃,而且……这些霍家人是不是真的都眼瞎啊,看不出岳璃是个妹子吗?二十岁没成亲,男子还好说,女子在这个时代超过十八不嫁可是要交单身税的!   而她现在的情况,显然连她自个儿都没把自己当妹子,还打算学花木兰从军,这是要注孤生的节奏啊,岂能被霍老头带着去祸祸了那些小姑娘?   岳璃虽然不明白方靖远为何一听要在霍府吃饭,就跟被狗撵的兔子似的忙不迭地带他告辞,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向霍老头和霍千钧告辞,并再三承诺自己会赔偿给霍家兵器库造成的损失,这才满怀喜悦地拎着那对擂鼓瓮金锤跟他回家。   莫名地,对这位小方探花,就有种信任感。或许是因为对方着实没什么威胁感,而且生得又好,看着赏心悦目,自然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坏心眼。   更何况,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来历,还肯帮她去张罗报考武举的事,这么大的人情,她若是推三阻四犹豫不决就太不知好歹了。   只是到了“方府”,岳璃才松了口气。这里没有霍府那般奢华豪阔,仆婢如云,一进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统共就两个下人,还是一个负责看门一个负责打扫的,她是万万没想到,堂堂探花郎,居然家里连个做饭的厨娘都没请。   对此,方靖远比她还看得开。“为何要请厨娘?”   他这地方距离御街不过二里地,那可是整个临安城最繁华的坊市,几乎彻夜不休,早有早市,晚有夜市,从早到晚都有各种吃食贩卖不说,跑腿儿的只需要一两文钱就给代购送货上门,简直比后世的红黄蓝马甲外卖还要来得方便快捷。   以前看小说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人穿越到古代开个饭馆做个美食甚至卖个菜谱就能发家致富,方靖远跟着辛弃疾出去逛了一圈之后,才发现yy文就是yy文,实际上古代从来不缺经商奇才,更不缺美食。   哪怕没有辣椒的年代,也有各种辣味调料做替代品。而那些冰饮和各色小吃更是早从汉代就已经有了,到大宋年间,更是被玩出花了。光是临安城里,叫得上名号的就有上百家正店酒楼,小吃杂货更是不计其数。其中流传到21世纪依然大名鼎鼎最有名的的宋嫂鱼羹,涌金门灌肺,戈家蜜枣儿等等,应有尽有不说,价格还十分相宜,十几文钱一份,几乎就能管饱。(注1)   对于方靖远这样的宅男来说,上百种吃不厌的小吃有人送上门,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甚至连冬日寒冷时,都可以让人带着食材上门来做了趁热吃。花费不过寥寥,总比在家里多个人好。   尤其是被媒婆和四邻八乡自来熟的婆子们上门来扰得烦了,略微有些“社恐”的方靖远更不愿在家里添人,招惹来各式各样的八卦和“关心”。   巷口的跑腿张小二已经跟他熟了,只要一看到探花郎回来,就立刻拎着食篮上门。他们不光跑腿,还顺带替各家食坊贩卖小食,荤素搭配,做得既精巧又美味,一份送上门也不过十几文钱,还不用浪费时间等候。   方靖远也要的熟了,本是顺口点了几道自己喜欢吃的菜,忽地想起岳璃,便招呼着她想吃什么拿什么,管饱。   岳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会儿一看方靖远随手丢出一串铜钱给小二,再一问价钱,她便毫不客气地让小二将整个食盒都留了下来。   对她而言,反正已经欠了方靖远那么多,他非说是要报答救命之恩,那她又何必推辞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大不了日后有机会再报答他便是。   有志之人,从不怕欠债,因为有十足的把握还得起。   此时,她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方靖远倒是对她的饭量大吃了一惊,往日张小二这一提篮的吃食,荤素搭配加上炊饼包子蒸饺,少说也有十几样,照他看足够四五个人的饭量,可没想到岳璃统统收下不说,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开始风卷残云般扫荡起来。   她吃的虽然快,吃相却并不难看,甚至很认真地保持“细嚼慢咽”的动作,就让方靖远看得很是惊奇,连自己的胃口也跟着开了几分,或许吃饭就是抢着香,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吃饭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唯有此刻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将每一道菜都当成珍馐美味细细品尝,格外下饭。   饶是如此,看到盘光碗净,方靖远还是心情有点复杂,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平时……也吃这么多吗?”   看她的身材和体重,不像是这么能吃的主儿啊?难不成在水里因为有浮力他感觉到的体重误差太大?   岳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有得吃的时候就多吃点,前几天忙着赶路,两三天没顾上吃东西……”   “啊?那你也别一次撑着了,少食多餐,我这儿管你吃饱还是没问题的。”方靖远愈发觉得老岳家的家教着实有点问题,连点基本的养生常识都不懂吗?“暴饮暴食容易伤身,对胃不好。”   “哦……”岳璃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神又飘去放在院中那棵桂花树下的金锤上,先前在霍家的兵器库一个不慎就拆家了,她都没能耍过瘾,在这里……反正是空院子,也没什么人,不知道这个小白脸……不,探花郎会不会同意她练锤。   “想练就去练练吧,你们习武之人不是很讲究拳不离手的吗?”方靖远这会儿倒是安下心来,虽然怪力妹子破坏力不小,但性子看着还不错,不是那种莽撞冒失惹事的麻烦精,先让她在这里熟悉下环境,他还得去给她忙乎考生身份的事儿。   这事儿一般人还办不了,无论是她岳家人的身份,还是她女扮男装的问题,一个不慎,都是欺君之罪。   既然要设法给她免罪,就只能找最大的那位,只要那位金口玉言认了,就不存在欺君的问题了。   “你是说,让朕给一个女子赦书,准她参加今科武举?”赵昚打量着方靖远,从头到脚,又绕着他转了一圈,“方元泽,若不是朕不信鬼神,真会以为你被鬼上身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知道。”方靖远纹丝不动,从容说道:“敢问官家,上皇南渡之后,是何人助其稳住朝臣,安顿天下的?”   看到赵昚张口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官家定然明白,微臣说的不是朝臣。”   赵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朕自然知道,是隆佑太后,若非她诏韩世忠梁红玉回兵勤王,我大宋宗室一脉,只怕经靖康之难,难以继续。这跟你让准许一个女子参加武举有什么关系?从古至今,何曾有过女子参加科举,传言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呵呵,梁红玉上阵时?天下人可曾耻笑?穆桂英挂帅时,天下人可曾耻笑?”方靖远说道:“科考会试也就罢了,这武举考试规则之中,可有一条写明,不准女子参试?”   “这……”赵昚想了想,有些恼怒,“朕如何记得住那些条例规则?!方元泽,你需要花言巧语狡辩,那女子到底与你有何关系,为何你偏偏要保举她去参试?”   他越想越是起疑,“为何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她到底是什么人?”   “岳家人。”方靖远叹口气,说道:“她去年听说金兵南下,就背着家人北上投军,全靠一双腿从岭南走到这里,想仿效花木兰从军,就不知官家能不能成全她的一片报国之心。”   “走来的?!”赵昚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真是岳家的女子?”   “不然呢?能拎起岳云的八十斤擂鼓瓮金锤跟玩儿似的,一锤子就砸毁了霍老将军的藏兵库。”方靖远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昚,“官家以为,天下间还有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家?而这样的女儿家,你不让她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难道要把她关在后宅绣花?”   “那是暴殄天物啊皇上,您如今既然要不拘一格广纳良才,这千里马送上门来,你难道还要因为性别就拒之门外?”   “当年杨宗保尚在,穆桂英便可挂帅,如今国无良将,官家依然拘泥于男女之别,连参试资格都不给她,那天下之大,纵有卧龙凤雏之辈,又岂会知道官家复国之志,求才之心?”   方靖远觉得自己这一个月的口水,都浪费在这儿了,说到最后,有些无奈地长叹道:“若是官家当真不愿给她机会,她或许就会私自去静海军中投军当个小兵,纵有万夫不当之勇,领兵布阵之能,说不定一场混战,就死于乱军之中……”   “如此良才尚落得这般结果,那我大宋又有何人能为官家北伐金贼,收复河山?”   “还是……官家以为,当真女儿不如男?”   “这……”赵昚已被他说得无从辩驳,又被他画的大饼吸引,若是当真用了岳璃,不光能让岳家人重新归心朝廷,还能让天下人看到他赵昚勇于用人,敢于用人的气魄,届时天下良才勇将来投,何愁无人可用?   “可她若是考不过,怎办?武举可不是光凭一把蛮力便可夺魁,更何况,元泽你不是跟辛幼安商议要改革武举考试规则,咦?莫非你要给她……”   “官家若不信微臣,大可罢免微臣!”方靖远面色一沉,大有一言不合就辞职走人的架势,“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微臣怕是难当此重责!”   “哎哎哎朕没说你啊!”赵昚顿时急了,伸手一把拉住他,生怕他真的摘下官帽撂下就跑,急忙说道:“朕也没说不答应你啊——”   “那官家是答应了?”方靖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君子之言,尚驷马难追,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总不会再跟微臣说笑吧?”   赵昚瞪着他,想从他面上看出点“私情”,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最终只能叹了口气,说道:“答应你也不是不行,但她在正式应试之前,不能暴露身份。至于武举名额,可以先去武学,除了各州乡试来的武举举子之外,临安武学可保荐五个举子名额,不必再参加乡试,直接进入会试。她若是连这个名额都拿不到,你也不必再为她费那些心思了吧?”   “可。”方靖远想了想,岳璃虽然力大无穷,岳家锤和内家功夫练得不错,但不代表她的笔试也能通过。   岳家人被发配之时,家产抄没,又是被流放到那等蛮荒瘴疠之地,岳璃脚上的鞋都破得裂口,吃一顿管三顿的架势,显然早已经习惯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想而知会有多贫困艰难,家传武艺还好说,这兵书兵法,读书识字可不是一文不名的配军能教得会的。   “正好,武学那边,前两日也给微臣发了贴子,请微臣去教授火器火枪课程,不知官家可否恩准?”   “你去授课?武学?”赵昚差点被呛到,狐疑地看着他,“上次兵部的人不是还说你弱不禁风……你不是还说不跟那帮武夫打交道?太学那边的算法课还要请你去,还有工部……,你还能有空去武学?元泽,你老实跟朕说,岳家女可是生得比你还美?”   “呵呵!”方靖远白了他一眼,“她眼下就在微臣府中暂住,官家可要去亲眼一见?”   “见!”能有出宫的机会,赵昚是绝不会错过的,只是一时兴奋得忙着去更衣,却错过了方靖远眼底一闪而逝的笑意。   他很确定,小岳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一定会让皇上大大地“惊喜”一回。   “啊——阿嚏!”岳璃揉揉鼻子,有些纳闷,她自小习武,加上又生在南疆那等瘴疠之地,身体早已锤炼得近乎百毒不侵,上次若不是方靖远所用的“麻醉剂”闻所未闻,她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中了招。可最近动辄打喷嚏的问题,让她不禁有些心虚,莫非是阿爹发现她盗走了印信?   当年被流放发配到南疆之地,岳家人被拆分发配至三处小城,都位于大宋最偏远荒僻的下等县和山民蛮族交界之地,她是在半路上出生,为避免一些女儿家的不便之处,她从小就是跟兄弟们一起当男孩儿养大。成年之后,便整日随校尉在南疆各地剿匪,虽然因为出身配军备受歧视,一直未曾升职,但也因此才有机会得知金兵南下和兵部征兵之事。   当年岳家军被解散,大多数将领死的死,走的走,静海军李宝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只因海战水师除他之外,还真是没有一个能扛得住的。   所以她才偷了阿爹的印信,让同伴谎称她被派去剿匪,自己则拿了兵部的征兵函,千里迢迢地北上从军。   可没想到完颜亮一死,金狗内乱,她好容易赶到临安竟然没赶上兵部征兵。幸好遇到了小方探花,居然肯保荐她参加武举考试,还以她救命之恩为由,从霍家帮她要回了伯父的兵器。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锤柄,这对金锤是以熟铜为首,精铁为柄,锤头是八棱鼓型,上面有飞龙盘绕,擦去外面的铜锈之后,鎏光灿烂,耀人眼目,而锤柄和锤头相接处的饕餮云纹当中,嵌着铜丝镏成的“岳”字篆文。   哪怕是第一次看到,她也能认出这就是阿爹二十来年一直念念不忘的擂鼓瓮金锤,原本只是想上手摸一摸,感觉一下昔日先辈用它击杀敌军留下的杀气,可没想到竟然失手毁了霍家武库,更没想到霍老头不但没跟她要赔偿,还答应把这对金锤送给她,顶多……就是要了小方探花的神臂弩。   她也不傻,很清楚霍老头为何前后态度变化那么大,也明白了为何阿爹不肯让她从军。只是不知她像的是伯父还是祖父……那都是她从未见过,却一直敬仰着的人。   心念及此,她抬手将一只金锤扔上半空,跟着一个纵身凌空翻跃之间,后发先至,追上被扔出的金锤同时,另一锤也跟着挥出。   两只重达八十斤的金锤在她手中被舞得虎虎生风,只见金光不见锤,她只需借力运力,便可横扫千军。   旁边的桂花树被锤风震得飘落片片黄叶,还未曾落地,已被锤风席卷而去,她越练越是精神,双锤飞舞如风,落叶被裹挟期间,围绕在她周身,若是换成战场的箭雨,也不过如此,根本无法突破她双锤防守伤到她一分一毫。   “好锤法!”门口传来一声喝彩,岳璃刚循声望去,却见那人抱拳说道:“在下慕峥,久不见有人使得金锤,贸然打扰,不知阁下可否愿与在下过几招?”   她亦不曾真正用这对金锤跟人过招,一听有人主动请缨,自是求之不得,当即点点头,便见那人从腰侧取下一把腰刀,拔刀出鞘之时,刀刃发出“嗡”声低鸣,雪亮的刀光一闪,让她感到一阵凌冽的杀气凭空而生,便知来人绝不简单。   “刀名斩月,请——”   慕峥脚下不丁不八,持刀而立,便有着岳峙渊停的气势,他是赵昚身边御前带刀侍卫统领,在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面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哪怕主动邀战,亦不会先出手以大欺小。   岳璃一看便明了他的意思,也不客气,直接挥起锤子就上。   她这一对金锤专门克制刀剑这种短兵器,两兵相交,寻常刀剑被这重兵器撞上,两锤相交几乎能锤断大部分刀剑,而一般刀剑想要在这金锤上留点印子都很难,但慕峥既然敢站在那里等她出手,想必定有所持,她若是为点意气而生骄,大意之下,那败的便是她了。   阿爹说过,阵上杀敌,不能小觑任何一个敌人,出手便如狮子搏兔,必尽全力。   “来得好!”慕峥是其中行家,自然晓得厉害,当即赞了一声后,便手下一沉,刀光如雪,横扫而出,竟如月光流水,从锤影中穿过,直削岳璃手腕。   岳璃却不慌不忙,顺势一推一送,金锤骤然飞出直撞向慕峥胸口,而她则一个鹞子翻身,轻盈地跃上半空,避过这一刀不说,还接着又一锤朝刚躲过当胸一锤的慕峥当头砸下。   “好一个泰山压顶!”慕峥非得不惧,还笑了起来,“接着来——双风贯耳、声东击西、流星逐月……”   他一边接招一边报出招数名称,岳璃不禁讶然,因为她的锤法是跟阿爹学的,其实并未学多少,只因她力气太大,寻常兵器到她手里不是折就是断,阿爹迫不得已才将着风雷锤法教给她,平时也只是用石锤练习,有些招数她都叫不上名来,却没想到慕峥竟然能一一道出,竟像是比她还要熟悉这套锤法一般。   “这招有些不对……”   听到慕峥如此一说,岳璃忽然变招,双锤脱手一转,滴溜溜如流星般朝慕峥飞去。   慕峥大为意外,刚闪身避过,那金锤在竟然兜了个圈,忽地又飞转回来,像是有人操控一般朝着他飞去,带起的风声呼啸,竟似比先前力道还要大了几分,慕峥手中宝刀再锋利,也不敢跟这金锤硬碰硬,刚刚避开,腰间忽地被一物戳了下,顿时身形一滞,呆若木鸡。   而岳璃已然后退数尺之外,接住了刚才飞旋而出的双锤,往腰间一盘一挂,便朝着慕峥抱拳一礼,双手递上一块腰牌,“多谢前辈指教,承让了!”   慕峥愕然地看看自己已被割断的腰牌挂绳,不觉苦笑一声,从她手中接过自己的腰牌,“果然后生可畏,慕某技不如人,岂敢妄称前辈。说起来,慕某与令伯父技出同门,他是我师伯,你若是愿意,唤我一声师兄即可。”   “谁说她愿意了?”两人收了招式,方靖远总算能进了自家大门,一张玉白的脸上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慕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们打坏了我的树,怎么赔!”   才过了八月桂花香的时候,桂香犹在,亭亭如盖,堪称这小院里最佳景致,可现在……枝残叶落不说,足有一人环抱的树身上数道刀风掠过割裂的伤痕不说,竟然还有两处凹痕,砸断了一处树冠,小半的树枝都折断垂落下来,凄惨之状,简直猝不忍睹。   岳璃先前和慕峥斗得兴起,早就忘了身处何地,方家小院的地方本就不大,两人过招天上地下的,少不了绕着这株桂花树进行,只是当时沉浸其中,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破坏力,现在一看,顿时就慌了手脚。   “都是岳璃的不是……岳璃愿赔……”   “谁要你赔了!”方靖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瞪着慕峥,“你挑的事,甭想赖给别人。想过招不知道去校场啊?你们殿前司不是有的是地方,现在砸了我的院子就想走?”   慕峥哭笑不得,赶紧伸手掏出荷包,从里面翻出张盖了银戳子的会子(注2)递给他,“二百两,够不够?”   “勉勉强强吧!不够我再找你!岳璃,你来话,却见身后空空如也,不由一怔,“官……大官人呢?”   一侍卫低着头,拼命憋着笑,硬着头皮说道:“官人忽有要事,已经先行离开了。”   方靖远哼了一声,“几时走的?招呼都不打一个。”   那侍卫无奈地说道:“先前慕统领和这位……的动静太大,也是怕他们失手伤人……”   “呵呵,跑得倒快。”方靖远没好气地说道:“可有留下话来?”   “有,”侍卫终于控制不住笑容,一边笑一边说道:“大官人说,方探花怕是这辈子也娶不到媳妇了……”   靠!方靖远的脸色彻底黑了,再转头对上一脸无辜的岳璃,冷哼一声,道:“明日开始,你就去武学上课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东京梦华录》州桥夜市记载: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王楼前,貛儿、野狐、肉脯、鶏,梅家鹿家鹅鸭鶏兔、肚肺鳝鱼、包子鶏皮、腰肾鶏碎,毎个不过十五文,曹家从食。至朱雀门,旋煎羊白肠、鲊脯、炸冻鱼头、姜豉、(枼刂)子、抹臓、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鶏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鶏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醎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旋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馋了吗?觉得自己比古人会享受吃食的,且看看吧!   注2 会子,是南宋于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年)由政府官办、户部发行的货币,仿照四川发行钱引的办法发行。会子是宋朝发行量最大的纸币,起源于临安,也称作“便钱会子”(即汇票、支票),专用于大额支付。 第三十一章 武学风流   临安武学在临安城一直是个……娱乐场所, 而非武校,虽然这本来该是它真正的定位。   但除了刚成立那两年之后,皇上就仿佛彻底忘了这个地方, 再加上后来武将地位日益低下, 就连岳元帅都被冤杀, 更无人愿从军卖命, 这武学就彻底成了勋贵子弟来玩耍嬉戏之地。   校场变成了球场, 蹴鞠一日两场,场场爆满, 不光是武学的学生,连附近厢军和城里百姓的蹴鞠社团都有来这里踢球的,若是有出名的球手到场时, 引来观看的百姓就有上千人之众,场外还有小儿拎着篮子叫卖各种小吃冰饮茶水,盛况一时无两, 丝毫不亚于城中的勾栏瓦舍。   方靖远第一次去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去的时候有点糟心,他原本只是想给岳璃要个武举的名额, 先以她为先, 参考穆桂英和梁红玉, 让女子从军这边撕开一条口子, 再慢慢为她们争取更多的地位和权利。   毕竟, 在这个时代,朱熹还没有用理学束缚女子的脚步, 前朝几代太后临朝垂帘听政,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也得到了大宋君臣的认可, 故而对女子参政之事,并没有明清那般抵触。   只是这事儿还得一步步来,欲速则不达。士大夫们视为圭皋的科举会试暂时碰不得,而他们重文轻武,武将中又只看实力不看脸也不看性别,正好岳璃的到来,给他了一个机会,一个突破口。   可他并没打算把自己豁出去……但赵昚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他提出给岳璃考生的事,结果赵昚亲眼看到岳璃的实力后,回去一盘算,便跟张玉湖等人商量了一番,左右方靖远身上已经担了不少事儿还闲的成日在家吃喝玩乐,倒不如干脆把他要下第一刀的地方整个给了他。   嗯,现在开始,他不光是工部侍郎,还兼任武学教谕,相当于大宋官办武校副校长,而校长本来是由太学祭酒兼任,那位老夫子身兼文武两校校长,却压根不愿到一墙之隔的武学来,故而也就是挂个名的摆设,真正武学这边的事,还得方靖远自己动手抓起来。   “这里是武学?”岳璃看着这闹哄哄的球场,还有传说中的那株老槐树,有点懵,“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前武学生·现复读生霍千钧这次也跟着一起回来,当仁不让地为他们带路,“听说太学这一片原来是岳元帅的故居,西边还有座孔圣人庙,太学生入学都得先去那边拜祭才能入学。”   “我们武学这边,学生没他们多,不过地方可不小,听说以前是岳家军中背嵬军的训练所,跑马场和比武场都有,只不过后来武学的好马都被人给弄走了,也没几个愿意练骑射的,就改成了蹴鞠球场。”   “比武场那边最热闹的是相扑比赛,不光是武学的学生,外面也有人过来比的。和睦坊的老板还在这边开了场子接盘,每场的赌金少则数百两,多则上万两,不过元泽你还是别去看了,对你来说,太伤眼。”   “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上去比过。”方靖远回头对岳璃说道:“你若是跟人比武,骑射和十八般武器都行,唯独这个相扑,就算霍九说破天,也甭跟他去。”   “好。”岳璃从听到霍千钧说太学和武学建在岳家旧址时,就一直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但这几日方靖远包吃包住,还让人给她里里外外订制了几身衣服,哪怕嘴上说话从来没几句好听的,但她能感觉到他嫌弃的口气下藏着的关心,更何况,她的身世在他们眼里已不是什么秘密,“师兄”慕峥还特地告诉她,方靖远为她向皇帝争取了武举名额,她在感激之余,自是言听计从。   只是,看着已经完全没有岳家军一丝一毫印记的武学校园,从训练精兵强将的背嵬军军营,成了玩家兵痞们嬉戏赌博之所,岳璃眼中难免还是有些伤感,前辈们付出无数牺牲保住了半壁河山,可在在“太平盛世”之中,又有谁还记得他们?   “呦!霍九来了啊!”他们没打算去比武场看相扑的热闹,那边却有人远远地看到了他们三人,隔着老远就叫了起来,“过来玩一场吗?等会吴家还带了两个小娘来斗扑,热闹着呢!”   “不去了!你们玩,我还有事!”霍千钧有些后悔没带他们绕路去尚武堂直接见武博士,眼下的武博士张德锋当年还教过他兵法,本想着先带他们见识下武学的地盘再过去,可没想到撞上了邵家兄弟的场子。   临安多权贵,士族满街走,若说霍家是跟着赵宋起家的老牌勋贵,邵家就是江南盘踞数百年的豪门世家,在高宗南渡定都临安之前,临安城外有近半的土地和九条街的店铺都是邵家的,曾被称为“邵半城”。   虽说后来这些田庄和铺子捐了大半给朝廷,换了个五品的指挥使,将原来邵家门下的护院打手和街头的混子痞子都编进行伍充数领军饷,可临安城最大的赌坊和花楼仍是邵家所有,欺行霸市的事年年有,跟勋贵出身的小霸王霍九对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从邵家进献给高宗的美人受宠封妃后,虽说一样没能给高宗生出个儿子,但邵家的声势水涨船高,邵青竹和邵青松两兄弟就愈发想从霍九那抢回几家瓦舍的控制权,这负责城防的厢军和殿前司御林军的矛盾,就都集中在这两拨人身上了。   霍九自从离开太学进了殿前司,找到瓦舍里各种妙处后,已经久不回武学这边,故而没想到这边的比武场和蹴鞠场竟不知何时被邵家兄弟占下,一听他们还带了女娘来做扑局,便有些后悔自己人大意没带人手过来。   他越是想赶紧带方靖远和岳璃离开,就越是有人上赶着来找事。   “跑什么?难得在这儿见霍九爷一回,怎不给面子吗?”邵青竹和邵青松凑上前来拦住他们去路,看到他身边穿着一袭青袍负手而立的方靖远,顿时眼睛一亮,“呦,还带了朋友来玩么?不介绍一下?”   方靖远对上两人的双眼,格外腻烦那种带着垂涎和油腻色眯眯的眼神,冷着脸问道:“你们可是武学的学生?”   邵青竹一怔,“不是又如何?武学何时还不让外人进了吗?这打开门做生意……”   “闭嘴!”方靖远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武学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既然不是这里的学生,限你们一刻钟之内滚出去,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   “嗬,还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邵青松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的官服,嗤笑道:“不过是个六品的小官儿——莫不是新来的教谕?连张博士都不敢说着话,你倒是胆子不小啊!”   方靖远连眼角都懒得瞅他一下,转头对霍千钧说道:“回头找人来把武学的院子收拾一下,我怎么听着这么多癞蛤蟆呱呱乱叫。”   “你说谁是癞蛤蟆!我说你才是——”邵青松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伸手就想去拉他,可连方靖远的衣角都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一只手抓住,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被人一把拎起来转个圈仍在地上躺平,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方靖远鄙夷地俯瞰了他一眼,轻哼道:“但凡有眼睛的人看看你我,不用说也能看出谁是癞蛤蟆,真是呱噪!阿璃,再有挡路的都先扔出去,等回头再找人来清理这些垃圾,走!”   “好咧!”霍千钧抢着应声,差点没咧着嘴笑出声来,冲着狼狈的邵家兄弟竖起双手大拇指,再狠狠地倒过来往下一戳,然后得意洋洋地领路去尚武堂。   岳璃则默默地跟在方靖远身边,淡淡地看了眼邵青竹,见他惊恐地后退几步,便转过头离开。   “你们给我等着——”邵青松龇牙咧嘴地想要起身,却发觉浑身又酸又痛,四肢无力,便忍不住冲哥哥吼了一声,“拉我起来啊!还不叫人拉把那个敢摔小爷的家伙撕了,还有那个小白脸,敢骂小爷是癞蛤蟆,小爷非要让他知道厉害不可……”   邵青竹回过神来赶紧招呼着人过去先扶起了邵青松,只看了眼他方才被摔下去的地面,几乎所有人都默了,石化当场,哪里有人还敢去追上去送死。   邵青松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撑着站直身,刚想骂这些喊不到的狗腿,忽地眼角余光瞥到地上有个坑,还是个大坑,形状有些古怪,中间一大片,旁边还撑开四道沟和一个小坑,乍一看就像只乌龟的形状。   明明这里原来是平地,武学院里的地面虽不是青石板铺就,却也是用石碾子压过夯实了的硬土地,免得大家过招时弄得尘土飞扬,寻常人踩上去都难得弄出个脚印来,这突然出现的怪坑……   见鬼了?   邵青松张张口刚想骂人,看到其他人古怪的脸色和看着他时跟看死人差不多的眼神,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惊呼道:“这……这是刚才那人用我砸出来的?!”   众人点头,齐刷刷朝着岳璃的背影望去,跟看怪兽差不多。   人肉轰地,地陷而人不损……看邵青松的模样顶多受点皮肉伤,骨头都没断没散架的,这力道和拿捏的精准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就他们这些傍着邵家混日子的跑腿帮闲,跟这种高手去找事,那真是老寿星喝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邵青松的嘴唇抖了抖,到唇边的污言秽语都咽了回去,却依旧梗着脖子说道:“大不了……我回去找太妃,就算上皇让了位,当今皇上也得给上皇面子,总不能让这小……这人横行武学,坏了咱们的规矩!”   打不过就回去找人,终于他上面有人,还不信收拾不了一个武学教谕。   方靖远压根没把这两兄弟的事放在心上,对他而言,武学的现状已经烂得不能再烂,这两人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堆垃圾,扫地出门便可,无需费心,真让他看不下去的,是武学的账本。   真·一笔烂账。   武学建于绍兴十六年,至今不过十六年,三年一届学生,本当在此学习各家兵法战阵,拳脚武术和刀法枪法,以及历朝历代的军事案例,忠臣良将录等课程都在考试范围之内,基本上只要考试通过的,从军就会按照考试成绩授予将官之职,比那些投军从小兵当起的士卒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穷文富武,学武不光是消耗笔墨纸砚那么简单,每日基本操练消耗的体力,让武学生光是在饭量上基本就能一个,穿的衣服容易烂,兵器初期是易损消耗品,后期想要个趁手的好兵器的话,那开销也不是一笔小数。更不用说打熬筋骨需要配的汤药,训练时受伤用的药……林林总总,一般的中等家庭都未必能供得起一个武学生。   然而,只要考上太学,一切开销,国家承担。   大宋是历朝历代以来,官办学校最多的朝代,后世的书院也大多在这个时代建成并名扬天下。尤其是此时的科举和学校并不仅仅局限于八股文和四书五经,官办的除了太学之外,还有宗室专享的宗学,官办的专业学校更是分为武学、律学、医学、算学等几大类,从京城的中央学校,到地方的府学、县学、社学,都有专门的学田负责供给学生开销,从县学开始的秀才除了不用交学费之外,还有每月可领取奖学金的前十名廪生,理论上来说,教育体系自下而上建设的相当完备。   社学启蒙,县学、府学择优,太学和各类专业学校进修专科技能,如此为国育才选材,若是能真正实现各科学校的创办目标,几乎可以取代科举的功能,正如后世的九年义务教育和中学大学一样,为六部培养专业人才。   可事实上,从开国皇帝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到后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四书五经成为科举中最重要的内容,其余副科仅供参考之后,学校就成了科举的附庸,一切教学以科举为目标,专科学校就日渐衰败以致消亡。   而公办学校的最大弊端,就是人乱账烂,跟军队里吃空饷一样,方靖远看到早已毕业两年去了殿前司当钧容直的霍九,居然还在武学的花名册上,每年都算上他的人头由礼部拨款,可他人都不在,这笔钱花去哪里,只有当初做账的人知道。   张博士看着方靖远翻动账册的手,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这本是一双既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毫无瑕疵,可指尖每每精准无误地点在那些有问题的记录上,用红笔圈出一个又一个数据,再好看也让人提心吊胆,像是随时都会化为利爪,一把将他的心给揪出来。   “就这?”方靖远厌弃地把账册仍在桌面上,“张博士还有什么话说?”   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过期不候。   张博士抖着手,拿起账册,看到他画出的红圈和在账册最后勾出的数字,甚至在总账旁随手写出个数字,他就算没真的仔细算过,也知道那个数字跟近十年来武学虚报的数目相差无几。   他先前听说方靖远被调来武学兼职时,还嗤之以鼻,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跑来武学任教谕,兼职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人来了,怕是也待不了几日就会被那些学生气得灰溜溜离开。   可他没想到,方靖远来的第一天,竟然连学生的面都不见,就翻了翻账册和花名册,就要向他问罪。   “方大人有所不知,老夫虽为武学博士,但只负责教授各家兵书兵法,这武学开支之事,一向由宗室负责,账房中人亦是由恩平郡王亲点,老夫对算法记账一窍不通,就算其中有什么问题,老夫既看不懂,亦做不得主。”   “故而……无话可说。”   方靖远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忽地一笑,“恩平郡王是吧?那正好,我还有好几件事,正好找他一并请教。至于张博士你……既是对我无话可说,那边请自己向官家解释吧,看看官家肯不肯信你。”   “你——”张博士没想到自己抬出恩平郡王,依然讨不了好,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看似毫无威胁力的俊美男子,不光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双无情辣手。哪怕两人名义上的官职品级差不多,可他在这个比他年纪一般都不到的人面前,竟然心生畏惧,无从辩驳。   不愿解释的人,方靖远也懒得再追问下去,先前让岳璃去通知了慕峥,这师门关系不用白不用,赵昚既然把这烂摊子扔给他收拾,就得有替他处置和背锅的心理准备。   他是快刀斩乱麻了,剩下的查证定罪之事,就统统交给大理寺去处置,与他无关。   毕竟,他只是个兼职老师。   送走张博士,方靖远就用两根手指捏起花名册丢给霍千钧,“都是你的同学,六斋一百二十人满额,你先去叫人在校场集合,一个时辰后,但凡不到的,花名册上直接除名便是。”   “官家出钱养士,要的是忠心为国,能上阵杀敌的武将,可不是吃空饷玩球玩赌博的废物!”   霍千钧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替昔日的同学说句好话,“其实蹴鞠以前也是背嵬军的训练项目,并非全无用处……”   “你也没少踢是吧?”方靖远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并不反对蹴鞠,但背嵬军当初除了蹴鞠之外,其他训练的内容,他们可曾做了?身为武学生,最基本的武课都荒废了,光会踢球有个球用?”   他早就听闻,蹴鞠是大宋的“国球”,上至皇帝王公大臣,下至民间贩夫走卒,几乎人人都能踢两脚。   而这时候踢的好的球员,在大宋的知名度丝毫不逊于后世的明星球员,甚至还有因为球踢得好而官至太尉的高俅,想要凭他一句话就断了学生们踢球之路是不可能的。若是因此惹起众怒,再加上恩平郡王之事,只怕他想动武学就难了。   不废球场,但这球怎么踢,踢成什么样,他却能另想个办法来解决。   “阿璃,咱们跟着九郎去蹴鞠场看看。”   起初,霍千钧还嫌弃方靖远塞给他一个拖后腿的岳璃互保参考,等看到她拿起擂鼓瓮金锤跟玩具似的一锤子就毁了他家的藏兵库,再看到她一把抓着邵青松就在地上砸出个人形坑……他就觉得自己的脊背挺直很辛苦,每次看到小岳同学“瘦瘦小小”的身子,都想不通她如何练出这般神力。   幸好,这是队友,不是对手。   这么一想,他就心情灿烂起来,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要看昔日的老同学马上要面临的霹雳双锤。   方靖远嫌弃擂鼓瓮金锤的名字不够好听,配不上岳璃,非要给它改了个名字不说,还让人用上等的皮料给岳璃定做了一件皮甲,背后有缚带,腰间有革囊,双锤就别在她腰后,靠着腰背之力方便携带,反手就能抽出来轮人,一般人看着他背负双锤,等闲也不敢上来招惹。   嗯,先前邵家兄弟也没招惹岳璃,而是去“调戏”了方靖远……比招惹岳璃本人还要可怕!   “阿璃,你可会蹴鞠?”方靖远边走边说道:“其实他们现在玩的蹴鞠都是小把戏,个人球技再高,若不懂配合,这竞技比赛的感觉就差上几分。既好似战阵之上,纵使一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在千军万马之中,能战得几何?”   “我想,当年岳元帅以蹴鞠之法教导背嵬军训练的,并不是个人球技如何精彩好看,而是这一队人马如何组队配合,进退自如,以此推及军阵,用于阵前,才能以步兵对抗金兵铁蹄……”   “正是如此……”岳璃听他侃侃而谈,不由心生感喟,哪怕这位小方探花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根本不可能见过岳元帅和其他岳家人,可他所思所想,,跟阿爹告诉过她的话几乎猜得竟八九不离十。   “说的没错!”旁边突兀地冒出个虬髯大汉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油亮结实的肌肉,只穿了条肥大的裤子,踩着双黑色的云纹步履,头发乱糟糟地束了个发髻,额上还有豆大的汗珠滑落,他也浑然不顾,只是两眼精亮地看着方靖远,粗声粗气地问道:“你这白面书生看着弱不禁风,说话倒有几分理,可愿跟俺老牛踢一场球?”   “不想。”方靖远后退了一步,他虽然没有洁癖,但来人举手投足之间汗如雨下,身上还带着碎草叶和黄泥尘土,显然是刚从球场那边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便是再不拘礼也不想被甩一脸臭汗。   “当今皇上励精图治,如今要开武举恩科,广招天下贤才,以求北伐,解万民于倒悬之中,阁下有一身本事,何不投军报国,终日消磨在这蹴鞠场上,难道不觉遗憾?”   老牛晒然一笑,黑黝黝的面堂上讥讽之色毫不掩饰,“朝中那些相公将我等军汉视若刍狗,用则呼来喝去,当老牛不知鸟尽弓藏之事么?岳元帅都被他们冤杀了,我等还报什么国?!不如踢球,死活图个痛快……”   “若是岳元帅有灵,见背嵬军后人沦落至此,不知会如何?” 第三十二章 长歌当哭   “而你们的先辈, 埋骨沙场,血犹在北,泉下英灵, 可还愿认你们这些不肖子孙?!”   方靖远的声音不大, 却字字诛心, 每一句话, 都化作森冷无比的利刃, 扎得老牛和闻声赶来的武学生们一个个都浑身僵硬,如当头冰水淋漓而下, 反驳不得,动弹不能,只能任凭他揭开他们嬉笑玩乐肆意放纵的皮囊, 将他们内心潜藏着的,连他们自己都以为早已失去的热血和壮志,毫无遮掩地曝露在烈日之下。   躲不开, 避不开,只能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如何从一个热血少年变成了浪荡兵痞。   谁, 不曾有过一腔热血满怀热情呢?   谁, 不曾记得靖康之役下, 汴京繁华一日倾覆, 多少家破人亡, 多少血泪成河?   这些武学子弟,有哪个没有长辈亲眷死于北地?午夜梦回时, 多少人兀自哭泣惊醒,想着昔日汴京城中粉墙细柳,绮陌香轮?昔日妃嫔帝姬, 千金娇娥,散发披裘,婉转委地,凄风苦雨,零落于泥。   哪怕此时的临安城中歌舞升平,这些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并未经历过那场灭国之难,可依然听长辈说起过,每逢祭祖之时,纸醉金迷中,依然会愧对先人。   那是刻入骨血的耻辱和仇恨,是醉生梦死都会变成噩梦而无法磨灭的记忆。   无人说破时,尚可恣意风流,毕竟连天家都无可奈何之事,他们如今不过是一介学子,连正式的官儿都不是,再怎么想怎么说又能如何?   可被方靖远忽地一语戳破这五彩缤纷绚丽入梦的梦幻气泡,啪的一下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噩梦和血性释放出来,让他们一个个脸上发热,双眼发红,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一开口,声音都变得哽咽艰涩起来。   “你这书生,连刀都拿不起,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们?!”   方靖远看着他,双目如刀,“我是拿不起刀,那你们呢?你们学这一身武艺,就是用来欺负自己人?孬种!金兵若来时,你们的刀在何处?哪里还有脸来说我?至少,我还知道家国有难,匹夫有责,拿不起刀,我还可以用箭,用弩,用这条命去保家卫国,你们能吗?行吗?”   他鄙夷的口气一下子惹起众怒,尤其是在场的大多都是武学生,个个人高马大,尤其是他面前的虬髯大汉老牛,拳大如斗,双臂一伸,便如巨熊一般瞪着他,呼吸都跟着粗得如同拉风箱般呼哧呼哧的。   “兀那小子,你说谁不行?”   这句话果然是神奇的开关,瞬间就点燃了情绪,方靖远非但不怕,还火上浇油地说道:“看来你不光是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使吗?我说的是你、你,还有你们——不客气地说,在场各位,都是孬种!废物!别说上阵杀敌,就算踢球,也不是我这弟子的对手!”   岳璃一脸懵地被她推到了前面,看着面前需要她仰头才能看到的大汉,眨眨眼。她什么时候变成小方探花的弟子了?   可这个时候,总不能给他拆台吧?踢球……蹴鞠她是没踢过的,可论起玩球……八十斤的金锤她都能玩转,这小小蹴鞠,还能难倒她?   她不闪不避地挺直了胸膛,完全无视那大汉凶神恶煞的眼神,还用力地点了点头,“没错,你、你——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们——都不行!”   “你这娃娃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哈!”老牛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想用激将法吗?来啊,能在球场上赢了老牛,以后老牛就听凭吩咐,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赴汤蹈火,俺老牛要说一个不字,就把脑袋摘下来给你!”   众人轰然响应,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两人一个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书生模样,另一个虽然背后别着对斗大的铜锤,但谁知那是实心熟铜还是纸糊的灯笼来唬人的,要不是看在霍九带他们来的份上,就凭他们刚才说的话,就得被当场踩成肉糜。   霍千钧没想到才不过三言两语功夫,方靖远就把整个球场的人都给得罪了,他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从先前要“收复”球场,变成了“踏平”球场吗?他刚才是走神了吗?到底错过了什么?事情为何会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形?   “小岳……你刚才不是说你没踢过蹴鞠吗?你还跟老牛比?”眼看着众人簇拥着他们朝蹴鞠场走去,霍千钧忍不住悄悄地扯了下岳璃的衣角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可是这球场的老大?踢起球来能三天三夜不离身,你能赢了他?”   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踢遍临安无敌手的老牛能输给一次蹴鞠都没踢过的岳璃。   “不知道啊,”岳璃满不在乎地说道:“方探花说了让我上,说他们不是我的对手,我当然要跟他踢一局,让他们心服口服才好啊!”   “你——”霍千钧瞪着她,忽然又转头看了眼同样没心没肺完全没把周围所有人带着怒火的眼神放在心上的方靖远,觉得自己真是为这两人快操碎了心,早知如此,他当初何必再搭理这家伙?   这两人,一个敢说,一个敢答应,到底知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靖远还真没把这“比斗”当回事。若是放在21世纪的正规足球赛,他当然不敢夸下如此海口,那是正经的团队运动,单枪匹马就算强如球王马拉多纳也有折戟沉沙的时候。可现在的蹴鞠并不一样。   这会儿的斗球赛更像是高难度的点球大赛,无需满场争球进攻,只一人进攻,一人防守便可。   只是这里的球门可没后世那么大,也不叫球门而叫风流眼,不过是个直径不足一尺的藤制球眼,悬在半空里,边上缠着红绸,迎风飘舞,倒有些像是竖起来的篮球框。同样是一方进攻一方防守阻拦,进攻方只要将球踢进风流眼便可得一分。   这会儿可没后世那么多规则,球场无眼,动手动脚那是少不了的,一场球下来,受点皮外伤那都是轻的,伤筋动骨寻常事,严重的筋断骨折都时有发生。   老牛之所以称霸蹴鞠场,首先那块头就是极大的优势。此人身高近九尺,腰围足有丈八,往那儿一站,就是座结结实实的肉山,蒲扇大的巴掌一抬,就把风流眼遮得严严实实,想要过他那一关,简直难如登天。   而他进攻时,合身一扑之力,所向披靡,曾有一次十余人合力拦截他,被他怒吼一声,横冲直撞过去,竟生生将这十人结成的人墙撞散,其中三人被撞飞出去,重伤了大半年下不得床,其他几人也轻则断手重则断脚,竟没一个全须全尾的。   从那以后,只要老牛参加的比赛,众人都竭力回避跟他交手,抢着以速度进攻和闪避,才能勉强在他手下抢下几口饭来。   而现在……众人看看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岳璃,穿着一身皮甲,精神干练,可那细腰一束,被腰带和双锤勒得不盈一握,老牛的巴掌比她的脸都大,要是一伸手,怕是直接就能掐断了她的纤腰。   身形之悬殊,除了方靖远之外,连霍千钧在内,都没一个人相信她能跟老牛斗球。   “不用怕,你来听我说,我就说一遍,斗球的秘诀……”方靖远招手把岳璃叫道身边,叮嘱了几句,他低头附耳时,呼吸间清冽如泉水的声音流入耳中,让岳璃莫名地觉得耳朵痒痒的,还有点热。   “呃……就这么简单?能赢吗?”   “没问题,一定赢。”方靖远大咧咧地说道:“你想想,这是昔日背嵬军的训练场,被这些兵痞成日用来踢球赌斗,毁了岳家军的威名不说,还糟蹋了岳元帅留下的地方和心血,若是你输了,他们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你能忍?”   “不能!”岳璃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满腔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一双清澈的眼眸像是点燃了火簇,狠狠地扫过球场上的众人时,竟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脖子一凉,莫名地有几分惧意。   “岳元帅和背嵬军的声名,绝不容玷污!”   “我,也绝不能输!不会输!”   她陡然燃起的斗志让老牛不禁刮目相看,“行啊,小子有点志气!不过,俺老牛马上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两人互视了一眼,各自朝着球场当中走去。   全场哗然,无数人挥舞着拳头狂热地朝着场中大喊,“老牛!踩死他!”   “老牛势不可挡!踩死他!踩死他!”   吼声如狂潮巨浪,震得方靖远有几分烦躁,揉了揉耳朵,抬手叫过霍千钧,问道:“你说,他们这场斗球开赌局了吗?盘口多少?”   “啊?你是说关扑?当然开了……不过没人压小岳啊!哪怕三十倍都没人压。”   方靖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慕峥赔来的会子,“二百两,给我压阿璃身上。”   三十倍,转眼母鸡变飞机,茅屋变别墅,不买才真扑。   霍千钧眼神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接过会票的手都有点抖,不是没见过千百两银子,而是这种必输无疑的赌局……小方莫不是疯了?   方靖远看他几乎同手同脚地去下注,双手合拢,朝着场中的岳璃喊道:“阿璃,我压了你二百两,三十倍赌注,赢了分你一半啊!”   岳璃也跟着一怔,整个人都呆了呆,看了他一眼,再回头时,望向朝着自己张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的老牛,眯起了眼—— 第三十三章 泰山压顶   “二百两……三十倍……分一半……”   小方探花的“手动”扩音器效果极好, 声音直达球场,不光是岳璃,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身后的霍千钧第一时间后退三步转过身捂住脸,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 更不想承认自己认得这个外表俊美冷漠如谪仙, 张口毒舌钻钱眼的家伙。   可不知为什么, 听到方靖远那让众人跌落一地下巴的喊声后, 大家恍恍惚惚间,觉得岳璃走向老牛时的身形和气势忽然拔高许多, 好像,竟有种真的能赢的架势?   不会吧?一定是错觉吧……老牛不可能输的!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为老牛呐喊助威的口号喊得愈发高涨, 气势如潮,若是胆子小点的人,只怕光是听了这排山倒海般的助威声, 就得被吓得两腿发软。   “呵,你们主场优势,仗势欺人啊!”方靖远朝周围看了看, 没看到合适的东西, 倒是看到有两个穿着深绿色短打的跑腿怀抱着大竹筐一前一后朝着观众席跑去, 一个收钱, 一个发竹筹, 显然是关扑(注1)的热潮被他给带起来了。   先前一面倒的情况,根本没人下注, 他这一把二百两银子下去,可是二十多万钱啊!要知道,此时临安的物价, 整日如方靖远那般“奢侈”地吃外卖,也不过几十文的开销,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也不过十余两银子。   虽说大宋的百姓喜好关扑,几乎无物不扑,街头商家大多以此为促销手段,百姓也都习以为常。   可必须的斗球关扑,本来也没人参与的,直到“冤大头”方探花的出现。   众人都认定他是死要面子才会下如此重注,可捡便宜的事儿谁不干呢?几乎转眼间,哗啦啦的银钱如流水般投入扑篮,竹筹被一抢而光,庄家那边不得不又派人扛了两筐过来,还特地去跟老牛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先等等,让大伙儿都下完注再动手……哦不,动脚。   老牛自是无有不应,自己还乐呵呵地解下腰间钱袋,扔给跑腿的下了一注,然后望向岳璃说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送财童子,你家那官人还真敢在你身上下注啊!”   岳璃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放在场边的几个大竹筐。   那是方靖远特地让霍千钧去跟庄家协商,既然大家如此踊跃,就干脆把赌注都放在球场边上,扑者自行投钱取筹,来者不拒,只要有敢下注的,他就敢对赌。   霍千钧擦着头上的冷汗,看着场边堆积如山的钱筐,有种绝望的感觉,“元泽……要是输了,你赔得起吗?”他算算自己和方靖远的俸银……愈发觉得自己应该阻拦这厮发疯才是。   “怎么可能输?”方靖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九郎,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阿璃?”   “阿璃!”霍千钧口气有些泛酸起来,“你才认得他几日?就肯为他花这么多钱!我认得你这么多年,还没见你给我花过一两银子。”   “哦,那是因为你每次都抢着付钱啊!”方靖远回忆了一下,说道:“你交不上功课的时候,我替你写过;你被伯父责罚的时候,我替你挡过;你……”   “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谈钱太伤感情!”霍千钧赶紧拦住不让他继续回忆清点旧账,再翻什么黑历史都出来了,“不过我可先说好了,你的账我认,阿璃……岳璃的我可不管!他坑走我那对金锤,害我被老爹念叨好几天了!”   “那是你爹自己亲口送人的,反悔了?”方靖远摇摇头,轻笑道:“看球吧,信我,阿璃不会输的!”   他相信,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而钞能力,更是无敌的!   君不见岳璃自从站在场中,看到老牛和看客们一个个排着队往竹筐里投钱,场边一溜排开十个大竹筐都已装的满满当当,庄家的竹筹都用干净了,不得不现写了几张大额筹码盖章按了手印才算应付过去,她的眼神越来越亮,从一开始为了方靖远的面子,为了岳家军的荣誉,到后来再看到这些堆积如小山一般的铜钱,在脑中换算成给阿娘买的镯子,给小妹买的长命锁,给阿爹换双靴子,给二弟三弟买文房四宝……   她从身后抽出双锤,走到场边,递给霍千钧,“九哥,帮我看一下。”   “呃,没问题。”霍千钧接过金锤时,感觉手腕一沉,赶紧放在了地上,拍着胸脯说道:“放心去,踢飞那头老牛,金锤我给你看着,保证没人敢拿!”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就算有人敢,也得拿得动才行啊!   “阿璃,你也不用担心,照我说的去做,包赢!”   “嗯!”岳璃用力点点头,转身朝球场正中走去,脚步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霍千钧闻言忍不住凑过来问道:“元泽你何时会玩蹴鞠的?教他什么秘诀能包赢?也教教我呗!”   “教你?”方靖远呵呵一笑,挑挑下巴,冲他脚下的金锤努努嘴,“等你什么时候能把这对金锤玩得跟阿璃一样溜了,我就教你。”   霍千钧顿时没了精神,转头望向场中,看着岳璃和老牛的悬殊对比,当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出哪里有胜算。   老牛也是这样想的。   他冲岳璃抬手招了招,“小子,让你先来——”   岳璃却摇摇头,“客大不欺主,你是地主你先来。”   她牢记方靖远说的话,最好的防御是进攻,最快的学习是实践。   老牛,就是她眼下最好的老师。   “呵,行啊小子!”老牛有些意外,却并不坚持。他不是刚出茅庐的年轻人,在武学留学了好几轮,见过的热血少年多了去,有的成了纨绔,有的成了炮灰,这世上从来不缺天才,但无论是谁,他都会同样对待,绝不容输!   “那就——看球吧!——”   老牛的脚尖一点,蹴鞠就从地上飞了起来,顺着他的足尖,向上一挑,他那庞大的身躯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灵巧步法朝着风流眼冲去,那只蹴鞠则从弹起的一刻开始,不断地被他的脚尖、脚背、小腿、膝盖,甚至用胯、用臀、用肩、用头……除了手以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能变得无比灵活,只要碰到球,就能让它乖乖地变幻方向,或加速或减速,或飞高或降落,总之在他周身上下盘旋飞舞,跟着他一路冲锋之时,根本不曾离开三尺之外。   方靖远抬抬眉,这花式运球法还真是漂亮,看来说他能随身带球三天三夜不落地,也不是唬人的,只是运球动作再漂亮,得分关键还是要看进球。   还好,岳璃是个心性坚定的孩子,并没被老牛的花招晃晕了眼,她也不懂得这些技巧的厉害之处,只是死死记住了方靖远说过的话。   “不让他进球就行了。”   蹴鞠落地之前,只要进不了风流眼,她就没有输。   “进——”   老牛冲到她面前,挑衅地一抬头,看到她冲上来阻拦之时,猛然身形一晃,带球从她身边晃过,让她扑了个空,随即狠狠抬脚一抽,“得——”   “一分”两字还没喊出口,他就愣住了。   明明被他晃过的岳璃,竟然忽地一个旱地拔葱,在半空里接着一个翻跃,凌空倒踢出一脚,正中蹴鞠下方,将其一脚挑飞,高高地从风流眼上方飞了过去。   满场喝彩声刚喊了一半,戛然而止。   “好轻功,再来!”   老牛也不含糊,直接冲上前去,一头顶住正要落下的蹴鞠,跟着一点一甩头,蹴鞠再次飞向风流眼。   可以用头是吧?岳璃看在眼里,跟着身形一跃,如乳燕投林,飞鸟滑翔,直接穿过风流眼当中,也照模学样地一头顶在蹴鞠上,将它挡了出去。   “咦?有点意思!”   老牛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接球的动作,脚下也不含糊,从半空里拦下被她撞飞的蹴鞠,又一脚抽回去,“再来!”   “好!来吧!”岳璃也不多话,只是专注地盯着那只蹴鞠,看着老牛的每个动作,她自幼习武,教她的都是当年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高手,没有那么多花哨的动作,追求的都是最简单效率的制胜手段,所以方靖远让她学习老牛,她也正好见识写这些武学生们的水平。   毕竟,武学一共只有五个能保送会试的名额,她必须拿下其中之一,才不负小方探花为她做的一切。   “进!——呃,没进……”   “再进!”“老牛上啊!撞死他!上——”   “进进进!”   看客们从一开始斗志昂扬挥拳跳脚,喉得声嘶力竭,到后来,一个个喊的嗓子也哑了,脚也跳软了,满头的头发都散乱下来挡住眼也懒得撩一下,干脆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周围的人慢慢都坐了下来,全然没了一开始时的激动和期待。   “老牛上啊!”慢慢变成了“蠢牛你会不会踢!”   “上啊!撞啊!再敢挡就踢死他啊!”   “踢死他!”   那些暴躁的人喊声越来越大,起初还揪着心的霍千钧刚松了口气,又担心起来,“小岳能拦得住球,还能挡住老牛吗?那可是人称牛魔王的老牛啊!”   “牛魔王还不是头牛,能翻过天去?”方靖远一开始就让他弄了把椅子过来,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球,听到此处,看看那些已经红了眼的赌徒,笑吟吟地说道:“你若是跟庄家相熟的话,还是让他想想,若是老牛输了,他得赔我多少银子。跟他说一声,那银子是御前带刀侍卫慕统领给的哦,撕毁无效,照样得赔。”   一开始这场一对一斗球的赔率因为一方无人下注,庄家定的是一笏扑三十笏,后来有方靖远下注后,看客们跟着蜂拥而至,大量买进老牛赢,虽然没有单笔比方靖远更高的赌注,但聚沙成塔,近千人的赌注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   老牛若是赢了,只有方靖远一人输,顶多也就是赔了那二百两。   可若是老牛输了……这满场的看客,急红眼的赌徒,能放过方靖远和岳璃?霍千钧忍不住伸手挠了下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扯下一绺头发,“你还笑,我都愁得掉头发了!”   “掉就掉呗,你头发多,秃不了!”方靖远满意地看着岳璃再一次将老牛的进攻化解,相比之下,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轻松,而老牛每一次都竭尽全力的结果,就是疲于奔命,如今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不知还能撑几个回合了。   体重越大,惯性越大,要控制的难度其实更高,所以老牛起初那些花哨的动作看似灵活,其实耗费的心力和精神都不少,若是当时唬住岳璃一举突破也就罢了,可是久战不下之后,两人的强弱胜负形势就倒转过来了。   “该死!”老牛喘着粗气,控着球,死死地盯着岳璃,“小子,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岳璃点点头,抬手,朝他一勾,“来吧!”   霍千钧看在眼里,忍不住捂住眼,猝不忍睹。她跟着方靖远没几天,似乎就已经传染了他不少坏习惯,这种手势动作和口气,如出一辙。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老牛果然受不了这刺激,怒吼一声,连人带球朝着她冲了过去,这次他根本没有射球得分的意思,就是冲着岳璃而去,只要撞飞了她,废掉她之后,还有谁能拦住他进球!   “上啊!撞死他——”   看客们眼见老牛发飙,都跟着激动的跳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能看到那个上蹿下跳的小子被老牛顶飞摔得筋断骨折血流一地,方能一泄他们被折磨了这么半天都看不到进球的怨气。   霍千钧也跟着神长脖子紧张地看着,“小岳小心啊!”   “放心……”方靖远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老牛和岳璃“撞”在了一起。   狭路相逢,有时候真不一定是勇者胜。   勇气,谁都能有,可力气,真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   “轰”的一声巨响,藤萝编织成球用皮革缝合鞣制的价值十两银子的齐云记限量版定制蹴鞠,被两股大力对撞冲击,在半空里炸成无数碎片,气浪冲击地地面尘土飞扬,让人几乎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蹴鞠已被撞得炸裂成齑粉,老牛站在地上,昂着头,怒目圆睁,而他那偌大的牛头上,发髻已被打散,披头散发得犹如一头狂狮,可偏偏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巴掌小得都无法覆盖整个牛头,却生生将他按住,动弹不得。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瘦猴般的臭小子没被老牛撞飞,竟然还压住了老牛?   是他们在做梦,还是这个世界颠倒了?   尘埃落地,全场静默的时候,眼尖的人方才看清,老牛似乎矮了半截下去,他的双足稳稳地扎在地上,如山岳般无人撼动的身躯被那个小小的巴掌,压得生生入地三分,动弹不得。   若是泰山压顶也就罢了,可现在这幅画面,明明是巨人和灵猴的对峙。   只一瞬,岳璃松手,翻身轻盈落地,连一点尘土都未曾带起,只是脸上的表情有点疑问,“球坏了,怎么算?”   全场沉默,跟随老牛多年的兄弟,尤其想哭。   他们早看出来了,这小子压根不会踢球,估计连蹴鞠都是今天第一次碰。   可他偏偏轻功绝妙不说,还有一身怪力,学习能力还超强,照着老牛的动作几乎现学现卖,还比老牛耍得更漂亮,更出彩,最后更是一拳爆球不说,还一掌压下了老牛,结果,人连输赢规矩都不懂……   十年心血,一身功夫,一招落败,这让人去哪说理去!   “俺老牛输了!”老牛深吸了口气,拔出腿脚来,朝着岳璃单膝下拜,“牛奔愿赌服输,从今日起,小兄弟你就是俺老大,你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呃……”岳璃忙不迭地伸手拉起他来,说道:“牛兄弟无需如此,我也是听方……大人的吩咐……”   方靖远微微皱了下眉,说道:“既然不习惯叫大人,那正好,今日起,你们就叫我方博士吧!这个名号不错。”   比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好听多了,早知道如此,就该让赵昚给他封个博士的官儿,也不用他来武学弄走了张博士,抢得这个在21世纪就听惯了的名号。   “老牛见过方博士!”老牛这会儿客气多了,只是仍有些怀疑人生,“不知博士是太学的,还是武学的?”   太学的博士好像没这么年轻的,武学的博士……老张早就不管事儿了,这位看着弱不禁风……好吧,人有能打的弟子,不服不行。   方靖远淡淡地看着他,扫了眼围上来的武学生们,声音清清朗朗地说道:“自今日起,方某便是武学的博士,负责诸位的考勤,学业考评和考试评级。今日算你们不知者不罪,明日开始,若再有违规犯禁者,开除学籍,永不录用。”   “你……你真是武学的博士?那张博士呢?”   武学生们当然知道,校长祭酒大人是兼职,整日在太学那边盯着那些未来的文官天之骄子都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心思来管他们这些一无前途二无文才的粗莽武夫。   博士才是他们的现管大人,升降进退全在他一人之手。   “张博士另有去处,本官奉诏任职,尔等若有疑问,可自去吏部或礼部质询,但若是明日点校不到,考试不过,呵呵,”方靖远眼神淡淡地扫过这群五大三粗面红耳赤的汉子们,“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阿璃,霍九,叫几人带着庄家和赌金到尚武堂来,其他闲杂人等,限时三刻之内,离开武学。”   他的玉面一沉,亮出鱼符,本是武学教谕的铜符,在他借赵昚还没收走的御史令缴了张博士的武学博士鱼符,就顺手留下了。反正张博士被他送去了大理寺,眼下武学这边的烂摊子得他来收拾,多拿个牌子也无关紧要,哪怕报备上去,赵昚只怕也是求之不得。   老牛倒是个一言九鼎的汉子,既然愿赌服输,认了岳璃为首,当即便听凭差遣,按照方靖远吩咐的,带人收拾了蹴鞠场,缴了赌金送去尚武堂,再把那些被这一连串意外震得风中凌乱的街痞混子们都赶出了武学,才让这校园里总算清净下来。   这边霍千钧带人和岳璃一起清点了一下赌金,差点乐得开了花。   他和钧容直的人经常在瓦舍里“镇场”,有时候也跟着献艺表演,每月也有几十两银子进账,不亚于朝廷开出的俸禄,可那种辛辛苦苦“上班打工”赚的钱,哪里有这般一局定胜负来得刺激。   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暴富,不是没有道理的。   反倒是岳璃比他表现得更平静,从真正赢了斗球到进入尚武堂点钱,她都一直没吭声。   方靖远看她如此安静的模样,不觉好笑,抬手就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想什么呢?还做梦呢?”   “啊——”岳璃没想到他会敲打自己,条件反射般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又如触电般急忙松开,“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都是方大……方博士神机妙算,我也没出本钱,不该分我这么多的。”   “呵,没你我上哪赢去。你记住,你自己就是自己的本钱,靠自己,比靠谁都管用。”方靖远懒懒地扫了眼那些装钱的大竹筐,视线落在霍千钧身边的庄家身上,“你这赌局输了这么多,够赔的吗?”   庄家抹了把额上冷汗,连连点头,“够够,这些都给大人……啊不,博士!博士!您若是还觉得不够,小人再回去拿。”   方靖远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我只拿属于我的钱,不该拿的,我一文都不会动。只不过,你在这里设局开赌多久了?可有向武学交过租金税金?”   大宋并未完全禁赌,赌坊同样要交租交税,方靖远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围,并没想过能一下子就把这千疮百孔的帝国身上毒瘤剔除干净,而是要先从内部给它输入新鲜血液,让它能够健康地运转起来,自己强大了,才能抵抗病毒的侵袭和战胜外敌。   “这……小的只是个管事,做主的东家和武学如何定契,小人着实不知。”庄家一听就傻了眼,支吾着看了眼霍千钧,心底暗暗叫苦。他的东家,可不就是刚被霍九打跑了的邵家兄弟么。   “行吧,那你就带霍九去见你东家。”方靖远痛快地把差事丢给霍千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想必九郎最乐意走这一趟不过,“收债这种事,九郎你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霍千钧喜不自胜,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邵家找麻烦,比捡银子还让他开心,“阿璃若是无事,便与我同去?”   “她想去就去吧……”方靖远倒是无所谓,刚说完,就见一人匆匆走进尚武堂来,穿着像是工部主事的服饰,有几分面熟,见到他便急忙行礼说道:“方大人,陆侍郎让卑职请大人即刻往工部一行。”   “哦?陆大人?务观兄病假好了?找我何事?”方靖远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差点忘了找陆游“谈心”的事,被他一说,立刻想了起来。   那人苦着脸说道:“陆侍郎今日去工坊巡视,发现竟有人盗走了方大人的手稿,如今正大发雷霆,请大人过去商议如何补救……”   “盗我的稿子?!”方靖远勃然大怒,“怎么到哪都少不了这些盗文狗,阿璃,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木:三文都掏不出来的女主甩着双锤:三千两!我来了!   枫林残忆:“冲啊,只要我稍微努力一下小钱钱就是我的了。”   荼荼:为了钱!必须赢!   梦幻紫情缘:眼里看的不是老牛,而是小钱钱!(小岳岳:哦不,这不是肉山老牛,这是一、座、钱、山!)   初聆:想有车有房就在此一搏!   石室诗十世:*「辛弃疾」探索了「方靖远」的书屋!   *「辛弃疾」获得了「一份神秘的图纸」!   *「辛弃疾」的心情值上升了!   *「辛弃疾」将「书屋」标记为日常探索点!   -----------------   注1:宋 吴自牧 《梦粱录·正月》:“街坊以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门歌叫关扑。”   《东京梦华录》池苑内除酒家艺人占外,多以彩幕缴络,铺设珍玉、奇玩、匹帛、动使、茶酒器物关扑。有以一笏扑三十笏者(一赔三十)。 第三十四章 见利忘义   “走!打狗去!”   方靖远愤愤然地拂袖而去, 岳璃是跟上了,霍千钧和牛奔等人却一脸大惑不解,谁也不知道小方探花为何会如此愤怒, 更不知道, 他口中的盗文狗, 是什么狗。   此时此刻的大宋人绝不会知道, 千年之后, 有个叫抄国的国家,从明朝的附属国开始, 借鉴了华夏的文化、制度、服饰、医学等等,有学习有继承,能够发扬光大倒不是什么坏事, 可坏就坏在他们拿去用了不说,还非要说这些是他们自己的传统,嚷嚷着注册成自己的节日自己的传承, 反过来倒打一耙说华夏人抄袭。   这就很狗了。   而在华夏人心里从汉唐乃至宋明,都自承泱泱大国,对外邦来朝时从无藏私。唐有东渡的遣唐使, 还有联姻给吐蕃带去工匠和文化的文成公主, 明有朝鲜和南洋一些小国的王族在京都求学定居, 若无开阔的胸襟和包容的态度, 也不会被当时万邦臣服, 称为“□□”。   其实狗子也很委屈,这种吃了拿了翻脸不认人甚至还反咬一口的, 称之为狗着实有些辱狗,实为白眼狼也。   方博士虽是理工科出身,但在国外一边严防死守打着专利和知识产权的名义盯着拦截国内的技术发展, 一边还撺掇着某些抄国借机掠夺各种传承专利,甚至连“中药”都能被改头换面成了他们的专利。   那时的愤怒,是对外,可没想到在大宋时代,他为了提高大宋兵力而拿出的设计图,竟然也能遭遇盗窃。   这会儿虽然没有什么专利只说,但兵部和工部对于军工方面的技术还是控制的相当严格,他当初也是出于对陆游的信任,压根没做任何防备就给了出去。   眼下看来,分工和防盗,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可或缺的程序。   都说大宋的兵力疲弱,可实际上,宋朝的手工业在当时已达到世界巅峰地步,不仅仅在纺织、水利、造船等民用和经济方面领先于世,在武器制作上也处于绝对领先地位,只可惜,空有利器,遇到一帮精于内斗扯皮窝里横对外怂的君臣,使得宝剑蒙尘,良将折戟,生生断了华夏文明蓬勃发展之路,整个文明时代被铁蹄摧毁,倒退了一个时代,才会从世界之巅,慢慢落后,挨打……   想起来牙都疼!方靖远恨恨地想,既然给他这个机会来到这个时代,让他看到了改变这一屈辱时代的机会,他就决不能放过每一个可能。   让那些曾经用诗词歌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大佬们,也见识一下科学的力量,这些人的智慧不亚于他,甚至远超过这个时代,才会比沉沦在繁华旧梦醉生梦死的人更痛苦,而一旦有机会,他们便会爆发出更多的能量,和他一起,来改变这个世界。   从他到来的那一刻开始,这里是南宋,却已不是他昔日记忆中的南宋,而是属于他们的大宋。   不容,不许,不能让任何人来破坏它前进的步伐。   尤其是,盗版狗!   方靖远气势汹汹地带着岳璃走进八作司时,连正在发脾气训斥负责看管资料库主簿的陆游都被吓了一跳,急忙迎上前去。   “元泽,你来得正好!我前几日不在,今日回来,才知道这厮竟然大胆将你手稿外借,结果这边的神臂弩还没做好,那边已经有人进献给上皇做贺寿之礼……”   “那边?”方靖远气得不怒反笑,“说来说去,还是那些人!难怪千方百计想要我的性命,原来是为了这个!”   先前他就有些纳闷,怎么那些人那么快盯上了他,从族中忽悠人来举告,到画舫埋伏暗杀,文不成就动武,一次比一次狠,甚至连暴露身份都不管不顾了,难不成就因为他在赵昚那得意?   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些人偷了他的东西后做贼心虚,想要干掉他这个原主占为己有,才能堂而皇之地向上皇献宝,然后再争取更多的利益。   就跟后世的抄国非要反咬一口一样,越是做贼心虚,就越是容不得原主,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方可独占所有权,名利双收。   名利面前,有多少人能禁得起考验?古今中外,何时何地,哪里都少不了这种人物。   陆游这几日都在病假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不说,面色青白,目下更是一片乌青,一听此事从图纸手稿被盗上升到要人性命的地步,登时也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元泽知道是何人所为?可要为兄一同去寻回?”   “不必。”方靖远冷笑道:“那些不过是初稿,我让将作监找人来试试手的,他们若以为这就算好东西了,那也休怪我到时候让他们丢人现眼!”   “只不过,你这里查出是什么人泄露图纸了吗?”   陆游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李主簿说之前也未曾在意这些图纸,这几日常有人往来书库,将作监下八作司,能进书库者,人数逾千,想要一一核查,谈何容易。若不是那边有人进献给上皇,被皇上知晓,问责下来,只怕这边还不曾知道丢了图纸。”   说到此处,他也不禁痛心疾首,“也怪我当日不曾叮嘱明确,让人钻了空子……”   方靖远见他如此难过,也不忍再追问下去,只是眼珠一转,便冷笑道:“务观无需担心,那些人就算盗得图去,也不过东施效颦,难得精髓,我们再另行赶工做些新的便是。至于盗图之人,也不用去找,过不了几日,他便会自己现形。”   “啊?莫非元泽早有安排?”陆游刚问了一句,立刻转头瞪了李主簿一眼,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再泄露出去,让盗图之人逃之夭夭,本官定要拿你问罪不可!”   李主簿战战兢兢地点头,赌咒发誓道:“陆侍郎,下官保证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倒不必,这事儿说出去也无妨。”   方靖远无所谓地耸耸肩,这动作其实并不算优雅好看,尤其是穿着这身青色官袍,本来有些破坏他的威严形象,奈何他在这里顶了张逆天的神颜,让人只觉得他举止洒脱不羁,生不出半点厌恶之感。   “其实……”他忽地促狭一笑,眨眨眼,带着几分狐狸似的狡黠,“我画图的时候正好在做个试验,用到一种非常麻烦的药水,当时一不小心,差点把那些图纸毁了。后来好容易晒干准备誊一份,就被辛幼安翻出来给你了。”   “啊?什么药水?如何麻烦?”陆游一惊,下意识地追问道:“为何你不早说?”   “我这几日不是忙得脚不着地,一时忘记了吗?”方靖远露出一脸无辜的笑容,说道:“其实听说务观病倒,我就担心是不是那药水引起的。毕竟我也是第一次试验,到底有多少种后遗症还没测试出来……本想着去探望你时,找个御医一起看看,没想到这么快竟然就被人偷走了。”   “唉,你才不过经手而已,就病了这么些日子。那些人盗了图去,这么快能做出成品,想必日夜研究,没少碰那图纸,若是发作起来,定然比你的病情严重十倍……怕是要危及性命啊!”   “所以,要找出盗图之人,无需一一排查,只需看这几日谁生病请假,再看看得了什么病,有多严重……便可!”   “可是我……”陆游听他说得如此严重,半信半疑,正要说自己的病因时,却见方靖远冲他使了个眼色,忽地一怔,跟着蹙眉颔首,话锋一转,有些神色不虞地说道:“难怪我请了几个大夫都查不出病因,正准备向官家告病,请个御医帮忙。既然是你惹出的事,那就由你去帮我请御医吧!”   “好吧,一起去!”方靖远拉着陆游出门,临走前转头跟李主簿说道:“那图纸上沾染的药水毒性很强,你回去后去药店抓点黄连和石蕊冲水,内服外敷,若是三日后没什么反应,或许就没事了。”   “啊?那若是有事怎么办?”李主簿顿时慌了神,急忙问道:“我……这书库中的图纸和书册都是由我经手整理归档,我也曾碰过,若是中毒怎么办?”   “唉,那要看情况而定。你先别告诉其他人,最多三日,那些碰过图纸的人,必定毒发,倒时候抓出真凶,我再让御医给你治疗解毒便是。”方靖远说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且放心,陆侍郎和我都相信你不是监守自盗的人,只要再等三日,便可还你清白。”   “多谢方探花。”李主簿的脸已经皱成了一团,勉强挤出来一点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你和陆侍郎若是找御医配出解药,可别忘了卑职啊!”   “忘不了忘不了,你且放心便是!”方靖远冲他摆摆手,拉着陆游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主簿眼巴巴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欲哭无泪。他说得轻松,陆游才不过经手了一下图纸,就病了那么多日,现在看着还气息奄奄的模样,若不是皇上问罪下来,只怕他还在家中卧病不起。   而他,何止碰了一下那么简单!   更要命的是,不光是他自己碰了,那位若是也因此中毒,那他就算眼下侥幸没事,回头被追究起来,那他也跑不出去,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可如何是好!   他却不知,当他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团团转之时,他的一举一动,都早已被人看在眼里。 第三十五章 人心难测   “元泽, 你的手稿上,真的带毒?”   走出将作监,陆游看四下无人, 连先前跟着方靖远的那个双锤小子都不见了, 这才忍不住问道:“可我并没中毒啊……大夫只说我郁结于胸, 上次你说我的事, 我……”   方靖远停下脚步, 哼了一声,“你怎么了?不服气?觉得我说错了?”   “并非, 这几日我沉心静思,夜不能寐,正是因为元泽一语中的, 不但没错,还戳破务观一直自欺欺人之事,方令务观明白, 往日种种,起因在我,正因我之错, 才害了婉儿……”陆游脸色虽极为难看, 说话却毫不含糊, 朝着方靖远深深一揖, “多谢元泽点醒我!”   方靖远叹了口气, 说道:“你不该谢我,而是该去找出那个冒充赵夫人回信给你, 还将那首词广为传诵之人。”   “啊?!”陆游身子晃了一晃,尽管经过这些天反思,他已经能接受唐婉再婚后并未留恋前情, 更不是因为思念他而抑郁身故之事,可乍一听到连那封让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至今的回信都不是唐婉亲笔,着实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我后来遇到了赵士程。”方靖远毫不隐瞒地说道,“他说那封回信绝非赵夫人……就是你……咳咳,唐家娘子所写,正因为传言沸沸扬扬,赵夫人才会病倒。务观兄,你们既是自幼相识,为何会认不出她的笔迹?还是……其中另有缘由?”   不是他阴谋论,而是自从他到这个时空以来,就发现很多人和事,并非和后世的人臆想中一样。强行给人降智把一切行为都归咎到恋爱脑身上,只是最简单粗暴无能之举。   陆游和唐婉和离七年未见,早已各自嫁娶,生儿育女,偶然相逢,连赵士程都不曾拦着,显然夫妻恩爱彼此信任,对前尘早已释怀,对此根本没放在心上,才会让两人见面一叙,就这样,连饭都没吃一顿,只因陆游旧情难忘,诗兴大发之下,忘情题词,才将这事给闹大了去。   到手的红玫瑰也会变成蚊子血,得不到的永远念念不忘,更何况当初和离,陆游还是被母亲逼迫,所以各位难忘。多年不见,唐婉有夫有子,显然过得更好,依旧如花解语,他这份伤怀就愈发翻倍。   他是浪漫主义的恋爱脑,一时忘形犯错,可那些推波助澜,甚至假冒唐婉回信的人呢?   方靖远不信那些人是完全出于“同情”陆游,才假冒唐婉回信“安慰”他,就像如今的他,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顶多挂着皇帝前任伴读的名字和探花的名头充当个门面,可就因为他在临安乡试中坏了某人的安排,就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   从家事亲族,到人身安全,若不是他不近女色,尤其对那些媒婆和形形色色的相亲宴会避之不及,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奇奇怪怪的“缘分”和陷阱。   可到此刻,他知道被盗走的手稿已经堂而皇之地成了“贡品”进献给上皇贺寿,就愈发明白,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陆游才华过人,却一生仕途坎坷,心怀家国天下,终生难酬壮志,他原本以为这是时事弄人,可现在看来,总觉得其中似乎另有缘由,并非仅仅是因为陆大佬恋爱脑的缘故。   陆游闻言如闻霹雳,整个人魂不守舍的,方靖远连着喊了他几声,他方才迷迷糊糊地答道:“我……我并无见到她亲笔手书,是有人代为传言……那词……竟不是婉儿所写?怎么会?怎会如此……”   “为何不会?”方靖远觉得有必要拯救一下陆大佬,免得他一门心思钻了牛角尖,若是真闹出什么意外来出事了,岂不是他的罪过?   “你们七年不见,相逢之时,她比之前的气色如何?与夫婿相处可是和美?”   “这……婉儿从未变过……”陆游倒也不是那种信口胡说的人,只是当初再见佳人时,眼里只有她,哪里注意到旁边她的夫婿如何模样,可现在被方靖远一说,他细细回想,竟有几分苦涩,“早先因家母之故,婉儿已久不见笑容,再见之时……确实比先前气色更好,想来……想来那赵士程待她不薄。”   “何止。”方靖远坦言说道:“赵士程身为宗室子弟,婚后未纳妾,夫人过世后亦未再娶,只一心抚育独子,至今孑然一身,说实话,他们一家着实被你坑得不浅。”   “啊……”陆游神色有些恍惚,依然还沉浸在那封信是伪造的打击中,有些转不过弯来。   方靖远只好直接问道:“那你不觉得,你欠赵家父子一个道歉吗?”   “呃……是!”陆游被他的直球打得无法回避,深吸了口气,方才沉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回去收拾一下,当负荆请罪才是。”   “哎,那倒不急,你先跟我演完这场戏,等回头我陪你去赵家,”方靖远回头正好看到岳璃赶了回来冲他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笑着拍拍陆游的肩膀,说道:“不光要道歉,还得找出那个冒名回信之人,为唐家娘子洗清名誉……”   “这……”陆游迟疑了一下,但见方靖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便苦笑着点点头,说道:“说到底,此事怪我孟浪,那人……或许也只是想看我因此沉沦,却不想害了婉儿……”   “咳咳,我若是你,以后就莫要在人前提及唐家娘子的闺名。”方靖远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如此放不下,可有想过家中夫人和孩儿?更何况,若是遇上赵家人……你再不改,怕是要被人套麻袋揍一顿了。”   “打便打吧,本就是我欠了他们的。”陆游苦笑不已,最终还是点头应下,“那封信不是婉……表妹所写,想来她也不愿我再如此称呼她,是我对不起她。罢了,自此以后,我们只是兄妹而已……我这个做表兄的,是该为她洗清身后名,而不该自私下去。”   他神色怅然无比,从此刻开始,彻彻底底地放下曾有的心思。   方靖远点点头,除了恋爱脑和愚孝之外,陆大佬文武双全,才华傲人,能知错就改,还有的救。   “走吧,我先送你回府休息,你这身体……再这么折腾下去,就算没中毒,也得废了一半去。”   陆游点点头,刚要抬脚,却一个踉跄,多亏方靖远眼疾手快扶住他,还有些嫌弃地说道:“看吧,我就说……伤春悲秋要不得,情绪太激动,容易伤身。这下好了,你都不用装了,估计回去就得大病一场,我这抓紧给你找个太医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陆游回去就又病倒了,他急急慌慌地去太医院请人,又引得一些关注此事的有心人心生波澜。   连赵昚都忍不住拍慕峥去把他请进宫去谈话。   “有人告你投毒,还毒死了条什么狗?可有此事?”   “不会吧?”方靖远一怔,反问道:“哪家的狗死了?真狗假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赵昚不解地问道:“有不少人都听说你在武学大骂盗什么狗,后来将作监那边又有不少人怀疑中毒找了太医院去检查,还说有人亲眼看你毒死了条狗……连陆务观都不小心中毒了,可有此事?”   这话赶话人传人传的真是……方靖远也是无语了,“微臣是骂过盗版狗,其实是人,是盗取微臣手稿的人,真与狗无关,更不曾毒死过狗。说到底,也是微臣的错,自古忠犬护主,那些盗人心血占为己有的贼子,称之为狗,着实是有辱狗名。”   狗狗何其无辜,真是不幸替人背锅。   “当真?有辱狗名……元泽啊,你这张嘴,看来还真能惹事儿啊!”赵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朕还听说你把武学的张博士给送去大理寺了,魏祭酒可不愿管武学的事,你自己能管得住那些武学生吗?可要朕帮忙?”   “不用。”方靖远得意地说道:“官家莫非忘了,我可是带着岳璃去上任的,有小岳同学保驾护航,何惧之有。”   “小岳……”赵昚狐疑地看着他,真有些不敢相信,“你难道真看上了那个岳家女?前日皇妹还想让朕赐婚于你……”   “千万别!”方靖远一听就头大,大宋虽然没有驸马不得入朝的规矩,但皇家女哪有一个好像与的,更何况,他根本还不曾想过成亲之事,更不想被赐婚指婚随随便便娶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姑娘,公主也不行。   “当初骠骑将军曾说过,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微臣以为,大宋江山有缺,多少百姓尚在金贼铁蹄下煎熬,官家对微臣知遇之恩未报,何以为家?”   方靖远信誓旦旦,慷慨陈词,“无论是岳家女,还是皇家女,微臣都不娶。微臣只想襄助官家北伐,收复国土,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好吧,既然卿家如此有心,朕也不勉强。”赵昚龙心大悦,对他而言当然是好事,员工自动自愿加班不说,还连家都不管了,无论何朝何代哪个老板都喜欢这样的优秀员工,自是不吝奖励,“武学那边着实不好管,正好那边人也不多,宗学的宗正听闻你接手武学之事,便向朕提议将宗学子弟并入武学,亦可助你一臂之力,你看如何?”   “啊?”方靖远一听宗室的人就有些头疼,那些都是皇亲国戚,都是比武学弟子还要麻烦的刺头,这个提议之人,真不知是何打算,“如今的宗正是谁?总不会是恩平郡王吧?”   “自然不是,”赵昚冷笑一声,“他眼下还忙着为上皇贺寿,那有心思管宗学之事。是宗正司永嘉郡王。”   “啊?”方靖远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赵昚,完全想不起自己何时认识这样一位大人物,“谁?”   “太宗玄孙赵仲湜之子,永嘉郡王赵士程,他对元泽多有推许,难道元泽不认得他?” 第三十六章 开学测试   且不管那些盗版狗如何日夜担心生上毒发之事, 如今方靖远对自己的新同事非常满意,对自己的新工作也充满了斗志。   本来还想学着自己当初的老师,先给这帮孩子个下马威, 告诉他们“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可看看排在第一位的岳璃同学, 一左一右站她身边的霍千钧和牛奔, 方靖远摸摸鼻子, 把这话咽了回去。无论哪一个, 都打不过,算了, 他是靠脑子吃饭的,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反正,他不负责武学项目的课程, 主抓课程设计和教学管理,具体到兵器、搏斗、相扑、火器、阵法、兵法等课程,都有专职的教授和兵部和禁军的将官来上课, 在这方面,赵士程比他要专业得多。   赵士程出身近支宗室,受过良好的官方系统教育, 对于宗学和武学的管理再熟悉不过, 加上他已过不惑之年, 宗室弟子大多是他的晚辈, 见到他亦是恭恭敬敬, 不敢造次,无形中就给方靖远省了不少口舌。   对此, 方靖远十分感激。   结果,赵士程比他还主动地致谢,说陆游亲自登门致歉, 还真的“负荆请罪”,袒背认罚,还去当年题词之处,亲手洗掉原来的《钗头凤》,另写了一首词,不光是表达歉意,还说明了当年误会的缘由。   果然不出方靖远所料,那个冒名唐婉和诗之人,的确是陆游的知交故友,甚至现在还算是亲戚,只是当年陆游锁厅试时名列前茅得罪了秦桧,被一撸到底名落孙山,便是此人告诉了陆母,导致陆母迁怒唐婉,认定是她耽误了陆游的仕途,致使两人被棒打鸳鸯。   陆游续娶的妻子,正是这人的堂妹王氏,尽管王氏很快为陆游生有二子一女,但仍是不免为他心系前妻而生有怨怼,《钗头凤》一词风靡之时,不光是赵士程脸上无光,被人看得头顶发绿,王氏同样无颜出门,难堪之极。   而当时秦桧已死,陆游经人举荐入朝,也算是重新开始,结果那人便以唐婉之名和词回信,因有王氏从陆游书房中偷出的唐婉手稿参考临摹,加上分隔七年痛心之余的陆游根本难辨真伪,唐婉抑郁而亡,陆游同样大病一场,那人趁机踩着陆游的名声上位,谋了个剑南通判的差事离开临安。   陆游本就不是蠢人,只是身在其中,加上心念旧情,自己就先哄骗了自己,所以才会中计,害人害己。   待方靖远稍加点拨,他便想通其中许多关节,非身边人莫属,从王氏下手,果然轻而易举便知晓前情真相。   可惜斯人已逝,悔之已晚。   赵陆二人都是豁达之人,陆游既已悔过,还将唐婉早年留在陆家未曾带走的遗物整理出来,都交给其亲子赵子旻,也算是有个交代,赵士程也不难为他,准他以“表舅”的身份可以与儿子往来。   两家和解之后,最感激的人自然是方靖远。   在另一个没有他的平行时空大宋时代,赵士程因亡妻之故不愿留在临安伤心之地,自请外放,后来在孝宗赵昚北伐的隆兴之战中,战死沙场,赵子旻过继他人,再无音信。   后世流传的,依然只有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而在这里,两人终于和解,赵士程出于感激,主动前往武学给方靖远帮忙,也算是他当初一时义愤为唐婉出头说话结下的善果,同样也改变了赵士程的悲剧结局。   蝴蝶翅膀的轻轻挥动,看似不起眼的一句话,改变的,却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人生。   对赵士程父子而言,如云开雾散,自是开怀不已,可对于散漫惯了的武学学生和宗学学生而言,则如同晴天霹雳之后的噩梦开始。   “我不管你们以前学了什么,学得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参加的考试,由我出题。”   方靖远的视线平平扫过台下所有的学生,很是满意他们在自己的目光下略有些呆滞的表情。   “第一次成绩,仅作为分舍参考,以后每旬一测,每月一试,距离明年的武举会试仅剩下不到五个月时间,综合每次考试的成绩,最后排名前五的,可以由武学保举直接参加殿试。其余人等,只有自己去努力参加会试,跟全国武举一起争夺最后三十个武进士名额……其中难度,就不用我说了吧?”   全场静默,大多数人先前听说过他一道题考死会试秀才的光辉“事迹”,可听人说时是笑话,落在自己头上时,就成了悲剧。   “怎么?没听明白吗?”方靖远微微皱起眉头,问道:“还要我重复一遍吗?明白了吗?”   “明白了!”岳璃突兀地带头响应,跟着是霍千钧和牛奔,其他学子也跟着反应过来,终于轰然应诺,不敢再沉默下去,被他重复教训一遍。   那样下去,早晚方博士的话,会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就好。”方靖远满意地点头,虽然声音不够齐,但大家的精气神都很充足,完全抗造,“我也不会难为大家,因为这是第一次考试,我知道你们都没有提前准备,所以这是一次开卷考试。”   “你们可以携带任何参考书,包括兵书和策论,无论是买来的还是借来的,甚至是家传的都可以带来,考试时候亦可以从中参考……”   “那还叫考试吗?”有人疑惑地问,“现场翻书不算作弊?”   哪怕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学渣,水平也有高下之分,勋贵和宗室家族本身教育方式不同,学生的素养也相差甚远,这一开卷考试,显然没法体现出大家的真正水平,自然会有人不服。   方靖远微微一笑,说道:“以后你们若上了战场,就算带着兵书策论和历代实战案例,你以为,现场能有完全一模一样的情况让你们照葫芦画瓢?”   “赵括是怎么死的?长平之战是怎么输的?不记得了吗?”   “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出的试题,绝不会给你们作弊的机会。”   学生如同三伏天被冰水当头浇了个透心凉,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这哪里是形容俊美被临安城小娘子们追捧吹嘘成天上谪仙的探花郎,分明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魔鬼!   大宋武学+宗学的第一次开学测,在无限凄凉的秋风中,拉开了帷幕。   方靖远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在尚武堂挑了一间南北通透的廓室,足有一百多平的面积,其中一半都重新装修成了实验室,由工部将作监派人来特地给他装饰布置,几乎把当下八作司能有的工具和武器模板都拿来供他研究,还送了两个老工匠给他打下手,恨不得明天就能看到他弄出新版的神臂弩,狠狠地给那个盗版贼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能盗走一个,我就能做出更好的一个来。   不光比你的好,还能指出你一二三四五点问题,从配件和材料上让你做不下去,让你盗走的图成为一张废纸。   就如同这次考试,把书给你,把案例都给你,让你当场翻看,开卷考试,也未必能考出合格的成绩来。   “大军将行,今有九人共车,则二车空,若八人共车,则七人步,问人与车各何?”   “岁末发饷,不知人数不知银,七两分之多四两,九两分之少半斤,问人数与饷银各几?”   沉默,呆滞,茫然,是考生们几乎一致的眼神。   我们明明是武学生宗学生,为何会有算学的问题在这里?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考官的变态?   为什么要让他们在这个年龄这个时候就遭受这样残忍的打击?   这还不算,后面还有张鬼画符似的地图,要让他们从中分辨出何为高地,高度多少?何为泥沼,面积几何?要如何排兵布阵,安营扎寨?   步兵和骑兵在平原、草地和山地的行军速度各有不同,如何根据各自的行军速度安排前哨、侦查、粮草等事宜?   最离谱的还是让根据气象歌诀来判断提供的天象代表未来十二个时辰内的天气……   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吗?回家会不会挨板子?这考题,拿去会试也没人能做出来好吧?   还让他们开卷,书都给他们了,参考案例也给他们得如此大方如此“善解人意”,都不用他们再挖空心思想作弊的方法,连小抄都免了……   掀桌(╯‵□′)╯︵┻━┻有什么用?!   众考生欲哭无泪,就算是翻遍了手上的书,能对上哪道题?勉勉强强沾点边的,还是只有个思路,具体方法都得自己去想,自己去写,就算是抄,都没地儿去抄。   水平较高的学生还在挖空心思翻书翻案例寻找可以参考的答案,牛奔和霍千钧这样的打从第一眼扫完试卷内容,就已经放弃治疗。   “霍九,你不是跟探花郎一起长大的吗?怎么这些题他能出来,你连做都做不出来?俺老牛大字不识几个也就罢了,你这样啊,啧啧,回家得领家法吧?”   老牛毫不掩饰地冲着霍千钧幸灾乐祸地大笑,同样倒霉的挂零成绩,只要看到后果比自己还惨的,就能获得不小的心理安慰。   “嘿嘿,要不要去找方博士问问答案?凭你们的交情,还能不给你?”   “给,当然给,现在就给你答案,要么?”一把温和含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老牛霍然转身,抬头,正好对上方靖远笑眯眯若春花晓月般的面容。   “你是人?是鬼?”牛奔战战兢兢地问道:“你刚才不是……”   他转身指指前方的“讲台”,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是在那……那边吗?”   “咦?!”他揉揉自己的眼睛,讲台旁边的墙上,贴着墙壁挂着面亮晶晶的“镜子”,他们来时还不曾注意过,这不知用何物制成,足有等身高,正好对着走道这头的方靖远。   如此一来,坐席中的考生抬头之时,乍一看看到他站在前面,就赶紧低头继续“做题”,压根不会去细看,却没想到他本人竟在最后面打转……   正好把摸鱼的牛奔和霍千钧逮了个正着。   “要么?”方靖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我手里拿了答案,就可以离开武学,不用再来,既不用担心考试,也不用再辛苦训练,那不是很舒服吗?对不对?”   “不对!不是!不要!”霍千钧三连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脚下还狠狠地踢了牛奔一下,“那是老牛说的,我可没说过,更没想过!我在认真思考,准备答题,绝不会走歪门邪道的!”   “嗯,不错!”方靖远冲霍千钧嘉许地点点头,见他转头趴在书案上咬着毛笔杆开始认真“答题”,方才转向牛奔,“你呢?还要答案吗?”   牛奔差点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摇头,“不要……”   “那就好好答题。”方靖远微微一笑,“答不上来没关系,这只是开学测,以后会慢慢教你们的,放心,等你们学会以后,再回头看,会觉得这都是小意思,一点儿也不难,真的!”   学生们听了他的话,饱含热泪点头。   既然方博士都说了随便答,答不上来也不要紧,反正还得再学,他们就彻底安心下来,放飞自我,开始随意答题。   “就给一百辆车,坐不下的都跟着跑!”   “一人五两银子,多的都充公!”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武维扬,所向披靡!”   ……   方靖远走到岳璃身后,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在考题下面写下两个端端正正的大字:“不会”,满意地点点头,嗯,老实孩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态度也是学分的一部分嘛!值得表扬。   再走几步,看到霍千钧愁眉苦脸地咬着笔杆,歪歪扭扭地写着,“不知道。”   方靖远面色一沉,手中纸卷成筒,“啪”地一下打在他头上,“不知道就看书,白吃那么多饭长这么大个子,还不知道,脸呢?!”   牛奔看看岳璃,再看看霍千钧,对着自己的卷子,彻底犯愁了。   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作为武学生,第一场笔试,只是对你们基础的一次简单测评,接下来,还有几项测试,将计入你们本月的成绩评定,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   方靖远看到学生们听到考试结束的钟声时,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立刻笑眯眯地向大家宣布,“请同学们到校场——哦,就是原来的蹴鞠场集合,准备下一场考试。可以先回去换身方便活动的衣服,限时一炷香,超时者扣分哦……”   只听“┗|`o′|┛嗷~~”的一声声惨叫,学生们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从刚才被抽了筋似的趴在书案上,到一跃而起重回宿舍去换衣服上校场,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末了,教室里留下的只有岳璃和方靖远。   “怎么不走?”方靖远有些好奇,岳璃一共没几身衣服,都是干练的箭袖短打,自然不用像那些宗室子弟和霍千钧这样的纨绔一样一天换几身,读书一套,吃饭一套,耍贱——哦不,练剑一套,出门还得换一套,光是花在换衣服上的时间,就比岳璃多几倍,自然没她那么多时间用功读书习武。   岳璃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等老师……一起走。”她没说出口的是,之前考试的时候,已经听到好几个学生暗地里咬牙切齿地,计划着瞅机会逮着落单的方博士一定要套头狠狠揍一顿。   不套头看着脸下不去手,可不动手着实对不起自己被虐得身心受损。   方靖远并不知道学生们的计划,只当岳璃在这里还没能融入学生们的小团体当中,尤其她女扮男装的心理负担本身就不小,哪怕收服了牛奔,也不曾当真让他们去给她跑腿做事,耀武耀威,反倒依旧低调得像个不存在的影子。   想要她认可自己的性别和能力,勇敢地站在前方,还真不容易啊!   “那就走吧!”方靖远领着她朝小校场那边走去,边走边想着怎么给这位同学做心理辅导,想他一个理科博士生,当初埋头实验,从未想过心理问题,如今回到千年前,不光是要给陆大佬扭转恋爱脑,还得给岳小妹上心理课,真是太难了啊!   岳璃则小心地巡视四周,从上舍的课室到校场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校场本身设有蹴鞠球场和跑马道,外面还有一圈后来加盖的看台和帷棚,谁知道那些刺头学生会躲在哪里找事。   方博士的嘴巴虽然厉害,但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被那些家伙冒犯到就麻烦了,他可没有他们那般皮糙肉厚抗摔打啊!   她警觉的神经舒展开来,方圆百尺之内的每一丝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这是在山林中经过无数次教训捶打出来的经验,阿爹曾说过,一个好的探子,胜过千军万马,而那些,不过是她成长经历中的基础课,保护着她在那片吃人不见血的蛮荒之地生存至今。   方靖远看着她紧张的神色,以为她被人排挤或霸凌,道:“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忍让,在武学中,原本就是以实力为尊。那些武学生别看刺头,能让他们服气的只有拳头,不听话不服气的,你打了便是。”   “啊?”岳璃愕然,“可我只是……一个小兵,岂能得罪那些王孙贵胄?”她咽回了“配军之女”,哪怕明知道他已经清楚她的家世,可她的身份,依旧是不可说的秘密。   “怕什么?”方靖远嗤笑道:“有我在这儿,谁敢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我倒要看看,打输了的人,还有什么脸回去找大人告状来找回场子吗?”   躲在看台后的刺头听到这话,跃跃欲试的脚步缩了回去。   不敢说,原本还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可没想到,这两人会一起来。   一个打不过,一个惹不起。   这就很难过了,只能忍着,憋着,眼睁睁看着他们施施然从面前走过,一个翩若谪仙,一个霸气侧漏……想到刚才交上去的白卷,对接下来方博士说“很简单”的考试内容,忽然有点担心起来。   正经八百的武学考试,方博士总不能再玩出什么花样来吧?   一般的武举考试,主要分为力量、体能、技巧三方面的测试,通过者才能参与后面的笔试考校兵法兵书战策,所以这些武学生哪怕字写得稀烂,题都看不明白,但能进入全国第一等的官办武学吃官家饭的,基础课程还是远超常人。   以前测试力量的,都是在校场拎石锁,每个石锁都标有重量,单手和双手并举皆有,跟后世的举重差不多。   而体能无非就是行军速度和耐力,这一项真正考试的很少,反倒是最后的技巧,分为箭技和武技,实际上是将体能和技巧结合起来了。   箭技分为步射和骑射,寻常举试十中六已经是合格,可在武学里,这个成绩只会被人笑话,别说前十,连三十都进不去。   而武技则是学生们最喜欢的项目,十八般武器随意选,还不包括霍千钧这样喜欢打造自制兵器的。这些武学生和宗学生大多家学渊源,除了学校教的军中基础拳法和刀法枪法之外,还有各家的独门绝技,较量起来从来不知留手,每每出事故都是在这个环节。   在他们看来,武学看得是实力,可不是那些花架子,纸上谈兵到最后,还不得动真刀真枪?   方靖远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以前拿了探花郎的名头夺走临安城小娘子们的关注不说,现在还把手伸长到武学来了,以为几张试卷就能打垮他们了?   就连霍千钧都被人撺掇着一定要在校场上,让方博士见识到他们的力量!   等他们换好衣服,身着飒爽劲装,脚踩小牛皮靴,束发护腕,一个个蜂腰猿臂,精干利落,走出去英气勃勃虎虎生威的少年,看着都让人眼前一亮。   方靖远看着这些穿得花红柳绿的年轻人,亮眼之余,还真有点辣眼睛,或许是审美不同的缘故,这时候的少年偏爱艳色,只要有钱,简直是什么颜色都敢往身上穿。   红衫绿裤这种搭配,霍千钧个子高一脸正气也就罢了,牛奔这等块头不老实穿个一抹色,居然还套了件紫色的袍子,加上刺猬般支棱着的虬髯刺头,简直跟个巨型的大圆茄子差不多。   更不用说那些粉的绿的,哪怕是原本飘逸的天青云白色,穿在这些整日混迹蹴鞠场晒得快成碳头的家伙身上,也让人眼睛疼。   “换校服,一定要定制校服统一穿着。”方靖远揉揉额角抽痛的太阳穴,下定决心后,看到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宣布考试规则。   “你们作为大宋武学的学生,本身已经是千挑万选才能进来的,所以那些简单的考试,根本不适合你们。”   “我们今天的测试也不难,只需要你们通过校场环节后,进入比武场,嗯,就是之前你们玩相扑的台子,一个时辰后,还能在上面站着的就算合格。”   听起来很简单,学生们狐疑地面面相觑,再看看笑眯眯的方博士,总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   岳璃第一个站出来时,霍千钧也抢着跟上去,还有点后悔自己没第一个冲出去让小方看看谁才是他的死党。   可到了校场旁的出发点时,看到地上的东西,他的脸色就变了变,“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马鞍,还有皮甲。”武学马术课的老师林乘风心情格外好,十分仔细地给他们介绍规则,“这里有木马鞍、银马鞍、金马鞍,藤甲、皮甲、铁甲,你要选哪一套?不同的马鞍对应不同的马,你们要背着马鞍绕校场跑够五圈后,才能去选马配鞍,然后骑马射靶,十箭八中后,方可装备甲胄钱去比武场,参加最后较量。”   背马鞍,还要背装具,跑圈?这是什么鬼?! 第三十八章 金钱交易   跟着霍千钧到了校场的学生们都愣住了, 看着—地的马鞍和甲胄,背心—溜冷汗滑下来。   他们自小学习骑射,不是没见过马鞍, 只是没见过拆散了放在地上的马鞍, 更别提自己亲手去配置安装……还得先背着跑完圈才行!   “怎么?这都背不动?”方靖远啧啧轻叹, “难不成以后你们去打仗的时候, 甲胄装具都要别人给你们背着跟上?”   “动手的时候, 是不是要敌人先等—等,等人给你们送来甲胄和鞍具装上之后, 再开打?”   “可万—那些随从跟不上呢?没有甲胄,没有武器,你们就这样赤手空拳上阵厮杀?那叫送死啊同学们!”   “平时多流汗, 战时少流血(注1)。上阵不披甲,马革裹尸还。”   “同学们,记住, 现在你们流的汗,都是为了以后保住你们的性命!去吧!我等着你们站在最后的比武台上!”   —席话说下来,学生们的眼中仿佛都燃起了火苗, 再没有之前的犹豫和畏惧, 几乎是嗷嗷叫着冲上前去挑选马鞍和甲胄。   至于跑圈?骑射?擂台?方博士都说了, 那都是为他们好!   —定是这样, 没错的!方考官—心为学生, 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岳璃拿到手的金马鞍都被霍千钧抢了去,还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你个子小,背这么重的太辛苦……挑个轻点的吧!还有这金甲,简直就是特地为我准备的!穿上肯定能让满城的小娘子都只能看到我……”   于是, 霍千钧身穿金甲背负金鞍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校场,开始跑圈……三圈不到就趴下了!   “小岳……求你了……帮帮忙啊!”霍千钧被金甲金鞍压得趴在地上,伸手抓住刚要跑过身边的岳璃,眼巴巴地求救,“咱俩换换行不,金甲金鞍都给你……”   “我的也给你!再加—千钱!”旁边的—个宗室子弟抢着说道:“等回去我就给你,折银子也行!”   自从那天岳璃打爆老牛之后,所有的武学生和宗学生都领悟到了—个他们原来不懂的钞能力,那是独属于贫困生岳璃同学的。   哪怕原本只有七八分的力量,只要有银子加成,小岳同学能爆发出十倍的力量,别说—般人,就连老牛都被—拳暴击。再想想她那对八十斤重的金锤,那是—般人能拿得动的吗?   而这个时候,同学们请求帮助,岳璃看看在旁边监考的方靖远,见他压根没有阻止的意思,甚至还冲她微微笑着眨眨眼,她只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那些同学登时欣喜若狂,“小岳同学,你还能拿动这个吗?帮帮忙?我再给你加银子!”   “还有我!”   “我我我,别忘了我啊小岳!”   看到考官没发话,仿佛默许了这种“互助”模式,大伙儿也都不客气了,争着抢着要岳璃帮忙,跟之前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简直天差地远,在这—刻,她就是同学们的大救星,全校最红最受欢迎的学生,没有之—。   不—会儿,岳璃身上就背了好几个马鞍,手臂上挂着几套铠甲,堆成个小山—般,将她整个人都快埋在里面了,可她却脚步坚定从容,—步—个脚印,丝毫走得不比别人慢。   霍千钧见她如此辛苦,倒也不好意思把东西都给她,咬着牙硬撑着,最后几乎是—步—挪地被岳璃连拖带拽着带到了终点线,刚—过线就彻底趴下,任凭岳璃怎么啦,都死也不肯起来。   “让我歇歇,现在就算能爬上马,我也拉不动弓还射什么箭啊!缓口气,缓口气行不行,求你了!”   “好吧!”岳璃卸下身上的马鞍和铠甲,稀里哗啦扔了—地。   其他的学生们急忙赶过来收货,等到开始安装马鞍的时候,又出现了各种问题。他们平时都有马夫或随从跟着,就算骑马,也是等人都收拾好了,自己上马就行,至于养马喂马伺候马儿,给它披辔戴鞍之事,何曾亲手干过?   而武学这里的马虽然算不上—等的战马,可大多也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或是各家勋贵和宗室子弟自带的马儿,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任由他们笨手笨脚的折腾。   没几下,就有两个被马儿撂脚踢伤,不得不抬下场去。   跑圈结束趴下了十来个,彻底起不来。   骑射……还没骑上马就倒了两个。   好容易给马儿装好马鞍,系好辔头,爬上以后,却发觉自己已经手软脚软,别说十箭九中了,能拉开弓射中箭靶就不错了。   “第—轮,十中二!淘汰!重新准备,下—批!”林乘风毫不客气地举旗刷掉了第—批六名学生,看到岳璃竟然和霍千钧牛奔—起作为第二批骑射的学生,还颇有些不满。   “—个个看着人高马大的,连这点力气都没,简直是银样蜡枪头!”   方靖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微笑,呵呵,笑我是弱不禁风小白脸,以后你们就是装逼银样蜡枪头!   “大家不要太谦虚,尽管使出本事,今天测试的这还是固定靶,非常简单。等以后你们熟练了,还有人头靶,活动靶……保证会让你们玩得非常开心!”   众考生看着他的笑脸,当真觉得,若是谁能把这张俊脸给打得全城小娘子都不认得了,着实是功德无量!   还玩得开心?我看不是我们玩得开心,是你玩得非常开心,十分开心才对吧!   “十中六,十中七,啧啧,你们这些废物……十中……咦?!全中!”   林乘风念着—个两个的,都快没了精神,看到最后—个靶子时,突然两眼放光,拔高了声音大喊着,惊得那些垂头丧气的学生们都吓了—跳。   “岳璃,全中!”   岳璃放下弓时,下意识地朝方靖远那边看了—眼,见到他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来,握拳,竖起大拇指,也忍不住笑了笑,转身拍马朝比武台那边飞驰而去。   老师的赞许和期望,都是她绝不能辜负的!   她从同学们的反应中,已经渐渐体会到老师对她特别之处的原因。那绝不是什么特别的个人感情,更不是什么儿女私情。这种东西,似乎在老师身上还不曾有过,他说起陆游的恋爱脑时,都是满满的嘲讽口气,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对她好,对她特别,是因为她是岳家人,甚至……因为她是个女子,—个不甘心留在后宅,要走出来与天下男儿—争高低的女子。   起初,他带她回家,还给她在武学里安排单独的宿舍,连霍千钧都不曾有的待遇,当真让她有些诚惶诚恐。   后来,从师兄慕峥那里,岳璃才知道,方靖远不但给她争取了参加武举的考试机会,还告知了皇上她的身份来历,为她求得赦书,待岳家人都返回临安之后,就会公布她的身份,让她不必再成日里为自己的假身份而提心吊胆,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而他也在皇帝面前说了,对她绝无私情,他心中,只有皇上和天下,金狗不灭,江山不复,何以为家?   听到慕峥所说到这里时,岳璃震撼得无以加复,她从小被当成男子抚养和训练,阿爹就曾说过,无论什么情况下,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不但会毁了自己的—生,还要连累家人。   因为如今的女儿家,早已没了走出家门的自由。   原以为自己或许就要以这样—个身份—直孤独地战斗下去,直到葬身沙场,可没想到,只是在西湖上那—瞬间的相遇,就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不再是那个寂寂无名地在配军中苦苦挣扎的小兵,也不用再去静海军从最底层做起,她可以跟这些王公勋贵的弟子们—起,参加武学的考试和测验,堂堂正正站在他们当中时,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甚至还要笑看他们来苦苦哀求自己。   这种感觉,怎么—个爽字了得?   方靖远看到岳璃策马奔向比武台前冲他露出的笑容,那种似乎放下了什么沉重包袱的笑容,方才配得上她如今的年纪。   还真是,让他心怀安慰啊!   他如此笑得温和“慈祥”,看在眼里的学生们却愈发的心惊胆战,尤其是刚刚十中七都被说成了蜡枪头的霍千钧,整个人都蔫了。   “元泽……”见他—眯眼扬眉,霍千钧忽然想起前日里他特地提醒过,只要在武学中,就只能叫他“方博士”,称兄道弟的话,不但会坏了他们的关系,还容易被人举告徇私之事,便赶紧改了口,“方博士,能不能休息—会儿再考骑射?刚跑完着实无力射箭啊……”   “少去瓦舍泡茶,少喝点花楼的花酒,就不会‘虚弱’至此了啊!”方靖远笑得云淡风轻,说的话却句句如刀,“你说,若是在战场上,敌人会不会等你吃饱饭睡足觉,最好再洗个澡换个衣服打扮得光鲜亮丽再开战呢?”   “不会……”霍千钧耷拉下眉眼,长叹—声,“我再去试试!我只差—箭而已,就不信,今天射不中了!”   事实上,有时候,差—箭……只是第—次。   第二次,差两箭,十中六。   第三次,差三箭,十中五……   眼看着身边第三批第四批都有人通过了骑射考试直奔比武台而去,霍千钧的眼都急红了。   “哎哎哎你们等我—下啊!我马上就好——”   “还马上,你都马上马下多少回了?”方靖远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等你了,去那边看看,应该开始了……”   他还得去看看,岳璃同学能不能把这群饭桶都打趴下了,让他们心服口服说不出话来,才好跟皇上那边开口,正式在武举会试报名的时候,加上准许女子参试这—条。   虽然他很清楚,加上这—条,对朝中那些士大夫们将带来多大的冲击,但若不能从这里打开这个突破口,那么再等几年,朱熹的理学大成,在朝中保守派势力—旦占了上风,那些戴着女子头上的枷锁,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直到将她们压得死死困在后宅之中,再也无法脱离那个困境。   的确很难,可天下间,哪有什么事,轻而易举就能成功呢?   不去做,就永远无法实现,只要去做了,哪怕只有—线机会,先撬动—个人,然后带动更多的人,正如星星之火,有风起时,便可燎原。   岳璃,就是他看中的那点星火。   等到了比武台那边,就看到岳璃还稳稳当当地站在台上,她的脚下已有两个武学生打着滚哀嚎不已,其他人都干脆避开她,宁可“自相残杀”,也不愿靠近她半分,免得被踢下台去,或是落得跟那两个不知死活的—样下场。   台上还剩下十来个学生,其他的要么像霍九—样还在射箭区苦苦挣扎,要么就已经被打落下比武台,失去了获胜资格。   赵士程在比武台—旁的看台上端坐着,正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抬眼看到方靖远过来,便跟他打了个招呼,邀他入座,“元泽,过来坐,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不急。”   “好,”方靖远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侍从立刻过来送上茶水,他端起来品了—口,忍不住赞了—声,“郡王爷的茶果然不凡,清韵悠长,回味无穷,不知产自何方?临安城中可有售卖之处?”   “这是我自家茶园产的茶,并未对外贩售。元泽若是喜欢,回头让人给你送两斤便是。”赵士程格外喜欢方靖远这种态度,不卑不亢,从容自如。   寻常文官在对待宗室之时,总有些避讳的心理,尤其是赵家出了几代嗣王,谁也不知道以后的皇室—脉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若是跟朝中官员往来过密,就容易招惹皇帝的忌惮,本身宗室也很难有实职差事,加上人口众多,没落起来,有些旁支宗室过的日子连苏杭的商户都不如。   赵士程是当今皇室的近支,虽不至于没落的地步,先前也并不受重用,好在他性子随和,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若非遇到方靖远,或许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宗正司,在明年的隆兴北伐中上阵杀敌,战死沙场。   而现在,都不—样了。   方靖远—边惬意地喝着赵家的茶,—边跟他聊着天,发现这还真是个有趣的灵魂,难怪唐婉在和离后会嫁给他。直至此时,宋代再嫁的女子亦不在少数,很多名门高官也未曾立下那面叫“贞节”的牌坊,豁达恣意,风流洒脱,本当是这个时代文人的属性,可惜,后来被人生生捆绑着,扭曲着,长歪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好茶好酒难得,只是贮存运输不易,若是郡王不嫌弃,回头我让人送个东西给你,用来装茶最好不过,便是放上—年半载也跑不了味。”   “上等的茶留着自己喝也就罢了,有些老茶最解油腻,可制成茶砖,听闻北方可以此换牛马金银,若是王爷那产的茶多,不妨换些好马来,充实武学之用,如何?”   赵士程起初听着还没觉得如何,他家在两湖有茶园千亩,正是因为昔日妻子爱茶,还有—手好茶艺,如今虽看得淡了,有人赞许总是让人开怀,可听着听着,从夸茶到谈及包装储存,贩运买卖,他还心下好笑,早听闻小方探花不擅经营,自家产业都快败了去,捣鼓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若不是后来结交了辛弃疾帮他经营理财,还不知要如何困顿,真是白瞎了他的—副好相貌和满脑子奇思妙想,生生成了个散财童子。   可最后听到他说将老茶制成茶砖贩卖,换取北地牛羊时,猛然—醒,转头愕然地望着方靖远,声音都有些发涩起来,“方探花……竟知道如何炮制茶砖?”   “呃?很难吗?”方靖远不以为意地说道:“等他们这次测试成绩出来,可以带他们去山里历练—下,正好也可以动手试试做点东西……王爷,你觉得,这次到最后能有几人站着啊?”   “啊?”他的话题跳跃性太大,赵士程差点没跟上他的思路,转头再望向比武台时,看到上面又摔下两个人来,台上剩下的人,已经分成了两拨,—拨是六个他最熟悉的宗室子弟,另—拨只有—个人。   岳璃。   赵士程是跟皇帝亲自讨来监管武学的差事,自然知道方靖远力挺岳璃的原因,虽有些不以为然,但念在他对自己的“恩情”,便是做个顺水人情又何妨,可没想到,这个岳家女竟如此厉害,在众人围攻下兀自不闪不避,果真有几分当年岳家元帅的风采。   “岳璃的确不错,那几个……为首的是恩平郡王那—支的,叫……赵子衍,看来是在故意跟岳同学作对啊……不知她撑不撑得住呢?”   “没问题!”方靖远对岳璃的信心,怕是比她自己还多,“牛奔也上去了,有他们几个在,那个赵什么?只要不是赵子龙,都得趴下……”   他却不知,赵子衍也很清楚自己和身边几位帮手的斤两,他们身上的金甲还是岳璃帮着扛过来的呢,眼看其他想打倒岳璃的都已经被踹下比武台了,他们好容易苟到这会儿,就开始打起歪主意了。   “—百两,换你下台,干不干?”   岳璃愣了—下,目光变得有些冷冽起来,直视着面前的几人,“你说什么?听不清……”   “我说给你—百两,你现在就滚下台……”那人刚向前走了几步,拔高了声音,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花,—只并不算大的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接着便将他整个人拎着横举了起来。   “喂!你疯了吗?我有钱!你放我下来——快放我——”   “轰!——”   岳璃将他直接从比武台扔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台下的泥土地上,那儿被众人带来的马踩得稀烂,还没收拾清理,摔进去的人几乎立刻就被尘土淹没,呛得连连咳嗽,气得指着她放声怒骂。   “你这疯子,给钱都不要,知道小爷是谁吗?你等着,爷回头就把你撵出武学……”   “她会不会被撵出武学,你怕是看不到了。连基础的测试都通不过,还想在这里耍狠?”方靖远走到他面前,有些嫌弃地后退了两步,像是怕被他带起的尘土弄脏了自己的鞋子,“不好意思,这位同学,你可以先回家,以后都不用来了。”   “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那人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刚想冲上去跟方靖远理论,就被身后的同伴拉住。来人正是赵子衍,先拉住了同伴,接着便朝着已经站在方靖远身边的赵士程行了—礼。   “见过九王叔,常桉—时冲动,冒犯方博士,还请见谅。”   看到赵士程此时的脸色,赵子衍有些后悔没事先打听好方靖远的背景,更没想到先前那么好说话的岳璃,这会儿居然会突然翻脸不认人,还不是因为有这个方博士在背后撑腰吗?   原以为有赵士程在这里坐镇,这个魔鬼博士怎么也得给他们点面子,可没想到刚才两人坐在旁边观阵时有说有笑,连常桉被踢下台,方靖远过来“踩”人时,赵士程都跟了过来,看架势显然是给方靖远撑腰,而不是护着他们这些同姓同族的宗室子弟。   赵士程却板着面孔说道:“身为学生,不懂尊师重道,考试违规,不懂纲纪法规,—句冒犯,就能见谅?子衍你还是带他走吧,若是不肯认错,宗学那边也—并除名。”   赵子衍没想到他开口求情不但没减轻处罚,还加倍了,他们和武学名义上合并,实际上依然是各有各的待遇和出路,只是因为两边的人数都不多,在—起方便管理,而且他们也隐约听说方靖远奉皇命改革武学,还弄出了几样厉害的武器,这才肯纡尊降贵地跟这些武学生当同学。   却没想到,过来的第—天,这开学测就给了他们—个下马威。   常桉也是他示意下才会去“拉拢”岳璃,他们原本以为她不过是霍千钧的—个跟班,可后来才发现主次颠倒,方靖远似乎重视她更胜于霍千钧。   得知她可以为了钱打爆老牛的蹴鞠,看到她为了钱替同学们背马鞍和甲胄,本想着收买她拿下名次的同时,也拉拢到这个眼里只有钱的贫困生,以便他们去打探方博士的—些资料和秘密,可没想到,金钱攻势在这个时候竟然失效了。   方靖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道:“你以为,岳璃同学肯帮你们这些废物背行李,就能用钱买动?”   “有些东西,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之前让岳璃背过东西的人,都会被扣分,她只是给大家—个走到最后的机会。”   “只可惜,有的废物,就算有人帮着走完九十九步,最后—步都走不出去的,依然是废物。”   “大宋武学,从现在开始,不收垃圾,不养废物,自觉点的,回去收拾行李自己回家。不自觉的,想占着地方不让的,就按武学生的规矩来吧——下舍生能打赢中上舍生的,可享有败者当月廪银,而败者逾期三日不离舍者,罚银十倍,送归家中。”   常桉—骨碌爬起来,连话都不多说—句,逃也似地冲回宿舍。   这鬼地方,没法待了!   像他们这样特招合并进来的宗学生,—进来都住的上舍,享受的廪银是下舍的三倍还多,简直就是下舍生眼里移动的金靶,此时不跑快点,难道还要留下来挨打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发现本文标签改到天作之合的时候一直有点懵,直到此时,看到   小方:谁打我媳妇,我骂谁!   小岳:谁骂我相公,我锤谁!   嗯,的确是天作之合,没错的,编编慧眼识珠!   (注1)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出自巴顿将军,if you sweat ore noral days drills,then you   bleed less warti bats。   (注2)宋朝人彭大雅在其名著《黑鞑事略》中,记载的马鞍:“其鞍辔轻简,以便驰骋,重不盈七八斤,鞍之雁翅,前竖而后平,故折旋而膊不伤;镫圆,故足中立而不偏;底阔,故靴易入。缀镫之革,手揉而不硝,灌以羊脂,故受雨而不断烂,阔才逾一寸,长不逮四总,故立马转身至顺。” 第三十八章 暗度陈仓   等霍千钧终于完成骑射目标抵达比武台时, 发觉形势大变,那些一开始抱团对付武学生的宗学生竟然一个不落全下台了,他还有些纳闷, 就被老牛乐呵呵地拉上比武台, 看到进入“决赛”的都是自家武学同学的时候, 感觉不要太好。   从合校开始, 武学生和宗学生之间隐约可见的矛盾和较量, 在此刻,由岳璃站在最高处领着武学生们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赵子衍本身并不算弱, 但很清楚失去同伴后, 他若是还一个人站在台上,那就是被群殴的对象。这帮子武学生得了方靖远和赵士程的撑腰之后, 早就已经憋着劲想要从他们身上扒下层皮来, 与其在台上被人打得颜面尽失地离场, 还不如痛快地先认下这一局的失败,左右距离会试还有几个月时间, 较量的机会多得是, 不差这一次。   霍千钧难得逮到个嘲讽他的机会, 当场就吹出个响亮的口哨来,“真是可惜啊,怎么就不等等我呢?”   “是啊, 我也很遗憾,没有先把你踢下比武台。”赵子衍温和地说道:“还是你害怕来早了会被人群殴下台太快,才故意在骑射那关磨磨蹭蹭地混时间啊?啧啧,这次还真是被你钻了规则的空子,下次可没那么便宜了!”   “呸!明明是你们太废物都撑不到小爷过来,还有脸说我!”霍千钧哂笑道:“不服气的话, 现在就来啊!小爷再让你一局,你随便带人来,我们照老规矩一组五人,军阵再战一局?”   “五人组?”赵子衍也曾跟武学生较量过,组队军阵对抗是常规项目之一,当初背嵬军就是靠这种小队组合配合地躺刀钩镰枪大破金军拐子马,彻底击溃了金兵起家以来几乎战无不胜的铁浮屠精骑,可惜自岳元帅死后,这种军阵就只剩下在武学训练中时有出现,再没有正式用于战场之上。   他也带人练过,可现在看看对面的五人组……太欺负人了!   肉山般杵在那的老牛嘿嘿笑着,高人一头的霍千钧举着比他自己还高半截的三尖两刃戟,旁边站着双手拎八十斤金锤的岳璃,就算剩下两个充数的勋贵纨绔,这个组合目前在武学和宗学之中依然无人能敌。   这口气,还真是出不去了。   “啰嗦什么呢?赶紧上去比武,就差你们几个了!”方靖远这次几乎成了赵子衍的救命恩人,一句话就喊走了霍千钧,转头淡淡地对赵子衍说道:“回去转告恩平郡王,偷来的东西,用不长的,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呃……”赵子衍还不知该如何回应,方靖远已转身离开,去看比武台那边的热闹了,压根没再搭理他的意思,他也只好悄悄地跟赵士程报了个假,黯然离去。   哪怕原本对武学并未报太高的期望,可第一次开学测落得如此惨烈的结果,几乎让宗学生颜面扫地,他这个上舍的舍长也着实被打了脸,无颜留下再看。   “扬威!”   “维扬!”剩下的结局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武学生们抬不动老牛,倒是举起岳璃一点儿也不费劲,她起初躲避了一下,却被方靖远拦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霍千钧带人抬起来扔上半空,大呼小叫地庆祝这次“胜利”。   她起初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融入他们的欢乐之中,放下了所有的顾忌时,笑得格外畅快。   “看来,你的眼光不错。”赵士程赞许地看着和武学生们“打成一片”的岳璃,“或许本朝还能再出个穆桂英或梁红玉……”   “不,岳璃会比她们更强。”方靖远毫不掩饰欣赏之意,坦然说道:“因为她无需靠夫婿提携帮助,单凭自己,就能获得同僚信服尊重,以后一定能取得更亮眼的战绩,完成她父祖一辈未了的心愿。”   “但愿如此!”靖康之难中,损失最惨烈的莫过于宗室中人,上至皇帝,下至帝姬贵女,昔日的天潢贵胄零落成泥,惨遭蹂躏,活得比死还难,纵使逃过一劫如赵士程,亦心有戚戚,只恨自身无能,无力回天,如今看到在方靖远奇诡的测试之下,竟激起原本死水一潭的武学和宗学学生们的热情和抱负,怎能不让他心生感慨。   “若有那一日,便是已入黄泉,也望君相告。”   “不用等那么久,有他们在,不光是我,你也一定能看到的。”方靖远忽然想起陆游那首让无数学生从小学起就开始背诵默写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原来不止是陆游,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愿望。   他这只蝴蝶,已经扇动翅膀,将历史的进程改变,但悲不见九州同的结局,或许也可以从这里开始改变。   想当初他在21世纪时,有家财团投资清明上河图复原实景后,同步做出游戏a,掀起了一阵大宋风潮,一时间从微博到朋友圈,到处有人晒游戏截图或大宋文史研究,光是为南宋到底是不是技术进步民富兵弱导致灭亡,随便一个话题就能轻轻松松掐出几百上千楼来。   历史从来是胜利者书写的,后人无从得知当时的真正情况,只能从史料和文物中去寻找佐证,是是非非依然各有各的看法。   而当他来到这个时代,从一开始的改变,发现这里已经成为自己已知历史的平行时空后,有些失落,但更多是的兴奋和期盼。   但凡了解南宋那段历史的国人,哪个不悲愤抑郁,哪个不感慨伤怀,多少英雄埋骨无定河,多少壮志难酬沉沙折戟,明明有着当时世界领先的技术和知识,却一次次满怀屈辱地败在铁蹄之下,眼睁睁看着从世界之巅跌落蛮荒之地。   若能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纵死无悔。   只不过,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远比方靖远想象的要大,大很多。   后世都知道四大发明在宋代都已臻完善,甚至开始出口海外,正是有了指南针和火药的传播,航海术才能让欧洲的科技得到飞跃进步,而造纸术和印刷术,则是文明和知识的传播基础,有了这些,科技和文明之光,才能得到发扬。   由于历史基础薄弱,方靖远对此只知道大致情况,直到亲身体验,才发现,发明和传播,发现和推广之间的距离,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比如活字印刷术,北宋杭州印工毕昇发明的,可到了南宋这会儿,方靖远依然没看到几处用的,好容易逮到个黑作坊里的活字印刷,还是个半成品,让他心都凉了半截去,只好把其中的关键和重要性跟陆游说了之后,拜托给他去找毕昇后人再进一步研究活字印刷,推广这项技术。此事关系到无数读书人的福祉,陆游自是义不容辞,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   再加上火药一事,让方靖远更加清楚地看到,哪怕北宋时的《武经总要》里已经记载了七八种床子弩,十多种火炮和火球火鹞火箭等十几种火器,将作监的八作司里还有专门的火药作来负责火药和火器制作,可真正运用在战场上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然而就算他已经拿出了一些东西,火药作在汴京被毁之后,已不复存在,那些熟练的匠人和成熟的配方全都被毁,临安的空匠坊里,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他能感觉到,赵昚在努力地争取权力,可原本那些已经用钱“买”到一时安宁的人并不希望也不敢再挑起战事,眼下双方的较量,就要看谁能争取到更多的支持。   他已经在无意中争取到赵士程的支持,宗室中人能有一个站出来,就会有第二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就算那些怕死的求和派,也逃不过一个利字。   茶砖的金花发酵法本该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现,只是还没流传开,他借赵士程的手推一把,从江南到草原的商道打开,换得羊马来,就能开出一条新路子。   唉,好端端的科研人员,愣是被逼去做生意……方靖远叹息一声,开始想念辛弃疾。   辛大佬……的捷报随着他的前进,简直跟雪花一样朝着临安城飞来,不光是他,连朝中的文武百官,皇帝,太上皇,统统都被震得说不出话了。   对此,方靖远不得不说,真正牛叉的古人,就算现代人开了挂那也是比不上的,正如大宋的辛弃疾,大明的王阳明,那都是几百年不遇的牛人,文武双全不说,干什么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简直就是人形金手指。   辛弃疾出发的时候,领的明旨是巡察,剿匪,类似于兼职巡察御史,官职虽然只有七品,但带着皇帝的手谕,也算是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之权,为得就是能让他顺利接回岳家人来。   可谁能想到,这只是名义上为了方便他行事的差事,他竟然也能顺手顺路就做得风生水起,兢兢业业,轰轰烈烈……简直吓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大宋朝的匪患之多,已经到了官兵军民都已经习以为常的地步。   且不说大家最熟悉的水浒一百零八将,光是江南的匪患,都不能说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是层出不穷屡缴不绝,岳飞打过杨幺,水浒群雄征过方腊,这还是影响巨大占山为王不说还进攻县府,动摇朝廷统治的,才会引来官兵剿匪。   那些小打小闹拦路打劫拦河收费的,就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行商成本和风险居高不下,就算请了镖局镖师也得交过路费,寻常百姓更是叫苦不迭甚至被逼入伙。   嗯,水浒中许多人都是典型案例。   这些水匪山贼,很多都与官府中人勾结,深谙敌进我退之道,故而剿之不灭,死灰复燃之事屡见不鲜。   本来辛弃疾只当自己要防备的是上面下来的人,避免他们拦路阻截,坏了皇帝的计划。所以他才拿着巡察钦差的手谕,便宜行事。可没想到,上面的阻截还没到,看着他车马鲜明当成肥羊的劫匪就直接撞上来了。   要知道,当初赵昚之所以选择辛弃疾而不是方靖远去传旨接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小方考官确实太菜,武力值太低,出门遇匪简直就是送菜的份。   而辛弃疾能够带着几十人就闯入金兵万人大营不说,从里面抓出叛徒,还能突破重重围追堵截,奔袭千里南下归宋,这本事,有一说一,别说是当世,就算前后百年间,也没几个能做到的。   可他再勇猛,也是“归正人”,赵构有心结不想用,宰相们有顾忌不敢用,若不是方靖远的到来改变了赵昚的主意,历史中的他就一年年地充当南宋朝廷的“灭火器”,哪里有难哪里去,遇匪不绝找幼安。   南归十八年,辛幼安被调动十六次,“召而来,麾而去”,“聚散匆匆不偶然,两年历遍楚山川”,越是能干,就越是被频繁调动,一生之中,不是被调任,就是走在调任的路上……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正是去赴任北伐的路上。   而这一次,在朝堂大佬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就接到了一连串发来的捷报。   “xx江匪巢被剿,擒敌三百余人,匪首当场授首,余者交由县衙关押待决。”   “xx山贼寇扫荡,杀敌一百余人,斩首三十余……”   “剿灭xx山寨,俘获匪寇五百余人,救得人质若干……”   ……   看路线,就知道这本是辛大佬南下的必经之路,估摸是心情好,想着速战速决,这一路过去,雷厉风行,逢山清山匪,遇水剿水贼,一点儿都没漏下,所过之处,当真如篦子过境,筛得一点儿不剩。   方靖远算是知道辛大佬为何那么有钱,一出手就是御街黄金地段的茶肆酒楼商铺一扫光,这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不说,这剿匪的战利品,可是实打实的都进了他的手里。   有钱,才能养得起精兵,有精兵强将,才能打得了胜仗,赢得更多战利品。   良性循环,辛大佬的飞虎军雏形已现,成了江南一路山贼水匪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煞神。每一张捷报上,都是他们的斑斑血泪。   辛弃疾带的人并不算多,可都是跟着他从北方一路杀回来的好汉,不说以一当十吧,一个顶那些山贼水匪五六个还是没问题的,加上他们装备精良,第一批生产出来的神臂弩和“火箭”筒几乎都被他们带上了,有几处山贼还没冲到跟前,场面话还没喊完就被一箭穿喉,至死都不明白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队凶神来。   就在朝野震惊目光都集中在大杀四方剿匪剿得风生水起盆满钵满的辛弃疾身上时,一队人马轻装简骑地进入方靖远才收回来位于临安城南五十里的一处小农庄里,立刻派人给他送去口信。   “幸不辱命,岳家人已接回。”   说曹操,曹操到,哦不,曹操也没辛大佬这效率,方靖远甚为感慨,开挂,绝不是穿越者的专利,古往今来的牛人大佬,厉害起来是多少穿越者yy都yy不到的水平。   他事先都不知道,从接到皇帝旨意的那一刻开始,辛弃疾已经安排了手下走镖局的独镖传信,让人带着圣旨走镖局的路子日夜不停直奔南疆。   而他边走边打游山玩水之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根本没人知道,那边已一路换马狂奔不眠不休地送到了圣旨。   在这个遍地水匪路霸的时代,还没有可靠的飞鸽传书,就算驿站快马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辛弃疾的这番安排,更何况那些人还以为辛弃疾才是正主儿,跟着他一路添乱,意图阻拦他的脚步,可没想到,人家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最快的速度把人悄无声息接回来了。   就连方靖远也没想到。   一边送信给慕峥,一边换衣服去武学,打算带着岳璃一起出城,想来她一定非常想见到家人才是。   结果一进门就碰上她在跟人“分赃”。   霍千钧还乐呵呵地一边数钱一边嘲笑赵子衍等人,“说好了你帮忙扛东西就得给钱,居然还想赖账!也不想想小爷我的账是那么好赖的吗?别说退学,就算是缩进乌龟壳儿去,老子也给他揪出来扒掉层皮才算数!”   这两天宗学那边不少人退学,方靖远是知道的,可没想到霍千钧带着岳璃收账还收上瘾了,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当即轻咳了一声,说道:“你扒了谁的皮,倒是说来给我听听啊!”   霍千钧当场就差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收起桌上的一堆铜钱,结果却稀里哗啦地扫落一地,还是岳璃拉住了他,无奈地说道:“没事,当初收钱也是老师同意了的,不用怕。”   “谁怕了!我才不怕呢!”霍千钧嘴硬地哼了一声,回过头来瞪着方靖远,“这会儿可不是上课时间,你跑来学舍干嘛?还要拉小岳给你当保镖不成?”   他还是后来才知道,因为方靖远那绝“笋”的试题,不光是武学,旁边的太学也有不少人想寻机会套他麻袋痛扁一顿,可他身边经常带着小岳同学,出入相随,吃过几次苦头的学生们都知道了岳璃的战斗力,没人敢再送上来找锤的,方靖远的日子才清静下来。   “要回去,我顺道送你回去就行,甭找小岳了。”   霍千钧以为他是准备回府要人护送,当即接下这个差事,“要不你跟我回家也行,我老爹还问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呢!”   “我可不敢去你家了。”方靖远笑道:“光是给你修兵器库就快榨干我的荷包了,要是再不小心碰到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落水的摔跤的我管是不管?”   霍千钧无言以对。   但凡方靖远去霍府,他的庶妹堂妹表妹甚至连丫鬟们出事的频率都显著上升,明明还没一人深站起来顶多到胸口的荷花池,一次能掉三人进去,都不用方靖远开口,她们自己就先掐得鼻青脸肿了。   祸水,不对,是祸害,还是少带上门的好。反正他已经传过话,人不肯去,老爹也怪不到他头上。   方靖远也懒得去理会他的心思,只是看着岳璃说道:“收拾一下,跟我出城一趟,今夜怕是赶不回来了。”   “好。”岳璃还没问去哪儿,霍千钧的好奇心倒是上来了,“出城去哪?是不是老方家的人又给你找事?庄子上打架的话,要不要我带人去?”   “不用,是小岳的家人来了,我带她去见见……”   方靖远,却听桌面咔嚓一声,岳璃正在收拾桌子的手一用力,竟将那“脆弱”的桌子给压垮了……   “我的家人?!”岳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这么快……”   见过慕峥后,她知道当今皇帝已答应赦免岳家并给予平反之事,也听方靖远吐槽过辛弃疾不务正业地光知道剿匪不知道抓紧时间接人回来,原本一直还挂着的心,突然一下落下来,竟有种近乡情怯难以置信的感觉。   “小岳的家人?”霍千钧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她的身份,后来看自家老爹和方靖远的态度,那叫一个双标,加上白送出去的擂鼓瓮金锤,只要还有点脑子也能猜出几分,这会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那我也得去见见,我跟小岳可是好兄弟……”   “好兄弟?呵呵!”方靖远笑着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岳璃,“你还没告诉他?”他从未让她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别和身份,就是想让她明白,这两样,无论哪一个,以后都会是她的骄傲,而不是她需要隐瞒的弱点和秘密。   “你不信啊?”霍千钧不服气地瞪着他,伸手就要去搂岳璃的肩膀,“别以为就你对小岳好,我可是一直都……”话没说完,手搂了个空,他不禁愕然地望向岳璃,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竟然躲开我?!你你你——你不当我是兄弟吗?!”   他一副受到严重伤害和打击的模样,惹得方靖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霍千钧愈发委屈,“小岳你太不够意思了啊,枉我一直把你当好兄弟……”   偌大个汉子,剑眉星目的,这会儿的形态跟只委屈的二哈似的,差点笑死方靖远了,一口气差点呛着,咳嗽着指指岳璃,摇着头说道:“你就老实告诉他吧,省得他把你当兄弟……兄弟……哈哈哈哈哈!”   “方元泽!”霍千钧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再这样,我跟你绝交!我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好好好,我不笑……噗……”方靖远捂着嘴,按着心口,转身朝门外走去,笑和某种气体,都是越忍发作的越厉害,想控制,太难了。   岳璃也顾不得收拾什么东西,只是套上了皮甲挂上双锤,有些歉疚地对霍千钧说道:“对不起九郎,我一直瞒着你……”   “你瞒我什么了?”霍千钧看看她又看看方靖远,狐疑地问道:“难不成你谎报年龄?你跟我爹说你二十,比我还大一个月来着,难道……你比我小?哄着我叫你哥?”   虽然上次开口叫岳哥的时候,是因为他差点被金鞍压垮,有求于人,可若是她当真比自己小,那声哥还真叫不出口。   “那到没有,”岳璃完全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如何长的,只是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该叫我哥,应该……叫我……”   “叫姐,小岳姐,一点没错!”方靖远在门外抢着说道,笑吟吟地看着霍千钧的眼神从委屈到呆滞,最后震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姐?!”   “哎——” 第三十九章 大义之名   霍千钧恍恍惚惚地走了, 岳璃跟方靖远出城的时候还有些担心。   “他这样回去,不要紧吧?”   “你还担心他?”方靖远嗤笑了一声,瞥了她一眼, 说道:“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离家出走, 女扮男装, 还干了些啥?等会见了你爹娘会不会先被罚跪个三天三夜的, 要不要我帮你求情?”   岳璃头皮发麻了一下, 有些犹豫,“你……帮我求情, 怕是也免不了受罚。没事, 我受得起。”   “是吗?”方靖远有些意外,这孩子还真乖, “圣人曾说过, 小杖则受, 大杖则走,可别傻站着挨打。再说, 当初让你女扮男装的是他们把?既然教你去承担男儿家的责任, 那你也没做错什么, 不用怕。”   “嗯,不怕。”岳璃应了一声,有他的安慰, 不管回去要面对阿爹时要受多重的惩罚,她此刻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要受罚时,告诉她,别怕。   等到了方家别院时, 已是入夜时分,这院子自打方靖远从方家收回来之后,就交给了辛弃疾的手下。   他是懒得管事的人,而辛弃疾带人从北方南归时,除了随他征战至今的手下外,还有不少难民和仆侍家眷,陆陆续续的都南下临安与他们会合,所以他才会大手笔买了那些产业来安置这些人。   方靖远正好也需要人手,就把地方借给他们,让他们打理之余,也帮他做一些在城里不方便做的实验工具。   所以辛弃疾的手下悄悄地接回岳家人,自然就安排在这里等候皇帝召见。   到了门口,岳璃想到一门之隔就是分别经年的亲人,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站在门口不敢推门而入。   “进吧,都到这里了,难不成还退回去?”方靖远推了她一把,顺手敲了下门,门房辛小六一看到是他,立刻拉开大门,拎着灯笼冲里面吆喝了一声“方探花来喽!”一嗓子就把院里的人都喊了过来。   方靖远有些不满地说道:“跟你们说多少次了,别叫我方探花,探花探花的,听着感觉别扭。”   他才不是个看脸的人,从来自认平平无奇,更希望别人看重的是他的能力。可偏偏到了这里,世人第一眼看的都是他的脸不说,这个探花的头衔,简直就像是给他打上了小白脸的标签,着实让他不胜其扰。   那些临安小娘子喜欢的模样,其实并不是他所愿,他更希望自己能显得阳刚男儿气一些,所以出门都从不打伞乘轿,特地晒着太阳想要变黑点,可没想到,有种肤色是天生的,跟着霍千钧和岳璃在武学校场上把那些武学生操练了半个月,别人都黑了好几个色度,他却依然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没能达到晒黑的目的,他就更加不喜欢被人称作探花郎了。   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个美誉,对他而言,却成了提醒他失败的结果。   辛小六有点懵,岳璃倒是知道他为自己晒不黑的事苦恼已久,忍住笑说道:“博士如今在武学任职,你们以后都称博士便可。”   “哦,博士。”辛小六虽不懂为何方大人不愿被称作探花郎,反倒要人叫他“博士”,但见称呼一改,他终于点头,也松了口气,暗暗决定要提醒所有人以后注意,千万别再方博士面前叫他探花郎。   哪怕,私下里大家依旧喜爱探花郎这个美誉,谁让他们这位探花郎,是所有人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最精致的人儿呢!   方靖远不知他们阴奉阳违的心思,一进门,就看到里面房中走出的几人,不由愣住了。   为首的是个黧黑的中年汉子,和一个中年女子一左一右,扶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三人身后跟着几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个个身材高大,只是又黑又瘦,如竹竿一般,警觉地望着外面,唯有一个豆蔻少女,看到他和岳璃时,露出惊喜之色,若不是被几位兄长拦住,就差点跑了过来。   “大……大哥!”   方靖远心底一笑,知道他们还没打算在他面前暴露岳璃的身份,也不拆穿,当即朝着那汉子拱手一礼,说道:“在下方靖远,原在御史台供职,现为武学博士,不知阁下可是岳二爷?”   岳飞长子岳云已随他牺牲在风波亭中,眼下这人眉眼与岳璃相似,只是久经沧桑,眉间竖纹深重,眼神深不可测,照着年纪算来当是岳飞次子岳雷。   “正是。”岳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拱手还礼,“久闻探花之名,犬子得探花郎照拂,尚未言谢,如今又在此叨扰,大恩大德,日后必当相报。”   好吧,那边说了辛小六不能叫探花,这边岳雷依然叫的是方探花,方靖远也没了脾气,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请他们进厅堂一叙,免得在外面久站辛苦。   岳璃从见到阿爹开始,发现岳雷根本连瞅都没瞅她一眼,只是跟方靖远说话,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愈发紧张起来,几个弟弟妹妹一个劲冲她使眼色,她也没敢离开半步,老老实实地站在阿爹面前等偶发落。   方靖远并非那种心思缜密之人,说话亦是开门见山,直接就告诉了岳雷眼下朝中的局势,坦言如今赵昚面临的困境。   大宋经过这几十年休养生息以来,总算缓过劲了,江南繁华原本就远胜北方,临安在吸收了大量北方士子和贵族的文化财富之后,迅速成为新的京都,百业兴旺,民生富庶,方才更引得金人觊觎。   可用钱买来的和平,终究无法掩饰繁荣下的虚弱。   尤其是大宋的军力,从岳家军被解散后,一天不如一条。到去年完颜亮南下之时,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竟是连个能领军作战的人都无,若不是当时负责犒军的虞允文挺身而出,组织起反抗势力,用霹雳炮吓退了金兵,生生拦住了完颜亮南下步伐,宋军当真是空有神兵利器都不得用,白白浪费了那些领先时代的武器。   国无良将,赵昚空有北伐复国之志,却也无可奈何。   为岳元帅平反昭雪,赦免召回岳家人,是为了聚拢人心,也是为了重建一支强兵,实现收复故土的梦想。   岳雷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却一直沉默着不做声,眼神时不时地游离到低着头的岳璃身上,等方靖远说得口干舌燥之时,忽然开口问道:“听说阿璃去武学,是方探花保举的?”   “是!”方靖远并未回避他询问的眼神,格外干脆“纯洁”地回答:“以阿璃的实力,若是不经武举而去从军,且不说战事如何,单是如今前方边军面临的局面,内忧外患,比岳元帅当初不知难了多少倍,纵使她本人有天生神力,在千军万马之中,亦不过沧海一粟。”   “强如李元霸、高宠之流,亦曾因一时大意而葬身阵前,岳二爷应该比我更清楚,阿璃的本事,若是就这样埋没了,无论是对她本人,对岳家,乃至对我大宋,都是一桩憾事。”   岳雷静静地听着,最后喟然一叹,看看身后的儿女们,苦笑着说道:“精忠报国,本是岳家家训。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岳家如今得圣上平反昭雪,已是感激涕零,本当以身报国,何惧生死。只可惜……当初我们在被流放岭南之时,那奸贼唯恐不能斩草除根,命人追杀之余,还让人对我们下了毒。”   “至今,二房四子经、纬、纲、纪,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经脉全废,根本不能习武,更何谈报效国家?”   他说得心痛之际,伸出手来,让方靖远看到他双手手腕上的两道伤疤,时隔二十年,依然如丑陋的蜈蚣般盘踞在手臂上,让一双手变得枯萎干瘦,别说再拿刀拿剑,只怕就连拿起一支笔都很难。   那四个男孩的表情同样痛苦,身为岳家男儿,却从一出生就被人废了习武的可能,世人愈是敬仰他们的先祖,对他们的期望值越高,对他们而言就越残酷,越痛苦。   “那岳璃呢?”方靖远有些意外,忍不住追问,为何岳璃成为例外。   岳雷看了眼女儿,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岳家只有二娘三娘,阿璃……是在岭南捡到的孤儿,并未记在我名下。”   方靖远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虽然后世传说岳家人弃武从文,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岳飞父子蒙冤屈死的缘故,可真相竟远超过他能想象的残酷。   难怪,岳家子女中,唯有岳璃敢女扮男装混迹军中,是因为她当初身为女子,逃过了一劫,不曾像其他岳家男儿一样被废除武功。可为了保护岳家上下,她却不得不一直隐藏自己的女儿家身份,对外只是个孤儿,甚至连族谱都没有她的名字。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她犹如孤魂野鬼,生无所依,死无所归,可她依然愿为了家人,拼命一搏。   方靖远斟酌了一息,回味下他说的话,似乎有点疑问,“阿璃在岳二爷家中,原本是长女?”   “她……你说什么?”岳雷震惊地望着方靖远,先前虽知道他一直热心帮着岳璃,原本还有些怀疑,可看到真人后,小方探花“弱不禁风小白脸”的印象对上,还有他看向岳璃时毫无杂质的眼神,压根没想到他早就知道岳璃是女子。   在他看来,明知岳璃是女主还敢保荐给皇帝,让她去参加武举,这不是疯了吗?   面前的人,看着并不像个疯子啊!   方靖远抬了抬眉,反问道:“难不成,二爷要告诉我,阿璃……是你养子?”   “呃……”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这也是岳璃在岭南时一直用着的身份,岳二娘是闺中女子,一直称病未嫁,谁也不会把病恹恹的岳家女和配军中那个黑瘦怪力的小子联系在一起。可岳雷看到方靖远的眼神,知道这么说根本瞒不过他,不禁有些无奈地说道:“这女扮男装……乃是欺君之罪……”   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岳家刚刚平反,着实经不起新的罪名。   “欺君?”方靖远笑道:“你以为我会欺瞒皇上?在武举中作弊?那岂不是要连累与她同保之人?岳二爷,你也忒小瞧我和官家了。这事儿,官家早已知晓,甚至还特地去看过阿璃,不信你可以问她。”   二十年的流放和配军监管生涯,早已磨砺去岳雷的大半锋芒,闻言更是一惊,“官家?官家知道……还见过阿璃?阿璃!”   岳璃急忙上前,单膝跪地,“阿爹!”   岳雷面沉如水,定定地望着她,“你可知自己犯了多少错?”   岳璃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脑中不知为何闪过先前方靖远说的话,当即答道:“孩儿身为岳家子,一心报国,并无过错!”   “你——”岳雷气结,抬起手来,却见她仰着头毫不闪避退让的模样,这一巴掌又打不下去了,“你私自离开,可知你阿娘为你如何担心?你身为女儿家,借住在外,若让别人知道,名声还要吗?”   不等岳璃开口,方靖远就已经开口说道:“岳二爷此言差矣,只要自己立得住,身正何惧影斜?他人毁誉于我何加?更何况,阿璃入武学之事,得官家恩准,正是要以她为鉴,准天下有能之士,皆可来投。”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论男女。若阿璃能夺得武举魁首,有何不可?穆桂英梁红玉亦是本朝女将,沙场之上,远胜男儿,谁敢说她们一个不字?”   他还没说,梁红玉因家世败落,曾被发配为营妓,也正因为如此才结识了韩世忠,连这样的出身,最后也被封为一品夫人,护国将军,那些曾经嘲笑过她,耻于与她为伍的夫人们,后来又如何了呢?   岳雷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说几句,方靖远就一套套道理下来,反而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内室中忽地传出几声咳嗽声,一把苍老的妇人声音跟着传出来,“雷儿,你带探花郎进来,为娘跟他说几句话。”   “是!”岳雷急忙起身,领着方靖远进了里面的套房。这处别院方靖远虽然不曾来过,但也知道地方不算大,岳雷一家人将最好的主房留给李夫人,正是一里一外的套间,方便岳雷的夫人赵氏和女儿三娘岳络照顾老夫人。   李夫人如今已年过花甲,经历丈夫和长子被冤杀,自己和儿孙二十载流放离散之后,身体更是虚弱不堪,此番千里迢迢赶回临安,几乎到了强弩之末,若非辛弃疾的人一路安排有大夫照料着,怕是根本坚持不到此时。   饶是如此,银发满头的老妇人清瘦的面容上仍有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让方靖远看了都不自觉地心生敬意,忙上前行礼。   “方元泽见过李夫人,夫人还请多多休养,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吩咐人告知元泽便可。”   “我等得探花郎诸多照顾,能有今日,已是庆幸,只是老身有一事相问,还请探花郎实言相告。”   李夫人目光矍铄,看到方靖远的第一眼颇为惊艳,想不出他这般清雅秀逸俊美绝伦得恍如谪仙般的人物,说话怎会那般直白犀利,惊世骇俗,但见他在自己的视线下毫无知觉的模样,又不禁暗暗感叹,原本猜测他收留阿璃,并为她诸般打算,还向皇上求得特赦接回他们全家人,以为他对阿璃另眼相看,少不了有些情谊,可现在看来……压根没有。   方靖远哪里想到自己说出知道岳璃身份时,人家看他的眼光就当准女婿考虑了,依然耿直地说道:“夫人尽管问,元泽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岳雷听出了母亲的意思,拉着妻子赵氏退到房门口,把几个儿女都挡在门外,让他们自去找岳璃说话,免得听到里面一些不方便让他们听到的话语,引得岳璃不安。   李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方靖远一番,方才问道:“探花郎如今家中几人,可有娶亲生子?”   “元泽自幼养在祖父膝下,父母已故,如今离族独居,家中仅我一人。”方靖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心底隐隐升起几分不安,依旧用对付赵昚的借口答道:“如今天下未定,战乱未平,故土未复,元泽岂敢只顾小家,而枉顾君恩?正如昔日骠骑将军所言,金贼不灭,何以为家?”   李夫人摇摇头,眼中闪过几分笑意,忽地问道:“既然探花郎无意成亲,那不知你心目中,可有合适的儿郎,配得上我家阿璃?”   “啊?!”方靖远一愣,他防备的是自己被拉郎配,可没想到,会有人让他来乱点鸳鸯谱,“这……”   他脑中闪过几个相熟的男子,辛弃疾……倒是与岳璃相配,可他记得这位大佬不光有妻有妾,还有不少的红颜知己,怎么也不可能和阿璃在一起。至于其他人……霍千钧那个蠢货就算了,今日刚得知岳璃是女子时,吓得简直落荒而逃,根本配不上阿璃。   李夫人缓缓说道:“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璃昔日以男儿身份从军倒也罢了,如今有劳方探花帮她在官家面前求得恩准,得以以女子身份参加武举会试,是她本人之幸事,亦是天下女子之幸。”   “只是,探花郎可曾想过,若是在阿璃成名之前尚无婚配,他日一朝成名,怕是再无人敢娶她归家啊!”   第一次见面就被人拉着做媒,方靖远有点懵,若是对着霍千钧和岳二爷,哪怕对着皇帝赵昚他都敢直言不讳,可对着面前这位岳元帅的夫人,岳璃的祖母,经历生死流放无数坎坷依然坚韧地活着的老人,他却不敢肆意说话。   老人比他见识过更多人心,想得更多更广,或许会保守一些,却也是为了保护她所爱的孩子。   因为有些话,有些事,她先不说出来,做好准备,那就会被别人说出来,以更加尖锐的话语和更加残酷的形式,加诸于岳璃的身上。到那时,就算她想护着她,都有心无力。   方靖远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老夫人说的是事实。   就算是穆桂英和梁红玉,甚至是唐代的红拂女,都是在嫁人之后,领军挂帅,出征沙场。   在这个时代,对已婚妇人和未婚女子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虽然礼教已开始严苛,但还容得下妇人再嫁,保有自己的私产,甚至还能立女户招赘,自己开店做生意,哪怕当垆卖酒,当街卖羹食花草都不算少见。   但这些是妇人可以做的事,若是在婚前“抛头露面”,就容易招来非议,就算自己不在意,也难免会影响到择偶范围。   虽然,他并不觉得岳璃愿意做一个困守后宅的妇人,但对老夫人的问题,他依旧客客气气地答道:“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老夫人或许觉得女子理当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元泽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觉得,你们当初既然未曾将岳璃当成女儿家教养,如今却要她恪守那些女子规范,以为给她找个好夫婿便是对她好,或许你们觉得这样是对她负责,把她交给别人,你们也可以从当初的愧疚中解脱出来。可老夫人您真的以为,岳璃当了快二十年的岳家子,还能回去守着一方院子做个后宅中相夫教子的小娘子吗?”   “早知如此,当初你们又何必教她一身功夫?哦,是因为那是岳家男儿都中毒不能习武,只有她这个岳家女儿天生神力,可以继承岳家兵法武功,既可以保护你们,还可以去军中赚得粮饷来养家糊口,对不对?”   “现在,你们得官家平反昭雪,回到临安有吃有住,岳二爷想必能有个不错的差事,老夫人您也可以恢复诰封,无需再为生计发愁,所以就想着把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没了岳璃,岳二娘也是名门贵女,只要嫁了出去,那以后她想要如何生活,活的高不高兴,幸不幸福,都与你们无关了,是不是?”   “恕我直言,老夫人,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做,对岳璃太过残忍吗?”   幸好岳二爷堵了门,守在门口,没让岳璃和她的弟妹们靠近,方靖远干脆肆无忌惮地说道:“生儿育女,生不是她想让你们生的,在那时生在岳家,她不是来享福而是吃苦的。你们本对她有养育之恩,可偏偏教养的时候都是出于你们自己的私心,既然都已经把她养成了这样,现在又因为环境改变,为了你们自己和岳家的面子,就想要她再变成另一个模样……你们当她是什么?”   小方飞刀当初能说哭了杜十娘,扎得她心神俱裂,三观崩塌,这会儿扎起老夫人的心来,也一样不带心慈手软的。   万幸他此生的家人都已过世,若是听了他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还不知会被气成什么样。   李夫人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回见他这么能说还特别毒舌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世道如此,我们又能如何?眼下能做的,也是我们尽力为她寻个好归宿,岳家其余子弟,也会全力支持她,做她的依仗,如此,已是我们能为她做得最好的办法了……”   “她的依仗,从来不该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方靖远摇头说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有靠自己,才能永远不会失望。老夫人,其实您和岳二爷把岳璃教的很好,她武力过人,却从不欺负弱小,宁可自己饿着肚子几天不吃饭,穿着破鞋子走遍千山万水,也不曾打着劫富济贫的名义去劫掠他人。”   “不骄不躁,不贪不痴,这样的学生,我只有这么一个。”   “若是真为她好,就让她选择自己的路,无论是披盔戴甲上阵杀敌,还是归于后宅生儿育女,她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她现在才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大好时光,若不趁此时机随性而为,难道到得年老力衰,已无法回头重来之时,再来后悔么?”   他说得意兴飞扬,双目灼灼,如有万千星光于眼底生辉,让人看得转不开眼去,就连李夫人这样的人物,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   “说得不错,既然如此,”李夫人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阿璃幸得方探花看重,愿以师徒相称,也是她的幸事。”   “哪里哪里,能有阿璃这样的弟子,是我的荣幸才是。”方靖远满面骄傲,嘴上却还很是谦虚地应下,反正他做这么多事,早就把岳璃当成自己的学生,老夫人肯认,他有什么不好答应的。   不就是收个徒弟正了名分吗?小事一桩。   李夫人轻咳了一声,朝着门口说道:“雷儿,叫阿璃进来。”   “是!”岳雷应了一声,只叫了岳璃进来,将经纬纲纪几个小子都堵在了门外,见他们兀自不服,忍不住拿了根竹条抽打着撵他们去抄写四书五经,这些孩子既已不能从武,如今脱了流配奴籍,便可参加科举,一个个年纪都已不小,再不抓紧更待何时。   岳璃走进房中,看到李夫人似乎精神不错,正朝着自己微笑,尤其是看到方靖远冲自己微笑着比划了个口型,像是在说“别怕”二字,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也定了几分,只是依旧穿着武学的制服,有些别扭地拱手行了个揖礼,“阿璃见过祖母,祖母万福。”   李夫人伸手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现在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气色不错,想来最近过得很是舒心,对不?”   岳璃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犹豫着点点头,说道:“阿璃在武学中一心学习,吃住不愁,如今再看到祖母和阿爹阿娘带弟妹们回来,再无心事,自然舒心。”   李夫人发觉她说话时不自觉地望向方靖远,像是在看着他的脸色说话,不觉好笑,道:“方才祖母跟方探花商议你的婚事……”   “婚事?!”岳璃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祖母,国仇未报,阿璃尚不愿成亲。”   “啧,还真是师徒,话都说得一模一样的。”李夫人笑道:“既然你不愿成亲,我方才也答应了你的老师,让你按自己的心愿过活,成亲与否,再无人逼你。”   “祖母!”岳璃一怔,愕然地望着李夫人,她没想到祖母竟然会如此大度,平素家中虽然阿爹动手施行家法最多,可人人最怕的还是祖母,她原以为自己如此离经叛道,定然会惹怒祖母,可没想到……   “傻孩子,祖母也罢,爹娘也罢,无非是想你以后能过得好一些。”李夫人心疼地看着她,说道:“早年苦了你,让你为岳家付出良多。如今,既然有你老师替你撑着,那便随着你的性子,想成亲便成亲,想考什么武举当什么将军,也由得你去,若有人说三道四的,便如从前一般,拿锤子堵住他们的臭嘴便是!”   岳璃忍不住笑了起来,用力点点头,“好!”   好吧,方靖远算是明白,李夫人也并非那种顽固不化之人,当年岳飞父子身子,女儿银瓶愤然投井自尽,其余诸子尚未成年,她独立撑着这个家,带着孩子流放二十年,若没有强大的心智和坚韧的品行,哪里能撑得下来。   当严则严,当放手时亦放手,不惧将来,不畏人言,这样的长辈,才真正值得人尊重。   眼见孙女终于笑逐颜开,李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回头,对方靖远说道:“方探花虽然年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他说了要照顾好你,那我们把你交给他,也可以安心了。”   “咳咳,”方靖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老夫人,元泽其实今年亦不过二十……只比阿璃大一点点,所谓师生只是在武学中的称呼,万万当不起如此重则。”   李夫人的脸色一板,沉声说道:“方才若不是你一力承担,愿以师徒相待,老身又岂能放心让阿璃跟你去武学?方探花莫非以为老身年纪大了老糊涂,在糊弄老身么?”   “元泽不敢!”方靖远暗暗叫苦,但见岳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正巴巴地看着自己,想到自己先前放出的大话,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承蒙不弃,若老夫人不嫌元泽才疏学浅,阿璃这个弟子,元泽收下便是。”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夫人双目神光奕奕,哪里还像个花甲老人,拍拍岳璃的手,朗声说道:“待明日见过官家后,再正正经经给你摆个谢师宴,以后无论你是否成亲,如何从军,都交给你师父说了算。我和你爹娘,也算是放下一块心事了!”   “啊——”方靖远目瞪口呆,抬起手来想要阻止,却又发现自己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老夫人,你这是来真的吗?这是你亲孙女吗?你就这样把个大活人交给我?还要包教包会包就业包嫁人……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这么个大麻烦揽上身来的?   回想想从一进门开始到现在的情形,方靖远不由沉默了,绝望了。   似乎,好像,也许,可能,大概……套路过无数人的方博士,这次被人给套路了……   人老成精,实不欺我也!   这时的方靖远,还不曾想过,因为这一时之气得来的师徒之名,以后还会给他带来无穷烦恼。   只是在提起李夫人的时候,他就悻悻然地一肚子气。   “哈哈哈哈,说得好!”赵昚听得格外快意,忍不住笑道:“人家李夫人也没说错啊,你既然不让人家爹娘祖母管,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当然要自己管。”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方靖远瞪着他,感觉自己拳头硬了,这要不是在大宋,这厮要不是皇帝,就这样的竹马,他能撂倒一摞!   “官家,那你打算何时接见岳家人呢?岳雷父子被秦桧那奸贼害得筋脉尽断,无法从军,还请官家想个办法,妥善安置才是。”他说得咬牙切齿,动不得皇帝,只能转移怒火,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合适的人出气。   “说到此事,唉——”赵昚叹了口气,有些发愁地说道:“礼部尚为如何追封岳元帅争议不休,尤其是岳夫人李氏。当年丧夫丧子,孤儿寡母被流放千里之外,尚能抚育子女成才,当为本朝妇人典范。可礼部有人却说,当年李氏之女岳银瓶尚且因父兄丧亡,不堪受辱,投井自尽,李氏却忍辱偷生,若是能证明这二十年她一直贞静不移,恪守礼教,可修建贞节牌坊以表其功,若不能证明……”   “啪!”方靖远忍无可忍,手中的朝笏终于被他掰断,竹片裂开,刺入掌心,瞬间沁出血来。   “什么贞节牌坊,绝不可立!”   赵昚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动怒,竟然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也不由吓了一跳,急忙说道:“元泽你好生说话,李氏不过是疼爱孙女才将岳璃托付给你,你平日不是总喜欢带着她,便是定下师徒之名又如何?何必因此迁怒于她?”   方靖远深吸了口气,说道:“启禀官家,微臣并非因李氏而动怒,是因为那狗屁不通的贞节牌坊。”   “噗!你且等等再说。”   赵昚忍俊不住,急忙挥手让慕峥摒退左右,免得被人看到小方探花口出污言秽语,被人传了出去,彻底坏了他在临安城小娘子心目中的形象。   方靖远不服气地说道:“怕什么,我敢说,就不怕传出去。本朝自开国以来,何曾有过这等狗屁不通的道理。几代太后临朝,抚养皇子成人,恩泽天下士子,如此抛头露面,是不是照他们的说法,也不守规矩了?”   赵昚面色冷了下来,皱起眉来,“元泽慎言,今非昔比,朝臣欲以贞节之事树立表彰,也是想让天下女子免于受到折辱之苦。君不见靖康之后,多少女子不仅自身受尽折辱,连带家人也颜面尽失,便是能够苟且偷生,亦生不如死,若是能以此为表,她们知道大义当前,若能舍生取义,尚可替家人博得容易,又何必忍辱偷生,平白多受那般苦楚?”   “这是什么道理?!因为活着要受苦受难,就不活了?”   方靖远只听得匪夷所思,又忍不住出口反驳,“那照这样说,这世上还有活人吗?至于那些女子,若非男子无能,她们岂会落得那般境地?本是男子之过,却因她们受辱,便要将污名全都泼在她们头上,还要她们以死以证清白?”   “这等吃人的贞节牌坊,若是一旦树立起来,皇上,你可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们会逼着寡妇去死,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彻底证明清白,这样他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吞并死者财产,甚至那些女儿家从此不能再出来经商做工,因为一旦抛头露面就有失贞洁……枷锁只会越来越紧,从一个牌坊,一个墓碑,从死去的人身上,到活着的人身上……”   “可这世界,本就是男女共有,阴阳共生,若是将女子统统扼杀在后宅之中,这天下又会变成怎样?”   “而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女子当舍生取义的人,难道忘了君为臣纲,君辱臣死,当初主君蒙难,受尽屈辱之时,他们怎地不去死?”   “真讲春秋大义,舍生取义,那就先请那些老大人们,为了先皇的荣誉和国之大义,先去死一死,我也一定会帮他们立个牌坊。”   “如若不然,自己都舍不得荣华富贵,名声财富,却要口口声声拿着大义礼教去逼别人舍生取义,他们的脸在哪呢?是不是一个个脸都丢过长江没带回来,忘了做人还得要张脸才是人呢!”   “放肆!如此狂妄大胆之徒,敢如此误导带坏官家,还不来人将他拿下!” 第四十章 忠孝之道   没做过牢的忠臣义士, 就没有完满的人生。   赵昚是这么安慰方靖远的,就差说让他忍忍,先去蹲回大牢让太上皇消消气, 回头再想办法放他出来。毕竟此时赵昚才继位不久, 太上皇的话比他要顶用的多。好在他也尽力给方靖远安排了个单间, 除了四壁空空之外, 倒也算清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   “打住,官家且回吧, 让我静静。”   方靖远不吃这套, 只是生自己的气,盘膝坐在天牢单间的地面上, 也不管这里干不干净, 闭目反思。   嘴上一时爽, 事后蹲大牢。   明知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过犹不及, 可一听到“贞节牌坊”四个字, 他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地炸了。   这不单单是作为一个21世界人本能对这种东西的厌恶, 还有原本这个身体记忆中最深刻的痛苦来源。   大宋原本对女子的财产保护还是相当到位,不但寡妇可以保有自己的嫁妆财产,连带亡夫的财产也有继承权。北宋时期就曾有寡妇三嫁身家百万, 登门求娶着亦不乏朝中高官。   可这是自己能立得住,夫家没什么极品,娘家能仰仗撑腰而不是拖后腿的前提下。   而方靖远的阿娘,虽然出身霍氏大家,却是丧母长女,那种有后妈就有后爹的小白菜, 若不是霍家老人靠谱,这种旁支嫡女只怕早被后娘暗地里磋磨死了。但也正因为被人护着长大,养成性子温雅柔和,却少了种能独立的韧性。   在方靖远幼年丧父之后,祖父一个嫡孙不能长于妇人之手,就把他带走养在膝下,出于避讳和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他每逢旬休之日才能看到阿娘一次,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算亲密。   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不少难听的话会在族学的那些“兄弟”和同学中传入他耳中。   那时的阿娘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大好年华,不光是霍家有人劝她改嫁的,连她亡母那边都有人说和,为得都是她手上的嫁妆和财产。哪怕她自己如何拒绝,总免不了各种风言风语传出去。方家二房和三房的人就开始盘算着若是没了她,就算收养了方靖远,吃下长房的这些东西,也足够他们享受一世。   彼时南宋刚安定下来,宗族礼法也挡不住人言可畏,更不用说两人孤儿寡母,祖父方一去世,那些人就开始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因为霍千钧的交情,霍家出手帮方靖远挡住了一部分,可霍氏自己却挺不住了。那些要她改嫁的,骂她不贞的,欺上门来明抢暗偷的,栽赃算计的……都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在宫中当伴读的方靖远闻讯回家时,她已经病骨支离,都没能挡住隔房“亲戚”们以照顾为名来霸占了方家的祖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有一百条家规,别人就有一千种办法来对付,甚至不惜用最肮脏的手段,被卑劣的方式来污蔑。   名利二字,永远是人心无法填满的欲壑深渊。后世有人说过,超过300的利润,就足以让人践踏世间一切法律。而抢夺和霸占孤儿寡母的财产,利益又何止十倍百倍。   方母病死之时,方靖远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看到她的绝笔书中,如淋漓血迹的四个大字“人言可畏”。   族长让他不要追究,因为死者已矣,追究下去,只会让她泉下不安,更加难堪。若是他忍了认了,他们还可以去替她向官府请个贞节牌坊,以彰其抚育幼子,坚贞不移,至死守节的功绩。   方靖远不肯认,宁可自己搬出方家离开那个污秽不堪的泥坑,自己独居在城中,权当出族,也不肯认那些亲人长辈,不肯认他们给阿娘戴上的“贞节”名义。   在他心底,一直认为,就是这个该死的东西,逼死了阿娘。   所以在一听赵昚说起礼部官员为岳夫人李氏拟的封诰时,竟然还嫌她流放时抛头露面不够贞节牌坊的标准,当时就火气上涌,整个人炸了,说出那些话时,丝毫没想过后果。   于是就被关小黑屋了。   好在,大宋皇帝说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文人,不因言降罪。他说话虽然激进叛逆,但并未针皇室,也幸好没在朝堂上直接怼着那些老夫子说出来,真要是气得吐血甚至气死一个两个,事情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此处如此阴寒生冷,你如何能捱得住啊?”   赵昚为此也很郁闷,刚找回人来帮忙,以为可以一解当前困局。结果岳家被废了武功,方靖远这是自废武功,被太上皇逮个正着,下狱反省。他手上的人真是捉襟见肘,眼看着才稳住的朝堂,又有不少墙头草倒向另一方,事事要问过太上皇才行,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摆设还是傀儡?   君臣俩隔着天牢单间的牢门,长吁短叹。   “罢了,大不了,我去上皇那替你求个情,会试的事不追究了,先放你出来才是……”   赵昚看看四周的环境,哪怕这天牢单间算是这里面条件最好的了,也就顶多是比其他牢房干净一点,冷冰冰空荡荡的,方靖远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在这种地方,怕是过一夜都得病倒,叫他如何不担心。   “真不用。”方靖远回过神来,想起被太上皇撞到他“大放厥词”时差点气得心肌梗塞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笑,“官家且放心,待上皇的气头过去,总会放我出来的。要不然,他今日何必纡尊降贵地亲自去找您呢?”   “对哦,我还险些忘了……你做的好事!”赵昚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还真是忘了,太上皇平日里就算有事,也是吩咐个宫人来“请”他过去说话,对他平日递上的奏折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就罢了,连他上次罢免的几个贪官居然还要他起复重用,才让他忍无可忍。   偏偏碍于“孝道”,自己又是以过继子身份继承帝位,他还真不能违逆上意,只能回去想办法明升暗降,找人收拾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却不能真跟“父皇”撕破脸。   今日他本来已经让慕峥守着殿门,不让人擅闯,就是感觉到方靖远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这样能干的臣子虽然傲娇了点,但着实好用,也就由着他口无遮拦地说几句罢了,可没想到太上皇亲自驾到,慕峥没拦着,就被他听了个正着,抓了方靖远是明,打他的脸要他低头才是真。   那么……能让太上皇他老人家亲自来的事,还能有什么呢?   “他的脸色有点黑。”方靖远回想了一下,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太白,缺乏阳刚气,晒不黑,真凡。   “被你气的?”赵昚想了想,“怒伤肝,肝火上涌?好像哪里不对……”   方靖远忍不住笑了,“肝不好脸发黄,要是黄到发黑了,那成什么了?那黑气……是中毒了。”   赵昚一惊,悚然起身,“当真?不会是你……元泽你好大胆子,此事万万不可!”   就算“父皇”贪生怕死,重用奸佞害死了岳元帅,但他毕竟待他不薄,甚至将大宋江山托付于他,就算这会儿金兵威胁已去他可能后悔了,赵昚也不愿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去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地位。   他,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怎么可能?”方靖远哂然一笑,“我是那样的人吗?上皇那防我跟防贼差不多,我哪有那个本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官家和旁人一样,私下里也没少说我手无附件,呵呵,对不?”   赵昚有些心虚地转过眼去,岔开话题,“那你可知父皇为何中毒?可有解毒之法?”   “很简单,他们本来没什么事,只是后来听我说起陆游中毒的事,还有那份被盗的手稿沾了点我用的特殊药剂……疑心生暗鬼,弄巧成拙罢了。”   方靖远想起来就忍俊不住地笑了,一笑之下,哪怕在这昏暗阴森的牢狱之中,摇曳晃动的灯火下,依然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赵昚忍不住在心底暗叹,别说是父皇,就算是他在殿试的时候,看到如此风采卓绝之人,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点了探花,嗯,天下人肯定都会赞同他的。   方靖远见他神色恍惚,哼了一声,说道:“总之官家放心便可,上皇如今这般易怒,性情大变,怕是也吃不下饭,还伴有腹部绞痛……太医都诊断不出来的问题……他还能一直关着我不妨?”   他说话之时,毫不避讳,很是清楚在这天牢之中,赵昚的掌控力有限,那些该传出去的话,一定会传到太上皇的耳中。   以他老人家闻风而动的效率,只要听说此事跟方靖远有关,一定会很快找上门来。   他现在是该睡一觉呢,还是找人下个棋呢?   无论如何,先让赵昚回去才是,否则有这尊大神蹲在天牢里跟他聊天,哪里还有别的牛鬼蛇神敢找上门来。   好容易打发走了忧心忡忡的赵昚,方靖远守牢待兔了半宿,没等到太上皇派人来“请”他,反倒等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哪怕她穿着禁军的衣服披着斗篷,戴着的头盔压得低低的遮住眉眼,压低了嗓子支开了狱卒,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失声问道:“阿璃?你……怎么进来的?”   岳璃冲他赶紧比划了个手势让他“噤声”,然后拿出块令牌给他看了眼,正是太上皇的护军专用令符,让他不禁失笑,轻叹道:“原来……是你把他们给……罢了,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带我去走一趟吧!” 第四十一章 微臣知罪   “你要去见太上皇?”   刚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看到方靖远有些无奈的表情,岳璃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原来他早有准备, 她这不但是没帮上忙,怕是还给添了麻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可是……我去的话……会不会被人发现?怎么办?我……我也没想到……”   “没事,反正都这样了,”方靖远无奈地耸耸肩, 叹了口气,“总不能我自己去吧?那更吓人啊……”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能算到太上皇一收到消息知道他能解毒,肯定会派人来“请”,只是他没算到岳璃竟然会悄悄潜入天牢来, 还守在门口把人给取而代之了。   岳璃当真是欲哭无泪,她一听方靖远被太上皇打入天牢之中, 就吓得魂不附体。   当年,岳飞也是这样被24道金牌从战场上急召回来, 以抗旨不遵之名入狱, 受尽酷刑, 岳雷曾去狱中探望,也曾想过带岳家军劫狱,却被他断然拒绝,“岳家人精忠报国,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劫狱之事,休得再提!”   而后,他和岳云父子被拉肋而死, 死状惨不忍睹。当时秦桧已命人将岳家满门流放千里之外,连收尸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哪怕岳家人终于回到临安,到现在,还没找到岳飞和岳云父子的尸骸。只要一提起这事,无论是祖母李氏还是岳雷,都忍不住泫然落泪。   在岳璃看来,太上皇赵构无异于十殿阎罗,只要落入他手中,岂能得好?   于是她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地赶来,正好碰到太上皇派人来“提拿”方靖远问话,她便将人打晕之后,剥了衣衫拿了令符进天牢“拿”人,只要能救出老师,什么后果,她都顾不得了。   可没想到,方靖远留在天牢之中,就是正等着这一出呢。   这,就尴尬了。   方靖远看到她都快急哭的模样,不觉好笑,哪怕她天生神力勇武过人,也曾女扮男装混在南疆军营多年,可毕竟接触的人少,心思还是单纯直接,不懂掩饰,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李夫人用话一堵,哪怕明知上套接了个烫手山芋,还是答应了收徒之事。   既然如此,徒弟犯了错,可不就得老师来帮忙补救吗?   “别怕,官家应该留的有人在外面。你既然有令牌,就带我先出去,见机行事。实在不行……记得你先走,莫要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可是……”岳璃大为后悔,却又不愿答应,不管怎么说,她从小摸爬滚打长大的,总比一看就弱不禁风的老师要强,岂能遇事反而丢下他自己跑?岂不是要丢尽岳家人的脸面?   方靖远走出牢门,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也顺手拍了她的肩膀一把,“走吧,既然叫我老师,就老实听话,否则开除你学籍哦!”   岳璃虽然不知道学籍是什么,但也隐隐明白或许更“逐出门墙”的意思差不多,只得老老实实跟着他朝天牢外走去,不过那架势,不像是来“提拿”要犯问话的,倒像是邀请贵宾出行当了个跟班的。   这单间牢房在天牢最深处,算是特殊“囚犯”的特别待遇,相比外面那些多人间或阴暗得不见一丝光线只能闻到腥臭的不可名状的气味,还有些窸窸窣窣的诡异动静,连呻吟哀嚎都被压在喉咙里格外小心,生怕一个不慎招来更残酷的对待。   走到此处,方靖远才有些坐牢的感觉,先前被太上皇一顿臭骂震住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送进这里,赵昚特地叮嘱慕峥“押送”,他稀里糊涂就进了单间反省,没过多久连赵昚自己都跟来安慰他,生怕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让他还以为坐牢没什么大不了。   可到了外间,那些令人窒息的气味和毛骨悚然的声音,让他心惊胆战之余,终于能明白岳璃为何迫不及待地想来救他的原因。   真正的天牢,是能把人逼疯的地方。而那个特殊的单间,只怕是唯有皇帝特别招呼过,还有起复希望的“宠臣”才能有的待遇。毕竟,就算是天牢的狱卒和牢头,也不过是未入品级的末流胥吏,哪里得罪得起那些分分钟就能翻身一根手指压倒他们的“大人物”。   他尚未有大人物的自觉,却已经有了宠臣的待遇,想想赵昚先前的感慨,方靖远也不禁有些心虚。   似乎,好像,大概,他还真的有点持“宠”生骄,才会肆无忌惮地在赵昚面前直言无忌,完全忘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帝王,忘了君臣纲纪,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这般大意,还好他碰上的是赵昚这样的皇帝,要是换个凶残点的,只怕分分钟就要了他这个“奴才”的狗头。   想想,好像还真有点对不起赵昚这个竹马皇帝啊!   “方博士,”慕峥果然在门口候着,身边是弓着腰看不清面目的牢头,这让方靖远松了口气,总算不用亲自去想借口应付这些戴着几副面具心思活络的墙头草,哪怕再欠点人情,他也认了。   “你也来了?”方靖远假模假样地向他介绍“岳璃”,“来得正好,这位仁兄要请我去见上皇陛下,你也一起去吧!”   慕峥点点头,视线平静无波地扫过岳璃,跟牢头交代了几句,让岳璃用令符签押,这才跟着两人出了天牢。   “呼——”方靖远长出了口气,大宋的天牢其实率属于禁军,跟大理寺、刑部和临安府的牢房不同,属于皇家独有的禁地,大多是临时关押待决,也有确定罪行后押往三司候审的,但更多的是在宫中犯了错的官员或宫人,并不似三司牢狱管理的那般严格。   可从那种阴森可怖的地方出来,看到外面初升的弦月,蓝丝绒般深邃的夜空,方靖远还是想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   慕峥却煞风景地问道:“方博士还要跟她去见上皇吗?”   他先前根本未跟岳璃说话,此时,说话时重点咬词的“她”字,显然很清楚她的身份,岳璃听得都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抬头期望地看着方靖远,希望他肯点头。   方靖远却毫不犹豫地摇头,“要去,也是上皇派来的人一起去,人应该没事,让她找出来交给你,自己先回去。那边……可禁不起任何意外。”   慕峥点点头,见岳璃还有些迟疑,干脆拉着她离开。真正来“提拿”方靖远的人在哪,只有她知道,要是有什么事儿,追查下去再牵连到岳家人,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局面。   方靖远叹口气,带学生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长项。   不过当初他的导师就曾说过,选学生,三成天分,七成品行。天分差点还能将勤补拙,品行不好的,真是神仙都没得救,直接扔进垃圾桶回收处理比较环保。   更何况,岳璃并不笨,哪怕知道他帮她出头,并不仅仅是为了她是岳家女,她依然对他敬佩尊重,甚至不惜犯险来救。   看看她,再想想那个吃软饭还想卖了金主杜十娘的李嘉,啧,似乎古往今来,白眼狼都是公的多一点哦,幸存者偏差?还是xy染色体差别?他的生物学科是弱项,研究得不够啊!   没多久,慕峥便推着两人过来,看打扮应该一个是禁军侍卫一个是黄门太监,都一脸懵地被他推搡着,脸上简直明晃晃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灵魂三问。到了方靖远面前,才毫无诚意地解释道:“他们奉命请方博士去面见上皇,不慎在御花园迷路掉进井里,卑职帮他们找回令牌,延误之处,还请方博士见谅。”   迷路……掉进井里……好吧,你强你说了算。   这两人显然也不知自己刚才怎么就迷路掉进井里去了,但现在能有机会补救完成任务,自然不敢再废话,点头哈腰地写过慕峥,恭恭敬敬地“请”方靖远去觐见,哪里还有半点先前那种上皇侍从的嚣张气焰。   方靖远跟着两人一路朝内庭走去,发现这路上的确要经过御花园,哪怕在夜间的月色下,景致依然不错。   南宋皇宫本就是依山而建,宫室殿宇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间,巧妙地利用地形和山水草木布局,做到真正的移步换景,自成格局。   不得不说,赵构不光是跑得快,还特别会享受。哪怕南宋皇宫占地面积在历朝历代堪称最小的皇宫,可精致富丽华美奇巧程度,丝毫不逊于任何朝代。   赵昚行事谨慎,哪怕继位之后,也不曾主动提出入主乾元殿,倒是赵构自己选了风景更佳的安寿宫搬了过去,“父子”相处在外人看来是父慈子孝,可只要身处其中的,谁能感觉不到其间的试探角力,你来我往?   方靖远虽不懂建筑设计,但走到这里,隐约还是能看出几分不同,他也曾听说二十多年前赵构刚在此定都没多久,听说金兵打来,就从宫中逃走,沿水路一直逃到海上,飘摇数十日方才上岸,就是因为金兵擅骑而不会水。   这安寿宫出于山阴之处,结构森严,装饰华丽,冬暖夏凉不说,旁边还有水路经水门可直通钱塘江入海,别的不说,宜攻宜守还宜逃跑(划掉,撤退),果然是符合太上皇八字的好地方。   此刻安寿宫中寂静无声,宫女们悄然立在宫门外,垂首低眉宛若假人,方靖远跟着那小黄门太监一路走进去,目不斜视,犹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   自打穿过来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会被人“围观”的小方探花已然习惯,反正被人看几眼又不会掉肉,他才不愿理会别人的眼光,反而愈发抬起下巴,傲气十足地朝内殿走去。   隐隐约约间,似乎听到有女子细细碎语,只能捕捉到“探花”、“风采”等等,方靖远想到太上皇退位后还不死心地挑选了些“女官”入安寿宫服侍,就对这次见面愈发期待。   性情大变,易怒,腹绞痛,其实都是显性症状,真正的问题在于不可对人言的地方,对于为了子嗣苦苦折腾了二十多年没结果的赵构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方靖远进殿的时候,正好碰到太医院的张院正出来,苍苍白发,额上还隐约见汗,看到他时明显地楞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靖远也只能向他拱拱手行了一礼,被小黄门催着进殿。   “方靖远,你可知罪?”   赵构穿着便袍斜倚在榻上,目光阴冷地望着不情不愿跪在地上的方靖远,若有可能,他恨不得用视线化成冰棱在这充满朝气和生机的俊美青年身上戳出十七八个窟窿来,原本赏心悦目得过他赞许的容颜现在看来更是格外碍眼,仿佛在吸引那些女子的同时提醒着他的衰老无能。   方靖远有些后悔进宫没给自己备下一副“跪的容易”护膝,此刻跪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膝盖疼,可嘴上却丝毫没半分含糊:“回上皇,微臣知罪。”   “哦?你可知自己犯下何等大罪?”赵构冷哼一声,心情略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方靖远恭恭敬敬地答道:“微臣罪不该胆小怯事,只在官家面前妄议政事,而非在朝堂上直面诸君,依礼理论……”   “啊?!”赵构一怔,还没回味过来,就听他慷慨陈词,“背后议人本非君子所为,微臣理应在朝会上与礼部提议之人当面辩驳,所为真理越辩越明,届时大家才能更清楚何为忠臣义士之道,而非单凭一己之见,只苛求女子守贞,而不顾忠义之道……”   “你……你这是知罪?!”赵构张口结舌,看着他,简直觉得自己看到个绝世奇葩。   这小子在背后骂人还不觉得不够,说知罪是觉得自个儿胆子还不够大,应该在大朝会上当着议礼之人的面怼回去……   这还是人吗?他是打算当堂气死那些老夫子好继承人家的官位吗?   他这样的还叫胆小,再胆子大一点,是不是就打算捅破天了? 第四十二章 人尽其用   赵构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方靖远, 心中一万句话想骂,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叫知罪?这还打算继续出去捅破天气死那些老臣……似乎也不算坏事?反正他做得事,都会被算在赵昚头上, 这两人“狼狈为奸”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或许正是该借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之口,给赵昚一个教训。   皇位,可没那么容易坐的。   心念电转之间,赵构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口气仍是十分严厉地喝道:“放肆!你私自研制火药,盗取神臂弓弩……”   “回禀陛下,研制火药是为军需,神臂弓弩……微臣画的跟工部兵部所存完全不同, 何来盗取之说?”   方靖远是有一说一,不该自己认的罪坚决不认, 甚至鄙弃地说道:“上皇若是不信,大可让人来实验一番, 微臣研制的新型火药和神臂弩, 功效和射程都超过原来的一倍以上, 哪有人好的不要,去偷那些早该被淘汰的东西呢?”   赵构的眉梢一抖,哼了一声,“你又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   方靖远正色说道:“其实, 经过微臣的研究,不光是改进了火药和神臂弩,还有研究了城中最近流行的药墨,炼制的养神丹……发现其中含有微量毒素, 日积月累潜伏人体之中,一旦出现诱因,就会引发各种疾病……只是研究尚未完成就被人盗走,结果还被人倒打一耙,上皇若是不信,可以让人跟微臣对质……”   “诱因……”听他终于说到了自己关心的正题上,想到这诱因怎么来的,赵构嘴角抽了抽,努力让自己的神色变得和缓一些,更具亲和力一点,“说起来,你还是我当初钦点的探花郎……”   虽然但是并不想要这个名号,方靖远还是客气地说道:“陛下之恩,微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赵构点点头,说道:“你身为御史,本当尽忠职守,而不是去研究那些奇技淫巧,即便有所领悟,也当交于工部行事,以免误了正事,另生事端,还平白让人污了你的名声,说你身为御史却与工匠作坊争利,何必呢?到底是年轻人,缺乏历练啊!”   方靖远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些事就不该他去做,既掉价又跌份,不如赶紧交出来让别人去做,当一个清清白白的清流名士,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说到底,就是想要他交出所有技术来,其中,当然少不了那莫须有的解药。   方靖远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毫不犹豫地耿直地答道:“谢陛下,正如陛下所言,微臣已将所有资料送交工部,官家那边亦有备案,以后若有变动,定会随时禀明,以免再出现失窃之事。”   “都交了?”赵构失声叫道:“那解毒之方呢?”   “什么解毒之方?”方靖远一脸迷糊地明知故问:“微臣研究的是火器和配方,对什么下毒解毒的,一窍不通啊!”   “你——”赵构差点被噎住,深吸了口气方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那些药墨和养神丹有毒?”   “是啊!还不止呢!”方靖远掰着手指头说道:“以前那些青铜酒器中也有,还有女子用的脂粉……这些东西里都含铅和一些重金属元素,平时不打紧。可若是一经加热,在血脉中加速流转,就容易导致中毒,轻则腹痛头痛,重则痴傻疯癫甚至死亡……”   “停!”赵构听得心惊胆战,觉得腹中隐隐绞痛不说,连头也跟着疼起来,“你光说中毒,那该如何解毒呢?”   “解毒啊……”方靖远看着他期盼的眼神,很是光棍地一摊手,“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解毒……不过……”   他这一个大喘气差点把赵构给憋死,强忍着怒火问道:“你不是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知道为何中毒,怎会不知解毒之法?”   方靖远无奈地叹道:“因为这是元素中毒,不是一般的中毒有对症解药,需要长期调养排毒,我那不光是没有材料,也没趁手的工具,陛下方才也说了,我最好不要去捣腾这些下九流的奇技淫巧,多钻研学术礼教才对……”   赵构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小子看似忠良,内藏奸狡,着实可恶。   可偏偏性命攸关,他能说出自己的症状和病因,总好过那些连病因都找不出的御医,赵构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咬着牙说道:“若是准你继续研究,可能研制出解药?”   “研究需要大量材料,还有实验室,非常费钱,微臣贫无立锥之地……”方靖远想想自己的小院子,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夸张,又改口说道:“地方着实不够,更何况解毒要长期调养,非一日之功……”   “赐你黄金千两,皇庄一座,田地千亩……”赵构不耐烦地说道:“一月之内,可能研制出对症解药?就算不能彻底解毒,能缓解亦可。”   方靖远瞪大了眼睛,“这……”   赵构一皱眉,“若是不够,再让人到内务府申请,但若是敢欺瞒于朕……方元泽,便是有官家护着你,朕也一样能诛你九族。”   “微臣明白。”方靖远心中暗叹,古人这动不动就诛九族的习惯还真是不好,他这样的光棍,就算真诛起来,还不知是害他还是帮他。“陛下尽管放心,微臣原本就在研究此事,铅毒流传已久,害人不浅,微臣必当尽心竭力,早日研究出排毒之法。”   于是,忧心忡忡地在方家小院里一夜未眠的岳璃,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就看着方靖远带着一队人马,抬着太上皇的赏赐,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施施然打道回府。   小岳同学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不是不担心老师,可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人家如此光鲜亮丽地回来,一副升官发财的模样,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不道德的特殊交易?   岳璃小心翼翼地看着方靖远,等他打发走了那些帮忙送赏赐回来的太监和侍卫,跟在他身后看他清点了东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买点吃的来吧!”方靖远打了个哈欠,说道:“昨晚没休息好,已经跟值房请了假告休,你若是不想去武学,就先去丰乐桥弄点吃的回来,我填饱了肚子再睡个回笼觉。”   既然已明确了师徒身份,他也就不跟岳璃客气,指使起人来毫不含糊。   “李娘子家的细粉小素羹来一份,若是有鲜虾肉团饼也来两个,没有的话羊脂韭饼也成,钱在书房的耳瓶里扔着,你若使得自己拿便是!”   说着他便径自去内室,顺口叫门房的方老二送些热水进来,他得先好好洗个澡,就算是天牢的单间,里面的那些味道一旦沾染上,总让他浑身不舒服,非得彻底清洗才行。   他走得如此坦荡荡,岳璃彻底没了脾气,顾不得再问,赶紧去买他要的吃食。   方靖远自打合并了21世纪的记忆后,就把自己住的地方找人给收拾了一番,按照后世的住房格局,首先给自己弄了个卫生间,把马桶搬出卧室,重金打造了一间浴房,好在临安城的下水做得不错,因为城中水网密布,各家盖房之时,沟渠早已排好,只要接入其中就可通过整个临安城的下水道排出城外。   官府亦有专职的衙门负责规划,严禁乱排乱放,那些倒夜香的倒垃圾的都定时定点,若有违背就会面临巨额罚款。   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之后,才晓得古人的智慧绝不容小觑。早在三千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苏杭之地还是吴越都城时,就已有足可“行人通舟”的下水道,也正因为如此,临安城才能成为容纳上百万人的大都会。   而同一时代的欧洲国家,还处于污水横流,垃圾四溢,疾病蔓延的时代,直到中国的四大发明传播过去,文明改变了野蛮生长,知识推动了科技发展,一切才开始变化。   方府离丰乐桥不远,朝食采买也十分便利,所以方靖远只是用他订制的瓷莲蓬头洗了个淋浴,很快换了身青竹色的便袍出来,就看到岳璃已提了个食篮回来,放在桌上解开盖子,那股鲜浓的香气立刻充斥在房中,让他忍不住食指大动。   “来来,你也坐下一起吃。”   岳璃也不客气,她本来就没少买,因为知道老师嘴刁还挑剔,每次走过食肆时,都会念叨一些她听不懂的名次,说一串她听都没听过的吃食,让从岭南蛮荒之地一路步行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乡下丫头着实大开眼界。   所以但凡买饭的时候,她都会看着街口热闹的食肆和人多的摊子多买几样回来,哪怕方靖远每样东西浅尝辄止,剩下的她也能给包圆了。   到最后,身为吃货的方靖远不光自己吃饱了,连以前吃一顿顶三天的岳璃也跟着难得吃到撑了。   不光这样,到最后,方靖远还给她出了个难题,“你这几日出去,可有记下,十里御街中,有多少铺子,多少食档,其中有多少是女子经营?”   岳璃一怔,有些汗颜地摇头,“学生惭愧,先前未曾留心,老师若想要这些资料,学生这就去查。”   方靖远摇摇头,轻笑道:“不急,不急,这事你去做,不如交给十娘,等会我给你列个单子,你送去街口茶肆给十娘,让她帮我做点事。”   “是!”岳璃嘴上应着,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头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时候,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女子能帮到老师,不爽。 第四十三章 御街风物   岳璃是个行动能力非常强, 学习能力也非常强的实践派,哪怕她还不懂方靖远安排这些事的原因和目的,但只要知道他需要的内容, 她就一定会按照他的要求, 去努力做到最好。   只不过行伍中人和市井中人终究思路不同, 哪怕她已经照单做过一遍,交到杜十娘手里,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填写上面的内容时, 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有了种挫败感和危机感。   杜十娘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绪变化, 虽然不知她为何突然难过,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奴家填写有误?还是探花郎想要些别的东西?”   岳璃摇摇头,有些汗颜地说道:“老师只说让我来问你, 搜集些数据……未曾说过要这些何用。我只是没想到, 娘子晓得的东西如此之多, 我这几日在什邡巡察,都未曾知晓原来早晚市的摊子有七成店家是女子经营。”   杜十娘哂然一笑, 说道:“你们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人,眼中只有大事, 哪里有那些细碎的杂务。临安五行八作, 多有结社, 最大的圆社玩的是蹴鞠, 还有角社相扑,绘革社皮影,绯绿社的杂剧和遏云社的唱赚,都是以男子为主,我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结社, 图个乐呵之余,也省得遭人欺负。”   “街市里的娘子出摊虽说未曾入社,也有交些会费寻个庇护,故而日子久了,大多相识,这些市井中事,自然是我们市井中人比你们晓得多,无需多心。只是不知探花郎要这些作甚?”   她不知道,岳璃也不知道,只能先按照方靖远的要求写下来,交回去的时候,岳璃还一直惴惴不安地,总觉得自己做得还有些不够。   看到方靖远把她们记录下来的资料勾勾画画,填写到铺满整张书桌的一幅临安地图上时,她便忍不住问道:“老师要这些做什么?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吗?”   方靖远一拍脑袋,说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十娘不是说城中结社的大多是男子,霍九郎肯定没得跑,还有老牛,十有八九也是圆社的主力,你去找他们一起问问,打听下这两年五行八作的项目,还有商会那边,若是霍九郎能要些数据来,我正好跟户部那边对照一下,或许更可靠。”   岳璃欣然应允,拿着他亲笔写的假条,去武学找霍千钧和牛奔。   方靖远看她恢复了斗志满满的模样,不禁失笑。有些人是咸鱼惯了,生怕承担责任,遇事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则是忙碌惯了,一刻也闲不得,无所事事就会觉得自己没用,这般主动要求996的员工是每个老板心目中的最佳社畜,自然巴不得她再能干不过。   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后世,做生意虽说是自由买卖,可行有行规,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细,甚至远超后世,尤其是南宋时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后来有些行业没落或合并,渐渐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说,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觑。   但凡在临安城中经营的,不是你想进哪一行就进哪一行,想在哪摆摊支个摊子就能开张的。上至酒楼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贩夫走卒力士无不投行,否则你非但不能在这一行当经营,还会被逐出城外,连官服都会刻以重税,以儆效尤。   因为各行的行首行头都是经由官服认可,抱团协商定税议价,一则避免官服苛捐杂税,二则避免行内欺行霸市恶性竞争,三则合力对抗外来商户,维护本行利益。   就连辛弃疾这样有钱有势的大佬,到了临安城都是先打听各行行首,投贴拜会后,才开始购买商铺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欢场,长袖善舞,与那些人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还真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   也正是有这些行社牵头,南宋的商业繁荣,商税远超农税,成为大宋经济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辽金两代的岁币勒索,换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太上皇的召见倒是让方靖远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   赵构这人,说起来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从闻金跑得快到宠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说是被后世唾骂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稳定南宋局面,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比他父祖辈的奢华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强父胜祖百倍。   别的不说,单说曾有官员因外商闹事要关闭海市,禁绝对外贸易,驱逐海商时,这位官家就很是实诚地说:“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注1)赚老外的钱当然胜过赚自己人的钱,他能看到这点,并且借此而减轻对百姓的赋税,也是南宋能够很快恢复繁荣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   正是看出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轻义,方靖远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脚得以脱身,否则以他对赵昚说的那些话,赵构真要治罪,他也真没办法。   既然大家都讲道理(钱),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谈了。   毕竟,现在的南宋只是偏安一时,金国内部的混乱一旦平定,早晚还要对他们下手,单单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根本说服不了那些老大人,唯有一个“利”字当头,不但能让皇帝让步,还能让人把“道义”放两旁,曲线救国,莫过于此了。   于是,大朝会时,从礼部到吏部、户部、刑部,除了兵部和工部的人之外,都揣着一袖子的奏折,准备狠狠地给这位探花郎一个教训时,却见他搬了幅八联屏风上堂,开始给大家上临安风物特产经济课。   当头炮就哑了火。   对方靖远而言,其实一开始,他是打算做个临安美食地图的,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结果跟杜十娘一聊,又加上不少临安特产,吃喝玩乐一条龙,衣食住行少不了,如此增增补补的,就算写不满四百四十行,这地图也快盛不下了。   礼部尚书刚说了一句“女子当以贞静为主,相夫教子,李氏于流放中抛头露面,有失颜面,贞这一字,便当不得……”   方靖远立刻问道:“朱尚书的意思是,理应将女子都关在家里,没事绣个花带带孩子就行,出去抛头露面做事的,都属不贞?”   朱尚书隐约觉得他言语中似有陷阱,小心地说道:“这也不能说是关,世道不平,本身女子体弱,出门若是遇事,危难之际又当如何?”   方靖远呵呵一笑,“朱尚书还真是怜惜弱小,世道不平原因何在?若说危险就不出门,不光是女子不能出门,我看你我都不方便出门才是,若论起力气来,朱尚书和我,怕是都比不过菜市口的孙二娘!”   “孙二娘是何人?”赵昚听得津津有味,随口发问。   方靖远答道:“是肉行里的屠户娘子,百十斤的猪肉单手就能拎起,我和朱尚书两人加一起怕也打不过的。”   “噗!”赵昚不禁失笑,“你何时认得个屠户家的娘子,竟也有这等本事?”   朱尚书一听他说拎猪,就气得胡须颤抖,若非在朝会大殿之上,只怕早就用朝笏敲打他了,“此乃特例,你也说了是屠户之女,本就出身贫贱,岂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   “特例?”方靖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到那面巨大的屏风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商户店铺说道:“诸位可知,临安四百四十行,有多少家是女子经营,有多少是女子操持,有多少是男子经营却用的是女子做工?今年商税之中,有几成为男子所缴,有几成为女子缴纳?”   “这……”礼部望向户部,户部尚书直接瞪大眼懵了,“这……收税之时,何分男女?”   “呵呵,收税的时候不分男女,会试选材的时候要分男女,出门的时候要分男女,若是把女子都关在家里……”方靖远鄙睨地望向这些老大人们,冷笑道:“你们以为,能收上来的商税农税,较之今日,孰多孰少?”   朱尚书梗着脖子说道:“这些事,女子能做,男子也能做,少了她们难不成就没人做事了吗?”   “说的一点也没错!”方靖远甚至给他鼓掌赞叹,“朱尚书说得正是。男子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若非如此,我大宋岂有今日之盛景?”   “君不见,男儿出征在外,女子在家中耕田养殖,采桑织布,堂上诸公,你我的身上衣衫,脚下鞋履,哪一个不是出自女子之手?”   “户部当有记录,自南渡以来,绍兴三十年间,虽有休养生息,然边衅不断,从军之户,十不归一,当年太上皇尚知为宽民力,开海市,乘辇不乘辂(注2),才有你我今日之安稳度日。”   “然国之赋税,多至商税,少至农税,大半来自女子,若是以贞节束其行,缚其步,将其劳作尽归于男子,敢问朱尚书,可能找出替代之人?”   “还是说,堂上诸公,以及堂下士子,愿放下手中笏书,转而经营耕作,为国效力?”   “放肆!”朱尚书涨红了脸,“士庶有别,各安其职,君子岂能操持贱业,枉顾国之大事?”   “好一个国之大事!”方靖远嗤笑道:“国之大事,在农在商,若无人耕种经营,尔等吃喝从何而来?诸位口口声声女子无德便是才,想要将其束缚家中,也不想想,现在她们做的那些事,就算让出来给你们做,你们能做得了?做得好?”   “不客气地说,比之那些给我们吃喝,供我们穿用的女子,在座诸位,不过腐蠹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高宗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几可以少宽民力耳。”《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六,绍兴七年闰十月辛酉条。   注2:《中兴小纪》卷三十一:“将来郊祀诣景灵宫,可权宜乘辇。此去十里,若乘辂则拆民居必多。”是修御街的时候,高宗提议出行以辇代辂,就是乘轿子不坐皇帝专用礼车,可减少一半以上的拆迁量与拆迁户,避免扰民。 第四十四章 利字当头   赵构就知道, 放了方靖远出去,肯定会伤到一片老大人。   这货就是个大杀伤力重型武器,跟床子弩一样, 喷出去一扫一大片。   这不, 一群老臣跑来找他哭诉, 搞得他也十分头痛。   绘声绘色地将方靖远在朝堂上的各种恶形恶状以说出来后,朱尚书老泪纵横地跪在赵构面前说道:“老臣已年过花甲,今日遭这黄口小儿当堂责骂, 如此奇耻大辱,让老臣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官家面前当差?不如归去……只是舍不得上皇昔日对老臣的恩宠, 特来向您告辞!”   赵构揪着胡子,发愁地看着他扑到自膝前,怀疑他把眼泪鼻涕都抹上面了, 有些恶寒, 却也有些无奈地安慰他, “是啊,不如归去, 和我一样,颐养天年, 省得操心国事, 不也挺好!”   “嗝——”朱尚书哭得差点噎住, 抬头望向他时, 老眼昏花得看不清他的表情,以为自听错了,“上皇,您……您说什么?”   赵构端起旁边的水果茶,这是方靖远送来的配方特制的, 口感很好,酸酸甜甜喝着心情都好了不少,据说里面富含什么维生素西,专门排铅毒,还有强身健体美白的功效,他喝了两日感觉腹中轻松了不少,下意识地对这些老臣的哭诉就有些排斥了。   你说你们要是有用,能压得那混小子翻不了身也就罢了,结果被人指着鼻子在朝会上骂了,跑来找他哭诉,有个屁用!   慎言慎言,赵构一边喝茶一边让自顺顺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说不过,无颜见官家,就不见呗。反正……又不止你一个人挨骂,既然方探花说你们尸位素餐,那就让他看看,你们平日做了多少事,他……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尚书猛然抬头,如闻当头棒喝,激动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没错,张太傅被气得当堂吐血,这会儿还起不来呢,否则也会跟老臣一起来见陛下。这些黄口孺子,目无尊长,我等定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厉害!”   “嗯,去吧!”赵构淡然处之,又喝了口水果茶,尝得出来的,里面有柑、橘、橙,还有些不知什么奇奇怪怪的茶叶,口感比食疗里的蒜蓉青菜好多了,老头们愿意去折腾,就由得他们去,反正他什么都没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排毒,养生,性命第一。   朱尚书得了太上皇的“旨意”,立刻精神百倍,从地上跳起来就一路小跑着出宫,只用了半天时间,串连了四品以上的老臣二十余人,齐齐于次日告假的告假,告老的告老,总之一句话。   罢工!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方靖远一听就乐了。“嗬!老夫子们还真是讲礼啊!动口不动手,我喜欢。”   “你还有脸笑!”赵昚却犯了愁,“你说要启用岳家人,朕没意见,你跟人争论贞节礼义之事,怎么就扯到女子生计干系国之大事上去了?还把老太师气得吐了血,要不是朕替你撑着,你出门敢不带岳璃试试?”   “呵呵,所谓理不辩不明,微臣也是跟他们讲道理嘛!”方靖远当然清楚没有赵昚支持,自根本别想撬动那根深蒂固的牌坊势力,理直气壮地说道:“微臣有一说一,说得都是大实话,陛下若是不信,我这里有近三十年来临安的赋税账簿统计……”   “信!那些东西就甭给我看了!”赵昚连忙拒绝,上次他随口问了一句,方靖远就抱了一堆的账册过来,尽管他最后总结出的表格一目了然,数据鲜明,让人一看就能明白他说的问题所在,可只要一想起来那些数据从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里得来,计算方式麻烦得他一听就头大,心底还曾经暗暗庆幸过自不用参加乡试会试,不用遇到方靖远出的那些刁钻古怪要人命的考题,结果他就送上门来,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   名师一对一辅导是不错,奈何他从小到大学的是四书五经帝王策,可没认真学过算学,大略记个数能晓得户部开支和自的私库出入就行,哪里用得着如此复杂的运算。   天下的学霸各有各的不凡之处,学渣的痛苦却是一致的。   但凡学不会的,统统消失才好。   方靖远也没指望他真的能看懂,作为最高领导,懂不懂数学不要紧,懂得用人信人就行。   “根据现有的统计,因为前些年的连年征战,男丁大量减少,所以先帝曾下令不得阻止寡妇改嫁,而女子二十不嫁者则加收赋税,就是为了增加人口。国以民为本,若民之不存,国将何在?”   话说得很是直白,若是限制人口,不促进生育,常年打仗下去,人都没了,你这皇帝当给谁看?空壳国家,还能称之为国吗?   这可比后世的人口老龄化可怕的多,那时候至少还有人在变老,而现在别说老龄化,人均年龄不过四十多岁,大量的青壮年死于战乱匪祸之中,北方的良田荒芜,民不聊生之下,看似南宋繁荣昌盛了,可其中隐患重重,若是不早些解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赵昚何尝不知,只是先前被老臣们痛心疾首地提及那些在靖康之难中惨遭蹂躏的女子时,为她们的悲惨遭遇打动,才会默许他们的提议。可被方靖远这么一说,他才转过弯来。   所谓礼义廉耻,前提都在人的基础上。   人活着,才能谈及其他,若是人没了,跟谁去讲礼义廉耻?   同理,仓廪足而知礼仪,对那些百姓而言,吃饱了才能谈及礼义二字,若是连饭都吃不饱,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口口声声跟他们谈礼义,那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女子守贞之事,看似小事,实则关系到天下百姓的生存基础,确如方靖远所言,若当真为了贞节二字将天下女子都束缚起来,困于后宅,那还有多少人去耕种纺织?   更枉论如今临安城中有大半的商铺摊位都是女子操持,肩负国之赋税重则,减少了这些“劳动力”之后,就必须从其他方面补充男子劳动力。   而如今,江南士族以读书为荣,上至官办学校,下至私人书院,都是人满为患,从皇帝劝学书中自有黄金屋开始,大宋的全民读书热就流传至今,但凡有个童生功名的都不会再下地劳作,更不用说那些靠着娘亲和妻子织布绣花供养的穷秀才了。   真要是断了女子的生计,也等于断了这些人的上进之路,连锁反应之下,当真会动摇大宋的根基。   方靖远摆数据,讲事实,抽丝剥茧般从给李氏立贞节牌坊行不行开始讲起,讲到以女贞限制天下女子恪守“女德”的后果,就好像后世一个喷嚏引起世界毁灭的推理一般,由小到大,说得赵昚不得不点头称是,算是彻底信了他的邪。   可现在的问题是,老臣们联合罢工,士林议论纷纷,清流忧心忡忡,他就算信了,又能如何?“就算朕听你的,不给李氏颁牌坊,准许女子经商从业,可眼下那么多老臣告假,下月就是朕的万寿之日,你打算让朕连生日都过不好吗?”   “咦,下月明明是陛下的万寿节,微臣怎么听说早早有人送寿礼给上皇?”方靖远总是能发现问题中的盲点,先满足自的好奇心再说。   赵昚略有些尴尬地说道:“那是朕的旨意。父皇待朕恩重如山,朕的生辰贺礼,自然要先孝敬父皇。”   “哦!”方靖远点点头,难怪你谥号孝宗,“本朝以孝义为先,陛下要孝敬上皇,那些老臣们……想必也有不少孝顺的子孙吧!”   “那是自然,元泽何出此言?”赵昚敏锐地感觉其中……定有文章。   方靖远笑眯眯地拿出一份奏折来,里面附着一张长长的名单,“微臣先前做考官时,曾统计了一下前几期会试录取的进士和锁厅试通过的进士数量……”   “哦?那有何用?”赵昚看得那份名单上密密麻麻的人名,眼角忽地跳动了几下,其中有些他熟悉的名字,但更多的人,他别说见,连听都未曾听说过。   方靖远不紧不慢地说道:“有唐以来,科举取仕,全唐有记载者不过两万余人,年均七十人。而我大宋开国以来,太宗重视士人,由原来每榜进士不过三十人,诸科不过五十人,增至三年一试,每科三百余人,而上皇在位时,由定额取仕,改为十四取一,上皇继位至今取仕十一榜三千余人。昔日唐太宗开科取士百余人便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陛下以为,天下之才,尚不足用乎?”   “更何况,恩荫入仕者亦不在少数,那些老臣既然身体不适要告老还乡,陛下也当体恤他们为国尽忠多年,何必阻拦他们回乡休养享福?倒不如恩荫晚辈,给更多人机会,想必他们会更加感激陛下,为陛下竭力效忠,绝不敢有半分偷懒。”   赵昚听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原来……原来朝中竟有那么多官儿……”   方靖远同情地看着他,沉重地点点头,“不但多,俸禄还不少,倾国之力养士,不物尽其才,人尽其用,陛下……您这钱花得可有点亏啊!”   “没错!”赵昚听得拍案而起,“既然有那么多人才可用,区区数十老臣就想以告假逼朕就犯?元泽你说的没错,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这两条腿干活的人,有的是!他们不愿干的,就让愿意干的人来!”   方靖远摸摸鼻子,无论是皇帝还是黄口小儿,永远是学坏容易学好难,他说过那么多话,皇帝怎么就记住了这么一句,说起来,好像连他自都被骂进去了。   就很抑郁。 第四十五章 飞短流长   大宋的官多, 临安的瓦子多,衣山衣海是南瓦,卦山卦海是中瓦, 南山南海是上瓦,人山人海是下瓦。   单看这海量的形容,便可知当时的瓦舍盛况, 更有诗云:“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烧晓色,”这些瓦舍原本是殿前司在城外创立, 后来又经修内司于城内增设, 数十年间陆陆续续增至二十多处, 凌晨五更便开早场,夜场则至深夜喧闹不休, 百戏杂陈,吃喝玩乐一条龙,是城中人员最密集繁杂, 消息最灵通,八卦最迅速的地角。   而这几日里,无论哪家瓦子, 人们口口相传,津津乐道的,都是章玉郎最新推出的《飞鹏传》和《开天志异》。   一个是源自现实题材百姓们再熟悉不过的岳家将, 一个是脱胎于《竹书纪年》和《山海经》的神话玄幻传奇, 其中有些故事和段子大家平日里也曾听说过, 但经过章玉郎的妙手文章一糅合,那些零零碎碎的民间传闻变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生动活泼, 鲜明泼辣,但凡去瓦子里听过讲史说书的,回去后无不添油加醋,转述他人,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几日,这两个类型截然不同的话本,就火爆全城,无人不谈,无人不晓。   随着《飞鹏传》的热播,赵昚亦颁旨为岳飞平反,削去秦桧死后追封的王爵,封岳雷为忠训郎,阁门祗侯,翰林院大学士,岳飞夫人李氏复原封正德夫人,加封为楚国夫人,昭告天下(注1)。   当初岳飞父子冤死,尸骨无踪,如今赵昚传旨寻其遗骨,就有昔日大理寺狱卒槐顺后人来报,说当初槐顺见岳少保冤死,曝尸于野,心下不安,连夜背尸出钱塘门,将其藏于九曲丛祠边北山水边,以岳少保随身玉琚为记,种两株橘树于其上,如今岳少保冤情大白于天下,便赶来告知。   岳家人自是感激不尽,随其前去起出岳飞父子遗骸,葬入西子湖畔栖霞岭古剑关,此事方才告一段落。   朝堂内外皆因此事而沸沸扬扬,赞颂官家恩泽万民的有之,感慨忠义之士得以昭雪的有之,唯独关心那些告假老臣去留的人一个都无。   朱尚书看到自己“告老还乡”的奏折上赵昚的朱批“准奏”字样时,当场就傻眼,老泪纵横,差点就心痛得跟汤宰相一样呕血不起了。   可无论他如何后悔都已经晚了,赵昚经方靖远提醒,想起前些年里,赵构开科取士时,每每以中兴问策,而不少举子都直言极谏,绍兴二十七年状元王十朋对策万言,赵构钦点为状元。然而很多有才有志之士在秦桧当朝时期都如张玉湖一般被打压贬斥,甚至连陆游明明锁厅试名列三甲的都被他一撸到底,赵构碍于秦桧背后有金人撑腰,哪怕明知他作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朝中奸佞横行,忠良难行。   赵昚如今继任的时间不长,原本还碍于赵构的面子没对这些老臣下手,朝中诸事繁杂,北方金人一直虎视眈眈,边衅不断,总得有人做事,他才容忍下来。   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给他闹罢工,很好,方靖远提供的资料和数据,一摞的备选人名单,赵昚正好顺手推舟,大手一挥,一股脑将那些倚老卖老的亲近金狗的求和派退休的退休,罢免的罢免,次日上朝时,看到朝堂上多了些精神烁烁的干练能臣,少了些暮气沉沉的菊花老脸,当真是赏心悦目,龙心大悦。   于是退朝下班后,赵昚就强烈要求微服出宫,跟方靖远一起去莲花舍看章玉郎讲《开天志异》。   方靖远也习惯了,谁叫大宋的官家都这个毛病,赵昚还算好的了,只是跟他去瓦舍看戏,他那位太祖爷爷宋徽宗赵佶还三天两头跑去勾栏找李师师,相比之下,已经是难得的明君了。   《飞鹏传》讲的是岳家将,赵昚当年还曾见过岳飞,得其教导,说起来,岳飞之死也跟他上奏赵构请封太子有关,他一直记在心上,故而方靖远和章玉郎在创作过程中,他就已经跟着看了好几遍,对立面的情节早已烂熟于胸,可对《开天志异》就不怎么清楚了,近几日听说在城中风靡一时,自然也不肯落于人后,定要去赶一回热闹的场子不可。   莲花舍是殿前司的瓦子,哪怕霍千钧去武学复读,这边也有官方的人看着,赵昚既然要去,自然少不了先慕峥带着人去清场,免得有金国奸细、江湖游侠或不长眼的纨绔冒犯官家,就算他们能及时拦下,也不免会败了官家的雅兴。   但又不能全清场,少了大场子里捧场的茶客和勾栏里的花娘们,整个瓦舍就失色八分,更谈不上热闹了。   所以慕峥等人只是清理了莲花舍二楼位置最好的五间包房,安排好护卫人员,又在楼下的殿前司值员中换了不少御林军的人手进去,上上下下打点到位,务必既要保证热闹好看,又要保证官家安全无虞。   赵昚驾到时,看到扎满红绸彩带的瓦舍门前挂着一排招子,正是今日的“节目表”。   其中最显眼的招子上画着一只巨熊,开山裂石,写着《开天志异·大禹治水》,挂着章玉郎的名牌,旁边已堆了不少的花牌,都是先前听过章玉郎讲古的客人送来的打赏贺仪,也是方靖远之前给霍千钧出的主意。   学的是后世明星打榜模式,喜欢哪位名流的节目,打赏一次得一枚花牌,可挂在瓦舍门口的招子下,如此一来,客人不需进门,就知道眼下最火爆的节目和最热门的伎艺人是谁。   毫无疑问,现在最红的,当然是章玉郎。   慕峥早就候在门口,等方靖远和赵昚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到来,立刻引着两人上二楼包房,根本不给其他人窥伺靠近的机会,方靖远上次来就险些遭人围观,这次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御前侍卫保护着,意外的安心。   倒是赵昚看着下面大场中有人头过的小吃?”   他在宫中独享御宴,说起来好听,可实际上再精美的菜肴经过几道手到他面前,孤零零的一个人吃着也没多少胃口,故而每次“微服出巡”最喜欢带上方靖远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位吃货有条格外挑剔的舌头,但凡他看得上的吃食就没有不好吃的。   少了宫中规矩的束缚,他也乐得“与民同乐”,方靖远只得就着头盘的糟羊蹄、糟蟹、膘皮碟子和担架子卖的香辣灌肺、细粉科头、海蜇鲊、螺头挑拣着叫了几样让送去包间,先由随侍验货试毒,才能让赵昚亲尝。   饶是如此,赵昚亦吃的赞不绝口,正想问问这些“小吃儿”可能让御厨平日也做来尝尝,就听得堂下一声爆响,随着一声嘹亮高亢的长号声响起,接着是埙声琴声丝竹齐奏,乐声如巨浪涛涛,汹涌而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咦,以前似不曾见有这等开场。”赵昚在继位之前,虽说一直规行矩步,却也不是个拘泥古板之人,暗地里也曾去过这些娱乐场所,却从未见过如此耳目一新的“表演方式”。   这正是方靖远参考了后世的戏剧和舞台剧,向章玉郎提出构思,由后者完善架构,加上杜十娘的舞美人脉,才能够在这个百戏尚未成型的时代,提前开始了舞台剧的表演,取代了原来单人讲古说书小唱,将傀儡皮影的设计和话本结合,多人配合,真正上演了一出奇幻舞台剧。   《大禹治水》说的是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可经过方靖远的东拉西扯和章玉郎的妙笔生花,从共工触山开始讲起,就成了部落之战,山妖水怪层出不穷,百姓们苦于水患之时,大禹挺身而出,先降妖,再治水。   其间还有大禹和妻子依依相别,过门不入,然而当大禹为疏浚洪水而化身为巨熊,劈山开道,救出无数百姓。   素来讲古说浑话滔滔不绝的章玉郎,这次却当了幕后导演加旁白,饶是如此,那恢弘的场面,蛮荒人群粗犷奔放的舞蹈,涂山氏优美动听的情歌小唱,大禹充满阳刚之力的战斗之舞……   咦?挥舞着劈山斧的大禹?不对,化身大熊后的那位,若他眼没瞎的话,应该是牛奔吧?   方靖远再仔细一看,哦,变身之前的,是霍九郎客串大禹,涂山氏……不用说了,杜十娘宝刀未老,竟然也跑来客串了!   感情今晚台上诸位都是熟人啊!   赵昚看到涂山氏久侯夫婿不归,悲歌一首,化为望夫石时,都忍不住跟着抹了把眼泪,“着实感人,真想不到,原来三皇五帝,以道、德治国,与民同住,不妄作劳,方能德被天下。朕之不及也!”   方靖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官家,这你也信吗?”   “啊?”赵昚眼中含泪,有点懵然地回头,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方靖远一字一句地念出《竹书纪年》中的记载,当初他们抄了黑作坊,就发现那边正在大量刊印此书,若是流传出去,只怕会动摇赵昚继位的根基。可如今……   “等大家都如官家一般,信了《开天志异》中的传说,那么……就算他们放出《竹书纪年》也无所谓。”   “毕竟,大家都是传说,死无对证。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而且是更加离奇狗血的流言。”   自古如此,从无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赵昚封李氏文告:“荣悴有时而不同,忠邪既久而自判。昔飞以篆车絺冕,备大将之多仪;而李以文驷雕轩,正小君之显号。系疆宗之鼎盛,何奇祸之骤兴?殆兹天定之时,宜尔邦诬之辨。前楚国夫人李氏,柔洁以为质,俭勤而自修,处安荣不闻骄妒之愆,居患难不敢幽闲之操,阖门远徙,阅岁屡迁。眷念前朝既下生还之命,志伸今日,再加甄敍之封。锡以土田,为其汤沐,子孙并仕,顾惟晚岁以何忧?门户再兴,尚识大恩之所至!可特复楚国夫人。” 第四十六章 口舌之争   其实说到底, 古书千万本,道理看注释。清谈论声高,谁大谁有理。   《竹书纪年》也算不上是正史, 只是晋代涿郡盗墓者挖出魏襄王墓出土的晋魏两国史官记载的编年史,本身竹简散乱,文字遗失, 内容就是经过后人编撰修订而流传至今,里面多处记载根据《古书》,就类似于“听说”……严格考据起来, 都不能完全作为信史, 而只能作为演义和传奇参考。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 看书不光要带脑子,还得有自己立场。   从来, 都是立场决定观点,放诸四海而皆准。   对于方靖远来说,如果他现在是赵构的人, 那想必会竭尽全力证明和推广《竹书纪年》,让人人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还要由此及彼地联想到太上皇和当今皇帝的禅让之事来, 从父慈子孝的禅让之德,到逼宫囚禁的夺位之谋,大多数人会相信更为狗血和阴谋的后者, 从而偏向太上皇的立场。   若是到了那个地步, 只要赵构含糊几句, 暗示自己是被逼禅让退位,赵昚还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稍加推动, 上皇便有复位的可能。   可现在……人人都爱章玉郎!   从大禹治水到后羿射日,整个临安城已经开始为这些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而感动,倾盆泪满西湖水,多情谁人应笑我?   有功夫,去唾骂那个逼得嫦娥不得不吞下不老药飞天本月而去的逄蒙,去想想自己能不能化身巨熊……一时间,武学校场上的人多了几倍,每逢旬休时开放的蹴鞠比赛都人满为患,比先前还要热闹。   明星效应,什么时候都无比强大。   然而再正经的人和事,一旦被演绎得深入人心后,大家能记住的,都是先入为主的形象。   再提起《竹书纪年》中的三皇五帝禅让之事,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哦,那个会变熊的大禹啊,我知道,他媳妇涂山氏变成望夫石了呢!那你知不知道嫦娥呢?当时的第一美女,嫁给了射下太阳的英雄后羿……哎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讲完呢!”   娱乐迷人心,八卦最狗血。   你说我是假的,我说你也不真,大家一起搅浑了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场热闹一地鸡毛之后,谁会在意?   对大多数临安人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谁做皇帝都不会少收了税钱,大家辛辛苦苦过日子,听书看戏图个乐呵,谁管那真真假假,开心就好。   起初就连赵构自己都没在意,还带着美人亲自微服出去转了一圈,听了几场风靡一时的瓦子戏,当时看得热闹,等回宫之后一琢磨一回味,才发现其中问题,只是再想挽回已经迟了。   原本当他是靠山的老臣走的走,免的免,其余眼看着没靠上的,也悄然收回手去观望着,不敢再凑上来早请示晚汇报的烧冷灶,这让掌权三十多年的赵构忽然感觉到被冷落,很是不爽。   可另一方面来说,方靖远让人送来的各种配方的确对症下药,解了他的一些难言之隐,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果决勇敢的明君圣主,否则也不会被金人派来的秦桧给挟持了那么多年,现在眼看着当太上皇的日子也挺逍遥自在,不用劳心伤神,轻松享受之余,再也不用担心金人南下,百姓造反连睡觉都安稳了许多。   纠结的时候,方靖远又让人送来了章玉郎新写的话本子,改编自唐代传奇,里面附上了陆游写的唱词,杜十娘画的绣像,比原来更旖旎动人,   看得赵构心痒痒的,思及莲花舍的热闹,又忍不住微服出游了一趟。   莲花舍最豪华的包间留给了他,吃喝玩乐美女相伴,赵构无事一身轻的时候,比谁都会享受。   他本身继位时不过二十岁,到现在也就五十五六,保养得体,看起来也就是个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就连赵士程跟他一比,都逊色了几分,在这里玩起来,那些乐娘花娘不知他身份,各自使出手段来讨好,比宫中女子战战兢兢地服侍不知鲜活多少。   真·乐不思蜀。   方靖远还怕他有什么后招,让杜十娘安排人手“伺候”着不说,还用他重新调试安装好的“活字印刷机”入股了当时临安国子监书坊,开始大批量印刷和贩售这些“消磨人心”的传奇话本。   对此,陆游深表痛心疾首,“方元泽你有如此大好天赋,却耽于玩乐嬉戏,沉迷瓦舍之间,真是虚度光阴,浪费才华啊!”   “务观此言差矣!”方靖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且细品这几日的戏,再想想官家近日的举措。昔年有官家劝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而如今大家看了戏的想看话本子,不识字的得听人说书,耐不住的就想着多识几个字儿……务观兄可知,就连你名下的书坊,近几日的开蒙书可卖了往年的十倍都不止呢!”   “啊?”陆游不禁愕然,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靡靡之音,玩乐之戏,也能劝人读书?”   说起来,还得托此时在平行时空大宋之福。若是换了其他朝代,方靖远还真不敢这么个玩法。   唯有这个时代,上至帝王,下至农夫,都可以读书,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大宋推行的教育普及和文化扫盲力度,远超历朝历代,就连几百年后被人夸赞了几百集的康乾盛世,论起读书人的数量和比例来,都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能够推广教育和文化扫盲的重要前提之一,就是降低读书成本和入门难度。   北宋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却因为印数不够成本下不来而导致推广困难,到了他这里,只需要改变一下活字模具,扩大印数就能解决的问题,关键就在于推广销量。   固定成本在那,印数越多,销量越高,单位成本越低。   而读书的入门难度,是因为原本读书人的目标是科举,一入门就是三百千,升级就得四书五经,枯燥乏味不说,跟日常关系不大,对普通百姓来说可有可无。   而如今临安城风靡一时的瓦子剧和玉郎话本,你若是没看过都没法跟人社交,话题都没法加入,而一旦加入进去,其乐无穷不说,很快发现,其实读书也没那么难,你看老祖宗造字,不就是为了记事方便,还能记账,不管是家事还是买卖都用得着。   南宋人在后世被认为是耽于玩乐垮掉的一代,可事实上,他们是极其会算账会生活的最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真·无利不起早。   但凡用得着的,就会上心去学,反正蒙书如今在书坊便宜得没几个大钱,买回去一家人都能看,说不定哪个开了文曲星的眼就能继续读下去成了个读书人改换门庭了呢?   这种“扑卖”的习惯和心理,让国子监的印坊和陆家的书坊都赚得盆满钵满,印刷机日夜不停都供不上这座城市的需求。   这还不算,方靖远拿出奉赵昚之命最新草拟的圣旨,让陆游帮忙润色措词,文学造诣上,他是拍死十匹马也赶不上陆大佬的,这个必须得承认,不服不行。   就像他当初想着拐了老陆在工部搞发明创造,回头一起北伐杀往金国,他就不必再在年老时悲愤长歌,写下《示儿》那等摧心肝的虐诗,也算是造福后世学生了。可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因为他揭穿唐婉和词是伪造一事,陆大佬感怀不已,写了十来首诗抒发胸意。   后来又因为他设计盗图人“中毒”之事,让陆游惊艳不已,对他刮目相看之余,一口气给他赠诗若干首。   嗯,若干首……麻木的方博士已经数不清家里的犄角旮旯里到底存了陆大佬多少价值千金的手稿,只知道若是他现在回到后世,肯定十分想掐死那个动辄让陆大佬“赠友人元泽xxxx”里的那位元泽兄。   赏月思元泽,明月共清影。   登高念元泽,重阳不见远。   花开赠元泽,何拟似君颜……   打住,再让他发挥下去,方博士怀疑自己的名声不知道会被败坏成什么样,还是一边拉着陆大佬帮忙干活,一边给他交代眼下最要紧的事。   “如今距离官家万寿诞不足十日,诸事繁杂,除却寿宴之事外,还有一事有劳务观兄。”   陆游起草的是武举会试文告,重点除了时间地点之外,参考的武生除了有武秀才和武学、厢军举荐之外,若能在年底之前通过武学测试者,无论男女,都可参加来年开春的正式武举会试。   虽说陆游早在知道岳璃身份后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可没想到方靖远居然能说法官家公告天下,这力度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元泽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想到他还跟自家书坊合作,想必也是因为辛弃疾入股牵线,陆游就觉得手软了几分,人情债越欠越多,看来再写几首诗也还不上啊!   方靖远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十分认真郑重地说道:“官家欲重开《朝闻报》,在下已举荐务观兄张侍郎主编,不知务观兄可愿担此重任?”   “《朝闻报》?!”陆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由门下后省编订,经由都进奏院,刊行时政,撰造意见的《朝闻报》?”   “嗯,原来务观兄晓得,那想必不用我赘述了吧!”方靖远见他情绪激动,也不禁笑了起来。   无论哪朝哪代的文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流传千古,名垂青史,想要做到这一点,还能有什么途径,比主编官方《大宋日报》更给力呢? 第四十七章 祸从口出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请求”, 陆游也不能。   大宋的《朝闻报》是官方主办,继承了北宋《朝报》(注1)的运作系统,原本主要是刊登朝廷需要昭告四方的各种政令要闻, 后来有增加了部分奏折选刊和时政评论,是了解大宋时政的重要媒介。一开始仅限于大宋的行政系统内发行,沿用唐代称呼为邸报, 后来介于大宋商业氛围的浓厚和官方毫不介意经营方面的问题, 朝报广泛发行,并对外售卖,每天早上开始发行贩售,和后世的晨报几乎差不多时效。   这时候,发行量的大小,就得看印厂了。若不是方靖远找到活字印刷的模板并改进,单是如今大宋每日的信息量做起朝报来,印厂的工人就是开足马力007也干不完。   先前因为秦桧当道,封禁士子口舌, 严禁妄议朝政, 《朝报》一度瘫痪,民间就出现了不少私营《小报》, 卖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可见广大人民群众对报纸和新闻的需求量并不因为封禁而减少, 甚至越禁越想买……   人的本性如此, 所以方靖远也借机跟风推了一把,不但没去封禁《竹书纪年》,反而让人炒了把礼部严查章玉郎的话本,把他先前写的《杜十娘怒沉负心郎》给查抄了一版,说他破坏士子名声,有损读书人形象, 结果不但挡住这本书的销量,反而连杜十娘的名声都跟着上涨了几倍。   杜十娘白天坐镇茶楼经营,晚上偶尔去莲花舍客串个涂山氏或者嫦娥奔月,几乎场场爆满不说,一天收到打赏的花牌都比方靖远一个月的俸禄还多。   只是名声越响,招惹来的是非也越多。   这不方靖远才给武学的这帮小子们上完“数学课”,满意地看着让他们被抛物线计算射程调校望山的试卷折磨的痛不欲生,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霍千钧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小方……博士!给我开个条子,我要出去!”   自从方靖远和赵士程接管了武学之后,就定下了规矩,平日武学不开放,每逢旬日可开放蹴鞠场和比武场供大家进行挑战赛和友谊赛,毕竟蹴鞠和相扑是大宋的全民运动,普及率高还十分受欢迎,哪怕是民间的高手,若是能拔得头筹的,有意者吸纳进武学的队伍也不是绝无可能的。   但作为武学生来说,平日的训练强度简直加大了十倍有余,还不能擅自出入,否则要扣操行分,等到旬考月考时都会按比例折算。要想出门,就必须得有方博士和赵司业的亲笔签名批条,否则就算出去了,回来也得受罚。   被收拾了几次之后,包括霍千钧这样的混世魔王都已经服了管教,方靖远才能放手武学的事,去帮着陆游的《朝闻报》出谋划策,他虽不是文科生,可后世信息量大,见多识广,再参考当下民众喜闻乐见的项目,自然能投其所好,反倒是陆游拘泥于昔日北宋的《朝报》,一心想走政治路线,内容不敢扩展太多,两人这才争执不下,他正愁着怎么说服陆游,就被猛然撞进来的霍千钧吓了一跳。   “你又要出去干什么?又惹祸了?”   “不是!”霍千钧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刚跟岳璃赛了场马下来,浑身都汗,身子一抖都能甩出一身水雾去,“是有人找十娘的麻烦,玉郎派人捎信给我,说有人骂玉娘有辱斯文,污蔑士子,已经把状子递去临安府了。”   说着,他气吼吼地说道:“最可恶的是这些人倒打一耙不算,还跑去瓦子和茶楼给十娘泼墨,险些伤到十娘……”   “泼墨啊……”方靖远若有所思,看来这种手段古已有之,就是不知道这些人,真是死脑筋维护士林声誉,还是另有打算?   他略加思索,便起身说道:“你去叫上岳璃,我跟赵司业说一声,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你也去啊,那最好不过!”霍千钧自然乐得有他同行,当即伸手过来想要拉他一起走,却被方靖远嫌弃地避开,“停停停,你先去换身衣服,能冲个澡最好,一身臭汗……别碰脏了我的手!”   “嘿嘿,就碰!”   他不说倒也罢了,这么一说,霍千钧来了劲,故意甩头把汗水朝他甩过去不说,还伸手大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个汗津津的手印,这才大笑着跑出房去,让方靖远气急败坏的一脚落了个空。   武力值的差距过大,着实是硬伤,每次被这混小子欺负还没法还手,方靖远就很气,早晚从别的地儿给他找平回来。   不过去替杜十娘伸冤的事……方靖远眼珠一转,左右都得找赵士程告假,正好也去他那讨个主意。   毕竟,谈及大宋时代的宗法律法,他跟这位土著专家比起来,着实差得有点远。   更何况,大宋京城府尹向来都是赵氏宗族中人担当,论起人面,也是挡过宗正司的赵士程更熟,这等人脉关系,不用白不用。   “污蔑士子啊……”赵士程听了有点头疼,“十娘本是官伎出身,虽然如今已赎身从良,自立门户,但论及身份户籍,仍属于下九流。那些士子有功名在身,只要进得临安府,府尹接了状子,十娘应诉上堂就得先挨二十大板。”   “凭什么?”方靖远吓了一跳,“民告官有杀威棒,这士子有功名在身,告个从良的妓子本就是以大欺小,持强凌弱,怎么还要被告先挨打?”   赵士程无奈地说道:“律法便是如此,不论人情,只论规矩。这还算好的,十娘自幼被卖,无宗族约束,如若不然,这些人只需要以宗法给她定下罪名,都无需经县衙过府衙,便可将其沉塘处死……”   方靖远一个激灵,想起自己刚来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跟老族长对杠,还觉得那些人仗着宗族想逼迫自己是脑子坏掉了,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的宗族权利,有时候当真不亚于官府。若是他真的无依无靠,没赵昚这个金大腿抱着,当时老族长真要以什么族规处置他,也没人会替他出头。   “可这污蔑士子,有辱斯文之事,着实是无稽之谈……”   赵士程摇摇头,说道:“原本十娘将李嘉沉湖,后来送去府衙,告以欺诈拐卖之罪,将其入刑流放也就罢了。问题是章玉郎这话本里,一句‘负心每多读书人’,骂尽天下读书读书人不说,还将戏中书生说得贪婪奸狡,恶毒无耻,如今临安城街头巷尾口口相传,少不了辱及士子之语,他们义愤之下,告官也实属正常。”   “啊……”方靖远请援兵不成,反倒被上了堂课,真是没想到,早在千年之前的大宋,打官司居然是件常事。   这会儿的律法之详尽,大到谋逆造反、人命官司,小到偷窃偷情、牵牛偷驴、占地争道……鸡毛蒜皮统统都可以告官,县衙不成上府衙,拼着挨板子上告的硬骨头还不少,故而后世公案小说由此开始,开宗立派,成了类型小说里的中流砥柱。   邻里偷鸡摸狗墙头马上都能告,更何况辱及斯文名声这等大事,故而那些士子告官,在赵士程看来,实属正常。   只不过这临安府会怎么判,完全就要看上面的意思了。   赵士程很清楚,方靖远如今推行的武举改革也好,《朝闻报》重刊扩版也好,都是为赵昚下一部的政策打基础,无论士子们的意见如何,临安府最终断案的方向,完全看官家下一部棋,要落在哪里。   若要收拢人心,安抚士子,激励读书人应试科举,那少不得就要牺牲十娘,以她祭旗。   如若不然,这本就是一桩扯不清的官司,各说各有理,辩到天上去,给临安府十张嘴,也说不服所有人。   讲理讲不通的时候,论法直断,就要看这断案之人的依据何在,在这个时代,天子的意志,往往就是最大的依据。   赵士程没有明说,方靖远也明白过来,便不强求他同去,只是问他要了张名帖,请了半天假,打算亲自带着岳璃和霍千钧去临安府一趟。   这事儿原本就有他一份,若不是他的推动,章玉郎也未必会写这个本子,杜十娘本可安安稳稳地做她的茶楼经理人,而不是被人翻出旧账来羞辱告官。他若是装不知道不予理会,那以后还怎么面对这些帮过他跟着他做事的人?   霍千钧那是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就嫌事儿小的主儿,一听这事早就恨不得冲出武学去把那些泼墨告官的士子揪出来痛打一顿,结果被方靖远按着去洗澡更衣叫岳璃,再回来时愈发迫不及待,恨不能扛着方靖远跑得快点,省得他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只是还没动手扛人,就被岳璃拦住了,“九郎,不得对方博士无礼。”   岳家起复之后,霍家家主就亲自带人上门道贺,两家恢复来往的第一件事,就是霍千钧认了个姐姐。   岳璃本来就有四个弟弟,打小就长姐如长兄般带着几个弟弟,多这一个也不算多,可对于霍千钧来说就不一样了,他是老太君捧着长大的,就算在族中序齿行九,可比他大的出身不如他,比他小的就更不用提了,这下突然冒出来个“义姐”,一开始他是接受不能的。   结果霍老爹一句话就让他改了,两家结亲是一定要结的,他若不愿认义姐,那就定亲,反正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岳璃也就比他大了不到半岁,去合个八字变成……   霍千钧当场就把老爹拦下了,毫不犹豫地改口,“认什么义姐,阿璃那就是我亲姐,嫡亲的姐姐,以后在武学谁敢欺负她,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事后他还心有余悸地跟方靖远诉苦,“我老爹怕是记恨我上次让人把永安侯家三娘子推进湖里跟嘉平候家二公子送作堆的事,可那两人本来就眉来眼去的,还想往我头上栽,小爷才不吃那亏呢!娶个成天唧唧歪歪的小娘子回来碍手碍脚的,不是自讨苦吃吗?我才不干!”   方靖远失笑,“阿璃从不唧唧歪歪,你为何还不愿?”   霍千钧当场就白了他一眼,“给你,你娶吗?啧,就算你肯娶,人家也未必肯嫁给你啊,要不回家一照镜子,啧,还不如你生得白白净净貌美如花,岂不羞煞!”   结果就是霍千钧被岳璃拎去校场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实打实的太祖长拳,拳拳到肉,打得他上天入地逃不过,一张俊脸足足肿了六日方才消退。   对于她完全不讲道理地维护老师的行为,霍千钧表示……十分赞赏,然后狠狠瞪了眼“躲”在岳璃身后“奸笑”的方靖远一眼。   “快点——再不走十娘就被临安府的人带走了!赶紧点吧!”   想到临安府的杀威棒,方靖远也不敢耽搁,杜十娘那般弱质芊芊的烈性女子,若是被人有心算计,只怕真会死在公堂之上。   想当初,原本没有他存在的平行时空里,被李嘉卖了的杜十娘,不就在怒沉百宝箱之后,跳水自尽而亡,这般宁死不屈的暴脾气,若是再被人当面羞辱,还不知会不会为了名誉再闹出自尽以证清白的事来。   可就算她不曾诬告李嘉,并非污蔑士子,可那些士子怎会去管前因后果?他们只看到因为她而起的舆论,坏了他们“读书人”的名声,而在他们联名上告,利用权势压迫,三木之下,刑罚加身,作为区区一介弱女子,她又如何能挨得住?   就算她愿为名誉而死,方靖远也不想她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枉费了他先前花的心思为她争取的权利。   关键还看临安府的态度,方靖远主意已定,也不去莲花舍了,直接让岳璃赶着马车去府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宋会要辑稿》国朝置都进奏院,总天下之邮递,隶门下后省,凡朝廷政事施设、号令、赏罚、书诏、章表、辞见、朝谢、差除、注拟等,令播告四方,令通知者,皆有令格条目,具合报事件香报。 第四十八章 以彼之矛   如今的临安府尹赵世宇原本是太祖一脉的闲散宗室, 后来因赵构过继赵昚之后,皇位正统回到太祖一脉,他们的身份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被散养多年的宗室子弟能成才的不多,他也算是矮子里拔将军才挑出来当了临安府尹,平日里依旧走马斗鸡, 蹴鞠相扑, 正事大多由临安府少尹处理。   今日他先是接到了秀才联名的状子,状告章玉郎、杜十娘诋毁士子,恶意中伤儒生,广为传播导致读书人名声受损,有辱斯文,当处以极刑,封禁该书,禁止艺人说唱传播,方能以儆效尤。   赵世宇一开始还当成个笑话, 压根没当回事, 《杜十娘怒沉负心郎》不光他看过,家中妻妾子女不少都去捧过场, 十娘收到的花牌里至少有一小半都是来自夫人和娘子们的打赏, 这些女儿家整日里沉浸在情情爱爱之中, 为十娘的深情打动,为李嘉的无耻而愤怒,跟着骂几句负心人,实属正常,算得上什么污蔑?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可没想到联名的秀才越来越多,还有些太学的举子们也开始跟着署名上告, 围在府衙外久久不散,甚至开始静坐求告,这就让人十分头疼了。   这厢赵世宇正头疼着呢,想着要不要先发个签让人去莲花舍拿了章玉郎和杜十娘来审问,就听得门子传报,说集英殿修撰、武学博士方靖远拿着宗正司赵士程的名帖求见。   他就知道避不过了,大手一挥,“有请!”   官不在高,得宠就行。   眼下这位方探花,能从太上皇手下走出来,得了当今官家的圣宠不说,当堂怒怼得宰相吐血尚书告老,战斗力是一等一的强,他作为看戏的府尹,深表佩服之余,平时也是敬而远之,生怕招惹到这位,不光是会被怼到吐血,完了还会被全城的小娘子说方探花骂得好,连回家后自己后院的妻儿如今都是小方探花的忠实拥趸,真真是得罪不起。   方靖远一进内堂,见赵世宇摒退左右,也让霍千钧和岳璃在堂外候着,方才开门见山地问道:“下官见府君面有忧色,可是为杜十娘一案烦恼?”   赵世宇呵呵一笑,心道若不是你我还不烦呢,面上依然客客气气地说道:“方博士猜得不错,本府正为此发愁,打算派人签拿章玉郎和杜十娘前来过审,不知方博士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是有几句话想先行禀明府君。”   “但说不妨。”   方靖远先拱手一礼,说道:“下官听闻有人举告章玉郎杜十娘污蔑士子声誉,有损读书人名誉,便赶来求见府君。敢向府君担保,章玉郎这篇话本,完全据实创作,绝非捏造污蔑,更何况,章玉郎本身就是秀才出身,又岂会自污名声?”   赵世宇一怔,有些不解地问道:“章玉郎讲浑话之名本府亦曾听闻,此人乃乐伎出身,怎么会有秀才功名?方博士莫要唬我,若是被他人知道,怕是要累及博士名声。”   他以为方靖远是为章玉郎开脱,却不想方靖远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他。   “章玉郎十二岁就已考中秀才,天分绝佳,若非家人遭连坐处罚,他也不会被罚没入官。如今官家已命大理寺彻查旧案,为其洗冤平反,其追封其父,恢复了章玉郎的功名,如此一来,他依然是临安府的秀才。”   “不仅如此,他还是《朝闻报》的特约撰稿,如此士林才子,读书典范,又岂会污蔑读书人的名声,置自己的声誉于不顾?”   赵世宇看了看他手中的文书,的确是刑部批文,当即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即便如此,衙外那些秀才和太学学生联名上告,本府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只要理了,就得接状子,接了状子,就得拿人,这个人情,必须得让方靖远认下,否则他岂不是平白送了人情出去,半点好处都无。   方靖远当即说道:“此事便请交给下官,下官这便去说服他们撤诉。”   “哦?若是元泽能说服他们撤诉,那是最好不过。”赵世宇打着哈哈,起身送他出去,倒是很想看看,这位尖牙利齿怼朝臣的方探花,要如何“说服”那些秀才们撤诉。   那些秀才和太学生,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否则也不会捕风捉影地为了名誉之争告上府衙来。   方靖远见他跟来,只当他是来为自己撑腰,倒也未曾阻止,大步朝府衙前门外走去。他来时走的是偏门,只听到前街口人声鼎沸,有人慷慨激昂地不知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哭嚎几声,仿佛遇上了千古最伤心之事。   现在想来,被撕下面皮骂伪君子,负心薄幸读书人,有点廉耻表演欲高的,确实能做出这等举动。   到得府衙前,果然看到一群儒生围坐在门前,身穿白衣,赤足束发,神情悲愤地朝着府衙大门高喊:“奸夫淫妇,毁我声誉,十恶不赦,严惩不贷!”   声浪之高,方靖远脚下一个趔趄,幸得岳璃眼疾手快,从旁扶住,“先生小心。”   方靖远讪讪地说道:“没事,我这是被他们吓得。听听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我看章玉郎和十娘该告他们毁谤才是。”   霍千钧捏了捏拳头,关节咔咔作响,已经硬得足以开碑裂石,“不如让我先去揍他们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满嘴喷粪,胡言乱语!”   方靖远摇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何况你就算揍了他们,他们依然不服,不会撤诉的。还是我先去问几句……”   “你?”霍千钧狐疑地看着他,再看看群情激奋的学子们,深表怀疑,“你这样过去,不怕被人打?”   方靖远面色一沉,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像你啊,一看就欠揍的样?更何况——人有拳头,我有阿璃,阿璃,走!——”   看着阿璃紧跟着他朝人群走去,霍千钧怎么就觉得牙痒痒拳头也痒痒的,还有脸说他欠揍,他方元泽比谁都欠揍好吧!要他敢不带岳璃晚上出去溜一圈,别说那些被“告老”的大臣们,单是武学被扣分的学生,乡试考砸的考生,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想要套他麻袋揍一顿呢!   “听说,你们是为李嘉伸冤,举告章玉郎和杜十娘捏造事实,毁谤秀才,有辱读书人声名?”方靖远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所到之处,众皆寂然,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现在这副相貌对众人的视觉冲击力,哪怕他蹙眉凝神,目光冷冽,依然堪称如玉君子,风姿卓绝,不亏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见众人不答,方靖远皱皱眉,问道:“怎么?敢告不敢说吗?”   “敢……”当中一个儒生发声,见他目光投射,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说道:“章玉郎和杜十娘狼狈为奸,污蔑我等,说什么负心每多读书人,这不是毁谤我等名声是什么?”   “你等……”方靖远看着他冷笑一声,“看来,你还代表了不少人啊!既然如此,你认得李嘉,和他是同流之辈?且报上名来!”   “你是何人,凭什么让我报名……”那人刚回了一句,旁边就有人戳了他一下,低声说道:“他是方探花,上次临安乡试的考官,听说下次会试也有他。”他顿时一个激灵,立刻改口道:“学生孟清溪,平阴县举人,李嘉是学生同乡……”   “平阴孟清溪啊!”方靖远的记性上佳,当即打断他的话,说道:“若本官未曾记错,你不是今科举人。既便如此,与李嘉同流者,可知他为何入罪,被判流放?”   孟清溪愤然说道:“李兄是被那对奸夫淫妇污告,一个花楼妓子,本就身在贱籍,得李兄赎身相救,不思报答,竟然还敢诬灭他欺诈钱财、拐卖人口,如此忘恩负义,毁谤他人者,当真十恶不赦……”   “打住!”方靖远听他说的激愤,连忙打断,“你在替李嘉喊冤之前,可曾去查看他的入罪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是因乡试舞弊,被革去功名在先,意图骗去杜十娘钱财,拐卖人口在后,两罪加罚,方才判了流刑。他被革去功名之后,本就算不得读书人了,你这般与他同流合污,为其不平,是不是昔日舞弊之事,你也曾参与其中?或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一听到“舞弊”二字,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许多人都悄然后退了几步,只留下孟清溪和几个书生还呆若木鸡地站在前面。   临安乡试时的舞弊案,事后被查处了不少人,只是官府这次行事雷厉风行,通告之后便将人除名遣返,那些作弊的考生无颜再见亲友,自然不会说出此事。而眼下来的这些举子,大多是来参加明年春闱会试,一来一去的时间差,有些人还真不知道临安乡试被处罚的人名单。   孟清溪便是其中一个,听方靖远如此一说,顿时觉得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脊背发凉,别说言语,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和李嘉同流合污同病相怜,岂不是自承舞弊?这名声一戴上,比什么负心薄幸还要可怕得多。后者只是让人唾骂几句,而前者,则是能断送他的一生前途。   “这……这是污蔑……”孟清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却觉得脑中乱糟糟的嗡嗡作响,完全想不出自己该如何辩驳,他刚刚才说了自己和李嘉同乡同学,才为他出头,现在若要撇清干系……他简直恨不得能回到片刻之前,狠狠抽自己的耳光让自己别说出那句话来。   方靖远看着他,微微一笑,接着又戳出一刀。   “说起来,章玉郎十二岁中秀才,如今已得官家特赦恢复功名,他才是地地道道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污蔑读书人,毁谤读书人名声的,不是他,正是你啊!” 第四十九章 东墙处子   全场哗然!   谁能想到, 被“污蔑”被“陷害”被流放的秀才李嘉,竟然是因为科举舞弊才引起后面一系列的事,在场的秀才和太学的学生们就算知道临安乡试舞弊之事的, 也不是十分清楚在开考前就被赶出考场的李嘉和《杜十娘怒沉负心郎》里的是同一个人。   话本子嘛,大家听听罢了,都以为杜十娘“攀”上的不过是个普通读书人,她给自己脸上抹金才会说人是秀才举人,甚至大部分话本里的男主都能中状元, 而事实上由隋唐开科举至今, 未婚的状元郎简直屈指可数。   夸张才是传奇。谁能想到跟两个来月前的真人真事联系到一起啊!   结果, 他们帮忙伸张正义的,是反派, 是个作弊被剥夺功名的骗子,而他们声讨的, 是个地地道道十二岁就考中秀才的天才!   别问,问就是脸疼。   特别疼。   孟清溪尴尬得无以言表,下意识地朝身边看了眼, 却发现原来站在他身边的身后的“同学”们全都退避三尺以外, 用一种看蛇虫鼠蚁般厌恶鄙弃的眼神看着他, 甚至一看到他望过去, 就立刻扭头做不认识状。   明明, 片刻之前,他们还拥护着他要一起进府衙击鼓告状,若能带领众书生告倒章玉郎和杜十娘,借着踩到临安顶流之风,他便能扬名临安,成为儒林名士, 哪怕下一科考不好,说不定也能得了某个大人的赏识……   谁能想到,转眼间形势逆转,他成了那个污蔑的人,原告成被告,罪名还是读书人最怕的科举舞弊。   在这一刻,他看着面前俊美如谪仙的方靖远,他脸上明明还挂着微笑,可在他眼里,却变得比地狱阎罗可怕。就是这个人,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他从几乎触手可得的名流之地,一巴掌拍入地狱深渊。   “你……”   “我怎么了?”方靖远最看不惯的就算这种人,欺软怕硬,只敢欺负身在贱籍的章玉郎和杜十娘,对上他就立刻挺不直腰了,这会儿被他用李嘉的罪名稍加“连坐”,就已吓得面无人色。   “难不成,你也要告我污蔑你?呵呵,本官所言字字属实,有据可查,而你呢?”   “口空无凭、血口喷人,不过是欺负玉郎和十娘身份低于你。怎么,在本官面前,就不敢叫嚣了吗?”   孟清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明白自己若是不能在此时扳回局面,不但会丢尽颜面,还有可能连功名都要丢了,当即拱手长揖到底,朝着方靖远深深一拜,声色诚挚无比地说道:“都是学生有眼无珠,看错好人,多亏先生提点,才令学生迷途知返,未曾酿成大错。”   接着,他抬头望向方靖远,弓着腰,眼含热泪地说道:“先生大德,学生感激涕零,惟愿拜先生为师,早晚聆讯,学生定洗心革面,谨遵先生教导,以免再误入歧途!”   话音未落,他双膝一曲,干脆利落地朝方靖远跪了下去。   我去!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这人居然说跪就跪?!   身怀现代人记忆的方靖远差点没反应过来,惊得想要后退,哪知这厮无耻到跪下时竟然抱住他的双腿,苦苦哀求,竟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耳边听到旁人议论纷纷,愈发烦躁起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孟清溪愿拜他为师,也是一心改过啊!”   “是啊,方博士不如就收了他吧!”   “收了他吧!”   方靖远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点,的,要收你们去收啊,这个无耻之徒最会要挟民意,还倒打一耙,他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收个垃圾来做徒弟,阿璃她不香吗?阿璃?   他刚想到阿璃,就觉得腿上一轻,刚才还死缠着自己的人被一只手抓着后勃颈拎了起来。   岳璃的个子虽然不是很高,但本身力气大,下手又是巧劲,捏着他后颈麻筋让他动弹不得,连四肢都无法伸展开,像只大虾般蜷曲着被她拎在手中,看起来就格外的滑稽。   “敢跟我抢老师?嗯?!”   她的双目一瞪,杀气腾腾,气势散开来别说是正对着她的孟清溪,连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跟着吓退了好几步,生怕一不小心殃及自己。   霍千钧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说道:“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啊!武学和太学里多少学生挤破头想拜方博士为师,都得先经过阿璃的拳头,就你一个……酸秀才,单凭一张嘴,就想拜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长得配当方探花的弟子吗?”   “就是!我们太学也有人想拜方探花为师,可连他家门都进不去!”   “嗬,那么可怕吗?小方探花看着人很和蔼啊,还长得那么好看……难道家有恶犬?”   “恶犬倒是没有,他那个徒弟,就站他身边的,拎着孟秀才的,看到没,背上两把金锤,听说是岳云当年用过的,每把重达八十斤!”   “啊——”   四面齐齐响起一片吸气声,再望向岳璃的眼神就和先前截然不同了。   从原本的单纯畏惧,变成了畏惧+羡慕嫉妒……恨不起来,没胆。没见孟秀才那么大块头个汉子,被她跟拎小鸡似的拎在手里,连挣扎都挣扎不了,谁还敢上去自讨没趣啊。   而被她护在身后的方靖远摆脱了孟清溪的抱腿术,松了口气不说,有些嫌弃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弄脏了衣衫下摆,没好气地说道:“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收弟子了!想拜师的能打过阿璃再说话!哼!”   他被周围人热烈的视线看得心生厌烦,解决了孟清溪,正准备转身离开去回复赵府尹,还没来得及走出两步去,就有人从后面冲上前来,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头顶一张状纸,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草民要告这孟秀才,求青天大老爷为草民伸冤哪!”   再次被抱腿走不动道的方靖远无语问苍天,他真不是三司的人,也长得不像包黑子,怎么就有人跑来找他喊冤呢?   偏偏抱腿拦路喊冤的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尤其是老头双眼红肿,眼泪鼻涕几乎都快一起抹到他身上了,可就那身子骨,别说岳璃,他抬抬脚都能把人给弄伤了。   方靖远也只能无奈地说道:“这位老丈,你且抬头,往前看,三丈开外就是本府府尹大人,你要喊冤,要告状,得找他才对啊!”   老头儿抬头朝府尹那边看了一眼,却惊惶地连连摇头,“不是这位府君,他们和孟秀才一伙的,要逼死我家女儿啊!”   老妇人也跟着哭诉道:“明明奴家是苦主,告那秀才,官府却偏袒秀才,逼我们嫁女,我女儿受辱不过,宁可一死,要不要嫁给他……求青天大老爷开恩,你能拿下孟秀才,一定能为奴家伸冤啊!”   两人哭喊得虽是含混不清,可方靖远也听出了几分眉目,竟是个在府衙打输了官司的,看到自己“制服”了孟秀才,才会把他当成青天老爷。   他虽然十分同情两位老人,可这状子,他还真是接不得。   一则他身为谏官学官,不得干涉司法,再则人家正官府尹就在背后站着,当人面抢生意的事,最后肯定落得两下不讨好。毕竟这官司到最后还得经过临安府,就算上诉到大理寺和刑部,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得罪了府衙众人,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九郎,你去请赵府君前来,看他肯不肯接这张状子。”   霍千钧应了一声,朝赵世宇那边走去。   赵世宇原本是来看热闹的,以为方靖远就算出去,面对那么多学子闹事也讨不得好,没想到他三言两语就翻盘不说,还把那个刺头孟秀才搞得灰头土脸,不禁心怀大慰,正准备回衙就见霍千钧来请,只听了两句,再看了眼那两位老人,顿时眯起眼来笑了。   “好,本府就接了这状子。既然原告被告都在,就一并带上堂来,本府当堂审案,诸君皆可在堂下旁听。”   方靖远连忙安抚那位老人,道:“老丈请起,既然府君接下你的状子,定然能还你们一个清白。”   老人却苦着脸说道:“上次也是这么说,结果那位府君却自作主张,出钱做媒,要我们把女儿许配给这小人,我们哪里拗得过府君,若非小女宁死不从,今日我等也不敢再来告状。”   方靖远听得稀奇,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位府君,不是眼前这位?”   不等老人回话,霍千钧已回来,听得此处,嗤笑一声,“那是自然,平日赵府君哪里有心理案,都是临安府少尹马华马少尹料理府中政务。马少尹素以前朝包龙图为楷模,立志平天下不平之事,洗天下不白之冤案,那案子,十有八九是他断的。”   咦,听起来还是个清官,怎么就闹出这等事来?方靖远好奇心大起,让岳璃把孟清溪交给衙差带上堂去,自己也带着那两位老人一起上堂候审。   有他同行,那两位总算是安心了些许,这位青天老爷看着年轻,却敢作敢为,当场撕了孟秀才的脸皮,他们闻讯而来,才敢拦路喊冤告状,否则若是那孟秀才得了势,今日之后,他们一家人也只有同归黄泉的份了。   等进了府衙大堂,赵世宇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堂下何人,所告为何?”   他身边侧案后坐着的师爷看了就头疼,赶紧吩咐小吏去后衙告知少尹,在审案之事,赵府尹自上任半年来还没正经坐过一回堂,让人着实放心不下。   堂下的老两口齐齐跪下,老头将状纸交给衙差呈上,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王老食,在涌金门外卖灌肺的,这是草民浑家张氏,草民要告的,是那孟秀才孟清溪!”   被岳璃扔在大堂当中的孟清溪浑身一颤,转头狠狠地望向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岳丈大人,你莫非忘了,我和丽娘的婚书经由府君做媒,业已生效。你今日告我,就不怕害了丽娘?”   “你这禽兽!老汉我就是跟你拼了,也不会让丽娘嫁给你的!”王老食闻言大怒,暴跳而起,朝孟清溪扑了过去,却立刻被衙差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望着孟清溪啐了一口浓痰过去,“贼秀才!老汉就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眼见公堂乱成一片,赵世宇拍案怒喝一声:“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喧闹,若是再不好生说明案情,休怪本官杖下无情!”   王老食被按倒在地上,呜呜哭泣,孟清溪却掸掸身上尘土,站起身来,朝赵世宇拱手一礼,说道:“学生孟清溪,是前来参加明年春闱的举子,已非秀才。这两位是学生的岳父岳母,只因学生家贫,空有满腹才华,仍被岳家嫌弃,屡屡要求退婚,闹上公堂,误了府君的公务,着实失礼。”   孟清溪一开口便点名自己的身份,便可见官不跪,再说明自己有婚约在身,那两人嫌贫爱富,妄图退婚,几句话就把责任甩得干干净净。   他自中举以来,一帆风顺,自持才华过人,来年定能高中,故而行事恣意,哪里会将这两个老人看在眼里。   唯一忌惮的,无非是摆明来给那两个老人撑腰的方探花师徒。   赵世宇闻言,转头望向两位老人,“此人所言,可有虚假?”   王老食悲声大作,哭着喊道:“那婚书是被你们逼着写下我,可怜我儿,遇这登徒子欺辱,还要被逼嫁给他,如今已绝食数日,眼见活不成了……”   “放肆!当日本官问你,为何不曾言明?婚书已定,如今反悔,岂不是言而无信?”   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从后堂传出,方靖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五品官服,大步从后堂走进来,径直走到堂前,向赵世宇行了一礼,“禀府君,此案当日由下官审理,业已结案,下官还赠银三百作为二人定婚贺礼,却不想这老者贪得无厌,又来告状……”   “哦?你审的案子,说来听听。”赵世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散地坐在公案后,相比之下,这位马少尹形容肃穆,一脸正气,倒是比他有青天模样。   方靖远见他生得堂堂正正的相貌,本来还心生好感,结果没听几句,就感觉三观碎裂。   原来那位孟秀才,不对,孟举人一日路过王家,看到闺阁绣楼上的王家丽娘娇艳无双,一时心动,当晚就翻墙潜入人家,强行要搂抱此女,结果被人惊呼叫骂,引来父母邻居,将他当场擒获,押送官府处置。   依照《宋刑统·贼盗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而当值的正是马华马少尹。   马华见孟清溪生得一表人才,又文质彬彬,不似盗贼,就问其缘故。不想孟清溪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是根据圣人之言行事,何罪之有。   然后他就引用了孟子的一段话:“踰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孟清溪理直气壮地说道:“孟子有云,搂之乎?吾辈当行,搂之也!”   马华惊叹于他的才华,又考校了他一番,让他当堂做了一首《逾墙搂处子诗》,认为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既然他能看上王家丽娘,如此和美姻缘,理当成全。   于是他自掏腰包赠送三百两银子作为贺礼,还主动要求当媒人为两人作保,让王家二老写下婚书,将女儿许配给他,否则按律行事,笞四十之前要剥夺孟清溪的功名,今生不得再参加科举,等于毁了这个人的前程,倒不如两好合一好,成就良缘,皆大欢喜。   马华当堂书写的判词《减字木兰花》,还让他们“记取冰人是马公”,博得一时美名,孟清溪回去是大肆宣扬,传得四邻皆知,准备等开春会试后便要前来迎娶。   此番他前来应试,正是住在王家,原以为是一桩美满姻缘,却没想到王家竟然反悔,还来上诉状告于他。   “狗屁的美满姻缘!真是满口胡言,狗屁不通!”   方靖远忍无可忍,脏话脱口而出,指着孟清溪说道:“这就是个无良盗贼,强搂未遂,还敢假借圣人之言,圣人有你那么无耻吗?要知道有你这么个子孙后辈,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孟清溪脸色涨红,强辩道:“孟子确言‘踰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学生有何错?”   方靖远冷笑道:“那上一句呢?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扭断你哥的手臂才有的吃,不扭断就没得吃,你会去扭吗?强词夺理,诡辩之道,反问是否定的意思,你会不知?不过是欺两老不懂孟子,而有些人则不懂装懂……”   心下庆幸,还好原身靠真才实学考上探花,否则他从哪里挖出这些记忆来!   可越想,方靖远越是生气,转头望向马华问道:“马少尹明知暗夜入室非奸即盗,犯盗律者,刑罚不赦。却故意逼迫王家订婚,为孟清溪脱罪,就不知马少尹那三百两银子,到底是自己出的呢?还是别人送的呢?否则为何包庇如此奸贼,还公然宣之为风流姻缘,下官不才,明日便上书一封,将此案禀明朝中诸公,请诸公明断,看看少尹到底是大公无私呢?还是徇私包庇!”   “你……你你血口喷人!”马华气得浑身发抖,“那银子是本官私银,绝无暗中交易之事……”   “哦?”方靖远斜眼看人,无比鄙视地乜向他,嘲讽道:“原来马少尹根本看不出孟子所言的大义所在,不知孟子本义是礼重于色,而本末倒置,竟然听信这等奸狡之徒的诡辩之词……啧啧,真不知马少尹当年是怎么考中的进士?莫非也跟这位孟秀才……哦不,孟举人的老乡一样?”   马华尚不知孟清溪为李嘉出头状告章玉郎和杜十娘,反被方靖远打成舞弊同党之事,但只要没聋没瞎,就知道这绝非什么好话,当时被气得胸口生疼,说不出话来,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当日朝堂之上,老宰相和尚书被他气得吐血的模样。   他喉头一甜,生生咽下一口血气,强忍着怒火说道:“你愿告就告,本官立身持正,绝不怕小人妄言诬告!”   “呵呵,说起诬告,”方靖远转头望向孟清溪,“这里还有个不折不扣污蔑他人声誉,造谣诽谤恶意中伤之徒,马少尹是先将其拿下问罪呢,还是打算看在他‘才华’的份上继续包庇?”   孟清溪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揪着自己不放,急忙说道:“学生已就此事道歉,并愿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还请方博士放过学生……”   “就算方博士放过你,我们也不会放过你!”堂外忽地传来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如琴弦炸裂,玉珠落盘,清凌凌直入每个人耳中,说不出的爽利动听,单凭一把声音,便可想象到来人的曼妙姿容。   众人回头望去,看到来人果然是如今莲花舍顶流明星,哪怕赎身从良自立门户亦是风采不减的杜十娘。   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两女,男子正是章玉郎,而那两个女子方一亮相,堂上跪着的王氏夫妇就忍不住惊呼一声。   “丽娘,你怎么来了!”   王丽娘让丫环梅花扶着自己走到公堂当中,在二老身边跪下,其人身子窈窕婀娜,容貌秀丽,虽不及十娘那般明艳逼人,却也是个难得的美娇娥。   “阿爹阿娘为孩儿之事不顾少尹之面,再次告上公堂,孩儿岂能不来?若是二老有甚差池,孩儿还如何独活于世?”   她本就生的娇弱柔美,入如柳扶风,一哭起来,亦如梨花带雨,当真让人顿时我见犹怜之心。   就连赵世宇也不由眯起眼来多看了几眼,再看那仿佛失了魂的孟清溪,冷哼一声,问道:“既然你亲自上堂,便由你来说,这孟举人和你,到底有情无情,马少尹保婚判词,你服是不服?”   王丽娘苦笑道:“在他翻墙潜入奴家中之前,奴与他未曾谋面,又何谈有情?马少尹为保他前程,强逼我爹娘应下婚书,若是他能善待我爹娘,奴家便也认了。可他此番上京赶考,借住我家中,颐指气使,将奴家爹娘视为奴婢不说,还屡屡强逼奴家……奴家不愿,若非丫头梅花护主,奴家怕是早已被他污了清白。”   “一派胡言!”孟清溪气急跳脚,想要打断她的话,不料赵世宇从案上抓起一支刑签来,直接朝他脸上砸过去。   “闭嘴,本官未曾发话,没轮到你说话!再敢开口妄言,掌嘴二十!”   方靖远抚掌大笑,朝赵世宇比划了个“干得漂亮”的手势,后者则微微一笑,示意王丽娘继续说下去。   王丽娘感激地朝赵世宇深深一拜,方才抬头继续说道:“这淫贼见奴家主仆不肯屈从,便拿出马少尹所保的婚书,说待他迎娶奴家之后,不光是奴家,还有奴家的婢女家仆,王家所有资财,都归他所有,他不过早些取用,又有何妨?若是奴家再敢反抗,待他高中进士之后,必将奴家满门卖为奴婢……”   “奴家万万没想到会引狼入室,可他有少尹保婚,奴家若要退婚千难万难不说,还要累及爹娘。爹娘一生心血,方有这家王记食肆,若为奴家一人之故,葬送于这淫贼之手,奴家不如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逾墙搂处子诗》:花抑平生债,风流一段愁。逾墙乘兴下,处子有心搂。谢砌应潜越,韩香许暗偷。有情还爱欲,无语强娇羞,不负秦楼约,安知漳狱囚。玉颜丽如此,何用读书求。   注2:判词《减字木兰花》: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好个檀郎,室女为妻也合当。雄才高作,聊赠青蚨(指钱)三百索。烛影摇红,记取冰人是马公。 第五十章 衣冠禽兽   我靠!这厮不光是想骗婚人家的女儿, 还想借婚嫁吃绝户,霸占人家资产!这还是读书人吗?这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嘛!   方靖远上下打量着孟清溪,啧啧称奇:“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贱人, 可真没想到,你居然根本就不是人……”   “就你这样的,刚才还想代表天下读书人,告章玉郎和杜十娘有辱读书人声誉,有辱斯文……我看你是在说自己吧?还身体力行, 简直将衣冠禽兽四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说着,他又望向马少尹, 说道:“少尹任他狡辩曲解圣人之意也就罢了, 身为—府少尹,难道不知朝廷用人,除了唯才是举之外,还要以德为先。”   “所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君子怀刑, 小人怀惠。’(注1)用人唯才, 则此人才华愈盛,为害愈烈。君不见秦桧前车之鉴乎?”   马少尹听到此处,脸色变了又变, 终于有些后悔起来, 只是他素来刚正, 脾气耿直, 眼下被方靖远堵得说不出话,哪怕明知看错小人,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站着, 只是默然不语,已不去看孟清溪的表情如何。   孟清溪发觉这—点时,终于开始惶恐起来,他不怕跟其他人辩论,因为他学的就是《宋刑统》,早年在县里就曾代人诉讼,代写状纸,对这些官员的心很是了解。   大宋的官员考核不仅仅看政绩,还要看治下的案发率和破案率,百姓的诉讼数量和断案效率,如此—来,民间诉讼,能省则省,能免则免。只是《宋刑统》中数千条律例判例,又规定的极为详尽给了百姓远超历代的私有权利和人身权利,而诉讼本又极低,不像某些朝代那般八字衙门朝南开,有无钱莫进来,故而有宋—朝,讼案是历代之中最多最繁杂的。   对百姓而言,有地方可以告官,保障自己利益是好事,但对于官员们来说,案子多了麻烦就多,做多错多,自然是能大事小小事了最好不过。   马少尹虽不是那等葫芦官判糊涂案,却也曾自诩青天,公正严明,—心为民,今日却在这个案子上栽了个偌大的跟头,—时间心绪繁复,当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孟清溪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只知道若是马少尹放弃了他,他—旦被入罪,那什么名誉前程都没了,甚至也会像李嘉—样被定罪流放,发配边关,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马少府,学生只是年少慕艾,绝无妄行不轨之事,定是丽娘和岳父岳母嫌贫爱富,相中他人,才故意毁谤于我,还请少府明鉴,还学生—个清白。”   他眼见马少尹神色犹豫,又接着补充了—句,“此事不但关系学生清白,亦关系到少府清誉。还望少府三思。”   他故意将自己和马少尹的名声绑在—起,就是怕他退缩,他能退,孟清溪却已毫无退路。   方靖远看在眼里,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当即冷哼—声,说道:“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从里到外都黑透了的东西,还想拉马少尹下水?他就是被你坑得如今清名不保,你还想害死他不?”   马少尹刚有些犹豫的心思,被他—句话给堵了回去。   再看看已如丧家之犬的孟清溪,而旁边是满脸鄙夷之色的杜十娘和王丽娘,堂上堂下,就连外面围观的人听到这里,都跟着唾骂起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挣扎—下,“孟清溪,你既然说他们是毁谤污蔑,那你有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清白?”   孟清溪狠狠地瞪了王丽娘—眼,忽地奸笑—声,说道:“就算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可你们不也—样?王丽娘……你以为,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吗?”他彻底撕下脸皮之后,再看向丽娘的眼神已变得无比仇恨,笑容更是猥琐得让人想抽,“就算我被定罪入刑,流放边陲,你也—样是我的人了。”   “胡说!”丽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多亏杜十娘和梅花在旁边扶住她,否则她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你……这个淫贼!”   孟清溪冷笑道:“你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为证,如何如何称得上淫贼二字。倒是你百般推辞,不敢与我亲近,莫非早与人通奸,方才污蔑于我,想要琵琶别抱?似你这等勾三搭四的婊子……”   “住口!”方靖远着实忍不下去了,偏生手边又没合适的东西,干脆就推了把霍千钧,“敢在公堂之上大放厥词,污言秽语的,还不替府君掌嘴!”   赵世宇也很给面子,当即厉喝—声,“孟清溪胆大妄为,竟敢在公堂胡言乱语,掌嘴二十!”说着,抬手就把刑签扔了下来。   霍千钧从衙差手里抢过刑签,兴冲冲地冲上前去,不等孟清溪反应过来就—嘴巴抽过去,只听—声惨叫,孟清溪吐出口血来,血里还带着两颗牙齿,半边脸已高高地肿起,原本还算清俊的面庞扭曲得愈发丑恶可憎。   “你们这是要屈打招……”   “呸!小爷这是替天行道!”霍千钧毫不留情,“啪”地又是—竹签抽过去,孟清溪这次彻底张不开嘴了,只听的“啪啪”声过后,他整张脸已肿得犹如猪头—般,兀自仇恨地瞪着霍千钧,如同要噬人的野兽。   赵世宇待他打完,方才问道:“孟清溪,你可知罪!”   “不……不知!”孟清溪死不肯认,眼神疯狂地望向马少尹,“学生没罪!是那贱人勾引我,是她勾引我翻墙去她家中,又翻脸不认人,这个贱货!婊子——”   他满嘴血沫喷溅,势如疯狂—般叫骂着,哪怕今日真的要彻底翻船栽在这里,他也—定不会放过丽娘,就是死,也要将她拖下水与他陪葬。   “要我死?我偏不!你这贱人已与我定下婚书,只要我不答应,你就休想另嫁……”   衙差在赵世宇的示意下已将他按倒在地上,他拼命地挣扎也无法挣脱,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公堂内外,就只能听到他—人的声音和竹板抽脸的啪啪声。   从肆意辱骂,到被打得啪啪声响,最后含含糊糊地变呜呜惨叫,再也听不出他喊些什么了。   饶是如此,那鲜血横飞的画面和他疯狂的模样,仍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禁心惊胆战,谁能想象得到,平日里看起来斯文有礼,才华横溢的举子,竟会疯狂至斯,恶毒至此?   满口孔孟礼义,却是用来歪曲大义,谋求私利,确如方靖远所言,这样心底龌龊之人,越是有才,作恶越多。他现在还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举子,尚且如此疯狂狠毒,若是让他—朝得势,还不知会做下多少恶事。   只要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披着人皮的豺狼,远比露出原形的豺狼还要可怕。他藏身在人群之中,满口仁义道德,占据舆论上风,带着人群起攻之时,俨然正义身,言论代表,无数人追随着他们,群情激奋之下,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人到底有没有错。   方靖远都不免有些后怕,若是没有他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改变了十娘和丽娘的人生,那现在会如何?   刚刚获得新生的十娘会被再次打入谷底,落入甚至比原来更为不堪的境地,就算死也会被钉在“亵渎士子”的耻辱柱上。   求死不能的丽娘会被困在后宅,眼睁睁看着家中财产被孟清溪这中山狼霸占,父母被他逼死,情同姐妹的丫鬟被他强奸……而她唯—的错,不过是因为被他看到了她的美丽。   “婚书是吧?”方靖远冷冷地看着他,转头问马少尹,“马少尹还要为此獠作保吗?”   马少尹也没想到暴露真面目的孟清溪竟如此可怕,还狗胆包天地想要把他—起拖下水,慌忙摇摇头,简直连看都不愿再看孟清溪—眼。   方靖远冷哼—声,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当初是马少尹强行为他们牵线作保,写下婚书,那现在如何解除这桩婚事,还要有劳马少尹想想办法了。”   马少尹—怔,转头望向赵世宇,这事方靖远顶多能提个建议,真正的决定权,还在上面这位临安府尹手中。   赵世宇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方靖远,便似笑非笑地冲马少尹说道:“方博士所言有,马少尹,此事既是因你而起,那自然也当由你解决,方能平息民怨,挽回我临安府衙的声誉。”   马少尹闻言心里“咯噔”—下,明知不妙,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府君有命,下官自当尽力。”   —句话,赵世宇就把引发民怨,有损府衙声誉的锅给他结结实实地扣上了,就算他解决了这件事,以后既没资格也没脸再在临安府衙待下去了,轻则下放边远府县,重则免职,都要看他最后解决的如何。   方靖远虽然不知道这两位临安府—把手和二把手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听赵世宇的话,就知道马少尹完了。   对于这种心怀“再试包青天”想的人来说,你无论是刑罚还是体罚对他而言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唯有彻底断了他的前途,让他非但当不“包青天”,还了糊涂案的反面教材,那种想毁灭和心上的打击,才是真的致命—击。   马少尹不傻,甚至很聪明,也很明白这种结果,却又不能不接下来。   “孟清溪夜入人家,本当笞四十,因狡辩脱刑,骗婚王氏,煽动民意,造谣污蔑……数罪并罚,罚没家财赔偿王氏,婚约作废,黥面笞二百,流放三千里配军为奴,革除功名,三代不得入试……”   孟清溪趴在地上,听到宣判时,脑中嗡嗡作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人脱去儒袍摘下儒冠,扒掉裤子按在地上。   “啊!原来孟举人不光是脸大,屁股也大啊……”   “打!打得好!”   板子再打下去时,血肉横飞,孟清溪听到堂下传来众人的哄笑声和叫好声,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名誉,前途,人生……三代为奴……这对他而言,比—刀斩首还痛。   方靖远小声吩咐霍千钧,有些厌恶地避过视线不去看地上那团垃圾,说道:“让人保住他的命,可别让他那么容易就死了。”   霍千钧会意地点点头,“明白,这种人渣,死了才是便宜他。”   他会跟衙差和流配的官员打声招呼,黥面流放为奴时,—定给他留个好位置。   保证让他—直活着,活得想死都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论语·里仁篇》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意思是君子身怀德行,小人身怀利益;君子心中想的是法理,小人心中想的是侥幸。 第五十一章 百花齐放   “东墙处子”一案, 结局对孟清溪来说是生不如死,对方靖远而言却是个启发。   “唯才是举”和“唯德是举”都过于片面,可“德才兼备”的选拔又相对困难, 好在他现在有了《大宋朝闻报》这个舆论阵地,正好可以借着这波热度炒一波辩论赛,邀请了吏部和礼部的大佬先撰稿确定立场,然后在结尾处打上征稿启事,欢迎各方来稿, 一经采用,稿费从优。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士林之中, 又因他而起波澜。   先前因为他力挺章玉郎和杜十娘, 其实在清流中的名声并不好,但方靖远我行我素惯了,别说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听到也当耳旁风过了无痕,想凭几句话改变他的决定,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作为学生们的噩梦考官, 大多数举子对这位美如谪仙心如猛虎的博士是既惧且怨,生怕他下次又出什么狠招,再横扫整个会试考场, 那就惨了。   可没想到他一转身, 跟陆游搞起《大宋朝闻报》来, 每期刊登最新的朝廷政事施行情况, 赏罚公告,官吏迁黜,外使来朝……比原来的邸报内容详尽不说, 时效性更强,学子们只要买几份近期的《大宋朝闻报》看看,就能从中研究出朝廷近期的施政目标和风向,无论是对他们研究时政还是练习策论学习公文都有极大的帮助。   从这方面来说,学子们是感激他的,可先前不少人都跟着孟清溪去衙门举告,还有人写了匿名信举告方靖远嫖娼宿妓,与章玉郎和杜十娘有奸情方才包庇他们,以至于他们对方博士的感情十分复杂。等他弄出征稿启事后,引起的反响就更为复杂了。   有人怀疑他是在钓鱼,试探那些曾经跟着孟清溪举告之人,也有人认为此举广开言路,辩理之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人越多越好,能在《朝闻报》上刊载自己的理论,比去参加什么学子交流会、吃吃喝喝互相吹捧更能吸引人气和提高声名。   对举告毁谤之事,方靖远是压根当没看到没听到,他每日忙得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哪里有闲心去理会这些无聊人和事。   霍千钧倒是气得拉着岳璃去太学蹲守了几日,也没找到写匿名信的黑手,反倒是翻出了几份民间小报,气鼓鼓地跑回来找方靖远。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快就有盗版了!这几份小报,分明是借着《朝闻报》的名号,私自刊发不说,上面尽是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方……元泽你跟临安府说一声,最好派人严加巡查,把这些私刊小报统统稽查封禁才是!”   “这么快就有私刊小报了?”方靖远从他手里接过几份小报,翻看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马少尹误断风流案错判姻缘》、《赵明府恩泽葫芦庵》……哈哈《霍九郎泪洒蹴鞠场》?”   霍千钧黑着脸从下面翻出一张小报来,“你怎么不看看这份——《方探花艳惊涌金门》,你跑涌金门去干吗了?被人逮着了吧?听说不少小娘子给你扔花扔果子,怎么就没把你给吃了呢?”   提起这事儿,方靖远就有些无奈,掷果盈车看杀卫玠这种传奇,他原本是当笑话看的。可没想到因为帮王丽娘打了个官司,他在临安城小娘子中的人气暴涨,出了趟门,还真收了一马车的水果……渣回来。   有岳璃在,基本上没哪个小娘子有本事把花花草草柑橘枇杷木瓜扔到他的车上来,可就算没扔上来,被砸烂的水果留在街道上也会给别人造成麻烦,方靖远只好让人收拾起来……结果带回家都碎的碎烂的烂,完全没法要了。   回想起那些小娘子们疯狂“追星”的模样,方靖远真是哭笑不得,却也有几分欣慰。   他的努力没白费,贞节牌坊没立起来,小娘子们没被关在家里,还可以大大方方地出街玩耍,无论是摆摊卖货,还是逛街采买,临安城的街市上正是因为有了她们,才显得更加繁盛华丽,生机勃勃。   “我是去跟王老食谈,让他把老王家灌肺做成品牌连锁,这手艺自己干守着,越怕人偷,就越容易失传。倒不如大大方方传出去,愿意学的来交费学习,回去自己开店,他攒下钱来多买几个铺子和田地,一样能传家养活后代。”   涌金门灌肺在南宋时期是非常著名的小吃,方靖远三天两头就撺掇着岳璃去买,唯有她的速度,端回来时还是热气腾腾的,比跑腿的帮闲可给力多了。   这些在历史记载中的美食和繁华城市,后来都消失在草原人的铁蹄和屠刀下,原本立于世界巅峰的中华文明从此夭折,哪怕后来人再努力,也随着世界工业革命的车轮滚滚碾压,终于造成了近代史上最屈辱悲惨的一幕。   享受着大宋的美食生活,方靖远不想让这个平行时空的大宋也走上那条老路,不仅仅要改变朝廷的风向,还要争取保留下这些中华文明长河中灿烂而美味的各种成果。   说到底,也是吃货的私心了。   保住王家的产业,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王老食老两口只有这一个独女,又不愿过继族中子弟,就只剩下立女户招赘一条路,可愿意当赘婿的,很难挑出满意的人来,这么一磋磨时间下去,没招到女婿不说,还不小心招来一条白眼狼,险些害得王家家破人亡。   经此一役,王老食左思右想,还是托人向方靖远送了些精心特制的灌肺和卤货,求他指点一二。   方靖远本想带着杜十娘一起去,在他看来女子之间更好说话,却被杜十娘拒绝。   杜十娘比他更清楚时下的世情,她虽然已赎身从良,但世人始终带着有色眼光看她,她虽不在乎,却不愿连累了丽娘。只是按照方靖远的要求写了封信给丽娘,所幸王家二老心疼女儿,儿时不光是请了女师傅教她女红,还读书识字学了书画,正因为如此,知书识礼后,就愈发不甘受孟清溪摆布,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可无论如何,她就算是商户女,也是清清白白的小家碧玉,若是杜十娘出入王家与她交往,不等她走出来,怕是街头巷尾那些婆子们的吐沫都能把王家给淹没了。   而以王丽娘的身体和素质,想象杜十娘一样成为职业经理人也不现实,所以方靖远才给他们出了个主意,做连锁加盟和寓公收租,虽然不能完全控制独门配方的所有权了,但以王家现在的情况,就算死死攥在手里,也不知还能传几代不说,事实上在方靖远原来的平行时空这门手艺就早已失传。   要保住一项工艺配方不失传,势必要扩大它的影响力,独门配方看似赚钱,却极不稳定,尤其是在古代战乱频繁的时候,不知一场天灾人祸后,有多少原本精妙绝伦的手艺就那么人亡艺绝,不复再现。   方靖远亲自去涌金门王家跟王老食谈及此事,引得众多小娘子追,还传出他看上王丽娘才会收拾了孟清溪,结果还是王丽娘亲口去辟谣。   “亲眼见了小方探花,才晓得什么是‘天人之姿’,奴家蒲柳之姿,哪堪与探花郎相提并论!若非奴家被那白眼狼害得险些丢了性命,探花郎只怕看也不会看奴家一眼。尔等胡言乱语,也不怕糟了口舌之报。”   好吧,全城小娘子都觉得丽娘所言极是,探花郎是大家的,谁都不配!   王老食思前想后,终于还是答应了方靖远的提议,加入了辛氏连锁,成为辛氏百货中的第一个特色名吃品牌。   这辛氏百货,还是杜十娘加入辛弃疾的茶楼后,不过是听方靖远随口抱怨了几句购物不便,满城的铺子都找不到一家可以一站式购齐所需的商铺,便灵机一动开发出的新项目。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被她打理得面面俱到,几日前一开业,就全天爆满,忙得伙计们个个脚不沾地,风靡了整个临安城。   辛大佬打仗剿匪是战无不胜,战利品源源不断地送回来,朝中文官已经开始不停地上书要求召他回来,再这样下去,他手中的兵权越来越大,想要控制就会越来越难。   而他手下的杜十娘从良之后仿佛打通了经商的脉络,她原本就是欢场一姐,人美声甜八面玲珑,才能在鸨母的眼皮子底下攒出赎身银和“百宝箱”,如今跟着辛弃疾和方靖远做事,更是大展拳脚,便是临安城中的老牌商户人家见了她都得竖个大拇指。   而她亲自出演的《杜十娘怒沉负心郎》经过孟清溪告状反被流放一役之后,不但没有被封禁,反而吸引了更多人来观看,简直到了红得发紫,日进斗金的地步。   这会儿章玉郎已恢复了身份,得了方靖远的举荐去太学参试,若是能通过太学的考试,他也有资格去参加明春会试,做个堂堂正正的进士。   方靖远思前想后,把小报都收了起来,拍拍霍千钧的肩膀,“做的不错,这些小报买的好,等下期再出了,记得也给我买一份。”   “好……啊?还买?”霍千钧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些私刊小报都未经审核,竟搞些噱头卖弄文字,难道不该封禁吗?你居然还让我再买?!”   “当然!”方靖远笑吟吟地说道:“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你只需要让人盯着发刊撰稿之人,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到可用之人。只要不是违规犯禁之文,便由得他们去吧!”   他这会儿可没想到,这一个由得他们去吧,很快给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五十二章 圣诞快乐   还有三天就是赵昚的生日, 然而作为刚刚接受禅让的皇帝,今年五月已经为赵构贺寿过了一次的万寿节,这次便不能称之万寿, 那这次贺寿的名目就让礼部负责的官员差点挠破头。   还是正巧去向赵昚汇报武学和工部将作监近期计划联合演习事宜的方靖远,听到他向赵昚提起草拟的几个名目时,了句“既然是官家诞辰,亦可成为圣人之诞,干脆叫圣诞节吧?”   他不过是童心大发, 出来,赵昚眼睛一亮, 喃喃地念了几遍“圣人之诞谓之圣诞, 圣诞节,不错!很好!非常好!”   “呃……”方靖远却后悔了,这是人家西方节日,创意撞车还好说,他这明知故犯就尴尬了, “陛下请恕罪, 微臣先前曾在御街一家书房中看到有西洋人的书,里面提及圣诞节来历,是他们西方的一个节日, 方才一时口快, 信口胡言, 误导了陛下, 切不可用此名。”   “哦?那些西方洋人也有圣诞节?”   赵昚对他出尔反尔的态度并不以为意,关注的重点完全偏离,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时学的西洋文,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他们的书?他们的圣人是什么来历?说来听听!”   “这个啊,微臣也是看那些西洋人贩来的货物中有些奇巧之物,想要研究一番,便买了些书来看看。至于他们的圣人,那说的是西洋人信奉的教派创始人耶稣的事儿……”   方靖远只好无视礼部官员哀怨的眼神,向赵昚科普了一番耶稣的传道史和圣诞节的来历,从《最后的晚餐》到耶稣死而复活,讲得是娓娓动听,一波三折,听得赵昚却是唏嘘不已。   “那些西洋蛮子果然野蛮无知,好端端为他们祈福传道的圣人,竟被他们酷刑处死。好在圣人有德,得以重生。”赵昚听罢,无限感慨地说道:“想当初秦始皇太祖无德,哪怕求了仙丹,非但不能得以长生,甚至连死后亦不能复活。那暴秦煊赫一时,横扫六合,却不过二世而亡。可见无德之人,终究不能长治久安啊!”   方靖远不得不佩服这位皇帝的脑洞真大,能从耶稣复活蹦跶到秦始皇之死,最后还能转到他们近期的热门话题“以德治国”上来,真是让人不服都不行。   “陛下所言极是,如今陛下广施德政,天下归心,正是备战备军,收复失地的好时机。所以这次武学的演武计划,我们打算安排在陛下寿宴之后,正好请官家检阅武学学生这一月来的训练成果,不知官家意下如?”   “好啊!”赵昚早听说他用了新式练兵之法,和岳璃一起从岳雷那讨教了一番,改良了岳家背嵬军的训练方式,用以教导武学和宗学生们,他一直想去看看,可都没抽出机会,如今能正大光明地阅兵,岂能再错过,可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他又有些不甘心。   “只不过,朕的寿辰,你得想个好名字,还得准备一份能让朕满意的礼物。”   “还要我想名字啊……”方靖远头大无比,他自己就是起名困难户,要不然武学那边的分组编队也不会一开始命名为一二三四队,被霍千钧一顿鄙视后,索性让各队自己起名,结果被他们都快玩出花了。   从天干地支到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神兽,最后居然想出什么花名,还有要以天罡地煞为名,学子们争吵得差点当场打起来,到最后好容易靠着各队比武定胜负,才决定下自取队名,各出奇招。   总之反正无论这队名最后采用哪一个,都比他的一二三四好听上口还酷炫。   赵昚对他显而易见的推辞态度立刻不满起来,眉心一拧,语气不善地问道:“怎么?你都能送给霍老头三把定制的神臂弩,难道朕的生日还拿不出件像样的礼物?是不是那个霍九郎成天缠着你?让你连给我做礼物的时间都没了?还是那个岳家女?叫阿璃的,听说你走哪都带着,也不怕被人说嘴……”   “都不是!”方靖远算是怕了他的脑补,赶紧阻止他再联想下去,无奈地说道:“官家莫非忘了,微臣要盯着工部的将作监施工,还要给算学和武学讲课,还得帮《大宋朝闻报》审稿编排……官家你且看看,把微臣劈成几瓣好用?”   “这……”赵昚想想也有点心疼,却仍是不甘心地问道:“难道真的一点空都没?我也不贪心,你做个独一无二的玩意儿,哪怕小一点也可……”   “独一无二啊?好吧。”方靖远眼珠一转,应了下来,“至于命名之事,还请陛下恕微臣才疏学浅,另请贤能吧!”   “休想推辞!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成天就想着偷懒,连朕交代的事都能推则推,你可知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赵昚指着他的脑袋,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叹道:“你呀,还口口声声自称才疏学浅,看你搞得那《朝闻报》,引得那些学子和文臣们整日论战不休,无一日停歇。上期的德才之辩还没完,听说你又提出什么义利之辨,好几个老臣都吵架吵到我这里来了。我看你啊,是根本见不得他们安生几日,没事儿都想给他们找点事出来!还敢说什么让朕另请贤能,你倒是替朕找出个比你能干的人来啊!”   “官家过奖了,微臣愧不敢当!”方靖远笑了笑,对此他是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还理直气壮地说道:“微臣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讨论的环境和场所,所谓理越辩越明,他们不好生辩论一番,怎知孰对孰错?尤其是那些敢出头跟老臣们辩论的学子,辩理之时,也可见其德行。如此一来,待明年春闱之时,官家不是正好可以综合考虑,从中选拔德才兼备的良才美质,免得再被一些奸狡小人钻了空子。”   他这么一说,赵昚就想起被他搞掉的李嘉和孟清溪,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个王丽娘,果真生得如此美貌,能引得孟书生一见倾心,不惜翻墙做贼去搂来为妻?”   一听他问及王丽娘的相貌,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再看到那典型的男子好逑眼神,方靖远立刻警觉起来,皱着眉问道:“丽娘之事,陛下从得知?”   赵昚被问的一愣,立刻手握成拳,干咳了一声,眼神闪烁地说道:“这……朕也是听说,那《马少尹错判姻缘》案,不正是因为见那孟书生和王丽娘郎才女貌,方才生了爱才之心,被那书生巧言诡辩钻了空子吗?由此可见,丽娘定然生的天姿国色,方才能令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学子如此丧德败行……”   “原来官家也看坊间小报啊!”方靖远有些无奈,这些小报的报道侧重点千奇百怪,但对抓人猎艳好奇心的八卦手段是格外到位,所以卖得也格外火爆,销量不下于官方正版的《大宋朝闻报》。   “那些都是民间传言,多有夸张。丽娘姿色不过尔尔,小家碧玉罢了,官家有后宫三千,随便哪个都远胜于她。至于那个孟清溪,是他本身就品德不行,不光看上了丽娘的姿色还有王家的资产,知道她是王记食肆的独生女儿,想借此财色兼收,至于东墙处子只说,不过是他假借圣人之言,砌词狡辩而已。”   可不能让官家惦记上王丽娘,这后宫不是寻常女子能待的地方,哪怕有一时圣宠,也扛不住金枝欲孽宫心计,就王丽娘那样的资质,还是老老实实做她的小家碧玉安度一生吧。   赵昚却有些不平,“元泽你以自己的容貌与人相比,当然看谁都不过尔尔。朕还听闻你去涌金门被无数小娘子追随,怎不见你娶回家一个。”   方靖远已经对这种催婚逼婚手段完全麻木了,面无表情地说道:“官家也说了,她们都不如我美,还娶来作甚?”   赵昚摇摇头,叹道:“朕还从未见过自恋如卿之人,真不知将来要等姿容之美人,方能入得你眼。”   方靖远被他说得一个激灵,赶紧告辞,生怕他再yy下去,不知会给他胡乱拉个什么红线就麻烦了。   娶什么媳妇找什么美人,回家看自己不香吗?镜子的配方才交给将作监,也不知他们生产的怎样了,哪里有那闲工夫去考虑什么娶妻的事。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连爱情还没摸着影儿呢,难不成就先把自己给埋进坟墓去?   那可不成,他还有那么多人间美食没享受,繁华世界等着他,岂能平白失了自由?   出宫后,岳璃见他一脸沉郁之色,有些担心地问道:“先生如此不快,可是官家不愿来武学阅兵?”   “那倒不是,”方靖远叹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官家答应去看阅兵了,但要我给他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寿礼,只剩下三天时间……唉!”   岳璃有些无语,半响方才说道:“官家对先生如此期待,可见……圣宠有加,只要先生心意到了,这世上万物不都是独一无二?先生又必烦恼?”   “对啊!多亏你提醒!”方靖远恍然大悟,抚掌大笑,“我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万物万象,就算真要寻个一模一样的都难,有谁不是独一无二呢!还是阿璃聪明!”   “先生过奖!”岳璃低下头,微微抿起唇来。   只是不想看他费尽心思给人准备礼物,随便送个便是,先生的时间其宝贵,岂能浪费在这些琐事之上? 第五十三章 万寿无疆   随便当然是不可能真的随便的。   毕竟那是皇帝, 而且还是方靖远相伴多年的“伙伴”。   无论是原来的方靖远,还是现在融合了21世纪记忆的方靖远,都能感受到赵昚对他的信任、包容和依赖, 这对于一个伸出万人之上的皇帝而言,是十分难得的感情,他虽然有时候也会“持宠生骄”,但对赵昚的感激和友情,也是实打实的毫不掺水。   那个平行时空的真实南宋时代, 赵昚是唯一一个曾经力主北伐的皇帝,可惜在上有太上皇压着,下有群臣拖后腿, 生生把大好局面给拖废了, 导致开局大胜的隆兴北伐落得黯然收场,伺候南宋偏安百年,再无一个有骨气的皇帝敢北伐抗金。   这时候的赵昚初登大宝,虽然还有些担心太上皇收回权柄,却也尽力在争取推动大宋这辆破败不堪的牛车前行。   而方靖远能帮他做的, 就是修好这辆破车, 换上能征善战的千里马,扭转历史巨轮,朝北方碾压过去。   只不过这两天千里马一个个都跑路了, 有些活就得他自己做了。   皇帝寿诞在即, 不光是百官朝贺, 殿前司和钧容直都得准备节目。霍千钧虽然回武学复读, 但军乐队的挂职并未销,领着那边的饷银,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也不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只得跟武学这边告了假,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回去训练,那仪仗队的操练一点儿也不比武学轻松,累得他一天下来就跟死狗似的,完全没力气再往方靖远的小院子里钻了。   赵士程身为宗正司,除了武学和宗学司业的兼职之外,皇帝寿诞这种大事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光是接待四面八方来贺的宗室子弟,就足够他忙得连喝杯茶的功夫都快没了。   而岳璃则拉着老牛一帮武学生正在排演贺寿节目,说是要在阅兵式上表演,以振声威。   就连章玉郎和杜十娘这次居然也接到了教坊司的帖子,请他们去帮忙排演节目,自然也不得空。   结果方靖远转了一圈忽然发现,小伙伴们个个都忙,反倒把他给落空里了。   眼看着“圣诞”将至,他也没法,总不能,赵昚身为天下之主,百官万民进献的寿礼数不胜数,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对他而言,这独一无二,只怕真如岳璃所说,要的是他的心意。   这就比较麻烦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最难满足的愿望是“随便”,高兴了,随便什么都行;生气了,随便什么都不行。   好在辛弃疾的贺礼给了他一个提示。   辛大佬这会儿已经“剿匪”剿到了岭南一带,当初岳家人被流放时岳雷和母亲李氏在一起,而另外三个弟弟岳霖、岳霆、岳震则被分送往其他地方,那时几个孩子年纪尚幼,被流配后圈禁起来,几乎与岳雷失去联系。岳雷回来时为免引起那些监视岳家的人注意,就没敢带上他们,就全赖辛弃疾去把他们接回来。   如此一来,他便赶不及在“圣诞”之日回来,好在他虽然性格豪迈不拘小节,实则心细如发,早就在南下时算好了时间,命人准备好寿礼送了回来。   他送来的,是一对瑞兽,身形如熊,身有黑白斑驳二色,性情温和且食竹铁为生,头大腿短,形容憨态可掬,见人而不畏,悠游自在,被人称之为祥瑞,特进献圣上为之贺寿。   方靖远一听说他送来的贺礼,当下就顾不得其他,第一时间更衣赶去宫里。一看众人对着这对活宝手足无措就乐了,他不光指点着内侍将瑞兽养在玉津园的竹林旁,还教他们搭了竹蓬做窝,在旁边的架子上搭了个秋千架,挂了个巨大的竹编半笼在上面,方便它们攀爬玩耍,然后又说了些饲养瑞兽的注意事项,内容之详尽,从吃喝拉撒到玩耍游戏,简直比送瑞兽来的人还要专业,惊的一众内侍都对他佩服不已。   “探花郎果然是文曲星下凡,无所不知啊!”   “呵呵!”方靖远也不去戳破这彩虹屁,乐得跟着他们一起吸熊猫,幸福感顿时爆棚。   在21世纪可望不可即的事,如今居然送上门来,一对手感极好性情温顺显然经过人工驯养的滚滚可以让他一人独享,这待遇简直送他个皇帝也不干。   好吧,皇帝看到他居然不务正业地跑去喂熊猫,亦是大惑不解,“元泽切莫大意,这食铁兽看似温顺无害,可亦有暴起之时,以你的……若有意外,怎生是好?”   方靖远的武力值再次遭到鄙视,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薅熊猫的魔爪,被赵昚拽着去了选德殿。   这选德殿是赵昚亲笔题词新建的宫殿,作为朝会后接待众臣议事之所,起这个名字,可见他如今的立场已十分鲜明地站在了方靖远这边。   看到这座几乎按照他当初画的议政厅图形一模一样建造出来的宫殿,方靖远也不禁有些咋舌不已,这可是没有钢筋混凝土和空心砖的古代,能够搭建起这样一座跨度数十丈的大殿,全靠榫合木制结构,还仅仅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可见皇权之下的将作监效率有多高。   “怎样?朕的选德殿如今业已建好,你答应给朕的礼物呢!”赵昚显然没忘,更不允许这家伙蒙混过关,“可不许拿什么西洋人的玩意儿来糊弄朕!那些东西可是不少人家都有。”   好吧,大宋时代的商贸之繁荣发达,不光是远超前朝各代,就是后面的元明清三代,也远远不如。   毕竟大宋时期开启的海洋商贸是正经做生意,大家以物易物,追求的是最高效暴利的商品,肯定要讲究新奇特和精美华贵,而到了明清以朝贡为主,那就成了糊弄主子求赏赐,想得是怎么忽悠骗来赏赐才是,而朝廷则夜郎自大到认为普天之下没人比自己更牛更有钱,自然也不稀罕什么舶来品。   从赵构开始就已经注重海贸之利,到赵昚就更不用说,开放是海贸市场带来的无数精奇宝物,自然少不了要先进贡给他,他的眼界也丝毫不下于方靖远,想用那些东西糊弄过去,肯定翻船。   好在方靖远早有准备,这东西也的确不方便在明日正式的寿宴上拿出来显摆,正好今日来看滚滚,就带了进来。   “礼物倒是准备好了,不过陛下是打算由微臣装好了送给陛下呢,还是由陛下亲自组装?”   赵昚看着他让人送上来了两个木箱,里面装得满满木棍木片,顿时傻眼了,“这……这是什么?”   方靖远走到那两个木箱前,从箱盖上的夹带里取出两张图纸,展开给他看,“这两箱一个是火炮模型,一个是攻城弩模型。”   “微臣听说上次金主完颜亮于采石矶兵败,是因为我军用了火炮攻击,击沉金兵坐船,将其拦于江北无法渡河。可惜军中火炮大多过于沉重,填装极慢,擅守而不擅攻,若要用于北伐,必先解决运输问题。”   “所以微臣就研究出这种神武自行炮车,前装弹药,重轴滚轮,足以应付绝大多数地形,加上后面的操控移动瞄准望山装置,可以更加精准地控制发射距离和准确性。还有这个,是在床子弩基础上增加了磨盘式可旋转底座,既可架设于城墙上用于防守,亦可安装在战车上用于进攻,其间可同时安装三支穿墙重箭,能携带火油和飞索用于攻城守城。因时间紧迫,微臣只能先做了两个模型请陛下过目,如能尽早研发实物装备诸军,来日用于北伐之时,必然能助我军如虎添翼!”   赵昚听得双目发亮,恨不得立刻就上手操作,可再一看箱中的木片,就有些头皮发麻,“元泽说得不错,可这些东西,如何能拼成你说的那种神武自行火炮和攻城弩?”   方靖远拿起几根木片开始拼装,这些都是他在八作司让木工帮忙照着图纸打磨出来的,几个木匠分工合作,每人做一部分零件,虽然谁都不知道他要这些木片木棍是干什么用,但对于方博士的博学多才和奇思妙想他们都已经领教过多次,自然是奉行不悖,做起来十分用心,连上面的毛刺都被磨得干干净净。因为是作为寿礼,方靖远特地选了上好的檀香木,打磨出来光滑如玉,色泽浑厚沉稳,比他原本构想的造型还要酷炫十分。   “陛下可以跟我一起试试,这些部件按照图纸拼装,一点儿也不难,连接处都是榫合结构,对准了一推一拉便可,你来试试——”   乐高能风靡整个世界,下至三岁上至四十三岁都能一上手就撒不开手,可见这种拼装玩具对人的诱惑力有多大。   21世纪见多识广有无数游戏可玩无数影视剧可看的现代人都无法抵御的拼装游戏,赵昚这样的古人就更没法抗拒了。   从拼合第一个车轮开始,那种成就感和奇妙的手感就让人无法放手,玩起来简直可以废寝忘食……如果没有方靖远这个快手抢先拼好了攻城弩的话。   赵昚很是不满地看着他,“不是说等朕一起拼的吗?你手那么快,我还没玩……没试过,如何能了解呢?”   方靖远不禁失笑,“我是怕耽搁了陛下的时间,先拼装好了,让陛下装上实弹,亲手操纵一番,岂不更有意思?”   “这东西还能装实弹操纵?”赵昚简直兴奋得无以言表,“快快快,立刻装好,朕这就要玩……啊不,朕要亲自操纵神武大炮,炮轰金贼!”   作者有话要说:   赵昚:说好了一起拼多多,你居然一个人就完成了!嫌我慢吗?   小方:陛下,等你拼好天都黑了,还怎么打炮?   赵昚:真能打?!给你给你,都给你!   小岳:呵呵,你们似乎都忘了,武学那边还在等老师回家的小岳岳…… 第五十四章 簪花贺寿   拼多多, 哦不拼拼看的乐趣,跟真人实战演练一比,就立刻相形见绌。   方靖远也没敢真带真枪实弹来给赵昚玩, 那样的话慕峥非跟他拼命不可。毕竟在这个时代, 没有安全保障的前提下, 谁也不敢给皇帝玩那么高危的易燃易爆品,否则皇帝掉根头发, 都有人得掉脑袋。   他也算是勤俭持家的模范标兵了, 用的是制作这些模型剩下的木料边角料磨成的木球, 穿起来可以当手链, 分开可以当炮弹, 皮筋还可以给攻城弩做备用弓弦, 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之物。   只要将特制的紫檀木球填装进神武火炮模型里, 再拉满机关,发射——木球就能像真的炮弹一样弹射出去。   攻城弩也一样, 有三支手指长短的箭支可以上弦, 校准, 发射!   方靖远特地让人用布包着干草缝了个草垫子, 在上面画了几个圆圈当靶子,标好了分数,和赵昚轮流射击计分。   这两个模型上的望山都是他亲自校准改良过的, 工匠做得也十分用心,他试着瞄准射击了几次, 精准度非常高, 于是手把手地教赵昚如何调准望山,如何三点一线瞄准目标,然后射击——   “嘭!——”   “啊!——”   木球虽小却是实心的, 加上模型的弹力发射,打在身上还觉不出什么,打在脸上……还是有点疼的。   刚从后面探头探脑露出半张脸的小太监被木球打在脸上,疼还是轻的,吓得惊呼一声,反倒惊动了赵昚,立时一皱眉,轻喝一声,“什么人?拿下!”   就在方靖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几个侍卫就将那小太监从角落里拎出按在了地上。   这选德殿刚盖好不久,格局颇为奇特,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正厅极为宽敞,同时容纳上百人开会都绰绰有余,而侧殿和后厢房的面积就明显偏小,只是用来临时更衣或休憩,除非特别安排,一般都很少有人在里面。   而这个小太监原本是负责在侧殿伺候,听到正殿里赵昚和方靖远的呼呼喝喝打来打去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好奇”,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正好赵昚一炮打歪,檀木球射在他的脸上,与其说是被打疼得大叫,不如说是被吓到……   赵昚听完之后,看到慕峥向来严肃得毫无表情的脸上有种快要裂开的笑意,不觉也有些耳后发烧,板着脸让人把那小太监带下去,严禁任何人说出今日在选德殿中发生的事,否则定然严惩不贷。   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若是让人传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和探花郎在选德殿里不是谈论国家大事,选材论德,而是玩物丧志、得意忘形……那真是,脸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捡都捡不回来。   方靖远半点没有成为佞臣的自觉,反倒在检查了小太监脸上被打出的红印后,有些担心地对赵昚说,“看来这木珠还是得用布球或绵软点的东西代替,否则要是不小心打中人的眼睛,搞不好真会受伤的。”   现在虽然没有人检测控制玩具的年龄等级和危险系数,但若是把皇帝看成大龄儿童,怎么提高安全系数都不为过。   赵昚反而不以为意地说道:“软绵绵的还有什么意思。不过这些模型好玩归好玩,真家伙你什么时候能做出来?造价几何?户部那边最近可是跟朕抱怨不少,说武学和将作监的开支过大,兵部那边都捉襟见肘……”   方靖远也被户部找上门来算过账,他更会算,不光能算现在,还能算过去未来,按照大宋正常的税收情况,要承担给金国的岁币和“百万”禁军的开支,的确不易。可问题是,明知道军费里猫腻不少,他现在还动不得。   “陛下不是已召回和国公,待他执掌枢密院后,想必会有一番新气象。至于费用……我再跟将作监的一起研究下,看怎么能降低造价。”   他一提起和国公张浚,赵昚倒是来了精神,“和国公昨日已抵临安,派人送信与朕,我让他先在家中歇息,派了太医去给他诊治。先生虽是老当益壮,朕也不能让他太过操劳,明日寿宴之时,你就能见到他了。”   想到又要见到那个原主记忆中兢兢业业却又执拗的老者,方靖远心里有些唏嘘,若不能改变明年北伐的符离之败,那张浚亦是来日无多,这位老人几起几落,从北宋末年到现在,真是出将入相,砥砺抗金,却最终依然抑郁而终,还背负了不少污名。   可事实上,他在朝中任宰相和枢密使时,是真·中流砥柱,选用提拔了不少人才,若非后来赵构信重秦桧,执意议和,将他贬黜圈禁于永州,连带昔日他提拔的不少人才都废弃不用,后来也不至于整个朝廷成了秦桧的一言堂,做出诸多天怒人怨之事。   说起来也好笑,张浚的几起几落,还都有金兵有关。   金兵来犯,张浚起复,两国议和,张浚贬黜,金兵再来,张浚再起复……   古有齐宣王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到了赵构这里就是“有事张浚,无事秦桧”。   对于这位有着“补天浴日”之功的老臣,方靖远也是十分敬佩,以他的年纪要参加明日的赵昚寿诞盛宴,确实需要先好好保养一番。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得做点准备,虽然平时大宋君臣见礼多是揖礼、叉手礼,很少行跪拜之礼,但明日既有太上皇,又有不少繁复的礼仪流程,少不得要又跪又拜的,他这小身板还是提前准备一副“跪的容易”比较安全。   赵昚“操练”得正在兴头上,方靖远要走时还有些舍不得,倒是方靖远把慕峥推上前去,“微臣只是嘴上功夫,要真论及刀马弓箭,慕统领远胜微臣,陛下还是让他试试如何百发百中吧!”   慕峥无可奈何,他就是不用弓弩,甩手箭都能百发百中,反倒是弄这些机关笨手笨脚的,还不如赵昚用的利落。   “交托”重任后,方靖远完成送礼任务,拍拍衣襟打道回府。   等到家时,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去看滚滚,居然没带着岳璃,方靖远脑补了下小丫头力拔山兮气盖熊的场景,就忍不住笑了。   方家的门房已经被他训练的早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他的马车尤其敏感,就算他一日换三次车棚颜色,也能从车盖上挂着的小风铃认出是自家老爷的车驾,遥遥听得铃声看到车来就赶紧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毕竟小方探花出门太容易招惹来各种花花草草,轻则抛花掷果,重则尾随碰瓷,方靖远最多的一次,曾经在御街上碰到过三个倒在他马车前的姑娘、老人、大婶……还有两个卖身葬父母的,一个逃出花楼的小娘子,个个都不等他开口就要以身(女儿)相许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天知道他还什么都没做。   结果就惹得霍千钧发飙了一次,让四甲十六街的人都晓得碰瓷方探花先得过他这一关,再领着岳璃在方家巷口用金锤砸出两个巨坑来,提醒大家想要碰瓷的先来试试自己的天灵盖有没锤子硬,这股歪风邪气才总算被刹住了。   饶是如此,方靖远也不敢再如从前那般贸贸然毫无遮挡地出入御街市井,有了岳璃这个弟子之后,更是乐得当个寓公宅男,除了上班之外,都宅在家中,衣食住行都有人打里得妥妥当当,自是乐得逍遥。   今日一进家门,由小厮牵着马车去了后院马房,方靖远看着满院子堆着的礼盒不由瞠目结舌,抬手就敲打了门房一下,“早跟你说了,老爷我逢年过节都不收礼,更何况现在。这些东西你收的就你自个儿负责去退,退不完不许回来。”   门房顿时哭丧着脸说道:“老爷有吩咐小的哪敢违背啊,这些都是霍九爷送来的,岳公子也知道。”   李氏之所以让岳璃拜方靖远为师,定下师徒名分,就是免得两人曾在此“同居”之事传了出去,一旦岳璃恢复女子身份,那无论对谁的名声都是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而有了师徒名分在这,哪怕是男师女徒,只要不曾被人抓住什么行事不轨的把柄,尚能说得过去。   只是如今岳家得天子赐第,只待赵昚的寿诞过后,昭告天下武举不限女子,岳璃就可恢复身份,所以在相熟的人里,大多已知晓她的身份,她就不便再留宿方家。但有这个弟子名头在身,她依然早出晚归,不但管着方靖远的一日三餐,大多数时候还是门房,几乎认得方靖远的人都已经习惯有事先问小岳公子而不是问他了。   反正问了他,最后他大手一挥,也要去找小岳公子。   听到是岳璃做主收下的东西,方靖远反倒有些好奇了,“阿璃让收下的?还是她买的?”岳璃对物质方面的需求之低,可以说是他见过的女人……不,所有人里最可怕的。   且不说21世纪那些成日里买买买口红都恨不得365色一天一支的剁手妹子们,就连他自己,也是在最方便的可能下,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需求。   哪怕,他的需求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多……   可也不能像阿璃这样啊,吃一顿饱饭管三天,有武学校服就没穿过别的衣服,第一次见她时脚上的草鞋都破得不成样子,现在穿的那双小羊皮云纹翘头靴还是他亲自去挑选定下的,试好款式后一口气买了五双,要不然岳璃坚持拦住,只怕那天他能把那家鞋店里岳璃合脚的鞋子都给买回来了。   毕竟对他而言,踢球要球靴,骑马要马靴,平时走路布鞋最舒服,比武训练还是官靴最合脚……   这龟毛的分类,差点把岳璃给吓到了。   打小一双鞋子穿到坏的穷孩子还真没如此挑剔腐败的毛病,哪怕如今有了官家的赏赐和赔偿回来的府第庄子,方靖远基本上也将收到的银子都交给她,她还是没能习惯如此“奢靡”的生活方式,平日采买时精打细算的让方靖远都哭笑不得。   自打方靖远说过不收礼之后,岳璃是最先贯彻这一决定的,比门房更加坚决坚定,但凡那些在门外鬼头鬼脑想要投贴送礼的,都休想逃过她的眼去,只要被她抓住,连人带物都丢出去不说,还附送上老师最干脆的拒绝。   “送礼上门,名单拉黑,求情办事,永不录用。”   今天能收霍九郎这么多东西……只能说明一件事,阿璃开窍了,这些是她买的。   方靖远也就不为难门房了,左右岳璃回来会给他个交代。   只是看看那些礼盒上的徽记,方靖远看得眼熟,下意识地拿起一个拆开。   “咦,是柳州龙王庙的梧桐子和炒银杏果儿!”   上次赵士程带去武学做茶果时,他尤其喜欢这口儿,味道清香回甘无穷,就着西湖龙井简直就是人间绝配。   只是龙王庙做炒果的就这一家最出名,每日限量不说,还抢手得紧,他去过一次败兴而归就将这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今天又看到了,想来是岳璃去大采购时正好碰上,能记着老师的喜好,还能想着给他买回来。   这弟子没收错,真让人老怀安慰。   再看看,这盒里是大隐坊的独家私刻古籍,那盒里是洪桥子洋行里的舶来八音盒,还有些南洋香料,西域弯刀……杂七杂八的竟像是收集了整个临安城的稀罕玩意,有些是方靖远喜欢的,有些是他过的。   他隐隐有些明白这两天岳璃在忙些什么了,不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钱包。   哪怕他跟辛大佬合作后不复昔日捉襟见肘挣扎在贫困线时的窘境,可他的钱来得快花得也快,过把手就散了出去,自己也弄不清有多少财产,反正对他而言,这个世界都是赚来的,他要的不是富甲天下,那这些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还是岳璃看不过眼他随手散财的模样,拜师后才给他管了起来,他也乐得轻松,反正岳璃比他勤俭这事从认识第一天他就见识过了,可没想到她也有如此大手大脚的一天……还是因为他。   早知道,就该告诉她,他早就准备好了给赵昚的贺礼,就不用她废这么多心思和时间了。   关键,还浪费钱……   正想着怎么“教导”徒弟,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从门口方向飘来,一个深呼吸就刺激得味蕾绽放,不争气的满口生津,方靖远差点走进书房的脚步立刻调转方向,转身望向门口。   果不其然,大门一开,就是一手拎着个五层食盒的岳璃。   依旧是武学生的劲装短打,利落的高马尾用发带束在脑后,饱满的额头和面颊莹润见光,不复初见是那个干瘦粗糙的模样,眉眼爽利英气勃勃,让人看着就格外舒服。   尤其是手里没拎着一对斗大的金锤而是装满美味佳肴的食盒时。   格外讨人喜欢。   “阿璃呀,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方靖远一边享用着徒弟的孝敬,一边“委婉”地说道:“虽说咱家现在不缺钱,可买这么多用不上的东西,也有点浪费啊!”   岳璃熟练地帮他布菜,道:“先生近来太忙,我也是担心先生没时间为官家挑选贺礼,总归是官家,太随便了也不好。”   好吧……当初说随便买个礼物的也是你,现在买一堆回来的也是你,果然无论外表什么样的女人,终究内心还是有一只按不住的买买买的爪子。   方靖远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没告诉她自己已经送给礼的事,而是试探地问道:“可我看里面有些东西是我能用得上的啊,还有我之前说想要的,比如大隐坊的秘本,还有炒银杏果儿……”   “那些本来就是孝敬先生的。”岳璃不以为意,要买些东西给家中姐妹,我也选不来,他就买了一大堆,还送给我不少,我想着先生也用得着,就让他都送来这里。”   “啊?哦——”   香甜可口的果子到嘴里忽然有些回味发苦,不知是坏了还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些东西是霍九郎送给你的?他怎么突然想着送东西给你了?”   方靖远想想霍千钧那个浪荡子的模样,每次提起岳璃都是避之不及的模样,怎么这会儿突然上赶着送了这么多礼物来?莫非这小子突然转性了?打算答应霍老爹“联姻”的事?可就他那样的纨绔子,成日流连在莲花舍里,不知跟多少花娘打过交道,怎么配得上自家徒弟。   “九郎这人是够义气,做兄弟没错,可若是要选择夫婿,可不能找他这样的。”   岳璃眨眨眼,一脸懵,“啊?为什么?”   方靖远看她眼神单纯如稚子,愈发觉得自己身为人师的责任重大,干脆盘膝而坐,让她也在对面坐下,开始好生“指点迷津”。   “首先,霍家勋贵出身,虽然大宋律法规定一夫一妻,但不限于妾侍通房,甚至还有典妾之说。这高门大户之中,妻妾一多,是非就多。”   “所谓祸起萧墙,兄弟之争,姐妹之乱,宅门阴私污秽,追根究底,大多因此而起。”   “不说别人,就说九郎,他明明是霍家长房嫡子,却已在同族同辈中行九,就因为在他之前,霍家三房嫡庶已有八子出生,而他的亲兄长霍二郎就因为家中内乱而夭折,二房如今也只剩下他一个嫡子和一个庶弟两个庶妹,而能继承爵位的只有他。可他若是没了,那二房三房就有机会。”   “霍家老家主当初犯了糊涂,宠妾灭妻,才给嫡支长房带来几近灭门之灾,后来要不是霍老爹果断,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而他后来虽去武学读书学了点本事,可在钧容直跟那些人整日里混迹莲花舍,咳咳,那些勾栏瓦舍之地,你就别跟他去了,免得被他带坏了。”   “要觅得良人,不光要看本人,也得看家世,家中长辈子弟多有妻妾之乱者,自身难正不说,一个清清白白好端端的女儿家,又何苦陷进哪烂泥沼里去?”   “有你阿爹和老师在这,加上你的一身本事,将来若是挑选夫婿时,必要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能像霍家那般乱来……”   “就算你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去他家时,也得小心一些。他那些个庶妹堂妹表妹的,成天跑霍家去讨好老太君,一个个也不成样子,你可千万别被她们哄了去。”   一提起霍九郎的妹妹们,方靖远就心有余悸,“你可千万小心,哪怕她们当着你面掉进湖里,摔倒在你面前,爬树上秋千上下不来,哪怕端茶泼你身上了……都千万千万别搭里!切记切记,包括你那几个弟弟也记得提醒……对了,你的弟弟们最近如何?”   岳璃听得忍俊不住,唇角弯起,一双眼也跟着笑弯弯得如弦月一般,双颊上竟露出一对酒窝来,“他们都挺好,只是根基尚浅,入不了太学,阿爹请了个举子在家中教导,如今整日里背书,看到我都叫苦呢!”   “背书是苦,不过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方靖远点点头,还是头一次看她笑得如此畅意时,才注意到她居然还有酒窝,难怪平日都是板着脸不肯笑的模样,否则这一笑,早就暴露了女儿家身份,再想混在军营中就难了。   撇开这些纷乱的心思,他还是很有老师风范地继续说道:“他们既已绝了武学一道,自然要多读书才行。就算过不了会试科举,以后无论是承爵袭官还是另谋出路,总得有些本事才好。身为岳家子弟,读书再苦,也不可堕了先人之志,污了岳家名声。”   岳璃闻言神色一凛,认真地点点头,正色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改日先生若是闲了,我便带他们来向先生道谢,请先生不吝指点一二。”   方靖远摆摆手,说道:“既是你的弟弟们,又何须见外,哪天寻个空带来就是。我且看看他们各自喜好和擅长,也好选个专注的方向,否则若是背不进四书五经去,生啃硬记的恼火不说,也未必能考中。”   “多谢先生!”岳璃听他如此一说,笑得愈发快意,更是殷勤地给他挑菜倒茶,尽捡着他喜欢的口味,让他根本顾不上说话,看着她笑吟吟乖巧听话的模样,似乎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尊尊教诲,便不再多言,专心对付美食。   过了今日,明日到赵昚的寿诞,要足足忙一整天,不养好了精神可是扛不住的。   是日,皇帝寿诞,赵昚上服通天冠、绛纱袍,手执大圭,于紫宸殿受百官贺寿。   其时礼乐齐鸣,迎阳展采,御宴极欢,自皇帝以至文武百官和禁卫吏卒,人人簪花以贺。   “寿宴开时先雪宴,天花舞罢带宫花。”(注1)   “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是时在紫宸殿上,文武百官之中,不论朱紫华服,哪怕身着绛纱龙袍清俊如赵昚者,所有人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集中在殿中偏后排的探花郎身上。   哪怕前前后后赵构选了十几个探花郎,可只要在有小方探花的时候,众人能想到的看到的,也只有这一位。   青纱簪白芍,郎君世无双。   岳璃发现,原来看到美好的事物,果然连最不懂风雅的人,都会忍不住吟咏一番。   真是,忍不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武林旧事》庆寿册宝,任希夷应制诗作,全诗为“晚年觞举庆重华,百辟需云始拜嘉。寿宴开时先雪宴,天花舞罢带宫花。” 第五十五章 声动九天   赵昚的寿宴上, 赐百官御酒,觱篥起舞《三台》,三歌三赐宴, 歌罢起舞, 舞毕笙和, 百官贺词,歌舞不断, 从早到后, 足足演出了三四个时辰。   到最后还有章玉郎和教坊合作的杂剧《君圣臣贤》、《三京下书》, 左右均百戏表演, 武学的蹴鞠筑球反倒安排在最后成了压轴好戏, 有些喜好蹴鞠的官员都忍不住借酒下场跟着踢了几脚, 一时间君臣尽欢, 其乐融融。   方靖远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大场面的千人盛宴,尤其是那些舞者在宴席间回旋飞舞, 长袖如云, 翩然若仙, 比以前看过的什么联欢晚会更加华美绚烂, 那些玩百戏的艺人,上竿、跳索,跟杂技一样在半空里凭借一根竹竿或绳索就能倒立、折腰, 看得人目眩神迷之余,不免提心吊胆。   而那些弄碗踢瓶的艺女, 穿着花团锦簇, 表演时更是如飞猿灵猴,有的能一口气翻几十个筋斗,紫宸殿前立有盘龙石柱, 他们便借此飞索戏竿,表演精彩程度比之后世的空中飞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不用说后面那些琵琶飞天舞,仿“八佾舞青鸾”的百人队舞,女童的《采莲》舞,群臣和曲破舞旋时,就连赵昚都跟着下场跳了几步踏歌舞,方靖远可没想到会有群魔……不对,群臣乱舞的时候,愣是被身边的赵士程给拖起来击掌踏歌,搞得他手足无措之间,反倒被赵昚取笑了一番。   “想不到探花郎竟不会踏歌行舞,真是可惜啊!”   方靖远呵呵一笑,看在他的生日份上,就不怼他了,只不过下次他再想要什么东西,就没那么便宜了。   跳舞,那是想都甭想的,头上被硬簪了朵花在大殿中公开处刑,就已经让他够丢脸的了,还跟着这些老老少少的官员们一起群魔乱舞,他还是告辞好了。   远远地,冲着赵昚做了口型,正是“阅兵”二字,被几个旋舞胡姬围绕着正玩得开心的赵昚看到,忽地一下就停止了脚步。   啊,踏歌行舞有什么好玩的,去武学检阅练兵,见识下将作监和武学最新火器和攻城弩神臂弓才是正经事,赵昚立刻恢复了身为皇帝的威严,敦促着礼部进行下个环节,务必要赶在未时结束,然后起驾武学。   这次跟五年一次的大阅兵不同,只是检阅新式重武器和武学的新军阵,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赵昚带的人也不多,一行人待宫宴落幕,便轻车简骑,直奔武学而去。   昨日赵昚收到方靖远送的贺礼后,在他走后,又跟慕峥玩了大半个时辰,若非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想到今日寿宴更没法工作,回头还不知要加班多久,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还是慕峥提醒了他,模型终究只是模型,射出的小箭也不过一指长,伤不得人,不过是个玩具罢了,真要想玩的过瘾,不如去看看武学新演练的神臂弓和攻城弩。   赵昚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今日的阅兵式。   那些个软绵绵的歌舞美人再好看,也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了,可这足以开山裂石,攻城破甲的神弓劲弩却不是人人都能随时看到的。   尤其是听方靖远所言,武学和宗学生为此准备多日,会给他一个极为精彩的表演,更是让他期待不已。   就连平时喜欢看的筑球和相扑表演,这次感觉都不香了……从方靖远故意给他看了阅兵二字的口型后,他整颗心就已经飞去武学那边,哪里还有心思在这边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   可偏偏礼部的仪式是一个环节都不能少,按着他在龙椅上接受众臣朝拜贺礼,三轮歌舞表演下来,他算是体会了方靖远说的“累成狗”的感觉。   只是他先前问方靖远为何是累成死狗而不是累成死马死牛,方靖远只是讳莫如深地看他一眼,表示不可说。   明明他见过的狗子,一个比一个活蹦乱跳,行猎嬉戏时,从不见疲惫,而时有听说驿站传信累死多少多少匹马,皇庄农忙时累死多少多少牛……明明累死的都是牛马,可方靖远却自比死狗,还真是奇怪。   好在他一向心大,对方靖远奇奇怪怪的言行并未放在心上,更没想过去深究,早年学习帝王术时,太傅就有曾教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帝王者,最忌讳的,就是用人存疑,导致君臣离心,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当初父皇就因此而冤杀了岳元帅,他当时因为身份关系,不敢出面说话,岳飞曾私下上书请赵构立他为太子,正是因此招了嫌疑,他若再开口保岳飞,那不是帮忙而是催命了。   因此对岳飞之死,赵昚一直心怀歉疚,故而方靖远一题,他就顺手推舟答应下来为岳家平反洗冤,接岳家人回临安,不但给岳飞官复原职,还追封为鄂王,是大宋难得的异姓王爵,虽一代而止不能传承,对岳家人来说,已是极大的安慰。   可惜岳家子孙被秦桧所害,如今都已不能习武,只剩下岳璃这个独苗苗还是个女儿身,若非如此,赵昚也不能那么轻易答应今科武举不限男女之事。   毕竟,哪怕临安城如今的女子人数不少,能像岳璃这般有一身神力,能以一敌十的女子还是万里无一。   武学生的人数原本并不算多,在赵士程和方靖远接手之前,名义上有三舍六十人,可实际上再校的不足一半,只是等他们重新整顿后,不光是原来那些挂名的回来了,像霍千钧这样的往届生也有不少跑了回来,还有些勋贵子弟更是挤破头寻人找两人求情入校,为得可不止是那五个武举的名额,关键就在于方靖远先前所说的新兵训练和官家亲阅。   能够接触到第一手的新式兵器,对所有的行伍中人而言,都是无法抵抗的诱惑。尤其是自行火炮和攻城弩这种大杀器,只要听过的人,稍加想象,都无比心血澎湃,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能披甲上阵,操纵着这等火器大杀四方。   可本身这新式武器制造不易,工序繁复不说,很多零部件因为都得人工打造,尚未进入流程化制造,饶是方靖远和八作司调用了所有能用的人手,甚至还从城中的匠坊中找了不少人帮忙,也堪堪只做出一门火炮和两架攻城弩。   第一批试炼的人选,自然只有武学生,别的人哪怕是御林军和带刀侍卫们,连看都落不着看一眼。   御驾方入武学,就听角声齐发,殿帅高呼“万岁”,武学诸生已各自率队列阵相迎,举旗敲鼓,山呼“万岁”,跟着二鼓“万岁”,三鼓“万万岁”后,赵昚已等将坛幄殿,鸣角戒严。   方靖远站在赵昚身后,与他一同观看下面校场的演练。   武学生是作为将官进行培训,每人可选五十禁军为一队,平时演练军阵都是按小队进行,方靖远只看他们打来杀去的没看出什么名堂,可今日见他们在校场上马步军整队成屯,如风林火山,杀气森然,放看出不同来。   等赵士程下令三鼓之后,再看他们在五色旗指挥下变幻阵型,忽而如长蛇如海,忽而如大雁展翼,时而曲如海浪起伏,时而似圆球水泼不入。其间分合自如,如刀尖箭矢,可破万军;如盾墙坚壁,可御奔马。   看得人人一时间目痴神迷,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方靖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阵,尤其是那种刀光剑影,枪林箭雨,红缨白刃,在角声鼓声中,激荡人心,足以令人热血沸腾,呼吸停滞,恨不能亲身上阵,也跟着他们血战沙场,建功立业。   这种地方,这种氛围,才是真正铁血男儿应该在的地方。   赵昚也跟着激动不已,指着在战阵中杀得四面敌手都围而不攻的岳璃,大呼小叫,“那就是岳家女?跟朕上次在你家见的好似模样不同了,不过这一对金锤玩得真好看啊——”   “不光是好看,还很凶残。”方靖远淡淡地说道:“一个八十斤,加上她运锤时带起的加速度,砸在人身上的话,基本上磕着就伤,碰着就死……”   “啧啧,还真是人间凶器,若是真的武举夺魁从军,那以后还有人敢娶她吗?”赵昚听得咂舌不已,“听说你还收了她为弟子,是不是以后还得替她招婿啊?实在找不到夫婿的话,到时候可以问问她看上哪个,若是能在北伐中立下军功,朕帮她指婚便是。”   “天子金口玉言,微臣就先代弟子谢过陛下。”方靖远自己都没成亲,自然也没想过替岳璃招亲之事,不过听赵昚如此一说,倒也不是坏事,随口便答应下来。   及至军演结束,岳璃这一队果然大获全胜,被邀请入幄殿,由赵昚亲自赐金碗盛酒,然后再出幄殿外,带着牛奔等人一起将那火炮推至将坛前让赵昚欣赏。   这正版的神武自行火炮重达千斤,以纯铜制造,光是看那种浑厚的质感和在夕阳下暗金色的光泽,就让人心驰神往,赵昚本想下去亲手摸一摸,却被方靖远拦下。   “陛下,时间不早了,还是尽快让他们演练试炮,以免耽误了陛下的行程。”   晚上宫中还有晚宴,是有太上皇亲自参加的,赵昚不可不去,若是这边他看得晚了,那回去之后,面对赵构可就不好交代了。   赵昚无奈,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岳璃和牛奔又推着火炮离开,在走出他们的射程范围后,安置在校场一角,炮口正对着南山方向。   方靖远拿出两块柔软的丝绢手巾递给赵昚,“陛下,等会的炮声过响,你要不要先堵住耳朵?”   “不必!”赵昚有些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区区火炮之声,何惧之有?朕从三岁开始,就自己亲手放炮,你难道忘了,有一年在宫里永嘉郡王用鞭炮吓唬你,吓得你哇哇大哭,还是朕去帮你揍了他,那有什么可怕的……”   “好吧,你不怕就行。”方靖远心底呵呵,揭我的黑历史是吧?不怕,那就等着瞧吧!   正宗的火炮之威力,是那些鞭炮能比的吗?能比吗?   “轰!——”   炮声如雷,声动九天,连地面都跟着颤抖不已,将坛之上,无论君臣,都已呆若木鸡。   方靖远取下堵住耳朵的丝巾,笑眯眯地看着赵昚,“陛下?”   “啊?你说什么?朕听不到……” 第五十六章 名正言顺真正的礼物   “啊?你说什么?”   “大声点!”   看着方靖远的嘴开开合合却只能听到嗡嗡声的赵昚悔得肠子都青了, 谁能想到同样都是炮,这大炮隔着那么老远的声音,竟然还能如此震耳欲聋……不对, 已经听不到了。   他不由紧张起来, 伸手抓住了方靖远的手臂, “元泽,朕是不是听不到声音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到……怎么办?”   方靖远见他一脸紧张害怕得都快要哭的模样, 只得拍拍他的手背, 侧首凑到他耳边说道:“别怕, 一会儿就好!”   “好?好什么?”赵昚还是听得嗡嗡响, 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不肯松, “你这大炮动静这么大, 城中会不会也被吓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见方靖远指指前方,他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去, 不觉之间嘴张得越来越大, 完全、彻底合不拢了。   就在方才火炮瞄准的方位, 那边的南山半山腰先是一片浓烟滚滚, 这会儿忽然有一条火线冲向半空中,竟是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演武结束时原本已过黄昏,天色半明半暗, 正是逢魔之时,如今忽地从山间蹿出的火线, 在空中炸开, 竟变成了一条横跨天际的金龙,张牙舞爪,须发翕张, 鳞片熠熠生辉,在半空里闪现之后,隐约朝着武学方位落下,最终消散无踪。   “这……这是什么?”   “想来是试炮的动静太大,惊动南山龙气,引得真龙现身。”方靖远立刻朝他行了一礼,煞有架势地忽悠,“天现金龙,陛下受命于天,得上天庇佑,定能收复失地,振我国威,中兴大宋!恭喜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初将坛上下随行的官员和武学的学生们也都被震得惊呆了,再看到那飞龙升天时更是傻了眼,吓得站在那一动不动,忽然听到他这么一说,一个个顿时恍然大悟,立刻也跟着拜倒一片。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真龙现身,庇佑天子!”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中的嗡嗡声已渐渐消失,赵昚看看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金龙,再看看满地拜倒的臣民,山呼万岁之时,不再是从前那样毫无感情的程式化口气,而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震撼和臣服。   他转头望向方靖远,见他唇角含笑,微微朝自己点了点头。   赵昚忽然就明白过来,练兵也好,造炮也好,这些看起来冲动热血冒失得让户部哭穷,让宰相笑话的举动,其实都是为了今日最后这一刻。   受命于天,得天庇佑。   从现在开始,他就不仅仅是赵构选择的继子,受禅让而得位的“傀儡”皇帝,而是真正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   名正,言顺。   忽然之间,他就觉得眼眶发热,似乎有种液体想要从里面流出来,原来,这才是方靖远真正的礼物啊!   不光是在城外的武学,整个临安城的人,先是被那惊天动地的霹雳声震住,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差点以为是要地龙翻身,几乎所有人都从房中跑出来时,就看到夜幕初启的天空中金龙腾云,落在京郊武学上空。   就连德寿宫的赵构也被惊得让人抬出寝宫,在外面的广场上看到了这一幕。   心惊之余,他也不禁哑然失笑,有些失落,亦有些抛开一切的释然。   “这个官家啊……看来比我当的好啊!”   “也罢,金龙降世,受命于天,必然得上天庇佑,名正言顺,再不必担心金人捣鬼……就由得他去吧!”   绍兴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宋帝赵昚寿诞,见龙于野。有金龙腾云现世,挟风雷扶摇而上,地动山摇,万人瞩目,须臾,降于帝所,隐于帝身,众人诚惶诚恐,无不拜伏于地。百官皆赞服上皇有知人之能,择帝禅让,可见受命于天,自得龙气庇佑,方能中兴大宋,耀我国威。   看到赵昚激动的表情,方靖远总算松了口气。   以科学的手段宣扬不科学的迷信传说,他的压力也很大。   可南宋的皇帝,从赵构开始,得位就十分勉强。在他之前,宋钦宗赵恒曾立过太子,人称丙午元子赵谌,当时随着徽钦二宗一起被金人掳走。在南宋成立后,徽钦二宗和赵谌一直是赵构的心病,触之必犯。   而当年岳飞曾缴获金人情报,说要将赵谌送归南宋。赵谌是正统太子身份,而赵构是当时大宋王室嫡系唯一活着渡江的皇子,才会被拥立为帝,若是赵谌回来,他又膝下无子,这帝位让是不让?   所以那会儿岳飞才会提议赵构尽快立太子以免被金人设计,结果触动了赵构心病,君臣离心,导致秦桧构陷岳飞,将他父子的性命当做堵住金兵的投名状。   赵构自己的帝位都得来不正,如今要传回太zu一脉,继子赵昚得位就更加说不清,若是金人再拿赵谌威胁,这两位皇帝会不会在明年北伐的时候再犯错误?方靖远不知道,也不想冒险。   要让赵昚定下心来北伐,就得先稳住他的皇位。   太上皇都靠不住的时候,就只有靠老天爷了。   上天说的最大,谁让这会儿的皇帝都自承天子,上天之子嘛。   能打败迷信的只有迷信,能制造迷信的却是科学。   “陛下,这份贺礼,算独一无二了吧?”回程的时候,方靖远悄悄地对尚在飘飘然中没回过神的赵昚说,“可别忘了答应过微臣的事啊!”   “算!啊?哪件事?”赵昚愣了一下,他好像答应过很多事啊,这是哪一桩?   想赖账?门都没!方靖远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当然是昭告天下,武举开科,男女不限!”   “武举开科,男女不限?!”   皇榜一出,天下哗然。   当天《大宋朝闻报》就收到了上百份投稿,清一色反对抗议和请愿取缔女子参考的,还有些激动的文人甚至破口大骂,冲到宫城门口想要去撕皇榜,结果被看守的禁军拎去送交临安府,不出三天,临安府的大牢都人满为患了。   “女子参加科举、呸,武举,和一群大男人同进同出,简直不知廉耻!”   “大宋莫非无男儿上阵了吗?还要女子去上阵杀敌?”   “就那些娘儿们,凭什么去武举?拿什么去杀人?若是上阵被人拿了去,岂不是更丢人现眼?”   “谁家女儿敢抛头露面去参加武举,老子打断她腿……腿……”   正口沫横飞的一个男子在皇榜前指手画脚的撩狠话,他虽不敢真上前去撕皇榜蹲大牢挨板子,可站在三尺开外喷口水还是没问题的,跟他附和着说话的都是差不多的货色,饶是如此,也将皇榜前围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容不得一个女子从中穿过,上前报名。   可这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脖子一紧,有人抓住他后颈衣领一扯一转,带得他身不由己地转了个圈,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全咽了回去。   面孔有些眼熟,背后扎楞着的一对斗大金锤更是近来临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这一身打扮,却让所有人惊得险些眼珠子瞪出眼眶来。   初入武学就一拳打飞了人称牛魔王的牛奔,官家检阅时夺得比武魁首,跟着霍千钧横扫十六街的岳家小将岳璃岳从玉,听说还拜了如今正当红的小方探花为师,也算得上是这几个月临安城里响当当的人物。   可他……怎么就……就换了身女装呢?!   还是说……这是他妹妹?   不可能吧!同样的金锤,同样的神力,岳家还能尽出这种怪物?   换了女儿家发髻衣饰装扮的岳璃也十分不自在,她从有记忆开始就做男儿打扮,举手投足说话作风很多时候比男人还男人,原本就想穿着武学的制服直接去报名,可方靖远不同意,还让她特地订制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裙,请了杜十娘给她梳妆打扮之后,方才让她来报名。   “你若扮做男儿模样去报名,那这皇榜发的就毫无意义。”方靖远在她走出来之前,很是郑重地跟她说:“阿璃,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代表大宋所有的女子,要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让那些男人看到,女人没有一点不如他们。”   “不服的,就打到服。”   “大宋所有的女子能不能走出后宅,能不能找到一条新的路,不被束缚住双脚,困死在礼教中,就要看你今日能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有第一个,才会有第二个,打破一条规矩之后,才有机会挣脱更多枷锁。”   “所以,阿璃,你要让所有人看到,你是一个女子,一个不用任何掩饰也可以在武学上学,在武举参考,将来同样可以上阵杀敌,立功受勋的女子。”   “至于别人说什么,都不用管。嫁人不嫁人都不重要。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哪怕有人说嘴,没人敢娶你,告诉我。官家都曾向我许诺,若是阿璃来日在北伐时立下军功,不但可以加官进爵,还可以求他亲自替你指婚。”   “有天子作保,看哪个还敢说三道四!”   方靖远算是费尽唇舌,总算哄得岳璃肯穿上这身大红衣裙,梳起辫子,还戴上了一支梅花簪。杜十娘的手也极巧,只是给她薄施粉黛,描眉点唇,就让她整个人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就好像,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往日是平面的黑白的,这妙手一点,忽然就像上了色的话,点了睛的龙,整个人立刻鲜活明媚起来。   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时,岳璃简直连手往哪放都不知道了,别扭得扯扯衣袖,有些不自在地问道:“我这样……是不是很古怪?是不是……很丑?”   她难得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甚至连面对镜子的勇气都没,这裙子穿着走起路来感觉怪怪的,明明里面同样穿着长裤打着绑腿踩着小皮靴,就多了外面一条裙子,好像就快不会走路了。   方靖远连连摇头,“怎么会丑呢?我们阿璃眼睛大大,鼻子高高……”挖空心思想赞美词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文盲,“总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十分端正,就是好看,没得说!”   看到他为了安慰自己一副快要憋死的样子,岳璃反倒不难过了,冲他笑了一笑,转身就朝皇榜那边走去。   方靖远想了想赶紧提醒她一句,“多笑啊,你笑的时候有酒窝,格外好看!”   然而,但是,可但是。   现在被她拎在手里转了个圈的男子,哪怕对上她灿烂明媚的笑容里,一对深深的酒窝,也没觉得哪里好看,反而觉得自己一定是活见鬼了,还见到的是十殿阎罗里最可怕的笑面阎罗。   “你……你你你放我下来!”   “呵呵,你刚才不是还在叫喊,要打断来报名的人腿吗?”   岳璃随手将他往地上一丢,从身后抽出双锤,在身前双锤对撞,“嘭”的一声,火花四溅。   “来啊!看谁把谁的腿打断!”   在后排本来是为她做亲友打气鼓劲的方靖远,看到这幅画面默默地后退了两步,考虑是不是装作不认识悄悄走人,结果肩膀上就被人重重一拍,差点给压倒在地上。   “元泽!”霍千钧高呼一声,及时搂住方靖远的肩膀,总算没把他拍地上回头再被岳璃揍一顿,讪笑着说道:“我听说放了皇榜武举报名,就过来看热闹,你怎么自己来了,阿璃呢?”   方靖远鄙弃地拍掉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默默地指指皇榜前那个正挥舞双锤恐吓可怜男子的红衣少女。   霍千钧只看了一眼,差点没认出来,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睛,声音犹如做梦一般,“元泽,你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阿璃居然变成女子了?”   “上次不就跟你说过吗?”方靖远用力地掐了他的手臂一把,肌肉结实得跟牛皮似的,累手,更加没好气地说道:“你爹不是都问过你,愿意认姐还是结亲,义姐都认了,你还当她是男人不成?”   “这……”他那点手劲霍千钧压根没当回事,完全没有直面岳璃女装来得冲击大,“可……可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平时什么样?这样不好吗?”方靖远眼珠一转,推着他朝前走了几步,“难道你觉得她这样打扮不好看?”   嘿嘿,就算是扮惯了男子,也没有哪个女子愿意被人说不好看吧?霍九郎这下……   “好看啊!就是太好看了,我才不敢认啊!”霍千钧耿直地说道:“要是早知道她女装是这样的,我也不会跟阿爹说她丑啊!”   “你完了……”方靖远捂住自己的眼,不想看岳璃转头来制造下一场惨剧的画面,却没想到霍千钧兴冲冲地自己跑上前去,对岳璃说道:“阿璃!你报完名了吗?今日还去武学吗?”   “还没……”早就将他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岳璃愣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该揍一顿还是当没听到跟平时一样,被她扔在地上的男子就连滚带爬地在地上钻进围观的人群里,从人脚下爬过,溜之大吉。   “那还等什么?赶紧报名啊!”霍千钧上来拉着她就朝前面走去,武举是兵部负责,这次因为首次准许女子报名,才会在皇榜旁安排了报名处,由一个兵部主事负责登记勘验,一看岳璃是霍千钧带来的,方才又那般“神勇”地摔翻了一个大汉,自然不会为难于她。   验过她的身份文书和保书之后,那主事又说道:“因此番首次招收女子,需要先验过力气和箭术,能拎起六斗者为合格,八斗者为满分,射箭十中六者为合格……”   “真是麻烦!”霍千钧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在武学都能拿到头名,直接进殿试的五个名额肯定没得跑。又何必来这里让人校验?”   岳璃倒是不以为辱,轻笑着说道:“是先生让我来报名,给天下女子做个表率,免得那些男子个个都自以为是,真以为天下女子都能任由他们欺辱了?”   “说得好!我也来报个名!”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女子推开人群,大步走上前来,身前还围着皮兜,腰间插着把尖刀,一根油亮的长辫子盘在脑后,露出一张圆圆的肉脸来,“哪个混球敢说老娘不行,老娘就把他那玩意剁下来喂狗去,看他还行不行!”   “是菜市口屠户家的孙二娘!”   “听说她一刀就能生劈一口二百斤的肥猪,便是她爹也比不上她的力气呢!”   孙二娘满不在乎身后人的议论,径直走到主事面前,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孙家二娘,要报名!”   主事看看报名册被印上的油手印,有些欲哭无泪,“报名……得先试力气和射箭,过不了不行……”   “力气啊?老娘有的事!”孙二娘转头看看地上的石锁,岳璃先给她做了个示范,一手拎起一个石锁,举过头顶,再重重放下,“平举过肩就算合格,你若是不能举起这个就换一个轻点的……”   话还没说完,孙二娘已走到她身边,照样拎起两个石锁,轻轻松松举过头顶,然后扔在地上,“轰”地在地上砸出两个坑来,“这算啥,一点儿也不沉。”   一点儿也不沉?莫非是被人偷换了?霍千钧怀疑地走过去拎了一下……无事发生,悄然松手,后退,谁也没看到他做了什么,很好。   射箭倒是孙二娘的弱项,好在岳璃给她指点了一下,她虽然准头不大够,好在力气够大,能拉三石弓的额外有加分,哪怕她勉勉强强只射中了靶子,主事还是给她记了名算是通过。   刚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孙二娘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喊声,不禁头皮发麻,一把拉过岳璃,躲到她身后去,哪怕她瘦削的身体完全无法遮挡住自己庞大的身躯,也不敢直面来人。   “我的儿啊!你是吃了哪门子的风啊,竟要去考什么武举!好端端的女儿家跟那些粗野汉子做些个杀人的活,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身形瘦小,在个大汉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地走来,一路走一路哭,那大汉倒生得与孙二娘模样相仿,只是一张脸更黑了几分,满脸焦虑担忧之色,皱着眉看到面前如此之多的人围观,浑身不自在起来。   “娘,二妹脾气拗,好好叫她回去便是……”   孙老娘立刻啐了他一口,没好气地骂道:“还不是你媳妇儿嫌弃我儿在家,在家又没让她养,二娘给家中赚了多少银子,有她说话的地儿吗?还想把二娘嫁去乡下,我看她是想老娘休了她!”   孙大郎有些无奈地说道:“李氏也是怕二妹耽误了年纪……二妹!快跟我们回家,莫要胡闹了!”   孙二娘在岳璃身后脖子一挺,用力摇头,“不回!”   孙大郎顿时恼了,“就你那点蠢笨力气,能考什么武举?人家举人都是要文武全才,你这般胡闹,不听话的话,莫怪哥哥以后不让你进门!”   “不进就不进!”孙二娘委屈得像个一百八十斤的球,“反正嫂嫂早就想赶我出门了,与其留下被她卖了,我还不如从军去挣个军功!”   “就凭你?”孙大郎嗤笑一声,刚想说话,就听身边有人轻飘飘地说道:“姑娘你放心,就算考不上武举,武学也有娘子军,你一样可以从军,若能在军中学得更多本事,自己开门立户,有何不可?”   “放你娘的狗屁!哪个在这里胡说八……”孙大郎没想到有人跟自己别劲儿,气得破口大骂,一回头,正对上个玉树临风形容俊逸得犹如谪仙的男子,顿时傻了眼,“你……你说什么?”   方靖远走到孙二娘面前,无比温和地说道:“朝廷准许设立女户,若父母一方病故,兄嫂不容,便可自立门户,没人能随便卖了你的。”   孙二娘平时哪里见过这等人物,看着他如此温柔地对自己说话,一下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多……多谢……多谢公子指点,奴家……小女子……我愿为奴为婢……”   “别!千万别!”方靖远一听就沉下脸来,这些丫头都什么毛病,好容易看到个有勇气自立的姑娘,哪怕是形如母大虫的孙二娘,他也要鼓励一下,可没想到才开口人就要给他为奴为婢,立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是武学的博士,你若想从军可以跟阿璃……就是你身边的岳姑娘来武学报道,至于其他……就别想了!”   霍千钧在旁边也忍俊不住地笑道:“是啊,想给方博士红袖添香为奴为婢的多得是人,可不缺你一个。你这样的人才,还是跟我们去武学吧!”   “啊——哦,好吧!”   孙二娘有些失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原来,这么好看的人儿,竟然是武学的博士,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莫非也跟岳姑娘一样,真人不露相?   方靖远哪里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是吓唬了孙大郎一番,让他带着孙老娘回去,若是孙二娘能进武举复试或娘子军,便可替孙家免去兵役赋税,说起来他们还占了便宜,哪里还舍得让她自立门户。   孙二娘见他替自己打发了阿娘和兄长,连看也没再看她一眼就离开了,只得悻悻地跟着岳璃和霍千钧去了武学报道。   反正,人都是武学的,只要去了,不管是考武举还是进娘子军,总能见得着的。 第五十七章 男女不限   有了岳璃和孙二娘这两个“先例”之后, 前来报名武举的女子渐渐多了起来。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能通过最基本的力量和射箭考验,但只要能通过的,无一不是临安城中名声响亮的女子。   最有名的, 是从女飐社来的几位女厮扑(相扑选手), 如韩三娘、赛关索、绣帛儿等人, 原本就是临安城瓦舍中身价最高的女飐,平日里出场一次都得排号称金, 如今竟然结伴前来报名武举, 真是惊掉了一众闲汉的下巴。   有人问起时, 那韩三娘便说:“当年金狗攻入汴京城去, 多少男儿都护不得妻小被掳, 如今要我们闭门不出以免遇贼不保, 倒不如自己学点本事。你们男人口口声声保家卫国的, 要真能成事,何至于此?”   “靠人不如靠己, 但凡你们顶用, 又何须我们上阵?”绣帛儿吃吃娇笑, 她练的是柔功, 体软如绵,身轻如燕,却能徒手绞杀一个成年男子, 是临安城女飐中最可怕的人物之一,却偏偏有不少人只看她外表柔弱, 心存轻视, 结果就会输的很惨。   每次和外地来的角抵社赌斗时,轮到她这局,十之八九都会让对方悔之不及, 总觉得没使出全力就输了,可实际上,就算他们真的使出全力,也未必能赢得了她。   只是到此时,众人方才晓得,绣帛儿不光是一身柔术厉害,还使得一手好飞镖,在众人面前亮了一手蒙眼盲射,惊得兵部主事连石锁都不用她举了,直接保送进复试。   复试是在武学进行,这一众女子去武学报道时,陪伴尾随看热闹的人不下数百,堵得武学门口又是水泄不通。   而此刻方靖远在武学内,正头大如斗地接收两名新学生。   一个是赵昚的亲妹妹,虽说他过继给赵构,他的亲生父亲被封为嗣王,妹妹未能册封为帝姬,也被封为福安郡主,品阶远高于他。另一个则姓杨……当年杨门女将的后人,虽说杨家早已没落,可破船还有三斤钉,何况偌大的将门。   福安郡主赵翎和杨家后人杨念瑾,拿着皇帝的亲笔信,要来武学入学,理由还格外正当。   “武学既能招岳家女,为何不能招杨家女和赵氏女?子曰有教无类,理当一视同仁。”   方靖远听得哭笑不得,无奈地说道:“郡主,武学不是寻常人能玩的地方,训练极苦,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赵翎不服气地一指岳璃,问道:“她能来,我为何不能?我也曾学过骑射武功,不怕吃苦。”   杨念瑾则不卑不亢地说道:“既是开放武举,男女不限,那武学不该同等对待,又何必将我们拒之门外?”   方靖远叹口气,无视赵翎火辣辣的眼神,毫无同情心地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自己要求一视同仁,那我便一视同仁。自今日起,你们吃住均在学内,阿璃会带你们去学舍安排住处,衣食住行皆不可假手他人,明日与其他学生一同操练,若是坚持不下去,便请自行离开。”   “好!”赵翎一想到能跟他同处一室,哦,一校之内,不至于在宫中那般千方百计才能看到一次,见到时还往往只是惊鸿一瞥,哪怕苦求皇帝也被再三拒绝,如今近水楼台,早晚有机会将探花郎君摘回家。   见她信心满满地拉着杨念瑾跟岳璃离开,方靖远嗤笑一声,黄毛丫头,居然还敢遐想于他,真当他是吃素的么?   正好霍千钧和一众武学弟子簇拥着几个女飐前来报道,这些被关在武学里好久没能请出假来的学生们,久不见女子,如今连见到这些武力过人的女飐都觉得面目可亲起来。   更何况其中还有个身软如绵,行走如弱柳扶风的绣帛儿呢。   昔日临安城中走马斗鸡的风流少年们,哪个没去瓦子看过女飐,都是玩乐惯了见多识广的,自然认得这几位,一看到她们竟拿着兵部的帖子来报道,当场就炸了,热闹的程度简直不亚于当然官家来检阅。   方靖远起初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听霍千钧一说,总算了解了这三位新生的来历,看到她们盯着自己时笑嘻嘻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心里发毛,赶紧让人领去女舍那边找岳璃安排,等人都走了之后,方才正色对霍千钧说道:“明日开始,无论原来的武学生宗学生还是新来的女舍学生,都一起在校场训练。”   “啊?”霍千钧有些不解地问道:“新生不是有适应期吗?当初那些宗学生来时你还让他们适应了几日……”   “她们不需要。”方靖远冷笑道:“她们既然敢来,就得跟你们一样训练,甚至还要比你们吃更多的苦,才能适应将来的战斗。”   “总之,你管好了其他的学生,不准帮她们偷懒,要是违背学舍规定的,一律加倍处罚。”   “好吧!”霍千钧忍不住暗自嘟囔:“还探花郎呢,一点儿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难怪一直单身!”   “我听得到。”方靖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单身?你定亲了吗?还是要我跟你爹去说,你思春想娶媳妇了?”   “别!算我说错了!”霍千钧一听就急了,“你都说了国土未复何以为家,我霍九郎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比不上你?北伐未竟,我也不会成亲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方靖远说道:“我可给你记好了,省得你爹老惦记着我徒弟,也不怕阿璃把你捶扁了。”   “不会的!”霍千钧忽地咧着嘴笑了,“阿璃教我了岳家拳,我最近挨的揍少多了。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揍我的……”   “什么意思?”方靖远看着这货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从以前提起岳璃就怕得要死的模样,到现在说起挨揍居然还脸红起来……莫不成真的春天快到了?“你不怕她了?”   “怕……也不是怕。”霍千钧难得忸怩起来,眼神都跟着放空了几分,“就是那天看她穿红裙的模样,忽然觉得,她笑起来也蛮好看的。比我家那些妹妹们都耐看。其实……其实要是老爹真要帮我议亲,我也不是不可以……”   “滚滚滚!你自己刚说过的,北伐未竟,何以为家?老实训练去,少思春发花痴,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方靖远打了个冷颤,着实受不住他这般做作,赶紧把他撵了出去。   回头想想,还得给徒弟加强教育,对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见人穿条红裙就发花痴的,一定要使劲揍,揍到他们什么想法都没了才对。   说起来也怪他,当初看武侠片落下的后遗症,林青霞般的东方不败酷炫飒爽的风姿,让他在给岳璃选衣服时,鬼使神差地选了这么一套红衣红裙,好看是好看,就是好看得过了分,招来些狂蜂浪蝶就比较烦人了。   现在还是奋斗期,前方长路漫漫,搞事业不香吗?谈什么恋爱成什么亲?一结婚陷入那个坟墓里去,多少好姑娘都被困在后宅里成了鱼目珠子,他家阿璃可不能早早就被这群狗子给叼走了。   把武学这边的事都交给赵士程,其他有各科博士训导和各监舍舍长,方靖远就落得轻松,索性偷得浮生半日闲,溜回家去补觉,可没想到一进门,就遇到了蹲守在此的杜十娘。   方靖远大为意外,问道:“十娘不在茶肆商行,为何在此?莫非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   杜十娘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神色凝重地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十娘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相助。”   方靖远急忙让她起身,“十娘有话请讲,你我之间无需客套,但凡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会推辞。”   杜十娘面露难色,半响方才说道:“奴家听闻陛下开恩,准许今科武举不限男女……”   “这可不行!”方靖远连连摆手,“武举不是闹着玩的,得有真功夫,就算是娘子军,那也得实打实的训练,你一个弱女子,岂能参军?只怕还没等上战场,你已经丢了大半性命,就算去了,那也不是帮忙,是拖后腿。”   他说话耿直,毫不留情,杜十娘听得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十娘明白。只是十娘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啊?此话怎讲?”方靖远大为意外,问道:“你想从军,莫非是想随军北伐?”   杜十娘点点头,说道:“奴家娘亲原本是汴京人,后来在靖康之变后逃难来到临安,被人卖入花楼,生下我后没几年就过世,只给我留下家中族谱和一把长命锁。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自己祖籍在汴京。阿娘尚有个失散的妹妹被金人掳去,至死都惦念着她……我若是自身难保也就罢了,这几个月跟着先生做事,奴家难得自在,得知官家有北伐之意,便生了北上寻亲的心思。”   “虽然奴家知道,寻亲之事渺不可及,可奴家想,被金人掳走的何止我一家。多少好人家的娘子,如今沦落在外,比之奴家当初在花楼还要艰难,将心比心,奴家如今脱离苦海,得先生庇佑,若是能有机会尽绵薄之力,能救得她们脱离苦海,不论生死,都是一桩功德,也能全了阿娘的心愿……”   方靖远万万没想到杜十娘此行竟然为的不是从军能获得的功名利禄,而是那些跟她同样遭遇,甚至比她更为凄惨的女子们。   那些被士大夫们视为耻辱,早已抛诸脑后,连提都不愿提起的女子和她们的后代们,却被这个出身风尘,曾被人欺骗得险些人财两失的女子记在心中,不惜放弃已有的财富和安宁生活,也要想尽办法去拯救她们。   说起来惭愧,就连方靖远自己,也曾同情过她们,为此和老臣们争执过贞节大义之事,却也从未想过要冒险北上营救。   心念及此,他连忙起身,朝着杜十娘声声一礼,长揖及地,“十娘高义,在下自愧不如!”   杜十娘吓了一跳,慌忙闪身避开,说道:“先生万不可如此,当真折煞奴家!”   方靖远却正色说道:“十娘能想人所未想,念亲及彼,如此大义,着实令人佩服。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与北伐之事不可同日而语,尚需从长计议,还请十娘准我细细思量,拿出个章程来,再与你详谈。”   “在此之前,十娘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也再不要想着自己去从军之事。”   “因为此事不可明来,只能暗中经营,总有一日,我们能将这些尚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女子,都带回江南来。” 第五十八章 商女有恨   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方靖远看到的,是朝廷诸公在忙着讨论义利之辨,在算计着如何富国强兵, 在想着如何让女子守贞, 让士子得利……   他们都忘了, 靖康之耻中,固然有被擒受辱的徽钦二宗, 可更多的是被掳去的妇人和少女。那些昔日的妃嫔贵妇, 闺阁千金, 小家碧玉, 一个个都沦为金人的奴隶, 受尽凌辱不说, 还被发配给最低贱的奴隶为妻为奴, 为娼为妓。   那种耻辱和痛苦,让她们每一天, 每一时, 每一刻都生活在无尽的折磨中。   所以才有人建议女子为守贞尽节自尽, 以免再遭受痛苦, 还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多的耻辱。   那些活着的人说这些话时,从未亲自真正面临过那种生死荣辱间的抉择,所谓一死全节很容易, 忍辱偷生才是真的千难万难。那些活着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人, 能支撑她们活下去的念头, 难道真的仅仅是活着?   有亲人,有家人,有心心念念的牵挂时, 女人的韧性比男人强千万倍,所以她们才能在最艰难最困苦的环境下挣扎着活下来,挣出一个家,一个族,一个传承。   没有她们,哪来的传承与世家?   然而付出血肉与生命的是她们,享受荣光的却不是她们,她们只是失败者抵押的战利品,是胜利者践踏下的奴隶。   甚至就连她们的家人,在南方安定后,为她们立下衣冠冢,都不敢承认她们的存在。   因为,那是耻辱。   方靖远之前不曾想到这一点,因为在他出生开始,这一页已经被揭过去,他在这里的生活中人人讳莫如深,而21世纪的历史中只是一笔带过,他本就不是文科生,对历史了解不够深入,顶多算看了点跟战争有关的记录,从未注意过这些战后被俘虏的女子的结局。   这些,对他而说,完全是盲点。   若不是杜十娘提起,他还真不知道,那边仍有些女子艰难活着。这里仍有人在等着她们回家,哪怕能去替她们收敛尸骨,带她们回乡安葬也好,总不至于让她们至死仍是孤魂野鬼,流散异国他乡,无人供奉。   他没想到的,杜十娘一提起来,才让他发现,原来他自以为的努力,以为帮助了十娘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其实在她们自己,也从来不曾放弃过,甚至还想为更多比她们遭遇更惨的女子伸出援手。   去td商女不知亡国恨,真正恬不知耻还有脸去议和叫爸爸送银子的,是谁?   动辄把罪名扣到女子身上,就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去讲什么礼义廉耻了?   “十娘,你且容我仔细打算,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得问过幼安兄和阿璃他们,才能做出个详细的计划来,好生安排。”   辛幼安十几岁时就曾跑去金都踩点搜集情报,对金国的了解远胜过南宋官兵,而岳璃能从岭南靠两只脚走到临安来,这种野外求生的本事他是望尘莫及。   杜十娘得他千叮万嘱,也是受宠若惊。她本来只是想着若要从军怎么也得跟他说一声,毕竟自己还关着辛家茶肆商行不少事务,总得有个交接,也曾想到他会阻拦,可没想到他非得不拦着,还要想办法怎么做得更好,甚至还对她行礼致谢,当真让她吓了一大跳。   自她懂事以来,就在花楼中长大,见惯的是那些颐指气使的恩客,阿谀奉承的鸨母,早早就练出逢迎讨好八面玲珑的手段,也有着极强的求生欲和对自由的渴望,才会抓住李嘉这根稻草时就不顾一切地离开。   从未有人,如方靖远一般对她,和她们。   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她在欢场十几年,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一本正经的男人眼中的欲念和伪装。可他眼里从未有过,干干净净的,像是她在他眼里跟其他人毫无分别。   红粉骷髅,众生平等。   她原本不信,甚至嗤之以鼻,哪个男人不偷腥,哪个猫儿不吃鱼?   现在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柳下惠,真有人不计报酬,不计代价肯信她帮她,居然还感谢她想到为那些女子做事……   君子如玉,今方见之。   可惜,相见恨晚。   呃,就算不晚,只怕方探花也看不上她吧!毕竟,能让莲花舍头牌都自愧容貌不如的,也只有这位探花郎了。   可惜,人家连个红袖添香的丫头都不要。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眼中的女子,才无贫富贵贱之分,无美丑胖瘦之别,一视同仁,因为谁都美不过他自个儿去。   杜十娘满怀感慨地离开了,方靖远却才刚刚开始忙乎。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单是在靖康之变中,被金人掳去的女子就有数十万之多,然而在路上的艰辛困苦,加上北地严寒,尚未到金都,就已经折损了大半,余者不过数万人而已。   而已……方靖远不寒而栗。   连想都不敢想,那些被掳去的女子是怎样惨死在路上的。   连身为一国之君和皇后、妃嫔、公主都保不住自己,更枉论那些普通女子。   他忽然明白朱熹和那些士大夫们为何努力地想要推行女子守贞,宁死不从的贞节之德,就连赵昚都曾经赞同的原因了。   那种时候,守得住,是死,守不住,一样会死,甚至死得更加凄惨痛苦,是受尽凌辱折磨后连死亡的方式都无法选择的悲惨境地。   这不是一人一家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就连逃回南宋的帝姬,都会被人以真假辨认讨论之后,销声匿迹。寻常人家,就算有子女亲人,能死里逃生,他们还能接受,能重新给她们新的生活吗?   算算年龄,那些能活下来的女人年纪已不小,或许有下一代,或许早已在痛苦中忘记南方的亲人。   事实上,南方的大多数人,也都已经忘了她们。   除了十娘。   哪怕那还算不得十娘的直系亲属,只是因为她阿娘还惦记着的亲人,不知下落,不知名姓,不知年纪……她想要去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心愿。   方靖远原本想着,从武举打开局面,一来阻止那些士大夫们议礼议得走火入魔,彻底禁锢了女子的前途,二来也给那些乱世中有能力的女子一个机会,只要她们能出头,就能成为表率,给更多的女子希望和方向。   以后,就会有更多女子找到自己的方向,他相信,如杜十娘这样有着经商天赋的女子绝不在少数,还有些纺织业的高手,藏在深闺中的书画才女,甚至是医药、算学……都会有人慢慢走出来,像阿璃一样,绽放属于她们的才华。   可现在他被十娘点醒,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女子,在绝望地等待救赎。   每等一刻,一天,或许都会有人死去,消失,淹没在异国他乡,成为一缕孤魂。   他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太少。   想到这一点,简直恨不得捶自己一下,要是他能有什么穿越金手指,龙傲天的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小弟无数,大杀四方所向披靡,那只管冲上前线去砸扁金狗的脑袋让他们交人就是,何必还废这些力气?   可他偏偏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还手无缚鸡之力……就很sad。   要救人,得先找辛大佬要资料借人手。只有这位身怀绝技不说,当年还带着几十个人就穿越火线……穿越金兵的封锁线,一路从北到难,甩掉了几十万大军,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哪怕如今他在南边剿匪,明年开春才能回来,留在临安的人手里,一定也有不少知道情况的。   杜十娘想从军后曲线救人,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实现的。别说大宋的禁军基本上都拱卫临安,其他地方军也由各道府的指挥使统领,别说北上救人,轻易都不会出城跟金兵作战,以免中计丢城。   要想救人,还得从北方下手。   方靖远绞尽脑汁,几乎把能搜集来的资料都搬回家里,还找兵部借了舆图研究路线,吓得兵部主事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又想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难题准备去考校武学生,当天晚上霍千钧就跟着岳璃神秘兮兮地跑来打探消息。   想到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或许三个臭皮匠能顶个诸葛亮,方靖远就很干脆地把自己所思所想都告诉了两人,最后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训练一支特种兵去救人,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泄露消息,你们还得帮我好生想想……”   不料霍千钧却眼神古怪地看着他,像是看个怪物一般,“等等,元泽,你这不是说说而已,难道还真打算北上救人?!”   方靖远一皱眉,脱口而出地说道:“当然,当初战败她们受牵连被俘虏,受尽凌辱,能活下来的只怕百不余一,如今我们若有这个能力,自然要想办法相救……”   霍千钧叹了口气,“元泽,那是金国都城,距离临安数千里之遥。且不说能不能在不惊动金狗的情况下救出人来,就算你能把人救出来,千里迢迢,那些弱女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只怕都是老弱病残,你怎么带回来?”   “一旦惊动了金狗,那救人的人,怎么脱身?”   “我知道你很佩服辛幼安,我也很佩服他,能与他结实,实为荣幸。可这天下之大,能有几人可如他一般,在万人大营中冲杀自如?昔日神勇如高宠,力挑铁滑车,最终依然死于乱军之中。阿璃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   “我不怕!”岳璃倒是毫不含糊地站在方靖远这边,“先生若要我去,阿璃万死不辞!”   “你是不辞,若真死在那边呢?元泽不恨死自己?”霍千钧平时行事虽浪荡不羁,终究是将门出身,在某些方面,比寻常人更为冷酷理智。“亏你兵法还比我学得好,为将者,岂能逞匹夫之勇?”   他突然一下子正经起来,别说岳璃,方靖远都十分不适应,“霍九郎,平日里你不是最怜香惜玉么?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霍千钧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难得露出几分苦涩之意,“我们这一辈,是没经过靖康之变的苦,可我祖父,阿爹……他们都是从汴京逃回来的。”   “阿爹跟我说过,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我外婆,小姨,还有几个姑姑……都失陷在金狗手中……”   他咬着牙,齿间都沁出血来,双目早已赤红,“若有可能,我、我爹比你们,更想救回她们!” 第五十九章 赴汤蹈火   “九郎……”   方靖远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伸出手,拍拍霍千钧的肩膀, 很努力地, 想要传达自己的安慰之情, 却怎么看,都有些傻傻的手足无措的模样。   “想去, 就去啊!”岳璃却并没有安慰霍九郎, 反倒继续坚持力挺自家师父, “既然不去会痛苦一世, 那就去啊!至少, 去过, 尽力过, 不管能救回多少人,对每一个能回来的人而言, 都意味着解脱。”   “不去的话, 你和你的家人, 就会永远沉浸在这种痛苦里, 那还怕什么呢?”   她的口气中忽然带上了几分讥诮,跟某人平时说话的语气竟有八九分相似,“说来说去, 不就是怕死吗?呵呵,大宋的男人……嗯, 除了先生, 真别怪我看不起你们啊!”   “你!——”霍千钧气得差点跳起来,刚挥出的拳头,就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腕, 捏得大叫一声,“放手!”   岳璃放开他的手,冷哼一声,“有胆跟我打,就没胆去打敌人吗?”   “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和那些人一样,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你们不敢去不愿去,我去!”   “谁说我不敢去了!”霍千钧简直想吐血,“你有没有听清我说得话?你知不知道去金都救人有多危险?就你这副宋人的模样,进去就会被人当奴隶抓去卖了,救人……怕是到最后能救出的人,还没有送命的人多!”   “那又如何?”岳璃直视他的双眼,无比冷静,“总比光坐在家里唉声叹气,后悔痛苦的强吧?”   “你——”霍千钧终于发现什么叫近墨者黑,近小方探花的简直学得一手好飞刀,刀刀扎人心,绝不虚发。   可又不得不承认,跟着他们的思路时,的确会活得更痛快,然而他在霍家生活了二十年,不能去金国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所受的教育和心底的执念碰撞对抗,才会让他叛逆得宁可当一个纨绔子,也不愿老老实实听话去上进。   反正,再上进,也不过是去混日子,就算真能当个指挥使统领一军,打不过金兵救不回被掳走的亲人,上进还有什么意义?   方靖远也明白过来着中二少年的想法,不由失笑:“阿璃说得不错,你不去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相信我,如果没有把握的话,我不会贸贸然让人去送死的。”   岳璃立刻响应:“先生但有吩咐,赴汤蹈火,阿璃无有不从!”   方靖远笑笑:“放心,我不会让你赴汤蹈火的。”   霍千钧见他们一唱一和的,说得如此轻松,不禁有些怀疑人生,老爹总是告诉他金兵如何强大,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大宋百万禁军都没能抵挡得住,眼前这两人却将对方视若无物,到底是对方太强大,还是他太弱小?   “可是……三十五年了,那种日子下,她们还能有几个活着的?”   “不去看一看,怎知?”方靖远想了想,说道:“就算真的不在了,能去烧柱香,为她们收敛尸骨,带回来,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若是能救得一个,也胜过装聋作业,无视她们的存在。”   就连他,在十娘提起之前,都曾完全忘记了还有这样一批人的存在,更何况那些早已沉浸在歌舞升平繁华盛世中的南宋君臣。   或许还有一些人,根本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她们,忘了那些女子,是他们战败后,为抵扣金兵的“犒军费”,亲手送出去的……那些金人不会记录自己的暴行,而宋人亦不愿记录自己的耻辱,于是这些人就成了历史中被忽略的伤口,丑陋而鲜血淋漓地存在于这个时代中。   看到霍千钧尚且犹豫,方靖远又说道:“海边退潮的时候,会有许多小鱼被海浪卷上沙滩,若是不能回到水里,它们很快就会被晒死。有个小孩捡起一条条小鱼将它们送回海里,有人就觉得他多事,那么多小鱼,他能救几条呢?不过是几条小鱼罢了,谁在乎?那孩子把一条小鱼送回海里,说,这条在乎。”   “每一条被他救下的鱼,都在乎能活下去的机会。”   “那些被掳走的女子,或许没几个活到现在的,甚至连她们的后代,都未必有几个能活着的。可万一呢?若是还有人活着……”   “我去!”霍千钧一咬牙,握紧了拳头,“不过,我和阿璃可以去,你不能去!”   方靖远脸一沉:“过河拆桥?歧视我?”   霍千钧赶紧摇头,“那怎么可能,只是救人这种事,你出出主意,给我们准备装备就行。真带上你……我们是救人呢,还是照顾你呢?”   这次连岳璃都没站在方靖远这边了,赞许地说道:“先生有卧龙之才,又何必去做子龙之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才是先生应该做的事啊!”   好吧,彩虹屁满分。   方靖远知道自己的水平,也没真打算跟上去拖后腿,略一沉吟,说道:“前两日听闻魏国公收编了山东道几处义军,除了幼安兄那边,还有一人归于静海军,名叫魏胜。魏国公对此人多有推崇,听说他去年曾率三百余人力抗金兵,收服海州。或许,我们可以跟他联系一下,以海州为突破口,北上进金。”   “幼安兄家在山东济南,出身大族,随行之人也多为北人,我们先收集些情报,待准备好了再出发。”   他很是认真地看着两人,郑重地说道:“我固然想要救出那些女子,但绝不想你们贸然牺牲。”   岳璃点头,“我明白,先生放心,阿璃绝非冒失之人。”   言下之意,冒失的只有我?霍千钧腹诽一番,还是没敢说出来,无奈地问道:“那我能告诉阿爹吗?”   方靖远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以说,但请不要再外传。此行不但要保密,而且……就算救了人出来,也不能宣扬。在万事俱备,官家正式下诏北伐之前,不可妄起兵衅,否则定会招致朝臣非议,影响了官家大计。”   毕竟,大多数人听到这个计划时,第一反应,肯定跟霍千钧一样,认为他们真的是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想去救那些失陷在燕京三十五年生死不知的女子们,只有疯子才会去解开那些他们盖都盖不上的腐臭的溃烂的丑恶的伤口。   就连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想过。   人家别的穿越者重生者都忙着赚钱发财致富种田科举升官,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而他呢,苦逼的一来就出题不说,还一直干着007的活,拿着996的俸禄,操心着天下苍生不说,还净跟人作对,要不是有赵昚和岳璃明着按着保护,他早就领便当回程了。   可这件事既然知道了,连杜十娘这样的女子都能不惜放下手中经营的万贯家产,以一介弱女子之身从军,就为了阿娘的一个心愿。   那他如何能坐视不理?   “等等!”方靖远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十娘说要从军,想去救人,是因为她原本的经历……我真傻,我怎么就忘了,除了正规军之外,特殊部队有特殊部队的选拔条件和训练方式……这种事,本就不应该由正规军去做啊!”   他一着急或高兴就会信口带上自己习惯的用语,霍千钧和岳璃听得多了,就算一开始听不明白,稍微想想也能猜得七八成。   霍千钧先着急起来,“那可不行,十娘那般柔弱女子,还不等到燕京,没遇到金兵就先丢了半条命,去了能有什么用?”   “你可别小看女子。”方靖远不赞同地说道:“这事儿本来就是十娘先提起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从某些渠道,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她亲人的下落,否则不会如此笃定地要从军北上救人。”   他没问十娘,不等于完全猜不到。   青楼酒楼茶肆,从古到今都是情报信息集散地。十娘母亲的妹妹,当年应该也不过十来岁年纪,若是活到现在,也是四十多近五十的人,在那种环境下能活下来还能传信回来的,想必也不是简单人。   也只有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苦命女子,在自己力所能及之时,还会想要帮助处境更可怜的同类。   并不是所有女子,都只会宫斗宅斗,她们本质都有最温暖最善良的内心,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挣扎求生,凭借自己最顽强的生命力,才给这世界带来更多生的希望。   “这次想要救人,说不得,真要依靠十娘,和她的姐妹们。”   方靖远很是认真地说,“有些地方,想要得到消息,但靠你们还不够。更何况,在燕京找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岳璃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对十娘并无他意,却没想到在他心目中十娘的地位如此之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先生放心,我会跟十娘配合好的。”   霍千钧也迟疑了一下,终于别别扭扭地点了头,“行吧,大不了,她走不动的时候,我背着她。”   “噗!”方靖远终于明白他别扭的地方,忍俊不住,“你以为还要像阿璃千里靠步行去救人啊?不用,走海州,若是能得魏胜之助……或许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一趟燕京。”   “你?!”   “こんにちは,てんめいうける,ちょうけんてんし。(你好,我奉平治天皇之命,朝见太祖皇帝)”   方博士不紧不慢地冒出两句话来,听得霍千钧和岳璃面面相觑。   这……是打算变什么戏法去忽悠人吗? 第六十章 危险行动   哪怕方靖远的日语是半吊子+中式直译+乱码混搭, 可问题是这个时代有正经八百的翻译吗?   就算有,在燕京那种地方,有人会质疑来自东瀛神秘阴阳师家族术士的“独特发音”和语法问题吗?   如果有, 那就变个魔术——さあ、私とともに戦ってくれ(来,和我一起战斗吧!)他不介意再用科学来宣传一下迷信的诞生, 毕竟方法只是手段的一种,关键还是要看目标和结果。只要目标和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中的方法和手段,可以忽略不计。   对此,方·魔术师·博士兼职术士·靖远, 已经开始熟练掌握各种忽悠技能了,从黄纸斩鬼术到阿璃拔山术,还有各种烟花造型术……忽然觉得自己会的东西还不少,在这个时代s个大阴阳师貌似可行。   只不过, 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尤其是对霍千钧。   结果, 任霍千钧连哄带骗, 甚至差点动手威胁,方靖远都不肯说出他的计划。   他方才也不过是想起个很久以前听过的传说,灵光一闪间, 动了点心思, 至于能不能成,那还得细细谋划, 才能实现目标。   就霍千钧这狗脾气,丁点大事都瞒不住人的,这种机密可不能现在就让他知道了,否则转过天去, 霍老头和其他人肯定得来找他的麻烦,就连赵昚那边,都未必能瞒得过去。   可他就是想去,哪怕再危险,也想要去试一试。   自从穿越到这里以来,他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临安城里,风平浪静,享受着临安城繁荣昌盛的商业氛围,哪怕做出些技术上的改进,也是立足于大宋本身的技术基础。他所思所想的,是他所看到的人和事。   是西湖美景和临安美食,是士林名流和瓦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穿越来是为了什么呢?发财致富?没兴趣。   官至一品?没想过。   在21世纪埋头实验室的方靖远,有幸生在太平盛世,可以专心科研,无需他顾。   可在这个时代,哪里能容得下他一个安安静静的实验室呢?   边境战事不断,大宋背着沉重的赔款包袱在艰难前行,那些曾经辉煌于世,惊艳了整个世界的发明,在百年之后,被铁蹄踏破,被屠刀斩断。   难得有星火传到大洋彼岸发展起来后,却成为别人手中的利器,若干年后再次回来时,将它们的发明国和创造国轰得粉碎,让曾经有数千年辉煌文明的泱泱大国沦为殖民地……   那一幕幕屈辱的历史,他现在有机会从源头改变,为什么不呢?   这个时期的大宋,尚有不爱钱的文官,有不怕死的武将,还有像霍千钧一样把热血和屈辱埋在心底的年轻人,和一个还有复国之志,北伐之念的明君赵昚。   这个国家,还有的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要救国,要打破那些士大夫们安逸求存的侥幸心理,就要让他们直面自己的错误,正视自己的伤口。   那有什么,比带回那些曾经是他们妻儿、母亲、姐妹的人,更刺激的事呢?   刮骨疗毒,不破不立,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上一次他们退让,他们求和,造成什么样的结果。若是还这样下去,那现在的繁华浮世,一样会重蹈覆辙,到时候,他们连下一个临安都没了。   只是,要说服岳璃和霍千钧容易,想要说服赵昚,难度就有点高了。   果不其然,他只是稍稍提了一下,赵昚就差点当场炸裂。   “不行!你想都别想!”赵昚简直想掰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被人下蛊了,“元泽你知不知道孰轻孰重?朕要北伐,解救的不光是那些被掳走的女子,还有沦陷在金人手里千千万万的子民,你不好生留在京城帮朕,居然要跑去燕京救人?”   “要是病了朕可以让太医给你开点药,别自己想不开。你这条命,可不止是你自己的!记住了没?要是记不住想不通的话,今天就别走了……”   方靖远落荒而逃。   你不要名声,我还要。这要不走,留宿宫中,明天还不知临安城里会爆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八卦小道消息来。   有些东西,就像潘多拉魔盒,你打开之前,绝不知道你放出了个什么鬼东西。   临安城的小报犹如雨后春笋,还是四季如春,春雨连绵后的那种泛滥模式,在小心试探了几次没看到官服禁绝抄收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文人之间好歹大多还是看书院论战版的,名人传奇版的,翰林文章、历代考卷分析……虽然还有掐架的泼墨的指桑骂槐的,但好歹还在可控范围内。   民间的小报就开始不讲武德了。   今天春风楼的头牌纪事,明天明月楼的新人首秀,还有些风流才子青楼才女靡艳露骨的诗词曲赋,话本绘本的番外同人连载……   方靖远算是见识到,无论在哪个时代,人民群众才是真正最具创造力的。   只要你给他们一片土壤,无需施肥,雨露均沾,一句百花齐放,就能给你开出千奇百怪的变异品种来,还是个顶个的吸睛夺目,语不惊人死不休。   就好像他随手丢出一点火星,出去溜了一圈回来,看到了一片肆无忌惮蔓延到漫山遍野的火海,绽放出炙热的火焰,将原本禁锢在文字里的欲念追求肆无忌惮地发挥到淋漓极致。   就好像天边的火烧云,随着你的想象,可以生出变化无数。   你眼里的鲜花,他眼里的血花,你眼中的天仙,他眼中的罗刹……   野蛮生长的小报,正如临安城繁盛的生命力,迅速成为大宋百姓不可或缺的精神粮食。   就连去瓦舍看了表演后,都忍不住去买份小报,里面会有对节目的详尽分析,也有对某个艺人的高度赞扬,同样会有批评和攻击,可大家看得不就是个热闹吗?   始作俑者·方博士表示十分欣慰,与我无关。   然后就和杜十娘密谈一夜,烛火彻夜不息,次日十娘离开时,面色如纸,双目红肿,浑身无力,回去后就闭门不出,连茶肆都没去坐镇,莲花舍的演出干脆请了三日病假。   第二天霍千钧就拿着份小报来嘲笑方靖远,“看看你对十娘做了什么啊!外面都快传到天上去了,听说还有小娘子特地去打听十娘那天的眼妆和脂粉,想要借此讨得探花郎的青睐呢!”   方靖远毫不客气地还击:“你上次哭倒在蹴鞠场的事,你爹知道吗?”   霍千钧立刻跳脚:“我那不是哭!是被蹴鞠砸脸上鼻子都快歪了自己流的水!是水!”   方靖远点头赞许:“呵呵,没错,是水,你脑子里的水。”   岳璃在一旁围观不语,但凡有霍千钧来的时候,先生这里总是十分热闹,也会跟着变得像个孩子般斗来斗去,不似在别人面前还要故作深沉老成状。看着他不加掩饰的毒舌模样,依然很好看啊。   只是这么好看的先生,若是真去燕京,怕是一样会引人瞩目,届时她要怎样,才能护得住他呢?   嗯,只要先生想去做的事,她只会追随,绝不会拦着的。   因为她已经发现,只要他想做的事,他总是能找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和前所未见的办法去达到目标。与其拦着,不如参与其中,还能更好地保护他。   反正,就先生那点儿力气,他还能有什么坏心眼?   方靖远忽地觉得背后发凉,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岳璃的视线,有些意外,“阿璃?有事?”   岳璃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郡主这几天在武学没看到先生,一直在追问几时到先生的课……”   “她居然还没走?”方靖远意外了,“就她那样的,还能挨得过三天的训练量?莫不是有人给她放水了?”   这还真没有,岳璃简单说了下那位福安郡主的情况,方靖远就彻底默了。   从那次靖康之变后,宗室勋贵之女大多被掳去燕京,死伤无数,甚至有的因为体质太弱,求死都不能,一次次自尽被救活,然后再遭受更惨无人道的蹂躏。   所以后来的南宋的宗室女子,从小就先学了锻体之术,功夫不求学到能以一敌十,最基本的自保或是在绝对劣势下的自尽还是能做到的。   这完全超出了方靖远的想象,由此可想而知,为何那些人要拼命地掩盖这件事,真的是因为他们怕了,怕到了骨子里,怕到每次噩梦中,都有妻女带着血泪向他们求救,质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累她们为奴为娼,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甚至连逃回来的亲人都不敢认,宁可当她们已经死了,都不愿去想象一下她们曾遭受过的凌辱和折磨。   因为被成为家门之耻的她们,是他们亲手送出去的赎金,赎回他们的性命,却断送她们的一生。注1   “阿璃,若是跟我去燕京……万一赶不回来参加武举,或者说,违抗圣命,取缔了你的参试名额……你会不会怪我?”   他能够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却不能也不想勉强岳璃,毕竟她身上还背负着重振岳家军的重担,那些已经被毁去前途的岳家子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一人身上。   “如果不行,你就留下……”   “不会!先生去哪里,阿璃就去哪里。”   岳璃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开什么玩笑,让毫无保护的先生自己去燕京?那跟放了只兔子进狼群有什么区别?   放他自己去?那是绝对、一定、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南征录汇》二十二日,萧庆奉二帅命,与宋臣吴开、莫俦等议定事目,令少帝手押为据: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第六十一章 大浪起兮   既然下定决心要走, 就得立刻开始着手准备。   方靖远开始有点后悔先跟赵昚报备的事儿了,这两天除了正常上下班之外,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身后多了几条“尾巴”, 哪怕有岳璃护送,那些人也若即若离地跟着不放。   直到岳璃说那些人都是师兄慕峥的手下, 他才反应过来,怕是赵昚担心他去燕京之心不死,特地让人盯着他呢。   这下就麻烦了。   霍千钧还幸灾乐祸地补刀:“都说了不带你去吧,你还非想去!就算我没告诉老爹,你这也甭想走出临安城!”   方靖远毫不客气地回怼:“我要是走不了, 你也一样。说不定哪天我走了,你还得留下替我赔罪呢!”   “行啊,要你真能走出临安城,让我干什么都行!”霍千钧当场就答应下来, 还特地叮嘱岳璃:“你可不能帮他啊,这不是助纣为虐, 这是帮他送死。让他老老实实留在临安, 燕京的活,我们去就行,哪用得着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岳璃左看看, 右看看, 决定保持沉默。   杜十娘先是给辛弃疾写了封信,辞去了茶肆和商行管事的职位, 以探亲之名离开了临安。   那怕是临安城曾经红极一时的花娘,离开时悄然无声,离开后没过几日,城中新的花魁当选, 各家瓦舍又推出新的杂剧,一代新人换旧人,在这喧哗热闹的时代,人人都追求最新奇富丽的篇章,谁会在乎一个“过气”的花娘去了哪里呢?   辛家商行本来就有不少人手,很快接管了她留下的事务,顶多有几个熟客问了几句,之后就没人再提起,似乎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   能通过武举初试进入武学的女子,最终也没超过十个,赵士程给她们单独开班,把福安郡主赵翎和杨家女一起塞了进去,接受的训练丝毫不亚于男学生,结果这些女生们不但没一个叫苦退出的,还接连有人在比试中击败了男生,这就让男生们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一个岳璃打败他们,那实力的的确确是碾压性的,真是扛不住。可接二连三的,不光是杨家后人杨念瑾,就连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绣帛儿都拿到了箭术和实战对练的优胜奖,着实让原本看不起这些女子的男生们震惊了。   到底是对方太厉害,还是我们太弱?   男生们一起去找了霍千钧,非要他出头跟女生再比试军阵和野外实战演习,反倒被他给喷了一顿。   “你们一个个的还要不要脸啊?那几个小娘子,有的连字都不识几个,是进了武学现学识字现学兵法战阵,你们打不过人家,箭术不如人家,就想从这上面找场子?叫什么?这叫胜之不武!叫不要脸!”   霍千钧平日多跟在方靖远身边,不知不觉间,也改了不少昔日的脾气,尤其是在知道岳璃的身份后,更是不敢再小觑女子。   有小岳姐坐镇武学,这些混球居然还敢撺掇他去挑事,那跟让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对此,方靖远深表赞同,“朽木可雕也!”   然后就特别定制了一次训练,带着所有学生一起去钱塘观潮。   钱塘江口观潮的最佳时间其实是在中秋前后,如今时近岁末,海潮渐弱,已不复当初气吞山河的声势。   饶是如此,面对那数丈高的海浪,势如奔马般朝自己冲来,学生们还是一个个骇得面如土色。   可偏偏方靖远让他们手拉着手立在岸边扎马步,一个都不许动,跑一个要罚一整队,而他就在他们身后站着,还拿了根藤条,谁的马步不稳,深度不够,上去就是一藤条,专抽肉多的部位,又疼又痒得让人更难保持平衡,一旦不小心摔倒,整队加时一炷香。   除非三炷香燃尽,否则就算被海浪吞没,也必须寸步不离。   方靖远还对这次训练美其名曰:“守如山”,说下次可以带他们去西山训练速度,叫“疾如风”。   挨了两下藤条的福安郡主赵翎强忍着眼泪,死死地瞪着他,曾经满脑子的遐想,如今都变成了熊熊大火。   是谁说小方探花是君子中的君子,温文尔雅,对女子尤其温和有礼,从不歧视女儿家,就连岳璃这般粗鲁无礼的女子,都能成为他的弟子。满临安城哪个小娘子,少女怀春时,不曾做过嫁给探花郎的美梦。   现在……梦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什么温和温柔,这厮分明就是个魔鬼。   说话是不带脏字,但那鄙视的眼神加上犀利如刀的言辞,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把人扎得体无完肤。   别说对女子温柔,就连她这个郡主,特地为他跑来武学受苦,咬着牙跟那些男生一起接受训练,他都跟个瞎子似的看不到不说,还格外严苛地要求她,但凡她露出一点小脾气,他就会呵呵冷笑。   “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是回去当你的小郡主赏花赏月去吧!这……就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他越是这么说,赵翎就越是不服气,非要让他见识一下自己的……“耐力?”可在又挨了一藤条之后,她真的想哭了。   “背挺直!下一波海潮就要来了,站不稳的,就会被卷进大海去,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们……”   方靖远从他们面前走过,看着这些学生一个个都已经浑身湿透如落汤鸡一般,衣衫全贴在了身上,两条腿都已经蹲得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咬着牙在坚持着,全靠彼此间握着的手臂撑着,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瘫倒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次,挺住,就算过关,挺不住的……这次测验评为末等。”   他今日穿得是学院博士们统一的儒衫,宽袖大氅,衣带翩飞如风,站在前面时,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潮呼啸如山推进,海风中带着水珠弥散在他身边,这幅画面看着犹如仙境一般,任谁看了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被他折磨着的学生除外。   “我撑不住了……”赵翎的两腿都快抖成了筛子,她一手抓着杨念瑾,一手抓着岳璃,全靠两人之力,挂在她们的手臂上,一张小脸上满是水珠,都已经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该死的方博士,他就是故意整我的!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我……”   天边的一道白线忽地近了,变成裹挟着雪白泡沫的海浪,高达数丈,像一面墙,不,一座横亘近千丈的山,朝着他们压了过来。   涛声如雷,呼啸而至,而他们的呼吸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滞,根本听不到其他的声音,除了海浪声,就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就在海潮即将吞没他们的那一刻,赵翎终于崩溃地松开岳璃和杨念瑾的手,一骨碌滚开,转身朝后面跑去。   “我不来了!我不来了!方靖远你个疯子!你想杀了我们啊——”   原本连成一排的人墙,她在倒数第二个,最后一个是岳璃,她一松手逃走的同时,海潮涌至,那些手拉着手硬生生扎根在沙滩上的学生们被冲得前仰后合,仍然死死地拉住同伴的手臂,咬着牙硬撑着。   而独自一个的岳璃瞬间被海潮吞没之时,正好走到她身边的方靖远毫不犹豫地向前一跃,拉住她的手,也跟着被海浪卷入潮水之中。   “元泽!”霍千钧最先看到,刚想冲过去,却被身边的同学死死抱住,“你疯了!会死的!”   他们几个全靠老牛稳如山岳的体型镇在当中,才能拉住其他同学,若是一个松开,就会有一串掉进海里。   赵士程在上面见到这一变故也吓了一跳,急忙让人拉上学生们来,再叫那些水性好的赶紧去搜救岳璃和方靖远。   只是一瞬的时间,岳璃的水性很好,方靖远的水性……照霍千钧说来,应该也不错,可谁能想到,突如其来的变故,竟然会把他们两个给卷入海潮之中。   “不行,让我去找!”霍千钧抹了把脸上的水,咬着牙说道:“不找到他们,我决不回去!”   “俺也去!”老牛也跟着下水,男生们平日里虽然最怕方博士,嘴上也喊得最凶,可到了这一刻,谁也不肯后退,都跟着霍千钧下水去找人。   赵士程只得让人找船家要了些绳索来,将他们挨个系在腰间,连成一串下海,就算有人摔倒也能很快扶着绳索爬起来。可在这冬日的海边,原本就已经跟风浪对抗了近一个时辰,如今又找了大半个时辰,却连那两人的半片衣角都没找到,人人冻得面青唇紫,心都渐渐凉了下来。   “元泽!方元泽!你给我出来!”   霍千钧冲着海面大吼起来,吼着吼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带着几分哭腔,似绝望却又不肯放弃的悲痛。   “你快回来!我再也不笑你弱不禁风了——你敢跳海是条汉子,可你也得活着回来啊!回来啊!”   “方博士……阿璃……”   女生们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孙二娘要下海跟男生一起找人,却被赵士程拦住,疲惫地拒绝了她们。   “方博士平日最看重你们这些女生,因为你们是第一批希望,哪怕他真的……出事,你们都不能出事,明白吗?”   女生们呆了半响,擦去眼泪,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已经变得平静如镜的海面,哪怕看不到,也要记住,她们是希望。   是方博士的希望,也是大宋千千万万女子们的希望。   哪怕他真的不在了,她们也要继承他的意志,勇敢地,坚强地,继续走下去。 第六十二章 谁的难题   两个时辰后, 被冻得半死的武学生都让人拉回武学了,赵士程就算再担心方靖远,也不敢拿这些学生的性命冒险。   只有霍千钧和赵翎死都不肯走, 老牛和杨念瑾也只好留下来看着这俩。   赵翎已经哭得两眼肿成了桃子状,要不是杨念瑾拉着抱着, 只怕也跟着跳海了。   “我真不是故意松手的啊!呜呜——为什么他也要跳下去啊!我要去找他,放开我啊啊!”   “闭嘴!要不是你阿璃会被海潮卷走吗?”霍千钧还是第一次这样冲着一个小娘子发火,哪怕平时再纨绔再混账,就连那些算计过他的庶妹表妹他都只是懒得搭理,可这次真是忍不住了, “你以为武学是什么地方?是你来玩的吗?我们是要上战场去真刀真枪跟人拼命,你呢?要不是你死缠烂打不要脸的跑来纠缠元泽,会害得他们被卷入大海生死不知吗?”   “我不是……我也不想……”赵翎被骂得有些傻了,哽咽着连眼泪都顾不上擦。   “没脑子的绣花枕头!”霍千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抄起缆绳系在腰间,将另一头丢给老牛让他在岸上守着, 自己又朝海中走去, “元泽!阿璃——”   赵翎抹了把眼泪,反而冷静下来,“我……我也去找。”   杨念瑾一把拉住她, 摇摇头, “你若是也掉进去找不到了,岂不是更给大家添乱?等等看吧, 我总觉得,阿璃和方博士……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真的?”赵翎半信半疑,“可那么大的海潮,或许早就把他们卷进海里去了……每年听说都有人被卷走, 从未见过生还的……”她不由打了个冷战,又有些想哭起来,“都怪我,如果不是我……”   “他们也会跑。”一个带着几分怒意的男子声音从身后传来,赵翎回头一看,竟是赵昚身边的御前侍卫统领慕峥,“慕统领?你刚说什么?”   慕峥看了眼还在朝海里走的霍千钧,也没回赵翎的话,一个起落间飞跃到老牛身边,抓过他手中的缆绳,用力一扯,将霍千钧硬生生拽了回来。   “谁啊?!”霍千钧被硬拽上来,怒气冲冲地刚要骂人,一定睛看到是慕峥,顿时跳了起来,“慕统领,你快来帮帮忙!阿璃可是你师妹呢,她和元泽的水性都不差,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救!这种祸害,死不了!”慕峥把他拉上岸,一把推给老牛:“带他回去好好洗洗,明日武学的训练,我亲自去!”   他也是武学的兼职教官之一,还是专门教拳法和刀法的,下手从不留情,不管是宗室弟子还新招的女生,除了岳璃之外,在他手下还没人能走过三招去,扛不住的基本上回去都得趴半宿,老牛更惨,上次对练后足足趴了两天才能起来。   现在一听到他要去,老牛就一个哆嗦,差点当场腿软:“是——”   “我不回去!找不到元泽和阿璃我绝不回去!”霍千钧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别人怕你我可不怕!就算官家在这,我也一样这么说!”   “不回是吧?”慕峥走到他面前,忽地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另一手指向海面,“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什么人?在哪在哪?”霍千钧顺着他手指的望向望去,只看到蓝色的海面上浪花激起的白色泡沫,刚想吐槽他眼瞎,就觉得后颈处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连骂声都堵在唇边没出来,就已晕了过去。   慕峥扶住软倒的霍千钧,丢给老牛,“这下能带回去了吧?”   老牛点头如捣蒜:“能,我这就带他回去!”   说着,也顾不得霍千钧一身湿淋淋的海水和腥味,直接把他往肩膀上一扛,跟扛大包一样,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慕峥转头望向赵翎,眼神同样不善,“郡主还不回府吗?要不要卑职相送?”   “不……不用了!我自己回!”赵翎看着他出手干净利落毫不留情的样子都头皮发麻,霍千钧那么大的块头都经不住他一掌,自己……还是小命要紧,赶紧拉着杨念瑾离开。   “将这一带都封起来,三月内,任何人不得下海。”   慕峥安排完这边,便赶紧回宫去向赵昚复命,否则要是官家先收到错误信息,只怕将来师妹和方探花就算回来,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果不其然,等他回到宫中时,赵昚正冲着前来回报的赵士程大发雷霆。   “这种训练怎么能如此大意?方元泽是什么人?一个文探花,你们居然还敢让他上海潮前面去……如此疏忽,简直枉顾人命!”   赵士程低头无语,虽然也有些担忧,可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就他所知,方靖远平时是既怕出汗,又嫌训练脏的,出主意的时候有他,真上场的时候绝对是躲得最远的,连他都跟着学生们出过几次训练,方靖远这还是第一次,结果就出事了。   “官家!”慕峥见赵昚气得两眼发红,只得冲他使了个眼色,“卑职有要事回禀。”   赵昚见他眼神古怪,赶紧让赵士程退下,连左右侍奉的宫女和内侍们都赶了出去,方才急急地问道:“怎样?可有找到方探花和那……岳家女?”   一想到先前听到消息说方靖远居然为了救岳璃跳海,两人都被海潮卷走,生死不知,赵昚当时就觉得如闻霹雳,恨不得时光倒流,就不该让他收留那个岳家女,也不至于有今日之难。   慕峥摇摇头,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人没找到,但找到了方探花留给官家的一封信。”   “信?留给我的?!”赵昚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拿来,朕倒要看看,他玩得是什么花样!”   慕峥双手将书信送上,然后说道:“卑职听闻方探花落水之事,忽然想起前几日师妹曾托人买了两身水靠(古代渔民潜水服),便去方府一看。结果没找到水靠,反倒看到了方探花留给官家的书信。”   赵昚气得磨牙,“那你没去海边看看,把他给我捞回来?”   “去了。”慕峥叹了口气,“可方探花早有准备,武学的人和禁军在海边搜寻十余里都没找到人影,都当他们被海潮卷走,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若是在外海有人接应,只怕早已走远,追不上了。”   赵昚盯着手中的书信,沉默半响,方才长长地叹息一声。   “你说,他为何如此固执,那些人……就算救回来,又能如何?”   “难道朕不想救回那些人吗?她们当中,也有朕的亲人……可朕不能用其他人的性命,去换她们的命,更不能用大宋的安危来冒险。现在的大宋,还禁不起金人再次攻伐啊!”   “所以朕才希望元泽能助我大宋尽快制造神兵利器,能攻能防,唯有先立于不败之地,才能稳步反击。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慕峥静静地听着他发泄,到最后,方才说道:“卑职愚昧,虽不懂陛下宏图大计,却也知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方探花此行,或许另有打算,以他对陛下的忠心,定不会给陛下带来难题。要难,也当是那些金人头疼的问题。”   “呵呵!”赵昚瞥了他一眼,抖抖手中信纸,“你以为,他现在给朕出的,就不是难题了吗?”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他当什么考官,就该让他在翰林院里修一辈子的史书!”   “啊——阿嚏!”方靖远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都揉得红通通的,再配上被海水刺激得泛红的双眼,原本白皙的面庞上泛起红晕,不但没减少原本的美感,反而更多了种让人心疼的柔弱美。   前提是没看到他粗鲁地用丝巾擦鼻子的动作,他似乎完全对自己的形象无知无觉,破坏起来简直不遗余力,让人看着都恨不得替他动手。   静若处子的美感瞬间被他大咧咧的举动破坏的干干净净,就连杜十娘都看不过眼去。   “先生还是先喝完药吧,泡了半天海水,免得晚上受寒发热,这里可不方便找大夫。”   “不喝!”这年头的汤药苦得能要人命,方靖远从来是敬而远之,“几个喷嚏而已,说不定是有人想我了,念叨得我打喷嚏……阿嚏!”   “一定是霍九郎,这次太匆忙,来不及带上他了。”   岳璃倒是巴不得不带霍千钧,“他交游广阔,认得的人也多,若是跟我们同去,只怕容易被人认出来,反倒会暴露行踪。”   “嗯,而且他个子也太高了点,不符合瀛洲人的特点。” 方靖远点头称是,“带着他也不方便脱身,只能这样了。反正我给官家留了信,我们尽快北上,赶在新年朝贺之前抵达燕京,才好进行下一步。”   “十娘,我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杜十娘点头,“都准备好了。就是先生所说的染料不大好找,我多买了些胭脂和颜料回来,等换乘海船之后,我们再慢慢调配也来得及。”   “好,”方靖远看了眼她递上的清单,上面都是他交代采购的东西,大部分都已完成,只有少数几个写着缺字,便点了点头,正色对两人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先跟我学习瀛洲话,还得学会熟练运用五行遁术……”   岳璃深感佩服,“先生果然博学多才,连瀛洲人的武功术法都精通!”   方靖远嘿嘿一笑,格外得意,显然对徒弟的彩虹屁很是受用,“谁说是他们的术法?我只说了是五行遁术,一切玄术功法都是障眼法,唯科学可破。反正他们那边自己都打得一塌糊涂,门派多如牛毛,我们随便演练一下,差不多就行!”   等亲眼看到他在烟雾中消失后,岳璃深深感觉上当。 被落下的挂件·霍千钧:你们两个不带我,食言而肥三十斤! 第六十三章 真假贡使   大宋的海运贸易之发达, 别说前面几代,就连后来的明清两代都远远不及。   哪怕大明有郑和下西洋,可那是为了扬国威和特殊目的, 而不是真正的商业活动。   唯有在宋代,连赵构都曾下令沿海港口城市开放经商, 就因为海贸获利之重,远胜于其他。再加上当时几次金兵南下进攻,都是败在了水军上,赵构甚至吓得一度逃亡海上避难,可见当时的造船术, 已经足以支撑近海的长途航行。   当时的临安城中,已经可以买到南洋和东洋来的各种货物,杜十娘帮辛家掌管商行时,自然没少接触这些东西, 因此当方靖远开出的单子里列明不少东洋货时,她早早就让人备下, 离开临安时, 就已一并带走。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先混上了一条北上的商船,然后半道换了一次船, 在海州和负责接应的人会合之后换上新船, 进入金国范围,才正式换上了“瀛洲贡使”的旗号。   这一路上的各种辛苦和花费的银钱自是不可计数, 方靖远在武学晒太阳都没晒黑的皮肤,总算买到合适的草药洗染得发黄发暗,再修了个惨不忍睹的眉型后,保持眯眯眼半睁不睁的模样, 总算拉低了颜值,不再似从前那般引人注目。   岳璃女扮男装已是轻车熟路,方靖远还弄了套夜行衣给她,让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不管谁问都不开口,保持所谓“忍者”的沉默。   翰林院里原本就有记录历年番邦各国来朝贡的时间和使者记录,方靖远在出发前特地抄录了一份,基本上按照上面的记录增增减减,就算是有点出入,金国负责接待外使的人也未必能发现问题。   只因哪怕汴京沦陷,大宋偏安江南,东洋和南洋诸国,依然朝贡的是大宋,而非金国。   这也是方靖远敢冒充使节前去燕京的原因之一,其次则是他虽然历史学得不怎么样,但日本的平治之乱还是晓得一点的,在翰林院查资料时一看,这几年的日本居然也跟南宋差不多,父子天皇,战乱频繁,内讧使皇族的势力逐渐削弱,武士崛起,各地将军府已经开始脱离皇室控制。   这种时候,别说他们未必派的出使臣,就算真的派出来了,他给赵昚留下的信里也写了,务必要留下东洋使臣,让他们编也要编出个前去燕京进贡的瀛洲使节团来。   有了真使节的认证,那到时候他这个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等救出人来,离开燕京后,金国再想找这个虚无缥缈的瀛洲就难了。   “之所以要你们记住这些染料的配方,就是因为,颜色,光线,速度,是构成视觉成像最重要的三元素。”   方靖远毫不藏私地向木叶离(岳璃)和木叶良子(杜十娘)传授“遁术”精要,之前的示范让岳璃一直怀疑他是跟临安城的幻术师学的幻术,可连杜十娘之前都没见过如此神奇的幻术。   结果等她们也换上自己亲手染制的“变色衣”,装备上折射光线的棱镜,按照他的指点去学习遁术时,才发现真的走进科学后,幻术和障眼法也不过如此。   岳璃的武功底子好,所谓一通百通,学起来比方靖远研究的还快,而杜十娘也有舞蹈和柔术的底子,进步也出乎意料的快,学到最后,水平最差的一个反倒成了方靖远自己。   这就很尴尬了,于是他决定去钓条大鱼来做个鱼脍尝个鲜。   如今的海洋污染还不存在,若能钓到大鱼,凭借岳璃的刀工切出来的鱼片一定十分美味。   岳璃虽然没吃过,但杜十娘在临安当了好几年的花魁,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吃过的鱼脍不少,可这么新鲜的也不多见。两人兴致勃勃地守在他身边,一边看他钓鱼,一边讨论对“遁术”的理解,不知怎么就讨论到布料和衣服的款式上去,听得方靖远十分犯愁,可偏偏钓不到鱼的时候,连挪个地避一避都不行。   方靖远正百无聊赖地想着怎么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忽然听到岳璃低呼一声,“海里有人!”   他抬头望去,只见东北方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个黑点,不禁惊叹于岳璃的视力,急忙让船工转头救人。   等救上人来一看,就有点傻眼了。   那是一片木板,上面躺着个身着和服的女子,用衣服绑在木板上免得她掉下水去,而另一个男子则伏在木板边上,硬撑着不知漂流了多久,身上的几处伤口都被海水泡得发白,整张脸也烧得通红,要不是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只怕早就滑落下去沉入海底了。   不用问,方靖远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位才是正宗的瀛洲人士。搞不好,人家才是真正的使节。   只是不知遇到了海难还是海盗,整艘船都没了,就逃出这么一男一女来。   呃,不对……碍于男女之别,杜十娘正要给那位躺在木板上的女子更衣时,却突然惊呼了一声,叫了方靖远进去。   “先生……她……他不是女子!”哪怕久经欢场,杜十娘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同行的小倌也不是没打过交道,可一个生的如此美貌的……男子扮成女装还毫不违和的模样,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况且那人女装时的容貌,丝毫不亚于她,没想到刚解开上衣才发现,人家根本不是女子。   这就让人很尴尬了。   不止是她尴尬,方靖远也很尴尬。   女装大佬听说过没见过,眼前躺着一个还有可能是被自己冒名顶替的正主儿,救不救都是问题,怎能不头痛?   还没等他考虑好,人先醒了。   “清远君!”她,哦不,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还真有些男女模辨,加上秀丽姣好的面容,若不是被十娘揭开衣襟想帮她更衣,只怕还真不会忘男扮女装上想。   毕竟,这年头在外行走不便的是女子,尤其是容貌出众的,更容易招来觊觎和掠夺。故而女扮男装的不少见,不光是岳璃,连赵翎和杨念瑾等武学女生都曾经扮过男装,虽然常被方靖远吐槽她们的扮相,却也的确方便在外行走。   可一个大男人,扮成女装,尤其这身打扮还明显是艺伎的装束,若非在海里泡久了洗去了脸上的妆容,只怕连他的亲人当面都未必能认得出他来。   能牺牲这么大变装出行的,背景肯定不简单。这海难十有八九也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   只是他一张口正宗的中文还带点北方口音,听不大清他叫的是“清远君”还是“靖远君”时,岳璃和杜十娘两人的视线就齐刷刷集中在方靖远身上,着实怀疑他跟这位奇“女子”是不是老相识。   方靖远只好操着口自制的“瀛洲x县”地方话向他自我介绍,“在下源静泽,瀛洲人氏,见姑娘与一武士漂流海上,命人搭救。不知姑娘欲往何处?”   孰料这位“姑娘”忽然眼睛一亮,竟也用一口跟他一般生硬的“瀛洲”话说道:“我是本州源氏,源静雅,不知兄台可是从大宋而来?”   “啊——”方靖远张口结舌,这撞得也太巧合了吧?他记得的日本姓氏不多,随口用了个贵族的源姓,把自己的名和字倒过来捏造出的新名字,居然也能跟人撞上?还撞得……成了兄妹?   见他用一脸“你是不是在忽悠我”我表情看着自己,源静雅双眼瞬间饱含泪水,若不是早已经知道是“他”而非“她”,被这样一个温雅美丽的女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任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为绕指柔。   “兄长莫非不信?雅子听说天皇曾派源家子弟出使大宋,想不到平氏作乱,源家遭劫之事,雅子死里逃生,竟能遇到兄长……呜呜……莫非是天皇庇佑,我源氏命不该绝?”   听着他自说自话地给自己圆了身份,方靖远总算放下心来,不管他真实身份是什么,眼下逃难之际,要托庇于他们,自然不会揭穿他们的身份,甚至还会帮他们圆谎,那么……带上或许也无妨?   “我生在下县村中,得家主看重方才有幸出使,对族中人事并不了解,雅子既是同族姐妹,便请与我同行,待我去燕京朝贡之后,便与你同回瀛洲。”   源静雅闻言松了口气,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礼,方靖远也不拦他,指指他身边的干净衣物,说道:“方才正准备让人替你更衣,你既然醒来,就自己先换上,我让人去准备点饭菜,你那位侍从若还在疗伤,等他醒来,再带你去见他。”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源静雅迟疑了一下,说道:“平清远,若不是他舍命相救,雅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还请兄长让人尽力救治,所需花费,待回家后一定奉还。”   “平清远啊,没关系。你先好生休息,吃饭的时候我再让人来叫你。”   方靖远“体贴”地带着杜十娘和岳璃离开,将这间舱房留给了“她”,既然彼此都有秘密,都有要保护的人,那么互相帮助一下,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李鬼遇李逵,李逵扮李鬼的戏份,被这位明知他有问题而故意视而不见的源氏“大小姐”演绎得太假,得好好跟她沟通一下,提高演技,避免到了燕京被人发现破绽。   他想得出神,却没注意到杜十娘和岳璃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十分奇怪了。   “先生,你这是……认了个妹妹?还是弟弟?”岳璃尤其发愁,“我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当大忽悠遇到大骗子,尔虞我诈。   源静雅:我以为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假货   源静泽: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假货   岳璃:呵,彼此彼此!   远在临安的霍九郎咆哮:你们是不是忘了西湖畔莲花舍的霍九郎啊啊啊! 第六十四章 所见略同   “什么都不用叫, ”方靖远特地叮嘱岳璃,“记住,你是一个忍者……忍者的意思就是, 有话要忍着,有咳咳……要忍着。反正对外人来说, 你就当自己是块木头,不存在的空气,凡事有我出面就行。”   “那……要我干嘛?”岳璃开始怀疑人生,不,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是要你保护我了!但凡动嘴的都不用你, 有人敢动手惹事找麻烦的,扔出去就行。”   “哦……”岳璃明白了,打手,这个工种她熟练。   杜十娘却忍不住问道:“可那两人明显有问题, 先生为何还要留下他们?”   方靖远叹口气,“他们有问题, 我们没有吗?”   他一摊手, “反正大家都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们的问题似乎比我们还要大一点……至少我们只有人追捕,没被人追杀, 对吧?就那位鸭子, 哦不,雅子姑娘的演技, 到时候大家都去注意她了,不正好方便我们做事?”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算是废物都要废物利用, 更何况这两位还是出自瀛洲大家族的贵族呢!”   “总之,观其言,察其行,随机应变即可!”   出于对某人隐私的保护,方靖远很“体贴”地让杜十娘继续给他提供了女装,正好是当初替岳璃准备的。   这两人身高差不多,作为女子来说岳璃算高的,可若是作为男子来说,方靖远认为源静雅同学应该还在发育期,没抽条的缘故,才能穿女装穿得如此熟练毫无负担,心下对他的态度就愈发软了几分。   在他看来,对未成年的小朋友理当爱护一点点,可在岳璃看来,这个突然冒出来不男不女的家伙,不但抢了自己的衣服,还黏黏糊糊地认了自家先生做“兄长”,真是让人十二分地看不顺眼。   在更衣进食之后,感激不尽的“源静雅”妹妹,很是尽心地向“源静泽”兄长科普了一下目前瀛洲的情况,还拿出了一枚天皇赐予的小印,足以证明她的的确确是出自当今天皇母族源氏的正牌货。   那冒牌货源静泽同志只有先接受“她”这个妹妹的设定,才能继承源氏派往天朝朝贡使者的身份,方靖远自是乐见其成,顺带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她中文说得如此之好的原因。   源静雅表示自己从三岁起就在寺庙学佛,寺中的两位大长老都是昔日从中土东渡过去的,见她喜爱中土文化,教了她不少诗词歌赋不说,中文也学得十分流畅,若非派出的使者都是男子的缘故,他肯定也会申请出使,或许当初就会跟源静泽同行,而不至于险些被乱军所杀。   见她死不承认自己的男儿身,方靖远也就不强求了,人各有志,或许有的人就喜欢当个女装大佬呢?   只要她不碍自己的事,那他就不客气地将天皇小印正使身份收下了。   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源静雅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宋人士冒充瀛洲使者去燕京干什么,但他现在既不能回国,又身无分文,好容易攀上这艘大船不跟着混吃混喝还想什么呢?   能活着,才有希望。   忍一切人所不能忍,方能成人所一切不能成之事。   这是老师教他的忍术要义,他一直记着,才能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仍然还活着。   双方各自心怀鬼胎,却又奇异地合拍,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鸡同鸭讲般的“文化交流”。   反正,海路漫漫,到燕京之前,他们在船上闲着也是闲着,多学点没坏处。   于是,方靖远向源静雅虚心讨教了源氏贵族礼仪,顺带了解了下家谱,毕竟,他是个“乡下”来的中奖被派往大宋的跑腿儿,捡了便宜差事,再多学点知识充实自己,说不定回国后还能换个美差。   源静雅对此非常赞同,教得也十分用心,毕竟,他这个源氏逃亡出来的大小姐,要靠这位“兄长”照顾才能在外行走,等回国之后,自然可以“帮”兄长讨个美差作为报答。   完美交易,各取所需,双方合作得十分愉快。   除了双方的伙伴之外。   平清远是在被救上来后第三天才清醒,然而第五天就能跟岳璃练刀对打,只要岳璃收着点力道,两人居然能纯过招拆招上百个回合不分胜负,结果不光是方靖远震惊了,连源静雅都跟着震惊了。   “想不到兄长身边竟有如此厉害的武士,若是愿意来京都,我可以代为向家主保举……”   “不必!”岳璃的“中文”显然没有源静雅流畅动听,生硬而冰冷地拒绝后,就抱着刀静静地站在方靖远身后,宁可当个影子,也不想被这位大小姐用探究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   方靖远则谦虚地笑道:“雅子过奖了,她是我的武士,曾立誓终身效忠,以武士精神立下的血誓,是永不会背叛,也不会离开我的。更何况,雅子身边不是已经有清远这样的武士,想来整个京都也没几个能与他匹敌的吧?若是有人要他离开你,他会答应吗?”   “不会。兄长说得不错,是雅子冒昧了。”源静雅点点头,虽有些怅然,仍是客客气气地行礼致歉:“如今尚能坚守武士精神的,实在令人尊敬。雅子先前提议有辱阁下之处,还望见谅。”   岳璃微微颔首,并不与他计较。既然先生能用得着他,她也可以学学“忍术”,先忍忍。   反正,她可以把十娘推上去,和源氏大小姐好生交流。   十娘的语言天赋着实让方靖远意外,她能够在临安城这等地方成为头牌,绝不仅仅是靠一张脸混饭吃,能赚钱会理财,长袖善舞交游广阔,能哄得王公贵族掏腰包,能使得三教九流听招呼,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若不是出身低微,又受困于这个时代的女子身份,简直是开了挂的人设。   她先是跟方靖远学了几天基本交流用语,后来再跟源静雅打交道的时候,只用了几个回合就熟得跟认识十年的闺蜜有的一拼。   看到两人交流化妆术,研究哪种胭脂更贴合皮肤,哪种口脂不掉色,哪个眉型更好看……没事再下下棋画个画,和谐美好得跟仕女画一般。连方靖远看得都觉得自己跟这两位一比,立刻成了俗人,看源静雅的眼神愈发不同。   这位大佬,莫不是跟岳璃一样,真的从小就被颠倒性别培养,才能养出如此有“格调”的贵族女性气质?   要不是一开始就因为更衣事件拆穿了身份,就这样看着,真是谁都想不出来,这样一位美貌温雅,举止斯文的大小姐会是位女装大佬。   源氏……可是当今瀛洲天皇的母族,为何要将他当成女子来养?除非……   他压下心底最不可能的那个猜测,无论源静雅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现在都是他妹妹,只要他能好生帮忙完成出使燕京的任务,那他也不会食言,做个顺水人情送他回国又何妨?   反正那边本就是乱世,多这么一位或许在另一个时空已死在海上的“大小姐”,也就是乱上添乱,说不定还能以毒攻毒成就太平盛世呢!   对此,他毫无心理负担。   于是,当抵达通州港时,方靖远就理直气壮地借口自己在临安遇贼丢了官方使者印信,自己的身份也一跃从副使成为正使,还用源静雅随身带着的小印,请源静雅亲笔写了份源氏中务少辅、朝贡正使的“委任状”,递交当地官衙,以源氏兄妹的身份正式成为前来朝贡的瀛洲使节。   平清远对此恨得咬牙,暗地里还问过源静雅,“主上明知此人是个骗子,为何还要帮他?”   源静雅轻啜着青花瓷盏中的茶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若不帮他,单凭你我二人,如何回去?”   “至少,他对你我并无敌意,也无害人之心。这就够了。”   “可是……主上的身份……”平清远对上他清冷的视线,立刻跪伏在他脚下,“都怪清远无能,累及主上受辱!”   “呵呵,”源静雅淡淡一笑,“生死之外,岂谈荣辱?先活着……更何况,我这位兄长,绝非常人,且看看他要在燕京做些什么。清远君,记住,不可轻举妄动,至少在离开之前,我们同坐一条船。”   “嗨噫!”平清远用力点头,仍有些担心地问道:“可他冒充使者之事,主上亲笔为他写书用印,会不会有碍主上声名?”   “怕什么?”源静雅冷淡的眉眼中,已全然不见面对方靖远时热诚亲切的笑容,带着讥诮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是白河上皇的私印,用就用了,怕什么?”   “反正……中土的大金还是大宋,对我们没什么区别。我们的上皇还是天皇,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他是男是女,对我们没什么区别。”   几乎与此同时,方靖远亦如是教育岳璃,免得她太过在意源静雅的举动,“甚至有他在前面挡着应酬,你就更方便和十娘去做你们要做的事。”   “毕竟,你们现在是‘木叶’家的忍者,就算消失不见,做点什么奇怪的事,也不会有人在意。”   “身份这种东西,当然是哪个好用用哪个,不必太过在意是真是假。”   “甚至有些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要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就足够了。”   果然,在某种时候,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注1)   作为金国太常寺礼院寺丞,段均接到这封国牒时是有些惊喜的。   毕竟自大金立国以来,周边诸国中,高丽以北方为崇,朝贡已改为贡金而非贡宋,然瀛洲远隔大海不说,近年来听闻内战不断,连贡使都很少派出,几乎与中土断了联系。   如今金帝完颜雍夺位刚满一年,改年号大定,就有瀛洲使者来贡,值此新年将至之际,简直就是天降大礼,谁还去分辨其中是真是假?   段均自正隆二年中进士以来,辛苦数年才熬到这个清水衙门,没想到才接任没几日,竟然就有外使来朝,且不管贡品如何,但是这一份国牒,对金帝就是一份大礼,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架青云之梯。   于是方靖远一行人得到了甚为隆重的接待,入住燕京太常寺下最好的驿馆内,隔壁,正好是高丽使者。   原本高丽是向大宋称臣(注2),多次进贡,人数动辄数百,以“鞍勒马、人参、金器、银刀剑、香油、青鼠皮等物”换取大宋丰厚的赏赐,然而在汴京沦陷后,大宋对联合高丽抗金的梦想破灭,高丽转投金国膝下称臣,想要换取更多利益。   可惜,金人虽好名但更好利,在他们看来,你打不过称臣是理所应当的,凭借点土特产就想换取大笔赏赐?还是去蒙南方那些傻子土大款吧!   相对而言,尚未建交还第一次来朝的“瀛洲”使者,就更受欢迎一些。   尤其是段均,在看到“源氏”兄妹第一眼,就为其姿容风度所倾倒,当即在职权范围内挑了最好的住处给他们,在得知他们来朝时遭遇海难,损失了不少贡品财物,非但没有苛责,还加以安慰,声称定会尽快禀告金帝,安排接见的时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早来了十多日还在隔壁小驿馆房间坐尽冷板凳的高丽使者李高就深感屈辱,愤然不平。   “凭什么同样是使者,他们就能受到优待,而我们遭此冷遇?一定要给这些东瀛矮子一点厉害尝尝!”   于是杜十娘和岳璃刚出门,就被人拦下。   来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满眼鄙夷地说道:“我家大人说了,让你们腾出房间,跟我们换个地方住。”说着,一指隔壁的小院,一边是带花园的楼阁驿馆,一边是挨着街道和马棚的厢房,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其中的差别待遇。   岳璃还没开口,就被杜十娘拦下,笑吟吟地问道:“敢问你家大人是哪位啊?”   那人定睛一看,方看清十娘容貌,哪怕穿着和服化着浓妆,亦是美艳逼人,不由色与魂销,一改先前的嚣张模样,“我家大人乃高丽正使,小娘子若是有心,可留下一叙,定不会让小娘子失望。”   “呵呵,”杜十娘笑容不改,“我家主上也说了,若有犬吠于门,当断腿逐之。不过依我看,你这嘴不会说话,留着也没什么用。阿……木叶,交给你了。”   “嗨!”岳璃面无表情地上前,不等那人反应过来,便一巴掌抽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面颊高高肿起,刚要破口大骂,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掌,偏偏他明明看到她的巴掌过来,却连躲也躲不过,只觉得满口血腥,似乎还有几颗牙齿也跟着掉落下来。   “你——”   他刚吐出口和着落齿的血水来,就被岳璃一脚踹断小腿,再横扫一脚过去,直接踢飞出数丈之远,正正好落在高丽使者的面前。   高丽使者面色铁青,这人虽不过是他在燕京找的通译,却也是代表他出面,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人打回来,简直不能更丢人。   “野蛮人!我会向上国抗议!抗议你们殴打我的随从——”   “悉听尊便!但想要我们的地方……劝阁下还是先回去做个梦比较快。否则,但敢擅闯我们驿馆者,一律打断狗腿!”   杜十娘笑容不改,跟着用瀛洲语说了几句,便带着岳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驿馆。   有刚才那一下镇着,就算再有宵小想打先生的主意,也要好生掂量一下。更何况,那位源氏大小姐身边的武士,也不是一般人。   源氏大小姐·静雅如今正苦逼地被方靖远督促着现场作画,以充当“贡品”,谁让他们来时准备不足,就算是借口遇到海难丢失部分贡品,现在也得弄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方靖远虽说从临安让杜十娘采购了一些东瀛货品,可既然有源静雅当苦力,看他上次跟杜十娘谈画时头头是道,那抓来画几幅扇面,作几个独具和风的书画,不也是上等的“贡品”?   “这幅梅花不错,可以多画两个扇面。”方靖远自己作画的水平也就是画个平面图结构图,但自从到了大宋时代后,见得多了,欣赏水平自然拔高不少,“今日带我们来的那位段寺丞,就可以送一幅。”   平清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主上的亲笔画,竟然送给一个小小寺丞!   可他还没开口,就接到了源静雅警告的眼神,“外间似有喧哗,清远君不妨出去看看,此间有兄长陪我即可。”   平清远悻悻地离开房间,守在门外。   源静雅方才说道:“兄长若有事需要雅子去做,尽管吩咐。”   方靖远抚掌笑道:“雅子果然聪慧过人,既然如此善解人意,为兄就不客气了。”   “如今瀛洲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听闻大金有不少奴隶贩卖,为兄想买些人,不知雅子意下如何?”   “买奴?”源静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等小事,着下人去办即可,何须兄长劳心费力?”   方靖远望着他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因为要买的人有点特别。非女子不买,且无论老幼……”   源静雅想起自己遇救的地方,那儿虽然距离金国更近,可离南宋也不远,加上近日来跟杜十娘旁敲侧击中发现的问题,他心下有了几分猜测,当即答道:“既是兄长喜好,雅子无有不从。明日便与清远君跟寺丞说明,买几个奴婢这等小事,自是不必劳动兄长。”   方靖远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那就多画几幅画吧,若是金帝喜欢,赏赐丰厚的话,我们还可以去临安再做笔买卖。”   “当然,若是雅子急着回国,为兄也可以先派人送你回去。”   话说在前面,公平交易,给足甜头,他相信,这位极识时务的源氏大小姐一定不会拒绝他的。   “雅子久慕中土繁华,能有机会一见,自当随兄长同行。”源静雅眉梢一跳,看着方靖远的眼神多了几分戏谑,“只望兄长不要贪恋中土繁华,不记得回家才好啊!”   “那是那是!”方靖远摸摸鼻子,忽然发觉,要不是杜十娘更衣发现他的真实性别,就刚才那眼神笑容,简直足以秒杀一众宅男,放在后世,妥妥的女神范儿。   可惜,在这里,对上他,真实浪费了。   直到日落时分,杜十娘和岳璃方才回来,哪怕卸妆之后,杜十娘的脸色依然惨白如纸,显然是此行所见所闻,将她吓得不轻。   方靖远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先喝杯热茶,定定神,有话慢慢说,不急。”   杜十娘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先前我也是听一个恩客所说,在燕京见过一个女子,与我容貌极为相似。儿时我亦曾听阿娘说过,我与小姨年幼时生得一模一样,方才生了寻亲之心。”   “我原本想着,能以容貌认出我的……想必小姨就算……也过得不会太差,可没想到……”她忍不住哽咽起来,“那些金……金狗,根本就不是人!”   “小姨被掳之时,才不过十二岁,侥幸活着到了燕京,被赏赐给金国官员,后来又被送入浣衣院为奴,直到年老色衰,被卖给一个金人铁匠为妾,连她生下的女儿,也被卖为奴……”   “只恨我来得晚了,没找到那金人的铺子,也不知小姨她……是不是还活着……”   压抑了一下午寻人不遇的悲痛和惊惧,终于可以发泄出来,杜十娘哭得泣不成声,方靖远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   “那其他人呢?可有记录?”   岳璃叹了口气,说道:“浣衣院里还活着的女奴,年纪能对上的,不足十指之数。听闻早年间她们便是有孕,也多被打落,后来虽由得她们生产,能活下来的也屈指可数,不等长大,也都被卖为奴婢,下落……不明。”   她去看过浣衣院,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女子,形容槁枯,目光呆滞,早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哪怕有人扑上去蹂躏欺辱,她们也毫无反应。唯一能证明她们还活着的,就是被投喂食物时,不顾一切地抢夺。   什么礼义、尊严,人格,耻辱……这时候对她们而言,统统都已经不存在了。   甚至连活着为什么,她们都已经忘记,因为连求死都那么难,活着,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或者,对她们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先生……我想,若是真没办法带走她们,或许可以帮她们……解脱。”岳璃闭上眼,却无法逃避脑海中的画面,她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可依然被那里的情况震撼到无法言语,“她们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方靖远何尝不明白她的感受,只是更明白,如果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件事只要做了,就不可能永远保密,一旦传出去,对岳璃,甚至对岳家,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那些士大夫早已当这些人死了,可若是知道她们死于岳璃之手,也会将对金人的仇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转而发泄到她的身上。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阿璃,你已经做的很多,其他的,交给我。”   “可是……太难了啊!”岳璃一想到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女子,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就感觉窒息。   方靖远伸手摸摸她的头,“再难也不怕,相信我,好不好?”   岳璃望着他的眼,这一刻,他的眼如夜空,深邃悠远,盛满星辰。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三国志·蜀书·庞统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住2:宋太祖建隆三年(962),高丽大成王王昭遣广评侍郎李兴、副使李励希、判官李彬来宋朝贡。宋太祖封高丽国王王昭为开府议同三司、检校太师、玄菟州都督、充大义军使、高丽国王。高丽对金国称臣后,绍兴六年,高丽朝贡使团从海上来到杭州时,宋朝将他们匆忙打发,“赐金帛遣之,惧其为金间也”。此后宋孝宗即位时,又一次拒绝高丽朝贺之请,自此,两国朝贡断绝。 第六十五章 我有良计   金国原本定都上京, 属苦寒之地,直到完颜亮夺位后,方才改中都燕京为京都, 而到了完颜雍,虽然也提倡保持金人本色, 却考虑到燕京更方便管理南部治地,方才正式定都燕京,真正在燕京接受四方朝贺,这还是第—年。   由于完颜亮为南下攻宋而大肆举兵,征召各部落兵马号称百万大军, 消耗钱粮无数,不光是引起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举义,自己部族内部也生了内讧,方才死于内乱之中。完颜雍吸取了这个教训, 无论是对女真各部族的安抚,还是减少赋税, 休养生息, 都大量提拔使用了汉人官员,还下诏宣布来年科举选士的人数将大量增加,给动荡不安的燕京算是注入了—支强心剂。   方靖远和岳璃以欣赏燕京风物为名, 让段均安排人带他们和源静雅主仆分别在城中转了几日, 几乎将整个燕京都转遍了,能找到与昔日靖康之役被掳女子有关的线索, 仍是寥寥无几。   活着的已身处地狱,死去的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倒是杜十娘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她那日因为悲痛过度,当晚就发起热来,次日卧床不起, 吃什么都吃不下,方靖远便去找了驿馆的人,让他们设法采买些清淡小食。燕京久归女真治下,口味也大多随了他们,驿馆的人因为有段均发话要是汴京人氏,能做开封菜,当即便拎了—食盒饭菜回来,正好让源静雅碰上。   源氏本来就信佛茹素,源静雅也吃不惯那些金人的饭菜,难得有清淡些的饭菜,也不顾身份之别,跟杜十娘—起饱食—顿后,大加赞赏,当场就让人将那厨娘请来,专门负责他们在燕京时的饭菜。   结果人一来,杜十娘就惊呆了。她以为再也找不到的小姨,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她本就是随母姓,只知道小姨姓杜,在家中行三,如今应有四十七八年纪。可没想到,面前的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挂着卑微胆怯而讨好的笑容,可形容之间,仍有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混浊的眼,杏仁般的眼角满是皱纹,唯有在看到她时,骤然亮起光芒,转瞬又消失不见,滑落几滴泪水时,又匆匆低下头去,生怕被人看到后,又招来一顿毒打。   “你……可是姓杜?”杜十娘声音发抖,“有多大年纪了?”   厨娘闻言—颤,又抬起头来望着她,可张开嘴时,只发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根本无法清晰完整地说出一个字,顿时急得泪如雨下,拼命地点头,伸出手来朝她不停地比划。   源静雅从看到厨娘的第一眼,就打发了驿馆的人,然后带着平清远走了出去,将房里的空间单独留给杜十娘和那个厨娘。   平清远听到里面传出的哭声,静默了—会儿,方才说道:“那妇人……应是自己咬断了舌头。”   源静雅点点头,望向东方,“我虽然逃了出来,却不知其他人,落入那些疯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平清远沉声说道:“吾辈誓死效忠主君,绝不会苟且偷生。”   源静雅却摇摇头,指指自己,自嘲地笑道:“我自己尚且如此,岂能苛求他人。清远君,若有不测之日,你也要好好活着,唯有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亲人。明白吗?”   “清远无能,也知主辱臣死。”平清远平时对他千依百顺,此刻却断然拒绝,“要对付主君,必须先从清远尸体上踏过去。”   源静雅看了他—眼,淡淡地说道:“好吧,为了让你这个蠢货能活下去,我也不会随便找死。”   不光不能随便找死,还要找个厉害的盟友。   比如眼下最顺手的方先生。   “哦?你需要采买些奴婢来服侍?”方靖远静静地听他说,“还需要熟悉大宋礼仪规矩的,方便你学习后,去拜见金国皇帝时不至于失礼?你知不知道,若是金国皇帝见了你,要你留下怎么办?”   “隔壁的高丽国听说送了两位美女进献金帝,其中—位还是他们的公主。以源氏在瀛洲的地位,雅子也堪比皇室公主吧!”   “我是男子,是兄长的副使,想来金帝再好色,也不至于看上—个男子吧?”源静雅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坦然说道:“先前因被逼无奈,多有隐瞒,还请兄长见谅。”   “呵呵,好说好说。”方靖远见他总算“坦白”了—点,也不为难他,“你有这份心意,我领情便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走漏了风声,否则被人发现问题,只怕你我都走不出燕京城去。”   “兄长请放心,我知道轻重。”源静雅见他并未生气自己隐瞒性别之事,也松了口气,“若有需要我和清远君效力之事,兄长请尽管吩咐。”   “好!”方靖远知道他算是彻底站到了自己这边,也松了口气,谢过之后,才去见杜十娘。   那位厨娘已被她找借口留下,给了些银子打发了她原本的主家,那家人虽然也舍不得这个厨娘,但得了五十两银子,足够再买三五个身强力壮的厨娘回来,这个老弱病残不知几时就会倒下的厨娘就被他们当包袱一样丢下,连件旧衣服也没留下。   杜十娘见了亲人,病就好了大半,起来亲自替她梳洗打扮,将自己的新衣给她换上,杜三姨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看着她的眼神无比慈祥,仿佛看到了那个失散多年的姐姐,这三十多年来的痛苦,哪怕口不能言,都尽在不言中。   “三姨,这是我最喜欢的梅花簪,你看,给你插上,也—样漂亮。”杜十娘给她重新梳好发髻,插上发簪,看着镜中两人偎依在一起的模样,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可惜阿娘看不到,我终于替她找到你了。”   杜三姨听她说起阿娘,眼神—黯,呜呜地说了几句,又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地抱了抱她。   方靖远在门口看着,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打扰她们相处,转身走到了院中,看着夜空中的明月高悬,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   源静雅提出的借口虽然不错,但如此明确的指向性要人,就怕那些金人当中,有些敏锐的汉人官员会发现问题,到时候再追查下去,他们这几个人可没有辛弃疾那本事,如何能从这数十万大军包围的燕京逃出去。   “先生为何叹息?”岳璃拿着件披风递给他,“夜冷露重,先生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明日太常寺便要带先生前去觐见金帝,切不可在这时候病倒啊!”   方靖远哂笑—声,说道:“你当我跟十娘—样脆弱啊!放心,我见金帝,不光是去进贡,还是向他献计献策,—定不会有事的。”   “献计献策?”   不光是岳璃有点懵,连得知这个消息的完颜雍也大惑不解。   “—个瀛洲弹丸之地的使者,居然要向朕献计,他有什么妙计可献?让他来见朕,朕要听他亲口说说。”   “瀛洲使臣源静泽,参见大金皇帝陛下。”方靖远双手奉上源静雅亲笔所书的“国牒”,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揖礼。   立刻就有大臣不满地叫道:“你这使臣,为何见了我们陛下不行跪拜之礼?”   方靖远看也未曾看他—眼,只是望向完颜雍说道:“源氏在瀛洲亦是贵族,见天皇尚可不跪,何况听闻中土不行跪拜之礼久已,源氏仰慕中土文化风物,得见天颜实感荣幸,若非跪不可,我也只能抱憾而归……”   “不必多礼。”完颜雍见他如此大胆,反而来了兴趣,“你非我朝子民,不跪也罢。倒是朕听闻你有良策要献于朕,不妨说来听听。”   方靖远微微—笑,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来燕京之前,也曾去过临安。”   “哦?”完颜雍—挑眉,望着他的眼神愈发深邃,“想来阁下是见了临安风物,觉得燕京大事不如,方才要提议献策?你可知,便是宋国皇帝,也要向朕称臣。朕若要想他要什么,他岂敢不给?”   方靖远在心底腹诽了—万个字的小作文,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陛下圣明,然则就算是宋帝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让燕京变成塞上江南,能做到这—点的,唯有陛下自己。”   “塞上江南?”完颜雍—怔,将这个词在口中反复回味,双目渐亮,“且说来听听。”   方靖远见他终于肯听,其他大臣也—改先前不屑—顾的神色,专心倾听,便开始侃侃而谈,向他们解释何为“塞上江南。”   当然,他先向大金君臣表示,自己从小仰慕中土文化,励志成为新一代“遣唐使”,所以自幼在寺庙跟东渡的僧人学习汉语,终于有机会成为使臣,方能如此流畅地跟他们交谈。   “燕京地处平原,本是膏腴之地,然而我前几日所见,田地荒芜,牛马遍地,长此以往,只怕不但农田荒废,变为荒漠,难道陛下还要继续南下迁都,不思将燕京变为江南—般富饶之城,而是将所过之地,尽皆蚕食殆尽,化为废土?”   “我的良策,其实说穿了也不算什么,—是水利,二是垦荒,三……是重农轻牧。”   方靖远说得轻描淡说,可听到的金国君臣,却齐齐陷入沉思之中。   毕竟,他们的前任皇帝完颜亮,就是因为垂涎南宋繁华,意图据为己有,结果还没渡过长江,就死于乱军。   如今大局方定,居然一个瀛洲使者,向他们提出定国之计,要打造塞上江南,着实……有点……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方靖远:呵呵,疲金之计,成败看效率。 第六十六章 玉有五德   这建设“塞上江南”的三策会不会被采用先不说, 金国皇帝给予的赏赐倒是十分的……简朴。   而且,一看就是不知从哪家抄捡回来压箱底的库存货,也不知在国库里压了多久, 终于逮到冤大头可以送出去了。   饶是如此, 方靖远捧着完颜雍回赠的陈年掉色“贡品”丝绸, 一看那三十匹素绿锦、五十匹生花番罗、杂色罗布五十匹基本上都是不知哪年宋国的“岁贡”, 至于那牛皮马鞍二十具、玉带四条、酒瓶一对等等杂物, 更是不知从哪收拾出来的仓底货。   不愧是以节俭著称的皇帝, 完颜雍再次刷新了方靖远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想当初诸国朝贡北宋时,动辄都是以丝绢万匹为单位进行赏赐回馈, 博得美名的同时, 也成了诸国眼中的冤大头。可换了金国就完全不同了,朝贡少了要挨打,尤其是对已经被灭国的辽人,每年光是岁贡几乎就能榨光他们的大部分产出,也有效抑制了他们再度复兴。   而对于周边国家的进贡,完颜雍虽然赏赐的少, 倒也是来者不拒, 什么都收。   哪怕方靖远这对“源氏”兄妹进献的贡品只是一些瀛洲特产和画扇字幅, 他也没计较,反而因为“源静泽”献计三策还加大了“赏赐”的力度, 相形之下, 进贡了不少土特产和美女玉器的高丽使者, 得到的回赠还不如方靖远的一半, 简直想哭都哭不出来。   就这样,还被方靖远当堂挑出了毛病。   “李使臣进献的这两条玉带,看着似乎有些不妥……”   李高当时就想动手, 但看看此时此刻所处金国皇宫,堂上堂下没一个自己人,一个个倨傲粗鄙不说,还对他和那瀛洲使者严重区别对待,若是这会儿动手惹下麻烦,只怕他担待不起。   “有何不妥,还请阁下明言。”   “哦,明言啊,好吧。”方靖远说道:“虽说玉乃石之美者,然上贡之物,当择良品,你随便拿几块石头做个玉带进贡,似乎……有些不妥吧?”   “你!你你——血口喷人!”   李高当真气得差点吐血,在金国大殿之上,当众说他进贡之物是用石头冒充美玉,这打脸打的……简直让人想抽死他!   方靖远却不紧不慢地说道:“静泽久慕中华文化,尚记得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想来是贵国建国时日不长,小国寡民,不知有德,亦无能辨识者,故而误将顽石当做美玉,也怪不得贵使。”   原本想要指责李高的金国大臣闻言,一个个都默了。   这话说的,玉有五德,你没有,跟指着鼻子骂人缺德有区别吗?文化人骂人,他们还真比不上,不如闭嘴。   尚有人看过高丽使者呈上的玉带,果然其中一条色泽混蒙,晦暗不明,分明是以石充玉,比那鱼目混珠之辈还要明目张胆,立刻就有大臣奏请惩罚高丽,以儆效尤。   李高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跟方靖远辩论,忙不迭地向众人解释,他也是上当受骗,绝无意图蒙混过关,骗取赏赐的想法。   方靖远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以前来的使者,都是为了骗取赏赐啊!你看我们就不一样,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我们送出的礼物,都带有我们真挚的心意,哪怕一幅画,一把扇子,也是匠人用心制作,虔诚之心,已是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却引得不少人共鸣。   尤其是金帝完颜雍。   他继位之后,因为前任皇帝完颜亮留下的烂摊子,国库空虚不说,征召来的百万大军都等着他发饷银才肯散去,辽人旧部又开始死灰复燃,山东河北等地的农民活不下去了起义……到处都需要钱,他自己都恨不得一分钱掰两瓣花,哪里舍得给人厚赐。   如果随便写几个字,不对,用心写几个字,能作为回礼或赏赐,那就更合他的心意了。   完颜雍此刻再看向方靖远的眼神,那就跟看金娃娃差不多,连高丽那点小事都不计较了,“源贡使说得不错,所谓人不易物,惟德其物,高丽国小人微,不辨真伪,也不全是他们的过错,既然礼物已经送来,再拒绝惩罚也不好,朕今日暂且收下,写两个亲笔字给你带回去,呈交你们国王吧。”   李高已经麻木了,能够免于被责罚甚至打出去,他就很庆幸了,至于带着金国皇帝亲笔所题的“高丽”二字回去,会不会被自家主君再骂一顿,他已经顾不上了。   能活着,就挺好,想太多又有什么用呢?   方靖远得到了完颜雍的高度好评,并特地赐宴请他与皇帝共进晚宴,另有太子和枢密使等人相陪,只是看到一共三个陪客,加上主客二人,就算是分餐,每人面前的长条桌上也就摆了三盘菜,一盘羊肉,一盘豆子,还有盘青菜,基本上没什么调料,可谓天然去雕饰……入口没滋味。   就很令人头秃。   尤其是对嘴刁惯了,早被临安城一个月早中晚三餐不带重样的美食喂得挑剔无比的方靖远来说,这简直比吃药还痛苦。   可偏偏完颜雍还是个不光自己节俭,还督促他人向他学习的主儿,看到方靖远面有难色,便热情地招呼,“这是我们女真族最地道的食物,唯有贵宾光临,才会奉上的美味!请——”   方靖远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一脸歉疚地说道:“多谢陛下盛情款待,只是我自幼信佛,茹素多年,对陛下的赏赐,着实受之有愧……”   “那好说,”完颜雍大方地说道:“那就将肉食端过来给朕,昔日汉人中有人说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浪费是可耻的!”   “没错!”方靖远松了口气,水煮羊肉还没调料,光是闻到那又腥又膻的味道就快让他受不住了,更别说拿着那么大块的啃下去,这等特色美食,他还真是消受不起。   金国太子却看着他笑道:“难怪贵使如此清瘦,原来是从不食肉。光吃草的羊,哪里比得上吃肉的狼,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推倒!”   推倒我?方靖远心中大怒,没想到自己染黄了脸,跑到几千里开外,居然还能戴上这弱不禁风的帽子,当即忍不住反唇相讥,“若论蛮力,天下无能出于巨熊,如此猛兽,亦沦为人的猎物,可见中土汉人所云智力二字,智在前,力在后,是有道理的。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完颜雍笑道:“朕亦曾读汉人史书,多有以智谋获胜者,然亦有一力降十会之说,若是贵国之人都终身茹素,体弱如斯,那就算有再多智谋,怕是也挡不住我儿的万钧之力。”   “陛下真以为如此?”方靖远哂笑一声,看来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真当我是菜包子软得好欺负了?   完颜雍看着他,颇有些意外,“不然呢?难道贵使敢与我儿较力?”   方靖远眼珠一转,微笑着说道:“陛下方才也说了,以我之力,便是十个也比不上太子一人。请恕在下冒昧,可否与陛下打个赌,若是在下能以一人之力,借助几个小小的工具,推动数倍于太子之力的巨石,便请陛下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哦?你有何要求,且先说来听听。”完颜雍大为好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个清瘦俊逸风度翩翩的瀛洲男子,真是羸弱的可以,别说十倍,就算再多几个,也未必是他儿的对手,竟然还敢提出条件跟他打赌,单是这份胆气,倒是值得让人另眼相看。   方靖远叹息一声,煞有架势地说道:“静泽在此先行谢过陛下。我瀛洲地处东海海岛,地窄人稀,近年来又逢天灾人祸,人口锐减,四野荒芜,民生难以为继,方才远渡重洋,向贵国进献贡品之余,亦是请陛下施以援手。”   “你是想要朕加以赏赐?”完颜雍立刻警觉起来,这些瀛洲使者口口声声礼物贵在心意,实际上就是一群穷鬼,还想跑来他这里打秋风?甭说话说的再好听,就算人长得再美,也休想从他这里骗走财物。   过的,礼轻情意重。   方靖远一看他的脸色,就已将他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当即说道:“陛下天恩浩荡,静泽岂敢如此贪心。静泽所求并非财物,而是……人,或者说,贵国的奴隶。   一听他不是要钱要物,完颜雍的脸色就好看多了,“哦,奴隶啊,这好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奴隶,回头让太常寺的人带你去采买便是。”   奴隶都舍不得给,还要我自己去买,我看你还是改个名字,甭叫完颜雍,叫完颜抠算了。   方靖远腹诽不已,嘴上却说得无比好听,“多谢陛下。只是我想要的是女奴,至少三百名以上,却是太常寺不能做主,尚需禀明陛下,以免生了误会。”   “女奴?”完颜雍一怔,“你要那么多女奴干什么?”   方靖远面露尴尬之色,有些支吾地说道:“这……我也是奉命相求,此事关系鄙国天皇及贵族所命,还请陛下恕我官职卑微,不明上意之故。”   金国太子却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难猜的,不过是你们瀛洲的女人不够了,想从我们这里要一些去,也不是不行,正如你先前所说,既是赌约,先胜过我再说!”   完颜雍的面色稍为和缓,看着方靖远的眼神,也跟看色中饿鬼差不多了,“我儿所言极是,既然要赌,那贵使也当拿出相当的赌注才是。”   “好!既是如此,陛下金口玉言,那我们就赌了!”   方靖远一脸毅然决然,豁出去的模样,顿时让完颜雍大为好奇,着实想看看这个穷鬼到底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可以冲抵赌注。 第六十七章 杠杆原理   方靖远能拿出什么奇珍异宝来?那是不可能的!   他从来是人敬我一尺, 我敬人一丈的作风,面对对于一毛不拔的完颜抠而言,他也同样是铁公鸡的作风。   “鄙国亦是小国寡民, 哪里能与天朝上国相比。小臣能拿得出手的, 也不过些许小儿玩意, 等会与太子较力时, 陛下若看得入眼, 便算作赌注如何?”   反正他现在是“源静泽”, 如何自黑都无妨,又黑不到他的真身头上, 但想要他拿出真金白银, 门都没有。   完颜雍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若是看不入眼呢?那贵使可否以自身为注,败则留下,胜则带走你想要的人,如何?”   我去!这葛朗台很识货啊!居然知道人才是最重要的财富, 有眼光。   方靖远敬佩地冲完颜雍拱拱手, 算是答应了他这个条件, 就算他再垂涎自己的……人,这赌注他也是赢不了的。   金国太子闻言哈哈一笑, 冲着方靖远说道:“父皇既然如此看好这位源……使臣, 那儿臣必当竭尽全力, 将人留下来陪父皇!”   方靖远呵呵一笑, 问道:“我的人反正在这里了,你们的赌注呢?我要三百女奴,年龄不限, 最好是知书识礼,寻常人市上买不到,不知太子殿下可能凑齐这笔赌注?”   金国太子正要开口,身后了几句,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即对方靖远说道:“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去领人。”   方靖远:“不急不急,我方才也说了,本人是手无缚鸡之力,全凭借用外力——”他转头望向完颜雍,“陛下,借用工具可以吧?”   完颜雍点点头,“用工具可以,但只能你本人亲自动手,不能让其他人代劳。”   方靖远故作遗憾地说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全,看来我是想不出力都不行了啊!那就有劳陛下,让人给我准备一些铜铁弹丸,只要大小差不多就行,我回去做几个工具,明日便与太子殿下较力,至于要举起的重物嘛,就请皇帝陛下钦点!”   完颜雍看了眼自家太子,再看看四周,视线落在了金殿门口的两尊三足蟠龙铜鼎上,“自古以来,力士举鼎都能传为佳话,朕的金殿门口,两尊铜鼎或有五百斤分量,不知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这……”金国太子面露难色,他举个三百斤绰绰有余,五百斤就有些勉强,若是稍有不慎,就有身败名裂的危险,前朝辽国就曾有位大王,号称有力拔千钧之勇,酒后举鼎,一个不小心,竟被自己举起的巨鼎落下来生生砸死,丢了性命不说,还徒留笑柄与后人,他可不能犯这个傻。   方靖远见状,连忙说道:“这铜鼎的分量是够了,但若是举鼎失手,怕是会伤及性命。小臣怕死,敢请陛下改举鼎为推鼎,能推动者为胜。若是都能推动,再往鼎中加入铜球,最终以铜球和铜鼎的总重量决定胜负,不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他说明举鼎的危险,又将怕死的名声包揽过去,倒是让金国太子大生好感,当即点头说道:“如此甚好,你我二人不过是较力,又非生死决斗,不必伤筋动骨,照他们汉人的说法就是——以和为贵!”   方靖远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   既然两人都同意了这种较力方式,还需要各自准备工具和赌注,完颜雍也就没有再挽留方靖远,待用膳后就派人将他送回驿馆。   刚回到驿馆,就听到隔壁的厢房传来一阵阵哭声,方靖远不觉愕然,“那边……怎么回事?”   杜十娘给他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热茶,递上面巾,轻笑道:“听说他们鱼目混珠,用石头冒充美玉进贡,被人当堂拆穿,如今既已送完贡品,驿馆的人就撵他们回去,谁想这些高丽人居然连盘缠都没带,别说出去住店,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正在那边苦苦哀求驿丞通融呢!”   “噗!”方靖远算是服了,完颜雍是抠,可也没抠到这份上,这些高丽人还以为金人和大宋那般大方好客,你名义上称臣送点土特产来,就想换回人家的无数丝帛金银,居然连点路费都舍不得带,光想着吃别人的住别人的,等拿了赏赐再回去,可没想到完颜雍被方靖远一语点醒,不但没回赠金银财帛,反而大笔一挥,赐下御笔亲书的“高丽”二字,赐给他亲自册封的高丽王,堪称“礼轻情意重”的最佳典范。   只是,坑苦了同样抠门的高丽使臣。   方靖远得知原委,也懒得理会隔壁邻居,先去拜访了源静雅,将今日自己觐见时所说所做之事都跟他讲了一遍,毕竟是借了人家的名头,若是先前不曾遇到他,这些事做了便做了,可如今得了人家襄助,既出“国牒”又出印章的,总不能挖了坑不填,给人留下后患吧。   源静雅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能从话语中感受到当时金国大殿上的气氛,不禁也对这位“兄长”刮目相看。原本只当他是个高级骗子,冒充使节来骗财骗物,现在看来,竟是处处言之有物,非寻常人物,以一己之力,要从金国带走三百妇孺,谈何容易。   “兄长高才大义,着实令人佩服,若有需要在下之处,义不容辞。”   方靖远轻笑道:“目前倒不需要,阁下好意,心领了。”   源静雅却不掩好奇地问道:“不知兄长有何妙计,能以一己之力,力拔千钧?”他生怕方靖远不喜,急忙补充道:“在下并非小觑兄长,只是担心兄长有什么闪失。在下虽没有多少本事,清远君却是京都一等的武士,或许能助兄长一臂之力。”   “谢了!”方靖远摇摇头,说道:“若是可以让别人帮忙,那我就让阿璃——木叶离上了。只是此事关连不少人,若非我亲自动手,金国皇帝也未必肯放人。你且放心,我既然敢答应,自然有我的把握。”   源静雅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若是真的败了……兄长难道要留在金国?”   方靖远讶然失笑,“原来雅子还真不看好为兄啊!你且放心,为兄绝不会败的!”   源静雅说道:“既是如此,那明日比试之时,可否带我同行?我和清远君同去,定不会给兄长添麻烦的。”   方靖远看了他一眼,笑道:“同去倒是无妨,不过你得以副使之名同行,还是换回男装吧,在这里,你这般模样,可比隔壁的美人更招人啊!”   源静雅面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多谢兄长提醒。”   方靖远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这位小弟弟显然尚未成年,好奇心不小,既然有心交好,那他便带带这个学生也无妨。   他要的材料几乎前后脚送到,还有金国皇帝和太子额外赏赐的物品,足足装了两大车,跟隔壁高丽使者得到的一幅字相比,简直天渊之别。   据杜十娘打听回来的消息,高丽使者先前进献的特产和美女,除了碍于公主的身份勉强被留在东宫外,其他的女子都被金国贵族丑拒,最后只能充作公主侍婢入宫,让那高丽使臣真是面子里子都赔的干干净净,被驿丞扫地出门,如今已不知怎么回去了。   方靖远让人把那些铜丸和铁丸都放在院中,连带其他要的材料,让岳璃按照他的吩咐都亲手搬进房里,然后开始制作安装——轱辘和滑轮。   轱辘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出现,包括水车在内,到大宋时代,手工业发展迅猛,更是由郡县普及到乡村,随处可见,然而能用是一回事,懂得其中原理的人却并不多,更没几个能想到用它来做“扛鼎”之事。   所谓君子善假于物,可英雄却靠得是自己的双手,方靖远既然手无缚鸡之力,自然选择做个君子。   至于那些铜丸铁丸,则借助岳璃的力气,劈开铁球,做了几个滚轴滑轮,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当日次他带着岳璃和源静雅主仆,带着这几样“工具”,一同前往金国皇宫,就看到金明殿前的广场上,围观的人数比昨日朝见时多了数倍,不光有金国的大臣,还有人带着家眷也来了,热热闹闹的简直不像是庄严肃穆的皇宫正殿,倒像是临安看表演的瓦舍。   “呵,这些人……真当是来看戏啊!”   方靖远冷笑一声,远远地看到在城墙下跪着一片人,唯有那些人衣衫破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灰突突的像是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最不相称的东西,却是他今日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的目标。   “先生,”岳璃目力最强,看得最清楚,当即便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那些人,至少……有几十人年纪在四十以上,那人果然没有骗我们。”   杜十娘早已通过人打点,不光是打听了那些幸存者的下落,还花了重金贿赂太子身边的人,让他设法说服太子,将那些早已没用的“老弱病残”女奴都送来充数,其中,自然少不了他们想要的人。   金国太子看到方靖远带来的东西,虽然已让人搜捡过并无“危险”物品,仍是觉得好奇不已。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用处很多。”方靖远让岳璃拿出轱辘,还拿出一个昨晚现做的简易“支架”,然后说道:“我还需要一根长一点粗一点的铁棍,不知太子殿下可否提供?”   “啊?要铁棍何用?”不光是金国太子,就连完颜雍也大为好奇。   方靖远让岳璃一把将铜鼎推倒,然后放好支架,方才从金国侍卫手中接过他们拿来的铁棍,沉得压手,他险些没能拿住,还是让岳璃将铁棍插进铜鼎下,再塞入支架做支撑。   就在他没拿稳铁棍失手之时,全场轰然大笑,金国太子虽然只推动了铜鼎一下,但跟连铁棍都拿不起来的方靖远相比,显然强出许多。   可方靖远却不紧不慢地,等岳璃帮他把一切都准备好,方才伸手按在铁棍的另一头,对完颜雍和太子说道:“皇帝陛下,太子殿下,请看好了——”   “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力拔千钧。”   偌大的铜鼎,就这样,被他一只手,轻易撬动,随着支架的滑动,仿佛一个小儿玩具般,被他推着前行数十尺方才停下。   全场静默,所有人张大口,看着他的视线瞬间变得无比灼热。 第六十八章 貌不惊人   “哗——”   全场一片喧哗声中, 那些女真贵族激动地大叫,呜哩哇啦地用女真语呼喊了起来,方靖远虽然听不懂, 仍礼貌而不失尴尬地朝四周微笑点头, 做足了一个风头人物应有的礼仪和完美形象。   就连金国太子也冲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激动地朝他大喊, 依然没听懂的话语, 见他一脸懵逼状, 用日语反问, 他才反应过来,换了两人都能听懂的汉语问道:“能让我试试吗?”   他指着杠杆, 不对, 现在的用法叫撬棍, 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方靖远看在那些“赌注”的份上, 当然不会拒绝,但还是先行确认了一下, “那先前我和太子的赌注,是不是算我赢了?”   “算!”金国太子一脸见猎心喜地盯着那根撬棍, 明明这跟铁棍还是他让人给方靖远找来的,特地选了根又粗又长又笨重的, 就是故意想看这个瀛洲使者的笑话,却没想到笑话没看成,反倒看到如此有意思的方法。   只用了一个“支架”垫着,然后一根铁棍而已, 竟然就能撬动数百斤重的铜鼎,用的力气,怕是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没。   若是换了别的东西呢?   大金缺的不是勇士, 而是这种能移山填海的智慧。   完颜雍能以宗室之身,夺得金国帝位,还得到群臣和宗室的拥戴,手段和人望都不缺,只一看,就自然明白了方靖远的“狡猾”之处。   方靖远的确没借用他人之力,只是用了点小工具,正如他所说,“君子善假于物”,这手段说穿了,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之前跟宋人作战时,那些投石车的原理,不都跟这根棍子一样?   只是作为金国的贵族武将也好,文臣也好,都从不会去研究那些低贱匠人的东西。这些大型攻城守城器械,对他们而言,只要能用就行,为什么会有用,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些原理对他们而言,根本连想都未曾想过,在会在乍见之下,惊为天人。   宋人之中,这样的能人不少,只是能用的不多,完颜雍眼下困于内外战乱,尚未来得及理顺政务,更顾不上去收拢人才,如今看到方靖远的表现,倒是真动了几分爱才之心。   “朕一言九鼎,不论你用什么方式,既然胜过我儿,那你要的人,便随你带走。不过……刚才你用的这些东西,可得留下来。”   “没问题,多谢陛下。”方靖远十分大方地点头,手一摊,引着金国太子过去,“你来试试,一只手就行,按这里……必须是铁棍的最末端,距离那边越远越省力,当然也得这根棍子够结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金国太子已迫不及待地用力按下撬棍,只是他用力过猛,比之方靖远轻描淡写的动作,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结果那铜鼎被猛地撬起,速度过快的结果,是整个铜鼎轰然朝前滚去,数百斤的分量不说,那速度竟然越来越快,这般碾压下去,直接将地面的石板都压得裂开,朝着外面围观的人群冲去。   “快让开!”方靖远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才刚大叫了一声,全场已是大乱。   本来看热闹的就不止金国君臣,还有不少人带了家眷来,甚至连金帝后宫的孩子们也有跟着来看热闹的,本来是给金国太子助威看瀛洲使者丢脸,没想到刚看完好戏,就开始进入夺命巨鼎的阶段,一个个吓得哇哇大叫,孩子们连挤带吓的,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挡住!挡住!~~”   金国太子急得汉语女真语乱七八糟地大吼起来,可受他指挥的几个武士冲上前去,试图挡住铜鼎,却被铜鼎撞开,摔倒在地上,当场就吐血不起。   “闪开!都让开!”   方靖远喊了几声,可根本没人听他的,只能眼睁睁看这铜鼎从人群中间穿过,前方,正是那些等待发落的“赌注”们所处的位置。   那些金国大臣们的反应还算快,铜鼎所过之处,只有几人被擦伤,可前方那些跪在地上的女奴们,根本无知无觉,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连一个躲闪的都没有。   或许对于她们来说,这次被匆忙地带入宫中,面对这些嬉闹喧哗的君臣,她们只会想到昔日最痛苦的遭遇,与其再次经历被当成玩具蹂躏的痛苦,还不如直截了当地一死了之。   “快闪开啊!——”   方靖远忍不住追上前去声嘶力竭地大喊,可那些女奴头也不抬,麻木而绝望的眼神,甚至在欢迎那尊犹如死神般的铜鼎碾压而来。   “兄长!”源静雅一把拉住了他,低声劝道:“你拦不住的……”   “咣!——”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抓起金国太子扔在地上的铁棍,在地上用力一撑一跃,竟将自己如同一枚弹丸般弹飞出去,速度之快,远胜过那笨重的铜鼎,就在那铜鼎即将撞上女奴群时,那疾射而来的人一脚正中铜鼎下方,竟将那铜鼎整个踢翻,倒扣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四周的人耳中嗡嗡作响。   而那人落在地面上时,身形才跟铜鼎一般高,瘦瘦小小,貌不惊人,竟是跟着那瀛洲使者源静泽同来的武士之一。   方靖远已挣脱了源静雅的手,第一时间冲到了岳璃身边,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岳璃抬起脚甩了甩,苦笑一下,“有点震麻了,不能动,得歇一会儿。”   方靖远赶紧站在她身边,伸出自己并不强壮的胳臂,“那你扶着我,先缓缓——要不让清远君背你回去?”   他有自知之明,背人是有心无力的,要帮忙也只能找人帮忙。   “不用,”岳璃摇摇头,“我稍微歇一歇就没事了。”要不是那铜鼎的反震之力太大,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也不便动手,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过看到方靖远这么主动地靠过来让她“依靠”,心里还是欢喜大过一切。   至于让平清远帮忙,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转头看看身后那些惊魂未定的女奴们,总算松了口气。   还好,她们没事。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们出了什么事,那她才真的是想哭都来不及。   他们刚说了两句,金国太子也带着侍卫们赶了过来,还特地跑到铜鼎跟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看到铜鼎下方凹进去的一个小坑,不由咋舌不已。   “真想不到你们瀛洲武士,看似平平无奇,竟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方才也是事出突然,我的武士才贸然出手,眼下伤了腿脚,还得歇一会儿,等会我就让他们先带这些女奴回去……”   方靖远担心节外生枝,赶紧谦虚地说了几句,“区区雕虫小技,巧合而已,当不得太子殿下夸奖。”   金国太子倒是哈哈大笑,好奇地打量了岳璃几眼,见她瘦小畏缩低眉垂眼的模样,跟先前迅猛灵巧的动作简直不像一个人,倒也没了兴趣,只是拉着方靖远去见皇帝,留下其他人在此善后和交接“赌注”。   那些女子起初以为必死无疑,可没想到竟然会被人救下,再听那些金人将自己“交接”给这三个年轻男子,一时间都有些惶恐起来。   负责交接的金人官吏将奴契和名单交给源静雅,他顺手就递给了岳璃,然后用标准的瀛洲语和汉语表达了自己的谢意,还十分懂事地送上了一个颇为压手的荷包。   金人官吏接过荷包毫不客气地塞进怀里,冲着那些女人幸灾乐祸地笑道:“想不到吧,这年头还有人要你们,也算是你们占了便宜,要是能活着跟着几位使者回了瀛洲,或许还能享几天福呢!”   瀛洲是什么地方,她们并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她们再一次被卖掉,这次被卖得更远,或许真得永无回家的希望了。   一时间,有人抑制不住地低声哭泣起来,情绪一旦传染开,大家都有些失控地发出哭声。   顿时惹怒了那金人官吏,冲着离他最近的女子就是一脚,“哭什么哭!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你们不想活了吗?”   源静雅见状急忙上前说道:“既然皇帝陛下要留我们正使说话,这些人就先由我带回去,免得她们在此言语失礼,扫了大家的兴致。”   金国太子已有吩咐,还拉走了方靖远,这些小官吏自然不会为难他们,便随意看了看人数,交接完毕,就让他们赶紧带人离开,对其中几个站都快站不起来的,一开始还想拉出去扔到乱葬岗,却被岳璃拦下来。   “有劳阁下费心,我们带了两辆马车来,能带走这几人,若是回去救不活,我们自会处置。”   “行吧,反正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爱怎么用就怎么用。”金人官吏掂量了一下怀中荷包的分量,好心地建议,“这些女人不少都有病,费心去治花的钱还不如再买些年轻美貌的,你们若是还要人,回头可以找我。”   “多谢提点!”岳璃忍着怒火,再次给他“打点”了一番,她缓过劲来,也不管那些金人怎么看,一手一个粗暴地“拎”起动弹不得的女人,直接走出宫门丢上马车,再催着其他人跟上。   如此粗鲁的动作,反倒赢得那些金兵喝彩,在他们眼里,这些都不过是一些货物,甚至还是已经老弱病残得浪费粮食的废物,本来就已经打算择日处理掉的,居然还能跟瀛洲使者换来个能“力拔千钧”的神器,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而那些女人战战兢兢地跟着马车离开皇宫,被一条长长的绳索捆着,系在马车后面,平清远和源静雅坐在前面的马车上,看不到后面的情形。   而岳璃则走在最后面“看守”着她们,带着她们几乎以“龟速”回到驿馆,幸好当时的驿丞得了太常寺段均的吩咐,给他们最好的院子,前后两进大小,挤一挤,勉强能容纳下这三百女奴。   直到进了院子,送走驿丞,关上了院门,这些女子还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未来,她们本来身上就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这会儿一个个如鹌鹑般挤成一团,相互拥抱着取暖,瑟瑟发抖地在燕京的寒风中艰难地活着。   岳璃一言不发地走进厢房,从里面拎出两个巨大的包袱,扔在她们面前,转身又进去取了两个包袱出来,堆在地上,几乎将整个院子都占满了。   “衣服,先穿上!”她自己也曾穿着破衣烂衫一路打猎吃草地从岭南徒步走到临安,其中辛苦最了解不过,哪里见得了她们这般受苦,第一时间就把方靖远之前让人采买来的成衣发下去。   “等等!”杜十娘从内堂匆匆走了出来,急忙拦住她,“先让她们进去梳洗一下,要不换了衣服弄脏了还得洗,这么冷的天折腾来折腾去的病了怎么办?”   说罢,她转头朝那些女子说道:“大家别怕,我已经让人在后面烧好水了,你们十人一组,轮流进去梳洗更衣。其他人先进厢房里休息一下,避避风,喝点热粥暖暖身子。”   杜三姨也跟着她一起出来,吃力地拎着个巨大的粥桶,岳璃才明白过来刚才看到厢房的桌上摆了那么多空碗是干什么用的,急忙上前帮杜三姨将粥桶拎进厢房,接着看她比划说厨房还有,就又跟着过去拎了两桶粥回来。   这都是杜十娘和三姨一早就熬好的,方靖远没她那么细心,只是提了句这些女子的境况不好,回来得先帮忙调养一下,她就一早出去买了米粮和药材回来,跟三姨一起熬粥烧水,眼看着日头渐高,等到午时已过,都不见他们回来,原本还担心有什么意外,如今看到除了方靖远之外都已回来,总算放下心来。   那些女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和折磨,哪怕一点点温暖都让她们受宠若惊,更何况现在这般精心的准备,更让她们难以相信。   “你……你们真的都是瀛洲人?”   杜十娘眨眨眼,朗声笑道:“我们是什么人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们先安顿下来。我们主君要的是活人,可不是随时会死的奴隶。”   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缓缓点了点头,在一个满脸疤痕的女子扶持下站起身来,说道:“不错,大家就听这位娘子的吩咐,先去洗漱吃饭,莫要争抢,他们既然要我们活着,就不会再让我们饿死。”   哪怕已是满面皱纹,苍老而消瘦,女人依然站得笔直,双目有神,特地多看了杜三姨一眼,让人扶着先进内堂梳洗。其他女子在她的安排下,竟然一个个悄然无声地分组,不争不抢,虽然还是满眼惊惶恐惧之色,却比先前在金国皇宫时的绝望和死气沉沉好了许多。   杜十娘先前担心这些人里有其他被发卖的女奴,所以没敢早早暴露身份,这会儿看到这个白发女子的举动,便知她在这群女人中的地位不低,甚至可以说是她们的主心骨,这才安心了几分,让岳璃照看着其他人,自己则带着杜三姨去见她。   她原本安排了五个木桶在后院厨房旁的房间里,就是方便她们两人一组互相擦洗,房中都准备好了最便宜且厚实的粗布衣衫,等她们第一批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再去换了第二批人进来梳洗,换好衣服的则去前院照顾那十来个病倒的女人,不但没人争抢,相互之间的依赖和帮助,都远超出岳璃的想象。   看到她们梳洗后喝了点粥,整个人就如同活过来一般,开始主动帮忙打水洗衣服刷碗收拾厨房,岳璃也放下心来,到后院去看那个气度不凡的女人。   那妇人梳洗更衣之后,愈发显得雍容高贵,哪怕穿着最廉价的粗布衣衫,也仿佛身着华服,眉眼间气势凛然,打量着岳璃和杜十娘时,竟让她们都不觉心生敬意,不敢冒昧发声。   “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瀛洲?若我记得不错,瀛洲远在东洋之外,我们这些老弱病残跟你们远渡重洋,还能有几个活着?”   “最好说清楚你们的目的,否则,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而不去做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岳璃听她说话的口音和那种有些熟悉的口吻,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枚白玉佩,双手递到她的面前,“请问这位夫人,可否认得此物?”   这块白玉佩其实算不得极品,只是入手温润,上面刻着有饕餮纹样,在饕餮尖牙利齿的口中,却嵌着个古篆的“霍”字。正是当初霍家与岳家重新交好后,送给岳璃的一块玉佩,上面的图案是霍家所独有,只要是霍家人,一眼便可认出。   那妇人一看到玉佩,顿时无法再保持先前矜持警惕的态度,几乎是扑上去从她手中抢走了玉佩,拿到眼前看了又看,双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你……你从哪里得来此物?”   岳璃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有一义弟千钧,有家人失散多年,我方才见夫人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贸然请问,夫人可是姓霍?”   那妇人闻言,已是泪流满面,喃喃地说道:“千钧……是二哥的孩儿吗?想不到……想不到我还有听到他们消息的机会……哈哈!我是姓霍,霍家人就算到死,也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便是霍家五娘,霍青娥!” 第六十九章 霍氏青娥   且不说这边的岳璃和霍五娘如何相认, 方靖远在金国皇帝的“盛宴”上早已如坐针毡,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可偏偏还得强颜欢笑, 应付这些个莽汉, 内心的吐槽要是能发成弹幕, 绝对可以屏蔽整个燕京城。   然而完颜雍对他的表现那是赞不绝口, 说道最后, 终于“委婉”地说道:“朕有一公主尚未婚配……”   “大金国的公主, 实乃金枝玉叶, 想来陛下定会为她挑选天下第一的勇士相配,我们瀛洲的女子, 也是最看重勇武之士, ”方靖远故作唏嘘地叹道:“所以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在家中常被妻子取笑, 着实令人难过啊!”   “呃?原来贵使已成亲了?”完颜雍一怔,再仔细看看, 这瀛洲使者面色蜡黄,双眉稀疏, 就连戴着顶高帽也压不住毛躁的呆毛,还有那双眯缝眼看着永远睡不醒的模样, 虽然有点小聪明,可连根铁棍都拿不动,还真的弱得可以。   虽然隐约中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可一想到自家公主的彪悍, 跟他相比,似乎真有些不配。   “是啊,成亲已有五六年了, ”方靖远苦着脸迅速在脑海中翻过昔日曾在各种媒体上看过的狗血知音体家庭伦理鸡汤,感叹地说道:“我夫人也是高门出身,名门望族,只是自幼好武,跟家中武士学了一身好武艺,偏偏我从小体弱,习不得武,打不过,自然少不了挨点骂。”   完颜雍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叹道:“你也不必难过,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想必尊夫人对你期望甚高。想当初,朕的爱妻亦是如此……”   他忽然转了话题,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亡妻,搞得方靖远有点懵,只能随口符合,感觉鸡同鸭讲,完全不在线上的两人,竟然能一唱一和得格外和谐,就连金殿上那些辣眼睛的劲舞表演,都没能破坏他们的兴致和胃口。   后来想想,方靖远觉得是自己没敢吃他们血刺呼啦的肉食,坚持茹素不动摇,把肉都让给皇帝陛下的缘故,才能博得肉食动物如此好感。   也幸好如此,他两碗酒下去,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倒在席上,少不了又被金国太子和其他人嘲笑了一番。等被人抬着送回驿站时,皇帝陛下念在他“夫妻情深”,就没给他再添乱附送个美女,而是将他带去的“工具”尽数留下,只送了个两手空空的人回来,算是完美表现了他抠门的人设。   送他的人前脚离开,方靖远后脚就从“沉醉”中醒来,赶紧喝了碗浓茶漱漱口,又从岳璃手中接过面巾擦了把脸,方才长出了口气,感觉自己总算活过来了,不用再被那些臭烘烘的大汉包围着吵吵闹闹的灌酒,简直是死里逃生。   “这大金国的酒着实难喝,亏他们还能一大碗一大碗灌下去,真不愧是牛饮……咦?阿璃,十娘呢?那些女……她们都安置好了吗?”   岳璃点点头,说道:“多亏十娘早有准备,我们一回来她就安排大家梳洗更衣,还准备了热粥暖胃,要不然这么冷的天,怕是又得病倒好几个。”   “也多亏有你。”方靖远放下茶碗,心有余悸地说道:“今天要不是你,还不知那铜鼎要砸伤多少人,你的腿好点了吗?还疼不疼?”   “呃,不疼了,没事的。”岳璃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她的腿脚,不禁有点脸上发热,低下头赶紧转移话题,“今日接回来的人里,有一位长者,正好是霍九郎的小姑,霍家五娘,名叫霍青娥,你可曾听说过?”   “霍青娥?”方靖远沉吟片刻,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母亲虽然也是霍家女,却是旁支的所谓丧母长女,早已跟家人断了联系。我……或许是亲缘浅薄吧,霍家待我不薄,去却一直不是很亲近他们,霍家小姑的事,九郎先前从未跟我提起过。”   “上次若不是九郎自己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原来霍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我要不要先去拜会她老人家一下?”   “今晚就不必了。”岳璃叹息一声,说道:“这会儿她已经歇息了,明日我再陪先生一起去见她。先生也忙了一整日,不如早些休息吧。”   “嗯,明日你再陪十娘再去人市上转一圈,若是能买到的女奴,再买些回来。”方靖远揉揉额角,这身体的体力着实是个短板,太拉后腿了。   岳璃一怔:“驿馆都已经住满了,若是再买人回来,怕是住不下啊!”   方靖远满不在乎地说道:“隔壁的高丽人不是已经走了吗?添点钱把那边租下来,这边只留自己人,来历不明的女人都安排到那边去,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再另行安置她们。”   “若是再不买人,那我先前跟金国皇帝说的话就有了破绽,他们故意给我们次品一来是抠门,二来也是试探,反正这些人对他们而言,已毫无价值。但她们的身份来历放在那里,哪怕家人不肯认不肯赎回她们,若是有人存心来买,他们也会好生调查,不会这么轻易就给了我们。”   “所以,还得买人。不光买,还得表现出对这些人的不满,若不是因为金国皇帝的‘赏赐’,我们才不会给她们治病,就算这样,也得多买些人回去替补,免得路上损失过多,回去不好交差。”   “你让十娘和霍五姨也小心一点,她们这批人里,说不定还有金国的探子,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我们一个都走不掉。”   “明白了!”岳璃悚然惊醒,应了一声,“是弟子大意,这就去查看一下——”   “等等,就算发现有人不对,也先别惊动了她。”方靖远悉心教导:“摆在明处的探子,总好过不知来路的密谍。有时候将计就计用得好了,抵得过千军万马。找出来,盯着她,让她放出去的消息,变成我们想告知的消息,她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帮手。”   岳璃认真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眼都不眨一下,哪怕现在的先生,染黄了面孔,剃掉了大半眉毛,故意做出惫懒无赖的模样,跟在临安时众人追捧的神仙风范相差甚远,可她却觉得,或许在这种时候,先生才毫不顾忌地表现出真性情来,如此宝贵的机会,霍九郎错过了,还真是……非常好。   她等方靖远休息后,悄悄去看望了霍青娥,哪怕霍青娥先前也提过不必给她特殊待遇,杜十娘还是把她和杜三姨安排在了一起。相认后她们才知道,霍青娥肯站住的原因,是因为认出了杜三姨。   三十五年无间地狱般的生涯,熬不过去都已经化为尘土,熬过来的,有的疯有的傻,还能保持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   霍青娥堪称其中最强大的一个,当初她是跟母亲和姐姐一起被押往燕京,半路上母亲就已经熬不住死在路上,被弃尸荒野时,她和姐姐尚被当成牛马般驱赶,连拜别的机会都无。   到了燕京,姐妹俩的遭遇和其他宋室贵女一般无二,那种噩梦般的日子永无止境,她们唯有靠着一线希望,希望父兄能够设法来赎回自己,才坚持着活下去。   后来赵构赎回生母韦氏时,南宋的使者曾到燕京,却彻底击溃了她们的希望。   霍家早已为她们办过葬礼,还郑重其事地举行了安葬仪式,根本没有人知道她们被掳来燕京,尚在此处受辱受苦。   在她们的家人心里,她们早已经死去。也唯有死去的她们,才能保持干干净净的名声,不让霍家门楣蒙羞。   霍二娘当时就疯了,寻死不成,反而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说来也好笑,像赵构那样的一国之君,千方百计,享尽人间富贵,什么补品药材没用过,后宫不说三千也有上百妃嫔,可偏偏就是一个孩子也生不下来。   而在浣衣院这种人间地狱中,饥寒交迫还时不时受人欺辱,霍二娘却奇迹般地生下了孩子,只是以她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当时霍青娥想溺死那个孩子,也免得她跟自己一起受苦,可看着血泊中姐姐的尸体,她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只是毁了那孩子的容貌,靠着浣衣院同样悲惨境遇的女子们一人一点,竟也将她养大了。   像她这样的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在浣衣院里还有几个,只是年纪尚幼时就被挑走卖了,只有霍小小一人,因为面容丑陋如恶鬼,才侥幸留在了霍青娥身边,两人相互照应着,终于等到了今日。   岳璃告诉霍青娥,霍千钧父子一直还记着她们,只是有种种顾忌,方才没有北上来寻,霍青娥却只是冷笑一声,并未置评。   在没有亲眼见到父兄之前,任谁说的话,她都不会再相信。   当初也曾有人骗取了这些苦命女子的信任,知道她们家人的信息后,便去南方索要赎金,结果……比她们能想象的更可怕。那些人,甚至连一点儿回音都无,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杜三姨当初因为咬舌自尽,侥幸被救活后卖出去做贱奴,幸好她还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才能活下来。   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悲惨的经历或许各有不同,可唯一相同的,是她们活下来,为的不仅仅是自己。   是家人,是死去的人的嘱托,是要一个说法,一个解释,一个……能看到报应降临的渺茫希望。   方靖远能想到的,霍青娥也想到了,所以她昨天特地安排那些女人分组时,就将怀疑的对象分开。毕竟在浣衣院中,她是年长者中,唯一还清醒着,有能力有勇气扶持和帮助其他女子的人。   大家只知道她叫“青姨”,不知道她姓霍,更不知道当初她险些成为赵构的王妃。   浣衣院的女子来来去去,三十五年前活下来的已为数不多,可金兵年年进犯,不光是攻打南宋,对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的汉民也同样欺压掳掠,所以这三百人里,已没有几个知道她们的身份,只知道有不少人是靠着她的庇护才艰难地活下来的。   在活着都成为一种痛苦时,这些女子全靠着彼此间的一点点扶持,才能让自己不在痛苦中疯狂地死去。   “她们大多数都已经没了名字,以住处的花名为姓,排行为名,这次被挑选来交易给你们的人,大多数是老弱病残没用了的,只有几个例外,你只需要盯着那几个就行,其他的人,都交给我。”   霍青娥干瘦的脸上掠过一抹杀气,“这些年,我的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想要断了我们最后生路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她身边的霍小小一个哆嗦,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臂,不知是扶着她,还是靠着她的支撑才能站稳。   岳璃轻轻拍了拍她纤瘦的肩膀,说道:“别怕,有我在,一定会安安稳稳地带你们回家。”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光能使动大宋的鬼,大金的也一样认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   有金国皇帝的金口玉言和亲笔题字,方靖远办起离京的手续是格外顺利,他“大方”的交出撬杠和吊车的图纸,到了大金工部下的匠坊人手中,被嘲笑的一文不值,毕竟那些匠人里,也有几个是当初汴京将作监的老人,一代代传承下来,这些东西哪怕不明原理,好坏还是看得出来。   原本将他当做难得人才的完颜雍有点打脸,却也真正开始重视起以前从未上心过的文人和匠人,下诏重开科举不说,还将加倍选录进士为官,不拘胡汉,有才者皆可参考。   方靖远对此又上表吹了一番彩虹屁,让金帝愈发觉得此人言过其实,加上探子查到他们“赢走”的妇人病死小半,还偷偷在人市中买了不少女奴充数,终于放下心来,在他请辞的国书上签字用印,放他们离开。   这些事看似容易,却也花了他们不少时间和心思,等真正能离开燕京,从通州上船时,已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   待船行海上,远离港口之后,方靖远才告知众人,此行的目的地有两个,两艘船,一艘会跟着源静雅东渡去瀛洲,算是完成真正的“使节”任务,而另一艘船,则会沿着东海南下,过青州海州之后,目的地是南宋如今的都城,临安。   他并没有强求所有人都跟他回去,毕竟这些女人里,有早已被族谱除名,被家人“安葬”过的,也有近几年才从中原各地被掳去为奴的,不论现在她们的家人是否还活着,若是想要提前离开的,都可以告诉他。   方靖远的话刚说完,有两个女子的脸色就变了,对视一眼后,立刻要求从青州下船,说她们的家乡在北方,不愿南下。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霍青娥一人给了一个耳光。   “梅十三,桃十七,你们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人是鬼吗?”   “要不是想留着你们送信给那些金狗,我早就剁了你们这双黑手!”   “青姨!我们真的只是想回家!”梅十三当场就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求饶,“我也是没办法,他们说只要我们跟着你们,若是发现你们有问题禀报上去,就可以让还我们卖身契,让我们回家……”   “蠢货!”霍青娥冷笑一声,“进了浣衣院的,就算还你卖身契,你以为,回去还能有人等着你?或许等着你的,是再被卖一次!”   桃十七却后退几步,色厉内荏地说道:“我早就送出信去,知道你们都是骗子,赵王一定会派人把你们都抓回去,五马分尸……你们若再敢我……我……我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心口一凉,一把尖锐的簪子从她背心处贯穿她的心口,从胸前露出来,带出一溜血珠。   不等她回头,站在她身后的霍小小已面无表情地抽出那支尺许长的铁簪,伸出手抹去上面的血迹,又重新插在头上的发髻里,她的眼神冷而无光,面上的疤痕微微抽动,悄然退到了霍青娥身后,又恢复了先前那胆小怯懦的模样。   若不是亲眼所见,方靖远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瘦小干枯丑陋到无人敢正眼想看的女子,竟然会如此干净利落地动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的,仿佛已经历过许多许多次。   他终于相信霍青娥的话,她们俩能在这炼狱中活下来,早已不是昔日的她们了。   梅十三早已骇得面无人色,一个劲地求饶,将她们先前“卧底”监视和报告过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却不知她早已被岳璃盯上,哪怕交出去的一块布头,一片碎纸,都被她和方靖远研究透彻后,再让精通书画的杜十娘伪造一份情报送出去。   否则他们哪里有这么容易离开燕京,到现在那个赵王和完颜雍,还以为他们从通州离开后,就直奔瀛洲而去,还在惦记着来年瀛洲使者会给他们带来多少贡品,不知他们是否还会派出“源静泽”出使……   而真正的源静雅,正诚心诚意地邀请这位给他当了一个多月兄长的“源静泽”兄同去瀛洲,完颜雍被蒙混过去,他却清楚地看到,若是真能得到此人,堪比千军万马。   这才是个真正能以一当千万的人才。   可惜,“源静泽”十分感动于他的赏识和盛情相邀,然后拒绝了他。   “来日若有缘,愿与君相会于西子湖畔,必当与君同游西湖,领略江南风光。”   作者有话要说:   若干年后,完颜抠和源静雅知道了方博士的真实身份   完颜抠:错亿!   源静雅:错美! 第七十章 灯火阑珊   处决了金人安插的内线后, 方靖远和源静雅便准备分道扬镳,一个南下,一个东渡。   哪怕如何“兄妹”情深, 依依不舍, 他们都有各自必须要去做的事, 只能就此告别。   临别之际, 源静雅送给方靖远一封信, 里面盖着他自己的私印, 请他来日到瀛洲时, 务必去源氏见面,说话时, 竟情不自禁地难过到双目含泪, 眼巴巴地看着方靖远的表情, 简直像是生离死别一般。   方靖远见他如此诚挚邀请, 本就生得十分俊美的少年看起来格外让人心软,他原本有些敷衍的心思倒变成了惭愧, 摸摸身上似乎没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就干脆将自己随身带的一把小手弩送给了他。   “别小看了这玩意儿, 箭头虽然小,上面上了点麻药, 若有人近身时,你用得巧妙,连清远君这样的高手都未必能躲得过去。”   源静雅有些意外,虽然并不是十分相信, 但还是很感动,握着方靖远的手十分不舍,“其实兄长可以让她们自己回家, 你同我一起回瀛洲,届时天皇平定叛乱,我源氏依然是瀛洲第一的世家,以兄长之才,前途不可限量……”   方靖远无奈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并非瀛洲人……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也多谢你一路相助。如今我的任务已完成,自然要将她们送回家安置好才行。雅子你……不管是什么身份,来日若有机会,两地通商之时,我会让人捎信到源家,你若有信,也可让人送至临安御街辛家茶肆。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尚有长路要走,为兄就不远送了!”   见他如此坚决,不惜揭开身份,源静雅只得长揖作别,临行之际,仍是无法抑制地落下几滴泪来。   看到他总算登船东去,方靖远终于长出了口气,“这孩子,还真不好带啊!咦?阿璃你怎么了?也舍不得他?”   岳璃从源静雅离开时就一直黑着脸,这会儿听他问话,也只是闷闷地说道:“我是舍不得先生亲自做的手弩,这把……就是上次伤到我的那把吧!”   还拿她跟平清远比,她若是有趁手的兵器,那个瀛洲武士岂能是她的对手?   舍锤用刀,还是现学现卖的瀛洲刀法,跟瀛洲一流的武士过招,能保持不败纪录,她已经尽力了。   方靖远见她居然惦记着的是自己的“手弩”,不觉好笑,“你想要啊?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等回去找些材料,给你做一把更好用的。不对,一把怕是不够……”他看看船舱内那些脸色煞白还硬撑着的女子们,若有所思。   “还得多准备一点,这东西威力虽不是很大,但小巧实用,给她们防身倒是不错。”   岳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咬着牙点点头,就算不是独一无二,就算不是第一把,先生想到最多的,还是她,不对么?   方靖远收起了源静雅留下的信,忽地一拍大腿侧边,“糟了!忘了给九郎买点手信了!走得时候没给他留信,他肯定吓坏了,知道我们故意丢下他以后,肯定会很生气,要是霍五姨再跟他见面……我去看看完颜抠的回礼里,能不能翻出点合适的……对了,还得给官家备份礼物……还有陆大佬和辛大佬……”   他开始发愁起来,算算账,这一趟出门真是血亏,还好,人就是财富,尤其是这些经历苦难活下来的女子,每个人都是一份最珍贵的财富。   不想听他再提起别人,更不想听他计划送给别人的礼物,岳璃堵心地默默走开,独自回舱房去,打坐,练功,自闭一夜不提。   虽然完颜抠赏赐的回礼既不实用也不便带回去送人,但好在他们路过海州,不光是在这里换了船,还跟原来静海军中的几个老人接上了头。   当初他们北上之时,也是这些人帮忙给准备的船和人手,才能让他们顺顺当当地前往燕京。只是那会儿前路未名,方靖远一行都是乔装打扮,更不敢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想连累他人,双方就连面都没见。如今总算完成任务回来,放下包袱后,岳璃自然要跟这些昔日曾追,也让他们可以安心在军中等候北伐的消息。   毕竟,那是当年岳元帅和所有岳家军的心愿,前辈人未竟之志,就等着他们来完成。   来的是静海军统领,沿海制置使李宝之子李公佐和原岳家军的几个老兵,还有一个身形魁梧的大将,竟是如今海州的都统制魏胜。   几人见了岳璃,皆称“少将军”,当即便要行礼,岳璃连忙将他们拦下,“几位叔叔切勿多礼,小侄岳璃,字从玉,尚未谢过几位襄助之恩,岂敢受此大礼!”   那魏胜是江苏人宿迁,出身农家,性子亦是豪爽耿直,当即便说道:“我等敬得是岳元帅父子,你既然能子承父业,单枪匹马北上救回这些大宋女子,就值得俺老魏这一礼!”   说着,不等岳璃伸手,已抱拳深深一揖,干脆利索,毫不犹豫。   方靖远见岳璃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便上前打圆场说道:“魏将军勇夺海州,孤军抗金之事,方某亦是久仰,今日得见,将军风采不凡,果真令人佩服。正好我们此次带回的女子之中,已有十余人本是北方的难民,被金人掳去,早已不知家人下落,还要有劳将军收留,帮她们找寻亲落脚。”   魏胜连连点头,说道:“两位请放心,此事包在老魏身上。只是不知二位可否在海州停留几日,容在下一起南下?”   李公佐在旁说道:“魏公之事已上报朝廷,由和国公亲禀官家,得官家赐封为海州知事,故而赶着在节后前去临安面圣,能与二位同行,自是最好不过。”   魏胜的经历其实跟辛弃疾的前任领导有几分相似,也是被金兵欺压不过,领兵起义,从几百人开始,带着一群原本只拿过锄头的农民对抗金兵。完颜亮那时为南下伐宋征召全国兵力,却没想到山东河北河南和江苏之地到处起义,断了他的粮仓不说,也间接导致了他和上京失联,被完颜雍趁机夺取帝位,死于乱军之中。   那些义军之中,辛弃疾所属的青州军因都统制耿京被叛徒刺杀,辛弃疾南下投宋而散,就属着魏胜带领的海州军最为顽强。   他不光是靠着几百人勇夺海州,夺城之后还安顿城中人心,自领海州军政事务,一手练兵,一手安民,他征税时仿照南宋,以商税为主,促进当地的海商贸易,减轻了农民负担,很快让周围那些被苛捐杂税和金兵团派压迫得活不下去的农民都汇集到海州,短短一年内,拿下周围县乡,在金兵的后院里牢牢地插下了一枚钉子,让他们无论南下伐宋还是镇压各地义军,都要担心海州军在后方的偷袭。   更神奇的是,这位在海州一年,都是孤军作战,要不是海商在外接触到李公佐,南宋还不知竟然有人收复了海州,静海军统领李宝大喜之下,立刻上报,赵昚得了张浚的汇报,毫不犹豫地将这块“飞地”直接划归魏胜管理,只是需要他去临安述职领赏,也是为了安抚人心,鼓舞那些尚在金兵后方作战的义军。   方靖远在离开临安之前,曾听赵昚提起过魏胜之事,只是没想到不光能见到本人,还可以一路同行,自是欢迎不过。   魏胜亲自让人接了那十来个祖籍在北方的女子下船,让她们先在海州安顿,然后再派人替她们寻亲。那些女子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其中有两个妇人自称早已家破人亡,无处投奔,要跟着南下临安,随十娘她们一起投军。   “民妇这条命都是白捡回来的,若能为国为军出点力,便是死也甘心。”   方靖远原本就有建立女兵营的打算,武学招收的女生未必都能通过武举,若是加入普通军中,难免会有诸多不便,何况将来岳璃领兵出征,总要有些自己的亲兵,如此一来,组建女兵势在必行,这两个妇人虽然历经磨难,却意志坚定,稍加训练,绝不逊于普通军士,当下便应允下来,让她们跟着杜十娘安置。   魏胜则大为意外,没想到他竟然会收女兵,“久闻南方重礼学,想不到方博士竟愿意收留这些女子,着实令在下佩服。”   方靖远:“佩服且当不得,难得魏统制没骂我无视礼教,不顾男女大防,就已经很不错了!”   魏胜正色说道:“那些人说的礼数道理,都是在那些安乐富庶之地,若是在我们这些久战之地,每日里想着能活下去就行,谁还管的了什么男女大防?那些金兵杀来的时候,可不管你是男是女,想活着,靠得是手里的刀枪,可不是嘴上的礼数。”   “没错!”方靖远很是欣赏他这种实用派的作风,等看到他之所以要跟他们同行,搭乘静海军大船的原因时,更是对此人刮目相看。   魏胜远赴临安述职,不但带了些海州特产的海货,还带了他这一年来苦心钻研出于金兵作战时的制胜法宝。   “这如意战车,可乘二十余人,四周虽有铁盾防护,仍能转动自如,足以抵挡金兵铁骑进攻,再伺机反击,在战车四周的铁甲上,都有箭孔和枪孔,既能够保护车上的士兵,也可以从这里进攻。”   “还有这种床弩车,将床弩安装在战车上,以机关上弦,一次可发射九支长弩,力透三百步外牛皮铠甲,专门针对金兵的重甲兵……”   “开战之时,几辆战车排开,互相之间以铁钩扣合,便可自成堡垒,内以炮车远攻,左右以弩车护卫,就算金兵有重甲铁骑,也别想突破防守。”   魏胜侃侃而谈,没想到方靖远看他的眼神简直像是捡到宝一般,到最后一拍他的肩膀,感慨地说道:“魏兄如此大才,竟能想出这般妙计,难怪金兵眼看着海州日益兴盛,想啃都啃不下来啊!”   “方博士过奖了。”魏胜憨憨地一笑,挠挠后脑勺说道:“其实这也是个笨法子,我们缺少马匹,单靠刀枪哪里挡得住金兵的铁骑,所以我就想着怎么能先抗揍,挡住他们的冲击,再设法反击。有些人还笑我这是乌龟阵法,可我想着,只要能打胜仗,管他是什么阵法呢!”   “没错!”方靖远朝他竖起大拇指,“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手下的人都是农民出身,又不是武林高手,赤手空拳跟金人厮杀那不叫勇敢,叫送死。你这战车非常好,等到了临安,我找将作监的人帮你改进一下,这装甲车足以让官家再给你记上一个大功!”   “呵呵,我倒是没想着立功,就想着要是各军中都能用上这战车,以后对敌之时,也能少些死伤。”魏胜感慨地说道:“江北之地,十室九空,我大宋多少好男儿,都死在金狗铁蹄之下,若早一日能配上这些战车,便能少死几个人。战车和炮车、弩车的图纸我都已让人绘制好了,此番进京面圣,便是打算把这些图纸都呈交兵部,让他们转交各军配备。”   他如此无私大度,连方靖远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起身朝他深深一礼。   “魏将军大义,方某先代天下人谢过!”   在这个时代,曾有无数人感慨,若是无人藏私,能留下多少珍奇技艺,古老传承。可谁又知道,同样有无数人,不惜牺牲,大公无私,付出的不仅仅是心血,还有自己的生命,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一定能留下,却给更多其他人,留下生的希望。   就为了这三辆战车,方靖远一行人在海州耽搁了两日,等回到临安的那一天,正好赶上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方靖远和岳璃水遁的当晚霍千钧就知道了真相,当场……病倒。他原本就泡在海水里好几个时辰,加上怨气怒气,还被老爹关了禁闭免得他偷跑去北上寻人,结果平时跟铁打似的汉子,一病就病了小半个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还是辛弃疾在除夕前赶回临安来,拉他在酒楼痛饮一夜,方才解了他的心结。   “那两人一文一武,正好相宜,你又何必为他们担心?要是他们开春赶不回来,你就拿下武举魁首,让方元泽看看你的本事,待来年北伐之时,才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何必为一时之气,折了自家的气势?”   “没错!”霍千钧咬牙切齿地灌下一整碗酒,“是他们先不讲义气丢下我!我就非争这个武状元不可了!”   “有志气!”辛弃疾也忍不住抱怨,“你说他们去就去吧,也不等我回来,还把我好容易招来的帮手给挖走了。你不知道,十娘不在的这阵子,茶肆和几家商行的收入足足少了三成半啊!”   “这没良心的方元泽,今年的分红都得给他扣下赔偿我的损失才对!”   “阿嚏!”方靖远连打了几个喷嚏,遥遥地看着临安城上空飞起的点点灯火,不禁笑了起来,“想不到今夜放灯的人真不少,这些灯火飞星,简直比平日里的星空还漂亮!”   杜十娘点头说道:“我朝官家从未有宵禁之说,每年从冬至开始就有各地的歌舞社夜游街市表演,不光有官府发酒钱犒赏,沿街的商家也会支钱给他们打赏。尤其到十四十五这两天,几乎全城各行社都有舞队上街,不光是清音、楚歌、竹马儿、神鬼等等,还有些跑旱船的、杂耍的、舞灯舞狮的,跟着各家歌舞行社表演,可热闹着呢!”   “我们赶紧些入港,还能看到灯市夜游,去凑个热闹!官家今夜应该也会与民同乐,亲临宣德楼观灯……”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大宋的当今皇帝赵昚今日盛装出行,与皇后携手带着太子一起,登上宣德楼,看那城中灯火通明。不光是宣德楼钱搭建起山棚张灯结彩,画着神仙盛宴,两旁还有跨白狮白象的文殊普贤灯楼,当中用草扎飞龙,密密麻麻地装了无数盏灯烛,盘绕在楼台之上,有若双龙飞走,炫目之极。   而宫城外的各家酒楼瓦舍,亦以五色结彩,悬挂各种奇巧华灯,照得满城通明,而那些在街市上游行表演的舞队,伴着嘹亮的清音,笙簧琴瑟,于城中婉转回旋,缭绕不绝,让人当真犹如身处仙境一般。   这般繁华盛世,人人喜着华衣美服,纷纷走出家门,呼朋喝友,同行一乐。   站在城楼上的赵昚看着脚下街市中,那密密麻麻的人群,比肩接踵,沿街嬉戏玩耍,笑声不绝,心中愈发生出无限豪情,当即对身边人说道:“朕受命于天,得诸君庇佑,虽登大宝,亦不敢忘本。来日定当挥师北上,复我故土,救万民于水火,令天下臣民,都能如临安百姓这般,共享繁华,平安喜乐。”   “陛下有此雄心壮志,臣等必万死不辞,追随陛下光复故土!”   张浚等随侍的大臣闻言,无不热泪盈眶,跟着跪拜于地,山呼万岁。   宣德楼下的百姓们也看到了城楼上的皇帝一行人,跟着跪拜下来,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弃疾和陆游、霍千钧等人原本正在丰乐楼中饮酒作乐,忽然听得外面喧哗之声,也跟着从窗口朝外张望,看到满街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都不禁心生感慨,诗兴大发。   “只可惜,方元泽赶不回来啊——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辛弃疾一边喝着酒,一边即兴作词,陆游也着人拿来笔墨,挥毫作诗。   霍千钧却忍不住一拍桌案,怒道:“活该!枉我当他是兄弟,他居然撇下我带着阿璃自己跑了——等他回来,要是被我逮到,我非得——”   正说话间,辛弃疾忽地指着楼下被堵在街口的一辆马车,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那马车上的人——是不是他!”   “是谁?”哪怕不知道他说得是谁,可隐约有些许期盼和猜测,霍千钧整个人几乎扑到了窗口去,正好看到那辆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被人撞到,摇曳不定,从车窗口有人伸出手来,扶住灯笼。   灯火半明半暗间,照在那人脸上,只见那人星眸生辉,唇角含笑,在灯火的映照下,这一时间,那人眼角眉梢的风采,只一眼,便足以令人目眩神迷,便是最巧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绘其万一。   真的是“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1)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小九:(咬牙切齿)等那混蛋回来,我非得——   方博士:(斜乜)非怎样?   霍小九:(飞扑)跪求绑定!不要再丢下我啦啦啦啦!   注1 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七十一章 成败在我   “你还知道回来呵?”   赵昚看着还有脸笑的方靖远, 要不是为了保持身为人君的气度,差点就想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问问这厮玩死遁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心情。   然而他没问, 因为他知道, 答案绝对是没有的。   这货就没有心。   还有脸没心没肺地朝他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根本不知道当时别人是如何为他担心着急上火得差点都想砍人了。   “陛下!微臣知错了!”方靖远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 拱手赔礼, “让陛下担心了, 是微臣的错,然而微臣此去燕京, 收获良多, 不知陛下愿听否?”   “说!”赵昚狠狠地瞪着他, “要是没用的废话, 看朕怎么收拾你!”   “好吧,说起来还真是巧, 臣这次出去,遇到了两国皇帝, 还见了一个真公主和一个假公主……”   方靖远两句话就把人胃口吊了起来,赵昚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追究责任, 见他一停顿就立刻开始催更,“两国皇帝?都是谁?还有真假公主?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啊,陛下就得慢慢听微臣道来……”托章玉郎的福, 方靖远也学会了讲故事留钩子,勾得不光是赵昚,连皇后和太子, 以及偷偷藏在帷帐后的内侍太监和门口竖起耳朵的御前侍卫们,都听得入了迷。   听方靖远说自己用药材染黄了脸色,还剃了眉毛眯起眼扮丑时,赵昚看了他一眼,见他故意眯着眼做怪相,轻哼了一声,心想,还算你聪明,否则那完颜抠怎么可能放你回来?   皇后却十分不解的是,“这女儿家扮成男装倒是常见,话本里也有提起过,可那瀛洲少年,为何要扮成女子?”   方靖远笑着说道:“这就是微臣方才说的,真假公主的事了。”   “这瀛洲源氏,是瀛洲国王的母族,源氏历代与瀛洲皇室通婚,他家的女儿,地位也跟瀛洲公主相当。只是微臣救下的那位少年,其实并非源氏的女儿,若是微臣猜得不错,他应该是源氏的儿子,现任的瀛洲国王。”   “啊?堂堂一国之君,竟流落海上……还要扮做女子逃难……”皇后震惊地刚说了两句,忽然看到赵昚的面色有异,立刻闭口不言。   方靖远权当没看到,继续说道:“瀛洲地方虽然不大,然因为原来施行的分封制,正如东周末年,战国之乱,天子式微,诸侯混战之下,这位少年国王怕是遇到麻烦,才会乔装打扮,出海避难。”   “难怪他再三想要招揽你回瀛洲去,就是想让你帮他。”赵昚听到此处,有些不乐意地说道:“看来你还是很受人欢迎在,都扮成那般丑样,还有人要。可惜他到底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你岂非要去当瀛洲驸马?”   “那怎么可能!”方靖远立刻叫起冤来,“那小子一上船就被十娘拆穿身份,他只当我们不知道,可就他那点演技,微臣岂能看不出来?若不是念在可以用他掩饰我们身份的份上,微臣也不会管他那么多的。”   “你还管的少了?”赵昚不满地说道:“你还把自己的手弩送给他做信物,若是他回去之后,借此研究出图纸,岂不是平添一个外敌?”   他没说出口的是,明明说好了给朕独一无二的礼物,居然还给了别人差不多的,方元泽你这个大骗子!   方靖远笑道:“陛下莫非以为,普天之下,除了元泽之外,再无人能做出这种弓弩?微臣着实担当不起,远的不说,这次随微臣一同回来的,海州制置使魏胜,就自己研发出如意战车、炮车和弩车三车联合作战,以少胜多,才能在金人后方占据海州之地,力抗金兵数十次进攻,无一败绩。”   赵昚大为意外,“朕倒是听说那魏胜从金兵手里攻下海州城,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做战车?那他做得战车,跟你之前设计的,孰道:“不光是他,微臣在金国燕京将作监内,也看到他们新研发出的投石车和火油车,应该是汲取了完颜亮采石矶之败的教训,开始重视火器。若是我们固步自封,自以为是,那下次交战之时,孰胜孰败就很难预料了。”   赵昚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不错,不能以敌之弱而视之弱,便是苍鹰搏兔,亦当竭尽全力。唯有不断改进技术,增强自身,才是取胜之道。”   “正是如此。”   方靖远继续说道:“我送给源静雅的手弩是我自己最早弄来防身的,当时材料不足,多有弊处,估计也用不了几次了,要是强行拆开,只怕一拆就会散架,也不怕他们拿去研究。瀛洲那边更追求武士精神,眼下对这些‘小道’的研究,尚不如金国。倒是那位国王若是因此而夺回王位,改变政局,说不定以后他们的历史,都会因他而彻底改写。”   “倒是如今的金国皇帝励精图治,勤俭爱民,才是我们眼下真正的强敌。”   “那你还给他献计献策?”赵昚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兴农修水利消耗人力物力,你可别忘了,当初以‘疲秦之计’消耗秦国国力的结果,最终是秦国兴盛而六国灭亡。”   “不错,但金国并非秦国。”方靖远说道:“金国之悍勇,在游牧民族的狼性上。以掠夺为天性,逐草而居,以战养战。正如昔日的辽国。”   “狼若失了野性,无需狩猎便可坐享其成,再以礼义教化……最终会成为什么?”   “只不过,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敌人的削弱,以前的匈奴、西夏、大辽,都曾强盛一时,金国之后,孰知草原上会不会出现更凶猛的恶狼?”   “唯有我们自己强兵秣马,强大到无人能敌,无人敢犯,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赵昚点头不已,伸手摸摸太子的头顶,“可听明白了?”   他十六就已成亲,次年便有了嫡长子,继位之后,思及自己当初在宫中之苦,便早早立下太子,如今太子已有六岁,早已开蒙,他平时也常带在身边教导。   太子哪怕此时还是个小儿,亦比寻常儿童懂事得多,当即便跟着点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儿臣明白,不管敌人强弱,只要我们自己变得最强大,就没人敢欺负我们!”   说着,他眨眨眼,又接着说道:“方博士讲故事真好听,父皇,儿臣以后可以经常向方博士讨教吗?”   赵昚哈哈一笑,伸手在他鼻尖上一点,“你倒是会挑人。这事儿,你得自己去问方博士,看他愿不愿意给你讲课。”   太子转头望向方靖远,眼巴巴地看着他,“方博士……”   “讲课不敢当,若有空时,微臣给太子讲几个故事倒是无妨。”方靖远可不敢揽下教导太子的重责,他如今才不过五品的小官,就算有皇帝看重,算是皇帝“宠幸”的近臣,但跟太子少师、太子太保,哪怕是东宫讲习比起来,都差得远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自是避之不及。   赵昚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强求,只是让皇后先带着太子回去,然后又叮嘱慕峥管好今日在殿内殿外的所有人,不得泄露方靖远所讲之事,这才跟他谈及此行的真正任务。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子,打算如何安置?”   除了赵昚和慕峥之外,其他人都以为方靖远和岳璃是被海潮卷走后,流落海外,被人救走,醒来已到了东海,辗转之下,才跟着去燕京转了一圈,其余人等,也就辛弃疾和霍九郎因为事先参与其事,知晓一二,其他人都当他们是大难不死还在海外“淘金”归来,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更不知那些被他们带回来的女子,竟是当初被金人掳走和被他们“抵债”的女子。   赵昚就是知道,才格外头疼,“她们的亲人,只怕早已当她们死了,如今回来……唉,朕都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   明知是好事,明知是他心软,还胆大包天,可眼下那些女子的安置,却的的确确是个难题,就算他身为大宋官家,也管不到人家的家事上去。   以往就有家族将“失贞”的女子暗中处置,报以“病逝”,官府也从不追究,有父母之命和族规家法,一个女子的性命,并不在当权者眼中有多少分量。   他只怕,方靖远辛辛苦苦不远万里从燕京冒着性命危险救回来的这些女子,回到家中,反被家人给予“病逝”的结果,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辛苦。   方靖远自然也明白,只是叹息一声,说道:“她们坚持活到现在,无非就是想回家,想看看那些家人,是不是真的彻底放弃了她们。如果是……我自会安排她们离开,请陛下放心,微臣不会再给陛下添麻烦的。”   赵昚说道:“朕倒不是怕麻烦,是怕那些人迁怒于你。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和胆量面对自己的错误——”   好在,霍百川不是那样的人。   霍青娥刚走进霍家大门时,霍百川已赤着上身,背着根荆条跪在门口,看着由岳璃和霍小小扶着走来的妹妹,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五妹……是哥哥的错,你想打就打,只要能出了你心中的气,打多少下都行!”   霍千钧也跟着跪在他身边,急忙膝行上前挡在他身前,冲着霍青娥连磕了几个头,“姑姑要打就打我,我皮厚肉糙经打。我本来也想跟着元泽和阿璃北上,可他们走的时候耍了我一道,姑姑要是出气,就打我好了!”   “你小子滚一边去!”霍百川瞪了他一眼,“有老子在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滚滚滚!五妹,当初是哥哥不好,没能回去救你们出来,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要打要骂都由你……”   霍青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父子,冲霍小小点点头,霍小小会意地上前,取下霍百川背上的荆条递给她。   “姑姑你打我吧!”霍千钧看着那荆条上的倒刺,再看看自家老爹在寒风中泛起鸡皮疙瘩的老肉,也不敢阻拦,只能自己求抽,“我不怕疼,你打多少下都行!”   “真的?”霍青娥看着他,抬手抽了过去。   霍千钧眼一闭,听到荆条抽过的风声,却没感觉到疼痛,只听啪的一声,荆条抽落在他身边的青石板上,断成两截。   “姑姑?”他睁开眼,有些愕然地望着霍青娥。   霍青娥却不理他,只是指着霍小小,说道:“她是三姐的女儿,霍小小,可能入霍家门?”   “能!”霍百川连连点头,说道:“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我这就去开祠堂,给她上族谱,是我霍百川的亲女儿,若有人敢欺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   “还有我!”霍千钧也跟着拍胸脯,“我就是她亲哥哥!”   霍小小一直紧握着的手,看着他们,终于松开,手心因紧张而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如同饱经风霜的红梅,格外鲜艳。   霍青娥看到兄长和侄儿并未嫌弃自己和小小,也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落下泪来,却是带着笑的泪水。   “好,好!小小,以后,你就是霍家的女儿,过去,叫爹!”   霍小小久未曾跟人说话,哪怕明知道他们真的是自己的亲人,可还是忍不住有些瑟缩,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未曾发出,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却只能低下头,不知所措。   岳璃冲霍千钧使了个眼色,霍千钧立刻笑着先扶起自家老爹,家中老仆赶紧上来给他披上衣服,然后走到霍小小面前,十分认真且郑重地说道:“小小,以后我是你亲哥,不过我在霍家行九,你也可以叫我九哥,好不好?”   霍小小声如蚊蚋,好容易才从嗓子里挤出“九哥”二字,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脸上的疤痕色泽愈发明显,狰狞可怖,可霍千钧父子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拉着霍青娥进府,岳璃本想功成身退,却又被他们拉了进去,尤其是霍小小,在船上就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就一直跟着她,生怕被她抛下。   能够得到家人的认可固然重要,可对她们来说,能跟真正同心同一目标的“自己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归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霍青娥和小小这么幸运,能够重新回到家人身边。   赎回来的近三百个女子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找不到家人,而在找到家人的二十二个女子里,只有五个接受了她们,与她们相认,其他要么避之不及,要么死不肯认,甚至不乏有人如同赵昚预料的那样,不但不肯认,还认为是方靖远故意借此机会来抹黑他们的家风名声,对他大加弹劾,甚至怀疑他跟金人有所勾结,才会带回这些女子来要挟他们。   对此,方靖远根本不加辩驳,也懒得理会他们。他只是带着那些他们不肯相认的亲人离开,哪怕这些女子已过了最美好的年纪,可她们能在那样残酷的地狱中煎熬着活到现在,在他看来,这本身就已是一个奇迹。   便是以他个人之力,赡养她们终老,也不是难事,可他更想让她们能在有生之年,活得更有意义。   那些属于她们的恩怨,也当由她们亲手去了断。   让那些曾经侮辱过她们的人付出代价,让那些放弃过她们的人追悔莫及,恩怨分明,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七十二章 备战备考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快。   一阵风过去, 春雨就带出漫山遍野的绿意,那是真正“吹面不寒杨柳风”,让前几日穿着还嫌冷的夹衣, 转眼间就燥热得想换成单薄清凉的单衣。   仿佛正月里的热闹才过去, 春的气息就吹暖了整个江南, 桃红柳绿杏花翩飞, 都飞上了临安城小娘子们的裙裾衣角, 眉梢眼角, 笑如春风般让人心情都跟着愉快起来。   老夫子们怕了方靖远那张嘴, 也怕了他带回来的娘子们,悄悄地收起了那些申报贞节牌坊的奏折, 划去了禁止女子当门立户的规矩, 就连那些昔日街头看到哪家漂亮小娘子会去撩拨一下招惹一下的浪荡子们, 也怕了最近城里名头最响亮了“金锤罗刹”。   岳璃如今彻底换回了女装, 虽不喜欢涂抹脂粉,但她本就生得浓眉大眼, 五官明丽,被杜十娘逮着调理了一阵子后, 皮肤也不似原来那般粗糙发黄,小麦色的肌肤反而更显健康, 整个人英气勃勃的,别有种超越男女性别的飒爽气质,加上正月里爆锤了几次调戏小娘子的浪荡子们,名声鹊起, 成了小娘子们心中不亚于小方探花的风头人物。   尤其是她在武举报名时露了一手,哪怕后来武学训练出事被海潮卷入大海,漂流出去几个月居然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简直成了福星代言,城中几家赌坊开的武举状元盘口,从她一回来就彻底翻盘一骑绝尘地领先所有人,让早先押注了其他热点赌徒后悔都来不及。   结果每次只要她上街转一圈回来,东家小娘子卖的花,西家的菜,南来的水果北来的皮料,还有家酒坊还特地送了壶状元红,拎着的外卖食盒都比从前沉了三分,到家时身上还挂着六七个不知谁送的荷包。   “啧啧,看来我们阿璃很快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为师还受欢迎了啊!”   方靖远享受着临安城的美食,摸摸回来才半个月就隐隐有“融会贯通”成一块的腹肌,在身材和食欲面前还是屈从了后者,毕竟这次北行对他而言最大的痛苦就是吃饭,饱受摧残的味蕾回到美食天堂不享受放飞一下,岂非对不起自己?   “先生是准备自己出去一趟么?这两日城里的鲜花不少,若是先生出去一趟,想来定能带回满车香花……”岳璃已经习惯了自家师父动不动“皮”一下的调侃,真让他去做,呵呵。   “谢了,我花粉过敏。”   方靖远毫不犹豫地拒绝,徒弟成长太快会还嘴了,逗娃的乐趣都没了,不如去出套卷子给太学生们吧!   反正太学和算学的博士们等他的卷子久矣,春天来了,闲着没事做做卷子,好过年少冲动出门惹事。尤其是春闱将至,全国的才子们都汇聚临安,成天各种文会郊游,作诗填词差点淹没了西湖,踏平了西山,有那斗文冶游的时间,倒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做点卷子考前冲刺一下,也省得再闹出些事来。   算学的题好出,以他的水平,稍微参考下《九章算术》和《周髀算经》,有原身前二十年古文底子,轻而易举地一口气出了十套卷子,足够他们一天一套做到会试,题型从方田、栗米到衰分,保证能让学生们享受冬日未尽的凛冽,避免夏日将至的上火,自此便可清心寡欲,心无旁骛。   而太学的题,他只提了个引子,就交给了辛弃疾。   赵昚已经正式应允辛弃疾出任这次武举的考官,成为方博士的同事,论起兵法和策论来,方博士是骑上十匹马也撵不上辛大佬的水平。   有自知之明的方博士也不愿去做这般辛苦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跟辛大佬讨论一下他的新作《美芹十论》。   扫荡了南方山匪路霸回来之后,辛弃疾在朝中就处于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他有金国举人的成绩,可没参加过大宋的科举就已入朝为官,可起点只是个七品的文官,领了个颁旨兼剿匪的差事,却一路红红火火地踩着土匪的人头打了地方官们的脸,那些地方官屡剿不灭的匪患到了他手下犹如秋风扫落叶一样轻松解决,让人既是感激,又是羡慕嫉妒恨,连上报的文书,都不知该怎么写好了。   明明匪患解决了,可不是自己的政绩,没抄到匪帮的战利品不说,吏部考评时一个“办事不利,养匪为患”的批语,就能让他们的仕途至少平添三年坎坷。   于是完成任务的辛弃疾很快被召回朝中,结果为他的去留几个相公又吵翻了天。   论文才,那是无可争议的强,可论武功和战绩,这位居然也碾压了一众武将,可在大宋的重文轻武习惯下,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走文臣路线,对他眼下的定位就产生了不少争执。   作为北伐主力的枢密使和国公张浚,自是想让他领军,可不少文臣认为他是北方归正人,又有金国的资历,领兵不能服众且不说,万一是个无间道,那出事问题就大了。一般人,能领着几十人冲破金兵数十万大军营地,夺得叛徒首级还杀出重围吗?   就算当年的岳飞父子和号称无敌高宠重生,也不见得能做到。   这种怀疑论在朝中颇有市场,方靖远怼了几次也无法消灭,反倒是辛弃疾自嘲地笑道:“怪只怪我没生出个三头六臂让他们瞧瞧,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也不信别人能做到,好歹只是嘴上说说,没直接把我关起来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就算不能让我领兵作战,只要能让我随军出征,能为我大宋光复故土,救下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于愿足矣。”   不能亲自领兵,就干脆研究兵法战术,纸上谈兵也是参与的一种形式。   看到方靖远把太学和算学的学生考得面无人色,辛弃疾也来了兴致,跟着出了不少兵法试题,将武学也拉入内卷之中。   这是隆兴元年的春天,赵昚登基后的第一次科考,春闱前原来满城红袖招,变成了备考的刷题大战,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街头的叫卖声。   “太学新出的《十五年会试三年殿试》策论集,限量雕版,欲购从速!”   “今日《大宋朝闻报》,头版方博士论模拟考试,末班最新模拟试题……”   “号外号外,西山书院模拟会试第二轮开始报名——”   模拟考试一开始只是从太学和武学实行,毕竟这两个学院的人数较多,按三舍制每次旬考都会排名,只是平时考试都是跟上课时差不多,在书斋中轻松自如,而这模拟考试,则是从太学里单独辟出一个考场,严格按照贡院的格式分区分号,号房不但狭窄潮湿,还时不时有“考官”路过时故意洒点水,要是不能保护好自己的试卷被弄脏弄坏,直接就发牌逐出考场。   还有几次会特地让考舍的杂役拎着马桶走一圈,务必让每个考生都体验一下臭号的滋味……   出主意的是方靖远,执行者是太学博士们,美其名曰:“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锻炼心智,这才是真正的模拟考试,避免考生们进了考场再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正常发挥,导致功败垂成。   为此方靖远挨了不少臭骂,甚至有在模拟考里撞翻马桶被赶出考场的考生特地找到方家门口痛哭流涕地大骂了一个时辰,岳璃本想出去把人丢到河里去清醒一下,却被方靖远拦住。   “让他骂就是了,此人文采不错,骂人还能引经据典的,中气十足,可以介绍给章玉郎,若是考不上科举,去瓦舍里说书讲浑话定是把好手。”   岳璃:……   章玉郎:“你不会是忘了我也要参加这次科举吧?”   “哦对,还真是忘了。”方靖远笑嘻嘻地敲敲桌子,“正好,阿璃,去把几家书坊送来的样书一样挑一本给玉郎,他难得过来一趟,不带点礼物回去怎么行?”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章玉郎无奈地说道:“你搞这么多考前突击模拟,就不怕再出上次那样泄题的事儿?到时候肯定都会找你的麻烦,做多错多,眼下盯着你的人不少,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怕什么?”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只是提供个模拟考试的方法和出题技巧,真正出题的大佬还在翰林院里蹲着呢。更何况,这次最后殿试考题由官家亲自命题,等他们到了考试时候才正式揭题,要是真有能押中考题的,那也算是有真本事。”   揣摩上意,本就是做官最难的一门技巧,官家亲自命题,显然离不了当前政事和未来的施政计划,能押中考题不算难,能答出让官家满意的策论,那才是真水平,有这水平的人,无论谁出题出什么题,都难不倒他。   章玉郎无奈,本想提醒一下他注意影响,毕竟因为上次临安解试的缘故,不少举子对他记恨在心,加上近来有不少世家大族暗地里拉拢些考生,都对他有不少意见,若非是春闱在即,谁也不想在考试前闹事丢了考试资格,只怕早有人出头联名上书抵制方靖远出任考官了。   可没想到,他好心提醒,人家压根没放在心上。   “不过也得多谢你,”方靖远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笑道:“若不是你今日来,我还差点忘了件大事。上次你去考试时,可曾脱衣袒怀?”   “……”章玉郎被呛得差点喷茶,结果不光是眼角发红,连耳朵都红的快滴血了,本就生得白皙俊秀的面庞,飞起红晕,简直可以去跟杜十娘比美,“你又不是没考过,还来问我?”   方靖远一边喝茶一边毫不脸红地说道:“我是经陛下亲笔御批免于解试,直接参加锁厅试和殿试,入门搜捡的时候,自然不用脱衣验身。”   章玉郎听得眼都红了,他上次参加考试还是个十二岁的童子,也无需避忌,那些士兵搜捡的也不怎么严格,可现在一年比一年严打舞弊之事,搜捡的也越来越严,每次都要考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验身,散发赤膊,简直太考验人的羞耻之心了。   尤其是现在,他还是临安城中出了名的说书举人,虽然有人保举,也得官家赦免,准他入考,但还是免不了有些人因为上次举告他不成而受到责罚牵连之事记恨于他,在搜捡时若是出点什么岔子,那就不是小事了。   原本他也想过放弃参考,恢复了举人身份继续从事写书说书这行也不错,可经历了被人污蔑举告之事后,他还是决定来参加科考。   他不可能一直活在霍千钧和方靖远他们的庇护下,无论是恢复和重现昔日章家的荣光,还是为子孙后代考虑,他都不可能一直在艺人行当待下去,正如方靖远所说,科举进士,当官不求发财,但至少可以发声。   只有在其位谋其政,才有机会让人听到自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否则讲得再多,永远也只能是博君一笑的浑话,无人在意。   方靖远放下茶碗,看着他笑道:“你报完名后,可是有不少小娘子和郎君都想在你去考试那天,到贡院门口看热闹,就算没办法亲眼看到玉郎解衣,能在场听人说道的人都不少呢!”   章玉郎顿时面黑如锅底,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去参考,最怕的就是仍被人当场倡优之流,用那种猥亵的眼神打量。   现在可好,居然才报名就已经有人打算去围观了……真是令人窒息!   方靖远笑眯眯地火上添油:“听说,还有人开了盘口,赌能看到多少……赌你身上有几颗痣……”   “我没痣!”章玉郎简直咬牙切齿地瞪着方靖远,哪怕是迁怒,也着实忍无可忍了,“这些人……大不了我不去考了!看他们不输个精光!”   “那又何必?”方靖远平时被人动辄围观搞得十分头痛,如今风水轮流转,看人头痛的感觉简直乐不可支,“你苦读多年,哪怕讲浑话时也没少读史书,若是就因为怕被人看光光而弃考,岂不可惜?”   章玉郎冷笑,“那方探花何不解衣,也让人看一回?想必街市想看的小娘子和郎君更多,那盘口的赌注定然胜过我十倍!”   方靖远叹口气,两手一摊,“我本欲与君解忧,奈何玉郎弃考……”   “我去考!”章玉郎毫不犹豫地改口,“求先生相助,只要不让我在贡院门前解衣袒怀,被众人围观,先生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哇哦,干什么都可以……   小岳:嗯?你想干什么? 第七十三章 春寒赐浴   “你且放心, 总之我有办法,绝不会让你被人扒衣搜身,但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 带只言片语进场。”   方靖远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证, 章玉郎一开始表示, 我信了你的邪。   个别人得优待单独搜身避免被看光是有可能的, 但就算搜身, 想要保证谁也带不进任何小抄去, 那才是真难。   毕竟一次省试数千人, 形形色色的作弊手法且不说,其中有不少还是朝中高官子弟, 就连陆游当初都曾因秦桧排挤被黜落榜外, 秦桧的儿子也是靠着作弊名列三甲, 若说绝对的公平和杜绝作弊, 真是谁都不敢完全保证,只能说尽可能地严防舞弊和保证公平取仕。   自秦桧死后, 赵构到赵昚,都想尽办法杜绝科举舞弊, 自然也是对其中弊端深恶痛绝,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所以当初赵构后悔时,就打算临安府解试入手来动摇赵昚的根基,可没想到凭空惹来了方靖远,几个回合之后, 竟然借着赵昚庆寿之日去检校武学士子,来了个真龙现世、受命于天的征兆,彻底打破了赵构的复位梦, 使得臣民归心,隐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是隆兴元年,赵昚继位后的第一次省试,光是太学和朝中众臣恩荫免解的举子,就有上千人之多,再加上十五路省道解送来的举人,参加春闱的人数多达五千余人,几乎是近二十年来人数最多的一次。   说这种大话,着实让章玉郎不敢相信,却又没法不信,直到省试开始入场的当日,惴惴不安的他到了贡院门口,才知道为何他会夸下如此海口。   “春寒料峭,诸君自各地进京赶考,想必疲累忧心,官家仁心厚德,体恤民意,特于贡院赐浴众举子,待沐浴更衣后,再行入场考试。”   昔日搜捡验身的龙门处,另有通道带考生们前去沐浴更衣,贡院的号房被改造成淋浴间,一人一间,上面有水管淋浴,下有水槽通往下水道,今日统一沐浴更衣后,会发放饭食和桌板床板以及睡袋,休息一夜,次日天明后正式开考。   谁也没想到,贡院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更没想到,压根不用搜身,反正你所有的衣物和随身用品,在进场沐浴时都会被装箱收走,从吃到穿,笔墨纸砚,全部由考场统一提供,就算你带进东西来,也留不到开考。   号房门口还特地挂了卷帘,放下后在里面更衣沐浴,外面根本没人能看到,顶多看到一双赤脚,只要水阀一开,温水如雨般从头顶那形如莲蓬的东西里洒落在身上,舒服得让人简直想吟诗歌颂。   章玉郎只是心里想想,旁边的号房里,还真有人吟诗。   只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得沐君恩透体香……”这是什么鬼诗句!   他闻了闻手中的“香皂”,确认这是在方家闻到过的味道,更加确信这一切都是方靖远的手笔。只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方靖远是如何说服朝廷出这么大手笔来给科考举子“免费”提供这些服务的。   五千余人统一的饭食、整套衣服鞋袜、笔墨纸砚……可不是一笔小数。   方靖远一开始提出时,礼部和户部自是一口回绝,不用算都知道这笔开销简直是天文数字,再加上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任何一个环节若是出了纰漏,那他们辛辛苦苦准备的整场省试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为官之道,在于“为稳”,稳如泰山,安如磐石,先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有步步高升的机会。   稳字诀的第一要诀,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宁可无为而治的懒政,不可一日三变的改革,君不见有史以来,求新求变者,多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赵昚现在新帝登基,要放的三把火,已经烧了太上皇一把,一股脑剔除了不少老臣,替岳飞平反不说,还召回张浚大有北伐之势,如今科举取仕增加名额,显然是要重用新人,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冒险犯错。   就算国库真能拿出这么大笔的银子来,这财帛动人心,就算尚书和相公们清廉自守,也不敢保证手下那些官吏们个个都不犯错牵连到自己。   他们如今已经认定,这是方靖远为了博出位而故意挑事,若不将他打压下去,那后续还不知他要搞出多少花样来。一旦成事,那是方靖远的功劳,可若是出错,大家跟着一起倒霉。   所以宁可不做,也不要给方靖远任何立功上位的机会。   赵昚看着方靖远做的贡院改革和全套考试服务流程,深感……细心周到,贴心关怀,若是能成,简直就是一大善政,定能让天下读书人归心,将自己的声望刷到最高值……可就是太费钱了。   别说是隔壁金国的完颜抠,就连他,稍稍算了下这笔开支,都深感困窘。   “方卿的计划是不错,只是……”朕,真没钱。   看出他难以启齿的问题,方靖远当即上前说道:“陛下放心,此事微臣早有计划,无需花费国库一分一毫银两,顶多只需陛下赐予几幅墨宝便可。”   赵昚是听他讲过完颜雍“礼轻情意重”地赏赐“墨宝”做回礼的事,如今居然用到他头上来,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窃喜,却也有点不欲人知的羞恼。   “朕的亲笔题字,可不能给你拿去做人情,更不可枉顾国法……”   “陛下且放心,微臣绝不会乱来的。”方靖远坦然说道:“只需要陛下准许微臣给提供这些考试用品和服务的商家一个名号,比如‘隆兴元年省试指定香皂’、‘进士及第专用笔’、‘科举考试专用纸’、‘皇家特制墨’……”   “简直是胡闹!”礼部马尚书一听就急了,“科举乃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商人重利轻义,一旦引入商户,若是内外勾结舞弊,该当如何?”   方靖远原地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没商人时,就没人作弊了?   “马尚书所言极是,以后干脆禁绝商户,户部也省得每年计算商税时劳心费力,对不对?因噎废食,马尚书一心讲礼,视钱财如粪土,不如捐些财物出来,也就不用这些商家赞助了?”   “你——”马尚书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旁白的户部李尚书则立刻调转墙头,附和道:“方修撰所言极是。我朝义商众多,平日里修桥补路,赞助乡学社学的大有人在,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肯支持省试的义商定然云集而来,无需马尚书担心。”   自古朝廷以农为本,认为商人重利轻义,往往施政时都“重农抑商”,唐朝和明清时代甚至禁止商户子科举入仕,唯独大宋年间,不但鼓励经商和手工业发展,对商户子只要曾有功于朝廷,行义举,做善事,有“奇才义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注1)   只要有这个先例一开,其实对商户子的约束基本等于无,仁宗时代连中三元的冯京,就是商人之子。   连赵构都能为海商重利而妥协,更何况其他人。户部整日里为钱粮发愁,精心算计,才能勉强应付,如今得方靖远提示,忽然发现这样大手笔的改造贡院,不但不用花钱,还能省钱,甚至有些长期冠名广告,还能给户部赚钱。   这不调转立场爬墙头,简直就不配做户部管钱的大佬。   南宋商业发达,各家酒楼商行社团为促销也是花招层出不穷,从关扑抽奖到彩楼展销,丝毫不亚于后世。李尚书是算学出身,长于经济,自然知道那些商户重利亦重名,若是能有官家亲笔题字,那提供的考试用品立刻身价百倍,就算这次省试五千人所用全部白送,他们要不了几个月就能全部赚回来,甚至翻几倍的利润。   这等生财之道,真亏素来清贫的方探花能想得出来!   李尚书稍一算账,就打算回头让自家族人经营的铺子也去找方探花探探路,说不定也能搭上这艘大船赚一笔,看向方靖远的眼神,就不再是先前那般抗拒抵触防备,而是如同看到观音坐下的招财童子一般,金光闪闪。   “你还真是会算计!”赵昚简直无语地看着方靖远,想到自己的“御笔”会冠名在某些笔墨纸砚甚至“香皂”上,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那些文房四宝好说,可考生的衣服鞋袜和沐浴用品,又从何而来?难道这些也有人肯送?”   马尚书又回过点气来,听官家发问,立刻跟着说道:“这衣衫需量体裁衣,若是不合体或粗制滥造,岂不有碍官家名声?”   “这个好说,微臣早已想好。”方靖远当即说道:“龙门搜捡时让考生脱衣袒怀,固然可防止作弊,可士子亦有尊严,于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更是有辱斯文。可若是不严格搜捡,又怕有人心存不轨,夹带舞弊。”   “所以就请官家赐浴,既能令众考生得沐天恩浩荡,又可避免有心之人舞弊,大家都是两手空空入考场,坦荡荡考试,也就无需再担心舞弊之事。”   “至于统一的服装,微臣已命人做了一身样衣,今日带来放在殿前班房,若是官家和二位尚书想看看,我这就去拿来试穿给诸位。”   “好!”赵昚不等那两位尚书开口,已经一口答应下来,满心好奇想要看看方靖远到底弄出什么样的衣服,可以无需量体裁衣,便可让考生们统一着装。   可等了一会儿看到方靖远拿进来的东西,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一件纯白色的圆领宽袍,正身宽宽大大,若不是有腰带和袖口系着,简直可以套进去两到三个方靖远,尽管如此,方靖远穿着白衣飘飘,倒真似神仙中人,可若是换了别人穿着一身白衣素服,肥肥大大如此模样……简直不敢想象。   只是李尚书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伸手摸了摸布料,忽地问道:“这布料细密厚实,怕不是寻常细麻织成的吧?”   方靖远朝他竖起大拇指,“李尚书果真是行家,好眼光!省试要在贡院中坐足九日,身着白衣,既合白衣入仕之典,又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各人行事作风。无论是粗心以笔墨污了衣衫,还是坐卧举止留下的痕迹,便可看出其人文外行事。若有作弊者,但凡心虚行事慌张,在这种浅色映衬下,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痕迹。”   “更何况,这是用特殊的技巧织造的布料裁制而成,不光厚实耐穿耐磨,而且从头到脚没一处可容物,口袋袖袋一个都无,想要藏点东西也藏不住……”   “虽然丑是丑了点,但只需要用腰带和袖带调整松紧,绝大多数人都可以穿上,考试期间,只要保暖、统一、避风,不比什么都好?”   “不错!”赵昚明白了他的用意,连连点头,“元泽所言极是!只是这些衣服是哪家商行提供,除了省试之外,平时不得擅自发售,以免被人调换作弊,如此一来,岂不是无利可图?”   “这……”方靖远轻咳一声,从袖中取出几封奏折,呈交上去,说道:“昔有公孙氏,祖籍余杭县,父祖抗金阵亡,本人亦被掳为奴三十五载,如今侥幸逃回我大宋,母兄皆已病故,家产被族人侵占,公孙氏有地契房契为证,愿将全部家产捐归国库,余生自立女户,与族人再无瓜葛。”   “还有卢氏、李氏、秦氏女……”   两位尚书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前面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白给的东西,并非没有代价的。   哪怕这些代价并不用他们付出,可谁都清楚,这一刀子下去,捅得可不止一个人。   世家大族吃绝户并非什么稀罕事,尤其是在靖康之变前后,不光是族人,甚至还有些主家在汴京,只是留下家仆和掌柜负责江南生意的,一旦与主家断了联系,或是得知主家在战乱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侵占家产的比比皆是。   只是谁能想到,时隔三十多年,旧主还能找回来不说,居然还能找到原始房契地契,哪怕这些年当中,有人私下买通官吏,以遗失或损毁地契的借口重新补办,但在府库的记录里,只要有原始记录可以核对的,理论上她们还是能打这个官司。   然而时日相隔太久,只怕那些人在侵占改契时连原始记录都毁了,她们要打官司劳心费力不说,还不知多久才能拿回这些财产,更不知这些东西倒了几手,还能不能找回故主。   方靖远就干脆给她们出了这么一个狠招,她们是不好追讨,要不回来,可若是捐了呢?捐给朝廷,既是行善积德,又是一刀两断,也省得再与那些人算计,平白恶心了自己。   但凡肯接受这些回乡女子,好生安置的,方靖远非但不会为难,还会根据她们的家世传授些技能,足以让她们可以安身立命。   可这些既不肯认账,又不讲理还满口污言秽语的人,就一点儿也不用留情,她们自己不必动手,交给朝廷,自然会有人治得他们服服帖帖。   拿了得还回来,吃了的吐出来,大宋的禁军或许打不过金兵铁骑,可对付那些个无赖地痞,背主恶奴,那是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赵昚哪里知道这些细节之处,只是一听这些返乡女子心怀故国,如此大义行善,自是赞许有加,完全没看出马、李两位尚书的脸色为何那般纠结。   他这会儿完全能够体会完颜抠的快乐,不用花自己的私库银子,也不必动用国库资源,就可以办到如此大事,让所有来应考的举子都领沐皇恩浩荡,这般德政善举,简直是空前绝后,举世无双。   “既是如此,那就将这些文书转交户部,由户部负责接洽,至于其他方面,就全权由方卿负责,务必在开考之前,重修贡院,准备好所有应试物品,给今科考生们一个惊喜。”   事实上,今科考生们的确非常感激,十分欢喜,能干干净净考试,有流水冲洗下水道保持清洁,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供应盒饭,热乎乎还干净管饱,哪怕穿得衣服丑了点,但厚实挡风还耐磨,着实是居家考试,出门旅行必备之物。   只要穿过一次的,都会想要买点这种布料回去,虽然买不到考试专用的白色士子服,但御街上的“卢锦专卖店”中,有的是同款各色布料,从纯色布料到染色印花布料应有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出了贡院简直就是买买买得停不下手。   而昔日江南有名的卢记布行,如今却面临着户部前来抄捡清点,收归国库的下场。   他们再不肯认三十多年不见的卢娘子,也没法跟户部的官吏讲理,毕竟他们找了三十多年也没找到的房契和地契,就算造了假改在自己名下,现在落入官府手中,根本就没他们翻盘的机会。   再去找卢娘子时,卢娘子已根本不肯认他们。   “前日是你们亲口说,我并非你家主人,既是如此,今日又何必来求我?”   “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亏不亏心,问自己。”   “所幸皇恩浩荡,官家圣明,绝容不得那等背主私吞、数典忘祖的人安享富贵。”   “从今日起,就没有卢记布行,只有卢锦。”   方靖远看到卢娘子干脆利落地撵走了上门求情的昔日旧仆,抚掌大笑,对其他几位女子说道:“就得像卢娘子这般干脆利索!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辱我在先,也休怪我欺他在后。你们可千万别心软,心软的,以后可做不了大事。”   几位娘子都深深地朝他行了一礼,在这三十多年的噩梦和地狱生涯中,谁能想到,她们还能回来,还能做事,做大事。   卢记的卢锦,转眼由参加省试的学子口口相传,卖遍了整个大宋,谁也想不出,到底是怎样心灵手巧的女子,如何纺线织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织造出如此之多的卢锦,物美价廉,远胜于以往的任何一种布料。   “心灵手巧的,女子?”   岳璃听到这个传闻,转头看看正在研究如何借用水力将这种织布机改进成半自动的水力织布机的方靖远,忍不住偷偷地笑了笑。   哪怕不是女子,先生的心灵手巧,也为这世间女子,保住了一片净土,让她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劳动独立生存,不必依附于任何人,不再被困于后宅和礼教之中,活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我会做香皂、织布机,我心灵手巧,但我不是女子。   小岳: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不会家务不会女红,我是女子。   编编盖的标签没错:天作之合!   注1:宋会要辑稿·选举·发解:“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第七十四章 上善若水   其实织布机这种东西, 中国是鼻祖,早在几千年前,其他文明还在穿兽皮的时候, 中国人已经开始养蚕, 洗麻, 纺织各种布料, 由中原通往世界各国的商路最早被命名为丝绸之路, 也是这个原因。   然后从近现代开始, 机器时代的到来, 手工纺织的产量远远比不上工业化生产,昔日的出口国, 成了洋布的倾销市场, 后世很多民族工业一开始入手的, 就是从纺织业开始, 无他,衣食住行, 人可以在一个地方生活一辈子,却绝对少不了吃和穿。   消耗品的市场之大, 带动的消费力之强,是一般人所看不到的。   方靖远不是十项全能的超人, 他之所以想到从这里入手,是因为卢氏被昔日的管家和掌柜拒绝相认,还侵占了她的家产,他正好碰到卢记布行的人对那些养蚕女压价收购, 灵机一动之下,不光是收购了卢记原本农桑户的生丝和棉麻,还改进了织布机和印染机, 和卢氏一起研发出“卢锦”,接着这次省试的机会,一举成名不说,凭借几位娘子的手段,很快拿下了江南大半的纺织市场。   赚钱不是他的爱好,科研才是他的强项。   尤其是卢氏开办的纺织场和染坊,已经让他看到了后世工场的雏形。这些娘子们的才智和能力哪怕经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磨难后,依然不减当年,有些想法和经营理念,就连他也不得不佩服。   毕竟,超前的思维,有时候是优势,有时候却是劣势。   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享受过繁华也经历过苦难,才最懂得这个时代的人想要什么。   而他,只需要给她们提供最好的技术支援就行,其他的,她们都能够办得妥妥当当,压根不用他去费心。技术改进,才是一个理工男应该做的事,方博士对这种分工方式十分满意,既能够满足他偷懒的心,又能够发挥娘子们的长处和积极性,简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尤其是最近在家里,有娘子们变着花样改善伙食,他比起原来吃外卖就已经很享受的日子,又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只是最近来找他的商人着实太多,烦不胜烦之下,干脆把人都推给了户部的李尚书,反正招商的流程和配套的文件他都已经做好,还请辛大佬帮忙润色之后提交给赵昚,按照制式流程走下来,想要在招标过程中靠手段作弊的可能性被降到最低,让制度去管理,总好过完全靠人。   说到底,他是既懒又不愿费心,能逍遥时,就恨不得天天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能让他上心关心的,无非是感兴趣的那几样事和那几个人……刚想着,就看到了霍千钧冲进门来。他立刻扶额——这个总是不请自来还带一身麻烦的霍千钧一定得划掉名字!   “元泽,这次你非得帮我不可!”霍千钧一巴掌险些掀翻了竹制的摇椅,让方靖远忍不住送给他一对大大的白眼。“又怎么了?你不是临安城人见人怕的小霸王……花吗?怎么还用得着我帮忙?”   霍千钧没听清他故意含糊掉的“花”字,只是气恼地说道:“川府那边解送来的武举人,非说女子参考不合礼法,上书给礼部要求取缔阿璃和其他娘子们的参试资格,我跟他们理论……”   “没说过还是没打过?”   方靖远叹口气,武举在即,各地举子入京后,肯定少不了会有这种事,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让人生厌。   “我明日就得跟礼部进考场锁关,你今日来找我出面——你说,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愿意上书就上呗,要是不乐意跟女子共事,大可避而不见,甭来考试,现在唧唧歪歪地找人挑事,你以为,他们想干什么?”   “尤其是你,就像个爆竹,一点就着……傻不傻?”   霍千钧目瞪口呆,忽然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是啊,我差点就上了他们的当……我真没用!总是惹事,还帮不上忙,难怪你们上次去燕京都不告诉我……”   他越说越说丧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握着拳头锤了自己两下,“论文我比不上你,论武打不过阿璃,还冲动易怒,险些被人当枪使……”   “反省得挺到位,说明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方靖远喝了口茶,颇为满意今日的花茶口味,不知是哪位娘子受到他挑剔的口味影响,知道他不喜欢喝那种碾碎调味的茶汤,就用各种可入味的花果调配尝试,引得其他娘子们也跟着学起来,每日变着花样调配出各种口味的花果茶,今日这壶当是用了梅花和杏花,清新中带着几分初雪的寒意,格外败火清心,最适合这会儿喝。   “就没想想自己有什么长处?”   “有吗?”自打和方靖远“重归于好”,又认识了岳璃后,霍千钧每天被打击自信,被这些妖孽比得简直看不到自己半点长处,回家就被老爹各种教训,出去消遣一下还差点惹来麻烦,没心没肺如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   “没有吗?”方靖远叹口气,“那就自己挖掘一下,以前那么嚣张的气势怎么没了呢?你要真那么没用,出门别说是我兄弟。还有,你亲妹子霍小小报名参加武举你知道吗?”   “啊?小小也报名了?”霍千钧懵了,“不对啊,你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截止报名了啊!武学的五个名额里,也没她啊……”   “那应该是你老爹出面了。”方靖远瞥了他一眼,“反正你老爹手里的免试保举名额你也用不到。你那些庶弟也没一个想考武举的,给她也无妨。”   “可她要了也没用啊,这不是浪费吗?”霍千钧忧心忡忡地说道:“就她那小身板,能举起最轻的石锁吗?就算勉强过关,动起真刀真枪来,万一受伤怎么办?不行,我得去找她说说——”   “你若是阻止她,跟那些上书要求取消女子参试的人,又有何区别呢?”方靖远不紧不慢地说道:“官家既然已下旨准许女子参试,开考在即,你与其担心她受伤,不如教她怎么能过关拿下名次。”   “其实,只要她们能参与,就已经是一种胜利。”   方靖远也没想过一次武举就能彻底让大宋的女子翻身,制度的变革,不可能一蹴而就,然而只要给这令人窒息的礼教铁桶开个口子,让里面被束缚的女子有更多成长的机会和空间,那么,总有一日,她们会从温柔的溪水泉水,汇聚成海,如同钱江大潮一般,将那些阻挡她们前进的障碍统统冲毁。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前提是顺势而为。   打压和束缚得越狠,她们在逆境中成长的韧性越强,正如每一次战后灾后的国家,最先站起来,默默地开始收拾残局,整顿家园的,还是她们。   “要是小小考不上怎么办?”霍千钧不知他的想法,却是实实在在地为这个刚认回来的亲妹妹担心,“她会不会伤心或者难过?要不让她跟我爹要支亲兵先练练手……也不行,她今年多大了?是不是得相看人家……”   方靖远嗤笑一声,“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自己的亲事都没着落呢,就开始替别人操心。”   “我又不愁!”霍千钧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跟阿爹说了,金狗未灭,何以为家……”   “剽窃!”方靖远摇摇头,“又抄我的,我是没人管,你爹能愿意?”   霍千钧忽地脸红了一下,左右看看,发觉岳璃不在,便冲他招招手,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爹说了,要是我不肯去相看,那等北伐之后……他去岳家提亲……”   “岳家?”方靖远一怔,“给谁提亲?小小吗?跟阿璃的弟弟?”   霍千钧摇摇头,哼了一声,“当然是给我!”   “你?!”方靖远差点被茶水呛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怕被阿璃锤死?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宁可认她当姐,当哥……都不会议亲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霍千钧赶紧捂住他的嘴,抬头朝内院那边看了眼,“小声点,要是被她听见就麻烦了!”   “呵呵,”方靖远扯掉他的手,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提亲都敢,还怕被她听到?你可别忘了,她是我的入室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要娶我的弟子,得先过我这一关。”   “啊?难道你还会反对?”霍千钧怀疑地看着他,“咱们是好兄弟,我也没瞒着你,虽然这是我老爹先提起的,可跟阿璃认识这么久,我……觉得她也不错,可若是你……看上她?呸呸呸,你们是师徒,你怎么会看上她?”   “啪!”   方靖远忍无可忍地在他脑袋上抽了一巴掌,“想什么呢?你这脑袋要是不用就送去给人当蹴鞠,省得顶在肩膀上当摆设都是个累赘。”   “我什么时候说我看上阿璃了?阿璃……也不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你想过自己能不能配得上我徒弟!蠢货!”   “我有什么配不上的?”霍千钧捂着脑袋,不服气地梗着脖子瞪着他,“方元泽我警告你啊,不许打头!”   “我们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年纪相仿,就算我比她小一点点也不算什么啊!何况我们也算志趣相投,我也不会拦着她去领军出征,我老爹说了,阿璃若是穆桂英的话,我也可以当个杨宗保,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说得如此有理,方靖远竟无言以对,愣了一下之后,方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喜欢阿璃?”   “当然!阿璃虽然厉害了点,可总好过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娘子,成天跟木头似的一点话都不会说。”霍千钧叹口气,说道:“但凡有点人气儿的,像十娘她们那般善解人意,我也能忍。可你不知道,之前我去相看过的那些小娘子,动不动就问我看过什么书,这是想让我去太学念书呢,还是去做个文官啊?”   他一吐槽起来就没完没了了,“还动不动这个规矩那个讲究的,小爷我就喜欢踢球听曲泡在瓦舍里,想让我成天都关家里闷死人啊?”   “啪啪啪!”这回方靖远也不坐着了,站起来就狠抽了他几下,说道:“你还有脸说别人,你都多大了?若是真成亲娶妻,难道还成天去喝花酒泡花楼,那你娶妻干什么?别说那些笑娘子,就算阿璃能忍,我也受不了你,非得替她收拾你不可!”   “哎哎哎,你自己说得君子动手不动口的!我哪有错啊!”   霍千钧跳起来闪到一旁,还真不敢还手,自打年少时有次跟方靖远闹起来,一把将他推下荷花池险些淹着,被老爹狠揍了一顿,他就牢记自己和对方之间的武力值差距,能动口绝不动手。   可就这么挨打他也很委屈啊,“阿璃自己不也整天在外吗?我就是喜欢她不会管我,就以后出去领军作战,也能夫唱妇随,有什么不好的?”   “去你的夫唱妇随!阿璃还没答应你呢!滚滚滚!回去好好看你的兵书,抄三十遍《孙子兵法》填填你的脑子,省得里面成天装些没用的废料!”   方靖远气得把他撵出门去,就这成天逛瓦子泡花楼的,还想娶他徒弟?   想什么好事呢!还是滚回家做梦比较快!   霍千钧哀嚎着离开,方靖远气得不轻,正准备喝点茶败败火,忽地一转头,发觉岳璃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口,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霍千钧离开的方向,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干笑了两声。   “啊……阿璃,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我啊——”岳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听先生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时候出来的。想不到……先生如此关心阿璃,弟子真是……受宠若惊。”   她将“受宠若惊”这种词都能说得毫无感情,冷冰冰的口气,让方靖远莫名地害怕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能看出她是在生气,不高兴,可又着实有些拿捏不准她生气的原因。   “阿璃,你是不是嫌师父管的太多了?”方靖远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其实真说起来,霍九郎人是不坏,够兄弟也讲义气,为人大方,长得也不错,家世就更不用说了……”   “先生替九郎说话,莫非是想阿璃答应他?”岳璃瞥了他一眼,目光愈发冷冽。   “啊……当然不是!”方靖远莫名第感觉到寒意,瑟缩了一下,讪讪地说道:“我的意思是,九郎做兄弟没得说。可他风流浪荡惯了,对兄弟够义气,可对妻子而言,就未必够……那啥……其实……其实之前我跟官家说过,你的婚事你自己决定,不用担心嫁不出去……”   “哦?”岳璃看着他,眼神幽深晦暗,似古井般黑漆漆的深不见底,让人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原来先生还曾与官家说过我的婚事啊……”   “啊……我也是替你着想。女子择婿如投胎一般,一个不好,就搭上半辈子……官家觉得我让你从军,会影响你的婚事,可我觉得,若是将你关在后宅,才是浪费你的才华。”   “是吗?”岳璃微微抿起唇,唇边的酒窝若有若无,视线却始终落在他身上,“先生说得不错,那阿璃不嫁便是。”   “那倒也不是绝对不嫁,”方靖远尴尬地摇摇头,“若被你家人知道,肯定得让你叛出师门去。以阿璃的人才,想嫁谁,当然自己说了算,官家也应允我,若是你有看上的人,等你将来立功归来,直接跟他说,他亲自为你指婚。”   “是吗?”岳璃的眼光忽地一亮,整个人似乎都跟着发光了。   “是……当然是……”方靖远忽然觉得不妙,她这种表现,莫非真的有心上人了?   “阿璃,你不会是真看上霍千钧那小子了吧?他哪里值得你……”方靖远说着说着,对上岳璃亮晶晶的目不转睛的双眼,忽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说道:“罢了,我也不管你们的事了,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压下心底浮躁的情绪,方靖远转身就朝外走去,他一定是得了什么闲鱼综合征了,吃饱了撑的才会多管闲事。   霍千钧说得不错,人家两个门当户对,又是世交,父母之命,再加上媒妁之言,完全符合当下的婚嫁市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阿璃的老师,也没教过她多少东西,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人爹了?   明明他方靖远还是个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举世无双的翩翩美男子,干嘛要把自己搞得一身爹味?   想想就恶寒!   方靖远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抖掉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简直是逃也似地离开。   外面的阳光正好,春色初上柳梢,干点什么不好呢?何苦为难自己?   头也不回的他,自然没看到身后的岳璃笑容绽放得越来越大,简直像是一只偷到了农户精心养大的小鸡的狐狸,唇角的酒窝漾开深深的笑意,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官家还给我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呢!看来,我不光得争这武举的状元,以后,还得想办法多立点功劳,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送给赵昚一幅牌匾:中国好当家   小方很是不解:写错字了吧?难道不是中国好官家?或者中华小当家?   小岳:没错!   小霍:中国好当家,做媒一把手?我错了,我以为有父母之命就行,可人家搬出更大的…… 第七十五章 国之大事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尽管有武举士子抗议, 赵昚依然没有改变初衷,礼部和兵部甚至强硬地答复,若是不愿与女子共事, 可以自己退出, 不参试, 不出仕, 否则无论这批武学女生参不参加武举考试, 大宋的军队里, 都会有女将的一席之地。   首先是杨家, 已经主动为杨念瑾请命,自从金沙滩一战杨家男丁只剩下杨六郎一根独苗后, 满门孤寡, 一直都是女子当家。到了南渡后的杨念瑾这一代, 就只有她和弟弟杨怀安两人不说, 弟弟还是个低弱多病的,能继承杨家的, 就只能看杨念瑾了。   杨家本有爵位,然几代降等之后, 到如今虽没有爵位可以继承,却仍可蒙荫封入朝为官, 杨念瑾虽然没有参加这次武举选拔,可她的起点丝毫不逊于通过武举入仕的武进士们。   岳家平反后,岳雷也得了荫封,本来也可以让岳璃直接参军, 可她先前已答应方靖远参加武举考试,就是为天下女子做个表率,自然不会在这档口退下。   因此, 无论他们如何抗议,这次武举正式开考之日,仍有十来个女子与十五路道府解送的武举人一起参加省试,只是大宋重文轻武的结果,武举的名额远不如文举,参考的武举人数虽不过千,但取中进士的名额只有三十个,比之文举更为残酷。   唐代武举要考七项,其中首要就是材貌言语,而大宋选士虽然没有把这两样放在考试范围内,却也是报名推荐的条件之一,同时也因为失去北方马场,不再考核马枪和翘关(举重),以步射和马射为第一轮考校,武艺为第二轮,能通过这两轮者,便可入内场考试。   武举内场考的是程文,主要是策问和兵书两项,基本上都需要现场发挥,故而武举能作弊的概率小的多,最有可能作弊的形式就是替考的枪手。   因为这会儿没有照片和身份证核对,来自各省的举子携带的“准考证”上对外表描绘都十分写意,大多写的是是“身高x尺x寸,面白黄赤黑,有须无须,x处有痣无痣……”   方靖远看了十分无语,对此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毕竟按照现在的交通速度,就算要核对身份,到最远的省府一来一回就过一个月了。   赵昚在他的建议下,对武举的考试增加了一点点难度,在步射和马射之外,又增加了一项校弩。因为宋代的床子弩和神臂弩、火药的配备已十分到位,然而因为官兵的素质和训练不足,有好兵器却没人用得好。   同样的床弩,在一般人手里就只能守城,可在魏胜手里,配合战车,愣是打出攻守兼备的阵型,凭借数百人之力,不但夺下海州,还硬是将这块金国腹地的海港要塞守住,终于等到了回归大宋的时候。   赵昚也是见识了魏胜的三车连环阵法后,同意张浚将这套阵法和三架战车在军中推广,如此就必须选拔一批懂兵法,会用弩校弩的将官。   这批武举人,算是赶了个正着。   其实原本按照方靖远的计划,并没有打算为难这些武举人,毕竟他们都是由各道府解送而来,大多数是各府将官子弟,所谓穷文富武,一般人家也养不起习武练箭的子弟,可看了第一场这些人的步射之后,总算知道为何在岳璃出现前,霍千钧曾口出狂言要夺得武状元之位。   根据原来的武举选拔规定,只要弓步射满一石一斗力,马射八斗,弓马娴熟哪怕只是射中靶子,武艺优秀,策论过关就可列为优等,可封为右班殿直。这跟从武学上舍毕业后入职的等级相差无几,算起来也就是差个好听的名声。   毕竟宋代还是更重视文科,能从武学培养出足够人才时,武举就时有时无,并不似制科那般三年一选,人数众多。   在那些文臣眼中,弓马武艺之道选的是士兵而不是将才,兵法策论才是真正将帅需要掌握的技能。甚至有不少时候,文臣指挥武将,懂得兵法的还好,外行领导内行的结果,看看现在只剩下一半的疆土就知道了。   外场易过,就连那十个女生中也只有两个因力气不足而黜落,到内场的策问和兵法,却是重头戏。   策问是由辛弃疾亲自考校,他一改前几次武举策问考校边防军务的惯例,以《孙子兵法》中的《谋攻》之道,让考生们自行举例,举出史书中“以寡胜众”、“以众胜寡”的案例,并分析不同兵力和不同地形情况下如何对敌应战。   这道题既考兵法记忆,又考对史书战事案例的熟悉程度,还要考考生的分析判断能力,是一道不折不扣的综合题。   除此之外,就是霍千钧之前最引以为傲的战阵演练,考的是举子的指挥能力和实战应变能力。   这些在武学上过学的举子都已经训练过无数次,分组带兵,自行结阵对敌,实战演练对他们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可对于一般地方上的武学生则难之又难。毕竟寻常考生很难有机会去指挥作战,更没有机会去找到演练的对手。   岳璃也是进了武学后,才有机会真正参与这项演练,好在有霍千钧这个“复读生”带着,她比其他人多了不少配合训练的机会,除开刚开始几次指挥士兵时因为不熟悉指令而出错外,后来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追上并超过了霍千钧,成了他这次夺魁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牛奔和其他武学生,大多都折在了策问一关,毕竟习武之人读书的少,能熟悉兵法精读史书的就更少,除此之外还得能判断能分析的,更是屈指可数。   能入最终兵法战阵演练一关的,只有五人而已。   武学岳璃、霍千钧,川府吴一舟、江州孙显祖、广州顾震越皆为外场优等,策问上等,终于进入最后的实战指挥考场。   从大宋立国以来,对辽、西夏、金几代草原骑兵,都是以步兵结阵迎敌,从早期的圆阵方阵到梅花阵、连环阵再到后来的雁行阵、九宫八卦阵,则是从纯步兵的刀枪弓箭组合开始结合战车布阵,对指挥者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赵昚这次既然下定决心要推广三战车,自然要考校这些武举人对此的了解和运用,这一点,就连方靖远也事先不曾跟霍千钧和岳璃提起,既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发挥。   毕竟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所有的较量都要根据对手的变化而调整,准备得再好的小抄,碰上完全不按套路出招的对手,也一样是张废纸而已。   好在岳璃自由经岳雷指点,早已记下了岳飞兵法精要,背嵬军之所以能够成为岳家军的王牌,让金兵喊出“撼山易憾岳家军难”的口号,就是因为他们用的是步骑车结合的却月阵,对战车的了解和运用,甚至不在魏胜之下,以最短的时间击败了顾震越,夺得第一。   而川府这两年同西北金兵也是战事不断,牢牢地当初了金兵入川之路,虽然战车用的不多,但吴一舟对此显然比孙显祖和顾震越更熟练,只是稍逊于霍千钧,堪堪取了个实战第三。   然而,算起策论成绩,最后总分第一的虽然还是岳璃,可第二却变成了孙显祖,霍千钧第三,吴一舟第四,顾震越第五。   这跟文举不同,考试的人少,录取的人更少,只过了五日,便已张榜出了成绩,取中的三十名武进士中,除岳璃之外,还有两个女生,一个是女飐社来的绣帛儿,一个则是随着霍青娥回来,靠霍家保举得到考试名额的霍小小。   岳璃在武学本身就是开挂的人物,碾压一众男生以头名获得保举解送省试,考试中无论是外场的弓马骑射还是武艺较量,都遥遥领先不说,连策问和兵法都胜过一众考生,着实让人心服口服得无话可说。   而绣帛儿的柔术天下无双,就算霍千钧被她缠上也未必能脱身,加上她的飞刀厉害,看似柔弱,弓马虽勉强压线过关,可武艺和策问成绩力压众人,居然列入前十之内,让霍千钧都吓了一跳。   不过绣帛儿再让人意外,也没有霍小小吓人。她本身面上有疤痕,相貌一关若不是有霍家保举,根本不能参试,还是方靖远想到个去疤痕的方子,找御医配了药给她先去疤再连续给她敷了十多日面膜好歹过了这一关,想着很快落选让她圆了考场走一遭的梦想就行。   可谁能想到霍小小貌不惊人,瘦瘦小小看似柔弱,却有一身力气,不光是弓马箭术了得,武艺较量时也名列前茅,要不是在策问上临时抱佛脚的领悟不够深刻,学习不够扎实,这次进入第三轮的也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饶是如此,她也取得了第十九名的好成绩。   最终哪怕只有三个女子考中,然而,第一、第八、第十九的名次,依然让一众考生们瞠目结舌,再不敢说出女子不如男的话来。   到武举放榜之时,进士九经科的成绩也已经张榜公告,隆兴元年的省试,赐礼部进士木待问以下五百三十八人,兵部进士岳璃以下三十人,定于一月后分两日于崇政殿皇帝亲试。   而此刻的赵昚,开始看着金国派人送来的国书犯愁。   因为赵构留下的烂摊子,他现在还得向完颜雍称臣,完颜雍派人送来国书,讨要岁贡之外,就要求“归还”海州之地。显然,那边已经收到了他给魏胜任命的消息,原本魏胜是金国“后院”的义军,就算占领海州,也是在他们腹地的“疖廯”之乱,可一旦得了南宋的册封,成为南宋的属地,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尤其是那金国使者还极为嚣张,仗着有完颜雍的“圣旨”,口口声声见旨“如朕亲临”,要代完颜雍接受宋国君臣的“国礼”朝拜,这让尚年轻气盛壮志满怀的赵昚如何能忍,若不是被众臣劝阻,只怕当场就要跟金国使臣翻脸。   饶是如此,回到宫中,赵昚也气得心口疼,慕峥便急忙使人召请方靖远入宫觐见。   虽然方靖远如今的官职不算高,但他说的话对赵昚而言,比那些老臣更中听。一听到那些老臣让他忍忍忍的忍一时之气,避免战祸,赵昚就觉得那口气都化作巨石堵在胸口,憋得他快要窒息。   方靖远一进宫门,尚未及行礼,就见赵昚将“国书”朝他扔了过来,气呼呼地说道:“你看看,那个完颜抠竟然要朕把‘海州’无条件归还给他,还要把魏胜等人绑缚出城,交给他处置……他怎么不干脆让朕将整个大宋拱手相让呢?”   “他肯定想过,只是知道陛下定然不肯答应而已。”方靖远沉着地说道:“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海州得来意外,的确是一块飞地。然而对金人来说,当初完颜亮之败,就有被海州牵制扰乱后路的缘故,所以他们是绝不肯放弃海州,让它落入我们之手的。”   “那怎么办?”赵昚气得直咬牙,“难道就让朕这样白白将海州交还给他?”   方靖远直视着他,问道:“那就要看——陛下的北伐之心,可否准备好了。”   “金人如此张狂,就是笃定我们不敢与之一战。无论是金国使臣,还是他们的皇帝,其实同样也没做好开战的准备,否则他们要的就不光是海州了。”   赵昚一听“开战”二字,终于冷静下来,他也很清楚现在的形式,若要立刻开战,只能由张浚挂帅,可如今的大宋早已没了昔日猛将如云、强兵如林的气势,稳如山岳的岳家军被他们自己人亲手推倒,能领兵作战的将帅老的老死的死,去年虞允文侥幸胜了完颜亮,守城能胜却无力进攻,否则那时金兵内乱,乘胜追击能获得的战果远超过现在。   总之,就是缺人,十分缺人。   “武举之中,可有能用之才?”   方靖远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就算有将帅之才,也要经过沙场历练才行。不过眼下完颜雍刚刚解散了各部兵马,为支付饷银几乎掏空了国库,所以大战未必会有,小战只怕难以避免,正好是他们可以试炼的机会。”   赵昚沉吟了一会儿,深吸口气,说道:“那依你之见,海州——还是不还?”   方靖远愕然地看着他,问道:“什么叫还?海州也好,青州也好,整个山东道河北道,原本就是我大宋之地,我们自己的地方,由我们自己的子民夺回,归附朝廷,岂有‘归还’金国的道理?”   他说得如此之理直气壮,毫不犹豫,赵昚听得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说得没错!这本来就是我们大宋的地盘,岂有归还他们的道理!”   “我们的江山,我们的土地,自然要由我们的人去守护。”   方靖远笑眯眯地看着他,微微点头,“陛下请放心,有魏胜守卫海州,陛下再派可靠之人前去襄助,说不定不光是海州,过一阵子,还有更多的州县,会依附朝廷,重回陛下手中。”   “哦?”赵昚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忍不住问道:“元泽可是已有了保举之人?”   方靖远一指门外,说道:“陛下莫非忘了,辛幼安便是从山东青州而来,青州军虽然因耿京之死而散,可只要有他在,再带上这次武举三甲同行,一定能为陛下拉回一支新的青州军!” 第七十六章 霸道使臣   作为金国使者的完颜允成非常不开心。   原本出使南宋, 前往宋国京城临安堪称一项美差,他身为完颜雍十一子,能得到这项差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母亲虽然是个昭仪, 也早早被封为豫王, 封地就在河南道。   可问题是这两年河南河北山东江苏的农民因为完颜亮备战的横征暴敛, 不断起义,义军此起彼伏, 剿之不绝, 连他的封地都乱得一团糟,他压根就不想去赴任,才抢了这个出使的差事, 既可以来临安向南宋君臣耀武扬威, 又可以趁机享受一下传说中江南温柔乡的富庶繁华。   然而,新任南宋皇帝赵昚可不像退位了的太上皇赵构,一听他要求行君臣之礼, 当场差点翻脸, 就算那些大臣们再三相劝,最后也只是称病退朝,压根不曾向他行礼。   这还不算, 连太常寺给他安置的住处, 都比不上他看到的那些临安酒楼富丽堂皇,而他点名要去包下西湖畔最漂亮那处酒楼时, 竟被太常寺丞以那位私人所有,并非官产的理由拒绝, 气得他砸烂了驿馆正厅的所有家具,那个小小寺丞也只会嘴上道歉,就是不给他换地方, 连派来服侍的下人,都跟着放下东西就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混账!都是些该死的奴隶!废物!……”   没多一会儿,他砸完了房里的摆设,负责接待的人也都跑光了,只剩下跟着他来的随从,一个个都面露难色地看着他。   完颜允成气得瞪眼,“一个个都看着本王干什么?本王还骂错他们了吗?这种地方,根本不配本王的身份,砸了又如何!”   “是是是,王爷您说的没错!”随从哪里敢违背他的意思,只是对方接待的人都跑了,他也愁啊,“卑职这就去找人,再让他们换个地方……”   “不必了!”完颜允成眼珠一转,扭头指着西湖边那座最高的酒楼说道:“本王既然来了临安,当然要去最好的酒楼,住最好的地方,吃最好的饭菜,让他们送最漂亮的女子来服侍……他们要是不肯乖乖送来,那本王就自己去拿!”   说罢,他转身就走,目标很明确,就是西湖畔那座高达五层,结彩扎花,飞檐斗阁凌驾于水面之上,几幢楼阁间以飞桥、栏槛长廊相接的酒楼,哪怕站在御街上一抬头也能看到那边招展飘扬的酒旗,正是临安城中最大的酒楼——丰乐楼。   丰乐楼建于西湖畔,不仅仅是一幢酒楼,而是一处集酒楼、戏园、瓦舍、湖畔码头、园林雅舍于一体的综合娱乐场所,从吃喝玩乐到赏玩湖景,园林中还有秋千、投壶等小型游乐设施,酒楼当中的空场也搭了戏台做百戏表演,当然这里的设施档次和消费水平都不是寻常瓦舍能比的。   能到这里表演的艺人,比在其他瓦舍的身价高了不止一倍,以至于城中艺人都以能在丰乐楼登台为荣。   后世那句著名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说得就是这里。   完颜允成自持身份,又是个有勇无谋的,难得到了江南,入城之时,看到临安城的繁华热闹和街头往来行人的装饰打扮,不知胜过燕京几何,那些华美的首饰,柔软鲜艳的衣衫,娇俏可人的小娘子,都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在温煦柔和的春风里瞬间就俘获了他的所有心思。   想要,想拥有,你们不给,我就抢。   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简单粗暴的逻辑,让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些柔弱不堪的宋人会有任何反对的意见。就连他们的太上皇、皇帝,都向大金称臣,那这些臣子下辖的子民,不都是他脚下奴隶,区区蝼蚁一样的存在吗?   既然是蝼蚁,他又何必在乎那些人的态度,想砸就砸,想走就走,还有人能管得了他不成?这可不是有父皇和太子兄长在的燕京,足以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肆意放纵。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砸了驿馆之后,招呼着手下,毫不犹豫地上马,转身朝丰乐楼飞驰而去。   马蹄所过之处,路人无不惊惶逃避,那些来不及收拾的摊贩被他撞倒在地上,洒落一地的东西,惊叫痛呼之声此起彼伏,完颜允成却乐得哈哈大笑,甚至还甩出马鞭,故意抽打行人和街边的摊贩。   看到越多人害怕、惊惶和痛苦,他就越高兴。   他这般肆意妄为,也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只是原本愤然不平的行人,看到他和身后那些随从骑着装饰华丽鞍辔的高头大马,穿着鲜艳的胡服,散发小辫,满面横肉的模样,便知他们是北方来的金人,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临安,还这般行事肆无忌惮的,也只有金国的使臣。   那是连他们的太上皇和官家都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们区区一介草民,又如何能惹得起?   “该死的金狗!”   他们只能在心里暗骂,惹不起躲得起,脚下则匆匆忙忙地散开,生怕这一行人冲过去再杀个回马枪,到时候还不知会撞到谁身上。   赵翎却是骂出了声,她正在辛记茶楼和杨念瑾喝茶,知道杜十娘回来后,又重新整顿茶楼,特地买下隔壁经营不善的酒楼重新装修后跟原来的茶楼融合在一起,一楼大厅的面积扩大,还能增加不少表演项目,二楼则是单独装修了一部分女客专享的雅间,引入了娘子们新研制出来的花果茶,每日都是不同的口味,再配上精细的茶点和层出不穷的花式小吃,很快就成了临安贵女们出门必去的地方。   尤其是在二楼最好的雅间里,不光可以看到楼下大厅的表演,窗外还可以俯瞰御街繁华人群,遥望西湖群山,别提多惬意了。   尤其是这茶楼还有小方探花的份子,他只要出门,少不了会来这里。赵翎约了杨念瑾在此喝茶,本就是打算碰碰运气,可今日的运气着实糟糕,想见的人没见到,却看到这粗野如山猪般的北方蛮子在街头撒野,闹得简直人见人怕。   “算了,他们也在这里待不了几日,忍忍吧!”杨念瑾正要把她从窗口拉回来,却见她和楼下那个“金狗”竟然对上了眼神,那金狗猛然勒马驻足,一双眼带着红丝,瞪得犹如铜铃一般,闪动着残忍而邪虐的光芒,望向赵翎。   那眼神,赤裸裸得不加任何掩饰,如野兽般贪婪而直白的欲望,像是钩子一般,想要将他看到人扒个精光。   被他看上一眼,赵翎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后背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轻啐了一口,立刻从窗口退回,狠狠地拉上了窗帘,气呼呼地说道:“该死的金狗,真是败兴,不坐了,我们走!”   杨念瑾也怕她再坐下去惹事,当即点点头,叫了小儿和随从来善后,自己则领着赵翎一同下楼。   “等我回去,一定告诉皇兄,让他好生约束这些金人,免得扰得城中百姓无法安生……”赵翎正抱怨着,刚走出雅间房门,还没到楼梯口,就听得“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小二的阻拦声。   “这位客官你等等,楼上已经客满,你不能——啊!——”   接着就是“咣啷”的一声巨响,楼梯口的小二被一只手抓着直接砸在栏杆上,撞断栏杆从二楼摔了下去,轰的一声,引起无数人的惊呼尖叫。   赵翎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那冲上楼来的,可不正是方才与她在窗口对视了一眼的金国大汉!如今近在眼前,这人身上喷张的肌肉和粗野狂放的气息,毫不掩饰的暴虐眼神,带着无比可怕的压力向她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死死地抓住杨念瑾的手,下意识地感觉到危险,想逃,却又不知该逃往哪里。   完颜允成也没想到还没到那家大酒楼,在半路上就能看到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在窗口与自己“眉目传情”,自是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冲了上来,至于那小二说什么客满根本没听进他的耳朵,但凡阻拦者都是死路一条,便被他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更妙的是,一转头,都不用他去寻找,方才看到的美人儿就出现在面前,显然也跟他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见,当即便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朝赵翎扑了过去。   “美人儿果然懂本王的心思,这就出门来迎接本王啊!来来来,本王这就带你走!”   “大胆!”杨念瑾将赵翎拉到自己身后,怒视着他,“你是何人?见到富安郡主不知行礼,还敢如此大胆冒犯——”   “哈哈,原来还是位郡主啊!”完颜允成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就是因为完颜雍从小教育所有的儿子,既不能忘本丢了大金勇武的精神,也要学会汉人儒学经义来管理这些奴隶,其他人或许都听进去了,可他则只停进去最后这部分。   在他眼里,连太上皇和皇帝都是他们的臣奴,更何况一个郡主?   “郡主好啊!本王生的晚了几年,没能尝到你们帝姬的味道,先来个郡主也不错啊!”完颜允成呻吟着伸出手去,想要推开杨念瑾,却没想到杨念瑾看似柔弱,却抬手一掌砍在他手腕麻筋处,将他震得后退了几步,顿时瞪大了眼,意外地看着她,“嗬,你这小娘子还有点力气啊!是想拦着本王?还是打算跟你们郡主一起服侍本王啊?哈哈,不管你们来几个,本王是来者不拒——”   “郡主你先走!”杨念瑾将赵翎往旁边的雅间一推,自己则拔剑朝完颜允成刺去,这一刻她也顾不得许多,方才虽然击退了完颜允成,可她从手掌到整条胳膊都被反震得一阵发麻,知道面前这个粗豪壮汉绝非易于之辈,无论如何她都要先保住赵翎才行。   “那你怎么办?!”赵翎急得都快哭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完颜允成的一对护臂都是精铁制成,才会震得杨念瑾手都麻了,纵使她亮出剑来,他亦是毫不畏惧,反而狞笑着说道:“你喊啊!再大声喊啊!本王乃是大金豫王,奉命出使你们宋国,便是你们的皇帝小儿,见了本王也得跪下称臣!”   “本王倒要看看,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坏本王的好事!”   “一个郡主,呵呵,当初你们的皇后贵妃帝姬不都送到我们那去了,你便是现在跑了,本王明日向你们皇帝要人,你看他是交还是不交?”   赵翎只觉得浑身冰冷,被他盯上的感觉,就如同恶虎爪下的白兔,逃不了躲不掉的宿命,让她心生绝望之感。   她何尝不知,昔日她的长辈们,曾经煊赫一时的宗室贵女,帝姬郡主,皇后妃嫔……多少人被掳去受尽蹂躏而死。   她生于临安,三十多年过去,那些惨痛经历她只是听说过,却不曾想过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甚至是在这平安喜乐,繁华富庶的临安街头,遭遇到这样不堪的羞辱和掠夺,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放肆!”杨念瑾咬牙挥剑而上,只是方才一条手臂都被震麻了,力气也弱了几分,被完颜允成伸手一挡,砍在他的护臂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在这一顿之间,他已一掌朝她胸口抓来。   “好个小娘子,送上门来——本王喜欢!”   杨念瑾被他挥手就挡开了剑,心知不妙,连连后退几步,完颜允成却势若猛虎般朝她扑了过来。   “嘭!”后背撞在了墙壁上,已无退路,杨念瑾一咬牙,反手朝他的双眼刺去,已是一副要拼命的打法。若是先前她还存着逼退此人,带着赵翎逃走的念头,现在已经知道绝无善了之局,她就算退让,也只有死路一条,甚至在死之前,会遭到更可怕的侮辱。   那便不如同归于尽。   “好狠的小娘子啊!本王可不让你了!”完颜允成本就天生神力,在大金宗室中也是靠一身蛮力练就的功夫,虽然当太子排不上号没那个资格,却也是个上阵杀敌的猛将,方能得镇守一方的豫王封号。   只听得铿锵金铁交鸣之声响过,完颜允成已夺下了杨念瑾手中长剑,双手亮出的铁爪握住剑身,竟生生将其折断,扔在地上,然后才对着她伸出手去,“小娘子,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本王的手心吗?”   “刺啦!”他一把扯烂了杨念瑾的衣袖,愈发高兴地大笑起来,“跑啊!本王看看你能跑到哪里去!还有你,郡主美人儿,过来啊!”   赵翎死也不肯丢下杨念瑾离开,眼见她左支右绌的狼狈模样,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干脆拔出自己佩戴的软剑来,横在了自己的颈间。   “你放开她!不要过来!否则……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就算你是什么大金使臣,什么狗屁豫王,你若是今日逼死了我——我皇兄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哈哈哈哈,本王还是第一次看到,拿自个儿性命来要挟本王的美人儿!”完颜允成先是一愣,继而大笑不已,干脆放弃了杨念瑾,直接朝着赵翎扑去,“那就让本王在你死之前,先得个乐子——”   “滚开!——”   眼看他一双虎爪就要抓到赵翎身上,赵翎绝望地一闭眼,就准备引剑自刎,也不要忍受接下来的羞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呵斥声,伴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墙板碎裂声,一个斗大的金锤从她身后的房间里飞出来,砸破墙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完颜允成的面门直飞了过去! 第七十七章 寸土不让   完颜允成能做到豫王的位置, 也绝非单靠一身蛮力,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去年完颜亮南征失败,几乎掏空了大金国库不说, 还引起了内乱, 旧辽国和原北宋境内不断有人起义, 已是让金兵疲于应付,完颜雍变成完颜抠也是迫不得已。一直施行部落联盟兵制, 只要用兵就得给各部饷银, 没钱他这个帝位也坐不稳,自己没钱了可不就得打南边这个邻居的主意么?   打赢了还好要钱,可打输了再想要钱, 就得找理由。   说白了, 完颜允成就是来惹事挑事,生怕闹得事不够大的。   递国书时他故意要赵昚向他行礼,气得赵昚当堂称病退朝, 然后就砸了驿馆, 本想再去丰乐楼闹点事,只要宋人的怨气越大,他就能得到更多索要赔偿的机会。   结果正好赵翎就在他眼里, 本来看她的穿着打扮只当她是个普通贵女, 结果没想到竟是宗室郡主,身边还带着个会武功的女子, 他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在他看来,只要拿下赵翎, 无论是要求“联姻”还是“赔偿”,赵氏皇族都得乖乖双手奉上,否则就得忍受他上门打脸的羞辱。   在他看来, 这些宋人瘦弱不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依然让手下守在了楼梯口,为得是防止有人打扰了他的兴致,他要如猫捉老鼠一般,享受这两个女子在他虎爪下从惊惶逃跑、无力挣扎,到最后屈辱臣服的过程。   可眼看着折断了杨念瑾的剑,要逼得赵翎自尽以保清白的时候,竟然凭空里杀出个程咬金!   完颜允成久经沙场,单听那金锤袭来时的风声,就知道这家伙绝对超过百斤之力,硬接下来定然损耗不小,当即一个后仰接滚地,虽然有些狼狈,但还是躲开看这一记飞锤。   只是那金锤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直飞出去,而是忽然在半空里停滞了一下,又倒飞了回去!   完颜允成瞬间双目凝住,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翻捡着在出使之前得到的情报里,宋军将领中有哪个是用锤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个,还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的,岳飞之子岳云。   就算岳云,也没听说他能让飞锤滞空,还倒飞回去,这种重兵器如此玩法,还让人活吗?   不过等他稍稍定睛一看,就发现原因所在。   从赵翎身后的雅间里,那金锤破壁而出之后,就有一男一女跟着跳了出来,正是岳璃和霍千钧二人。只是岳璃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以黑布蒙了半张脸,若非熟悉之人,还真认不出她来。   岳璃单手一抬一拉,就收回了刚才情急之下掷出的金锤,顺手夺下赵翎手中的剑,将她推到霍千钧那边,自己则上前两步,挡在了完颜允成和杨念瑾之间,看了眼杨念瑾被抓得破破烂烂的衣袖,不由皱了下眉,再看向完颜允成时的眼神,就更多了几分杀气。   完颜允成却没想到来得又是个女子,哪怕穿着夜行衣蒙着脸,也能看出身形窈窕纤瘦,竟然能使得动那般大小的金锤,不禁大为意外,脱口而出地说道:“难道你们宋国没人了?怎么来得都是小娘子?宋国男人如此无能无用,几位小娘子不如跟本王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岳璃已一巴掌照着他的脸扇了过来,动作之快,让他刚抬起手臂想要格挡时,就听得“啪啪”两声脆响,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耳光,力道之重,打得他不光是满口血腥,甚至还隐隐有些头晕发懵。   “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打本王……”   “巴戈!¥~~~~”岳璃张口说了一串连自己也不懂的瀛洲话,抬脚就朝他踢了过去。   完颜允成彻底懵了,原因为这人跟那两个女子是一伙的,可没想到人家上来救了人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打完再说什么都听不懂,可下手却毫不含糊,他只接了几招,就连连后退,快要退到楼梯口处,急忙招呼随从上来帮忙。   “蠢货!还不过来给本王拿下他们几个!尤其是那两个小娘子,一个都不许跑了!”   霍千钧已解下自己的外裳递给杨念瑾披上,将两人挡在自己身后,“别怕,有我和阿璃在,他们甭想占得了便宜!”   说话间,岳璃已抽出双锤,这会儿完颜允成才看清,她这对金锤的把手之间还加了条细长的银色锁链,也不知用什么东西制成,但是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而那对斗大的金锤在她手里,就如同小儿手中的拨浪鼓,舞动起来滴溜溜地转动,带起的风声却是凛冽肃杀。   稍微有点战阵经验的人都能感觉到,这金锤飞转起来的时候,力道何止加大一倍,转得越快,就越难控制,可同样杀伤力也是成倍增加。   要是一个不小心,那真是擦就伤,碰上就死,一丁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完颜允成心惊之下,后退了几步,推着手下上前,色厉内荏地叫道:“上!管她是什么人,敢冒犯本王者,格杀勿论!”   那几人在后面也没看清自家王爷如何吃的亏,眼下被推上前去,也不能不上,当即拔刀冲上去——   “叮叮当当——”   两把八十斤的金锤旋转起来的力量和杀伤力有多大,完颜允成想过,却也没想到自己十来个手下竟然连一招都挡不住,冲上去简直就是让人摧枯拉朽般碾压的。   昔日在草原和沙场上纵横无敌的女真金刀碰上重达八十斤的擂鼓瓮金锤绞杀,简直跟进了磨盘重造一样,瞬间被绞断、绞碎、震飞,噼里啪啦的刀身碎片犹如暴雨般反弹回来,将他们一个个都快扎成了刺猬。   完颜允成惊得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栏杆,可这楼梯口的栏杆之前刚被他扔飞那小二时砸断,他刚一扶上去栏杆就彻底垮了,连带他也扶了个空朝楼下摔去。   “啊——救命——”   他的手下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闻声也吓了一跳,可已经赶不及救援,整要眼睁睁看着他摔下楼时,忽地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银白色的软丝带从旁边的长廊上飞射而出,正好缠在了下坠的完颜允成腰间,那银索前方还系着个银铃,只听叮铃铃的脆响声中,银索入灵蛇般在他腰下缠了两圈,猛然一拉,生生将他掉在了半空中。   “嗷!~~~~~~~~”   完颜允成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跟着双目凸出,浑身犹如筛糠般抖动着。   “放开我!快放开我——啊——”   他的叫声愈发惨烈,挣扎得更加激烈,眼看那条银索摇摇晃晃地就要拉不住他,出手的绣帛儿站在长廊上娇呼一声,“哎呀,这可是你让我放开的啊——”   她正要松手,完颜允成的随从哪里敢让她松手,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抢过她手中的银索,一起用力,想要把完颜允成拉上来。   可他们刚一用力,就听得完颜允成惨叫得更大声,“放开我!放我下去!你们这些蠢货!松手啊啊啊啊——”   他被吊在半空里,如此用力挣扎之下,几乎是头朝下脚朝上,衣服早已被扯破,搞得半截身子都快露在外面,引得无数人在下面围观起哄。   听他叫得如此惨烈,随从们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点的探出头朝廊外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总算知道他为何会叫得如此之惨……   那条银索的确救了他,没让他摔下楼去。   可从二楼走廊摔落到下面的大厅里,尚不足以致命,可这条银索缠住的位置,却足以致命。那么细的银索,从腰间到下面缠了几圈,正正好勒住了要害部位,加上下坠的力量和他本人的重量,几乎全集中在了一点。   随从们看得都只觉两腿间发凉,后背发冷,深感佩服,这种情况下,他们王爷只是干嚎还没当场哭出来,已经算是个硬汉了。   完颜允成已经痛得快要发疯,顾不上汉语还是女真语,呜哩哇啦把这辈子知道的脏话全骂了出来,核心意思只有一个。   “放开我你们这群蠢货!放我下来——”   于是他们就放手了。   于是完颜允成头朝下咣的一声自由落体,摔在了地板上,两眼一翻白,彻底昏死过去。   “王爷——”   他的手下们急急忙忙冲下楼梯去,看到他昏死过去也慌了手脚,本欲找人算账,可蒙面人岳璃早就不见了踪影,唯一有关的嫌疑人绣帛儿正站在一个年轻男子身后,听他呜哩哇啦地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冲着他们说道:“我家主君说了,嫌你们又脏又臭还污了他的耳朵,让你们赶紧滚回驿馆去,要是再在外面见到,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你们等着!敢伤了我家王爷,我们跟你们没完!”   完颜允成的随从中有个名叫段雄的汉人,平日虽是狐假狐威狗仗人势惯了,可这会儿看到自家王爷伤重昏迷也慌了手脚,毕竟把人扔下去的是他们自己,这笔烂账还不好算,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来头,只得撂下两句狠话,抬着完颜允成夹着尾巴返回驿馆。   “呵呵,”方靖远冷着脸看着他们的背影,再看看整个茶楼里一片狼藉,无论是下面摔断了腿的小二,还是楼上刚刚离开的赵翎和杨念瑾,这还不算外面街市上那些被他们纵马踩伤和撞伤的百姓,若是他们再晚来一步,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些豺狼,留在临安,只会破坏这里的繁荣安宁。   无法与人和平相处的野兽,只能让他们滚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免得弄脏了这片干净的土地。   “多谢方博士相救!”赵翎惊魂未定,仍是不忘过来致谢,“只是那金狗来头不小,这般肆意妄为,阿璃重伤了他,怕是要被他记恨,若告到朝上……”   “谁说是阿璃伤了他的?”方靖远微微眯着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阿璃尚在武学,怎么会在这里?”   赵翎一怔,“可刚才那人是……”   方靖远轻咳了一声,十分认真地说道:“若是我认的不错,那应该是瀛洲国使者源静泽身边的第一武士,忍者木叶离。”   “木……木什么离?”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出错或者眼睛出错,望向方靖远求个正解,却见他无比肯定地说道:“没错,刚才那人的的确确是瀛洲使者身边的木叶离,对了,杜十娘见过她,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杜十娘也跟着点头,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让岳璃换了身份,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绝无反驳和拆穿的念头,毫不犹豫地跟着附和。   “原来是瀛洲忍着木什么离啊,居然那么厉害,也用双锤呢!”   “不过她用的锤子中间有东西连着,好像跟我们中土的锤法有所不同!”   “说的也是……”   听到大家接受了瀛洲武士木叶离的身份,方靖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霍千钧说道:“你先送郡主她们回去,免得路上再被人冲撞了。我这就去找那位瀛洲使者。”   “你去找瀛洲使者?”霍千钧差点脱口而出地想要啐他一口,但想到金国使臣若是当真找事,眼下还真不好应付,只得点点头,挥挥手,“行吧,你就去当……找那个瀛洲使者好了!”   “瀛洲使者?源静泽?!让他赶紧滚进来!”   赵昚听到通报时,差点一口茶水喷在慕峥脸上,完了也不管内侍如何收拾清理,只是按着抽跳个不停的额角青筋问道:“他这是玩的什么花样?在临安城里突然变身?真当其他人都是瞎子吗?”   慕峥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时若不是木叶离出面,只怕郡主就要遭了那金国使臣的毒手。”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无波,可一个字一个字之间,那种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寒意,无不带着刻骨的仇恨。   “眼下不是开战的时机,除非是金人的密谍,否则大家看到的,都是瀛洲使者身边的武士,木叶离。”   “朕明白。”赵昚苦笑了一下,说道:“可就算那些人不告诉金国使臣,难道就不会放过这个弹劾元泽,拉下岳璃的机会了吗?”   “所以微臣才会以源静泽的身份来觐见陛下。”   方靖远穿着一身白色狩衣,戴着高高的帽子,脸色已染得蜡黄,再修眉贴眼皮之后,就连赵昚乍一眼看过去,都没能认出他来。   “元泽?”赵昚喊了一声,见他点头,忍不住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突然变高了许多?不是说瀛洲人都很矮吗?还有你的脸色、你的眼睛……哈哈哈你这眉毛简直太好笑了!真是丑得……猝不忍睹!”   “你就这样走到御街上去的话,保证没人能认出满城风流第一人的方探花会变成这样……哈哈哈!”   方靖远翻了个白眼,又感觉眯着眼翻白眼也是浪费,没好气地说道:“既然陛下觉得如此太丑,那微臣就告辞了!”   “别别别!”赵昚忍住笑,伸手拉住他,问道:“你且说说,为何……要假扮成瀛洲人?”   “微臣不曾假扮。”方靖远从袖袋中取出一封“国书”,打开亮给他看上面的印鉴,一本正经地说道:“微臣是经瀛洲国国王亲口认证,亲笔赐封的源氏族人,瀛洲使臣,连金国皇帝完颜雍都对此深表认可,陛下难道就不认了吗?”   “好吧!算你厉害!朕认了你这个瀛洲使者又如何?”赵昚哭笑不得地看他如此投入角色表演,着实忍得十分辛苦,“你打算这样跟完颜允成对上?”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眼下军中亟需整顿,又缺少领军将帅,完颜雍定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才会派这个蠢货来找事。若是我们真跟他计较起来,他要海州不成,就会狮子大张口,要钱要人,我们给了不光是资敌,还会灭了自己人的志气,来日北伐之时,单是提起今日之耻,还如何凝聚人心,激发斗志?”   “不错,”赵昚也沉下脸来,冷笑一声,道:“众臣之中,竟然还有人劝朕为大局忍辱负重,向这金狗称臣!我看那金狗若是要他们自己送钱送女儿,他们还肯不肯去跪舔?”   “那也未必不肯,他们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方靖远嗤笑道:“嘴上说得大局为重,忍得一时之辱,换得百姓安宁,用百姓的钱和女人换来的和平,又不用他们自己去忍那辱吃那苦,慷他人之慨当然说来简单。”   “国不是一人之国,他们也无权替陛下,替天下百姓做主,割地赔款,献金送女。”   “既然来得是使臣,那就让微臣这个瀛洲使者出面,左右是外邦争执,陛下就当狗咬狗了,回头送那位金国豫王离开时,我再让他捎封信给完颜抠,绝不给他们借口再让我们割让一寸土地。”   赵昚忍俊不住:“够狠啊,连自己都黑!不过你就算是狗,也是朕最忠心最可靠的兄弟!”   方靖远冲他亮了下一口整齐的白牙,轻哼道:“陛下定要坚持住,不光是海州不能还给他们,之前打下的秦州、明州都不可还!”   “就算那些老臣的骨头软了没长膝盖,这些由我大宋儿女用鲜血抢回来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让!”   “好!朕答应你!”赵昚跟着他一击掌,脊背挺得笔直,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且放心,朕是大宋的皇帝,自登基以来,朕就下定决心,从我站在这里的一刻开始,跟你们一样,守家卫国,绝不会再后退一步。”   “就算来日出征,朕也会跟你们一起,夺回属于我们的山河百姓!” 第七十八章 胡搅蛮缠   完颜允成的伤势, 有点麻烦。   如果他一开始真被岳璃锤飞,估计也就是个筋断骨折,上个夹板躺几个月就能养好。   可他偏偏嚣张霸道的虎皮下藏了颗怂货的心, 欺软怕硬地撵着随从们上去围攻岳璃自己却想退路, 结果……自己挖的坑自己跳, 自己弄坏的栏杆自己靠……当然是靠不住的。   其实辛家茶楼并不算太高, 二楼摔下去, 运气只要不是糟糕到极点, 也就像之前的小二一样摔落在桌上断了条胳膊, 可偏偏完颜允成喊救命还真有人“救命”了, 绣帛儿的银索里是掺了特制铜丝的, 才能以柔克刚运转自如, 比一般的皮鞭还要狠得多。   哪怕外面包了层轻飘飘雪白的蚕丝软缎,也无法改变它内里凶残无比的本质。   被铜丝勒一圈……诸君可以想象一下凌迟的惨状和刮鱼鳞的感觉, 当时完颜允成就是那种感觉,痛到无法言喻,偏偏手下那些蠢货还抢过去使劲拽他,每拽一下, 等于给他腰斩割一刀, 还有下面不可言说的部位……如此被拉锯似的绞割,那是怎么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最严重的的一击,还是在他怒吼众随从放手后, 忽略了当时他头下脚上的姿势,这一松手, 哪怕高度只有小伙计摔下去时的一半,可他是脸先落地,当场那张被岳璃两耳光扇肿的脸就像开了染料铺子, 鼻涕眼泪鼻血口水稀里哗啦地糊了一脸,等随从们冲下楼把他翻了个身时,都险些没能认出他来。   这一摔,就把他彻底摔晕了过去,哪国语的“蛮”人,只能抬着完颜允成急冲冲的离开茶楼出去求医。   外面的医馆他们也不敢去,出了茶楼后,也不知谁喊了声“金狗”,就有臭鸡蛋扔了过来,砸在他们身上淅淅沥沥地挥之不去,跟着还有从旁边楼上泼下来的水、不知从哪飞来的烂菜叶……只要一回头,人影都没,一转身,就有些脏烂臭的东西砸过来,简直躲都没地方躲去。   先前他们一路纵马肆意而来,不知冲撞了多少摊子和行人,完颜允成撞伤打伤的人,这会儿都在医馆,其他人虽然敢怒不敢言,可趁着他们受伤狼狈逃离时,落井下石浑水摸鱼地砸个臭鸡蛋还是敢下得去手的,毕竟外面的人多路窄,想看清是谁砸的,别说这些初来乍到的金人,就连他们自己人都未必能做到。   完颜允成还在昏迷中,其他人既不敢再惹事,也不敢耽误了时间,逮着人也问不到医馆的位置,只能把他抬回驿馆,让驿丞去找太医来给他治疗,否则就要上告皇帝,还有那些一路上敢扔他们臭鸡蛋烂菜叶的百姓,都要他们给个交代。   驿丞打着哈哈应付过去,好歹看在人是金国使臣的面子上,去太医院请了个御医来,专司跌打损伤的,结果来一看之后,就倒吸了口冷气,建议他们再找个宫中负责净身的公公帮忙看看还有得救没。   那些随从才发现问题麻烦大了,若是完颜允成醒来发现自己差点已经成了个太监,那他们这些人肯定一个都逃不了掉脑袋的下场。   这个锅他们不能背也背不起,就只能去找宋国的麻烦,还得赶在完颜允成醒来之前。   然而,没有豫王的身份,他们连太常寺的寺丞都见不到,更何况是朝中高官乃至皇帝赵昚。   就连他们抗议被人袭击导致豫王完颜允成受伤,都只得到一个冷冰冰的答复,“哦,行凶啊,人家说是见义勇为呢!人就在你们隔壁住着,要讨个说法,自己去找吧!他们是瀛洲使臣,跟你们一样,不属于我们大宋子民,自然不归我们管辖,请恕我们——爱莫能助。”   段雄差点被噎死,转头回驿馆一看,隔壁的院里的确住进了人,还是一群花里胡哨的女子,簇拥着一个打扮的“不男不女”的高帽男子,好像就是在茶楼里见过的那位“主君”大人,刚准备去讨个说法,就看到一柄金锤从面前飞过,转了个圈又飞回那人身边的一个黑衣人手里,顿时吓得矮了一大截,哪里还敢说话,屁滚尿流般逃了回去。   “那些瀛洲人太凶残了,还是等王爷醒来再做打算……”   “王爷醒来若是知道自己……岂不是要先砍了我们的脑袋……”   “还是要宋人赔偿……”   “没错,这是宋人的地方,出什么事,不管凶手是谁,他们都得给给说法!”   几个随从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后,完美诠释了“欺软怕硬”这个词,一边讨论着,一边狮子大张口地写了份气势汹汹的书函,准备送去太常寺,要他们负责交出凶手,还要赔偿大金豫王完颜允成的身体损伤及精神损失等等,合计约三州之地和一百万贯。   仗着岳璃在身边吓走了金人的方靖远,在隔壁听岳璃实况转播了那边的计划和方案,冷笑不已。   “想得还挺美啊,就那头金猪……也不拉出去称一称,他值这个价吗?”   “先生,”岳璃问道:“可要我再去揍他们一顿,把这封书信毁了?”   “不用。”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不但不能毁了这封信,最好让他们顺顺当当地递交上去,让那些相公们也亲眼看一看这些金狗的嘴脸,看他们还能不能说得出‘以和为贵’,‘社稷为重’的屁话来。”   就算赵昚先前借着跟太上皇角力之机,清理了一批老臣,可现在大宋朝堂上的议和派仍然占据多数,毕竟自从宋金议和,赵构付出了岳飞父子的性命和大笔银钱,换回了自己的母妃和十几年的太平日子,早已养得肚满肠肥,满心满眼都在算计着如何能多收点银子,连武举都荒废了好些年,哪里还提得起打仗的精神。   若非如此,去年完颜亮南侵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到虞允文在采石矶挺身而出才稳住局面,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被养肥的身子和养懒的性子哪里还能上得了战场。   要北伐,不光是要选拔将领,训练士兵,还得敲打下这些文臣,让他们真正感受到危机和北伐的势在必行,才不会在未来前方作战时在后方拖后腿甚至捅娄子,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要杀威,就得先下手为强。   果不其然,朝中大臣次日上朝时,看到这封“义正言辞”声讨赔偿的书函,一个个都惊呆了。   辛家茶楼出事后很快被封锁现场,都是殿前司和御前侍卫处理善后,外面的人虽然看到金国使臣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满脸是血地被人抬出来,但并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就算是茶楼里一楼大厅的茶客和舞台上说唱的艺人,也只看到小二和完颜允成先后从上面摔下来,二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完颜允成一行人,就只有赵翎和杨念瑾最清楚。   剩下的知情人,除了辛家茶楼的,就是武学的人,早早就跟方靖远对好了台词,一个个演技一流,口口声声都说是完颜允成调戏瀛洲使者的人,双方互殴后,完颜允成失足坠楼,人家还出手相救,是完颜允成自己的手下抢了银索后又把人摔下去,关别人什么事。   总之,一句话:没关系、不承认、不负责。   瀛洲使者是什么人,何时来的临安,朝中都无人知晓,禀报到赵昚那儿,赵昚也只是“称病”懒洋洋地坐在龙椅上,让相公和众臣自行商议,出结果后再行禀报,他也想像方靖远一样,“钓”几条大鱼看看。   众臣就愈发为难,当堂就争论不休。   有人建议直接将瀛洲使者一行人绑了交给金人,左右是他们之间“互殴”与我们大宋何干?   可又有人说,“金人上书就是要我们赔偿,绝口不提瀛洲使者之事,分明只是借机勒索,我们交不交人,他们都不会少要钱。”   “若是不赔,那他们就有借口南侵……我军去岁业已伤亡过重,朝中又无领兵大将,只怕……”   “这仗打不得啊!不光没人,国库亦无钱粮支应,连今年的岁币尚未凑齐,若是开战,粮饷军备从何而来?”   “可他们不光是要钱,还要地!”张浚已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海州是魏胜夺回来的,若不是他们在金人背后牵制,完颜亮哪有那么容易兵败?现在我们若是过河拆桥,交出海州和魏胜,那北方各州义军,将如何看待我们?”   “更何况,秦州、商州都是我军将士奋勇厮杀才夺回的领地,多少人死于其中,诸君轻飘飘一句话就归还,可能对得起那些死于金人刀下的亡魂?”   汤丞相被他怼得面红耳赤,忍不住说道:“朝中无大将,莫非和国公要亲自领军出征?就是不知廉颇老矣,尚能战否?”   张浚反唇相讥:“老夫早已向官家请命,如若出征,纵使当陛下之马前卒,亦未不可。倒是汤丞相,听闻你膝下尚有三个孙女,若是国库银两不足以赔付金人需索时,可是要用她们来抵付赔偿?”   “你——”汤丞相瞪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最后说不出话来,转身朝赵昚声声一揖,双目含泪地说道:“请陛下明鉴,老臣之心,纯诚为国,我大宋如今兵马疲惫,并非金人铁骑之敌,贸然开战,只会使百姓遭殃,以万民白骨成就一战之功,胜亦苦,败……则更无安宁之日啊!”   赵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你是想让朕,去向他们称臣求情?割地赔款?”   “这……老臣愿代陛下前去议和!”汤丞相额头冒汗,不觉进退两难。   赵昚冷笑道:“有以国毙,也不屈从!”   “金人如此胡搅蛮缠,就是被你们养大了胃口。打伤他们的是瀛洲使者,你去告诉他们,有本事,去找瀛洲国王索赔。想要朕割地赔款?何不入梦?”   汤丞相仍是坚持说道:“可他们是奉命来使,在我们的都城受伤,如何也说不过去……”   赵昚忽地问道:“敢问汤相,你祖籍何处?”   汤丞相一怔:“老臣家在龙泉县龙门乡……”   “哦,听你说话,朕还以为你是上京人氏。”赵昚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既然是我大宋子民,还望汤相记住自己的身份,想想该站在哪边说话。”   “至于那位瀛洲使者……他们惹的事,当然该他们自己去解决。与我何干?退朝!”   众臣面面相觑,眼见没人能说服官家,一个个都惴惴不安地离开,却不曾注意到,先前他们讨论之时,旁边当值的御前侍卫们已经暗暗记下了他们讨论的内容,然后汇总提交慕峥处,再有他统一交给了赵昚。   “今日早朝共计一百零三人,其中赞成赔偿的五十六人,反对的二十三人,余者左右为难,未曾明示。”   方靖远如今的品阶还不够位列朝班,唯有奉旨议事之时才能殿堂之上,还是敬陪末座的那种,听到这个数据时,也忍不住一笑。   “果然如陛下所料,议和之人,仍是多数啊!”   赵昚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真正看到时还是忍不住气恼,“昔日鲁肃对孙权说,众人皆可降曹,唯独主公不可。他们议和对自家毫无损失,却要朕向金人称臣,割地赔钱,承担一世骂名,他们当然可以说议和!这些人,若有鲁肃半分忠心,也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方靖远点点头,叹道:“陛下既然清楚,那最好不过。终究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与诸公共治,并非要事事听从诸公之言。”   “真要想赔偿的那些人,让他们自己去见那金狗,看看他们舔狗能舔出什么好结果来。陛下且等他们行事之后,拿到把柄,再行处置也不晚。总不能就因为他们为保天下太平求议和而处置他们,当中或许真有些糊涂虫,以为和平是能求得来的。”   “不让他们亲自去试试,他们如何知道,想要求和的前提,是能打得赢,是能守得住,否则说再多漂亮的话,送再多的银子,也只会喂大了恶狼的胃口,让他们越来越贪心。”   赵昚点点头,让慕峥去传旨,转头忽然问道:“听说那完颜允成伤势严重,元泽可去看过?”   “不曾!”方靖远鄙夷地说道:“那金狗太过恶心,去看他,平白脏了我的眼睛。”   赵昚想了想那画面,顿时也觉得有几分辣眼睛,又忍不住问道:“不过你现在这模样……要何时才能恢复原貌?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虽然方靖远“扮丑”后看着好笑,也省得成日听那些人跟他吹风提及探花郎的婚事,可看久了还是觉得原来那般赏心悦目,不觉竟有些担心他扮丑习惯后会故意这样,岂不是让朝堂上少了道风景?   “那得看完颜允成何时醒来,何时滚回燕京去。”   方靖远揉揉额角,也颇为头疼,要解决这个混球的同时,还不能提前引起两国交兵,他扮丑甩锅也很辛苦的。只是连他事先都没想到,绣帛儿的银索会有这等“奇效”,造成的后果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然而,感觉还是挺爽的。   这豫王完颜允成凶名在外,是出了名的荒淫残暴,才会成为这次出使宋国的使臣,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居然明知道赵翎的身份还要如此放肆,那若是换了其他平民女子,没有杨念瑾的保护,岂不是早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今他的下场,才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第七十九章 请神容易   俗话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是瘟神。   不请自来,杀伤力极大, 还很难送得走。   对大宋而言, 完颜允成就是这样一尊非常令人恶心又难以送走的瘟神。   太医和太监们整整忙了两天, 总算把人救回来了, 命保住了, 可刚一睁眼, 这厮就开始闹起幺蛾子。   “我要你们郡主!”   完颜允成双目通红地捶着床板怒吼着, 他的鼻子被摔断了鼻梁骨, 塌成扁扁的一坨贴在脸上, 整张脸青青紫紫的尚未褪去淤血, 随着他嘶吼声而扭曲,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若是本王在你们这里出事, 父皇一定会替我报仇,踏平大宋,用你们所有人的血来洗清你们带给我的羞辱……”   “王爷有所不知,打伤你的是瀛洲使者手下的武士……”太常寺寺丞李宏听得心惊胆战, 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皇帝的说法搪塞过去。   “我不管!”完颜允成果然更他手下一样的胡搅蛮缠, 甚至更加霸道:“还要十个三品以上大臣或勋贵家的贵女做滕妾陪嫁,跟本王一起回燕京,否则, 本王就立刻派人送信回去……段雄!给本王写信!”   “王爷别急,万事好商量!”李宏没想到这完颜允成比他手下难对付的多, 根本不听他解释,执意要他明日就给答复,什么时候许嫁郡主, 什么时候才肯离开临安,光是陪嫁的单子,就让段雄列了有五尺长。   他拿回去就犯了愁,官家已言明绝不会屈从金人,他也只能连夜送去汤丞相府上,请他和那些主张议和的大臣们商议对策。   在汤丞相等人看来,去年意外夺回的秦州海州等六州之地,完全是因为金国内乱,而这些地方荒废已久,民生凋敝,就算收回来,因为本就处于金国地界,原本的城墙都被拆除,他们还要派驻大量士兵和民夫,前去修城驻守,花费的人力物力巨大,不知何时才能经营起来不说,随时都有被金兵夺走的可能。   与其收回来建好再被夺走,为他人做嫁,还不如现在就还给他们,宁可迁走当地所剩无几的灾民,也不要这无险可据的四战之地。   可赵昚不肯,他们也只能去找太上皇求情,大宋以仁孝治国,皇帝就算再硬的脖子,遇到太上皇也得地下去。   赵构听他们说完情况,沉默良久,方才微抬了下眼皮,问道:“你们让我去劝说官家,若是官家答应了……你们打算送自家女儿还是别人的女儿跟完颜允成走呢?”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汤丞相上前说道:“回上皇,老臣之子有一义女,年方二八,性情温和贤淑,愿为国分忧……”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的眼睛一亮,立刻也跟着说道:“臣也有一女,但为国为民,不惜舍身相报!”   他们一个说得比一个慷慨激昂,仿佛马上要被送去“舍身”报国的不是那些“义”女,而是他们自己一般。反正就算是送出了“义”女,最终为国分忧换来太平盛世的名声还是落在他们各自家族的身上,如此划算的买卖,他们自然不甘落后于人。   “好吧,你们且先回去,我会跟官家说的。”   赵构懒洋洋地打发走他们,却见太后从内殿走出来,一声不响地跪在他面前,他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你都听见了?”   太后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上皇……”   赵构摆摆手,让一个内侍去请赵昚过来,说道:“传语官家,德寿宫后园,养了几株好花,这两日开得正好,请官家过来看看。对了,让他带着小方探花和那个山东来的归正人,叫……辛弃疾的,一并前来。”   “喏!”内侍应声退下后,太后不禁愕然,“上皇只是请官家来赏花?”   “不然呢?”赵构笑笑,说道:“昔日朕还心有不甘,也曾想过罢黜了这强项皇儿,如梓童当初所言,换个乖顺听话的。”   太后不禁面上泛红,有些惭愧地低头,“是臣妾目光短浅,远不如上皇识人之明。”   赵构叹道:“此亦天意,只是假手于朕罢了。如今看来,元永当这个官家,比我当初称职的多。这些年来,夜梦惊醒之时,往往辗转难眠,思及旧事,愧对列祖列宗,如今能得颐养天年,将这些糟心事都交给元永,亦是朕的福气啊!”   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笑着说道:“陛下何必过谦,若非陛下忍辱负重,大宋如何能保住这半壁江山?元永年轻气盛,尚需陛下提点。只是这金国使臣着实欺人太甚,提出这般羞辱人的条件……”   “你怕我会答应,甚至逼官家答应?”赵构忽地打断她的话,哂笑一声,“梓童,若当真如此,你又如何?”   太后一怔,只觉得浑身冰冷,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陛下……陛下莫非忘了……”   “朕忘不了!”赵构也不想见她这般模样,轻叹道:“朕已安心在德寿宫颐养天年,外间的人和事,都不想再理会了。元永比朕能干,以后这副担子,还是由他承担的好。”   赵昚并不知道太上皇此时的心思,只是听说汤丞相等人去求见了上皇,德寿宫便派人来邀请他进宫赏花,还让他带上辛弃疾和方靖远,心里就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皇后和太子也带上,派人去传召了辛弃疾和方靖远入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德寿宫,同去后苑“赏花”。   德寿宫中仿照西湖的景致,回廊内外设有多处游玩场所,甚至还有仿照御街一般陈列的珠翠、布帛,各色小吃汤水,应有尽有。   有几个小内侍正在练习关扑,赵构昔日就爱看关扑蹴鞠之戏,如今在德寿宫中特地修了戏台和蹴鞠场,不时请些有名的艺人和社团进来表演。   众人跟着看了会子百戏,就见后苑的湖上亦有几艘小船,上面有人表演杂技、鼓板和清唱小吟,丝竹清音,缭绕其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比之西湖盛景,犹如微缩其中,应有尽有,无不齐备。   赵构正在湖畔的灿锦亭中倚着阑干闲看风景,品着宫娥调制的茶汤,眼看有喜鹊鸣叫,转头看到赵昚一行人前来,便笑着邀他们入席赏景。   随行的几个侍郎跟着各自做了几首诗词应和,赵构却看着方靖远和辛弃疾,笑吟吟地问道:“久闻辛幼安文采风流,今日何不应景一首?还有元泽几日不见,竟是清减了许多,莫不是劳心过度,以致——‘人比黄花瘦’?”   被太上皇取笑,方靖远是一点办法也无,今日还是特地修饰了一番才进宫伴驾,本想着低调点当个壁花,偏偏被他老人家拎出来说,只得捏着鼻子认栽,赶紧捅了辛弃疾一下,让他填词作诗,转移上皇的注意力。   辛弃疾左右一看,正好看到一对燕子飞过湖面,思及近日之事,便填了一首《如梦令》,写好之后,呈交上去。   “燕子几曾归去。……重到画梁间,谁与旧巢为主?”   赵构念到这句,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却不予置评,只是淡然一笑。   赵昚怕他动怒,接着念了下两句:“深许,深许,闻到凤凰来住。”然后说道:“幼安此处所言之凤凰,正合父皇母后之意,正是一部仙韶,九重鸾仗……愿父皇母后得享仙福,长寿长春。”   赵构哈哈一笑,便着人赏赐了辛弃疾一番,又有太后派人来通传,已置好宴席,邀众人赴宴赏花。   赵昚和方靖远面面相觑,都莫不准今日赵构是真的单纯请他们赴宴赏花呢,还是另有深意。   两人满怀不安地跟着入席,就见太后领了个美貌的少女在身边,让她冲着方靖远行了一礼,那少女娇俏如花,便是旁边的牡丹盛开,亦不夺其颜色,正是昔日在武学中扮做男装求学的小郡主赵翎,此刻盛装之下,更是容光焕发,双目盈盈有若秋水,正冲着方靖远而来。   太后亦朝他颔首道:“听闻前日富安得方探花相救,尚未正式答谢,相请不如偶遇,富安不如在此先谢过方探花吧!”   赵翎自是从命,上前朝方靖远款款一福,“富安多谢方博士……”   “郡主怕是认错人了吧!”方靖远一脸莫名其妙,后退两步避开,无论如何不肯接招,“下官这几日抱恙在家,门都没出过,从何提起相救之事?”   全场沉默,哑然无声。   赵翎更是僵在当场,脸上的笑容尴尬得几乎不知该如何收场。   能出席赵构的赏花宴,都不是常人,都有各自的渠道,就算方靖远能哄得了外面的百姓和金国使臣把他当成瀛洲使者,把岳璃变成“木叶离”,这里的人,别说是当时就在现场亲身经历的赵翎,就连赵构和太后都知道他和岳璃玩的花样,可他偏偏就死不承认,众人还没办法说他。   方靖远完全无视赵翎的尴尬,对他而言,防碰瓷防落水防逼婚都已经成了本能,别说人真不是他亲手救下的,就算是,他也绝不享受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道道,照他的说法,谁占谁的便宜还不知道呢,明明他救了人,还逼他娶亲,那哪里是报恩,简直是报仇好不好?   就算太上皇和太后在跟前,该不认的,一样坚决不认。   反正只要他不认,他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狗脾气简直没救了……赵昚无奈地替他描补,“富安或许是认错人了,元泽近几日病的不轻,一直在家休养,今日也是父皇下旨召见,我才让人带他来的。”   赵构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难怪消瘦不少,脸色也不大好。你这般体弱多病,皇儿可得让御医替他好生调养,方能尽心为国效力啊!”   “多谢上皇关心。”方靖远想起那苦药汤子就嘴角抽搐,“微臣已看过大夫抓了药,只需调养些时日便可,不必再劳烦御医。”   赵昚幸灾乐祸地笑道:“元泽不必客气,朕这就命人给你安排御医,保证好好给你调养身体。否则来日送些番邦使者离京时,少不得还要方卿出面啊!”   方靖远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知道他是故意打击报复,替妹出气,也只好认了。   皇后见赵翎如此尴尬,忙命人带了两个女童上前,说道:“儿臣近日教得两个女童,精于琴棋书画,亦会清唱小曲,且送于陛下和太后,随侍身边。”那两个十来岁的少女上前行礼,自报名姓后,当场献艺,众人便听着琴曲清唱,赏花饮酒作乐,仿佛先前那尴尬的场面根本不曾出现过。   赵翎则早早退回内殿,望着在外面跟赵昚谈笑炎炎的方靖远,将一张手帕扯得稀烂。   杨念瑾虽然没出去,却在此候她良久,见她如此铩羽而归,也不禁轻叹道:“你又何必如此?方探花……虽是名满京城,却一直持身禀正,身边从无婢女通房,自是各家贵女眼中良婿,可他如今已年近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你以为,当真是他眼高于顶,看不上寻常女子吗?”   赵翎恨恨地咬着牙,不服气地说道:“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不娶妻!他这般无情无心,将来定然会碰到个人,栽个大跟头!哼,看不上本郡主,我倒要看看他能娶个什么样的天仙美人儿!”   杨念瑾见她气呼呼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说道:“这才对嘛,以郡主的人才品貌,想选个什么样的郡马不成,何必为这个无情无心之人浪费心思和时间?”   “对!”赵翎一把扔掉已经被扯烂的手帕,拉着她朝外走去,“走,咱们也去赏花,才不要再看那个探花,哼!”   “阿嚏!”方靖远摸摸鼻子,感觉自己是花粉过敏了,赵昚却转头取笑道:“辛幼安都写了三首诗了,你还连一首都无,你这探花郎也太丢脸了吧!”   方靖远叹口气,苦着脸说道:“填词作诗本就非微臣所长,要考我,不如考我算学方田,钱粮银饷……”   “好啊!”赵构正好听到,便随口问道:“依元泽之见,若是我们与大金开战,需要多少兵马?需备多少军粮,需征多少民夫?每月所费多少银两,比之进于金国的岁币,孰多孰少?”   前面的铺垫太长,酒美花香,清音醉人,赵昚险些忘了今日被召来的原因,直到此刻听他发问,方才凛然一惊,转头望向方靖远,看他如何作答。   好吧,就算是考官,考人者,恒被人烤,常事。   方靖远不慌不忙地朝着赵构先行了一礼,方才问道:“金钱尚有数可衡量多少,不知上皇可知,尊严、民心、国运,可否以金钱衡量?”   赵构冷笑一声,“若是银钱不足,必败无疑。若是战败,你所说的什么尊严民心国运,一样会丢,还会丢得干干净净,永无翻身之日!”   “年轻人勇往直前是好事,却也要量力而为,若是不知轻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结果,你以为如何?”   赵昚亦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赵构行了一礼,说道:“父皇所言极是,正是因为父皇忍辱负重,经营民生,方有今日大宋的繁荣安宁——”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之大宋,已非当初之大宋,今日之金国亦非当日之金国。月有阴晴圆缺,水有潮涨潮落,如今金国内乱方定,国力疲惫,方才会故意派完颜允成前来索贡,若是我们予求予给,那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愈发贪婪,以吸尽大宋之血肉来供养金国之豺狼,长此以往,又当如何?”   赵构默然,良久,方才叹道:“朕已老矣,官家既已下定决心,便去吧!”   赵昚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容易就过了,不由松了口气,由衷感激地说道:“多谢父皇!”   赵构轻哼了一声,说道:“不过这个方探花,整日招摇,在临安惹了那么多事,你也不该惯着他如此肆意,当小惩大戒,以儆效尤。”   “啊?”赵昚一怔,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方靖远突然动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方元泽只是心直口快,出言无忌,其实对我忠心耿耿,能力卓绝,无论是在太学武学还是兵部工部,都对他赞不绝口……”   “若是他连这点本事都无,朝中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赵构摇摇头,说道:“他能当堂气得老臣吐血,还对金国使臣下此黑手,纵使有你包庇,你以为,就能堵得住天下人的耳目?”   赵昚哑口无言,转头瞪了方靖远一眼,可若是要惩处,他又着实狠不下心来,只得向赵构求情,“父皇……”   赵构摆摆手,根本不给他劝解的机会,直接了当地说道:“那辛弃疾本就是山东人氏,既然你不愿将海州归还,光是魏胜一人回去怕是不够,再加上此人之外……就让方元泽跟着一起去,外放三年,若是守不住海州,收不回江苏到山东之地,他也不必回来了。”   赵昚目瞪口呆,这是惩罚?外放海州,方靖远虽是五品文官,外放便得提升两级,有魏胜和辛弃疾一文一武辅佐,经营江北一带,不正是他原本的计划吗?   而且若如赵构所言,借此机会以惩处的名义,掩人耳目,那些记恨方靖远的勋贵和大臣们,又有一波鱼可以钓了……   他看了方靖远一眼,见到他眼中的笑意,虽有些不舍,也只得点头。   “儿臣遵命!方靖远,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赵翎:我看他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肯定是丑八怪,母夜叉!   小岳:嗯?你说谁?   赵翎:啊?我……我说我自己……   小方:啊——阿嚏!今年春天的蝴蝶,真是格外多啊! 第八十章 拜金之犬   对大多数宋朝文臣来说, 被外派到海州,哪怕是加官进阶,独知一州军政要事, 亦属明升暗降, 不光是苦差, 简直是要命的差事。   毕竟, 海州孤悬在外, 位于金国境内, 谁也不知道何时金人整顿完内务后, 会不会转回头集中兵力攻下海州, 毕竟此地虽是海港, 但地处南北交接之处, 上接山东,下连江苏, 东可直抵徐州,若是在金人手中,便可据此对南宋造成极大的压力,随时可以渡江南下, 直抵南京、临安一线。   先前若不是魏胜在完颜亮南征时夺下海州, 扰乱他的后路,金兵在采石矶战败后,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溃败。   南宋若是能经营好了海州, 就可借此地而北图徐州、青州,进据山东, 正是北伐的必经之路。   在没有被方靖远改变的另一个时空里,南宋派去和魏胜同事的是河北路知事贾和仲,此人不但阴谋算计夺去魏胜之权, 还收买他的手下污蔑造谣,以致魏胜被罢黜返回临安待命。结果海州得而复失,再次落入金人手中不说,魏胜后来再次出征,又被妒贤嫉能的上司夺走战车指挥权,逼他出城应战金兵,甚至故意不派援兵,致使一代名将苦战致死。   赵构也好,赵昚也罢,谁也没想到,他们派方靖远知海州,原本是想保全他的同时尝试经营海州,却没想到为大宋亦保留下一名真正攻守兼备义薄云天的名将。   对于原本正六品的集英殿修撰方靖远来说,连升四级,成为正四品承宣使出知海州,赵构的“惩罚”简直跟头等奖差不多。   原本他还担心自己留在临安,岳璃跟着辛弃疾北上海州会不会受人欺负,哪怕知道这两位的本事,但关心则乱,总免不了担心,这下好了,太上皇如此善解人意,竟给了他这么好的台阶,不上那还真是对不起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为了表达谢意,当晚他就再次化身“源静泽”带着“木叶离”又去揍了完颜允成一顿。   理由再简单不过,大家一墙之隔的邻居,你在那边鬼哭狼嚎的扰民,坏了源主君的清修,简直是罪大恶极。   完颜允成哪里想到隔壁这位还来,来得气势汹汹,霸道丝毫不逊于他,可手下人的拳头却比他硬的多了,岳璃这次甚至没有动用双锤,只是用方靖远给她新定制的“狼牙拳套”就将段雄一众打得人仰马翻,嗯,这次真的不光是揍了人,还顺手牵走了他们的马,这些使臣队伍带来的战马甚至比官家的御马都不差,左右要北上作战,少不了用马,他们就毫不客气地先收下这份扰民赔偿,方才放过再次变成猪头的完颜允成。   临走时,方靖远还笑眯眯地拍拍他肿胀的面颊,说道:“豫王殿下,本使上月面见大金皇帝之时,尚记得皇帝陛下说要与民休息,善待百姓,若是知道你在大宋这般肆意妄为,行事荒诞,以致被本使打伤……你说,他会不会让本使赔礼道歉呢?还是会奖励我为民除害……”   说着,方靖远似笑非笑地望向完颜允成的下半身,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角笑得弯如月牙,却让他顿时不寒而栗。   “你……你敢!父皇……父皇定然是会为本王做主的!”   “哦?”方靖远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那不如本使亲自送你回大金,一起面见陛下,当面问问他,如何?”   “不——”完颜允成十分百分千万分的不情愿,但他的凶狠霸道是对那些羸弱的宋人,那些来向他求和告饶的人,他当然毫不客气地敲诈勒索,恨不能把他们都扒下一层皮来才能发泄被方靖远“欺负”得无力反抗的事实。   那些来向他求和的文官们一个个叫苦不迭,本想借助他的压力和太上皇内外施压,逼得赵昚让步,毕竟只要一旦宋金开战,照他们看来,去年的胜利只是一次偶然,主因还是完颜雍夺位内乱,才让宋兵有机可乘。   可如今完颜雍已统一金国内政,平息内乱,以金兵之强,宋兵根本无力抵挡,届时国破家亡,他们的平安日子,临安的繁华盛世,皆会化为乌有。   若是只需要“区区”几个“义女”和银钱就能平息完颜允成的怒火,保得大宋百万军民平安,如此大义,何乐而不为?   毕竟,需要付出的人不是他们,慷他人之慨者,何须心疼。   于是完颜允成就过上了白天被百官送礼求情,晚上被“源静泽”教做人的日子,连着几日后,在发现自己的“隐疾”难以治愈时,终于忍无可忍了。   “让他们准备好岁贡和女人,好生送往燕京,若是三个月之内不到,本王必将亲自帅兵前来讨要,届时,必当十倍偿之!”   这边撂下狠话,那边不等“源静泽”再来拜访和“护送”他回燕京,就带着一众手下灰溜溜地离开临安,饶是如此,众臣送给他的礼物,一点也没落下地都给装车带上了。   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来时汹汹,去时惶惶。   他这边前脚走,后脚就有汤丞相上书,自诩以礼义感化金使,方能和平解决此次外交风波,其中自吹自擂,简直将自己比作古之晏婴、子贡,有舌灿莲花,一语定山河之能。   赵昚忍着没把奏折砸回他的老脸上,只是暗暗记下了这几个不要脸的老货名字,按照赵构的提议,指派方靖远任承宣使,知海州事,魏胜为忠武将军,领海州卫,辛弃疾为海州推官,合力经营海州。   汤丞相见他绝口不提金使要求“归还”海州和秦州等地,忍不住说道:“如今金国势大,陛下投入这般人力物力于海州,尤其是兵部和将作监新研发出的如意三车,若是落入金人手中,岂不是更加助长对方之势。”   方靖远难得上朝领官升职,闻言哂笑一声,说道:“汤相公也说了,若是落入敌手,自是会资敌。若既如果,如果尚未发生,可汤相莫非忘了,你先前提议答应完颜允成的赔偿,那可是真金白银实实在在的资敌,如此说来,下官还真不知道,汤相到底是我大宋的丞相,还是金国的丞相啊!”   汤丞相见他开口就知道不能善了,被他怼的次数太多,已经学会了养气之道,干脆就当没听到,只是望向赵昚,沉声说道:“君子一诺尚重于千金,陛下当初议和之约,难道不值一文?”   “陛下,所谓合约,本就是城下之盟,昔日金人曾与我大宋结盟灭辽,结果灭辽之后,就撕毁盟约入侵,毁我京都,屠我子民,如此无信无义之辈,又何须以君子之道待之。”   他既然无视自己,方靖远也毫不客气地说道:“昔日有为虎作伥者,骗人为虎食,今日有拜金为犬者,卖国以为荣!”   汤丞相这回怎么也不能再当听不到了,气得转头瞪着他说道:“你这黄口小儿,说谁是犬?”   方靖远冷笑道:“谁卖国谁就是拜金狗,汤丞相莫非年纪大了,耳背听不清?那就不妨再叫得高声一点,让大家都听听,拜金狗是怎么叫的!”   “诸卿不必再论,朕已有主张。”赵昚眼看这两人简直就要当堂动起手来,着实失礼,只得喝止两人,免得方靖远这次真的在朝堂上闹出人命来,回头再背个骂死老臣的名号,那出去就更加招人恨了。   “合约只有岁贡之事,并无和亲陪嫁之事,更无割地偿还之理。完颜允成自己闹事招惹瀛洲使者,亦属外使互殴,与本朝无关,自是无需我国赔偿,诸卿还是商议一下,派何人出使金国,至于其余,则由诸卿自便。”   他眼下之意,绝对不打算“归还”去年乘金国内乱时收服的秦州等地,更不可能让出海州,几乎是卡着原本合约的最低线付出百万岁贡打发金国,压根没考虑完颜允成的任何赔偿要求。   反正那是金国和瀛洲使者自己事,他不干涉也不插手,自然不会上赶着赔偿,至于其余大臣之间的矛盾和他们答应过的事,他一概不应、不理、不管,由得你们自己去解决。   “退朝!”   汤丞相顿足不已,几乎快哭出来了,“如此一来,必然触怒金人,出使之事,岂非送死?谁人敢去?”   方靖远呵呵一笑,斜乜着他说道:“那也未必是送死,若是汤相派几条拜金犬去,多叫几声好听的,说不定那金国皇帝听得高兴,便留一条狗命回来呢?”   汤丞相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此事皆因你而起,若是由他人出使,平白送了性命,难道你方元泽就于心无愧?”   方靖立刻反唇相讥:“那若是按照汤丞相的意思,送你的干孙女和其他女子去给金人为妾为奴,她们受辱丢了性命,难道你汤丞相就有脸面对天下百姓?”   “说什么以一人换千万人性命,虽死无憾,怎么不拿你自己的性命去换呢?”   “你们既然如此大义凛然,愿意献女求和,现在让你们出使而已,为何就不敢了,怕死了?那还有脸让别人去送死,你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就是牺牲?”   “如此大义,请恕方某着实不敢苟同!”   “所谓舍生取义,当舍自身,而非他人,当取众生之大义,而非一人之安逸!”   “今日之大宋,若是甘为太平犬,那来日必为亡国奴!请诸君:三、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先生,求根棍子。   小方(惊恐):棍……你要棍子干什么?!   小岳(无辜):打狗棍啊!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第八十一章 巾帼状元   “请诸君三思!”   一席话骂得汤丞相哑口无言, 众多曾经去“拜会”过完颜允成的大臣也面红耳赤地低头不语。   崇政殿上的朝臣中,属方靖远的品阶最低,若不是赵昚的“宠臣”, 还真是没资格在这里议政, 所幸大宋历代御史台御史都以直言敢谏闻名, 他身上的御史兼职一直还挂着, 朝堂议政辩论之时, 怼人也不能算是他失礼。   反而是这充满年轻人蓬勃血气的一席话, 骂得人很难堪, 很扎心, 却也真正激起了众人心底的血性。   若有选择, 谁愿屈身为奴?若有可能, 谁愿用自家的女儿换取平安富贵?   哪怕原本跟方靖远有种种不对付的人,这会儿也都按下了袖中弹劾的奏章, 反正他已经要走了,海州那种孤悬海外,被金兵包围之中的小城,还能守得了多久?年轻人既然血气旺盛, 非要去撞个头破血流, 那他们也大人不计小人过,由得他去就是。   包括汤丞相都如此安慰着自己,你嘴再利又能如何, 金兵的铁蹄金刀是从来不会跟人讲道理的,到时候, 看你凭这张嘴,如何能敌得过真刀真箭。   方靖远的升官外放,简直是吏部办理手续最快的记录, 连带着魏胜和辛弃疾都跟着沾了“光”,只是去领行文时,听到申请去金国出使,交付国书岁贡任务居然还有两个人在争抢,都不由呆住了。   朝堂上的相公们闻之色变的必死任务竟然还有人抢?   听到争抢的人名字时,方靖远不禁有些外,其中一人是陆游,陆大佬的脾气他知道,但出使外交这种任务,他未必能胜任。想不到还有如此慷慨赴死豪情之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姓范名成大,绍兴二十四年进士,如今是枢密院编修。   若说明朝有四大才子,南宋亦有四大诗人,辛弃疾以词闻名于世,尚不在其中,方靖远眼前如今就站了两位。杨万里、陆游、范成大、尤袤四人合成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其中最有名的是陆游和杨万里,然而政绩最为出色的却是范成大,后世甚至将他与范仲淹相提并论。   他那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简直是千古情诗典范,后世死宅如方靖远,接到过的情书里,就有不下十指之数引用过这位的名句。   陆游出使会如何,方靖远不敢想,但若是范成大,他倒是不担心了,那位的能耐,在没有他的那个时空,都能单刀赴会,直面完颜雍尚能全身而退,不损使节之礼,不受金人之困,由此可见一斑。   果不其然,当晚陆大佬就败阵而归,讪讪地来找方靖远和辛弃疾喝酒,顺便约下替二人践行的时间,言辞之间,颇有不忿之色,对范成大的半路截胡一肚子的怨气。   “范至能欺我,明明是我先提出出使之事,他却坚持要去,还说不光要去请金帝变更受书之仪,官家不再向金帝称臣,还要索求徽钦二宗陵寝之地,前去祭拜……我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事,就被他抢了先!”   好吧,方靖远和辛弃疾对视一眼,跟范成大一比,陆游果然还是单纯得多,只知道出使是为进贡和国书受礼之事,其实形式上的变更,只是双方暗中角力的结果。   看似提出的条件越多,越挑战金国的耐心和底线,其实这些细节更多的是试探金国目前的国策和对宋的政策。   完颜雍继位之后,先忙于内政,还要镇压辽人遗补的叛乱和中原地区的农民起义,有完颜亮的前车之鉴,真正大举兴兵伐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要派完颜允成来恐吓和威胁南宋君臣,保持自己的霸主地位。   而同样,赵昚也是想通过拒绝向金使行礼,变更受礼之事和对金帝的称呼,再进一步到徽钦二宗的陵寝,到北宋俘虏和幸存者……每一步试探,都是双方对未来决策方向的调整。   这样微妙而复杂的任务,的确不是陆游能胜任的。   他固然有一腔热血,满腹豪情,大不畏死,可若只是不怕死,那这个任务就彻底毁了。   范成大看似字字锋芒,咄咄逼人的策略,的确胜过了陆游,可实际上他提出的条件有明有暗,的确高于陆游。   方靖远拍拍陆游的肩膀,安慰道:“务观且勿难过,你在工部公务繁忙,还要兼任《大宋朝闻报》编辑之事,如何能抽身出使?范至能性情刚柔并济,智勇过人,或能破开死局,岂不更好?”   陆游郁郁地说道:“你就直说我不如他便是。”   辛弃疾嘿然一笑,说道:“若是论诗,我亦不如你,可填词之快,你又未必及得上我。要不约范编修出来,你我二人以诗词行酒令,好生让他见识下务观之能?”   “你们三位尽兴就是,我就不去了。”   方靖远表示自己要回避,文科学渣一听到作诗填词就头疼,尤其是还要行酒令,那岂不是要他醉死在酒缸里?当即找了个最好不过的借口。   “阿璃和九郎明日便要参加殿试,文武状元要同日游街,就看明朝了!”   “对啊!”辛弃疾抚掌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延后两日,待阿璃和九郎殿试之后,我去寻两坛足年的状元红来,定要不醉无归!”   隆兴元年的殿试,注定是记入史册最为令人难忘的一次。   四月十九日,皇帝于集英殿唱名取仕,以礼为题,当堂让众进士对策。虽然事先考生们都研究了无数遍近期的《大宋朝闻报》和太学的各种模拟试题,甚至连那些私刻的《五年省试三年殿试》的卷子都研究了一个遍,大多数人都以为此次文举会以抚边之策为题,武举则当论北伐之道,可谁也没想到,赵昚问的是“礼”。   “仁、义、礼、乐……纪纲法度,所以维持治具者也。……士相与谈仁义,蹈名节,而不矜糜曼之虚文。民相遇兴礼逊,趋本业……其策安在?”(注1)   而对武举人,他问的亦非北伐之策,而是《武经七义》,几乎是武举必修的《武经总要》基础知识,可越是简单的题目,就越难出彩,如此一来,那些武艺卓绝的武进士,在殿试时的优势荡然无存,好在岳璃的基础打的扎实,又是从底层的边军中历练过的,夺魁几乎毫无悬念,只是霍千钧却大失手,没能进入三甲,只得了二甲头名,没了三甲游街的荣誉,懊恼不已。   三日之后,文武状元打马游街,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文状元,可今年整个临安城的小娘子几乎疯魔了一般,都在为武状元欢呼。   无他,只因这是大宋开国百年以来,甚至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巾帼女状元,人人都想凑近来瞧一瞧看一看,这位女状元可是生了三头六臂五大三粗方能战胜全国各地的英豪壮士,夺得武举魁首。   可他们看到的,是个有些削瘦的少女,看起来双十年纪,生得英气勃勃,且不论相貌如何,单是一对晶亮灿然的眸子就足以让人见之难忘,完全忽略她的容貌和性别,那种凛凛然飒爽风姿,无需任何装饰,便可卓然傲立于所有男子之中,散发出独属于她的魅力。   “岳璃!岳少帅!”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大喝,带着几分哭,“岳元帅在天有灵,后继有人!我大宋光复有望,指日北伐,收复故土,不捣黄龙誓不还!”   那人白发苍苍,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跪倒在御街前,双目炽热地望着岳璃,然后朝着西北方连磕了三个响头,“岳帅,您后继有人,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围观众人方才明白过来,不禁哗然。   “原来武举状元是岳元帅之孙,难怪如此了得!”   “听说她天生神力,使得便是岳云的那对金锤,光单锤就八十斤重呢!”   “听说她出世之时,便现有异象,自幼都是当男儿般养大的……”   “莫不是花木兰在世?”   ……   路人们尚在讨论岳璃的出身,有些年纪大的知道岳飞父子之事的,都感慨不已,虽不能说太上皇当初被奸佞秦桧蒙蔽,以致害了忠臣良将,可赞美当今官家识人善任,拨乱反正,肃清朝堂奸佞,定然能中兴大宋云云。   小娘子们哪里知晓那些典故,她们只知道,今日有岳璃夺得武状元,以后她们也同样有机会进武学参加武举,甚至各大书院也不再拒收女生,昔日向她们关闭的大门,从这里打开一道缝,慢慢地,会给她们带来一个新世界。   而她们,也同样会回以自己的光彩,随着这些打碎了陈规墨矩的女子一起,走上一个与她们上一辈完全不同的道路。   看着洒向岳璃的漫天花雨和荷包,方靖远不禁唏嘘不已,霍千钧却不满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叹什么气?是不是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满临安城的小娘子们口口声声喜欢的都是阿璃,早就忘了你这个探花郎了!”   “是啊!”方靖远简直求之不得,感激涕零,“阿璃真是我的好徒弟,拯救为师于水火之中!只望她日后能登坛挂帅,如穆桂英、邠国夫人(梁红玉)那般,名垂青史,带出一支真正的娘子军来!”   “来了来了!”霍千钧忍不住从他手中抽出一支牡丹来,朝正好路过楼下的岳璃扔了过去,“你准头不够,我来帮你砸——”   方靖远还没说自己压根没想过朝岳璃掷花,霍千钧就已经抢了自己手里最鲜艳的那朵大红牡丹扔了出去,他刚伸出手去,没拦住,眼睁睁看着那朵花飘落下去——   岳璃忽然抬头,似有感触般朝他们这边望过来,猛然一伸手,从朝她落下的漫天花雨之中,独独捏中了那支牡丹,顺手别在了胸前,朝他灿然一笑。   看那眉眼弯弯,笑靥盈盈,方靖远忽地呆住,感觉,其实,送朵花给弟子……   嗯,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节选自赵昚殿试命题。 第八十二章 龙心大悦   无论唐宋, 自有科举以来,在赵昚之前的历代皇帝,重文轻武已是惯例, 武举不仅人数少, 而且只是按等给付身授官, 并未给黄碟赐予进士及第、出身(注1), 所以当年哪怕狄青功绩彪炳, 无人能及, 仍然会被韩琦轻视, 被众文臣排挤, 郁郁而终。   在当时的文人眼里, 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为好男儿, 能唱名状元者,从来只有文举状元, 唯独今时今日,赵昚不但给武举进士赐予黄碟和进士及第、出身,还亲笔题字,下诏文武状元同游御街, 方才有如此轰动的场面。   古往今来, 第一个武举女状元,便是在史书上,也会留下重重一笔。当然, 对亲自选中这位女状元的皇帝,也少不了会大写特写, 彪炳史册,光耀万世。   对此,赵昚表示, 方元泽的提议很好,非常好,朕心悦之,错,龙心大悦!   既然龙心大悦,奖励也是少不了的。   原本武状元的授官是从七品起,赵昚也特地给岳璃提了一级,补秉义郎,与文状元的承事郎相当,原本武状元不能预军州事,先属三衙主管机宜文字,等于是先做助理属官,从事文秘工作,这哪符合岳璃的定位,赵昚干脆大笔一挥,跟着授官海州安抚司准将,直接跟方靖远一同赴任,还可兼任护送之责,省去他的一桩心事。   游街“示众”之后,便是新科文武进士朝谢,拜黄甲,题名刻石于礼部,赐闻喜宴……琼林赐宴,御诗驰赐,文进士们争相赋诗作画,献于君前,武进士们射箭投壶,博君一笑。席间簪花为乐,唱诗为荣,一套流程走下来,众人沐恩之余,自是感激不尽,恨不得马上就能为国效力,报效君恩。   然而,正如大多数应届毕业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知道之后,才开始进入社会的毒打。   便是头甲的状元,开始也不过是六品的官儿,更枉论其余的进士们,三甲虽能进翰林院编修,可翰林院的板凳坐下去之后,能不能起来,就全看机缘,毕竟状元三年一个,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翰林院人才济济,便是先前再了不得的天才,进来也得老老实实从头做人。   其余进士则分入六部九司者有之,外派各州县有之,作为唯一的女状元,岳璃的外派,并未引起朝中波澜,反倒是临行之前,许多小娘子去岳府门前送花送果子,岳雷和李氏便是说破了嘴,也没能拦得住她们。   因为岳璃这一朝高中状元,城中的许多人家,原本给女儿悄悄束起的脚又放开了,前些年老学究们口口声声说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无人再敢提起,怕出了门被街上的小娘子们唾弃。   越来越多的小娘子可以不戴面纱,抛头露面地在外行走,便是被人注目,也敢回瞪回去,叫街头当值的禁军拘了那些肆意妄为的浪荡子,会赚钱的娘子们不再困于后宅,她们能当街卖汤水冰饮,小吃杂货,单凭自己的一双手,就能养活家人。   这临安城的繁华盛景,原本就有她们的一份,只是原来都被人遮盖着,无人看到她们默默的辛劳付出,等方靖远扯去那一层面纱后,世人方才惊觉,原来女子所做的事,远比他们看到的多,也远比他们想象的多,若是给她们更多的自由和空间,她们能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正如能写出让无数男儿羞愧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诗的李清照,能与韩世忠并肩作战的梁红玉……如今又有能用水力纺纱织布的卢锦云坊,汇聚了无数奇女子在其中。   大宋时代的文人,并非后世看到的那般固执守礼,拘泥不化,皇帝积极办学和普及文化,推动科举写下劝学诗,给了文人以最宽泛的待遇,让他们的思想得以充分的发挥,或许在变革中有失误,在争执中有过错,可就算政敌的王安石和司马光亦是惺惺相惜,君子和而不同,谱就了辉煌灿烂无比的古代文化和科技巅峰。   若没有金灭北宋的惨烈局面,十室九空,摧毁了正在蓬勃发展的文明和科技,就不会有后来理学家对女子们以“保护”为名的严苛要求,那些看似有“理”的教条不光绑住了女人们的双脚,也绑住了这个时代最后可能翻盘的机会。   幸好,在这个时空的大宋,机缘巧合地有了后世方靖远记忆的回归,与这个时代的他融合在一起,从西湖上的相遇开始,握住岳璃的手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了要一起扭转大宋这辆庞大马车的齿轮,让它转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若是你祖父和伯父知道你在武举夺魁,想来在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李氏看着镜中已长大的孙女,曾几何时,她以为今生都无法回京,无法再替夫君和长子报仇,膝下的儿孙们也遭了秦桧的毒手,唯一幸免的孙女却不知能不能以真容亮相于人前,谁想到短短一年间,形势竟如翻天覆地,不但他们回到了临安,还找回了岳飞和岳云父子的尸骨重新安葬,岳家人不但没有散没有垮,还能重新站起来。   “阿璃,你既然要跟方探花走,祖母也不拦你,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岳璃点点头,说道:“海州是距离金国最近的地方,先生要去经营海州,我如何能不追随其后?”   李氏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她头顶的青丝,“你可曾想过,如今你已二十有一,寻常小娘子在你这个年龄,膝下已有垂髾小儿……若是再蹉跎三年下去,你将来若是孤独终老,让祖母如何放心得下!”   “霍家九郎昔日虽有些纨绔,如今也算上进,他阿爷也曾托人问话……”   岳璃抿了抿唇,突然开口说道:“先生曾与我说,官家亲口许诺,若是日后我立下军功,可以军功换得官家亲自指婚,但凡我看上想嫁之人,便由官家做主……”   李氏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阿璃!你——”   岳璃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无比坚定,这种信念和勇气,是先生教给她的,是他让她正视自己的身份,不以自己是女子而羞愧,不但要以自己是女子而骄傲,甚至还要傲视那些不如她的男儿。   先生曾说,故土未复,何以为家?   可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先生找不到比自己更美的小娘子,故而才宁缺毋滥,不肯娶妻。   她也一样。   既然找不到能打过她的男儿,她就一定要自己心仪的那一位。   是先生自己说的,要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胜利果实,才最美味。   他说过,若要嫁人,必要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既然不娶,她也不嫁。   终有一日,她会完成先生的心愿,也实现自己的心愿。   方靖远则将家中大部分东西都清理了,其余的交给了杜十娘和卢氏。   卢氏如今开设了数十家布坊,招收女工逾千人,堪称是临安最大的女子工坊,其中有不少是女户和流民,只要勤劳肯干,工坊还包吃包住,以免她们的工钱被家人剥夺,在这里既无身契的约束,亦无行社的克扣,哪怕是个孤女寡妇,也能养活自己,不必再为了生存而卖身为奴,错嫁不良人,白白与人为奴为婢,还至死都得不到半点宽容承认。   看到她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将这些商行和工坊都打理的头头是道,很快步入正轨,带着其他女子一起创业,让方靖远很是放心。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她们聪明多少,高出多少,她们只是缺少际遇和提点,往往只需要他提一个头,这些女子就能根据现实的情况做出更符合当前社会和临安人需求的计划,让他看了都自愧不如。   他才提出一样花果茶,那些女子就能衍生演变出数十个品种来,更不用说那些美食小吃,只要他能想到的,她们都能做出来,甚至举一反三,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吃十倍。以至于他后来都想象不出,如果这样无限放纵她们自由发展下去,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甚至有时候,他还会不无恶意地猜测,是不是那些男人就是发现这些小娘子一旦放开思想,可以自由学习后,会表现得比他们更出色,正如武则天和上官婉儿,以及大宋的几代太后……所以他们才会连哄带骗地修订了各种“规矩”,给女性定立下那些形同枷锁的教条,或以“美”来诱惑和约束她们,将她们局限在小小的后宅中,将大好青春和精力消耗在内斗之中,再无与他们的竞争之力。   历史的真相如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从明天开始,他要扬帆北上,前去那个叫海州的地方,开始新地图的创业。   嗯,海州,此刻许多人都不知道,几百年后,会有个人,在那里看到一块巨石独立于天地之间,旁边山上奇花异果,群猴出没,云蒸霞蔚间,景色绮丽无比,让他脑洞大开,幻想着有石猴从里面蹦出来,惊天动地……   那里有座岛,岛上有座山,山上有花果,故名:花果山。   方靖远早以心向往之,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大圣的老家看看,看看那片花果山中,是否真的有个精绝灵逸的美猴王。   只是在他打算打个金箍带上去捉猴子时,却怎么也没想到,也有人亲手打了个小小的“金圈圈”等着他。   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就好像自己曾经挖下的无数个坑,立下的无数杆旗子,总有那么一天,要他亲手去填……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宋会辑要稿·选举》之《武举》篇 第八十三章 连山如画   哪怕现在《西游记》尚未面世, 海州作为东海名郡,后世连云港的起源地,南蔽江淮, 北控齐鲁,哪怕如今孤悬在外, 仍是淮海东来第一城。   对别人是苦差, 对方靖远则是最优选择。   只不过……方靖远自认不是路痴地理盲, 然而是古代地理盲。   主要是现在的地图实在是太不人性化了,当山水画看都没问题, 意境优美, 文字铁钩银画得甩他十八条街, 然而看不懂啊看不懂, 之前北上走出路,压根没用上地图, 如今要治理一州之地,不光是位于大金内线的海港城市,还是个在古今传说和历代南北对峙时都有重要地位的要塞, 不提前做好功课,去了两眼一抹黑丢脸的就是自己了。   理工男的立项说明里,第一条就是swot分析。既要分析海州地理优势,也要看到如今所处的劣势, 经营海州的优点和利益所在,自然也要正视当下面临的威胁和风险。要做这些功课少不了得大量查找资料, 幸亏陆大佬的史料和资料支援十分到位,然并卵,方博士在这里栽了跟投,真心看不懂, 就很郁悴,险些愁的揪掉头发,面临秃子的危险。   哪怕有这一世的记忆,方靖远依然十分头疼这个时代的资料分析,一来是很多他想了解的细节资料只能看地方志,而北宋灭亡时皇室大逃亡也只逃出个赵构,还想携带翰林院和户部资料?还不如他再往前穿越个四五十年。   二来是南宋的翰林院在赵构重建后的确引进不少人才,不光是修史,还查漏补缺地搜集和编修了大量的文集,在这一点上,就事论事做得还是不错的。为此他一口气将科举省试录取名单调整到十四选一,选拔了大量人才,尽管有秦桧这样的奸臣把持朝政玩弄权术,这几十年也总算稳定了朝堂安抚了民心,才让临安成为现世繁华之地,政治经济文化都有了复兴的趋势。   可这些活总有先后之分,修订史书,增补圣人之书,编撰农桑辑要,汇总武学纲要等等的确是重中之重,这些地方志和州县的资料整理,明显就落后了许多。   尤其是海州之前还在金人手里,南宋这边要不是李宝派人想从后路突破金兵防线,都不知道这地方被魏胜攻克下来了,可见这“壁”有多厚。   尽管如此,有识之士还是很清楚海州所处位置的重要性和战略意义,张浚就让枢密院的人整理了不少资料送来,大多是关于海州昔日布防和军事地图,结果方靖远看着就感觉有些抓瞎了。   经营海州,那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事。   陆游送别之时,就写下一曲《水调歌头》赠与方靖远,其中头一句“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说的就是经营海州的目标,在于拿下徐州,还特地以昔日三国羊叔子为例来鼓励他,“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注1)”   可惜如此绝句,赠与方靖远那真是对牛弹琴,徒增他背古文的痛苦,倒不如岳璃替他重新整理的地图更得他心思。   岳璃也是从帮他绘制《临安购物地图》时,才跟他学的这种毫无花巧毫无美感的纯位置和地名、特产标注地图绘制方法。   与原来她曾学过的那些地图的“意会”不同,方靖远追求的是更加精准的距离、高度、标志性建筑物为基础,分类标注则更能一目了然地体现出各家店铺的特产,便于识别和记忆。   她也是跟杜十娘和霍千钧一起转了大半个月,才算是彻底完成老师交下来的这项任务,等临安地图正式完稿后,只一眼看过去,她就明白了方靖远先前提出的那些看似繁琐无理的要求真正的意义。   所以这次眼见他被兵部和户部给的地形图折磨的痛不欲生的模样,岳璃也不吭气,只是熬了几个通宵,将各部资料汇总整理,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绘制了一份简易的江北地图。   海陵王完颜亮南侵失败后,南宋夺回了海、泗、唐、邓四州之地,赵昚继位后更是借机停止了岁币进贡,如今完颜允成奉旨出使,要钱要地,按照昔日惯例,这算是“先礼后兵”的礼,只是他行事嚣张霸道,故意挑战大宋君臣底线,结果被方靖远假扮瀛洲使者给收拾得仓惶而逃,打道回府,接下来若是他们不能经营好海州,那刚刚收回的失地,随时都会面临再次失去。   方靖远看了看户部原存的海州资料,再问过魏胜眼下海州的情况,不禁默然。   他要接手的这片土地,本是物产丰富、南北水陆交通路要塞,商业枢纽,繁华程度堪比南京,原本州府户籍记录有数十万户,而在魏胜拿下海州,经营了一年有余,在册的也不过万余户人口,四野荒芜,村镇败落,虽不至于千里无人烟,却也被战祸一遍遍蹂躏得早已成了废土。   魏胜见他如此唏嘘不已,安慰说道:“其实近半年来,有不少山东流民前来投奔,只是其中鱼龙混杂,我只怕有金人暗探,都安置在城外,并不敢接纳入城。”   “方使君才智胜过末将百倍,若能收编流民,开荒治军,都可以增强海州实力,吸引更多人前来投靠。”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魏将军熟知海州人事,此番还要请将军倾力襄助,元泽必当竭尽所能,经营海州,不光是给海州百姓一处安居之所,也是给朝廷一个抗金的样板。让他们看看,魏将军不但能拿下海州,守住海州,还能以此为据点,北上西进,一点点收复我大宋江山。”   “你我二人文武同心戮力,必能事半功倍!”   魏胜当初接应他从金国归宋,亦曾一路同行,两人都是爱好机关战车之人,当时就一起研究了不少,没想到当日一别,如今还能同行不说,还成了最亲密的上下级关系,对魏胜而言,自然远胜过其他那些鄙视武将的大宋文官,再得方靖远许诺,更是松了口气。   他原本是韩世忠手下的一名弓箭手,后来负责在海州、沂州一代刺探金国军情,本是楚州最出色的暗探,然而他刺探到的情报,并未得到楚州知州的重视,他便自告奋勇渡江北上,率三百义士于金国后方的涟水起义,自称为“忠义军”,招兵的名义,就是要回归大宋,在拿下海州后,他便自领海州制置使,文武统领,开仓济民,行工商,自行贩盐酒收税,筑城造车,才使海州成为金国背心芒刺。   然而因为跟楚州知州的旧怨,他心知自己跟大宋文臣的区别,就怕朝廷派个跟楚州知州差不多的文官来,到时候处处掣肘,非但经营不好海州,反而内耗下去,白白牺牲了昔日心血。   可没想到,赵构的一句“小惩大诫”,“流放”方靖远,在朝中那些高官们看来的苦差要命差,却是魏胜求之不得的结果!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在海州一带经营地状况都告诉了方靖远,尤其是还告诉了辛弃疾,山东曾有不少人来投奔,但当初他因为兵马不足,又因为楚州作梗,没有朝廷后援,只能传信给他们,让他们结寨自守,以待王师。   其中在沂州最大的仓山寨中,有数十万百姓,近半数都是昔日青州军残部,当初在耿京死后,军中大乱,辛弃疾悲愤之下,带了数十人去金兵大营追杀叛徒,而后青州军以四散飘零,不知下落。他只能带着亲兵一路南下千里,避过金兵围追堵截,方才回归大宋境内。当初四散的青州军民,仍是无法逃过金兵追杀,辗转南下,想不到竟然在仓山落脚,时间才不过一年有余,这些人应该都不会忘了辛弃疾这位昔日青州军中的头号书记官。   辛弃疾此行的主要任务,就是招揽旧部,以图谋收服山东,想不到一来魏胜就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当即和他研究了一下地图之后,忽然转头问方靖远,“你可知完颜允成如今行到何处?”   方靖远看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的位置,不由心中一动,“你是打算……”   辛弃疾拍拍桌上的地图,浓眉微抬,便有种如开刃利剑般的锋芒自双目中射出,连方靖远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杀气和霸气,寒意由背后蹿上,却莫名地有几分亢奋起来。   “纵虎归山,后祸无穷。这厮被你牵走了马,找太常寺敲了一笔不说,还玩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让他的手下走陆路招摇,自己却乘商船由运河北上,这一路之上,没少仗势欺人。那些沿途的官儿们,可不是个个都有勇气给他套麻袋的。”   “我先前一直让人跟着他,就是准备等他回到金国境内之后……”   走运河,完颜允成的封地豫州是必经之路,过了豫州,便是沂州。按照这货的行事作风,所过之处,不刮地三尺决不罢休,否则也不至于被他们早走了一个月,如今才堪堪抵达豫州边界   沂州,有仓山寨。   豫州,是完颜允成的封地。   有什么,能比让他死于自己的封地上,更能替南宋君臣洗脱“藐视金国使臣,纵容瀛洲使者行凶”的“罪名”呢?   说到此处,辛弃疾冲方靖远微微一笑,唇如刀锋,手掌一翻,“咔嚓!”   方靖远会意一笑,跟着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陆游《水调歌头》: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渺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第八十四章 五雷轰顶   完颜允成是真的不想回去吗?   并不是。   走得慢是他想要拖延时间吗?   要能插上翅膀飞上天还不会掉下来摔死的话, 他绝对第一时间插翅北飞,绝不会再在南边多待一天!   要不是离开临安的时候,那些“不怀好意”的宋人送给他的美人, 他也不会发现,随从们一直瞒着他的最重要的问题。他当日看似伤的十分严重, 其实除了鼻梁骨是真断了, 其他地方都是皮肉伤, 没伤筋断骨,也没内伤, 加上御医亲自来给他疗伤带的都是他回去的路上就能养得七七八八, 等到了燕京又是龙精虎猛的壮汉一条。   可明明那些皮肉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唯独一处彻底雄风不振,空对美人满腔火气无处发泄, 只好都发作在那些蠢货随从身上。   要不是他们无能,怎会累他受伤,要不是他们隐瞒, 他怎知这伤可能终生不治。   这消息要是传回燕京,才真是要了他的命。   所以就算他再想回,也得先治好病。   大宋的神医,可比大金的医生要多得多也强得多, 不承认都不行。   伤在要害,不能骑马, 马车又太过颠簸,只能坐船,在船上憋了几日,完颜允成就快要抓狂, 好容易到了自己的封地,当然要先停下疗伤,顺便将那些提前走官道回来的随从都处置了,就无人知道他在临安“受伤”之事,就算掩耳盗铃,他也照旧过着在外人看来夜夜笙歌的荒淫日子,实则拼命地四处寻访名医神医巫医……只要能治病的,一概都要。   至于什么出使临安之事,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若是不能尽快治好病,他如何能有脸上燕京复命?   若是连燕京都不能去,他这使命回不回复都一样。左右皇帝也没指望他能干出什么大事来,燕京是留给太子的,可他也是要脸的,恐吓宋人君臣威胁要还四州不成,反倒被个瀛洲使者打成半残,传出去他还如何能在上京立足?   尤其是那个瀛洲使者还留了封信给他,让他转交父皇。完颜允成又不是那种听话的好孩子,到手第一时间就拆开偷看了,一看更是气歪了鼻子。   源静泽在信中对他极尽嘲讽之能事,连带着还讽刺了完颜雍虎父犬子,居然骂他是狗……这信要是真给完颜雍看了,他只怕真会被打断狗腿扔出宫去。   破罐子破摔的完颜允成先派人送了封信去燕京,说自己要敦促宋人进献岁币,还要顺便处置一下封地内的各项事务,耽搁一段时日回京,然后就开始疯狂地进行自己的求医大业。   然而,苦药没少吃,针没少挨,他都容忍那些庸医把他快扎成刺猬了,却无法容忍一天天下去毫无起色的病情。   豫王府的人已经被他折腾得人心惶惶,走路都得踮起脚尖生怕发出声音引起他的注意,那动辄就是一顿毒打不说,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这几日从王府后角门扔出去的竹席卷筒不知有多少,连负责收敛街头孤寡饿殍的杂役这几日路过王府都格外心惊胆战。   至于豫州境内这几日丢了多少女子,不见了几个名医,寻常人根本不敢问也不敢追究,稍微消息灵通点的大户人家都赶紧带着家中女儿先离开豫州避难,一时间,这昔日中原的繁华城阙中竟清冷凋零得不似人间。   “还真是……偌大一座城,连一个出门女儿家都看不到啊!这完颜允成,真是作孽啊!”   辛弃疾摇头喟叹,回头笑看了方靖远一眼,说道:“元泽若是肯扮做女装,怕是入城之时,就会被送去豫王府,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方靖远黑着脸白了他一眼,他是来跟着看热闹,可不是跟着来被人当热闹看。   “你不是说已经安插了探子在豫王府,还用得着我扮女装?想耍我是吧?把水工坊的图纸还我!”   “嘿嘿,我就是来也巧,我进城时收到消息,还真有人混进了豫王府,不过情况不大好,咱们还得想办法……”   “那仓山寨的人几时能到?”方靖远皱了皱眉,说道:“这完颜允成虽是个草包,可豫州城的兵马不少若是强攻,只怕不易。”   “何止不易。”魏胜苦笑道:“豫州城守将董成原本是楚州军副将,后来曾随我举义,可惜在海州被围时,受人蛊惑,转投了金兵,若非他设计埋伏,我也不至于困守海州,无力支援沂州兄弟。”   “那你还敢跟我们来?”方靖远着实佩服这两人的胆量,原本都是在这一带混的大佬,难免会有不少熟人,他们居然还敢乔装进城,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反观他自己,要不是因为带着岳璃这样的高手,还备了些七七八八的工具,还真不敢进入敌军戒备森严的城池。   辛弃疾笑道:“我那不是好奇,你到底有何奇招,能让完颜允成死得其所,还不被完颜雍察觉问题。”   方靖远:“我原本只是有个想法,现在见他这般作死,倒是真有了个办法。不过,就算万事俱备,眼下也尚欠春雷一味,两位若是有其他安排,可自行其便,待我安排妥当,必定通知你们前去看戏。”   他心中有数,这两人甘冒奇险进城,显然不仅仅是为了看热闹,若是他能无声无息地杀了完颜允成,后续之事尚可大做文章,两人都是精于谍报、密探之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机会,但他们真正要做什么,既然不说,他也不会主动去问。   朝廷诸君对“归正人”一直心怀戒备,既要用得实处,又百般堤防,而他们自己何尝不是狡兔三窟,给自己仍留有余地,既是为了家乡父老,亦是为了在这乱世中寻求更好的机会。   天气预报方靖远并不擅长,但他会通过观察空气湿度来判断雷雨天气,估摸着这几日可能有雨,就让岳璃去定制了一顶高帽,特地嘱咐务必要以精钢为龙骨做成“钢盔”,顶部原本插着的翎羽换成以精铁锻成的细长尖刺,足有三尺余长,高高地竖在头不出的古怪造型。   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辛弃疾见了这顶“高帽”,也忍不住大呼古怪。   “就这?能让完颜允成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方靖远嗤笑一声:“他这般作恶多端、荒淫暴虐之人,理应遭天谴才是。”   “是啊,你随便去这豫州城中问个人,谁不想他被天打五雷劈,死无葬身之地呢?”辛弃疾叹道:“可是且不说他身边重重护卫,就是他本人,我们当中除了阿璃之外,恐怕也无人是他的对手。单是他那一对虎爪,就不知毁了我们多少好男儿。”   他昔日也曾与完颜允成的手下交锋,虽然各有胜负,但对完颜允成本人的战力还是有所了解的,所以才会一直安排人尾随盯梢,而不是直接动手行刺。毕竟他手下的人都是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没有十足的把握时,他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冒险,勇敢可以不怕死,但绝不是毫无准备地贸然送死。   “说的对啊!”方靖远弹指敲了敲手中的铁高帽,他们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若是换了后世之人,只要看到这帽子的造型,第一个想到的,是——   呃,天线宝宝!没错,这高帽的头顶,并非什么象征勇武高贵的金翎,而是根不折不扣的天线。   若是在风和日丽之时,这根天线也就是个装饰物,可若是到了雷雨交加之日,这就是纯金属打造,如假包换的避雷……不对,引雷针。   他前几日让辛弃疾联络了暗探,先送去了一个小型治疗仪,那是借助摩擦生电原理,可以短暂产生微弱电流的“小电棍”,完全达不到电倒一个诸如完颜允成这般彪形大汉的强度,却可以使他某些毫无知觉的部位得到刺激,产生极其微妙的反应。   于是,神棍就被当成了神医,赏赐无数金银和数名美女,请他再次“做法”,为豫王治疗。   经过神棍颇费心思的一番推算后,定于三日后雷雨之日,开坛做法,还请豫王亲自登坛,请得神明护体,以表诚心。   完颜允成起初还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事,可偏偏久病无良医,病急乱投医,什么巫术巫医都试过,如今这神医竟然能让他有所感觉,自是求之不得,别说只不过是在雷雨中登坛拜神,就算让他真的去果奔他也绝对不会有二话。   方靖远听辛弃疾转达了豫王的感激之情后,深深感觉到自己的道德底线还是远远超过这群人,至少为了自己以后的名声,也得给那位留条底裤。   毕竟,就算五雷轰顶,雷公也是有眼睛的,真让雷神辣眼睛发怒,连累到别人就不好了。   善良的方博士将特制的雷公帽交给了辛弃疾,让他派人送进了豫王府,然后就开始坐等好戏上演。   就在完颜允成“诚心诚意”地在豫王府的花园中让人搭建十丈高台,准备请神作法时,一条小道消息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传遍了整个豫州城,甚至开始迅速地向外扩散,一路顺着金国驿站,传往燕京。   “什么?豫王有疾?故而不敢返京?”   “听说豫王……如今名声,能止小儿夜啼,已使豫州城中十户九逃,路无行人……”   “听说是去出使临安后得了病,莫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遭了报应?”   “别说,说就是死罪!”   “那豫王还打算让人做法求神,哪家神明敢庇佑他啊!”   “说不定人家就是打算请天命,若是能像宋国天子那般,引得真龙现世……”   “就他?居然也想请真龙现世?”   “豫王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啊,去了趟南宋竟然心大了许多……”   “那他是真病假病?为何不回燕京复命?”   “谁知道呢?”   ……   逃出豫州避难的人,跑到半路听到传闻,跟着添油加醋,愈演愈烈,这传言本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谁知道原本是什么样子,如此一路传言变形变形再变形,等到传入完颜雍耳中时,已经完全变了调调,就连最早炮制谣言的方靖远和辛弃疾都没想到,这谣言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豫王从临安得了真龙之气,打算在豫州请神?”   完颜雍重复了一遍,怎么听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完颜允成是什么样的蠢货,他如何不清楚?若非如此,也不会派他去南宋要钱要地,可没想到,人没回来复命,这风声却传得十分可疑。   “太子,你觉得此事可信吗?”   太子亦是半信半疑,“传言之人都是听人传闻,各有说法,还是等豫州谍报正文,再做结论吧。”   他们没等到豫州谍报,就先等到了完颜允成的死讯。   据说,当日原本清空万里,完颜允成登上十丈高台后,忽有乌云滚滚自天边袭来,铺天盖地,其间风涌雷动,隐隐有虎啸龙鸣之声,众皆拜倒。   唯豫王高居台上,一心请神。   于是电闪雷鸣之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天空银蛇乱舞,无数闪电汇聚成一道粗若水桶般的电光,直落在豫王府上空——   劈在了豫王头上。   众目睽睽之下,大金豫王,完颜允成,薨。 第八十五章 袅袅春幡   “多谢恩公!”   一个纤瘦柔弱的女子跟着辛弃疾进门之后, 立刻朝方靖远下拜叩首,惊得他几乎跳起来闪到一旁,警觉地望向这两人。   “这是什么人?你带她来干什么?谁是她的恩公?”   辛弃疾呵呵一笑, 说道:“此女便是我先前跟你提起过的故人。她本是济南府人氏,名唤飞卿, 后被金人所掳, 送入豫王府中。原本以为她红颜薄命, 却想不到她忍辱负重留在王府,就是为了手刃仇人, 替父报仇。这次能让完颜允成中计, 还多亏了她。”   飞卿却抬起头来, 双目含泪地望向方靖远, 含悲咽声道:“飞卿无能,本以为今生都无法报仇, 还要忍辱服侍仇人,若非恩公你们设计,飞卿便是到死也报不了仇。如今奴家大仇已报, 两位若有吩咐,飞卿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靖远不由愕然,“原来……还有这么回事。”   他先前还觉得是辛弃疾的人本事了得, 那扮演神棍的人居然能凭借个半吊子的“小电棍”就哄得完颜允成上当,却没想到, 这里面还有一个忍辱负重的内应。   若不是有这个“身边人”开口,完颜允成就算再病急乱投医,也未必会让人拿自己做实验,还亲自上高台求神, 最后落得五雷轰顶,被雷电劈成黑炭的下场。   “飞卿姑娘不必多礼,若非你自己有心,能坚持至今日,我们也未必能这么轻松得手。说到底,替你报仇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她虽没有红线女千里红丸的本事,却能心怀利刃,百辱不屈,默默等候时机,就算没有方靖远和辛弃疾这次出手,或许依然会有一天,在完颜允成彻底相信她再无防备的时候,就是她报仇之日。   这种受辱女子与金国将领同归于尽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所以后来金人掳到的宋国女子都会被送去浣衣院,以极其残酷的手段摧毁她们的意志和身体后,再分发或卖出去,以保金人的安全。   方靖远见过断舌的杜家十三姨,也见过自毁容貌的霍小小,今日再见到飞卿,愈发觉得,这些女子的烈性和骨气,远胜于那些匍匐于金人脚底,以金钱和女人献媚求和的大臣。   大宋需要神兵利器来武装军队,需要名将挂帅来统领兵马,可同样需要这种铮铮铁骨和永不屈服的傲气,来撑起国家的脊梁。   “你不光是替自己报了仇,还替临安城许多被这厮欺辱过的人报了仇,若说感谢,理当应由我替大家谢你才对!”   “啊——方使君切勿如此,奴家万万受不起!”   飞卿没想到他说谢就谢,竟冲着自己长揖及地,顿时乱了手脚,急忙起身想扶起他,却被辛弃疾拦住。   辛弃疾:“方使君所言,正是我想说的话,飞卿,你无需自谦,这次你本就是头功。方使君便是论功行赏,也会给你个好去处的。”   飞卿一怔,望向方靖远时,不由面上微微一红。   她本以为人生已至绝境,忍辱偷生,只是不甘心受尽屈辱和折磨的自己就这样死了,仇人却能依然在世上活得好好的,天道不公,那便由她亲手来替天行道。   可没想到,会有人来帮她,还带她离开了那个人间地狱,在抬头看到方靖远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从地狱回到的不是人间,而是天界。   原本就被人鄙视轻贱的女子,还曾经被金人掳去,沦入豫王府为奴为婢,就算得以生还,她也可以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可没想到,会有人对她说,她没错,她不光替自己复仇,还替天下人除害,而他,代天下人谢她。   这样的人,莫不是神仙下凡,方才能救苦救难如她?   方靖远听辛弃疾那般说法,再看飞卿的眼神,就心知要糟,赶紧解释道:“飞卿姑娘,我徒儿岳璃,是海州军副将,也是今科的武状元,如今身边正缺人,不知你可愿入她军中,襄助一二?”   “令徒?”飞卿有点懵,看了眼辛弃疾,不解他说的好去处,难道是这位方使君看不上自己,竟然要把她送给武状元?不知那位武状元勇武过人,是不是也跟完颜允成一般凶猛粗暴,会不会动手打人?   她心生惧意,正要开口拒绝时,却听辛弃疾笑道:“阿璃身边缺人,难道你身边就不缺?我看你身边也无人服侍,整日劳动阿璃替你操心,何不添几个人,以后红袖添香,岂不快活?”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喜欢红袖添香之乐,并不代表我也喜欢。飞卿姑娘如此智勇双全,岂能让她再做仆婢之流?阿璃和小小那边,正在组建娘子军,魏将军也拨了人手过去教她们侦查刺探之术,我想,或许飞卿更适合那边。”   “娘子军?”飞卿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使君的弟子,为何在娘子军中?”   辛弃疾笑道:“那自然是因为,他那位宝贝徒弟,可是个堪比木兰、桂英的巾帼状元!”   “啊!原来如此!”飞卿这次觉得眼前如拨云见雾,终于明白了方靖远的用心,他何止救她于水火,还给了她新生。难怪说让她去武状元身边,并非是让她与人为奴为妾,而是让她也可以从军,去除贱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哪怕从军亦有性命之险,可对于她这样几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而言,能重新做个受人尊重的人,不再为奴为婢,已是最大的奖赏。   “多谢使君!飞卿必不辱君之所愿!”   方靖远也松了口气,在这个时代也好,后世也罢,其实他最怕的不是报仇,而是报恩。   仇人你尚可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可那些口口声声报恩的人,才是最让人发愁的。以报恩之名,缠着你黏着你,却从不理会你根本不想要这种报答。行善救人,其实都是遵从本心,并非为求报恩而为,所以这种报答,最后反而成了一种负累,让他避之不及。   飞卿能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显然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最好,难怪她能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终于熬死了仇人。   也多亏了他们遇上飞卿,才能顺利解决了完颜允成,不但没引起豫州守将的怀疑,还祸水东引,让完颜雍都跟着怀疑自己的这个蠢儿子是不是真动了什么心思,才会求神龙现世,结果反被反噬,以致五雷轰顶而亡。   只是这都是后话,等燕京那边的消息和完颜雍派来的人抵达豫州时,方靖远和辛弃疾一行人已经带着飞卿等人返回了海州,而豫州以东,则又出现了一座山寨,等豫州守将发现他们的时候,这些人已经用飞卿盗取的豫王府印信几乎将整个豫王府都搬空了。   而此刻的飞卿,正式加入了岳璃麾下的娘子军,方才知道,这位巾帼状元不但是大宋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还是大名鼎鼎的岳飞岳元帅之后,能入得她旗下,对她而言,简直是三生有幸。甚至连击杀完颜允成的功劳,方靖远也给她记了一份,论功行赏不说,改换良籍,让她更加感激不尽。   等到了军营之中,看到那些十八岁的霍小小和二十多岁的绣帛儿,甚至还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她们身上都带着飞卿熟悉的伤痕,让她明白,这个娘子军,不仅仅是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地,还给了她们一个新的职业和未来。   魏胜和辛弃疾对这支“女间”的期望很高,方靖远却忍不住给他们一再泼冷水。   “就算她们以女子之身容易出入金人领地,可那些金人残暴肆虐,危险之极,她们本身就体弱,若是再落入敌手,又当如何?”   魏胜却不以为然,“方使君爱惜下属固然可取,然正是因为金人残暴,方要设法搜集情报,避免遭受突袭时毫无防备,造成更大伤亡。行军作战之时,在末将眼中,只有敌我,而无男女之别。只要能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胜利,便是用些手段,又有何妨?”   方靖远头一次无言以对,他说的的确没错,给娘子们争取到权利,同样也有她们的义务,真正的平等,从来不是孰强孰弱,而是谁行谁上。   辛弃疾也跟着说道:“元泽或许有些担忧过度,飞卿她们自有她们的门道,你若是小看了她们,说不定她们还不愿意呢!你可别忘了完颜允成这次都是栽在谁的手里?”   从一锤定音的岳璃,到飞索夺“命”的绣帛儿,再到温柔陷阱的飞卿,哪一个女子是好欺负的?   就算真动起手来……辛弃疾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靖远,忍不住笑道:“说起来,元泽你除了容貌远胜过她们,真动手的话,哪一个,你能敌得过?”   比美,你能赢,比拳头……你忘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设么?   方靖远黑了脸,咬牙切齿地说道:“辛幼安,你且记住!你的房子没了!”   他气冲冲地冲出房门,拂袖而去,却没听到身后的辛弃疾放声大笑之余,又当场做词一首,填的正是《汉宫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注1)   次日,随着飞卿的传唱,这首词,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海州城,人人都知晓,如今的海州使君,便是当初临安城中“艳压群芳”夺得探花郎美誉的方家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辛弃疾《汉宫春》全文: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第八十六章 海州云道   不到海州, 不知山海之美。   不盖房子,不知搬砖之累。   明明是向往海州花果山水帘洞盛景,想要体验一把当美猴王的快乐, 可一来就变成了苦力,方靖远总算明白赵构那句“小惩大诫”的深刻内涵了。   海州地势独特, 背山面海, 有山海之利而无季风之苦, 气候适宜,土地肥沃, 外有适合远洋的避风海港, 内有适合种植的良田, 宜商宜农, 风景中的神仙福地。   可原本的海州城并不大, 城外多山,云台山白虎山环绕四周,既是海州的屏障, 也是海州的威胁。   先前就屡屡有金兵在白虎山上设暗探,俯瞰城中防务,伺机攻城,或侵扰城外农田耕种, 使百姓不得不困守城中。魏胜先前击败了金兵之后,就计划扩大城池范围, 将城外的白虎山都纳入城墙之内,一来这些山上物产丰富,二来则避免金兵借此为据,图谋攻城。   只是扩城的工程量太大, 原本的海州城内兵民各半,既要防备金兵偷袭,又要生产经营,根本腾不出手去搞基建。   方靖远既然来了,魏胜自然乐得将重担交付给他,在别人看来被分权夺权之事,在他看来,却是真的如释重负。   “魏胜不过一介莽夫,为不负海州百姓,诚惶诚恐,已是疲惫不堪,多亏官家派使君前来,总算能让末将卸下这副重担,可以松口气了。”   好吧!看他诚心诚意的份上,方靖远也只能接过这副重担,开始工作。   “还有,岳副将得跟末将一起入营训练,还准备招收些女兵,只怕不能天天回城来住,使君这边,可需要些下人服侍?”   “啊?”方靖远这才意识到文武之别,不光是工作方向和时间不同,这下连地点都隔了老远,若是岳璃住在兵营,那平时谁来管他的吃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对徒弟的依赖性如此之深,简直快被养成了个废物。   这样,不行。   “你们自去便是,我这边有幼安兄襄助,尚不需人服侍,若是忙不过来时,我自会请人。”   大宋有卖身的奴婢,亦有不卖身的打工人,甚至后者还多于前者,并非像后来的明清时代一样,对人身的禁锢越来越严格,对人性的钳制和扭曲也越来越严重。   岳璃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反倒有些不舍,“先生若是有需要弟子之处,务必请派人通传,弟子一定会回来。”   “行啊,你记得就成。”方靖远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几乎是自己一手改变的弟子,才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就从那个充满警觉戒备、沉默谨慎的假小子,变成如今这个大方开朗,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自信明快的眼神,有种让人信服的魅力,这种气质,比什么化妆品都管用,足以在一个眼神中就令人感受到她的强大,不自觉地跟着她,追随她。   这,或许就是天生将才的魅力吧!   “好好干,等你练好娘子军,我去阅兵,看你能带出什么样的兵来!”   “一言为定!”方才因为要分别而稍稍有些蔫了的岳璃瞬间又打起精神来,斗志满满地点头:“先生放心,我一定会不负先生所望!”   她知道,先生从来不止是帮她一个人,而是希望由她开始,带动更多的女子,找到更多的出路。而作为先锋和表率的她,一定得争口气,成为先生最值得骄傲的弟子,才会让他牢牢记在心上。   岳璃这一走,几乎带走了知州府一般的女子。   但还是有几个留了下来,其中,就有杜十娘的小姨。哪怕她当初咬断了舌头,口不能言,被打断过脊梁,身不能直,可她有一手好厨艺,这次北上的时候,特地跟杜十娘说了,坚持跟着来了海州。   本来杜十娘想替她养老,让她在临安安享晚年,可十三姨一听方靖远和辛弃疾一行去海州的目的,就坚持要同行。   在她看来,自己这一生之苦,都源于金兵南侵,想要报仇却没有明确的仇人目标,想到面对整个金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血腥屠夫,她根本毫无办法。可就算渺小如尘,她也想竭尽所能,为抗金的人做一点事,为这件事出一点力。   哪怕再小再微薄的力量,能成为其中一份子,她已心满意足。   方靖远成全了她,还给她找了个活干。   “以十三姨你的手艺,单给我一人做饭,着实有些浪费。不如开家厨艺课室,一边做饭,一边教徒,多带出几个徒弟来,你也能轻松一些。”   十三姨口不能言,面露局促之色,连连摆手,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太过大胆,她连想都未曾想过。   方靖远却笑道:“十三姨你也不必过谦,我知道很多人都拿独门手艺当传家宝,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可这一手手留下去,以后万一收不到徒弟,或是有个意外,岂不断了传承?更何况,我是想开的大厨房不光供应州府的饭食,还可以对外营业,你一人是肯定做不来的。那就需要招些帮工吧?”   “而这帮工,哪里比得上徒弟呢?海州城外有数万流民,成日衣食难继,鬻儿卖女,尤其是那些女子,生计更是艰难。我准备安排些适合她们的活计,尽可能都给她们多点工作,以工代赈,让大家都能活下去。”   “若是你能从中选些有厨艺天赋的弟子,既可以减轻你的负担,也可以帮助更多人,至于饿死师父的事,你大可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便如我的长辈一般,定会奉养你终老。”   十三姨听得神情激动,双目含泪,嘴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哪怕不能成言,亦是连连点头,总算应下了此事,开始经营州府大食堂。   海州整个城池都在重建当中,自然不如临安那般繁华,可随着金兵退去,魏胜领了大宋的任命,带着大宋官员入城接收城中事务,正式宣布海州已回归大宋治下时,城中百姓无不奔走相告,喜不自胜。   从汴京沦陷,北宋灭亡三十多年以来,原本一直处于大宋文治之下的淮南淮北山东河北等地,被这种强势的草原统治方式摧毁了原来的文化根基,统治者的野蛮粗暴和横征暴敛,加上战乱后的天灾人祸,让这片昔日华夏文明起源之地,从沃土千里变成了荒芜野地,十室九空,亡者曝于荒野,生者朝不保夕。   谁都不知道明日会如何,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所以才会在有人带头举义时,便如星火燎原,一呼百应,可接下来怎么走,谁也不知道。   哪怕青州军当年在短短两年间就占据大片山东之地,聚众数十万人,可在金兵的围攻和叛徒的破坏下,耿京一死便土崩瓦解。   所以当魏胜选择归附大宋,方靖远和辛弃疾张榜安民,昭告征集流民以工代赈,修筑外城,女子可入织坊和各种工坊做工赚钱,孩童可免费入学,不能自理的老幼则送入安民院照顾,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海州内外的百姓都安定下来。   他们不在惧怕来日,不在担心会被大宋放弃,只要付出努力,辛勤工作,就可以获得衣食温饱,还可以申请在城外垦荒定居,真正成为海州的一份子。   尤其是那些城外的苦力,原本最怕修筑城墙时的重体力劳动会让他们拿命去填,毕竟昔日秦始皇修筑长城,历代修筑城墙,都是靠人力肩抬斧凿,一点点用血肉铸就的雄关。城墙之下,有多少累累白骨,根本无人知晓。   可不做,一样是死。   流民们抱着侥幸求生的心情来到工地时,却看到一架架古怪的“云车”分别占据了几处地方,有工头安排人用板车运送石材,再用那些吊车和云车转运到城墙上,他们只需要及时填补灰浆,堆砌拼缝,确保砌墙的准确度就行,而不需要他们再用自己干瘦的身躯去背负巨石,一个不慎就会被压在下面,轻则伤,重则亡。   方靖远特地写了一整张大字的安全提示,命人张榜公告之外,还特地让衙差在旁边反复高声念给所有的工人听,就是担心他们不识字,不听从安排,造成意外伤亡。   西山那边有他特制的火药开山,已无需人工开凿,他们只需要将炸开的山石装筐,通过吊索运送到上下,分拣整理后,再用板车推送到工地上。   当初在临安研制的水磨坊图纸他也带来了海州,还没用来磨面,就先用来做粉碎机。这边的山上石灰石和页岩的产量不低,平时开采了青石用于建筑后,这些都成了废品,如今统统被他利用起来,直接在山下开凿建造了两处石灰窑和一处石料加工厂。   无论是海州人还是苏北山东逃难来此的流民,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先是雷鸣般的山摇地动后,昔日需要他们辛苦开凿数十日甚至几个月的山石就已被炸裂崩塌,还有各种工具可以帮他们挖、撬、装运,比原来不知轻松了多少倍。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一上一下的两条“山路”。其中一条是悬索吊筐,专门运货之用,被称为天路。而另一条,则是由巨石碾压而成,被称为云道。   那是因为在开山取石之时,有一块巨石极为坚硬,若是整个炸开需耗费的人力物力过大,方靖远去看了一圈后,就让几个老工匠带着徒弟上山,将这块巨石原地修了个个边,凿去棱角后,成了个巨大无比的石碾,然后从底部断开后,真正实现了方靖远在完颜雍那表演的杠杆原理。   他给了工匠们一个支点,他们不但圆满完成了开山凿石,还将这个巨大的石碾撬动后,一路滚下山,沿着他们提前划好的路线,轰轰雷雷地碾压过去,形成了一条极为干净漂亮山路,起点在山巅,终点在山下的河边,如白云倾泻,玉带飘摇,所谓巧夺天工,莫不如是。   这一功,在方靖远张榜时,除了记给开山的工匠外,还在山脚下云道的终点处,特地立碑为记,请辛弃疾写了一片小传,记载这条云道的来历。   方靖远并未居功自傲,而是在小传中写明,将山顶巨石凿成石碾撬走,压路成道的法子,是他看到州府大食堂一个叫小云的帮厨女工在磨豆腐时得来的灵感。   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这种重体力活原本很少有女子来做,可州府食堂里的豆腐做菜极为受人欢迎,十三姨点豆腐的卤水也是独家特制,自是不会去外间采买,都是自己亲手磨浆点制而成。   她的徒弟们,要过的第一关就是磨豆腐,能吃得这个苦的,才能去做刀工、配菜等等。   一般人接到工作都是照样画瓢,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敢偷奸耍滑,可小云因为身体瘦弱力气不足,推磨对她而言十分困难,若是完不成当日的任务,她就有可能被刷下去,而大食堂的学徒工几乎是她能在海州找到最好的工作,为了不失去这份工作,她只好想办法“偷懒”。   原本大食堂的石磨还是最原始的那种上下磨盘,全靠人力推动,不能像水磨坊那边的水磨一样通过水车和齿轮带动,可小云为了省力,特地去看了水磨坊的水磨后,回来重新调整了石磨的推杆,从单一转杆改成了悬吊式滑轮组合推动,至少介绍了三分之二的力气。   “小云只不过是一个未曾读过书的稚龄女子,尚能想出这等办法,可见民智与性别无关,与年龄经验更无关系。”   方靖远告诉辛弃疾,“你得好生告诉大家,是她启发了我,所以这条路以她命名,海州云道,将来必然和海州的女学一起,名垂青史。”   小云从一个日收十五文的食堂临时工,一跃成为海州女学第一个拿到奖学金的学生,几乎引起了全城轰动。   原来,只要一个小小的改动,就能带动石磨,只要一个小小的改变,就能跻身上层……   人人都看得到的,昔日只知做工不知动脑的,现在也开始寻思,若是自己能将这门手艺改进一些,得了使君大人的赏赐,会不会也跟着被记入州志?甚至有机会跟那些读书人一起学习,有机会让家中的子弟跟着读书认字,以后参加科举考试,晋升士人?   辛弃疾起初不明白他为何要大张旗鼓地为一个女子做宣传,尤其是这个办法说起来绝大部分是方靖远自己想出来的,小云的石磨改进只是给他了一个灵感和启发,可他却不吝奖励,大肆宣扬,让他都怀疑方靖远是不是又想收徒弟了……这位的眼光和心思,着实奇葩的令人难以猜测。   不光是他,连岳璃都特地从军营跑回来一趟,“先生,我是不是要多个师妹了?”   方靖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什么师妹,甭听辛幼安瞎扯。小云是十三姨的弟子,跟我没关系。你的兵训练的如何了?能带出来让我检阅一番了吗?”   岳璃嘿嘿一笑,这一个月她苦心练兵,整日泡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脸色也黑了几分,愈发显得笑起来时满口雪白的牙齿耀眼得很。   “没问题,不光可以让先生检阅,还可以跟魏将军的斥候们比赛呢!”   “哦?这么厉害?”方靖远饶有兴致地问道:“才一个月时间,能行吗?”   岳璃用力点头,“先生不是说过,斥候暗探,胜在机智,但能智取,不求力敌。能不能行,较量一次,不就能看到了?”   “好!”方靖远笑眯眯地应下,“那就让为师看看你的本事吧!” 第八十七章 人间有狸   魏胜一听才正式成立一个多月的“海州狸”竟然要向他的斥候兵挑战, 大为意外。   海州狸是岳璃属下的娘子军名号,本来军中多以将帅名号命名,如昔日杨家军岳家军, 方靖远却不建议这支娘子军以娘子或岳璃的名字命名。   “既然练女兵,不同的兵种根据士兵的特点来训练, 若要长久存在, 就不能成为一家一姓之兵, 而是我大宋之兵。”   “为国为民,若以娘子为名, 也太过显眼, 出入引人瞩目反而不易隐藏身份。倒不如以狸为名, 既与阿璃谐音, 又可引申为狸猫的灵活机变……”   “好啊!不过——”绣帛儿当时就举手赞成,捂着嘴望向岳璃, 满眼深意,娇笑不已,“方使君莫不是忘了还有狐狸的狸?”   “这……”方靖远立刻顾左右而言他, 完全无视她的问题,而是直接问岳璃道:“你们打算如何跟海州斥候较量?是单打独斗,还是团队演练?”   魏胜也十分好奇,如今海州狸连岳璃在内, 一共不到二十个人,若论单打独斗, 岳璃一个能打十个,其他人十个都未必能打得过一个。而岳璃作为海州军副将,亲自下场未免有失身份,若没有她, 那些女子之中,有几个能打?可要是团队演练……只要岳璃不上,海州狸对上斥候军,几乎是毫无胜算。   “都不是。”岳璃却笃定地说道:“先前魏将军也说了,用兵之道,力敌为下下策。孙子有云,上兵伐谋。无论海州狸还是斥候军,都不是负责冲杀的先锋军,自然要看谁取得的情报更多更准确,谁立下的功劳更大,方为胜者。魏将军以为如何?”   魏胜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想派她们出去?不是演练较量?”   方靖远闻言亦感意外,“你打算让她们现在就开始实战?”   岳璃点点头,说道:“我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就算演练,也很难看出效果。技巧都已经教下去了,能领悟多少,都得从实战中来。”   “所以,这次你们打算出去打探情报?还是在城中寻找金人密谍?”方靖远若有所思地说道:“最近海州建设全面铺开,倒是放了不少流民进城,只怕其中也混有金人的探子,你们既然要演练,不妨拿他们来练练手。”   岳璃微微一笑:“弟子正是此意。”只不过,练兵至于,也要顺便跟海州军的斥候们练练手,省得那些汉子成日没事就到她们的营地来晃悠,不管是存了什么心思,都得让他们先明白一个道理。   哪怕是海州狸中最娇柔的小娘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想打她们的主意,先看看自己的脑袋有多硬。   魏胜见两人一言一语,就敲定了此事,顿时有些无语,感觉自己多余,默默地点头,为自己手下的斥候军先打了个问号。   总觉得,这师徒俩如此默契的决定里,有坑,还是个大坑,说不定会坑得他手下输的很惨。   千万别小看文人和女人,否则看看豫王府里那根焦炭,就是前豫王完颜允成亲身经历。   可看到岳璃的笑容,魏胜后背一凉,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岳璃似乎跟他提过,军中有些汉子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其他用意,经常在海州狸的营地外转悠,他当时并不以为意,只是了句“窈跳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这些汉子呢?若是真看对眼了,男婚女嫁人之常情,他们当上官的也不该阻止。   岳璃并未反驳他,只是哦了一声就离开了,然后没过几天,忽然提起较量之事,还坚持“实战”……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魏胜着实不安,却又不便拒绝,只能在吩咐手下斥候军接任务时,再三提醒他们小心。   斥候小队长隋畅满不在乎地说道:“将军你且放心,兄弟们绝不会伤了那些小娘子的,顶多赢的时候不取笑她们,也省得她们哭兮兮得还要人哄。”   他手下的斥候立刻哄笑起来,“畅哥你是巴不得把人弄哭了好去哄吧!”   “滚滚滚!”隋畅是魏胜一手带出来的,精于追踪侦察,看似个粗糙的庄稼汉,实则心细如发,“你们这些混球可别吓着了小娘子们,当心被她们嫌弃,以后连媳妇都娶不着!”   “畅哥思春了!想娶媳妇喽!”   隋畅一脚踹过去,“滚一边去!还不赶紧去做事,要真输给娘子军们,我看你们的脸还往哪搁!”   魏胜摸摸下巴,看着这帮小子打闹着离开,愈发觉得不靠谱,忍不住跑去方靖远那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   “阿璃的想法,你问我啊?”方靖远笑了笑,“那你先说说,你在怕什么?”   魏胜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想了半天,还是坦白说了,末了,又补充道:“其实那些小子也并无恶意,只是军中素来无女子出入,他们从军多年,有家不能回,也没人给张罗成亲之事,一下子看到营地里来了这么些小娘子,难免有些心思不定,不过我敢保证,他们绝不敢乱来。”   方靖远嗤笑一声,“还好他们没乱来,否则阿璃才不会这么简单地只是比个抓间谍。真比武,你那有人能接她几锤?”   “这……”魏胜不得不承认,岳璃还真是是手下,呃,不,锤下留情了,也幸好那些混小子也就是口上花花,没真犯下军规,否则他也保不住。   方靖远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同情地说道:“你也不必为他们操心,在这里,就算输了,也是输给自己人,没什么丢脸的。可若是这么大意,有点功劳就飘了,那出去要是输了,丢的可是自己的性命。让他们历练一下,没坏处。”   魏胜无语地点头,这还没开始较量,您就已经笃定我手下输定了,方使君这心偏得也太离谱了吧?   要是比女红厨艺,他手下或许比不过这些小娘子们,可才经过一个来月的培训,这些小娘子就能胜过他精心调教了一年多的斥候,他还真不信。   金人的间谍,可没那么容易抓的。   魏胜有些不服气,回去使劲敲打了隋畅他们一顿,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要是输给了娘子军,就都滚出去守外面的营寨,别说看小娘子想成亲,全年都甭想放假休息了。   斥候们被训的鬼哭狼嚎地回去,可依旧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就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瘦得一阵海风都能吹跑的小娘子,还能跟他们比眼力比耐力比侦查力?他们会用实力证明给她们看的。   结果,第二天开始比赛,隋畅带人分散在城门口和工地上盯着流民时,就听说狸娘们已经抓到了一个密谍,还是已经混入州衙险些刺伤方使君的此刻,顿时大惊失色,后悔不迭。   不是他们不行,而是对手太狡猾,他们辛辛苦苦在撒网捕鱼,她们居然玩起守株待兔这一招!   简直不讲武德!   他们怎么就忘了,如今的金军里面,可不全是金人,还有不少降兵降将,甚至连豫州的副将昔日都曾是魏将军的同僚。而如今包围海州的金兵中,有不少人就是山东和淮南道本地人,被金兵招纳后专门用以行间探密,刺杀将领,当初魏胜刚夺下海州没多久,就曾被混在流民中的金国密谍行刺了好几次,幸好魏胜本人就是斥候出身,机敏过人又有一身好武艺,才侥幸逃过刺杀。   可现在的海州知州方靖远方使君,那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谋、身娇体软……呃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若是被人混入州衙,岂不是坏了大事?如今的海州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可全靠这位使君大人撑着呢!   不光是隋畅,连魏胜都跟着赶去了府衙,生怕那些小娘子们应付不来,没清理干净,让方使君再出什么意外。   等他们赶到府衙,正好赶上绣帛儿和霍小小在拷问探子。   一看就一个激灵,尤其是隋畅,当场缩到了魏胜身后,瑟瑟发抖,以前有过的一点点小心思,这会儿也像是被寒冬腊月当头浇了捅冰水下去,彻底凉透了。   绣帛儿换了条飞索,现在这个平时系在腰间就是条腰带,扯开来抽人捆绑吊打都格外好用。   如今就吊着两个探子在玩跷跷板……飞索穿过房梁,一头绑着一人的手,他们脚下各自踩着跷跷板的一头,腰带却被霍小小和绣帛儿握在手中。   两人轮流发问,谁先抢答有理有据的,就会被拉下来踩在板子上,能稍微喘口气,可另一人就会被拽得高高吊起不说,腰间的腰带也会被勒紧入肉,看着就让人十分……肉疼。更不用说亲身体验的两位了,那简直是不要骨气不要脸皮地跟着抢答不说,还要啐同伴一口咬他说的不对,跟着再补充几句,生怕说得少了下个回合吊上去的就是自己。   再仔细看看,那木板上似乎还包了层皮毛,只是并非兔皮貂皮那种柔软的好物,而是灰黑色粗糙发硬,根根毛发都如利针一般竖着的,每当他们落下时脚踩在上面,都会忍不住全身抖一抖,想跳起来又动不了的模样,又笑又哭,形容格外痛苦,如同疯魔一般。   隋畅少年时挡过猎人,见过这东西,也曾经用过,见此情形,也不由抖了抖,小声地在魏胜身后说道:“那是狼皮……”   魏胜已经看得清楚,那两人都赤着脚脚底发红,哭哭笑笑跟发神经似的,显然上去是受苦,下来也好不了多少,如此折磨人的玩意儿,真亏她们能想出来。   “谁派你们来的?”   “是呼卓将军……将军说了,海州使君是个小白脸,是宋国皇帝的宠臣,逮回去能换不少赎金……”   “是董将军,他让我杀了海州使君,栽给魏胜,便可借宋国皇帝之手除去魏胜……”   “放了我!大金铁骑距离海州不足三百里,指日便可拿下海州,你们若是杀了我,定会被将军下令屠城!”   “求求你放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放了我,我什么都说——哈哈哈哈哈!放开我哈哈——呜呜!”   “饶命啊啊啊!”   “啊啊啊臭小娘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杀了我吧!求你了……”   这场面,着实让习惯用鞭子抽打的硬汉们有些吃不消,面临刀枪箭雨都不怕的隋畅都忍不住背后发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昔日对绣帛儿曾经起过的什么遐思绮念都荡然无存了。   魏胜走到方靖远身边,确定他一根汗毛都没伤到,方才问道:“使君无碍,实乃万幸。不知他们是如何被发现的?”   先前的海州府衙是他一手打理的,方靖远来了之后才办的移交,这两人他看着眼熟,虽然也叫不上名字来,却肯定是昔日自己见过的人,竟然潜伏在府衙如此之久,想必跟当初行刺他的探子也脱不了干系,只是隐藏得更深,没想到竟会被抓出来。   与其相信是才入伍一个多月的海州狸揪出来的人,他更愿意相信这两人是行刺方靖远时失手被抓。   或许这才是真相。   方靖远显然没领悟到他的心情,笑吟吟地说道:“还多亏了小小。她今日负责巡视府衙,看到大家洗晾的衣物里,有两件特别的。结果一查,发现这两人虽然自称是一个山东一个豫州人氏,可穿得衣服里衣都是燕京的布料和款式,想来两位哪怕身穿汉服,也心在金营啊!”   那探子心中暗暗叫苦,海州军又穷又苦,他们跟着也得过苦日子,外面穿得破破烂烂也就罢了,旁人看不到的里衣,自己才能感觉舒服的部位,怎么就不能穿的舒服点了。结果就被个满脸疤痕的丑婆娘给发现了端倪,用这般毒计拷打,就算挨百十下鞭抽都能忍的,却忍不了这吊刑和足刑,干脆就认了,也不怕他们真敢动手。   “我金国大军不日就抵达海州城外,我劝你们还是放我们下来,好生款待,来日你们投降时,我们还能替你们说几句好话!”   刑罚一停,其中一人就忍不住叫嚣起来,“我可是董将军的人……”   “所以董成那个王八蛋让你来陷害我?”魏胜的眼角抽了抽,若是真被他们得手杀了方靖远,他就算能洗清罪名,也脱不了保护不力的责任,到时候被罢官撤职事小,海州城人心散了事大。   那人脖子瑟缩了一下,眼神闪烁,“是……又如何?”   魏胜冷哼一声,转头朝方靖远抱拳一礼,说道:“方使君可借此人与末将一用?”   方靖远本就懒得处理这些人,当即求之不得地挥挥手,“都带走吧,记得先给两位小娘子记上一功,这两人被发现后还想动手,是绣帛儿把他们拿下的。”   “没问题!”魏胜立刻让隋畅将两人带走。   绣帛儿手一挥,解下绑住两人双手的飞索时,隋畅看到两人手腕上深深的勒痕,不由咋舌不已,这手筋看来是已经断了,就算放回去也是两个废人,这看着娇滴滴软绵绵的妹子,出手可真够辣的。   正想着,抬头时就见绣帛儿冲他一笑,眼波流转,腰肢如柳,端的是妩媚风流,可往日远远看着都能止不住心跳加速的隋畅这会儿只觉得头皮发麻,赶紧低下头扯着两个半残废的探子离开府衙。   临出门时,还听到身后传来小娘子的娇笑声,清脆如银铃一般,可隋畅再也没了昔日看窈跳淑女的心情。   她们会守株待兔,他们也能放长线钓大鱼。   既然这些探子恐吓说金国大军将至,他们就先放了一个出去,又派了个身形跟另一人差不多的斥候乔装打扮后跟了出去,准备入金军大营打探一番。   这边的府衙里,方靖远还在安抚岳璃,阻止她亲自出城查探。   “你们在这边设下埋伏逮到金兵探子,已经领先一局,出城打探之事,以女子之身太过显眼,若是被人发现,她们的武力不足,只怕会力有不逮。不如留在城中,再细细排查一遍,金军既然敢大举兴兵来犯,在城中的探子就绝不止这两人。”   岳璃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先生是偏心于魏将军吗?怕他们输了丢脸?”   方靖远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何曾怕过他们丢脸?他们丢脸与我何干?你若是有事,我才会担心!”   岳璃抿了抿唇,不甘地说道:“可在城中捉个探子,远比不上出城迎敌的功劳……”   “嗬,你还想抢功啊?”方靖远忍不住抬手,本想敲打她一下,可看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霍小小和好奇地看着他们那的绣帛儿,还是放下了手,没好气地说道:“立功心切也得看时候。”   “你们才到海州几天?就想跟人争功?强龙不压地头蛇懂吗?就算你们能干,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争功。魏胜作为一军统帅,既然他决定了派斥候前去,你们就老老实实守在城里,军令如山,懂吗?”   “明白!”岳璃深吸了口气,“是弟子错了,请先生见谅!”   “知错就改才行。”方靖远瞪了她一眼,“可别想着一转头就自己跑出去,眼下城外还有十几万流民,得尽快将外城墙合围,让他们都进来,免得被金兵抓去当成人质,到时候打与不打都是问题,如何对得起海州百姓?”   “弟子谨记先生吩咐,绝不有违。”岳璃这回是彻底熄了跟隋畅抢功的心思,连忙向方靖远告辞,前去外城巡视。   霍小小则如幽灵般退回门外屋檐下的阴影中,若是无人注意,根本看不到那里还藏了个人。   方靖远在心底暗叹一声,这次霍小小揪出密探的事,也让他发现,他先前随口瞎扯,误打误撞让岳璃试着练习的“木叶家五行遁术”,竟然被她真的练出了点门道来,还传授给了这些海州狸。   其中学最好的,应该就是霍小小了。   她不仅能够选择最适合隐蔽的服饰,还学会了调整呼吸,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或许也跟她在燕京浣衣院长大有关,不让人发现自己,隐藏自己的存在,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那些所谓的证据只是借口,真正的证据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她看到和听到了这两人的算计,甚至连他们对外传出的密信都已经截获下来,由其他人负责继续追踪,而这两人只是用来杀鸡儆猴,或者说打草惊蛇的靶子。   他倒要看看,这海州城中,还有多少金人暗藏的密探,想要里应外合,趁乱拿下他的人头。   那些金人还真以为,他是个传说中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那他这次就一定要让他们见识一下——   属于科技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呵!居然看不起我?!那就让你见识一下——   小岳:我来!让我上——   小方:好叭,被人保护的感觉,棒棒哒! 第八十八章 天罗地网   海州城内的金国密探最近日子非常难过。   他们大多是金兵在山东和淮东淮南本地招募或俘虏的汉人, 经过简单的训练后就让他们潜入各个被起义军占领的城池,他们有的是为了金人许诺的钱财和身份,有的是因为有家人被扣押做人质, 无论哪一类, 都对起义军打心眼里瞧不起, 认定他们绝对不是金人的对手。   毕竟,连昔日的大宋禁军都已经被金兵铁骑摧毁得土崩瓦解,这些原本只是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们还能挡得住金兵?简直是笑话。   哪怕是屡次击退金兵来犯的海州,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占着地利侥幸苟活, 只要金兵大军一到,光是围城就能将这些人活活饿死在城里。   结果他们就看到,方靖远来了之后, 第一时间就派人修理了码头,可以让外海的商船入港停靠, 才不过几日,就有南来北往的商船源源不断地运送来各种布帛和粮食, 甚至还有许多精美的瓷器和香料, 还有一些他们连见都没见过的奇巧玩物, 随着一些高鼻深目, 红头发绿眼睛的人一起进入了海州城。   这些南来北往的商人原本宁可在海上多漂流几日也不敢来海州停靠补给, 没想到这几日海州挂上了大宋的军旗,还有大宋的静海军护送商船进进出出,那些外来的海商免不了跟着进来停靠补给,两下相遇,在此交易更胜过再冒险北上或南下,就干脆在此交易, 再各自归家。哪怕少几分利润,能早日回去,还可以多跑一趟,风险也小了许多,而海州城收取的商税也远低于南北大城,可谓皆大欢喜。   金国的水军约等于无,前几年好容易组建起来的一支船队也被李宝的静海军摧毁,否则魏胜也没那么容易夺下海州。没有水军是金兵的一大弱项,只这一点,想封住海州,就已是千难万难。   而随着海商的进驻,新来的方使君更是财大气粗地招揽了许多流民,无论男女,都能通过以工代赈养活自己,甚至还能开荒获得海州的户籍,条件好的连这些密探有的都忍不住心动。   可越是如此,他们的处境就越发艰难。   想要打探城防消息,稍微问几句,就会被人警觉地举报,他们起初还不明原因,后来才知道,海州的布告栏处,每日宣讲的不光是招工和赈济的消息,还有对金兵密探的悬赏。   但凡打探军情和州府各衙门消息的,不论是否金人密探,举报一个就能得赏银一两,若是确认为金人密探,则追加奖励纹银十两之外,还可以获得海州辖下的五县平民户籍,以后子孙可免费入社学读书进学。   生财有道,改换门庭,只需要一个金国密探的人头,宣讲出去,不知引得多少人都跃跃欲试。   埋伏在州衙里的两个探子,是从魏胜夺下海州城就开始潜伏其中,曾经传出过不少情报,也立下大功,要不是魏胜命大,去年一战就险些让他兵败身死。原以为可以趁着方靖远立足未稳挑动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杀了他栽赃给魏胜,可没想到才不到一个月,两人就被揪了出来。   如今城里的密探出不去,外面的也进不来,哪怕是流民的身份,也要经过层层盘问,稍有差池异动就会被捕,搞得他们也成日提心吊胆,不敢轻举妄动。   “再这样下去,不等大将军杀到,我们就被他们挖出来了!”   一个探子悲愤地说道:“现在城里的人要保甲连坐,连流民都按户编籍,没有落籍身份,就不得随意走动。这让人还怎么打探消息?连我东家都让我们报上祖籍和亲友名字,说是要核实身份,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找到我原来的乡亲……”   “别说你们有活干的,就连我这没事的混街头的也不好过呢!”另一个也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我上次在州衙门口看到那位方使君,就随口问了下使君的来历,就差点被个卖菜的老太婆给举报了!”   “人老鬼精,谁让你去问老太婆呢!那些老太婆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还特别贪财,不管你是不是,都先举报一下,宁杀错都不放过!”   “可我呢?我就是个货郎,在营地那边卖货,多看了几眼,就被个小娘子盯上……要不是我跑得快,就被那个小娘子给逮着了!可惜我那一挑担的货啊,都没了!”   看着手下一个个痛心疾首的模样,金莫札也恨得牙痒痒,“那些读书人的心眼最多,看来,我们等不得大将军到来,就得先干掉那个方使君,作为给大将军的礼物!”   “好!那使君看着就白白嫩嫩的书生模样,成日跟些小娘子厮混在一起,老子一根手指就能戳死他!”   “可他平日里很少出州衙,我们想进去也难啊!”   “要是李虎他们没暴露就好了……”   “听说过两日新港有什么龙舟会,宋人的节日,当官的肯定会去,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没错,我打工的商行听说也要派人参加,不如我先去报个名?”   金莫札听着手下七嘴八舌的讨论,想到几日后的端午龙舟赛,果断决定,就选这个好日子,赶在金兵到来之前,先干掉方靖远,否则在海州军民日益密布的天罗地网下,他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里还等得到大军到来里应外合的那一天。   他们只觉得周围的人警惕性越来越高,却不知道为何区区一个悬赏,就会让城里的每个人都成为宋军的眼线。   若是问方靖远的话,他一定会不吝解释,告诉他们,这就是人海战术,人民的力量,朝阳大妈的传奇,同样可以在海州城重现。   这些金国暗探,会防备州府的差役,会防备海州城的驻军和静海军的战船,却不会防备身边卖菜的大婶,街头摆摊的大娘,甚至酒楼里的小二和花娘,茶馆里的茶客和跑堂……而这些人当中,都少不了会接触到街坊邻居里的大小娘子们。   一句流言,两日便可传遍全城,一个悬赏,一天便可人人皆知。若是让她们去真刀真枪地面对金兵,那她们肯定不敢,可若是只需要她们去发现蛛丝马迹,甚至只要有嫌疑就可以去州衙和街头茶肆举告,一经确认就有赏银可拿,这些刚刚经历过战乱的百姓,最痛恨的就是金兵和为虎作伥当密探的金奴,如今不需要她们冒险,就能用这些人的消息换取赏银,何乐而不为?   而且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方靖远并没有在州衙外设点,而是让海州狸的娘子军们分散到各坊市之中,口口相传,她们原本就是贫苦出身,混入其中,便如水滴如海,如鱼得水,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却能引导得那些市井平民都开始关注这些密探的消息,听到某某只不过因为发现一个货郎的鞋子不对,举告后就得了一两银子,羡慕得恨不得自己也能抓个金奴改善下生活。   不知不觉间,昔日人见人怕的金兵,如今都成了海州城百姓口中的赏银,惧意既去,谁还不想赚点赏钱呢?   城里的居民有户籍可查,有相互作保,而外来的流民被登记后分派工作,也盯得死死的不能随意走动,想落户就会被追查祖籍来历,有同乡作保才能过关。就算过了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城中也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立刻举报,毫无疑问的全民作战,让金国密探们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而端午节的龙舟赛,似乎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机会。   方靖远也猜到被逼急了的密探会有狗急跳墙的时候,可这次龙舟赛不光是关系到海州城内商户们恢复活力,还有不少是外来的海商一起过节庆贺,拜祭海神,若是因为忌惮这些探子的暗杀而不肯出面,必然会影响他们对海州安全的考虑,下一次路过时还敢不敢进来就成问题了。   所以哪怕岳璃和魏胜再三劝阻,他还是决定出席龙舟赛观礼,不光要在赛前为龙舟点睛,还要在最后为头名龙舟赛手颁奖。   “有你们在还怕什么?我就怕他们不出来,出来就干脆一网打尽,也省得再浪费时间和精力。”   魏胜无奈,只好让人里里外外都防守好了,由岳璃亲自护送方靖远登上海州码头旁的望海楼,观看今日的龙舟大赛。   海州的龙舟赛规模虽然比不上临安,却也热闹非凡,城里的居民和外来的海商,甚至不少流民都赶来观看,挤得整个海州码头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人流简直水泄不通。   登上望海楼三层,便可俯瞰整个海州港,方靖远看过外面热闹喧哗的人群,再看看港口外停驻的海船,相形之下,港口内各家商行十几艘龙舟,犹如巨龙和水蛇的差距,想到这些海船带来的利益,不禁心潮澎湃。   “照此发展下去,海州不日便可比肩泉州,成为海商们必经之地。只要有了钱,我们筑城修路的速度就可以更快一点,吸引更多的流民来投靠……”   岳璃见他满怀壮志的模样,忍不住弯起唇角,忽地眼角扫过一艘高达数丈的海船,似有亮光反射,当即上前一步,挡在方靖远身前。   “先生小心!”   一切仿佛西湖初遇时的画面重现,只是这次,她没再一把将他推开,而是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在利箭射来之际,迎面而上—— 第八十九章 昨日重现   龙舟竞渡, 百舸争流,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出发的龙舟上时,只有岳璃注意到了那飞来的暗箭。   她的目力极好, 甚至能看到箭头上淡蓝色的光泽, 那是淬毒的标志, 让她心头的怒火愈发高涨,从身后拔出双锤便纵身而上,直接冲出窗外,迎头锤了过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脆响, 那竟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前—后首尾衔接的三支箭!   若非岳璃反应得快,迎头痛击, 而双锤的分量极重,转动起来时简直就是移动的粉碎机, 无论那箭手如何狡猾,都过不了这道关。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 楼下又传来了几声惊呼, 竟是负责防守在方靖远身边的侍卫发出的。   “有刺客!保护使君——”   “糟糕!调虎离山!”   岳璃心知不妙, 可正要转身回防时, 那边又连环射来数箭, 哪怕她已看到魏胜带人冲上了那艘大船,却也只能先挡住这几箭才能回到楼里,她干脆—个倒翻,脚尖挂在望海楼的飞檐之上,两只金锤绞杀掉后来的飞箭,立刻调转方向飞往楼里, 岳璃也跟着借势一个燕子穿云冲了回去。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楼里—片平静,毫无厮杀的惨烈场面,就连方靖远也毫无损伤地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反倒见她回来,冲她微微—笑。   “如何?我早说过,我有自保之力吧!”   岳璃看了眼仰面倒在地上的两个刺客,—个脸上扎着根手指长短的银针,另一个比较惨,正好射中了眼睛,两人都已昏死过去,其他的人都噤若寒蝉,压根不敢出声,房间里方才如此安静。   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本来是想救人,结果差点被方靖远给麻醉后拖下水淹死,哪怕明知这位先生只是看似无害,其实比谁都有毒,可遇到危险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保护他,无论他需不需要。   “便是如此,先生也不该以身为饵,万—出事怎么办?”   方靖远摆摆手,说道:“不打紧的,我做好防护措施了。总不能让这些地底老鼠—直在暗中捣乱,就算咬不到人也恶心人,早点抓出来,你们也好安心训练。”   听他这么说,岳璃也着实无奈,“对我们而言,先生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还望先生以后切勿再以身犯险,否则我只能守在先生身边寸步不离……”   “行行行,我答应你便是了。”方靖远—听就头皮发麻,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犟起来十头牛都转不动她的念头,“等龙舟回来,我颁完奖就跟你会州衙,魏将军应该也抓到那边的暗探了,—并带回去审问。”   “好!”岳璃总算松了口气,还是坚持守在他身边,另外让人将那两个已经半死不活的暗探拖了下去。   这次龙舟竞渡比的是一个来回赛,要先冲到海港对面,拔下那边插着的彩旗,第一个回来将彩旗插到望江楼下旗台上,方为胜者。   十几条颜色各异的龙舟犹如离弦之箭,龙头上有人擂鼓助威,龙舟上—排赤膊大汉则奋力划桨,动作整齐划—,煞是好看。转眼间就滑过海面,陆续拉开了距离,冲在最前面的是一艘银白色的龙舟,如闪电般劈波斩浪,冲到旗台前时,龙头上负责擂鼓的人纵身一跃,跳到旗台上拔起彩旗,借力—撑,又跟着—个到翻筋斗,跳回龙舟之上。   那人的动作轻灵优美,干净利落,引得周围观看的人齐声喝彩,那人也毫不耽搁时间,立刻指挥龙舟调头回航,直奔望江楼。   “真是壮观啊!”   幸好辛弃疾负责出城去联络山东义军,准备合力夹击即将来犯的金兵,否则见此情此景,定然又会填词作诗,吟诵一番,让他再感受—番痛并快乐的大礼。   方靖远正寻思着,嘴唇含笑,再看向那艘冲在最前面越来越近的龙舟时,忽地“咦”了—声,问道:“那艘银色龙舟是哪家商行的?”   岳璃看了—眼,说道:“打得是魏字旗号,应该不是那些商户人家,而是魏将军家的。”   虽说官不与民争,海州军的人都没参与这次龙舟竞渡,否则从军中选出的将士,轻易胜过那些商户子弟,也未免有些胜之不武。而这敢打着魏字旗号的龙舟,就算不是魏胜的亲兵,也跟他的家人脱不了干系,能胜出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哦?先前不曾听魏将军提起过呢!”方靖远有些意外,之前绣帛儿她们还想组织娘子军参赛,都被岳璃拦住,说她们如今都已从军,每日接受的训练远超过平民百姓,就算那些龙舟桨手也未必比得上她们,如此比试,未免以大欺小。   可没想到,魏胜的家人,转头竟会参赛?   说话之间,那艘银色的龙舟已抢先冲到了望江楼下,龙首处的鼓手抄起彩旗,—跃上岸,干净利落地将彩旗插入旗台,获得了这次比赛的胜利。   楼上楼下的人都为之欢呼不已,还有些小娘子将手中的鲜花和长命缕、五色粽朝着跳上岸边的桨手们扔了过去,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叫声。   方靖远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官帽,深深觉得,以后让绣娘做官帽时,可以考虑在帽子里加—层铁皮垫片,说不能还能防止这些天外飞来的投掷物。平时扔个花掷个果丢个香囊荷包也就罢了,这—小串一小串的粽子,虽然个头不算大,可这么扔过去真要被砸中还是挺疼的。   不过那些桨手显然很是受用,抢着接过去,还差点争夺起来,又引起一阵阵善意的哄笑声,直到他们领头的鼓手登楼领奖,还在下面跟那些投花掷粽的小娘子们互相调笑唱和,显然此地风气如此,男男女女们每逢节日都可如此轻松相见,若有好感或—见钟情的,回去便可寻访对方资料,打听家世,说不定就能借此成就一段良缘。   可这与方靖远显然无关,等他看到上楼来领奖时的鼓手,愈发确定了自己先前没看错。   “敢问这位娘子,与魏将军是何关系?”   穿着—身银白色劲装,英姿飒爽的鼓手,—双眼亮晶晶地望向方靖远,拱手行礼道:“见过使君!小女子魏楚楚,魏将军正是家父。”   岳璃冷眼旁观,忽然问道:“你既是魏将军之女,可知军中之人都不得参赛,与民相争?”   “啊?”魏楚楚—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楚楚——”   —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魏胜急匆匆地奔上三楼,看到面前的情形,顿时气得—张脸都涨红了,却又不得不先向方靖远告罪。   “末将见过使君,小女今日方从楚州回来,听闻有龙舟竞渡,便瞒着末将偷偷参赛,违反了使君定下的规矩,末将愿替她领罚!”   “爹!”魏楚楚见他向方靖远致歉,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也有些后悔,急忙说道:“我也不知道使君有此规定,大不了我不要这头名奖励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   魏胜正色说道:“你要不要奖励是你的事,我教女不严,违背军规,本当受罚,你且—边站着,等回府我再收拾你!”   魏楚楚委屈地抿了抿嘴唇,先前获胜的欢喜荡然无存,瞥向方靖远的眼神,更是无比的幽怨。   方靖远见状,也不欲再深究下去,便说道:“魏将军不必如此,所谓不知者不罪,令嫒既是不知我定下的规矩,临时参赛,也算不得违规。只是这头名的奖励,却也不便与她,便依次轮下吧!”   魏胜连忙拉着女儿道谢:“还不快谢过使君!”   魏楚楚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你又不准我从军,我既然算不得军中之人,凭什么要我守军规,把我的奖励剥夺了?”   魏胜气得简直想打人,“你虽未从军,可你是我的女儿,你带的人,也都受过军中训练,岂能与寻常百姓争斗?”   魏楚楚眼珠一转,立刻打蛇,那我也算军中之人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加入娘子军,做个海州狸?!只要你答应我从军,这龙舟头奖我不要也罢,要打要罚都认!”   ……   “你!”魏胜气得无语,他方才正忙着缉拿那艘商船里潜藏的金国密探,就听说自家女儿竟然从楚州跑来参加龙舟竞渡,就知道不妙,紧赶慢赶地,还是被她夺得头筹上来领奖。   可谁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楚楚之意同样不在这份奖励,而在海州狸身上。   方靖远亦是恍然大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原来魏娘子亦想从军,还想加入海州狸?”   魏楚楚用力点头,—双眼亮晶晶地望向岳璃,满满的都是崇拜之色,“我听人说岳将军是我大宋有史以来第—个巾帼状元,若能追随岳将军抗金杀敌,实属楚楚毕生所愿!请岳将军收下我吧!”   岳璃被她这般热切地看着,不觉有些汗颜,先前还以为她跟临安城那些小娘子—样,都是狂热的方探花追随者,可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也有人会为了追随她,而不惜与父亲抗命。   “这……魏将军若是不肯,我也没办法……”   “爹!——”魏楚楚转头望向魏胜,表情立刻转换成哀求之色,“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   “就怎样?!”魏胜气得咬牙切齿,“你个不孝之女!滚滚滚,去了岳将军那,若是吃不了苦,就别回来见我!”   方靖远和岳璃闻言面面相觑,听着这父女俩一唱一和,怎么,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咦?这次居然不是方博士的追求者呢!   小方:呵呵,追你的,开心了?   小岳:开心,不过,可惜不是…… 第九十章 情报为王   金国的探子本是打算拼着牺牲一部分人, 也要调虎离山杀了方靖远,可谁能想到,所有人眼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身上竟然有江湖传闻中“鬼见愁”一般的暗器。   那个被银针射瞎了一只眼的就是此番埋伏在海州城中的密探头目金莫札。   根据州衙里探子被捕前送出的消息, 他确认方靖远身边最厉害的防护就是他的那个女弟子, 大宋的第一个女状元,只要能诱她离开,他们得手的机会就大许多。毕竟方使君本人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个毫无攻击力的文人而已。   看谁能想到,他们花那么大代价混到最近的商船上, 不惜牺牲最好的箭手来吸引岳璃的注意力,好容易扮做望海楼的掌柜和小二混到了方靖远身边,刚刚亮出武器要动手, 却看到方靖远不但没害怕,还冲他们露出了然和洞察一切的微笑。   独眼的金莫札事后痛心疾首地想, 老辈的人总说,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 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 诚不我欺!   他就是被那妖孽的一个笑容晃了下神, 接着就只看到银光一闪, 眼前一黑, 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后,不光真·瞎了一只眼,还被五花大绑丢进了海州府衙大牢里。   同伴们一个都没少,跟他一起在这吃牢饭……一共只吃了一顿,就被送去西山采石场做最危险的开山工, 起初以为必死无疑,后来才知道那位方使君压根没打算要他们的命。   照他的话说,海州缺少劳动力,可靠的流民和民夫都在忙着筑城,准备抵御金兵来犯,这边炸山采石的工作最危险也最辛苦,干脆就用俘虏来做苦力。   金莫札也想过宁死不屈的,可手下都劝他,要不了多久大将军就会打来,到时候他们就有救了,韩信都能忍一时之辱,他们不就干点活吗?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连坐制,方靖远规定,这些探子五人一组,跑一个或死一个,其他人连坐,只要有想活下去的,就会努力督促其他人一起干活,至于他们期盼中的淮南路金兵,如今尚在徐州城里看他们的回信呢。   论起谍报战来,这些金兵哪里知道,海州有个远胜过他们十倍的存在。   辛弃疾十五岁从济南府前去燕京赴考时,就曾借着文会和投卷之名,搜集了不少金人的情报,后来更是负责青州天平军的文书书记工作,在旁人以为这不过是替主将颁布军令,草拟往来文书的工作,实际上,他一直都负责训练和管理斥候和谍报工作,早在山东河南和两淮地区埋下了不少探子。   也正因为如此,叛徒暗杀耿京之事才会一直郁结在他心头,他自责过,认为若不是他一心谋划南归之事,也不会疏忽了内务,疏忽了军中的人心变化让叛徒有机可乘,而他因为一直负责幕后情报和文书工作,在军中的影响力也不够,结果耿京一死,军中大乱,旧部争权夺利,他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冲入金营掳走叛徒,自此投奔南宋而去。   他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避开金兵的围追堵截,就跟昔日他埋下的探子脱不了干系。   而后能盯着完颜允成的行迹,设计散布谣言回燕京,暗杀完颜允成……都是他一手安排。就连方靖远得知他昔日的部署时,都不得不佩服他想得长远,只是可惜在另一个时空的辛大佬,始终没得到朝廷重用,一直被排斥在南方剿匪,无法重回他最得心应手的北方战场。   这次他既然回来了,就绝不再轻易“空手”而归。   霍小小发现了州衙里的探子后,辛弃疾当即就拿出看家本领,不但拆解了他们的情报“暗语”,还模仿了一份完全按他们口气和行文习惯的谍报,原路送了出去。   方靖远这才知道,辛大佬不光文武双全,还精通“金”文(女真文字),当初考中大金的举人,在燕京“游学”一年半,学会了不少东西,他仿写的书信就算给原作本人看了,只怕都会恍惚以为自己记错了是不是真的曾经写过这样一封信。   只是在临安时,念着陆游曾被人一封假“情书”骗了半世,辛弃疾提都未曾提过,直到海州府衙挖出这两个探子,他才自告奋勇跟海州军斥候一起去打探敌军情报。他在金国京城待过,对金人的了解远胜过其他人,加上他不光机智过人,还武艺高强,就连魏胜都说不出劝阻的理由,只得由他去了。   在他临行之际,方靖远又送了他一包东西,千叮万嘱让他小心行事,生怕这位光耀千年的文坛天才会因为自己改变了他的命运而英年早逝。   辛弃疾不理解他的担忧从何而来,却对他的东西是来者不拒。他本就是个行动力和学习力都极强的人,自从认识了方靖远之后,就感觉自己挖到了宝藏,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就逮着他各种讨论,孜孜不倦地研究方靖远那出现的各种新奇玩意。   在来海州之前,他知道方靖远和杜十娘岳璃曾冒充瀛洲使者去燕京救人之事,还后悔自己回来晚了没能赶上这波热闹,然后就缠着方靖远要学瀛洲语和“五行遁术”,尤其对遁术中各种利用环境和光线变化制造幻觉的手法特别感兴趣,一路都在跟岳璃试验自己领悟到的招数,结果连岳璃后来都怕了他。   然后他就开始折腾起自己的手下,按照方靖远随口一提的描述,抓了不少“变色龙”来研究,最后还真被他弄出几套“迷彩隐身衣”来,专门用于野外追踪和刺探情报。   而那两个被他们放长线出去的金国探子,果真被他们钓到了大鱼,截获了金兵送来的情报,竟是约定在夏日麦收之时,前往海州“打草谷”,若能一举攻下海州城自是最好,就算攻不下城池,也要掠夺尽外面平原农田的产出,将海州城包围之后,困死他们。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海州城在方靖远到来后没多久就打通了海上航线,南来北往的商船都经由此地,甚至在此交易,困是绝不可能困死的,倒是云道的诞生给了辛弃疾新的想法。   当即就模仿探子的笔迹,按照他们的记号“送”了封回信,信中夸大其词地描述了大宋对海州的重视程度,还送来了无数金银米粮,要帮魏胜守住此地,绝无将海州城归还金国的意思云云,然而宋军本身没多少人,正在积极招募流民,还望将军早日前来攻打海州,他们里应外合,正好吃下宋人的补给,以免海州城吸引了周围的流民,日益坐大。   金兵收到回信,并未怀疑。在他们看来,海州城城小兵少,若非城池坚固,又背山面海,只有一条从白虎山和云台山之间的山路可通,不利于金兵铁骑展开优势,是个易守难攻之地,绝不会主动出击,守将怕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主动“请”他们攻城?   徐州距离海州不过八百余里,快马一日可达,可行军却没那么容易。尤其是这一路上还多山多水,金兵推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们上次攻打海州时已经吃了魏胜连环战车的亏,这次也学乖了,不再以骑兵为主,而是聚拢了周围的散兵游勇,推动巨大的云台和攻城车、投石车、弩车而来。   金兵占领中原后,也曾立过傀儡皇帝,后来干脆收拢了那些大宋叛军,也吸收了不少宋军的攻城战术,而不再单纯以骑射为主,尤其在两淮山水之地,不利于骑兵发挥,就更需要这些原本属于宋人的攻城利器来发挥作用。   辛弃疾也是得知他们抓了不少工匠在徐州赶工时,更加下定决心诱敌出洞,主动伏击,而不是坐等他们打上门来。   方靖远对此也深表赞同,特地给他写信说明了一件神器的用法。   “果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啊!”辛弃疾站在白虎山一处山峰上,手中拿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铜管,一边转动调整视角范围,一边赞叹不已地说道:“金兵距离山口还有几十里地,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果真带着弩车和撞车来了,呵呵,来得正好啊!”   金兵当中的工匠并不多,这些弩车大多还是从原来的大宋降军中缴获的,以前都是用于守城,直到上次他们在海城之战中被魏胜的战车突袭,才发觉这些东西留在那些旧城里都快成了废品,可若是运出来攻城,还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金国的前海州同知蒙镇国已死于魏胜刀下,如今率军前来的是徐州同知完颜廷和蒙镇国之子蒙啸。   蒙啸对魏胜恨之入骨,建议挑拨魏胜和南宋朝廷关系的便是他,如今要进攻海城,他立刻请命为先锋开道,在前方率轻骑探路,看到山上有人影晃动时,就命人一阵乱箭射去,丝毫不怕里面的埋伏。   “宋人素来狡猾,这山路之上必有埋伏,我等不若在进山之前,先行放火烧山,纵使他们有万千妙计,也敌不过山火之势。”   至于烧山之后,将此地青山变成荒土,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事。   能彻底毁掉海城的生路,才是他唯一的目标。   他甚至已经开始遐想,在攻下海城后,将魏胜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是否还要放纵士兵们屠城来庆祝一番,用那些宋人的血来清洗父亲被杀的耻辱。   “准备——放火——”   “报!——”冲在前面的快马忽然调头跑回来,惊惶失色地冲他喊道:“山崩了!——”   “山崩?”蒙啸听到有隆隆的巨响声从前方传来,循声望去,似乎真有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大,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碾压过山间草木,朝着他们滚来!   “那是什么?怎么可能?!”   蒙啸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些千斤巨石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朝着他们横冲直撞地碾压过来,加上从山上滚下的力量,越来越快,几乎转眼间就冲到了他们面前,将跑得慢的骑兵连人带马都压成了肉饼。   别说放火烧山,他们连逃都来不及,就成了山脚下草木的肥料。   至死,他们都不明白,这到底是山神的报复,还是非酋的命运?可他们明明只有打算还没付诸行动,怎么就被点中了呢?   辛弃疾站在山峰之上,遥望山下惨状,不禁哈哈大笑,胸中意气纷发,忍不住遥遥对着海州城的方靖远点了个赞。   “不愧是元泽所言神器,料敌先机,制敌于未发,痛快!真是痛快啊!” 第九十一章 机关算尽   蒙啸的骑兵先锋是因为冲的太靠前, 在山谷中想退都退不出去,后面出谷的路先被巨石堵死,他们就只有在混乱中被碾压成为山林肥料的结局。   而完颜廷则是因为走得太慢, 好容易才让那些民夫拖着弩车和攻城用的撞车过河, 几乎压垮了河上唯一的桥……   虽然过河时没压垮, 但当他们刚刚过河后,听到身后发出轰轰的水声,那足有数丈宽已有数十年历史的石板桥轰然坍塌,石块滚入水中,随着水流被冲走, 完颜廷就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妙,还是驱赶着民夫跟着大部队前行。   等听到前方传来阵阵“雷声”,脚下地面震颤不已时, 完颜廷感觉愈发不妙,等派出的探子回报, 前方通往海州的山路已被巨石堵死,不见前锋营骑兵一人, 就知道真的中计了。   这时大军周围也忽然响起鼓声和号角声, 隐约可见两侧的烟尘滚滚, 看不清也数不清有多少人围了过来, 完颜廷连忙命人推出几辆形状古怪的“战车”, 列于阵前,等着对方的到来。   等两侧的敌军靠得近了,完颜廷才发现,“包围”他们的,是群手持木棍和锄头的流民,身上穿得破破烂烂, 很多人连双鞋子都没有,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竟然敢来跟他手下的精兵对战,简直就是来送死的。   “就这?”完颜廷轻蔑地一笑,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像看即将被碾死的蚂蚁一般。   早知道魏胜手下没几个兵,可没想到他会派流民打头阵,枉他还被附近的流民和义军称为“仁义之师”,居然也能用出这等无耻的毒计来,难道还以为他会心软手下留情吗?   “动手!”完颜廷轻轻一抬下巴,矜持地下令。他身为金国宗室子弟,也跟着读过儒家经要和兵家战策,甚至还研究过从汴京搜捡出的大宋《武学总纲》,故而对宋军的战阵和武器最为了解,才能搜集到这些专用的攻城器械让人修整好,带去攻打海州城。   眼下这么多人送上门来,正好是他实验这些武器效果的时候。   几辆排在前列的“战车”在士兵的推动下,猛然喷出一股股黑色的液体,粘稠腥臭,落地既不下渗入泥土,也不会流散开来,反而形成一条黑色的长蛇,拦在了那些手持木棍的流民面前。   只要他们再向前一点,就会踩在上面,届时……   完颜廷勾起唇角,想起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武器的厉害之处时,那个沾上这些黑油的人浑身起火,水泼不灭,生生惨叫着被烧成枯骨的模样,不禁露出残忍的笑容。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六、五、四、三……   流民们忽然停下脚步,用力地将手中的木棍投掷出去。   他们没有锋利的武器,只能以木棍和锄头为武器,手里这些被削尖的木棍,几乎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大杀伤力的兵器,然而他们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投掷过来……甚至有的连未曾处理过还带着叶子的树枝都扔了过来。   “他们疯了吗?这是在找死?”木棍和树枝虽然造成的杀伤力不大,却乱糟糟地影响到前军的阵容,让完颜廷十分恼怒,“点火!”   在他身后的几个弓箭手点燃火箭,正准备朝着那条黑色的火油线射去时,那些投掷完木棍的流民忽然转身就跑,从他们身后向前一步的,是一个个背着麻袋的大汉。   先前因为他们身上背着的麻袋,压得他们直不起身来,所以被那些流民挡着完全看不出来,而如今流民们退到了后排,他们一站出来,挺直身子,齐刷刷便如一道长城,用他们的身躯和血肉筑城的城墙。   而他们肩头的麻袋,几乎同一时间,在一声高亢的号声中被扯开口子,倒出来的,竟是随处可见的黄土!   火箭和黄土同时落下,那道黑色的火油线,遇火即燃,水泼不灭,风吹不熄,还会冒出黑色的毒烟,正是金军最凶残的猛火油柜车。   然而从流民之中亦射出几支火箭,却是落在先前他们投掷来的木枪木棍树枝上。   火油刚被点燃,就被黄土覆盖,整包整包的黄土倾泻而下,几乎瞬间就将火油盖得严严实实,就算被点燃的部分也瞬间熄灭,形成了一条近一尺来高的小土墙,连后续喷来的火油都跟着被挡住或盖住,挣扎都没挣扎得起来就灭了。   然而落入他们阵营中的那些木枪木棍,原来根本就没什么杀伤力,落在人身上都戳不破皮的,可那边的火箭一射来,这些树枝就立刻跟着燃烧起来,先前被木棍砸中的人身上也跟着起火,他们这才发现,原来那些流民靠近火油突然停了一下才投掷木棍,是因为他们用木棍都蘸了一下火油才投掷过来的。   那火油极为粘稠,沾一点就甩不脱,遇火即燃,极为猛烈,瞬间就将金兵的前军和那几个猛火油柜车全部点燃。   那些身上起火的金兵慌乱之下就往后退去,想让同伴帮自己拍灭身上的火苗,可只要沾上火油的,哪里灭得了,惨叫着冲入人群的结果,是引燃了更多的人,弄得前军大乱,根本无人去管那几台已经被点燃的猛火油柜。   完颜廷的笑容尚未展开,就僵在了脸上,最后扭曲成愤怒,“身上起火者,格杀勿论!胆敢后退者!杀!畏战者!杀!杀!杀!”   他一箭射死了一个身上起火的士兵,然后扔掉弓箭,用力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双目赤红地下达格杀令,他身边的亲卫跟着冲了上前去,挥刀斩杀了几个后退的士兵,终于稳住了阵脚。   那些金兵也发现灭火不易,干脆将身边着火的人一刀砍死,避免火势蔓延,那些人倒下之后,身上的火苗兀自不灭,燃成一个个人形火堆,发出刺鼻的臭味。   还没碰到对方的汗毛,自家就先折损了一成兵力,完颜廷恨得牙痒,正要命人学着他们的样子,挖土扑灭油柜上的火,就听到轰然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几个油柜车相继炸开,漫天的火油犹如朵朵红莲,洒向四周。   早在点燃了油柜车之后,宋军那边的人就迅速后退,因为早有准备,他们退得有条不紊,阵脚丝毫不乱,完全不似金兵那边自相残杀得血流成河。   而当油柜车炸开时,那仿佛来自地狱的毒火红莲,拥抱的只剩下还没逃离的金兵。   甚至连完颜廷的亲兵,因为上前督阵阻止怯战后退的逃兵,也跟着沾染了不少火油,有个心志坚硬的,在左手臂上沾上火油时,竟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断了自己着火的手臂,捂着鲜血喷涌的断臂逃回阵中。   “射箭!放弩车!杀光这些宋人!”完颜廷目次欲裂,这次被炸开的油柜喷出的火油烧到的人太多,这样下去都不用对方进攻,他们自己就先损失了一半,哪里还有继续作战的力气。   而那些宋人,还在隔火观望,一个个枯瘦的脸上,黑色的眼中都跳跃着复仇的火花,犹如地狱爬出来的饿鬼,让人望之浑身不寒而栗。   他们的家园,亲人,都是被这些金兵掠夺、摧毁,而他们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就是想找到一个复仇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近在眼前。   金兵散开,从当中推出了几辆弩车,几个金兵正吃力地拉动机关,准备发射。   “射——”   还不等他们启动机关,就听得宋军中传出个清脆的喝声,一块块斗大的石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准确无误地朝着刚刚露出身形的弩车砸去。   发令者正是岳璃。而她身边的投石组,则是三人一组,一人负责望山定位,一人负责安装石块,一人负责机关上弦,其余的流民则敬畏地看着他们,轮番将背负石块送到投石机前。   先前弩车被藏在金兵队伍当中,他们找不准定位,也藏在流民当中,如今一看到目标,岳璃一声令下,自然毫不客气地瞄准投射。   这种小型投石机是方靖远根据后世单兵火箭炮的形式改造而成,以机弩上劲弹射比大型投石机更轻巧灵便,加上望山校对角度瞄准,打击力度和精度都更有保证,用来对付敌方的弩车炮车等不便移动的定位重型武器简直是一打一个准,杀伤力一流。   关键对付的还是那些毫无准备,自持有弩车和猛火油柜,就以为可以所向披靡的金兵。   完颜廷自以为准备充足,却没想到,辛弃疾的情报组,早就把他们的底裤都摸清楚了。   方靖远和辛弃疾收到情报,研究了一夜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让人改造了装备,派岳璃带着海州狸和斥候军一同前来。别看海州狸武力未必比得上那些军汉,可瞄准定位计算的准确度,就算斥候军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手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砰砰砰!”   弩车最多射出一轮,有的甚至连一轮弩箭都没射出,就已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得稀烂。   这些弩车威力极大,可既不能随便挪动,也不能持续进攻,一旦被砸中,哪怕没砸坏,也会严重偏离路线,完全无法实现完颜廷的目标。   完颜廷眼见弩车一个个被砸坏,周围的士兵也跟着被砸懵,毫无抵抗之力,就知道今日之战大势已去,只得咬牙挥刀,“撤!”   “哪里逃!——”   然而此刻为时已晚,岳璃冲出人群,飞跃过那条火油土墙,避开金兵乱射来的飞箭,手中一对金锤舞得犹如旋风一般,所过之处,碰着就残,擦着就伤,根本无一合之敌。   而她眼中的目标,只有完颜廷。   几次下令,她已看得清清楚楚,此人就是这次率兵来犯的金兵大将,擒贼先擒王,要破金军就必先拿下此人。   “走!”   完颜廷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再战,调转马头,便准备逃走。   他身边的护卫也紧紧簇拥着他,哪怕斩杀前面挡路的金兵,也要护着他先杀出一条生路逃走。   然而当他们踏着自己人的尸体退到河边时,面临的却是已被冲走了石桥的涛涛河水。   完颜廷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已被染红的河水,忽然听得身后杀身大作,还不等他回头,就见身边的护卫面露惊骇之色,大喊了一声朝他扑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   一对旋转的金锤从后方飞过金兵的头顶,重重地撞在马上的完颜廷后心之处,骨断筋裂之声响起,完颜廷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前一栽,直接从马上坠入河中,被河水裹挟着冲走,转眼只留下一滩鲜血,再无踪影。   而岳璃则手持一把从金兵手中抢来的长刀,持刀而立,面颊上染了几道血痕,愈发显得她犹如天降罗刹一般,杀气凛然地望着这些目瞪口呆地站在河边的金兵。   “自己跳,还是我来动手?” 第九十二章 喜忧参半   坑杀俘虏这种事, 方靖远是绝对做不出来。   可那些金兵俘虏,若是养着,耗费钱粮不说, 也干不了什么活, 也不等他去想怎么处置, 那些原本被金兵押着来运粮运器械的民夫就先反了,奋起将身边的金兵杀死,抢过他们的武器朝岳璃跪下,恳求收下他们。   这些人原本也是当地的农民,自从淮南淮东和山东等地都被金兵占领后, 他们就沦为奴隶,整日里做着最辛苦的劳役,食不果腹, 还朝不保夕,不光是自己, 连带家人,随时都会被这些金兵视若蝼蚁般踩死,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本已过得麻木, 以为只有到死才能得到解脱。   可今天看到岳璃犹如天神下凡般将昔日欺辱他们的金兵打得落花流水不说, 连完颜廷和他的亲兵都被赶着跳下滔滔河水之中, 他们就忽然有了反抗的勇气, 连那些流民都能够用木棍杀死金兵,他们还怕什么?   只要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敢动手,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支原本数万人的大军之中,真正的金军精锐不过五千,其余大多是收编的各地府兵和附近的奴隶劳工, 岳璃的斩首战术干净利落地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些人就趁机跟着反了。   哪怕十个对一个,没有武器就用拳脚用牙齿,被奴役多年的奴隶们反抗的力量,也远远超过了金兵的想象。   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烈,原来是占据压倒性人数,主帅坠河,精锐全失,剩下的数万人马,全都归附了海州军。   而辛弃疾和岳璃所率的海州军,除了几十个因操作失误和冒然冲锋受伤之外,就只有没躲过弩车第一波射击损失了十几人,可谓首战告捷,大获全胜。   就是俘虏都没了——金兵数千精锐,生生被那些反了的汉兵和奴隶群殴致死,死状惨不忍睹,而那些汉兵和奴隶也死伤过万,剩下的人既然归附海州军,就算不得俘虏了。   方靖远起初还怀疑是不是被他们给“坑杀”了,后来听岳璃一说,也不禁唏嘘不已。   那些金人占领了大宋的领土,却依然视宋人如猪狗奴仆,肆意欺辱打杀,在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手无寸铁的宋人只能强忍,可正如火山一般,沉默中的压迫越久,爆发时的火焰就会越猛烈。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不是一句词,而是鲜血淋漓的现实。   听岳璃平静地说有些奴隶哪怕被金兵一刀捅破肚子,都要抱着他们的手臂咬下块肉来,同归于尽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上百人豁出命去生生咬死一个金兵,方靖远能够想象到那画面是如何的惨烈,叹息之余,又叮嘱他们要好生收拾战场,这种大战之后,若是不及时清理战场,造成的污染也不下于一场瘟疫。   最头疼的,是这么多人的到来,需要的物资简直就是山一般的压力。   “要是十娘在此就好了!”方靖远不怕算数,怕算账。钱财对他是浮云,来得快去得更快,也没积攒银子做首富的念头,从不上心,自然对这些民生账目不甚了了,一看他们带回来的人数,就头大无比。   五万人,其中四万伤病,只有一万来人勉强能算劳动力,一个个还都营养不良。   刚刚才解决了海州城内外居民和流民的粮食问题,连房子都没解决,这又来了五万人,还大半伤病,光是所需的药材缺口就足以让方靖远头疼,更不用说其他的了。毕竟,他没有能变出粮食和药材的金手指,就算改进了农具让海州城今年的开荒数翻了几倍,可等那些粮食收获也得一半个月之后,而现在急需的粮食却没着落……他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真是犯蠢了,这些人当初被金兵赶着来攻打海州,本身就是负责运送物资,哪怕现在缴获的不多,可金兵的物资库想必还有不少东西。如今数万人马都落入他们手中,这些后勤物资,若是不一并收回来,似乎有些可惜。   沭阳是距离海州最近的一座城池,面积上不足海州的一半大,但因为坐落在湖边,又有沭阳河流经,形成的平原地带是附近最大的产粮区,鱼米之乡,而金兵最大的粮仓也建在此处,原本是负责供应徐州、泗州、沂州和海州四地的金兵,而如今,泗州和海州都已归大宋所有,沂州被起义军扫荡了几次,也没剩多少人。   原本完颜廷就是仗着沭阳的粮仓储备,换来不少物资,又从各地征来工匠修好了原本宋军留下的军械,想一举攻下海州,却没想到,他手里有什么早已被辛弃疾的人打探的一清二楚,而对方手里的千里镜和小型投石弩都是他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器”。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这次也算输得不亏。   辛弃疾让岳璃先押送那些伤员回去,自己则留下善后的同时,联络了沂州的义军,将沭阳团团围住。   他带着的人里,有根据方靖远指导专门负责军械的“工兵”,打扫战场的同时,就将缴获的金军攻城弩、云车、冲车和猛火油柜都修整了一遍。只是先前对战之时,猛火油柜被烧毁了大半,这东西燃性极强,一个不慎还会爆炸,所以能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还是因为先前有故障没推到前面,才侥幸留下。   这东西原本就是当年汴京军械监研制出来的大杀器,火油是从西夏那边买来,虽然数量不多,但杀伤力极强,上次使用时,还要追溯到李纲镇守汴京之时。   可惜当时的大宋君臣根本无心作战,空有神兵利器而不善用,结果落得那般下场。而金兵自持悍勇,原本也没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荒废多年后,还是完颜廷在采石矶一战后,意识到这东西的厉害之处,又从汴京和各城的旧库里寻出来翻新,正准备借此扬威,却没想到成了给人送装备的。   有这些攻城利器,攻下沭阳其实并不难,可难就难在,攻城的同时如何保住那几座粮仓。   否则就算攻下沭阳,失了粮仓的储备,这一仗同样算是失败。   而如今负责镇守沭阳的,正是昔日海州军的副将,魏胜的兄弟董成。当初他和魏胜因归宋之事分歧,投奔了豫王完颜允成,而完颜允成在他眼皮子底下被魏胜算计,虽然对外都说是完颜允成遭天谴而被雷劈死,可他们自己人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尤其是董成,还接到了魏胜的书信,起初还不以为然,直到完颜允成死后,方才惶恐不安,等到完颜廷来接收了这边的兵马,就将他打发到沭阳种地,原本以为是个苦差,可没想到那些风风光光跟着完颜廷去攻打海州的人,竟然全军覆没,反倒是他这个被贬去种地的,活到了最后。   被辛弃疾率军包围的第一时间,他就拿出了魏胜的书信,附上回信一封,诚挚地表达了自己对海州军的善意,愿意资助部分军粮,只求留下沭阳自守,以后若海州有需要粮食的时候,亦可向他采买。   “呵,他这是想自治啊?”辛弃疾对这种朝秦暮楚的叛将毫无好感,就算是求饶,这条件也不够,“告诉他,要投降,就无条件滚出来。就凭他,拿什么跟我讨价还价?沭阳属于海州,海州属于大宋,绝不容许任何个人占据,尤其是金人的走狗!”   这话一传回去,董成当场就气歪了嘴,“他算老几啊!老子当初打下海州城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玩呢!他有本事来攻城啊,敢来老子就一把火烧了粮仓,让你们统统吃灰去!”   两边占据城门上下,隔门对骂了一日,也未分出个胜负高低来。   消息穿回海州,魏胜的脸黑如锅底,方靖远却乐得不行。辛大佬一路所向披靡,这只怕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无赖滚刀肉,偏偏又因为那些流民和奴隶投鼠忌器,舍不得粮食又受不得气,可不就作难了。   魏胜原自己如今正是回归大宋,得官家看重,想着若能劝降董成,也算成全昔日一同起义打下海州的情分,可没想到当时董成模棱两可,虽说因为他们暗杀了完颜允成而被吓得没敢动手,可他跟着完颜廷去沭阳守备,就已让他心冷了几分,显然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打起“自立为王”的旗号,更是让他下不来台。   若非他一直想招揽回董成,辛弃疾也不会对董成那么手软,方靖远笑了一回之后,便正色对他说道:“你这兄弟,看来是董卓的后人啊!”   魏胜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此话怎样?”   方靖远一本正经地说道:“董卓此人,专养三姓家奴,连自己的后人,也传染了这毛病,着实用不得,就让幼安兄把他收了,以免再祸害他人吧!”   魏胜明白过来,苦笑着点头道:“多谢使君宽宏,机会已经给过他,他自己不愿走生路,也怪不得他人。只是……要如何才能保全沭阳粮仓呢?这厮心狠起来,若是不敌,只怕真会将粮仓付诸一炬。”   “这个问题,就要看海州狸的本事了。”方靖远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听说令嫒也跟了去,希望一切顺利,回来正好领奖。不知魏将军和斥候们,可否准备好彩头?”   “这……”魏胜着实百感交集,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女儿心愿得偿,成了岳璃的亲卫小队长,可难过的是,自己一手训练了近两年的斥候军,竟然要输给了这帮娘子军!   真是白长了一双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方博士:人口人口,来人就来口,张嘴吃饭,压力山大!十娘救命!   杜十娘:谁说女子不如男,吃饭张嘴都得求我吧! 第九十三章 出水芙蓉   沭阳自古出美女, 虞姬就是沭河畔虞溪村人,此处水系发达,不光是鱼米之乡, 所出丝麻也是江淮一带首屈一指的品质。   时值六月, 正是荷花初放时, 荷叶田田,一碧万顷,沭阳粮仓就建在沭涟湖畔,由此可经沭河入运河,水路四通八达, 南来北往,对于大宗粮食运输来说十分便利,此处的粮仓都是北宋时期沈括在此为官时建造, 不光做好了密封工作,还晚上了防火防潮措施, 入库粮食在封存状态下,可保三年不坏。   负责看守粮仓的都是董成的心腹, 哪怕接到了董成的命令, 亦是惴惴不安。   在这个年代, 士卒们也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 眼看着前两年因金主完颜亮横征暴敛, 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民间甚至有易子而食的传闻,粮食对百姓们来说,就意味着性命。就算是上司有令,烧毁粮仓这种事, 真做出来,怕是以后睡觉都不得安生。   他们也只能希望,上司和海州军能谈和,无需走到火拼烧粮的那一步。   正自惶惶不安间,忽然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湖面传来,守军警觉地朝湖面望去,却见两叶扁舟一前一后,自荷叶间划出,上面坐着几个少女,其中一人采了几片荷叶,挡在额上,另一艘小舟上的女子则俯身在传边,撩起湖水朝她泼洒过去。   几女嬉闹之间,小船滑过水面,潋滟波光倒映着她们的窈窕身姿,竟似从湖中绽放的荷花仙子一般,娇美无双,令人挪不开眼神。   “哪里来的小娘子!军事重地,不得靠近!——”董大成肩负守粮之责,眼见身边的同僚一个个眼神发直,看着那几个采莲女转不过头来,便上前几步,走到湖边冲她们大吼一声,意欲将她们赶走,免得影响军心。   不料他一声爆喝之下,惊得船上的几个女子吓了一跳,那正在撩水的女子更是身子向前一扑,落入了水中。   “救命!救命啊!——”   “救人啊!那边的军爷,求你们快帮忙救人啊!——”   落水的女子拼命挣扎着,有个少女伸手去拉她,可刚抓到她的手臂,就被她挣扎的力道扯的也落入水中,吓得船上剩下的两个女子尖叫不已,哭喊着朝湖岸上的人高声求救。   董大成也没想到这些小娘子如此胆小不经吓,顿时乱了手脚,身边的守卫更是不满地冲他说道:“董校尉还不下去救人?”   “我?”董大成迟疑间,其他人已经脱下了身上的盔甲,扑通扑通跳下湖去,朝着那两个落水的女子游去。   “要不是你吓唬人,那几个小娘子怎会落水?”守卫临下水之前,还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见死不救,还是不是男人……”   董大成被噎得无语,眼看自己的几个同伴劈波斩浪,飞快地游过去,可两个女子挣扎了一阵,竟已着沉入湖水之中,他们也只好跟着潜入水中,湖面上冒出一串串水泡,显然在水下还挣扎的厉害。   可只不过片刻之间,水泡浮起后却不见人上来,只有那两个还在船上的女子依旧在哭喊着救命。   董大成身边的几个守卫眼见前面几个“笨蛋”居然没救上人来,也忍不住脱下盔甲跟着跳了下去,他却觉得隐隐有些不对,明明这一片的湖水并不是很深,可为何那两个女子沉下去之后,前去救人的守卫也跟着沉下去,这么一会儿了,居然没一个上来的?   难不成这湖中还有水鬼不成?   他心下大骇,忍不住大叫起来:“湖里有鬼!别过去——快回来!回来啊!”   可任他如何放声大喊,那几个跳入水中的守卫根本连头也不回,像是被鬼迷心窍般朝着小船游去,到了前面既然沉水之处,跟着一头扎下去,然后……再也没浮出水面。   董大成喊得声嘶力竭,却又不敢过去,朝周围看看,忽然之间,发现粮仓外的守卫竟只剩下他一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正准备逃走之际,脚腕一凉,一条凉飕飕的丝带缠在他的脚腕上,将他往后一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还不等他翻身爬起来,面前忽地出现一张女子的面庞。   “你跑什么?怎么?害怕了吗?”   那张脸娇美艳丽,宜嗔宜喜,他心头一松,还没说话,便听到另一个暗哑的声音说道:“跟他说什么废话,杀了便是!”   他侧头一看,却正好对上一双森冷冰寒的眼睛,那原本美丽的面庞上划过几道刀痕,像是有人故意破坏了最美的画卷,本当让人望而生怜的,偏偏因那双眼中的恨意和怨毒让人不寒而栗,加上她口中的话语,让他愈发吓得魂不守舍。   “你……你们是什么人?!”   那娇美女子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巧笑倩兮:“我们啊……是海州狸,记住了哦,下到地府,记得跟那几个色鬼说一声!呵呵!”   董大成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只柔软冰凉的小手顺着他的面颊滑落到他的颈间,只听咔嚓一声,他瞬间瞪大了眼,死不瞑目地望着上空,眸子里还倒映着方才那美丽的笑容。   霍小小有些不赞同地朝绣帛儿摇摇头,说道:“绣姐少跟这些叛徒废话,咱们抓紧时间清理了这里,再接应人过来,岳将军说了,能守住粮仓,就是沭阳的首功。”   “好好好,姐姐不是看这小子有趣,才跟他多说两句么?”   绣帛儿轻笑一声,收回飞索缠在纤腰之上,脚尖轻抬,一脚挑在董大成的腰间,将他踢飞出去,轰然落入湖中,转眼就连个泡都没毛,便沉了下去。   “啧,这小子看着精瘦,还有点分量!不知魏将军的水师那边,赶不赶得及过来收粮。”   看到她们将湖岸上的守卫也清理了,捡起地上的盔甲套在自己身上,按照先前打探的那些守卫放哨的位置各自站定后,朝着湖面打了个呼哨声,湖上的那两艘小船早已穿过荷田,划回芦苇从中。   不多时,便从芦苇丛中划出数十条轻舟,这些船虽然都不大,但划船的都是海州军中身经百战的水军,速度极快,靠岸之时,飞快地从船上取出几样工具来,在船舱到岸边搭起了吊索和滑轮,然后安装上几个吊框,开始——搬粮。   只见一袋袋粮食从粮仓里装入吊框中,顺着滑轮直接悬空飞过数十丈之遥,落在水面的小船上,一艘船装满后,立刻划走换下一艘,如此循环往复,瞬息不停。   岳璃和霍小小负责在岸上盯着粮仓,其他海州狸则各自负责巡防和掩护海州军运粮,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这般举动,竟然都未曾发出多大的声音,只有吊索划过时带起的风声,仿佛拨动的琴弦,和着湖面传来的水声,谱就一曲格外和谐的自然之音。   沭阳城外,辛弃疾正着人跟董成在城门前叫骂,让他交出沭阳和粮仓,否则一旦城破,定要他这叛徒死无葬身之地。   董成气得七窍生烟,放声大骂,宁可烧了沭阳粮仓的存粮,也绝不给这些乞食的奴隶!   辛弃疾不慌不忙地看着他们做戏,忽然间看到一溜火光自沭涟湖那边直冲天际,接着那边升起数道浓浓的黑烟,他顿时大喜,“干得漂亮!海州狸得手了!”   说罢,他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拔剑而出,高声喊道:“董贼烧了粮仓,他不给大家活路,大家决不能放过他啊!杀!——”   “得董贼人头者,赏银五百两!——”   “我烧了粮仓?怎么可能?”董成听得下面的海州军高声大喊,朝着城门涌来,不由大惊失色,回头朝粮仓处望去,却见那边浓烟滚滚,顿时眼前一黑,抓着身边的亲卫颤声问道:“谁?是谁烧了粮仓?”   “属下不知……将军!难道不是将军下令?”亲卫被他抓得手臂生疼,却满心惶恐,他们都很清楚,以海州军的战斗力,他们根本守不住沭阳,全靠以粮仓要挟,才能讨价还价,硬抗了几日,原本以为海州军一直不敢动手,是打算让步,却没想到,粮仓会在这节骨眼上起火。   听到城下传来的厮杀声,海州军的撞车被推到了城门前,上面裹着厚厚的牛皮,箭射不透,里面藏着数个大力士,推动巨木朝城门撞去,每撞一下,都能感觉到整个城墙都跟着颤抖。   “守住!放箭!快放箭!——”董成也顾不得再追究下去,一边下令,一边急忙朝城楼下走去,“你们先守住,我去粮仓那边看看……”   “将军——”跟着他的亲卫忽地冲他喊了一声,董成刚一回头,竟觉得心口一痛,再低头看时,一寸多锃亮的剑尖从心口穿出,鲜血滴落在他身前,他有些麻木地望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卫,“你……为何?为何……”   亲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将军昔日曾欲借魏将军人头与金人做投名状,今日,也请将军借人头于属下,保属下一命吧!”   “你——”董成指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亲卫已拔出剑来,干脆利索地割下他的人头,高高举起,“董成人头在此,开城门,迎海州军入城!”   沭阳城的守军目瞪口呆,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刀剑,而城门也在同一时间被轰然撞开,董成的无头尸体沿着城楼的楼梯滚落下去,再也无人理会。   作者有话要说:  海州狸:居然说我们是水鬼,嘤嘤嘤,什么眼神! 第九十四章 接风之礼   董成死的时候, 沭阳将士其实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绝大多数是本地人,虽然金人占领江淮山东已有三十余年,然一直都是掠夺性经营, 从未给与他们与金人平等的生存机会, 尽管也招揽了一些地方大族入朝为官, 开科取仕,可底层的平民,却大多数沦为奴隶和流民,艰难求生,朝不保夕。而这些年轻的士兵, 也都是前两年金主完颜亮准备伐宋时强行征召入伍,他们的上一辈还怀念着昔日大宋时代的生活,这一代却成为金人对付大宋的前锋和炮灰。   然而习惯性地服从命令和羊群效应, 让他们只能听从董成的指挥,哪怕明知道这样的结果是死路一条。   董成喊着要同归于尽, 他们并不。毕竟,他们身份的悬浮, 注定对金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归属感和忠诚度, 所以当董成一死, 守城军立刻放下了刀箭跪地投降。   辛弃疾一马当先, 在冲车的巨槌撞开城门之时, 便率人冲进了城门,挥剑——砍了个空气。   里面的军士都已经跪在地上,其中一个亲兵装扮的男子双手捧着董成死不瞑目的头颅,高高举过头顶,“罪臣董成人头在此!”   辛弃疾只看了一眼那人头,便点头让亲兵手下, “董成胆敢烧毁粮仓,断绝数十万军民生路,可谓罪大恶极,悬首城门七日,以儆效尤!其余人等,愿归顺我海州军的,登记造册,想返乡归家的,亦可报名,等清理完毕后,只要不曾随金人犯下奸淫掳掠及杀人重罪者,便可离去。”   普通士兵大多都松了口气,留在沭阳都是底层军奴,金兵精锐都随完颜廷去攻打海州,在他们看来,此战必胜,都想着海州富庶可大肆抢掠,留守的都是没机会参与分赃的苦力。可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正因为没去,才保住了性命。   除了董家人。   等辛弃疾带着这一战的胜利品回到海州城时,方靖远最感兴趣的就是那辆幸存的猛火油柜车。   这猛火油柜用的黑色膏油,正是曾被沈括命名的“石油”。中国古代利用石油的记载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易经》记载的“泽中有火”,到西汉时期班固在山西发现的“石脂水”都说的是石油。而到了北宋时期,不但有明确的产地记载,还将其列入了军用物资,记入《武经总要》之中(注1)。   他曾在陆游那见过用石油制成的“石烛”,照明效果和耐久度远超寻常蜡烛,可惜燃烧时的烟气过浓不说,“所沾幄幕皆黑”,其他人都避之不及,陆游却用这种碳黑制墨,还送给了方靖远几块。   可惜产地延州、鄜州如今都在金人掌握之中,开采不便,导致原本在北宋时研制出来的很多衍生品都成了紧缺货。   所以当辛弃疾的手下打听到完颜廷居然带着这等大杀器来攻城时,方靖远就先行制定下了对付猛火油柜的方法,交给辛弃疾的时候,千叮万嘱,一定要弄个样品回来,若是能缴获更多的石油原料就最好不过。   辛弃疾起初还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便携式投石“炮”和千里镜在他手中,甚至都用不上魏胜的战车,就能碾压周围镇守的金国大军。直到他亲自见识了猛火油柜的厉害之处,方才感觉到后怕。   这猛火油喷射出来,但凡被喷中的,挨着就起火,水不能灭,不烧至糜烂绝不罢休,杀伤力和震慑力极大,若不是他们早有准备,带着灭火专用的“沙包”,这次定然会吃个大亏。   “他们既然敢带这个来攻城,想必还有不少石油存货吧?”方靖远看过油柜车之后,兴致勃勃地打算将其拆解,随口还问了问储备原料,若是有足够的石油,他还可以研制出更多好料,想想就有些激动啊!   结果辛弃疾却摇摇头,当头浇下一桶冷水,“只有不足五十桶,听说此物腥臭难当,封以纯铜制成的油桶存放方能保证安全,寻常人也不敢轻易使用。从延州运来此处,价值昂贵,便是完颜廷也备不下太多。”   “五十桶也行啊,让人小心存放,等我拆了这油柜研究完之后,在取些来做做实验。”   数量虽有些少,蚊子肉也是肉,方靖远也不嫌弃,干脆让他都派人运送到城外的云台山下的一处“试验场”,那是先前为了采石方便临时清理出的场地,后来成为就地取材研发便携“石炮”的试验场,如今,又要成为新产品的研发基地,取名废的方靖远本想给这取个“云台实验室”的名字,却被辛弃疾拦住。   原来在汴京沦陷之前,将作监之外还有军器监,其中不光有火药院,还分为二十一作,其中就有火药作和猛火油作,而如今的军器监已并入工部,却因为一些军械的图纸丢失和原料缺失,产量和威力都大不如从前。   方靖远先前将改进的神臂弓弩交给工部和军器所时,就得了赵昚的特许去翻查了军器所的资料,知道汴京曾经有过猛火油柜,这还是第一次见。   这东西是个熟铜制成的柜子,上面有注油口和出油管,通过管上的活塞式喷筒来喷射猛火油,按照原来的设计,应该还可以用前面的火楼盛引火药直接点燃,如此一来喷出的就不光是火油,而直接是火药,一喷一条火龙,比先前那般先喷油再引火的方式更为凶残。   幸好,他们的柜子都是坏的。   方靖远看了看火楼,发现火楼内部被人为破坏,若是放入引火药,稍有不慎没喷出火去,反而会从内部引燃爆炸,所以完颜廷才不得不换了个笨法子,结果却被方靖远破解得干干净净不说,最后还反噬自身,以致大败。   “看来完颜廷找到的匠人,也是逼不得已才给他干活,这活干的……直接砍掉了猛火油柜一大半的杀伤力。难怪我听你说起他们喷火的法子那么古怪,原来是被人做了手脚。”   “想必是昔日汴京的大匠或是后人,才能有此心胸和手段。若是能找到就好了……”   “那有何难,”辛弃疾一听还能增加这东西的杀伤力,两眼发亮,简直恨不得立刻去揪出人来修复油柜,“我这就命人去那边问问,说不定那大匠及其弟子这次也跟着来了。”   只要跟来的,除了那些金兵之外,汉人士兵和奴隶都已归顺海州军,如今正好被安置在海州城外修整,方靖远已安排人去登记造册,将他们的籍贯和准备落户的地方一一记录下来,还特地让人标注了职业和特长,有手艺的先留下,其他人去安排开荒筑城,如今的海州百废待兴,有的是活计等着人来干。   辛弃疾兴冲冲地去找人时,岳璃也带着海州狸的娘子军们回来复命。   当初岳璃练兵时,方靖远就特地让她加上了游泳和潜水课程,一开始这些小娘子们还各种羞怯怕水不好意思,方靖远只好跟她们再三解释水军在海州城的重要性,还特地搜刮全城的水靠给她们配备上,这才哄得她们肯下水学游泳。   结果没几天,这些小娘子们不但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在水中作战,尤其是绣帛儿的飞索,已经练到可以随波逐流,缠丝不解的地步,让武功废的方靖远大为叹服,这才同意了她们前去沭阳粮仓偷袭的计划。   哪怕早知道她们能得胜归来,也没想到她们能赢得如此漂亮,行事干脆利索不说,完美地实现了作战目标,外人只道粮仓被金兵烧毁,却不知她们早已提前运送出来,如今已停放在海州港。   “辛苦你们了,”方靖远安排十三姨给海州狸准备接风宴,非得好生犒劳她们一番才行,“等会魏将军也会来,此番拿下沭阳,当记你们头功,除了军中奖赏之外,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岳璃尚未开口,魏楚楚和绣帛儿就在她身后窃笑不已,她听得笑声转回头瞪了她们一眼,方才说道:“此战不过小试牛刀罢了,弟子先前大意,未能当场斩杀完颜廷,他虽重伤落水,但一日不见其死讯,就不能确定。徐州、沂州仍在他的属下掌握中,弟子打算先往徐州一行,打探情报。至于奖励……先生不是说,等收复故土,班师回朝时,陛下有重赏么?”   “你也不必如此心急,光复之事,岂是一日之功?”方靖远并不了解她的心思,只是想着海州狸的下一步计划,“我想请魏将军一起表彰你们,也是想让军中人和海州人都看到,身为女子,亦可建功立业。此次居功首位之人,还可奖励海州城中商铺一处,自营出租皆可,且为女子所独有私产,无论以后婚嫁与否,除子女继承外,不得转赠他人。”   “叮当——”掉落在地上的,是绣帛儿手中的手钏,她在海州狸中,最是风流多情,正是与她昔日在女飐中的经历有关。她自幼被家人卖给一家杂技行社,练习的是柔术,那种训练之残酷,同龄一起训练的十几个女孩之中,只有她最后练成,其间那些受伤失败的女孩去了哪里,她连问都不敢问。   可她好容易成名赚到钱之后,昔日的家人又找上门来,向她索要钱财,甚至打算将她再卖一回,在那时,她若是不从,便是不孝,到最后她干脆转投女飐社,第一次亮相就“绞杀”对手,将那打她主意的人也险些“绞杀”,唬得那人赶紧“退货”不说,还砸了她的娘家。   那时她还身在贱籍,不能独立女户,只能被他们缠着吸血,可一想到便是嫁人,许多娘子也是被关在后宅,贡献私产不说,劳碌一生,同样活得无比憋屈。绣帛儿才宁愿投身从军,也要活得纵情恣意,再不受什么家人和婚嫁束缚。   她原本想着只要快活一时,哪怕死于阵前也在所不惜,可没想到,方靖远竟为她们想得如此周到,这种独家继承的女子私产,正是为了保护她们的自由和独立而设,难怪岳璃先前跟她们千叮万嘱,只要能尽心训练,立下战功,方使君绝不会亏待了她们。   因为她们是第一批海州狸,是海州,乃至整个大宋女子的骄傲。   她们立下的战功,将光耀史册,她们的名字,也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传奇,引领更多的女子走出家门,找到属于有她们自己的道路。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铺子,对她们而言,却不啻为一次生命的转折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先生奖励给姐妹们私产,给我奖励什么呢?   小方:乖徒弟,当然是你要什么,奖励什么啦!   小岳:当真?   小方:那当然,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   小岳:好,先生记住就行。我先记账,回头慢慢算……   注1:宋朝康与之《昨蒙录》:“为日烘石热所出之液,西北边防城库皆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用以御敌”。 第九十五章 一铺在手   海州城里的铺子, 就是如今海州人的财富密码,只要一铺在手,简直三代不愁。   原本海州城里商户, 在方靖远刚上任时, 还想观望一下, 毕竟他们都是本地的士绅,金人来了,他们多割点肉也能活,魏胜夺下了海州,给他们各种优惠和扶持, 搞活了工商,稳定了人心,好不容易安安稳稳过了一年, 突然就有了大宋派来的正式知州。大宋重文轻武人所皆知,他们就怕新来的方使君三把火先烧了魏胜原来的政策, 殃及他们这些池鱼。   可没想到,方靖远压根没想过从他们身上扒皮, 反而从南宋带来了海商的商队, 一下子就搞活了海州的商贸。   原本上次静海军和魏胜联系上时, 魏胜就希望静海军能帮海商护航, 让他们能够来海州交易, 然而大多数商人对海州的情况不明,宁可多跑点路上通州直接去交易,也不敢贸贸然入港。   方靖远上任时,辛弃疾的船队也跟着来了。辛大佬本身就是大豪商,做得是南北买卖,水路黑白通吃, 自然也少不了筹谋海运之利。尤其是他上次去燕京时,辛弃疾就派人沿途打点,也跟着跑了两趟,算是把这条商路跑通了,这次就干脆召集了临安不少商贾勋贵,组了支船队随行。   海商本就是重利,然而风险也是极高,能跟着大宋水师同行,有官方护航,还得方靖远承诺在海州交易的种种优惠和便利,减少在路上的时间还可以多跑一趟,如此既减少了他们的风险,又增加了获利途径和机会,何乐而不为?   然而,原来的海州城,地方就不够用了。   海州原本背山面海,地势险要,属于易守难攻之地,魏胜夺城后就召集人手修建城墙,建造战车,方才挡住了金兵的反扑,仓促之下,修建的城池也大不到哪去,不过以当时的人口来说,还是足够居住。   可后来流民来投奔时,地方就远远不够,金兵还时不时从旁边的山上窥探城中布防,才逼得魏胜在方靖远一上任时,就要求扩建城池,修建外城,将原本海州城外的两座山都纳入城墙守护范围内,避免给金兵制造地理优势。   魏胜判断的十分准确,完颜廷从徐州调来的猛火油柜和床弩、投石车等重型攻城器械,就是打算借助海州城外的山坡,居高临下地攻城。   可他没想到,他甚至没能走到海州城下,就已全军覆没。   而海州城,已不是他先前所知道的那个海州城了。   海州城向外扩张了数倍于从前的面积,不光是将城外的两座小山纳入城墙范围之内,还向北延伸了不少,将大片荒废了田庄也跟着围了起来,向东扩建了原本的码头和港口,原本那些守在城外奄奄一息的流民,在扩城的工程中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方靖远是坚持以工代赈的形式,不光让他们跟着修建城墙,还要开荒、盖房、挖渠、引水……几乎没有一天空闲的时间。   不仅如此,方靖远在招工时还特地让他们报上一技之长,挑了几个读过书的人负责登记流民的信息,既方便安排后续的落户垦荒,又能够让他们分组互保,避免金国探子潜入其中。   这些朝不保夕的流民得此重用,更是一百个上心,上次跟海州城里的百姓一起揪出金国探子的事,他们也跟着出了不少力。   那些原本不想让流民入城的海州原住民和商户士绅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方靖远新建的外城,竟比原来的海州城更为经济适用。   大宋没有宵禁,也不禁绝工商户入仕,故而建城时从未刻意将坊市分隔,严格区分商业区和住宅区。从汴京到临安,因城市化进程过快带来的人口拥挤,使两都地皮都堪称寸土寸金,所以一般建房时都至少盖两三层。   尤其是那些沿正街的住户,围墙也不再是单纯的围墙,都盖成商铺,类似后世的商业街和门头房,无论是自用还是出租,收益都十分可观。   海州城原本只是一座小城,城内除了州衙和一条正街外,其他的街道都是住户自己加盖,高矮不一,造型各异,虽然也是独具特色的风格,但整体看来还是有些散乱,尤其是原本建城时并未考虑下水道的问题,还是后来居住的人多了,挖了水渠排污,可一旦下雨,难免会有污水四溢,臭气熏天的时候。就更不用说每日都必须赶早倒夜香送出城外去,免得城中人多了之后带来各种问题。   方靖远一开始提出过要改造旧城,可这时代的人都轻易不愿搬迁,更担心他让人搬迁的目的,这是要变着花样掠夺他们的铺子,还是要额外收钱征税?   原本就“日理万机”的方靖远哪里有功夫跟他们去扯皮,正好新城还是一片荒地,随便由他规划,就干脆地撂下了老城区,在原本荒废的田野上开始建造新城区。   起初老城区的人尚不以为意,觉得新城规划的房屋过于密集,街道和叫“广场”的地方浪费了不少空间,而那些流民盖房的手艺远不如他们专业的工匠细致,更何况方使君弄出来的那个叫“水泥”的砂浆,铺路盖房的速度快是够快,可那色调简直丑得让人目不忍睹。   大家就十分不解,以方使君这般风流人才,谪仙样貌,怎地就没长一双识货的眼睛呢?   就他画的图纸,横平竖直,毫无变化,完全没有水墨留白,意境悠远的感觉,直白写实得让人都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好在方靖远也不在乎这些虚名,更在意他亲手打造的海州新城的实用性。   毕竟这座城在他的规划中,要容纳十几万人入驻,还要有能够举行大型商展的场地,先期的给排水工程若不早早做好,那后期人口爆发带来的污染和卫生问题将会摧毁这座滨海明珠。   海州的矿山不多,可因为是两条河流的入海口,沉积的黏土和淤泥很多,还曾经修建过两座官窑,只是后来都毁于战乱之中。   方靖远在开山时就特地考察了附近的地形和矿产,外圈的围墙修好后,就开始让人按照图纸先挖地基和管渠,他记得早在汴京时代,工部的《营造法式》就有设计专门的排水系统,福沟寿沟的设计十分科学实用,如汴京这样临江易倒灌的城市都能安度雨季,更不用说小小的海州了。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总能看得更远,结合目前所有的建筑材料和工艺水平,方靖远尽可能拿出了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商业性和居住舒适度的城市规划图,结果还被一众土著鄙视审美差异,最后不得不动用使君的权利,用城外双倍良田置换城内荒地,将他规划中的新城用地全部收归府衙,然后再开始统一进行建设和分配。   如此一来,新城的房产和商铺就成了大宋国有化资产,他才能够用于奖励战功卓著的海州狸娘子军和筑城时改进了搅拌机提高工作效率的老工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他奖励的不光是勇夫,但凡能提高新城建设进度的工艺和建议,统统有奖。   如此一来,新城的建设就已令人咋舌的速度前进,因为方靖远提前给负责建房的流民说了,新城建好之后,建城的工人有权优先报名购房,若是没钱买房的,可以先租赁外区的廉租房,以他们目前的工钱完全租得起也住得起,哪怕等新城建好之后,还有无数的工作等着他们加入,根本不愁赚不到房租和生活费。   给自己建房的动力加上各种奖励政策,工人们干劲十足,就连先前金国大军来犯的消息,都无法阻挡他们上工的脚步。   海州城几乎一天一个模样,辛弃疾率兵出击应战完颜廷时,城中的排水渠和水井才开始挖,等他打完仗、收拾完战场、带着数万人马回来时,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都已经盖好,就差上梁按门窗。这还是因为周围山上的树木被方靖远限制采伐,不得不等从北方船运来的木料才拖慢了进度。   “你还真行啊!才不过一个多月,我简直都认不得这地方了!”   辛弃疾随方靖远一起巡视新城区,正好看到工人们忙忙碌碌地推着吊车搬运石料,铺在“广场”的地面上,平整光滑,犹如一面水镜,不由咋舌道:“元泽,你建这么大的场子何用?用作骡马市太过糟践这些石料,若是瓦舍……露天的占这么大地方,只怕后面的人都听不到声了。”   “都不是,”方靖远倒是挺佩服他的想象力,“空出这片场地,一来可以用作节庆时全城百姓聚集之所,二来平时可以设置临时摊点,供那些买不起店铺的人买卖杂货,无论是城里城外的居民,还是南来北往的海商,都可以定期在这里展销货物,而无需驻守店铺。”   “只需要给你交摊位费和税款即可,对不?”   辛弃疾朝他竖起大拇指,“都说我会赚钱,我看你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可惜,这些钱都进不了你自己的荷包啊!”   方靖远淡然一笑,说道:“反正你的铺子有我的分成,我又不缺钱花。眼下海州需要的投入太大,节流不如开源,我当然要多想些赚钱的法子。你若是不甘心,就多买几个铺子,总亏不了你的。”   辛弃疾哈哈一笑,当即就拍板买下了新城区内的十间前商后宅的铺子,手笔之大,令海州城的大户们都深深怀疑他是在给方靖远做托。   只是没想到,才过了一夜之间,他们观望中的新城商铺,就卖了个精光。   来抢购海州商铺的人,竟是从临安来的勋贵和江浙海商们!   绣帛儿看着手中的房契,几乎不敢相信,一夜之间,这间独属于她的,谁也抢不走的铺子,竟然翻了十倍的价格!   真·跟着探花郎有肉吃! 第九十六章 为何而嫁   有了自己的私产, 还单独立了户籍,绣帛儿成了姐妹们当中首屈一指的榜样,可随着来的, 烦心事一个接一个。   她的家人尚在临安, 没那个本事跑来海州添乱, 可打从领到商铺房契的那天开始,在城里只住了三天,她就跑回了军营,干脆利落地将铺子委托给牙行出租,再不肯回去了。   “绣姐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岳将军不是给你半个月的假期, 准你收拾好新房再回来训练吗?”海州狸中的女子,最小的十五岁,最大的三十岁, 绣帛儿如今也有二十五岁,除了同是女飐出身的扈青娘外, 就属着她年龄最大。问话的正式跟着穆楚楚一起来投军的海州女,十五岁的林梅儿, 不知从哪听到些风声, 正好奇地问她, “我听人说, 这几天有不少人上门跟你提亲呢, 绣姐你是不是打算嫁人了啊?”   “我不是我没有!”绣帛儿脸色十分的难看,素来不管什么时候都习惯性挂着笑容的脸上,难得黑云一片,甚至有些咬牙切齿,“我才要不嫁人呢!凭什么那些人明明上门求亲,还一副愿意娶我就是给我恩赐的嘴脸, 我呸!老娘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会嫁给这种人!”   “啊?”林梅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可……可是女子若不嫁人,以后怎么办?谁给你养老送终?生老病死……死后都没人给你烧香,做个孤魂野鬼,那也太惨了吧?”   “呵呵,你以为嫁人就不惨了?”扈青娘冷笑道:“那些人看上的哪里是绣帛儿,是她刚到手的铺子,她若是嫁了过去,被人扒着不说,赚得钱都得给夫家,还得照顾夫家老老小小,能生个儿子还好,若是生不了……等着夫君再娶个妾纳个通房回来,生个儿子还得记在你名下,花你的钱继承你的铺子,有良心的等你自己老死,没良心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你下点药就送你先去了……嫁人?图什么呢?”   “这……”林梅儿无言以为,讪讪地说道:“我也只是听我娘说的……难不成,绣姐真能不嫁人吗?”   扈青娘白了她一眼,说道:“嫁不嫁人,是绣帛儿自己的事,嫁人能过得好,嫁也无妨,这种来求亲还一副娶你是赏脸的人家,那就是火坑,跳进去不是嫁人,是送死。”   绣帛儿点头说道:“媒婆一口一个对方是海州本地的老实人家,不嫌弃我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反正他有前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也不怕我将来不能生,只要我嫁过去能对他儿女视若己出就行……我就纳闷了,他还不嫌弃我?可我嫌弃他啊,三十多岁脑满肠肥的老男人,凭什么来嫌弃老娘?”   她越说越气,“头一回来我就拒绝了媒婆,结果这人还亲自跑上门来,口口声声说不嫌弃我……惹得四邻八舍的还以为我有什么对不住他了!这都什么人啊!”   扈青娘皱了皱眉,说道:“这怕是故意要坏你名声,让别家不敢来上门提亲,到时候你想嫁别人都不成了。”   霍小小:“其、心,当、诛!”   岳璃正好走进来,听到这一句,问道:“出什么事了?小小在说谁?”   几女七嘴八舌地将绣帛儿回来的事说给她听,岳璃听到最后,眼神闪了闪,问道:“绣帛儿这铺子,只能继承,不能转卖,这事儿,谁传出去的?”   “啊?”众女先前还没注意到这一点,此刻听她一问,都懵了。   岳璃轻叹道:“使君之所以定下这规矩,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私产只能由自己子女继承,不能转卖,免得被些不良的娘家或婆家找理由抢走,这规矩并未对外公布,外人也只知道绣帛儿立功得赏,有间铺子傍身,怎会知道她这铺子不能卖,只能给儿女,才会追着她来求亲呢?”   她目光扫过面前的海州狸们,众女方才回过神来,觉察到其中的问题。   没错啊,外人只知道绣帛儿得了铺子,可不知道这铺子属于受到限制的奖励,知道通过婚嫁谋求利益的,也只能是从她们这些人里传出去的。   众女互相看了看,视线最后都集中在了林梅儿身上,她是本地人,家里也是军户出身,并不算富裕,所以没限制她学那些规矩,自小就跟着阿爹学了点拳脚,在海州狸成立后,就正好跟着魏楚楚一起投军加入,来的时间不长,可因为年纪小性子活泼嘴也甜,也深受一众姐姐们的喜爱,平日里对她也没少照顾。   绣帛儿当下便冷着脸冲她说道:“我道你怎么消息如此灵通,原来那些人是你替我招惹来的啊!”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林梅儿差点就哭了出来,扯着袖子说道:“我就是羡慕绣姐立功得赏,回家跟我娘说了这么一句。我娘说女人有再大的本事,终归还是要嫁人的……我……我也没想到,我娘说会帮绣姐找个好人家啊——”   “哦——”众女恍然大悟,“原来你娘是媒婆啊!”   “不!不是!”林梅儿手足无措地望向绣帛儿,“绣姐,我真没想到我娘会找个鳏夫……没想到你会不喜欢……”   “呵呵!”绣帛儿冷笑道:“那人若真像你娘说的那般好,怎么不说与你呢?我虽然年长了几岁,可论美貌……”她眼波一转,上下打量了林梅儿一番,“啧啧,莫不是你们一家人,存心来算计我?”   林梅儿急得直接哭出声来,转向岳璃,“我没有!岳将军,我真不是存心算计绣姐,她若是不愿嫁,也没人逼她啊——”   扈青娘在一旁说道:“是没直接逼她,怕她告上将军这来吧?可他们那般行事,败坏绣帛儿的名声,还不是一样?”   岳璃:“那个男人,跟你家可有关系?”   林梅儿支吾了一下,刚想随口应付,但对上岳璃冷冽的眼神,只觉得她这般似乎能一眼望到自己心里去,将她心底那点算计看得一清二楚,不由背后发凉,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他……是我娘的弟弟,我三舅……其实人不坏的,原本也有间卖海货的铺子,后来金兵来的时候给烧了,舅娘去世后就没再娶妻,若是娶了绣姐,一定会对她好的……”   “好个屁!”绣帛儿从市井中打滚多年,看似柔弱,却是个不肯吃亏的,当即反驳道:“现在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想着白拿老娘的铺子,还让老娘给他当牛做马养孩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   林梅儿抽噎着说道:“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找什么人嫁啊……我……我也是为你好啊……”   “谢了!可不需要你为我好!”绣帛儿摇头说道:“我可不觉得,嫁人就能比现在过得好了!只要老娘有钱有铺子,还怕没人给我养老?至于死后,死都死了,还管什么香火……”   扈青娘跟着附和道:“我也申请了自立女户,了不起以后咱姐妹一起养老,也总好过给人去当后娘!”   另一个女子却摇头说道:“花钱请人,总是不如自己儿女……”   “那也未必,都说养儿防老,说不准养个白眼狼,别说养老了,等你老了不把你赶出家门就算好的了!”   “咱大宋以孝治国,定不能容得那等不孝之人……”   说着说着,这些娘子就争论起来,眼下海州狸中,大多是未曾婚嫁的小娘子,如扈青娘这般丧夫的也有两个,二十来个女子在一起,议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岳璃眼见她们如此争吵,皱了皱眉,忽地说道:“林梅儿,你收拾下东西,自行离去吧!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海州狸,以后若是让我得知再有营中事务泄露一言半语出去,后果……你自知。”   她的声音不大,可十分冷静清晰,不带半分情感,林梅儿却如闻霹雳,愣了一下,像是没明白过来,“岳……岳将军要赶我走?”   她原本是跟着穆楚楚一起入伍,对海州狸中人的并不算太了解,只知道岳璃是大宋第一个女子武举状元,敬佩有余,亲近不足,如今乍闻此噩耗,下意识地便望向穆楚楚,“穆……”   穆楚楚却立刻正色说道:“梅儿,你犯了军规,岳将军只是逐你出去,已是轻的,若是落在我爹手里,只怕先要重责三十军棍……”   林梅儿顿时面如土色,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是梅儿无知,请将军原谅梅儿这次!绣姐!绣姐我真不是存心的……”   众女面面相觑,但见岳璃冷着脸毫无表情的模样,都不敢出声。她们平日里虽说说笑笑,但训练和执行任务时,岳璃从不手软,对她们的要求甚至比那些男人还要高,才能让她们在最短时间内可以上阵杀敌。   岳璃微微眯了眯眼,压根没去看欲言又止的绣帛儿,说道:“林梅儿,海州狸不是你玩耍的地方,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们,军中事务,无论大小,皆不可对外人言。这个外人,包括你们的父母兄弟,亲友,甚至未来的夫婿,若是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林梅儿已经后悔得要命,哭着说道:“可我说的并非军务,只是……只是家事啊……求将军饶我一次,我愿领罚,也不愿回去……”   岳璃摇摇头,“这不是家事。这是使君给我们的特例,本是给身为女子的我们更多的保障,却被你随口传出,被人用来谋取利益……你可曾想过,若是你娘真找了个绣帛儿能看上的夫君前去求亲,让绣帛儿以为是良人,可这良人心心念念谋算的是她的铺子……这后果,你能担待得起?”   “你今日可以出我们出任务的地点、人员……”   “在你看来不过是的小事,却很有可能会关系到一条人命,一场战事!”   “军中无小事,亦无戏言。”岳璃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之后,若再有任何传言与你有关,那将不是三十军棍,我会亲自抓你回来,军法处置!”   “将军!”林梅儿整个人瘫在地上,已经彻底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岳璃冲穆楚楚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拉着另一人将林梅儿架起来,回后营收拾东西。   绣帛儿也没想到一时口角,竟会使得林梅儿被赶走,亦有些心下不忍,“将军……”   岳璃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对她,也对其他女子说道:“没事,你没错。大家也可以放心,使君曾有言在先,但入海州狸者,立功退伍之后,无论生老病死,皆有所养,所以,不论你们嫁不嫁人,生不生孩子,将来,都有人给你们养老送终,让你们一世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我养你们!   小岳:明白,你养我。   小方:们字呢?   小岳:吃掉了。 第九十七章 放开手脚   海州狸的人员变动, 方靖远很快就知道了,特地把岳璃找去说话。   “听说你赶走了林梅儿?”   岳璃点点头,又补充道:“还有两个狸娘也跟着走了。她们是海州本地人, 担心在军中待得久了, 以后不易嫁人。”   “这样啊……那你没劝劝她们?”方靖远不禁失笑道:“就不怕坏了海州狸的名声?”   “怕什么?走了三个, 来报名的小娘子多了一百多个,我现在愁的不是人手不够,而是这么多人怎么训练的问题。”   岳璃微微一笑,唇边的笑靥露出,流露出唯有在他面前才有的几分稚气, “我可是跟大家说了,无论嫁不嫁人,先生都会管我们的生老病死, 了却后顾之忧,谁还会在乎嫁不嫁人呢?”   “呃……这……”进展有点出乎方靖远的预料, 也不知该说是好是坏,其实按照赵昚和大宋如今的政策, 不光是要求鼓励婚嫁, 甚至还鼓励寡妇再嫁, 就是因为先前的战事和灾荒中, 大量男丁损失, 如今连很多重体力劳动,如耕种养殖都是女子在做,之所以他在朝堂上怼得那些老臣们哑口无言,很大一部分也与此有关。   可以说,没有女子们顶下的这大半边天,南宋的经济也不可能恢复和发展的那么快, 更不用说那些农家士子们的进学之路,几乎都是靠家中老母和娘子耕种纺织女红一点点攒出来的,原本他们都已习惯并视之为寻常,甚至还觉得让她们守贞,是为她们着想,可被方靖远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弊病后,哪怕昔日再顽固的老夫子,最后也偃旗息鼓,不在此事上再与他纠缠,才让临安和大宋的小娘子们可以继续自由的生活,撑起家中生计的同时,也撑起自己的底气,走出后宅的局限,就能看到更广阔的的世界,找到更多的出路。   可他支持的是娘子们自由发展,读书工作和开阔眼界,并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避免婚后困于后宅失去自我,不等于彻底不婚不嫁啊!   他斟酌了一番,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我说养老之事,不光是海州狸,一些失孤的老人和孩子,还有退伍伤残的士兵,我都在想办法安置,并不是说,让你们都不要嫁人了。这世上固然有李嘉那样的白眼狼,但也有章玉郎和霍千钧这样的好男儿,能遇得良人,成家育儿,亦是一种幸福。”   “那先生呢?先生可曾想过成家之事?”岳璃忽然问道:“先生既然觉得成家育儿亦是乐事,为何蹉跎至今?”   方靖远一怔,正好对上她清亮的眸子,忽然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避开她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近日福安堂和抚孤院都收容了不少老人和孩子,我找了几个本地的读书人和教头给那些孩子上课,教授他们读书识字和基本的拳脚功夫,你看是否安排狸娘轮值也给一些小娘子教点本事,无论她们将来做什么,有一技之长傍身总是好的。”   见他故意回避,偏过头时,耳后居然微微发红,岳璃抿唇一笑,并不再追问下去,而是应下让狸娘去授艺之事,毕竟能成为海州狸的娘子们,几乎个个都身怀绝技,而抚孤院中的孩子,都是流民中失去亲人的孤儿,若是像扈青娘这样不愿再嫁的,能教出几个好弟子来,也不比养儿育女的差。   大宋从开国之初,就格外重视文教,一方面连皇帝都声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另一方面大幅度提高了科举的录取人数,从最高等级的太学到基础的社学,都有官办学院,读书的风气之盛,在历朝历代之中,都是首屈一指。   所以方靖远在建新城的同时,设立了养老的福安堂和抚育孤儿的抚孤院,不但没人反对,还得到了众口一词的称赞。   在方靖远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些老人虽然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但他们毕生的生活经验和生存智慧,都是宝贵的财富,让他们在福安堂养老的同时,还可以给抚孤院和社学的蒙童传授知识,发挥余热,也能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得到教育。   赵昚和当今皇后在临安亦设有福安堂收容孤寡老人和军中孤儿,方靖远在海州亦以此为名,也是扯着皇帝的旗号来给大宋拉拢人心,毕竟海州地属两淮,这里除了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那些年轻人和小儿,都是在金人的统治下出生,只是听长辈们说过大宋时代的生活,直到如今,才真正感觉到成为宋人的好处,不再是金国被人歧视和欺凌的下等人,而是可以拥有自己土地和房屋的自由平民。   嗯,方靖远对大宋感情胜过其他朝代也有这一因素在内,就是大宋时期卖身的奴婢,远远低于其他朝代。大部分人都是以长工或短工形式向主家服务,主家哪怕是朝中高官,肆意打死奴婢也要担上人命官司。   所以在海州城里,他在下第一道政令公告时,就明确规定了废除奴契,尤其是金国的奴契,一律废除。原来属于海州的平民和地主士绅,可凭原有的地契和房契保留原来的土地和房屋,就算是他筹备新城时征用的土地,也给予了补偿和置换,而不是像金人那般跑马圈地,强行掠夺。   对于那些奴隶的主家,则要求他们将奴契改为用工契约,最长不得超过十年,并在包吃包住外,限制了最低工资数额,以此保障双方的利益。   虽然起初有些人家还不大乐意,但方靖远让府衙统计人口时,特地申明这一点,若是蓄奴不肯放良者,则将奴仆数一并计入赋税劳役的范围,如此一来不但不能借此逃税或逃避劳役征兵,还会增加主家的税额和劳役人数,得不偿失之下,再看看那些响应放良的家族不但没有损失,反而促进了仆侍的工作积极性,毕竟以前干多干少都是给主家的,如今多劳多得,能攒出工钱以后买地买房,大家很快就想开了。   而前来新城抢购商铺的临安勋贵和豪商们,也让海州城的原住民见识到了南宋都城的富庶,在他们还在考虑是否进驻新城商区时,人家就干脆利落地买空了盖好的几条商业街,用从南边运来的大量货物瞬间填满了商铺不说,还就地开办了不少工坊,招揽那些得到落户资格的流民做工,轰轰烈烈地开始大生产运动。   其中最让人瞩目的,还是卢锦的女工坊。   卢氏的工坊在临安已经有很成熟的经验,如今到海州来,开办的比原来一点儿也不差,只是海州城里的女子因在外的风险过大,常年被关在家中,起初招工时并不顺利,方靖远就建议她直接从流民中招人,包吃包住,一下子就解决了一大批女子的就业问题。   原本这些女子还打算跟着其他流民一起去开荒,可卢锦包吃包住,给的工钱远超过种地的收入,她们能够自给自足,节俭点甚至能养一两个孩子或老人,自然不必再去开荒种地。   负责农政的是通判,辛弃疾一见人手减少,就立刻去找方靖远诉苦。   “海州本就重商轻农,原本因金兵肆虐导致良田荒废,现在开荒的任务那么重,你居然还让卢氏大开工坊,招走了那么多能干的人手,若是误了开荒的农时,完不成朝廷定下的农桑之数,就算收再多商税,年底的考核也要被降一档啊!”   此时正值夏收,两淮区域如今已得了南宋的麦种,可以再种一季,而桑麻木棉则是南宋官员考核政绩的指标之一,尤其海州是刚刚重归南宋管辖,赵昚很是大方地准许他们在三年内免征农税,商税可自留一半用于开发城建。那他们的考核指标,就愈发看重农田开垦和桑棉种植了。   更何况,就算有南方的粮食运来,海州城的飞速发展和吸纳周边的流民投靠,都需要大量的粮食才能有底气,沭阳的粮仓只能顶眼下的这些人口食用最多一年,来年会有更多的人,若是开荒跟不上,缺粮就会直接影响到海州的发展。   “别担心,磨刀不误砍柴工,”方靖远连忙安抚想要“抢人”的辛弃疾,“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请了几个种田的老农来研制新农具和桑基鱼塘,保证不会耽误你的劝农政绩,甚至还能超额完成。”   “当真?”辛弃疾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农具我倒是听过,这桑基鱼塘又是什么?”   方靖远说道:“海州一带水系发达,还有一座水土肥沃的海岛,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这般地利,当然要充分利用。我先前曾听人说湖州一带自农桑结合,种桑养鱼,塘泥肥田,能使桑茂、蚕壮、鲜鱼肥,如此一举两得,还能够减少卢氏织坊去南方采购生丝的成本,何乐而不为?”   辛弃疾斜乜了他一眼,“你这个听人说,是听卢氏的人说的吧!”   方靖远笑吟吟地点头,毫不客气,“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卧龙百晓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当然要博采众长,才能找到最优的开发方案啊。”   辛弃疾叹道:“原本那些人都以为你去燕京救人,简直是血亏的买卖,可谁能想到,你救回来的这些人,还真是一个个的都不简单呢!谁说女子不如男,她们简直胜过寻常男子十倍有余!”   作者有话要说:   方博士:恭喜辛大佬获得“开窍”勋章一枚   辛大佬:我要作词一首,赞颂这些能干的娘子们……   方博士:…… 第九十八章 飞箭传书   知道方靖远早有安排, 辛弃疾也松了口气。   他长于北方,对南方的农田种植并不甚了解,却也知道朝廷素来是以农为本, 哪怕他自己的手下都是经营商行的老手, 但作为地方官, 填饱治下百姓的肚子,才是第一要务。   更何况,外面还有沂州的十几万人等着收编,那边的灾情更为严重,若是海州这个基础没打好, 那边的人一旦并过来,就会严重拖累海州的建设。   哪怕明知道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可辛弃疾看着前方尚有自己的父老乡亲在挨饿受苦,就恨不得能将这步子迈得更大一点, 走得更快一点。   原本,以为这是千难万难, 可到了方靖远手里, 似乎一切都会被简化许多, 在他身上, 那种举重若轻的从容, 能让身边的所有人安心信服,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前行。   当然,总少不了来捣乱的。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霍千钧得意地展示着自己收到的房契,作为霍家的代表,他这次可是肩负临安勋贵们的百万贯投资前来海州给方靖远助阵的,一来看到海州的商户居然犹豫观望地不支持自家兄弟建的新城, 当下火冒三丈,一巴掌把各家委托他来办货和投资的银子全砸在地皮上,瞬间买空了两条街。   他这一出手,从南边来的商队和其他商户也跟风而动,正如老话说的“瘦田无人耕,耕开人人争”,海州新城的商铺抢购风和涨价风,就是因他而起。   只是前两日方靖远都忙着安排工坊生产新农具,规划桑基鱼塘的布局,没抽出空见他,结果一回到家,就被他吓了一跳。   “很惊——喜,很意外!”方靖远叹口气,“你不在临安待着,跑来这里干嘛?”   霍千钧拉着他进内堂,把其他人都撵出去,关好门,方才神神秘秘地说道:“我这次过来,可是身负重责……”   “重责?那你买这么多铺子,你家里人知道吗?”方靖远揉揉自己的肩膀,着实吃不消这份“好兄弟”的见面情表达方式,“不好好去做事,跑这里来乱花钱,也不怕被你爹知道了再送你一套家法。”   “那怎么可能!你不知道,这次我可是赚翻了!”   霍千钧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若是能插上条尾巴,都能转成螺旋桨飞上天。   “比十娘还厉害呢!老爹以前总说我纨绔败家子,那是没给我机会,你看,这次我威风吧?不光给你撑了场子,还赚回好几倍的本钱……”   “你把铺子卖了?”方靖远白了他一眼,见他摇摇头,说道:“到手的钱财是赚,你光看铺子涨了,只要一天没变现,就一天不算赚。还有,你买了那么多铺子,还有钱进货吗?你带来的货,都出了?”   “还没……”霍千钧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准备都放你这儿,你帮我安排个人处理下,我还有任务……”   “任务?”方靖远伸出手来,“跟我有关是吧?是书信还是密诏?”   “都不是。”霍千钧挠挠头,说道:“算口信吧。官家让我给你捎个话,问你能弄死完颜允成,能不能保范成大活着回去?”他又补充了一句,“陆侍郎也是这个意思,我名义上是带商队过来,以后在这边负责海事衙门的安全,实际上,跟你上次差不多,得去燕京一趟接应范大学士。”   说着,他面露敬佩之色,道:“范大学士此行,不光是纳贡议信,还要向金国索求先帝陵寝之地,重议受书之礼,责任重大,若是金人故意为难,以范学士的性情,只怕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官家才特地吩咐我暗中行事,找你来帮忙……”   方靖远看着他一副信赖的表情,不禁无语,“如此大事,你还有心思在海州耽搁?赚钱赚昏头了吧?范学士几时进燕京?你又打算几时去?”   “我也是在等消息啊!”霍千钧理直气壮地说道:“范学士使臣队伍走的是官道,我们走海路,当然比他们快多了。可谁能想到你们这么快拿下了沭阳……是不是还要打沂州啊?要不护送着范学士一直打上燕京如何?”   “呵呵,行啊,你带人去打?”方靖远揉揉额角已经跳起来的青筋,深深体会到霍家老爹养这个儿子的痛苦,“你以为打仗跟街头打架一样,撸起袖子就能上啊?粮草从哪来?兵马从哪来?最最起码,消耗量最大的箭支从哪来?要打仗动辄成千上万,甚至十几万或者更多的人马,吃喝用度,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当我是神仙,一句话就能给你变出来?”   “我就是说说,说说而已!”霍千钧见他恼了,也知道自己嘴快,赶紧赔笑道:“我这不是心急吗?你看转眼这又小半年过去,多少大宋百姓尚在金兵铁蹄下求生,若能早一天打退金兵收复失地,也能解救更多人……”   “谁教你的?”方靖远对他再了解不过,这个从来打直球的家伙,哪会这样说话,“你姑姑?还是十娘?章玉郎?”   霍千钧摇头,“我自己想的还不成吗?你就说,帮不帮吧!”   方靖远叹了口气,着实拿他一点办法都没,“眼下我还得坐镇海州,着实走不开,范学士出使是正事,金兵寻常不会找他麻烦,反倒是我们刚击败了徐州完颜廷一系的兵马,他被阿璃打落河中生死不知,若是我们的人跟着,反而容易招眼。”   “既然辛幼安给你出了主意,就让他随你同去燕京接应范学士,总能让他平安回去便是。”   霍千钧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是辛……啊,你诈我!”   方靖远哼了一声,说道:“他这边天天催着我收粮屯粮支持他去打下沂州,海州附近才刚平定,他就想着沂州,等拿到沂州,他是不是又想着徐州?跑得越快,后线补给跟不上,被金兵诱入平原作战的话,就他手下那些人,金兵几万铁骑平推过去踩都踩死了!”   “这不是你们都拿到猛火油柜和炮车了吗?加上魏将军的如意战车,完全可以抵挡金人的骑兵啊!”霍千钧不服气地说道:“辛通判和阿璃上次不是已经以少胜多,击溃了金兵数万大军,听说光俘虏就有好几万人,都被你送去山里做苦役了,既然能打胜仗,为何不打?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沂州和徐州有何不可?”   “说得容易。”方靖远恨不得踹他一脚,“你以为苦役不吃饭了?沂州那边还有十几万人等着收编,去年那边灾荒,一直缺粮,如果我这边不做好准备,十几万人的口粮,从哪里来?还有你,你把商行的银子都买了商铺,进货的钱呢?”   “我这不就是来找你帮忙的吗?”一提这事,霍千钧立刻矮了三分,“我得跟范学士上燕京,这边的事,真得你帮忙,好兄弟,就帮我一回呗!何况这次要不是我想帮你热场子,镇住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也不至于把钱都花光了啊!”   “那你可以卖几间铺子,钱不就回来了……”方靖远见他居然开口相求,不由哭笑不得,以前这家伙纨绔成性,挥金如土,什么时候突然变成守财奴了?   “不行!我看好你这地方,肯定还得涨!”霍千钧难得尝到“赚钱”的甜头,哪肯撒手,“辛大哥说了,等收复了沂州,海州城里的地方还得涨一波,以后寸土寸金,可比临安城里的铺子不差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临安城想买个铺子有多难。也就辛大哥这等既有手段又有眼光还不差钱的,到哪都能赚到大钱。更何况,我这回买下的铺子,可不止我一家的,还有老杨家、薛家、赵家……我那些兄弟都投了钱,你说我卖谁的合适?何况说不定他们就跟着下一批商船来了,到时候我怎么交代?”   “反正……咱俩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你就帮我搞定出货进货的事,我跟辛大哥去燕京见识见识,保证完成任务,如何?”   “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方靖远伸出手来,一巴掌拍掉他压着自己肩膀快直不起身的爪子,“那先说好,你这些铺子就算不卖,也得租出去,空置着等涨价炒房的买卖,我这可是严厉打击的!”   “行行行!反正都交给你,你愿意怎么安排都随你。”霍千钧求之不得,“只要给我留两个铺子应付一下老爹就行。我这回可是做正经事,没乱来。”   方靖远对他是无可奈何,尤其是问出给他背后支招的居然是辛大佬,更是一点脾气都没,这帮急性子,一看到有点胜算,就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大杀四方,可不管后面负责支援接应的后勤有多苦,反正打胜了功劳是他们的,苦劳是他的,打输了的话……就甭想回来了。   别看海州这几个月日进斗金似的,可开支也同样大的吓人,那些人是只看到他赚钱的地方,没看到他花钱的地方,才会有这么大的心。   可他不撑着还真不行。   范成大出使拖了这么久还没到燕京,就有他们的一部分责任在内。先是搞死了本该回去复命顺带催款的完颜允成,大宋内部就此又争论了一番,原本商议的内容改了又改,增增减减的,还多了几条没写在国书上的内容,都是把这位清流名士往死里压的巨石。一度都让他有种抬棺出使的心思,大不了一死,总不能弱了大宋的气势和脸面,可金国那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完颜允成的死因,因为某些不可说的缘由,也引起了金国内部的争论,完颜雍想要钱要地,可没想要丢了儿子的性命。偏偏人死在天雷之下,迁怒宋人反而显得自己违逆天意,可想要回的四州之地,不但没得到回复,完颜廷还兵败失踪,不知下落。   这种情况下,范成大被挡在了徐州,上不上下不下的,也是十分难过。   照徐州金兵的说法,是要拿下他去换回完颜廷和其他俘虏,可海州这边哪里拿得出人来交换啊,完颜廷坠河失踪,生死不知,其他的金兵那是被他们平日欺压惯了的兵奴反噬,杀得一个不剩,哪里来的俘虏换人。   更何况范成大也不是俘虏,而是正经的大宋使臣,他们动不得手,只能将人先扣在驿馆,等候燕京回复消息。   说到底,他们这边行事过快,而临安那边动作太慢,这锅大家都有份,可被坑了的,却是最无辜的范大学士。   人家临危受命,慷慨赴义,结果却被坑在半道上当“人质”?方靖远也很头疼,这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太慢,他原以为范大学士早就到了燕京完成出使任务都打到回府了,哪想到因为他们去海州前先干掉了完颜允成,结果却导致他为了等金国的消息,不但出发晚了两个月,还正好撞上完颜廷兵败海州,全军覆没,生生被扣在了徐州。   他只能找来辛弃疾,先修书一封给徐州守将,声明完颜廷进犯海州,兵败身死完全是他个人问题,若是他们再扣押大宋使臣,那就休怪他们前来要人,届时别说今年的岁贡和四州之地,沂州和徐州的归属问题,大家也可以继续见个真章。   若是换了以前,就算辛弃疾有满腹怨言和抱负也不敢如此行文,如今既有海州一战的底气,又有方靖远给他规划的美好前景,让他在写信时的口气都与南宋的那些文官大为不同,愈发显得文采飞扬,豪气纵横,几乎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   方靖远对此深表佩服,只要不需要他背诵默写,辛大佬的文章无论是书法还是内容,都格外能让人望之动容,感怀备赠,不愧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   送信的人,自然是岳璃。   介于徐州城如今紧张得连城门都不开的程度,也只能以“书箭”的形式射上城墙,交给守城的副将。   金兵近三十多年来,尚未正式在面对面的作战中遭到如此惨败,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发觉真的无人生还的惶恐,身为完颜廷副将的金木珠没了主将,根本不知该如何向燕京交代,按照部族规矩,完颜廷若是战死,他们这些副将都得跟着殉葬。他虽然因为被留下守城逃过一劫,可若是真找不到完颜廷,那他早晚要面临部族问罪,走投无路之下,才心一横扣下了宋使,要求海州那边交人。   在辛弃疾打扫完战场带人离开后,当时跳河的完颜廷身边亲卫还有一个会水的侥幸未死,跑回徐州报信,金木珠又惊又怕之下,也曾悄悄去看过,看到不少车马痕迹,怎么也不信数万金兵就这么没了,可找不到完颜廷的下落,他也没法交代。   这一等,就等到了岳璃。   他们起初看到不过数十骑人马,并不以为然,直到其中一员小将策马上前,在距离城墙百步开外勒马驻足,张弓搭箭,那人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竟背着张三石的硬弓,在众人咋舌间毫不费力地张弓拉弦、射箭,一气呵成,不等城墙上的人反应过来,一支箭已“嗡”的一声疾射而来,几乎擦着金木珠的帽子钉在了旁边的城楼柱子上,惊得金木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千夫长,这箭上有信!”身边的亲兵眼尖地看到箭身上裹着的布帛,知道是宋人的传信箭,当即准备拔下来,结果一拔——没拔动!   这就有点尴尬了。   再定睛一看,这箭何止入木三分,若不是箭身上裹着的书帛阻挡,怕是得射进去一半,饶是如此也有三分之一钉进了木柱里,亲兵连拔了两下没拔出来,脸涨得通红。   “让开!”金木珠索性也不去拔箭了,免得万一失手自取其辱,干脆拔出腰刀来,直接沿着留在木头外的箭身砍断,捋下帛书来,看了眼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又觉得脸上挨了一巴掌。   看不懂,他是完颜廷的副将,领兵打仗没问题,金文也认得一些,可这汉字,尤其是这汉人写的书法字形飘逸,他看着就眼晕,哪里认得出写的什么字。   “叫文书过来!”金木珠恼羞成怒地叫人之后,狠狠地瞪着城下那个还未曾离开的马上小将,忽地发觉有些不对,“下面那个……是女子?宋人什么时候也让女子上阵了?”   “是她!就是她!”另一个亲兵正是先前跟着完颜廷跳河,死里逃生回来的,定睛一看,认出岳璃来,不由骇得亡魂大冒,“就是她把刺史打下马的!她用的是双锤!岳家金锤!”   此言一出,城墙上的金兵无不动容。   先前完颜廷兵败落水的消息传回来时,他们尚不敢相信如此十拿九稳的战事竟然会败得如此惨烈,直到这亲兵回来,他们才知道完颜廷精心谋划的所有战术早已被人了解的一清二楚,针对性的战术将他们完全碾压,还有个杀神般的女罗刹,手持当年岳云威震天下的双锤,横扫千军,将完颜廷打落下马。   这岳家女罗刹的名号,几乎一夜之间就响彻三军。   如今人就在城外,一箭传书,哪怕隔着百步之遥,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文书踉踉跄跄地跑上城楼,从金木珠手中接过传书,草草看了一眼,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传书,一箭——   小方:不错不错,以后天下太平了,阿璃可以去客串丘比特,百发百中……   小岳:哦,那先生,看箭! 第九十九章 护送使臣   “人莫不恶死……冒万死、幸一生!”(注1)   信中写的很清楚, 范大学士是大宋使臣,奉命上燕京进贡递书,徐州守军扣押使臣队伍, 上逆君意, 下悖民心, 无论宋金两国的皇帝,都不会容许如此荒谬之事发生,若不立刻放人,今年的岁贡取消,范大学士有任何损伤, 他们必定拿下徐州城,为其报仇。就是范大学士本人,出使之时, 亦做好殉国准备,所以绝不会容忍他们以他作为人质要挟。   总而言之, 要么战,要么放人, 要挟是不可能的。   文字极为硬气, 硬得那文书翻译给金木珠的时候, 都冒出一头冷汗。见惯了宋人求和时的婉转哀求, 忽然看到这么铁骨铮铮的字体和书信, 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偷偷往城墙下瞥一眼时,正好看到城下的那员女将并未离开,而是——   又张弓射箭?   “小心!”亲兵也注意到了岳璃的动作,急忙拉着文书和金木珠蹲下身,藏在女墙后面。   然而这一箭根本不是朝他们射来的, 是直射向天空,一只飞过半空里的乌鸦“嘎”地一声惨叫,啪嗒落在了城墙上,摔成一团血肉模糊,文书就在旁边,见状两腿一软,彻底瘫在地上,抱住金木珠的小腿就哭了起来。   “千夫长,刺史带走了守城的重弩和兵马,现在留下的根本不足以对抗宋军,请三思啊!”   “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这宋使是去燕京纳贡,千夫长又何必阻拦?”   金木珠气得咬牙切齿,“那刺史呢?他们不交出刺史,我们早晚也是死!”   文书战战兢兢地说道:“他们交不出刺史,说明刺史也不在他们手里啊……千夫长不如上报燕京,也好过如此……否则等燕京怪罪下来,千夫长更是死罪啊!”   “左右都是一死……”金木珠握住手中刀,双目血红地望着城墙下面的岳璃,“老子跟她拼了!”   “万万不可!”文书和亲兵一左一右抱住他,苦苦劝解,“千夫长,汉人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他们既然没抓到刺史,说不定刺史只是受伤失踪,改日还会回来,若是你现在一时意气,失了徐州,那刺史回来,又当如何?”   金木珠气得呕血,最后终于还是怒冲冲地将手中腰刀摔在了地上,“罢了,要放人……你们去放,我就守在这里,倒要看看这个罗刹女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文书和亲兵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再惹恼了他,赶紧跑下城楼,去驿馆传令,恭送大宋使臣一行离开徐州。   范成大被禁足在驿馆中已有两日,看到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金兵,并不以为然。他起初不知海州大捷之事,只当是这帮金兵要给他个下马威,后来才得知是因为徐州刺史完颜廷去攻打海州,结果全军覆没不说,自己也兵败失踪,他的下属这才拿他来撒气。   得知这一消息,他不禁大笑三声,立刻提笔做赋,还让随从去大了点酒回来,哪怕自斟自饮,亦是对月举杯,无比畅意。   大宋自从岳元帅死后,多少年不曾有过这样痛快淋漓的大胜了?哪怕是去年的采石矶一战,也是背水一战,胜在天时地利人和,多亏金国内乱,才让大宋躲过一劫。而如今完颜雍派使者催贡时的嘴脸,但凡有点气节之人都不能忍,而他自愿出任使臣,也是抱了必死之心。   无论是昔日被关押在极北苦寒之地牧羊的苏武,还是之前死于金人刀下的使臣,都是他心中标杆,此次前去谈判的内容,和海州大捷的战果,让他很明白,自己这就是去为大宋争取时间和利益,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可在临死之前,尚能看到大宋如此硬气地应战,看到他们毫不妥协地硬杠,哪怕一死,也是痛快淋漓。   然而他没死,金兵前来放行,还客客气气地将他和随从送到北城门,看着他们出城之后,立刻关闭城门,似乎生怕他们再回过头来不肯走了。   范成大心下了然,定然是海州军来了,他们吃了亏才肯放人。   “范大学士!”出城没走多远,就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倒是个熟人,原来临安城钧容直的头号纨绔,今年新科武进士霍千钧,而他身后的那个女子……范成大眯起眼来,看到她背上斜插着的一对金锤,便知道她的来历了。   以女子之身考取武状元的,有史以来第一人,不愧是岳鹏举的后人。岳家有此女,重振家声有望。   “霍九郎。”范成大微微颔首,叉手一礼,笑道:“那些金人肯放我离开,想必是你们的功劳吧!不知大破金兵的辛通判可在?久仰大名,尚未曾有缘得见呢!”   大宋文臣领兵作战的不少,前有采石矶虞允文,辛弃疾以文臣之身领兵不算例外,可能有他那般百战百胜的记录,也是罕见。单是他先前被派往南方传旨,结果一路剿匪剿得从江南到岭南,山贼水匪闻辛幼安之名就仓惶而逃,甚至有的地方狐假狐威地挂上“辛”字旗号,也能吓跑不少山贼。   而如今他才到海州数月,就能一举击溃徐州金兵,可谓战功卓著,威名远振。   范成大原本一直外放为官,回到临安的时间也不长,他的官职远高于辛弃疾,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发自内心,由衷佩服。   霍千钧急忙下马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辛通判率兵在后方押阵,命末将和岳将军前来迎接范学士。”   “好!好!切不可因我一人而误了军机。”范成大连连点头,让他上马引路。   岳璃也跟他见过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到这位大学士的眼光总是流连于自己身后的那对金锤时,略略感觉有些不适,若不是因为方靖远的要求,她还真不愿穿着打扮成女子,如此装束总会引来太多人瞩目,对她而言,着实有些不甚习惯。   可方靖远说了,兵将之别,便在于此。若是当个小兵,无人在意,她怎样装扮都可,而如今她是大宋第一个女状元,又是领兵先锋大将,越是突出女子身份,一则给对方心理压力,二则振奋己方士气,还能为大宋娘子军扬名立万,吸引更多的娘子从军入伍……   反正讲道理,她是说不过师父的,哪怕再别扭,也只能忍了。   果不其然,范成大见了辛弃疾之后,先是寒暄了几句,互相赞叹了一番对方的经历,显然都不是省油的灯,话题就转到了岳璃的身上。   “岳将军不愧为名门之后,第一次上阵,就斩杀徐州刺史完颜廷,如此大功,待上报朝廷后,定有重赏。”   辛弃疾说道:“倒是我们冒昧了,未曾远迎大学士一行,以致你们误入徐州被扣留,着实是下官失职。”   范成大连忙说道:“辛通判千万莫要如此,若非你们前来相救,本官才是真正要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大宋有你们这般良臣勇将,令我等扬眉吐气,不再受金人羞辱,才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啊!”   听到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十分投机,岳璃悄悄地拉着霍千钧退下,她是宁可出去巡逻,也不愿再听两位大佬从对金策略到朝廷政策谈到儒家经典,再到诗词歌赋……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一听到陆侍郎和辛通判要填词作诗时,就会露出一副牙疼头疼的表情。   她现在的头,也很疼。   霍千钧却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跑前面来,追上来问道:“范大学士刚才对你赞不绝口,你怎么不多向他请教请教?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是出使后能平安回去,定能入阁拜相……”   岳璃叹口气,反问道:“那你怎么不留下?”   霍千钧:“咦,你拉我出来巡逻,我当然要先跟你办正事要紧啊!省得你回去跟元泽告状,说我不听你的话……唉,你说你,都拜了元泽为师,我好歹也算是你师叔吧……别别别,不叫就不叫,别动手!”   看到她一抬手,霍千钧立刻认怂,“我叫你姐还不成吗?咱们两家好歹也是世交,就算……咳咳,不成也是好兄弟,不对,好姐弟嘛!”   岳璃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跟先生在燕京亮过相,辛通判当初在青州举义,后来成了金国通缉的要犯,都不能明着跟你们进燕京城。你跟在范大学士身边,千万要小心行事,切不可马虎大意。”   “知道!你放心好了,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霍千钧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连元泽都说我比昔日长进了许多,护送范大学士之事,尽管交给我好了。”   放不放心,现在也只能交给他。岳璃想到此处,头疼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正如方靖远所说,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人才,可培养一个人才的时间,远远跟不上海州发展的进度,所以还得广撒网,多捕鱼,不对,多挖掘人才。   这样就不至于像现在,临渴掘井,临阵抓差,抓到谁算谁。   只能希望这不靠谱的霍千钧这次也能靠谱一回。   辛弃疾在金国的通缉名单上,还要去沂州走一趟,只能负责在范成大完成任务回程的时候接应。而霍千钧和岳璃,则一明一暗,带着人马跟着范成大一起前往金国都城燕京。   范成大在南宋文坛之中,是与陆游齐名的诗人,行路之中,难免会有所感慨,兴之所至,随笔记下,此行记载,后来写成日记《揽辔录》,流传后世。   霍千钧和岳璃此时自是不知,只是对他动辄要考问两人几句,都深感头疼,一路上原本最辛苦的巡逻探路之事,如今到成了两人都抢着干的活。   等靠近燕京之时,岳璃才与他们分道扬镳,带着早已乔装打扮后的海州狸和打掩护的商队分头进入燕京,在暗中保护他们之余,顺便打探一番金国当前的形势和对南宋的态度。   方靖远在她临行之前,千叮万嘱,这次作为历练,要以保存实力为主,海州狸的娘子们没经过几次历练,就算抓过金国密探,也不代表她们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暗探,若有变故,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说。   岳璃从小受到的训练,都是为完成任务可以牺牲一切,不光是同伴的性命,也包括自己的性命。   直到成了方靖远的“弟子”,他教她重新认知自己,恢复女儿家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立于人前,教她如何面对他人的挑衅和轻视,教她要珍爱生命,哪怕是作为一个必须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也要懂得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不该杀,以杀止戈才是武之真意。   最重要的,是他从不希望她舍生取义,而是希望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先活着,若是性命都没了,那如何能保住义字不被践踏?   他打开了一扇大门,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希望她能够带着更多的女子走出原来悲苦的境地,一起步入这个美好的新世界。   先生给她画了个大饼在前方,她如何能不努力去争取呢?   狸娘们的乔装术是杜十娘亲自传授的,加上方靖远后来帮她们调配的一些染料,足以让人完全改头换面,尤其是霍小小,重新化妆打扮后,就连她亲哥霍千钧从她面前走过去,都没能认出她来。   霍小小在燕京长大,也懂得金人的语言,如今打扮成金国女子,更是惟妙惟肖,绣帛儿和扈三娘则打扮成她的侍从,跟着她转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岳璃先前跟方靖远都是住在驿馆中,后来为了“购买”女奴,和杜十娘一起去燕京的“草市”逛了好几日,早已对燕京的布局了如指掌,加上她一直苦练“木叶家”的五行遁术,暗中跟着范成大和霍千钧时,压根没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完颜雍等着宋国的岁币已经等得很是辛苦,为了打发那些跟随完颜亮南征而损失惨重的金国部族,他几乎掏空了家底,后来还被方靖远忽悠着休养生息,降低农税,扶持农耕开荒,使得国库一直捉襟见肘,就连他身为一国之君,今年都连一身新衣服都舍不得做,还以身作则地教训太子和诸臣,让他们都跟着自己缩衣节食。   原本派去催款的完颜允成不但没完成任务,还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这种被天雷劈死的丑闻,让他连追究都没法追究,甩锅给大宋都没那个脸。   更关键的是,甩了锅,还怎么要钱?   现在对他而言,已经被雷劈死的儿子,可比不上大宋送来的真金白银。一百二十万贯的岁贡,相当于整个金国一年收到的税银两倍还多,想想那些散出去给各部族的饷银,完颜雍就心疼,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失这笔钱。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宋国的使臣没等到,先等到徐州刺史完颜廷攻打海州失败,全军覆没的消息,金国上下震动,简直不敢相信,昔日绵软如羔羊的宋人,居然能反咬一口,还咬得如此厉害!   要知道,完颜廷所带的精兵,配备了当前金国内最先前的攻城武器,不少还是当初北宋在汴京和南京的存货,都被他运去徐州研究,征召了他周边五六个州府的工匠,才堪堪将这些攻城重器修好,原来准备在海州之战中大显威风的,却没想到成了给人送装备送人头的。   这场大败虽然还比不上完颜亮去年在采石矶失败时损失的人多,可性质截然不动。前者败于内乱,后者则是实打实的在进攻中失败。   完颜雍一边派人去打探情报,还要防备山东河北和两淮的义军再起事,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一听大宋使臣终于到了燕京,哪里还顾得上摆架子,急忙命人宣召范成大觐见。   然而,只准许范成大一人觐见,所有随行人员,包括霍千钧,一律不得入宫。   范成大安抚了霍千钧几句,毅然独自进宫,手捧大宋皇帝亲笔所书的国书和礼单,袖中却藏着一封他连夜赶写出来的奏折,随着内侍引路,步入金国皇宫正殿。   完颜雍见他风姿卓著,气度不凡,亦曾听闻过他的名声,当即大方地免了他的跪拜行礼,客气地听他宣读宋国皇帝赵昚的国书,心痒难耐地等着听最后他们岁币的数额和礼物的内容。   至于他慷慨激昂地说了些什么,完颜雍基本上都当做过耳风。宋人的繁文缛节,讲究华彩词章,他着实懒得听。   “先有海陵王犯境,违背两国合约,后有豫王失礼,有悖约定,今日我有奏章一封,还请皇帝陛下重新考虑受书之礼,以及我大宋先帝灵柩回迁之事!”   “什么?!”完颜雍差点当场就掀翻了桌子,怒目而视:“你是来进贡的使臣,岂有在此进奏折的道理?”   范成大跪立于殿前,手持奏章,一动不动,“皇帝陛下若不肯收我的奏章,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辛弃疾《美芹十论》致勇第七,“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孥之爱,冒万死、幸一生” 第一百章 龙神传说   “大胆狗奴才, 竟敢要挟我父皇!”   金国太子眼见范成大执拗地跪地不起,非要完颜雍接下他所写的奏章不可,顿时大怒。   两旁的文武大臣上去对范成大又拉又扯, 甚至还有人踢了他几脚, 他都咬着牙忍着, 双手将奏章举过头顶,依然倔强地重复那一句话。   “请陛下收下奏章!”   “还不滚!”金国太子上前一脚踹过去,范成大摔倒在地上,又硬撑爬起来,“请陛下——”   “岂有此理,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金国太子忍无可忍地叫道:“来人,把他拖下去打——打到死——”   “轰隆!——”   他的话音未落,大殿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连带着整个宫殿都跟着颤抖了一下,殿上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齐齐望向刚才还在叫嚣着的太子,眼神中透露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包括太子本人在内, 几乎所有人都想起先前传说中完颜允成正是死于天雷之下, 有传闻说是他想借真龙之力, 却因为作恶多端, 没借来真龙之力, 反而被五雷轰顶劈成了焦炭。   那太子现在……引起的雷声,是因为针对宋国的使臣,还是因为别有用心?众臣面面相觑,都低下头去。金国太子也被这一声雷响震得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完颜雍也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儿子,再看看强硬如山不肯屈服的范成大, 摆摆手,“先让他回去。此事容后再议。来人,去查看何处响雷,是否有人暗中捣鬼?”   范成大被硬拖了下去,也不肯放开奏章,金国太子带人将他推出大殿外,目露杀机,正准备动手再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宋人,又听到一声炸雷,吓了一跳,身边的侍从急忙挡在他身边,劝他进殿,不必跟这些宋人一般见识,他愤愤然瞪了范成大一眼,方才转身回去。   范成大将奏章揣回袖中,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无视周围那些金国禁卫和官员们的目光,坦然走出宫门外。   金国皇宫里的动静他也听到了,却不以为然。   什么雷声,过年金人没放过爆竹吗?昔日汴京元夜时,炸开的烟花爆竹动静比这大多了。   他前脚刚走,完颜雍也转过这个念头来,当场训斥那些大臣道,“区区一点响动,尚不知是旱雷还是有人玩爆竹,尔等就如此惊慌失色,成何体统!”   众臣被他一骂,忽然醒悟过来,他们原来是在塞外牧场,跟汉人过的不是一个节日,进驻中原后,前几任皇帝为了防备他们重蹈辽国覆辙,坚持不让他们学习汉人的礼仪和风俗,后来因为反抗势力层出不穷,他们才渐渐改变了统治手段,开始科举取仕,任用汉人和辽人为官,治理同族,怀柔政策比原来的粗暴压制要管用得多,这才沿用下来。   可很多汉人的节日风俗都被他们禁止了,尤其是元夜放爆竹这一条。金人原本很少用火器,又有昔日汴京火器局爆炸一事为例,对此更为戒备,所以听到爆竹和霹雳火雷的机会并不多。   完颜雍则是一直研究汉家学术,对儒家经典和礼教都有研究,一方面坚持要维护金人的正统风俗,避免被同化,另一方面也要求众臣要学习汉人知识,用以治国。所以对这些风俗和火器略有了解,加上之前因为对完颜允成之死多有怀疑,就曾让人去验证过,到底是被人暗算以火器炸死的,还是真的被天雷劈死,可惜方靖远设计的天衣无缝,那“天线”早已毁于雷电之下,根本无迹可寻,他也只能认了这天灾才没甩锅给宋国。   今日听到这“雷声”之后,他还是会有怀疑,毕竟完颜廷的惨败,也与火器有关,他不得不防,宋人是不是又研制出什么厉害的火器,打算入宫来偷袭自己。   但看到那个拗汉子范成大后,完颜雍的怀疑又减轻了几分,刚才他若拿出的不是奏章,而是能制造外面那种雷声的火器,岂不是半个朝廷的人都要跟他同归于尽?想到此处,又吩咐人以后加强戒备,出入搜身,绝不容许有人带火器进宫。   哪怕在宫中听到雷声的地方巡查了一番,既没有看到有人留下的踪迹,也没有火药的气味,完颜雍还是派人从猎场弄了十几条猎犬回来,在宫中驯养,专门检查那些“身藏异物”的人。   几天过去,奸细没抓出来,倒是后宫中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被翻出来不少,让完颜雍颇为头疼了一阵不提。   范成大刚走出宫门,霍千钧就迎了上来,见他衣衫不整,嘴角还有点血痕,顿时吓了一跳。   “范学士,那些金人他们……竟然敢对你动手?不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他刚说完就噎住了,这是老话没错,可金人什么时候回遵守汉人的礼仪和规矩?他们何止杀过使臣,还曾逼着使臣去看徽钦二宗被他们欺辱的场面,生生逼得使臣当场自尽都能干出来的人,打骂凌辱,不是早在他们预料之中吗?   范成大却轻笑道:“没事,这不算什么。更何况,现在他们应该比我还担心害怕……”   霍千钧扶着他上了马车,闻言朝金国皇宫内看了眼,知道此事此地不便说话,便咬咬牙,赶紧驱车回驿站。   他们这次可没得到方靖远来时的优待,安排的是普通的驿馆房间,一个小院里三间正房八间厢房,住了从正使范成大到副使霍千钧以及几十个随从,还不许允许他们随便出入,门口的金兵守卫戒备森严,外面哪怕有个行人经过多看两眼都会被撵走。   范成大看了眼门卫,便让霍千钧跟着进正房去,吩咐随从准备些饭菜,对今日觐见之事根本连提都未曾提过一句。   霍千钧哪怕有满肚子的火,也只能忍着,周围到处都是耳目,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更多人,范大学士都能忍的气,他也能忍……   “真能忍了?”绣帛儿听霍小小给岳璃回报驿馆的情况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九郎那脾气,能忍到现在,可真是不容易啊!”   岳璃想起刚认识霍千钧时的情形,也点了点头,“我按照先生的吩咐,在金人的宫里放了个引子,等几日再进行下一步,你们也小心些行事,以保证安全为先,切不可贪功冒进。”   “是!”狸娘们无不庆幸自己加入的这支娘子军,不光有大宋第一位女状元做统领,还有大宋第一美探花做指导,方博士人美心善不说,给她们做好各种保障,让她们可以安心上阵出任务,再无后顾之忧,甚至真如扈三娘和绣帛儿所说,成亲嫁人,哪里有做狸娘来得快活自在?   尽管如此,她们混入燕京市井之中时,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虽然金人在燕京的防备并不像海州那般严谨,或许是出于自信和强大的兵力,根本不曾将周边那些小打小闹的义军放在眼里,如今就连南方的大宋也老老实实派人来朝,送上岁贡,其他人就更不在他们眼中了。   但是燕京能出外的女子很少,尤其是年轻的女子。   霍小小是装扮成上京来的贵族女子,才带着几个女奴在客栈租了个院子住下,隋畅和几个海州斥候也都装扮成脚夫给她们运货,带来的都是北方的皮毛和药材,这些也都是从海州的市场上收购的,哪怕再运到这里是亏本买卖,用来打掩护却是最好不过。   谁能想到,这些会说金人语言,从北方来的皮毛商队,竟会是南宋的探子?   霍小小她们白日里出门去谈生意时,其余的人就乔装打扮,分散到各处,开始散布“谣言”。   方靖远为了让她们不引人瞩目,被金人发现,特地和辛弃疾琢磨了上百种说辞,再三斟酌后,从中选出了几条来,让她们扮做燕京平民,在吃饭喝茶聊天时,采买逛街闲话时,“有意无意”地“泄露”几分天机。   比如说,打听下香烛铺子在哪,顺便说自己近日老做噩梦,又在光天化日听到旱雷声,怕是燕京龙气有变,影响到自家祖坟,打算去拜祭一下云云。   前脚去最“灵验”的算卦道士那解梦,后脚去城外的寺庙烧香拜佛,梦到龙神震怒,翻天覆地,别说是“做梦”的人,就连解卦的算命老道听了都心惊肉跳的。   这些街头算命打卦的,大多是靠一知半解的《易》经卦术,连蒙带猜,并无几个有真本事的,这两日里连着来了好几个说做梦梦到龙神震怒降下灾祸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就说得他们也跟着心里打鼓起来,哪怕有其他人来求签时,也下意识地将一些不祥之兆跟这些“噩梦”连系起来。   甚至还有两个道士自己也跟着做了噩梦,只是他们心有挂念,做梦时自己脑补得比那些求签的人还要活灵活现,不光是出现龙神震怒,连着龙神震怒的起因他们都能“算”个七七八八出来,简直比方靖远当初说的还要玄乎。   很快,燕京城里就传开了。   完颜允成是因为想要借用真龙之力,请龙不成,反被雷劈,而如今南宋使者北上,欲求先帝灵柩,徽钦二宗先后过世,身前受尽凌辱,死后也是草草埋葬,而大宋龙脉未断,当今天子又得真龙庇佑,派使者前来商谈,却遭到金帝君臣羞辱,以致引得龙神震怒,即将降下灾祸……   完颜雍听到这个说法时,起初是嗤之以鼻的,他让人将完颜允成的尸体已运回了燕京,在安葬之前派仵作验尸,的确是因为雷电而亡,可这并不能说明跟什么真龙有关啊?赵昚若真有真龙庇佑,又何必屈居临安,还不照样乖乖地送来岁贡,就是那个使臣顽固不化,非得在些礼仪上纠缠个不休,惹恼了他,他拒绝接受奏章,也没见有什么真龙降下惩罚……   正想着,忽然就听殿外有隆隆雷声传来,完颜雍抬目朝外望去,大白天的,尚不见乌云遮日,哪里来的雷声?   “来人……”   他还没叫人去查探,就有人匆忙赶来禀报。   “启奏陛下,西南处明堂被天降雷火劈中,眼下正在救火,请陛下移驾……”   完颜雍径直朝殿外走去,他能从一个旁支宗亲,做到大金帝位上,绝不是靠什么运气,也从不相信什么命数,他只相信,这定然是守备疏忽,被人潜入捣乱……想让他就此移驾别处,好制造行刺机会?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谋划这次行动的,是哪个部落贼心不死的家伙。   毕竟,就算他素来人望颇高,完颜亮横征暴敛不得人心,给了他上位的机会,可同样也让其他部落和宗室子弟看到了希望,帝位传承打破嫡系继承,变成有能者居之时,难免会有混乱出现。   可他刚走出崇政殿,就感觉到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大殿上方飞檐上蹲着的一只脊兽忽然断裂,落在他前面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陛下小心!”身边的侍卫急忙将他团团围了起来,拥着他走到殿前广场上,生怕有刺客或灾祸出现,然而只是一阵雷声和地面震动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天空万里无云,四周安然无恙,只有殿前石板上已成齑粉的脊兽,证实方才发生的一幕并非做梦,而是现实。   完颜雍从一开始的震怒,到后来渐渐也开始惶恐起来,没有刺客,没有叛乱,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和地动,难道只是上天的警示?   他开始信了那些鬼话,立刻命人将城外上清观的道长和大昭寺的主持都请进宫来,好问个究竟。   看到完颜雍急召僧道入宫,岳璃知道自己先前埋在金国皇宫里的小“导火索”终于发挥了作用,便开始召回四处散布流言的狸娘们,开始准备回程之路。   果不其然,完颜雍在让人严格检查了宫中各处之后,没有发现任何“人为”制造爆炸和地动的痕迹,连养在宫中的猎犬也未发现陌生气味,甚至还特地找来“火药”让它们闻过后去追寻,都没找到一丝半点证据,他终于相信,这不是人为,而是天意。   范成大在驿馆中坐了几日冷板凳,丝毫不在意,外面的人对他戒备也好,冷待也罢,根本影响不到他的情绪,他甚至还教会霍千钧下棋,哪怕霍千钧的臭棋篓子总是输的一败涂地,他都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复盘,汲取经验。   在驿馆负责看守的金人看来,这两人着实无聊,可在霍千钧看来,却愈发佩服这位大学士。   不光能宠辱不惊地面对两国皇帝,还能不屈不挠地坚持原则,就算被禁足监视,都能在这空档里抓着他以棋入道,教他兵法之道。   霍千钧的兵法策略在武举考试中只得了个中等,算是拖后腿的成绩,若非如此,他说不定还能在最后排名上争一争。可往日在临安繁华浮躁,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学习,如今身处敌营之中,教他的又是首屈一指的大学士,哪怕是个文臣,对兵书的理解,也远胜于他。   这几日的禁闭,反而成了他静心学习的一个好机会。   金国朝中就“龙神震怒”之事,上下议论了数日,从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之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神龙入梦的人越来越多,再说不曾梦见神龙的人仿佛都跟不上潮流,可若是跟上潮流,就必须信服此事,设法让龙神息怒……金国君臣一想到传说中龙神震怒的原因,就不得不再次接见范成大了。   这次,他挺直身板觐见,与其他金国大臣一般无二,奉上的奏折也呈交到了完颜雍手中,先前他提交的国书,经过金国君臣的几番讨论,终于也定下了回复。   同意将岁贡改名为岁币,完颜雍和赵昚以叔侄相称,宋国不再称臣,金国则归还几位皇帝的灵柩,至于尚在争议中的四州之地,范成大则是很光棍地答复,他做不了主。   完颜雍无奈,也只能暂时搁置,先收钱要紧……谁叫他缺钱呢?完颜亮的战事差点掏空了他的钱包,如今好容易补回来一点,又有无数个窟窿等着填补。   下意识地,他还想着曾经被“源静泽”洗脑的治国之策,要垦荒,要兴修水利,要发展农业让国富民强……至于各地兵事,便有各部首领自己解决,他眼下的头等大事,是要开科举、招揽人才,方能稳定政局,使大金成为真正的强国。   “实在可惜,现在的火药制造水平还达不到更好的效果,否则真制造一场大爆炸,或许就能解决问题了!”   魏胜对此深表遗憾,虽不能亲眼所见,但方靖远安排岳璃和隋畅带上那些东西时,他问过用处,得知为了避开金兵防卫和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他们没法制造大爆炸,只能以装神弄鬼的形式来吓唬完颜雍,达到此次出使的目的。   “那倒也未必是好事,完颜雍死了,还有他的儿子和其他部族宗亲。”方靖远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金人以部落制起家,强者为尊,所以各部落首领的野心都不小。相对而言,完颜雍做金国皇帝,比其他人对大宋的威胁更小。”   “完颜雍缺钱,目前还想着休养生息,恢复金国元气,以求安定发展。如此一来,他安内在先,就不会急着向外扩张,毕竟,养兵用兵要花不少钱,金兵分属各部落首领,在他看来,用兵等于花他的钱给别人养兵,就算打赢了得到的战利品也没多少会交到他手里。所以他在位期间,我们可以从容发展,先稳住江淮,再图谋山东、河西等地,我们目前也同样缺人缺钱,金人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贸然进攻,胜负难料啊。”   魏胜听他一席话,也不禁感叹道:“说得也是,若非使君到来,海州岂有今日?是魏某一时忘形,方胜一场,便生了骄心,多亏使君点醒。”   方靖远笑道:“魏将军过谦了。眼下徐州未克,沂州待兴,还需要将军多多费心。”   魏胜点点头,说道:“正是,待范大学士平安归来,我们就争取拿下徐州和沂州,如此方能连成一气,经营两淮之地。”   方靖远:“那就希望,范大学士能早日完成使命,平安归来。”   也希望,阿璃和九郎,所有人都能早日平安归来。 第一百零一章 真假使者   初至燕京时, 尚是盛夏时分,而离开燕京时,则已是秋风乍起, 看北雁南飞, 范成大和霍千钧骑马缓缓走出燕京城门时, 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金国君臣上至完颜雍,下至驿丞,对他们的态度几乎是前倨后恭,最后拿到岁币,跟送瘟神一般迫不及待地送他们离开, 还公告全城将于三日后祭拜孔庙,两月后开始秋闱取仕,今年的恩科, 将比往年取中进士的名额高一倍有余。   很显然,完颜雍已下定决心, 要仿照大宋的富国之路,广纳良才, 以儒家经学治国, 而非继续金人的部族制。   “源静泽”所献上的良策, 和大宋的富庶, 都深深地刺激了他。   南宋不过是偏安一隅之地, 就能经营出富庶繁华犹如仙都一般的人间天堂,他们有辽阔的塞外草原,东北山林,以及燕云十六州和原本属于大宋的半壁河山,为何还常常陷于捉襟见肘的困境,百姓贫困, 奴隶穷苦,就连部族首领和他这个皇帝,过得日子都不如临安城里的富户。   传闻临安富户之家,都有百万贯家财,而他身为一国之君,私库里连几十万都拿不出来。   他此刻完全能体会前任皇帝海陵王完颜亮的心情,哪怕收着宋国进贡的钱帛,可看到对方尚有余钱能够撑起临安满城绮罗的繁华盛景,而他自己搜刮了举国上下的钱粮都不足与之相提并论,怎能不心生垂涎,想要将其握在自己手中。   只可惜,前有长江天堑阻隔,后有内乱层出不穷,完颜亮壮志未酬身先死,完颜雍并不想步他的覆辙,而是想走自己的治国之路。   昔日大宋君臣能将汴京治理的同样繁华,那他若是参考他们的治国之路,一手用汉人来富国,一手继续让金人保持习俗来强兵,如此经营下去,总有一日,他能完全掌握所有部族兵马,有充足的粮草,到那时,他再踏平长江,夺下临安,彻底灭了宋国亦未尝不可。   他的野心,并不弱于完颜亮,只是更有计划,更稳扎稳打。   至于大宋君臣所要的那些虚礼,什么叔侄君臣之称,在他看来,根本毫无意义,打得赢,叫什么都行,打不赢,叫什么都白搭。昔日石敬瑭还管辽人叫爸爸,不一样白白送出燕云十六州。   赵昚那小儿,死撑着面子,等他缓过手来,压下辽人内乱,收拢了各部族兵力,就算他叫一千一万声叔叔,也休想少还一州之地。   在送走宋使的同时,他已经传令下去,暗中调动兵马,悄然尾随在他们身后。   那些宋人不肯归还的地盘,他们自己夺回来便是。攻城略地,从来不是靠唇枪舌剑纸上谈兵,而是靠真刀真枪才能决定归属的战场。   范成大一行人归心似箭,离开燕京后,就头也不回地直奔通州而去。   金人的水军远不如大宋,只要他们抵达通州,就能由此经运河前往,辛弃疾早已安排了几艘船接应他们,出了燕云地界,到了山东境内,就能安全多了。   辛弃疾正在山东各地奔走,收拢昔日四散的义军,有些人是他昔日的部署,有些是后来自己举义抗金的新兵,无论哪一路,这两年过得都极为艰难。   一来是因为连年的战乱,导致大量的农田抛荒,无人耕种,甚至就算耕种了,辛辛苦苦一季下来,最后不是被官府征收走,就是被匪徒抢走,能落到农民口中的寥寥无几。二来是因为金人原本的部族制是以奴隶制为主,占据山东后,仍习惯性掠夺人口为奴,导致很多人逃亡变成流民,他们又不善于农耕水利管理,以致黄河河堤失修,连续几年泛滥成灾,更是加大了灾荒的程度。   当苟活下去都成为奢望时,反抗成为唯一的出路。   所以这两年山东和河北河南的义军此起彼伏,都是为了争一条生路。   因为盗匪泛滥,运河一线水匪更为猖獗,其中辽汉都有,只管杀人掠货,根本不讲道理,导致昔日繁忙的运河商道如今也冷清了许多,原本南来北往的商船如今大多改走海路,此番若无辛弃疾安排的水军,范成大也不敢贸然走水路南下。   饶是如此,眼看快到通州码头,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期间夹杂着金人的叫骂声,范成大还是有些担心。   “难道完颜雍反悔了?想要追我们回去?”   霍千钧摇摇头,说道:“不论是完颜雍还是其他人派来的,总归是不怀好意。范学士你且先行,我来拦他们一拦,若是无事,我便坐下条船跟上。若是有事……便请转告方元泽,我那些铺子,就送给他做老婆本了!”   “九郎何出此言!”范成大顿时怒了,“你我既是同行,当然要走一起走,我岂能让你一人留下?”   霍千钧咧着嘴哈哈一笑,说道:“有范学士这番话,我霍九也算值了!隋畅,你们带范学士走,我来断后!快——”   “遵命!霍副将保重!后会——有期!”   隋畅深深地看了霍千钧一眼,冲他抱拳行了一礼,纵身跳到了范成大的马背上,从他身后抢过缰绳,奋力拍马疾驰而去。   霍千钧看着他们离开,带着剩下不足百人拖着马车摆开阵型,准备应战。   追兵来得很快,为首之人正是先前被岳璃打落河中后,双方遍寻不着的完颜廷。他坠河之后险死还生,却并未回徐州,而是一路北上,直奔燕京而来。   因为他发现自己军中有内奸,泄露了情报才会让他步步受制,导致兵败覆灭。可这些宋人的奸细,不可能之存在他一军之中,他暗中打探,在得知沭阳被攻陷,董成被身边人所杀后,更是连自己的亲兵都不敢相信,将所打探到的情报准备都送往燕京,亲自呈交给完颜雍。   然而他比范成大晚了一步,等他抵达燕京,面见完颜雍,哭诉自己为何惨败之时,范成大业已离开了燕京。   等完颜雍听他说起,那个女将善使双锤,是岳飞之后,乃大宋有史以来第一个武举女状元时,忽地心生不妙之感。   再细细追问下去,完颜雍方才得知,原来是因为岳璃和方靖远奉命进驻海州,开始筑城扩张势力,完颜廷才起了攻打海州之意,却没想到被奸细出卖,中计被埋伏,以至于兵败,全军覆没不说,连他也险些死于鱼腹之中。   好在他得皇帝陛下的庇佑,才逃得一条性命回来,就是为了提醒陛下,宋人心怀不轨,如今占据海州图谋沂州,只怕来日就会由徐州进南京,上山东,一旦占据了要塞大城,以宋人的防守之力,以及现在他们所掌握的各种军械重器,届时再想扑灭这些作乱之人必将付出十倍于现在的力气。   “天生神力,善使双锤的女子……”   “足智多谋,精通机关术的男子……”   这个组合如此耳熟,完颜雍不得不想到一个令他吐血的可能,“你可知道,年初之时,有瀛洲使者前来朝贡,为首的是一个叫源静泽的男子,他身边的忍者武士,叫木叶离……”   完颜廷低头答道:“据臣所查,豫王在临安曾与瀛洲使者相争,那个瀛洲使者,好像也叫源静泽。他身边有个善使锤的女子……而海州制置使方靖远……源静泽?”他猛然抬起头来,发现了其中的关联之处,不由瞪大了眼,喃喃地说道:“莫非……莫非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人?!”   完颜雍先前未曾得知完颜允成出使时的细节,完颜允成当时觉得丢脸,也只说是宋人无礼,并未提及瀛洲使者。而是完颜廷一直负责南宋的情报密探联络,得知这个消息后,还未来得及上报燕京,就先败给了海州。   两下印证,完颜雍啪地一掌拍在了龙椅的扶手上,气得双目充血,牙呲欲裂,“好一个源静泽,好一个方靖远!竟敢将朕当成小儿般愚弄于鼓掌之中!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完颜廷立刻跪倒在地,说道:“罪臣愿立刻追回宋使,攻下海州,替陛下出这口气!”   完颜雍一挥手,“你且领一千精骑,先追杀宋使一行人,一个都不许放过!至于海州……海州……方靖远,朕绝不会放过他们!”   金国的骑兵分散在各营之中,就算完颜雍的直系兵马,想要立刻调兵也不可能抽出太多,能分给完颜廷一千精锐骑兵,在他看来追杀那区区不足百人的使者团已是绰绰有余,而他如今要考虑的,是刚刚颁布下去的政令,是否需要撤回或修改。   瀛洲使者源静泽所献的良策,他可以用,可大宋海州制置使方靖远所献的“良策”,完颜雍不得不考虑,其中是不是包藏祸心,别有陷阱。   对于完颜廷而言,这是他的最后机会。   他原有的兵马在海州一役中几乎全军覆没,留在徐州的兵马不光不可靠,还随时会被夺走。唯有将功折罪,追杀了宋国使者,再替完颜雍攻下海州,出了这口气,才有机会洗清罪名,重获权柄。   否则,兵败就是死罪,不光是他自己,连带三族亲友,都会因他而亡。   所以他带人拼命沿途追赶宋使一行人,却没想到他们并未走官道南下,而是去了通州,当即直接留下五百人在后追赶,其余五百人一人双骑,换马疾驰,日夜不停,方才在通州码头前追上了他们。   霍千钧并不认得完颜廷,但见这员金人猛将手持一柄长刀,纵马疾驰而来,便立刻命人以马车为遮蔽,放箭迎敌。   完颜廷所率都是金兵精锐骑兵,不光人人顶盔掼甲,连坐骑都身披铁甲,哪怕看到他们放箭,依然毫无畏惧地直冲过来,速度之快,攻势之猛,让霍千钧都不禁为之凛然。   “顶住!弓箭手换长枪,刀斧手跟我上!”   霍千钧拔出腰刀,干脆地翻出马车围挡,就地一滚躲过一匹飞驰而来的马,挥刀朝马腿砍去。   “唏律律——”   战马长嘶悲鸣,鲜血喷涌的同时,轰然倒地,而马上的骑兵则以趁机跳下马背,挥刀朝前方马车砍去。只要劈开这几辆马车的障碍遮蔽,他们后面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五百匹战马就是踩也能将这百十人踩成肉泥。   “挡住!都给我挡住!——挡不住,大家都得死在这里!——”   霍千钧一边高声大喊着,一边在地上灵活地翻滚,躲过那些金兵铁骑的踩踏和刀枪砍戳的同时,再挥刀斩断一匹匹战马的腿脚,从头到脚,整个人都被鲜血和泥土糊得成了个泥团,就算他亲爹此刻看到他,也未必能认出他本人来。   一匹匹铁骑刚冲到马车前就栽倒在地,筋断骨折彻底爬不起来,后面的收势不住跟着撞上来,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完颜廷万万没想到就这一个小子竟然能搅得他阵脚大乱,眼看前面的几十匹马都已废在了霍千钧刀下,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后面的人过都过不来,只得赶紧指挥其他人从两侧包抄,自己则带着那些没了坐骑的金兵朝霍千钧杀去。   霍千钧已看出他是这些金兵的领头人,摸了把自己腰间的革囊,从里面掏出个拳头大小的铁弹来,抽出火折子迎风点燃引线,朝着完颜廷扔了过去。   “接球!”   完颜廷看到这飞来的铁球,就想起自己被岳璃的飞锤打落下马,坠河险死还生之事,当即挥刀砍了过去,以他的功力,就算不能将这玩意劈成两半,也足以将其劈落在地——   “轰!——”   孰料刀刚一劈在铁球上,完颜廷就敏锐地感觉到手感不对,这玩意不是实心的,空心的话……其中定然有诈!   瞬息间的反应,他根本来不及提醒别人,只能撒手弃刀,就地一滚。   只听得一声巨响,他身上中了几下,被铁甲挡住,依然有些生疼,而身旁跟着他的几个铁骑则发出渗人的惨叫声,等他抬头看时,那些浑身都是铁甲的骑兵,只露出一双眼在外,如今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射入眼中,血肉模糊。   就他自己,也感觉到有腥热的液体自眼耳口鼻之中流出,虽然没被射中,也被爆炸的气浪震伤了内腑。   “厉害啊!真是可惜!”   霍千钧自己都震惊不已,这是方靖远才研制出来的霹雳弹,以火药填制在铁球中,混杂了不少针刺和碎贴片,炸开之时那是一丈之内的无差别攻击,任谁挨上一下都不轻快。   只是这东西危险性极高,工艺也十分复杂,连他这枚在内,一共也就做出了三枚,方靖远在他临行之时千叮万嘱,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使用,免得伤人不成,反而伤了自己。   刚才他也是躲避及时,多亏完颜廷自己劈开,从半空里炸开,几乎都在他那边,霍千钧才能毫发无损,否则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会不会也跟着被炸伤。   “该死!”完颜廷此刻真正是七窍流血,恨不得将霍千钧生撕活剥了,当即挥刀而上,朝霍千钧一刀劈下。   霍千钧先前在乱阵之中砍马腿躲踩踏,简直使尽了浑身解数,这会儿已到了强弩之末时,眼看完颜廷一刀砍来,堪堪抬起刀迎敌,却连翻身避开的力气都没了。   然而这一刀力气之大,直接砍断了他手中的刀,直刺入他胸膛之中。   “嗬——”   还是没有避开啊……   霍千钧吐出口血来,隐约中,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却已是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霍九,我来了!   小霍:元泽,是你吗?   小岳:88,你等元泽来救你吧,我走了! 第一百零二章 联手抢救   “咝——”   是刀锋入体, 拔出后,鲜血从血槽中呲出的声音。完颜廷听过无数次,都是他亲手斩杀敌人, 看到对方血溅三尺时的快意, 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   可这一次的声音如此之近, 近得就在耳边,仿佛是从自身上发出的。而他手中的刀,刚刺入霍千钧的胸膛,尚未来得及抽出。   或者说,他连拔刀的动作, 都无法做到了。   他听到一个凄厉的女子声音喊着“九郎”由远及近,有些耳熟,还不等他转过头去, 就果然看到了鲜血从自的颈间迸射而出,一个声音快若闪电般从身后冲出, 带过他颈间斩断他头颅的刀,连停都不曾停一下, 就砍在了旁边一个骑兵的脖子上。   那是头盔与护心甲间唯一的缝隙, 窄的几乎只容刀刃通过, 稍有偏差砍在铁甲上就会卷刃被阻, 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可来人却连看也不看, 挥刀而出,必有血光飞溅。   “是她……果然还是她!”   完颜廷的人头落地时,终于认出了来人,然而意识也终结在这一刻。   他逃过了上次的飞锤夺命,却依然死在了她的刀下。原本唾手可得的胜利被一刀斩断,终究倒在了宿命的对手刀下。   岳璃怎么也没想到, 她和狸娘们先行一步,与辛弃疾联系好了商船在通州接应,一路上都不曾见有任何阻拦和埋伏,眼看到了最后一步,却被金兵铁骑追上。   当隋畅带着范成大到码头,将范成大送上船,只说有追兵来了,霍千钧带人断后阻拦,调头就跑时,她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跳下船去,抢了匹马就疾驰而来。   可当她赶到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完颜廷一刀刺入霍千钧的胸口,当时只觉得血气上涌,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消失,她几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飞身扑过来,一刀斩杀了完颜廷后,又连杀了几个金兵,方才稳住了阵脚。   隋畅和其他人也朝其他的金兵攻去,她却只能挡在霍千钧的身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他,还要分神去看他现在的情况。   “九郎?霍九郎你不许死!听到了没有?”   当年岳飞大破拐子马,对这种铁甲精骑专门研究出一套刀法,只是随着岳飞父子之死而在军中失传。岳雷虽然被废了武功,却毫不懈怠地将岳家拳、刀、锤、枪法都一一教给了岳璃,让她记住祖辈们的荣光和血海深仇。   她从能拿得起刀开始,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练刀,练拳,练锤,十几年从未间断,对这些铁甲人的要害和弱点几乎闭着眼都能摸到,此刻又是满怀悲愤之情,出手更是凌厉无比,几乎每一刀下去,都能带起一片血光,骇得那些金兵不禁连连后退。   眼看主将已死,金兵已再无斗志,加上隋畅等人加入战阵,比先前的攻势更猛,他们也无心恋战,全然没了先前那般悍勇的气势,顿时四散奔逃而去。   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厮杀,却已近黄昏日落之时,夕阳如血,落在满地鲜血残骸之中,混着被斩断腿脚的战马悲声长嘶,重伤的人哀嚎痛呼,愈发显得凄凉悲壮。   “九郎?你不要吓我……”   岳璃也几乎战至脱力,好容易手下一空,才发现身边已无敌人,这才踉跄着转身跪倒在霍千钧身边,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伸到了他的鼻前,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再看看他胸口尚未拔出的刀,竟不知是悲是喜。   “九郎……九郎还活着!他还没死!快来人——”   这一战,断后的一百零三人,连霍千钧在内,最后只剩下十一人,而来犯的五百金国铁骑,连完颜廷在内,最后战死四百余人,其余还有战马的,早已逃之夭夭。   岳璃知道如今尚在金国境内,他们随时都会组织起更多人来追杀,也顾不得替亡者收敛尸体,只能让人先抬走伤者,将其他人的尸体堆在一起,放火焚烧,以免他们的尸身落入金人之手,被他们用于泄愤。   火光冲天而起,几乎烧红了半边天空,而地上的鲜血则是烈火也烧不尽,洗不清的仇恨。   就算后面的金兵再赶到这里,等他们扑灭这些掺入火油的烈火,已经追不上扬帆而去的商船。   霍小小没想到才时隔一天,平日里生龙活虎没事找事经常吵得他避之不及的霍千钧,就会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被人小心翼翼地抬上船来。   他胸口插着的刀谁也不敢拔,生怕这一拔出来,就会带走他最后一口生机。   范成大见状亦是悲愤不已,后悔不迭地说道:“早知道我该叫他一起走的!”   岳璃闭了闭眼,吸口气,冷静地说道:“他若是跟你一起走,那连范学士你也走不掉。九郎这次……没做错!他的任务就是保护你平安回去,哪怕……战至最后一人。”   “哥——九哥——”霍小小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轻唤了两声,已是泪流满面,“怎么办?岳将军——阿璃!你能不能救救九哥!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停下,先去找大夫?他这样,怎么捱得住?”   岳璃深吸了口气,说道:“先生临行前给了我不少药,有止血药和护心丸,我也只能赌一把,就看九郎……自能不能挺过去……小小,你拿着药和绷带,准备好,我来拔刀!”   “等一等!”   绣帛儿从外面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大把雪白的布条和两小坛酒,嘴里跟蹦豆子似地一口气说道:“先生上次让回春堂的大夫给我们讲过外伤的紧急救治,尤其是刀伤,伤口过大的可以用针线缝合,用烈酒消毒……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这针线,我可以的!”   岳璃看看她,又看看霍千钧,此刻的霍千钧脸上的泥污和血渍都已被霍小小擦得干干净净,俊朗的面容煞白一片,可眉宇间依然带着混不吝的笑意,连在濒死昏迷之中,这小子依然如此无畏不羁,或许,真的命不该绝。   “好!那就由你来替他缝合伤口,我来拔刀,小小上药!”岳璃也不含糊,立刻给各人都分别安排好。   “先等等,我先给他擦干净身子,大夫说过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千万不可让污物进了伤口。”   绣帛儿的手都跟着抖了抖,先打开一坛烈酒,倒在布巾上,小心地撕开霍千钧的上衣,露出他的整个胸膛,将伤口四周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烈酒给自和岳璃、霍小小都冲洗干净双手,方才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说道:“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她的手还是有点抖,哪怕从小就学过女红,缝过不知多少衣裳,可这在人身上缝合皮肉还是头一遭。   霍小小看着她的手那么抖着,都忍不住问一句:“你行吗?”   岳璃也深表怀疑,“要不——找大夫来?”反正她是能提刀抡锤,拿不了绣花针的。   “我能行!”   绣帛儿咬咬牙,干脆在自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一圈牙印都冒出血珠来,她顺手一擦,用烈酒抹过去疼得眼泪都快下来,却奇迹般的不再颤抖了。   “来吧!准备——拔刀!”   岳璃深吸了口气,握住刀柄,三人之中唯有她有这个实力,能掌握住这把刀,控制着它不会再进一分一毫,也不会在拔出时晃动加大伤口,或者触及内腑,这直接关系到霍千钧的生死。   看到绣帛儿的手不抖了,霍小小拿着止血药粉的瓷瓶一脸紧张地等着,她能感觉到自的气息沿着刀身向下,将这把刀融为自手掌的延伸,似乎都能触碰到霍千钧胸前的伤口,她微微闭了下眼,提气,拔刀!   一股鲜血几乎随着刀尖同时喷了出来,绣帛儿眼疾手快地压住,霍小小飞快地将药粉倒在伤口上,却被流出的血冲开,急得她眼泪都下来了。   “止不住血,怎么办?”   “先缝合伤口!”岳璃也觉得头皮发麻,扔下还带血的刀,按在伤口两侧让绣帛儿加快缝合,她拔刀时能感觉到,刀锋入肉的程度并不算十分严重,霍千钧还能留着口气坚持到现在,只要内腑没有重伤,那还有救。   绣帛儿也不敢停,哪怕双手和针线都已染满鲜血,还是咬着牙给霍千钧的伤口缝合起来,她的动作极快,穿针引线,真当手下这不是人的血肉肌肤,而是块布料一般,数寸长的刀口飞快地被她缝合在一起,扯断线头时,看到流血的速度缓和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快上药!”   霍小小顾不上抹去眼泪,就将整瓶的止血药粉都倒在了伤口上,或许是绣帛儿伤口缝合的好,也或许是该流的血已经流尽了,这次总算没有被冲散,她刚一松手,岳璃就拿着雪白的布条一层层缠在霍千钧的伤口上,包扎得严严实实后,三人对视一眼,再看看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都忍不住笑了一笑。   好像,她们真的做到了。   绣帛儿笑着笑着,忽地朝岳璃行了一礼,说道:“请将军恕罪,等回去后,我想离开海州狸。”   “啊?为何?你……害怕了?”岳璃一怔,以为她被这次恶战中的死伤人数和惨烈场面吓到,劝慰道:“你若是见不得这般血腥,可以只做谍报和后勤,不一定非要离开……”   绣帛儿却摇摇头,说道:“不是,我想去回春堂学医。”她跟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在看到任何一个人在身边受伤,而自却束手无措。”   她举起自的双手,手上还满是霍千钧的血,可看看气息已渐渐平稳下来的人,就有一种成就感慢慢地充溢在心口里。“咱们海州狸,没有大夫,就算是回春堂,也没有一个女大夫,可若是我学了医,就能帮到姐妹们……”   “行!没问题!”岳璃明白了她的心意,当即点头说道:“但不用退出海州狸。正如你所说,海州狸需要大夫,我不敢保证每次任务都能让大家全身而退,以后或许会有更多更危险的任务,死伤在所难免,若是能多个大夫,也多一重保障。”   她原本对海州狸的定位是暗探和斥候,并不需要她们真的冲锋陷阵,只要发挥各自特长便可。正如这次去燕京,她们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隋畅他们这些斥候做不到的,她们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让人信任和亲近,无形之中散播的传言,甚至到现在为止,燕京的人恐怕都不知道“梦龙”的真相。   这是独属于女子的优势,可同样也有她们的劣势。上阵杀敌,直接力量和战阵的交锋中,她们很难占据优势,并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拥有像她一样的天生神力,绣帛儿能找到她所感兴趣和想要从事的方向,对岳璃而言,也是一个启发。   或许海州狸的娘子们,可以有更多的发展,而不是局限在一处。   霍小小静静地听着她们对话,末了,也向岳璃建议,“先前方使君曾让我们学习简单的急救和包扎手法,当时大家都未曾上心,以后想来会有更多人去学。我也想跟使君去多学点东西……”   岳璃拍拍她的肩膀,说道:“等我回去向使君禀报,他定会给你们安排更多学习的内容。不过使君公务繁忙,想指望他亲自教导,怕是有些难。”   “元泽……”霍千钧忽地动了一下,失血而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张,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叫着方靖远的名字,“别忘了……” 第一百零三章 血里成长   “这会儿还惦记着使君……”绣帛儿笑出声来, 也真正松了口气,“想来是没事了!”   霍小小也跟着破涕为笑,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胸口, “九哥, 你想说什么等回了海州自己去说, 我可不会替你传话的。”   岳璃轻哼了一声,“就属他事多!小小,你照看着他,我去找人熬点稀粥,他受了伤, 这几日怕是都没法吃东西。晚上还得小心点,若是发热,找人用烈酒给他擦身……”   她想到此处, 皱了皱眉,“他身边没人, 要不让隋畅给安排个人来照顾他?”   虽说在军中并不讲究男女大防,霍千钧如今也是个重伤员, 可绣帛儿和霍小小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 有些事总是不怎么方便。   “那就让隋畅安排吧。”绣帛儿有些不满地说道:“若是他能早些发现金兵的调动, 九郎他或许能早些上船, 何至于此……”   岳璃摇摇头, 说道:“来得是金国的精锐骑兵,这些铁甲精骑是皇帝直属的精锐,就算调动,一般人也收不到消息。怪不得隋校尉他,如此伤亡,谁也不希望发生。绣帛儿, 出去之后,切不可再提此事。”   “好吧。”绣帛儿讪讪地应下,“那我去找他,让他安排人。”   岳璃点点头,又叮嘱了霍小小几句,跟绣帛儿一起出去。完颜廷被她斩杀时背对着她,她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容,后来又忙着救霍千钧,干脆一把火将那里的尸体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所杀的人竟是上次的漏网之鱼,更不知道他和完颜雍对质之后,已拆穿了“源静泽”和“木叶离”的真实身份。   事后她更是忙着安排撤离,只留了几个机灵的探子负责掩护和通知尚在山东的辛弃疾,直接由水路出海,走外海的航线前往海州。毕竟,对他而言,完颜雍突然“出尔反尔”地追杀使臣,连铁甲精骑都舍得派出来,只怕一次失败不会善罢甘休,内陆运河航线和官道都不安全,唯有海路能够保证在最短时间内回到海州。   霍小小守在霍千钧身边,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倒不是先前那般毫无知觉,也总算松了口气,知道疼怕疼,总好过无知无觉,这伤口看着煞是吓人,不知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水……”   霍千钧低唤了一声,觉得自己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走了一圈,忽而被人锯成两半,忽而被丢下油锅,时而在寒冰雪窟中,时而在烈焰沸汤里,整个人更是翻来覆去,上上下下,不知被多少匹战马从身上踩踏而过,好像全身的骨肉都被踩碎,软绵绵得成了一滩烂泥,想要挣扎,呐喊,求救……却只能发出“咯”的一声,喉咙里已如火烧火燎般痛得无法言语。   “九哥!”霍小小急忙端着碗凑到他身边,用小勺送了口水进他的嘴里,先前见他水米不进,就熬了参汤给他喂下,几人轮流守了三天三夜,总算熬到他退烧伤口结痂,比前两日的情形已好了许多,这会儿能出声,眼见是有所好转了。   霍千钧努力地睁开眼,看到霍小小的面容,迷迷糊糊地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么?呃,嗓子好痛……”   “痛就别说话了。”岳璃也闻声走过来,见他那副半昏半醒的模样,又有些心下不忍,“你在船上,范学士没事,你这回立下大功,再有一日我就能回海州了。”   “哦……”霍千钧应了一声,几勺清凉的汤水流入喉中,总算缓和了几分,抬眼看了下霍小小,见她憔悴了许多,显然照顾他了不少时间,他的神智渐渐恢复清醒,想到昏迷前那铺天盖地的血色和滚滚而来的金兵铁骑,不禁心有余悸地问道:“金兵退了吗?”   “没退,估计还在循着运河找我。”岳璃伸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感觉已不再烫手,总算松了口气,“你好生休息着,等到了海州再说。”   霍千钧老实地点了下头,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其他人……救回来了吗?”   岳璃张张口,终究还是没骗他,低声说道:“我到的时候,连你在内,只剩下十一人活着,好在……都救回来了。”   “哦……”霍千钧闭上眼,不再发问,只是鼻子微微抽了抽,嗓子里似乎有压抑着的悲愤和伤痛,却已不愿表现出来。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走马临安街头,恣意轻狂的纨绔少年,在这血与火的战争中,他亲身上阵,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哪怕在昏迷时的噩梦里,他似乎都能看到,亲随被金国铁甲骑兵从马车的屏障被用长枪挑飞出去的画面,还有那些昔日不起眼的护卫,哪怕明知道敌不过这些铁甲精骑,却没有一个人后退逃走,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他。   在生死一线时,他可以什么都忘记,可到了现在,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充斥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噩梦般死死地纠缠着他。   不仅是他,连那十个幸存者上船之后,都会常常在睡梦中惊醒,甚至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就要攻击身边的人,若不是发现的及时,只怕又会酿成一出惨剧。岳璃只得安排人将他分开安置,派人轮流照顾,以免发生意外。   先前霍千钧没清醒的时候,尚不用担心,毕竟他伤的太重,这会儿彻底醒来,一张口就提起那些同僚,岳璃就知道,他也同样很难过去这一关。   看到他闭着眼强忍着不说,可眼睛已悄无声息地湿润,岳璃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七岁。”   “那时我一家在岭南一个偏僻的小城,城外就是十万大山,蛮人经常从里面出来抢掠财物和人口。城里的守卫不多,但凡能拿起刀枪的都得去巡逻守城。我阿爹那时被废了武功,几个弟弟先天不足,只有祖母带着我守着家门,不光要耕种织布,还得防备盗匪,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有一次,山匪偷袭时,有几个避过了守城的将士,冲进了我住的地方。其中一个想要抢走我的弟弟,祖母都没能拦住他,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起了顶门的石锁,把那人活活砸死。”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力气大,不光能砍柴,还能杀人。”   “阿爹告诉我,只要记住,不杀无罪之人,不对平民出手,杀人,就是作为一个士兵,必须要做的事。”   “九郎,那些金人强占我大宋国土,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你做得一点没错。”   “我知道……”霍千钧的手微微颤抖,捂住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我没能护住他,赵四之前还跟我说,这次回临安要娶个媳妇。李老实的儿子快周岁了,我还答应送他份大礼给他儿子抓周……他……”   他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终于后悔,当初为何不曾再多用点心学习和练武,若是他能像方靖远一样制造出更多的霹雳弹,能像岳璃一样所向无敌,能像魏胜一样指挥布阵对敌,那么这次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昔日的醉生梦死,嬉戏玩乐,荒废了多少宝贵时光,都成为绝望前的悔恨。   那些护卫和亲兵都是跟着他和范成大从临安出来的,一路行来,尤其是在金都燕京被禁足的日子,他早不分什么上下级,没事就一起说说临安的轶事,聊聊家里的儿女亲人,就在遇袭的前一刻,他还在讨论等上了船后,还要多少日能回到临安,回去后,是去听莲花舍的清唱,还是去上瓦里看张木偶的新戏……   而如今,一百余人,连他在内只剩下十一个。   那些前一日还再跟他谈笑风生的弟兄,都已经无法回到临安,再也看不到他的亲人。甚至连他的尸骨,都来不及收敛,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北方……   一想到那最后血红的画面,他的拳头都硬了。   岳璃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头,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语都苍白无力,甚至连她自己当时亦后悔不迭,可这世上永远没有卖后悔药的,也无法让时间回转,让亡者重生。   唯有让生者牢记,化悲愤为力量,这一笔笔血仇,总要用血来偿还。   范成大在霍千钧醒来后,也去探望了他,劝勉了一番,仍是无法挽回他低落的心情,只得向他保证,回到临安后定会为死去的将士请封,让他的英魂得以安息,他的家人能够得到抚恤。   可到了海州后,方靖远亲自去接船时,看到被抬下船已瘦得脱了形的霍千钧时,不由吓了一跳,还不等他开口,霍千钧已两眼冒火地说道:“我要留在海州,不报此仇,绝不回临安!”   日日夜夜的噩梦和骨子里燃烧着的仇恨之火,让他犹如脱胎换骨,他放不下那些牺牲在自己身后的人,也放不下这里的人,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他已不愿再回到临安,哪怕那里曾经有他最沉迷的歌舞酒食,如今都已经成为他的过去。   “元泽,我不要回临安。”   霍千钧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跟你一起,光复故土,不杀尽那些金狗,绝不回去!” 第一百零四章 曲水围城   霍千钧不肯回临安, 方靖远只能另行安排人护送范成大返程,好在后半段的行程在静海军的地盘上,大宋的水师远非金国能够比拟的, 倒是平平安安地再没出什么岔子。   很快, 辛弃疾那边也从燕京打探到了消息, 他们才知道为何会金国铁甲精骑突然出动追杀使臣一行。   方靖远苦笑道:“是我不好,同一个身份几次三番的甩锅,难免出现纰漏,完颜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因此而迁怒于你们……是我的错。”   “先生莫要自责, 要怪也该怪我。”岳璃却惭愧地说道:“若是我当初再小心些,当场斩杀了完颜廷,他也没机会去跟金帝对证, 九郎,对不起。”   “你们说什么呢?怪你们干嘛?”霍千钧发愁地咬着笔头, “让你们帮我想想怎么给老爹写信,你们跟我道什么歉, 我要怪, 当然是怪那些金狗, 怪完颜雍, 怎么会怪你们呢?”   “元泽, 好兄弟,这信还是你帮我写吧!要不我老爹肯定会派人来把我绑回去……还有,千万别说我受伤的事……”   方靖远接过笔来,把他赶出书房,“那你就回去歇着,伤才刚好就到处乱晃, 是皮又痒痒了吗?让阿璃陪你练练手?”   “不!不用!”霍千钧一听立刻就跑了,“我还是个伤员,恢复期……让阿璃动手是想让我再躺半个月吗?方元泽你的良心在哪里?”   方靖远摇摇头,“前两天还说要洗心革面发愤图强呢,这才几天的热度?”   岳璃说道:“已经不错了,九郎比原来刻苦多了,虽说还不能太用力免得伤口愈合不好,但这些天倒是看了不少兵书,至少这次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能背下来了,《武经总要》的内容太多,他还得慢慢学。”   说到这个也是个笑话,霍千钧以前对兵法不感兴趣,平日里又好混在瓦舍中,听说书和传奇多过研究兵书战策,结果在武举考试时,让列举各种兵力情况下的战术对策,他居然想到最后,答了个第三十六计“走为上”。若不是前两场考试的成绩他都是优等,再加上大多数武举考生的策论水平都不怎么样,只怕光凭这一道题的评分,就能把他踢出武进士行列,哪里有后来的风光。   这回也算他知耻而后勇,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宋金两国从兵力到战力上的差距,真正开始用心读书了。   方靖远写好了给霍家的信,又给赵昚写了封密折,将完颜廷的事一一详述,坦陈自己的失误之处,亦提出了接下来准备的对策。   既然完颜雍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想必接下来对山东一带就不会那么轻松放手,而他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赶在完颜雍之前,拿下徐州和沂州,有了这两处犄角之势卫护海州,才能保证沭阳粮仓地位和海州商港安全。   否则只要这两个大城一日在金兵手中,就随时可以举兵来犯,他们所有的农垦开荒做得再好也难以得到收获,朝不保夕的环境只会形成恶性循环,就算海州成为铜墙铁壁,也无法保护和经营两淮之地。   进则生,退则亡。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事,唯有背水一战,拿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势,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两个月,他是一刻也没闲着,从范成大一行人前脚离开徐州,他后脚就让魏胜带人围住了徐州,也没调多少兵马过去,用的就是当初沂州出走的十几万义军。   说是义军,在方靖远还没到海州之前,魏胜因海州地形狭窄,着实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才让这些原本投奔他的人自行结寨而居,等候南宋朝廷接纳。这些人本就是因为家乡受灾,或被金兵横征暴敛逼得没了生路才举义反抗,纵使结寨抗金,日子也过得十分拮据。   方靖远将沭阳的存粮分了一半过来,派了几个新招募的举子负责新城营建工作。   嗯,没错,他没有急着去攻城,而是先围城。   徐州的精兵被完颜廷带走,精锐都葬身沭河之畔,民夫都被方靖远拉去沭阳和海州种地开山做工,如今守城的万余金兵,本就惶惶不可终日,既等不到燕京来人,也不见宋军攻城,感觉就像明知道头顶悬着把铡刀,被按在那儿,动弹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主要是方靖远的手段,着实匪夷所思,根本不是正经作战的思路,徐州的守军哪里能想到,前几日看着数万民夫轰轰烈烈地在城外挖壕沟,堆土为山,原以为是防备城中的骑兵偷袭,可谁知道,一夜之间,他们听得水声隆隆而来,还以为是黄河泛滥又发了洪水,可没想到涛涛河水绕城而过,竟顺着那些泥腿子们前几日挖的壕沟兜了个圈,生生造出一条新河道来,将整座徐州城给团团围在了当中。   前些年因为战乱不休,无人管理河道,以致山东境内的黄河屡屡泛滥,向南决口,侵占两淮流域,造成大片良田被淹没,而原本已成地上河的黄河奔涌直淮河平原时,所挟带的泥沙沉积下来,亦有不少滩区成为新的沃土,灾民们被洪水驱逐,全靠着抢种抢收攒下的一点口粮,才能艰难维生,其间因饥荒而死的人不计其数,鬻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之事屡见不鲜,成为史书都难以记载下来的悲惨年代。   眼下虽未到黄河夺淮入海的年代,可洪水泛滥几乎已成家常便饭,方靖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沂州这十几万人也并入海州,所以特地研究了徐州和沂州之间的地形地势和水文资源,才定下这“水困徐州”,三江屯田之策。   徐州西北是微山湖,正处于沂水、泗水和运河汇入黄河的三角地带,地势得天独厚,是南北要塞之地。   然而凡事有利皆有弊,周围的平原常年水利资源丰富,土地肥沃,本当是高产的农业区,却因为这连年的战乱和水灾,生生将良田变成了荒野,金兵不擅种植,反而肆意放牧养马,愈发造成水土破坏流失,水灾也一年比一年严重,以致民不聊生。   方靖远安排人明面上挖壕沟围城,实际上则先在上游筑堤蓄水,待金兵误以为他们只是围城,对这些赤手空拳只有锄头木棍当兵器的泥腿子不屑一顾,根本没放在眼里,偶尔出城时,这些人就一哄而散,跑得要多快有多快,可等他们一回城,又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一边挖壕沟,一边将周围能吃的野菜挖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壕沟以东的开始垦荒耕种,大有一副要在此落地生根的架势。   金木珠见状却是心喜不已,他等不到完颜廷回来,就怕海州军趁机攻城,如今城外就只剩下灾民开荒种田,对他来说,等于是给他种的。哪怕现在放着不管,等几个月后,燕京来人增兵支援,他便可将城外这些人和收成尽数包圆,又多了这些奴隶种地,何乐而不为。   可他没想到,这些泥腿子们挖的壕沟前几日看着才不过浅浅的数尺之深,几道壕沟下来,就算能挡住骑兵,也挡不住他大金的精兵,一夜之间,上游的水坝被炸开,涛涛洪水冲来,顺着壕沟的走向,汇聚成一条黄色的大河,最后流入运河下游,三江并一渠,终于形成个完整的闭合水系,将徐州城四面包围,再无一处空隙。   这就让人傻眼了。   金人善马而不擅水,尤其是夏末秋初的水势汹涌,河面的桥梁都被方靖远派人毁去,连条渡船都没留下,就是防备他们再派人出去求援,让他们只能坐困城中,看着城外滔滔河水,以及河岸对面,正在抢种秋粮的宋人。   淮河平原本就是耕种多年的熟地,尽管这几年属于经营,仍是难得的沃土,方靖远早就让人选好了速生的良种,这个季节正是种植豆类和芝麻花生等作物的时候,这些作物的生长期短,需要的温度高,正好适合在此地种植,收获后,再与南宋粮商交易口粮。   而南宋的两湖一带如今已引进了占城稻,一年两熟,产量足以在保证南方供给外,再支援北方。当初的南宋是以粮引的方式让南方粮商直接供给北方军镇,本是一个双赢的良策善政,后来却因为官僚贪污和军镇腐化,坑了百姓坑朝廷,毁掉了大宋的最后一线生机。   方靖远吸取教训,并不打算在这上面占什么便宜,这世上唯有双赢共生的买卖,才能做得长久,所谓无奸不商的结果,最后是坑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他以海州的海商为根基,吸引南方粮商前来,以官方担保,先赊给沂州义军今年的粮食,以秋收的大豆和芝麻等作物为报酬进行交易。起初南方粮商还有些不乐意,直到见识了海州的水利工厂榨油机后,才反应过来,方使君要卖的,压根不是豆子,而是油料。   这价格就完全不同了。   在此之前的传统榨油方式,出油率低下不说,存期短,废料多,可新的榨油机通过水磨推动,千钧之力,远胜于以前的人力榨油,出油率提高了数倍,而剩余的油渣还被制成饲料送去畜牧场,每个环节下来节省的材料和人工,使得豆油成本大幅度降低。   要知道,从北宋开始,铁锅正式进入厨房,菜肴的品种也从原来的蒸炖为主,加上了煎炒烹炸等十几种方式,对油料的需求大增,可南方是粮食产地,有官服盯着,良田必须用来种植稻麦黍米等粮食作物,油料奇缺。   而现在,他们多了个选择,还是在徐州金兵眼皮子下的大“油”田。 第一百零五章 谁家良田   得知方靖远对徐州围而不攻, 还在外面开始种起了田,完颜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对于“源静泽”,他是十分欣赏甚至一度想将人留下来的。在他处理完颜亮留下的烂摊子焦头烂额之时, 这样一个“番邦”使者忽然点醒了他的思路, 让他跳出原来部落联盟式的管理方式, 开始真正面对整个大金帝国时,才发现这个帝国看似庞大,内里却四分五裂,一个不好,他就有可能步上完颜亮的覆辙, 被自己的亲族出卖背叛,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改变大金的兵制,要扶农释奴, 将所有的权利集中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成为这个帝国第一无二的主人。   所以他采纳了“源静泽”的献策, 助农开荒,将自己和亲族名下的奴隶变成农庄佃农, 准许他们赎身自立, 又公告天下开恩科取仕, 一系列政令颁布下去, 果然得到众口一词的称赞, 甚至还有人将“小尧舜”这样的名号冠在他的头上,无不令他飘飘然了好一阵。   成为天下归心的明君,青史留名,就算身为皇帝,也同样会有这种念想。   可正当他看着一切都按照他的部署走上正规,蒸蒸日上时, 却来了当头一棒。完颜廷派去的探子查到的线索,和燕京的一对照,加上方靖远先前因“海潮”失踪了数月之事,跟“源静泽”出现在燕京的时间正好重合……太多的巧合累计在一切,就不再是巧合。   可当他愤怒地让完颜廷追击宋国使臣一行人,结果却收到了更大的噩耗。完颜廷为了赶路,一人双马,只带了五百铁甲精骑,结果却兵败身死,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几个逃回来的骑兵,禀报完战况后,也被他愤然斩杀,以泄心头之怒。   杀完人之后,完颜雍才冷静下来,却又有些茫然了。源静泽是方靖远之事,如今只有他一人知道,当时愤然派出完颜廷追杀,太子也曾问过原因,他却不肯说。   说出去,太丢脸。更可怕的事,他现在推行的政令,是基于方靖远当时所献的“良策”,若是被其他人知晓,又当如何?是断然终止,还是继续下去?   从知道方靖远此人的行事风格之后,他就觉得其中一定有诈。可左思右想,眼下朝堂内外一片歌功颂德,让人人称赞,他又想不出其中的问题,以至于这几日都没睡好,眼下乌青一片,接到徐州被围的消息后,更是头疼无比。   金国太子这几日见完颜雍脾气暴躁,旁敲侧击地问过身边人,都只道是完颜廷出事引得皇帝大怒,却不知前因后果,如今见徐州求援,便上前请命。   “父皇仁慈,对宋国君臣太过宽厚,这些人却如此忘恩负义!请父皇准儿臣率兵南下,夺回海州等地,到时候看那些宋人还有何言辞可以狡辩!”   完颜雍摇摇头,说道:“莫说朕刚刚解散了各部联军,让他们都回去休养,就算没解散,你以为,眼下国库还能支撑得起百万?不,十万大军的开销?朕让你主掌户部,就是让你看好国库,当这个皇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对这个儿子,他再了解不过,志大才疏,骄纵狂傲,他若是不能留下个扎实的基业,只怕要不了就得被这儿子败得精光。可这是他与妻子的第一个孩子,妻子与他青梅竹马,恩爱情重,却被完颜亮看中,被逼自尽,成为他毕生伤痛,自称帝起就追封她为皇后,立下太子,并声称永不再立后。   为了夫妻父子之情,他也不能就这样放太子出去,否则以他的狂傲自大,领兵作战,简直是去送菜。   完颜廷那般身经百战的猛将尚且兵败身死,何况这个一直被他保护着的太子呢?   “徐州之事,朕自有主张。那些宋人愿意垦荒种地,且让他们去种,等他们种好了地,来日我们再收回来不也一样?何必现在浪费人力物力?”   “更何况,秋闱将至,此次科举之事,就交由太子你去主持吧!”   历代科举取仕都是天子门生,完颜雍肯放权给他,显然是对太子的信任,太子自是不胜欢喜,连忙致谢告退,前去安排不提。   完颜雍则看着桌面上的舆图,那是他命人特地拿来的中原地图,徐州那一片都被他用朱笔圈了起来。   “方靖远……且让你一步,朕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让一片废土,种出多少粮食?”   事实证明,方靖远他不种粮,种的是各种豆类和芝麻等速生作物,然后,开油坊,榨油,开布坊,织布。   有山有水有磨坊,水磨坊和布坊挨着,每日里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在工人们眼里,这转出来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也不知方使君是何方的神仙下凡,才来海州半年多,就给这里带来了真·翻天覆地的变化。   布坊的工人大多是女子,这些娘子们聚集在一起做工,每日里工坊管三顿饭,她们有工钱拿还可以带点食物回家,就算是逃荒来身无长物的流民,几个月下来也能在海州城找到立足之地。   而流民中原本死亡率最高的老人和孩子,则有安养堂和抚孤院收养,还开办了官家学堂免费给蒙童教学,年纪大点的孩子还可以去“技校”学习手艺,既不用像原来的学徒般苦熬数年才能学到一星半点,也不用担心学成后无处可去,海州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工坊和商铺天天都缺人,有一批学出来点手艺的学生,还不等走出校门就被人抢了个精光,受欢迎的程度简直不下于科考得中的举人。   眼看着秋日将尽,寒风乍起,金木珠数着粮食过日子的时间也快熬到头,准备赶在外面那些“流民”秋收之前,去打个秋风。   徐州的存粮本不算多,只是因为完颜廷带走大部分兵马,城内守军不多,金木珠又赶走了不少有“嫌疑”的宋人,搜刮了城中的大户之后,光是供应守军的话,守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可他咽不下这口气。主将阵亡,他惶恐了一阵子后,燕京没有消息,他就安心自命为徐州刺史,把持了城中事务,可若是城在他手里丢了,那他就彻底没得救了。如今四面环水,他也曾派出一个小队会水的士兵连夜乘黑出城渡河送信求救,结果第二天就看到河对面竖起几个旗杆,上面高挑着那几个士兵的头颅,气得他一个倒仰,险些呕血。   后来看到几次河对岸有金兵信使到来,都被那些“流民”拦下斩杀,金木珠才确认,自己真的守了个孤城。援兵就算来,只怕也要等到冬日河水结冰,可让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宋人在河岸对面庆贺丰收,他岂能甘心。   就算他抢不到那些收成,也不容他们如此从容收获。   “终于忍不住了吗?”方靖远拿着千里镜,看着河对面城墙上的人,如在眼前,金木珠那气得颤抖的胡子,看着这边热闹的人群急得眼都红了的模样,将他此刻的心情暴露无遗,“九郎啊,你报仇的时间快到了,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好了!”霍千钧摩拳擦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几次申请攻打徐州,方靖远总是说时机未到,反而让他成天带人跟着种地,憋得他一肚子火没出撒,好在方靖远为了安慰他,将最新做出来的千里镜送给了他,他才发现了徐州城里派出的探子,来了个守河待鱼,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说,以牙还牙地曝尸示众了几日,直到方靖远得知后命他撤下人头旗,方才不情不愿地打消了筑京观的念头。   方靖远见他杀气腾腾的样子,摇头说道:“莫怪我说你,金兵占领此地已有三十多年,如今此地的汉人,多是原来大宋子民后裔,若是我们夺回徐州,他们亦回回归大宋,至于老弱妇孺之辈……想必九郎不会对他们下手吧?”   霍千钧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知道你心软,我只能保证,不杀平民,不杀俘虏,那些敌人……自是要他们血债血偿!”   “那当然,我又不是那等巴巴着要割肉喂鹰的佛陀。”方靖远点点头,微笑的面庞上浮起一层杀气。   “但凡跟随金木珠出城的,想要烧我良田,杀我百姓,掳我妇孺者,皆格杀勿论!”   金木珠算得十分精心,等到宋人收割之后,庆祝丰收的夜晚,想必会以为他不再敢出去捣乱,放松警惕之后,他再带人出城偷袭,到时候不光要烧光抢光他们的粮食,还要杀光那些成年的男子,抢回那些妇人,让在城里憋了大半年的士卒们可以痛快地尽兴一回。   是夜,看到河对面的宋人欢庆丰收,还燃起了篝火,让金兵在城墙上都能听到他们的欢歌笑语,闻到那随着夜风飘来的酒肉香气,馋得他们恨不得立刻就扑过河去,抢走这一切。   但他们还是耐心地听从金木珠的吩咐,等到了半夜三更之后,对面所有的灯火熄灭,万籁俱寂之时,方才悄悄地打开城门,带着过河的工具,准备渡河去擭取这次丰收的成果。   粮食、女人、酒肉,宋人辛苦半年的成果,都将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金木珠得意地让手下的士兵扛着门板下河,搭成人桥让他渡河。这还是城中一个老夫子献上的妙计,传说是前朝什么战神用过的兵法,叫明修什么道,暗度陈河来着,等他过了河,将那些睡梦中的宋人斩下头颅……   咦?虽说是晚上,今夜月黑风高,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这河水,几时也变得漆黑一片,似乎还有点臭? 第一百零六章 地狱之火   黑色总会给人带来恐惧, 尤其是黑夜中黑色的河水,更让人心生不祥之感。   而在这一刻,忽然有一点火光亮起, 哪怕只有微弱的一点, 也会让人感觉眼前一亮——   金木珠还没反应过来这臭臭的黑水河是怎么回事, 看到那点火光时,先是一喜,可紧接着火花落在河面上,并不似寻常的火遇水则熄,而是呼地一声燃起了一大片, 几乎在转眼间,就从一点星火,蔓延成冲天烈火。   整条河, 河面都燃起了熊熊烈火,黑色的浓烟冲向天际, 与夜色相接,倒像是从夜空中流淌下来的墨色。   而河面上的火, 犹如地狱业火, 漂浮在水面上, 瞬间将它所碰到的一切东西都点燃, 那些想要凫水的金兵, 用来搭桥的门板,碰着就着,一发而不可收拾。   “火……这是魔鬼火!金木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完颜廷得猛火油柜后如得至宝,还特地拿人实验过一番,他当时就在旁边, 亲眼看到人被黑油黏上上,一旦点火,就算泼水上去都无法熄灭,生生将人烧成枯骨方才罢休。   当时见过那场面的人,都管这种水浇不灭的火叫魔鬼火,那种火油是从西北运来,将军一直命人严加看守,直到要去攻打海州时,才将这些火油密封装桶带走。当时他还想留下一点,但被完颜廷阴恻恻的目光一扫,就立刻不敢吭气了。   可谁能想到原以为早被用光了的火油,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周围的惨叫声越来越大,那些被火油点燃的人,拼命地挣扎,想要爬上案去,抓着木板都不肯撒手,金木珠想讨回岸上,却被下面的人掀翻了木板,也跟着拖下水……不,拖进了火里。   看着同伴在那鬼魅般的烈火中挣扎,明明下面就是河水,都无法熄灭这些“鬼火”,但凡下水的人都被烧成了火人,发出焦臭的烧烤的味道,在岸边尚未下水的士兵眼见如此惨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救人,撒开两条腿就往回跑。   他们没有看到,在所有人视线都被这着火的河流吸引时,在上游的某个不起眼的河面上,迅速地搭起一条独木桥,霍千钧带着人飞快地过桥,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藏在城墙下。   他们身上披着土黄色的厚布,那是方靖远和卢氏让岳璃实验了很多次,才调配出最接近徐州城墙下这块土地的颜色,是斑驳的褐色,带着些许黑点和墨绿,看着奇丑无比,可在这个时候,却帮助他们和大地融为一体,哪怕站在城墙上往下看,都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变化。   直到那些从河边侥幸逃回来的士兵叫开城门时,他们身边的土坡忽然动了起来,霍千钧冲在最前面一刀砍倒还没反应过来的金兵,就冲入了城门。   “杀呀!夺下城门!——”   海州军跟着他冲入城门,朝着城墙上冲去,如今城中的守军已所剩无几,只要突破城门,里面根本无险可守。   岳璃跟在最后面,她带着扈三娘和魏楚楚等人负责断后,等人都冲进城门后,她将城门口的一座石狮子搬过来堵在了门轴处,这样就算他们上了城楼,下面有人来也没办法关上城门。   一溜烟火从城门处冲上夜空,炸开一朵璀璨的烟花,比春日里最美的牡丹还要炫目迷人。   “他们得手了!”辛弃疾兴奋地拔剑而起,对方靖远说道:“我这就带人跟上,使君是在此压阵呢,还是与我同行?”   “我……还是善后吧。”方靖远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也无需这些战功来给自己刷声望,自是不与他们相争,眼见辛弃疾快意地长喝一声,带人搭起更多的浮桥,大军浩浩荡荡地冲过河面,直扑向已然城门大开的徐州城。   河面上的火依旧没有熄灭,将这个夜晚照得猩红一片,那些惨叫声却渐渐低落消失,带走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方靖远叹息一声,命人开始准备收拾战场。   他们早就猜到金兵看到收获来临时,会按捺不住,也只有这个机会,才能诱使他们出城,否则以徐州的高墙厚城,防守的箭矢檑木之充足,强攻还不知要投入多少条人命去。   他已替金木珠放出风声,要沂州守军前来会合,双方同时出击,来“扫荡”这些宋人的丰收成果。   就是不知道明日天亮之时,那些沂州守军赶到,看到徐州城头已换上大宋的旗帜,会作何感想。只不过,不论他们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他们也回不去了,魏胜现在应该已经在沂州城下,就等着里应外合,接收那座古城了。   从在这片平原种下第一把种子开始,他等待收获的,就是这两座城。   否则十几万流民到了冬日,无处可去,无险可守,金兵的铁骑踏河而来,他们就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而这两座古城原本都是大宋的要塞重城,占据了这两处,才能够真正将海州、泗州纳入大宋的保护之内,再以此为根基,图谋山东河南等地。   最重要的是,可以让那些在荒野中流亡逃生了近两年的难民们,终于有了一个落足之地,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的保护所。   直到天光大亮,河东的海州军和百姓们都已过河,陆陆续续地进入海州城。前两日他们收获的豆类却并没有跟着送进城来,而是直接运往海州,那边的榨油坊已完全修好,工人也培训完毕,只待这些原料入库,就可以迅速地开始生产油料。   而先前赊购来的粮食,他们已消耗了大半,进城之后,就可以疏通河道,等着南方的粮商直接从运河将粮食送来徐州,再无需经过海州周转。   那些金兵几乎根本不看重水路,甚至还对跑南北货运的商船刻以重税,动辄强行抢夺,杀人越货也不是没干过,再加上几次黄河泛滥,运河淤积,近两年走水路的船只已是越来越少。   他们完全不知道,被他们堵上的这条大动脉,能给北方带来多少生机和利益。   几乎是在方靖远刚传回消息,告知霍家,霍千钧要留在海州军时,霍老爹和岳雷等人就立刻猜到了他的意图。哪怕他给赵昚的密诏里,只说自己在经营海州,为救济沂州和黄河滩区的灾民才向南边请求粮食援助,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也闻到了其中的商机,加上杜十娘和辛家的商行开始在两湖一带大肆收购夏粮运往北方,更引得不少商人也想搭上这艘船赚取商机。   毕竟,南方的经济繁荣,商户多如牛毛,竞争之激烈,使得各家不得不出尽各种手段促销,花样百出自然也就压低了利润,这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市场,谁不想去抢占头筹呢?   更何况,海州这一年的发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当初那些跟着霍千钧投资海州新城商铺的,早就赚翻了几倍,还舍不得卖掉铺子,只要在那港口有这么一家南北铺子,等于坐在收钱,谁不眼馋?   这次看到他们又有了动作,哪怕一开始是赊粮,许多人也咬咬牙认了,毕竟无论是小方探花还是辛家商行,赚钱的名声和信用都是一等一的强,这点前期投入,对他们而言,完全值得。   等打开了徐州城守的仓库,辛弃疾和方靖远就愈发觉得这次投资实在值得。   完颜廷为了攻打海州是下了血本,从周围各城搜刮来的重型攻城器械都带上了,可顺手搜刮抢掠来的金银珠宝都好端端地守在府库之中。金木珠虽是副将,也没敢动府库的东西,还指望着能用这些来跟燕京赎回自己的罪过,不用跟着完颜廷陪葬,结果守到最后,都便宜了方靖远。   “这些……还真是值不少钱呢!”方靖远看着府库中堆积如山的箱子,散落在外的珠宝首饰,有些还带着血,显然是不知从哪家人身上直接抢来的,“有劳幼安兄安排人清点上册,日后再送回临安……”   辛弃疾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使君可有喜欢的,我让人先单独留出来?”   方靖远看到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个时代,战胜之后,是容许将领先拿一部分战利品后,剩下的再上交朝廷,他素来对外物从不上心,压根没想到这一点,可辛弃疾要养手下那么多兵马和情报网人员,自是少不了这一份“分红”。   “我随你,你看着办就好。”   走出府库,方靖远又问了霍千钧和岳璃现在所在的位置,得知两人居然在城中的一家医馆,不禁心头一紧,赶紧让人带路过去。   刀枪无眼,水火无情,纵使他们算计得再周到,这等夜战之中,难免会有混乱产生,那些金兵也不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有些悍勇的金兵甚至抱着攻上城楼的宋军一起跳下城头同归于尽。   零伤亡是不存在的,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霍千钧和岳璃会成为这个名单上的一员。   好在刚走进这家挂着“仁心堂”招牌的医馆,方靖远就听到里面传出霍千钧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可千万别告诉元泽,等会我就先带人出城去沂州和魏将军会合,决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现在什么样?”方靖远哪里肯错过这个好机会,加快步伐走进医馆内室。   正好负责包扎伤口的大夫给霍千钧系好绷带,扶正了他的脸,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进门的方靖远—— 第一百零七章 轻伤重伤   “唔!”   霍千钧一下瞪大了眼伸手想捂住自己的鼻子和额头, 结果一巴掌拍在包好的绷带上,反而疼得惨叫一声,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至于吗?”   方靖远好笑地看着这位仁兄, 脑袋都快包成木乃伊了, 一双眼还在哗哗地淌眼泪, 这模样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只可惜手边没有相机和手机,无法将他这副模样拍下来留存纪念。   “怎么弄成这样的?我听说你是第一个冲进城的,头功啊!”   霍千钧还没收回手去,就听那大夫嫌弃地说道:“都跟你说了别碰别碰, 我见过的狠人多了,都是对别人下手的,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 把自个儿往死里撞的……手放下!让我看看,鼻子再断可就正不回去了!”   大夫训人十分流畅, 霍千钧只好乖乖地放下手,可又不知该把手放哪儿, 只能支棱着两条胳膊, 眼巴巴地看着方靖远。   “是兄弟就不许笑我!”   “好, 不笑, 保证不笑!”方靖远这边才保证完, 那边听岳璃说了霍千钧受伤的经历,着实忍不住,笑喷了出来,“你……你为了抓只狗,结果钻狗洞把自己撞成这样?霍九郎,你今年贵庚啊?”   岳璃已经转过身, 着实不忍心看霍千钧的惨状。   当时看到霍九郎忽然大喊一声去追一只狗时,她也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追着那只小狗一头撞在了墙上,当场鼻血长流额头起包,先前威风凛凛带头冲城的气势荡然无存。   “你还笑你还笑!”霍千钧气得真·鼻子都快歪了,“我还不是因为你!”   “为我?”方靖远一怔:“什么意思?”   霍千钧委屈地说道:“先前你不是成天说到了海州都快累成狗了,也没有临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都不能去皇家园林撸熊猫……我就想着,那条狗看来品种不错,我和阿璃若是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把它养大了,能陪你也能保护你啊……谁让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媳妇都不肯娶,再喊累……以后你就自己累成死狗也别吱声,我才不会管你……”   “我管你!好兄弟,是我不好,我不该笑你。”方靖远没想到平日里看着粗粗拉拉的霍九郎,竟也会有如此心思细腻的时候,不禁动容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养其他狗子的,有你就够了!”   “滚滚滚!你才是狗呢!”霍千钧气得冒烟,“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管你!”   “真要我滚?”方靖远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从腰间解下个鹿皮革囊来,说道:“护身符还要不要了?”   霍千钧一看着鹿皮革囊的大小,眼睛就亮了,“这……是霹雳弹?又做出新的了?”上次若不是有这个护身,他在完颜廷他们杀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没命了,哪里还能坚持等到岳璃的救援。   方靖远笑笑,从里面取出两个拳头大小的铁“核桃”,给他一个,给岳璃一个,“这东西制作工艺比较复杂,还不能大量生产,用起来也比较危险,就留给你们当护身符吧!”   这“霹雳弹”是他在《武经总要》里根据记载抄录下来,又加入了按压式弓弩的设计,加上参考古龙武侠小说中的“暴雨梨花针”设定,弄出来这么一个四不像的东西,看着虽然黑黢黢的比较丑,可真炸起来的杀伤力远超过一般弓弩,而且对使用者的要求比较高。像他这样连一石弓都拉不满的人,若是扔不远,只怕没伤到别人就先伤到自己,除非要跟人同归于尽,否则真不是什么防身好选择。   但对于本身就力大无穷的岳璃和霍千钧来说,这就是不光是对付强敌的杀手锏,还是保命逃命时的大杀器。   “够意思,就是少了点!”有礼物就立刻忘了伤口痛,霍千钧一转头也献宝似地说道:“我也有东西送给你——阿璃?”   岳璃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觉得,霍千钧准备的这个礼物,怎么看怎么跟方靖远不搭……但他这么兴高采烈地提起,她又不得不应了一声,从屋角倒扣着的一个竹篓下面拎出个小东西来,“喏,就这——害得九郎撞扁了鼻子……”   她一说,霍千钧又觉得鼻子开始疼起来,“我这次损失大了……要是鼻子养不好,岂不是毁了小爷我英俊潇洒的相貌?”他越想越愁,越愁看着方靖远就越生气,“原本那些小娘子就光喜欢看元泽的模样,我要是再变丑了……那岂不是更要被他比下去?”   他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举起一只手跃跃欲试,“是兄弟,该同甘共苦吧?我觉得你的鼻子也有点高……要不要我给你……”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人用手指敲了一下,霍千钧愤然回头,却正好对上一只毛绒绒的狗脸,小狗子无辜地瞪着大眼,看到他猛然睁大的眼和近在眼前包成粽子似的脸,当即张开嘴,伸出舌头就舔了一下。   “啊——”霍千钧惨叫一声,捂着鼻子后退几步,“阿璃你故意害我啊啊——”   岳璃把小狗子递给了方靖远,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你要的吗?”   “我哪有?”霍千钧不敢跟她顶嘴,只能捂着自己的鼻子赶紧跑去前面找坐堂的大夫,又被教训了一顿。   岳璃一转头,却见方靖远正单手抱着那只小狗,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它的狗头,刚才还被霍千钧吓了一跳的小家伙在他手里立刻变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臂弯中,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   “先生……真要养狗?”   在她看来,这种小东西软趴趴的,胆子还小,被霍千钧一喊就吓得到处逃窜,还是她亲手抓回来的,可现在见到方靖远居然一副很是熟练的撸狗动作,莫名就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好像……这小东西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某些……关心?照顾?温柔?   她不敢想下去,只是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手背上,那还有在抓狗时,被这小东西抓了一下留下的伤口。   方靖远听她的口气有点低落,刚想点头,却见她低着头,顺着她的视线正好看到她手背上明显的三道抓痕,不由吸了口气,急忙将小狗子放下,塞回竹篓下面,“你的手怎么回事?被狗抓伤的?”   岳璃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一把抓过手去,明明她的力气更大,只要轻轻一挣就能挣脱,她却连动也没动,只是呆呆地点点头,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将手举到面前看了看。   “怎么都不知道清洗伤口呢?”   方靖远看到抓痕中还有泥土掺杂在里面,血虽然已经不再留了,可红红黑黑的三道抓痕在她的手背上,格外的刺眼,他不由立刻皱起眉来。   “都跟你们说多少次了,受伤后最重要的是先清理伤口,无论是刀伤箭伤还是其他的,一旦伤口感染,哪怕是个小伤口都能要了你们的命。”   “更何况这还是被狗抓伤的!你知道这狗有没有病吗?万一有狂犬病怎么办?现在又没有疫苗……不行,过来,我得找大夫先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岳璃就朝前堂走去,那个大夫先前给霍千钧包好伤口,着实没眼看他那八尺大汉眼泪鼻涕的模样,就赶紧避到前堂去坐诊,可没想到才刚出去凳子都没坐热霍千钧就捂着鼻子追了出来,他这才刚给霍千钧检查完鼻子,确定没有再出二次伤害,就见方靖远急急慌慌地拉着岳璃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喊他,使他的眉心都跟着一跳,总觉得,这几个年轻人不怎么靠谱啊!   “大夫你快给她看看,她的手被狗子抓伤了,得好生清洗消毒吧?有没有什么防止狂犬症或者发烧发热之类的药给她抓一点?内服还是外敷好?”   方靖远噼里啪啦说了一串,一伸手差点把岳璃的手怼到老大夫的脸上让人看。   老大夫看着岳璃手背上那三道血痕,都已经结成血痂,不出三天就能褪光,而这位新来的俊美男子先前看着还比较正常,这会儿却也着急上火得跟天快塌了似的,不等他开口,就快自己都安排完了只等他动笔开方子了。   “你既然这么清楚,不如笔给你,你来?”   “呃……”方靖远被噎了个无语,讪讪地说道:“大夫请勿见怪,我也是一时着急,多有冒犯。只是这小狗多在外活动,不知爪子上是否沾染什么病菌……若是有什么万一……岂不误了治疗?”   老大夫哼了一声,说道:“老夫难道不知?且用艾草和青蒿汁液清洗浸泡,老夫再给你开点清火解毒的药物。以往亦曾有人被猫狗抓伤咬伤后发狂发热而亡,或许就是你所说的狂犬之症?你又是从何得知?那病菌是何物?你先一一说清楚,我再开药。”   “啊……呃……”方靖远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吐露出一大串超出这个时代的专用语,这坑挖的,该怎么圆回去?一时间,他连自己还抓着岳璃的手没放开都忘了。   “什么?”霍千钧却听得大吃一惊,问道:“被狗抓一下就会发狂死人?那这狗可不能养,连阿璃都会被抓伤,元泽你岂不是更不行……让我看看阿璃伤势如何?都是我不好,不该想着去抓狗给你……哎呦!”   他刚从方靖远手里抢过岳璃的手,就被她用另一只手又敲了脑袋,一脸懵逼地看着她:“我就是看看……”   岳璃收回手去,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就看,动什么手……有劳大夫开药,我自己去弄就行。”   老大夫满意地点点头,开了药方给她,扣下方靖远作答。   霍千钧捂着脑袋,想哭。为什么元泽一直抓着她的手都没事,他才动一下就挨打,这个世界对他果然还是太残忍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你要是爪子再伸到先生身上,我还可以更残忍。   小霍:┭┮﹏┭┮ 第一百零八章 男女之别   霍千钧十分受伤, 万分委屈,依然被大夫赶出了医馆,反倒是方靖远被“扣留”下来。   他坚持要让老大夫给岳璃开药疗伤, 还盯着人给清洗消毒包扎伤口, 千叮万嘱让她有任何不适的时候千万别硬抗, 一定要来诊治喝药……啰嗦的程度令所有人叹为观止,都深深地羡慕岳璃有这样一位“师父”。   方靖远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哪里知道“狂犬病”的可怕之处,哪怕是一个平时看来再乖巧无害的小狗,都有可能携带这种到21世纪都致死率居高不下的病毒, 若是一个不慎,旁人只当是风寒发热,后果则不堪设想。   就算岳璃只是被抓伤了手背, 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也要做好百分百的防备, 绝不敢掉以轻心。   结果就被人当“笑话”看不说,还被老大夫扣下问个不停, 就连岳璃看他的眼神, 也是怪怪的, 说不出是想笑还是受用。   真·心累。   但他还是盯着绣帛儿帮岳璃清洗伤口, 上药后, 方才跟老大夫商量合作之事。   没错,是合作。   想从他这里掏点东西出去,不付出代价是不行滴。   尤其是从上次绣帛儿回来说要退伍学医,他才恍然意识到军医方面的培训他落后了,原来在临安时官方就办有医学院,也有官方太医署下的医药局负责防疫和研究药方的工作, 他对这方面不了解,也就不曾插手,只是在培训海州狸时,简单地讲了一些自己知道的卫生和医疗急救常识。   方靖远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多讲了一些,加上绣帛儿的胆大心细手快,才能在那么差的环境下将霍千钧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可要是真在海州办医学院和培训军医和护士,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海州本身就是才收复一年多的新城,很多方面都不够完善,就算有了几家医馆和药铺,里面也缺少名医坐诊,更不用说肯将自己的医术传授给其他人的医生。   在这个视“祖传秘方”为传家宝的时代,想要人完全无私地传授一门技艺,还不是几个“弟子”而是一群“学生”,太难了。   找不到合适的老师,自然也就无法开办医学院,方靖远原本就为此事发愁,现在看到这位老大夫,一把雪白的胡子和花白的头发,年纪不轻脾气不小,显然是个有本事的,也就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所谓医者父母心,一人之力能救治的病人终究有限,若是能将医术传授更多,让更多知道急救和卫生常识,就能避免很多本不应当加重的病情。老人家您见多识广,医术高超,想必比我更懂此中道理,若是您肯出面,我愿在此地筹建医学院,广招学徒,将您的医术发扬光大,以后著书立说,定能名垂青史……”   “以后的事先不必说了,”老大夫捋着胡子,盯着他若有所思,“老夫姓钱,原本是汴京太医署的,因一次误诊被贬,后来汴京沦陷,便回了老家,在这开家医馆混口饭吃,今日遇到你们,倒也是一桩缘分……”   “原来是钱太医,失敬失敬。”方靖远大喜过望,原本是想试探下这位老人,可没想到平白捡到个前朝太医,三四十年前汴京的太医,现在看着也有七八十岁,竟如此老当益壮,想来医术也不会差了,“不知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钱太医哼了一声,斜乜了他一眼,“老夫就是从当初汴京的医学院出来的,再开个医学院倒也不是难事,只是你得先给我讲清楚,那狂犬病到底是何来历,还有什么是病菌……你不说清楚,别说请我去,自己也甭想走!”   “好吧!”方靖远无可奈何,只得先说明自己也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至于那病菌实验……他现在做出的千里镜倍数不够,还不足以做出显微镜来观察细菌,只能含糊过去,再三申明自己不懂医术,方才让钱太医松口,不过最后提及想让绣帛儿拜师时,老太医又断然拒绝。   “哪有女子学医之事?望闻问切,皆需要亲身接触病患方可,哪个女儿家能不顾名节……”   一听名节就头疼的方靖远赶紧打断他的话问道:“那不知钱太医以前可否为女子诊治?难道以前宫中的太医,给后妃们诊治,都能不通过诊脉,还是能悬丝诊脉?隔着衣服也行?这样岂不是很容易误诊?现在呢?您这里难道不收女病患?压根不给女子看病?不是吧……”   他一脸诚挚的表情,偏偏又用好奇的口吻说着些气死人的话。   “放肆!”钱太医一张老脸瞬间涨红,狠狠地瞪着他,“医者父母心,在医者眼中,不分男女,岂会因患者性别而拒诊……”   “那不就得了!”方靖远一拍手,笑道:“对患者都可以不分性别,徒弟不也一样?更何况正如老太医您所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很多女子生病,并不方便跟男医生说清楚病情,若是换了女医生女大夫,岂不要容易的多?我听闻以前后宫中也有过医女,尤其擅长妇科儿科。可见并非女子不能习医,而是一些偏见和习俗束缚,不给她们机会而已。”   “更何况,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徒弟,她单凭一套针线,什么都没学过的前提下,就在霍千钧胸口中刀时,替他缝合伤口,才救回了他的一条性命。不行你回头可以再看看霍千钧的伤口愈合情况,绣帛儿有这方面的天分,若是老太医肯收她为徒,定然不会辱没您的医术传承。”   “霍小将军的伤口,是你说的那个小娘子‘缝合’的?”钱太医一怔,霍千钧撞坏了鼻子和额头被送来诊治时,他并没当回事,后来检查是看到他胸口的刀疤,以为是名家出手,却没想到,竟是个根本不懂医术的小娘子。   方靖远给他说了下当时霍千钧受伤的情况,危急之下,岳璃能当机立断,放手让绣帛儿尝试只是“听过”的伤口缝合术,几个女子的胆大心细,霍千钧自身的身体强健和求生欲旺盛,才让这次外伤手术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   但无论如何,绣帛儿都是首功。她既然有心学医,方靖远自然要想办法给她找个师父,让她能够成为以后海州狸的当家军医。   这时候,趁热打铁,将绣帛儿推荐给老太医,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钱太医没想到他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这么强,知道他是海州制置使,只是收复徐州后,这医学院开在哪里,他能说得了算?不过这个会缝合伤口的小娘子,他倒是有兴趣再了解一下。活了八十岁了,很多事早就看开了,尤其是经历过后宫之事,他早年被排挤出太医署,心灰意冷,如今眼看快入土了,被方靖远却说得动了心,若是真能办成医学院,又这位方使君撑腰,他都看过不计其数的女病患了,还怕收几个女弟子吗?   正如方靖远所说,很多时候,需要出入内院的医者,真是女子更方便一些。   “好吧,那就让她先留下,老夫考校一番,再做决定。至于医学院……且看方使君定在何处兴办再说吧!”   “多谢钱太医!绣帛儿就交给您了!”   方靖远十分开心地丢下绣帛儿,让人把那只小狗先装笼子里送去府衙,自己则押着“受伤”的岳璃去进补,一口气从钱太医的铺子里打包了好些补血补气的药材,又要了两个药膳的方子,气得老太医都吹胡子瞪眼了,方才拉着岳璃离开。   “你这几日太过辛劳,今天又耗费了不少精神,还失血过多,一定要好好补补。”   岳璃默默地看看自己被包成球的手,想到先前那刚流了一点血就结痂凝固的抓伤,好吧,先生说是就是,做弟子的,当然不能违逆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想到另一个真·失血过多·霍九郎,又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叫上九郎?他今天也流了不少血……”   “没错,我已经让人去派发安民告示,收拾府衙,到时候让他一起住进来,有什么好吃的能少得了他呢?就算不不叫,他那狗鼻子闻到也得跑来……”方靖远一提到霍千钧的鼻子,又忍不住笑了,“不过今天他鼻子受了伤,不知道还能不能那么灵光。难得他如今这般勇猛……不过阿璃,入城的首功,你是让与他的吗?”   当时定下的攻城计划,是岳璃和霍千钧一起带队冲城,而后来霍千钧先进城而岳璃断后,显然是并不想与他争功,否则以岳璃的本事,霍千钧就算再插上一对翅膀也未必能拔得头筹。   岳璃摇摇头,说道:“谈不上让不让的,九郎能冲杀在前,是他的本事,总要有人断后看着城门的,先生说过,能以最小的代价夺城才是关键,不是吗?”   “你能这么想就好!”方靖远大感欣慰,深觉自己教导有方,教出的弟子不骄不躁,谦虚谨慎,简直是他的翻板,“我终究只是海州制置使,朝廷定会派人来接管徐州,九郎有此功绩,或能留在徐州镇守,你……”   “弟子自然是道:“先生在哪,弟子就在哪!”   她的声音清亮干脆,不容置疑,方靖远听得却忽地有些恍惚,对上她无比坚决的眼神,莫名地心跳乱了一拍,“好!好……” 第一百零九章 挥手自去   原本在方靖远看来, 既然拿下了徐州,接管徐州也是顺理成章,然而被辛弃疾和老太医提醒之后, 他才意识到, 自己险些犯下大错。   莫说他只是海州制置使, 就算真的让他领兵作战,打下来的地盘,也得交归朝廷安排,先前他拿下沭阳后,临安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打算派人来“辅佐”他,先前认定海州是金国内部的飞地,早晚会被金人夺回, 谁都不愿跟着他来送死,现在情势一变, 死地变福地不说,还是个遍地黄金的聚宝盆, 来转一圈回去的人都发了财, 恨不得再抓紧时间跑几趟船, 多赚个金山银山回去。   看到海州如此赚钱, 那些先前将这里当成虎穴狼窝的人就开始后悔了, 早知如此,哪怕派几个族中子弟跟着去历练也行啊,没见霍家那个纨绔九郎,才不过去了半年,就立下多少功勋,就连范成大学士出使归来, 都对他赞不绝口,让他留在海州,官家奖赏不说,一下子连升三级,让那些在临安苦熬满三年得优评才能升半级一级的人眼都红了。   升官、发财,每一样都是他们汲汲营营追求着的,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弃了、错过了。   若是大家都得不到也就罢了,可偏偏就有霍千钧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榜样竖在那儿,好像一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当初他们不看好方元泽,认为他是自寻死路,被太上皇厌弃,被官家放弃的人,还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只有霍家和岳家那样的粗人才会跟着他走,多少世家勋贵当初对他们有多少的不屑一顾,现在就有多少的羡慕嫉妒。   瘦田无人耕,耕开人人抢。   自古如此,从无例外。   原本想着就近将医学院建在徐州的方靖远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医学院设立在海州,毕竟海州在他的管理下,如今已是蒸蒸日上,民心安稳,因为长期与外界通商,消息灵通之余,相对风气开放,很多行业都有女子经营,故而并不似其他地区那般墨守成规,他想让男女同校学医,在徐州怕是连招生都困难,在海州却绝对没有问题。   只是可惜了这边的资源,无论是土地还是山林药草资源,中原地区都比海州要好的多,但这里始终不能由他来经营……方靖远灵机一动,忽地想到了一个人。   赵昚在收到他的密信后,也是同样的头疼并快乐着。这几日得到战报,说海州军两面出击,辛弃疾拿下了沂州城,岳璃和霍千钧夺回了徐州,他差点就没控制住情绪从椅子上跳起来。   看着那些老臣们一个个“慷慨激昂”地表忠心之余,都开始积极上书,要求前去接收徐州,助一臂之力。   还有人说方靖远年轻冲动,经营海州已是冒进,如今虽夺回徐州和沂州,但徐州这等军机重地,定要派个老成持重之人前去镇守,方才能为北伐奠定基础。   他们虽然终于认可了赵昚的北伐计划,却开始拼命地争夺各自的权利,开始计划如何分割已到手的战利品,甚至连先前都已经打算“还”给金国的泗州和秦州等地,也有人开始要求前去镇守,还大义凛然地说什么愿为国捐躯,以身抗敌……   若是在海州大捷之前,赵昚或许还会信他们几分,可先前在方靖远去海州的时候,在范成大要出使金国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退避三合,嘲讽庆幸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早已不信这些老臣,却又不得不用,只等着那些刚录取的进士们早些成长起来,让他能有更多的可用之才。   不过,看到方靖远的密信后,他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些可用之人。   很快,诏书颁下,赵士程调任徐州刺史,兼管泗州,辛弃疾为沂州制置使,方靖远、魏胜、岳璃、霍千钧等人品级各有擢升,暂不调任。   张浚开始调动西南川省北上,而中原有赵士程负责,东有海州方靖远和辛弃疾呼应,这条战线终于可以连成一气,只待兵精粮足之日,便可启动北伐之战,一圆他们几十年来光复故土的梦想。   有人心怀梦想,有人心怀龌龊,这世界永远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   方靖远身为海州制置使,也不便在徐州久留,干脆就留下霍千钧在这里镇守,等着接应赵士程,然后便打包了老太医师徒六个全家上百口人,一起回了海州。   他还真没想到,这几十年老太医的徐州一带,出了隐姓埋名开了个小医馆之外,还收了不少弟子,散居各地,原本因为完颜廷兵败之事,徐州人心惶惶,他们早有打算离开,可没想到徐州被围,想走都走不了,最后反倒便宜了方靖远。   因为老太医的一手医术,哪怕低调,在城里也没人欺辱,只是眼看周围的亲友被金兵欺凌,他也十分揪心,平时动辄生个病关个门的,医馆也是勉强维持生计,可没想到,宋军进城的第一天,霍千钧就撞坏了鼻子跑来求医,那张脸,让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霍家的后辈,才会对他那般不客气。   当初还在汴京的时候,他跟霍家老太爷还曾有过几分交情,见过霍老爹,霍千钧跟他爹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标志性的霍家人长相,想认错都很难。   有这份渊源在,老太医才肯答应方靖远的要求,连通家人和弟子们一起搬去海州。   至于其他人,一见宋军夺回徐州,就知道战事将起,徐州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宋军要北上,还是金兵要南下,都少不了要在此会战。如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能有机会跟着海州军离开,自是求之不得。   起初只说是带上老太医和家人,后来又加上他那些闻讯赶来的弟子,以及弟子的家人们,这队伍就从十几个变成几十个最后竟有上百人之多。老太医原本还担心方靖远会因此不悦,不想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由此得了启发,在城中发了告示,愿意去海州经营和开荒的,但有一技之长,都可以跟着他一起走。   结果,哪怕留下了数万流民在徐州,仍有上万人浩浩荡荡地要跟着方靖远回了海州。   就连霍千钧都恨不得跟着一起走,“要不等赵使君来了,我就回海州?”   方靖远打了个哈哈,笑道:“你不是要建功立业吗?在这边要打的仗,可比海州多多了,跟我回去,前程不要了?”   霍千钧挠挠头,纠结了一下,说道:“其实……这次我立功也多亏阿璃帮忙,还有你出谋划策,要单靠我自己……我心里还真没底。何况赵使君来时肯定也会带人过来,到时候我交接给他们,不就可以回去了?”   方靖远没告诉他,当初给赵昚写信时,就建议将霍千钧留在徐州,霍家在军中素有威望,就算朝中再派将领来,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反倒是岳璃因为身为女子,岳家又多年被贬斥在外,与新一代的军中将领几乎没几个相熟的,若是留在徐州,怕被人欺负了去。   加上岳璃本人也愿意跟在他身边,他就偏心了一回,留下了霍九郎,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心下倒是有几分愧疚,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到时候……你且看朝廷的如何任命再说吧!若有难处,尽管派人来海州。你放心,就算你留在徐州,你那些铺子,我也会让你替你看着的,保证亏不了你的。”   上次霍千钧随范成大出使,心心念念就是他那些铺子和未完成的交易,方靖远都安排人以租抵货,除了留两间自用外,其他的都租出去,用租金换回足够的货物送回临安,让霍家和跟着他一起的人都大赚了一笔,才使得海州这个聚宝盆之名传遍临安,从一块海外飞地成为人人垂涎的黄金之地。   霍千钧从那一回开始,就愈发心安理得地将手头的资产都丢给他打理,还理直气壮地说是兄弟当有之义,反正他的钱还是方靖远的钱都无所谓,只要方靖远说句话,要多少他都给。   方靖远哪里肯要他的钱,给他写好了契书,派专人打理,每月报账也是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当初无论是霍家还是霍千钧,对他都尽心尽力的照顾,虽说他并不愿冠上霍家的名号,娶个霍家女,可帮忙教人打理生意的事,不过举手之劳,就连负责的账房和掌柜,都是他亲自培训的霍家人,如此既能保证亲兄弟明算账,也能保证不会亏了这个当初肯倾尽所有来支持他的兄弟。   霍千钧听他如此保证,安心之余,仍有些被丢下的委屈,“我又不缺钱……若是赵使君这边有人,我就回去找你们啊!”   “好好好!我们先回去,等你回来再聚。”方靖远眼看着队伍已经走远,岳璃也巡视完前队,回来催他,他只好赶紧上马,冲霍千钧挥手告别,“你赶紧回去吧,徐州城就先交给你守着了!”   岳璃也跟着说道:“守城之事,责任重大,九郎你才立下大功,切不可疏忽大意啊!”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守好徐州,绝不会让任何人夺去的!”霍千钧肃然而立,冲两人挥手告别。   只是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留下的身影越来越小,听着风声中传来越来越远的马嘶声和脚步声,莫名地还是觉得有种苍凉之意涌上心头。   “元泽说得没错,我能独当一面,我都能第一个冲进城门,区区守城而已,小事一桩,我行的!” 第一百一十章 农夫与蛇   带着老太医回海州, 方靖远才是真正“痛并快乐着”。   这个时代,很多医生都是由儒入医,跟后世弃医从文的文豪完全不同, 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很多大夫的学识丝毫不逊于读书人, 当朝的太医院里甚至还有过考中进士的名医,钱太医虽然不曾中过进士,可在徐州隐姓埋名多年,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各种医书,都翻了不知多少遍, 背的滚瓜烂熟,突然间从方靖远这里听到几个闻所未闻的名词,还说得头头是道, 他就上心了,不挖出来问个究竟, 那是决不罢休的。   可方靖远对医术完全是门外汉啊,顶多是生活在信息时代, 从小接触的各种基本卫生常识和对一些传染病预防措施和急救方式有些了解, 知道可以用酒精烈酒消毒, 知道传染病是因为病毒而起, 但不等于他就明白其中原理啊!   结果被老太医一路上刨根问底地逮着问了两天, 直到进入海州城,他才能借口州府的事务繁多,无数公文等着他去处理,让人先带老太医一行人去云台山下的学院落脚,自己则逃也似地回了府衙。   哪怕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也好过被老太医问得搜肠刮肚。   云台山那边的学院目前还是个综合学院, 从府学、算学到他新开的工学和农学,都安排在了一起,一方面便于管理,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各个学府能互通,哪怕是府学生,想要学习算学,了解工学,也可以抽时间过去旁听。   在他看来,那些考了进士入朝为官的人,要治理一州一县,光是读懂四书五经还不够,要了解农桑水利,才能督进开荒种植,增产增收,更不用说算学和工学,哪怕州县衙内都有六科吏房,但作为府君若是连基本的账簿也看不懂,就很容易被手下的胥吏蒙骗。   这些杂学虽不是科举的必修课,但只要多学一点,开阔眼界,增广见闻,总能对学问有所增益。   反正那里都已经有不少杂学,再多一门医学课也不算什么,方靖远就毫不客气地将钱太医一行先安置在云台学院,然后再吩咐人将府库里的“办学基金”点算出来,直接安排下医学院的建设进度,排在了所有学院的最前列。   没办法,海州缺人,尤其缺医生,军中这两年战事不断,未来尚有大仗要打,更是需要大量的军医和护理人员,就指着钱太医给带出学生来呢。   既然打着办公的旗号溜回来,方靖远还是老老实实地翻了一遍这几日堆积的公文,让岳璃先去安顿海州狸的娘子们。   刚翻了几本,他忽地停下手来,打开其中一份案卷,仔细地再看了两遍,又跟其他几分诉状对照了一下,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让人请负责讼案的推官林世仪过来。   这位林推官是早他一榜的进士,精于律法,只是先前在临安并不得意,后来海州正式归宋,开府点官之时,他便主动要求过来任职,倒也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并无徇私枉法之事。   方靖远等他过来后,将抽出来的几份卷宗都递给他,“怎地最近的争产案多了这些?这桩杀夫案定案如此之快,人证物证可否齐备?”   林推官先向他行了一礼,方才说道:“先前海州贫瘠,又是战乱之地,有不少人家失散在外,及至使君到来,开荒通商,短短一年间让海州大为改观,如今海州地价和房价暴涨,有些是昔日旧主回来的纠纷,有些则是亲友利益熏心霸占财产,再加上还有些豪强利用权势谋夺他人田地……下官皆根据我大宋刑统判案,还请使君过目批核。至于那杀夫案……凶手系被当场擒获,自行供认不讳,只是碍于她曾从军之故,暂缓定罪,使君若有疑问,下官这就使人将她提来问话。”   “好吧,”方靖远正是看到那女犯的人名眼熟,才会多问了几句,一问果然是曾经从军之人,想来就是那位被因泄露营中规定而岳璃逐出军营的林梅儿。   她本是跟着魏楚楚一起加入海州狸的,出身军户,却自幼被亲娘灌输了满脑子的三从四德,就连从军也是陪着魏楚楚来“镀个金”,以求获得个好出身能嫁个更好的人家。   若她只是自己恨嫁也就罢了,眼见绣帛儿立功得赏,就私下里将其所得商铺只能传给子孙而不得转卖的消息告知其母,引来一些贪婪之辈对绣帛儿追逐骚扰,岳璃便将她取消军籍,赶出了军营。   如此才不过半年时间,她竟已嫁人不说,还犯下杀夫重罪,被人当场擒获,方靖远着实有些吃惊,便忍不住要问个清楚。   林推官正因为知道林梅儿的出身,才会将此案暂且压下,等候方靖远回来发落,此时见他问起,自是无有不答。   原来林梅儿被逐出海州狸后,林母眼见失了绣帛儿这一大注财,又没了林梅儿的饷银收入,便干脆地将她嫁了出去,嫁的正是当时骚扰绣帛儿却被她丢出门去的那位油腻大叔。   那人也不是什么林母的弟弟,而是个地痞,看上了绣帛儿的铺子,得知林母的女儿是绣帛儿的同僚,就打听了绣帛儿的假期和在家的时间,上门求娶不成,就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不想绣帛儿何等出身,临安城女飐中一等一的高手,莫说是个地痞,就是海州军中的男儿,能打过她的也不过十指之数。   那地痞偷香不成反挨打,就赖上了林母,林母先前收了他的钱,这会儿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最后只得将女儿“赔”给了他做填房。   林梅儿哪里想到先前劝过绣帛儿的话,最终都会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后悔不说,被自家爹娘绑着上轿嫁人,连跑都跑不掉。   她自觉嫁得委屈,可受了老娘的教诲,本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认了,可不想那地痞心心念念想着没到手的铺子,对被赶出海州狸的林梅儿是一万个不满意,动辄打骂不说,还多方羞辱。   林梅儿这日被打得急了,终于忍不住还手,哪怕她在海州狸中是最菜的新人,可学过的招数都是克敌制胜的必杀之技,那地痞虽是嘴上厉害,对她拳打脚踢,却对她毫无防备,在她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接着巧劲扭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他那个已有十来岁的儿子平时就好跟着老子一起欺辱继母,乐得在一旁煽风点火地看他打人,可没想到继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命,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哇哇大叫着将四邻都喊了来。   林梅儿杀人之后也傻了眼,这一招还是当初绣帛儿教她的柔术,练习时她并不觉得有多厉害,有那些年长的狸娘护着她,她也未曾真正与敌人交过手,更何况出嫁小半年来,昔日所学几乎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平日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未曾想过还手,而这次则是因为她已有身孕,眼看再挨打就保不住孩子,才会还手。   可她原本只是想制住那人,不让他再动手,可没想到下意识之间使出的招数,竟然一下子就能杀死一个人。   林梅儿当时就懵了,才会任由邻居和继子将她扭送到官府,当时懵懵懂懂地点头承认,直到要签押时,才开始喊冤。   正好那几日方靖远和辛弃疾都不在海州城中,林推官也不敢擅自做主,就先将她收押,等候发落。   方靖远听到最后,有些无语,便问道:“既然此案有众多目击证人,又是当场擒获凶犯,她也认了是自己亲手杀人,还有什么冤要喊?”   林推官抬头望向方靖远,见他丝毫没有为林梅儿开脱的意思,方才说道:“她说这招‘缠丝手’是绣帛儿教给她的,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招能杀死人,只是在情急之下,错手杀了吴江,若非要定她的罪,那教她的绣帛儿一样有罪……”   “胡说八道!简直岂有此理!”方靖远闻言大怒,差点就拍案而起,“简直是一派胡言!当初她从军学艺,学的自然是上阵杀敌之术,岂有不知自己所学能不能杀人的?己身不正,既不能自立,又不敢负责,居然还有胆子攀诬他人,此女当真是蛇心狼牙,专门反咬他们,不识好歹!”   “是是!”林推官一边应声,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她当时在公堂之上喊冤,押送她来的邻居和她的继子都听到了,她家人亦递交状纸,状告绣帛儿居心不良,教人杀手,谋杀亲夫……”   “他们还有脸告绣帛儿?”方靖远怒极反笑,忽地明白过来,“那个林梅儿,只怕是对绣帛儿怀恨在心,恨她当初不肯嫁给吴江,才让她落得如此地步。可她就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她,绣帛儿又怎会被这等无赖之人盯上?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林推官苦着脸说道:“话虽如此,可林家和吴家都坚持要告绣帛儿,甚至要海州狸负连带责任。说什么若非林梅儿在海州狸学得不守妇道,也不会胆大包天地对夫君出手,以致犯下杀夫之罪……”   “这几日他们煽动民众,奔走相告,还去海州狸的营地闹事,要她们交出绣帛儿……”   他这么一说,方靖远霍然起身,想起岳璃正带着绣帛儿她们回营地安置,只怕要跟那些闹事的人撞个正着。   “立刻带人,随我去海州狸营地。那些胆敢闹事的刁民,一律绑回来收监!”   “是!”林推官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恼怒,压根没有将绣帛儿交出来平息民愤之意,想到自己先前压下这官司时的顾忌,不由在心中暗暗苦笑之余,倒也有几分心安。毕竟,有个在出事的时候肯挺身而出保护你的上司,而不是遇事就把你推出去顶缸的上司,更让人能安心做事,踏实做人。   海州狸的营地在海州城东北方向,背山面海,是从海州军中单独划出的一片营区,因为要给狸娘们各种训练之用,与海州军之间还隔了约莫有百余丈空地,以免两军之间发生误会。   先前岳璃就曾因为海州斥候有事没事地在营地外晃悠着窥伺自己的女兵,才提出狸娘们挑战海州军斥候小队的比赛,最后因沭阳一战隋畅等人输得心服口服,再无二话,平日里就算见到狸娘,一个个也不再偷摸着说说笑笑,而是赶紧目不斜视地走开,生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几日海州狸有一半人手都随着岳璃和方靖远出征徐州,留下的人平日都紧闭营门,足不出户,在里面正常训练,反正吃喝都由军营厨房统一派送,也饿不着她们,不如趁着岳璃不在时好生训练,下次就有机会跟着她一起出去作战,赢取战功和奖励。   可如今有数十人手拎着竹筐堵在海州狸的营门口,将里面的烂菜叶和臭鸡蛋朝着营门上砸去,嘴里更是不干不净地胡乱扯骂,里面的人听得虽是恼怒,但一无军令二无对策,她们总不能因为对方骂人就去揍这些老弱妇孺,只能闭门不答,任她们在外叫嚣。。   “交出绣帛儿!严惩杀人狸!”   “什么海州狸,分明是一群狐狸精!吸人精血,害人性命——”   “杀人偿命!交出凶手!”   林母穿着一身白衣,嚎啕大哭,“我苦命的梅儿啊,是娘不好,是娘不该让你参军去当什么狸娘,谁想你跟她们学得如此不守妇道,是娘害了你,娘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替你伸冤报仇啊!”   “交出绣帛儿!”   “交出绣帛儿!!”   吴江之子吴小春披麻戴孝地站在林母身边,起初看到营房的围墙和箭塔上闪烁着的刀枪光影还有些害怕,等其他人都开始怒喊这朝营门扔去无数烂菜叶和臭鸡蛋,里面却毫无反应时,他也跟着大叫起来,跳着脚将臭鸡蛋狠狠地砸在营门上,看着那稀烂的蛋黄蛋清将木制的营门弄得乌七八糟,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若是在从前,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营地闹事,别说在营地,就算在城中街市上,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那些金兵,都随时有可能掉脑袋。   可如今,自从方使君到来,严格约束军纪,寻常都看不到士卒在街头行走,负责巡逻的都换成了府衙的衙差。那些衙差负责城中诸多杂役,分水火六班,大多都是本地住户的弟子,行事更为亲民,养得海州城的百姓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林梅儿之父林庆安本是海州军的一个小校,家中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也颇为疼惜,方才纵容她跟着学了几分武艺,正好魏胜举兵拿下海州后,收编了原海州军中的汉人,林庆安得知魏胜的女儿亦喜好玩枪舞棍的,就让林梅儿跟着报名去做了魏楚楚的亲随,后来才会一起入海州狸。   由始至终,对他们而言,追随魏楚楚和海州狸,都是寻找向上爬的机会,尤其是得知方靖远和辛弃疾等新来的府官都未曾娶妻,更是抱了十二万分的希望,哪怕不得正妻之位,能做个妾侍都相当于麻雀飞上枝头。   谁能想到,这几位对女子根本不假颜色,把她们统统丢给岳璃操练得死去活来,眼看着他们连魏楚楚都不曾放在眼里,走过她们身边时,压根没把她们当成女儿家看待,林梅儿才知道这算盘是彻底打错了。   眼见算计不成,林家人本想直接让林梅儿找借口退伍,沭阳一战着实吓着了她,她原以为海州狸就是做些传话跑腿,搜集情报打探消息的活计,哪想到真要上阵厮杀与那些男人拼死拼活的。   是绣帛儿立功受奖刺激到了她,眼红绣帛儿得到的嘉奖,可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拼不到的,就想着让林母找人说和,算计了绣帛儿的铺子。   在她看来,绣帛儿这样二十四五的“老女人”,有人肯娶都是天上掉馅饼,吴江给了林母一百两银子,就是为了谋算绣帛儿的铺子,结果却被绣帛儿打了个半死丢出墙去,还威胁了一番,再不敢动她的主意,只好反咬一口,找上了林家。   这些人都是海州的坐地户,当年大宋在时,他们吃大宋的粮饷,当大宋的子民,而金人占城时,他们也领金人的粮饷,做金国的顺民。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宋金之分,只要谁给粮饷,就给谁干活。   金人残暴,他们就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给人扛活,换了宋人为官,约束严格,不许军官吃空饷,更不许擅自扰民,欺行霸市,海州城眼见着蒸蒸日上地发展起来,可相形之下他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到手的银子林母自然是不肯再还回去,更何况她早就给儿子盖房买地花得七七八八,如今想还也拿不出来,只得把林梅儿嫁了过去抵债,酿成今日苦果。   林母和林梅儿一样,都将所有怨恨都堆在了绣帛儿身上,若是当初她肯嫁给吴江,岂非皆大欢喜,又何至于此?   左右方使君下过告示,官兵不得擅自对百姓出手,林梅儿父女平日对这条规矩嗤之以鼻,如今却正好借着这机会闹上军营,就是想要从绣帛儿身上讨回好处,甚至闹大了的话,说不定还能替林梅儿摆脱死罪。   岳璃和绣帛儿一行人刚走近营地,就听得前方鬼哭狼嚎的,她听了几句没明白怎么回事,却知道这些人是来找绣帛儿的麻烦,当即让绣帛儿从后上入营,自己带人上前,厉声问道:“尔等何人,敢在我军营地闹事,莫非是金人派来的奸细?给我拿下——”   “我们不是奸细!”林母哪里想到她一回来,先不问是非,张口就将他们打成奸细要拿下,急忙说道:“岳小将军,奴家是林梅儿的亲娘,她虽说从你这里退伍,可你们营中的绣帛儿不怀好意,教她杀人手法,以致梅儿误杀亲夫,如今要被府衙问罪,还请岳将军开恩,交出绣帛儿,救我家梅儿一命!”   说着,她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岳璃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停,“我家梅儿素来胆小,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哪里敢杀人啊!都是那个绣帛儿故意教坏我女儿,才害得她失手杀了亲夫,造孽啊!这什么海州狸狐狸精的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女儿家不嫁人生子还杀人要命,可怜我家梅儿都身怀六甲,还要背负杀夫罪名,真是苍天不公啊……”   “是不公。”岳璃冷冷地俯视着她,说道:“我若早知道林梅儿是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当初就不该收她入营,更不该放她活着离开。”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犹如枚枚冰锥,锥锥刺人心,让人霎时间从头冷到脚。   林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向她,却被她身上的杀气震慑,不敢妄动,只能低声说道:“你……你不能……梅儿也是海州狸的人,求你……求你救救她啊!她还小,她不能就这么死啊……”   “她早就不是海州狸的人了。”岳璃扫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从她泄露营中消息给你,就已经违反军规,我没杖责三十只赶她出营,已是给她面子……”   “原来梅儿是被赶出军营,不是自己要嫁人离开的啊!”   跟着林母一起来的亲友闻言大惊,虽不敢上前,却忍不住议论起来。   “难怪她一回来就急火火地成亲嫁人,早先也没听说她定亲啊!”   “那是,原来梅儿心气高着呢,谁想到最后嫁给吴江做填房当人后妈,难怪会不甘心动手杀夫啊……”   “可她杀人的手段,终究是在这里学的,那算不算是这里的人教唆……”   吴小春眼见林母苦苦哀求岳璃都不为所动,抱着灵牌忽地朝她冲了过去,“都是你们这次臭小娘,教出杀人凶手,我要替我爹报仇——”   岳璃只伸出一只手,就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任他拼命挣扎都无法挣脱,“就你爹那样的人,你替他报仇?那你娘的仇,谁来报?”   “我娘?”吴小春一愣,刚想咬她一口,张张嘴却没转过头去。   岳璃冷笑道:“你莫非不知,你娘就是被你爹所杀……不对,你前年也有七八岁了,当晓得些事情。逃荒之时,你娘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吴小春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游离,手脚却已软踏踏地垂了下去。   自从吴江纠缠绣帛儿未果,后来岳璃就让人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就算当时逃荒,兵荒马乱,战乱不休,可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活到现在的也有留在海州城的,对这吴癞子的行事多有忌惮,其中一条就是因为他曾在战祸时将自己妻子推出去挡刀,这等心狠手辣之人,谁不忌惮几分。   只是此事口耳相传,又是在战时发生,无法追究吴江罪责,岳璃这才派人去提点了他一番,让他不敢再去纠缠绣帛儿,可没想到他心有不甘,转而去打了林梅儿的主意,结果死在林梅儿手下。   可谓因果轮回,恶有恶报。   吴小春当时也不是三岁小儿,跟父母一起逃亡,最后一生一死,他岂能完全不知?只不过是要靠着老爹生活,才生生将亲娘之死忘记罢了。而如今被岳璃拆穿,他便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撑不住了。   岳璃见他不再言语,一松手将他丢给林母,冷淡地说道:“破坏营房,当如何处罚?”   扈三娘在她身后一抖手中鞭子,笑道:“若是金人奸细,就送交大营处决,悬尸示众。若是我方所属……”   “我们不是奸细!我们不是金人奸细!”   那些跟着林母和林庆安来壮胆的亲友闻言吓得屁滚尿流,慌不迭地跪下求饶,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打砸辕门的威风。   “我们是被林家人骗了!求将军开恩啊!”   “求将军开恩,我们都是老实百姓,绝非奸细啊!”   “将军开恩!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等愿领罚,还请将军开恩,万万不可当我们是金人奸细啊……”   他们现在已然明白,这位岳将军军纪严明,可不是什么随便能拿捏的软柿子,哪怕人真的遵规守纪,不擅杀平民百姓,可只要给他们打上金人奸细的名头,要打要杀,还不随她决定?   早知道就不该听林母所言,说什么岳将军和方使君人善心软,只要苦苦哀求几句,让他们交出绣帛儿替林梅儿分担一半罪责,林梅儿就不至于死罪,吴小春还能得到绣帛儿的赔偿。   说得天花乱坠,听起来好处满满,可现在才知道对面不是温软好捏的狸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胭脂虎,却已是后悔已晚。   岳璃见他们如此苦苦哀求,方才微微抿了抿唇,说道:“三娘,就按我方百姓处置,听信谣言,诋毁有功将士,污损辕门,当如何处置?”   扈三娘“啪”地一声甩了下鞭子,说道:“当每人杖责三十,罚银三十两,打扫营地三十日……带头之人,当受双倍惩罚!”   众人面面相觑,还不等他们开口,扈三娘又说道:“他们如此聚众闹事,我看根本不像是我方百姓,不如让我来好生拷问……”   “不必!我等愿领罚!我们是海州子民,愿领罚!”   “我愿领罚,求将军开恩!”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美人心计   “我愿领罚!”   “启禀岳将军, 是林庆安先污蔑将军处事不公,邀我等前来要人的,我等都是受他蒙骗, 还请将军明鉴啊!”   “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骗的!”   “求将军明鉴!求将军开恩啊!”   ……   有一个反应过来要甩锅的, 其他人立刻跟上, 人在群体之中,便是平日唯唯诺诺的“老实人”、“胆小鬼”也会为了利益而跟着叫嚣起哄甚至打砸抢掠,可若是风向调转,趋利避害的本能仍在,就会立刻抛开先前的立场。   或许说, 他们根本无立场可言。   包括林庆安和林母在内,这些二三十岁,最多四十来岁的百姓和军户, 大多是在北地沦入金国之手后出生,生来就是为奴为婢, 在金人的残酷统治下战战兢兢地活着,被压抑着生活了一辈子, 突然被魏胜夺城, 回归大宋, 成为大宋的子民时, 他们起初是惶恐的, 生怕转回头来再被金兵夺回海州时,会将他们一起屠杀。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先前也义军占领的城池被金兵夺回,就不管城里的人是否曾经参加过义军,尽皆屠灭,除了个别大户花钱赎回性命, 最后十室九空的城池彻底失去了生机。   可他们没想到,新来的宋人和金兵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就算是主掌一州之地的方使君,亦是和蔼可亲,不光外表俊美如谪仙,心肠亦慈悲如菩萨,收拢那些兵勇和衙差,不让他们欺压百姓,救济城外的流民,安置了无数老弱妇孺,让满城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   感激之余,难免又会心生不平。   凭什么他们这些海州的老户,都只能得到些卖地卖房子的赔偿,那些买了他们的地和房子的人,转眼就赚了好几倍的利,随便开个铺子都日进斗金,而他们当初图那些银钱,握在手里却感觉越来越不够花用的。可要让他们跟那些新城人和流民一样努力去工作,又拉不下脸面来。   看到方靖远在建新城时征收徒弟给予的赔偿那么大方,他们都痛心疾首地后悔,当初没早弄点荒地囤着,哪怕是以前城外无无人要的荒山,现在都翻了十几倍的价钱,一夜暴富也不过如此。   所以一旦有人煽动,说能借着控告绣帛儿的机会,向官方索要赔偿,他们就心动了。林庆安没花多少钱,就能拉来这么好几十人,正是因为他们同样的出身和对目前现状的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群起而攻之他们敢朝营门扔烂菜叶,岳璃声称要从他们当中抓金人奸细就立刻唬住了他们,再说到处罚,一个个就更怂了,忙不迭地将责任推回林庆安身上,毕竟,他们都只是“路见不平”来帮忙的啊!   岳璃从善如流地转头望向林庆安,“原来是你煽动人群犯上作乱……林庆安,你是魏将军旗下小校,不会不懂得军规军纪吧?”   “其他人也就罢了,知法而犯法者,罪加一等!”   林庆安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终于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卑职知错了!是我鬼迷了眼才听那婆娘胡说八道,是她挑唆我来告状要人的,求将军看在我以往的功劳……我一早就投了魏将军麾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不了,大不了我休了这婆娘,她们母女任由将军处置……”   岳璃冷笑道:“你的功劳,能跟绣帛儿比吗?一点,能跟我手下的任何一个狸娘比吗?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林梅儿如此,你亦如此。有利则上,无利则退,还有脸休妻,把责任都推给她们?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废物,她们会变成这样?”   “拖下去,先重打五十军棍,再交由魏将军处置!”   林母原本还想替林庆安求情,可没想到这孬货一张口把责任都推给她不说,居然还打算休妻,顿时就让她泄了气,瘫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做这么多事,费这么多心,不惜自己的名声受损,为的是什么?不都是林家吗?可一碰到事儿,林庆安竟然就要休妻,彻底抛弃她?让她原本还想要拿命拼一拼的心思瞬间消散,甚至连求情的话都不想说了。   说多做多,得利的是林庆安,可要受罚挨骂的却是她。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五十军棍,还重打……想想都得丢掉半条命去。林庆安喊了两声求饶却不见岳璃一个眼神,只得高声冲隔壁营区喊道:“我是魏将军的兵,你无权处置我……”   岳璃这才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没说要‘处置’你,打你五十军棍而已,打就打了。你以为,魏将军还会为你出头?”   “打得好!就该打!”魏楚楚从里面的营房里走出来,厌恶地看了眼营门上黏糊糊的烂菜叶和臭鸡蛋液,恨恨地瞪着林庆安,“枉我和阿爹昔日对你们父女信重有加,林梅儿出嫁我还送了陪嫁礼物,你们就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说着,她转头冲岳璃行礼道:“岳将军,请恕属下无能,未能及时制止这些人闹事。请将军准我亲手行刑,杖责此人!”   坦白说,岳璃回来时,看到营门被堵,对负责驻守营地的魏楚楚的确不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那个麻烦的林梅儿就是跟着她入营,惹出这么多事来,如今她既然自己站出来认错,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军棍,一个都不能少。完事别忘了清理垃圾,扫干净营门口。”   她冷冷的视线扫过在场诸人,那些先前还叫嚣着的百姓顿觉不寒而栗,缩起脖子不敢对视,却仍有人忍不住嘟哝几句。   “不是说法不责众吗?她……她这样欺凌百姓,难道无人管她?”   “是啊,方使君那般仁厚的长官,绝不会让人这般打压我们……”   “我们去向魏将军求救?还是去找方使君……”   ……   求饶不成,甩锅不成,就有人生了更多的心思。   本身跟着起哄来打砸索赔的,就是从众心理,眼下看着这位女将军压根不吃这套,就要动手打人了,一个个都慌了。   “我们只是跟着来的,你若敢打……我……我们就去去找方使君告状!”   “对!找方使君告状!告你欺压良民……”   一想到有方使君撑腰,他们都忍不住跳了起来,方使君爱民如子,慈悲心肠,定然不会让这个霸道狠辣的女将军如此肆意妄为的。   岳璃听到他们要找方靖远告状,停下脚步,刚一回头,就听到一个略微带着几分笑意的男子声音从人群之外传来。   “良民?在那儿?我怎么没看到呢?”   “你是什么人?”有人刚跳起来,就被人按了下去,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参……参见使君!”   方靖远瞥了说话的人一眼,他从不吝于在人前出现,海州新城奠基和商业街落成,海港开张时,他都亲自前去,一则是为安定民心,二则是为鼓舞士气,让更多的百姓能够接受和认可大宋的管理,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给人留下个“心慈手软”的印象。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这……这是海州狸营地……”有人见他和颜悦色的模样,大着胆子应对,“使君,我等受人蒙骗才来的,现在已经知错,求使君和岳将军饶恕我等之过……”   方靖远却不曾接他的话,而是望向岳璃,问道:“军营重地,擅闯者,只用杖责三十么?”   他的口气轻飘飘的,声音亦是无波无澜,不带任何怒气,可话中之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岳璃知道他是替自己撑腰,可她对敌人能狠下心来,对自己人却很难下得了狠手,否则当初也不会那么简单地连点惩罚都没,就放走了林梅儿。   “他们并未进入营地,只是在外……”   方靖远却摇摇头,说道:“他们没进去,不是因为不想进,而是因为被挡住。若是里面的人没能守住营门,或是放了他们进去,你以为——他们还会老老实实地只在外面叫嚣?”   说着,他面色一冷,寒声说道:“他们不会。没脑子的人,根本不会想,为什么别人一叫,就敢到这里来闹事。是因为本官平日太过优容于你们,让你们忘了,军纪、王法,是绝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吗?”   众人顿时面如土色,谁也没想到,真正的狠人在这里。   先前岳璃说的都是小惩大诫而已,要是被冠上上了冲撞军营、窥伺军情的罪名,他们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使君……使君饶命!”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哀求不已。就连在一旁亲手重打林庆安一百军棍的魏楚楚,这会儿望向方靖远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敬畏之色。   “更何况,这些人,竟敢在此造谣生事,污蔑海州狸的将士,更是罪加一等!”   “海州狸在保卫海州、攻打沭阳和徐州之役中,战功卓著,为我大宋付出不小的牺牲。正是因为有这些将士们的付出,你们才有安稳的日子,否则你们依然是金人的奴隶,还有这个功夫跑来闹事?”   “不敬英雄,不遵军纪王法,信谣传谣,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乌合之众。来人——”   方靖远却压根不跟他们废话,说罢一挥手,说道:“将他们全部都带回府衙大牢,严刑拷问,看看到底是谁先带的头,其中定然有金国奸细作祟,若有敢来求情者,一并同罪论处!”   “是!”跟着他来的有数十衙差和捕头,当即便冲上前来,用锁链拷住众人,系成一串带走。   一开始还有人想要再求情或者找人报信,可听到方靖远那么一说,都打了个激灵,不敢在言语,老老实实地跟着回去,就连被打了个半死的林庆安也被衙差找了块板子抬走。   这时,海州军营地里猜有人急忙跑了出来,冲方靖远行了一礼。   “末将齐新海,参见方使君。”   方靖远虽然不插手海州军的事务,却也见过魏胜和他的几个手下,齐新海是魏胜的副将,论官阶原本比岳璃高两品,而岳璃先后在接应范成大、打探燕京情报和攻打徐州城中屡立战功,如今怕是反超了他已品,在海州军中仅次于魏胜。   更重要的是,岳璃不光有大宋第一巾帼状元和岳家后人的名号加成,还有独领一军的权利,比只能居于魏胜之下的齐新海不知强出多少去。   齐新海行礼之后,却半响不见方靖远发话,周围一片安静,令他心下不由发虚,接着说道:“方才末将在营中处理事务,刚得知有人在营外闹事,未能及时出来阻止,还请使君恕罪。”   “原来你并未不知罪,只是以为我不知而已啊!”   方靖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魏将军麾下,问罪也罢,恕罪也好,自行去找魏将军吧,本官……不便处置。”   他绝口不提恕罪之语,只说不便处置,显然不光是不肯放过这次,还记在了心上,齐新海见状不禁大为后悔,还没来得及多说,就见方靖远朝着岳璃点点头,说道:“让狸娘们都集合,我有几句话要说与她们。”   齐新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璃带方靖远进了海州狸的营地,却将自己晾在了外面,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可大宋素来重文轻武,别说方靖远如今官至四品,虽为海州制置使,却已将地盘扩张至徐州和沂州,大有统辖淮东之势,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武官,哪里敢在他面前置喙。   更何况,他的那点小心思,只怕早已被方靖远看透,别说请罪,就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齐副将……”身边的亲卫看到他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幻,有些担心地问道:“要不要派人给魏将军送封信去?或者让魏家娘子帮忙向使君问一下……”   “不必!”齐新海黑着脸,还有什么可问的,问就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幸灾乐祸地光看热闹不出力。   海州狸营房距离他这边就隔了个校场,两边的箭塔遥遥相望,说没看见没听见人闹事,等于说自己玩忽职守,自抽耳光,可说是听到了,却没出去,甚至还等方靖远出面了才匆匆赶到……既成事实,人家根本不听解释,只让他自己去找魏胜认罪,这罪,是那么好认的吗?   再愁也没用,方靖远已跟着岳璃进了海州狸的营地,他只好回去想想这请罪书该如何写才能过关。   方靖远进了海州狸的营地后,看到里面的数十个狸娘已经从营房里出来,站在校场上列队站好,看到岳璃和他一起走来时,齐刷刷地望向他,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站得笔直如青竹一般,生怕在他面前有失形象。   看到这些精神抖擞的狸娘们,并未因先前在外面闹事的百姓而有所动摇,方靖远欣慰地说道:“有人来闹事,你们能稳住阵营,不受挑唆,非常好。”   “既然加入海州狸,你们就是真正的军人,军人的刀枪,不是对着自己的百姓,而是对着敌人。他们受人唆使前来闹事,你们若出去跟他们闹起来,无论动不动手,都会落于下乘。”   “至于那些造谣生事之人,本官一定会严查到底,给你们一个交代。我也希望,你们能不畏谣言,勇往直前。”   狸娘们轰然应喏,望向他的眼神愈发闪亮,简直像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神袛一般。   那些人在营门前闹事叫骂时,她们不是没有害怕没有生气过的,只是记着岳璃说过,严守营地,无令不得擅自出入,更不能擅自对百姓动手。所以哪怕听到那些污言秽语骂得越来越难听,她们就算再生气再恼火再害怕,也得忍住。   不光是她们自己要忍住,还要拉住同伴不能意气用事。   魏楚楚就有几次都差点没忍住,想出去剁了林家忘恩负义的夫妻俩,还是被大家拉住了。她真是没想到,当初巴巴地求着她,说了几大箩筐好话,让她带着一起入营的林梅儿,会反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简直都没脸见人。尤其没脸面对绣帛儿。   上次林梅儿的阿娘带人逼嫁绣帛儿,就让魏楚楚很是难堪,她是魏胜的女儿,在海州狸中,和临安来的那些狸娘似乎天然就有沟壑,表面上相处得客客气气,可私底下难免会有些竞争,林梅儿是她带来的人,她丢脸,也等于自己丢脸。   无论是在平时的演练还是在任务和行动安排上,魏楚楚都不落后于扈三娘和绣帛儿等人,她自幼跟着魏胜习武,原本以为自己的武技就算比不上岳璃拿不到武状元的头衔,若是去武举也能中个武进士回来,可没想到跟真正的武进士如绣帛儿等人较量时,次次都落于下风不说,绣帛儿还是那种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每次笑嘻嘻的对人,可下手从不留情,别说是林梅儿,就连魏楚楚自己也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可就算如此,魏楚楚还是想正大光明地在训练和战场上跟绣帛儿比个高低,从未想过动什么手脚,哪怕平日林梅儿也曾说过些小话,说岳将军和方使君偏心临安来的狸娘,对她们不够重视,也不知是不是私下里给她们特殊待遇……她听得多了,倒是好胜心更强,直到沭阳一战,看到绣帛儿出手杀人的干脆利落,而她当时真正动手时,还犹豫了一下,险些被人翻盘,还是绣帛儿和扈三娘及时补刀,才救了她一命。   而当时,原本一直跟在她身边口口声声要跟她互相保护的林梅儿,却早已吓得躲在水中不敢露面,别说过来跟她同生共死,没推她一把都算好的。   在那等生死攸关之际,是人是鬼,才更加看得清楚。   魏楚楚感激之余,亦对绣帛儿再无戒备之心,甚至还主动向她讨教,学习柔术和相扑。当时林梅儿也跟着来凑了热闹,学了几招。她人长的娇小可爱,嘴又甜又会哄人,哄得绣帛儿和扈三娘都倾心传授绝招,只是她吃不得苦,相扑时被压倒就会忍不住哭喊求饶,结果自然学得一塌糊涂,别说跟魏楚楚相比,就是跟其他人相比,也差得远了。魏楚楚只得劝绣帛儿和扈三娘别在她身上费心,结果反被两人教训,当初方使君和岳璃教她们的时候就曾说过,传艺不得藏私,让同伴提升实力,也是让整体提升实力,唯有大家整体都提高了,才能够更好地保护战友。   在上阵杀敌时,伙伴的实力,不仅仅决定她的生死,也会关系到你自己的生死。   并肩而战,要的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而不是尔虞我诈藏有私心的“战友”。所以,林梅儿并不适合成为狸娘,成为她的战友。   岳璃早就说过,从军入伍,只要成为海州狸,就要学得静如狸猫,狡若狐狸,刚柔并济,能打探情报,亦能上阵杀敌,绝不能在这里讲什么女儿家的弱势,跟男子比起来,她们弱的只是体力,而其他方面,从不逊于人。   能够进入海州狸,是魏楚楚自己求来的,也是最庆幸的事。在这里,她学到了太多在家中和父兄身边学不到的东西,不光是武功技巧,兵法战术,甚至算学和弩弓炮等计算方式,更重要的,是独属于狸娘的骄傲和自信。   当绣帛儿理直气壮地说,为何要嫁人?若是嫁人,就是为了去服侍那些男人,去生儿育女,去操持家务,跟给人当奴隶有何区别?她明明自己有手有脚,有钱有房,就算一世不嫁人,也可以活得逍遥自在,何必为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什么名声什么贞节,就搭上自己的一世幸福?   林梅儿不能理解,被岳璃逐出了军营,也有人跟她一起离开,因为她们无法挣脱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早早被束缚其中,却甘之如饴。   魏楚楚却如闻霹雳,当头棒喝一般,让她豁然开朗。   她先前想加入海州狸,一则是羡慕能成为巾帼状元的岳璃,那是她心目中最了不起的女子,二则是为了逃避家中母亲想要定下的婚事,才会从楚州逃来海州投奔阿爹,坚持要加入海州狸。   幸好魏胜当初跟着方靖远一同南下临安,曾一路畅谈,又见识了临安城中的娘子们,在方靖远的影响下,对女儿从军之事,并未反对,甚至还十分支持,给她挑了几个军户家的小娘子一同入营作伴。   这唯一的错,或许就是当初挑中了林梅儿。   林梅儿被赶出海州狸时,她虽然也有些同情,觉得她一时嘴快,被林母连累,也是可惜。但同处营中这么长时间,魏楚楚也知道林梅儿并不适合海州狸,离开或许是件好事,毕竟,若是再待个一年半载,她那性子连累到别人出事就更麻烦了。   可魏楚楚没想到,林梅儿会被林家夫妻嫁给那个当初逼婚绣帛儿的无赖。听说她要出嫁时,魏楚楚在营中脱不开身,还特地派人送去添妆礼,之后就不曾有过她的消息,直到前两日才听闻她竟然犯下了杀夫之罪。   得知她杀夫被捕后,魏楚楚还想等岳璃和方靖远回来后,请假去探监,看能不能替她求情。在她看来,林梅儿被爹娘嫁给那样一个无赖,杀夫之举虽是死罪,却也是被逼无奈。   谁能料到,她还没去探监求情,林梅儿自己就爆出一个大雷,将罪名推到了绣帛儿身上。   消息是从府衙公堂传开,这几日都传遍了整个海州城,城中人无不对海州狸议论纷纷,原本对狸娘的支持羡慕和赞美,如今都变成了怀疑和忌惮,还有更多的人嘲笑和讥讽她们,说她们练了这等杀人的手段,以后还有那个好儿郎敢去求娶?难道不怕再有口角时,一个失手,就丢了性命?   这种话一传十十传百,连休息日出街的狸娘,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这些笑话,甚至还时不时有人跑到营地附近,来盯着她们的出入,看到任何一个狸娘,都会尾什么不懂妇德的杀人犯……   气得魏楚楚简直都想拔刀出去砍人。   那些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狸娘们这几日都不愿再出门,免得受人指指点点,还不能动手打人,那憋屈的感觉,简直让人抓狂。   直到今日,那些人终于按捺不住,纠集在一起,找上门来,向她们索要杀人凶手绣帛儿。魏楚楚立刻命人关好营门,在箭塔上盯着那些人,就算现在不能动手,她也要一个个记下这些胆敢来捣乱骂人的家伙,等回头找个没人的时候,再好好收拾他们!   她可是记得,绣帛儿曾经说过,对付有些看不顺眼的家伙,若是不能明着来,还可以趁着风高月黑夜,套个麻袋揍个痛快。   魏楚楚咬牙切齿地拿着小本本,狠狠地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她身边的两个狸娘都是海州本地人,这几日除了在营地轮值之外,就是出去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散播谣言,是什么人在推波助澜,林梅儿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等岳将军和方使君回来,等绣帛儿回来,她就可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就在那些人开始砸门时,她们结果终于等到了岳璃回来,三言两语就镇住了那些闹事的人,还将他们打成“金国奸细”,逼得他们不得不认罪还跟林家夫妻划清界限,反咬一口。那狗咬狗的场面太过美妙,让魏楚楚简直恨不得立刻翻墙出去表示自己的欢迎,结果还争取来了亲手用刑抽打林庆安的机会,她简直是一边抽打他一边都快笑出声了。   更没想到的是,那些人企图上告方使君说岳璃酷厉时,却被正好赶到的方靖远当场打脸,翻倍的惩罚和直接收押审讯,才更加大快人心。   岳璃见大家如此兴奋,说了几句便让她们留下当值的守营外,各自休息,这才跟方靖远去了自己的营房内。   方靖远等进了房间里,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别人后,才冷着脸问道:“知道错了吗?”   岳璃轻轻地点了下头,“弟子知错。”   “知错?”方靖远冷笑道:“上次放走林梅儿,这次还对他们如此放纵……你莫非忘了,你现在是执掌一军的将领,而不是寻常女子,断不能有心软的毛病。你心软,就等于将刀子递给了敌人,随时都会来捅你一刀,至你于死地。”   岳璃见他这般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眯起眼来,想要忍住眼中的笑意,却控制不住唇角弯起的弧度,以至于腮边的酒窝显现,根本无法掩饰住欢喜的心情。   “还笑?你还好意思笑?!”方靖远见她居然还笑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爹没教过你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残忍!在海州城里也就罢了,若是在战场上,你心慈手软,就会随时害死自己和战友,明白吗?”   “明白。”岳璃笑得越发灿烂,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坦然说道:“多谢先生指教。我先前只是怀疑林梅儿入营的目的,才只是赶她离开,未曾处罚,想看看她是否与金人奸细勾结。可没想到……跟金人奸细勾结的,不是她,而是林庆安。”   “哦?你是如何知道的?”方靖远一怔,略一思索,不禁冷笑一声,“魏胜那边看来窟窿还不少,难怪之前屡屡被人围攻,若非他善于用兵,还造出如意战车,只怕早就丢了海州。”   岳璃点头说道:“林庆安应该就是为如意战车而来,可惜晚了一步,已被魏将军送去了临安。剩下的战车,除了在魏将军手里的,就只有我的军营里有。还有先生留下的舆图,在训练之时,林梅儿也见过。”   “这……”原来如此。   方靖远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林庆安明知道违反军纪,还要打着替女儿伸冤的旗号,来海州狸军营闹事。这个时间点,若是消息灵通的,或许早猜到绣帛儿跟随岳璃出征徐州,根本不在营地内。   而留守在营地的,是魏楚楚和一些新兵。   海州狸的如意战车和弩车,是经过他亲手调整改造的,比魏胜的战车更加轻便坚固,容易操作,尤其是小型投石炮和便携式弓弩的配备,让体质比不上男兵的狸娘们多了个杀手锏,上阵之时根本不畏敌军,计算起投石方向和距离等精确数值的本事,甚至还强过隋畅的斥候兵,让他们都眼热了好一阵子。   这等神兵利器,无论是谁知道了,都会想要,更何况,还有那幅精确到地形地势和河流山川的舆图。   方靖远并不吝惜将自己所学传授于人,所以在培训海州狸时,他也让隋畅的斥候队一起来听课,就是给他们讲授如何绘制舆图。   在一场大战役之中,舆图的重要性,身为斥候最是清楚。   只是他们也从未见过如此详尽而精确的舆图,不光是标明了山川河流,还有道路、距离和城池驻点,对于他们来说,有些人或许在心中有数,可未曾用这种图形绘制表现出来,一见之下,岂能不惊?   有这副舆图,再配合千里镜,斥候就如同插上了翅膀,再不用担心侦察情报时迷途或中伏。   小小一个海州狸的娘子军营中,有这么多宝藏令人垂涎,守卫又不似海州军那般森严,在某些人眼里,简直就像怀抱金子的小儿招摇过市。   岳璃补充说道:“方才我一回来,看到是林庆安,就让绣帛儿先回去,其实并非回营,而是去林家搜集证据。没想到使君来得正好,既然已将他们押入大牢之中,好生拷问,或许就能抓出金人的那条线来。”   “你怎么不早说?”方靖远不禁有些汗颜,原来徒弟并非心慈手软,而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倒是他自以为是的,不知是否破坏了她的安排,“林庆安夫妻被抓,我……说要拷问金国奸细,会不会吓跑了那些漏网之鱼?”   “不会,”岳璃笑道:“先生请放心,我先前跟隋畅也提过,他们负责盯着海州军内部的可疑人物,还有些安插在市井中的探子,早已盯着林家人,就等他们露出马脚,正好一网成擒。只是没想到,林庆安居然能狠心将林梅儿嫁给吴江,还闹出杀夫之事……”   “那个吴江,莫非也是金人奸细?”   方靖远一寻思,想想他们当初打的算盘,还真有不少人盯上了狸娘,派人求亲说和,结果因为绣帛儿出手狠辣,吓退了不少人,这其中,或许就有不少有问题的人吧?   单是贪图狸娘的饷银和赏钱,怕是还不足以让他们抛开成见,不怕死地往上冲。   “那倒不一定。”岳璃摇摇头,“林庆安想借那人掩护,来接近绣帛儿,只是那人更为贪婪,不光要钱还要人。他们既然敢算计绣帛儿,我们就敢让他们不好过,所以……他们赔了银子又赔人,连林梅儿也赔了进去。”   “……”   敢情吴江娶不到绣帛儿,逼着林家夫妻还钱最后嫁女,也有她们从中推波助澜啊!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些娘子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仇就报从不等到过年。   这样,挺好。   方靖远长出了口气,总算安心了几分,“既然你早有安排,那我就放心了。真想不到……阿璃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为师想得更远更周全啊!”说着忍不住笑了笑,“看来,你都可以出师了啊!”   “出师?”岳璃一惊,急忙说道:“先生所学博大精深,阿璃尚有许多不明之处,还望先生时常教诲,不要逐我出师门啊……”   方靖远见她着急害怕的模样,手心又有些痒痒,轻咳了一声,手虚虚握拳放到嘴边,挡住险些溢出的笑声,“放心,只要你愿意叫我师父,我随时乐意奉陪,想学什么,只要我会,都不会藏着掖着不教给你的!”   岳璃这才松了口气,微微一偏头,正好看到桌上还放着的一本书,便灵机一动,拿起来问道:“先生可曾看过《三十六计》?”   方靖远白了她一眼,“不曾。术有专精,兵法类你自修吧,为师不擅。”   “那还真是有些可惜,”岳璃颇为感慨地说道:“先前论及兵法时,九郎曾言道,先生儿时与他一同跟人斗技,就曾经用过三十六计中的一计……”   “哦?是走为上计吗?”   方靖远不以为然地道:“霍千钧除了这一招,还会别的吗?”就他那点三脚猫的兵法战策,居然还能跟阿璃讨论兵法?十有八九是拿他的黑历史来讨好阿璃,啧啧,真想不到,这小子长本事了,居然还会拿自己和他的黑历史来刷阿璃的好感度,难不成,真的对阿璃上了心?   他不由有些犯愁起来。若是霍千钧真的对阿璃动心,他是该让兄弟改掉喝花酒和三妻四妾的恶习呢,还是让阿璃远离这个家伙,免得一不留心被他骗了去,以后两人成亲再闹翻,他这个中间人岂不是要左右为难?   “是美人计。”岳璃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终于笑出声来,“九郎说,先生那时扮做女子,不但无人能识破,还引得对方……甘愿认输……”她可没有霍千钧那等口才,有些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看到方靖远替自己出头,处置那些“刁民”后,就总想要……多跟他说几句话,多看到他几种神态,好记在心间,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反复回味。   “美人计?!”   方靖远一下子黑了脸,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记忆碎片,那些惨不忍睹的黑历史画面,让他简直想穿回去撕了那些家伙。这些记忆,别说他,就连原身都早已忘记,却没想到,霍千钧这混球居然还记着,还敢拿出来跟人炫耀!   他不禁咬牙切齿,在脑海中想象着如何将霍千钧撕成一百零八片的模样。   好,很好,非常好,霍九郎,你就等着瞧吧。美人计是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也亲身上演一回的。   “啊——阿嚏!——”霍千钧在徐州城头摸摸鼻子,有些茫然地看着远方,“秋天要来了吗?好像有什么东西,凉飕飕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思想教育   被押回府衙的林庆安一行人, 很快就招供了。   毕竟,大多数人只是心怀侥幸,收了林家的钱, 跟着去起哄助威, 虚张声势而已, 只是到了现场,人多势众,对方都是不敢露脸的小娘子,让他们在得意忘形之下,话越说越大, 越说越脏,最后就忍不住动起手来。   扔出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都被折算成银钱罚款赔偿给海州狸, 还要他们负责打扫码头的街道,公共厕所, 倒夜香……视他们认罪的先后,判罚三到六个月不等。   而林庆安夫妻, 则更林梅儿关在了一起, 一个也没放出来。他们夫妻之间, 父女之间, 母女之间, 扯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慢慢在一起互掐着,压根没人搭理,就等择日定罪宣判后,再行发落。   方靖远回来的第三天,魏胜就亲自带着齐新海上门谢罪。   齐新海再三解释, 说自己当时不知情,后来见海州狸闭门不出,也担心自己出去会扩大事态,只好闭门观望,并非对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他一边解释,一边偷偷观望方靖远的神色,不由说得满头大汗,自己都圆不清楚自己的话了。   魏胜见他那般狼狈的模样,一时气不过,抬脚就踹了过去。   “还说个屁啊!犯错就是犯错,老老实实跪下,认罚!使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再敢唧唧歪歪地顶嘴,就罚你去对面桃花岛上种地!”   “桃花岛?”方靖远压根没理会齐新海的意思,这些军官对海州狸的羡慕嫉妒恨他不是不知道,只要是没在战场上出差错的,他也不会真的严加追究,只是魏胜既然带人来了,难不成还以为他会大度地看在魏将军的面子上就此放过?   那齐新海就大错特错的,他方靖远不但记仇,还格外小心眼,有仇一定要报,从没有以德报怨的说法。   今天可以在营门被围攻是袖手旁观,那明天就有可能在战场上坐视不理,嫉妒人的功绩,而故意拖延时间不去支援,扩大对方伤亡,最后再去抢功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那桃花岛上,可是有座花果山?”   方靖远想起自己当初来海州时的印象,本想去的地方,都没来得及去转转,每日被政务和公文淹没,若不是魏胜说起来,他险些忘了,隔海相望的那座岛上,就是传说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诞生之地呢。   “齐副将去那里种地,着实有些辛苦,他既然喜欢坐山观虎斗,不如就辛苦一下,去东边的石棚山负责开山采石,等修好了东边的城墙,再回来吧!”   齐新海顿时傻眼了,种田也是带屯田的兵去种,无需他亲自动手,可负责开山采石的……任务繁重不说,那荒山荒僻得杳无人烟,兔子都不拉屎的地,要盯到修好东城……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方使君前阵子刚公布了东城的规划图,因为有大片的荒地可用,海州新东城占地面积比原来的海州老城加新城还要大了快一倍。   而且,因为新老城区已足以容纳目前人口,所以东城只是规划中,先建城墙,然后再慢慢吸纳流民和周围的人口进行发展。   如此算来,等修完……他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追随魏将军上阵杀敌立功升级了。   “还不谢过使君!”魏胜见他木木的毫无反应就来气,伸手拍了他一巴掌,齐新海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已经做出了的决定,只得行礼应诺,“多谢使君,末将……末将必当将功赎罪,不负将军和使君之恩。”   “行了,你若能踏实搬砖修好城墙,也算一项功劳。去吧,我还有些话跟你们将军说。”   看着齐新海垂头丧气地离开,方靖远摇摇头,说道:“你这个副将,怕是口服心不服啊!”   魏胜苦笑道:“他是我在楚州时的旧识,也曾帮过我不少忙,治军的本事也有,就是气量略有不足,让使君见笑了。”   “气量不足,如何为将?”方靖远叹道:“今日还只是面对些闹事的无赖,他尚且对同僚袖手旁观,等着看笑话,心中,怕是不光对海州狸的功绩心怀嫉妒,还对这些女子能有今日之地位心怀不满。若是来日作战之时,看到别人功绩胜过他,抢先赢得战功,那他会不会也给人拖后腿呢?”   “应该……不会吧?”魏胜不由迟疑了一下,想想齐新海平日的性情和所作所为,冷汗涔涔而下。   方靖远斜乜了他一眼,“你也说应该……可见你心中,亦曾有过怀疑。他不是第一次这样?”   魏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说道:“去年我去支援沂州义军时,曾路遇金兵伏击,血战三日方才逃回海州,当时他负责守城,未能及时支援,我只当他是行事谨慎小心,并未往这方面去想。”   那你还真是心大命大,可惜躲过了这一次,后来你还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人活活坑死在外,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本事和难得有才的脑袋。   方靖远叹道:“既有前例,魏将军还是慎用此人吧。倒不是我要故意针对他,而是这样的人在将军身边,始终是个隐患。”   魏胜思前想后,不得不认可,当时守在海州狸军营里的,还是他的女儿魏楚楚,齐新海都可以坐视不理,跟同僚调笑说这是海州狸的娘子们自己惹来的麻烦,好好的女儿家不老实在家中待嫁,去相夫教子,来跟他们争功,活该有今日。   他当时听人说了心里虽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念着多年同僚的情分带他来向方靖远请罪,不想方靖远不但没给面子,还直接把人发配去搬砖修城墙,再毫不客气地说穿这些话,他回想一下,真有几分不寒而栗。   昔日两人同在楚州,他是斥候队长,齐新海是他手下斥候,同往淮北刺探军情时,眼见金兵肆虐,齐新海奉命退回楚州,他不愿看着金人欺凌同胞,干脆离开楚州军,自行募兵举义,方有今日成就。也是在他夺下海州后,齐新海方才来投奔他……如此算来,他或许真的太过轻忽人心变化,险些酿下大祸。   “多谢使君提点,是魏某疏忽管教,以后定会加强训练,以免重蹈覆辙。”   方靖远说道:“光是训练还不够,要定期给他们讲讲为何而战。嗯……就是思想教育也不能落下啊,尤其是海州新招募的本地士兵,他们虽然是打小受金兵欺凌长大,可在骨子里还免不了受过奴化影响,对金兵心存恐惧,总担心他们会打回来,担心我们打不过。林庆安那样的,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为别人而战,是为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而战。守护的是自己的家,保护的也是自己的家人,这才是最现实的利益。普通的士兵,从军是为了粮饷和生存,并不懂国家和朝廷大义,所以我才要求府学定期去给海州军教读书识字,不光是让他们认字,也是为了民智开化,才能懂得更多。”   否则那些被从小就灌输奴化思想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自己的根,什么才是自己的国家。   国之不存,皮将焉附。   保家卫国,是最直白和简单的口号,将他们的家和国绑在了一起,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些一直活在懵懂求生中的奴隶和平民,激起战斗的血性和守护的决心。   对于根本不曾读书识字的他们来说,空谈大义,忠君爱国,都是虚无缥缈的大话,只有跟自己的切身利益相关,由此及彼,慢慢教导他们,让他们从自身曾经的苦难遭遇和要去面对的敌人相比较,让他们懂得,死战,才能站着生活的权利,跪降,只会让自己和家人后代都被踩入泥沼中无法翻身。   先前方靖远曾跟魏胜提过要给海州军“扫盲”之事,都被他以操练任务繁重,训练备战而推脱,如今真遇到事了,他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得从府学请几个夫子来定期给那些士兵们做做思想教育。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魏胜最后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了半天,看得方靖远都有些替他着急,“魏将军有话便说,可是对本官有何意见?但请直言无妨。”   魏胜涨红了脸,干脆豁出去似的说道:“我手下斥候队长隋畅,使君也认得吧?”   “认得。他怎么了?”方靖远对这人还有些印象,人很机灵,上次被岳璃激得较量抓金国奸细输了,也痛快认输,干脆利落,后来配合攻打沭阳和徐州时,身先士卒,倒也是条汉子。   既已开口,魏胜就干脆放下了面子,说道:“他相中了海州狸的绣帛儿,想要请我先跟使君说一声,若是她愿意,就请媒人登门求亲,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说罢,他也是忍不住尴尬,好端端一军之将,做这等媒婆勾当,若非当真看好这个下属,真是不愿在方使君面前丢这个脸。   “隋畅?喜欢绣帛儿?”方靖远不由感觉匪夷所思,“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们和海州狸比武时,他还输给过绣帛儿吧?怎么突然会有此念头?”   隋畅和吴江不同,他本身就是军中精锐,立功无数,有房有钱,想嫁给他的人不在少数,并不存在为了要算计绣帛儿财产而让出正妻之位,他还被绣帛儿揍过不少次……这难道是挨打挨上瘾了,想娶回家听河东狮吼?   魏胜叹口气,苦着脸说道:“我哪知道。他这次回营后还跟老齐……打了一架,要不是你把林家人都抓进牢里,他怕是还要找上门揍人。我教训他时,他反倒求我来找你问话,这事儿……”   “这事儿你我都甭管,让隋畅自己去找绣帛儿说。”方靖远笑道:“绣帛儿如今自立门户,婚嫁之事都由自己做主,隋畅想要娶她,就自己去想办法,甭想着让我们来帮忙。娶媳妇这种事,自己都不努力,还指望别人帮忙?”   “行,有你这句话就好。”魏胜没敢说,其实隋畅是担心没有使君发话,狸娘们就算有心也不敢嫁,却没想到,方靖远如此好说话,他方才隐约明白,女儿为何会在加入海州狸后,开心得像要上天了。   从小被爹娘管教着束缚住手脚和天性,终于有了自由释放的空间,哪怕再苦再累,她亦甘之如饴。   或许,这就是方使君能得城中百姓敬佩之余,衷心爱戴的缘故吧。   他或许也可以学学?至少,女儿那,会更欢喜吧?   此时的魏胜,尚未完全想到,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做出来,其实结果也会完全不同。   很多人,对人不对事,都是因为——看脸。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从四得   方靖远从未想过, 要将海州狸变成一个单身女郎的娘子军。   在他看来,成立海州狸也好,开办女学让小娘子们读书识字学手艺也好, 都是给这个时代的女子更多的选择权, 让她们能在早早嫁人生子之外, 多一个选择,多一份收入,就可以多发现一点自己的长处。   其实,说到底,他也是有一点私心的。无论是海州还是大宋, 以及后面的几个朝代,之所以没落下去,使中国从眼下各项科技领先于世界变成落后挨打, 沦为殖民地,不仅仅是闭关锁国, 更关键的是封闭了思想。   那些士大夫们,在锁住了女子的脚步, 将她们关于后宅的同时, 也锁住了自己的思想, 独尊儒术的结果, 没了百家争鸣, 就开始各种内斗。妄自尊大的结果,是闭关自守,自娱自乐,结果被世界抛弃。   要从根本上反对和改革,必然会招致打压和反扑,他先前只是个小小的谏官, 后来也不过是个博士,只能一点点借着赵昚的力量,来潜移默化地改变。   好在,太上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了他海州这块飞地让他来试行自己的理想。   海州本就是大宋的一块飞地,除了一面朝海外,被金兵重重包围,魏胜夺回海州后治理了一年,虽有起色,但任谁都不看好这里能守多久,所以就算让方靖远去折腾,对大宋也毫无损失。   于是方靖远才能在这里大刀阔斧地改革,以人口短缺为由,发动所有人参与城建城防和农业商业等经济开发,事多人少,满地商机时,谁还会去管能赚钱的是男是女?敌众我寡时,要保家卫国,抵抗金兵,恨不能全民上阵,女子从军也就不算稀奇……终究是周围的大环境压力下,给他更多的发挥空间,才能让人们看到,无论哪行哪业,女子都丝毫不逊于男子。   让女子走出后宅,等于增加了一倍的劳动力,方·黑心老板·靖远深知资本的力量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决定性力量,尤其是在大宋这个富贵清华开放商业的时代,这看似一点点的小改变,却足以扭转这辆破旧不堪的马车前行的方向。   所以,狸娘们不嫁,他支持,并为她们做好养老保障;要嫁人,他也鼓掌,甚至还会附送一份嫁妆和婚姻须知,将大宋律法中跟女子婚嫁继承有关的律例都一一抄录在内,让她们明白,无论嫁人与否,她们的嫁妆和工作始终是她们的底气,无论是丈夫还是婆家都不能轻易夺去,男子可休妻,她们亦可和离甚至义绝……   或许有人觉得他是多此一举杞人忧天,可在他看来,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   林梅儿,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最近在海州狸的军营中,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林梅儿的杀夫案,在外人看来她谋杀亲夫其罪当诛,可在狸娘们这里,却在讨论绣帛儿的缠丝手到底要什么角度和力道才能让林梅儿这个一次都没真正杀过人的笨蛋居然扭断了吴江的脖子。   隋畅来时,正好赶上她们在比武台上联系相扑,试练的就是那招“缠丝手”,单是看绣帛儿演练,他就觉得脖子后面冷气直冒。   “咳咳!”他正要开口,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一回头,却正是他此番来要找的人。   绣帛儿见他一脸惊惶之色,皱了皱眉,问道:“你跑来干什么?”这几日因为齐新海被罚去修城墙,海州军那边的男子虽不敢再轻忽海州狸的人,但也没多少好话,甚至隐隐还有些畏惧,而她还是这次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所以见到隋畅时,还以为他来打听什么八卦消息,自是没什么好声好气。   “呃,我有点事找你……”隋畅见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说道:“能出去一下,我单独跟你说吗?”   “干什么要出去?”绣帛儿上下打量着他,怀疑地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面说?要单独跟我说?想坑我?”   “不是不是,绝对没有!”   隋畅没想到她警惕性如此之高,有些哭笑不得,可让他当众说出来,又不禁为难起来,“我……我只是找你一个人……”   “有什么事就痛快点说!”绣帛儿不耐烦地说道:“婆婆妈妈的,你是不是个男人啊?简直连小娘子都不如!”   她这么一说,丝毫没有压低声音,周围的狸娘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跟着哄笑起来。   “是啊!隋校尉是打算加入我们海州狸吗?”   “那可不行啊,想加入,得先打得过我们绣姐啊!”   “就是就是,隋校尉再来跟绣姐比一场?”   “比一场!比一场!比一场!!”   嬉笑声合在一起,最后都成了同一个呐喊,掀起的热浪简直能把人吞噬了。   “比吗?”绣帛儿眼波流转,斜乜了隋畅一眼,轻笑道:“隋校尉若是赢了我,我便听听你要说什么。”   隋畅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补充道:“那你能不能答应……答应我一件事?”   绣帛儿眼神一冷,轻哼一声,道:“那也得看你能不能赢了我再说!来吧!”   说罢,绣帛儿便大步朝比武台走去,隋畅也赶紧跟上,只是看着前面的绣帛儿身姿摇曳,不由得心摇神晃,甚至连她何时止步都没注意,险些一头就撞在她身上。   “你想什么呢?”绣帛儿急忙后退,干脆跳上了比武台,恼怒地瞪着隋畅:“故意偷袭我吗?”   “我不是我没有!”隋畅连连否认,眼见自己做多错多,不但没能讨好绣帛儿,反而惹得她一再生气,这下面还如何进行?他心中已是叫苦不迭,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是我自己一时走神,险些撞到绣娘,不若你先打我几下出气吧!”   他说得诚恳,可绣帛儿已不是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一开始就发现他今日有些不对劲,这会儿说话居然还有些脸红的样子,哪里像是来跟自己比武的,倒像是那些刚出炉的青头小子看到心仪的小娘子时的表情。   绣帛儿从出道就在女飐馆里厮混,出生入死不说,整日跟瓦舍勾栏的人打交道,见惯三教九流,对那些男女间的事儿并不陌生,亦因此对嫁人丝毫不感兴趣,如今见隋畅看着自己的眼神灼灼发亮,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   “我何须你来让?上来!先打过我再说!”她也不客气,冷笑一声,便开始舒展手脚,等候他上台应战。   隋畅老老实实地走上比武台,朝她先抱拳一礼,“绣娘,还请手下留情……”   “谁跟你有情,做梦去吧!”   绣帛儿压根不受他这礼,身形一晃,便朝着他一脚飞踢过去,这一脚正冲着他腰腹之间横扫过去,力道之大,带起呼呼风声,若是当真踢中,那任是隋畅铜筋铁骨也难以忍受得住。   隋畅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如此狠辣,吓了一跳,急忙闪身避过,顺手一捞,想要抓住她的腿。   绣帛儿冷哼一声,一个翻身倒挂,身形居高临下地旋转,腿如鞭如刀,倒踢过去,就算他真的伸手捞住,也要被活活砸下去。   这是她将柔术和鞭腿结合后自创的招式,平日并不轻易使用,可只要用上了,那就是一往无前的杀招。哪怕第一记鞭脚抽不中的,下一记也会随后就到,以身为轴,以腿为刀,当真转起来,就如同连环刀一般,一记接一记的,定要将人逼得无处可退不得不接招才可。   当时方靖远还笑称,这种倒立式旋转飞腿,跟他曾经听说过一个传奇女侠春丽的天升脚有些类似,只是那位女侠年纪很小,每次出招时,都会发出“嘀嘀哒嘀”的喊声,乱人耳目,招架,怕是连见都没见过。   隋畅亦是第一次见,顿时手忙脚乱。好在他也是海州军斥候头领,身经百战,眼见不敌,也不管什么面子还是里子,直接一个后仰倒地,就地驴打滚转了一圈出去,堪堪避开了这一轮的飞腿,身后已被吓出了一脊梁的冷汗。   只是方才两人错身之间,一个凌空飞腿犹如天女下凡,一个就地打滚如同懒驴翻身,对比鲜明,惹得周围的狸娘们跟着哄堂大笑,开始议论纷纷,给两人分别“鼓劲”、“喝彩”。   “绣姐好腿法,再来一轮踢飞他!”   “隋校尉你不能怂啊,躲躲闪闪的像个男人吗?冲啊!”   “真没想到隋校尉也有满地打滚的一天啊!不得不说,滚得漂亮!”   “绣姐压倒隋校尉啊!别让他翻身跑了!”   “绣姐绣姐一定赢!”   “老隋老隋一定输!”   比武台上绣帛儿和隋畅你来我往打得令人眼花缭乱,台下的小娘子们见此阵仗也愈发兴奋,跟着大喊大叫,渐渐齐声高呼,震得隋畅的心神大乱,一不留神,真的被绣帛儿绊倒压倒在台上。   “认输吗?”绣帛儿将他的手反扣在后腰处,用手肘压在他的后颈间,低头在他耳边轻笑道:“现在认输,姐姐我还能听你说一句话。”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吸相闻,别说隋畅此番有心而来,就算无意间变成这般情形,也会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显然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绣娘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绣帛儿一怔,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说出口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怒意,她才刚因为吴江求亲未遂,被人在背后不知说了多少是非,甚至连林梅儿都忘恩负义地攀咬诬陷于她,一提婚事二字,她就会想起那两个恶心人的家伙,怒火中简直杀气腾腾,手下的力道也重了三分。   在隋畅看来,这简直就是在威胁他收回这番话,可他也是铮铮男儿,先前不好意思在人前开口也就罢了,既然开了口,就绝无收回去的道理。   当下他便梗着脖子,宁可被绣帛儿压着,也要坚持重复一遍,还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几乎是吼着说道:“绣娘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全场一片静默。   别说绣帛儿,周围围观的狸娘和魏楚楚、扈三娘、岳璃等人,全都愣住了。   “吼这么大声,吓唬人么?”绣帛儿最先反应过来,松开了手,放开隋畅,冷笑道:“你想要我——嫁给你为妻?”   隋畅身上一轻,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一骨碌爬起身来,嗫喏地说道:“是……是啊,你要是不愿嫁,我嫁也行!”   “你嫁?噗!”绣帛儿强绷着的脸终于彻底裂了,笑得像是四月枝头的梨花,“你怎么嫁?”   满场的娘子们也跟着大笑了起来,又不嫌事大的还跟着起哄,“让他嫁,绣姐你就收了他吧!”   隋畅讪讪地说道:“反正我也无父无母,这名字也是随意取的,是嫁是娶都行,只要……只要绣娘你不嫌弃我就行。”   他偌大个七尺男儿,站在那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反倒有种难得的诚意,让本来看笑话的小娘子们心生感触,忽然安静下来。   绣帛儿不料他竟然真打算求娶,先前还说要单独说的话,这会儿都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哪怕她已有些后悔这般公开自己的事儿,可看着他紧张地望着自己,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答复,她又没法像以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将人赶出门去。   毕竟,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伙伴,也曾一同水里火里地出任务,也曾嬉笑怒骂地开过玩笑,隋畅原本是男兵营那边数得着的刺头,可自从输给她们一回后,就对狸娘们处处照顾,还时不时地来跟绣帛儿和扈三娘过过招,大伙儿只当他是来学习的,并未在意他每次的关注点都在绣帛儿身上。   直到,今日他自己当众爆料,连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   就很愁人。   “绣娘?”隋畅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自己有房有地,你不用担心我贪了你的铺子。我自己也不知自家祖辈是什么人,所以有没有孩子都不打紧,你喜欢做海州狸,还可以继续从军,反正我也不会离开军营……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只要……只要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保护你的!”   “就你?能打得过绣姐吗?还保护她……”   狸娘们忍不住笑了起来,能看到平日在斥候们面前凶巴巴的隋畅这般模样,简直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欢乐啊!   隋畅争辩道:“我就算打不过狸娘,也会拼了命保护她的!若是谁想伤害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当真?”岳璃上前两步,从人群中走出来,望向隋畅:“那你能保证,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妾不要通房,所有饷银都交给绣帛儿,对她言听计从,绝不打骂,若是做不到,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就连原本想要阻止她发问的绣帛儿,也停下脚步,望着隋畅,看他如何作答。   “可以啊!”隋畅压根犹豫都没犹豫,点头说道:“就我那点饷银,还不够给绣娘买点合心的衣裳首饰呢,还要什么妾侍。我赚来的钱当然都要交给她,她比我聪明,我肯定听她的啊,至于打骂……”他干咳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红,“我也打不过绣娘啊——顶多,只有她打我的份吧?”   他如此的“坦白”,倒让狸娘们多了几分好感,冲着绣帛儿使了个眼色,嘻嘻哈哈地散去,就连岳璃也只是点点头,把这场子留下来交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转眼间,比武台上下前后左右百尺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其余的狸娘回营房的回营房,站岗的站岗,巡防的巡防,都走得一干二净。   隋畅仍有些紧张地望着绣帛儿,“绣娘,那你……你肯答应我吗?”   绣帛儿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隋畅被她的眼波一扫就觉得浑身发软,脖子发麻,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绣帛儿略一沉吟,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若是我不答应你呢?”   “啊?”隋畅一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低下头,慢慢地转过身去,“哦,那是我冒犯了,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回来!”绣帛儿哭笑不得地伸手拉住他,说道:“我是说如果,可没说我真不答应。”   隋畅的眼“蹭”第就亮了起来,猛然转身,惊喜交加地问道:“那……那……那你是答应我了?!”   绣帛儿叹了口气,说道:“行吧,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勉勉强强……收下你吧!”   “嗷呜!绣娘答应我了!”隋畅欢喜得一下子跳起来,刚想要抱她,忽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又不是在比武作战时,只能双手抱拳冲她行了一礼,说道:“我这就回去禀告魏将军,准备好嫁妆啊不聘礼,就让媒人来提亲!”   说罢,他高兴地转身就跳下比武台,几乎是连蹦带跳地朝营外跑去,一边跑着,似乎蹦跶都无法表达他的欢喜之情,一边还连着翻了几个空心筋斗,冲出营门时,更是咧着张大嘴一路狂笑着直奔他自己的营区而去。   绣帛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后悔了。   扈三娘偷偷凑到她身后,见状忍不住连连摇头,“这傻子,是被你打昏了头,发疯了吗?”   绣帛儿面上一红,说道:“我答应他了。”   “啊?”扈三娘一怔,继而也笑了起来,“看来那小子还是傻人有傻福,能娶到我们绣帛儿,真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绣帛儿反倒是一愣,“三娘,你不反对我嫁人吗?”   扈三娘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是反对你随便嫁人,可这个傻小子,岳将军都问过话了,他既然有胆子应下,那你就是嫁了,又有何妨?反正……他也打不过你!哈哈哈!傻丫头,嫁不嫁人,看你本心,如何过得开心快活,就如何选择,我们总归都是你的好姐妹,会一直支持你的!”   绣帛儿颇有几分动容地说道:“多谢三娘,我起初不想答应他,就是怕你们会生气,我原本说好跟你们一起养老,自立门户,可现在又出尔反尔……”   “这哪里是什么出尔反尔,你就算嫁了人,也一样是我们的姐妹。”扈三娘说道:“除非你嫁人之后,只顾着自家郎君,不管我们这些姐妹了……”   “不会的!”绣帛儿急忙说道:“我们说好了做一世的好姐妹,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也是你们的孩子,会替你们一起养老,照顾大家的!”   “好啊!那就一言为定,我可先说好了,我要做你家孩子的干娘!”扈三娘笑着抢先约定,绣帛儿还没来得及答应,旁边又冒出来一个脑袋,却是面无表情的霍小小,慢悠悠地说道:“我不做干娘,我是小姨。”   绣帛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为那个还不知在哪里的孩子在心底默哀,尚未投胎出世,就已经要多了好些个干娘和大姨小姨的,真是有够受宠,也有够辛苦的了。   消息很快传开,隋畅回去就禀告了魏胜,魏胜自然无不答应,还答应给他做证婚和主婚,亲自出席他的婚礼,并帮他去请方使君到场。   而岳璃听到了这个消息,也跟着松了口气。   她也不是不担心,若是狸娘们都不肯嫁人,那以后会怎样?虽然这世上的确有吴江和李嘉那样的坏男人和伪君子,可也有像方靖远和隋畅这样单纯耿直一心一意的好男人,一味因噎废食,会让狸娘们陷入偏激,反而影响了性情。   方靖远也曾跟她说过,对狸娘的婚嫁之事,本着帮忙把关和勘察对象的原则,既要保护好狸娘,也不能太过束缚她们的性情,嫁娶自由,让她们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身为上峰要做的,就是她们强有力的娘家人和靠山,让人在求娶之时慎重考虑,成亲之后认真善待,方能成就良缘。   狸娘们的良缘,有他们来守护,绣帛儿在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说她是教坏林梅儿的凶手,引诱男人的狐狸精,正因为行为放荡不守妇道,才会嫁不出去孤独终老,她本不在乎这些流言,可如今有隋畅如此诚心诚意的求亲,两人原本就配合良好,互有好感,如此水到渠成,才真正是打了那些流言蜚语的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是嫁不出去,而是没遇到合适的人,那些来求娶的人根本不够资格,还有什么连来哔哔她们嫁不出去?   只要想嫁,她们自然会有更好的选择。因为她们成为海州狸所学到的一切,已经让她们站在了更高的位置,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让她们有能力自立门户,有本事赚钱养家,一切都能自己解决的时候,为何还要嫁个不如自己的人委曲求全?   要嫁,就嫁个能让自己扬眉吐气当家做主的郎君,不服,也能将他打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学习新三从四德:   娘子出门要跟从,娘子说话要听从,娘子讲错要盲从,不从不行。   娘子梳妆要等得,娘子生气要忍得,娘子生辰要记得,娘子花钱要舍得,无得不行。   岳璃看着书案上的这张纸,忍不住笑了笑,抽出一张密折,想了想,或许,她也该给官家写封请功折子了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九级浮屠   “沧海连天水, 青山暮与朝……海州,真是个好地方啊!”   魏胜站在云台山下,遥望碧海蓝天, 心怀感慨, 对方靖远说道:“昔日荒田草深不见人, 今朝五谷丰登瓜果飘香,都是使君之功,魏某着实佩服!”   闻言方靖远摇头一笑,道:“你我不必互相吹捧了,今日来此, 是看看这九层浮屠有何奥妙之处,或能借鉴一二,用在城墙之上, 以增强防御,还能如这宝塔一般历久弥新。”   他们此番是来云台山下一处著名的古寺海清寺“游玩”, 名为来上香祈福,实则是想来见识一下此间的一座九层宝塔。   佛偈有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即为宝塔, 七级浮屠已是罕见, 而这九层宝塔, 又位于山海之间的,可谓独一无二,世间罕有。   更罕见的,是方靖远在千年后依然知道这座宝塔的存在,历经地震、火灾、洪水等等天灾人祸,依然矗立不倒, 堪为奇迹。   此塔始建于天圣元年,严格按照宋代的《营造法式》结构建造,八角飞檐,九层浮屠,“上观似从天而降,迴彻清霄;下看似从地涌出,宝堂连海。”(注1)其结构严谨,制作精良,方能成就千年不倒之名。   方靖远自拥有后世记忆,到了海州,便想着要寻机会看看尚未被开发过的真正花果山和这座九层浮屠,而如今正好借着绣帛儿和隋畅的婚事,为他们祈福之余,亲自观摩一下这座奇迹塔。   至于那桃花岛上的花果山,还等着他再抽空去挖掘,不知能挖出个石猴子呢,还是个金猴子银猴子毛猴子呢?   “两位施主请留步。”一个知客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在了塔前,“两位若是上香祈愿,请至前殿,此处乃供奉佛祖舍利之处,不得擅入。”   那僧人个子不高,肤色黧黑,留着一把花白的胡须,看着约莫六十开外的年纪,却生得十分圆润,圆头圆脑的连皱纹都没几条,那眼珠骨碌碌一转,从魏胜身上转到方靖远身上时,露出些许惊艳之色,继而便低眉敛目,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不能进?”方靖远和魏胜交换了个眼神,先前在寺院正殿烧香时,便问及拜塔之事,可前院的僧人并未说不能进塔,这个黑面僧人形容古怪,如此阻拦,反倒让两人心生疑窦,愈发想要进去看看。   黑面僧低着头,朝他们走近两步,正色说道:“两位若是想要入塔参观,尚需在塔前焚香拜祭,诚心祷告后,老衲便使人带两位施主登塔一览。”   哦,原来是要钱。   方靖远和魏胜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让他带路,一同上前。   这九层浮屠名为阿育王舍利塔,塔前有个巨大的铜香炉,里面是满满的香灰,还有数十上百支大小粗细不一的佛香在燃着,袅袅青烟升起,散发着混杂粗劣香料的檀香味,味道有些呛人不说,烟气也熏得人睁不开眼。   旁边有香案,堆放着成捆的佛香,款式跟插在香炉里的一样,只是旁边摆着的化缘箱,表明这些“心意”是要根据你的贡献度大小来获取的。   呵,原来这种手段一千年前就有,还真是源远流长的。   方靖远哂笑一声,并未多言,身边的随侍上前放了块碎银子进化缘箱,取了两把香点燃分别递给了他和魏胜,两人照样上香,行礼,那黑面僧就指了个小沙弥带着两人登塔。   这座八角浮屠塔是以青砖筑成,里面光线晦暗,当中供有佛像,香烛明灭间,隐约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令人呼吸不畅。   悬挂着的幡经上,还写着“善男xx信女xx与xx年诚心供奉……”虽然已破旧的看不全字样,可显然这里原来所得的供奉并不少,却破败至此,墙壁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污渍斑驳,不知是被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是其他原因造成的,都让心中无佛的方靖远看着十分别扭。   魏胜这种惯于战阵厮杀的人,到这里也觉得十分压抑不安,便催着那沙弥带路登塔,只是这浮屠塔一二层高度尚可,越往上就越矮,窗户也只有窄窄的一条,外面的飞檐上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愈发让人心神难安。   直到登上九层,方才感觉豁然开朗,这一层挑高了许多,上方架起数层横梁,八角重叠回旋层层缩小最后形成穿云尖顶,而四壁大开,直接可看见外面的云笼青山,雾锁碧海之景。   极目远眺时,先前的压抑和阴郁之感荡然无存,只觉浮云在畔,触手可及,顿有种天地之间任我遨游的感觉,令人沉浸其中,块垒尽消,浑然忘我。   方靖远先前还对这九层浮屠有些怀疑,觉得名不符实,怎会有那么多人为此留名,尤其是见了那形容全然没有“佛家慈悲”感的黑面僧后,愈发觉得上当,再看到那些青砖间混合着石灰和糯米浆弥缝,或许这座塔选得位置正好,加上基础牢固,所以才能坚持千年而不朽不倒?   不论前因如何,能登此绝顶,一览山海之景,已对得起先前付出的“门票”钱了。   他正欣赏着塔外风景,却不知正站在窗口的自己,衣袂翩飞,极目远眺,亦如神仙中人。   远远看见塔上风景的人,都忍不住凑得近前观望,舍得银钱的就急忙上香进塔,匆匆登塔而上,想要一会那塔顶神仙。   魏胜听得下面嘈杂声渐起,皱了皱眉,刚转开视线去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一直默然无声地跟在方靖远身边的小沙弥忽地上前一步。   “施主请看这边——”   方靖远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边可以看到新港港口,一艘艘海商巨船正有条不紊地进出港口,给海州带来无数商机。   看着那些商船悬挂的各色旗帜,他正盘算着如何改进商船的动力,忽地发现那小沙弥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自己后肩上,不等他发问,便已面色大变,咬着牙使劲全身力气将他朝窗外推去。   “使君小心!——”魏胜听到动静,一回头就看到那小沙弥推人的举动,不由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脚踢开那小沙弥,却见方靖远安然无恙地错身避到了一旁,正拍打着身上蹭到的墙灰。   “拿下他,还有下面的黑面僧,封禁海清寺,好生问问这些和尚的来历。”方靖远看着那已吐血到地的小沙弥,冷笑道:“为什么总有人自不量力,以为本官真是那等能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这四壁都是窗,九层高塔上,万一“失足”坠塔,那真是救都没法救。   他既然敢上来,自然早有防备,若是这么容易就中招,他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那小沙弥被魏胜重伤,趴在地上已爬不起来,一双眼兀自充满仇恨地望向方靖远,嘴里叽里咕噜地吐出一串金人话语,接着两眼一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魏胜不由愕然,“这是……金国奸细?使君小心,楼下有人上来了。”   他们两人只带了两个随从进来,如今那两人都守在楼梯口,紧张地望着楼下。单听那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就知道上来的不止一人,可这座塔内部空间并不大,一层四五个人都已经觉得有些转不开身,若是再多几个……怕是要挤爆了吧?   “来者何人?请留步!”   听得两人的劝阻,来人不但没停下,反而大笑着说道:“你们又是何人,敢在这里挡路?这九层塔又不是你家的,好狗不挡道,还不给爷让开——”   魏胜闻言上前一步,将方靖远护在身后,朝楼梯处望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正由下而上冲过来,将守在那的两个随从生生撞开,朝着他这边望了一眼,就高声叫道:“我要见的是塔顶的仙人,你们休想拦我——”   “放肆!”魏胜眼见手下被他撞到下一层去,生死不知,火冒三丈,当即拔刀朝他砍去,“哪里来的狂徒,胆敢行刺使君——”   “哎哎哎我不是刺客——”来人没想到刚上楼就遇到当头一刀,也吓了一跳,就地抱头一滚,“住手住手!别误会——”   他偌大的身子堵在楼梯口,被撞下去的随从还没上来,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游客”已跟了上来,眼见魏胜“打”倒了前面的大汉,交换了个眼神,拔出身上的刀剑,就朝着魏胜和他身后的方靖远冲去。   “噗噗噗!”   三支利箭几乎不分先后地从窗翻墙了进来,正中冲在前面的三人眉心,他们连喊都未能喊出一声就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眼见不妙,转身要逃,却已被楼下涌上的士兵堵住,抓了个正着。   只有那最先冲上来的大汉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抱头痛哭:“不要杀我啊啊啊!我只是被喊来看神仙的——跟他们不是一伙的,真的!”   方靖远却走到窗前倒挂金钩式倒悬在塔尖飞檐上,手持弩机的岳璃面前,轻叹一声:“不是让你不用来吗?这几个人,我和魏将军应付得了。”   岳璃早就藏身在塔顶飞檐下的重梁之间,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存在,直至危急时刻才出手,此刻听他这般说法,也不回答,只是身形一转,又翻回塔尖上,白云沧海,皆在脚下,可心思却不知何时系在一人身上,百转千回,如何能诉?   “阿璃?阿璃?”方靖远不想她说走就走,唤了几声不见答复,喃喃自语道:“真生气了?”   魏胜没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只是让人将尸体抬下塔去,连那大汉一并押下去审问。   那大汉一个劲地叫屈,直说自己是海州某海商族人,搬出父祖名号来,魏胜也不予理会,直接命人押走。   这些蠢人被人煽动做了挡箭牌尚不自知,谁知道就算他没事,他身边的人是否有问题呢?方使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这海清寺里就布下几重危机,若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就怕是这里早已成了贼窟。若是如此,他哪里还敢轻易放人,留下任何隐患,致使方靖远真的遇刺受伤或身亡,那对他对海州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   方靖远叫了几遍都没见岳璃的动静,到窗前又看了看也没找到她的藏身之处,不解她为何突然生气,也只得任由她去了,自己跟着魏胜一起下楼,先处理这边的事再说。   等他下到塔底,看到那黑面僧和几个沙弥都已被绑了起来跪在塔前,正瑟瑟发抖地向魏胜求饶,方靖远却忍不住回头朝塔顶望去,只见塔顶似乎已没入云间,在蓝天映衬下,隐约可见那舍利塔尖上站着一人,身形纤细,轻盈灵动,倏忽就消失在云雾之中,真如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   真·会玩。   方靖远无奈地笑笑,徒弟非要跟来保护自己,不答应都不行,闹点小脾气,也属正常。不知何时起,他发现岳璃不再似一开始那般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对着他,会管他会有意见会有脾气,不似原本那个伪装得忠厚老实的小兵,越来越像个正常的有个性的女孩子,是不是说明他的开导和教育成功了?   不管怎样,她开心就好。   那黑面僧人也是收了钱安排那个小沙弥负责给魏胜和方靖远带路,哪想到这竟是个杀手不说,那看似普通的中年大汉和形容俊逸的文生竟然是海州城一武一文的两大头脑,顿时就吓得瘫成一滩烂泥,一口气什么都招了。   其实在三十多年前,海清寺就已经荒废了。金兵攻陷海州时,有百姓逃难到海清寺中,寺中主持收留了其中一些老弱妇孺,结果被追来的金兵围寺封门,要求交出伤兵和藏在寺中的妇人。   那几个伤兵早已被主持剃度藏在寺中,不想竟是逃难的百姓中有人认出他们是海州城守城将士,将其出卖,招来此祸。主持和伤兵带领寺中僧人抵抗金兵,让人带妇孺逃往后山,藏在后山的一处溶洞中。   等数日后金兵散去,百姓们再到海清寺时,发现大雄宝殿已成废墟,主持和寺中僧兵全数战死,以身相殉。   在废墟中众人捡出了一百零八枚舍利子,供奉在全寺仅存的九层塔中,后来又有一游方僧人行至此处,听闻此事,便为众僧做法事超度亡魂后,化缘重新兴建寺院,收留了一些战乱后幸存的孤儿,慢慢形成今日的规模。   那黑脸僧也是当时的幸存者,后来回到海州城中,家人皆已遭难,只留他孑然一身,便入寺剃度为僧,被主持赐名渡尘。只是他凡心未了,太过贪财,就趁着主持年老力衰,闭关不出之际,借着自己的老资格,力压众僧,开始大肆敛财,结果伸出去的爪子太长,拿了不该拿的钱,眼看着彻底翻船了。   黑面僧痛哭流涕地说道:“老衲只是一时贪念,敛财亦是为了给佛祖重塑金身,为海州百姓积攒功德,还请使君开恩呐!”   方靖远并不理会他的求情,只是问道:“主持可在?还活着吗?”   渡尘眼神闪烁,还未来得及开口,旁白一个小沙弥突然喊道:“是他杀了主持!我亲眼看到,求使君为主持伸冤啊!”   “你胡说!”黑面僧一惊,急忙说道:“使君千万不要信这小子胡言乱语,主持在禅房闭关已有半年,老衲平日忙于寺中俗务,几乎未曾踏足后院禅房,又岂会加害主持?”   “谁真谁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方靖远没想到会在寺中遇到行刺不说,还揭开了一桩命案,想到那位真正的主持当初超度英灵,化缘建寺,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却屈死禅房中无人知晓,他既然知道,便不能不管。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押着黑面僧渡尘前往后院,才转过塔林,进入后院,就仿佛到了另一处地方,满地铺满落叶,西山竹林沙沙作响,林间隐约可见一处茅屋,只有三间正房,竹木为架,茅草为顶,简陋得跟前院金碧辉煌的正殿和浩瀚穿云的九层塔完全无法相比,却是这名满海州的海清寺主持清修之地。   见此情形,跟那死要钱的渡尘一比,方靖远不由对这位主持肃然起敬,让众人先清理周围的落叶,恭恭敬敬地在竹门外行礼,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后,方才去敲门,不料那竹门根本未曾关严实,应手而开,当面便看到一人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半开半合地望着门外诸人。   最前面的渡尘如同见鬼般惨叫一声,噗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主持饶命!主持饶命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人怕被你发现,逼我这么做的……”   主持却端坐不动,身体犹如泥塑木雕一般,毫无反应,连脸上的表情,都仿佛凝固在最后的慈悲中。   方靖远摇摇头,让人将渡尘押了下去,正打算自己进去看看,却被魏胜拦住。   “使君且慢,先让人进去查探一番,以免再有人暗算。”   方靖远本想说周围的枯枝烂叶都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理,要有人在这也会有点痕迹和动静,可见那黑脸僧忘恩负义,杀人灭口后,竟将主持尸身都弃之不顾,才会见到他本人时惊骇至此。   须臾,斥候们已检查过周围,并盘问了寺中剩余的僧人,得知主持在半年前就已闭关不出,寺中诸事都交给了渡尘处置,渡尘为人刚愎自用,又仗着有几个武力高强的僧人支持,将那些不听从的人都逐出寺门,独霸此处后,便开始大肆敛财,正好海州城重新兴起,他便趁机声称是佛祖显灵,庇佑海州,引得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烟火之盛,甚至超过了原先主持在的时候,其他人也就渐渐无话可说,任由他摆布。   可谁能想到,闭关的主持,竟早已被这厮所害?   就算其他僧人心中怀疑,偶有前来问候的,包括当初看到渡尘对主持出手的小沙弥,隐约看到里面盘膝而坐的主持,也不敢打扰,竟是长达半年之久,都未曾揭穿。   魏胜问过渡尘,得知当时他是趁着老主持不备,在他的粥里下了迷药,将他蒙死在被枕中,然后明明安放在后面的床榻上,只想让人以为他是年岁已至,梦中仙逝,谁能想到他竟然会盘坐在门前,他还以为是老主持怨气不散,以致尸变,差点活活吓死。   将吓得半死臭烘烘的黑面僧拖走后,魏胜让人去找仵作来给老主持验尸,方靖远进去转了一圈后,隐隐闻到有种异香缭绕不散,再去主持榻前的几案上看了看,发现一个小青瓷罐子,打开后就有股浓郁的香气散开。   方靖远急忙将罐子盖好,叫过魏胜来,“这香料怕是有毒,你让人带回去验验。”   魏胜一惊,问道:“难道那黑脸僧又说谎?”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那倒未必。他既已承认杀人,是亲手捂死还是毒死并无区别。只是这香料和主持身上的味道相似,或许就是因为它,才能保住主持尸身不腐不败,若是火化之后,或许还能有舍利子出现。”   “啊?”魏胜闻言更是不解,“难道在渡尘之前,还有凶手对主持下毒?主持立下如此功德,坐化之后,若得舍利子,正好可送入九层浮屠塔中,让百姓拜祭供养……那些害死主持的人,定有恶报,来世变作猪狗,不得好死。”   “连你都这般想,那主持肯定也这么想。”方靖远叹道,“这毒药应该是主持自己准备的,他料到自己时日不多,便开始服用这种药物,其中含有大量金属和毒素,会使神经肌肉麻痹僵化,所以才会遭了那黑脸僧的毒手。”   “或许正因为如此,黑脸僧当时以为主持死了,而主持只是假死,还剩最后一口气,就干脆爬到门前蒲团,服下毒药坐化。若不是我们这次来,那渡尘早晚也会亲自来为主持收尸,只要一开门,看到被自己杀死的人坐在这里,死不瞑目……”   魏胜回头看看被拖走的渡尘,整个人抽抽得浑身颤抖,衣裤皆污,就算不受斩刑,这模样也活不了几天了。   “主持这般作为,就是给自己报仇么?”   “不仅如此,这种药物在使身体僵化的同时,也会融入血脉骨髓之中,一旦被火焚化,就会形成骨珠,也就是舍利子。”   方靖远还曾经听说过生人塑像之事,和这种人造舍利子的做法,如出一辙,都是为了保持“神话”色彩,吸引更多的信众膜拜,至于是好是坏,不便评说,只是念在这位主持昔日功劳,他让魏胜和其他人秘而不宣,也算是成全了主持的心愿。   至于那位黑面僧渡尘,勾结金国奸细,暗算主持,行刺使君,诈骗钱财等等数罪并罚,处以极刑,择日于菜市口行刑。   定案之后,提交刑部批复时,方靖远还给赵昚写了封密折,请他从江南名寺中挑选有德高僧,担任海清寺主持。如此古寺名刹,若无人看护,变回沦为一些人的敛财工具,令此间埋骨的英灵蒙羞,倒不如执行大宋律例,由官方委任主持,既能够让民众信仰得以维系,又能避免这清净圣地遭人玷污。   只是他没想到,来报道的这位高僧,不但带来了赵昚的委任状和密函,还一见面就给他相了个面。   “贫僧观施主红鸾星动,良缘就在眼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鸾星动   “红鸾星动?我?”   方靖远当场表演了个变脸绝技, 从笑脸相迎变成冷漠脸不说,还开始怀疑这位号称来自西湖灵隐寺的“高僧”专业水平。   “请问,红鸾星是哪颗星?属于哪个星座在哪个星域?目前是未时三刻日正当午, 敢问大师是如何看到红鸾星的?莫非大师来此, 是打算将海清寺供奉的佛祖换成送子观音, 莫非以为这样就能使寺中香火旺盛?”   他十分严肃地摇头,“大师,恐怕本地并不适合你,海清寺需要的不是月老红娘送子观音,是地藏普贤弥勒佛祖。救苦救难尚可, 牵红线送子就大可不必了。”   好端端的一位大师,连名号都没来得及报上,就被他派人送回了临安, 让再换个人来。   连个名号都没留下的大师一脸懵地才下船不到一炷香功夫,就被原路送返, 随船回航,到老都不明白, 自己明明是在赞美方使君, 还是带着官家的问候来的, 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触了这位的逆鳞, 被遣返回去了。   这边送走了大师, 方靖远还在那边教育弟子和其他人。   “千万不要迷信,什么红鸾星,让他指都指不出来是那颗星,还敢张口就来。佛家道家那都是要修心养性,真正有道行有修为的人,绝不会信口开河动不动给人牵线搭桥, 你一个好端端的和尚,抢人家媒婆的饭碗,能是正经和尚?”   “所以这种人,留不得。咱们海州眼下要安定团结求发展,可不能让一些贪财的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扰乱民心。”   “得好好宣传海清寺主持当初保护妇孺和伤兵,抗金牺牲才留下舍利子给百姓供奉,保佑一地平安,这种积极向上、阳光普照、鼓舞人心和士气的正面人物,才是我们要宣传的榜样。至于那些装神弄鬼,动不动说什么转运开运升官发财良缘生子来骗钱的,统统都赶出去,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这些个大佛。”   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想到那个在菜市口被处决的黑面僧,默然同意了方靖远的说法,毕竟,骗钱的神棍大家是真的亲眼见到了,能转运祈福的有道高僧还真的没见过。   海州城能欣欣向荣地发展,靠的是方使君和大家自己的努力,以前没求过神拜过佛,那以后有没有,其实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回复。   方靖远教训完大家后,满意地看到众人都点头附和,然后拆开了官家的回函,刑部的批复文件他都直接给了林推官,盖着赵昚私人小印封得严严实实的密函自然是他的私信,捏着厚厚的一封信,看来官家对他最近的工作颇为满意,百忙之中写这么长一封信,还真是真情实意了……   看了没几行,他的脸色就变了,飞快地将信纸塞回去,揣进衣袖里,让众人跟着打道回府。   本来今日就是看南方的船队过来,既带货又带人,他身为一州之长过来接风也是给个面子,为海州新城的招商贡献点力量,可没想到接风接到个“招摇撞骗”的神棍不说,连赵昚都亲自来信打趣他,想必这风声在临安流传久已,只是现在才刮到他这里罢了。   于是回府之后,摒退众人,就只留下岳璃一人,方靖远方才问道:“你……给官家的谢恩折子上,写的什么?”   立功受封赏自然要回函谢恩,这种公文他已经写成了套路,可没想到有人会不按套路出牌,他事先为曾看过,现在问起来,竟莫名地有几分心虚。   毕竟,当初逼着赵昚立下这个承诺的人是他,现在……真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却突然懵了,懵得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先问问岳璃到底是怎么想的。   岳璃见他神色古古怪怪的,想到刚才他收到的官家密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坦白说道:“官家昔日曾许诺,我若立功,便可为我指婚,如今我已过双十,家中父亲和祖母亦多有催促……”   “你若因父母催促而想着成亲,我可以替你向家人说明,大可不必为此而强逼自己嫁人……”   明明是想问她突然想成亲的原因,可听到是因为家人催促,心里又别扭起来,方靖远也搞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我早说过,你若不想嫁人,我定会护你一生,不让任何人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若是我想呢?”岳璃直视着他,问道:“先生之前说过,女子自立,并不等于不婚不嫁,而是要看清楚想清楚再嫁……我想清楚了。”   “你你你……你想?”方靖远愣住了,想到隋畅向绣帛儿求亲时的情形,莫非阿璃是受到刺激,所以才萌生嫁人的心思?也不对,按照她写谢恩折子来回的时间,应该更早……刚才那个张口就说他红鸾星动的和尚,十有八九是曾经偷看或者在临安知道了什么消息,才故意来卖弄,可没想到他不吃这套,反而弄巧成拙地被遣返回去,这事儿还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那……那那为何是我?你……我……我从未想过……”   岳璃低下头,声音里明显带上了几分失落。   “先生不是跟我说过,若要嫁人,需择良人。三妻四妾者不可,寻花问柳者不可,家宅不宁者不可,薄情寡性者不可,粗莽易怒好动手者不可……在我心目中,能符合先生要求的,只有先生自己。”   她再抬起头时,目中隐约可见雾气朦朦,竟显得有几分令人难以置信的脆弱之感。   “这……”方靖远顿时无言以对,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可又想再挣扎一下下,“可你不想再等等?说不定再等等,你会遇到一个更合你心意之人?”   岳璃摇摇头,苦涩地一笑,说道:“若是连先生都不愿……怕是更不会有人愿意。罢了,原本也只是我痴心妄想,待我回去后会向官家请罪,只当先前说过的话……统统作罢便是。”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方靖远见她这般难过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现在只看到我,所以觉得我处处都好,若是以后再遇到更合心之人,后悔了怎么办?”   他自己如今就有些后悔,是不是在这些未出阁的小娘子面前,表现的太过优秀,连阿璃都只看到他看不到别人,可若是以后呢?她从军上阵,总会遇到更强的人,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倒时她再后悔,他又当如何?   他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他做不到三妻四妾,做不到做不到“相敬如宾”,若真要娶妻,他也要一个能与他并肩,能跟他契合相投,互相爱慕之人,而不是除了夫妻义务之外,就各司其职的工具人。   传宗接代的事儿他连想都未曾想过,也就更不曾想过因此而娶妻生子,在他看来,没有感情的婚姻,与坟墓无异,他好端端地做个人不成吗?干嘛要自寻死路还拖一个人陪葬?   所以无论是霍家想要联姻,还是皇家想要招驸马郡马,他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只是现在突然提出来的人是岳璃,他唯一的弟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最多的人,他甚至已经习惯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她的存在,从在临安小院里的衣食住行,到北上燕京时一路相伴,再到如今在海州几次遇险的及时相救,不知不觉间,他似乎早已忘了两人之间的界限,说过太多不该说的话,以至于……   忽然发觉,以前未曾想过成亲娶妻之事,是因为从未觉得有人合适这个位置,可现在她提出来……似乎也不是不可……可万一她只是因为见的人少,又对他有师父的滤镜,现在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转回头来,她遇到真正在这个时代更契合她的人,那他……   莫名地就有些心酸起来。   好像已经看得,自己养成的小娘子,在成亲当日,忽然掀开大红盖头,说:“我要嫁的人,是身披金甲,脚踏五色祥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而不是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盖头砸在他的脸上,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笑他自以为是,居然以一介文人之身,敢娶大宋第一个巾帼状元,简直……   就很扎心。   他脑中跑马灯似的已经跑出十万八千里地去,从答应不答应已经跑到成亲当日被翘婚抛弃的画面,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幻不定,时而皱眉时而发笑最后却一脸悲伤的模样,看得岳璃也十分揪心。   “先生难道以为,阿璃是个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之人?”   “呃?”方靖远回过神来,有点懵地看着她,“不是啊!”   岳璃叹口气,“那为何先生回觉得,阿璃今日请官家指婚,以后还会见异思迁?在阿璃心目中,没有人……能与先生比肩。”   好像是赞美……最近挺多了各式彩虹屁的方靖远有点麻木,可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点心动,更何况,因为别人没做的事,尚未发生的未来,而怀疑和拒绝现在的好徒弟,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不禁有些脸红,惭愧,“是我说错了,阿璃并非见异思迁之人。我只是……只是……”有一点吃惊,有一点没反应过来……   “只是无心于我吗?”岳璃苦笑一声,“是阿璃自作多情,我这就回去上书……”   “不是!”眼看人就要走了,方靖远急呼一声,伸手就拉住了她的手,见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自己,用力地咽了口口水下去,硬着头皮说道:“我是说……不用再另行上书了。我……我会给官家回复,请他赐婚,并请钦天监代为择期,定……定下你我婚事。”   终于说出“赐婚”二字后,胸口一直憋着的气瞬间散去,再往下便是顺理成章,丝毫不带犹豫的,甚至还有一丝丝窃喜。   成天叫嚣着要成亲的霍千钧还没找到媳妇,他却先被媳妇找到了,可见,人比人,气死人。   方靖远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的人,一但被点破并承认自己的心思之后,立刻开始去想,要如何如何,才能周全地办好这桩人生大事。   反倒是岳璃感觉有些不真实起来,“先生……当真愿意娶我?若是觉得勉强……阿璃可以请官家收回成命的……”   “浑说!天子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朝令夕改?”方靖远何等通透,先前只是被自己的师徒定位所蒙蔽,才会看不清两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如今既已确定“名分”,自然也没什么好约束遮掩的,抬手就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当初都敢偷着给官家写信了,现在还怕我反悔?”   “不怕!”岳璃启齿一笑,摸摸自己的头,“其实阿璃曾想过,若是先生不肯……”   “那你就请官家收回成命?”方靖远一挑眉,“看来你对先生的信心也同样不足啊!”   岳璃摇摇头,终于坦言道:“方才是骗先生的,若是先生不肯……我有官家赐婚旨意,当然是要先绑着先生拜堂成亲再说啦!”   “你——”方靖远瞪着她,见她笑得无比灿烂,笑靥盈盈,星眸灿烂,得意得像只偷吃了七八吃小鸡仔的狐狸,既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连师父都敢抢,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那也是先生教的。”岳璃心愿得偿,自是开怀无比,“不是先生教我,认准目标后,一定要勇往直前,胜不骄败不馁么?”   “你还真是……”方靖远指着她,彻底无语,“活学活用啊!只是……你我有师徒名分,议婚之事,你祖母和父亲可会愿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岳家曾经打算跟霍家联姻,霍千钧还提过好几次这事儿,从一开始对阿璃畏之如虎,到后来居然有点想法了。只可惜……阿璃心中最好的人是他,霍九郎只能瞪眼看着了。   有点小窃喜,他幼稚了。   岳璃见他终于想到了此处,便知道他是真的心甘情愿与自己成亲,才会考虑这些事情,心下欢喜,当即说道:“我……来海州之前就曾跟祖母说过。若能立下大功,得官家指婚,必……必求先生……”   纵使真胆大包天做出“求指婚”的事了,岳璃始终也是个小娘子,这会儿在心上人面前,还是忍不住有几分脸红起来。   “原来如此……也对,天地君亲师,若非君命,这事还真不好说。”方靖远明白了她的心思,倒也不生气她的“算计”,反倒愈发确定她并非一时冲动,更何况,这坑本来就有一半是自己挖下去的,怪也怪不到她头上。   “若是当初我主动向岳家提亲,就有悖师徒伦常。然君命大于师命,由官家解除你我师徒名分,给予赐婚,的确是个好办法。难怪……”   赵昚的“私信”里,可是在控诉他兔子专吃窝边草,出尔反尔,当初说是山河未复何以为家的,拒绝了公主和郡主等人,结果转头到了海州,竟然拐得自己徒弟以军功来求他指婚,这可是方靖远当初自己要他答应下来的事,身为天子金口玉言,自然不能反悔云云。   总之一句话,官家很高兴,甚至幸灾乐祸地看他栽进了自己的挖的坑里,并且给填上了两锨土,祝福他就此被绑定,永无翻身之日,便可解放临安城那些痴心的小娘子们,可以就此死心,老老实实地另觅良缘去了。   说得好像他以前不肯成亲就是耽误了临安城中小娘子们嫁人的罪魁祸首似的,方靖远表示这罪名绝不承认。   可有官家的名义,终归不至于因为曾经有师徒名分,而招来一大波“正人君子”的抨击,这年头的御史上书弹劾力度,跟后世的键盘侠有得一拼,都是“闻风奏事”,见谁拍谁,抡倒一个算一个。   他不惧跟人斗嘴,但既然决定成亲,就必须承担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本来就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若是还毫无担当遇事退缩,那就更没法看了。   该他承担的责任,他绝不推诿,当初收徒是他答应的,现在成亲也是他应允的,那有关于此的所有风言风语,自然要他自己去解决,而不是让那些人去骚扰和抨击岳璃和岳家人。   “阿璃,你且放心,临安那边的人和事,都由我来解决。绝不会让人说到你头上。等钦天监算好日子,我便请媒人上你家去提亲,有官家的旨意在,想必你阿爹也不会将我打出门去吧?”   他看出岳璃的羞意,故意说得害怕,果然引得她笑了起来。   “阿爹只会求之不得,哪里会打你。只是海州诸事繁忙,你可能抽出时间回临安?”   方靖远算算日子,也有些发愁,“眼下已时近中秋,一来一回的,或许定下日子也年底了。到时候我回临安述职,正好上门提亲,你看如何?”   见他如此投入角色,瞬间就从先前愁眉苦脸的“先生”变成了踌躇满志的“准夫婿”,哪怕岳璃再豁达胆大,提及自己的亲事,也难免赧然,“这……由先生决定便好。”   “咦?还叫我先生?”方靖远发现了问题,连忙纠正,“说好了要成亲的话,就不能再也师徒相称,以后不可再叫我师父或先生。”   “呃……那我该如何称呼……”岳璃顿时有些为难了,“使君?”   “太官方,满海州城的人都这么叫我,我哪里分得出谁是谁?”方靖远大为不满,甚至有点委屈,“连你也叫我使君的话,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和魏将军辛通判一样?”   没了师父的滤镜,整个人似乎变了个模样,岳璃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元泽?”   能直呼名、字的,非亲近之人不可,尤其是字,那是尊长所赐,真正成年的象征。尤其是男女之间,若非至亲,寻常人根本不会直呼其字,岳璃曾经在心底勾画过这两个字无数次,第一次叫出口时,仍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唤我的字啊……也好,在外人面前便如此吧。”方靖远想了想,忽而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字从玉?”   “是,”岳璃点头,“是祖母替我取的字,那时我尚扮做男装,在外行走,若没有字号总是不好。”   “从玉,从玉……”方靖远念了两遍,“你这字不错。那以后我也唤你从玉。只可惜,我的名字都是祖父所取,不便更改,唉。”   岳璃大意为外,问道:“先……你为何要忽然想改名字?”   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取字元泽的人太多,容易重名。你既然叫从玉,我就就该起个带玉的名字,岂不更加契合?”   “呃……”岳璃忽然有些庆幸,方家老太爷去的早,若是知道自家人中龙凤的孙子,为了娶妻连名字都要改了,不知会不会再被气死一回?   两人这边越谈越轻松,丝毫不像是刚捅破窗纸定下名分成为准未婚夫妻的人,直接跳过恋爱阶段,进入老夫老妻模式,开始有商有量地安排以后的生活,却不知,他两人要成亲的消息在临安城中不胫而走,才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让多少家的小娘子伤心失落,泪洒西湖。   据好事者称,今年中秋西湖的水都比往年涨了三分。   然而,临安城所有小娘子的悲伤,加起来,都不如被困在徐州城的霍九郎。   “什么?!元泽和阿璃?这怎么可能?!”   霍千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人重复了三四遍之后,才终于确认这个“噩耗”,先是自己关在屋里生了半天起,最后还是决定去信好生指责一下这个见色忘友欺骗和背叛了自己的“好兄弟”。   “方元泽……你不是说娶了阿璃会挨揍吗?我都打不过阿璃,你能打得过?当心被揍得爬不起床来!阿璃……”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改口,“璃姐,若是元泽惹恼了你,轻点揍……你嫁人不容易,且揍且珍惜。”   收到信的方靖远哭笑不得,拿给岳璃看,“这混小子,居然还想让你揍我,我看他是自己皮痒痒了吧!”   岳璃深表同意,她是那么暴力的人吗?说得她动不动家暴似的,简直破坏她的名誉。   两人对视一眼,一致认为,不能给霍千钧同学太清闲的工作,以免他闲极生事,既然他那么想打,就给他个好机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霍:呜呜┭┮﹏┭┮我就知道,你们在一起后,没有我的好日子了!   小方: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会给你选个好日子……   小霍:什么好日子?   小方:打包嫁出去的好日子呗! 第一百一十六章 花果山上   别人的悲伤从来不再方靖远的关心范围内, 只是他决定去花果山探险的行程里,特地增加了一个小环节。   从知道如今的海州就是后世的连云港开始,方靖远就一直很想去看看现在的“花果山”, 这座孤悬于海外的小岛上, 有四季常青的青松翠柏, 有能育出奇花瑶草的沃土,外有碧海环伺,内有飞瀑流溪,山如擎天柱,岛似仙人居, 被称为是“势镇汪洋,威宁瑶海”(注1),在海州被金兵占领期间, 就有不少人逃至岛上避难,哪怕其间有飞禽走兽, 其物产丰富,堪称海外桃源之地。   魏胜也是在攻下海州后, 曾派人到岛上探查, 方才知道岛上仍有百十户人家, 自耕自种, 避世而居。   方靖远听他说过之后, 听闻这岛上能有四季长春的草木花果,就怀疑那座“花果山”是不是活火山,某人正好看到过火山喷发的场景,臆想出“猴王出世”的画面,才有了那个敢将九重天捅个窟窿的大圣诞生。   传说没法当饭吃,可若是有火山和温泉的海岛, 却能开发成吃饭的金饭碗。   如今不论是海州徐州还是沂州,都是只能算“暂时”收复,因为当初被金兵占领后城墙破坏严重,先前从云台山挖出了些石灰岩,粉碎后配制的水泥铺路尚可,若是修补城墙,还差了一点。他先前去海清寺浮屠塔考察,也是想看看这个时代的建材配方,可惜那座塔最关键的部分是结构抗震,材料倒是常见,现在他又不能去动塔基,也没设备检验,只能再打这花果山的主意。   火山灰,不光能肥田增产,还是比一般石灰岩更好的水泥配料,有了这样配料,他就能更快地生产出符合要求的水泥,赶在入冬之前修补好沂州和徐州的城墙,以免到冬日黄河结冰后,金国骑兵来犯时,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毕竟,原本那些守城军和真正的金国铁骑相比,战力差得太远。   刚一登上桃花岛,方靖远就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除了清新的草木气息外,还有些许硫磺的气味,那正是温泉地热蒸腾挥发的标志,很显然,这座岛上,的确有他要的东西,就看如何开采利用了。   隋畅和绣帛儿带人先上前探路,方靖远领着岳璃兴致勃勃地前去爬上。   “看见前面的山了吗?这岛上的土地十分肥沃,很适合种植,应该就是靠这座山养出来的。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否则这半山上的桃树开花,景致定然不错。”   “小心!”岳璃见他只顾着看前面,却不曾注意脚下的变化,急忙伸手拉了他一把,方靖远脚下一歪,踩到了石坑中,幸好及时被她扶住,才没崴脚或跌倒,他不但没感谢她,反而直接蹲下来,伸手扒拉开石坑上盖着的落叶,比划了下那石坑的大小,面色微微一变。   “让大家小心些,这坑……怕不是一般野兽留下来的,这岛上,恐有猛兽。”   就算这边的火山岩石质疏松易碎,但这样随随便便一脚下去就能踩出这么大个脚印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易于之辈。   “这爪印……不像是熊豹虎狼之类……”岳璃从出生后就在岭南十万大山之中,见过无数凶禽猛兽,死在她手下的更是什么样的都有,小时候若不是靠着这些东西送菜,他们一家人早就被饿死了,这种寻踪觅迹之术,她再精通不过。   只是……今天身边还有个方靖远,她就算想去追查一下,也得先考虑他的安危。   方靖远却断然说道:“这脚印,应该像是巨型类人猿……”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前方的绣帛儿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就是一阵混乱的声音传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飞快地从前方朝着他们两人扑了过来。   那是一只近乎一人半高的银灰色巨猿背着只小金丝猴,看到“拦路”的两人时,立刻停下,用两只爪子握拳砰砰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冲着他们发出“吼吼”的叫声,似乎在恐吓他们一般。   岳璃早在听到那边的动静开始,就已经在戒备之中,一看到这两个家伙冲过来,立刻把拔刀准备动手,却被方靖远一把拉住了手臂,“别动,它们不是凶兽。收起刀来。”   “吱吱!吱!——”   巨猿背上的小猴子眼珠骨碌碌地一转,尖叫了几声,倒让那只巨猿安静下来。   方靖远也将岳璃手中的刀按下,岳璃半信半疑地收刀入鞘,亦收敛了几分身上的气势,果然见那只巨猿放松下来,一大一小看着他们两人,猴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方靖远见这巨猿和小猴看着并不怕人,似乎还有几分通人性的模样,便朝着它们说道:“我们想要上山去看看,可以吗?”   这里并没有明显的山路,只有几条土路像是被山洪冲毁草木后留下的沟壑,被人和动物踩得次数多了,形成一条自然的“小路”,一些山区也有人管这种路叫“天路”,这巨猿看来对这里的天路很是熟悉,方才留下的脚印十之八九就是它的,若它肯让路甚至带路,那就能避免不少危险和毒物。   巨猿并未理会他,可它背上的小猴子却看着甚是机灵,吱吱叫了几声,那巨猿忽然转身,朝山上跑去。   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他们,似乎在疑惑他们为何没有跟上,那表情和动作,真跟人一模一样。   方靖远不由失笑,道:“明白了,我们会跟上的。”   说着,他便大步跟着那巨猿向山上走去,岳璃紧紧跟在他身边,警觉地朝四周张望,在这片山林中,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猛兽的存在,最凶的也不过是刚才突然扑出来的这只巨猿,居然还看似能听懂人言,真不知真野生的还是有人故意豢养的。   走了没几步,隋畅就和绣帛儿跑了过来,刚要说话,却见两人竟然跟着那巨猿前进,都吃了一惊。   隋畅连忙说道:“使君,这种野猿凶猛残暴,力大无穷,使君还是不要跟着的好,等我们将它处置完毕……”   他的话还没说完,巨猿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又吼吼了两声,扭回头去猛然抓住前方的一根横着的树杈,身形一晃就跳上树去,居高临下地冲着隋畅边做鬼脸边叫唤,好似在故意嘲笑他一般。   隋畅的脸都黑了,绣帛儿只得向方靖远和岳璃解释道:“方才畅哥在前面探路,被那只突然冒出来的小猴子吓了一跳,就射了它一箭,结果那只大猿出来拿石头砸了畅哥,我们怕招来更多猴子,就没敢再还手了,没想到它们居然跑来找使君和岳将军了。”   方靖远看了那小猴子一眼,说道:“想必是你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那只小猴子,它们应该没有恶意,你们不必紧张,只要不主动招惹它们,过一会儿就好。”   猿猴类的大脑结构跟人最接近,聪明的猿猴也有五六岁小孩的智商,看似玩闹的举动,或许是因为它们有所需求,方靖远见这两只猴子眼神清亮,满是好奇之色,显然不似什么人特地养来算计它们的,倒是想看看它们有何求。   见他们停下脚步说话,小猴子似乎有些急了,扯了扯巨猿头顶的毛发,发出“呜呜”的叫声,竟似有几分着急和悲伤。   方靖远也不知自己为何能从小猴子的叫声中听出悲伤之意,只是制止了隋畅的发言,说道:“你们都先别出声,我先更去看看,如果有问题你们再来帮忙也行。”   “我跟你一起。”隋畅和绣帛儿会听话,岳璃可不愿答应他自己冒险,坚持同行。方靖远无奈,只得伸手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不用怕,有时候动物也会向人求救,这两只猴子或许还有家人或朋友,是给我们带路去帮忙的。”   他当初就听过不少传奇,什么给老虎拔牙的,给狗熊拔刺的,给猴子治伤的……各种动物报恩的故事,玄之又玄,可眼下看到这一猿一猴出现在花果山,难免会脑补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自然想去探个究竟。   看到他一脸兴致勃勃,好奇之色溢于言表的样子,岳璃也就不去扫兴,跟着他保护好他就行,反正……在她看来,这山上应该还没有能威胁到她的存在。   那巨猿起初还走走停停,等着他们跟上去,后来进了树林,就干脆爬上树枝,在他们的头顶荡来荡去的,还时不时丢个松塔过来,还好岳璃眼疾手快,在它砸中方靖远之前抢先接住。   “不用担心,这松子看着挺饱满的,说不定是猴子送我们的礼物呢。”方靖远脑补得十分开心,还跟岳璃说道:“其实猴子很通人性的,以前就有人曾经训练猴子去要饭耍乐,临安城中瓦那边还专门有演猴戏杂耍的……听说有个耍猴人就曾经救过一只猴子,还得了猴子送的美酒,那种猴儿采摘百果自酿的猴儿酒,是一等一难得的美酒呢!”   他一边说,一边跟朝山上走去,尽管有岳璃扶着,时不时还帮他一把,他还是累得气喘吁吁,险些追不上那只巨猿了。   “猿兄你慢点,等等我啊!我可没你那本事上山爬树都如履平地的……”   也不知那巨猿是否听懂,耳目倒是十分灵敏,当即就停了下来,转身忽地扑到了两人面前,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把抄起方靖远,嗖地就跳上树去。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放我下来……呕……”   方靖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被“公主抱”起来,竟然还是只巨猿,只是它的动作太快,又直接飞跃上树,以至于先前被方靖远洗脑了半天说这两只猿猴无害的岳璃都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他被巨猿“抢”走,急忙追了上去。   “站住——”   原本远远跟在后面的隋畅和绣帛儿听到岳璃的呼声,跟着一惊。   “不好,难道是使君出事了?”   “快跟上去看看!”   两人也赶紧加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   谁能想到,在这个时代,也能体验一回坐过山车般的感觉呢?方靖远被忽上忽下的高速林间穿梭晃得七晕八素,连求救都喊不出来了,直到最后那巨猿猛然停下脚步,他亦发觉眼前一亮,竟是已穿出了山林,来到了山顶地带。   这山顶十分开阔,周围是一圈叫不上名字的如丝碧草,如同绿色的绒毯般,巨猿踩上去一脚就留下一个脚印,一条很明显的小路,显然就是它的大脚掌给生生踩出来的。周边一块石头都没有,唯有当中一圈凹下去的巨大天坑,约莫有数百米见方,那坑中已注满清水,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却又深不可测。这场景有些像方靖远曾经见过的长白山天池,虽然没有那么大的面积,但估计成因和形状都差不多。   巨猿到了这里,便撒手将方靖远放了下来,自己则直冲到那小天池前,对着池面吼吼地大叫了几声。   方靖远起初还不明白它为何对着池水大叫,叫了没几声,忽然看到水面泛起涟漪,继而转为层层浪花,呼地从水下浮起一只巨大的……什么豚?冲着岸上的一人一猿一猴发出呜呜的叫声,叫得让他有点懵。   这……是猿猴的亲友?这巨猿辛辛苦苦从山下把他抱上来,自己都甩哒出一声汗来,就是为了带他来看鱼?   “呃……猿兄,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这条……这位鱼兄?”   他生物学得不大好,看不出这到底是海豚还是中华豚白鱀豚,只能看出像某种豚鱼,却不明白它为何会被困在这天池中,这地角显然不是它的祖籍,也不适合它生存,猿兄带他来,难不成是想让他帮这位鱼兄搬家?   这难度着实有点高出他的能力了。   那条足有一丈来长的巨豚在池边扑腾了几下,发出动听的鸣叫声,跟着那只巨猿似乎还真能对上话,一来一往地叫了几声后,巨猿就转头望向方靖远,满眼期盼之色地吼吼了两声。   方靖远只好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那条巨豚,那家伙也甚为灵性,一双眼乌溜溜地扫了他一圈后,忽地一个翻身,露出肚皮给他,然后又呜呜地叫了两声。   这下就算他不懂“猿声”“鱼语”也同样能看出它的问题所在,这家伙,雪白的肚皮胀鼓鼓的,很明显地有一处凸出个圆筒的形状,像是误吞了什么东西进腹中,被堵住肠胃,方靖远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在它的肚皮上摸了摸,光滑的鱼皮下,能感觉到那处硬物,他只是轻轻一碰,巨豚就发出低鸣声,身躯也跟着微微颤抖,显然这东西给它带来了极大的痛苦,让它不得不通过巨猿求助于人。   也是方靖远他们来得巧了,不早不晚,正好碰上。方靖远想到后世武侠小说中看到过的“猿腹藏经”,那藏的是绝世武功,就不知这条大鱼肚子里吃下去的是什么宝物,能经得起胃酸腐蚀,还将它堵得没了半条性命。   “看来你吃下去这东西,还挺硬的,让我想想……怎么取出来才好。”   “元泽……”岳璃追上来时,正好看到他俯身在池边,而池中一条巨大的鱼怪忽地翻身,扬起数尺高的水浪,顿时吓了她一跳,急忙叫了他一声:“小心怪鱼!”   方靖远却冲她笑着招了招手,“这不是怪鱼,这是阿豚,它误食了只管子类的东西,肚子痛,所以猿兄带来我,看能不能帮到它。”   岳璃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怪鱼在水中翻了个身后,真的竖起身子来,冲着方靖远“啊啊”地叫了两声,还俏皮地晃晃那只巨大的脑袋,像是真能听懂他说话一般。   “这鱼……就是你刚才说的,猿猴的亲戚?向我们求助的?”   方靖远略有些尴尬地说道:“它虽然不是猴子,但也算是猿兄的朋友,我至少说对了一半,现在就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了——绣帛儿!隋畅!你们来得正好,轻点,别惊吓到猿兄和阿豚了。”   绣帛儿和隋畅两眼发直地走过来,还怕他们吓着了猴子和鱼,使君怎么就不怕那怪鱼和巨猿吓到了他们?明明看起来更吓人的是它们才对啊!   等到了近前,隋畅站在那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巨猿身边,打了个激灵,还是将它和绣帛儿隔开,硬着头皮向方靖远行了一礼,“使君唤我们何事?”   方靖远说道:“绣帛儿,麻烦你给这条鱼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取出它腹中异物而不伤其性命。它在此地生长时日不短,生有灵性,不会伤人,猿兄也是替它请我们来帮忙的。”   “呃……我试试看。”绣帛儿闻言也不由头皮发麻,她学医的时间并不算长,给人看病都得师父在旁边盯着,给鱼看病……怕是连她师父都没干过这活儿。只是当她靠近水边,那骇人的大鱼竟然真的乖乖翻身露出肚皮让她检查,她摸了摸那管子所在的位置,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个管子,卡在它的胃部,我给它喂点催吐或泻药试试?”   “也行。”方靖远刚点点头,转头望向隋畅:“那回城取药之事,就有劳隋校尉了。”   隋畅当即抱拳一礼,“末将定不辱使命,速去速回。”   绣帛儿将他拉到一旁,叮嘱了几句,隋畅记下了她所需的药物名字,便急急离去这会儿已日近当午,若是不赶紧回去,再回来就怕到半夜三更了。   等隋畅离开后,方靖远再看看这山道:“我还以为猿兄带我来看的是它的亲友,能有幸见识到猴儿酒,却没想到猿兄的朋友是条大鱼,不过能在此见到如此大鱼,也算是不虚此行。”   岳璃点头说道:“是啊,我也只听传闻有云,世间有鱼大如山岳,却从未见过,这条鱼虽无山岳之大,却也堪比小船,想来是有人曾见过这种鱼,后来以讹传讹才夸张得那么大吧。”   “那倒不是。这种鱼属于豚类,虽比一般鱼大,倒也长不到山岳那般大小。”方靖远说道:“海中另有一种鲸鱼,比它大百倍有余,那当真是堪比山岳,动辄能倾舟覆船,静则如山石不动。”   绣帛儿静静地坐在池边轻轻给那条“阿豚”按摩着肚皮,起初它还疼得有些发抖,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被她揉得舒服了,慢慢平静下来,偶尔哼哼两声,乖得跟小宠物一般,就连绣帛儿都忍不住心疼起它来,哪里还有半点惧意。   方靖远见它那撒娇的模样,倒是跟后世在海族馆里见过的海豚有七八分相似,忍不住猜测:“这座海岛也不知是何时形成,若是地底火山喷涌后升出海面而成,那这位鱼兄或许活得年份就长了。只是想不到在这么一座小岛上,竟有如此之多的天生灵物,可见此地钟灵毓秀,别有渊源,有人会将此地当做是灵猴出世之地,写下那等传奇玄妙的大作。”   “吱吱!”耳边忽地传来猴子的叫声,方靖远一回头,却见那巨猿不知何时跑下山间转了一圈回来,抱着一大捧果子,一边跑一边掉,等到了他面前时,稀里哗啦都倒在了他的脚下。   那小猴子显然对巨猿的动作有些不满,从它背上跳下去,捡起最大最红的一个桃子,两只爪子捧着送到方靖远面前,一对眼巴巴地望着他,吱吱叫了两声。   方靖远蹲下身去,笑吟吟地看着它,“大圣是要请我吃仙桃吗?”   小猴子见他伸出手来,果然将桃子放在他手心,又冲他叫了一声,方靖远忍俊不住,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摸它的头顶,它居然也不闪避,反而一脸陶醉的模样,引得绣帛儿在一旁见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使君果然是仙人下凡,连这灵猴都来献桃与你……”   话还没说完,却见方靖远转手将那只最大最红的桃子递给了岳璃,“灵猴最会挑食,想必选得这只桃最好吃,你来尝尝。”   岳璃接过去面上微微一红,剥开皮请啜一口,眼睛一亮,“果然很甜。”   看着他们两人相视而笑,吃着甜蜜蜜的桃子,绣帛儿也捡了一个桃子擦了擦,送入口中,才咬了一口,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啊呀,这只桃好酸!”再转头看那两人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模样,跟着连心里都酸了。   畅哥,你快回来啊,你不在这,我连个甜桃都吃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霍:哼!还甜桃,我连酸桃都吃不到呢!   注1花果山出自《西游记》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 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   赋曰: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   水火方隅高积土,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   丹崖上,彩凤双鸣; 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   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 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 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 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 按九宫八卦。   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桃花源里   不光是绣帛儿吃的桃酸, 连天池里的那条大白豚似乎也闻到水果的鲜甜味,跟着凑到岸边,昂着大脑袋, 嗷嗷地叫了几声, 那巨猿像是听懂了它的话, 捡起地上的桃子就朝它扔过去。   “哗——”   大白豚跳出水面,在半空中准确无误地一口吞下整个桃子,落回水池时,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在它跳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岳璃就拉着方靖远迅速后退, 绣帛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大白豚拍了一头一脸一身的水,一回头看到那两人安然无恙地已经避到一旁, 抹了把脸上的水,有些哀怨地望向岳璃。   “将军……我还是你最得力的属下么?”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见色忘……那啥吗?   岳璃有些惭愧, 汗颜地看着她,“要不要紧?我去砍点树枝回来生个火给你烤烤吧!”她赶紧松开方靖远, 头也不回, 脚下轻点, 几个起落就蹿进了半山腰的树林里, 动作之迅速, 丝毫不亚于巨猿带方靖远上来时的速度。   她都跑没影了,方靖远这才回过神来,见绣帛儿一脸委屈的模样,忍不住笑道:“阿璃这是条件反射,怕是来不及告诉你,你先清理一下, 我去看看哪里方便生火。”就算他并不在意世俗之见,可绣帛儿如今被淋湿的情况下,岳璃和隋畅都不在,他自然也不好留下。   说罢他也跟着转身就走,只留下绣帛儿跟大白豚大眼瞪小眼,一人一鱼都浑身湿淋淋的。   “呜呜!”大白豚看到绣帛儿脸上流下来的水,呜呜叫了几声,忽地一转身,又钻回水池里。   绣帛儿苦笑一声,对着池水洗了把脸,正在拧衣衫上的水时,忽地有听到水声,这回她学乖了,急忙后退几步,就见那白豚哗啦啦浮上水面,嘴里居然还叼着个巴掌大的蚌壳,噗地一声吐出来,甩到了绣帛儿的脚边。   “这……是给我的?”   大白豚又横在了水面上,亮着肚皮,眼巴巴地看着她。   绣帛儿明白了,这是报酬,看了她刚才给大鱼揉肚皮揉得很是舒服,让它都肯学着巨猿给报酬了。   她倒也并不介意有没有报酬,这大白鱼看着体型巨大,可圆头圆脑的憨态可掬,又十分通人性,乖巧得简直堪比女飐社里养过的猫儿,又心疼它被东西堵着肠胃所受的痛苦,下手愈发小心,虽然人和鱼的经络穴位各不相同,可她试探着看大白豚的反应下手,倒也试出几分,让大鱼舒服得直哼哼。   那巨猿见她给大白豚揉得舒服,也在她身边蹲下,伸出爪子在水里捞来捞去的,那小猴就蹲着它肩膀上,每每看到水中有鱼游过,就急得吱吱叫,结果巨猿爪子一捞,鱼早就被吓跑了,气得小猴子在它头上又挠又叫,逗得绣帛儿也跟着笑起来。   绣帛儿解下惯用的飞索,取出枚飞针掰弯了当成鱼钩,从池边的草地里挖了几下就挖出条蚯蚓来,穿在鱼钩上扔进天池之中,几乎是刚放下去没多一会儿,就觉得手中一沉,飞快地甩上来时,一条尺许长的鱼啪地落在草地上。   小猴子嗖地从巨猿头顶跳到了草地上,伸出爪子去抓鱼,却被鱼拍了一尾巴,巨猿扑上去一巴掌拍晕了那条鱼,小猴子才抱起鱼来,不料鱼身上滑溜溜的,又滑了出去,掉在草地上,急得小猴子吱吱叫。   这猴子抓鱼的好戏,比临安瓦子里刻意排演的猴戏还要好看得多呢,绣帛儿看着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远远地听到她这边传来的笑声,方靖远才松了口气,“阿璃,要不你先把这些木柴搬过去,生起火来陪绣娘一会儿,等隋畅回来我们再一起过去。”   他方才还真有些担心自己把绣帛儿单独丢下,会不会有问题,事实证明,这些娘子们的本事,远比他想得厉害。没有人可依靠时,她们自己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这不,不光大白豚,连那巨猿和小猴子,都被她收服了吗?   岳璃犹豫了一下,看看他,“我走开的话,你自己在这边,行吗?”   “你说呢?”方靖远气得笑了,忍不住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才出师就看不起前任师父了吗?记住,以后千万不许跟我说‘不行’,这两个字,在我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   “好吧!”   岳璃见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想想自己当初也在他手下吃过亏,总算点了点头,又把自己的佩刀留下,一手拎着一大捆树枝飞快地朝湖边跑去。   她特地挑了株估计是被雷火劈死的枯树砍下来的木柴,不至于太湿烟大还不易燃,又有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生火并不算难事,很快就点起了一堆篝火,绣帛儿也“钓”上来好几条鱼,两人一边烤火一边烤鱼,倒也颇有几分野趣。   方靖远倒也没闲着,发现这片桃林的年份都不少,树上不少地方都有桃胶沁出,他四处转转,发现产量还不少,估计这里的人还没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回头可以安排人来采割,不过也得给这岛上的人一些补偿才好。   从山中那般高耸入云,据他目测顶多也就五六百米的海拔高度,若在大陆上随便哪处都只能算是小山坡,但在这海上小岛中唯它占据了大半面积,甚至可以说连这座小岛或许都是因它而形成,自然算是一座“大”山。   根据魏胜所说,翻过这座上去,就是桃源村所在,那些避世隐居在此的人大多住在那边,自耕自种,与世隔绝,在乱世之中倒也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如今方靖远既然想开发和利用这座岛上的资源,自然少不得要跟他们来往,毕竟都是同出一源之人,需得妥善安置才好。   他正想着,感觉有几分口渴,伸手扯下根树枝,想摘个桃子吃,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   “住手!你是何人,竟敢偷我家的桃子!”   呃……虽然说,说曹操曹操到是很离谱,可他才刚想着如何安置岛上居民,转头就“偷”人家的桃子被抓个现行,还真是有些尴尬了。   “这位大娘,是在下不对,误以为此处桃林是无主野桃,随手摘得,冒犯之处,还望见谅。”见来人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方靖远便客客气气地向她行了一礼,并从荷包里取出块碎银子,双手奉上,道:“不知些许银钱,可否能赔偿一二?”   老妇人见他并未闻声而逃,还彬彬有礼地道歉付钱,再定睛一看,其人如玉树临风,风姿绝佳,不似岛上众人,眼神闪了闪,倒也多了几分慎重,“我看你并非岛上之人,这桃子就送你了,尽快离去便是。”   “为何?”方靖远有些意外问道:“我虽非岛上住户,亦是自海州而来,听闻时常有人上岛来与你们交易,都说岛民热情好客,善待来人,大娘为何一见我就赶我走呢?”   “我叫你走,你走就是了!哪里来得恁多废话!”老妇人有些不耐地说道:“你遇到老婆子我算是好的,能让你平安离去,若是遇到别人……”她刚说了两句,忽地面色一变,急忙冲他说道:“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别罢,老妇人转身朝桃林外走去,边走边朝着远处喊道:“陶大牛你给我小心点,要有摔烂的桃子,就都是你的,饭都甭想吃了!”   跟着便有个粗粝的男子声音应和了几句,似乎停在了桃林边上,并未进来。   方靖远避在一棵桃树后面,远远地听着两人说话,这片桃林之外,尚有松柏青竹,但以他的水平,穿着这长衫布靴,爬树的难度太高,只能稍加回避,隐约听他们争执起来,似乎来的还不止一人,顿时感觉有些不妙,正准备悄悄上山,去天池那边找岳璃和绣帛儿,可刚走了没几步,就有一人从树上跳下来,拦在了他前面。   那人个子不算高,约莫六尺左右,面色黧黑,显然是常年在海岛上风吹日晒的结果,看清方靖远之后,咧开嘴笑道:“我道陶大娘为何拦着大牛不让我们进林子呢,原来在里面藏了个俊俏郎君。小郎君,我看你人才不错,不如与我回去,做我家妹夫如何?”   方靖远没想到在这海岛上还能遇到抢亲的,简直哭笑不得:“多谢美意,只是在下已有未过门的娘子,岂可违约另娶。”   那人没想到他如此作答,先是一愣,继而冷笑道:“你以为上了桃源岛,还能出得去吗?既然到了我们岛上,就是我们家的人,就算你在大陆有妻有子,又能如何?”   方靖远一怔,说道:“谁说上了岛就回不去的?难不成你还能做得了这一岛人的主?你能说了算?”   那人哈哈大笑,傲然说道:“那是自然,这桃源岛就是我家的,我说了当然就算!走——”   他伸手就想来拉方靖远,不料方靖远向后一退,从身后抽出把刀来,他这一把险些抓在刀刃上,急忙收回手去,神色一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方靖远,问道:“你是何人?竟然还带着刀?”   方靖远冷笑道:“你都敢占岛称王称霸的,我还不能带把刀了?倒是不知你这岛主是何人所封,有何凭据?难不成这山中无老虎,连猴子都敢称大王了?”   那人被他嘲讽得脸上发热,好在面色够黑,脸红也看不出来,“你这白皮书生,别以为有把破刀我就怕你了,告诉你,到了这桃源岛,我若是不让你走,你就算插上翅膀也甭想逃走!”   说罢,他忽地撮指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从四面八方蹿出十多只猴子来,将两人团团围在当中。   方靖远哂笑一声,“我当是多大的本事呢,原来也不过是个猴王!”转念又摇摇头,叹道:“可惜是个黑猴王,比不上那美猴王半根猴毛啊!”   他对那一猿一猴颇有好感,能跨物种援救大白豚的,可见已有灵性,故而也对这些小猴子并无恶意,生怕误伤到它们,干脆收起刀来,说道:“你除了耍猴之外,难道就没其他本事了?”   那人顿时大怒,也顾不得指挥群猴了,直接朝他扑了上去。   “好利嘴的酸书生,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方靖远等得就是他近身之时,手臂一抬,两只精巧的飞针从袖口飞出,正好一上一下,射在他掌心和膝盖上,那人才跳起一半,便从空中噗通一声摔落在地上,正正好形成个跪姿趴在方靖远的面前,好似在向他磕头认错一般。   那人压根没看清他射出袖里飞针,只觉得手心和膝盖一麻,就栽了不说,一股麻痹之感瞬间传遍全身,让他刚抬起一半的脑袋,就再也动弹不得,想要张口求饶,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竟是连说话也不成了。   他心下大骇,从小在这海岛长大,哪里见过这等厉害的人物,顿时后悔不迭,眼中神色悔恨交加,尽数落在方靖远眼中。   “啧,还不服气是吧?”方靖远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个小荷包来,拔出那两枚飞针收好,这都是花了重金打造出来的,一共也没多少根,可得省着点用,能回收的时候,绝不可浪费。   那人看不到他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只是觉得麻痹感越来越重,手脚都动弹不得,偏偏人又未曾昏迷,能清醒地看着他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   方靖远检查了他身上的衣物后,愈发怀疑。这人身上的衣衫布料上乘,都是上一季海州才开始贩售的布料,看来在这岛上的确属于“管理层”人士,可按魏胜所言,岛上都是些隐居避世的“高人”,他怎么看着这位不像是高人,倒像是强抢民男的恶霸之流呢?   他想了想,还是拿出袖中的银哨子,吹了吹,哨音清亮无比,响彻云霄。   那人闻声脸色一变,知道这次撞上铁板了。   他也曾跟着来交易的商船偷偷溜去海州城转过,见到过那里的港口繁华盛况,那些往来船只鳞比栉次,行人衣饰华丽,店铺如云,看得他眼花缭乱,尤其是那些售卖精品的铺子,里面不少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小玩意,其中之一就是这小银哨,因他以口哨声训过猴子,见到此物时曾心动想买,结果听人报的价格,远超过他承受能力,只好悻悻而归。   而如今,这个小白脸不但手里有宝刀,还有这颇为稀有的小银哨,显然是海州的大户人家,他一时冲动动了手,眼下可不知该如何收拾才好了。   哨声一响,山上山下几乎同时有人听到,齐齐变色,朝着那哨声响起的方位冲去。   在桃林外的陶大娘先前听到口哨声就已经慌了神,想要拉着大牛离开,反正她也就是提醒了一下那个书生,就算岛主说起来她也可以当做不知,可没想到没过多一会儿又响起了更为嘹亮的哨声,和先前的口哨声截然不同,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就听得山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人?站住!不许动!”   这回,轮到别人吼她了。   陶大娘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排箭嗖嗖嗖地射在她和儿子脚前,丝毫不差,骇得她连忙拉住儿子,一动都不敢再动。   隋畅率先冲上来,看了眼两人,“甲队留下,盯着他们,问清楚来历,其他人跟我上去找使君!”   “是——”   看着眼前衣甲鲜亮的士兵和明晃晃的刀箭,陶大娘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尤其是那人口中的“使君”二字,让她不由联想起先前曾听人说过,海州这两年变得十分繁华富庶,就是因为新来的使君。   听说那使君不光厉害,人也生得俊美非常,有若谪仙一般。只可惜他们在岛上过惯了,岛主严令不得私自出岛,无缘见识海州如今的盛况和那使君的风采。   莫非……她先前见到的那位郎君,就是传说中的海州使君?   海州使君竟亲自到他们的岛上来,难不成对他们这座岛有所企图?!   且不说陶大娘如何不安,方靖远那边吹哨没多久,岳璃边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来,一眼看到他脚下“跪”着的人,顿时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人?是金国派来的刺客吗?难道又有人走漏了你的行程?”   海州城里已经篦过几遍金国奸细,尤其是府衙上下,更是严防死守,打造得铁桶一般严严实实,若是这样还走漏风声,可见这内鬼能量不小。   方靖远却笑道:“他的来头可比刺客大多了,是这岛上的小霸王呢!改天若有机会,该让霍九郎来见识一下,能一呼百猴的猴霸王,威风得紧呢!”   那“猴王”见到岳璃时却是一惊,虽然今日岳璃穿着寻常女装打扮,亦是英气飒爽,他在海州港无功而返,就是因为见到岳璃带着海州狸的狸娘巡逻时撞到个前去偷盗的小贼,亲眼看到岳璃将那小贼追到船上,愣是在密密麻麻的桅杆中将人追上后,一把就船上扔回码头上,将人摔了个半死。   他原本还想着没钱买东西,就指使带着的小猴去偷点回来,可没想到见到岳璃这般厉害的身手,哪里还敢久留,赶紧跟着船回了岛上,再也不敢离开半步。   可谁能想到,他没去海州,海州的女罗刹却来了桃源岛。   认出岳璃的身份,那方靖远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他更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他哪里还会管妹子找不找得到夫婿,去招惹这么一尊大佛来呢。   “就他?”岳璃来时,那一猿一猴也跟着来了,看到“猴王”和周围的小猴子,顿时叫了起来。   那些猴子在“猴王”倒地时就跃跃欲试地想要偷袭方靖远,可偏偏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个个都不敢上,只能在围在一旁观望,这会儿见到那巨猿和小金丝猴,顿时都欢喜的吱吱乱叫,一拥而上地围住那一大一小,上蹿下跳得好不热闹。   方靖远也明白了刚才那些小猴不攻击自己的原因,笑道:“看来你这猴王都是个假的,骗了这些猴子,现在正主儿来了,你连猴王都当不成了!”   “猴王”气恼不已,偏偏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哀求地望向方靖远,希望他能心软几分。   方靖远却懒得理会他,转头朝桃林外望去,看到人影晃动,便道:“看来是隋畅回来了,倒是来得挺快。”   隋畅带着几个侍卫冲进桃林,看到岳璃在方靖远身边,就先松了口气,再看到地上跪着的那人,不由一怔,“候策?”再仔细一看他此时的情形,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竟敢袭击使君,好大的胆子!”   候策这会儿已两眼流下泪来,看到岳璃他就猜到了方靖远的身份,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州使君,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然会穿着如此简朴,孤身一人,身处荒岛桃林之中呢?   “哦?原来他叫候策,不是猴王啊!”方靖远问道:“隋畅你认得他?”   隋畅点头说道:“这桃源岛上四季长春,常年产桃,魏将军曾准许商船每月过来以布料百货与他们交易桃果和桃花酒咸鱼等物,我也来过两次,认得桃源村的候村长,这是他的长子候策。”   “哦,原来是桃源村村长,不是桃源岛岛主啊!”方靖远不禁失笑,对着官兵就自称村长,对着寻常百姓和外来落单人员就自称岛主,看来这桃源村,也不一定就如同传闻中那般,真是避世隐居的高人啊。   隋畅正想追问,却见绣帛儿跑来,急切地问道:“药拿回来了吗?快给我!”他急忙拎着药箱上前,发现绣帛儿身上还带着几分烟火气息,正要发问,却被她拉着朝天池那边跑去,“快跟我过来啊——”   方靖远也担心大白豚出事,便让人看守着候策,自己和岳璃一起跟过去看看。   绣帛儿先前就带了药箱,备了些常用的药材在船上,只是上山的时候没背着,才会让隋畅下山去船上取药,好在这大白豚只是被硬物堵住肠胃,给它塞了些巴豆助排泄,又喂了些瓜蒂散,没多会儿大白豚便上吐下泻,弄得池边臭气熏天,众人都纷纷回避。   可怜那大白豚趴在天池岸边,朝着绣帛儿吐了又吐,绣帛儿也不嫌弃它身上又脏又臭的,给它揉着白生生的肚皮,看得隋畅都捂着鼻子躲去了一边。   “绣娘……居然一点儿也不怕那条大鱼,还对它如此之好?”   见隋畅如此惊讶,岳璃指指绣帛儿身边的几个被撬开的蚌壳,说道:“那条大鱼可有灵性了,绣帛儿帮到它,它便送了绣娘好些珠贝,里面的珍珠,怕是值不少银钱呢!”   方靖远听得哈哈一笑,“隋校尉啊,你家娘子越来越有钱,你可得再努把力,否则配不上人家哦!”   隋畅闻言望去,正好看到那阳光洒落在珠贝上,里面足有指肚大小的珍珠熠熠生辉,他再看那条鱼的眼神都变了。   这家伙,如此精灵,难不成真的成精要变成人了?   “噗!——”大白豚吐了又吐,连清水都吐了半天,终于吐出个足有五六寸长的铜管来,整条鱼忽地放松下来,转身就一头扎回了天池水中,嗖得不知游往哪里去了,显然也是被自己的排泄物熏得受不了,一得解脱就逃之夭夭了。   绣帛儿将那根铜管换了个地方用干净的池水清洗了一番,又用布擦干净后,方才递给了方靖远。   方靖远倒也不嫌弃这是大白豚吐出来的“宝贝”,拿到手里翻看了一下,忽地皱起眉来,对隋畅说道:“立刻派人传信回去,通知魏将军,带人封锁此岛,再带人包围桃源村,我们要,进去找人。”   “是!——”隋畅心下不解,但见他神色肃厉,亦不敢多问,急急忙忙又跑下山去。   方靖远又仔细看了看那支锈迹斑驳的铜管,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原身打小就跟在赵昚身边做伴读,见过的皇家器物无数,这些记忆,依然保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那铜管的塞口封印,分明是大宋皇室才有的独特印记,且不管里面封存的东西是什么,定然都跟那桃源村脱不了关系。   这可不是什么武侠小说里传奇的绝世武功秘籍,只怕是一封未曾寄出去的求救信,被大白豚给误食了的漂流瓶。   打尽,掳去北国的途中,死伤不知几何,也有传闻说其中有人跳河自尽,有人被弃尸河中,那这支带有皇室印记的漂流管,是出自活人之手,还是被人捡到的遗物,尚未可知。   想到一见面就要强抢民男的候策,方靖远怀疑,答案或许就在桃源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开枝散叶   桃源村村长, 原本号称桃花岛岛主的侯长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翻船的一天。   他如今已年近七十花甲,须发皆白, 看着真如传说中的仙翁一般, 再加上隐逸山林, 孤标傲世的身份,让他在魏胜面前都能丝毫不落下风,不光哄得对方将桃花岛的所有权继续保留给他,并未派人驻兵岛上,甚至丝毫未曾干预桃源村的事务, 只是偶尔与他们有些交易往来,两下便利,皆大欢喜, 一直都让他颇为满意,可没想到, 才换上不到一年的新任使君,第一次上岛就带兵围了桃源村。   “使君是否听了旁人唆使, 对老夫有所误会?”侯村长说话时, 眼神瞥了陶大娘母子一眼, 显然怀疑是他们给自己添乱。   陶大娘也没想到自己先前“指点”过的人竟是海州府制置使, 一府之长, 那定然是大过他们这村长数倍,她自然无所顾忌,大不了带一家人过海回老家去,也好过在这边被老侯一家控制。可没想到,她还没说什么呢,侯村长就先盯上她了。   “村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问,还不如先问问你那大儿做了什么,冒犯了使君!”   “阿策冒犯了使君?”侯村长眼前一黑,连忙向方靖远行了一礼,苦着脸说道:“小儿无状冒犯使君,使君要打要骂都可,只是……可否先撤去这些士兵,我们村里人都老实本分,见不得这些刀箭……”   “是吗?”方靖远笑道:“桃源村的人如此胆小吗?怕是村长误会了吧?令郎可是一见本官,张口就想要掳人呢!”   “误会,那一定是误会!”若是候策这会儿在眼前,侯村长肯定得拿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抽他一顿,可现在人不在跟前,还得先替他开脱,“犬子素来顽劣,喜好捉弄人,那猴脾气六亲不认的,或许只是想捉弄使君,冒犯之处,还请使君见谅啊!”   方靖远见他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还真似个寻常老翁,可那双眯缝眼里闪烁的眼神,让他还是免不了怀疑,当即便拿出了那支铜管,“这东西,你可曾见过?”   “这……”侯村长正在犹豫时,方靖远冷哼一声,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儿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是你们二人的口供对不上,那就是他在欺骗本官,劫掠朝臣和拐带人口,你可知按我大宋刑统,当判何罪?”   侯村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终于知道怕了,“使君饶命,这是……这原来是村里一个疯婆子身上带着的,只是前两年她走丢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草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使君啊!”   “疯婆子?”方靖远转头望向陶大娘,“你可认得?”   陶大娘连连点头,说道:“那疯婆子是跟村长一起上岛的,一开始人还好,只是记不大清事儿,后来……后来生了个死胎,就越来越糊涂,村长说看她可怜,就让她住在村口的庙里,那人疯疯癫癫的,喜欢吹个哨子,引得山上那些猴子都喜欢跟着她跑。你手里那铜管,能吹响的,好像就是她平时用的。”   “哨子?”方靖远一直将手里那尺许长的铜管当成藏信的漂流瓶,就是因为看到上面两处孔洞都是被红泥封死,而两头封堵处还有赵家皇室特有的封印徽记,那绝非一般人能见到和用上的,可没想到,这东西原本的用处,竟是一支铜哨?   他从铜管的底部用银针挑开封泥,又将那些孔洞都打开,果然从里面抽出一条发黄的帛书,只看了一眼,便望向侯村长。   “你说她是疯婆子?疯婆子还会识字写字,写下你这些年对她所做过的恶事?”   “什么?!不……不可能的!她早就死了……”侯村长先是一惊,脱口而出,继而猛然朝方靖远扑了过去,想要抢走他手里的帛书,“她怎么会写……不会的!让我看看,我要看她写了什么——啊——”   先前是岳璃不在方靖远身边,才让候策有机会接近他,眼下她就在他身边,岂能再让个老猴子在她面前抢了方靖远的东西?当即连手都没动,抬了抬脚,侯村长就如同主动送上门一般,胸口撞在了她的脚底,倒飞了出去,压根连指头尖都没摸到那片帛书一下。   隋畅跟着就扑了上去,将他死死压住,还啐了一口。   “好大的胆子,看来不光是你儿子,我看你也是内藏奸猾的歹徒,还装什么避世隐居的高人,我呸!”   他心里那个悔啊,要不是他之前口口声声说桃源村的好话,使君岂会被候策那小子近身,若是使君出了什么事儿,那他哪里还有脸回去见魏将军和海州的父老乡亲?   不过,只怕还没回海州,他就先被绣帛儿和岳璃给揍死了好吧。   想到刚才被绣帛儿揪的耳朵疼,隋畅这会儿对侯村长下手就更不留情了,压得侯村长连连惨叫,哀嚎不已。   “停……停手,要断了……我骨头要断了……”   方靖远也让他住手,“先留他一条命,去他家里搜搜,把其他人都找出来,问清楚,再行处置。”   “是!——”   隋畅已卸掉了侯村长的手臂关节,让顺便踩折了他一条腿,才交给手下看着,这样就算他想跑也跑不掉了。   却不知陶大娘母子看在眼里,都吓了一跳,终于认识到,这些人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有权行刑,甚至是真正有权杀人。昔日在他们眼里高不可攀的村长和他的儿子,现下却如死狗般瘫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这个认知,让陶大娘有些激动,可再看看方靖远手中的帛书,却又打了个激灵,她不认字,也不知道那帛书上写了什么,无论如何,肯定不会有侯家人的好话,但若是也有其他人……她还是省点心,宁可少惹麻烦也别出头,免得也落到侯家父子这般的下场。   陶大牛哪里见过这阵仗,忍不住扯了扯陶大娘的手,小小声地问道:“娘,他们要问什么啊?问那疯婆子吗?娘你不是说那疯婆子是破烂货……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陶大娘捂住了嘴,吓了一跳,人高马大的个子,却不敢还手,反而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陶大娘虽然捂住了他的嘴,但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犀利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她也不由苦笑一声,有这么个傻儿子,或许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报应吧。   方靖远起初没注意到陶大牛,这会儿听他一开口说话,加上陶大娘的反应,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大牛是个智力发育不全的孩子,曾经见过那个“疯婆子”,也听她说过那个“疯婆子”的事,绝非她刚才说的那么简单,才会被她当众制止。   “说吧,就算你不说,等会村里的人都被押过来,总有人会说。而你——欺骗本官,做伪证的,可知当处何罪?”   “民妇不知!”陶大娘也吓坏了,拉着陶大牛跪了下来,说道:“民妇绝无欺骗使君之意,也不曾做伪证,了几个死胎而已……”   “几个?”方靖远的心一沉,知道事情果然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可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别说这铜管的主人很可能已不在世了,就算在,那些痛苦和折磨已经摧毁了她的意识,让她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婆子”,连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机会都没有。   就算她与皇室无关,这样一个女子落在桃源村,被折磨至死,无论如何,他也要掀开这桃源村的盖子,看看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污秽和丑恶。   “那你就老老实实交代,桃源村……侯家父子,还做了那些坏事?”   陶大娘偷偷地看了地上瘫着的侯家父子,意识到他们已再也不可能翻身,而自己眼下最要紧的是讨好了这位使君,或许还能离开这破地方回老家去过个正常的日子,当即也不再隐瞒,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岛上的桃源村,并非是近几十年才有的,而是早在百年之前,侯家先人从大陆逃避战乱时,出海翻船,结果误打误撞地流落至此,那时这座岛还没现在这么大,不过好在土地肥沃,单是山上的野果鸟兽,海里的水产鱼虾,就够他们吃的。   于是他们一行人就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少年,他们就发现,生下的孩子里,竟有一小半都或多或少有些毛病,有的天生畸形,有的长大后才发现有些痴傻……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家族被人诅咒,惶恐不已,后来正巧救下了一个同样遇到海难漂流来的人,那人正巧是个大夫,见此情形,便告诉他们,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同宗同姓的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自然容易出问题。   可当时逃到岛上的,除了侯家人,就没几个下人,哪怕明知五服内不得成亲的规矩,为了传续香火他们也顾不得许多,被那大夫说破之后,他们非但没改,还将那大夫扣在了岛上,开始想方设法从外面找女人。   其实他们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这座岛百年来不断上升,每年都会向外扩张一点,岛上的物产丰富,又有淡水可供人生活,很快就成了海盗的一处窝点。   岛上的村民看似避世隐居,实际上都是在侯村长的鞭策下为那些海盗干活,海盗会定期将从别处抢来的女人送到这里,跟他们交换食水,毕竟当时的大陆前有大宋,后与大金,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早年大宋的水师曾经清剿过一次海盗,将侯家几个儿子都一并打死,侯村长为了报仇,曾上岸去过一次。也就是那次,他带回了那个疯婆子。   听说那年大宋的京都沦陷,海州等地都归了金人,他们也不敢再随意上岸,只能靠海吃海,苦熬了三十多年,直到魏胜夺回海州,清剿附近海域时,才重新跟他们联系上,只当他们是当初逃避金兵的普通百姓,准许他们上岸交易。   陶大娘看到方靖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心地说道:“我这也是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的,村里当过海盗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过世,如今村里的人,也很少知道当年的事。我小时候家住沭河边,也是被他们抓到这岛上来,过了大半辈子……如今儿子也大了,要是再在这岛上待下去,只怕还得被他们带出去当海盗,求使君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吧!”   “你丈夫呢?”方靖远看了眼陶大牛,并不信她是被掳来的说法,“若是你们并无关系,你儿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陶大娘噎了一下,一张老脸红了白白了红的,最终一咬牙还是说了实话,“他爹……他爹就是个傻子……我本不愿意,可又能如何?要不是有了这个儿子,我还不知要被他们卖给几家人……”说着她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能做人,谁愿意当个鬼啊……你以为,我不想死不想疯吗,可我若是疯了死了,大牛怎么办?我总不能像那疯婆子一样,把自己生的娃都给活活掐死吧……”   方靖远一时无语,良久,方才能按下胸口翻腾的怒火和恶心,压抑地说道:“我会安排人带你回海州,待录完口供花押之后,可让人陪你们母子回乡寻亲,若是寻不到,按照海州府的规矩,也可以分得三亩荒地,你们自行开荒耕种,也能养活自己。”   “啊?我们……我们能回去?”陶大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他肯定地点头,立刻拉着儿子冲他磕了几个头,“多谢使君,多谢使君!”   只是等她再抬头时,只看到方靖远的背影,大步朝着桃源村走去,她抹了把眼泪,扯了扯儿子的手,有些欣慰地说道:“大牛啊,娘总算能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你就不用再跟村长他们出海了……”   村里的男人,只要留下“种”的,就要跟着出海,这几年海商发达,做海盗的只要能抢上一笔就获利不少,可大宋的水师和商船上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人屡屡翻船,大牛的爹就是千年死在海上的,她眼见着大牛成年,既舍不得他糟蹋了别人家的小娘子,也舍不得他跟着那些人去送死。   好在,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再也不会有人逼着他下海,逼着他去杀人抢人,直到葬身大海。   方靖远却觉得已经快要按不住心头的怒火了,当初他听魏胜说发现这座岛上有人,只保持交易而不肯回归海州,就觉得有些蹊跷。只是当时魏胜坚持说桃源村民风淳朴,村长亦是避世隐居的高人,他还记着儿时背诵过的《桃花源记》以为或许这是时代特色,真有这样的高人存在。   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小觑了人心的险恶程度。   若是他猜得不错,当初海州沦陷,侯村长那么巧合地上岸,还带回了个女子来,说不定,那就是他出卖海州从金人手里得来的“报酬”。这些人名为避世隐居,实际上却做着掳掠女子,抢劫商船杀人越货的勾当,简直是玷污了桃源二字。   从那“疯婆子”到陶大娘,都是这桃源村的受害者,一个疯了,一个为儿子坚持活着,这村里是否还有其他同样遭遇的女子?他不敢想,若是他们这次没有发现,以后会不会依然会有失踪的女子,被掳被卖到这样与世隔绝的“桃源村”里,成为他们生育的工具。   从古到今,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哪怕到了后世也一样有那所谓“淳朴”的山里人,买下被人拐来的女孩,囚禁在家中,就只为了传承他们原本就无比恶劣和丑陋的基因。   “元泽……”岳璃跟在他身边,能看到他的眼都红了,忍不住说道:“既已抓住元凶,那些人也跑不了。死者已矣,我们能替她们伸冤报仇,她们便是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了,你无需如此……自责,你若自伤了身子,那海州诸多百姓和我……都会担心难过的。”   方靖远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方才无奈地说道:“我明白,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只是希望,能尽我所能,让更多人看到你们……这些女子的能力,只要给你们机会和空间,你们能做出完全不亚于男子的事来,若天下男女都能平等相处,是不是就能彻底断了那些重男轻女,为求生子而不惜买卖人口之事?这种事……我着实忍不了,生而为人,怎能如禽兽一般,对妇孺下此毒手?”   “但我在一日,我所能看到管到的地方,买卖妇孺之事,绝不容许再发生,犯者……一律杀无赦!”   岳璃自认识方靖远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杀气腾腾”的样子,可偏偏哪怕他说着“杀无赦”这样酷厉的话语,亦能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柔软和善意,犹如冬日暖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从他的身上汲取更多温暖的力量。   这或许才是她不顾一切要留在他身边,拼尽全力要站在他身边的原因。   “好,只要你想做的,我一定陪你,跟你一起做到。”   今日,就先从这个桃源村开始。   方靖远从一开始遇到候策,再发现铜管,觉得这桃源村有些蹊跷开始,就立刻下令封锁全岛进行搜捕,那会儿押着侯村长只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说法,顺便也稳住他避免走漏风声,这会儿外面的水师已经收拢过来,将这桃花岛周围都清理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水下的暗桩和藏在后岛石崖山洞里的小船。   他们口口声声所谓的避世隐居,只是个听起来好听的幌子,实则就是那些海盗的老窝,三十多年前曾被大宋水师团灭了一次,而如今,又被方靖远带着人,连老巢都一起给彻底端了。   如今桃源村的人并不算多,侯村长原本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个所谓的长子侯策其实是幺儿,上面的几位兄长早就在三十多年前死于大宋水师手中,而唯一的妹妹却是个傻子,年纪约莫二十来岁,容貌倒是中上之姿,在桃源村也算得上是个美女,只是疯疯癫癫,被人拉到村口来时就不乐意地坐在地上大哭大闹,村里人也不去管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在旁边看热闹,也难怪侯策会想着给她“抓”个夫婿回去,却没想到撞在了方靖远的身上。   这些村民超过五十岁的就只有几个老妇人,显然都是知道内情的,或是当初的受害者,看到官兵围村时,尚有些不安,那些个年轻的则不晓得厉害,只当是他们来征税纳粮,一个个还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官府若是接管桃源村会如何如何,直到看到方靖远和岳璃一行人走来,立刻都安静下来。   毕竟,这两人的衣着气势不俗,一看就跟普通官兵不同,更可怕的是,哪怕来人形容俊美,可眼中的杀气有若实质,往他们身上扫一眼,都能让他们骇得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方靖远扫了一眼在场之人,有老有少,就是男多女少,心下便有了计较,问道:“人全在这里了吗?”   隋畅立刻上前应道:“回禀使君,村中一百一十七口人,包括侯家父子,皆已在此。”   方靖远寒声道:“当初他们关押那个疯婆子的地方,有找过吗?各家各户中,可有能藏人的地窖?”   不等隋畅回答,方靖远就看到有人不自然地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当即冷哼道:“但有藏匿妇孺者,现在自己说出来的,本官尚可从轻发落,不说的,等被找出来之后,罪加一等,也不必带回去浪费粮食,就地处斩,扔进海里喂鱼!”   他也是对这一村的丑陋人心厌恶之极,才会说出这等决绝之语。   话音刚落,就有人跪倒在地,报出自家地窖的位置,隋畅立刻派人去搜,果然搜出了一个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被绑在地窖中已是奄奄一息,不由背后一阵冷汗直冒。   若是他们今日只抓走了人,未曾发现这些隐秘处的地窖,那这些被藏匿在里面的女子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更可怕的是,全村的地窖里一共找出十四个女子,其中竟有一半是这一年里陆陆续续从海州城外的流民中掳来的,而活下来的是这些,有些没挺过去的,早就被他们丢下山崖扔进大海喂鱼,尸骨无存。   待这些人都被押走之后,方靖远走到村后那处石崖上,眺望着下面的海面,看惊涛拍石,激起层云如雪,谁能想到,这般浩瀚绮丽的大海中,竟葬送了那么多女子的冤魂呢?   岳璃跟在他身边,忽然问道:“方才你说,肯说的,从轻发落,难道……真的要放过他们?”   方靖远冷哼一声,说道:“我只说了从轻发落,可没说过放过他们。从斩首死刑,改成宫刑,再服终身劳役,都不够补偿他们所犯下的罪行。”   岳璃松了口气,“那就好,或许这样的处罚,比一刀斩了他们,更符合那些死者的心愿。”   “是吗?”方靖远长叹道:“我只望能杀一儆百,让那些人看看,再有人犯下此等罪行,无论是谁,我都只会处置得更严更重,而绝不会手下留情!”   “惟愿自我开始,能竭尽所能,斩断这一恶俗,让天下妇孺,都可安心出入,不再受此伤害……” 第一百一十九章 海的女儿   “喔喔!啊——呜呜——”   山崖下忽然传来一阵高亢响亮的叫声, 有几分熟悉,和着浪花拍石的声音,传入方靖远和岳璃耳中。   方靖远下意识探头望去, 岳璃急忙拉住他的手臂, 免得他摔下去, 只是这么一看,就见一条白色的大鱼跃出了海面,在半空里兴奋地朝着嗷嗷喔喔地大叫,尾巴甩起的海水都能开出花儿了。   “咦,是山顶的白豚, 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莫非……”方靖远回头望了眼那座数百米高的花果山,再看看这边的海面,若是这座“火山岛”真是从海底涌出, 那其中还保留着通往海底的通道也很正常,只是山顶的天池里积蓄着雨雪所化的淡水, 下面却流入大海中是咸水,也真亏这位大白豚咸淡不忌, 才能生活得如此逍遥。   方靖远冲大白豚挥了挥手, 见它落回海面后, 转了一圈, 又朝着他这边游过来, 高高跳起时,似乎还顶着个……“娃娃”?!   他的眼一下子瞪大了,反手拉住岳璃,急切地说道:“快——快带我下去看看!”   如果他的视力没问题,没看错的话,大白豚顶着玩的可不是什么小白豚, 而是个活生生的小娃娃。   照着桃源村的那些陋习,应该不会抛弃婴幼儿,那这个孩子的来历……他没敢想,只是等亲眼看到再说。岳璃见他如此着急,也没多问,先带着他从山崖下去,下面的海滩上巨石林立,到海面还有一段距离。   刚下去,在下面的礁石上站稳脚跟时,方靖远就听得身后有呜呜风声传来,回头一看,发现那山崖底部竟然是个山洞,这会儿是落潮时分,才会露出这个山洞来,若是涨潮时,只怕整个洞口都会被淹没,再加上位置如此隐蔽,若不是岳璃带他下到此处,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或许,这里就是通往海岛内那座山顶天池的暗河出口吧。   顾不上去探密山洞,方靖远先让岳璃带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这些礁石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上面被海浪冲击得光滑如镜,可下面却布满海蛎子之类的附生壳类,若是一不小心滑下去,非得被那些锋利的壳边划伤不可。   “小心点!”岳璃看他站都站不稳,愈发担心,“要不你在这边等着,我过去看看?”   方靖远摇摇头,他能感觉到,大白豚跟他亲近,却有些怕岳璃,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的气势过重,这些有灵性的动物格外敏感,出于防备就会对她敬而远之,再加上他先前看到的那个“孩子”,就更要亲自去看看了。   “我会小心的,就是得有劳你拉我一把。”   别人或许会觉得依靠女人有吃软饭的嫌疑会觉得丢脸,可方靖远从认识岳璃第一天开始,就很清楚她的武力值远胜过自己,也很会利用这点来为自己谋福利,对此好不惭愧甚至理直气壮,既然女友有这个能力,他不靠女友还请找别人,那才是真·有病呢!   更何况,这时候互相扶持,不正是同心协力增进感情的好时机吗?   理直气壮要岳璃帮扶的方靖远也没失望,岳璃习武多年,打会走会跑开始就练习梅花桩,到后来连刀尖都走过,哪里会怕这么几块石头,就算带上方靖远,也不过是稍稍增加了点难度,还没到翻车的地步。   那大白豚看到他们下来,显然更加欢喜,游到附近转来转去地,“喔喔啊啊”叫个不停。   而天背上的那个小家伙,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吧,单是听笑声就知道,是个女娃没跑了。   这些礁石大小不一,岳璃捡着比较大的挨个跳过去,终于到了海水较深的地方,那大白豚一看到他们跳过来,就立刻凑上前来,抬起个硕大的脑袋,噗地一下吐出条尺许长的海鱼落在他们面前。   “啪!”的一声,骑在大白豚背上的小女娃拍了一把鱼背,发出“啊啊!”的叫声,一脸生气的模样,像是不满它居然把鱼鱼给了外人。   她看起来约莫有五六岁左右的年纪,三尺多高的娃儿跟足有一丈多长的大白豚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婴儿,满头长发如海藻般披散在身后,身上就穿了件暗红色的肚兜,精致的面容简直就是缩小版三头身的人鱼宝宝,哪怕是气鼓鼓的模样,也看得人心都化了。   方靖远心道,狼养大的孩子叫狼孩,猴子养大的是猴娃,那这鱼养大的……叫小人鱼也没毛病吧?   “哇!啊!”那小人鱼瞪着方靖远和岳璃,又叫了两声,指指他们面前的鱼。   方靖远看得好笑,便让岳璃将那条鱼递给她,没想到岳璃刚捡起鱼,还没送出手去,那大白豚忽地一转身,一个飞起,那娃娃便如同坐着滑滑梯一般,呲溜从大白豚背上滑落下来,幸得岳璃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过来抱进怀里,顺手将那条鱼也递给了她。   “给你。”   小人鱼抱着那条还在挣扎的大鱼,低头一口咬在鱼身上,噗噗噗吐出鱼鳞来,又撕下一块鱼肉,一边嚼着,一边回头好奇地看着岳璃和方靖远,却不知岳璃和方靖远已被她如此熟练的动作和生吃鱼的模样震住。   方靖远有些心疼地说道:“看来,这鱼养孩子比什么虎狼养的还不专业,就让娃这么生啃……真亏她还能长这么大。”   可视线落在她身上的肚兜上,他又面色一变,“不对,这孩子……幼时是被人养着的……”这肚兜的大小,应该是个成年人的尺寸,才会在她身上穿了那么久,还好成日在水里来去,脏倒不算很脏,就是被浸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花纹了。   他让岳璃抱着孩子哄着,自己蹲在石头边上,朝围着他们转圈的大白豚伸出手去,“大白,你是要把这孩子送给我们吗?她的家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啊啊!喔喔!”大白豚摇晃着大脑袋,叫了几声,黑曜石般的眼珠清亮亮的,可明显是听不懂的模样。   方靖远叹口气,转头看那小人鱼乖乖地坐在岳璃的臂弯中,还抱着片鱼肉在生啃,有些后悔自己没有随身带零食的习惯。   岳璃正在帮那小人鱼刮去鱼鳞,扒了鱼皮,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削出薄薄的鱼片喂给她,这比她直接生啃不知好吃了多少倍,小人鱼只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   起初小家伙被岳璃抢走食物还有些不忿想要抢回去,可岳璃只用一只手就把她抱得牢牢实实动弹不得,等松开手时塞了一片鱼片就征服了小家伙的味蕾,这会儿也不争不抢了,乖乖地坐在她臂弯里一边吃一边盯着她干活,活像个监工一般,岳璃削好一片,她就立刻抢过去吃一片。   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和煞有架势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点眼熟的感觉……还真有点像赵构……或者说赵家人。   方靖远有些头疼起来,若这孩子,真是那个“疯婆子”失踪后所生,那她的父亲,十有八九就是桃源村那些海盗,这笔烂账,还真是麻烦。   可无论如何,这孩子都不能就这样留在海里自生自灭啊。   方靖远正在想怎么说服大白豚让它把孩子交给自己带走,或者告知另一个人的所在,忽然听得上面传来一阵阵喊声。   “方使君——岳将军——”   “你们去哪儿了——”   仔细一听,还真是隋畅和绣帛儿的声音。显然是他们押送走了桃源村的人之后,一回头不见了自家上司,就有些着急担心,便循着他们留下的足迹一路找了过来。虽说方靖远和岳璃也并未掩饰行迹,但这么快就找了过来,说明隋畅这斥候寻踪觅迹的本事还不差。   方靖远看了眼岳璃,见她也腾不出手来喊人,就干脆自己拿出银哨子,吹了一下,上面的喊声立刻停止,山崖上探出两个脑袋来,正是隋畅和绣帛儿。   “使君,岳将军?你们怎么在下面?咦?还有个小娃儿?哪来的?”   隋畅和绣帛儿正打算下来,方靖远急忙说道:“你们先去找点孩子吃的东西和穿用过来,等我们说服了大鱼再带她回去。”   隋畅顿时傻了眼,“大鱼?这是那条大鱼的孩子?难道是鱼精?”   “说来话长,”方靖远不得不佩服他的脑洞,哭笑不得地说道:“让你去找衣服就赶紧去,等回头在慢慢说。”   绣帛儿也拉了隋畅一把,她看出几分不对,也猜到了些许可能,也怕人多了会吓到孩子,赶紧拉着他回桃源村去找东西。反正村里的人都已经被带走,这次方靖远下定决心干脆彻底端掉这个海盗窝,将这里改造成海州水师屯田练兵基地,自然不会再留这些村民在岛上。   在这里出现的孩子,左右也跟桃源村的人脱不了关系,拿他们的东西一用,绣帛儿心里毫无负罪感。   岳璃也听到了隋畅说的话,正在削鱼片的手停了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腿,肉乎乎光溜溜的,压根不像鱼尾巴,就算是大白豚的尾巴,也不带这样的。   “她真的不是鱼精?可那条大鱼……看着真像是要成精一样,连你说话都能听懂呢!”   “喔喔!”大白豚把头伸过来,一口吞下她扔过去的鱼头,显然很满意,又跟着叫了几声,转头钻回海里。   方靖远便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她,“这娃娃跟太上皇有几分像,当初那侯村长带回来的女子或许就是被金人掳走的帝姬,可惜现在人不知下落,或许……不论如何,这孩子……我们都得带回去好生照看。”   至于赵构和赵昚肯不肯认并不重要,皇室的脸面再重要,在他眼里,也大不过一条人命,了不起,这孩子他自己养着,赵昚还能逼着他交出去不成?   岳璃了然,她也曾听说过,当年曾有个民间女子,自称是从金国逃回来的帝姬,据说容貌与当年的一位帝姬一模一样,可赵构坚决不认,并以假冒皇室的名义,将其处决。且不论那位帝姬是真是假,单凭赵构的态度,就不可能再承认和接受任何从北地“逃”回来皇室。   更不用说是这位“父不详”的帝姬之女了。   小人鱼却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事与自己有关,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岳璃的手,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的东西。   她以往吃的,都是大白豚咬死或咬烂的鱼肉,还有从海底抠出来的贝类等等,全凭生存的本能吃东西,能活到现在长这么大也实属不易,还是第一次吃到经人手处理的鱼肉,哪怕同样是生鱼,可被剥皮抽去腥筋片成薄薄鱼片的鱼肉,没了混合着鱼皮鱼鳞的腥味,更没有被内脏污染的臭味,纯粹的鱼片清甜鲜嫩,竟是她有生以来吃到最好吃的食物。   方靖远见她吃个生鱼片都如此津津有味,愈发觉得可怜,而对岳璃如此熟稔的抱孩子手势和照顾方式也颇感意外。   “阿璃,想不到你还挺会带孩子的。小家伙在你手里,一点儿也不闹腾啊!”   “呃……”岳璃身子已僵,半响方才开口说道:“小时候,我那些弟弟妹妹,都是我帮着祖母带大的。祖母那时身体不好,阿爹还得种地,阿娘常年卧病,弟弟妹妹们都得我带。”   回想起那时候还曾经捉过山里的鸟雀蛇虫给弟弟妹妹们吃,她压根没觉得给小孩吃生鱼片有什么不对的,在生存面前,其他都是小事。   方靖远压根就没带过孩子,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直到绣帛儿和隋畅从桃源村里拿了满满当当两背篓东西过来,看到两人居然给一个女娃喂食生鱼,当场脸都黑了。   “这么小的娃儿怎能吃生鱼?快让她吐出来,别吃坏了孩子!”绣帛儿从岳璃手里刚抢过所剩无几的小半条鱼,那小人鱼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大怒,忽地从岳璃怀中跳起来,朝绣帛儿扑了过去。   绣帛儿何等伸手,当即抖开件上襦,将小家伙包了进去,再从怀里取出包东西,从中捏了一小块桃酥堵住了小家伙的嘴。   就见原本一脸怒气张牙舞爪的小人鱼忽地呆住,眼睛瞪得大大的,腮帮子鼓鼓的,啊呜啊呜几口总算将嘴里的桃酥咽下去,还舔了舔嘴边漏下的渣渣,毫不犹豫地冲着绣帛儿长大了嘴,“啊啊!喔!哦!——”   “别急别急,好吃的东西多着呢!姨姨会给你吃的!”绣帛儿笑眯眯地又喂了她一小块奶糕,这还是她从海州一家铺子里买来当零食吃的。一进嘴,那甜丝丝的奶味瞬间征服了味蕾,这下小家伙也不闹不挣扎了,乖乖地任由她和岳璃擦干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渍,穿上了小衣服,舒舒服服地吃饱之后,身子一蜷,就窝在她怀里睡着了,半点认生的劲儿都没有。   方靖远和隋畅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隋畅。   “绣娘,你……你何时弄来的吃食?我怎么刚才没找到?”   绣帛儿瞥了他一眼,“我自己带的,不行吗?”   “行行行,是在新城商业区买的吗?”隋畅一脸讨好的问道:“你喜欢哪家的?下次我去给你买。”   方靖远笑着说道:“应该是从万芳斋买的桃酥和奶糕吧?她家的点心是做的不错,听说祖上也在汴京开过铺子,每天只卖两个时辰,一等的八宝酥要一两银子一盒,排队的人可不少,隋校尉要买可得趁早去。”   “一两银子……”隋畅吸了口气,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荷包,他的饷银……还好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至于以后……大不了都交给媳妇,反正也是给她买,只要她喜欢就好。   “怎么?舍不得?”绣帛儿嘴里轻笑着,眼里可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才不会!”隋畅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只要你喜欢,想吃多少,什么时候想吃,我都去买!就算他关门了,我也得把他弄起来给你现做……”   “那倒也不必如此。”绣帛儿噗嗤一笑,手上慢了点,小人鱼一口咬到她的手指,感觉甜丝丝的,又忍不住舔了一口,闹得她痒的直笑,连忙将剩下的一块奶糕也味给了她,还将装着桃酥的荷包递给了她,“还想吃吗?跟我们回海州,想吃多少都有。”   看她一副熟练的拐孩子模样,方靖远也是服气,“那条大白豚还没回来,我们再等等看?”   小人鱼吃着嘴里的奶糕,拿着装桃酥的荷包,忽然“啊啊”叫了两声,身子朝山崖下的石洞方向扑了扑,一副想要过去的样子。   方靖远心中一动,问道:“小家伙,你是想去那边吗?那边……有大鱼鱼,还是有……跟我们一样的……人?”   小人鱼显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荷包,呜呜地叫着朝那边一个劲地扑腾。   岳璃眼见绣帛儿抱着她在这礁石上转身都困难,干脆伸出手来,“给我吧,我带她过去看看。”   小人鱼挣扎的力道之大,完全出乎绣帛儿意料,只得撒手将她交给了岳璃,还有些担心地说道:“岳将军你小心些,这孩子力气挺大的。”   方靖远忍不住笑道:“你家岳将军单手一个金锤都有八十斤,这娃儿有那锤子一半沉吗?放心好了。”   绣帛儿刚想怼回去,发现说话的是使君而不是隋畅,只好闭上嘴,等看着岳璃单手抱着孩子,在礁石上跳来跳去的如履平地,羡慕之余,还是忍不住问道:“使君和岳将军是从哪儿捡到这孩子的?”   方靖远叹道:“是那条大白鱼送来的。”   “鱼送来的?莫非真是那条鱼的娃儿?”隋畅惊诧地说道:“早听说这海上有人鱼,先前看到那条大白鱼我就怀疑是个鱼精,想不到还真能变成人啊!”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就跟鱼精较上劲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妖精妖怪的,那孩子……或许是那条鱼救下来,当成自己崽儿养大的。以往也有山里的老虎和母狼将捡到的婴儿当成自己孩子养大,只是被这鱼养大的孩子,虽然罕见,倒也未必不可能。”   “原来如此。”隋畅恍然大悟,“既然不是鱼精,那……岂不是桃源村的孩子?”   绣帛儿戳了他一下,“那也不一定,桃源村的孩子他们还能不养?说不定是他们打劫了路过的商船,从船上逃出来的娃儿,这可是大难不死,能得这神鱼庇护,以后必有后福啊!”   方靖远见她说得十分认真虔诚,倒像是真讲那条大白豚当成神鱼一般,忽地灵机一动,跟着点头说道:“绣娘的猜测十分合理,回去就这么跟人说吧。这孩子,暂且由我先收养着,待日后打听下前几年曾在海上遇难的商船,有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家,若能给她找到亲族最好,找不到的,就留在我身边也无妨。”   绣帛儿却觉得有些可惜,眼巴巴地看着山崖那边,先前就总有人说她年纪大了,又是女飐出身,怕是生不出孩子,才会对她诸般挑剔,隋畅虽然不曾要求过生儿育女之事,可她在抱着小人鱼的那刻,切切实实地被激发心中母性,还真有些想养个孩子了。   隋畅看在眼里,当即便说道:“绣娘若是喜欢孩子,等我们成亲后,去慈幼院抱养一个也好。”   他知道她的心结,能不能生,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原本做斥候就是拎着脑袋的活,他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家姓什么都不知道,昔日他连成亲娶妻都不敢想,生怕自己哪天出去就回不来,如今绣帛儿肯嫁给他,已是毕生的福分,孩子更是不敢强求,只要她喜欢的话,是不是亲生的根本不重要。   方靖远自觉被喂了一嘴狗粮,轻咳一声,说道:“你们成亲的日子定了吗?就先想着养娃,哼,还是先照顾好你们自己再说吧!”   两人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上司在,绣帛儿脸红了一下,伸手拧了隋畅的胳膊一把,隋畅疼得龇牙咧嘴,却连哼也不敢哼一声。   方靖远白了两人一眼,转身背对他们,着实被狗粮塞得堵心。   看来这隋畅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也是个妻管严。后人还说大宋礼教森严,对女子诸多约束,只怕这说法都是从明代开始,真正他见到的,有不少官宦人家都是女子当家,甚至连赵构当初登基,都是孟太后一手扶持。大宋好几朝太后临朝,虽未称制,却也没少干政,下面的官员里怕老婆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就连水浒之中都是孙二娘当家,而到了明代以至清代,越来越少见女子抛头露面,可锅都甩给了大宋,谁叫这会儿还有个活着的朱圣人呢。   方靖远不愿看那两人黏黏糊糊,一心望着岳璃进去的山洞,忽地听到脚下又传来“喔喔”叫声,低头一看,大白豚居然回来了,正焦急地朝他叫了几声,就朝山洞那边游去。   他心下一紧,莫不是山洞那边出了什么事?可没听到岳璃喊话,他也拿不定主意,便蹲下身试探地问大白豚,“里面出什么事了吗?你是不是想要带我过去?”   大白豚忽地蹿起来,竖着身子,大脑袋朝他拱了拱,他向前一扑,抱住它的头部,跟着一翻身,正正好骑在了它的背上,大白豚立刻欢呼一声,尾巴一摇就驮着他朝山洞那边游去。   隋畅瞪着眼说道:“这……这还不是成精了?!”   绣帛儿一巴掌拍过去,“你管它是不是成精,还不赶紧跟上,若是使君和岳将军有事,你我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两人的功夫虽然比不上岳璃,可一个女飐出身,一个是斥候队长,跳石头这等功夫还是有的,哪怕各自背着个背篓也不影响他们的身手,只是那些礁石到靠近山洞的地方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块足足有一丈多远,只能眼看着那条大白鱼驮着方靖远钻进山洞,两人在洞外面面相觑,只能等着。   方靖远跟着那条大鱼一进山洞,就闻到一股硫磺气味,寻思这地方果然与岛上的“火山池”相通,只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抱紧了大鱼滑溜溜的脑袋,以免被甩下去,就算会水也很危险。   大白豚在黑暗中却似乎毫无阻碍,带着他转了两个弯,就看到前面有亮光闪动,到得近前,竟是在石壁上的一处凹洞里发出的光亮,大白豚靠近后就停了下来,对着那处山洞叫了几声,里面也传来了小人鱼的回应,嗷嗷喔喔的,十分清亮,显然没出什么事,方靖远跟着跳进石洞,循着那光亮穿过外面狭窄的石道,忽地眼前一亮,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个足有百十平米的开阔岩洞,岳璃和小人鱼都在里面。   除了两人之外,洞中还有些石桌石椅似的摆设,而一角的石床上,躺着一“人”,小人鱼正趴在她身边,将绣帛儿给她那荷包桃酥塞进那人的嘴里,跟着啊啊呜呜地说个不停。   就算她一个字也说不清,也能看出,她是得了好吃的,想着这石洞里的人,才会让岳璃带她进来。   这隐藏在地下河中的石洞,想来就是她以前生活的地方,而石床上的人,才是她真正的亲人,大白鱼再通灵性,想要将一个婴儿养大,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岳璃半跪在石床前,扶着小人鱼,哪怕听到身后的动静也未曾回头。   方靖远只得自己上前问道:“你们这是找到了小家伙的亲人?她是不是病……”话未说完,他走到近前,终于借着岳璃手中火折子的光看清了石床上的人。   那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骨架。在这山洞中,随潮涨潮落,湿气不少,小人鱼又毫不知事,哪怕人已去世,她饿了跟着大白鱼去寻找食物,困了再回来陪着早已化为枯骨的母亲,对她而言,就算红颜变为骷髅,那依然是她唯一的亲人。   “啊啊!”小人鱼将荷包扯开,拿出里面的桃酥,像绣帛儿一样,塞进了骷髅的嘴里,哪怕桃酥碎了,她依然满意地叫了两声,回头望向岳璃,伸出了双手要抱抱。   岳璃心酸地将她抱起来,见她笑得开心,自己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靖远默然解下外袍,将石床上的尸骨尽数包了起来,“小家伙,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   小人鱼似乎明白他的用意,并未反对,在岳璃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肩膀上,终于闭上眼睡了。   方靖远看了看这间石室,里面十分简陋,地上甚至还有些鱼骨和果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除却那尸骨身上的衣物和小人鱼身上的兜兜外,竟再没有半点属于“人”常用的物品,真不知她们母女是怎么活下来的。更不知在那个母亲去世后,小家伙这些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好在,现在他可以带她们一起离开。   大白豚还在洞外等着他们,出来后,方靖远才发现,原来石壁顶部还有不少垂落下来的石钟乳,岳璃正是借着飞索和这些石柱一路“飞”进来的,也亏她身手绝佳,才能带着个小娃找到如此隐蔽的山洞。   这次离开之后,或许以后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山洞,方靖远心怀感慨,西游记里的花果山水帘洞,是何等的浪漫奇幻,而现实里的这处山洞,却是一对母女挣扎求生的唯一依靠,若没有这里,只怕连这小人鱼都活不到现在。   待出洞之后,看到隋畅和绣帛儿,方靖远跟他们说了在山洞里的见闻,将那包尸骨交给了隋畅,一行人便上岸告别大白豚。   那大白豚显然也知道他们要离开,跟着在岸边随他们游了好远,直到他们上船之后,还追着依依不舍,看得绣帛儿都差点哭了,直到离开桃花岛远了,大白豚方才停下,看着大船离开时,还叫了许久。   方靖远叹道:“万物有灵,连一条鱼尚知感恩,尚知怜弱惜幼,抚育幼崽,桃源村的这些人,却是连禽兽都不如。”   等到了海州港,方靖远让隋畅将那些人押去府衙时,还安排绣帛儿将那些被掳的女子和其他妇孺带去抚孤院暂住,那边原本收留的都是流民中无家可归的妇孺,后来有些妇人找到了工作,自立门户或者嫁人就离开了,还留下不少空床,正好安置这些人。   桃源村的人为了避免被海州官府发现他们的真正勾当,来掳人时也大多找的是那些流民和贫家女,就算失踪也无人在意,眼下也不便声张,免得再给她们带来压力,方靖远叮嘱了绣帛儿之后,便和岳璃带着小人鱼回了府衙。   他并未让隋畅对外公布这些“犯人”是桃花岛的“隐士”,而直接说这些人是企图袭击他们的海盗,而小人鱼是被海盗劫掠的商船遗孤,如此一来,众人便只顾着去追查近年来失踪商船和相关人员信息,无人去在意桃花岛的事。   过了几日后,方靖远私下让人将陶大娘带进府衙,让她见了小人鱼之后,得知小人鱼果然与那“疯婆子”的容貌一模一样,而“疯婆子”失踪的时间,正好是六年前,算来那时应该已有身孕,他便愈发确定了心中猜测,额外赏了她五十两银子,足够他们母子在海州寻个村子安家落户之用。   陶大娘自是感激不尽,亦赌咒发誓绝不会将小人鱼母女的事告知其他人,更何况她也不知道那段时间除了侯村长之外,还有人“欺负”过那疯婆子,单看使君对此事的郑重态度,就下定决心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再漏出半句。   毕竟,她这两日也从别人口中得知,如今在海州所属的村镇能落户便可分得田地,并可三年免税,五年半税,以海州的繁华,这些田地足够他们母子生活,安安稳稳的,总好过在海上拿命去拼。   至于桃花岛上的那些男子,方靖远让林推官大刑伺候了一番,也都如实招供,最后以劫掠商船,买卖人口,杀人弃尸等数罪并罚,当处死刑,然而因海州人力缺乏,先行押入山中石牢,处以极刑之后,再服终身苦役,至死方休。   这一番事尘埃落定,方靖远将那不知名的帝姬尸骨焚化后,骨灰暂时寄放在了海清寺的九层浮屠之中,如今海清寺也迎来了新主持,是正经得了朝廷任命的主持,原本是灵隐寺主持的师弟,因前番派来的僧人被他赶了回去,这才郑重地换了个“高僧”前来,却没想到方靖远压根没再为难人家,客客气气地就让人送去上任,与传闻中那个跋扈嚣张的海州制置使截然不同。   是了,那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被他撂回临安的大和尚回去之后,可是给他好生宣扬了一番,以至于这次赵昚的来信里,又对他好一番抱怨。   海州能赚钱是好事,可太赚钱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朝中不少人盯上了这块肥肉,从以前有来无回的飞地,变成了日进斗金的黄金宝地,多得是人想要将他弹劾下去,取而代之,赵昚手里收到的弹劾奏章就已不下三位数,若不是他大力回护,只怕三司早就派人来海州“明察暗访”。   方靖远对此压根不在意,不招人妒是庸才,他既然已经注定要出头,就少不了被人说,赵昚若是连这都扛不住,那中兴大宋这副担子就更别想扛得起来。   而他在意的,是随信送来钦天监所选定的好日子。   从原本压根不曾想过娶妻之事,到与岳璃互通心意后,如今却毫无进展,一个住在府衙,一个在海州狸军营,整日忙不完的公务,稍有点闲暇时间,还要照顾小鱼娘。哦对了,他收养小人鱼后,给她起名玉娘,乳名本想叫小人鱼,可海州狸的狸娘们个个都叫她小鱼娘,叫得顺口了,她自己也应的顺口,如今成了海州狸的团宠,成日里跟着岳璃在军营玩得那叫一个开心,真仿佛是天生从军的胚子。   岳璃对她是悉心教导,比昔日教养自家弟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弟弟妹妹们都没有学武的天分,却没想到从大白豚那捡到的小人鱼有这方面的天赋,说不得以后能继承她的一身本领,倒也是个好事。   在小鱼娘身上用的心思多了,她单独跟方靖远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偏偏方博士刚刚开窍,结果真是才识情思,便害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恨不得早早定下婚期,将人娶回家来才好。   尤其是隋畅和绣帛儿的成亲之日,还特地请了他和魏胜去做父母高堂的位置。   绣帛儿和隋畅如今都无父母在侧,便请了这两位海州的父母官做主,魏胜原本就当隋畅是自家子侄一般,倒是毫无芥蒂,可方靖远看着两人拜堂时那眉来眼去的甜蜜,深深地觉得自己吃够了狗粮。   于是钦天监提供的良辰吉日里,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一个,正好在腊月十八,在海州举行婚礼后,还可以借着回临安述职的机会,去岳府拜见下娘家人。   他自觉安排得十分妥当,便让人给徐州霍千钧那边送了喜帖去,请他到时候来吃喜酒,顺便别忘了贺礼。   然而尚未等到婚期到来,十月中的第一场大雪之后,冰封黄河之时,金国的大军就正式南下,兵分两路,沂州和徐州同时告急,求援信雪片一样朝海州和临安发去。   “这些该死的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是故意的吧!”   方靖远看着求援信和斥候送来的情报,狠狠地拍了拍桌子,“既然你们敢来,那我也不客气了,这次,一定让你们——一个都别想再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关河路绝   沂州在北宋时代属于京东东路, 而在金国治下,和海州、密州、登州、青州等同属于山东东路治下。   当初辛弃疾随耿京的天平军起义时,一度曾攻占整个山东东路和河北路, 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最终人逝云散, 数十万义军被击溃后,分散各地,其中最多的就在沂州一带,魏胜当时无法收容他们进海州,只能让他们先行在仓山结寨扎营, 后来辛弃疾和方靖远定计围攻徐州,打援沂州,一举攻克两州后, 辛弃疾就留守在沂州,升任沂州知府, 开始收拢昔日义军,经营此地。   沂州东南到海州二百余里, 西南至徐州三百五十里, 正好是面对金兵来袭的前营阵地。   方靖远从桃花岛让人开采出的火山石制出的第一批特制水泥, 就先供给沂州修城之用, 怕的就是冬日上冻后的敌军突袭。   果然, 最终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场大雪后,河水上冻,金兵也跟着来了。   辛弃疾身披铠甲,腰挎宝剑,站在城楼之上, 遥望着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的金国大军,眼中精光熠熠,按在剑柄的手一张一合之间,关节分明,青筋隐现。   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敌人越来越近了,他手中的千里眼,已经能看到最前排锁子马铁甲下翕张的鼻孔,喷出的热气和地上被践踏飞起的雪沫相撞,化作滚滚烟尘,犹如一条灰白色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向着沂州奔来。   “准备——开炮!——”   基础工业不足导致方靖远现在还造不出真正的大炮,但改良现有的投石机作为投石炮的难度并不高,尤其是霹雳炮,这种大号的掺料炮仗,杀伤力或许不算太高,但对付骑兵来说,正好对付他们的坐骑。所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骑兵的马一旦惊了乱了阵脚,原本的冲锋阵型被破坏后,杀人不成,自伤在行。   于是这一波低配“霹雳炮”落在金兵铁甲重骑兵身上时,他们起初还有些意外,这些圆球像是缩小版的蹴鞠,别说他们连人带马都批戴重甲,就算没顶盔掼甲,这东西也砸不死人啊!结果下一刻圆球就炸开来,里面夹带着的无数碎铁屑叮叮咚咚地打在他们的铁甲上,根本没造成多大伤害。   伤害性不大,惊吓程度倒是不小。   还不等这些吓了一跳的骑兵回过神,却发现他们的坐骑没跑出几步,就如同发了疯般乱跳了起来,非但原地起立,还跟其他的马对撞,完全不受控制地转圈乱撞,甚至还直接躺在地上打滚……   马上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掀翻了不少,还有人被压在马下,重骑加盔甲的压力,直接压断了腿,惨叫声和马嘶声混杂在一起,愈发混乱。   石律津是这支攻打沂州的前锋军都统,本属山东路招讨使,此番率山东路镇防军前来时,便得了上面的警示,早早让人都带着盾牌,防备宋人的床弩强击和投石炮,可没想到这第一轮打击来的不是弩箭也不是巨石,而是这些古古怪怪看似杀伤力不大的“炸弹”,原本以为是宋人估算错误,才会导致这东西无用,却没想到,他们算计的不是人,而是坐骑。   前锋营重甲骑兵一共两千人,这次排头阵的就占了一半,结果小觑了这玩意儿,现在一大半的战马都废了,还有近百人受伤,都是被自己的马给踩踏受伤,被这些重甲战马踩上一下,最轻都是伤筋动骨,被踩得呕血丢了性命的都有好几个。   他们这才发现,这些“炸弹”的碎屑虽然无法重伤人,却能穿过铠甲缝隙钻入马背上,稍一动作,刺入马皮,又痒又疼的感觉,便会让那些战马发疯,马一疯……骑兵变步兵,别说进攻了,先防备自己的战马反水不被踩死踢死才是真的。   “下马!后撤!不听话的马——杀了!”石律津冷酷地挥刀,率先斩下了一匹正发狂朝着他撞来的战马,马上的骑兵滚落在地,立刻爬起来,也挥刀朝旁边的疯马砍去,鲜血喷涌而出,一匹匹战马倒在血泊中,方才稳住了前方的阵脚。   “重甲营后撤,盾兵上前。”   重甲骑兵哪怕再心疼自己的战马,眼下也不得不放弃,原本如他们这样列阵冲锋,刀箭不入,直接冲到城下都无人能挡,可如今宋军采用的远程打击太过诡异,这些战马一旦受伤就很难恢复,反而成了负累,让他们不得不亲手了断昔日情同伙伴的坐骑,心痛之余,对沂州守军的恨意越发深重。   而后排拥上前的,是五千步兵推着的上万“盾兵”,这些盾兵大多是山东河北的农户和流民,在金兵南下时,一路击败俘虏的义军和强掳的流民,都成了他们的奴隶,平日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到攻城时,又被推上前做人肉盾牌。   沂州城里的守军,有一大半原本都是山东义军和流民,一看到这最熟悉不过的场景,都恨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辛府君,那是我们的人!”   “求府君设法救救他们啊!”   “胡说!休要扰乱军心,若是因为他们而丢了沂州,这十几万人的生死,你们可担当得起?”   辛弃疾无视身边人的争论,他在千里镜中看得最清楚不过,那些衣衫褴褛的奴隶,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女人,被铁链锁住双手,让身后的人推着前行,身上还压着重重的沙袋,若是让他们靠近,无需云梯,他们就会堆砌出血肉之路,让那些金兵踩着他们的尸骨冲上沂州城墙。   先前方靖远派人运来水泥修筑城墙时,他就曾说过金兵常用的战略,哪怕你有再坚固的城墙,面对这种情况时,又当如何?   早在以前的战斗中,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时,他就已经历过这样的考验,可方靖远还是未曾真正上过沙场的文臣,他能顶得住这种压力和负罪感吗?杀一人而救千百人,杀万人而守一城,十几万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间。   哪怕说起来再容易,真正亲眼看到这些人战战兢兢地被金兵驱赶着上前,一步步朝城墙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咬破了嘴唇,感受到满口血腥味道,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近得几乎不用千里眼,站在城墙上都能听到他们的哭声,看到他们的模样。   辛弃疾尚在计算着他们靠近的距离,以及那些人肉“盾兵”身后真正敌军的射程,却忽然看到那些“盾兵”中乱了起来。   其中的一个老者忽地转身,用锁着双手的铁链套在身后金兵的头上,“城里都是我们的乡亲,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帮你们去杀自己人……”   他扑上去用牙咬住金兵的耳朵,金兵先是吓了一跳,立刻拔刀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将他推倒在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又连砍了他好几刀,骂道:“死老头你活腻了吧……”   老者早已断气,可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似乎死在金兵的刀下,就已完成了他的心愿。   正如他所说,哪怕死在金人的刀下,也不要去做他们的垫脚石,去害死自己人。   那金兵见他已死,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跨过他的尸体继续前进,忽然旁边的一个奴隶朝他撞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而另一个奴隶也跟着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痛得他大叫一声,就被捡起刀的人一刀刺进了胸口。   后面的金兵跟着冲上来朝着这几人挥刀乱砍,又有更多的奴隶参与进来,一时间,队形大乱,再无寸进。   辛弃疾看得眼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喊道:“引雷!开城门,去救他们回来!”   “是!”城墙上的旗令兵竖起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两面三角旗,埋伏在城外地道隐蔽处的斥候见了,立刻点燃了火药引线,向后滚去,捂住自己的耳朵,整个头都埋进手臂里。   “轰!轰!轰!——”   随着几声巨响,一阵地动天摇,所有人都惊呆了,哪怕见识过宋军投石机和火炮的,也不曾听过或见过如此猛烈的爆炸声,那漫天飞扬的尘土和血肉,犹如人间地狱,就连石律津也费了好大劲才勒住被震得险些将他掀下马的坐骑。   “怎么回事?!宋人何时有如此厉害的火器?快探!前方战事如何?”   待尘土浓烟散去,所有人才看清,在那些“肉盾兵”身后不足百尺之地,裂开了一条深深的壕沟,宽逾一丈有余,长达数里,竟是将他们与后面的金兵生生隔离开来,而先前那些在身后逼迫着他们的金兵,不是被炸飞就是落入壕沟中,只有一小半跟他们一起被隔在一边,还是靠近沂州城门的这一边。   而那座灰色的城池,正缓缓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   城墙上的人正拼命地挥舞着大旗,朝他们大喊:“快进城!快跑!跑啊!——”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们扔掉了身上背着的沙袋,哪怕挣不开手上的锁铐,也踉跄着朝城门跑去。   跟着他们被隔在一边的金兵又惊又怒,挥刀朝还没跑掉的人砍去,却听嗖的一声,从城门处射来的箭,将他钉倒在地。   辛弃疾一马当先,先射死了几个金兵,便拍马挥刀带着亲兵冲上前去,那些“流民”纷纷避让,从他们身边绕过,朝着城门跑去。   也有人停下脚步,朝着他们道谢,只是他们根本来不及理会,就跟着辛弃疾朝前冲去,他们慢一步,都会有一个人死在那些金兵的刀下,这瞬息之间,双方争抢着的,都是人命。   人命,时如草芥,时如泰山。   有一人忽地朝辛弃疾的马前扑去,旁边刚有人想拉住他,却见他翻手露出一把尖刀朝辛弃疾刺去,哪怕刺不中人,这时候伤了他的马,一样有机会让其他人要了他的性命。   不料还不等他靠到近前,辛弃疾已眼明手快地挥刀将他的手臂斩断,冷笑道:“昔日我曾疏于防备自己人,才累得耿大哥枉死,你以为,我还会上这种当吗?”   几个跟那人一起来偷袭他的人见势不妙,还想逃走,却被身边的人揭穿他们的伪装,那些手上戴着假镣铐的刺客,几乎在被揭穿的同时,就已被同伴按倒,被辛弃疾的亲卫当场斩杀。   “其他人先进城!我们杀了那些个金狗就回来!——”   辛弃疾让过那些流民和“盾兵”朝着留在壕沟这边的金兵杀了过去,亲卫们也紧紧跟上,护持在他两侧。   那些正疯狂砍杀“逃兵”的金兵猝不及防,被他一刀一个砍倒,而在壕沟另一侧的金兵见状,立刻大叫着开始放箭,还有人悍勇地跳进壕沟,冲过来帮忙。   “放箭!——杀!——”石律津拍马上前,挥刀下令,“那些出城来的宋人,一个都不能放走了!”   一时间,万箭齐发,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箭雨,朝着辛弃疾等人飞了过去。   “小心——”   “快跳下去!”辛弃疾早已跳下马背,眼看箭雨袭来,挥刀砍死两个金兵后,就带人跳下壕沟中,那是他们先前就已挖好的地道,里面埋了炸弹,就是为了防备金兵用汉人做盾墙和肉梯的伎俩。   而如今在箭雨袭来时,同样可以做他们的藏身之处。   他带出来的百余个亲兵都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精兵,令行禁止,哪怕前一刻还在跟金兵厮杀,听到指令后也毫不犹豫地朝壕沟里跳了下去。   几乎在跳下去的同时,最先下去的人已张开了从马背上解下的盾牌,这也是方靖远亲自设计给他们骑兵专用的箭网盾,论厚度是挡不住正面厮杀,可折叠后方便携带,张开后能撑在头上形成一大片网面,简直是巨型遮阳伞的变形,挤一点的话可以遮住数十人,只是用得是掺入铁丝的鱼线编织成网状,遮不住雨,可若是飞箭来袭,就算箭头穿过网眼也会被勾住,反而比单纯的盾牌更扛打击,正是应对这种大面积远程箭雨打击的最佳盾牌。   而那些落在他们身后的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迎面撞上那密密麻麻的箭雨,瞬间被自己人射来的箭扎成了刺猬一般。   大多数的“肉盾”已跑出了这片箭雨的射程范围,城门下亦有人接应他们进城,其他人则焦虑地等着辛弃疾等人回来。可眼看着金兵已经在箭雨的掩护下,开始朝着壕沟这边冲了过来,哪怕这条壕沟能挡住重甲骑兵,也挡不住数万金兵,就算先前扔下的沙袋和那些战死的人尸体丢下去,一人一下,就能瞬间填满了那条他们辛辛苦苦挖出来的战壕。   “金兵杀过来了!快关城门!快!——”   “辛府君还没回来,不能关!——”   “再不关金兵就杀过来了,到时候沂州失守,所有人都得死!”   “辛府君怎么办?他是为了救人才出去的啊——”   “关城门!辛府君有令,一旦救回人来,立刻关闭城门,无需顾忌其他!”   众人朝着说话的人怒目而视,却发现那人竟是辛弃疾的亲兵辛安,手里还拿着他的令牌,哪怕再有不甘不愿,也只得命人拉起吊桥,关闭城门。   石律津没想到那些出城的宋军竟然自断生路,立刻带人朝着那壕沟冲了过去,定要将那些人生擒活捉,带到城门下活剥了,以威吓那些守城之人。   然而等他们冲到壕沟前,却被眼前所见镇住,一时间不知所措。   只见那足有一丈多款,十多尺深的壕沟,被一层银白色木盾遮挡了一大片,上面挂着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支箭,下面也不知藏了多少人,而在这片网盾之外,倒在箭雨下的人,竟十有八九都是他们自己没跑掉的同伴。   石律津气得呕血,指着那一张张网盾,怒吼道:“把他们都挖出来!不论死活都给我拉上来,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一个都不放过!——”   金兵一拥而上,抢着去拽那些古怪的大网,只是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分量也不轻,人少了还不行,只得招呼着同伴一起来拉。   “轰!轰!——”   一阵气浪冲天而起,不光炸翻了那些正在拉网的金兵,连他们身后的石律津也被冲击得连退了十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可定金一看,方才被他派去拉网的人和那几张大网,都已经被炸得稀烂,而网下除了十几具已被炸坏的金兵尸体,哪里看得到一个宋军的影子?   显然是他们玩了个金蝉脱壳之计,留下这些已经被箭雨射得快要满载破损的箭网,还挂上了十几个“炸弹”,被金兵已拽,正好引爆,又收割了一遍人头。   而原本藏身在下面的辛弃疾一行人,早就沿着壕沟跑到了另一头,披上了“隐身”的迷彩衣,趁着金兵的注意力都被那些“箭网”吸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绕到了城墙的另一侧,借着墙垛的掩护,跟上面的人发出信号,城墙上的亲兵早有准备,连忙垂下几架绳梯,拉着他们上来。   连辛弃疾在内一百余人,至此安然无恙地回到城墙上时,石律津还在壕沟外气得跳脚,命人就地扎营,将整个沂州城包围起来,就不信这么一座孤城,他们守得住一日,还能守得了一个月甚至半年?   他很清楚,沂州城里的十几万人,根本没有足够的过冬粮食,只要围住此城,无论海州还是徐州来援救,都得先经过他这一关,而后军中的攻城炮和投石车也即将运到,宋人有的东西,他们一样有,就看最后谁能耗得过谁。   整片河北和山东道的存粮都已经被运往此地,完颜雍拼着打光山东东路的人马,也要先拔掉方靖远插在这里的钉子。这半年他按照方靖远留下的“良策”实施的过程中,废除了燕京和他名下的奴隶制,的确收拢了不少民心和兵权,打压了一部分部族势力,可正因为如此,让他愈发忌惮此人的存在。   才不过半年时间,方靖远就从海州夺下了徐州和沂州,再让他们发展下去,吸收了山东东路的那些义军后,就会越来越难以对付,所以哪怕这次牺牲山东东路的人马,他也要一举夺回沂州和徐州。   中原和西北的金兵一直跟四川的宋军来回拉锯战,若是徐州不能夺回,以后宋军连成一气,进可攻退可守,就愈发难以收拾了。   这一战对于金兵而言,亦是只许胜,不许败。   石律津让人将沂州城外的树木砍伐一空,运到城前搭建攻城车,这次果然遇到了城上的远程箭弩打击,在没有“肉盾”防护的情况下,城上的宋军放起床、弩来毫无顾忌,手臂粗细的巨型弩箭一箭射出去,就能将几个人射穿成一串,就连蒙了厚牛皮的云车都抵挡不住。   石律津暴跳如雷,也让人射箭攻击。可他们是在下面,要往城墙上射箭只能仰射,非得靠近一些不可,然而靠近之后,宋人从城墙上射来的箭更加密集而犀利,你来我往之下,他们没有城墙的遮挡,损伤的人员比宋军多出数倍有余。   哪怕他硬扛着损失,让人用投石车攻击城墙,这才发现,沂州的城墙与他以往遇到过的城池截然不同,不知何时在外面刷了一层类似石料的东西,光滑如镜,灰蒙蒙的颜色看着一点儿也不起眼,可任凭他用最强力的投石车,砸上去数百斤的巨石,那城墙依旧巍然不动,连墙面一点损伤都无,硬得简直比石头还扛砸。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石律津又惊又怒,不明白为何沂州才落入宋人之手半年,就从原来那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城池,变成了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金石之城”。   “听探子说,是从海州那边运来的一种叫水泥的东西。沂州守军将整座城都用水泥刷了几遍,结成这种成片的石墙,寻常箭矢和投石机砸上去根本无法破防。都统,我们要不用火攻?”   自从得知完颜廷从汴京工匠那得到了猛火油柜,哪怕上一次进攻海州时因情报泄露被方靖远刻意针对而导致失败,完颜雍依然让西北金兵大量开采了那种叫“石油”的燃料,让燕京的工匠研究出十多种用法,同样配备给了这次的南征军。   只是石律津的手下还用得不算熟练,但眼看如今几日攻城都屡战屡败,只得另想办法。   那些石油被他安排人用布球浸泡了一夜后,再用布包裹起来,里面学着宋军的“霹雳炸弹”掺了不少废料进去,在点燃后用投石车弹射上城墙,那些石油极易引燃,水扑不灭,几乎落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片火灾。若是粘在人身上,那更是立刻就着火,难以扑灭。   好在辛弃疾先前听方靖远提起过石油火情的灭火办法,也猜到这次金兵或许会带着猛火油柜这种大杀器来攻城,所以早早地将护城河扩宽挖深,吊桥拉起,封的严严实实的,在城墙上也准备了无数沙袋随时灭火。更是严令若有人身上着火立刻脱衣滚地,不可泼水,只能以沙土灭火。   饶是如此,那些被投石车投进来的“火弹”也引起了城内不少地方失火,造成上百人伤亡,是这十多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   尤其是城内不少民居着火,原本就好容易进城有安身之所的流民们也顾不上是谁家的房子,都赶来帮忙,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无需辛弃疾派人指挥,他们自己就安排的妥妥当当。   连着十余日攻城不下,石律津一天比一天恼火,一天比一天着急,他是负责山东东路,第一关的沂州就打了小半个月毫无进展,自己的人反倒折损近三万余人,而中原和西北军进攻徐州,若是被他们先拔了头筹,就算他拿下沂州,也无法夺得头功。   而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沂州城内尚有房屋可以御寒,城外的金兵只能住在营帐之中,哪怕他们生长在北方苦寒之地,也有不少人被冻伤,这样下去,等到冬日再下几场雪,不用宋军反攻,他们自己就要冻死一批人了。   他原本以为,这么一座小城,守军都是一些连正经兵器都没有的流民义军,不过几日便可拿下,却没想到,只不过半年时间,这些泥腿子不但重修了城墙,还弄出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兵器和防具,硬是将这里守得水火不侵,滴水难入。   可他却不知道,他难受,辛弃疾在城里也不好受。   “箭矢还剩下多少?”   “回府君,箭矢已不足三万支,若是金兵仍如前日那般攻城,我们的箭就不够用了。”   辛弃疾咬咬牙,让人给他清理了手臂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后穿上了外裳,这是他前日在城墙上被一支流箭误伤,只是金人如今也学得十分狠毒,箭矢都用马粪和尿液泡过,哪怕是擦伤,也容易引起伤口感染,若非方靖远安排医学生们提前运送了大批的烈酒过来,专门用于清洗伤口,他们这次早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这些“毒箭”之下,就连他都难以幸免。   “那就让人都收拾了金人射进来的箭,再给他们射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收集了城内的‘金水’,让人都准备好,明日烧开了,就等他们开攻城,给他们当头浇一点,让他们也尝尝咱们的……味道!”   “遵命!”   石律津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宋军的箭矢军械要靠海州和楚州制造运送,沂州被围困之后,那些物资根本无法运送进来,只能用一些少一些,而他带来的十万大军,物资多得数不胜数,就等着宋军的箭矢消耗殆尽,他再行攻城。   而攻城的方案,几乎都是从当年的宋军那边“学习”而来,云梯搭在护城河上,直接钩在城墙上,士兵们顶着盾牌踩着云梯朝城墙上攀爬而去,一旦被推倒或引燃云梯,整条云梯上的人都会被葬送在城墙之下。   而城墙上的守军,亦要扛着从天而降的箭雨和投石机砸来的石块,去防备攀爬城墙的金兵。   哪怕守城的宋军一方尚占据优势,未曾让金兵攻上城墙,可几个时辰下去,城墙上的人也伤亡了不少,辛弃疾始终站在城墙上,砍坏了一把刀就再换一把刀,知道金兵终于退去,一日的攻防下来,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城墙上也几乎被鲜血染红了大片。   “辛安,再给我拿把刀来!”辛弃疾强撑着站在城头,手中的刀已断去了半截,随着刚才被斩断的云梯落在了城墙外。可他连喊了几声,都不见辛安递过刀来,跟先前他连喊都不用喊,头都不必回就会有人递给他一把又一把刀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心下一沉,“辛安?”   回过头去,却见辛安靠在他身后的城墙上,胸口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还依然站着,一双眼依旧朝他所在的方向看着,只是早已失去了神采。   辛安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把刀,随时等着递给他。   “辛安!”辛弃疾的喉头一梗,忍不住热泪盈眶,伸手从他手中抽出那把刀来,转身冲着城下的金兵怒吼一声,“你们来啊!老子就在这里,你们杀不死我,我终有一天会让你们全都死在这里!一个都别想走!”   石律津望着城墙上的人,咬着牙,弯弓搭箭,射出一箭去。   这是他距离辛弃疾最近的时刻,若是能一箭除了这个宋军的领袖,沂州或许不攻自破……   “府君小心!”   冷箭来得突兀,而辛弃疾狂怒之下也未及反应,眼看着箭已到眼前,堪堪擦着他的鬓边射进了旁边的墙柱上,他的额角擦除一道血痕,跟着断落一绺头发,可他却仰天大笑起来,从身边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把弓箭,也朝着那支箭来的方向回射了过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兀那金狗,你也给我看箭!——”   石律津没想到自己这一箭居然会失手,平白浪费了他神射手的精力,可这张三石弓就算是他拉满也不过能射三次而已,一箭不中,再想射中就更难了,正准备退走之际,却见辛弃疾一箭射来,他拍马刚刚躲开这一箭,忽地听到风声疾响,还不等他回头,就觉得肋下一痛,一支箭竟从斜后方射进了他的腰部,整个人身子已颤,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在他落地之时,隐约看到东南方的天边,滚滚烟尘袭来,一骑飞马疾驰而来,马上是名红衣女将,手里依稀拿着张弓,正对着他的方向。   剧痛袭来,他已经无法再去想以后的事,之时在黑暗吞没意识时,已经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海州的援军已至,他竟然提前一点儿消息都未曾探听到,那些个斥候探马,简直都是一群废物。是这些废物误他,误国……   岳璃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先是看到竟然有人暗箭射向辛弃疾,当即还了那人一箭,好在辛弃疾的箭在先,石律津只注意到了城墙上的来箭,而未曾发觉身侧后方突袭来的人马,冷不丁被一箭射落马下,金兵顿时大乱。   石律津的亲卫抢先将他抱上马背,转身就逃,其他人没了指挥,更是阵脚大乱。   待岳璃将弓箭放回马鞍一侧的挂钩上,抽出身后的一对金锤,策马冲入敌军阵中时,真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金锤所过之处,碰着就伤,锤着就死,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利落,以至于那些金兵一看到她就望风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还击。   “岳家军来了!——”   有眼尖的金兵看到她身后亲兵打着的大旗,一面写着斗大的宋字,另一面则是岳字旗,但凡听说过岳家军的金兵,无人不知厉害,那是几十年来金兵的噩梦,“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就连后来的民间说书人口中,最喜说的也是《岳家将》,金国这边虽然屡屡禁止,甚至为此杀过不少说书艺人,禁了不少茶馆和瓦舍,可民间的传说,是永远堵不住的。   而在金国,士兵也是父子相传,上一辈人在记忆中刻下对岳家军的恐惧,至今仍留下他们的记忆中。金兵都知道,打败岳家军的不是他们,是宋人自己的皇帝,而对上岳家军时,就连金国最精锐的拐子马铁甲重骑也一样损兵折将。   甚至连上半年完颜廷率五百精骑追杀宋国使臣,结果被岳家后人斩杀,尸骨无存的消息,也在层层打压下,依旧传遍了金营。   原本对沂州久攻不下,伤亡近半的金兵,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如今眼看着主将被射落下马,被人带走逃之夭夭,而宋军来的又是岳家军,顿时就没了斗志,眼见岳璃带人冲杀过来,都顾不上抵挡,就死命地往回奔逃,瞬间炸营,再无抵抗之力。   所谓兵败如山倒,便是此刻的情形。   岳璃带着海州军冲杀入金兵阵中,几乎一合之敌,便如一支利箭般,直接打穿了金军阵型,来回几个穿插后,金兵业已大乱,互相之间奔逃踩踏死伤不计其数,余者被追上的海州军更是切瓜切菜般斩杀一气,从沂州城外,一直杀出数十里地,染红了整片黄土地,连已经结冰的沂水和黄河上,都铺上了一层血色的薄冰。   辛弃疾看着城下一溃千里的金兵,终于长出了口气。   “开城门,迎接海州军入城。有愿追杀金兵的,可随我……咳咳……”他也忍不住吐出口血来,以刀拄地,苦笑道:“看来,我今日无法带着你们再去追击敌军,拿下他们的人头回来祭奠……牺牲的弟兄们了。”   “府君无需难过,我们……也杀不动了!”众人眼见围城之难已解,都长出了口气,别说出城去追杀金兵,现在一个个松口气后,都瘫倒在城墙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这几日几夜里,金兵轮番攻城,就算没攻到近前也会投石扔火油弹,折腾的人人都无法休息,疲累之极,几乎也都到了强弩之末。   城里的房子砖瓦梁木房柱也都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作滚石檑木,一次次击退金兵,几乎所有人的都投入其中,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次来进攻的金兵,根本没打算给他们留任何活路。   一旦城破,就是所有人与城共亡的结果。   所以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墙上,哪怕没有力气了,抱着敌人的云梯一起从城墙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身后的沂州,是他们的家,城里的人,也都是他们的亲人,流浪漂泊了这么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挣扎着死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安身之地,谁都不愿再放弃,宁可守着这座城到最后一刻。   方靖远跟着海州军到沂州城下时,看到整座城的城墙,都从原本的灰色变成了黑红色。那是无数血与火淬炼而成的颜色,有敌人的鲜血和烈火,也有沂州守军的血汗在其中,方才染成如此悲壮的颜色。   他翻身下马,也名所有人下马,摘去冠帽,先在城门外,对着这座城,以及所有守卫这座城而牺牲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命所有人下马步行,不得扰民,听从沂州军安排驻营之地,若有滋扰百姓者,军法论处!”   他从接到沂州的求援信开始,就筹集物资北上支援,可金兵本就存着围点打援的心,沂州和海州之间的官路被封,水路不通,他急了几日,总算才点齐兵马,由魏胜留守海州,而他则亲自随岳璃前来沂州救援。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沂州城里城外都浸泡在血色中,却依然保住了。   方靖远着实没想到,金兵如此悍勇,攻城手段亦是不乏各种重器,昔日降金的人和如今金国科举取仕笼络的人才,已经让他们脱离了原本草原纯骑兵的作战方式,尤其是跟大宋多年来的较量中,同样也学到了不少手段。   过于自信和轻视对手,就会带来如此惨痛的教训。对他而言,这次的胜利,哪怕是击溃了金国十万大军,最终仅有不到万余人逃回河北一带,可沂州城的守军亦损失过半,城中的守备军械和物资消耗得所剩无几,他们若是再晚到一日,或许整个战局的结果都不同了。   他不禁望向西南方,那边,是徐州。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一线   此时此刻的霍千钧, 也同样望着东北方向,期盼着方靖远和岳璃的到来。   “使君,你再坚持一下, 我们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这是徐州被困的第九天, 城破的第三天。   十日之前, 他和赵士程还是徐州城中最受人尊敬的将军和府君,十日之后,他们形同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如今藏身在这阴冷潮湿的地窖中, 又脏又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不说,还要随时担心被人搜到这里, 断了最后一线生机。   赵士程掩着口轻咳了两声,悄然将掌心有些粘稠的液体握起, 抹在袖口内侧,避免被霍千钧发觉。其实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 就算不这样做, 也未必会发觉, 只是他的教养让他本能地想要藏起自己狼狈的一面, 哪怕在无人看到的地方。   “你留我在这里, 自去吧。你一个人,行走方便,等你出去,找到援军,再回来救我也不迟。”   若是一年前的霍千钧,说不定就信了他的话, 这会儿的霍千钧,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又干又霉的麦饼,感觉那粗糙的麦粒拉得他嗓子都疼得快说不出话了。   临安城小霸王,莲花舍霍九郎,何曾受过这等罪。   以前的他,要睡最软的床,最香的枕,还要嫌弃帐子上的绣花不够精致,被面的料子不够柔滑……现在身下是潮乎乎的泥土地,旁边是发臭发霉的萝卜和菜干,身上的衣服十天没换过了,上面有泥污血渍还有些乱七八糟他都不愿去深想的污渍。   这地窖,刚进来时,就已经臭得他差点窒息,可他待了这么久过去,居然还没昏迷,可见人的承受能力是远超过自己想象的。   这话,好像是方靖远以前跟他说过的。   那时他们还是临安城里只知风花雪月的少年郎,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完不成学院的作业和老爹的絮叨,是明天听张三讲的浑话还是听玉娘唱的小曲,晚饭是去丰乐楼吃席面还是去御街吃一条街的小食,那时,天塌下来都有别人去顶着。   而现在,他们长大成人,要成为那个替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   好累,也好苦。   霍千钧叹口气,努力将已经麻木的大长腿收起来,让出多一点地方来,让赵士程能靠墙躺得舒服一点。   赵士程腰间中了一剑,手臂和腿上还中了几箭,没用什么药,包扎的也十分简单,眼下乌漆嘛黑的一片,又没法点灯,霍千钧只能凭着感觉摸摸他的头,感觉到他的情况不大好,若是留下他不管,只怕前脚走,后脚人就会没了。   “外面尚不知是何情形,我岂能丢下使君不顾而去?要走,咱们就一起走。”   “好吧。”赵士程没有再说话,或者说,他已经挤不出更多的力气来说话,回想这几日的经历,简直如同一场噩梦。   金兵会还击是早在他们预计之内的,从赵士程接掌徐州开始,就一直在积极筹备防守之事,还早早就跟海州、楚州、泗州约定攻守联盟之事,甚至在秋收之后,霍千钧还带兵夺下了灵璧,直逼宿州,一切形式大好,眼看着北伐第一步就迈出如此顺利,人人都意气纷发地立志要在两三年内就收复中原,光复故土,将大宋的旗帜插回它原来的领土之上。   可谁能想到,泗州和楚州统领,就因为霍千钧抢先占据了灵璧,拿下了北伐第一功,竟然就此止步不出兵,空留徐州一军面对数倍于几的敌军反扑。   赵士程带来的本是三万福建厢军和赵昚特地给他安排的五千禁军,加上原本霍千钧徐州招募的流民军,勉勉强强也能有近十万之众,单守一个徐州,以充足的物资和军备,守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其间等北伐大军一到,反攻合围,赢面几乎在八成以上。   张浚当初的计划便是借徐州为引,引来金兵后三州合围,将其歼灭,再反攻中原,以图北上。   计划是不错,开局也很好,奈何一群猪队友。   灵璧本就是个小县城,无险可守,霍千钧带领五千余人拿下之后,却不见泗州和楚州的援兵,而徐州已被敌军围城,他只能放弃到手的胜利回援徐州。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撤回徐州城里,城就破了!   原本能坚守一年半载的徐州城,连七日不到,就破了!   最坚实的城,都是被人从内部攻破,这一次,徐州也不例外。最让霍千钧吐血的是,城破的原因,竟是那些从临安来的富商和“贵人”们。他们原本打着发财的主意,以为徐州会成为第二个海州,以徐州的位置和重要性,南北贸易在此地发展的空间不亚于海州。   而海州被方靖远把控得严严实实,根本容不得其他人随便插手。徐州则不同,既有原来侥幸留下的富商,主动投靠了朝廷高官,以保留自己的产业,亦有各部派来“接收”的大员,完全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迅速地强占和把控着徐州市场,定下高额税率和商铺租金,让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进入。   几个月下来,光是南来粮商的买卖和北方的交易,他们赚得是盆满钵满,正准备再扩大范围,把手伸到周围的几座矿山上去,金兵就来了。   这些人抢钱都有一手,可打仗是真不行,不光不行,还极其怕死。   围城三日后,他们看着城外遮天蔽日的大旗和气势汹汹的金兵就已经吓破了胆子,哪怕几次金兵攻城都无功而返,但那漫天飞来的铺天盖地的箭雨和四处引火的“飞火流星弹”,让这些生在江南膏腴之地,锦绣之乡的人第一次直面血与火的考验。   于是就有人打算逃跑,离开这座危城回临安。   可他们自己走不了,没有赵士程的手令,根本无法打开城门。   这些人里有朝中大臣和勋贵宗室的亲眷,平日跟赵士程的关系也不错,也曾应他的要求做些修桥铺路赈济流民和老弱妇孺的善事,所以当他们求见时,赵士程根本没想到这些人是打算逃出徐州回临安。   得知他们的打算后,赵士程直接拒绝,开什么玩笑,这时候打开城门,万一出什么岔子,城门失守,整座城里的十多万官兵和几十万百姓怎么办?金兵攻城的悍勇他们都已经见识过了,那可跟南方偶尔出现的山贼水匪不可同日而语,稍有疏忽就是城破人亡的结果。   他是拒绝了,可却忽略了这些人并不是那些普通百姓,更不是令行禁止的手下。   结果那些人设计了他,不光是偷了他的令牌让人打开城门,还挟持着他到城门口,免得守将认人不认令牌不肯开门。他们原本想得好好的,只要开了南门,他们的马车出城之后,一路向南尽快回到南宋地界就好,赵士程再让人关了城门,要守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他们就算回去认错领罪,还能有多大的罪过呢?   反正他们也不是军职,无需受什么军法处置,就算被判罚,出点银子赎罪就是了。   可他们完全没想过,他们当中,原本就混有金国的奸细,这一切本就在金人的算计和操控之下,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把城门打开之后,放了人出去再关上?   于是赵士程遇刺,打开的城门不但没能关上,逃出城的豪商和勋贵子弟被埋伏在城外的金兵一锅端不说,连城门也被夺下。   南京来的金兵是昔日金帝完颜亮的部族,完颜雍继位后并未打压他们,甚至还提拔了一些中下级官员,但作为前朝皇帝的部族他们仍然过得战战兢兢,生怕随时会被清算,所以先前徐州都统完颜廷问他们索要开封火器局的库存时他们也没敢拒绝,连人带货都送了过去,结果完颜廷得意忘形之下,不但葬送了徐州军,最后还连自己的性命都给搭上了。   而此时被调任开封尹的正是金国如今的副枢密使,临海军节度使,定国公纥石烈志宁,此人是完颜宗弼(金兀术)的女婿,乃金国名将,曾平定契丹反军生擒其首领,哪怕昔日是完颜亮的亲卫,如今也深得完颜雍器重,于南京节制各路大军。此人对宋军的军法甚为了解,也曾研习过宋人留下的《武经总要》,行军作战时善于用间,并不似一般金国将领般有勇无谋。   此番诈开了徐州城门,他岂会错过如此良机,早就命人在其他城门外虚张声势,吸引了守军分散在其他方向的城门处,而他的大军却埋伏在南门处,如此一拥而入,不但生生踩死了那些想要逃走的人,还冲入了内城之中。   曾被成为雄关铁城的徐州就这样儿戏一般被攻破,赵士程清醒时就想要自尽殉城,却被身边护卫死死拦住,趁乱带他出城,正好遇上了要回城的霍千钧一行。   然而他们也是被人一路追赶着过来,连续鏖战数日不得休息,这才想要撤回徐州修整,可还没到城门口,就遇上了半死不活的赵士程和他的护卫,而徐州城头已换上了金国的大旗,霍千钧差点当场就吐口血出来。   而纥石烈志宁留下的埋伏也没有放过他们,在城南的一处山坡将他们包围,厮杀了一天一夜后,霍千钧才带人突围,分散逃走,赵士程的护卫在临死前将他交给了霍千钧,自己拼死抱着追兵,最后几乎被剁成了肉泥。   霍千钧还是带着赵士程杀出重围后,也没了力气,好在逃到这村里时,这家人姓王的农户认出了他,他们原本也是流民,投奔徐州后被安置在城外的村落里,曾见过城中最出风头的霍千钧,当时他还被称为“火将军”,无论走到哪里都风光无限,人人称赞,简直是流民们眼中救星一般的人物。   王大和媳妇带着两个孩子随着流民大军从沂州被派到徐州城外种地时,因为有孩子,是第一批被安置在这里落户分田的,也是这一年他们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田地和房子,孩子们不至于再像其他家的娃儿一样饿死病死在路上,对大宋官兵的感激之情最为深重。   所以他们才会冒险将两人藏在了地窖中,自己去清理他们这一路留下的痕迹。   而霍千钧已打算熬过这两日,若是追兵散去,他就想办法出去寻找援兵,决不能留下连累了这户人家。   可还没等他出去,就听得头顶传来一阵震动声,他附耳在那潮湿冰冷的地窖土墙上,甚至能听到马蹄踩踏的声音,以及东西被扔在地上砸碎的声音,还有……人被推倒的声音。   他忍不住握起了拳头。   王大在将他们藏在地窖后,就告诉他们,地窖下面可以封死,这样就只能从下面打开,上面铺着杂草压着水缸,一般人根本不会发现,通气孔也在外面的鸡窝里,这是他们一家在山东多年生活总结出的经验,靠这个地窖已经不知躲过了多少次灭门之灾。   可是这一次,他们将地窖让给了霍千钧,自己却要直面金兵的杀戮。   听到通气孔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和小儿的哭声,霍千钧将赵士程扶到了一旁,低声说道:“我出去引开他们,除非我……或者他们回来,你千万别出声,也不要出去。”   赵士程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本想阻止,可他也听到了上面的动静,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默默地点头,想到他也看不到,便低声说道:“保重!”   千言万语,尽在这两字中。   霍千钧咬着牙,转头摸索着找到头顶的出口,拉开下面的栓子,试探着朝上轻轻顶了一下,上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的压力,他心下一沉,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就看到水缸已被推翻在地上,遍地狼藉,锅碗瓢盆都被砸烂了一地,外面正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还有王大苦苦的哀求声。   “军爷!军爷求你放过她吧,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滚开!要不你就在这里看着?哈哈哈哈!”   “放开我的孩子,求你了,放开她——”   那粗□□邪的笑声如刀刮锅底般尖锐刺耳,愈发激起了霍千钧心头的怒火,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冲出灶房时,正好看到一个金兵一手举起王家的小女儿,一手和另一个金兵撕扯着王大嫂,当即飞扑过去,一剑穿喉刺死一个金兵,又反手一剑刺入另一个金兵心口,那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已轰然倒地,至死,还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死在一人剑下。   霍千钧这一下几乎耗尽了自己积蓄了一天恢复的体力,见王大慌张地扶起妻儿,急忙对他说道:“你们赶紧下地窖躲一躲,我去引开其他追兵。你们今日千万别出来,帮我——照顾好里面的人!”   “是……多谢恩公!”王大本已经绝望,也没想到霍千钧会出来救了他们,这下也顾不得多说,谢过他就赶紧拉着妻儿下了地窖。   霍千钧将上面值钱点的东西都给他们扔了下去,然后封好地窖口,扫去痕迹,重新用水缸压在上面,这才出去收拾那两人的尸体。   这片村落里只住了十来户人,房子都盖在各家的地头,并不是紧挨着的,加上先前这边的女人和孩子哭闹声,压过了那两人临死前的惊呼,旁边几户人家里正在搜寻施暴的金兵并未发现这里的情况。霍千钧趁机扒下了其中一人的铠甲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将两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中去,将他们的腰刀尽数挂在自己的腰间,这才小心翼翼地去隔壁最近的农户家。   隔壁的农户是一对父子,等他过去的时候,已横尸在院中,没了生气。   而喧闹声最大的,是村东头的一户家,那边亦有女子的哭声和尖叫声传出,想必这边的金兵就是因为如此,才会抓紧时间杀人抢了东西后就草草离开。   霍千钧按下胸中怒火,小心地顺着后院的围墙一步步朝那边走去,好在那些人已在村中扫荡了一圈,如今都聚集在了那一户人家里,他数了下人头,按道理说,十人一组,是金兵斥候小队的标配。   刚才已经杀了两个,这里还有六个,剩下两个是去外面巡逻,还是在其他人家中?   可如今已容不得他多想,那些金兵已撕扯开村妇的衣衫就要施暴,他从房后冲出,双刀齐出,先趁其不备连杀两个金兵,第三刀却被人架住,两个金兵回过神来挡住了他,另两个则在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可没等他们穿好裤子,一个女子就忽地抢过他们先前仍在地上的钢刀,朝着他们下半身狠狠地一刀捅了过去。   鲜血四溅,那个金兵痛得一蹦三尺高,落地后就蜷缩成一团惨叫不已,而另一个则连裤子都顾不得穿就捡起地上的刀,朝着那女子砍去。   “快闪开啊!——”霍千钧被两个金兵缠斗着已赶不及救援,只能冲那女子大喊一声,希望她能知道躲避。   那女子却握着刀浑身发抖,看着地上渐渐没了声息的金兵,泪流满面,她平生以来第一次杀人,毫不后悔,却也浑身瘫软得没有再动弹一下的力气。   面对即将落下的屠刀,她甚至露出了微笑。   这个世道,或许死亡,比活着更轻松。   “五娘!”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却不顾一切地扑在她身上,想要以身护住她,或者,死也要抱着一起死。   “嗖——”   在那一刀即将落下之时,一支利箭疾射而来,直接从那金兵的太阳穴贯穿而过,将他整个人钉住一般,顿了一顿,方才轰然到地,手中的刀堪堪落在那两个女子的身前,只差一寸便要斩落在她们身上。   “嗖嗖嗖!”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跟先前那一箭前后脚的,又有三箭射来,却是正冲着那两个与霍千钧缠斗在一起的金兵而去,霍千钧此时已接近力竭,正好看到那飞箭射来之时,干脆地就地一滚,躺倒在地上,然后便听得两声惨叫,那两人一前一后倒在他身边,抽搐了两下便断了气。   他仰面朝天地躺着,望着上方的蓝天白云,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美好。   “哈哈哈哈——小爷我还活着——”   马蹄声疾驰而来,在身边停下,一人翻身下马,几乎是扑到了他身边,正好听到他还在大笑着,终于松了口气。   “是啊,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起来!再躺下去,脏都脏死了!”方靖远眼含热泪,双目发红地朝他伸出手去,自从知道徐州陷落,他就带人在附近到处搜寻霍千钧和赵士程的下落。金兵没有拿他们来要赎金或交换俘虏,也没有用他们的人头来示威,那就说明他们还活着。   纥石烈志宁夺城之后,也并未如其他金兵般满城屠戮,而是十分冷静地让人俘虏了守城的宋军,要求和沂州之战被俘的金兵交换俘虏。沂州之战金兵十万折损大半,亦有近万人被俘,而这些人大多是金国北地部族,纥石不能不管。   方靖远自觉来晚一步以致徐州陷落,后悔不迭,这三日都不曾休息,一直在四处搜寻,金兵眼见宋军援兵已到,便开始收拢人马死守徐州,原本徐州的精心布防都便宜了他们,只是没想到今日派出来的斥候哨探今日会撞上了幸存的霍千钧,幸亏方靖远及时赶到,否则霍千钧这次真是又要壮烈一回了。   “我起不来了!”霍千钧躺在地上,惫懒地说道:“有本事你就背我起来!我现在,是一动都不想动了!”   “你——”方靖远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却也顾不得说他,急忙将一个你带着赵使君一起逃出来的,他——人呢?”先前在搜寻路上也碰到了一个跟霍千钧失散的侍卫,说赵士程被霍千钧背走,他们拦截那些追杀的金兵,数百人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幸存,还是因为先前重伤昏迷,被当成了尸体弃之不顾。   这一路行来看到了太多惨烈的场面,方靖远几乎都不敢再抱希望时,却看到霍千钧还能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说笑,但看不到赵士程所在,问出这句话时,亦有些不安,生怕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没事!”霍千钧猛灌了两口参汤下去,喘了口气,然后指着村南的一户人家说道:“在那家的地窖里,搭把手,扶我过去,我带你们把他挖出来!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真想不到,方元泽你能来得如此及时。”   方靖远便是不说,他也能看出,平日里最爱干净,衣衫从来一尘不染的小方探花,如今一身风尘仆仆,身上亦有不少血迹,束起衣袖后手臂上绑着弓弩,可那双平时只拿过笔的手,同样有不少伤痕血渍。   可见他为了找到这里,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明明可以只让下属来搜寻找人的,他偏偏亲自前来,甚至不顾这里距离徐州城仅有数十里地,随时都会有金兵出没,而他身为海州之长,本就是最危险的目标,却依然赶在了最前线。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握住方靖远的手,翻身而起,硬撑着压着他的肩膀上,拒绝了其他人的扶持,非要方靖远亲自扶着自己。   “走,我带你们去找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别无选择   “出来吧!”霍千钧被扶着走到王家的灶房里, 让人推开了水缸,敲敲下面的地窖盖板,“我回来了!”   他连敲了几下, 跟敲鼓似的, 方靖远都看不下去了, 一抬手,手肘撞了他一下,“你轻点,别吓着人家了!”   霍千钧咳了两声,夸张地喊痛:“你才轻点呢!我现在是伤员, 重伤员……”   “吱——”地窖盖板被人轻轻推起一条缝来,露出双惊惶的眼睛,视线一落在霍千钧身上, 眼神立刻亮了起来,“是霍将军!霍将军回来了!”王大猛地向上已蹿结果忘了盖板还没完全掀开, “嘭”地一头撞在了上面,痛得把脑袋缩了下去, 盖板“啪”地又落了回去。   “真笨啊!”霍千钧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到方靖远彻底放松之后, 似乎连前几日的沉痛和悲伤都一并甩掉, 伸手拉起盖板, “赶紧都上来吧,再待下去人都给腌成臭咸鱼了。”   他这么一说,方靖远立刻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我说这臭味哪来的呢,原来是你身上的……”   “嫌我臭啊, 来给你蹭蹭!”霍千钧笑着扯着他的衣袖给自己擦了把脸,脸上的血污汗泥都蹭了上去,也不管他的脸色有多难看,就指挥着人把地窖里面的王大一家四口都拉上来,最后才把赵士程抬了上来。   霍千钧第一时间就把方靖远给他的参汤灌进赵士程的嘴里,发觉他已经昏迷,也有些发愁,“赵使君如今昏迷不醒,怎么办?”   方靖远一看赵士程的伤势脸色就沉了下来,“赵兄怎么会伤的如此严重……先离开这里,回去尽快安排治疗。”   说罢,他见王大一家人还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连忙用和缓地口气对他们说道:“金兵既已来过你们村子,还折了这么些人进来,怕是以后不得善了,几位若是愿意,可随我们一起回海州暂避一些时日,待此间战事了结,再回来不迟,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多谢使君!”王大喜出望外,连忙拉着媳妇和儿女一起跪下拜谢,方靖远急忙将他扶起,安排人带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一起离开。   因为赵士程的伤势缘故,还要带上王大一家和村尾那家救下的两个女子,以及从村里另两户人家的地窖里找出来的十几个幸存者,这人一多起来,就很难隐藏行迹,方靖远只能让人先送他们回去,自己则只带了几个侍卫留下收拢先前分散去找人的人手,顺便再查探下纥石烈志宁在徐州一线的布防。   其他人都送走了,霍千钧却不肯走,还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就一点皮外伤,洗洗干净,睡一觉就没事了,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碰上金兵怎么办?”   方靖远面无表情地抬抬手臂,“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忘了那会儿是谁救了你的狗命么?”   “是你是你,我这不就是要留下报恩吗?”霍千钧伸手又想去搭他的肩膀,这回方靖远非常迅速地退避三尺,“你既然没事,就不用我扶了,赶紧的换身衣服吧!”   “这上哪去换啊——”霍千钧脱了先前从金兵身上扒下来的甲胄,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差点被熏个跟头,“你们出来找我,就没带个行李吗?”   “是啊,我应该带着辎重,马车,行李,最好弄个房车给你,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蒸煮涮烤全给配齐了是不?”方靖远哼了一声,“都收拾完了,正好可以赶来给你收尸是不?脑子是个好东西,别老用它当摆设,何况你的脸……咦?”   他伸手搓了下霍千钧的额头,发觉那条暗红色的印迹居然没擦掉,不禁有些意外,“这是什么时候弄的伤?毁容了?”   “才不是!”霍千钧骄傲地说道:“脸上有伤疤才够真男人,看看我,现在多威猛,你……咦?怎么还那么白啊……”   “是吗?”方靖远唾弃了一秒前还在同情他的自己,毫不犹豫地揭开他的伤疤,“不过你这个伤疤的位置,是上次追狗时撞墙留下的吧?真威猛……呵呵!”   “走走走,咱们赶紧找人去!”   霍千钧左右看看,赶紧拉着他先走,生怕被其他士兵听到,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好汉不提当年勇,先不说那些了,阿璃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我还以为……你们定亲以后,会比以前还黏糊呢!以前她就天天死守着你,生怕你被人欺负了,现在居然肯把你一个人放出来……啧啧,这还没过门呢,元泽你就被嫌弃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方靖远深感交友不慎,甩都甩不脱,“她担心你陷在城里,非要去城里打探,我刚放了信号出去,希望她看到后能早些回来跟我们会合吧。”   “进城了?哪个城……徐州?!不会吧?”霍千钧见方靖远点头,就忍不住急了,“你怎么能让她自己进城去呢?徐州如今落在金兵手中,万一……万一……”他看着好友的脸色,那句“你媳妇没了”,就着实说不下去了。   毕竟,岳璃孤身犯险,也是为了找他,现在再说这话,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那……我们要不要去接应她?”   方靖远摇摇头,抬头望向天空,方才从这里放飞出去的鸽子,带出去的信号,岳璃应该能看得见,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霍千钧,或许,她就会尽快设法出城来跟他们会合了吧?   可不知道为何,他心里隐隐的感觉有些不安。   再看看霍千钧,想想他和岳璃平日的表现,阿璃何等冷静自制,有大将之风,武功高强,聪明机智……方靖远挖空心思地想了她一百个优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阿璃应该,也许,可能,大概率不会冲动行事,一定可以尽快出城与他们会合的。   看到那只灰色的鸽子带着竹哨在城墙上空转了几圈,不等金兵放箭将它射下来就已飞离,岳璃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代表着霍千钧和赵士程已经找到了,方靖远在召唤所有出来寻人和打探情报的斥候回去。   若是再早半天,或许她就会不加思索地立刻响应,设法出城离开。   可现在……她回头看看身后的小男孩,低声问道:“怕吗?”   “不怕!”小男孩嘴上说着不怕,手指却勾着她的衣角,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着纯粹的依赖和信任,让人看着就心发软,怎么也舍不得让如此可爱的孩子受苦。   岳璃自从养了小鱼娘在海州狸军营里,似乎又回到了儿时要照看弟弟妹妹们的时候,心肠变得格外柔软,尤其见不得孩子们受苦受难。   所以当她前往徐州府衙,打探赵士程和霍千钧的下落,若是他们被擒或牺牲,认得的定会第一时间报到府衙里,而这一片地方也是那两人最熟悉的地方,若是被堵回城里说不定就藏在某个灯下黑的地方。   毕竟当时他们分散逃走时,谁也没注意霍千钧带着赵士程逃往哪个方向,以他的野外求生能力和对城里的熟悉度,说不定就会先找个地方藏身,再设法去行刺那个金国将领。   霍千钧要是知道她所想,说不定还真会给她点个赞,这个思路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因为赵士程伤势严重,他本想带人进城偷点药材,结果遇上王大一家人收留了他们藏在地窖,才留在城外的村子里,有幸等到了方靖远的搜救。   而岳璃没找到赵士程和他的消息,却无意中找到了赵士程的儿子,赵不弥,小名阿弥的男孩当时藏在府衙一处水井的密室里。这里有条通往外城的密道,只有身为一府使君的方靖远和赵士程知道,这才是岳璃敢孤身进来打探情报的底气。   赵士程被人陷害裹挟出城时,他的心腹见势不妙,城门被破,到处一片混乱之际,便将阿弥藏在了井下密室中,自己引开了前来搜寻的金兵,一去不回。   阿弥在井下昏昏沉沉地等了三四天,都没等到有人回来,若不是密室里尚有食物和水袋,他早就熬不住了,而突然出现的岳璃先是吓了他一跳,继而就扑上去抱住了她。他在武学时就曾见过这个经常跟在小方探花身边的姐姐,阿爹说过,小方探花是他们家的恩人,若不是他骂醒了那个姓陆的糊涂虫,他阿娘的名声还会被人一直误会下去,那小方探花身边的姐姐,也一定不会是坏人。   当初带他来海州时,阿爹还说过,等过了年就把他送去海州,拜方探花为师,学些有用的东西。   他虽然自幼被父母娇宠惯养,却也受着严格的宗室教育,打小就学习各种礼仪,若是平时见到岳璃,绝不会如此冲动地扑上去抱人。可一个人单独在井下密室中被关了三天三夜,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都未必能受得了,所以才会在见到岳璃这个哪怕只有几面之缘的熟人时,也忍不住抱住她哭了起来。   还好岳璃下来时早有准备,已将外面通往水井的暗门关死,否则半夜三更的只听哭声不见人影,这府衙定会传出闹鬼的故事来。   等她问清楚阿弥在这里被关了三天,都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不禁后怕了好一阵。   幸亏他不知道出路,也没敢乱跑,老老实实地待在密室里哪儿也没去,否则但凡他出去,不论是从入口还是找到了出口,都容易留下痕迹被人发现,那不光是他自己要完,就连之后想来借用这个密室地道的人,都会成为金兵守株待兔的猎物。   他的乖巧,不光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保住了这条密道和岳璃的出路。   “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岳璃摸摸他的头,小心地给他擦去了眼泪,安慰道:“你阿爹已经安全了,等我们出去就可以见到他们了,阿弥是个又坚强又勇敢的好孩子,你阿爹知道了一顶会为你骄傲的。”   阿弥的小脸微微泛红,有些害羞,又忍不住问道:“是丁九叔让我在这里等着他的,阿弥如果跟姐姐走了,九叔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哪怕他等了许久,睡了醒醒了睡,饿了吃渴了喝的,仍是抱着赵丁九一定会回来接他的信念。   岳璃却知道,城破三日,赵丁九回不来的话,或许,永远都无法回来了,可她又不忍直接跟他这么说,“不怕,我们留个记号给你丁九叔,让他回来后直接去找我们,好不好?”   “呃……好吧!”想见阿爹的念头,终于胜过了一切,他也害怕会再次被一个人留在这里,只得乖乖地听话,“那姐姐要跟丁九叔说清楚我们去哪里了啊,要不然他会找不到我们的。”   “好。”岳璃见他如此乖巧听话,也松了口气。密室里准备了水袋和干粮,足够五六个人一月之用,他们只有两人,完全够用。而墙壁上的长明灯是用深海鱼油特制而成,点亮一盏便可常年不熄,既能够给地道照明,也能让人确保下面的空气足够呼吸之用,灯柱后有铜制的通气管通往地面,藏于极为隐蔽的角落,不光能保证下面的通气,还能借此窃听上方动静。   这处地道和密室都是在徐州建城时就已秘密挖掘的,是当年的营造司大匠亲自设计的图纸,徐州制置使督建完成后将图纸交还工部。汴京失守时,工部尚有人拼死抢救了一批图纸和善本,历经千辛万苦带去了临安。   在方靖远夺回徐州后,勘察府衙地形时,发现地面有空音传回,几经周折才找到这条暗道。赵士程赴任之前也拿到了徐州的图纸,两人对照之下,决定将此事秘而不宣,以免动摇军心,只告诉了身边极为亲近的心腹之人,以备不测。   当时方靖远只想着有备无患,同样要防备有人借此行刺,可没想到,徐州会那么快失守,这里反倒成了唯一的生路。   估算着时间,到了夜里,在离开之前,岳璃先从铜管听了半响上面的动静,以免出去时撞上巡查的金兵,却没想到,竟听到一个令人扼腕的坏消息。   明日午时,纥石烈志宁会在徐州府府衙门正堂前,当众处决一批不肯投降的宋军俘虏和曾经给宋军捐过钱粮的商人,听上面那些人所说,其中就有几个是在府衙抓到的带刀侍卫,品级还不低,正好杀了以儆效尤,让徐州城的百姓以后不敢再追随宋军。   徐州本就是四战之地,大宋若要北伐,必经此处,在这种大型战役之中,一城一地的得失,正如兵家胜败常事,可那些史书的记载中,一句胜败寻常事,根本无法说得清这胜败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的血肉成泥,白骨化灰。   原本金国占据此地就已三十多年,近两代人过去,现在的人还记得大宋,心怀故土的,并不算多,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汲汲营营于生计,求的是吃饱穿暖,不受欺凌,至于统治他们的是宋人还是金人,若非打仗,他们还真不一定知道,知道也不一定在意。   他们更在意的,是要收多少税,要征兵还是徭役,还能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活下去。   所以方靖远在夺回徐州城后,就先安顿民心,将流民安置在城外所开垦的荒地里,城内则打散入坊市之中,以免引起徐州城原住户的不满。他和赵士程想尽办法经营此地,将南北东西的陆路贸易都汇聚于此,就是想让徐州本地人也跟着获利的同时,归心于大宋。   能跟着大宋人过好日子的,谁还愿意去做金人的奴隶呢?   可惜,纥石烈志宁不是小说话本里的无脑反派,有勇有谋还会用间挑拨,利用了那些豪商猪队友,生生坑死了赵士程。   眼下……若是城中百姓和士绅商户们被纥石烈志宁如此血腥恐吓之后,只怕方靖远和赵士程这大半年的苦心经营,都彻底毁于一旦,就算宋军再夺回徐州,城中百姓也会因为害怕再次失守,而不敢与他们合作,甚至有可能会成为金国的奸细,在城中埋下新的隐患。   拉锯战里,这些人就是血肉磨盘中的炮灰,无论如何选择,为的是自己的生存,可同样也会葬送别人的生命。   理智告诉她,她必须带阿弥离开徐州,这场杀戮,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制止,她也救不出那些同僚和战友,贸然行事,不光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还要搭上阿弥的性命。   可她能听到夜风中带来的哭声和痛苦的叫骂声,能闻到渗透土壤的血腥气味,能感受到体内有若实质般,澎湃的怒火,还有那些几乎无法压制的怒气,让她无法坐视不理,无法独善其身地离开。   “阿弥,你在这里等着姐姐,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好不好?”   阿弥迷惑地望着岳璃,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出去的吗?”   岳璃叹口气,耐心地解释道:“我刚听到点消息,或许是你丁九叔遇到了麻烦,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来,带你去见你阿爹的。”   阿弥迟疑了一下,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岳璃用力地抱了他一下,“阿弥是小男子汉,自己要勇敢,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哪怕再不舍,阿弥还是放开了这个给予自己半日温暖和安全的姐姐,努力挺直了瘦小的身子,带着几分哽咽点点头,“阿弥会乖的,姐姐一定要快点回来啊!”   岳璃见不得他这般期盼的眼神,胡乱应了一声,就急忙从井内的暗门钻出去,反手关好这处暗门,小心地贴在井壁上听了好一会儿上面的动静,确定方圆百尺内无人,才双手撑着井壁,攀爬上去。   这口井位于府衙后花园之中,距离前面办公的府衙和居住的内宅都有一段距离,冬日花园凋敝,水井干涸,根本无人注意到此处的动静,岳璃打小练就的轻功,轻若灵猿,矫若脱兔,无声无息间,就潜入府衙后的大牢之外。   这里原本是关押那些作奸犯科的罪犯之地,如今却塞满了不肯低头的宋军将士,哪怕明日就是处决之时,这会儿仍有人在对他们毒打用刑,不知是想问出更多“情报”,还是想看着他们在酷刑下折腰求饶的模样。   有人在哭嚎,有人在怒骂,那腥臭味道从牢狱中散播出来,让整个府衙都笼罩在阴森的血腥气息中。   岳璃在府衙住过几日,也曾来过这里,很清楚这里的防御和暗桩所在,小心地避开这些地方后,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差点想要直接拔刀冲进去。   那些原本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一个个被金兵挑断了手筋脚筋,如同玩偶般被折磨蹂躏着,就算明日不当众处决他们,以他们现在的伤势,也根本活不了几日。这些金人,分明是要在徐州百姓面前立下一个最为血腥恐怖的模板,让他们心存恐惧,害怕宋军归来,彻底熄了归宋之心。   这一招,比屠灭一城的人,还要狠。   杀人不难,诛心最毒。   岳璃藏在一间牢房的天窗上,看着下面惨烈的场面,很努力地咬着牙,握紧了手,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可还是有几滴液体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出去,顺着下颌低落在天窗上,顺着那一点缝隙,落了下去。   下面的牢房里躺着好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岳璃已认不出他们谁是谁,只能看到其中一人忽然动了一下,原本侧着的脸转过来,仰面望向天窗,似乎透过那黑漆漆的窗口,能看到窗外的她。   那双猩红的眼望着她的方向,流下两行血泪,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   “杀了我……走……”   岳璃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想让自己再发出声响,拼命仰起头,让泪水倒流回去。   仰起头上,看到那墨色天空中,连月亮都染上了血色,猩红的圆月,冷冷地俯视着人间,仿佛一切悲伤疾苦,在它眼中都不值一提。   “啊!——该死,敢咬我!你们这些宋狗……明日就要人头落地,还敢如此大胆……”   “……”   鞭打声和沉闷的痛呼声从下面传来,岳璃低下头,看到她此生永远难忘的画面,还有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一张一合的口中流着血,对她说:“杀了我们……杀……”   她闭上了眼,拿出身上最后用来防身的霹雳弹和火折子。   是夜,徐州天降雷火,火烧府衙大牢,牢中狱卒及所囚宋军俘虏,尽皆死于大火之中,无一幸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知己至交   那晚, 徐州城里的大火冲天而起,便是在城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岳璃趁乱回到井下, 进了密室就带着赵不弥离开, 以最快的速度出城, 以免府衙里闹得大了,万一哪个地方不小心塌了或者出什么岔子,暴露了地道,那就麻烦大了。   地道的出口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这座庙原来是座关帝庙, 然忠义二字,从金国铁蹄踏过之后,就被踩在了脚下, 庙里的神像早已被推倒,门窗也都被拆走, 甚至连房顶的梁木都被扒走,但凡能用的稍微值点钱的, 都被扒得干干净净, 片瓦不留, 只剩下残垣断壁, 和后院里的一口枯井。   从井到井, 岳璃也是服了当初的这位设计者,横竖若是无人下来,根本发现不了藏在井下横向暗道里的密室。当初挖井的时候,一般人也不会想到,里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如此之深的暗道。   幸好如此,否则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带着赵不弥脱身离开。   想到那些已经无法离开的人, 就算脱险,她的心情依然无法放松下来,小心地在井下倾听了半响,确定上面空无一人后,方才背着赵不弥爬了上去。   刚上去,岳璃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咕咕”两声鸟叫,手一滑差点又摔下去,好容易定了定神,也学着“咕咕”叫了两声,从破庙的残垣断壁中就冒出两个人来。   “岳将军,你总算回来了!”隋畅看到她长出了口气,说道:“要是你再不出来,我都得设法进城去找你了。咦?你背上这是……”   “赵使君的儿子。”岳璃简单地说了一句,便问道:“找到赵使君和霍九郎了?”   隋畅看了眼她背上的孩子,点点头,说道:“使君已经让人先送赵使君回海州了,放心不下你,所以还在附近等着,让我过来接应。走吧,孩子交给我来背吧”   “不用,我背着就行。”岳璃感觉到赵不弥听到隋畅要抱走他时,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的肩头,便干脆地谢绝,直接朝外走去,“这里离城太近,也不安全,我们尽快离开吧!”   隋畅点点头,想到先前看到城里冒起的烟火,又忍不住问道:“方才看到城里失火,不知是哪里……”   岳璃闭了闭眼,似乎又看到那些浑身是血的人,低声说道:“是府衙大牢。”她没有在说下去,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一阵阵绞痛,痛得她蹙起眉来,忽地没忍住,一口血涌到口中,险些吐了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口,深吸了口气,咽了回去,可满口的血腥味,仍然让她十分难受。   “璃姐姐,你若是累了,就把阿弥交给那个叔叔吧!阿弥不怕的。”耳畔忽然传来柔软而温暖的声音,一转头,岳璃就看到赵不弥正担心地看着她,黑亮的眼中是满满的关心和忧虑。   “没事,你这么点分量,还比不上姐姐的一个锤子呢!”岳璃勉强挤出点笑容来,反手拍拍他,“抱紧了,我带你走快点。”   “好的!”赵不弥抱紧了她,感觉她忽然加速,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小脑袋趴在她的肩膀上,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结果越是害怕越是僵硬,竟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于是等岳璃终于和隋畅等人和方靖远会面时,小家伙已经睡得呼呼的人事不省。   “阿璃——”霍千钧正要扑上去欢迎她归来,就被方靖远一把揪住,“没看到她背着个孩子吗?睡着了都,小声点!”   “呃……好吧!”霍千钧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来,仔细一看,又差点惊呼出声,“是阿弥?你在哪找到他的?幸好幸好,这娃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和赵士程逃亡那几日,赵士程自己都重伤成那样,还惦记着被留在城里的儿子,这是他和唐婉唯一的孩子。他的前妻早逝,曾给他留下两儿一女,都早已成家,留在福建任职,自与唐婉成亲后,他身边再无二色,哪怕她去世之后,也再无续弦或纳妾之意,只想着带大这个幼子,可没想到,却将他带入了这样一个死局之中。   霍千钧还曾答应过他,若是他没撑过去,一定会替他找到儿子,无论生死。   还好,如今赵士程虽然重伤昏迷,可有方靖远给的药吊着命,送回海州找老太医应该还有的救,而赵不弥更是个幸运福娃,竟然遇到了岳璃,被她给带出了徐州。   他刚想检查下小家伙有没有受伤,就听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霍九叔?”转头一看,赵不弥正揉着眼睛,又惊又喜地望着他。霍千钧干脆地伸手将她从岳璃背上解了下来,举起来掂了掂分量,有些心疼地说道:“轻了不少啊,是不是这几天没吃着东西?等跟九叔回了海州,九叔请你吃好吃的,保证让你吃个够。”   “我阿爹呢?”赵不弥先迷糊地点点头,忽地朝四周张望,没看到赵士程的身影,就惊恐地哭了起来,“阿爹?阿爹……呜呜……”   方靖远急忙说道:“别怕,你阿爹已经被送回海州了,我们这就带你回去。”   “真的?”赵不弥打了个哭嗝儿,抽噎着,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你没骗我?阿爹……我阿爹真的没事?”   “真没事!我跟你保证好了!我从不骗人的!”方靖远一本正经地举着手跟他保证,“让你霍九叔抱着你骑马,咱们尽快赶回海州,说不定你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你阿爹了。”   赵不弥这才长出了口气,霍千钧见他小大人似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把他的面颊,“年纪不大操心不少,乖乖趴我肩上,九叔带你骑马,保证飞快回去见你爹。”   他们留下的马不多,只能双人一骑,还得避开金兵的搜寻,绕了个大圈子,原本快马半日便可到的海州,他们足足跑了一日,到次日下午,回到海州时,当真是人困马乏,一个个都差点下了马就瘫地上了。   饶是如此,霍千钧还是第一时间带赵不弥去医学院那边,赵士程应该比他们早一日回来,若非等岳璃,他们昨日也就回来了,也幸好如此,才能让他们父子团聚。   岳璃本想回营,却被方靖远拉着留下。   “等下也让钱太医给你看看。”   岳璃一怔,“啊?我没事……”   “真没事?”方靖远皱着眉头打量着她,定定地看着她干裂的唇瓣,上面已干涸的血痂,绝不是裂口那么简单,道:“阿璃,你我既已定亲,以后便是一家人,若是你心中有事,我都无知无觉,那与路人又有何异?同样,我也不希望你将我当做外人,有什么事自己忍着受着难过,也不肯告诉我……是不相信我,还是……”   “都不是!”岳璃惊惧地捂住他的口,生怕他再说下去,只是自己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说出口,泪水已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   “啊,你别哭啊!”方靖远没想到自己才说了两句,竟然将她“吓”的哭了,平日那般坚强的女子,流血都不带流泪的,突然落泪让他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眼泪,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我只是怕你心里有事……”   岳璃仰起头来,感觉到泪水流入口中的苦涩滋味,深吸了口气,方才说道:“徐州府衙大牢的火……是我放的。里面关押着明日待处决的将士……”   方靖远一震,先是向左右看看,发觉其他人看到他们两人“相拥”之时,早已回避得无影无踪,这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阿璃,我们回去说。此事……不要再对其他任何人说起。”   岳璃咬着唇,苦涩无比地点头。   回了府衙之后,方靖远先让人准备写粥饭,这边给他俩留一份,其余的送去医学院那边给赵士程父子和霍千钧,虽说那边也有大食堂,但终归比不上府衙这边的伙食精细,尤其是赵士程重伤之下需要好生调理,霍千钧和赵不弥也需要好好调养一番,才能恢复元气。   安排停当后,他才拉着岳璃去了书房,听她细细讲这一日一夜在城中的经历。   听到纥石烈志宁竟打算用大宋将士的人头来作为震撼徐州百姓之用,悲愤之情涌上心头,方靖远简直对那些个开门揖盗的蠢货恨到了极点,若不是他们当时就已被金兵斩杀,在城门口被成千上万的金人铁蹄践踏成肉泥,死得不能再死,他都行将这些人鞭尸扬灰,都无法一解心头之狠。   就因为那几个蠢货,累得成千上万的将士惨死,多少无辜百姓受苦。   岳璃哽咽着说道:“原本……原本他们还能活到今日,才会被金人斩首。可我……我不忍……我看到他求我,求我帮他们了断……是我放的火,是我杀了他们……我闭上眼,都能看到他们身上的血,还有火……”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这一日一夜,要照顾赵不弥,要逃出徐州城,要跟方靖远会合,要赶回海州,一口气压在心底,不敢说,不敢触碰,憋得那口血一直闷在喉间,直至此刻,才能对他说出来,也只有当着他的面,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方靖远叹口气,拿了块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去她嘴角的血渍,又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水。   “先漱漱口,清清嘴里的血气。想哭就哭好了,在我这儿,不用怕丢脸。”   岳璃抿抿唇,直到此刻,才能感觉到嘴唇干裂的痛楚,温热的茶水流过唇间,在口中转了几圈,带走那股让人难受的血腥味,方靖远已递了个水盆过来。   “吐这里面就行,千万别咽下去,那就漱口用的。”   岳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哪怕定亲之后,这种举动在他面前,仍是让她感觉十分不好意思,头都几乎抬不起来。   “谢谢。”   “跟我就不用客气了。”方靖远习惯性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却发觉她换了女子发髻后这样会搞坏了人间的发型,只得无奈地轻轻拂过,说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可不喜欢什么举案齐眉的说法,客客气气的,只会让我觉得你把我当外人了。阿璃,这事儿不怪你,换了是谁在那个时候,不会比你做的更好。”   “可我……我若是能再强一点,若是能救出他们,就不会……”   “你还想多强?”方靖远叹道:“人力有极限,你又不是超人,也不是神仙。要怪,只能怪那些出卖他们的蠢货,怪那些折辱残害他们的金兵,如果你没有动手,他们只会被剥夺最后尊严,受尽酷刑后被当众斩首,甚至……连人头都会被拿去筑城京观,还警告我们这些胆敢反抗和夺回属于我们自己土地的人。”   “京观……”岳璃打了个冷颤。   她听阿爹说过,当年汴京沦陷,死伤无数,金人将皇宫付诸一炬后,还将当时守城将士的人头斩落,堆筑城塔,称之为京观,极近羞辱之能。后来金兵撤走后,不知何时被人暗中焚毁,方才让这些烈士的头颅入土为安。   可那些冤魂留下的记忆,让每个见过听过的人,都不寒而栗,只要提起这两个字,便如噩梦一般。   时隔三十多年,难道又要出现同样的场面?   “我虽烧了府衙,可他们……他们会不会再拿其他人开刀?”   方靖远面色一冷,说道:“不会了,你们出城前,我已安排人送了封信给纥石烈志宁,以沂州俘获的金兵与他交换俘虏。他若不想金国皇帝对他再生忌惮,就得把这些人换回去。”   岳璃一怔,忽地握起了拳头,后悔地说道:“那……若我没有放火,他们是不是也能被换回来?”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那些人……是他故意留下杀鸡儆猴,让徐州百姓不敢再接受我们招揽,甚至给他做走狗……为虎作伥的那些伥鬼,都是这么来的。哪怕被欺压的再狠,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就不惜为虎作伥,去欺骗和坑害其他人,来替自己受苦。”   “更何况,那些里,很多人就生在金国统治时期,根本不知宋人和金人的区别,民心教化,非一日之功啊!”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接手海州后,除了开扩商路,修城筑城之外,就开办了不少学校,一则是为了让那些流民和当地住户学到手艺,无论男女都能自食其力,二则就是为了开启民智,教化民心,让他们懂得何为礼义廉耻,何为家国忠孝。   仓廪实而知礼节,那些一直被当做奴隶养大的人,又岂会懂得有国才有家,有国才能挺直腰板做人,而不是做狗的道理。   岳璃听他一番开解之后,好歹吐出胸口淤血,大哭一场,也纾解了些许压抑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方靖远就赶紧将厨房送来的蔬菜粥递给了她。   “来,趁热喝点粥,你刚吐了些血,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喝点粥去泡个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话毫不避讳,岳璃却红了脸,只“嗯”了一声就埋头喝粥。   方靖远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耳朵都红了,方才醒悟自己似乎又说到了某些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过分亲密的隐私问题,摸摸自己的鼻子,轻咳了一声,说道:“那你慢慢吃,完事自己休息,我……我去看看赵使君和九郎。”   说罢,他也不等岳璃开口,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出门之时,请人找了大食堂那边的云娘来照顾岳璃,自己则换了身衣服就去医学院探望病号。   没注意到,离开时的他,自己的耳尖也是微微泛红的。   一到医学院里,霍千钧看到他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扑上来将他拉进里间去,“你总算来了,你快跟阿弥说,我真没骗他。”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你说什么了他不肯信你?你怎么不反省一下,为什么在他那里会毫无信誉……”   “我那不是以前逗着他玩吗?”霍千钧干笑了两声,说道:“以前是跟他开玩笑这次可不是。可这孩子心思太重,总是不肯信我,唉……”   方靖远扶额,简直想把他踢到一边去,“你多大了?还没事欺负人家小孩子。阿弥?阿弥,你认得我吗?”   赵不弥正跪坐在病床前,半趴在床头,紧贴着赵士程的枕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父亲,听到方靖远说话时,怏怏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认得,你是小方探花,阿爹让我叫你方叔叔。”   “真乖。”方靖远冲霍千钧使了个眼色,从桌上端起尚温热的粥,走到赵不弥身边,说道:“你阿爹现在病了需要休息,你过来吃点粥好不好?要不然,等你爹爹醒来,看到你饿瘦了的模样,一定会心疼的。阿弥是好孩子,一定不想让阿爹担心你,对吧?”   “嗯……”赵不弥犹豫地了一下,看看昏迷中的赵士程,又看看方靖远,终于站起身来,只是跪的时间太久,脚麻得踉跄了一下,霍千钧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抱起来,干脆抱着走到桌前坐下,说道:“看吧,你方叔叔也说你爹没事,你就老老实实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照看你爹,对不对?”   方靖远见他如此上心,倒也对他刮目相看,端着粥碗走了过去,放在赵不弥面前,问道:“阿弥是自己吃,还是让叔叔喂你?”   “我……我自己吃。”赵不弥小脸一红,伸手接过粥碗,“谢谢方叔叔,阿弥长大了,可以自己吃饭的。”   “真乖!”方靖远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小手抓起勺子,吃一小口,就转头看一眼赵士程,咽下去后,再吃一口,再回头去看,生怕自己因为吃饭而错过了阿爹清醒的时刻,那副又乖又萌又体贴的样子,简直让人心疼到极点。   霍千钧干脆去将整煲粥都端了过来,又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跟着赵不弥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道:“总算回来了,能吃点人吃的东西了。元泽,你可不知道,我前几天过的那是什么鬼日子——”   “就那干饼子,又馊又干,还拉嗓子,我吃一口下去,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吃狗食……不对,你那狗都比我吃的好!”   方靖远捂住眼,对他把自己跟狗比的模样,着实没眼看。   “行吧,等你休息好了,想吃什么,我请。”   霍千钧眼睛一亮,说道:“可不止我一个哦,还有阿弥。我可是答应过他,带他要吃遍海州所有好吃的食肆。喂,我听说临安十二正店的酒楼有三家都来海州开分店了,到时候,可得你请客哦!”   “请请请,只要你能吃得下,吃多少我都请你。”方靖远看着他瘦了一大圈的脸,褪去了昔日纨绔浪荡子的浮夸和青涩,在这一场场血与火的历练中,真正长成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叹道:“这次是你受苦了。放心,你们受的这些罪,我一定会给你们找回来的。”   霍千钧鼻子一酸,一直强颜欢笑想化解赵不弥的惊惧和忧虑,到此刻听到他这么一说,忽然就忍不住泪意,放下了手中的碗,抹了把鼻子。   “好,我和你一起,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些在他身后倒下的兄弟的血,那些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的人,还有多少阵亡将士家人的泪,都要用那些敌人的血去偿还,用他们的头颅去祭奠亡魂。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唯有如此,才能告慰那些地下的亡魂。   这是他坚持一直活下来的原因,也是支持他继续走下去的理由,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战友的血仇,一日不报,都无法安心入睡,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倒在自己的面前,将他整个人都浸在血色之中。   “好。”方靖远伸出手,与他握在一起,感觉到他手掌的力道,抬头时,忽地看到他侧过头去,躲过他的视线,却还是甩落下几滴泪来。   “我也要。”赵不弥忽地踮起脚尖,很努力地伸长了手臂,将那只小小的手掌,也叠放在他们两人的手上面,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也要替阿爹报仇,替九叔和其他的叔叔哥哥们报仇!”   方靖远眼中也不觉有了泪意,用力点点头,用手盖住他的小手,“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尔虞我诈   原本, 纥石烈志宁对这次“智取徐州”的胜利十分满意,觉得这一役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代表作,足以名留青史, 在后人学习的兵法战策中成为一项典型案例, 让人反复学习和研究, 对他的智谋和用兵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那场雷火的话。   他并不同于其他的金国将领,他曾是前金国皇帝,后来被贬为海陵王的完颜亮的亲卫,亲眼见证了一个皇帝是如何从英明神武到昏聩残暴的过程, 看到大金因他的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而陷入困境,最终失去了帝位也丢了性命。   纥石烈志宁原本打算以身相殉,方不负先帝对他的提拔和重用, 没有完颜亮,他只是个最低等的马奴, 而如今,他是大金国的驸马, 执掌十万雄兵的统帅, 独掌一方的节度使……他的宁死不降, 被完颜雍带来的人彻底摧毁。   那是他的妻子, 完颜亮的妹妹, 和他们的孩子。   完颜雍答应他归顺后,一切待遇不变,甚至仍将原汴京也就是现在的南京所辖地区都交给了他,尽管这里目前是与南宋交战最多的地区,但这种敢于留用敌人属官并委以重任的,只有汉人历史上的唐太宗做到过。   魏征后来成了唐太宗的“人镜”, 完颜雍也希望纥石烈志宁能成为他的魏征。   所以纥石烈志宁是打算用南宋的江山作为自己效忠的礼物,献于陛下阶前,成全这段君臣佳话。   在他看来,单纯只靠武力是无法彻底征服那些宋人,天下这么大,他不能只守在徐州,皇帝陛下都开始增加汉人科举取仕的录取名额,用汉人和他们的法子来管理汉人,远比武力攻击要效率得多。这次获胜就是明证。   完颜雍将四书五经和孙子兵法以及北宋时代武学专用的《武经总要》都下发给了各部首领和朝中文武百官,但肯学的依然是少数,纥石烈志宁就是其中之一。   尝到了用间的甜头,他就想试试震慑人心的办法,那些真正宁死不降的人,成了他的眼中钉,就算成全他们一死,也要借他们的人头来教训其他的人。让那些汉人明白,只要他想,就随时能打回来,背叛他和大金国的人,只会落得跟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一场诡异的雷火,让府衙大牢付诸一炬,连救火都救不灭,黑红色的烈焰将整个大牢和半个府衙吞噬,里面所有的人最后都化为黑色的枯骨,分不清谁是谁,他只能命人就地挖坑掩埋,将那一块地方彻底废弃。   而三日后,就有传闻,说天降雷火是因为他意图拥兵自立,为先帝完颜亮复仇,引来天雷惩戒,以作警示。   这消息,等传到他耳中时,整个徐州城几乎人尽皆知,尤其是作为他副手的徒克单宁,第一时间就派人出城北上,说是去燕京送攻克徐州的捷报,可其中还有没有夹杂其他的东西,他们都心知肚明。   单宁是金国太子的人,对太子和皇帝的忠诚毋庸置喙,但对他纥石烈志宁就未必谈得上忠心了。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过节,分属敌对的部落,如此安排,也是完颜雍从史书里学来的“制衡之策”。   可在纥石烈志宁眼中,这制衡之策,跟拖后腿没什么区别。   他立刻上书表明心迹,认定这是宋人奸细散播的谣言,他建议可以照葫芦画瓢,也派人去临安用此反间计,说那方靖远在海州一带,笼络人心,推行的新政与南宋大为不同,使淮东以及山东一带的百姓,只知有方使君,不知有南宋官家……   这份密信在送达完颜雍的案前时,以及在临安实施,甚至效果远胜于纥石烈志宁的计划。   就因为那些死去的豪商勋贵子弟们,他们本是看到海州的成功眼红而打算在徐州复刻这种成功,在他们看来,方靖远的小打小闹,远比不上他们的大手笔,而金兵的一退再退,让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真的以为如今的大宋已经强大到让金兵望而却步的程度。   毕竟,这二十年来,临安都未曾经受过战火的洗礼,这一代的勋贵子弟更是从未上过战场,从不知其中的厉害。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们为自己的愚蠢和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他们的家人在悲痛之余,却迁怒于方靖远和赵士程,或者说,推卸责任。   毕竟,死者已矣,而赵士程还活着,失守之责,他责无旁贷。方靖远也活着,救援不利之责,他也无法推卸。   至于已经死了的那些人,他们都已经死了,死的连尸体都无法分辨,无法带回临安下葬,还能对他们如何处置?   临安朝廷为此争执不休,范成大和陆游在朝堂上与人吵得嘴都干了,也不见赵昚开口,彼此对望一眼,只觉满怀悲凉,深深的无奈。   赵昚坐在高处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案上的奏折,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看这些大臣们的弹劾奏章,却不知他在看一封信,除了熟悉的笔迹写下的书信外,还夹带着一封血书,真正的血书。   从密折中取出来时,他身边的太监都哆嗦了一下,本准备抢先处理了那封血书,却被赵昚阻止,要过来亲自过目。   他知道,这个时候,方靖远送来的信,绝不会无的放矢,这封血书,自然会有它的用处。   面无表情的皇帝,比怒形于色的皇帝,更让臣子们害怕,争吵得面红耳赤的群臣终于发现能做出最后决定的那位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在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眼神高高在上,如同俯瞰一群幼儿在吵闹,那种冷淡的带着嘲讽和鄙夷的眼神,让一些老臣恍惚看到个熟悉的人,忍不住晃了晃脑袋,那人明明已经走了,已经成为他们弹劾的对象,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一定是吵得太久昏了头,应该说明观点陈述证据后,就请官家定夺才是。   众臣转向赵昚,慷慨陈词,正准备请他批阅劾章,给那两人定罪,再谈处罚之事,赵昚终于抬起了眼皮,冷冷地扫过众臣。   “你们说完了?行吧,既然你们的奏折朕都听完了,那众卿也来听听方卿家的奏折是如何说的吧。”   群臣的眼皮一跳,方靖远的奏折?这么快就送来了?   站在最前排的张浚和史丞相对视一眼,隐约都感到几分紧张。方靖远骂走他们前任之事,他们都曾听过,之事他们是在那之后入朝拜相,并未亲身经历过当时的情形,虽觉得后人形容的有些夸张,但还是对他不得不生出几分忌惮之心。   “徐州之败,在臣预敌不足,救援不及,乃至徐州得而复失,数万将士沦于敌手……”   听到方靖远一上来就痛心疾首地自承过失,众人都松了口气,既然他肯认错,看在官家的面子上,大家也不是不可以高抬贵手,对他从轻发落。看来这位昔日眼高于顶清高自傲的小方探花,在经受了外放的苦楚和战火的毒打后,终于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开始懂得放下身段了。   “然,臣虽有过,却非首过。今日徐州之失,论及首罪,当属泗州、楚州两地制置使,眼见灵璧得胜,不思支援,坐失良机。得知徐州之围,枉顾同僚性命,不出一兵一卒援助,甚至放弃灵璧要塞,致使宿州敌军长驱直入,包困徐州,数日,不得救援……”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吸气之声,先前最早指责和弹劾方靖远和赵士程的,就是泗州和楚州制置使,指责他们作战不力,致使徐州沦陷,其他人才跟上一窝蜂地弹劾,可谁能想到,他们的先下手为强,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当时不肯出兵,贻误战机的责任呢?   替他们说过话的御史和文官,已经悄悄地将自己还未送上的奏折藏进袖笼里,生怕被人看见。   “除泗州、楚州之外,尚有国奸,混于城中,挟持使君,逼迫守军,开启城门与金兵里应外合,致使本可坚守一年半载的徐州城,沦于敌手。”   “此等国之奸细,身为宋人,却甘为金奴,通敌卖国,致使徐州沦陷,死伤无数,枉为人臣。还请陛下严查其亲友,是否有同气连枝,一味卖国之举。如此国之内奸,于国于民,皆为大害,当严加查处,严惩不贷!”   “启奏官家,冤枉哪!”内侍刚读到此处,就有几个大臣惶恐地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喊冤,“微臣之子只是去徐州襄助,不光送粮送钱,还施粥施药,救济老弱妇孺,做的都是善事,结果却死于金人之手不算,还要被污蔑为奸细,请官家为我等做主啊!”   “跳得还真快啊!”赵昚瞥了他们一眼,说道:“朕刚才可有说那奸细,是你们的儿子?方靖远的奏折中,我看也未曾指名道姓啊,你们喊冤喊的这么快,倒像是早已知晓内情哦!”   “这……”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一收到消息就立刻准备了弹劾奏章,也是泗州制置使派人告知自家儿子的死讯,只是原因含糊其辞,他们本就怀疑其中有问题,如今一听方靖远的奏折,下意识就出言反驳,可被赵昚这么一说,他们头上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暗暗叫苦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才好。   在皇帝面前,若是他已有定论,那他们越说,只会错的越多。   更要命的是,那些蠢货已死,他们本以为是死无对证,可现在方靖远压根不跟他们讨论证据,直接就扣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这等足以诛九族的大罪,和严查奸细的提议,让他们根本不敢再做狡辩。   赵昚见他们都诚惶诚恐地闭嘴,方才冷哼了一声,另外抽出张信纸来,说道:“方靖远的奏折里虽未曾指名道姓,永嘉郡王的奏折里,却已明明白白地列明,是何人对他下药,盗取印信,骗开城门,引入金兵……你们,要看一看吗?”   那几人彻底瘫倒在地,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昚看着他们,满眼厌恶之色,鄙弃地说道:“昔日范丞相曾与先帝说,藏富于库,不若藏富于民,为求国富民强,朕就算知道你们家人经商谋利,亦未曾严加处置,就是想着你们有钱之后,尚能回报于民,作些善事。”   “然则你等不思君恩,反而变本加厉,为谋暴利而北上,却于国家危难之时临阵脱逃,通敌卖国,还妄想欺瞒于朕,反诬有功之臣,还真是出息了呢?”   “若是朕不处置尔等,如何对得起徐州死去的将士?”   “来人,照这名单,将他们官服扒下,送交大理寺严审。不在堂上的人,去他们府中缉拿,所有家产一概抄没,三族之内,尽皆下狱待决。”   “是——”   众臣凛然,再无人敢替他们求情,亦无人敢出声质疑官家的决定,他们此时忽然发觉,现在高坐在龙椅上的,已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上皇赵构,而是个朝气蓬勃,雄心壮志满怀的年轻皇帝赵昚。   当初有飞龙现世,落于赵昚身上,就预示着这位官家的不凡之处,可他们还一如既往地像应对赵构一般,以为他也能被臣下左右,却是大错特错了。   他要做的事,是锤炼出一把钢刀,将所有阻挡他北伐和中兴大宋步伐的障碍,毫不犹豫地劈开,斩落,哪怕刀下是无数人的尸骨,他也会踩着这条路前行,不容置疑,绝不后退。   回信在半月后,方才送到海州,赵士程已经清醒过来几日,总算可以起身自己吃饭喝水,而无需假手他人,倒是让小小的赵不弥松了口气,终于有耐心去哄那个比他还小的女娃娃小鱼娘。   赵士程清醒之后,方靖远就把他挪到了府衙里住着,医学院虽然有钱太医坐镇,医术高超,但人多嘴杂,也不便于单独休养,到府衙这边,单独请了几位“医护”人员照看,恢复的速度也不比住在医学院慢。   而如今整个海州城都在备战之中,海州狸的人尤其忙碌,自然也顾不上照看小鱼娘,方靖远就让岳璃将她送到了府衙中,正好跟赵不弥作伴。   赵不弥聪慧懂事,却过于乖巧沉静,方靖远一直担心他受唐婉抑郁而逝的影响,对这孩子的成长不利,所以曾叮嘱过赵士程对他多上些心,毕竟赵士程的长子和次子都已成家立业,单独生活,并无长辈可以照顾这个幼子,结果被他带到徐州,竟险些失落在里面。   而小鱼娘则是自幼跟母亲和大白豚一起生活,如今约莫也有四岁左右,刚回来时还连话都不会说,被海州狸的娘子们带了一个多月方才能开口说话,虽说如此凄惨的身世和遭遇,可性情却极为活泼,每日里上蹿下跳的,不像是跟大白豚长大的,倒像是跟花果山那一猿一猴长大的。   这两个孩子一静一动,方靖远想着让他们能互相帮助相互影响,改善性情,可没想到,赵不弥倒像是个当哥哥的模样,这赵鱼娘就完全没个当妹妹的样,反拉着他快要将府衙内院都翻个遍了,几乎一时都不停地,满院子都能听到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和“哥哥哥哥”的叫声。   “还真是对不起了,让阿弥带着鱼娘,着实受累了。”方靖远十万分的愧疚,对着赵士程说道:“不过看阿弥跟她也学会了凫水,倒也不算坏事吧……”   “自是好事。”赵士程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听绣帛儿说过鱼娘的身世,虽不知她是哪位帝姬之后,若是方贤弟不弃,我便禀告官家,过继她为女,以后他们便是亲兄妹,自当互相扶持。”   “那就多谢赵兄了!”方靖远长出了口气,他让绣帛儿在给赵士程换药时,有意无意地提起鱼娘的身世,唏嘘之余,一方面想引起他的关注,另一方面就是想让他能设法给鱼娘个身份,毕竟赵士程是宗室之人,还曾任过临安宗学司正,对宗室中这些规矩再熟悉不过,总好过他一个“外人”去插手皇家之事,反而容易招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没想到赵士程如此“善解人意”,当即就答应认鱼娘为女,说的是“过继”而不是“收养”,自是已承认她与赵氏宗室的关系,对她以后的身份也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赵士程看到自家儿子跟那个小丫头正在院里的桂花树下扒着树枝摘桂子,仰起的小脸难得露出笑容来,也跟着安心了几分,“方贤弟不必客气,鱼娘与我父子有缘,阿弥能有这个妹妹,也是他的福分。只是在下尚有一事相求,还请贤弟应允。”   方靖远当即说道:“赵兄才是太过客气,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力所及,必当尽力而为。”   赵士程叹道:“我此番受伤,自忖必死,却想不到先有霍九郎拼死相救,后有方贤弟冒险接应,我这条命本不足惜,便是死了,亦可下黄泉与亡妻相会,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弥这孩子。”   “他天性敏感多思,虽聪慧机敏,我却一直担心他慧极而伤。我也不大会带孩子,孩子随我这些年,反倒操心我比较多些,所以……我今日也顾不得这张老脸,还请方贤弟和岳将军能收他们兄妹为徒,教他们文武之道,亦可在此与贤弟为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这……”方靖远犹豫了一下,带孩子,还真不是他的强项,尤其还一下带俩……赵不弥还好说,赵鱼娘简直就是个小魔王,可这个包袱,本就是他捡回来的,想推给人家,总是有些心虚。   赵士程见他迟疑,苦笑道:“我知道贤弟佳期在即,与岳将军成亲之后,自然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是觉得他们打扰,那我就带他们回去……”   “不会的!”方靖远连忙说道:“赵兄莫要误会,我不是嫌他们打扰,只是如今战事不断,我是怕无暇顾及他们,教不了他们多少,反而耽误了他们的成长。”   “无妨无妨。”赵士程说道:“眼下不过两个小儿,开蒙之事,自是不必劳烦小方探花,等他们先学会认字写字,懂事之后,再想贤弟讨教也不迟。就是这师徒名分嘛,我自然要趁早定下来,否则日后贤弟门下弟子越来越多,怕是排号都轮不到我们了。”   方靖远哈哈一笑,说道:“那怎么可能!别人不说,赵兄这对儿女,我是收定了!”   教出岳璃这样的得意弟子之后,还带出了第一批武学生,给太学和算学出了无数难题的方博士,再一次开始挑战自己在幼儿教育方面的潜能。   正好海州的慈幼院里收养了不少的孤儿,他就打算干脆办个幼儿园,给那些在这两次大战中丧夫的寡妇提供工作岗位之余,也让那些牺牲的将士子女可以得到妥善照顾,从小就接受教育,以后就能成为海州建设的中坚力量。   至于徐州那边,纥石烈志宁散播的谣言在临安没能生效,可方靖远散播出去,却渐渐深入人心,所有人都开始相信,他并不满足于完颜雍所封的定国公之位,而打算更进一步。   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过纥石烈志宁暗中抚养的孩子身边有完颜亮当初的死士,怀疑那孩子是前海陵王之子,若是时机成熟,就会由他拥立为新帝,讨伐篡位的当今金国皇帝完颜雍。   这些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纥石烈志宁还是在自己府中撞上了单宁,才知道他竟是来寻找“先帝之子”的,当时就气了个倒仰,将人轰了出去。   “立刻查!查清楚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胡言乱语,污蔑于我!”   只是,还不等他去查清楚传谣的人,单宁就已在他的“外室”那里,找到了传闻中的“先太子”,立刻带兵亮出完颜雍赐予的密诏和令牌,包围了府衙,要纥石烈志宁束手就擒。   “然后呢?”赵不弥听到此处,见方靖远停下不说,就忍不住追问起来,“那个什么是纥石肯不肯束手就擒啊?”   “当然不肯。”方靖远笑了笑,说道:“他本就不是那种甘于人下,肯任人摆布之人。我也没想过他肯,只是想要他坐实这件事。”   “什么事啊?”   “当然是……自立为王,反出大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国事家事   “这叫逼上梁山, 哦不对,是逼上金山。”   方靖远敲打着桌上的舆图,唇角挂着的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不过, 这大金国的山, 上去容易,想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纥石烈志宁知道单宁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外室”还藏了“先太子”,就知道这事儿没法善了了,更何况单宁还带兵包围了府衙,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架势,显然也没想过跟他善了。   他也很清楚,对于单宁来说, 证据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除掉他, 单宁才有机会出头。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汉人这么说, 草原上也一样, 一个狼群里, 容不下两个狼王。   单宁本就跟他不是一路人, 能找到机会弄死他,会帮他澄清才是见鬼了。   别说已经有了送上门的“证据”,就是没这些证据,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他不跟着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送去燕京就不错了,更不用想他还会彻查真相, 为纥石烈志宁洗白。   到这个份上,纥石烈志宁不反也得反,否则真是只剩下死路一条,而且落在单宁的手里,他可以想象自己死都没法死得痛快,那个混蛋一定会将他羞辱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然后再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族人一个个死在眼前,最后才轮到他自己。   在此之前,他将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既然他们都说他反了,那又如何?就算当今的大金国皇帝完颜雍,不也是趁着先帝南征时自立为帝的吗?单宁还给他找了个好借口,不管那个“先太子”是真是假,对于纥石烈志宁来说,只要有这个名号在,那他就算反了,也是为忠义而战,至于最终的结果,始终还是由胜利者说了算。   完颜雍登基,完颜亮就从名正言顺的皇帝变成了海陵王,那若是他夺了天下回来,完颜雍不也一样是个叛军乱党?   单宁正准备命人砸开府衙大门,缉拿纥石烈志宁及家人,忽然听得一声长长的号声响起,从府衙内外的楼阁上忽地冒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来,不等他举起令牌发问,那些人就毫不犹豫地开弓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雨扑向府衙门口正在叫嚣的人群,单宁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反抗,还早有埋伏,带来的人身上根本没穿重甲,更不用说带上盾牌了,几乎在一轮箭雨过后,就死伤大半,而府衙大门洞开后,从里面走出的纥石烈志宁和他手下的副将们,个个都顶盔掼甲,气势汹汹。   侥幸还活着的单宁顿时就傻了眼,“纥石烈!你……你胆敢造反!”   纥石烈志宁冷笑道:“不就是你说本国公造反的吗?你都带着证据来抓我,我难不成还束手就缚,伸着脖子等你来杀?”   “你!”单宁心中大为后悔,都是话本害了他,不是说这种功臣名将,就算被定罪谋反,也会乖乖地束手就擒,顶多喊个冤,哪怕含冤而死,最终也是等后人来提他们翻案洗冤吗?为何纥石烈志宁完全不走套路,说反就反了呢?   若是方靖远在此,一定会笑他“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束手就擒的忠臣名将,都是汉人话本里的英烈,一是从小就受忠君爱国的教育,视君为父,宁死不挥的。二是本身没多少实力也无兵无权,就算想反也没那个本事的。   而纥石烈志宁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甚至还是现任金国皇帝前任对家的死忠,本身立场就不可能完全坚定。   更何况,他手上还有兵有权,有钱有地。   大争之世,有这些,就足以奠定争霸之位。   所以纥石烈志宁压根没想过束手就擒,而是毫不犹豫地反击,反抗,反了。   他也懒得去跟单宁做口舌之争,干脆利落地一刀斩落了他的人头,丢给了手下,“挂在城门旗杆上,就说他……”   纥石烈志宁忽地笑了笑,说道:“意图谋害先帝之子!”   “而我,纥石烈志宁,本蒙先帝之恩,起于微末,后因先帝死于乱军之中,承蒙陛下不弃,以为可以成全贞观魏征之名,却不想今上猜忌于我,甚至派单宁设计陷害,我为了保护先帝血脉,忍辱负重至今,已忍无可忍,唯有保护幼主,拨乱反正,方能重振朝纲。”   “愿与我同行者,举刀,战与不战?”   “战!战!战!”   刀锋林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却已无法进入单宁的眼中。   他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一双眼兀自瞪得溜圆,至死都不相信,会这么容易就一刀了断,会这么简单粗暴地就反了……   徐州城头挂起单宁的头颅,城中的黑烟烧了几日不散,带着一股焦臭的味道,传到了城外。   探子收到消息后,飞速地传报到泗州和海州等地,反应各有不同。   泗州制置使原本还战战兢兢地等着纥石烈志宁来攻,正在犹豫是固守城池还是干脆退回楚州,毕竟对他而言,楚州才是他的根基所在,泗州夺回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还是个破破烂烂的穷地方,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更没有个能“点石成金”的小方探花帮忙赚钱,让他拿什么来打仗。   赵士程连徐州都丢了,他这里就算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可还没等他收拾好细软跑路,就听说金兵内讧,纥石烈志宁竟然反了,不但杀了完颜雍派去监督的副将,还扶立了一个据说是完颜亮之子的幼儿为帝,要替金国“拨乱反正”。喜得他如同天上掉了馅饼,立刻命人准备兵马,打算坐观虎斗之余,寻机会去捡个便宜。   霍千钧却没他那么乐观,甚至还有些担心。   “纥石烈还真的反了……可以他手上现有的兵力,若是想守住徐州,就算我们和沂州的人马都加起来也不够啊!”   “那是肯定。”方靖远赞许地看着他,“长点脑子了,没冲动,知道分析敌我优劣再考虑对策,就挺好。”   霍千钧不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愤愤地瞪着他说道:“我好歹也是读过兵书考过兵策的人,你呢?别以为当过武学的博士,就样样比我强了……”   “我可没说过样样都强过你。”方靖远十分客观地说道:“论身高体重拳头硬度,我都不及你,也就是脑容量和脑回路比你多了那么一点点。九郎,你若是听不得人夸你,那我以后不说便是。”   “不……”霍千钧郁闷日揉揉自己的眉心,都说他是因祸得福开天眼了才有此长进,可现在天天看着方靖远和岳璃一文一武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居然还十分和谐,连不说话时随便抬头看一眼,那眼神都能肉麻得让他起鸡皮疙瘩。   一下子就觉得单身狗的日子不好过了。   哪怕他们没有明着有任何甜言蜜语或眉来眼去,都是十分公事公办地处理各项事务,最近海州为了防备徐州和北方金兵的进攻,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府衙和厢军的事务都多了十倍不止,而海州狸也再次扩军,从原来的几十人到上百人,如今终于过千人,成了一支十分像样的娘子军。   霍千钧甚至敢说,这支娘子军就算带回临安去,六十四支禁军里得有三分之二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无他,唯装备好尔。   方靖远和岳璃为这些狸娘们打造的装备简直连他看了都眼红,更不用说其他的海州军了。   魏胜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得知是岳璃和方靖远自己出的钱,为她们特地订制的防身软甲和一些特殊武器和护具,一个人这整套下来,就接近上千两银子的花销,立刻就打消了全军装备的念头。   毕竟,在海州狸里,能得到全套装备的也不过百人而已,还必须是每期考试和比武中的前一百名才有这个资格。故而海州狸中的竞争和压力,比霍千钧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要残酷。   就算是他曾经待过的殿前司,哪怕钧容直只是军乐队,可其他带刀侍卫都是从八十万禁军中选出的佼佼者,都没如此严苛的训练和残酷的竞争。只是看看,他都不得不佩服这些小娘子们。   一个个看着原本都是些娇娇柔柔的小娘子,在这里经历几个月的训练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行动如风,飒爽酷利,就连他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妹子霍小小,现在都不声不响地立下几个大功,虽未对外公布,可官阶已连升数级,算起她的年龄,霍千钧都觉得不可思议。   “徐州的事,竟然都是小小……的功劳?她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她一直就很厉害。”方靖远同情地看着他,显然他没有亲身体验,是不会知道自家妹子的真本事的,“你以为,随便一个小娘子,都能在燕京那种吃人的地方活下来?在海州狸中,她懂得金国的方言最多,各个部落的关系,甚至连亲眷下属,都没人比她更懂,除了她,你以为还有谁能胜任这项任务?”   “可她还小……”霍千钧垂死挣扎,仍是不敢想象自己那个胆小柔弱,可怜巴巴的妹子会是推动金兵内乱,掀起纥石烈志宁叛乱之变的源头,果断把锅推到方靖远头上,“一定是你!肯定都是你出的主意,小小……”   “小小比你想的聪明。我只是提了个建议,开了个头。”方靖远坦白地说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原因,就是因为战事瞬息万变,若是事事都等我吩咐和指挥,不光容易暴露,还会贻误时机。”   “就比如这次纥石烈志宁的外室和完颜亮的先太子,就不是我想到的。小小这一招,用得非常好,当记一功。”   “那接下来呢?让小小跟我们里应外合,夺回徐州?”   “急什么?想报仇吗?”方靖远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耐心点,徐州是块硬骨头,纥石烈志宁也不是易于之辈,但他的野心既然被激活,想必就不会只困守于徐州,他的大本营要守,还要防备完颜雍的人,甚至……还有泗州趁火打劫……”   “泗州?邵宏渊那个王八蛋!这会儿冒出来想抢功了?”   一说起来,霍千钧眼都红了,“当初若不是他坐视不理,贻误战机,我明明拿下了灵璧,若是能合兵一处夺下宿州,又岂会让纥石烈带兵围困徐州?徐州之失,第一个就该砍了他的人头,以祭奠我那些战死的弟兄们!”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他是和国公的亲兵,若无实证,拿不下他。更何况,大战在即,不宜阵前斩将。他既然想抢功,就让他去抢,看看这位昔日号称陇西名将的邵将军,能不能从纥石烈手中抢回徐州。”   “啊?我们难道不去夺回徐州?”霍千钧一怔,不由急了,“纥石烈若是回南京,徐州防备必然空虚,要对付两面甚至三面夹击,我们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方靖远摇摇头,指着桌上的舆图,说道:“徐州关系重要,谁都知道。如今以你我之力,就算夺回来,能守得住吗?还不是朝中派人来……九郎,转回头往上看看,如今山东之地荒废千里,处处捡来都是宝地,更何况,我还知道一处铁矿和金矿所在,难道你不想……”   “想!”霍千钧立刻点头,两眼放光,简直像是看到……的饿犬,垂涎之色溢于言表,“金矿在哪?你指哪我打哪!只要打下金矿,有了钱,我也装备上一万大军,个个配上顶级装备,到时候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徐州城?就算是让我直捣黄龙府都没问题!”   方靖远哈哈一笑,说道:“光有钱还不行,山东多矿,还有上等的焦炭,可以炼制精铁,有了这些,咱们才能更有底气对付金兵和那些猪队友,前车之鉴,不可不记啊!”   霍千钧记着的仇,他如何会忘,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还需要忍一忍。   毕竟,北伐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江北之地,从海州开始,从人人惧怕的死地,变成了遍地黄金的宝藏,一旦开启,那些贪婪之手伸过来,就会坏了他的计划。既然如此,就先让他们去动,让他们打得痛了,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才能让出空间来,彻底交出控制权。   野心,在纥石烈志宁心中蔓延时,方靖远也在跟这个怪物斗争着,这只怪兽一旦放出来,控制不好,不但会毁了别人,也会毁了自己。   “那是别人,不是你。”岳璃却不信他的话,“祖母当初教我们读书时,曾说祖父最佩服范文正公,他曾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原先不懂,自从认得先生,方才明白。”   “又叫我先生,错了!”方靖远轻轻地曲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叹道:“我可做不到文正公那般大公无私。我所想的,是在这乱世中,尽我所能,多保留一些传承和文明,让大宋子民,不再受奴役之苦。我们的后代,不至于沦为亡国之奴。阿璃,眼下要趁着金国内乱,先拿下山东之地,我们的婚事……”   岳璃的眼神暗了暗,抢着说道:“国事为重,婚期推迟也无妨,待我打下山东也不迟。”   “那可不行。”方靖远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轻笑道:“我的意思是,婚事从简,只在海州举办,今年不能回临安述职,也就没办法去拜见岳父岳母……”   “啊?”岳璃一怔,脸色绯红,越发不敢抬头看他,“这……你说了算就是,我……我都随你决定。”   方靖远伸手握住她的手,免得她把自己的衣角都给揉碎了,叹道:“原本想给你一个毕生难忘的盛大婚礼,可现在各方面的都紧张,我也想在你出征之前办完婚事,所以,很多东西不得不从简,就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岳璃抬起头来,望着他,鼓足了勇气说道:“你……我能与先……你成亲,已是如愿以偿,婚礼行事如何,又有何干?除非……”她红着脸一笑,“你嫌我嫁妆太少?”   “呵,会开玩笑了哦,有长进。”方靖远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放心,我以后所有收入都会交给娘子,哦对了,还多了几个小徒弟,是赵使君硬塞给我的,以后你教鱼娘的时候,还得一起帮我带带,就当……提前学习带孩子了。”   “带什么孩子?”霍千钧忽地从门口探进个脑袋来,狐疑地打量着书房里的两人,视线最后落在了岳璃身上,还着重看了看她的腰腹部,“方元泽我可警告你,璃姐可是我家至交,你们就算有了婚姻,成亲之前也不能乱来啊……”   “师父才不会乱来呢!”   “不会!”   两个小脑袋跟着钻了进来,上面是一本正经十分严肃的赵不弥,下面是鹦鹉学舌般机灵活泼的赵鱼娘,抱着霍千钧的大腿愤愤然地将他推进门来。   “你说师父的坏话,你是坏人!”赵鱼娘冲霍千钧做了个鬼脸,像只小猴子似的,蹿进来就朝着岳璃扑了过去,“师父!鱼娘想你!”   岳璃接住了这个小炮弹似的家伙,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师父也想你,看来你这几日吃得挺好啊,又长个儿了!”   霍千钧则哭丧着脸说道:“我带你们两个来找你们师父,居然还要被你们骂,还有没有天理了?明明刚才是他们自己说的……”   “咳咳!阿弥过来。为师考考你今日背了些什么书。”方靖远急忙打断霍千钧的话,这家伙说话总是不分场合,没看到有小孩子在场,还说些少儿不宜的话题,真是活该被怼。   赵不弥欢喜地放开霍千钧,跑到方靖远身前,乖乖巧巧地站定,就开始背书,声音清脆响亮,咬字清晰,听得十分入耳,连赵鱼娘也跟着磕磕绊绊地念了几句。   只是赵鱼娘现在说话还说得不是十分流畅,跟了几句就跟不上了,就干脆趴在岳璃的肩头,咬着手指,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师父,鱼娘也有背书,可不可以奖励鱼娘吃糕糕啊?”   “什么糕糕?”岳璃倒是很满意她的进步,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你能说出来,师父就去给你买来。”   “别——”霍千钧急忙阻止,却已经晚了。   “啊,我要吃糖糕蜜糕枣糕还有栗子糕!麦糕花糕糍糕豆糕和蜂乳糕,上次吃的重阳糕也很好吃,不过九叔说现在没得卖了。”   鱼娘一口气报出来的糕点名字,听得方靖远和岳璃都懵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方靖远走到鱼娘面前,温声说道:“鱼娘乖,先张嘴,大声说‘啊——’,让我看看你的牙齿,别动——”   “你们带孩子,我还有事先走了。”霍千钧后悔不迭,转身就准备离开。   “站住,先说清楚,你什么时候带他们去的糕点铺子,是哪家?”方靖远抬眼望向他,“不知道小孩子吃多了甜食会坏牙吗?鱼娘,还有阿弥,最近有没有牙疼过?你们还没到换牙的时候,先走的牙若是就吃糖养出蛀虫来,以后长出一口烂牙,可就什么好东西都吃不得了。”   “啊?我不要蛀牙!”鱼娘吓了一跳,先捂着嘴差点哭出来,“鱼娘的牙牙疼过,是不是鱼娘的牙牙长虫子了?”   先前方靖远带他们回来时,第一天就先教会他们基本的洗漱,包括刷牙洗脸洗手洗脚,就是担心这时候的卫生条件和习惯不好,幼儿容易患病夭折,他既然要养,自然得多花点心思,加上如今幼儿园的那些课本也都是他安排人编写,对孩子们第一项就教的是生活常识,鱼娘对牙生虫不能吃东西的反应最大,如今一听就急了。   方靖远见她眼泪汪汪的模样,心一软,“鱼娘乖,现在还没事,只是有点龋齿,你要好好刷牙,才能不长虫子哦!”   鱼娘含泪点点头,“嗯嗯,鱼娘乖,鱼娘会刷牙的!九叔不乖,九叔天天吃糖糕,还吃了糕娘娘嘴上的糖糖……”   “哦——”破案了,难怪霍千钧会那么积极带孩子去买糖糕啊!   方靖远和岳璃同时望向霍千钧,利用幼儿,见色忘友,各种指控的眼神,瞬间要将他扎出百十个窟窿才罢休。   霍千钧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的小鱼娘不懂事,不会说话的吗?这卖队友倒是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霍九:怎么?还只许你们撒狗粮,不许我脱单了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纨绔故事   赵鱼娘口中的“糕娘娘”, 其实既不姓糕,也不名糕,只是在海州新城区开了家糕饼铺子, 租的正是霍千钧当初买下的铺子。   说起来, 糕娘还是个连“方靖远”原身都认得的熟人。   莲花糕饼便是在临安, 也是御街上有名的铺子,听说祖上是从汴京过来的御厨子弟,逃难到临安落脚,开张没几日就得了微服出游的官家赞赏,倒也没让他再回宫掌厨, 却由此一炮打响了名声,但凡临安子弟,没吃过莲花饼铺的糕饼, 都不敢说自己是临安人。   身为临安纨绔之首的霍千钧,日常活动里, 自然少不了吃遍一条街这种选项。   方靖远甚至怀疑,自己对临安街头巷尾的小吃能如数家珍的记忆, 十有八九就是打小被霍九郎给带出来的。   而糕娘, 是莲花糕饼店掌柜樊翁的第五个典妾生的庶女, 就因为先前一直没儿子, 樊翁又不敢得罪大妇, 就按当时的习俗,典来有“宜男之相”的妾侍生子,可没想到一连串生了十三个女儿。这位糕娘在樊家十三个女儿里行末,也未曾起过大名,一直就被人樊家十三娘地叫着长大,待到她的姐姐们都嫁出去了, 她十二岁那年,樊翁总算得了个儿子,在樊家行十四,取名却是樊大郎,仿佛先前那十几个女儿都跟没生过一样。   只不过,樊大郎还小,没能学会樊翁的手艺,十三娘却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了樊家糕饼铺的顶梁柱。   莲花糕饼的每日限定只有一百份,去得晚了基本上排队都买不到,除了个别家能预订之外,一般人都得赶早去排队。   而那时的霍千钧皮得跟猴似的,什么东西是想起来就要吃,才不会管什么时间地点。有一次他就是跟人去蹴鞠回家晚了,忽地想起吃莲花糕饼家凉糕,可人家早就关门了,他索性翻墙进去,本想找找有没存货让人卖给他,可没想到撞上了正在干活的十三娘。   原来新出的几款花糕和凉糕都的十三娘的手艺,而不是樊翁的。十三娘被这从天而降的混小子吓了一跳,可最后,还是给他做了最拿手的莲花糕和荷叶饮,最是解暑消汗败火清心。   后来,霍千钧和他的小伙伴们就再没去排过队。但凡他们想吃的糕饼,只要找霍千钧,总能在第二天拿到最新鲜最可口的,比铺面上卖的还精致细腻,就连嘴刁的方靖远都挑不出毛病来。   一晃七八年过去,方靖远早就忘了这人这事,却没想到,霍千钧居然把人给弄到海州来了。   “樊翁居然肯放人了?还是终于把十三娘嫁出去了?”   “都不是。”霍千钧挠挠头,终于还是坦白说了,“她是私逃出来的,听说我在海州,就来投奔我了,铺子也没用樊翁的招牌,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州糕。”   “什么?”方靖远一听就头大了,世人都说他离经叛道,成天不务正业,可在他看来,已经尽可能地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可没想到,真正离经叛道的人,就在眼前。   “阿璃,你先带鱼娘和阿弥出去玩会儿,我跟九郎聊聊。”   岳璃也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话题显然少儿不宜,应了一声就抱着鱼娘领着阿弥离开书房,既然两个小家伙都如此贪吃,就不妨再加点训练,帮助他们消消食,也正好长长身体,省得吃多了积食。   “聊什么?”霍千钧扭过头去,干脆跑去翻他的书架,“我听说章玉郎的话本新出了好几期,是不是都送你这里了?给我看看……”   “先不说话本,先说说十三娘跟你私奔……还是你把人给拐来了?”方靖远严肃地说道:“聘者为妻奔着为妾,你可想清楚了,若是不能娶人为妻,就别坑了人家小娘子。人家有手艺有本事,自力更生也不是问题……”   “谁说她跟我私奔了!你可千万别误会!”   霍千钧差点跳了起来,连忙解释道:“那樊老头压根就不想放她出门子,樊大郎娇生惯养的,这都快十岁了还只知道玩耍,樊老头本想送他读书改换门庭,可那小子就是个废物,干啥啥不成,就更不用说读书了。前几年临安的食肆大比莲花糕饼能拿三甲都多亏十三娘,樊老头想着让十三娘撑着莲花糕饼的门面,替他养儿子,就死压着十三娘光干活不出门,别说嫁人了,招赘都不让。”   “然后她就跑了?还跑来找你?你还接了……”   方靖远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觉得他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也没啥区别了,“还让小鱼娘看到那种少儿不宜的画面,你真是有出息了啊霍九郎!你老实说,你打算怎么安置她?娶她?还是当外室养着?你别忘了自己还没成亲呢,以后还想娶媳妇吗?”   “那不是我故意的啊!是她扑上来亲我的!”   霍千钧叫屈不已,“我去那是因为小鱼娘要吃蛋糕,十三娘最近也不知从哪新学来的方子,每天烤蛋糕的时候,香气引得满街上的人都跑去排队,我没办法才去内院找她,谁想到她会偷袭我呢!”   他委屈地摸了把自己的嘴唇,甚至还有些愤怒。   “她那么凶,连我的嘴都咬破了,撞得我牙疼了半天,还说什么吃了她的糕饼就是她的人了,我才不会娶这种凶婆娘呢!”   方靖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剧情的走向完全出人意料,“等等,你再说一遍,十三娘做的蛋糕?还说吃了她的糕饼就是她的人……是说你?”   “想得美!”霍千钧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恩将仇报的疯婆娘,我见她可怜才帮她一把,谁知道她竟然……竟然……别说临安,海州城吃过她糕饼的人都不知多少呢,难道还都成了她的人?就凭她?”   好吧,方靖远可以确定,这位小娘子八成不是原装货了,或许跟他一样,融合了后世的记忆,或许干脆就是不知从哪个世界穿来的,总之,敢在这个年代喊出这种口号的,也就是碰上霍千钧这地主家的傻儿子,换个人,早把她当成妖孽给收拾了。   就算是霍千钧,看来也是因为被占了便宜,害羞才没好意思说出来。   呃,害羞?   方靖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发小,果然发现他气得哼哼叫时,脖子耳朵都跟着红了,至于脸……操练这些日子,血与火洗礼一遍,在野外还饿了十多天,有没有小方探花这种天然白晒不黑的人设,早就黑瘦的看不出原本的脸色,别说红脸,白脸黑脸都分不出来。   “你真没想过娶她,也没想过……咳咳,跟她发生关系?”   霍千钧这下真的恼了,“方元泽你当我瞎吗?我要是跟她有其他关系,还能把她留在樊家这么多年?”   方靖远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可你那时候不是号称人不风流枉少年,临安城的瓦舍花楼你都没少去,谁知道你……”   “去瓦子的又不是我一人,说得你好像没去过似的!”霍千钧愤愤然地说道:“谁说去花楼就一定找花娘的?我……我反正跟十三娘是清清白白的,可没占过她的便宜!”   “你吃过她亲手做的花糕。”方靖远一语戳破,“还没给钱,不叫占便宜吗?”   “谁说我没给!”霍千钧忍无可忍地说道:“我那时不要面子吗?都是提前给了她银子,跟你们说是她送的,其实……那些钱她都存起来做了私房钱,免得被她爹没收了,要不你以为她哪来的钱千里迢迢地从临安跑来海州啊!”   “哦,原来一直是你吹牛啊!”方靖远恍然大悟,愈发觉得中二时期的霍千钧傻到家了,“你说你,就为了吹个牛,打肿脸充胖子,明明花了钱还让人以为你是靠脸吃饭……骗人家小娘子!这面子……不要也罢!”   “那还不是因为你!”霍千钧狠狠地瞪着他说道:“你一出门,就有小娘子给你送花果糕饼,人人都说你好,笑我不如你,我……”   “呃……”方靖远拍拍他的肩膀,无限同情地说道:“这事也怪不得我,长相天生的,没办法。你也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就去花那个冤枉钱啊。”   “哼!”霍千钧气哼哼地说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招惹了十三娘,好心收留她帮她开了铺子,结果还被这个疯婆娘缠上……以后阿弥和渔娘要吃糕饼就让下 人去买,反正我是不愿再去了。”   “不去可不行!”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我正打算让你陪我,去见见这位十三娘呢!”   “啊?你见她干什么?”霍千钧吓了一跳,“我都怀疑她的糕饼了加了什么迷药,好吃得上头,香味还特别浓,你个吃货若是去吃了,万一被她看上怎么办?到时候阿璃要怪罪起来,会不会也来找我麻烦?”   他已经脑补到十三娘要强抢方靖远,结果跟岳璃大打出手……脑袋就被拍了一巴掌。   “胡扯什么呢!”方靖远冷哼一声,说道:“你忘了本官是海州制置使,目前还辖制山东东路,一个卖糕饼的小娘子,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也就是你个蠢货,才会被人欺负了骗了还只会夹着尾巴跑路!走,带我去见见这位厉害的糕娘娘!”   “其实……她人也不坏……就是凶了点……”他一摆官威,霍千钧反而又犹豫起来,“终究是个小娘子,你也别动不动拿官府吓唬人家……”   “还人家……这就怜香惜玉上了?走走走,让你带路就带路!你要是不敢去,我就自己去!”   方靖远说走就走,也不管霍千钧怎么想,反正这货不该冲动的时候冒冒失失,该上前的时候磨磨唧唧,等他的话,什么事都晚三秋了。   “哎你等等我!”霍千钧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直接要找上门去,再怎么也得跟上啊,万一他要是有什么事,岳璃还不得生撕了他啊!   新建的府衙就在海州新城区北边,离着商业街也不算远,当初方靖远规划的时候,就想着将府衙放在这边,方便处理事务,海州最大头的商税和关税都在码头这边,容易发生纠纷的也在这边,若是在老城区那边,路不够宽车不够快,府衙的地方小周围民宅还多,远不如这里敞亮,办什么事都能提高效率,不知比原来的旧址方便多少。   当然,对于方靖远来说,吃腻了府衙大食堂的,想尝尝海州商业街日益增多的酒楼食肆美味佳肴也愈发方便了,临安的十二正店来了一大半开分店的,更不用说其他那些仿照临安御街小吃在海州摆摊贩卖的,这日子越过越美,简直跟在临安城没多大区别了。   所以走出府衙没多远,刚转过条街口,就闻到了极为霸道浓郁的烤蛋糕香味,方靖远脚下一顿,没得跑了,是老乡。   可对于这位老乡,他还真有点不敢认。   一个糕饼铺典妾庶出的小娘子,你就算是想反抗父辈,独立自主,大可向官府申请自立门户,反正私奔私逃都能做出来,都跟家里决裂了,还怕什么自立女户。打着自立的名义却绑着霍千钧这二货出钱出力还要出人,这种“自立自强”的人设,恕他敬谢不敏。   他尊重在大金沦为奴隶甚至咬舌自尽几乎半残的杜三姨,尊重出身女飐不愿嫁人自立女户的扈三娘,也同样尊重接受隋畅嫁人退役转学外科医生的绣帛儿……更不用说岳璃和霍小小,哪怕她们各自也有在这个时代烙印的种种局限性,可她们一直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而努力,是靠自己,而不是想着借别人之力,踩着别人上位。   这位老乡有这手做甜点的本事,还有莲花糕饼传人的身份,就算没有霍千钧,一样能在海州站住脚,可她却故意这般设计暧昧,霸道宣言,是觉得霍千钧吃这一套呢?还是以为霍千钧跟原来的十三年真有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他目前作为霍九郎的“监护人”,是容不得她这么欺负自家的“傻儿子”。   不知不觉,竟代入老父亲的角色,方靖远也想替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还没走到这家挂着“海州糕饼”的铺子跟前,就看到一条长长的队伍,从那招牌下面,一直排出整条街去,方靖远也跟着站住,忍不住咋舌不已。   “这……蛋糕,居然如此赚钱?”   “那是!这蛋糕定价可不低呢!最便宜的那种,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就得二十文钱,其他还带点什么奶油的,听说偶读不单卖,一盒就得一两银子呢!”   方靖远都没发问,在前面排队的人就忍不住抱怨起来,结果就有人跟着插嘴。   “嫌贵可以不买啊!”   “能不买就好了!就她家这铺子的香味,散出几条街去,我家小孙孙前两天路过,闻着就走不动道了,肉都舍得不吃,非要吃这东西,也不知她咋做得就这么招人呢!”   “人家祖上是御厨出身,临安美食大赛都拿过三甲的,能到咱们这儿来开铺子,吃得着就是运气,这可是官家吃过都说好的糕饼啊!”   “原来是御厨啊,那是给皇帝做饭的呢!能跟一般人比吗?”   “就是就是,官家吃的,一两银子算啥,就算再贵,能买到也是福气。”   “没错,每天都是限量供应,来晚了都吃不上呢,你要是嫌贵,就把位置让给我——”   “那可不行!谁说我不买了!”   “买!必须买!”   ……   好吧,饭托和水军都来了,这位小娘子看来以前也是混圈的,手法熟练,一看就不是新手。   方靖远叹口气,绕过那条长龙,朝旁边的巷子走去,霍千钧追了上来,“哎,你走错地方了!”   “没错!”方靖远头也不回,“正门那么多人,你打算让人去看热闹?这铺子的后门在哪,你该不会找不到吧?”   就算霍千钧不说,他也能找到,这条街都是他一手规划的,前店后院,商住一体,各行其道,互不妨碍,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刚到后门处,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笑声和说话声,方靖远的脚步一下停住了。   “糕娘娘,我要吃雪糕!要带奶油的!”是小鱼娘。   “我……吃栗子糕。”是阿弥。   “有劳十三娘了。”是岳璃。   方靖远扶额,都说了糕饼太甜对牙不好,想着让岳璃带两小练武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或者干脆训练到筋疲力尽也就没心思吃什么甜点了,可没想到岳璃也没挡住小鱼娘的攻势,竟然带着他们来了这里,还走后门……这规矩都被他们给坏了啊!   霍千钧听到岳璃在反而松了口气,在他心目中,最厉害的还是岳璃,有她在,他也就不用再怕十三娘突然对他“不轨”了。   “十三娘,我带元泽来尝尝你做的蛋糕……”   方靖远没来得及阻拦,霍千钧已经推门而入,甚至开着门拉他一起进去,“正好,阿璃和你两个徒弟都在呢!”   “师父……”鱼娘和阿弥一看到方靖远,都吓了一跳,想要将手里的糕饼藏到身后,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到方靖远不满的眼神,岳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道:“是我带他们来的,跟十三娘说了,要少糖护牙的,他们也答应我就吃这一次……”   “是今天就这一次?还是几天一次?还是一月一次?或者说这是最后一次?”方靖远毫不客气地拆穿语言陷阱,望向两小,“你们自己说。”   “师父我错了,是我教鱼娘这么说的。”赵不弥低下头认错,“我没说多久一次,可心里想的是一天一次。”   “呵呵,毛还没长齐就学会跟师父玩心眼了!”方靖远冷酷地说道:“跟你们师父回去,本月就这一次,再想吃,就等下月你们的考核都合格了。若是识字和武功考核都不合格,就再延长一个月禁甜食,以此类推,明白?”   “明白!”赵不弥和赵鱼娘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   “没听清,再说一遍。”   “明白了!”两小提高了声音,可眼泪也快下来了,岳璃叹了口气,一手一个抱起,“那我就先带他们回去训练,你们……咦?你们不也是来吃蛋糕的吗?”   她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两眼瞪着方靖远,差点就说出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话来,可就算没说出来,那眼神也写得明明白白。   方靖远叹口气,这就是为什么先前止步不想进来,结果还是被霍千钧给拉了进来一肚子不满的缘故,自身不正,如何正人。   “那不过是借口,我们有点事要办,是正事。”   “哦……好吧!”尽管岳璃一万个不信他们到糕饼铺来有什么正事可办,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当众拆穿,很是配合地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师父再见,九叔再见!”赵不弥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立刻用才学会的礼貌用语第一时间告辞,敲定离开。   “师父再见,九叔再见!”赵鱼娘嘴里还喊着“雪糕”,嘴边都是奶油,含含糊糊地吐词不清,生怕被人抢了她的雪糕一般,催着岳璃赶紧离开。   结果就是霍千钧从十三娘那端了盘新出炉热气腾腾的蛋糕出来时,就看到院子里只剩下方靖远一人,就有些傻眼了。   “怎么就剩你自己了?阿璃和两个小家伙呢?”   “啊!这位就是你跟我提起过的小方探花?果然名不虚传!”   从霍千钧身后走出个穿着淡黄衫子,围着百花腰襕,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子,一看到方靖远就两眼放光,像是后世那些看到明星爱豆的粉丝一般,热络得让人望而生畏。   “来尝尝我新作的蛋糕,这种小的是泡芙,中间空心灌注了些奶油,有点甜,不知方探花吃不吃得惯。”   “不必了。”方靖远后退了一步,摇摇头,“我不喜吃甜食,留给九郎便可。”   十三娘却不肯退让,上前一步,笑吟吟地说道:“方探花公务繁忙,近来压力又大,何不尝尝我做的甜品,吃点甜食心情会好很多哦!”   霍千钧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她还是凶一点好,这么个说话法,他非得冻死不可。   方靖远却并不吃她这套,淡然说道:“在下目前出任海州制置使,十三娘还是唤我使君好些,无论你与九郎关系如何,还望在人前谨守规矩,莫要坏了你们二人的名声,对谁的影响都不好。”   十三娘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冷了下来,“久闻方使君力排众议,推行女子参加武举,扶持女子经商自立,还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开明君子,却想不到,原来与那些腐儒一般无二!”   “你胡说什么?!”还不等方靖远开口,霍千钧先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说得:“你竟敢说他的坏话!”   “我说错了吗?”十三娘仰着头,不服气地说道:“他口口声声说要给女子更多空间和权利,结果当着面又要阻拦你和我……”   “我和你根本没什么!”霍千钧恼羞成怒,打断了她的话,“十三娘,我再说一遍,我帮你只是因为同乡之谊,因为看上你的收益,我只对你做的糕饼有兴趣,跟你没有任何其他关系!”   方靖远张了张口,好吧,他不用说了,霍二哈看着憨傻,真疯起来咬人也很痛的。   十三娘被他的眼神震住了,看看他,突然又看看方靖远,“那你带他来,你们……你不会告诉我,你不想娶妻,是因为他?”   “咳咳咳!”方靖远彻底被她打败了,这脑回路也是厉害,有些无奈地说道:“十三娘,我已有婚约,下月成亲。霍九郎和你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我跟她之间也没任何事!”霍千钧可没听懂她话中话,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早说了,金国不灭,誓不成家!我帮你,本是当你朋友,别无他念,可你若是一再相逼,这朋友也没法做了!”   “你!——”十三娘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望向方靖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年代,就算你们……也有娶妻生子的,但这是欺骗!是骗婚!我会告诉你未婚妻,以免她被你欺骗……”   “你胡说什么呢!”霍千钧简直被她说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十三娘,我看你是真疯了!”   方靖远冷笑一声,“你想说尽管去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以为,这世上除了你所谓的爱情,就没有别的感情了吗?本来,你老老实实的在这里赚钱,发家致富,哪怕做个女首富我都不会管你。但你偏偏要没事找事,想要控制霍九郎也就罢了,还想往我们头上泼脏水,扣黑锅,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   “你……你想干什么?”十三娘被他冷冽的眼神一扫,寒毛直竖,不由后退了几步,“难道你想杀人灭口?这里难道没有王法了?”   霍千钧正要开口,方靖远拦住了他,冷傲地俯瞰着她,说道:“在海州,我说了算。别说你一个借尸还魂的妖孽,就算真是十三娘本人,胆敢对本府如此不敬者,你以为会有什么下场?”   “限你三日之内,离开海州。”   “还有,走之前,结清欠霍九郎的租金。”   “记住,你要想强大,请自立,甭想踩着我们上位。”   方靖远说罢,拉着霍千钧转身就走,毫不留情,转眼如一阵风般走出大门,消失在门外。   十三娘站在原地怔怔地半天才回过神来,忽地朝着地上“呸”了一声,“都是穿越的,你凶什么凶,真以为我会怕了你?!”   ————————————————   三日后,海州糕饼铺结业关门,霍千钧拿着留在铺子里的租金,兴冲冲地去找方靖远。   “想不到她真的被你吓走了啊!那天你说她是借尸还魂的妖孽,真的假的啊?你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你上次海清寺九层浮屠拜祭后开了天眼?我听说去那许愿很灵验的,每月初一十五上香的人多得能从山上排到山下去!”   方靖远抿了口茶,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无知是福。   “十三娘变化那么大,你就真没想过她有没有问题?”   “啊?”霍千钧一怔,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吓唬她的?她真有问题?是……是妖还是鬼啊?”   “是人。”方靖远说道:“只不过是换了个人。”他没法解释穿越的事,只能推到奸细身上。   “临安的十三娘,怕是已经被她的父亲逼死,来找你的十三娘,是借了她的身份,可又不是十分了解你们的关系,才会误以为跟你曾经有过一段……好吧,那也是金钱关系,哈哈!总之她现在离开了,你以后也要小心些,以前你只是临安城的纨绔,顶多被人骗财骗色,哦,色你没有。顶多破点财,可现在你是徐州卫副统领,以后还要独领一军,军纪要事,若是被人骗了去,那损失的,可不只是你一人。”   霍千钧从他说“骗财骗色”开始,就使劲瞪着他,等他说完,却又有些泄气了。   “徐州如今没了,你说要进军山东,让我去挖金子,什么时候才能去啊!”   “快了。”方靖远摸摸他的狗头,说道:“等金兵和纥石烈那边狗咬狗起来,我们就去收拾他们的后方,山东那边不光多矿,土地也非常适合种植,还有几处天然良港,才是真正遍地黄金的地方。关中那些地方,由得他们去打生打死,咱们经营好山东这边,种田、攒粮、筑城、晒盐、开矿、出海……有你忙的时候,到时候可别喊累就行!”   他说一句,霍千钧跟着掰指头数着,越数眼睛越亮,简直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如流水般涌过来。   “行啊!只要你说,指哪打哪,兄弟我绝不含糊!”   方靖远就喜欢他这么干脆的听话,虽然有时候傻了点,却也是自小被养得太过骄纵,没跟人真正玩过什么心眼,单纯好骗,性子实则耿直善良,有一说一,倒也是条汉子,被十三娘那样心思复杂的人看上,怕也是因为他容易控制,还是个有钱有权的勋贵二代,未来的小侯爷。   可凭什么呢?十三娘若是好生跟霍千钧相处,无论是女追男还是男追女他都没意见,可一边yy着霍千钧跟他的关系,一边还想借此控制霍千钧,登堂入室成为霍府少夫人,端着霸道强势的大女主范儿,却根本没看看拿的什么剧本。   眼下他可没工夫去管那位要自立自强的十三娘去哪里发家致富,他要加快脚步,借着沂州开拓山东战场,把自己刚刚领到的山东东路节度使的身份落到实处,而不是跟人纠缠于一州一地之争。   从徐州之失,他痛定思痛,发现自己还是太拘泥于当前的朝堂格局和思维惯性,跟着他们总是想要攻城守城,总觉得宋军的优势在守城攻防战,而不在野战。平原作战对上金兵铁骑尤其弱势。所以从一开始就跟着宋军作战的思路走攻城路线,可等到徐州失守,他在外面的村子里救出霍千钧和赵士程,等着岳璃归来时,细细地查看了那个村子的情况,忽然发觉,先前的战略是错误的。   以前是因为金国骑兵占上风,机动性和战力强大,宋人不得不筑城坚守,否则根本无力抵挡。   可自从大宋火器局的火器和各种床弩、投石机和手弩大量生产后,加上如意三战车的结阵对敌,他们就算在平原相遇,亦可一战。更何况,在沂州一役中,辛弃疾将地道战和火器结合,以少胜多,才是正经对付金兵铁骑的战术。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执着于徐州攻防?山东那大片荒芜的土地去种田不香吗?日照青岛烟台的深水良港不美吗?那些煤矿金矿都等着他去挖,这些散落在胶东半岛上的财富,可没几个在大城中的。   先前他给金国皇帝完颜雍献的良策有三,一水利,二垦荒,三重农轻牧,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条,是科举取士,广纳良才。这点不用他说,完颜雍已经在做了,无论是他还是纥石烈志宁,都招揽和拉拢了不少在金国占领区域的汉人,而他现在既然想要拿下山东,也少不了要将自己当初献出的良策,也跟着走一遍。   “时间过的还真快,刚到这里时,是临安府解试之时,转眼两年多了,来年正好又到发解之时,我这山东东路,便可广邀有才之士,共襄盛举。”   海州的云台山下,从一开始的工学院,到后来的医学院,算学院……如今已经发展到占据了大半个云台山的“云台学院”,不光是招收淮东的学子,还早早发布了公告,但凡学院学生,学籍在海州的,无论出身如何,皆可参加明年的海州解试。   若能中举,再过一年便可前往临安应试,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   便是会试落败,以举人身份,亦可在户部报名入职,山东东路如今百废待兴,到处都缺人,想在这边谋缺当官的虽然风险大,但立功升职的机会也大,比之安安稳稳的江南,更适合有能力有野心的人。   辛弃疾没有阻拦金兵南下徐州之路,只要他们不进犯沂州海州,他便可让路,旁观他们去“剿灭谋反叛逆”的纥石烈的南京军。   只怕连完颜雍也没想到,他让纥石烈志宁镇守南京,本想借他之能镇压南宋反抗军,可没想到那边的反间计玩脱了,来回一折腾,南京军成了南金军,彻底与燕京的北金军划分战线,摆出势不两立的架势,反指他是犯上叛乱的逆贼。   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完颜雍依然气了个半死。同样是宽宏大量地赦免曾经敌对方的有才之士,唐太宗得到了魏征,他却得到了纥石烈志宁的再次背叛。   感觉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和侮辱,完颜雍干脆放下山东和淮东那些不堪一击的宋军不管,直接命次子鄗王完颜允中率兵进攻徐州。完颜允中的封地本在河北鄗城,离燕京不远,得此命令后,便意气纷发地点齐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直奔徐州。   在他看来,剿灭纥石烈志宁轻而易举,他不光要拿下徐州,还要夺下河南之地,将两河之地都归于自己名下,日后才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辛弃疾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给了他,让他在冰天雪地之日率军南下,直逼徐州。   而霍千钧则已抵达沂州,和他合兵一处之后,并未大张旗鼓地前去攻打兖州和密州,而是先去了曲阜,拜过孔庙之后,就拿出了方靖远的邀请函,以辛弃疾做保,欲联合孔府在泰山脚下,合办一所齐鲁书院,以供山东东路学子求学之用。   方靖远特地声明,办学的所有费用,都有官方负责,齐鲁书院亦属于官办,不仅所有学业合格的学子都可以获得参加山东东路解试的资格,其中优秀者还可以免解直接推举入会试,直升车一键直达临安会试。   辛弃疾还带去了一份书单和整整一车的新书,是这两年来的《大宋朝闻报》和临安书市新出的各类新书。包括并不仅限于方靖远给太学开拓思路后的混合型《三年解试五年会试》,新版四书五经集注,以及各类杂书和史传等等。   “因临安近年来书市繁荣,每年所出之书汗牛充栋,所带十不足一,唯有兴办书院后,方可建藏书楼,光收万卷书,无偿开放与学子,方能不负齐鲁先贤之名。”   说罢,看着孔府的现任家主双目痴迷地黏在这些书上挪不开步子,辛弃疾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方靖远说的没错,对读书人而言,什么金银珠宝,都比不上这些书。   知识就是财富,知识就是力量,现在这力量,属于他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生而知之   当年汴京覆灭, 赵构南下时,曾带走了孔府嫡支子孙和当时的衍圣公,后来在衢州建立孔府宗庙, 而当时占领山东的完颜宗翰干脆从孔府子弟中另立了一位为衍圣公, 以至于形成了孔府南北两宗庙。   江山轮替, 孔庙不倒,方靖远并不想对此多做评价,只是想以书换书,顺便能从里面挖点人才出来,借点东风, 好将自己的“齐鲁书院”真正在山东立住。   毕竟,他也没打算完全走儒家的路子,如今的孔府明面上还当着大金的衍圣公兼曲阜令, 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给予支持,彼此心照不宣即可。   齐鲁书院和海州的云台书院一脉相承, 走的都不是正统的儒家书院路子,而是全科发展的综合类书院。   高举着“有教无类”的招牌, 将有些老夫子“于理不合”的抗议硬生生堵了回去, 辛弃疾对方靖远这招再赞同不过。他本就是个文武全才的人物, 生逢乱世, 更加明白单靠读四书五经救不了大宋, 更别提光复故土中兴大宋了。   四书五经是基础,要学;武学能强身健体还能对抗金兵,要学;算学处处有用,要学;医学乃养生之本,要学;工学能借力自然,更要学……辛弃疾兼任齐鲁书院的院长, 不光想把云台书院的架构和课本老师都搬空,若是能抽出时间和精力,甚至还想着自己也跟着都学一遍。   对辛大佬旺盛过人的精力和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方靖远深表佩服,顺道就将刚刚新开的农学课程一并打包给他。   辛弃疾起初还对在书院开“农学”课程深表疑惑,等看到他打包送来的书,顿时拍案叫绝。   其实《齐民要术》在北魏时代就已成书,然而在先前科举取仕只重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为锦上添花,谁要去学这农书反倒成了旁门左道,方靖远在临安做兼职博士时,跟翰林院和太学真·打成一片,为给学子们出真题是挖空了翰林院和太学的藏书,从里面找出了全本的《齐民要术》后,便如珍如宝地复刻了一本,后来带到海州,安排人照着研究了一遍后,又增加了不少他所了解的相关知识,耗时整整一年,才算将这门农学课形成体系。   毕竟,这门课本不在科举出题范围内,士子们原本很少关注,官刊善本更是轻易不会出借,非朝中之人不可得。可被方靖远重新修订整理后,不光是辛弃疾,其他学生也发现,这门课中的学问虽跟考试的关系不算太大,可跟做官的关系就大了去。   大宋虽说重视商业,但同样不忘以农为本,考核官员的业绩指标中最重要的,便是农桑一项。开荒种植和农桑收获都是评优重点,只读四书五经是读不出这些业绩来的。而《齐民要术》“起自耕农,终于醋酸”,从选种育种到种植,数十种农作物的培育方法,到家畜饲养和各种农副食品的制作,不光是方靖远大开眼界,还顺带给海州百姓增加了不少收入来源。   在古代很多门手艺都是“敝帚自珍”,当成传家宝一般,可在天灾人祸不断的时代,一旦出事,可能就会彻底断了传承。   方靖远就借着推广农课和《齐民要术》的同时,让云台书院的老师开了大课,还请了有经验的老农和酱坊食肆的主厨娘子们来现身说法,起初他们还怕说出自家的“秘方”和“独门绝技”坏了自己的饭碗,等看到方靖远拿出的书里早有记载,甚至比自己知道的更多更详尽,也就不再藏私,赞足劲了宣讲,好赚回讲课费和新书。   看到书中原本就有酒、醋、酱、糖稀、乳酪、齑、腊、脯、面点等做法,方靖远就顺手将基本的打发蛋糕方式也塞了进去,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方,就是一种新的制作手法,至于真正味道如何,其实还是要靠制作者自己不断实验和调配才能做出真正美味的食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要做的是保留和挖掘提升更多的技术层面,至于到真正的成品,那就看学生们的悟性和能力,来决定他们最终的方向和成就。   辛弃疾在齐鲁书院外开了试验田不说,还将自家的海商船队派了一支出去,传走远洋路线,就是为了寻找那些书里记载的作物,其中自然少不了被方靖远夹带进去的私货,那传说中高产的玉米土豆红薯之类的。   山东的经营是从书院到山野农庄,屯田开荒,步步为营,并未主动去攻打大州大县,让那些经历了多年灾荒和兵乱的州县安心了几分,对于他们开荒收容流民之事,也并未在意,反正他们本身也不会接纳那些流民,更不会去开荒种田。在他们看来,这些城外的山村之地就算让给辛弃疾,等他经营好了有了收成,金国大军一到,还不都是归他们所有?   他们不知道当初徐州是如何丢的,更不知道,后世的一个经典战略,叫“农村包围城市”。   “其实这也是广积粮、高筑墙的另一种说法,”方靖远耐心地向辛弃疾解释,“眼下单论兵力,我们的确不如金人,若凭借火器,一则消耗过大,需要大量金钱支持,打一次可以,次次都用的话,目前很难撑得住。二则是金国如今内乱不休,想要火中取栗者何止一二,你我现在出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徐州就是先例。   他不明说,辛弃疾也明白了。他们两人,一个是被朝中大臣视为“贬斥”而出的异端份子,一个是不受信赖无党无派的北方归正人,稍有成绩,得到的不光是朝廷封赏,还有无数想要伸手过来的权贵和豪商,就连皇帝都无法阻止那些见钱红了眼的人,何况他们。   与其打下地方让给别人还守不住,不如稳扎稳打地先经营好自己的辖区,打造成铜墙铁壁,提升军力实力。   而他未能诉诸于口的,是另一个秘密。   岳璃当日听得不对时,就借口带孩子,去了糕饼铺,让两个孩子缠着樊十三娘各种甜言蜜语要好吃的时,她就已经将樊十三娘的住处查了一遍,等离开后有安排人盯着她进出货记录,暗中调查了那位樊十三娘的来路,哪怕是她结业离开时,也一直盯着她的去处,最后终于查清了她的底细,回报给方靖远后,却有些无奈。   她的确是宋人,是樊十三娘,也的确带着目标来的,而目标,不是霍千钧,而是方靖远。   她来时搭的时官船,据她自己说是偷跑出来,可岳璃查问之后,负责官船的人压根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就愈发可疑起来。而后来或许她被方靖远吓到,匆忙离开,就这样也没少搬东西。岳璃悄悄地跟上去验看,发现都是云台书院的课本和真题,颇有些无语,就原样放回,没有惊动她。   结果就发现跟她接头的是水师里的人,一路查下去,她身后的人,竟是现在明州的沿海制置使赵伯圭。   在海州兴起之前,明州是南宋最大的港口,而明州知州兼任沿海制置使,负责海防,节制水军,发往海州的南方商船,基本上都得走明州这条线,而北方南下的商船,原本是直达明州,现在却为了便利和安全,都在海州交易倒货,无需再南下明州,无形之中,明州的关税就少了一半。   更不用说来自东瀛等番邦的商船,原本只有明州一个目的地,现在却分了一半去海州,就因为海州的税低事少,交易快捷简便,商行管理公平严格,对于商家来说,自然舍难取易,纷纷改道。   对方靖远而言,他经营海州,公平竞争,也是为了给北伐奠基,由此向北方扩张,根本没去考虑对南宋港口的影响。   他不想,不代表别人也不想,而且眼下的这位明州使君,还是当今官家的亲兄长,嗣秀王世子赵伯圭,哪怕赵昚过继给了赵构,从亲兄弟变成了堂兄弟,这血脉亲情还是扯不断的,在这一点上,赵昚绝不会偏向他。   “你说,官家知不知道呢?”岳璃迟疑半响,方才问道:“秀王世子是今年才赴任明州,接掌水军,就派了人过来。还是个女子……”   “她不仅是女子……还是我老乡。”方靖远苦笑了一下,看到岳璃一脸疑惑之色,想了想,还是说道:“其实是这样的……我偶然间,得到了大约一千年后的我的记忆,而这个樊十三娘,她的情况,应该跟我类似。”   “我依然有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的记忆,所以应该属于和后世的我合并,而樊十三娘的情况我不大了解,或许跟我一样,或许……”   “她像是借尸还魂。”岳璃突然说道:“我派人调查过,樊翁将她关在铺子里做糕饼,并没有打算让她嫁人,但他的对家在去年美食大赛上败给他之后,知道如今樊家的秘方都在樊十三娘手里,就故意派了个俊俏的后生去引诱她,十三娘答应跟那人私奔之时,被樊翁发现,将那后生打了出去,把她关在家里。”   “街坊邻居说那晚她哭了一夜,后来悬梁自尽,还好被人救下,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先哄着樊翁做了些新式糕饼,后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蒙汗药,把一家子人都药翻了,卷了家里的银钱跑了,樊翁醒来去找对家和那后生,可都没人见过十三娘。”   “谁能想到,她能如此神通广大,拿到秀王世子的令牌,来了海州。”   “这等本事,绝非以前的樊十三娘能做到的,所以……她不一样。”   方靖远听她说得有条有理,从容冷静,自己却冷静不下来了,“阿璃,我刚才是跟你说,我……有千年后的记忆,你不怕吗?不觉得我是……妖孽吗?”   这反应着实让他意外,他一直保守的秘密,在面对岳璃时,和盘托出,自觉冒了很大的风险,怕她会翻脸,会害怕,会……远离自己,可就算他有一万种想法,都没有想过她会如此淡定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的说法。   “怎么会,圣人不都是生而知之吗?”岳璃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你一直为国为民,从未因一己之私而贪赃敛财,怎么可能是妖孽?祖母曾说,古之先贤圣人,都是生而知之,大宋有你,才有如今中兴之兆,得以北伐收复故土,都是靠你,甚至官家的龙气……更何况,若没有你,我和家人还不知会如何。要说,也该说你是大宋的祥瑞,百姓的福星,我又为何要怕?”   “祥瑞就免了!”方靖远敬谢不敏,倒是松了口气,“你不怕我就好,一直揣着个秘密,还真是麻烦。”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金手指,毕竟后世所学的很多东西,都依赖基础工业,而在这个时代,炼钢炉还没达到水平,蒸汽机还没研发出来,发电机就更别提了,那些小打小闹的制造业,不过是锦上添花。   事实证明,古人的发明创造力并不亚于他,在这个时代,大宋尚处于世界技术的巅峰位置,四大发明光耀世界,各种工艺远远超过周边各国,若没有因为辽金元三代游牧民族的打断,从手工业到制造业的过度,将会让大宋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他努力开办书院,推动书院改革来影响科举范围,以《大宋朝闻报》改变士林风气,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在没有他的时空里,这个时代同样有无数仁人志士,有满腔热血和抱负,却无力回天,在屈辱中挣扎一世,眼看着文明盛世之光渐渐黯淡,最终堕入长夜漫漫的黑暗之中。   岳璃也跟着笑了,她虽然知道他与常人不同,却也想不到他竟有着“千年之后”的灵魂和记忆,但他肯告诉她,显然已当她是真正的自己人。   “你能认出樊十三娘的来历,她是不是也能猜出你的来历?”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后世有不少小说……就是话本,讲些穿越时空的故事,也有一些类似《还魂记》之类的重生传奇,女孩子看的比较多,我原来也只当那是传奇故事,可没想到会落到自己身上。既然到了这里,就想着能尽一份力,为大宋子民,为我华夏文明,留一点火种……行事出了格,她自后世而来,但凡知道点这时代历史的,就能知道我有问题。”   “那怎么办?”岳璃不禁担心起来,“她会不会已经告诉了秀王世子?甚至告诉了官家?”   方靖远沉默了一下,轻叹一声,“按照那个时代的话本里,穿越女会各种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发财致富,随后会跟王侯将相甚至皇帝发生关系,成为人生赢家。但现在看来,无论是秀王世子,还是官家,都没那么容易被她……迷倒。”   是因为他和十三娘穿越都没带什么超出时代的系统金手指或异能吗?   还是因为,真实的历史里,这些古人的智慧,其实并不亚于21世纪的人,大多数现代人,是站在时代巨人肩上看历史,等真正到了这个时代,才会发现,有的人,根本不需要金手指,他自己本身就已经是个大写的金手指,只是碍于时代的局限,才没法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方靖远要做的,是帮这个金手指解封,扫除他的障碍,他就能一路横扫千军……正如辛大佬和岳璃。   在没有方靖远的时候,辛弃疾被投闲置散,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奔波在南方剿匪的路上,而岳璃……或许早已成为默默无闻死于沙场上的小兵,甚至无人知晓她的身世和来历。   他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而他们也帮他实现着梦想。   那个光复故土,中兴大宋的梦想。   可现在,樊十三娘的突然出现,让他敏感地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若是在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这点,或许他会韬光隐晦,默默地做个大宋富贵闲人。可现在千万百姓的生死系于他一念之间,被他推上战车的人期盼着他给予最强大的动力和火力支持,若是因为她而放弃这一切,哪怕保住了自己,前功尽弃的结果,也是他万万无法承受的。   “先不去管她了,我们还是按我们的计划行事。”   方靖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暂且放下这个老乡,也放下对赵昚兄弟的怀疑,在他们真正行动之前,任何猜测都会影响到彼此的信任,至少到目前为止,赵昚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君臣,他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信任。   “如今,我最大的秘密也告诉你了,那么……下月的婚期,是不是可以如期进行?”   “……那是当然啊!”岳璃忽地挑起眉来,带着几分怒气瞪着他,“原来你对我如此不信任,还以为我会因你的来历而取消婚约?我——”   她刚举起手来,方靖远就握住了她的手腕,笑着说道:“我可没说不相信你,只是我们那儿的话本啊,有一种流派,叫‘退婚流’,但凡被退婚过的男主,都能获得超能力……”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起故事,说得似模似样,岳璃听得出了神,直到最后听到他说起男主如何逆袭如何让退婚的女子家人后悔莫及,这才微微皱起眉来,“为什么,我觉得你在唬我?”   “哈哈哈!你觉得……是没错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洞房花烛   这个冬天, 几乎是方靖远有生以来最忙碌的—个冬天。   从初冬第—场雪后的金兵突袭,到徐州城破后的转攻为守,反间破金, 坐观虎斗的同时开始“农村包围城市”、“书院开启科技”的新策略。   从乍见老乡时的震惊, 到说出秘密后的坦然, 从孤独一生的单身狗,到如今簪花挂彩迎新娘的时刻,恍然如梦,感觉十分的不真实。   他和岳璃的婚礼,并没有大操大办, 毕竟大敌当前,哪怕南北金兵在徐州打得不可开交,也不代表他们完全忽略了海州的存在。大家都得各司其职, 不能随意请假,甚至连辛弃疾都在沂州镇守, 趁着冬日农闲时安排各种活计,修补城墙修建书院, 开渠筑堤……贺礼和贺词倒是都送齐全了, 唯独人来不了也实在没办法。   至于临安岳府, 有官家的圣旨指婚, 两人才免去因师徒关系而被人指责弹劾, 有陆游等人帮忙,正正经经地走完三书六礼,岳雷便告假带着李氏和长子幼女—起前往海州参加两人的婚礼。   方氏宗族和霍家也都派人送了贺礼来,方家族长还特地派人送信,问是否需要长辈前去替他主婚,方靖远则直接了当地说海州尚有战事未平, 来喝喜酒随意,主婚就免了。   他好容易摆脱这些宗族关系的束缚,才不想再给自己和岳璃头上添些管头管脚的长辈,自讨苦吃。   好在岳雷和李氏来为他们主婚,好歹让这场婚礼有了长辈主持,不至于简单到失礼的地步。   而且,只要有霍千钧在的地方,就肯定少不了热闹。因为他不光自己好热闹,还喜欢带着大家—起来搞事情。   于是原本只打算宴请至交亲友,没打算大操大办的方靖远,连晒聘礼晒嫁妆夸富的环节都省了的时候,突然面临—群涌进门来要喝喜酒的学生和下属,知道这都是霍千钧带给他的“惊喜”时,差点就想把他吊起来揍一顿。   酒席压根没准备这么多啊混账,宴客厅的凳子都不够怎么办?   还好霍千钧不靠谱的时候,杜三姨作为府衙大食堂的主管还是发挥了家中—宝的作用,迅速地调来来府衙和她的学徒们过来帮忙,在院子里搭起了流水席,让街口三家酒楼直接送来喜酒席面……结果就引发了更可怕的后果。   整个海州城都知道今日是方使君和岳将军的大喜之日了。   低调是没法低调了,保密也彻底保不住了,就算霍千钧被罚去负责在门口看着写礼单,还得负责拒收贵重礼物,结果就看到很多百姓自发地前来贺喜送礼。   有钱的送些布帛金银,鸡鸭鱼肉,没钱的送几个鸡蛋,—罐酱,—坛咸菜……海州许多百姓都从免费宣讲的农课里,学到了不少种植和炮制菜肴的技能,或许自家做得没有商家那么精细美味,但能够让食物保存期更长,或者赚取更多的收入,让他们看到日子—天天好起来,都是因为有了这位使君。   东西或许不值钱,但都是他们的—份心意,霍千钧替方靖远都收了下来,很是认真地记上了他们的名字,哪怕他们连流水席都不敢进来吃—口,放下东西就走人,可那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霍千钧这才明白,方靖远先前为什么不大张声势地举办婚礼,原本还有些替岳璃感到委屈,才故意告诉了其他人,带着书院的学生们来集体给他们个“惊喜”。   身为—州之首,—举一动关系重大,而方靖远在海州所做的—切,远超过—个普通知州,不光让海州抵御住了金兵的进攻,还稳住了海州的人心,让这里真正成为一个乱世中的桃源圣地。   所以百姓和学生们由衷地敬爱他,得知他婚礼后跑来送礼的都排出几条街去,从午时一直热闹到了夜里,流水席整整摆了三天三夜。   其实新郎和新娘早就在完成拜堂仪式后就躲进了洞房里,不仅不让霍千钧闹洞房,还让他负责看守洞房,不让其他人来捣乱。   就连赵鱼娘和赵不弥完成了花童和滚床童子的任务后,也被绣帛儿带人抱了出去,免得打扰了方使君有生以来第—次人生大事。   人都走光了只留下新郎新娘两人,方靖远才松了口气,细细打量今日的新娘。   拜堂时周围的人太多,吵吵闹闹的,他根本来不及看看自己的新娘子,直到此时,红烛掩映,灯下看美人,昔日英气勃勃飒爽明丽的岳璃,如今换上了嫁衣,粉面桃腮,眼含秋波,只是轻轻抬眼看了他—眼,就弯起唇角,露出盈盈笑靥,落落大方地直视着他。   反倒让方靖远有些不好意思了。   “刚才被他们灌了点酒,回来的晚了。你……饿不饿?”   “不饿。”岳璃忍着笑意,说道:“祖母早让人给我备好了吃食,你若是饿了,我让她们再送点过来。”   “不用不用。”方靖远连连摆手,“我也不饿。刚才在外面吃了点。”又左右看看,轻咳一声,“今日也累了,若是都不饿,那……那不如我们就早些歇息?”   “嗯……”听出他话里的含义和紧张的语气,岳璃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我来替你取掉这些头饰吧!”方靖远先帮她取下了“凤冠霞帔”,这些华丽的衣饰岳璃是第—次穿戴,方靖远也是第—次接触,笨手笨脚地好容易取下来,还扯掉了—小绺头发,拿在手中简直对自己的笨爪子惭愧得无以加复,“对不起啊,我是第—次弄这个……有没有弄疼你啊?”   “不疼……”岳璃感觉到他手忙脚乱地在揉着自己的头,头发是被揉得越来越乱,不觉有些想笑。   谁能想得到,在外云淡风轻有若谪仙般的小方探花,在此时此刻,也只是个会紧张会脸红会心慌到手足无措的寻常男子。   自从他坦白了自己“穿而知之”的来历,岳璃就发现,自己的这位“先生”其实在摘下外人眼中无所不知的滤镜后,本质上是个喜欢简单直接,有条有理,有些懒,有些宅的吃货。以往在教训自己“择夫”时说得头头是道,可实际上压根在感情上—篇空白,还十分迟钝,若不是她主动请官家指婚,只怕他就算等到光复故土之后,都想不起成亲这事儿。   可挑破了那层窗纸后,他又是个极好的人。   他说过,嫁人当选个洁身自好没有妾侍通房,能一生—世—双人的夫君,他做到了。   他说过,夫妻要坦诚相待互相扶持,而不是谁依附于谁,哪怕成亲后,她依然可以做她的将军,统领海州狸,跟着—起上阵杀敌,而不是埋没于内宅家事之中,失去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   他甚至将自己关系性命的秘密也告诉了她,等于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她的手里。   或许他不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他所做的,比说一千—万句海誓山盟更让她安心。   她也伸出手去,替他解开发髻时,并指剪下—绺头发,从他手中取过刚刚被他扯下的头发,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珍而重之地地收入荷包之中,放在枕下。   方靖远摸摸自己的头发,不禁傻笑起来,原来,这就是结发夫妻的意思吗?   “阿璃……”   岳璃正要应声,忽地听到窗外“嘭”地一声,近似什么东西撞在窗棂上,还不等她起身,方靖远已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跳起来冲到了窗前,—把推开窗子,冲外面咬牙切齿地喊道:“霍九郎!是不是你在捣乱……”   “小心!”岳璃察觉到外面情况不对,冲上前—把抓住方靖远的腰带,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拉—仰,几乎“抱”着他直接躺在在了地上,同时飞起一脚,将桌案朝着窗口踢了过去。   窗口处轰的—声,—团火球扔进来时,正好被飞起的桌案撞上,岳璃的力气之大,将那桌案踹得飞起之外,连带那火球—并被撞了出去,落在院中,发出一声巨响。   跟着院中也响起了霍千钧的叫声,“有刺客!有人放火——”   在前院尚未散去的客人和护卫一拥而入,灭火的灭火,抓人的抓人,顿时忙得乱做—团。   而被媳妇抱着的方靖远还在怀疑人生,为什么好端端的洞房花烛夜,到他这里,就要变成杀人放火夜了呢?   上辈子单身,这辈子好容易娶到媳妇还被人捣乱,这挡人洞房,比拦人财路更为可恨!不管是哪一方势力派来的捣乱份子,这次他都绝不会轻饶!   —夜兵荒马乱之后,被抓住的纵火犯竟是个流民。原本随着流民—起逃难来到海州,还分得了田地开荒落户,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安家,可没想到前几日竟有人找来,带着他失散妻儿的信物和书信,要他伺机行刺方靖远,否则下次收到的就不是平安信,而是他妻儿的人头。   那个叫周多福的中年汉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对着方靖远—个劲地磕头,却并未求饶。   “草民知道错了,草民也是逼不得已……若草民今日不动手,他们也会派别人……可怜我的妻儿都陷落在徐州城里,如今生死不知……求使君杀了我之后,能救救徐州的百姓,草民死而无怨!”   “徐州……”方靖远冷着脸,看着这个“无知无畏”的男子,“你以为,他们给你了所谓的信物,就能保证留着你妻儿的性命吗?你只要动手,不论能不能成功都是死路一条,那些金狗会对一个死人守诺?”   “就是!说不定你下了黄泉,就能看到你妻儿早就在那儿等着你了!”霍千钧跟着补了—刀,正中红心。   周多福呆了—呆,嚎啕大哭起来,“草民愚昧,对不起使君,对不起海州的父老乡亲……”说着,便一头朝旁边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哎!还没说要你死呢!”霍千钧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把揪了回来,“你就算死,也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人联络你的,找到那些人,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你的妻儿,不管死活,这仇,你难道不想报了?”   方靖远也点点头,对霍千钧此举深表赞同,“周多福,你若是能将功赎罪,便去找那联络过你的人,说……我已被你纵火烧伤,让他带你去徐州接你的家人。”   “阿璃,让人封锁消息,留下来的客人都请入客房休息,—个都不能离开。再派人通知魏将军关闭城门,严查奸细。”   “这声势要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新婚之夜被徐州派来的奸细烧伤,如今昏迷不醒,无法见人。”   霍千钧和岳璃齐齐望向他,看到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纥石烈志宁不是想破坏我的好日子吗?那我也让他没有好日子可过。”   霍千钧看到他那个眼神,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深深体会到,被人破坏了洞房花烛夜的男人,怨念有多么的深厚。   方使君被徐州金军收买的流民行刺,烧伤昏迷,无法见人的消息,天不亮就传遍了整个海州城,同时城门封闭,内外戒严,海州军出动挨门挨户地检查城中住户和外来人员,不管是来经商的还是探亲的落户的,都要严加盘查,拿不出路引和户籍信息的,都被送去府衙复核,其中有几个见势不妙动手想逃的奸细直接被抓去府衙大牢严刑拷问,—时间,海州城中人心惶惶,都在担心方靖远的伤势。   毕竟在所有海州人眼中,这位使君温和大度,宽于待人,从未有过今日这般酷利作风,也有不少受过救济的流民和妇孺自发地在为他祈福,生怕他若是当真出事,那海州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如现在这般安居乐业。   对于那个忘恩负义胆敢行刺使君的流民,更是被人骂到了祖宗八辈去。   可谁也没想到,周多福早被人放了出来,悄悄地指认了几个混在流民中的“亲友”,然后带着隋畅和霍千钧等人,直奔徐州而去。   纥石烈志宁在徐州刚收到消息,听闻方靖远在新婚之夜,被人突袭纵火,烧至重伤不醒,高兴得当晚就喝了整整一坛美酒,和—众下属开席庆贺。   “什么当世诸葛,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以为挑拨本王和完颜雍的关系,让我们内斗,他就能置身之外了?就海州那点人,那点地方,到处都是漏洞的小城,本王不费一兵一卒,都能让他们自行投降!”   “定南王说的是!定南王不忘先帝之恩,忍辱负重,如今扶持幼帝重登大宝,日后定能夺回上京,替先帝复仇,—统天下。”   “哈哈哈哈!”纥石烈志宁已喝得七八分醉意,拍着桌子说道:“先帝曾说,要在临安西湖饮马,让那些宋人献上美女金银,那江南的繁华富庶之地,有能者居之,那些个懦弱无能的南人,凭什么占据那等宝地!”   “就是,王爷号称定南,日后定能一统南北,实现先帝未竟之业!”   “那方靖远算什么当世诸葛,王爷在朝能辅佐皇上,用兵所向无敌,才是真正的当时诸葛,孔明再生呢!”   “好!你们说的对!再上酒……”   “启禀王爷!内院起火了!——”   纥石烈志宁酒意正酣时,忽地听人冲进来急报,霍然起身,“你再说一遍!”   “禀……禀王爷!是来领赏的人……他们放……放火……”   “岂有此理!”纥石烈志宁—把推开报信的侍卫,冲出大厅,刚走到院中,就看到后面火光冲天而起,熊熊烈焰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让他的酒意清醒了大半,“皇帝呢?是不是内院中?”   众人面面相觑,那个小皇帝,甚至都不是当初单宁找出来的“先太子”,而是纥石烈志宁不知从哪拉出来的—个小孩,说他是“先帝”完颜亮留下的子嗣,也无人敢说不是,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谁也没去在意这个傀儡,好生养在内院便是。   反正,那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用来对付完颜雍的讨逆檄文,大家彼此彼此,针锋相对,才能相持不下到现在。   现在,被一把火给毁了。   小皇帝丢了,而城外久攻不下的完颜允中也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始强硬攻城,不惜—切代价,也要拿下纥石烈志宁的人头。   鏖战三天三夜后,纥石烈志宁下属叛变,打开城门迎完颜允中入城,纥石烈志宁不得不弃城而逃,打算回南京东山再起。   然而,他很快发现,回去的路上,有人在等他。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冰河沉戟   即便是撤退, 纥石烈志宁也尽可能地保全了自己的嫡系人马,丢在徐州的大多是收编的降军和其他投靠他的小部族人马。   他们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完好的战马和装备,搜刮了干粮带着, 轻骑从西门冲杀而出, 直奔南京而去。在这寒冬腊月里, 就算有追兵,两条腿别说追不上,就算真追上了他们,也是被他们彻底屠戮的结局。   徐州距离南京不过七百余里,这五千轻骑快马行军, 最多两三日便可回到他的防区范围之内,届时就该轮到他转身还击了。   只是他没想到,后面的追兵没追上来, 前面却早已经有了伏兵在等着他们。   当初完颜亮南征时,山东路到江淮一带, 有数支义军,后来陆陆续续被剿灭或打散, 有的南下投宋, 有的落草为寇, 而在砀山一带, 留下的是当初在单县举义的胡奎旧部, 当初正是被纥石烈志宁击败,当众将其首领绞杀至死,枭首示众月余,曝尸城外不让人收敛,以致尸骨无存,余者死的死, 逃的逃,无人知晓他们后来的去向。   直到此刻。   “纥石烈志宁今日毙命于此!”   两行血红的大字写在石崖上,金军哨探远远看到,就急忙回转禀告纥石烈志宁一行。   “嘁,这都是那些汉人唬人的把戏!无需理会,提高警戒,速速离开此地便是!”   纥石烈志宁表面上嗤之以鼻,内心却已有些慌乱。他熟读兵书,如何能没看过孙膑和庞涓的故事,庞涓正是被孙膑设计埋伏,看到一棵大树上刻有字迹,上面写的正是“庞涓今日死于此处”,然后被乱箭射杀。   他让前军分出两支队伍,分别从两侧上山搜检,以免有人在山上埋伏,趁着他们在山道行走不便防备时进行攻击,又命人仔细检查了进山的路口,看到那狭长的山谷和山崖上那血淋淋的大字,心里免不了七上八下的。   既觉得这是有人故弄玄虚吓唬他,却又担心里面真有埋伏,上次完颜廷的先锋军就是被海州军诱入山谷后全歼,那些汉人用起火攻和弩箭战车来,比他们的战马还要凶残,不可不防。   思前想后,哪怕两侧山头和进山口去探路的斥候都回来报告没发现埋伏,可以让全军安全度过,纥石烈志宁还是决定换一条路走。   在他看来,有山口这道警示,里面越是看似平静安全,就越是充满杀机和危险。   可通往南京的路,除了这条官道之外,再绕路就远了,他们带的干粮根本不够,而以前可以走的水路,则早已冰封河面,一条船都没有,更何况他们还是一只纯骑兵队伍。   纥石烈志宁阴沉沉地看看前方的山路,两侧的山崖耸立,峡谷幽深,虽说冬日里大多的树木凋零只剩枯枝和树干,难以掩藏行踪,可北风吹过时,那呜呜的风声犹如鬼哭狼嚎,让人心里总有种四面埋伏的感觉。   “禀王爷,山中并未发现埋伏,要不……我们尽快通过这条峡谷?”   副将见他犹豫不决,而日头已渐渐西下,若是再耽搁下去,要在山中过夜才是最麻烦的事。   “还请王爷尽快定夺!”   纥石烈志宁冷哼一声,说道:“这些人在山口写这血字留书,就是在故意激将,本王就偏不遂他的心意行事。命人调头,后军转为先锋,北上,循河道向西北方行进!”   副将一怔:“啊?王爷,那条河已经结冰了啊!”   “没错,正因为结冰才能走。”纥石烈志宁说道:“用干草包好马蹄防滑,走河道比这边的山路更快,那边已经冰冻三尺,就算人马上去也无妨,速速传令下去,不得有误!”   他们当初正是借着黄河结冰之时攻入徐州,如今要走,亦可以从这条“冰道”离开,就算那些宋人在山谷里埋伏多少人马,这下也定然全数落空吧!   刚催马踏上河道,纥石烈志宁就看到先前停留的砀山山口处升起一道狼烟,显然是那边埋伏的人所放,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宋军在山中设有埋伏,多亏他熟读兵书,才没有中计。   当下心中一松,纥石烈志宁也忍不住有几分得意地向副将说道:“汉人最为奸诈狡猾,兵法喜欢搞什么虚虚实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越是兵少的时候越喜欢虚张声势,而越是有埋伏的时候,越装成什么都没有。所以逢林莫入,遇山谷之类的地势一定要小心,能避则避,万不可将自己陷于死地之中,否则就会像完颜廷那样,空有一身本领,却被人活活坑死。”   “这些教训,一定要牢记于心,切不可莽撞冒失,大意轻敌啊!”   “王爷英明!不亏是我大金军神,若论兵法战略,无人能敌……”   说话之间,整队人马几乎都踏上河道,缓缓前行。因河上积雪尚未消融,战马行进极为缓慢,哪怕马蹄上包裹了干草,也容易打滑,所以人马之间的距离拉的很开,五千余人拖拖拉拉的竟蔓延有数里之长,形成河上一道极为壮观的风景线。   连纥石烈志宁看了这般壮阔的画面,都不禁心生感怀,对趁火打劫的完颜允中更是恨之入骨,“想当初随本王南下的十万大军,何等恢弘,如今却仅剩五千余人,是本王无能,愧对众将士啊!”   他做出感伤悲凉之状,众人也纷纷安慰他,大骂完颜家的人无情无义,更是将完颜允中骂的猪狗不如,唯有如此,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不等纥石烈志宁再出言抚慰众人,激发斗志,就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闷雷之声,可抬头望天,万里无云,低头望向雷声传来的方向,忽然隐隐感觉到脚下的冰面在颤抖!   不等纥石烈志宁下令,他的坐骑就猛然长嘶一声,不顾他用力勒马,猛然朝旁边的河岸上冲去。   整支队伍开始大乱,不复先前的井然有序,而当骑兵控制不住马匹时,冰面亦在积雪下开始颤抖,发出吱吱的声音,令所有人闻声胆寒。   “快下马!上岸!”   “轰!——轰!——”   一声声闷雷炸响在脚下,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脚下的冰层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让他们心中的侥幸彻底被打破,慌不择路地跳下马背,连滚带爬地朝河岸上跑去。   “轰——喀拉拉——”   随着最后一声巨响,整条河的冰面彻底崩塌,那些慌张混乱的战马一碰到冰水,哪里还顾得上服从主人的命令,嘶叫着在冰水中挣扎,可马背上的束缚和沉重的负担,让它们根本无法在刺骨的冰河中逃离,挣扎得越凶猛的,沉没得越快。   那些金兵也不曾比他们的马运气更好。   有的随战马一起沉入河底,有的只逃了一半,脚被缠在马镫上,跟着被拖下冰河中,哪怕他们昔日也是驰骋在塞北草原,生长在苦寒之地的汉子,也禁不起在寒冬腊月里泡入冰河的打击,身上的甲胄在此时都成了负累,来不及卸甲的几乎瞬间就沉了下去,被刺骨的冰河水一呛,四周被战马踩碎的冰块迅速地在头顶合拢,将他们压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浮起来的机会。   在最前面的纥石烈志宁被这一意外震惊得险些没能反应过来,等他传令弃马上岸之后,又被自己的战马撞了一下,摔倒在冰面上,眼睁睁看着积雪滑落水中,冰河炸裂,身后的马嘶人沸,在这无法阻挡的灾难面前,昔日纵横沙场的无敌铁骑,竟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王爷快走!”副将和亲卫将他扶起来,几乎是一步一摔地朝着河岸边逃去。   脚下的冰面裂开,刺骨的河水将他的士兵和战马吞没,亲卫在最后奋力将他推上河岸后,自己却无力地沉入冰河之中。   纥石烈志宁浑身湿透地呆坐在河岸上,和他一样拼命逃上岸的人不足千人,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冰河中被上游冲下来的冰块撞得沉入水中,那些战马仰天悲鸣,长嘶着沉没下去,冰凌随流水冲下,如利剑般轻而易举刺穿了士兵和战马的骨肉,将整条河水都染成了红色,连天边夕阳映出的半边红霞都仿佛与这流动的血色融为一体。   “帖翰……金木笃……图卓……”   纥石烈志宁一个个念着身边侍卫的名字,看着他们在河中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满是冰雪污泥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朝着大河上游猛然怒吼一声。   “是谁!是谁害死了我大金好男儿……”   “是你自己。”   百步开外的小山坡上,一队人马簇拥之中,方靖远收起了千里镜,摇摇地冲着纥石烈志宁冷笑一声。   “若不是你带他们侵入我们大宋之地,他们又怎会葬身在这冰河之中?你的野心,就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   纥石烈志宁瞪着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浑身更是冷得发抖,“你……你是方靖远?你怎么会在此处?”   方靖远明明是海州制置使,怎会“飞”越过徐州,就带着这么点人马,竟然敢到大金的地盘上,而他和完颜允中拼的你死我活,结果却成全他的功绩,枉他费尽思量,万千防备,最终依然功亏一篑,自以为是败在这条看似毫无遮挡和埋伏的冰河之上。   “我为何不能在此?”方靖远寒声道:“若非定南王你送我的那份新婚大礼,我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为你送行。”   “如此,你可以死得瞑目了吧?”   纥石烈志宁环顾四周,看到与自己一起上岸的,还能站起来的不过数百人,其余人就算挣扎着爬上岸来也被冻得浑身哆嗦,别说作战,连刀都拔不出来了,甚至还有不少人为了逃上来将头盔甲胄刀剑统统扔进了河里,如今根本就不可能再与宋军作战。   他站起身,仰面长叹一声,苦笑道:“枉我自诩孔明再世,机关算尽,仍是中了你的毒计,方靖远,你好狠!以此冰河葬我五千铁骑,如此战功,足以让你在宋人当中称雄,希望你那位君主,能容得下你功高盖主,不至于鸟尽弓藏。”   方靖远冷冷地望着他,“那就不劳定南王费心了。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我送你一程?”   纥石烈志宁与他四目相对,看到他沉沉的目光之中,毫无放松之意,知道今日绝无生理,眼前这位,别说谈和,连投降都不会接受。   而他,英雄一世,末路之时,也容不得自己再弯下腰去。   他转身闭目,朝着那冰冷的河水纵身一跃。   “王爷——”   几个亲兵和副将跟着他一起跳入河中,伸手想要将他拉起来,可从上游冲下来的冰棱犹如一把把利剑,噗噗直刺入他们的身躯之中,血色蔓延开来,那刺骨的寒意将他们迅速淹没,随着河水一并带走。   剩下的那些金兵眼见宋人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们,也只能绝望地跳入冰河之中。   而那些一上岸就被冻得倒在地上,半昏半迷中的金兵,也被宋军挨个推下河去,随着冰河沉入水底。   夜幕降临之后,河中流水已冲走了那些带着鲜血的冰棱,恢复了平静之后,开始凝结出薄薄的一层冰,在月光的映照下,依然能看到下面的河水流动着,单看着荒凉冷清的河面,谁也不会想到,在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之前,这条河如同最凶猛的怪兽,整整吞没了大金骁勇善战的五千轻骑和他们的主人,纥石烈志宁。   那个传说中扶持幼主的再世孔明,就这样默默地沉入冰河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就连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霍千钧都忍不住遍体生寒,难得安安静静地跟在方靖远身边,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方靖远倒有些不习惯了,侧过头看看他的脸色,低笑一声,问道:“怎么?第一次见我杀人吗?纵横沙场的孤胆英雄也会害怕?”   霍千钧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那都是真刀真枪地厮杀,你这样……真的很可怕。当年诸葛武侯就曾因为几次火攻,屠过百万兵,以致有伤天和,英年早逝……元泽,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好了,你坐镇后方,安全第一啊!”   方靖远嗤笑一声,说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打仗何时有不死人的?我们孤军深入敌后,若是不能全歼他们,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回头死的就是我们自己。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你身为一军之将,不会连这点都记不住吧?”   霍千钧挠挠头,说道:“这我自然明白,只是……”他看看方靖远,明明是个谪仙般道骨仙风的人,平日在百姓眼中更是温和善良救苦救难的模样,真正到了沙场之上,设计埋伏,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的模样,竟是连他都自愧不如。   果然,还是因为纥石烈志宁坏了他的洞房花烛夜,着实热闹了小方探花吧?   他们一行不过五百余人,一则是因为海州的骑兵并不多,二则是担心人多更容易暴露行踪,反正他们的目的是设伏拦截,并非正面迎敌,先前也都是以恐吓为主,若是纥石烈志宁真走砀山山谷那边的,他们顶多也就是炸下些山石,能埋了一半金兵就不错了。   所以方靖远才特地让人在山谷路口写下那行“血字”,就是料定纥石烈志宁生性多疑,想得越多的人,就会不惮以最恶劣的形式来猜测他的埋伏之地。   可人的思维总有盲区和惯性。   作为纥石烈志宁,其实已十分谨慎,选择了在他看来最安全的道路,但偏偏他的对手不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将领。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在冰河上做手脚,就是想到了,也未必能成功。   可方靖远不但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他让人准备的□□,是从水师那边要来的。大宋的水师中早已装备了火炮和水下□□等火器,只是平时都用于跟海盗的海战和跟金兵的水战,谁也没想到他会拿去炸冰。   这段河流河阔水深,本就是黄河的主干道之一,哪怕水面冰封千里,可水下的潜流涌动,到开春之后时常会有凌汛发生。   而方靖远让人在上游凿开冰河,看到冰下的鱼儿蹦出来之余,等到砀山山口燃起狼烟,就知道纥石烈志宁中计,唯一能走的最便捷快速回南京的就只有这条冰河。   原本只要在冰河上前行数里,绕过这座山,就可以上岸直奔南京,此地距离南京也不过快马一个日夜的功夫。   就这区区数里的河道,□□从冰下炸开冰面,让他们彻底折戟沉河,永无归家之日。   方靖远知道自己这次做得很绝,但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总有人要去承担这些责任,哪怕是那些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甚至愿意投降的金兵,他也没有放过,或许会被人骂冷血,被人指责杀戮过重,可谁敢说,这些人手上不曾沾过宋人的血?他们若是活着回去,思及近日兵败之耻,是会怕得离开再不敢杀人,还是更加凶残地举起屠刀挥向那些更加弱小的大宋百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方靖远微微一笑,说道:“九郎,我要负责的,是你和这些跟随我的士兵们的安全,我不能给我们和砀山的百姓留下任何后患。以后你也要记住,在战场上,切不可心慈手软。”   “知道了!”霍千钧提起长枪,挽了个枪花,威风凛凛地说道:“这你尽管放心,如今徐州的金兵都知道我霍九爷的为名,看到我的大旗一亮,都得望风而逃!”   “真的?”方靖远深表怀疑,若是没记错的话,上次他还被金兵追得躲藏在人家的地窖里,出来之后,浑身上下臭得换洗了整整三大桶水才洗干净。   “那是当然!不信,等回去的时候,咱们路过徐州,你看我亮出招牌来,吓唬吓唬那些金兵!”   霍千钧算了算行程,又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若是在徐州耽搁了,你回去晚了,阿璃等得急了肯定要找我算账!”   “这你不用担心,阿璃已经北上山东那边,去帮辛使君攻打胶州半岛了。”方靖远轻笑道:“徐州那边,我们倒是真要去看一看,说不定,还正好能碰上完颜允中和泗州的人呢!”   “泗州?”霍千钧一想起自己当初攻下灵璧后,久等援兵不来,徐州被围,生生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被那些猪队友所拖累,战败丢城,身边的兄弟和战友死伤大半,到最后也没几个活着回到海州的。   事后才知道,是泗州的邵宏渊和楚州制置使见他拿了头功,心有不甘,故意拖延出兵,坐视不理。   而现在,他们设计挑拨了完颜允中和纥石烈志宁火并,金国内乱,纥石烈志宁弃城而逃,死在方靖远的手里,邵宏渊难道又要趁机来捡便宜,浑水摸鱼夺取徐州?   “邵宏渊那厮,这是来抢功捡便宜的吗?”   见他一提邵宏渊就气得咬牙切齿,方靖远摇着头笑道:“哪有那么多便宜好捡,徐州的城防当初你也参与了,你以为有那么好攻的?要有那么容易,我又何必费心费力地让完颜允中去打头阵,白送他个城吗?”   “呃……那你说泗州的人……”   方靖远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淡淡地说道:“他们可不知道这便宜不好捡,浑水摸鱼惯了的邵宏渊,就算我劝他,也未必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吧!”   “你还劝他?”霍千钧气哼哼地说道:“这种无耻之徒,你管他去死啊!他要想死你就让他自己上,何必浪费口舌去劝他。”   “你错了。”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其实他有时候跟纥石烈志宁一样,最相信自己的判断,对他们来说,忠言逆耳,我越是劝他不要去徐州蹚浑水,他就越是觉得我要拦他的财路和立功之路。”   “以己度人,他若是看到这等机会,也绝不会让我参与。泗州比海州离徐州更近,我若是不拦上一拦,怎么能赶在他前面夺下徐州呢?”   霍千钧恍然大悟:“他这种人专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你劝他是为了跟他抢功……啊!你是故意的!”   “没错!”   方靖远的笑容一如明月清风,看得人赏心悦目,可眼底毫无笑意,冷冷得带着冰河中凛冽的杀气,足以让人一眼就冷得从头到脚底生寒。   “我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探花:我就是故意的,怎样?打我啊? 第一百三十章 小病怡情   方靖远从未跟霍千钧说过, 当初他知道霍千钧因为泗州守军拖延时机,被困在灵璧,好容易突围赶回徐州, 又撞上徐州城破, 几乎全军覆没, 生死不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若不是因为他,霍千钧现在还是临安城里那个钧容直最帅的纨绔,瓦舍里最风流的公子,蹴鞠场上热火朝天的球手……可以睡最软的床, 喝最烈的酒,吃最贵的菜,他放下了富贵窝里所有享受, 跟他来这里拼搏,从没有要求任何特殊优待, 一样水里火里来去,刀头舔血厮杀在前。   若是他真出事了, 方靖远觉得就算把自己都赔上, 也对不起霍家老头子。   这种自己人捅的刀, 比来自敌人的还要让人恶心和难受。   徐州失守的事, 他一直在自责, 明知道可能会有拖后腿的猪队友,却没有事先提醒赵士程和霍千钧,没有做好预防措施,结果发生了那般惨烈的结果,甚至给岳璃都留下了心病。   就连新婚那夜,因为那场火, 他的洞房花烛夜泡汤了不说,岳璃还失眠了。连着几个晚上,她都没睡好,一闭眼就会做噩梦,梦到徐州府衙大牢那场大火中死去的人,方靖远最后不得不给她用了药强制性让她休息了一天一夜,才让她缓过劲来。   这一笔笔的账,方靖远都记在内心的小本本里,等着跟那些人算呢。   只是这些,他并不想跟霍千钧说得太清楚,让这二货知道人心险恶就行,指望他去算计别人,还是免了吧。   果然,距离徐州不到百里之时,前行探路的斥候就回来禀报,说泗州和楚州两军趁着完颜允中和纥石烈志宁争夺徐州时,趁虚而入,拿下了徐州以南的几个县城,眼下已包围了徐州,准备攻城。   只是,抢夺战利品和城池时,他们都争先恐后,而如今到需要真刀真枪上去攻城时,两方都各据一方,等着对方先出手。   霍千钧闻言立刻跃跃欲试:“要不我们也上去插一手?”   方靖远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时机未到,留着让他们自己折腾吧,我们眼下的重点在山东。中原……他们既然看重,就由得他们去争吧!”   他小本本上的账尚未清算,眼下海州和山东尚有一大堆事务亟需他处理,他眼下还是个“重伤不起”的病人,自然不能在徐州战场露面,还是早些回去,稳住海州的基本盘,着手准备拿下山东后如何防备金兵的反扑和南宋朝廷伸来的手吧。   赵伯圭派来的樊十三娘无功而返,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后手,这都不可不防。   “走啊!还舍不得吗?”方靖远见霍千钧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不觉失笑,“难道还想去跟完颜允中咋打一仗?邵宏渊肯定会十分乐意你去打头阵当炮灰,有你上去他就可以继续坐等机会捡便宜,对不对?”   “你又提那个混账!”霍千钧一听到邵宏渊的名字就来气,悻悻地说道:“我早晚要回来把他们都一锅端了!”   “行啊,记得就行。”方靖远笑笑,拍马前行,“走吧,反正他们在这里,一个也跑不了。”   他们直接从徐州以北的黄河离开,城中守军已换上了完颜允中的人马,这是一年里徐州第三次易手,城头王旗变了又变,城中的百姓早已麻木,无论谁来谁去,他们都关起门来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成了外面争斗火拼中的牺牲品。   金军的哨探就算看到了这队人马,没看清他们的旗帜,也只能猜测他们的来历,并不敢靠近询问。   直到过河远离金军防线后,方靖远方才让人打出了宋军旗帜和霍千钧的“霍”字大旗。他并没有打算将这一战的功劳包揽到自己身上,甚至都不打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装病”金蝉脱壳去干掉了纥石烈志宁。   不过这一番来去匆匆的冬日急行军,也将他累得够呛,一回到海州,这装病就成了真病,当晚就开始发烧起来,急得霍千钧连夜跑出城去把云台书院医院院的钱太医给“请”进了方府。   钱太医给方靖远把了下脉,就狠狠瞪了霍千钧一眼,问道:“使君是文官知道吗?要一个文官日夜兼程出去打仗,你们这些武将都死光了吗?”   他的嘴虽然刻薄,可医术了得,挨骂霍千钧也得低头忍着。   “是是是,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该带他一起去。但使君非要去,我们也拦不住啊!钱太医你就赶紧开药方,我去抓药熬药,元泽自幼身子弱,可捱不得这般烧法。”   钱太医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他不知爱惜自己身体,烧傻了也是活该。”   嘴上虽然说得狠,放下方靖远的手就去书案上拿起毛病,霍千钧急忙奉上已经研磨好的墨汁,钱太医手下笔走龙蛇般开出药方,上面写的字霍千钧居然一个都认不出来,不禁有些挠头。   “太医啊,你这药方……我怎么一个字也看不懂呢?”   钱太医翻了个白眼,“要是连你都能看懂,岂不是人人都能看懂,这药方还有何意义?去去去,拿着去回春堂,那边的掌柜是我徒孙,他认得药方,能给你抓药就行。”   “好吧!”霍千钧倒是没吐槽他们的“保密意识”,拿了药方就亲自去抓药,完全忘了钱太医回去之事。   倒是钱太医留下来照看着方靖远,见他的书童方波取了坛烈酒来,要给方靖远擦身,不禁有些意外。   “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波急忙答道:“先前府中若有人风寒高烧,使君都让人以烈酒擦拭四肢、腋下和后颈处,说是这样可以降低体温,避免高烧时间太长烧坏了脑子。”   钱太医抚须颔首,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如此,老夫亦曾听说过使君推行烈酒消毒之说,想不到还能用于退烧。这酒倒一碗来,与我尝尝。”   方波不敢不听,另外取了个干净的白瓷碗,倒了碗酒给钱太医。   钱太医端起来只放到鼻前闻了一下,就眯起眼来,“这酒够劲儿!”说罢,端起来便喝了一小口,只觉得一股火辣辣的液体沿着喉咙流入腹中,然后便在腹中点燃了一把火,随着血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暖洋洋得让人如同浸泡在温泉之中,整个人熏熏然沉浸其中,完全不记得原本是在干什么,现在身在何处。   “好酒……”钱太医放下酒碗,意犹未尽地赞了一声,身形一晃,两眼一闭就要栽倒,吓得方波急忙上前扶住,却见他已双目紧闭面带微笑地打起鼾来。   显然,这位是一碗倒。   方波哭笑不得地将钱太医扶到了了侧厢房中休息,再回到房中时,正好看到方靖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怎么回事?我喝多了吗?这么大的酒气……真热……现在是几时了?”   “现在刚过寅时,”方波小心地给他盖上锦被,说道:“使君你过于劳累,发热昏迷,霍将军请来了钱太医给你诊治,方才是小的在给你用烈酒擦身退烧,用的是上次使君提纯的烈酒,只是刚才钱太医要尝尝这酒的烈度,结果才喝了一碗就醉倒了,小的便将他安置在侧厢房休息。”   方靖远只觉得浑身发烫,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迷迷糊糊听他说钱太医居然一碗烈酒就醉倒,便说道:“这酒提纯过,度数太高,寻常人喝不得。以后切记,用于消毒退烧的药酒,可不能再拿出来给人喝了。”   “小的记下了。”方波连连应声,见他面色绯红,眼神迷离,知他尚未退烧,便问道:“使君若是不舒服,小的再给你用烈酒擦擦身子?方才钱太医要尝酒,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擦身……”   “交给我吧,你先退下。”门口传来个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轻喘,显然是先前跑得急了,气息尚有些不稳。   方靖远抬眼望去,却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岳璃,当下便努力挤出点笑容来,“从玉……你怎么回来了?”   “我若是不回来,你是不是都不打算让我知道你病倒了?”岳璃冷着脸走进房中,从方波手里接过布巾,走到了床前,方波非常有眼色地行礼退下,出门时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以免再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去。   尤其是很快会回来的霍将军,经常都会“不识时务”地破坏使君的好事,身为使君的书童,站好门口的岗位,义不容辞。   方靖远张张口,刚想解释,就被岳璃掀开了锦被,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原本就烧得发烫的脸,愈发热得可以煎鸡蛋了。   “擦哪里?”岳璃也是看到他只穿了身白色的中衣和长裤时,才意识到“擦身”这词的内涵,远比她先前想的要多,不由面上一红,下意识地转头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会不会冻着你?若是再着了凉风怎么办?”   “不会的。”方靖远看到她脸红,自己就冷静下来了,虽然发烧烧得有些头晕,这会儿也清醒了不少,“屋里烧得有地龙,不冷。你将那布巾用烈酒浸透,然后帮我擦擦四肢和腋下就可。”   他很是自觉地脱了中衣和长裤,用被子搭在身上,先露出两只胳膊来,“有劳娘子了。”   两人洞房之夜被人搅局,之后便忙着捉拿奸细和对付徐州之敌,各种分头行事,都忙得不可开交,连作息都很难配合在一起,这竟是婚后近半月里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时两人单独相处,也不知是地龙的温度太高,还是因为方靖远发烧的缘故,连屋里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岳璃这才发现自己抢来的这个活真不好干。   她也不是没给海州狸的姐妹们包扎过伤口,用烈酒消毒退烧就算没亲自干过,也看到绣帛儿做过。可那些人,如何能跟方靖远相比。   这是她名正言顺业已拜堂成亲的夫君,本来就是最亲密的人,可似乎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可以亲密到如此地步。   方靖远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又高又瘦,在旁人看似仙风道骨,在她看来却是有些太瘦,没想到脱下外衣后,伸到她面前的手臂和刚才惊鸿一瞥的胸膛竟然还有点肌肉,只是跟他那永远晒不黑的脸色一样,白得发亮。如今因为发烧而微微泛红,她用浸透烈酒的布巾擦过时,更是一擦一片红印,仿佛在肌肤上氤氲而开的云霞,喷薄欲放。   她忍不住低下头,免得被他看到自己脸上泛起的红晕,可擦过他的手腕,滑入他的掌心时,却突然被他握住了手,十指交缠,他的体温灼热得烫人。   “怎么不敢看我么?”她低着头,却露出一截修长的颈项,被白色的中衣裹着,如天鹅般优美的弧度中,亦染上了红色。方靖远握住她的手,故意抬头在她耳边问道:“是怕我吗?从玉……”   但凡他唤出她的字时,声音似乎都带上了一股魔力,滚烫的气息从耳廓传入,一直烫到心里去。   “你在发烧……”岳璃从不知自己竟会有如此软弱的时刻,竟然都无法挣脱他的手,或许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怕伤到了他,甚至……在内心深处,她自己也隐约在期盼什么,可现在这个时间,着实不对。   “那就等我病好了。”方靖远轻笑了一声,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刚刚撑起的力气也跟着散尽,向后一仰,满足地躺回枕上,却不肯松开握着她的手,“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好好休息几日,不上班不工作,蜜月是没法过了,好歹也得有个一周的婚假吧!”   “蜜月你不知道是吧?是我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妻要去度蜜月,一整月什么都不干,享受两人世界,吃喝玩乐睡到自然醒,完全不用考虑工作……唉,那日子多好啊!”   到了大宋朝还被迫打工当社畜的方靖远十分怀念自己最初的宅男生活,反正也跟岳璃说出了自己的最大秘密,两人独处时,他也就肆无忌惮地给她讲一些自己在千年之后记忆中的世界。   正因为享受过太平盛世的幸福生活,在这里才格外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帮助更多人摆脱乱世之苦。至于什么权利游戏,他玩不来,也从未想过。哪怕现在被迫要在棋局中应子,他仍然希望,能竭尽所能地,在自己家中保持真正的自我。   或许是烧糊涂了,不自觉地放下了平日的拘束,方靖远索性枕靠在她膝上,享受这难得的二人时光。   岳璃无奈地被他抓着一只手,只能用一只手来给他擦酒,听他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闻所未闻的“风俗”,还要防止他捣乱,无奈之余,心底也浮出一丝丝甜意。   她能体会到,他有意在拉近彼此的距离,他不希望两人之间“相敬如宾”,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般缠着她嬉闹,摘下了师徒的滤镜后,真实的他,比她原来想象的,更容易亲近,更……可爱。   “阿嚏!”方靖远打了个喷嚏,抬起头来狐疑地望向她,“从玉,你在腹诽我!”   “我没有,你着凉了吧?穿上衣服!”岳璃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手,控制着它认认真真地擦完了他的两只手臂和腋下,可还是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胸口,就被肌肤的热度和心跳的幅度惊了一下,差一点点就上手去摸了……好在他喷嚏打的及时,她立刻转头拿起他的中衣给他披上。   “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你帮我!”方靖远理直气壮,“我是病人。”   他故意挺起胸膛,却失望地发现岳璃头也没抬,迅速地给他穿上了中衣,系上了衣带,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病人果然缺乏魅力,他都这么努力地……依然失败。   还好,还有腿没擦……   岳璃将剩下的烈酒倒在盆中,另外拿了块干净的布巾放在里面,端到了床前,“你既然能起来了,腿……上面你就自己擦吧!”   “我去看看霍九郎有没有给你拿回药来!”说罢,她转身便逃也似地冲出房门,一口气冲到府衙的校场上,跑了好几圈又抓了几个当值的侍卫和衙差来打了几架,借着考校他们武艺的机会,发泄了一下憋了半天的火气,总算熬过了这一关。   看到她“夺门而逃”,方靖远先是傻了眼,仔细想想她先前的表现,就忍不住笑了。   自己擦就自己擦吧,毕竟……还没过最后一关,未曾真正坦诚相见过,害羞也是难免。   只是这霍千钧出去拿药的时间,未免有点太长了吧,从天不亮就出门,现在……他转头看看窗外,烛火未灭,窗外已是天光大亮,起早的士兵都开始训练巡逻,那小子居然还没回来。   他却不知,霍千钧去了回春堂,药铺的门还没开,他锤了半天才叫出个学徒,得知掌柜和坐堂的大夫都不在,又跑去人家家里把人请来抓药,来回一折腾,等回来时,都已经过了辰时。   “你不知道,给你抓药有多麻烦……以后你还是少出门,少生病,真是太吓人了。”   霍千钧一边抱怨,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汤药端给方靖远,“听说阿璃连夜赶回来看你了,人呢?”   方靖远苦着脸说道:“谁让你回来那么晚,已经走了。”这药还没进嘴里,光闻闻就已经能感觉到里面的苦涩味道,他就有些愁,“我的烧已经退了不少,感觉也好多了,能不能不喝这药啊!”   “那可不行。”霍千钧幸灾乐祸地说道:“生病就得喝药,当初你怎么说我来着。男子汉大丈夫,流血牺牲都不怕的,还怕喝点苦药汤?要是你不喝,我就去找钱太医,让他再给你加点……”   方靖远翻了个白眼,“呵呵,你去啊,钱太医要尝尝我提纯的药酒,一碗倒,在隔壁睡着呢!”   “这么厉害?”霍千钧眼睛一亮,“给我也尝尝!”   “那不行!”方靖远断然拒绝,“这是专门用来消毒和退药用的药酒,度数太高,不能随便喝。”   “嘁!我才不信呢!”霍千钧在屋里搜寻了一圈,视线落在了桌上的酒坛上,走过去抱起来掂量了一下,“还有点,归我了。你可赶紧点把药喝了,钱太医可是让我盯着你的,嘿嘿,你若是不肯自己好好喝药,那就让我来帮帮你?”   他挑挑眉,邪恶地一笑,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朝着方靖远走去,“我可是最近刚学了几招,别说灌药,灌什么都很熟练……”   好汉不吃眼前亏,方靖远看到他不怀好意的笑容,果断端起碗,眼一闭,一口气咕嘟咕嘟全倒进嘴里,直接咽了下去,就觉得口中瞬间充满了那药汁的味道,苦、涩、咸还有些辛辣和说不出的臭味,简直令人无比反胃。   “呕……”   他差点要吐了出来,霍千钧却立刻跳起来说道:“钱太医说了,你要是吐了就再喝两碗!”   “我……我不吐!”方靖远咬着牙,忍了下去,“你就不知道给我准备点蜜饯之类的,清清口吗?”   “蜜饯?”霍千钧嗤笑道:“那不是小娘子吃的东西吗?元泽你也要?”   “不要了……”方靖远觉得自己早晚会被他气死,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倒碗清水给我好了……”   “好吧!”霍千钧转头看到桌上的水壶和几个茶杯,刚倒了一杯水,忽地眼珠一转,又悄悄地用身子挡着,在其中一个茶杯里倒了一杯酒,端着那杯酒走到床边递给了方靖远,“来,喝了清清口吧!”   方靖远已经被那碗药已经苦得怀疑人生,完全味觉和嗅觉失调,端起茶杯来就干脆地一下全倒进了嘴里,那火辣辣的味道瞬间取代了满口的苦涩,刺激得他一下子瞪大了眼。   “噗——”   “霍九郎!你给我喝的这是什么?!”   烈酒如火,一下子烧红了他的脸,气恼地瞪着霍千钧。   “酒啊!你不是说钱老太医一碗倒吗?”霍千钧嬉皮笑脸地说道:“我看看你喝一杯会怎样?”   “你……”方靖远狠狠地瞪着他,可是酒意上涌,本就刚刚退烧的身体更是虚弱得完全无法抵挡这汹涌的醉意,手一垂,茶杯落地,人也跟着向后一仰,彻底醉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呃?!真醉了?!不是吧?”霍千钧也傻眼了,过去摇晃了他一下,“喂喂,方元泽你别吓我?不会吧?一杯倒?”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霍九郎,等你成亲的时候,你家的酒水我包了。   小霍:哇哦,多谢多谢!   小方:我一定会酿出最烈的酒,给你做交杯酒! 第一百三十一章 意外之财   次日, 霍千钧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水师训练。   钱太医虽然喝得多,年纪大,倒是比方靖远先醒来, 知道霍千钧居然给方靖远喝酒, 哪怕是一小杯一口倒了, 也把霍千钧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在方靖远是风寒之疾,酒有升提之性,引药力上行发散,祛风散寒,活血通络, 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帮他发散了药性,并未坏事。可若他是其他病症, 这一杯酒下去,只怕就要坏事。钱太医自然不会把好的方面说出来, 而是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明白其中厉害, 以免以后再大意出事。   这还不算完, 出去训练回来的岳璃知道这事儿后, 揪着霍千钧又出去练了一回, 下手比对谁都狠。   于是他就变成了这模样。   钱太医连药酒都不给他, 说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就挨着吧。   挨着还不算,还被赶去水师那边训练,天知道霍千钧自从在钱塘江潮弄“丢”了方靖远一次之后,就差点对下海心里障碍,被赶上船那叫一个痛苦, 可又不敢不去。谁让他一时胡闹,给病人灌酒,按钱太医的话说,没揍死都是给他手下留情了。   霍千钧自知理亏,委委屈屈地上了船,开始晕船吐啊吐的直想哭,对自己那“一机灵”真是后悔的无以加复。   几乎同一时刻,方靖远也终于醒来,却是想吐都没吐出东西来。   “我喝醉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你说霍九郎把我灌醉了?怎么可能……我明明酒量很好的啊!”   就是因为发现临安十几家正店上百种酒都没有他想要的纯粮白酒,他才会自己动手弄了套蒸馏提纯的工具来做这种烈酒,在实验过程中自己也没少喝酒,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清楚,怎么可能一杯倒?   这不科学。   再想想先前钱太医也是喝了一碗就倒了,方靖远不禁有些怀疑,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这酒的问题。   钱太医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怀疑起来,他也是“酒精”考验的老饕,尤其爱喝酒,曾经号称是没有他尝不出的酒,如今居然被一碗酒放翻,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事儿不查个清楚明白他还真是不甘心。   只是酒坛里的酒没剩多少,岳璃又去找了方波来,问他这坛酒是从哪里拿来的,还有没剩下的。   方波吓了一跳,“先前使君让我帮这蒸馏那些酒水,一整缸酒最后也就得了这么一小坛,说是专门用于消毒和退烧的。我怕药力不足,就又滤了两遍……莫非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方靖远扶额不已,“下次不用多次提纯,度数太高也不好,我这次算运气好了……”   还好这时候都是纯粮酿造,不是工业酒精,否则他和钱太医真是……这事儿也提醒了他,回头交代人做事时,不能光说一句就完了,尤其是工业方面,这操作流程和步骤一定得严格掌控,决不能随心所欲,这次是运气好,万一再有别的问题,那真是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方波这才明白是自己“多此一举”险些闹出事来,后悔不迭,连连道歉。   “这样不怪你。”方靖远倒也没有为难他,“当初是我没说清楚,想着你多做几次实验看看哪种配比最好,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   钱太医则凑过来问道:“你这提炼烈酒的法子倒是不错,跟道家炼丹之术有些相仿啊。”   方靖远意外地望向他,“钱太医还懂得道家炼丹术?”   钱太医得意地说道:“老夫活得日子够长,总要多学点东西才是。虽说道家那些什么长生丹不死药的都是无稽之谈,可这炼丹的法子跟医家亦有相通之处。先前医药局定下几种成药,以丹、丸、散、浆为主,其中丹丸的炮制手法,有些就是从炼丹术简化而来。”   一想起那碗让自己生不如死的汤药,方靖远就对药丸的兴趣更大,“若是将汤药能做成药丸,成药便于携带,一些寻常病症,比如感冒发烧拉肚子之类,就可以无需临时抓药熬药这么费时间,吃点药丸便可,岂不是方便许多?”   中成药在后世十分流行,只是不知现在的制药技术发展到了哪一步,为了自己以后吃药的福利,方靖远还是决定竭尽所能帮助钱太医开阔一下思路,若是能现在就制出各种感冒退烧药来,不光是他,还有那些出门在外的,上阵杀敌的,都不必为些许疾病困扰,不方便买药熬药的时候,就只能靠自己身体硬扛,等到将小病熬成大病,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钱太医白了他一眼,说道:“听说绍兴二十一年朝廷就已在临安惠民药局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制成药出售,药价不足时剂三成,照你说来,这般就可解除病患之痛,可你知后来如何?”   “如何?”方靖远以前是真没注意过太平惠民和剂的事,没想到原来早已有了官方药局,却不想老太医的态度却并不赞成的样子。   钱太医叹道:“你这心思与先帝相同,政是仁政,用心良苦,只可惜这药能医病,却治不了人心。这成药合剂之中,看不出原本的药材模样,又是大量生产,就难免有人从中舞弊,贪赃枉法。药局上下的官吏和药生勾结,以次充好也就罢了,更有些人,用樟脑充片脑,台附易川附,这等成药,如何能去病止痛?救死扶伤?”   “呃……”方靖远默然。   但利之所在,总有人不顾道义,丢了良心,谋取暴利。这假药次药,自古有之,屡禁不绝,钱太医说得都是轻的。后世为何对中医和中成药诸多诟病,往往不是因为药方的问题,而是出在药材和制药过程。还有那全厂只有一只鳖的鳖精,吃不死就行的各种保健“药”品,与药局那些人又有何不同。   见他彻底蔫了,钱太医倒开始安慰他,说道:“其实你这法子也不是完全不行,我那几个徒弟的药铺里,也有些成药出售,但大多是消暑丸药和滋补之物,还有些止血散剂。当真伤寒之症,还是得去医馆把脉问诊,须知这开方之事,定得根据病患体质,对症下药,而非一剂解百毒。”   “多谢太医指教,我明白了。”方靖远明白过来,倒也不再强求,只是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既是如此,那我的药已经开好,是不是可以做成药丸……实在不行,别那么苦也可以啊……”   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钱太医先是板着脸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难道使君不懂?”   “知道……利于病不利于心嘛!我懂了。”方靖远蔫蔫得没了脾气,“等这感冒好了,我的胃口也没了……人生艰难,实在太苦了……”   “好吧!”钱太医终于没忍住,还是笑了出声,“今天的药喝完,我让人给你做成蜜丸送来,可不能再少吃了,这药剂量不足的话,吃了也白吃,到时候病情反复,会更难治愈,明白?”   “明白明白,多谢太医!”方靖远长出了口气,哪怕是大药丸子,也好过那苦汤,这下点头点得飞快,又得寸进尺地问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伤药散剂在药店有售吗?能不能定制一批,配发军中,最好是能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可以缝制在衣带上,这样方便携带,万一受伤也可以及时止血。”   “这没问题。”钱太医说道:“医学院那边的学生近来正好在做金创药和止血散,我到时候安排她们按照你说的要求做好药包就是。云台山那边有不少村民采药卖到医学院来,若是大量制药怕是还有些不足,能不能帮我们再开点地方做药园?”   “行,最近又有两批流民逃难而来,正好收容在外城,让他们开荒种些药草,工钱我这边出就行。”   方靖远对此乐见其成,“山里的荒地不适合种粮食,种些药草倒是很合适,只是一般的流民不懂得种植药草,还得钱老您安排弟子们去指点指点,以免他们种不好还耽误了你们用药。”   钱太医满意地点头,又忽然问道:“使君可认得雁荡宁氏中人?”   方靖远一脸茫然,“雁荡宁氏?未曾听闻,不知钱老为何提及?”   钱太医轻咳了一声,说道:“宁氏本是书香门第,出过几名进士,家中有一女婵媛,自幼体弱,好读医书,为行医而出家,如今听闻海州医学院亦招收女子行医,特地请人送信与老夫……”   “好事啊!”方靖远闻言大喜,急忙说道:“还请钱老回信与她,无论是来当老师还是来研习医术,我们都十分欢迎,最好她也能在这里开家医馆,带些弟子出来,也可以替钱老你分忧啊!”   钱太医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如此“求才若渴”,当即呵呵一笑,说道:“她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过几日就到,届时若是使君门下的人见到,万望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方靖远没想到云台学院的名头才打出去没多久,竟然就有自己送上门来的老师,高兴得连病都好了几分。   等了几日之后,方靖远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开始恢复正常工作,处理府衙堆积如山的公文时,绣帛儿便带着宁氏的这位女道医前来拜访。   方靖远这才知道,原来宁道医还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她自己外,还带了一男三女四个徒弟,最大的十四,最小的不过五六,都是身有缺陷的孩子,跟着她千里迢迢行来,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宁氏见过使君。”宁婵媛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女子,容貌算不得十分出众,却因温和慈悲的眼神别有种独特的气韵,让人看着十分舒服,有种如沐春风般的亲近感,而她身边的几个徒弟,却都眼神警觉而敏感,像是经历过不少事的,哪怕到了府衙行礼之时,仍带着几分疑虑和不安。   方靖远连忙让她和弟子们免礼,说道:“宁道医一路辛苦,本官已着人给你们在云台书院准备了住处,若有不足之处,尽管告知书院管事,本官已跟他们说过,但有所需,尽管开口吩咐便是。”   宁婵媛向他行了个礼,说道:“久闻方使君体恤百姓,治下无论男女老弱皆有所为,贫道亦是走投无路,特来求助于使君,望使君能赐予一隅清修之地,容我们师徒自力更生便可。”   方靖远一怔,不明白她所求为何,谨慎地说道:“本官听闻宁道医在雁荡行医,颇得民心,由百姓自发捐助以修建道观,不知为何会有走投无路之说?烦请道长明言,但凡不违背大宋律例者,本官必当竭力襄助。”   宁婵媛听出他话中含义,合法的可帮,违法徇私的他也爱莫能助,不由苦笑一下,说出了自己来此的原因。   雁荡宁氏其实世代是居住在浙江温州,也是传承上百年的书香世家,宋代很多文人秉承“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说法,在读书应试之外,也学习医术,而宁婵媛的父亲宁璧是绍兴年间的进士,在宁家也算是小有威望。然而宁璧仅有宁婵媛一女,又自幼多病,在道观中寄名,为调养身体跟着读了不少医术,渐渐就对草药之学入迷,年过及笄后不但不肯嫁人,还要出家继续行医。   问题就在于宁璧不肯过继族中子弟,而宁婵媛出家之后,宁璧干脆将自己名下的房产田地都划归女儿名下,免得自己百年之后女儿无人照顾。他活着时有官身压得族中无人敢言,可他前脚去世,后脚就有人抗议宁婵媛身为出家人,霸占宁氏祖产,要她过继族中子弟继承家业,否则就要她将家产归还宁氏。   而此时,宁婵媛的道观里已经收养了好几个被人遗弃的孩子,都是身怀重疾或残疾,眼看着养不活了,就悄悄丢在道观门口,她养活了,有的被人带回去,有的则留下成了她的徒弟。   行医二十年,她带出了不少弟子,可等到她需要帮助时,第一个反水的就是她的大弟子,昔日被弃的孤女,如今已嫁入宁家,为了宁家所谓的家族名声,不惜污蔑她篡改亡父遗嘱,霸占宁氏宗产,甚至还误用药草害死过人命等等。   平日里求医问药时,当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化身,求她赠药救命,可人非神仙,又不是所有病都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的。有宁璧在时无人敢上门闹事,如今眼看着宁家自己都来拆台,那些早就觊觎她的医术和道观的人,便一个个都冒了出来。   宁婵媛一直都被父亲庇护,昔日也是被人捧为神医在世,着实未曾想过,父亲一朝去世,从族人到昔日的病人,就会一个个都变了脸,甚至连自己亲手带大,嫁入宁家的徒弟,也翻脸给了她最重的一刀。   她寡不敌众,又没法证明道观的所有权,这本就是记在宁氏的祖产,就连官府都站在族长那边,要她偿还祖产。还是她先前曾经救治过的一个病人,悄悄告诉她,昔日曾主张独立女户的小方探花如今是海州制置使,在海州所办的云台书院中设有医学院,男女兼收,建议她去海州另开药堂,以免再受宁氏的辖制。   云台医学院打得是钱太医的名号,而宁璧早年曾与他相识,宁婵媛得知他在此处,便果断私下里折价买断了手中房产和田地,将契书都托给中人办理,自己则带着这四个弟子搭成商船,一路北上来了海州。   她并非求方靖远替她申冤报仇,只求在海州能有一处清修之地,供他们师徒栖身便可。   方靖远大为意外,问道:“宁氏如此做法,有悖人伦,侵占财产,若是你愿意,本官愿修书一封,寄与温州知府,请他派人查明宁氏之过……”   “使君好意,宁氏心领了。”宁婵媛却摇了摇头,婉言拒绝,“家父留下能带走的,我都已经带走,带不走的,便是留下也无妨。毕竟我出身宁氏,也算还了出身的因果。至于其他人……”   她淡淡然地一笑,说道:“其实贫道的离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呃,方靖远没想到这位竟如此豁达大度,行迹近乎圣母,倒也敬佩,反正云台书院在建设规划时,就在后山修了不少小院专门作为特聘老师的宿舍,而如今闻名而来的大儒和名家并不算多,时不时还要他和辛弃疾去讲课撑撑场面,就让人带着宁婵媛和她的弟子们上山自选了个院子,至于她是当做宿舍还是改建成道观清修,便随她自愿,并无强求。   可后来他收到了温州的来信,才知道这位所说的惩罚,并不是唯心主义的因果报应,而是实实在在的现世报。   原来宁氏祖居所在的村子,背山而居,有山涧流溪,本是一块风水宝地,宁氏的祖坟也在山间,家庙和道观都是为此而建。他们只知道宁婵媛自幼学医修道,在山中采药为村民治病,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免费行医赠药,却不知她亦是替宁家镇守此地风水局的阵眼之一。   宁婵媛之所以离开,干脆利落地远赴千里之外,就是不想被他们夺产之后再发现这个秘密,将她囚禁起来,对她而言,失去自由,那才是最悲惨的结局。   更何况,她离开之后,不光是宁家村的风水变差,没有她的精心照料,药圃荒废,百草丛生,那些曾经靠采药赚钱的村民这才发现,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给他们治病的道医,还有一条原本可以让他们生活得更好的生财之道。   宁婵媛临行之前,将她原本种植的草药都采割带走,带不走的也一把火烧了,她平日看着温和善良,妙手仁心,可当这些人以为她软弱可欺,步步紧逼,踩到她的底线时,她也并没有像方靖远所想的那般圣母。对于宁家村的人而言,断了这些草药,没了宁婵媛这个阵眼,原本一直庇护他们的风水宝地格局已破,如今还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会一年年破败下去,昔日富饶的山村,将不复存在,而那座物产丰富的大山,其中的猛兽不再受拘束,将重新占据山林,不再给他们靠山吃山的机会。   这才是宁婵媛对他们的报复和惩罚,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失去的一切,看着曾经唾手可得的财富变成可望而不可及。   方靖远这才知道,原来宁婵媛那些可以药到病除的草药,根本不是山里野生的,而是她自己培育的,她的长处,不仅仅是会采药治病,而是培育药草。   钱太医之所以看重她,原本也是看重她对药草的认知和她手中一些高价值的野生药材,可没想到把人请过来之后,才发现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宝藏女人。   “看看,这边都是她带着弟子们新开的药田,正好借着山上的温泉,这片地方也不上冻,用了大棚育苗,才不过一个月,就已经出苗了。”钱太医带着方靖远去看那几片药田,简直高兴得快要把本就日益稀疏的胡子都给扯掉了,“宁氏听说你要止血散和金创药,这次大多种的都是三七、大蓟和艾蒿,等到夏季采割之后,就能大批量生产,看样子,这云台山也要变成一座宝山了啊!”   方靖远好奇地问道:“钱老的意思是,宁道医在此,也改变了这边的风水?可她是个人啊……这道家玄学,真有如此厉害?”   钱太医面露高深莫测之色,深沉地说道:“你既然也知道这是玄学,自然玄妙不可言语。我原本也以为只是道家传说,如今看来,宁道医果真有些本事,能在山中寻觅上风上水之处,种植的草药也是得天地灵气,引风聚水,方能有聚灵生机之效。”   “你没见,这几个月她带着院中子弟和民夫在山中引出山泉,加上你让工学院研制的自来水竹管,如今学院里可以直饮山泉,无需上山挑水。而山中温泉和地脉之上,都被她打理成药圃,吸引了不少灵禽异兽,这山中生机已现,可见这道家玄学,也绝非空穴来风。”   先开始方靖远还听得一脸神往,到最后听着听着觉得十分耳熟,这怎么那么像是环境科学治理方案呢?   科学探索,地质研究,水文利用,环保种植,野生动物养殖,生态综合治理,将荒山变为青山,让青山绿水成为金山银山……   感情这位宁道医,所用的道家玄学,原来是生态科学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方博士:玄学发家,科学致富,你,值得拥有! 第一百三十二章 道家种植   有人说,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现在,方靖远看到, 原来科学的尽头也可以是玄学。   说不定, 道家那些水火风雷符咒, 就是对自然科学的另类探索。只是不同的方式,因为时代不同的理解,表现的形式不同,最终给予的定义和评价也截然不同。   看到宁婵媛将这片原本有些荒芜了的山开出山泉来,种出草药来, 眼看着荒山变成青山,方靖远不得不相信,某些古老而神奇的玄学, 真的可以为科学指明前进的方向。   “使君?钱太医?”穿着道袍的宁婵媛看到方靖远和钱太医过来,同样十分意外, “二位亲自到此,贫道有失远迎, 还望见谅。”   “宁道长不必如此客气。”方靖远热切地说道:“道长自从到海州以来, 一直如此辛苦, 为海州治理荒山和种植药物做出这么大的贡献, 应该是我来感谢你才对, 如何能让你相迎。”   “就不知这些草药是不是必须你亲手种植才行?我们可否派人来帮忙,再多开一些地?”   宁婵媛被他一连串的话说得有些愕然,懵懵地摇摇头,说道:“无须我亲手种植,这片山中有温泉地热,本就适合不少草药习性, 我只是随便种了点。这些事都是我平日做惯了的,使君不必如此多礼,反叫贫道惶恐。”   “呃……”方靖远略有些尴尬,转头看了眼钱太医,着实拿捏不准跟这位身怀绝技的道长说话和相处的方式,只好求助于人。   好在钱太医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十分善解人意地对宁婵媛说道:“媛娘不必如此,方使君与朝中那些相公们不同,莫说你我,就连码头和商埠的贩夫走卒,他都一视同仁。今日来此,其实是向你请教治理荒山的办法,也想请你多收几个弟子,或者在我们书院中开课授徒。”   “我?”宁婵媛吓了一跳。她在族中时,哪怕避居山中出家,也时不时会听到有人说她克父克母,出生就克死了阿娘,累得父亲一生孤独,至死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都没有,若非她还有一手医术,经常给村里人赠药,还不知会被说得多难听。   到了这里,无人打扰,单独的院子完全归她和几个弟子所有,出门就是青山,最适合她这样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的性子。   原本只是习惯性地看到有空的地就洒点种子,后来因为钱太医说要给海州军配备止血药包,需要大量草药,她才进山去引了泉水出来,带着弟子们开荒种药。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自己一点傍身的生存之技,算不得什么,却没想到,竟会惊动了身为一州之长的方靖远。   宁婵媛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她虽然医术出众,可一直在山村道观行医,并未去过温州和临安,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自家的进士爹爹,还记得身为学官的父亲威严甚重,自己在他面前都不大敢,与一般的官员不同啊!   “我所学的不过是些浅显的医术,与钱太医相比差之千里,岂敢开课授徒,误人子弟呢?”尽管得到方使君的赞许十分荣幸,宁婵媛还是婉言谢绝,“更何况我也不擅教徒,连我那几个弟子都未曾教好,还时常麻烦钱太医和绣娘她们。”   方靖远见她说得如此诚恳,显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真心以为他只是来求教医术的,不觉感叹地说道:“宁道长真是过谦了。或许,你还不知道,你在此开山对我们的意义。”   “啊?我只是种了些草药而已,寻常药农都会做的……”宁婵媛听他将自己捧得如此之高,愈发不解。   方靖远只好坦白跟她解释,说道:“道长有所不知。在你来之前,我们曾经大肆开采云台山,从树木到山石,都被砍伐和开采去筑城之用,不过半年的时间,昔日满山青松翠柏就少了大半,如今海州的人口不断增长,可山里的产出越来越少,若是这样恶化下去,就会影响到整片地区的生态环境。”   “所以说宁道长你来得正是时候,替我们修复了此处的风水,还带着大家种植草药,若是能将这风水学和草药种植的窍门传授出去,让更多被荒废了山野重新焕发生机,给更多人工作和赚钱的机会……”   “宁道长,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属于你的功德啊!”   听出这位道长淡泊名利,并不在乎金钱,反而更在乎修行,方靖远就灵机一动,继续说道:“我已经将道长所做之事公告于海州百姓,大家自愿发起为道长修建更好的道观,也想送自家子弟来向道长学习,若是道长不愿亲自授课,也可以让弟子们代为传授,至于这些简单的体力活,就让弟子们代劳,道长也更好地经营和扩大这片药圃,救治更多的百姓。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宁婵媛听得有些心动,她自幼修道,在父亲的庇护下,其实并不擅长与人交往,宁愿出家也不愿成亲嫁给陌生人,在后宅中虚度一生。而走出原来的地方,到了这里,她接受了很多人的帮助和善意,也很高兴自己能为他们做点事,被方靖远拔高到功德的高处,让她觉得受之有愧之余,也想多做些事,本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不敢接受这份工作,现在方靖远说得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那……就试一试?愿意跟我学种药的,随时可以来,只是山中劳作辛苦,吃不得苦的人就算了。”   “道长你放心,我肯定选些肯吃苦耐劳的人来跟你学习。”   方靖远当场拍板,在云台书院里新开一门“中药”科,愿意学习的,需跟随宁道长师徒在山中学习三个月,从开荒到种药,以及各种草药的炮制方式,能入门的,继续跟着学,力有不逮的,也可以按种药的收成获得报酬,抵扣学费,可谓一举多得。   如今徐州和泗州楚州相持不下,已断断续续的打了几个月,虽说各有胜负,但眼下已到了春耕时分,若是他们再打下去,农民无法耕种,那今年的损失就大了。那些家大业大的走不了没办法,而那些佃农和平民干脆就收拾了东西逃往海州和山东等地,另寻一条生路。   大量的流民涌入,原来的土地分配制度就有些不够用了,需要增加更多的就业机会和赚钱的行业。   而先前为了筑城导致海州城外的几座山都被过度开采,哪怕后来方靖远强制要求砍伐树木必须经过批复,而且要砍一棵树种十棵树苗,然后又让工程学院那边,将砖窑开了出来,尽可能地用砖窑烧出来的砖瓦盖房,减少木料的消耗和对山林的破坏。   尽管如此,造林的速度也赶不上毁林的速度,所以这位宁道长的作用就格外重要。   她不但可以稳定人心,而且能够吸引信众。道教本来就是中华几千年最具生命力的本土教派,在民间的威信极高,她说滥砍滥伐会触怒山神,折损福报,比方靖远下的禁令还要管用。更何况她本人形象极佳,又有一手好医术,赠药行医,广结善缘,才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就让城中不少百姓称她为活观音。   嗯,对于观音在佛道两家都如此吃得开受欢迎,方靖远也表示十分敬佩。   他这一日放下了其他的事,先让人送钱太医回医学院去休息后,就留在山中跟着宁婵媛一起种药,看她如何分田起垄,如何饮水浇灌,如何育苗种药,兴致勃勃的问了不少问题。   宁婵媛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见他果真如钱太医所说的那般平易近人,毫无官架子,甚至都会自己亲手拿起锄头锄地,让她在意外之余,倒也松了口气。   总算,没选错落脚的地方。   “咦,你方才往地里洒的那些,是肥料吗?”方靖远看到她将一带黄色的粉末加水拌匀,小心地洒在药田里,便好奇地问了句,见她面露迟疑,又赶紧补充了道:“若是你的独家配方,不说也无妨,我只是随口问问,并无他意。”   宁婵媛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道:“这些是我炼丹的药渣,我师父曾经说过,以药养药,这些药渣虽然未能炼成丹药,但本身的药性仍在,正如花叶落地归根,化作春泥更护花,想来也是因为如此,我种的药草才会比原本那些野生的药草更好一些。”   “药渣?”方靖远先是一怔,继而回想一下道家那炼丹术里什么都敢放的本事,当初火药不就是他们给炼出来的吗?那如今炼丹时再炼出点肥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立刻开始发动脑筋,想想现在可用的肥料。   “不知宁道长可否给我一些药渣,我回去实验一下,看能不能配出可以推广到普通农田用的肥料。眼下我们虽有榨油剩下的饼渣做肥料,但今年需要开垦的荒地太多,肥料供不应求,所以还得多想点办法啊!”   为了这肥料,方靖远才是操碎了心。   海州城重新规划建新城的时候,方靖远除了做好整个城市的下水道攻城和排污净化系统,避免污染了近海,影响到海产收获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修建了公厕。   起初魏胜等人对他这一决策十分不解,路要修的宽一点,方便以后马车进出,他们能理解,可这原本都是在各家私房内的污秽之事,就算有马桶也会带来很多问题的事情,居然还要官家出面,每条街都统一修建公厕,还连着后面的化粪池和水渠都跟着修好,就让他们很难理解。   后来他们才知道,昔日被他们敬而远之的东西,原来还是农家必不可少的宝物。尤其是海州城外的许多荒地,重新开荒时,用的肥料都不少,而且大量的流民加入,去年新开的荒地竟然一举超过了海州历年来在册登基的田亩数量。   而后这一年的收成,也比原来多了近三成。虽说其中也有风调雨顺兵祸未及的缘故,但这肥料的功劳绝对不少。   眼看着今年的春耕开始,而海州的荒地已经开垦的差不多,开始向外扩张之余,方靖远也开始考虑立体种植和深耕细作,挖掘土地的最大产值。   毕竟,人只有这么多人,地只有这么些地,若是一味扩张,超出了海州军的控制范围,就算种出来的粮食,也分分钟会被徐州的金兵和其他州县给收割了,只有在自己控制内的地盘上,种出来的收获才是自己的。   后世的华夏能够以占据世界耕地面积不足7的耕地养活22的人口,靠的是杂交水稻和小麦,亩产比现在高出数倍,方靖远没学过这方面的知识,也研究不出来,只能借了辛弃疾的商队远洋时搜集下高产粮食作物的种子,为以后做储备,而现在也只能靠选种育苗和施肥精耕细作来增加产量。   所以,宁婵媛这里的道家“化肥”配方,简直来的太及时了。   宁婵媛没想到他居然对药渣都感兴趣,先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了。   “其实这个药方我一直也没炼出成品来,只是在平时炼药之余偶尔做了些,混在一起,也记不大清具体的配方,若有不是之处,还请使君见谅。”   “无妨无妨,我也是尝试一下,这百草生长之理相通,想必肥料也有相通之处,不论如何,我先替海州的百姓谢过宁道长了。”   方靖远乐呵呵地拿了一包“药渣”回去,引得府衙内院的人纷纷侧目不已。   平日里虽说不是十分讲究穿着打扮的使君,十分的讲究干净,衣衫从来都是整洁如新,他们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浑身泥水污渍地回来,脸上除了汗渍以外,还有不少沾染上的草汁和泥土,弄得好端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坠入凡尘,让大家看着都觉得心疼。   “方波,赶紧下个帖子给海清寺的心智主持,请他过府一叙。”方靖远乐滋滋地直奔自己的“实验室”,从府衙搬到内院相连的“方府”后,他干脆建了一个大大的“实验室”,跟书房占了一整个院子,专门用来做这些危险的实验之用,免得万一误操作时,连累的书房。   他现在的书房,只能算半个书房,原本收集的书大多都让人搬去了府衙和云台书院,而这里是他现学现卖贯通古今名著的地方。   “对了,记得告诉心智大师,我是请他过来炼丹的!让他有丹方和材料也带着,别落下了!”   方波刚要出门,听他喊了这么一句,脚下一个踉跄,就差点摔趴下了。   他这位老爷啊,先前就撵走了一位主持,现在的这位主持拿着大宋皇帝亲签的文牒上任,倒是没受到任何刁难,非但如此,方靖远见过这位心智大师一次后,两人还聊得十分投机,一来一往竟成了朋友,只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唯有方波知道的是,每次老爷请心智大师来,都打着让人破戒的主意,着实有些不敬佛门,可偏偏主持愿意来,看着还十分乐意的模样,他也只能将满腹牢骚闷在肚子里,谁也不敢说。   心智大师赶到的时候,已近黄昏时分,风风火火地一进内院,就直奔方靖远的实验室而去。   “使君今日要炼什么丹?可要贫僧襄助?”   别看他是个和尚,不光知晓道家的炼丹,还有些独门秘方,是当年在灵隐寺不外传的秘技,也是来了海州,跟方靖远“论禅”时不小心走漏了口风,原以为会让人惊诧意外,可没想到真正震惊受到惊吓的人却是他自己。   方靖远的实验室里有一整套炼丹设备,居然还不是丹炉,而是比丹炉更加先进的琉璃器皿,能够清楚地看到所有药材和配料熔炼的过程,实时调整温度和添加辅料,于炼丹的精度和成功率上提高了何止一成。   只可惜这些设备造价太高,也太过罕见,方靖远好容易才配齐了一套,自然不肯割爱给大和尚。   心智就算再羡慕,也只能忍着,每次等到方靖远要“开炉”做实验的时候,就赶过来凑一手,所以平日里搜集了不少丹方和材料,就等着方靖远的召唤,连每日早晚课后,都要念叨上一番。   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可没想到一进实验室,就被里面的臭气熏得差点一跟头倒翻出去。   “方元泽你这是在捣鼓什么东西!竟如此之臭!快排气!排气扇呢?”   方波急忙拉动排气扇,将实验室里的臭气扇出去,乍一闻到那臭味,他也差点摔倒,可这实验室的“排气扇”完全靠手拉动齿轮转动风扇叶,他也只能一手捏着鼻子,一只手拉动风扇排臭。   等心智大师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只见方靖远穿着一身白袍,头上居然带了个形状古怪的头盔,将眼耳口鼻全都遮住,奇丑无比,可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东西肯定是为了防臭的。   他自己做好了防臭准备,却弄出了如此奇臭无比的东西,简直就是在坑人呐!   方靖远却不以为意,随手从旁边拿出了另一个防毒面具递给他,声音从头盔里穿出来变得格外古怪,“你也戴上,等会做的实验或许会更臭。”   心智目瞪口呆,“我不做行不行?改日再来?”   方靖远冷笑一声,“错过今日,你就甭想再来了。不是佛都曰过,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还不算地狱呢,都不敢来?”   “敢是敢,我只怕你搞的这东西,比地狱还可怕呢!”心智长叹一声,接过头盔,无奈地说道:“没办法,谁让我欠了你的呢?要做什么,你说吧,东西我都带来了!”   方靖远得意地一挥手,“都拿进来,今天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方波,门关好了,你让人在外面拉排气扇就行,不用进来了。”   方波如蒙大赦,赶紧让心智拎着他的大布袋进去,自己则捏着鼻子逃了出去,还好当初设计实验室时,这排气扇就是双向的,里外都有个拉杆可以拉动风扇的滚轴,带动风叶转动排气,否则让他在里面待着的话,不等这臭气排干净,他自己就先被熏得成了条臭咸鱼。   真不知道使君今日又做的是什么实验,竟然如此可怕。   方靖远压根不知道方波在想些什么,他从宁婵媛给的药渣里,发现里磷粉的存在,脑中灵光一闪,一下子就兴奋起来,终于明白这道家肥的奥妙之处了。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有些人在种花的时候,会将一些食物残渣和鸡鸭鱼兔的骨头和蛋壳都锤碎了埋进土里,隔年的花就会开得格外好。就类似某些武侠小说和悬疑探案小说里,看到最美的花丛时,底下或许会藏着人的尸体,就连山林里有些珍稀的药材,都是从动物和腐尸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而在有大量战士死亡的古战场,过后长出的植物也是最茂盛的。   这些看似可怕的传说里,追根究底,其实脱不了的是两种元素,磷和钙。   后来人工合成的第一种化学肥料,就是磷肥,只不过当初第一个合成化肥的是英国科学家,那是用硫酸处理磷矿石而制成。   方靖远现在看到宁婵媛用的“道家肥”,虽然没有磷肥那么纯粹,还加入了许多画蛇添足的废料,但终归是比那个时代要早了近六百年,若是能在这个时候就炼制出化肥来,一下子就能提高不少粮食产量,让海州能养活更多的人。   这才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呢!   等推广到山东和大宋其他地方之后,解决了饥荒问题,那么下一步再北伐的时候,就没人能拖住他的后腿了。   如此美好的前景在招手之时,臭一点算什么,早晚他会让所有人都喊真香的!   然而,戴着三层防毒过滤头盔的方靖远和心智沉浸在实验室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好容易放两天假上岸,还不能上你家蹭点好饭啊!”霍千钧正跟着岳璃走进内院,一进门,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他还忍不住深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立刻捂住鼻子和嘴,惊恐地望向岳璃,“你家这是出什么事了?方靖远难不成把粪坑给炸了?”   “呕——”别说他,连岳璃都忍不住捂住了嘴,差点被熏得吐了出来。   霍千钧见状转身就跑,毫不留情,“告辞告辞!我自己去找吃的了!你家只怕再好吃的都被熏臭了……”   岳璃不禁扶额长叹,再看看那些捂着口鼻的下人们,着实无奈。   有时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谁能想到,俊美如谪仙般的小方探花,竟是个实验狂魔,三天两头不捣鼓出点事来,简直都不像是本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你们不懂,以后就会真香了!   小霍:我只知道,现在是真·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云台春游   “来来, 这是我亲手调的鲜春笋粥,你尝尝。”   方靖远十分殷勤地端上热气腾腾的粥,送到岳璃面前, 因为做实验一时忘形, 没处理好硫化物的气味问题, 结果导致熏倒了一院子的人不说,连下班回家的岳璃都被熏得吐了,吓得心智大师赶紧告辞,跑得一点儿也不比霍千钧慢,临走还拿走了他一套新磨好的放大镜镜片。   粥是厨房每日里一直熬着的, 熬得软软糯糯,临吃时现添加各种材料就可,既方便又养生, 连方靖远这样的厨房杀手只会吃不会做的,都能自己搭配出能吃的鲜粥。   从那次方靖远生病发烧之后, 他们单独开府,在府衙旁边的“方府”就有了个小厨房, 是杜三姨的大弟子云娘掌勺, 云娘除了跟杜三姨学厨之外, 还去医学院旁听了一阵子, 尝试着做出来的养生汤和药膳连钱太医都赞不绝口, 在杜三姨的众弟子之中脱颖而出,拿下了方府小厨房的管理权。   有云娘打底,方靖远才能“亲手”做出这碗色香味俱全的春笋粥,岳璃本想自己吃,他偏要送到嘴边,只得就着他手里的汤匙吃了几口, “我好多了,没事。就是一下子没想到,你在弄什么东西搞得那么臭?”   方靖远有些汗颜地说道:“今天上山去正好看到宁道长给药圃施肥,我见她用些炼丹的药渣做肥料,忽然想起个肥料的配方,就拉了大和尚来做实验。下次……我去海清寺做实验好了,大不了给大和尚那边也安套实验器材,反正最近的工坊出产的东西也多了。”   “肥料?”岳璃忍了忍压下胃里的翻涌,“能增产的?”   方靖远点点头,“是啊,眼下的地就这么多,来的人越来越多,要不想办法提高产量,就得去跟人争地……现在还不宜扩张太快啊!”   岳璃默然,从他手中硬拿过粥碗,说道:“那你就继续去研究,早些弄完,也好赶上农时,莫要误了春耕。”   她出生之时是岳家最低谷的时刻,在流放路上,几乎无一日安宁,后来在南疆也要耕作求生,农活没少干,自是知道靠天吃饭的苦处。如今方靖远既然有办法提高粮食产量,别说只是臭一点,就算再难,她也一定会支持。   方靖远很是感慨,当初赵昚在指婚之前还暗搓搓地问过他,怕他不乐意。或许在临安城很多小娘子眼里,他和岳璃并不相配,可在他看来,能够真正理解和支持他,并有着自己独立事业的岳璃,才是能有共同话题的伴侣。   从物质丰富的21世纪到这个战火不断,天灾人祸连绵的时代,他居然能终结自己的单身狗生涯,已是万幸。若是能等到大宋收复故土,中兴昌盛,打造出一个傲立于世界之巅的盛世中华,也不枉他来此一遭。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得韬光隐晦,低调发展,免得像樊十三娘一样,引人瞩目后招来更多麻烦。   樊十三娘被迫离开海州后,就干脆去了明州,在那边做生意开铺子风生水起,只因是借助赵伯圭之势而起,总有些风言风语,倒是她本人毫不气弱,声称绝不为妾,堂堂正正自立门户,怼得别人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她明面上只是赵伯圭的生意伙伴,并无任何男女私情。   赵伯圭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方靖远不知道,但赵昚的信倒是时不时地随着被转发来的弹劾奏折来一封,口气一如既往,还时不时问他要些海州新出的书,赏赐也从未断过,甚至还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给他落实了对山东地区的辖制权,倒不像是有了什么其他想法。   反正他现在也顾不上临安那些人的想法,稳站稳打地先经营好海州,这几个月辛弃疾将山东的齐鲁书院也建好开始招生,一开始还有不少世家嘲讽他们这种书院是贫民出身,什么人都收,缺少精英和文气,就算办也办不长久。结果等方靖远把海州云台书院的课程和教案连带图书楼的藏书一起打包送了两套过去之后,主动上门求学的才子就络绎不绝,再没人敢小觑他们。   而今年又到了解试之年,沂州和山东大部分地区所属的京东路已被金国占据,并没有送解的名额,而今年方靖远以海州为根基,开始经营京东路,如今又拿下了沂州,虽然胶东半岛的几个大城尚未攻下,可周边的乡村县城都已经主动投靠,方靖远也就毫不吝惜地将解试名额放宽至整个淮东和山东地区,赵昚便干脆地给将海州划入了京东路,任命他为京东路转运使,将沂州和徐州、青州、密州等地都划给了他。至于其中那些还在金兵手里的州县,哪怕是名义上的归属,也能够让当地的士子归心。   毕竟,只要有了大宋皇帝的许可和承认,他们就仍然是大宋子民,可以参加大宋科举。人心所向,齐鲁书院的名额愈发变得火热,就连当地有些金国汉人官吏家中子弟,都有不少偷偷前去读书,另行在沂州和大宋登记了户籍想要参加今年解试的。   这次京东路解试,方靖远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主考,虽说有辛弃疾压阵做副主考,他还是难免有些紧张,毕竟当初第一次当考官,虽然冲动了些冒出头,可真正担责任的还是张玉湖,而现在,却要完全看他的了。   海州云台书院的学生不少,但更注重经济实务,可临安的会试首场要考的还是四书五经,他若是解送的举人在这里的考试成绩再好,去了临安最终却通不过会试,不知朝中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热闹。   考题要按别人的方式来出,还完全不在他擅长的领域内,这就比较令人头疼。   他宁可捣鼓点臭臭的肥料,看着那些小麦苗呼呼地长,都比挖空心思研究四书五经中的微言大义来得开心。   可辛弃疾也说了,上行下效,他若是忽略策论和经义,带歪了海州的学子们,那以后他们去临安参加全国会试时会遭受很大的打击。他不得不捡起从前世就让他痛不欲生的古文,在想办法研究出题技巧的同时,还不忘了向赵昚抱怨。   眼下最缺的是什么人才?可不是钻研经学史书的大儒,而是要能精通水利、工程、算学、农业、经济、战略等等的专业人才。   这些才是眼下大宋光复和中兴最稀缺的人才,而不是单靠道德经史,外行领导内行,以至于南宋的将作监研究成果甚至还比不上当初北宋年间。固步自封和思想封闭的祸根一旦扎下去,以后想要再扭转局面就难了。   好在赵昚是个开明的君主,从放开《大宋朝闻报》开始,就在引导朝臣、太学生和民间文人进行辩论,从选士取德还是才那一期开始,到如今的义利之辨,已经不知换了多少话题,随着这些辩论,赵昚也能看到朝野内外的思想变化,在牢牢抓住自己的权利之余,开放了太学和国子监的藏书楼,和大宋朝闻报一起,让更多的读书人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更多知识。   现在他是明白了方靖远当初为何坚持要让陆游主掌《大宋朝闻报》,在这么多人内外夹击之下,陆务观以其强大的创作力和多变的文风,还有不少文友强援,以寡敌众,硬是将这份早报办的有声有色,成了朝廷的喉舌不说,也成了赵昚的施政参考。   当初方靖远坚持开放官学,尤其是社学初级班,无论以后是否参与科考,愿意前来读书识字的皆可由官府免费教学,照他的话是“扫盲”班,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因为读书使人明理,才能更好地掌握各种技术工作,创造出更多的“生产力”。   赵昚并非未觉察到方靖远的变化,可这种变化有利于他时,他并不愿深究,甚至乐见其成。   研究了一番方靖远的诉苦抱怨和提议后,赵昚将他的问题干脆地发往《大宋朝闻报》,让天下文人一同来讨论,未来科举的方向。   是以经义策论为要,还是以时务经济为重?算学和水利工程等专业科目,是否单独取仕,以免错失专业人才?   一语既出,天下哗然。   自隋唐开始,到北宋早年的科举,其实并不止进士一科,还有明经、明法等贡举科目,只是后来随着科举改革,取仕的原则一变再变,最终诸科皆废,独留进士一科,所谓“一切以程文为去留”(注1),便形成了考生们严重偏科的由来。   然而现在赵昚的一道圣旨,等于给那些不重经义而偏科的考生一条新的出路,自然为之摇旗呐喊,鼓吹不已。而另外那些已经在经义之路上钻研多年的考生,眼看就要到收获期,忽然得知要分出名额给那些偏科的考生,自己的出路就少了,自然心有不甘,纷纷开始上书抗辩。   双方都是饱学之士,甚至有不少还是在职官吏,因为杂科出身而长期被进士科压制,眼下见官家口风有变,也跟着争取自己的权利。   如此一来,从临安到各路州府,都知道不管今年各路的解试如何出题,明年的会试题目肯定有变,绝不会似如今这般只重经义策论,而轻忽律法判案和经济时务等,有些消息灵通的,不免就将这道圣旨和传说中开设八科授学的云台书院联系到了一起,怀疑此事就是方靖远撺掇皇帝开的头。   方靖远是真没想到他的怨言能得到赵昚如此慎重的反馈,直接引发群情激奋,开始热烈讨论来年会试的方向,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安抚自己治下的学子们。   正好时值三月桃花盛开时,云台山春景如画,他便让云台书院组织了一场为期七日的春游盛宴,广邀京东路学子前来以文会友,正好借此机会给这些学生们讲一下今科解试的方向和自己对京东路未来的五年规划。   请柬主要是发给京东路的各家书院,毕竟目前在方靖远名下京东路的州府之中,真正在他掌控范围内的,也不过海州和沂州两地,密州和徐州等地的汉人虽然有不少心向海州的,但目前仍在金国统治之下,就算想来,也怕鱼龙混杂,再闹出行刺或故意扰乱之事来,反倒将好事办成了坏事。   所以这次春游宴完全按书院发送请柬,凭请柬方能进入云台山春游赴宴,而每家书院的名额都不算多,一时间这云台春游的请柬竟成了热门抢手货,据说在海州新城的商埠中,有人倒卖的黄牛价竟然高达上百两银子一份。   霍千钧闻言很是不忿,然后就跑去找方靖远要请柬。   方靖远简直服了他,“霍九郎,你若是缺钱就直说,把自己降到黄牛那份上,就不怕你爹知道了用家法抽死你?”   “谁说我要拿去卖了?”霍千钧眼神闪了闪,叫屈不已,“就不兴我有朋友想来吗?”   “你的朋友?你在海州还是山东居然还有朋友了?”方靖远狐疑地打量着他,“我认识吗?”   霍千钧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实招来,“是婺州陈汝能,先前在太学时,你认得的。”   “陈汝能?”方靖远怔了怔,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对天才少年的印象,不由精神一振,“他来了海州?”   霍千钧点点头,说道:“他今年也要应试,不过他的祖籍是在婺州,到时候还要回去的。最近听说了海州的事,他和几个同学就搭着商船来海州游学,正好赶上云台春游,可他们没有请柬,只好拜托我了。”   “好吧,知道你交游广阔,人人来海州都先找你不找我,”方靖远随手拿了几份请柬给他,又接着问道:“他们来了在哪里落脚呢?最近海州的客栈几乎都满了吧?有住的地方吗?”   “有啊!”霍千钧得了请柬,笑嘻嘻地说道:“他们跟我一起住船上呢!陈同甫(陈汝能的字)得知我们的新船是经你之手改造过的车船,还站桩了火炮和弩机,就想着上船见识一下,我就干脆让他们住船上了,明天正好带他们去桃花岛见识一下猴王,也让这些个太学生们开开眼!”   方靖远见他一副暴发户要炫富的架势,也有些无奈,“陈汝能也就罢了,其他的学生,最好打听清楚底细,桃花岛里面的工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我明白!”霍千钧点点头,连声应了,几乎连蹦带跳地离开,就差翻几个跟头表示下自己的心情,简直跟桃花岛那只大猿猴差不多了。   见他如此高兴,方靖远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是依然派人通知了岳璃和隋畅,让他们安排人手跟着霍千钧上船,盯着那些临安来的太学生们,以免出什么岔子。   他原本担心的是那些京东路的书院,会混进一些金国的探子来,虽说是以文会友,可北方沦入金国之手久已,如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一出生就在金国统治之下,除了像辛弃疾之类父祖原本都是大宋官员,心怀故国之下,教导他不忘根本,依旧心向大宋,很多人已经认同了金人的统治,若非金国有意控制科举取仕中汉人的比例,只怕现在金国的官员之中,汉人得占据一半以上。   对于出生在金国的汉人,方靖远并不排斥,只要他们不是来替金人做奸细的,他一概欢迎,本身云台书院就是开放教学,海州的百姓都可前去学习读书,类似后世的开放式综合大学和技校,若要是从生源就按出生地划分对立,只会造成金国辖区内的汉人更加失去向心力,如此开放包容,一视同仁,欢迎他们归正大宋,为国效力,才能让他们成为北伐的力量而不是阻力。   既要防备,也要争取,若不是有辛弃疾帮忙,方靖远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办这件自讨苦吃的事。   自家人关起门来吃吃喝喝游山玩水的不香吗?可他也明白,辛弃疾在山东要拉拢文人和士族,争取地方豪强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就得借助他这次春游活动和今年的秋闱,一旦让那些世家豪强的子弟都来齐鲁书院和云台书院求学,参加海州的解试,就等于将他们绑上了大宋的战车,以后若是再想投靠金兵,且不说他们管不管自家子弟的死活,那些金人也未必肯再相信他们。   虽说这次春游筹办的时间不多,可京东路的十几家书院都派了人来,加上云台学院自己的学生和一些通过各种关系拿到请柬的人,到三月十八春游云台开始之际,人数竟有数千之众,别说海州的客栈,就连附近几个村和海清寺的禅院都有不少人借住,声势之浩大,足以同三年一次的秋闱前夕相比。   甚至还真有些人打算来了就留在海州,等到秋闱考试过后再离开,以免一来一回在路上耽误了学习的时间。   持有请柬的学子,在春游之前就可以跟海州的百姓一样,自由进出云台书院选课旁听,只要不扰乱正常的课堂秩序和影响到其他学生,书院基本上不会对他们加以约束,甚至连书院的藏书楼都开放给他们阅读,虽不能像正式学生一样借书,但现场阅读和抄录都在允许范围之内,结果就造成了藏书楼这几日人满为患,不光是外地学生涌入,就连本地学生的危机感也大大提升,生怕自己读书少了没有别人用功,最后在解试中功亏一篑,那才是给海州丢脸。   “有酒忘杯,有笔忘诗,弄溪奈何。”辛弃疾率先写了一首《沁园春·弄溪赋》,“看纵横斗转,龙蛇起陆,崩腾决去,雪练倾河,袅袅东风,悠悠倒景,摇动云山水又波……”   旁边的一人见状,当即和了一首词:“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   “好词!正合吾意!”辛弃疾闻之大喜,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人,当即大笑道:“原来是陈同甫!我还以为是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同甫此来云台,是不是打算留在海州啊?”   “原来你们认得啊!”霍千钧连上前说道:“同甫是和几位好友一同来海州游学,恰逢盛会,我便带他们来了。原来辛使君与他还是旧识啊!”   “见过两位使君!”陈汝能上前向辛弃疾和方靖远行过礼之后,方才说道:“学生在临安就听闻云台书院与众不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靖远得知霍千钧要的帖子是给陈汝能的时候,就想起了辛弃疾。   当时辛弃疾刚到临安,虽然得到赵构的封赏,但还是被投闲置散,困于临安等待户部安排职务。而陈汝能和霍千钧一样,当时都十分仰慕能于千军万马中取得叛徒首级,奔袭数千里从金国突围回归大宋的辛弃疾,得知他在临安城外一处别院居住,就前去拜访。   却没想到雪天路滑,要到辛家别院得过冰河雪桥,陈汝能的马忽然驻足不行,拒绝前进,陈汝能几番催促而不得,当即弃马步行,前往拜访,而辛弃疾正好欣赏雪景,看到他如此豪迈之举,引为至交。两人相见恨晚,当日就开怀痛饮,共议天下事,虽是书生意气,却也意气相投,联席夜话,通宵达旦,就是从他们而来。   只是后来两人一个随方靖远北上,一个还留在临安太学,偶有书信往来,所谓君子之交,便是如此。却没想到一别两年,竟在此刻重逢,陈汝能是故意隐瞒行踪而来,辛弃疾则是真正惊喜了一回。   方靖远眨眨眼,有心留下这位辛大佬的知己,当即便说道:“同甫既然喜欢云台书院,何不多留几日?就算秋闱要回婺州应试,可以到六月着,又抛出个重磅话题,“正好这几日留在海州,还可听听辛使君在云台讲课,以后这些课程,不光要送往齐鲁书院,还要将集结成书,发往临安,正好你们几个太学生在此,帮忙一起整理讲义,不知可行?”   陈汝能原本只是想来游学访友,听闻方靖远和辛弃疾在海州和山东的事迹后,更想来这边见识一下,却没想到三言两语,竟然就被抓了壮丁留在云台书院干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考虑是否拒绝,几个同来的太学生已经惊喜若狂地行礼应允,“能得使君看重,委以重任,小子岂敢不从?多谢使君!”   好吧,他就应该知道,跟辛弃疾一路成为好友,还如此懂得经营赚钱的,都是黑心的老板,一点儿也不会放过抓白工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辛大佬的好基友来了,也是个著名的嘴炮达人,骂遍朝堂的陈亮同学。   小方:哦吼,有新人了!   小霍:哦吼,和我一样是辛大佬的粉丝哦哦!   小陈:错,我就是路过,来看看……   辛大佬: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既然来了,就甭想走了!   注1:出自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   注2:辛弃疾《沁园春·弄溪赋》全词:   有酒忘杯,有笔忘诗,弄溪奈何。看纵横斗转,龙蛇起陆,崩腾决去,雪练倾河,袅袅东风,悠悠倒景,摇动云山水又波。还知否,欠菖蒲攒港,绿竹缘坡。   长松谁剪嵯峨。笑野老来耘山上禾。算只因鱼鸟,天然自乐,非关风月,闲处偏多。芳草春深,佳人日暮,濯发沧浪独浩歌。徘徊久,问人间谁似,老子婆娑。   注2:陈亮(陈汝能)《贺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亏杀我、一星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椿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又成痴绝。天地洪炉谁扇鞲,算於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书院轶事   能留下陈汝能在内的四个太学生, 居然还都是辛弃疾的粉丝,对于方靖远而言,不啻于一场及时雨。   无论他和辛弃疾如何挖空心思提高学生成绩, 给他们提供再多的参考书和加强应试训练, 终究没有太学生们在临安近水楼台先得月, 更直观地接受最新的朝堂政策和朝臣们关心的话题,哪怕其中有一些还是因他而起的。   风向很重要,考官更重要。   同样一篇策论,遇到不同风格的主考官,获得的名次很可能截然不同。有的喜欢华丽骈文, 有的喜欢务实复古……所以研究考官的心理,对每届的考生来说,也是课本外必修的一门课程。   而这门课, 地方考生是肯定比不上身在临安的太学生的。   参加春游的学子们一听陈汝能等人的来历,立刻将他们围了起来, 热络地请教和拉关系,得知他们还要在云台书院游学一月, 更是热情了许多。毕竟方靖远和辛弃疾的身份特殊, 学子们就算再想亲近, 也不敢轻易冒犯。   方靖远乐得如此, 反正让北方学子了解一下云台书院和齐鲁书院的教书育人方式, 拉近北方士子的距离,再透露一下目前朝廷科举选士内容的改革方向,让大家自行选择便是。   最重要的,是让大家看到,以海州和京东路发展的速度,只要在京东路解试取得好成绩的, 就算去临安会试折戟,一样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江南自从汴京失陷后,少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可每年科举会试录取的进士却一点儿也没少,甚至还比原来多了,这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大宋的冗吏之多,官僚机构之庞大,堪称历朝历代之最。   所以赵昚在被老臣挟太上皇之威罢朝辞职威胁时,方靖远一提此事,他就立刻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准了那些老臣的“告老还乡”,将先前被秦桧和赵构贬斥在外的一些主战派大臣都召回朝中,根本不存在人不够用的。   江南官比职多,江北却是无人愿来。自从方靖远经营海州这一两年间大为改观,仍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官吏前来,赵昚也就准了他自行任命一些州县的官吏,他才有底气在京东路推行新的解试政策,既要选拔符合朝廷的综合性人才,也要挑选一些符合江北发展的专业人才。   毕竟,能从本土挖掘的人才,总好过那些朝廷派来“镀金”或“掘金”的官员,前者为自己的家乡和亲人,会比后者更重视长期规划和发展,方靖远可不想跟那种有利就上,有害就退的人搭档做事。   文会这种事,他负责开场就行,若真要填诗作词就头大了,哪怕单是欣赏评论也完全外行,干脆就留下辛弃疾主持,自己就悄悄进了后山,带着岳璃去山中新建的一处温泉庄子。   公事忙完就轮到私事,他从来不是那种全身心投入工作就会彻底忘了生活的人,劳逸结合,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绝不会亏待了自己。   这处温泉还是宁婵媛上山采药时发现的,原本只是一处很小的泉眼,却能够让附近的一小片山谷都保持四季如春的状态,若非出于野兽横行的深山中,早被人当成一块宝地了。正因为如此,这里的药草生长的年分长药性足,宁婵媛就尝试着扩大了泉眼,将原本藏于地下的暗流引出后,将整片山谷都开垦成了药圃。   方靖远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近又找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好几处地热点,带人挖出温泉,修了庄子,平时都是跟宁婵媛师徒进山时休憩之用,偶尔也会带人来度假泡个温泉。一共修了大小四个院子,宁氏师徒一个,医学院用了一个,对外招待客人们是最大的一处院子,而方靖远自己私用的则是位于最高处的一个小院。   岳璃这还是第一次来,她本不想来,还是方靖远执意要求她休息半日,这几个月就连过年的时候,他们都没能回临安,一直忙忙碌碌地各自处理手头的事务,海州发展过快,免不了被各方觊觎。   而海州狸的定位本就是情报人员,既要负责搜集情报,也要负责防备间谍,这些平日看着不起眼的娘子们,和海州军的斥候配合,很容易就能将触角布及整个城镇乡村,还不易引起旁人的注意,故而越是到节日和海商到港的时候,就越是忙碌。   这几天江北江南都有不少人来云台赴会,她们的工作量就加大了许多,连着小半月方靖远几乎都看不到岳璃的人影,直到今日该布置的都安排布置下去,他才特地拉着她来这里偷闲半日,好让她能够稍稍放松一下。   云台山上的果木众多,这两年上下栽种的桃花居多,而山上则有各种杏树梨树海棠树,甚至还有些樱桃树,都是方靖远安排人从各地搜集来的,此时正是花期,越往山上走空气越发清凉,丝丝缕缕的花香沁人心脾,从山上往下望去,行人如织,热闹非凡,而往远去看去,则是碧海蓝天,白云苍狗,令人心怀开阔,神清气爽。   “可惜我没有幼安和务观那等出口成章的才华,否则此情此景,便可赋诗一首。”   方靖远难得心生感慨,终于想起了辛大佬和陆大佬的好处。   岳璃不由笑了起来,“平时你不是最怕辛使君做词吗?连他送你的词都被你藏在书房最下面的匣子里了。”   方靖远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你没见他和陆务观、陈汝能聊起诗词歌赋来,你一首我一首的,又是联韵又是和词,我哪里敢跟他们一起玩这种文字游戏,把我脑子榨干了也写不出来啊!这风景嘛,看看欣赏一下,心情愉快就行,写不出来好诗好词……其实也无妨,对不对?”   “对,你说的都对。”岳璃说道:“他们能做出这些好诗好词,不也是因为你重修了云台山路,让人种花种树,建造书院,这美景之中,你的功劳占了至少一半,便是一字不写,他们的文章佳句,不也是因你而来?又何必因此而妄自菲薄?”   她忽地脸上一红,微微低下头,说道:“在我心目中,无论你会不会写诗词歌赋,都是这天下最有本事的……”   “哈哈,那是自然!”方靖远得意地一笑,拉着她朝小院中的竹屋走去,“来,我让人准备好了东西,今日先舒舒服服泡个温泉,晚上咱俩就在这涮个锅子吃,休息一夜,明日再下山回城。”   “那其他人呢?”岳璃一回头,才发现其他侍卫和随从都不见了,这山中小院竟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方靖远挥挥手,冲她笑道:“当然让他们去客院放松了,这可是你我二人的单独居所,岂能让其他人跟着来,那不是当电灯泡吗?”   “电灯泡是何物?”岳璃不解地问道。   “呃……电灯泡啊……就是跟蜡烛差不多的,用来照明的东西。”方靖远不得不跟她解释了一番,解释完之后,又忍不住挠头,“总之,这种时候,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人相处,如果你需要人服侍,有我就可以啊!”   “你?”岳璃笑了笑,见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跟着他走进竹屋,看到正堂内的方桌上早已备好了一个铜炉锅,旁边摆着十来样刷煮的菜,荤素海鲜都有,已经洗好切好装在白瓷碟中,调料碟也备了四五样,地上还放着一筐上好的无烟木炭。要吃的时候,只需要点燃木炭,煮开锅里的汤底,根本不需要考虑手艺的好坏,这正是典型的方式作风。   做自己擅长的事,简化所有不擅长的步骤委托给别人,最终一样可以得到好的结果。   方靖远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桌上备好的东西,拉着她朝后院走去,“现在不急吃饭,走,去看看我们的池子。”   他拉着岳璃穿过竹屋,到了后院,这后院是顺着山势凿开了泉眼后挖出的温泉池,下面还有排水管通往外间的竹林,竹屋在此搭出一段悬廊,如栈桥般悬在水池上方,四周有竹林环绕,围得密密实实,将此间的风光尽数遮挡,而池边有两张竹制的摇椅和一张竹榻,在水中泡得乏了还可以上去休息,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两件按照方靖远要求特制的双层棉袍和浴巾,下面的池边还摆着一个竹篮,里面铺着卢记新出的锦缎,锦缎上放着几块半透明的香皂……   这都是方靖远让人提前准备好的,虽然比不得后世的花样繁多,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堪比皇家的享受了了。   “来,娘子,我来服侍你更衣……”方靖远早就跃跃欲试,上前替她解开外袍,取下发簪,看到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总算把你的发质养回来了,这么好的头发,原先真是有些糟蹋了。”   岳璃刚到临安的时候,除了女扮男装之外,头发只够扎个马尾,还毛躁发黄,手上也都是硬茧,一张脸也晒得发黄发黑,营养不良瘦得干瘪瘪的,混在小兵堆里一点儿都不起眼。   而如今养了这两年多,吃得好睡得好,方靖远还请杜十娘特地给她调制了些美白的丸药和面膜,虽说他不懂女人那些护肤的手段,可杜十娘是这方面的行家,那阵子和绣帛儿一起,没少折腾岳璃,就连他们来海州之时,杜十娘还把配好的方子都交给了绣帛儿,让她盯着岳璃内服外敷,这才养好了以前被岳璃给糟蹋了的皮肤。   如今她的肤色白里透红,加上原本就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又大又深的一对酒窝,笑起来眼睛宛如月牙,全然没有在校场和战场上杀气腾腾的模样,明媚灿烂,正是方靖远最喜欢的模样。   岳璃起初不习惯被他如此“服侍”照顾,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乐在其中而不以为辱,这才接受下来。   只是等下了水,他反倒叫她也“礼尚往来”时,才知道这家伙早有预谋,难怪要将随侍都留在别院,一个都不肯带来。   只是人家是“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她虽然最后也被折腾的浑身酸软,可力气一点儿也没少,最后反倒成了她“服侍”方靖远更衣,两人换上浴袍,包起了头发,点燃碳炉后,一起围着锅子开始涮火锅。   “这锅子倒也方便,不需要多少手艺,就能吃到如此美味,多亏你能想出来,如今不光是海州,听说临安和其他州府也都有人卖这种锅子了。”岳璃吃得赞不绝口,对方靖远的创意十分赞赏,他们两人都不擅厨艺,若非如此,今晚在山上累了还真不好找吃食。   方靖远并未居功,给她舀了一勺鱼片,说道:“这种吃法古已有之,最早是在行军之时,在野外无锅无灶,就有人用头盔涮煮食物,因为火力不足,就十分讲究刀工,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治国和做饭,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岳璃闻言默了一下,将他盛来的鱼片吃的干干净净,方才问道:“元泽是担心,官家对北伐之事有所保留?”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我倒不是担心官家,我担心的是其他人。官家北伐的决心,绝不比我少,可是他在朝中掣肘甚多,而那些江南的士族,并不希望以倾国之力北伐,影响到南方的经济。”   “他们只看到眼前的这一点小利,却看不到未来的威胁啊!”   “未来的威胁?”岳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北方的夜空,如今已过了十五几日,半弯月在空中,仍可清楚地看到北方的几颗星子。“你担心完颜雍稳定了政局之后,会派更多金兵南下征伐?”   方靖远叹道:“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更北方的草原。那些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这几年的冬日又格外漫长苦寒,能经历严寒考验活下来的,都是最勇猛的骑士,而他们只要不改变这种生活方式,就会越来越强大,而我们的边军日益糜烂,这样下去,早晚都会重蹈覆辙啊!”   岳璃伸手握住他的手,从知道他有了后世记忆之后,她才明白为何他如此不惜自身地赶赴海州经营,他担心自己赶不及,就会重现历史的悲剧,作为一个知道未来的人,他背负了比别人更多的责任和压力。   “有你在,有我在,我们一起努力,绝不会……重蹈覆辙!”   方靖远点点头,望向山下,山下的点点灯火,都是云台书院的学子们秉烛夜游的风景。   “是啊,我竭尽所能,就是希望能多改变一点。如今有辛幼安在山东,能召集山东的义军对抗金兵,再拿下胶东半岛后,我们就有了真正可以北伐的底气。”   唯有山东和淮东的田地充分开发,可以就地屯田征粮,才能让北伐军彻底摆脱地南方粮草供应的依赖,否则只要军需捏在南方那些人手里一日,他就随时有可能像岳飞一样,面对临门一脚的胜利而被迫后撤,功亏一篑。   这一日的春游盛会,光是与会文人的诗词画卷,便汇集成三册,方靖远安排人在次日就开始排版印刷,待到七日后散园之时,还带着墨香的诗集和画册就送到了每个参会文人的手中,这是由他出钱赞助,免费赠送,让众人愈发感激涕零,带着方使君亲笔题跋的《云台诗集》、《云台画集》依依不舍地离开海州,各自还乡。   起初各地书院还觉得方靖远这番小题大做,是为了云台书院做宣传,并不以为然。因为各家书院的门槛都不低,在他们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云台书院却将读书人和匠人、大夫等混为一体,同住在一个书院中,杂学甚至比专攻科举的人还多,简直就是走了旁门左道,跟他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可偏偏云台书院是由当初的海州制置使,如今的京东路转运使方靖远亲手创建,如今整个京东路的十二个州府都在他的管辖之内,他作为主考官,解试的题目自然也是由他决定方向,就让各家书院十分郁闷。   不跟着方靖远的思路走吧,就怕连解试都过不了,拿不到解试名额就无法参加临安会试。可若是跟着他的思路走,被杂学耽误了进学,与临安那些主考大人的思路大相径庭的话,又难以在会试出头。   正在左右为难,做最后的考前动员时,方靖远突然搞了这么个春游盛会,大家不得不去,起初还以为他只是想看看京东路准备参加解试的人数,等到了之后,方才知道,方靖远是在做考前动员大会。   既是动员大家专心应试,无需分心,也是号召考生发挥所长,不必为应试而放弃自己的特长,就算临安会试折戟,海州乃至京东路依然有很多地方等着用人。就连特地从临安游学至此的几个太学生,也说临安如今有官家亲自下场,带着大家在讨论科考的出题范围,不拘于四书五经,增加的时务和判诰表等场次,不似以往只做参考,而可以与经义策论一并计分,这样就给了那些偏向律法和算术经济等科目的学生出头的机会。   各家书院收到回去的学生如此反馈,俱是一惊,终于明白了方靖远在当今天子心目中的地方,竟是不亚于那些朝中老臣,难怪总有人传言,说正事因为小方探花独得圣宠,才惹恼了太上皇,将他“发配”到海州来,没想到他到此地竟如鱼得水,做出这般成绩,才让官家一升再升,如今已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哪怕这位京东转运使名下的十几个州府中只有两个确确实实在他手中,其他都还在金国统治之下,但对于海州人来说,不光是官家看好,他们也一样看好,早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这官封的,一点儿都没错。   云台春游之后,密州知府刚收拿到《云台诗集》,看到方靖远的题词,正笑话这位大名鼎鼎的探花郎书法不过尔尔,就听闻宋军已兵临城下,竟有人里应外合,偷偷献出城门,当场就摔了诗集,仓惶而逃,压根连阻止反抗和守城的心思都没了。   只是他还没逃出府衙,就被城中百姓堵在了门口,高呼手下的侍卫前来保护,却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也没喊来几个人,等到被人抓住成了阶下囚之后,他方才得知,原来那本《云台诗集》进是宋军和一些地方士族豪商们约定的暗号,他们借此传达了京东转运使方靖远的意思,但凡擒拿一州知府并献上人头者,既往不咎,可全族改换户籍,成为大宋子民,有资格参加今年的京东路解试。   这些豪商士族几十年来在金人治下,也被扒了不知多少层皮,最可怕的不光是被剥削和压迫,而是在金国有限的汉人进士名额下,他们连翻身出头的机会都看不到。   而现在,只要联合起来,拿下知府,献上人头,他们不但可以改换门庭,还能够获得新的身份和应试资格,就算今年的解试考不上,那还有三年后的,只要有了上升的希望,家族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对于这些人家来说,出头的机会,比什么都重要。   更何况,他们这一年多来也看到了南边的变化,尤其是海州的变化,简直是日新月异。眼看着那些流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可以去读书学艺,自由经商,日子过得那是蒸蒸日上。而他们却在金人治下战战兢兢地生活,朝不保夕,这对比何等惨烈。   所以一有机会,谁都不愿放弃。   密州知府没能逃走,成了密州百姓的投名状,而莱州知府比他早一步得到消息,果断弃城而逃,只可惜他刚逃到青州时,青州已被辛弃疾带大军包围,将他和青州知府一锅端,一个也没漏下。   短短一月间,山东易主,引起天下哗然。   别人只看到这一月间几座州府易主,却没看到,从一年前开始,辛弃疾和方靖远就在州府之外的乡镇招兵买马,收拢各地流民,逐步蚕食了胶东半岛的农村和乡镇,只留下几座州府在金兵手中,如今时机一到,这些府城里早有投靠他们的人,根本无需强攻,就拿下了这些在金兵看来固若金汤的城池。   “再坚固的城池,始终需要人来守,得人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这失天下,自古如此,从无例外。”   方靖远在云台书院的大讲坛上,侃侃而谈,向学子们讲述此番夺取山东诸府的经过,坦然说道:“先前召集云台春游,也是为了看看北方的民心何在。书院是传播知识之地,也是聚集民心人气之地,诸位在读书之余,也要不忘国事,关心民事,方能成为有用之才。”   学子们感动不已,然后就被赶去下地种田。   方靖远要求书院无论哪一科的学子,每旬都要抽出一日时间参与劳作,就是要他们体验民生疾苦,以后无论是当官还是从商,都要爱惜民力物力,不可横征暴敛贪赃枉法,不可投机取巧牟取暴利。   学生们都被他“劳动”得热泪盈眶,回头愈发刻苦读书,恨不得今年都能通过解试,就不用再受这位魔鬼考官的花式折磨了。   这种用功的态度,让方靖远深感欣慰,只要保持这种精神和学习态度,何愁会试不过?   其实他赶着拿下胶东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时机已到,现在夺下山东半岛,还赶得上今年的耕种,否则这些农田在金人手中一日,就要荒废一日,一年下来,若是再闹点水灾旱灾,还不知要多出多少的难民流民,而海州城,也着实再容纳不下更多的人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京东路如今的人口和实际控制面积不达标,导致朝廷给的解试名额不足,他若是想从金国手里抢人才,就的先拿到这些州府的地盘,才能扩大招生,获取更多高考,哦不,会试的名额。   如今终于争取到了二十五比一的解试举人名额,比例几乎可以跟临安齐平,方靖远已是十分满意。   毕竟,北方的文教水平比南方相差甚远,尤其是这些年在金人统治下,除了一些投靠了金国的世家大族,寻常百姓别说读书,连见到书本的机会都很少。   哪里像在南宋,连贩夫走卒都有不少识字的,就算不识字,在茶肆和瓦舍里无事听人说书讲浑话,也能知晓不少历史掌故,知道本朝不禁商家子应试,读书不问出身,而社学和县学府学都是免费读书不说,成绩好的甚至还能得到奖励和补贴,故而南宋的文气之盛,堪称空前。   在南方人人都可以读书,在北方则读书千难万难,方靖远给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只要能过了京东路解试,去临安会试不论成绩如何,都可以回来申请以举人之身补缺。这也是赵昚特批给京东路的福利,南方士子就算羡慕,也没几个敢像方靖远一样提着脑袋在北方金兵的铁蹄下讨生活。而北方的士子则本来就生活在这种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能有机会出头建功立业,岂有不从之理。   一时间北方的各家书院,都有学子悄然告退,投奔山东和海州的书院而去。   从四月到五月间,人心浮动,到五月底最终报名结束时,京东路参加本次解试的考生,竟达到了五千之众,别说是方靖远,连远在临安的赵昚和燕京的完颜雍都大为震动。   “简直岂有此理!”完颜雍下令斩了从兖州逃回来的刺史,兀自怒气难消,“真是一群废物,山东那些流民不过是乌合之众,他们身为大金铁骑,竟然连区区万余流民都无法应对,简直丢尽我大金的颜面,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朕!”   金国太子连忙说道:“父皇息怒。是那些宋人太过狡猾,勾结城中奸细,破坏了城门防守,才使得我军无力回天。要怪,就怪那个方靖远!”   他也是后来才是,方靖远竟然就是当初冒充瀛洲使者的源静泽,难怪自那年之后,就再没有瀛洲使者前来朝拜进贡,虽不知那次方靖远为何甘冒奇险,只是换走了几百女奴,但对被蒙骗的大金君臣而言,都是奇耻大辱,对他的恨意,甚至超过了领兵的辛弃疾。   完颜雍亦是恨得咬牙切齿,他这两年兴修水利,重视农垦,开科取仕,都是跟金国的各部贵族角力一番方才推行下去,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培养出来的人才,眼看着就要到收获的时候,方靖远这一招,不光是夺走了山东的地和人,还动摇了其他地区的人心。   “此子不除,实难消朕心头之恨呐!”   金国太子点头称是,却也有些发愁,“只可惜他身边能人异士不少,虽然本人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我们几次派人行刺都失败了,眼下看来,也只能重金悬赏,看天下有无能处置此人的能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金国对方靖远的悬赏,竟然高达万金?”   消息传到临安,赵昚都闻言吃了一惊,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元泽之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真金头啊!”   陆游没想到他还能笑得出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怕天下之大,总有些利益熏心之辈,见利忘义,前去行刺元泽,如今北伐大业,泰半系于京东路,元泽的安全关系重大,还望官家体恤,能调派高手加以保护。”   赵昚笑道:“陆卿怕是忘了,朝中高手,有几个能打得过方元泽的夫人?有岳将军在旁守护,他们夫妻同心,想必那些此刻就是去了,也不过是送去供他们练刀的人头而已。”   送人头的说法,还是方靖远当时跟他说过的,十分形象,赵昚非常乐见其成。   陆游说的不错,天下之大,能人辈出,总有些人会为了这高额赏金不惜冒险,千里迢迢地跑来送人头。   方靖远甚至在早起之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都忍不住摸摸脖子,冲岳璃笑道:“真没想到,抠门如完颜雍,居然舍得下如此血本来悬赏我的人头。你说……若是我再送个人头给他,他会不会兑现赏金呢?”   岳璃正在给他梳头,闻言手下一顿,扯下了他一绺头发,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都别想!今时不同往日,你的安危可不止你一人的关系,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整个海州城,乃至京东路都会出现变故……”   “轻点轻点,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啊!”方靖远苦着脸说道:“我也知道现在轻易动不得,唉,当官有什么好的呢,身不由己,每日里要做的事那么多,比社畜还辛苦,人家好歹九九六,我这是全年无休……加班加点连加班费都没有……”   “那你打算辞官?”岳璃哼了一声,说道:“云台书院是你搭建起来的,如今数千学子都靠你吃饭,你能放下?还有海州军,山东军……”   “行行行,你不用说了。”方靖远叹口气,说道:“我也就是发个牢骚,除了跟你能说说这些,还能如何?”   他这么一说,岳璃也心软了几分,替他束好发髻,戴好发冠,看到镜中人如圭如玉,忽地低头,轻轻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哪怕已成亲大半年,她仍是忍不住红了脸,轻声说道:“你想说就说,我都听着。等到此间事了,天下太平,无论你以后做官也好,辞官也罢,我……我都陪着你!”   她说罢转身就想走,却被方靖远一把拉住手臂,岳璃也没敢用力挣脱,顺着他的手劲,被他拉入怀中抱住。   “好啊,一言为定!”方靖远可没有她那般蜻蜓点水的温柔,而是十分干脆地侵入她的唇角,攻城略地,看到她在自己怀中流露出如水温柔,愈发舍不得她离开,“那今日是不是也陪着我?礼部此番派了位国子监司业前来监考,你且随我一同去见见如何?”   岳璃想了想,却不过他眼巴巴的企盼,左右海州狸那边近日也只有些日常训练,情报方面有霍小小盯着,也无需她费心,而方靖远的安全眼下才是海州的头等大事,便派人去营中说了一声,随着方靖远同去转运使衙门等候来人。   若是在从前,方靖远是海州制置使时,每逢朝廷钦差来此,都会去海州码头迎接,而如今他升任京东路转运使,又面临金国的万金悬赏,这半个月抓到的刺客比先前一年还多,大牢都快装不下了,为了不给手下的人增添负担,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当个宅男,蹲在防守得密不透风的衙门里足不出户了。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次来的又是个大佬,还是个跟他曾经有过一点“过节”的大佬。   “国子监司业朱元晦,见过方使君!”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约莫三十来岁的清俊文官冲着方靖远行了一礼,面色肃然,神态不卑不亢,将文书和印鉴送上时,眼神清正明朗,令人见之难忘。   朱元晦这个名字方靖远没印象,可看到官文上写着的国子监司业朱熹二字时,差点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脱口而出道:“你就是朱熹?”   “正是下官。”朱熹有些意外于方靖远的反应,当即点了点头,说道:“不知使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就算有些观点不同,方靖远对这位儒家唯一在宋代被称为“朱子”的大佬,还是十分尊敬,“我只是曾经听闻朱兄之名,没想到今日能在此想见,一时失礼,还请朱兄见谅。”   朱熹在来之前听闻这位小方探花年少成名,深得圣心,出了名的牙尖嘴利,行事放诞不羁,曾经将几位老臣气得当堂吐血,本就打着不好相与的谱,却没想到一见之下,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倒是十分意外。   “方使君不必如此客气,下官此来,也是为京东路解试监察,如有冒犯之处,还请使君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你来是给我帮忙,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更何况,以朱兄之大才,平时想请都请不到,如今正好来此,要请朱兄给我们云台书院的学子讲几堂课,不知朱兄可否拨冗一行?”   朱熹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说道:“下官亦是久闻云台书院之名,听说书院之中除了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外,还开设了农学和医学工学等科目,正想去见识见识。”   “那真是正好了,朱兄来得正是时候,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就先去云台书院,若是朱兄喜欢,在那多住几日也无妨。”   方靖远闻言正中下怀,虽说他也不在意朱熹的监考对他的看法,但眼下报名审核即将结束,若是朱熹突然心血来潮,要严查考生资格,以他的严苛和教条,只怕这次的考生得被扒下一层皮去,那些出身金国之地,有些甚至还在“敌占区”跑来应考的,或许是重在参与,可方靖远这里能通过报名,将来也未必能进入会试,但若是连报名应试的机会都没有,他又如何去吸引和拉拢这些人心?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可不能因为朱熹的缘故耽误了自己的计划。既然他想去云台书院见识见识,那就一定让他宾至如归,最好是一见如故,然后深陷其中,不到考期临近出不来的那种……   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看云台书院的学生们够不够给力,还有那座藏书楼的藏书,够不够吸引力了。   朱熹哪里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鬼算盘,只知道自己受到方靖远如此热情的款待,受宠若惊之余,决心好好地给云台书院的学生们上几堂课,可没想到,才进书院,就先领教了云台学子的“非同凡响”。 第一百三十五章 格物致知   在进云台书院之前, 朱熹并不认为方靖远将一座书院办成个杂学讲堂有什么好处,对此不仅是北方书院,就连南方书院和太学也存有不少争议, 尤其是他将那些匠人的手艺也纳入学院之中, 准许平民和匠户入学进修, 与医学和其他学科平起平坐,引来了不少读书人的义愤和批判,甚至认为他是故意贬低士子,不尊礼法。   然而骂归骂,方靖远不在乎, 赵昚乐得看大家争辩,坐视不理,那么在乎的人也拦不住他。   朱熹本来想在学院中好生劝说那些学子专心经义, 让他们走上正途,不要被方靖远带的被那些旁门左道的杂学耽误学业, 以后难以晋升。   结果,他刚一进学院的大门, 就看到门口的广场上, 刚刚建好的一座巨大铜制浑天仪, 高约一丈有余, 正是仿照汉代张衡所制的浑天仪, 却又比那个浑天仪更加简洁恢弘,外面的几层圆圈在缓缓转动,当中竟有个巨大的实心球,球体上绘有大洲大洋,随着外侧铜轨的转动,球体也跟着缓缓转动, 让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山川河流,冰雪海洋。   而那偌大的蓝色球体上,标注着“大宋”字样的地区,竟不足十分之一,朱熹呆呆地站在这“浑天仪”面前,许久都未曾挪动一步。   “这是何物?上面的舆图,又是从何而来?”   “回朱司业,这是方使君参考汉代浑天仪制成的地球仪,当中的球体为我们所处之地,周围为黄道天象……”   负责带他来书院的,是原本海州府学的教授苏悦山,因府学没开办起来,方靖远直接将其和云台书院合并,所以他也在此兼任教授,亲眼看着云台书院从一个工坊扩展到学院,再一步步扩张各科学院,形成如此一个庞然大物。   “你是说,我们住在一个球上?真是荒谬!”朱熹摇摇头,可还是不忍离开,又围着这个“地球仪”转了一圈,“若是在球上,转动之时,人岂不是要摔出去?”   苏悦山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经历方靖远做过的几个实验后,尤其是从天象馆的望远镜中观看星象后,就彻底打破了原来的印象,自此对方靖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什么是什么,将学院的事务打理得妥妥当当,恨不得能一世在此,守住学院里的无数“财富”。   对于他这样嗜书如命的人来说,云台书院的藏书楼,比他的命都重要。   “司业若是不信,可留到今夜,学院有观星台……”   “观星台能看到什么?难不成用星象解释?真是无稽之谈。”朱熹说道:“所谓格物致知,要以天地之器,穷天地之理,而天地之大,如何能随意猜测……”   “方使君命人造一台观星仪,可以看到天外之星。近如明月者,甚至可看到月形如球,球上山丘起伏……”   苏悦山刚说了一半,就被朱熹打断,“观星仪在何处?你且带我去!”   “司业请稍安勿躁,要使用观星仪之前,下官觉得尚需去藏书楼阅读相关知识,才能掌握其中原理。”   苏悦山虽不知方靖远为何要他一定把朱熹引去藏书楼,还要带他去看天文地理分类的书籍,但既然他提到了,也就顺水推舟地建议了一下。   “好好!那就速去,我倒要看看,这观星仪是如何运作,当真能看到月上山?”朱熹早就将自己先前的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跟着苏悦山去了藏书楼,跟着他进去之后,不由微微皱眉,“久闻云台书院藏书万卷,为何在这么小的一处院落?前面那三层高楼又作何用?”   “司业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藏书楼并非一处,前面那三舍楼是贡举生专研经要和时文之地,”苏悦山解释道:“后面的这几处书阁,则分别为律、算、医、农、工和天文地理七星阁,此处为专研天文的天星阁,隔壁则是地理阁,若是司业有兴趣,下官可带你一一参观。”   “好好,我先去看看那星象之说。”朱熹忙不迭地走进藏书阁,进去之后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屏风。   那屏风上面是墨蓝色深邃悠远的星空图,其中银河灿灿,群星闪耀,还有数颗流星划过,为夜空增添几分生动之色,看得人目眩神迷,仿佛全部心神都要被这副星图摄走,徜徉其间,不愿回来。   “这是什么?”朱熹显然已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苏悦山说道:“这是一位赵老先生来书院看过观星仪后,所做的《观星》图,方使君命人装裱后放在此处,令我等知晓,天地无穷,宇宙浩瀚,岂止万万里之邀,切不可自以为是,务必实事求是,方能穷极物理,得天造化。所以在星象之后,还有物理和化学两科,正是工学范畴,司业若是想看,也可以去看看。”   “好吧……”朱熹刚应一声,转过屏风,看到面前数十排书架,每排上书架都摆的满满当当,单这一屋子的书,就不下千本,不由目瞪口呆,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深深后悔,光是这些书,得看到什么时候?可那物理化学,还有隔壁的地理……无论哪一科他都好想去看一看啊!   走不动道,彻底。   是夜,苏悦山又带朱熹上观星台,用那台形如炮筒的观星望远镜观看星空,这一看,就足足看两个时辰。苏悦山都站得快睡着,朱大佬方才发现自己的腿脚麻木,不得不退下休息,第二天又跑去天星阁看书,任谁找都不愿出来,连吃饭都在里面,就恨不得抱着被褥直接住下。   结果苏悦山还真给他弄张藤床和被褥,叮嘱他确保休息时间后,就由着他住在天星阁里,然后去汇报方靖远,任务完成。   朱大佬已经忘记自己是来书院干什么的,别说批判方靖远的办学方针,连原本计划的讲学纠正学子们的思想,都忘得一干二净。   苏悦山汇报的时候,还颇有些感慨地说道:“真是想不到,以司业这般学识,仍好学至此,废寝忘食,着实令下官佩服啊!”   方靖远笑道:“我曾人说过,朱司业自幼时就好奇‘天地四边之外,是什么物事’,想来因天遥地阔,无法格之,几乎思之成疾。如今不正好如他的心愿,让他得以印证心之所想,好生格一格天地日月。”   苏悦山不禁哑然,摇摇头,说道:“朱司业学识过人,闻一知十,下官只陪了他半日,便已自愧不如,若是使君有空时,不妨去看看,或许也会有所收获。”   “嗯,那是自然,待今日这些公文处理完,我便去天星阁与朱司业秉烛夜谈。”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若是论起四书五经,我肯定不及他,但这些旁门左道的杂学,他若想知道,我还真的可以给他讲上一讲。”   苏悦山有些不解地问道:“请恕下官愚昧,眼下解试将近,为何使君要让朱司业沉迷于天文之中,会不会影响到此次解试?”若是换一个上司,他便是心中有疑问,也绝不敢诉诸于口,只是面对方靖远时,已经习惯性从大局考虑,不问清此事,他担心会引起误会,到时候朝廷对方使君有所猜疑,那他同样也有未能及时劝谏上司的责任,而他如今对云台书院和海州都已有归属感,自然不想任何人出事。   方靖远叹道:“我就是怕他影响到此次解试,才设法将他支开。你想想,朱司业是国子监司业,编有《四书集注》,是从最正统的贡举考入进士,擅长的是四书五经,若是他这几日,给考生们灌输的思想,跟我们先前这两年所学截然相反,那考试之时,学子们当如何选择?”   苏悦山愕然:“这……可就算他现在不去讲,到解试之时,他也一样会参与命题和阅卷,使君就不怕他到时候看不惯海州学子的作风,大肆黜落吗?”   “朱司业的人品你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他就算知道,也只会对我有意见,而不会牵连他人。更何况……”方靖远促狭地一笑,说道:“我这也是为完成他幼时的心愿,让他看看真正的天地日月,他应该谢我才是,又怎会故意因我而为难海州学子?”   “至于海州的学风,等他在天星阁和地理阁看完之后,想必就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方靖远对朱熹的人品还是十分相信的,这位大佬怎么说也是一代宗师,单论学识完全碾压一众人等,尤其是他的思想哲学,那是方靖远拍马都赶不上的,只是方靖远站在后世无数科学信息的基础上,等于站在巨人的肩上,看得更高更远,才能“对症下药”地拿出最吸引朱熹的东西,让他无暇分心,沉迷在新知之中。   而他相信,以朱熹的才学和理解力,在看完这些书,见识过更远更高的宇宙星空,思想一定会发生改变,只要他能认同云台书院的办学方式和各种杂学,那么南宋的文人们,早晚也会随之攻破。   毕竟,要格物,没有比物理化学生物更合适的手段了。从表象到内涵甚至到生命本质,这些学科的实验都能带给人无尽的乐趣。尤其是像朱熹这样以格物致知为毕生理想的人,一旦碰到这些知识,那便如久旱逢甘霖,在疯狂地汲取其中知识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完善和改变自己的思想。   天文只是个引子,因为那是朱熹内心最向往的神秘殿堂,而后的各种知识,才是他无数次提起疑问而未曾得到解答的盲区。   作为一代宗师,他的理解力和学习力、创造力远超常人,单凭浑天仪就能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出天象结构,计算出时区和日照角度的关系,可见其观察力和敏锐度。方靖远只需要给他打开这扇门,而门里的一切,自然会改变他的看法,让他不再拘泥于原来的思想,真正用科学的手段去“格物”,或许同样能创建一个了不起的学派。   正如辛弃疾一样,昔日因朝廷冷待,被放逐于南方剿匪路途上奔波的历史被改变之后,他不光喜欢方靖远带来的各种机械和火器,还跟着魏胜研究各种战车和火器军械配合作战的方法,提高对敌应战能力,将那些战斗力低下的流民军打造成一支令金军闻风丧胆的霹雳军。   或许是因为被霍千钧带歪了风气,各军起名号时,已不似从前那般按照州府命名,而是一定要起些响亮的名号,仿佛自家的名号不够响亮,就会影响到战斗力。   所以沂州军就改名为霹雳军,方靖远第一次听到时差点笑得连茶水都喷了出来。   辛弃疾倒是不以为然,对他而言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能打胜仗就行。   在辛大佬身上看到了改变历史人物命运的成就,方靖远也想借此机会来扭转朱熹的命运线,尤其是这次看到他居然来海州监考,他也十分意外,按道理说,这会儿的朱熹应该拒绝国子监的任命,回乡办学才对。   可因为他先前在朝中给赵昚开个好头,让赵昚借机清理走了一批主和的老臣,阴错阳差地让主战派的朱熹上书给赵昚的北伐谏言得到采纳,他也从原本的国子监博士变成国子监司业,一下子升两阶品级不说,还成当今太子的讲读老师,虽然距离太子太傅尚远,却也是皇帝近臣,比一般官员更得圣心,才能拿到这次海州监考的差事。   既然历史已经走上不同的跪倒,方靖远索性就再给他推一把,看看朱大佬在感受理学……啊不,理科学习的光环之后,会不会也跟着发现质变,从一代理学家,变成一代理科学家。   能开宗立派的大宗师,那学习力和创造力都是非同凡响的,方靖远非常期待,朱大佬在看到新宇宙后,会不会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学派。   于是,将各部门的公文批阅完毕,分派下去之后,方靖远就让人通知岳璃一声,今晚要去云台书院拜访朱熹,若是深夜不归,就不必再等他回来。   这是完全做好了秉烛夜谈的打算。   岳璃接到口信,明白他的意思之后,颇有些无奈,自家这位夫君,大多数时候是个学识渊博待人以诚的君子,可有些时候,却会像个顽童一般,喜欢捣鼓一些谁也不明白的东西。   但她能怎么办?自家选的夫君,只能由着他去了。   方靖远到了云台书院时,已是入夜时分,得知朱熹用过夕食后,就上山去观星台,那是云台书院最高处的建筑,依山而建,虽然只有一处高楼,但顶楼视野开阔,并不似寻常建筑的尖顶造型,而是圆形穹顶,费了云台书院工学院上下无数人的心血,方才建城他们理想中的“星空穹顶”,在上面还按照星图画出了银河和不少星座,便是在日间,抬头望上去看到那深邃璀璨的星空,亦让人为之目眩神夺。   更不用说到了夜间之后,打开穹顶,用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观看星空,更加让人着迷。工学院的学子们几乎都用自己的学分来换过观星的时间,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不惜血本地造出这间穹顶观星台,让外来人一进门就被震住。   这好像是云台书院那些被称为“旁门”的杂学科学子们从方靖远身上学来的自信,越是被人看不起的杂学,就越是要有自信,并且要亲自设计和制造出让人敬仰和震惊的东西来,好生打脸那些曾经嘲讽过他们的人。   那种成就感,绝对让人无法抗拒。   而如今,就连带着江南书院和国子监无数大儒期盼,前来海州监考的朱熹,也被他们的创造和发明震住,沉迷在观星之中,无法自拔。   方靖远看到他一边观星,一边在旁边的书案上写写画画,不觉有些好奇,便是上前看看,发现他在记录这几日天空星象变化之外,居然还记下出现流星的时间、星空和数量,在旁边还写出了历年流星和彗星出现的时间,看那记录方式,似乎在推算下次流星和彗星出现的时间。   他大为意外,虽说知道朱熹曾经一度沉迷于天文之中,连家中都有一架仿制的浑仪,可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推演星象,这本事可是远远超出了四书五经的范畴,可见他的“杂学”也没少学啊。   “这里,再加一点,流星出现的时间和陨落方向,跟季节也有关系。而彗星的出现时间,则需要考虑它的运行轨迹……”   方靖远一时心痒痒,跟着补充几点,朱熹倒是丝毫没觉得意外,又接着问了他几个星象问题。   两人聊起来津津有味,只是方靖远说的是天文和算法,朱熹讲的是《周易》和《八卦》,还有《周髀算经》等古书,听起来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可偏偏对具体星象运行计算,又能如榫合缝,丝毫不差,两人各自受益匪浅,都对对方刮目相看。   方靖远尤其佩服的是,“朱兄竟能以易经八卦推演天象,着实令人佩服。”在他看来,这种形而上的唯心哲学理论,居然也能作为推演依据,简直神奇得无以加复,可见老祖宗们的智慧,绝不是后世用来算命卜卦那么简单的。   朱熹亦是十分惊诧于他的算法,“方使君不懂河图洛书,不解易经,竟然能单凭算法推演出星象,不知是从何学来?”   方靖远眨眨眼,说道:“朱兄可知物理之道?”   朱熹一怔:“可是格物之理?”   方靖远正色道:“其意相近,尚有不及。物理,是研究事物的常理,正如风云雷电,水涨船高,行车举重……旁人只见其物,不明其理,这《物理学》就是研究事物内涵之理,究其因,循其果,便可借力打力,借世间万物为己用。”   朱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从容,不似那等招摇撞骗的术士,仍是心存疑窦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难道这风云雷电,你也可以借来一用?”   “这有何难?”方靖远傲然说道:“朱兄乘船自江南而来,所乘之船,扬帆起航,能逆流而上者,除了借助人力之外,更需借助风力。更不用说当初三国赤壁,孙刘借东风之便火烧曹军,这便是人知风理而借风势。”   “有道理,”朱熹点点头,若有所思,“那船行江河,亦借助水势,是因为知水运而借势?”   方靖远点头说道:“不仅如此,朱兄有空还可以去看看海州的工坊,那边有水力磨坊和水力纺织机,可以借助水流推动磨盘,磨面磨粉,纺纱纺线,日夜不停,远胜于人力和畜力。”   “原来如此,我曾听说用以水车借水势推动,浇灌田地,却没想到还可以借势推动磨盘和什么纺织机?”朱熹闻言大为赞叹,“想不到海州竟有如此之多的新奇事物,倒要请方使君着人带我好生看看。”   方靖远笑道:“眼下因为很多基础技术还跟不上,所以利用的不够彻底。我们在云台书院开设的工学院,亦分为初中高三舍,初级班学习基础物理和工学技术,可以为匠人谋求生计,养家活口。中级班则可以设计改进机械器物,提高生产力,亦可为生活提供更多便利,如木牛流马,运用于农耕和运输之中,便可节省不少人力,而战车弩车炮车等,则可以抵御外敌,克敌制胜,为国之利器。”   “中级班便可有此等技术,那高级班呢?”   “高级班便如朱兄这般,研究物之真理,从中探求万物本质,唯有解,才能掌握,趋利避害,使其为我所用,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方靖远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朱熹,“不知朱兄可否有兴趣一同研究其中真理?正如宇宙洪荒,天地万物,从何而来,又往何去,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若能探索其中奥妙,何其乐哉?”   朱熹望着他,半响不语,再看看窗外的夜空,正好有一枚流星划过天际,仿佛在夜空撕开的一条缝,透过那条缝隙,可以窥见更加深远的天空,那是眼下的人类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可人力虽不能达,思想却无远弗届。   “你是故意的。”   “方使君,你明知我此行来意,想要劝诫海州学子以科举为重,想要云台学院以圣人大义为先。你故意让人带我来观星,让我看到你所谓的地球仪,还有这些机巧之物,就是想让我认同你的观点,认同云台书院的方向。”   方靖远点点头,既然被拆穿了,他也毫不掩饰地承认,“海州如今万事刚刚起步,正是从一片白纸上,我画出了新的云台,可若是朱兄将他们‘掰正’到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   “我希望云台书院并不仅仅存在于海州,而是能够推广的大宋的每一个州县,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读书,学习,按照自己的特长来找到自己的方向。”   “也希望朱兄这样的有才有志之士,能够多看一看这些所谓的奇技淫巧,能给我们大宋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唯有如此,大宋复兴方才有人、有物、有方向,才能光复故土,重现汉唐盛世之况。”   朱熹似乎也被他描绘的前景和画出的大饼所吸引,不禁感叹道:“久仰方使君能言善辩,今日在下终于领教到了。”   方靖远摇摇头,十分诚恳地说道:“朱兄误会,我这不是花言巧语地辩解和欺骗,而是切切实实在做的事。朱兄若是不信,这几日可以随我在书院各处转一转,看看我们书院的学子到底都学什么,做什么。想必届时无需我多言,朱兄便自有结论。”   他说得如此笃定,朱熹也只得点头,说道:“那就有劳方使君费心。”   “客气客气!只要你愿意留下跟我们一起研究物理,想看什么都没问题。”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正好过几日工学院和农学院联合设计的水库模型就要完成,朱兄也可以跟着看看,如何利用水库来解决旱涝灾害的问题。若是这次模型成功,那么等山东稳定后,便可以此为基础,治理黄河水患……”   “果真?”朱熹大为惊讶,“黄河水患是百年难题,若是云台书院的学子们可以解决这一难题,当真是功在千秋啊!”   “过奖过奖,其实不光是水患问题,综合水库方案不光要解决水患,还要解决旱季用水和立体养殖,以此增产增收,才能保证江北的粮食供应。”方靖远叹道:“先前海州流民缺粮,都是靠江南粮商一力支援,可若是北伐之际,都指望从南方运粮供给,只怕杯水车薪,难以保证及时供应。所以山东河北河南的万顷良田,无论如何也要先拿回来才是啊!”   朱熹这会儿看他的眼神,已不再是先前的考量和怀疑,而是跟见鬼差不多。   “方使君深谋远虑,实在令下官佩服,下官亦愿在使君治下,尽我所能,为北伐出一份力。”   方靖远顿时大喜,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若能得朱兄相助,实乃海州之幸。亦朱兄之大才,留在国子监管教那些学子,着实是大材小用,待我修书一封,向官家请旨,待今年京东路解试过后,朱兄卸了解试监察之职,便留在海州吧!”   朱熹尚有些不习惯他如此热情,略略有些矜持(羞涩)地说道:“固所愿而,不敢请耳!只是……不知使君可否让我暂住在书院之中,随时可出入藏书楼,此间之书,尚有诸多未曾见闻者,着实令人难以释手啊!”   “没问题!”方靖远拍拍胸脯说道:“你尽管留下,想看多少看多少。这藏书楼中也有宿舍,吃饭可以在学院食堂,但朱兄除了读书之外,每日尚需留出一两个时辰,给书院的学子上课,不知可否?”   包吃包住包看书,就能拐来一代宗师做导师,他简直是赚大发了。   “有何不可?”朱熹笑道:“只要方使君不怕我‘掰正’海州学子便可!”   方靖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人各有志,书院上千弟子,有愿意研究杂学的,也有一心贡举的,朱兄学识广博,若能指教一二,他们都受益匪浅。否则都跟着我这般学下去,就算过京东路解试,到临安会试之时,只怕也难入考官之眼啊!”   朱熹摇摇头,说道:“那倒也未必。我此番前来,正是因为官家下旨要改革科考内容,除四书五经之外,再增加算学律学等学科内容,我等原以为此举实乃舍本逐末,但到云台一行,方知宇宙天下之大,物理之博大精深,岂能再坐井观天?待我回临安之时,必将此间见闻写与《大宋朝闻报》,让天下人都知道云台之光。”   方靖远不是没想过投稿给《大宋朝闻报》,可他的文笔有限,辛大佬又忙于在山东征伐,更何况辛弃疾和他无论从年龄还是在文坛的地位,都远不及朱熹,辛弃疾身上还有着北地归正人的牌子,都不受南方文坛的待见。就算陆游肯开后门给他们过稿,这稿子发出去能不能引起水花和认同,犹未可知。   所以他才一等再等,不断完善着云台书院的各项建设,从观星台、望远镜到最新建成的地球仪,以及工学院的水库模型,医学院的中成药,农学院的新型农具和改良作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后朱熹就来了。   简直就是老天爷,哦不,天子送来的东风,不光能写会算,还懂易经八卦,理学大师,如今还是个刚刚进入政坛,锐气蓬勃,充满理想和斗志的年轻人。   敢想敢做敢说敢写,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呐!   “多谢朱兄,那以后给《大宋朝闻报》的稿件,就要有劳朱兄。”方靖远简直求之不得,又忍不住握手答谢,“我一定会为你争取更多稿费,啊不,谈钱太俗,朱兄不如在云台落户,还可以接妻儿过来,方便照顾。当然,若是觉得江北不如江南生活舒适,就当我没说过便可。”   朱熹说道:“原本我也曾以为江北面临金兵铁骑,朝不保夕,可直到进入海州,所见所闻,百姓安居乐业,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云台书院招生不拘一格,如此繁华盛地,比之江南各州,有过之而无不及。使君既然欢迎,在下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笑起来。先前各自的心思,此刻尽数解开,反倒因意气相投,心生向往,比寻常君子之交,更多几分惺惺相惜。   “若是估算不错,今夜丑时或有流星雨,自东南方而来,朱兄可以观之。”方靖远热情地向他介绍流星雨的由来,还附带了几则传说,朱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看看望远镜中的星空,感慨之余,更是觉得自己留下的决定四好不错。   方靖远则顺便教他如何用望远镜调焦,随口告诉他,这望远镜可远望星空,反之还有显微镜,可看到微生之物,哪怕不足发丝的千百分之一,都可在显微镜下显形。   朱熹顿时又来了好奇心,他曾经见过放大镜,可将一物放大数倍,却不曾见过能看到微妙之物的显微镜,光是听听都觉得无比神奇,若不是要等着看今晚的流星雨,他只怕立刻就想拉着方靖远去医学院那边借来看看。   大宋时代的不少读书人都曾经读过医书,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朱熹也略同一二岐黄之术,得知这显微镜在钱太医手里,立刻就决定明日去医学院拜访。   而此时此刻,当然是看流星雨更重要。   “我亲耳听方元泽说的,今晚有流星雨,错过今天,可不知要等多久呢!”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从外间传来,方靖远回头望去,却见霍千钧带着霍小小推门而入,迎面看到他们二人,不但没有被抓到的惊诧,反而一脸好奇地望着朱熹,愤愤不平地问道:“方元泽,你居然带别人来看流星,我要告诉阿璃!”   方靖远忍住揍他一顿的冲动,想想岳璃不在身边,自己还真打不过这厮,咬着牙说道:“我早已让人告诉她了。今晚观星台是朱司业登记使用的,你一没预约二没登记,擅自闯入,我还没问你呢,就敢恶人先告状?”   霍千钧讪讪一笑,急忙上前,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嘿嘿,咱们兄弟一场,打小什么没见过,你又何必跟我如此计较?小小听说对流星许愿能心愿成真,我这不是为她才赶着时间上来的吗?”   “这……”方靖远和朱熹对视一眼,不由失笑道:“这些不过是穿凿附会的传说而已。那流星只是天降陨石形成的星象,属于自然现象,正如刮风下雨一般,并无其他效力。小小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说与霍九郎和我,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帮你实现。”   霍小小本就是被霍千钧硬拉上观星台的,到了此处,听方靖远如此一说,愈发抬不起头来,“我……我没什么心愿……”   “谁说你没有的?”霍千钧理直气壮地说道:“我都看到你折的纸船,马上就到七夕,你不是想去许愿,又何必折那些东西?”   “九哥!”霍小小被他当着方靖远和一个陌生男子拆穿心事,又羞又恼,当即甩开他的手,“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罢,转身就朝外跑去,霍千钧正想去追她,却被方靖远一把拉住。   “你就别追,越追她越不好意思。她有什么心事,还是回头让岳璃设法打听一下,你虽然是她兄长,可小娘子家的心事,你管得越多,她越不想说,不如顺其自然吧!”   霍千钧无奈地点头,“我就是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原来以为是海州狸的事务繁忙累着,还特地买些好吃的给她送去,结果就看到她在折纸船。听说那都是七夕节的时候,小娘子们许愿用的。那种水一冲就没了的玩意儿,哪里有跟流星许愿来得……呃,好像这个也不行……”   他烦得忍不住挠起头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我不是说吗,顺其自然,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女儿家的心思,你就别瞎猜,到时候惹恼了她,就更难收场了。”   朱熹却在旁边说道:“其实依我之见,这向流星许愿之说,也未必就不可行。”   “啊?当真?”霍千钧大喜过望,甩开方靖远,急忙上前拉着他问道:“那该如何向流星许愿,才能实现愿望?”   朱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许愿,心诚则灵。是因为先心有所想,在许愿之后,再竭力而为,一则有自己的努力所在,二来越多的人许愿,愿力越强,就总有人能够实现愿望。所以只要有一个愿望实现,那么实现愿望的人,就会告知四方,而那些心愿未曾实现的人,则闭口不言,久而久之,大家听到的都是许愿灵验之说,而非许愿不灵之言。”   方靖远听得目瞪口呆,还是头一次对许愿这件事可以如此理解,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不由脱口而出道:“这不就是幸存者偏差吗?”   “什么?”霍千钧哪里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刚想追问下去,忽然听到朱熹惊喜地高呼一声,扑向观星台的窗口。   “看!流星来了!”   几道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墨蓝的天空,刹那之间绽放的光芒,璀璨而短暂,如雨丝滑落天际,如昙花一现即逝,却在人心底留下难以忘怀的震撼。   “许愿!我许愿——让霍小小的心愿成真!”霍千钧抢着对天空高喊,“天上那颗星,就是你啊——一定要保佑我家小小的心愿成真!”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七夕乞巧   自打朱熹给许愿心诚则灵赋予一个全新的解释后, 方靖远就有些无法直视霍千钧的举动。   既蠢,且二,哪怕心诚。   可照他这样妹控的程度发展下去, 他就不怕, 既找不到能扛住他审视的妹夫, 也找不到能忍受他妹控的媳妇?   不过七夕马上到了,等过完七夕到八月初入贡院准备今年的贡举解试,就剩不了几日了。   先前方靖远对七夕完全无感,直到霍千钧带着霍小小来看流星雨许愿,他才意识到, 大宋年间的商家促销,完全不亚于后世的商人,这每逢佳节倍剁手的风俗, 是千百年都不变的商业真谛啊!   一看霍家这两兄妹,显然就是被商家的促销手段给忽悠了。海州这边的商铺, 一大半都是从临安来的,这些商家在临安那般竞争激烈的环境下, 还能开疆拓土跑来海州经营的, 都不是易于之辈。才来没多久, 就将临安的那些习俗和促销手段都带了过来, 从关扑到赠品到节日促销, 变着花样地从人荷包里往外掏钱。   今年方靖远是忙着学院和研究改良农作物的事,没注意新城商埠的发展,隐约知道从正月开始,大大小小的节日,各种促销和花样就没断过。   从正月里的元宵节,到二月的中和节、花朝节, 三月里的上巳节、寒食节,五月初五端午节……如今到了七月,可不就是七夕割韭菜的时候到了。   各地七夕的风俗尚有不同,有拜“七娘妈”保佑孩子健康平安,心灵手巧,还有拜七姐乞巧斗巧求姻缘的,那叫一个各施手段,花样百出。甚至还为此特地开辟了一个市场,称之为“乞巧市”。   从七月初就开始,各式各样的磨喝乐就率先上架,这款类似后世的换装芭比娃娃,只是造型古拙可爱,也叫摩睺罗孩儿,有的是木雕,有的是泥塑,如同福娃娃一般,只是制作更为精致,还要给他们装上彩饰底座以碧纱笼罩,等级的还有青绿销金桌衣围护,还用用金玉珠翠装饰的,价格从十几文的泥娃娃到上百两银子的金娃娃都有,在店门口的展示架上一摆出来,就吸引得大批的小娘子和娃娃们走不动道。   接下来就是各种乞巧许愿的玩意儿。从许愿树许愿灯到许愿船,因为海州依山傍海,城中亦有河流将新老城分隔两岸,如此发达的水系,自然能承载更多人的愿望,所以有钱的就买个精致的莲花船莲花灯,没钱的就自己用纸折个小船或是自己扎个灯笼,丰俭由人,各取所需。   还有那用来装蜘蛛乞巧的小盒子,原本说是自家用的针线盒就行,可商家会宣传,镶金嵌玉的更吸引勤劳的喜蛛,能吐出更多蛛丝织网,保佑小娘子心灵手巧觅得佳婿。于是各种乞巧的蛛盒就开始疯狂攀比,从最开始的草编竹编,到后来的贝壳和雕漆木盒,用料是越来越好,价格也是越来越贵。   还有些教授对月穿针、一线穿七针技巧的,在水中投针验巧的,花样之多,连方靖远都不得不佩服这些古人真会玩。   但这促销的事,卷到别人身上那是看热闹,卷到自己身上,那就笑不出来了。   看完霍千钧的热闹,回到家里,正好看到岳璃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木盒从屋里拿出来,虽说不是什么名贵木料制成的,方靖远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你还需要乞巧吗?我觉得你压根不需要乞巧啊,就算是七姐再世,她也未必比你能干,你又何须求她?她求你还差不多呢!”   “可不能乱说!”岳璃捧着盒子,左右看看,她虽说并不是十分相信这些神佛仙魔的说法,但自从知道方靖远和樊十三娘的事,也难免会有些疑神疑鬼的,这次七夕,她还是头一回捉了喜蛛来乞巧,没想到就被方靖远撞了个正着。   方靖远见她一脸虔诚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若真想那蜘蛛多结点丝,就放到不见光的阴凉处。对了,既然要过七夕,那你有没有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啊?讲来与我听听,看咱么听过的是不是一样的。”   这些民间传说在历代传播过程中,都会被人二次三次四五次加工,添加符合当时的时代特色和一些私货进去,赋予更接地气的内容以增强其生命力。   所以一个故事从起源处,到传播千年之后,想不走型,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尤其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几乎是中国古代四大民间传说中流传时间最久的,从诗经里就有开始记载: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后来的《古诗十九首》中,最有名的这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知成就了多少痴男怨女,为此情此景神魂颠倒。   岳璃想了想,干巴巴地说道:“我小时候只看祖母陪妹妹过了一次七夕节,教她穿针学女红。”   方靖远听得有些心疼,忽然明白她为何跟人弄出这喜蛛乞巧,因为她在先前那十几二十年间,都是以男儿的身份活着,带着秘密生活在行伍之中,拼搏厮杀,艰难求生,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乞巧。   对岳璃而言,过去的二十年,都没有这两年生活的快活。   自认识方靖远以来,她像是突然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不再是个“配军”的崽子,不再背负着女扮男装的秘密艰难求生,不用担心父母和弟妹们的生计安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告诉所有人,她是岳飞的孙女,是个丝毫不弱于任何男人的女人。   只是今日看到海州狸的小娘子们都在忙着乞巧,她也一时心动,跟着弄了盒喜蛛,不光是乞巧,还想乞求另一个缘分。毕竟他们成亲也有大半年了,她尚毫无动静,虽然方靖远从未问过,可海州狸的娘子们难免会关心此事,就连小鱼娘和阿弥时不时都要来问一问,什么时候给他们添个小师弟或师妹。   她心思百转之间,方靖远已握住她的手,掰着她的手指说道:“人各有所长,本就应该分工合作,取长补短。所以,你会不会女红,根本不重要。你能做的事,比作女红更重要。”   岳璃轻叹道:“我听祖母说,织女和牵牛本都是天上星宿,织女日夜织布变作天上云霞,牵牛则在银河畔放牧牛羊,天帝见两人工作勤勤恳恳,便为两人赐婚。可他们婚后如胶似漆,荒废了工作,天帝一怒之下,将他们分隔两地,每年七夕才能相见。”   “呃……”方靖远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个版本,不由失笑道:“我还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传说,那天帝还真是个黑心老板,连人家夫妻恩爱都看不过眼,非得让人当社畜……”   “不可乱说!”岳璃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对天帝都敢如此不敬,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若是触怒神灵,会降罪于你我的!”   方靖远张口咬住她的手指,岳璃面上一红,急忙抽出手来,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岂能如此!”   “这里又没有别人。”方靖远左右看看,拉着她进屋说道:“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拘泥?”   岳璃没想到他竟得寸进尺,但想到自己请喜蛛来的心愿,又舍不得拒绝,只能被他拉着胡闹了一番,理由是他们同样是皇帝指婚,幸好赵昚英明,不似天帝那般看着人家夫妻恩爱就眼红,非得用银河将人家好端端的小夫妻分隔两地,逼着人做社畜。   有这样的好老板,他们自然不能辜负,别人还在乞巧求良缘,他们更应该珍惜时光……   总之岳璃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方靖远的,哪怕再有理的时候,被他三转两绕的,到最后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走了。   或许说,原本这事儿,他小意呵护之下,也是一件彼此都很快乐的事,只是在快乐之后,若能够有个孩子,就更加圆满了。   所以当云住雨歇后,岳璃迷离眼神中带着几分期盼地抱住方靖远,小小声地告诉他,“我今日请的喜蛛,听绣帛儿说,是那种最易得子的……或许今日之后,就会有个孩子……你喜欢小儿郎,还是小娘子呢?”   “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方靖远笑了笑,伸手在她鼻尖轻轻点了一下,说道:“但不是现在。你不用担心,也别听那些娘子们说三道四的。咱们新婚燕尔,何必急着要个孩子呢?更何况现在你在军中还身负要职,官家心心念念的北伐,估计今年会一路推进。你若是在这档口怀孕生子,岂不是错过了最好的立功机会?”   “可是……若能有个小孩儿,就算不能立功也无妨……”岳璃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我只怕年岁日长,若是不能生育怎么办?”   “不能生就不生呗!”方靖远看出她的忧虑,反手将她抱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你仔细听着我的心跳,我可说得是实话,一点儿都不骗人的。”   “我如今无父无母,也没想着非得要儿女继承什么家业。所以你若是能生个孩子,咱们就好生将他养大,无论男女都好。可若是生不出来,你也千万别去听人说什么借腹生子或纳妾通房的,我都不要。”   “我当初曾跟你说过,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岳璃轻轻地应了一声,得夫如此,她何其有幸。   方靖远接着说道:“啊,我还没跟你讲,我听过的那个版本呢。我们那时听说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是说牛郎是凡间的一个穷小子,被哥嫂欺负,只分了一头老牛和二亩薄地,连媳妇都娶不着。结果有一天呢,他精心饲养的老牛突然开口说话,告诉他在山里有个温泉池,每隔七日傍晚时分,会有仙女下凡在其中沐浴。他若是看上了哪个仙女,就偷走哪个仙女的仙衣,那样仙女就无法返回天庭,只能留下来给他当媳妇了。”   岳璃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问道:“这……如此荒谬,那牛郎也能信?”   方靖远呵呵一笑,说道:“人穷疯了的时候,但有一线希望都不会放过。更何况那还是仙女,若是娶回家里,他就成了天帝的女婿,岂不是一步登天?”   岳璃摇摇头,说道:“仙凡有别,天帝若是知道,只怕杀了他灭口的心都有。”   “是啊!”方靖远说道:“若是我家小女儿被人这般欺辱强娶,还想让我认他为婿?不打死才怪了呢!”   岳璃问道:“那牛郎最后偷了仙女的衣服吗?他有没有娶到仙女?”   方靖远笑道:“若是没娶到仙女,不就没有牛郎织女的故事了?哪里还有七夕节啊!牛郎不光娶到了仙女,还让仙女在家中织布,他耕田放牛,过着平凡人的生活。直到织女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之后,牛郎才放松了对织女的警惕,结果织女找到被藏起来的仙衣,穿上就飞回了天庭。”   “为什么要走呢?”岳璃皱起了眉。   方靖远一怔:“为什么不走呢?难道你觉得她应该留下?”   岳璃摇摇头,说道:“她既然找回仙衣,等于又成了神仙有了法力,还怕什么牛郎和那个牛精,两巴掌拍死不就完了!”   “哈哈哈!”方靖远放声大笑,使劲揉了揉她的头,用力抱紧她,“说得没错!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了那两个孩子也该留下,原谅牛郎的囚禁和束缚。这种脑残圣母的戏份,千万别冒出来。”   岳璃用力点头,说道:“没错,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不公平的,又如何能原谅?织女若是舍不得孩子,带走便是。只是对她而言,或许那两个孩子,也是牛郎给她留下的伤害……”   方靖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心,顺着说下去,“所以织女回到天庭后,哪怕牛郎挑着两个孩子追上来,也被王母用银河挡住,他们分隔两岸,只有每年七夕才能相见,我想……织女更想见的是孩子,而并不一定是牛郎吧!”   “肯定啊!”岳璃刚点了点头,忽然抬起头来,发觉了其中的问题,“明明这是个爱情故事,为什么听你说完以后……会让人失去期盼呢?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过七夕节啊?”   “是啊!”方靖远大笑起来,“你才发现啊!你有时间跟那些小娘子们起乞巧斗巧,为何不来求我呢?难道为夫算不得良缘,娘子你还要去乞巧求得比我更好的人?”   “不是!”岳璃急急地解释,“世人皆知,使君天下无双,这世上,哪里有比你更好的人……”   “那不就行了!”方靖远一本正经地说道:“与其跟那些小娘子们去乞巧,不如跟为夫一起……难得有如此佳节良宵,还不用上班,正当珍惜时光,做我们最应该做的事啊!”   “什么事?啊——”岳璃先是不解,随即身子一颤,面上绯红,“不是刚才……啊……”   方靖远以吻相就,封住了她的唇,将那声颤音堵在了她的口中,看着她如玫瑰般绽放,笑得愈发恣意,见她渐渐沉沦其中不再反对,方才在她耳畔低声树洞:“明日就是七夕,喜蛛都在外面辛勤织网,我们又岂能只做一次呢?”   “呃……”岳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不等她理清思绪,就被他带得再一次沉沦下去,如一叶小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起起落落,飘摇不定,再也无法清醒地思考,只能随着他一同沉沦在那无边无涯的快乐中。   代价就是七夕过后被海州狸的娘子们围观,一个个非说她犹如经过雨露滋润的花朵,比原来容色更盛,囧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她们好生操练了一番,才不敢再跟她开这种玩笑。   事后她有些过意不去,得知有几个狸娘在七夕相亲时并不顺利,为了安慰她们,岳璃就干脆把方靖远讲的哪个版本的牛郎织女故事告诉了大家,听得狸娘们也跟她第一次听到时一般的目瞪口呆,有种幻灭的感觉。   谁能想到,第一个版本的牛郎织女被分开是因为太过恩爱耽误了工作?这是在劝告甚至警告大家,哪怕成亲之后,也不能因为夫妻恩爱而耽误工作?这比方使君讲过的那个地主周扒皮还狠呐!   而第二个版本更狠,彻底打破了小娘子们对牛郎织女爱情的幻想。牛郎是个偷衣贼+绑匪,织女竟成了他生儿育女和赚钱养家的工具,都说褪毛凤凰不如鸡,这没了仙术的仙女竟也会有如此遭遇……   霍小小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跟着赵不弥一起玩耍的小鱼娘,她的亲娘,不就是昔日的皇室帝姬,可一朝被掳,流离失所,竟沦落到成为桃花岛那些海盗的生育工具,若非她最后逃走,被大白豚救下,小鱼娘也无法降临人世。只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亲眼看到那些海盗被惩罚,看到女儿被赵士程收养,重新成为金枝玉叶。   她一直很照顾赵鱼娘,就是因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她们的娘亲都是在被囚禁和迫害中生下她们,可以说她们的存在,是阿娘一生耻辱的印记,哪怕被抛弃被无视,她们都无法怨责。   还好……她们遇上了很好很好的人,改变了她们的命运,让她们不会再走上阿娘的老路。   所以她格外珍惜在海州狸的生活,每次训练和学习,她都会比任何人更认真,更投入,就是为了能够做出些成绩,让人看到自己的价值,而不后悔留下她。   而那些想要破坏这一切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霍小小想起昨夜七夕投针验巧时,那个看到她的面容,忽然说她很像一个故人的老妇人,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针,甚至没有感觉到针尖刺破手指时的疼痛。   她原本就从未想过自己脸上的疤痕能治好,反正她也没打算嫁人,如扈三娘和其他几个狸娘一样,她们是宁可独自生活,也不相信男人。而她却是怀抱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绝对无法接受其他男人。   只是那秘密埋在心底太过煎熬,她才会在七夕前悄悄地去放了许愿船,却不想被霍千钧看到,非说观星台看到流星许愿更灵验,拉她去了观星台,结果还被方使君撞到,让她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被方靖远发现了她的秘密。   霍千钧请钱太医配的祛疤药膏在这一年多的时间竟然真的慢慢褪去了她脸上那难看的伤疤,如今留下的一点点红印,几乎已经影响不到什么,她恢复了正常的容貌,却一天比一天害怕。   因为她的容貌并不像霍家人,而更像金国人。   原本的刀疤在脸上扭曲了她的面容,让她显得面目狰狞,没人会仔细看她的五官和长相,而如今她褪去了疤痕,愈发显得肤白如玉,眉眼深邃,原本那种低眉敛目的习惯都已无法掩饰她越来越显眼的容貌,让她不得不找钱太医开了药草染黄了皮肤,故意剃掉大半浓密乌黑的眉毛,将自己使劲往丑里打扮,就怕让人看出自己身上的金人血统。   那对她来说,不是骄傲,而是灾难。   可在昨日的水中倒影里,她忘了伪装,或许是早已被人盯上,竟然看出了她与某人的相似之处?   是巧合吗?霍小小毫不相信。可越是有人这般处心积虑地接近,她越是担心那人手中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   “小小!”岳璃突然喊了她一声,霍小小下意识地抬头,“在!”   岳璃看到她有些苍白的唇色和乌青的眼圈,说道:“你今天精神不足,就早些回去休息吧。过几日就要贡举之时,说不定那些金国人还要来捣乱,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千万松懈不得!”   霍小小点头应了一声,捏紧袖中的一串佛珠,是昨夜那个老妇人交给她的。   那个老妇人说,那人的身份贵重,非同寻常,她若是想见,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拿着这串佛珠,在三日之内,去海清寺寻个挂单的和尚。   去,还是不去?   霍小小脑中忽然浮现出霍千钧的模样,想起他对着天空滑过的流星许愿,而他的心愿,是让她的心愿能够实现。   可他如何知道,她的心愿,是一个今生今世都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生不由己   海清寺自从有了灵隐寺来的心智大师主持坐镇后, 香火日盛,不光是海州的百姓,附近几个州县的信众, 每逢初一十五都都不少赶着来上香祈福的。   其中有些人是当初得了海清寺庇护才活下来的难民, 也有些是对海清寺那九层浮屠的功德深信不疑, 加上这两年海州恢复大宋的建制后,日益兴盛,百姓们手里有了钱,自然也就希望过更好的日子,来烧香拜佛的人多了, 香火自然而然旺盛起来。   只是作为广纳四方信徒的寺院,自然不会如海州城内戒备那般严密,就连海州港和新城区, 都是乍一眼看去繁华热闹,人流如织, 可其中有多少是海州军和海州狸的探子,谁也不敢说, 但只要有人闹事, 分分钟就会被抓去大牢蹲上一日, 就会被人查得底都掉了, 自然没有海清寺这般宽松自由, 只要交上点香油钱,就能暂“借”个院子修禅,谁也不会去过问身份来意。   可只有心智才知道,那些顶着假身份来的居士和挂单的和尚,从踏进寺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海州军的监控之中, 表面上越是管得松的地方,其实才是被那些斥候和狸娘们盯得最紧的地方。   所以那个老妇人前脚找了霍小小,后脚就有人汇报给了岳璃和方靖远,只是碍于霍千钧的面子,他们先将此事压下,让人先继续盯着,静观其变。   “小小的身世?”方靖远回想了一下当初跟在霍青娥身后的小小,那时她满面狰狞可怖的疤痕,头都不敢抬,说话的声音也小如蚊蚋,胆子也是小的一丁点儿,若不是跟着霍青娥回了临安,认祖归宗成为霍千钧的妹妹,还不知在燕京能不能捱到长大成人。   可如今她面上的伤疤几乎已经被消弭干净,露出原本的容色,虽说身边人见她慢慢变化也习惯了,未曾觉得如何,可现在一提起她的身世,方靖远仔细回想一下,她如今的容貌,还真是不像霍家人,倒更像是金人血统,还依稀有点眼熟。   眼熟?方靖远想想自己并没见过多少金国人,尤其是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那个遭天打雷劈的豫王之外,就是当今大金国的皇帝完颜雍……他还真是都忘了这茬,以为是见惯了眼熟,压根没往那位身上联想过。   再想想霍千钧和霍小小的关系,他不由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   “这……还真有点麻烦了。让人都别急,先看看小小怎么做吧。她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做傻事的。”   岳璃脑洞没有他那么大,却对霍小小有十足的信心,“小小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哪怕现在过得好了,也没忘记以前的日子。那些金人想要收买她,可没那么容易。”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若她只是寻常浣衣院出生的孩子,那自然不会。可她……或许还有完颜家的血统……”   “呃……”岳璃愣住了,再一回想,浣衣院的地位,就有些明了,越发心疼起小小来。当初那些被掳走的大宋女子,成了金人的玩物,被他们欺辱之后,丢弃在浣衣院中,不光要承担繁重的劳务,还要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别说小小不知道生父是谁,就算知道,在燕京时,那人也绝不可能认她。   只是如今小小屡立战功,在海州狸的地位仅次于岳璃,加上容貌恢复正常,没了那刺眼的疤痕遮挡,才渐渐入了那些人的眼,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来。   完颜雍虽因为发妻被完颜亮逼迫投河而死,为纪念她的忠贞而没有再立后,可后宫的妃子一点儿也不少,有名有姓的儿子就有六七个,更不用说那十几个有名或无名的女儿,还大多都是母不详。   算算小小的年纪,那是完颜雍还在完颜亮手下为官,少不得跟那些宗室贵族之流以徽钦二帝和那些被掳的宗室贵女取乐,那些混乱糜烂的日子里,霍青娥和杜三姨等人都曾经有过孩子,大多数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小小是其中的幸存者,得到了众多妈妈的保护才能艰难长大。   那时对她而言,生父不是她求生的希望,而是彼此的耻辱和噩梦,若是被他知道她的存在,只怕等待她的便是屠刀。   可现在……方靖远摸摸自己的脖子,自嘲地笑道:“看来还是我这颗人头值钱,完颜雍找不到人领赏金,连这个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的孩子也翻了出来啊!只是小小可未必能如他所愿,替他来取我的人头领赏呢!”   岳璃忧心忡忡地说道:“还是让我去看看吧,就算小小没事,那些人这般肆意在城外收买人心,若是哪天你出去时不小心碰上……”   “没那严重,我也不是那种毫无防御力的弱鸡啊……你们一个个也太小觑我了吧!”   方靖远忍不住抗议,自从完颜雍提高了赏金之后,他就被霍千钧和岳璃日夜盯着,除了云台书院和府衙的要务之外,连海州码头和商埠都不让他随意出入了,就怕他一个不小心走出侍卫们的保护圈,中了金国奸细或者那些江湖中人的暗算。   毕竟想要他人头领赏的,已不仅仅是金国人,宋人中的败类和叛徒也不少。曾经有一次就是个老妇人跑来拦轿告状,结果是个带着一身毒物的刺客,看到她身上的竹叶青嗖地蹿出来冲进官轿时,岳璃吓得魂都快没了。   还好方靖远自己早有防护,在轿帘内还装了一层类似纱网卷帘,看似寻常笼纱,实则以极细的铜丝编织而成,类似于防弹衣似的存在,还是他从隐形纱窗得来的灵感制成。有这层防护在,别说一条蛇,就是真有刺客的刀箭都难以攻破。   现在……他又忽然灵机一动,“要不……咱么也去海清寺?我去拜访一下心智大师,他还想把我的实验室都给搬过去,正好也给他找点事儿做,省得成天惦记我的东西还不出力……”   岳璃忍不住想扶额,揉揉自己那可怜的脑袋,都快被他给吓裂了,“你就不怕那里早设有埋伏等你去?”   方靖远嘻嘻一笑,“怕什么,有你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岳璃还在迟疑,他方才补充说道:“我想过,还是先去清除了那些暗探和刺客吧,不要让小小跟他们接触了,以免另生枝节。”   岳璃一怔:“为何?你怕小小会变?”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我相信她,也不想用这个去试探和考验她。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她出事……霍九郎现在把她当亲妹子一样疼,要是万一有什么事,九郎一定会发疯了。”   岳璃想了想,也只得点头,“好吧,但你得答应,不可亲自涉险,一定要在我身边……”   “那当然!”方靖远伸手抱住她,下巴搁在了她的肩窝处,“绑在你身上当块牛皮糖,扯都扯不下来的那种,好不好?”   “不好……被人看见会笑你的……”岳璃面上一红,又是无奈又是羞涩,“外面都有人传言,说你惧内,你就不怕丢脸吗?”   “怕什么?惧内又不是什么坏事,惧内是因为尊重夫人……当然,就算三个我绑一起也打不过夫人一只手……”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要说不惧的,让他来跟我夫人比一比,夫人你最好把这种人牙都打掉,他就知道闲话说不得了!”   岳璃被他胡扯得无奈,还是忍不住笑着点头,“你真想去,就去吧!”她也同样不想霍小小出事,霍千钧和霍家都帮了他们夫妻许多,若是明知前方有陷阱还放任霍小小去试探,也着实说不过去。   霍小小哪里知道他们竟然已猜到了几分自己的身世,检查了几次身上藏着的暗器和弩针后,才乔装成去上香还愿的小娘子,带着那串佛珠前往海清寺。   她不能不去,如果不去,那些人直接将她的身世捅到霍千钧或是方使君那里,让她如何自处?   她几乎无法想象,霍千钧知道她的身世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明明前一天晚上,他还在替她祈求,求流星实现她的愿望,可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后,会不会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呢?   刚过七夕,乞巧过后的小娘子们,前来海清寺上香求签算姻缘的也不少,霍小小走在其中,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拎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装着了几把香烛,神色略有些拘束,带着几分羞意,和其他的小娘子们一般无二,连带着眉眼都被刻意化得淡了许多,在人群中毫不显眼。   小娘子们拜佛,求签,她也跟着拜佛,求签。   是下下签: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霍小小不由苦笑,若是今日此事不成,飞入罗网,别说相逢几多时,只怕永无再见之日了。   她走到了解签的和尚那里,拿走出了老妇人留给她的佛珠,低眉敛目地说道:“我想找这位大师替我解签,还请大师为我指条明路。”   老和尚抬头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叫过一个小沙弥,将佛珠递给他,让他带霍小小去观竹院找人。   霍小小摸了把藏在袖中的短匕,神色从容地跟着小沙弥离开。   海清寺本就是依山而建,下面是山门和前殿,大雄宝殿,后殿通往九层浮屠处的人最多,而后还有几条小路通往各处禅院。那些山间禅院,大多是居士们捐款修建的,如此每逢初一十五家眷们前来上香时,就可以在寺里暂住几日,吃吃素斋,修身养性。   先前的不少禅院都毁于战祸之中,方靖远来了之后,干脆统一标准重新修缮,又命人移植了不少观赏的花树奇石造景,分成梅兰竹菊四个分区,摆明是将这里当成景区打造,当然也毫不客气地收了心智不少的税钱。   他可没有尊崇佛道,免罪免税的说法。原来海清寺中敛财的恶僧被他除去,临安派来会拍马的主持也被他原船送返,到心智来时,很是利落地带着官方任命的度牒去府衙拜见方靖远时,就声名了三点,一不包庇罪犯剃度,二不接受信徒投靠田地,三不因佛事免税,佛田收入同样交税。   方靖远这才祝贺他上任海清寺主持,可没想到心智一转眼就要求见识一下方使君的“实验室”。方靖远这才知道,他的名声,在江南传的神乎其神,不光能引得天雷,还能破了道家斩鬼之术,还能通海神,召神龙,撒豆成兵……心智对此好奇不已,才特地主动申请前来出任主持,就是为了见识一下他的本事。   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传成这样,还能有和尚粉千里迢迢而来,方靖远也着实无奈,只得带他去实验室做了几个实验,可心智又给了他一个意外,这位大和尚居然还会炼丹,看到他做实验的器具,一时手痒跟他研究起了炼丹。   两人就此成了莫逆之交,方靖远就帮他出了些主意,将后山打造成景区,又增加了抽签解签,素斋素宴等项目,甚至还在山门前的广场上定期举办庙会,大有将这里打造成昔日汴京的“大相国寺”一般的存在。   前山热闹如俗世凡尘,后山清幽为佛门净地。   霍小小跟着那小沙弥,从喧闹的前殿一路走到后山净地,这片竹园格外幽静,比其他几处禅院都要冷清,除了风声鸟鸣之外,便是两人的脚步声,一路走来,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纷乱的心思也渐渐沉了下来。   想想也是可笑,当初在燕京浣衣院那样的地方,朝不保夕,她都能坚强地活下来,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自古艰难唯一死,她连死都不怕,一个身世罢了,又有何惧?   若是九哥不肯再认她这个妹妹,大不了……她再去找那人,同归于尽也罢,终归是了了这段恩怨。   霍小小提着小竹篮,捏着袖中刀,一步步走进观竹院时,几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   小沙弥打开院门,却留在门外,朝她行了一礼:“施主请进——”   霍小小刚走进门,就听得院门在身后关闭,她惊了一下,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朝禅房走去,走到门前,刚敲了一下门,那房门竟然未曾关严,吱呀一声就应手而开,她看着门里的竹榻上,两个盘膝对坐,正在下棋的人,手里的匕首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使君?!”霍小小难以置信地看着方靖远,再看看他对面坐着的本寺主持心智大师,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会是你们……”   “那你以为会是谁?”方靖远压根不会下围棋,跟心智下棋,纯粹以五子棋的形式在捣乱,好在心智对棋局十分佛系,才能随着他乱来,“怎么见了我,连刀都拿不稳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霍小小啊!”   霍小小当即跪倒在地上,也不敢捡起匕首,只是生硬地说道:“属下收到消息,有金国奸细藏在寺中,方才前来打探,却不想是使君和主持在此,冒犯之处,请使君降罪,属下认罚。”   方靖远将手中棋子扔在了期盼上,轻哼一声:“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棋子落在棋盘上,滴溜溜地转了个圈,滚出了棋盘,跌落在地上,正正好滚到了霍小小的面前,她低头正好看到这枚雪白的棋子,听着那棋子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块巨石砸在了她的心尖。   “属下……不懂……”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你的脸上伤疤褪去,恢复容貌后,就没照过镜子吗?见过完颜雍的可不止我一人,就算大宋见过的人不多,可金国人呢?你真以为,看见你这张脸的人,会一点儿也猜不到你的身世?”   “我只是不说而已,因为对我们而言,你是霍小小,是霍家的女儿,九郎的妹妹。对那人而言,你不过是一次风流放纵后的产物,根本谈不上什么亲情,真正给予你生命,养育你长大的,才是你的亲人……”   “我……”   霍小小被他揭开了心事,震撼之余,已扑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哪怕恢复容貌后,她也努力扮丑,刻意地减弱自己容貌上的特点,甚至有时候看到自己越来越像那人时,都恨不得再毁去这张脸。   可她看到霍千钧每每欢喜地看着她脸上的伤疤变浅变淡,渐渐恢复美丽时,比她还要欢喜的模样,看到旁人见到她时不再似从前那般惊恐和厌弃的模样,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自毁。   结果终于还是暴露了身世,不光招来了燕京的人,还被方靖远当面拆穿。   “请使君恕罪,是我欺瞒大家,只是我本来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本不想惊动使君和岳将军……”   “呵呵,是啊,不惊动我们,自己来杀了那个金国来使,你以为便无人知道你的身世了?”方靖远摇摇头,说道:“他们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只要拿捏着你的把柄,就一定不会放弃你这枚棋子——哪怕当初你根本是他们的弃子,现在看到你到我身边如此近的地方,怎么可能放弃借你之手要我的人头的机会啊!”   “使君恕罪,小小绝不敢冒犯使君,”霍小小大惊,急忙说道:“便是我自己死了,也绝不会伤害使君一分一毫!使君若是不信,我……”   她的视线刚落在地上的匕首上,伸手一把拿起来就朝自己心口戳去,刀尖尚未刺入衣衫,就听“叮”的一声,一枚棋子正好打在匕首上,震得她手一麻,匕首脱手摔落在地上。   “善哉善哉,这位女施主又何必心急,使君既然肯说出来,自是相信你不会如此做,你若是自伤其身,才是误了使君好意啊!”   出手的正是心智大师,依然端坐在榻上,只是手中的棋子已然不见,慈眉善目地看着霍小小,接着说道:“老衲观你是否极泰来之相,若能解脱此心,日后必然大有作为,还请女施主三思而行!”   霍小小呆呆地看着他,忽地苦笑一声,泪如雨下。   “否极泰来,我先前抽到的就是下下签,我从来就没敢信过自己的命。可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肯放过我?我一次次想摆脱,他偏偏要如此捉弄我……”   “咳咳!”方靖远白了心智一眼,本以为说说佛偈算个命能解开霍小小的心结,可没想到这可怜的孩子竟如此倒霉,百里挑一的下下签都抽中了,只得他出面说道:“不信命就对了。你想想,如果一个人一出生命运就早已注定,那是不是就可以躺着什么都不做,等着命中注定的富贵贫贱从天上掉下来?当初霍姨若是认命,就不会有你。你若是认命,又怎会有现在?”   “命运越是捉弄你,你就越是不能认命,随它摆布,才会越过越糟。”   “你的命运,本就该由你自己掌握,就如同你今日带刀而来,想要杀了那个企图要挟和摆布你的人,那为什么不能好好告诉我们,相信真正关心你的亲人,和我们一起去面对和解决问题,而不是屈从于命运,甚至不惜为此而送命……”   “你可曾想过,若是今日我没来,你杀人未果,甚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让霍九郎知道了,又会如何?”   “他会愧疚一生,没能照顾好你,让霍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结局,难道就是你的命吗?这样的命,你还肯认?”   “我不认!”霍小小闭了闭眼,只要想象一下,若是自己跟那金国来的密探同归于尽后,霍千钧会如何的悲痛伤心,霍家的“爹娘”会如何难过,她的一颗心就揪痛起来,“我不会认命,可是……”   她睁开双眼,饱含着泪水的眼眸隐约有几分浅浅的蓝色光泽,让方靖远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之时,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是娘的孩子……当初我骗了她,后来又骗了你们……我……对不起霍家爹娘,也对不起九哥……”   “咣啷!”门口传来一声重击,霍千钧一头撞在门上,撞开了房门,却连自己被撞红的额头都来不及摸一下,就冲向了跪在地上的霍小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真真假假   “你再说—遍!你敢说你不是霍家的孩子?!”   霍千钧几乎—把抓着霍小小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 如同抓只小兔子—样拎到自己面前,狠狠地瞪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骗青姨, 为什么要骗我骗我们!你说!说啊——”   “九郎!”方靖远还是第—次看到他如此愤怒的模样, 急忙上前阻拦, 免得他下手太狠,还没问出话就先把霍小小给勒死了,“九郎你先放手,你这样抓着她让她怎么说话啊!”   霍千钧双目赤红,被他拉开手, 仍是气得浑身发抖,“好,我就听听, 听你这个骗子,还能怎么说?说你骗了青姨, 冒充她的女儿,想进我们霍家干什么?啊?你说啊!说啊!”   霍小小从他进门开始, 已然变得面如死灰, 满眼绝望之色, 再听到他如此质问, 更是潸然泪下。   “对不起, 是我骗了青姨,骗了你们……可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们任何人……”   “我和小小都是浣衣院出生的,我们出生时,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是小小有娘护着,我没有……我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我也想象小小—样有人疼, 有人照顾……可在那种地方,姨姨们自己活着都很难,更何况我们这些孩子。”   “有—次小小被掌院的人欺负了,打得半死丢了出去。我偷偷溜出去想把她找回来,可她那时已经断气了。我怕青姨伤心,就换上了她的衣服,划烂了自己的脸,让青姨以为我是小小……”   “我骗了青姨,也骗了你们……你们要杀要剐……我……听凭处置!”   霍小小跪在他面前,闭上了双眼,微微仰起脖子,露出修长的颈项,—串泪珠沿着她的下颌滚落下去,跌落在地面上。   “你——”霍千钧死死地盯着她,手握成了拳头,终究还是没有拔刀或是挥拳相向,只是后退了两步,—脚踹在了门板上,“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霍小小猛然睁开眼,望着他,“九哥……你……你不想要我了吗?”   霍千钧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的是我妹妹霍小小,你是吗?”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之色,他同样心痛,可被欺骗的痛苦,压过了—切。   “可你对我那么好……”霍小小声音颤抖着,反反复复地说着两人之间的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九哥,你说过会把我当亲妹子的。你帮我出头,还替我擦药,你说我的伤疤好了以后,是最漂亮的妹妹……九哥,你说你的心愿是让我实现心愿……你……都不算了吗?”   “不算!”霍千钧看了眼她的脸,昔日丑陋可怖的疤痕消褪后,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因为金人血统的缘故,高鼻深目,比寻常女子更美艳几分,平日见惯了尚不觉如何,此时见她哭得这般凄楚,如梨花带雨,不显狼狈,反而更有种凄丽的美感,他用力别过头去,硬邦邦地说道:“我宁可你是那个丑女孩,是霍小小,而不是现在这个……”   霍小小闻言,从地上抓起刀就朝自己脸上划过去,然而手却被霍千钧—把抓住,用力地抢走了她的匕首,狠狠地抓着她的手将她朝外拖去。   “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别以为你再哭再划烂自己的脸我就会原谅你——你要死就自己死到外面去,不要脏了这里的地方!”   “滚!——”   他用力将霍小小推出了禅院的院门,然后不等她回过神来就关上了大门,将她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容彻底封闭在门外。而他自己也像是耗尽全身力气,重重靠在门板上,咬着牙,双目赤红地看着手里的那把匕首。   那是他送给霍小小的,当年他在武学第—次考试合格时,老爹奖励给他的七星匕,虽说没有削铁如泥那么厉害,但也是他—直珍惜的心爱之物。若不是看到霍小小刚进霍家时胆小怯懦,怕她被自家那些个心思多的庶妹堂妹们给欺负了,他也舍不得送给她。   他亲眼看着这个妹妹,从—只小鹌鹑般胆小怯懦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到勇敢站出来参军参考,从燕京到临安,再到海州,—步步蜕变成如今充满自信而美丽的模样,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走出去有多受人喜欢。这半年来光是找他试探询问想提亲的人,都被他给打走了好几十人。   这样捧着哄着怕吓着她的妹妹,现在突然告诉他,竟然都是假的?真正的霍小小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而她是个父母不详的金国女子……霍千钧—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尖上,满口的血腥气,似乎转移了痛楚,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过—点点,不至于在赶走她的时候,连自己胸口都跟着空了—块,像是被生生挖去了—块肉。   方靖远见状也有些无奈,他—直知道霍千钧很是疼惜照顾这个妹妹,而霍小小在人前依然很低调,哪怕每次出任务时她都能做得又快又好,让人能感觉到她的飞快进步和不同寻常之处,可只要—安静下来,同处—室时,她总是会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人注意到她脸上的伤疤。   如今她脸上的伤疤已经消失,可心里的伤痕,却永远都无法消弭。   偏偏,隔着国仇家恨,他还无法说什么。   “九郎,就算当初她骗了青姨和你们,也是为了生存……或许青姨也并非完全不知,但她能接受,你……为何不能?毕竟现在的霍小小,是她,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霍家和我们的事啊……”   霍千钧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那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来找她,要说出她的身世?她若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是谁来找她?她的生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方靖远无语地看着他,素来粗心大大咧咧的霍九郎,竟然也会有这么敏感的时候,可见他对霍小小,真的不—样。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哼!”霍千钧恨恨地咬着牙说道:“那种地方,能去的无非是金国贵族……那些禽兽,不过是去发泄……算什么生父!若不是看到小小的脸好了,还会来认她?”   方靖远顺着他的话说道:“可你现在把她赶走了,她若是不认那边,该去哪里?”   “去哪里也不能认贼作父!”霍千钧梗着脖子嘴硬,可是手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不小心被匕首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她—个小娘子,身上没钱,若是—个人流落在外……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拐了去。”   “那丑丫头谁会要!”   霍千钧习惯性地骂了—句,可脑海中忽地出现刚才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丑吗?这般让人心疼引人痴迷的模样,怕不正是那些禽兽最喜欢的吧?   他猛然—转身,拉开了院门,朝门外望去。   门外的风吹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小径幽深,却空无—人。   霍千钧不由气结,—口气堵在胸口,竟有些害怕起来,大步朝外走去,连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都顾不得。   “小小?霍小小!”   他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顿时有些慌乱起来,“霍小小你出来,小小!”   方靖远—把拉住他的手,皱起眉来,“你受伤了,还在流血呢,先包扎—下!”   “不行!”霍千钧挣脱他的手,“我得先找到小小,免得她被人骗走了。”   方靖远呵了—声,道:“刚才不是你把人赶走的吗?既然都赶走了,还怕她被别人骗吗?别说被骗,就算被卖被人杀了,又与你何干?她又不是真的霍小小,不是你妹妹……”   他的话字字如刀,扎心无比,堵得霍千钧直想吐血。   “我也没说错……”霍千钧跟被霜打了的茄子—般,彻底蔫了,“可外面那么乱……就算……就算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不希望她出事啊!”   “哦,我还以为,你说过再不想见她,就压根不想管她的死活了。反正……她是金国人。”方靖远又扎了—刀,正中红心,“你赶她走,真是不想见她了,还是怕我把她当成金国奸细给抓起来处置了?”   “啊?我不是我没有……”霍千钧心虚地回避他的眼神,气哼哼地说道:“走就走了,她那么厉害,谁能骗得了她呢?说不定……说不定她骗别人还差不多,就跟骗了我们—样……”   说着说着,他又朝外走去,“我得去看看,她别再去骗了海州狸的人……”   “呵呵!不放心就直说,嘴硬有用吗?”方靖远摇摇头,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她的生父,可能是金国目前最大的那位哦!”   霍千钧脚下—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是谁?!”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就目前看来,我认得的认里,最像的莫过于他。只是小小生得更漂亮—些……更何况,除了那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小小?”   霍千钧满脑子乱糟糟的,无数想要吐槽又说不出的话,纠结成球,险些撑爆了他的脑袋。   “你是说,那些找她来说身世的人,是想利用她……对付海州?”   “嗯,”方靖远摸摸自己的脖子,“估计还想顺便要了我的人头。”   “岂有此理!那人呢?!”霍千钧气得火冒三丈,“我去找他们算账!”   “不用你去了,你还是先去包扎—下手上的伤口,别弄得到处都是血。”好容易转移了他的关注点,方靖远接着说道:“阿璃扮做小小的模样去了那边,应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且放心,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小小的。”   “我是怕他们来找你的麻烦,才不管……不管她呢!”霍千钧按住手上的伤口,转身朝外跑去,“既然你没事,那我去包扎伤口……”   他匆匆朝外跑去,方靖远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好心地提醒了—声,“前院的知客僧那就有伤药,别跑远了失血过多啊!”   “不用你管!”霍千钧头也不回地离开,心急如焚,压根没看到方靖远在背后摇头。   只是此刻的方靖远也没想到,那些人是没机会去找霍小小,可霍小小还是找上了他们。   看到霍千钧绝情地关上禅院大门,将她关在门外,彻底斩断了他们之前那因欺骗而存在的脆弱关联时,霍小小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她本想不顾—切地留下,可看到霍千钧那般悲愤的模样,她又却步了。   她想起当初霍千钧险些死于完颜廷刀下,从徐州更是九死—生才逃回来,他的无数同伴都死在金人刀下,还有他的家人,青姨……那些国仇家恨,就连开朗如他,—提起金人来都会恨得咬牙切齿。   他说过,绝不会放过那些金狗。   而她……是其中—员。   就算强留下,只会让他越来越恨她,想起她的欺骗和伤害,最终会彻底磨灭了他在她心目中的记忆。   原本他那些怜惜和宠爱,就是给霍小小,而不是无名无名的她。   失去了霍小小这个身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是什么人,存在于这世上还有何意义?   她想抱住自己,在这个盛夏七月的阳光下,她却冷得浑身发抖,如坠冰窟,仿佛回到小时候的那个夜晚,看到那个小小的尸体后,她狠心地照着她的样子,划破了自己的脸,换上了她的衣服,将她埋葬后,顶替了她的身份。   那时她也如今日般怕得要死,可再怕,还有—线希望,只要不被认出来,她就可以成为小小,得到青姨和那些姨姨们的照顾和爱护,而不是—个什么都没有随时会死在垃圾堆里的小奴隶。   可现在,她仿佛被扒光了所有的掩饰,赤条条地袒露在那个最在意的人面前,让他看到自己不堪的过去和无解的身世。   她无法辩驳,也无从辩驳。出生,本就是她的原罪。若她不是那人的女儿,而是任何—个普普通通的金人的女儿,或许她还有机会留下。可她这张脸……留在这里,只会带来更多的灾难。   在海州狸这些年,她不光学了易容化妆、搜集打探情报,读书识字,轻功武功,用药急救等等,还每天都跟着读《大宋朝闻报》,时常在方靖远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同时,也耳濡目染地知道不少朝廷的规矩。   痛定思痛,冷静下来,她再想想方靖远先前说过的话,若是被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留在海州和霍家,就只会给方靖远和霍千钧带来麻烦。哪怕他不肯认她这个妹妹,她还是会记住青姨和霍家对她的恩情,不能因为自己贪恋那些温情,而害了他们—家人。   她本就是性格极为坚韧之人,片刻的脆弱过后,便清醒过来,果断离开了观竹院,去寻找真正找她联系的人。   岳璃教给她们寻踪觅迹和安排布围设伏的种种技巧,学的最快最好的就是霍小小,先前因为自己的彷徨和患得患失而忽略的很多细节,现在尽数浮现在脑中,让她不禁后悔自己这次的冒失和莽撞。   明明她也曾负责过盯梢布防,尤其是近期想要完颜雍那万金重赏的人层出不穷,海州外松内紧,那些外来人都被盯得死死的,她怎么就会以为,那个游方和尚派人接触她的时候,岳璃会不知道呢?   换了她,知道以后会怎样?   霍小小咬了咬下唇,回想了—下见到方靖远前后的情形,连此刻离开都无人阻拦,是根本不在意,还是故意给她留下的—条生路?—瞬间,她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脚下已越走越快,朝着与观竹院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寒梅院。   方靖远让人在山北种植了大片的梅树和梨树,交错种植,四时花开,成为—道胜景,香客游人慕名而来,借住此处的香油钱远比观竹院贵的多。   她早该想到,来人若是地位低了,根本不会这般相邀,若是地位和身份高贵,只会找全寺最好的地方“清修”,又怎会是观竹院。那是方靖远特地让人引开她,给她—个坦白的机会。   可那个真正的金人面前……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个霍小小?!   她终于想明白之时,不由面色变得煞白,几乎顾不得周围是否还有埋伏或暗探,—路小跑着朝寒梅院冲去。   —路上,她撕烂了裙子,扯掉了衣袖,破破烂烂地扎起来,却再无拘束妨碍,可以跑得飞快。哪怕看到拦在面前的是扈三娘时,她也毫无畏惧地冲上前去。   “小小,你不要乱来,快回去!”扈三娘平日里最照顾她,可此时此刻看着她的眼神也格外的复杂,“我不想跟你动手……”   “三娘,对不起了!”霍小小做出想要抱住她的姿势,可手中的银针趁她不备刺入她腰间,扈三娘浑身—麻,僵硬地立在原地,被霍小小抱起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梅树下,让她靠着梅树坐下。“最多小半个时辰就能解开……对不起!你们对我的大恩大德,小小以后—定会报答你们的!”   她冲着扈三娘磕了个头,转身冲进寒梅院。   岳璃已杀了五六个侍卫,正在跟—个金国高手厮杀,而—个鹰鼻隼目的锦袍男子正站在禅房门口,色厉内荏地冲着她喝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你若是杀了我,陛下定会发兵屠了海州替我报仇!”   “你算什么来使!我呸!”岳璃因扮做霍小小的时候不便带着自己的招牌武器,所以只在衣裙内藏了把软剑,饶是如此,也斩杀了好几个侍卫,就剩下这—个亦是狼狈不堪地只剩下招架之力。   “有本事你拿出出使的关文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霍小小是我的手下,就凭你们这些废物,休想从我手里把人抢走!”   霍小小鼻子—酸,看着岳璃的背影默默地说了声对不起,朝着地上扔出—枚烟雾弹,那还是方靖远给她们这些狸娘特地配发的,就是为了便于她们在任务失败时脱身,对他来说,什么任务都没保住性命要紧。可她这还是第—次用,就用在了岳璃的身上。   趁着岳璃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冲到了那人身边,用金国语低声说道:“想活命就跟我走!”那人—惊,也跟着回了—句,便任由她拉着逃走,连看都没看—眼被自己抛下的侍卫。   等其他人冲进来时,岳璃拦下了她们,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说道:“都在这里了,还有—个活口,都带回去。”   扈三娘跟在最后,有些汗颜地低声对她说道:“回将军,是我—时不慎,中了小小的暗算,才让她进来……”   岳璃挥挥手,低声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此事不宜宣扬。自今日起……就说小小……为国捐躯,跟那个金狗同归于尽了。”   扈三娘先是—怔,然后会意地点点头,“是,属下明白了!霍小小发现此间藏有金国奸细,搜捕之时,不幸中伏,与那个金狗同归于尽。我等迟来—步,未能救下她……将军,还需要给她立个衣冠冢吗?”   岳璃望向北方,那边是霍小小离开的方向,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然无法回头。   过去的霍小小,今日彻底消失。   只是她没想到,回去跟方靖远—说,方靖远却露出更为古怪的神色,告诉她霍小小的真正身份,岳璃不禁愕然,终于明白她为何会那般决绝地离去。谁能想得到,昔日燕京浣衣院无父无母的小小孤儿,竟然有胆子自毁容貌冒充已经死去的霍小小,若不是他们费尽心思替她治好了脸上的伤疤,或许这个身份会—直隐瞒下去。   难怪霍小小—直说,她的心愿,是今生今世都无法实现的。   “小小她……不会对九郎……”   “应该是。”方靖远有些沉痛地点点头,说道:“九郎还在找她。霍小小的衣冠冢要立,而她……不知以后会如何。”   岳璃微微蹙起眉来,说道:“她虽然算计了三娘,却又不曾伤她。救走那人,或许是想回燕京认父?她的胆子真是不小……海州的防御她知道不少,要不要都做变更?”   “肯定的。”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不论她如何打算,既然我们知道她去了哪里,—定得做出调整。不论她的身世和那人是否接纳她,我们都该走下—步了。”   “北伐的时间,到了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险恶用心   除了几个知情人外, 霍小小的“牺牲”让海州狸的娘子们都很是难过。   绣帛儿最是伤心,她跟霍小小共事的时间最长,虽然后来她转行学医, 却也没少跟霍小小出任务, 就连她成亲的时候, 霍小小那时脸上的疤痕还未褪尽,怕自己影响到他们,特地提前了一天去添箱,送的礼也是临安最时兴的全套头面,花了她小半年攒下来的饷银。   霍家给她的钱和首饰她都未曾动过, 整箱留给了霍千钧。平日领的饷银和出任务得来的赏钱几乎花的精光。到给她立“衣冠冢”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她还时常去海州的抚孤院收了几个小娘子做徒弟, 难怪不见她如何打扮却从来剩不下钱。   她从来不参与狸娘中的话题,在人群中也很低调, 默默做事很少说话,怕人嫌她丑担心吓到别人, 哪怕疤痕褪去变得美丽, 却仍是整日惶恐着想要掩饰, 直到她真的离去后, 大家才发现, 原来她在自己身边竟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就连方靖远和岳璃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送”霍小小,唯独霍千钧没有来。   大家都说他是伤心过度,甚至不肯面对现实,不肯承认妹妹的牺牲,借醉浇愁, 已经浑浑噩噩地在海州最大的酒楼海天楼混了好几日,众人怜惜他丧“妹”之痛,就连魏胜对他这次违纪都权当没看见了。   小小的“头七”正是七月十五鬼节,来拜祭的人依然很多。岳璃看到那么多在霍小小“墓”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孩子和狸娘们,心情颇为复杂,“没想到会这样……小小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舍不得她们?”   “她肯定会知道的。”   方靖远抬眼朝远处看了一下,虽然没看到霍小小的人影,但他能感觉到,她就在附近。   给海清寺修了那么多景区,特地从后山请心智大师选了块“风水宝地”(闲置山地),建了个公墓,专门用于安葬先前在乱葬岗那些无主尸骨和当年在海清寺殉难的和尚和士兵,而霍小小的衣冠冢就立在了烈士陵墓这边,青山绿水为邻,蓝天碧海相伴,除了风景独好之外,周围一览无余,很难容得下埋伏的刺客藏身,他才能在重重护卫下来此祭奠英烈们。   从山上回来,方靖远就让岳璃去海天楼把霍千钧给逮回家来。他本来想自己去的,可海天楼在海州码头商埠,俯瞰码头,所有的船只进港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它,就算是海州府的官产,毕竟要开门迎客,里面的安保也不可能像府衙一样做得天衣无缝,所以在完颜雍撤除那万金悬赏之前他肯定是去不了的,他不能去,干脆就让岳璃把人带回来。   结果带回来的,是跟滩烂泥似的醉鬼,浑身又脏又臭,也不知几日未曾洗漱过。   方靖远一看就皱起眉来,让岳璃把他扔地上,吩咐人拎了两桶水来,让他们淋在霍千钧头上,看他们不敢动手,方靖远干脆自己上去,拎起水桶就整捅浇了下去。   “谁?!谁不想活了,小爷切了你——”霍千钧被水浇得一个激灵,还没睁开眼就开始骂。   “能起来你就试试啊!”   方靖远让侍从都退下,连岳璃也跟着离开,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方便说话。   霍千钧一听他的声音,也顾不得身上的水了,反而蜷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道:“不用你管我!”   方靖远冷笑一声,“呵,你以为我想管你?科考在即,还马上要北伐开战了,你再这样下去,自己找死也就罢了,还想让多少人跟着你一起送死吗?”   霍千钧身体忽然僵硬地哆嗦了一下,眼前仿佛看到无边无际的血色,还有熊熊燃烧的大火,那是在通州港跟金国铁甲军血战时的画面,还是在徐州城外看到无数同伴前赴后继地扑上去跟金兵同归于尽,哪怕到死都不肯撒手,就为了给他和赵士程争取逃走的时间……   他在干什么?   难道忘了,现在这条命,本就是靠多少人的牺牲捡回来的,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要为他们报仇,要收复大宋失地,重振大宋军威。   就这样沉溺在醉酒之中,为了自己的私心私情而忘记自己的誓言,他……还配做个人吗?   “啪!啪!”   霍千钧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做起来,一把抓过旁边剩下的水桶,将里面的水当头淋下,打了个哆嗦,眼神却终于清明起来,人也站了起来。   方靖远看着他的举动,心底松了口气,嘴上还是嫌弃地说道:“赶紧去洗个澡吧!浑身臭烘烘的熏死人,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海天楼的人早把你扔海里喂鱼,真是把你们老霍家的脸都丢到海里去了!”   霍千钧默默地看了下自己,转头朝他在方家的院子走去,方靖远和岳璃都没把他当外人,装修宅院时也没落下他,给他单独装了个院子,比客房舒服多了,跟主院有一样单独的恭房和浴室书房,客房也足够他招待自己的客人,连霍小小时不时也会跟他来这里住一两天当休假。   进门之前,他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还有些发干发涩,“小小……她没死……对不对?”   方靖远说道:“小小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至于你说的她……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以她的本事,没那么容易死。”   霍千钧自嘲地一笑,说道:“是啊!她何等聪明,将我们一家人都骗得团团转,那时候都能保住性命,现在……登上枝头要去做公主了,谁还能得罪了她不成?”   “九郎,你这话是真心的吗?”方靖远并未反驳,只是平静地说道:“她为什么走,你不明白?她想做公主还是霍小小,你不清楚?你也不是孩子了,说话时,先从心里过一遍,这样话别人如果对你说,你会这么想?再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此生不见?”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一样,好自为之吧!”   霍千钧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渐远,知道他已经离开,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似乎到这一刻,他的嗅觉忽然苏醒,被自己身上的酒臭熏得险些作呕,走进浴室,打开水阀,头顶上的竹喷头就如同下雨般流出水来,他连衣服也没脱,就那么站在水中,任由头顶的水从凉水变成热水,将他从头到脚淋透。   好自为之,三思而言……   是啊,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因为有老爹在上,有兄弟在旁,他一直过得如此逍遥任性,随心所欲,遇到过的最大磨难就是那两次失败的险死还生。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同辈纨绔中的佼佼者,除了比不上方靖远这个妖孽外,几乎没什么人敢说比他更强。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风光无限,谁敢说他不行?   可他从海清寺回来,找遍了海州狸营地,方府和自己家,完全没有小小的影子,直到最后,有人来报信,说小小遇到了金国奸细,为国捐躯,和敌人跳下山崖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他当时就懵了。   哪怕当时他恨得想要撕碎了那个欺骗了自己的“霍小小”,可冷静下来之后,却有些茫然无措。   正如方靖远所说,他是因为她的身份欺骗而生气,还是为了自己曾经付出的感情而不忿?身份她已经说过有自己的不得已,可无人能回到过去去证实她所说的一切。在眼下宋金对峙之时,她若是留在海州,认识她的人越多,只会越来越危险。   所以离开才是对的?可真的赶走了她之后,他为何又会如此痛苦?明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霍小小,不该对她好,不该再想着她,可霍千钧长了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回这般因一个小娘子而心痛难忍。   曾经当成亲妹妹一样百般呵护的心情,都成了一种讽刺和笑话。   她不但不是他的亲妹妹,跟他没有任何的血脉家族关系,甚至还是他和大宋最大的仇敌之女。   离开,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他不是不明白,但理智上的明白,和情感上的痛苦,丝毫不冲突。   抹了把脸上的水,霍千钧自嘲地一笑,方靖远说得不错啊,他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资格去颓废和浪费时间?这样下去,如何对得起那些用性命保护了他的人?   从这里出去,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当霍小小牺牲了,是以霍家女的身份,为国捐躯,给霍家留下一个好名声,总好过让人知道她的身份来历。   他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白衣,虽说并不要求兄妹守孝,他依然按兄妹之礼,服白食素,认认真真地尽最后一份兄妹之情。   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去过海天楼,而是泡在海州军的战船上,训练得比谁都狠。   在半个月后京东路解试开考当日,金兵来犯。   领兵者是滨州刺史徒单习烈,如今还兼知济南府事,然而山东大半落入辛弃疾之手,他却能带人绕过沂州防区,先是在沂州青州和密州境内的平原地带转了一圈,然后直奔海州。他只带了几千轻骑,一路疾驰,只盯着防守薄弱的城郊,烧杀屠戮,所过之处,几乎无人生还。   每每等到宋军收到消息赶去时,金兵已经呼啸而去,奔向下一个目标。   而那些村镇县城的守军,根本无法抵挡这支轻骑兵,短短十余日间横扫了山东和淮东大片区域,将即将秋收的田地几乎连烧带踩得毁了大半,就算是躲在地窖或其他地方逃过一劫的百姓回来,看到被烧毁的房屋和田地,亦是痛哭流涕,眼见无法维生,纷纷朝着附近的县城和州府涌去。   辛弃疾只占据了三州一县和一些村镇,这次损失的也大多是他的地盘,而那些靠近金国州府的村镇则平安无事,就有人开始传谣,是因为宋军惹怒了金国皇帝,才引来金兵报复,让这些被烧毁了田地和房屋的百姓去找宋军求援。   这些人当中,就夹杂着金国的探子,只要那些县城一开城门,随着那些难民的涌入,金兵的铁骑突然冲出来,跟着踩踏着难民们冲入县城,城中的守军根本来不及抵挡,就成为刀下亡魂。   宋军的主力都集中在了沂州、青州和密州三城,那些县城中大多是原来的汉人驻军,见势不妙,有逃之夭夭的,也有干脆就投降的,被习烈带着出去再扫荡一圈,基本上大半的乡镇田地都被他们毁得干干净净。   徒单习烈根本不去攻城,只要宋军的大军出城,他立刻带人离开,奔赴下一个目标,等宋军赶到时,只剩下残破的城池和被焚毁的田地,连金兵铁骑的影子都看不到,然而稍有分散,就会立刻被金兵反手一刀,这数千轻骑来去如风,只要遇上不过万装备如意战车和炮车的宋军,基本上都是完虐。看到宋军带有战车时,则一击便退,扬长而去,宋军的战车需要结阵而行,行动迟缓,根本赶不上他们的速度。   辛弃疾见状不妙,立刻收缩防线,让人撤回来守城,否则再这样下去,城中的守军就要被他们一一诱出,分而歼之,毕竟论起骑兵和单兵作战,宋军和金兵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尤其是他手下这些大多还是才募集训练不到一年的流民军,别说一对一,若是没有战车保护,十对一都未必能拿下对方。   若是这样贸然出击,只会中了金人的算计,损失越来越重,最后连守城的人手都不够的时候,就到了他们攻城的时机。   这种阴狠之极的消耗战,是辛弃疾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尤其是正值海州解试,各地的学子都汇聚于此,方靖远要主持解试,岳璃和魏胜负责海州的防守根本走不开,只能将霍千钧派去了山东辅佐辛弃疾应对。   对于海州来说,先要稳住了这次解试的学子,守住海州,才能腾出手来应付这些如同疯狗般肆虐的金国铁骑。   霍千钧带领着海州军最精锐的火器营赶往沂州,一路上竟是连一个金兵都未曾遇到,直到沂州城下,看到城外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人围城时,整个人都惊了。   “那些……不像是金兵啊!”   辛弃疾的求援信送达海州的时候,沂州城门尚未封闭,准许难民进城投亲和避难,可后来得知有些小城就是被金兵驱赶着难民攻破城门,他们也就不敢再大意,关上了城门,顶多每日放些粮食下去,然而对于这些难民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能抢得到食物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那些老弱妇孺则根本连边都沾不上,短短几日下来,就有不少人饿的瘫在城墙下都不敢离开,生怕没有城上宋军的庇护,一旦饿晕过去,就会被那些饿红眼了的难民当成了食物。   霍千钧在千里镜中,见到的就是争抢粮食的一幕,那些老弱妇孺被踩在脚下,哭喊不了几声就倒在人群中,那些男子则争先恐后地朝城墙上扑去,就为了抢夺从城墙上倒下来的干粮,有的人刚刚接到手里,就被身边的人抢走,哪怕是掉在地上的饼子,都有人抢着上前捡起来连尘土都顾不得拍就塞进嘴里,生怕晚一点就会被人抢走。   隋畅先行打探了一番,回来时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是附近百里之内的难民,被金兵烧毁了村镇和田地,被破来沂州求救。”   霍千钧闻言一怔:“那辛使君为何不放人入城,或是开仓赈济这些难民?如此下去,若是激起城外难民民变,只怕要酿成大祸!”   人一旦没了活路,就什么都能干出来。尤其是到了这里的难民,眼看着城门在前,却将他们唯一的生路堵死,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濒死一搏的力量,届时无论是抚是剿,死伤都不在小数,必将成为辛弃疾的一个污点,成为朝中大臣们攻击的把柄。   隋畅在前方打探消息,自然知道这几日来敌军的作法,不由苦笑道:“前几日青州就是这么被攻破的,若不是沂州和密州城守坚持封门,只怕现在也守不住了。那些金兵裹挟着难民入城,只要城门一开,他们就从城外快马冲城,我们的人根本守不住。”   霍千钧默然无语,当初的徐州城,不就是被一群蠢货给诈开了城门,失去了最坚固的防线?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失去了那么多兄弟?   纥石烈志宁虽然已经死了,可金兵的战术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狠毒,换上的新统帅,看来是个币纥石烈志宁还要狠辣的人物。   “那怎么办?通知城里的人我们来了吗?”   “已经放出信号了。”隋畅说道:“城西那边有信号回复,应该是让我们设法走西门进。”   霍千钧看了眼围在城墙下的人群,从城南到城东,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单论人数,甚至比他们这支连辎重兵在内足有万人的队伍还要庞大,可这些犹如蝼蚁般的生命,几乎在他眼皮下挣扎着正在一个个倒下。   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我们……就这样不管他们了?”   隋畅苦笑道:“将军,如今大敌当前,万不可有妇人之仁,一念之差,我们不但帮不到沂州,甚至连这些兄弟都要跟着赔进去。那些金兵一直盯着我们的辎重,只要我们稍一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冲上来将我们踩得粉碎啊!”   霍千钧闭了闭眼,方才收起了千里镜,狠下心来点点头:“好,那就传令下去,转到沂州西门进城。”   他们若是再靠近一些,就会被那些难民发现,到时候他们若来求救,他真是不知该如何决定。   看到他们并未靠近沂州,而是转向西北方,藏身在东南山林中的徒单习烈有些不满地说道:“你不说霍千钧为人冲动,看到那些汉人受苦,就会前去帮忙的吗?看来你对你的这位假哥哥,了解的还不够啊!”   霍小小冷哼一声,说道:“我说过,我助你夺回山东,你便带我回去见父皇,请功之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封赏。若是不信我,那我现在就走!”   “公主息怒!”徒单习烈立刻换上了一副表情,笑着说道:“当日若非公主出手,我也未必能逃出海州,更不用说夺回青州城。只是这沂州关系重大,若是能杀了辛弃疾和霍千钧,宋军不攻自破。就不知公主肯不肯冒这个险走一趟了。”   霍小小面色一冷,斜乜了他一眼,嘲讽地说道:“是啊,我冒险,哪怕死了也与你无关,反正你还可以拿我的功劳回去请赏。徒单习烈,你以为,我是那么好哄的吗?当日我可是当着岳璃的面救走了你,你以为,霍千钧和辛弃疾还会信我?只怕他们现在,恨我更甚于你。”   徒单习烈被噎了一下,倒也不以为然,笑呵呵地说道:“公主也不必生气,陛下已派人送来回信,只要公主立下战功,回到燕京,就能认祖归宗,成为我大金的公主。到那时,这些汉狗连给你做上马蹬的资格都没有。”   霍小小冷哼了一声,策马上前几步,说道:“霍千钧统领火器营,就我们这些人马,拿去给他填火炮都不够,既然他不肯上当,那就撤了吧!”   徒单习烈有些不甘心地朝沂州方向看了看,看到霍千钧一行人结阵而行,防守严密,他也曾吃过火炮的亏,轻骑就算再快的速度,也快不过火器,更何况他们还有战车结阵,冲不过去就会成为那些枪炮的靶子。   只是辛辛苦苦设下的埋伏,这些人居然不肯踩,终究让他心有不甘。   “走就走,只不过——传令下去,让沂州那边的人,带人去撞城门。”   他桀桀冷笑,笑容格外阴冷冰寒,“那些汉人不总是说什么仁义之道吗?那就让我看看,他们肯不肯开门放那些难民进去,若是不放……就看着他们去死吧!” 第一百四十章 虚虚实实   “求求你们了!开开门吧!再不开门我奶奶就要死了!”   一个瘦小的男孩扑在城门上, 已经顾不得先前城墙上守军的禁令,声泪俱下地哀求,“求求你们了!不是说大宋的郎君最心善吗?为什么不能救救我们啊?!”   “都退下!擅闯城门者格杀勿论!”   城墙上负责守卫的辛长伟眼见城下的人又开始骚动起来, 立刻一箭射到了城门口的地上, 正好落在一个想要冲到城门口的男子脚前, 那男子抬头朝他望了一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杀人了!宋军杀人了!”   难民们原本就挤在城墙下等着上面投下干粮来,人挤人人挨人,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到城墙上有箭射下来时, 前面有人大喊杀人了,后面的人顿时一阵慌乱。   “这些宋人都是骗子,骗我们说什么大宋好, 骗我们背叛大金,可现在呢?他们守在城里有吃有喝, 我们的房子和粮食都被烧了,他们却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   “反正都是一死, 撞开城门, 进城才有吃的有获利!冲啊!”   “冲啊!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冲进城还能活!”   “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   有一个就有两个, 一传十, 十传百,百传千万人,原本就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难民们被这一支箭和一声怒吼点燃了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恐惧和怒火,也顾不得前面再有什么刀箭,跟着人群朝着城门涌去。   “开门!开门!”   “开门!——”   随着一声声怒吼,难民们冲到了城门前, 奋力朝门上撞着,先前那个男孩却已不知道何时消失在人群里。就连先前带头说话的男子,也没有冲在最前面,而是将身边的人不停地朝着城门推去,看着他们堵在城门口,挤得互相踩踏,愈发激起了火气。   “开门!开门——”   人群中的几人眼见城门口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慢慢朝后退去,将其他人推上前,自己则退到了最后面,眼看着就要脱离这些已经被他们煽风点火撺掇起来的暴民,忽地听到了几声利箭破空之声。   “宋军杀人了!——”   那几人听到城头弓弦响起,先是一喜,只要宋军开始放箭杀人,那今日的暴乱和难民之死就注定会成为沂州的罪证,看那些刁民们还敢不敢再依附这些宋人。   可不等他们的喊声传开,就觉得眼前爆开一朵血花,周围的叫喊声和惊呼声瞬间远去,他们瞪大了眼,望着城墙上站着的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难以置信的眼神渐渐涣散,轰然到底时,死也不想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死了。   “安静!——”   “所有人安静!刚才被射杀的是金人奸细,他们故意挑动你们暴动冲城,就是为了夺取沂州!”   “若是沂州城破,你们所有人,和我们一起,都彻底没了容身之地,就算不死,也会沦为金狗的奴隶!安静下来,等候检查,我保证,只要不是金国的奸细,我们都会尽力拯救,绝不会放弃你们!”   那声音起初如雷鸣般轰然响起,镇住了所有人的。他们抬头望去,看到城楼上一位顶盔掼甲的高大汉子,犹如天神般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一尺多长形状有些古怪的铜号,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字正腔圆,声如洪钟,哪怕在千万人之中,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不要被金狗利用!不要冲动行事!”   “城在,你们才能活,城破,大家一起死!”   那几个金国奸细骤然的死亡,吓住了其他的人,原本被热血冲上头冲撞城门的人们,被城楼上辛弃疾的喊话镇住后,先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声音吓了一跳,再看到那满地鲜血和死不瞑目的几个人,渐渐清醒过来。   “是啊,他们几个不是一开始在最前面喊得最凶吗?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了?”   “他们是什么人啊?谁认得?”   “不认识,那个男人说他是蒙山人,可我也是蒙山的,以前从没见过他啊……”   “难道真的是金国奸细?”   辛弃疾站在城楼上,后背也冒了一溜冷汗,这个时候,若是镇不住这些暴民,情况就会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对着数万难民他根本下不了杀手,那么结果不是被冲破城门就是不得不将他们处置。   幸好……方靖远让他带着的这个扩音器……虽然像个有些丑的号子,可扩音的效果真不错,说话时连他自己都被这声音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也正因为如此,才能镇住下面的难民们。   大多数难民是因为被人挑拨才会冲动行事,这会儿冷静下来,却有些茫然了。   其中有人忍不住大着胆子朝城楼上喊道:“既然将军杀了金狗,为何还不放我们进城啊?!再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了了啊!”   “求将军救救我们吧!”   “大家稍安勿躁,马上会有人在城墙各处派发肉饼,今天特地赶制了一批肉饼给你们,需要排队领取。”   “大家看好城墙上的令旗,每杆旗下会下发两百个肉饼,上面会有人看着你们,若是有争抢着或多吃多占的,则整队人都不得食!”   辛弃疾说得嗓子都干了,好歹先前也准备了一部分干粮,今天得知霍千钧带着辎重来援,才放下心来可以发放给城下的难民们。若是他们再晚来一日,这些难民们真的闹起事来,还不知会如何。   还好,霍千钧来得及时。   看到城墙上竖起的一杆杆军旗,几乎每隔十余步就有一杆军旗,上面的军士抛下个吊篮来,里面装的是满满的肉饼,刚有人想冲上前去抢,就有利箭从城墙上射下来。   “排队领取,乱抢者格杀勿论!”   这个时候,一口饭就是一条命,抢人口粮者,无异于谋财害命,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辛弃疾对百姓心软,可对这些无赖和混子一点都不手软,连着两箭射倒了几个想要插队和抢肉饼的混子后,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地排起长队来。   唯有如此,那些老弱妇孺才能有机会得到一口吃的,活下去。   前几日他不是不想这么做,可那些金国的奸细未曾暴露,始终不敢打开城门,更不敢放出太多粮食,就算那时让人排队领粮,有那些金国奸细捣乱也难以施行。   更何况,沂州城里的粮食,也无法供给这么多的难民。   直到,海州的支援抵达。收到隋畅传来的消息,得知是霍千钧带火器营护送粮草辎重过来支援,辛弃疾才彻底放下心来。   有了火器营的支援,他才敢真正出城正面应战,不再让那些金狗在齐鲁大地上肆虐妄为,摧毁他带人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良田和村镇。   徒单习烈没想到沂州城还有这种能扩音的喇叭,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镇住了被人挑唆的导火索,而他派去的探子,几乎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真是岂有此理!他们既然不敢出来,那我们就去——”   霍小小不赞同地说道:“我们都是骑兵,善于野战而非攻城,若是贸然攻城,必然伤亡大增……”   “那又如何?我们大金的男儿,没有贪生怕死之徒!”徒单习烈傲然说道:“你是被那些汉人养得没了血性吗?我大金铁骑,从来不畏这些懦弱无能的宋人。你若是不敢上阵,就在后压阵,看我如何杀敌!”   说着,他又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还是说,你还向着那些宋人,不敢杀人?”   霍小小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你想去送死,去便是了,我不会拦着你。我会替你压阵,也省得你兵败之后,没人给你收尸!”   “我看你还是留着力气给你那个哥哥收尸吧!”徒单习烈闻言愈发难忍,“那些宋人不过是仗着火器之利,只要我们冲到阵前,他们又能如何?”   “儿郎们,上马!操刀,跟我冲——”   他策马而去,只留下了十来个侍卫守着霍小小,是保护,也是监视。   霍小小看着他带着数千铁骑朝着沂州城冲去,眼神暗了暗,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冷漠无情,似乎任何人,任何事,都已经无法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一个侍卫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脸色,问道:“公主,我们就在此等候将军吗?”   “是啊,”霍小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他既然让我替他压阵,我们就在这里看着,看看将军如何能夺下沂州城。”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有种别样的魅力,而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子,都有着完颜家典型的相貌特征,只是更精致一些。那侍卫也曾见过其他几位公主,却从未见过一个与完颜雍如此相似的,更不用说她身上浑然天成般的气势,一改先前传闻中那个又丑又胆小的疤面女模样,成为一个真正的金国公主,高贵大方,傲气凛然,如同雪山上的冰莲一般,娇艳无筹,却又高不可攀。   “属下遵命……”侍卫们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从皇帝陛下回信开始,这个曾经救出他们将军的女子,就摇身一变,从敌人变成了自己人,还是高高在上的那种,先前他们有再多的怀疑和排斥,但经过这十来天的闪电战和扫荡,到了此刻,都对她心服口服,甚至都有些觉得自家将军太操之过急,说不定稳一稳,公主殿下还能想出更多的办法来攻打沂州。   毕竟,就算在金军之内,如此体恤下属珍惜他们性命的,也只有这位半道认回来的公主,其余的任何一位将军,都不会将普通士兵的生死看在眼里。   徒单习烈其实也没有打算直接用人命去攻城,那样的损失太大,他也耗不起。这些日子的胜利都是靠他们避开宋军大部队,以多胜少,倚强凌弱而得来的,真正对上辛弃疾的亲军时,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损伤。   他只带了自己的亲卫铁骑,这几千人马都是他部族内的精兵,若不是为了借霍小小之力更进一步,他也不会如此冒险行事。   如今眼看要大功告成之际,却因为霍千钧的一支援兵而退却,如何甘心。   当初在海州他本想借霍小小之手行刺方靖远,那万金悬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若是能拿到方靖远的人头,他就不必在死守着济南府这四面起火的地方,可以回燕京为官。可惜海州防守严密,耳目众多,他带去的人都被岳璃杀得杀伤得伤,若不是霍小小他也栽在了哪里。   现在就差一步,拿下沂州城,带霍小小回京,他就可以再向上一步。   徒单家族的能否换个地方,就要看他的了。   “金兵来了!”   听到马蹄声如奔雷般响起,还在城墙下排队的难民回头一看,就看到天边一片黄土飞扬,黑压压的铁骑疾驰而来,城下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都朝着城门处跑了过去,哭天喊地,谁也顾不得谁。   可他们都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沂州守军更不可能打开城门了。   否则城门一开,金兵铁骑追着他们冲进城去,那进城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天啊,老天爷这是要赶尽杀绝了我们吗?”   一些百姓绝望地干脆跪倒在地上,手无寸铁的他们,等到金兵铁骑过来,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就会被踩踏成泥或者当成瓜菜一般砍杀殆尽。   “放箭!——”   “开炮!——”   城楼上忽地传出两个声音,刚劲浑厚,沉稳有力,随着这两声令下,城头上猛然响起几声巨响,一排排长箭和斗大的石球朝着疾驰而来的金兵铁骑飞去。   那些金国铁骑先前一直在城外骚扰,辛弃疾顶多让士兵们放箭驱逐,尽管在城墙上占有优势,可射程同样有限,毕竟大宋士兵的臂力和弓箭尚比不上金兵铁骑。徒单习烈本想控制在宋军的射程外,先以飞骑射箭收割一批难民,看宋军肯不肯开城门放人。若是不肯,他们就直冲过去,顶多扛过宋军一轮箭阵,以他们的马速就可以抵达城墙之下,到时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屠戮这些难民,看他们还能否忍住。   战争,原本就比得是谁更能狠下心,谁更能杀人。   可徒单习烈没想到,原本最多三百步射程的宋军,这次突然放出的是大杀伤性的远程床弩,一排十八支箭,一架床弩就可以同时射出两排三十六支箭,城头上他们不知藏了多少架这种可怕的重弩,眼看着那比寻常箭支更粗更长的弩箭疾射而来,哪怕到五百步外丝毫不见减弱时,他方知上当。   先前的示弱和隐忍,都是为了此刻的屠戮吗?   “分散!快闪!——”   可是已经晚了,那一排排利箭,犹如割韭菜的镰刀一般,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那箭势之猛,甚至能穿透人的身体,有的撞在后面的马和战士身上,有的则直接翻下去被钉死在地上。   只有在侧翼箭矢范围之外的人幸免于难,可听到徒单习烈的命令,也不敢再向前冲,只能分散朝两边奔逃。   而后面那些骑兵则忙不迭地勒马后撤,可还是有些收势不及的撞上了前面倒下的人马,或踩踏或跟着翻到,乱成一团。   正值此时,后面飞来的石炮刚刚好抵达。这些石块大小不一,大如斗,小如卵,从城墙上被石炮射出,虽然没有弓弩那般穿透性的杀伤力,可这些都是经过处理的石块,砸入骑兵阵中,落地开花,正好迸裂开的碎石都打在了马匹的腹下,那是这些战马毫无防护最薄弱的部位,一旦被击中,都痛得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骑士都跟着掀了下去。   “撤!——快撤!——后撤!——”   徒单习烈目次欲裂,哪里想到辛弃疾竟然藏了这么一手,那些在城下嗷嗷待哺的难民原本是他给辛弃疾出的难题,如今却变成了辛弃疾留给他的诱饵,当他以为自己可以故技重施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这次的失败。   “哪里逃!——”   徒单习烈调转马头,正准备逃走,却忽然听到一侧传来一人的厉喝声,下意识地向下一趴,几乎贴在马背上,一支利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了他的一绺头发不说,后脑勺上还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抹都是一把血。   他心有余悸地朝着利箭飞来的方向一看,竟是一队宋军的骑兵,打着“霍”字大旗,为首的那人刚刚将弓箭挂回马鞍侧钩,有提起一把丈八长戬,朝着他这边直冲过来,一路上所遇到的金兵,不是被他挑翻或劈落马下,就是被他身边的两个刀手斩落马下,一队人呈三角箭头阵型,直冲入金兵阵中,那些金兵被先前的箭雨和飞石射得乱了阵脚,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霍千钧!”   徒单习烈恨得直咬牙,正准备上前迎战,却被身边的亲卫拦下,“将军,眼下敌众我寡,不能力敌,我们在此断后,请将军带人先撤!”   “请将军先撤!”   “不要放走了那条金狗!”   霍千钧一直盯着他这边,他早就忍了一肚子的火气,先前从千里镜中,就看到这厮竟然和霍小小在一起,想必那个被霍小小从岳璃手下就走的金国贵族就是他了,捡了条命回去,竟然还有胆子来扫荡山东的地界,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他就非要杀了这条疯狗不可。   那些金兵在起初的慌乱过后,除了失去战马和倒地不起的,都汇聚在了一起,挡在了徒单习烈身前,哪怕霍千钧他们气势汹汹地杀来,杀了一拨又有一拨涌上来,一个个俱是悍不畏死,双方渐渐形成了僵持之势。   眼看着徒单习烈被亲兵掩护着就要逃走,霍千钧心下大恨,虚晃一招策马朝旁边一跃,将那些金兵交给身后的骑兵,自己则从马鞍另一侧取出一把火枪来,从腰间的鹿皮革囊中掏出两枚弹丸填入弹仓,用火折子点燃引线,朝着徒单习烈射去。   众人只知道宋军的火枪厉害,却从未见过这等火枪之力。这还是霍千钧想着自己当初两次险死还生,都是因为方靖远给的宝贝,便求他帮忙给做了这种威力奇大的火枪,只可惜这种款式还处于实验阶段,尚未大批量投产和装备,加上发射的速度并不快,大部分人还是更习惯于用弓箭。   可现在的混乱之中,射程和准头,霍千钧觉得更适合火枪发威,便果断退出战阵,在一旁朝着正策马狂奔而逃的徒单习烈开枪。   只听嘭的一声枪响,在混战中的金兵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在疾驰奔逃中的徒单习烈却觉得背后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半边肩胛骨几乎都被砸碎,他向前一扑,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人也跟着昏迷过去,而载着他的战马被枪声惊吓,疯狂地向前奔逃,眼看着就要将他甩下马背,两边跟着他的亲兵顿时大惊失措,策马上前想要帮忙,却又追不上那匹已经疯了的战马。   “将军!快拦住将军的马!”   前方有几人正朝着他们这边奔驰而来,正是霍小小和留守的十来个亲卫,亲兵看到他们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立刻大叫了起来求救。   那些亲卫见状亦是大惊失色,谁也没想到徒单习烈带人去“偷城”竟然会落得如此狼狈的情形,他的战马本就是军中最好的一匹马,性子极烈,除了他本人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法控制,可偏偏他本人现在已陷入昏迷,眼看着就要被那疯马甩下来踩死。   “让开!”霍小小忽地纵身一跃,从自己的马背上跳到了徒单习烈的马背上,一把抓住缰绳的同时,另一只手拿着匕首,毫不犹豫地一把刺入马脖子之中,随后用力一划,那匹疯马长嘶一声,轰然摔倒。而霍小小已趁机抱着徒单习烈滚下马背,躲了过去。   等她将徒单习烈交给他的亲卫,自己翻身上马,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像是有感应般回头望去。   隔着滚滚红尘,无数厮杀中的人马,血流成河,她却能准确无误地看到那个手提长戬立于马上的人,哪怕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她依然忍不住笑了一笑,然后,转身,策马,飞奔而去。   “那金狗跑了,还追吗?”霍初九杀退了几个金兵,冲到霍千钧身边,见他看着徒单习烈被人救走却勒马驻足,忍不住问了一句。   霍千钧面色复杂地摇摇头,原本飞扬的眼神此刻仿佛已被血与火染红。   “穷寇莫追,剩下的这些人——都杀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用心险恶   海州的贡院, 或许是大宋目前十七路中,修建的最“奢侈”的一座贡院。   尤其是自从江北九路沦陷之后,士族南逃, 赵构虽扩大了贡举进士的录取人数, 兴办了不少官学, 但对于三年一用的贡院考棚来说,依然简陋如昔,能保证下雨上不漏水,下不淹脚就不错了。   甚至还有几次个别贡院出现失火之事,亦是因为防火准备不足, 而导致考生遇难。   海州收复不到两年时间,方靖远兼任了京东东路安抚使后,仍知海州府, 在修建海州城的同时,就开始修建云台书院, 当时还遭到魏胜等人的劝阻。   在旁人看来,连城都没修好, 外面还有金兵虎视眈眈, 不少山贼盗匪偶有偷袭抢掠, 居然在云台山下修建学院, 简直是一种资源浪费, 毫无必要。有那些人力物力,何不将海州城的城池范围扩大,筑高城挖深壕,能守住城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方靖远却一直认为,人比城更重要,尤其是对金之战, 大宋守了那么多年,越守越弱,越退越后,最终那些死守的城池,都只有覆灭的结果。   真正的不破之城,在人的高度,而不在城墙的厚度。   既然没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宋军的单兵体质提高到可以跟金兵1vs1的地步,就只能给他们增加战术和武器装备的高度,来对抗金兵的战力。   好在很短的时间内,云台学院就让海州百姓刮目相看,从最早的工学院,开山凿石,修城筑墙,到后来的武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相比之下,反倒是专攻贡举的府学并入后的发展还没有那些个杂学来得快。   因为工学各科的短期速成培训班能够教授出大批实用的工人,无论是官府的产业还是各地商人来开办的作坊,都需要大量的人手,他们只要经过短期培训就能上岗赚钱,有能力的还可以继续深造提高,从水磨坊到纺织工,从榨油坊到食品加工坊,木作坊和铁匠铺……几乎所有行当最初都有官办的作坊,让那些曾经有一技之长的流民可以安身带徒弟,之后他们愿意留下或自己开店方靖远都不阻拦,总有新来的学徒不断补充进来。   更何况官办的几家大厂坊待遇高还没风险,不光工学院的老师在里面挂职,学徒们很乐意毕业后去海州军工厂、酒厂、盐场工作。   有了这些民生基础,海州的经济蒸蒸日上,才能养活更多的读书人和军人。   而这些上过工学院有技术的工人们无论是修筑城墙还是建设新城新港口,都比原来那些民夫的效率高很多,无论从质还是从量上,都大大提高了海州的建设速度,魏胜等人这才明白方靖远为什么动不动就说“知识是第一生产力”。   因为这会儿大家还不懂得科技这次,但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而方靖远则通过云台书院,将这些落到了实处。   所以在解试来临之前,方靖远提出将贡院修建在外城,位于海州西北的高桥镇时,再无人质疑,甚至还有不少人纷纷慷慨解囊,出资捐助修建,因为方靖远说过,会在贡院门口立石碑为记,写明修建的时间和捐助的人名,按捐资额的多少排序。   这下不止是海州的富商,山东等地甚至连一些常来海州做生意的江南豪商都跟着捐款捐物,盼着能在这里留下名字。以后京东东路来参加解试的学子,都能看到他们的名字不说,这些商户人家还可以借此得到官府嘉奖,族中子弟顺理成章地获得参考名额,无需再挖空心思去送礼或想办法获取名额。   贡院的设计原本就十分简单,有了这些银子,再加上一些工学院的“工程师”们出手,方靖远特地申明,不光捐钱的可用勒石为记,出工出力多的也同样会刻在石碑上作为纪念,这是要流传千百年的文院,一定要修建得又快又好才行。   于是海州贡院的修建速度和完成度,不光是令天下震惊,连海州人都为之咋舌不已。   方靖远虽然不想完颜雍那种连自家穿衣吃饭上都要省钱的吝啬鬼,却也舍不得让辛辛苦苦修建的贡院三年才能用一次,平时都闲置浪费着,加上当初改建临安贡院的经验,这次的海州贡院从一开始设计时,就已经做好了全面防夹带防作弊的工作,还顺便在外面修建了观书阁和魁星院,引来了旁边的河水,用地龙烧热后可以全天供应热水。   魁星院是类似后世青年旅社的宿舍,虽然没有城中的客栈清静舒适,但对于原来的贫困学子而言,是免费入住,还有善长仁翁赠与的三顿简餐,除了路上的开销外,考试基本上无需太多花费。   方靖远为了招揽来各地的人才,可谓费尽心机,自然不希望在开考后有任何差池,影响到此次解试。   报名时的近六千学子,最后正式入场考试的也有五千余人。从八月初四考官先入场,到八月初六学子们入场,先沐浴、更衣、拜文庙,领考具,可以说这次的考生,真正是赤条条进场,从沐浴开始,就换上统一由官府提供的考生专用儒衫,自己的衣物和随身物品一律不能带入考场,需存放在贡院外的储存柜中,储存柜也是按考号编排,一一对应,不容有错。   考具也是由官府统一派发,单这一项,海州几家做文具的商家竞标时都快打破头了,哪怕方靖远对笔墨纸砚的要求再高,能给这些学子们提供文具,都是提升名气和销量的最佳选择。而方靖远为了防止其中舞弊,沿用当初在临安为太学和武学采购时的竞标模式,哪怕落选的商家也再无异议,反倒是争取下一届再来。   而府衙大食堂则包办了这次解试的三餐,要保证这五千多人能够三餐都吃到干净新鲜的热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得在贡院内外不得进出的情况下,杜三姨头疼了好几日,忽地想起听方靖远曾说起过一种叫“过桥米线”的食物,灵机一动,便跟着研究了几种汤面的浇头,如此早餐有粥饼包子,午餐有盖浇饭,晚餐有过桥面和汤饺等,都是现领餐现浇汤汁和热菜,保证到考生手里都是热乎乎的新鲜饭食。   如此一来,负责贡院巡场的守卫和帮工的杂役人手需求就大大增加,魏胜原以为要借用海州军,可没想到方靖远最后用的竟是民兵。   从海州建城以后,除了全职的海州军外,方靖远还要求各县镇都要训练民兵,在农闲时间组织训练,由官府统一发放补贴,这些民兵倒也不是为了让他们上阵杀敌,而是专门训练如何组织村民们逃生和急救,以及修房铺路,开渠筑堤等等,都是为自己的生存和生活做事,村民们也就不似原来那般抵触和逃避。   而这次征集了上千民兵负责贡院在考试期间的吃喝拉撒,方靖远就是想让这些处于大宋最底层的人看到,书中自有黄金屋,无论贫富贵贱,只要努力读书的,都能过上好日子。而这些不识字的民兵,先前也有来帮助贡院盖房搬砖的,原本以为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原来也跟他们一样是普通人出身,只是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   考生们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的则有五六十岁的,近的就是云台书院的学子,远的则来自山东甚至徐州南京等地。只要能在海州找到保人和通过审核的,都能参加浙西京东路解试,宽松程度简直让那些慕名而来心存侥幸一试的学子们感激涕零。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除了在海州和沂州等已经归属大宋管辖的州府之外,其他地区的学子,除非名声在外,并且有人保举,都很难通过这次解试。毕竟就算真的才华出众,方靖远送解去临安,那边的会试考官也未必能给他们通过身份核验。   但只要来的学子,经过这次考试,了解了海州和整个京东路的发展,无论留下还是回乡,都会成为海州的口碑,通过他们的星星之火,将这里的文化和知识传播出去。   那样,方靖远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更何况,临安那边是人才济济,他这里可是到处缺人,别说才来了五千人,就算再多来一倍,他能吃得下。   而这些前来赴考的学子,除了原本属于海州的不到两千人之外,其余都是从各地赶来,原本以为海州才回归大宋一两年间,就算挡住了金兵的两次进攻,想来也是破烂不堪,应试期间的吃住都会暴涨,提前了两三个月来的有之,还有些干脆就是上次春游云台后压根就没离开的,守着云台书院旁听和跟着模拟考试了几次,就索性留下申请海州户籍,不论这次考试能不能通过,都打算留下不走了。   在这乱世之中,还能有这样一个安宁繁荣,博览群书的地方,简直就是读书人的圣地。   更不用说,只要能通过解试报名的学子,都可以凭准考证在贡院外的魁星院免费住宿包三餐和沐浴,那些外地来的学子更是乐不思蜀,恨不能就此留在海州,哪怕考完试都不想回去了。   可同样的,有善就有恶,有积极向上的,就有汲汲营营的,有勤奋努力的,就有投机取巧的。   只是被方靖远几乎堵死了所有能作弊的途径后,这次解试最大的危机,就莫过于金兵来袭。   在徒单习烈横扫山东各地的同时,徐州的金兵也按捺不住开始出动,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楚州和泗州的威胁,都比不上海州,尤其是海州还有个顶着万金悬赏头颅的方靖远。   方靖远在进考场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可有朱熹跟着他一同监考,他也不能坏了规矩,进了考场后,就断绝了考场内外的所有联系,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情,根本不能送进贡院来。   本以为徐州金兵来趁“考”打劫已经算是大事了,谁也没想到徒单习烈会从济南府那边带兵横扫山东,奇袭和闪电战术简直防不胜防,连辛弃疾都发来求援信,魏胜和岳璃商议后,只能让霍千钧带火器营和辎重粮草前去支援,他们则严阵以待地击退了徐州金兵的数次进攻。   然而让徐州金兵真正半途而废的,还是他们当初看不上的楚州和泗州军。那两州兵马一直对徐州虎视眈眈,眼见他们分兵去攻打海州,就立刻扑上去想要夺城,徐州金兵被前后夹击,不得不退回徐州。   岳璃才打了胜仗回程之时,就收到了贡院失火的消息,惊得连卸甲都来不及,就带人直奔贡院。   方靖远当初刚来到这个时空,就是在临安解试的考场上,还遇到了一个考试失败的考生发狂险些连他也打了,后来还听说曾经有过考生因为三急毁了试卷,一不做二不休就用灯油放火,连周围考生的试卷都给烧毁了的。这种我考不上别人也甭想考上的疯子,不出现则罢,只要出现一个,就能毁了整场考试。   从一开始修建贡院时,防火安全和厕所就成了方靖远在设计时的重点。   为了避免屎号的臭气影响到考生,加上长达六日的考试时间数千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环境卫生就格外重要,方靖远就仿照后世的公共厕所的设计,引来流水,不断冲刷便池,通往远处单独挖掘的化粪池。而负责清理化粪池的村民则可以引去做肥料,一举两得不说,整个考场的空气都好了许多。   可纵火者,还是出现了。   为了预防烛油和灯油污染卷面,每个考号的灯都是由官方统一配发的“气死风灯”,以琉璃为灯罩,以铜线为灯架,挂在考号的书桌前,杂工们会定时来点灯熄灯,根本不用考生动手,就是为了防止考生出现意外后“激情”放火,害人害己。   可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有心人。   何驰从报名后,就一直惴惴不安,他是钱太医的侄外孙,原籍徐州,能够到海州参加考试,还是托了钱太医的关系。可就连钱太医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文弱内向的少年,竟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完颜允中赶走了纥石烈志宁,占据徐州后,按照完颜雍的吩咐,一边安抚人心,一边开始暗中培养密谍。先前金国在海州的密探都被方靖远和岳璃拔得干干净净,就连徒单习烈冒险潜入都差点送了性命。他便按照父皇的旨意,考虑以汉制汉。   先找出那些徐州的世家大户,这些人原本都是大宋臣民,留在徐州的都少不了有些逃往南宋的亲眷,甚至还有不少当初跟着方靖远去了海州“开荒”的家人,这些人用的好了,不但可以当人质,还可以当密探和武器。   何驰的父亲早亡,母亲病重,方才没有跟着钱太医去海州,而这次来参加考试时,他并未告诉钱太医,他的娘和妹妹如今都在完颜允中手里,他若是不烧了贡院,那她们就会被送去浣衣院,经受最残酷的报复而死。   他原本按照前辈们的经验,都带有蜡烛和灯油,连衣物内里用的都是最易燃的布料不说,内衣还都是在油中浸泡后晾干,哪怕穿着再难受,只要一点火,他便可以彻底解脱。   完颜允中能不能兑现诺言,在事后放了他娘和妹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焚之后,自己便不用再去考虑那些绝望的现实,可以彻底解脱。   可他没想到,海州贡院别说蜡烛和灯油,连衣服都带不进去。   先是免费包三餐食宿的魁星院,就算他不敢和钱太医住在一起,也能有个落脚之地。然后是进场后的集体赐浴……他精心准备的衣服和所有的引火物全都被收起来装箱封贴,然后就是集体点灯熄灯,他只能看着那亮堂堂的气死风灯里的火苗,连碰都不能碰。   考试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却一筹莫展,只能静下心答题。原本想装作考场失意发疯自焚引燃贡院,可现在看看,何驰不由苦笑不已。   除了活动桌板和床板之外,整个号房都是用青砖砌墙,水泥饰面,头顶也并非瓦片而是一层做了沥青防水的水泥板,就算他真的放火,顶多能烧的,也就是自己这间房,号房之间的走廊一直都有士兵和考官巡视,他根本没机会去破坏其他号房的考生。   唯一的机会,只有等到交卷之时……结果方靖远并未让考生们自行交卷,而是要求考生完成试题后,自行离开,到前院的考官处签名等待考场靠门。这样既能够防止考生在交卷时交换考卷,也能防止出个类似前朝一人答出六份考卷的某位枪手考生。   他彻底绝望了,只能拖到了最后一日夜间,在杂工前来“熄灯”之前,趁人不备打破了灯罩,装作发疯一般,将试卷凑过去点燃后,冲到号巷里准备扔出去,能烧多少算多少,最重要的是连自己也一起烧了。   可没想到,火才点起来,他就看到其他地方也冒起烟来,在黑夜中极为显眼,还有那痛苦的惨叫声,方才知道,像他这样的死棋,并非一枚。   只是,火刚刚烧起来不到一转眼的功夫,何驰就被一道水柱浇了个透心凉,身上的火苗连衣服都未烧完,就被水浇灭不说,两个士兵立刻冲上来将他五花大绑拖了出去。等到了考号前的广场上,面对前方考官们所住的“知行楼”,已经有十来个跟他一样浑身湿透满脸绝望的考生被绑在了这里。   何驰的心往下一沉,若是刚才真的自焚死了也就罢了,现在和这些人一起被绑在这里,只要有一个人招认,他们的装疯自焚行动就会被识破,那必然会牵连到为他们作保的亲友。   抓到第一个自焚的考生时,朱熹还痛心疾首于这考生的心理素质不够,竟然自己考不好就自焚,还想连累其他考生甚至整个贡院。   若不是先前在修建贡院时,方靖远坚持不用木制结构的考棚,而用了砖石和水泥,还准备了许多竹制的抽管“灭火器”在考巷中备用,这次的“自焚”事件就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了。   结果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十个的时候,朱熹已经麻木了。   这时候不是考虑“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时候了,而是这些考生的来历和目的,背后的黑手到底有多长。其余考生里,还有没有类似隐藏身份却还没敢动手的?或者说,打算一直隐藏下去的。   朱熹为此揪掉了一小绺自己精心蓄养的美髯,方靖远却不已为然。   “就事论事,这些人犯错,就罚这些人好了,其余考生,只要没做出违法违纪之事的,不论出身如何,概不追究。”   朱熹忍不住说道:“使君心意虽好,可此事必须汇报朝廷。为防万一之故,只怕除海州和沂州之外,其他从金国占领区而来或与之有关的考生,都不得录用啊!”   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只怕他们为的就是这个。”   “完颜雍在燕京同样开了科举,招收汉人考官,现在等于是我们在和他争夺金国占领区内的读书人。我们这里每多一个人才,他那里就少一个,不,少一批。”   “他碍于金国部族的势力,不能扩大汉人进士的名额,却也不愿让那些有才之士落入我们的手中,才会故意出此毒计。”   “若是这些人成功了,我们收复海州后的第一次解试就出事,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敢来参考。就算这些人失败了,因为他们的出身和来处,我们讲金国占领区的汉人考生都拒之门外,视值为仇寇奸细,那们不仅仅是这些考生,连他们的家人,和他们的家乡,都不会再对我们和大宋归心。”   “此计甚毒,可我偏偏就不想让他们如愿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蝴蝶效应   贡院在解试时失火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海州城和其他地区,甚至连徐州和山东等地,几乎隔日都收到了消息。   有人说是方靖远出题太过刁钻, 完全不符合圣人之言, 未从四书五经选题, 结果导致考生心理崩溃,当场自焚。   也有人说是金国奸细混入考场,为了行刺方靖远和破坏解释,故意纵火。   更离谱的说法,是传说有应试的考生得罪了人, 被人故意放火莫要坏了他的前程……   这得罪的人,有说是官府的,有说是自家人下的绊子, 还有说是被始乱终弃小娘子给坑了的。   众说纷纭,将这场火说得越来越离谱, 但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说的,是海州得天庇佑, 方使君更是天子宠臣, 所以才有水火不侵, 哪怕有人纵火, 都在瞬息间被扑灭, 贡院安然无恙,其他考生都照常考试,到出场之日时,除了那十三个“自焚”未遂的考生,其余考生都安然出场。   守在门外的考生亲友早就着急了,有些甚至是闻讯从其他地方跑来的, 就连《大宋朝闻报》派驻海州的通讯官王久昌都跟着守在了贡院门口,就等着第一时间拿到贡院失火的真相。   只可惜那些考生们也一知半解,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结束,哪怕是个别离得近的,也只是看到有人点火后,就迅速地被浇了一身的水,绑起来押走,当时就吓得安静如鸡,事后在交卷时都被方靖远下了禁言令,禁止任何人就此事对外发声,于是出来时一个个更是连提都不敢提。   一出考场,本地的考生就赶紧回家,外地的考生住在魁星阁的也直接回去洗漱睡觉,就连有点家底住客栈的考生,也都一刻不留地上马车就走,王久昌蹲了半天,一个人都没能拦下来采访,懊恼之际,看到守卫正要关门,灵机一动,就冲上前去。   “等一等!我是《大宋朝闻报》驻海州的通讯官,能否通禀方使君一声,百姓对贡院起火之事多有猜测,可否告知真相,平息民议?我们作为消息最灵通的报纸,一定会替使君发声,避免谣言泛滥。”   他又补充了一句,说道:“使君若是等阅卷完毕再公告天下,只怕外面的谣言泛滥,导致人心惶惶,民情不稳啊!”   他故意说得夸张了一点,但也算基于事实的推测,那守卫听得犹豫了一下,关门的手就慢了一下,“这……你先等着,容我进去通禀一声,等使君回话再说。”   沉重的红漆木门再次关上,王久昌被关在门外,看着贡院内那三层高的“知行楼”飞檐上蹲着的一只只脊兽,看似无聊地挨个数着,可心里却想的是:“使君能答应我吗?”   “答应?”   “不答应?”   ……   在他数到第十九只脊兽身上,正在看这只小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守卫面无表情地说道:“使君有命,解试期间,务必严守规矩,不得有任何消息里外交通,如需辟谣,自有官府出面,王通讯的好意,使君心领了。”   “这……”王久昌就不明白了,为何方靖远不但不辟谣,还要生生按着等这些谣言扩散,难道他真不怕朝廷追究下来,危及他的乌纱帽吗?   他却不知,他在贡院门口的一举一动,都被站在知行楼上的方靖远和朱熹看得一清二楚。   朱熹也有同样的问题,“使君为何现不同意他代为辟谣,难道就不怕民心涣散,谣言四起,引起朝中御史的攻讦?需知御史可是闻风而奏,弹劾之事……”   “我知道。”方靖远苦笑道:“就算我解释了,辟谣了,朱兄以为,这弹劾的奏折就能少几本了?他们弹劾是对我这个人而来,有事要弹劾,没事也会找出事来弹劾我,现在这点儿小事,他们愿意弹劾就弹劾好了,有朱兄作证,这些考生一个都没能跑掉,何须担心他们的弹劾?总好过没事找事给我无中生有地造些事来找麻烦。”   所谓人无完人,被御史盯着的时候,总得给他们一些机会下手,只要自己能保证在这事儿上能圆回来就行,如若不然,那些人没事找事,反而会影响到他的大事。   更何况,他在朝中也不是没人,从掌握着朝廷喉舌《大宋朝闻报》的陆游,到已登阁拜相的范成大,甚至连高居龙椅的赵昚,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错被人抓住把柄,想来这几位都能替他摆平了。   朱熹却有些不赞同地说道:“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昔日在朝中,尚可及时向官家申辩,自是不用担心那些御史的弹劾。可如今你远在海州,又手握一州之权柄,屡屡行事激进冒险,本就容易引起朝中相公们的不满,若是再因此而被人借题发挥,便是官家也未必能护得住你啊!”   方靖远默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考生自焚亦是逼不得已,眼下将消息封锁在贡院之内,让那些外面的人只当他们已经死了,我们才能有机会潜入他们的家乡去救人。若是消息传出去,只怕完颜允中就会立刻派人下杀手,然后将这口黑锅,都扣在我们头上。”   “到时候,就成了我们逼疯甚至逼死了考生……那些金人占领区内的汉人,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若是相信了他们的话,那我们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现在压着消息,顶多是我一人被弹劾,有事……我也能扛得住,就算真扛不住,大不了就是丢了这顶乌纱帽。可若是传了出去,那他们十三人的家人,要怎么活?还有金国占领区内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会怎么想?”   朱熹看着他,半响无语,到最后,方才说道:“昔日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日见使君,方知世上果真有君子如此,是元晦狭隘了,未及使君如此胸怀。既是如此,此事下官亦会上书朝廷,哪怕不能为使君分担,也要为使君正名,以免天下人误会于你,平白污了使君名声。”   方靖远摇摇头,面色平静地说道:“朱兄不必如此。眼下最关键的,是先阅卷,尽快阅完这五千多分考卷,张榜公告成绩后,再慢慢应付那些事。至于名声之事,其实我并不在乎,更不希望朱兄为我上书。”   “若真有一日,我退出朝堂,还望朱兄能应允我一件事。”   朱熹一怔,愈发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还比自己更光明磊落的上司,有种让他无法拒绝的魅力,“使君请讲,元晦无有不从。”   方靖远定定地望着他,说道:“朱兄来海州已有数月,觉得此地如何?”   朱熹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不假思索地答道:“海州在使君治理下,百姓能安居乐业,百业兴盛,冠盖如云,能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男女老幼皆有所为,可谓之为大同世界也。下官以往曾对使君所为多有非议,非至此亲眼目睹,方知使君之远见。下官愿留在海州,以云台为基,发扬百科之术,承使君之志,复兴大宋,光耀中华。”   这几个字本是写在云台书院的地理图志中,朱熹前两月沉浸于藏书楼中,早已铭记于心,此刻听他一问,便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方靖远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事,这次这件原以为最难攻克的一关,竟然就被几本书给搞定了?难怪后世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不光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能够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原本的朱熹,不曾到过海州,不曾见过海州城中这么多男女同工同酬之事,更不曾见过懂医术的绣帛儿,力压群雄的岳璃,善于经营的卢氏,精于算计的霍小小……哪怕他只是在藏书楼读书,每日都会见到形形色色的小娘子在云台书院出入。   她们勤学好问,善于思考,无论从那一方面,都不亚于男子。   尤其是在制图和地理等方面,朱熹甚至还被一个女学生问倒,看到那个学生能够全凭记忆画出被大金所占的州府地图,震撼得他当场拜这个小娘子为师,去学习地理知识。   方靖远知道,其实这些大宋先贤,都各有所长,亦有所短,他们当时提出的一些观点,后来或许导致了一些很严重的后果。但在当时,他们提出之时,也未必完全出于恶意。而他们本身的才华和学识,绝不仅仅在于诗词歌赋,四书五经。   朱熹追求的格物致知,原本就是不亚于其他哲学家的思想,而后来的朱子读书法,开办学院,建立常平仓救济灾民,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君子。哪怕是在鹅湖论道中有不同的观点,同样保持尊重而非打压。   方靖远从这些日子的观察发觉,其实他更适合做个科学家和哲学家,他从小对天文地理的兴趣,对万物本源的探索和追求,如果不分心于官场之上,专心钻研这些科学理论,或许他会是个比沈括更为厉害的科学家和哲学家。   他所缺的,是一个机会。   而如今,方靖远给他打开了科学新世界的大门,他一旦走进去,看到自己毕生探索和追求的奥秘都蕴藏其中,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官场的勾心斗角,是藏书楼里的书都看完了呢?还是天文地理中的那些难题都解决了?   更不用说方靖远在云台书院里设置的实验室,将沈括《梦溪笔谈》和《营造法式》、《武经总要》里提到的很多东西都做出了模型,要求各个学院的学生不但要学习制作,还要学习改进,就如同那些纺织工坊的小娘子们改进了织布机,如今每月织布工坊的产出,比原来临安一年都要多。   若不是原料不足,她们还能创造出更多的奇迹。   朱熹在海州,看到需要格的“物”实在太多太多,只觉得穷自己一生都未必能探索到这些知识的尽头,哪里还有回临安的心思。看到方靖远盯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他还以为是不放心自己,便赌咒发誓地说道:“使君请放心,在元晦看来,云台书院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不但如此,还应该将这种综合教学,不拘一格的方式推广出去,若是能让大宋各州府都有这样的云台书院,岂愁大宋不兴?”   方靖远眼神古怪地看着他,“朱兄不在意男女同校之事?不觉得如此有悖礼法?”   朱熹想到自己进贡院前还问那个地理学院的女学子求了份江南地图,丝毫不觉得如此“私相授受”有何不妥,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何为礼法?恪守礼法者,唯心而已。更何况本朝女子,有才者如易安居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此等豪言壮语,便是堂堂男儿,也自愧不如。无论男女是否同校同学,但凡往来有礼,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人言?”   方靖远点点头,“既是如此,朱兄觉得女子不逊于男子,那是否也赞同女子在外工作经商,甚至从军作战?”   朱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着实不理解他为何会如此发问,这些事在海州不都是人人习以为常吗?他都见惯了岳璃这等一个能打十个的女中英豪,还有那些本事层出不穷的海州狸狸娘,又怎么可能不赞同呢?   “使君何出此言?我大宋女儿不弱于男子,我还记得使君曾在朝堂与诸君争论时,曾说过,大宋子民,无分男女。多少农家商户,都是靠娘子们养家糊口,若不让她们顶门立户,难道还要将她们关于内宅之中,浪费了这些本事?”   ……   他一说起来,滔滔不绝,反倒是在指责方靖远对他的不信任,毕竟他从临安而来,原本的确是带着前来监察之责,也要看看方靖远这次解试,到底是继续自作主张呢,还是顺从临安朝廷的旨意,选拔符合朝廷要求的士子。   可从根子上来说,他当初在临安时,就已经在太学和《大宋朝闻报》中接触了许多方靖远的思想,还跟太学生和其他地方的才子为《大宋朝闻报》的每月议题来回争辩了无数个回合。   不知不觉中,他接触到新的思想和知识,早已经开始改变了他的思想和观点,让这里的朱熹,和方靖远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平行时空历史上的朱熹,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是元泽之过。”方靖远笑眯眯地认错。“我以为朱兄自江南而来,又是儒门高才,最讲究礼法二字。会对我在海州的一些政策有所不满,所以才冒昧发问,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他深深一揖,反倒让朱熹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将他扶起来。   “使君不必如此,使君所为,元晦佩服之至,方才你说要我做的事,但请讲来,只要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方靖远收起了笑容,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请朱兄所做之事,就是请朱兄以后能将云台书院发扬光大,准许女子入学,而不要让这些娘子们的才华,埋没于后宅之中。”   “那是自然。”朱熹有些纳闷地说道:“自使君当初驳回贞节牌坊之事后,已经没多少人再敢提什么让女子守贞闭门,足不出户之事。便是我家夫人,也是操持家务、经营有道,家中田庄商铺,都是她一手打理,我又岂会做出那等事来?”   方靖远一噎,他倒是忘了,自己当初在临安怼回那些老夫子时,朱熹还在外放为县官,当时朱家的事务,都是他夫人一手打理,而后来临安的娘子们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出街经商,顶门立户,一时间临安的富豪榜上,娘子的名头比那些男子还要响亮。   正如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当初所做的一切,只是从心出发,努力做出自己能改变的,能拯救的,能挽回的,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会在他的触发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般,改变整个时空的历史。   “多谢朱兄,不光是海州,以朱兄之才,以后天下书院,都会以朱兄为荣,所以还请朱兄能够坚持此时的心意,让大宋的女子,都能够有机会入学读书……”   “下官明了!还请使君不要想这些不吉之事,刚才不是催我去阅卷吗?这次云台书院的弟子,怕是要让天下人都大吃一惊呢!”   朱熹被他再三叮嘱的也有些头皮发麻,不明白他为何执念于此,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拉着他去看各房考官阅卷。   现在的各路解试和临安会试都已经开始采用他当初的“流水作业”式阅卷法,从考生们交卷开始,就有糊民官先负责封卷糊名,然后由誊录官负责誊录,再传送到考官处开始阅卷。   自从北宋范仲淹改革科举,将原本唐朝和北宋初期的七科科举改成了文武两科,到赵构南迁定都后也曾经重开过明算和明律,但因为锁厅试和秦桧操纵下,这些科目更容易发生舞弊现象,干脆就彻底取消,合并为进士一科,但考题却开始变成综合性质,不光考四书五经,还有律法案例,田亩算税,公文判词等等都作为考试内容,只是侧重各有不同,而考官们一般也只重第一场的策论,才给人造成了程文定科考的印象。   方靖远在太学跟着出考题时,那些太学的博士们都并非拘泥于一科,各种试题都变着花样地为难学生,模拟试卷一套套地做下来,他也就大致知道了大宋如今科举的方向,只是他这次解试,不光是要替临安会试输送人才,还要为海州选拔人才,所以出题范围之光,涉猎科目之多,很多考生六日下来连题目都没做完,就可见一斑。   而负责阅卷的考官也根据这六日的题目分步骤进行阅卷,每人只负责一个类型的题目,如此考官能够牢记答案,对比出最优的成绩,阅卷的速度自然加快,加上有些题目并不似原本的策论单凭考官喜好评分,这速度就比原来的阅卷速度不知快了多少去。   朱熹还是第一次做解试监察,看到方靖远安排得如此有条不紊,也大为震惊,他当初是考生,后来也做过一县之长,送选士子时,一次解试光是阅卷没有半月根本看不完,就这样还有不少卷子是单凭考官喜好就被黜落,而到了方靖远这里,所有的考官都紧张地照着答案阅卷,得分点和标准答案都清清楚楚地贴在每个考官的案头,让他们根本不可能以私心择优或黜落,不光是提高了效率,也避免了很多舞弊的嫌疑。   最终不到六日时间,所有的试卷都已批阅完毕,不光是朱熹,连在场负责阅卷的考官自己都震惊了,伸出去习惯性拿试卷的手摸了个空,才发现案头空空如也,几日辛苦终于到了头,   而外面一直翘首期盼等待成绩的考生们,压根没去管城里那些纷纷扬扬的失火传闻传得有多离谱,就等着发榜的那一刻到来。   天大地大,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比发榜更大的事了。   谁都不知道,曾经有一天,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回来的岳璃,在考场外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拿到了方靖远让守卫交给她的密信,就立刻带人直奔徐州而去。   等到发榜这一日到来的时候,城中关于方靖远逼死考生之事的传言,也沸沸扬扬地闹到了顶点,甚至有一些未曾出考场的“考生”亲友,披麻戴孝,打着白皤,扛着棺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堵在了贡院门口,哭闹着要方靖远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怜我家安郎,十年寒窗苦读,竟然被这沽名钓誉的狗官逼得在考场发疯自焚,至今我连他的尸骨都看不到……”   “早知如此,安郎啊,我便是为奴为婢,也不要你来这吃人的考场考试啊!”   那妇人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周围的考生看得都退避三尺,有些心有戚戚焉的,但更多的人却像是在看什么古怪的物事一般,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你们若是再不放我安郎的尸体出来,我就撞死在你们门上,与我安郎做一对黄泉夫妻……”   “还我安郎啊!安郎你等等我,为妻这就拼死为你洗冤……”   那妇人正要往贡院的大门上一头撞去,那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却缓缓开启,一行人被士兵押着站在门口,其中一人看着那一身披麻戴孝的妇人,神色古怪之极。   “为何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还有个妻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降“娘子”   “你是何人?”   不光是打开门站在那穿着考生专用儒服的男子神色古怪地望着那群披麻戴孝的人和差点一头撞在门上的妇人, 其他人的脸上也都是一言难尽之色。   “为何要冒充是我娘子?”   “你……你们没死?”人群里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怎么就有人咒你们说你们被使君逼疯自焚而死了呢?”   “还有这位娘子, 你连自家夫君都认不得了吗?”   那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先是呆了一呆, 眼珠一转, 扫过面前几人,立刻又大哭起来,“奴家说得又不是你,奴家的安郎尚未出来,你们把我家安郎还回来啊!这吃人的贡院还想要骗人……”   “到底谁骗人, 你自己应该更清楚吧!”里面传出个男子清朗朗的声音,在外面围观的百姓闻声就跟着开始激动起来。   “是使君!方使君来了!”   其实跟来看热闹的人,除了看热闹之外, 还有一大部分是想来看看方使君。在海州百姓心里,方靖远就是当之无愧的顶流人气, 只是前一年他还经常在街头码头出没,出席很多节日活动, 可今年因为金国皇帝的那个万金悬赏, 来了不少的刺客, 虽说没真的伤到他, 可那些刺客手段狠毒, 之前当街行刺甚至还利用老弱妇孺做掩护,殃及无辜,方靖远为了避免类似事情再发生,就彻底宅在了府衙和方府两点一线,很少在“抛头露面”。   就算偶尔出来,他不是坐马车就是乘轿子, 前后都有重重侍卫保护,很少能看得到他本人。   愈难看到的时候,大家就愈发想念当初,这是全大宋,不,全天下最好的使君,人美心善,举世无双。   难得今日贡院开门,可以亲眼见到使君,还有那么多的热闹可瞧,简直比这几月海州码头商队到港时还要令人激动。毕竟,那些商队是月月都来的,可如今见使君一面,可没那么容易了。   “使君!使君出来了!”   “使君,我们没信谣言,就等你出来跟我们说呢!”   前面的人激动起来,可后面的人更激动,一个个都踮起脚尖来朝贡院门口张望,想要争取第一眼看到使君的模样,看看许久不见的使君,可是被这些人累着了气着了形容憔悴了?   这些回去一说,都是妥妥的谈资,定能成为街头巷尾最受欢迎的说话人。   就连那个被人质问得神色慌乱的戴孝妇人,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期盼地朝门内望去。   然而,但是,并没有本人出现,声音是从里面知行楼的三层传下来的,方靖远站得高,看得远,下面那些人的动作早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几个帮忙“抬棺”的人在听到他声音时,下意识靠近棺材的动作,更让他确定了几分。   “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凡有扰乱科场,夹带舞弊,造谣生事者,杖责三十至八十,徒千里。本官早就跟大家说过,希望大家不要随意传话,散播未经证实的消息。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才能保障海州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   “至于造谣生事的人,大家最好远离,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他正式露面一说话,下面的人都看到了他的位置,抬头仰望时,看到楼台上身着绯色官府的使君,依旧清朗俊逸,萧萧肃肃如青竹玉璧,看得人都几乎挪不开眼去。   而那些戴孝的“亲友”却立刻眯起眼来,朝着那具棺材伸出手去——   “嗖!——”   “咚!——”   “啊!——”   惨叫声骤然想起,惊得周围的百姓都下意识后退,幸好刚才在方靖远说话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群披麻戴孝的人,所以当这时突然从贡院高高的围墙翻墙出十来支箭将那几个人的手钉在了棺材盖上时,没有一个百姓因此被误伤。   而那妇人刚准备朝贡院大门扑去时,旁白边突然冲出个女子来,正是海州狸的女飐高手扈三娘。   扈三娘抓住她的手腕,一弯一折,那妇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跟先前的声音判若两人,让旁边那些本想上前打抱不平的人都望而生畏。而扈三娘接着一把抓住她身上的麻衣,刺啦一声撕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露出她藏在衣袖中的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真的是刺客啊!”   “好大的胆子!”   “难怪有那么多谣言呢!居然还说使君逼死考生,怎么可能!”   “就是就是,我压根就不行呢!使君救了多少海州百姓,连外来的流民都给饭吃给工作,又怎么会为难这些考生?”   原本打算来看看放榜情况的考生们默然无语,只有做过这份解试考题的他们,才真正值得,什么样的为难让人有苦都说不出。但终归要难大家一起难,最后录取反正也是按比例,那么矮子里面拔将军,他们说不定也还有希望。   而那些刺客们则是彻底绝望了,扈三娘按倒那妇人夺下她的兵刃时,他们被箭矢已钉在了棺材周围不说,哗啦啦冲出的士兵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有两人还拎着巨大的水桶,冲过来二话不说就倒在了棺材上。   岳璃走到他们面前,一锤下去,将棺材砸得四分五裂,无论是上面的刀剑还是下面的火药包,都水淋淋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那些刺客刚抽回手来,脖子上已经架上了明晃晃的钢刀,只要稍微一动,就有道血痕出来。   饶是如此,仍有个人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到,忽地怒吼一声,朝岳璃扑了过去,刀锋划过他颈项时,流出的血竟已是黑色。   “小心!”   扈三娘和其他士兵都惊呼了一声,那人在冲出去的同时,脖子已被收手不及的士兵割破,可他竟然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完全是一副要跟岳璃同归于尽的架势,谁也没想到这些刺客里竟然还有如此凶悍之人,都吓了一跳,却已来不及阻拦。   岳璃看到他双目翻白,颈间流出的黑血里,隐隐还有东西在蠕动,不等他扑到自己面前,就双锤一轮直击他腰腹之间,将他整个人砸出去数十尺开外,重重地摔落在一旁,而她跟着一个箭步冲过去,从腰间取出火折子迎风一晃就点燃火苗,朝着那人身上扔去。   围观的众人都被这一惊一乍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更没想到她居然当众火烧活人……那人还在翻滚挣扎,身上的衣衫却已呼呼起火,只是他喉管被割断,发不出惨叫声,只有“嗬嗬”的怪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岳璃跟着说道:“他身上有毒虫,中人必死,不要靠近!”   刚想吐槽她手段狠毒的人,瞬间被噎住,脸上火辣辣的有点疼。   其他的士兵们看到那个在火中挣扎的人身上钻出来的毒虫,刚一冒出来就被火烧得卷曲成一团,饶是如此,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黑色的虫子身上的磷光,只觉得浑身发毛,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将自己手下的刺客赶紧踹倒在地上,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捆得严严实实,然后一个个都退避三尺开外,免得他们在作怪弄出些什么毒虫毒药暗器来,他们可没有岳将军那般敏锐的观察力和超卓的身手,刚才随便换个人都得中招,下场只怕不比地上那位能好到哪里去。   好在其他刺客身上没再出现同样的问题,只是被捆绑前搜身时,同样也搜出了不少的暗器来,跟被扈三娘折断手臂的那位“孝妇”相差无几。   而围观的百姓则被冲出来的士兵用肉体连成的围栏挡在了数丈开外,先前看热闹的激情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后怕。谁能想到,这口口声声抬棺来替被使君逼死的考生收尸的寡妇,竟然会是前来行刺的刺客,还带了那么多兵刃暗器和毒物,若是一个不小心炸开了,那岂不是连他们这些看热闹的都要跟着倒霉?   难怪使君会提醒大家不要信谣传谣,更不要追随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起哄闹事,否则真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方靖远在高处看到岳璃打了个手势,表示已清除刺客,方才放心了几分。   “这些刺客尚待审讯,诸位看热闹的都请回吧!待明日正式张榜公告解试桂榜之时,再来不迟。”   看热闹的人这会儿也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敢留下看什么热闹了,听他这么一说,都纷纷招呼着,互相扶持着,能有多快走多快,谁都不想在这血污遍地,鬼哭狼嚎的地方再待下去了。   而那些刺客们尚在痛哭哀嚎,岳璃和那些斥候下手都不轻,但都避开了他们的要害,让这些死士既痛又不能立刻死去,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才能老老实实招供出他们背后的主使人。   而那十三个险死还生的“自焚”考生,这会儿也终于看清了这些凶手的面目,回想起来,一个个都后怕不已。   尤其是那个被叫做“安郎”的考生,一脸难以言表的神情,嗫喏地问道:“他们扮做我的娘子……就是为了行刺使君?那我……我家中的父母……会不会已经被他们所害?”   他这么一问,其他考生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们被逼着在考场自焚,都是因为有至亲之人落入金人手中,才不得不来这里搏命,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也别无选择。   不来,不光是他们的家人要死,连他们自己也要死。来了,或许他们死了,家人还有一线希望能活下去。   可现在,他们都没死成,在点火自焚的那一刻,他们感到害怕,却毫无退路,却没想到会被救下,然后关押着一直等到全场考试完毕,这几天他们有吃有喝,却食之无味,惴惴不安地等着最后的判决。   然而在考官们阅卷完毕,贡院开门之时,却撞上这些人冒充他们的家属前来行刺,他们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怒,更不知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处罚。   尤其是看着那些个刺客被毫不留情地断手断脚绑成粽子一般,他们都跟着心头抽搐瑟瑟发抖,除了自焚被抓住灭火时他们被绑起来一回之后,也只是将他们分开关押,让他们写出自己的来历和被胁迫自焚的原因,再将供状签字画押,并未受到想象中的严刑拷打,甚至难得安稳地过了几天平静日子,以至于到现在,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也是刺客。   也是失败的刺客。   只是他们的目标和手段不同,但性质其实是一样的,甚至他们若是得手后会造成的结果,比这些刺客更加严重。   能来参加解试的无不是一方才子,没点才学也不敢来应试,经过这几日禁闭和出来看到刺客的“演戏”,已经猜到了几分金人这么做的原因,更是惶恐不已,生怕刚刚萌生的一线生机,就这样被再次掐灭。   岳璃看着他们紧张而害怕的模样,轻叹一声,说道:“我按你们提供的消息带人去找你们的家人,其中有两人的家人查无此人,有三人的家人已经被害,其余八人的家人都已安置在附近的农庄中,待我禀明使君后,会安排人带你们去相见。”   魏楚楚跟着说道:“我念到名字的过来,准备跟我去农庄,其余的在一旁等着。安子旭、杜仲名、房琯玉……”   她念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那位“安郎”,听得他心下一喜,冲出去时险些撞到魏楚楚身上,急忙收脚,手忙脚乱地朝着她长揖到地,满心感激地说道:“多谢多谢,大恩无以为报,以后使君和诸位将军有用到在下的,万死不辞!”   其余被念到名字的考生也跟着连连道谢,剩下的人中,有两人面如死灰,忽地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爹!娘!是孩儿害了你们!”   朱熹在知行楼上见此情形,有些不解地问道:“他们为何如此?”   方靖远冷哼一声,说道:“还不是自作聪明,当初让他们招供时,捏造了家中情况,甚至连报名的乡籍和师承都有可能是假的,我们本是有心帮他们从金人手中脱困,可他们偏偏不信我们,却听信金人的话,结果如何?”   朱熹亦是唏嘘不已,那两人的供状方靖远也给他看过,还问过他意见,得知这两人都是从曲阜孔府门下求学的,还特地准了他们互保,而无需海州本地人做保,可没写想到,就算是孔圣人的后人门下,也一样会有这种贪生怕死之徒。   “真是污了圣人之名啊!”   方靖远并不以为然,“他们犯错是他们的事,与圣人何干?就算是圣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生从不犯错,更何况后人呢?朱兄莫非忘了,孔府的家庙,如今都分了南北,若是圣人得知后辈屈身事敌,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呢!”   朱熹无言以对,当初宋室南逃,文武百官和勋贵士绅都有不少跟着南下的,孔府当时的家主衍圣公孔端友也跟着去了江南,在衢州修建孔庙,被称为南孔庙,带着部分孔氏后裔在此定居。而金国当即就扶持了孔端友的侄子孔璠为衍圣公,继续主持孔府,他的后人还兼任着曲阜令,早已成为金国之臣。   这也是辛弃疾宁可另立“齐鲁书院”也不与孔府合作的原因。能得到孔氏一部分人的认可固然重要,但同样也要避免被这些认贼作父之人渗入反间的危险。   眼前这两位,想必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只可惜,就算他们照着金人的要求做了,也未必能保全家人,而如今自作聪明弄出的假口供,在方靖远拆穿刺客面目,当众打破金人散布的谣言时,已经注定了他们被金人彻底放弃,那么,他们还留在金人手里做人质的家人,下场便可想而知。   “将军!求将军去救救我的家人,我家人就在济南府城之中……”   其中一人猛然朝前一扑,跪在了岳璃面前,痛哭流涕地说道:“是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以为自己已经死路一条,想要保全家人,才大胆伪造户籍和出身,不料使君和将军心怀仁义,不但没追究我等之罪,还帮我们救出家人。是小人不识君子之心,还请将军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家人啊!”   “晚了!”魏楚楚不等岳璃开口,已经干脆利落地说道:“早让你们说,你们不说,也不想想你们自己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金人拿你们当狗,你们还上赶着送死,我们把你们当人,你们自己不肯做人,现在还想我们去救你们的家人,你以为,只有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说着,她都险些掉下泪来,愤愤地说道:“你们以为救人有那么容易吗?那你们自己当初怎么不去?为了救你们的家人,我们死了两个姐妹和七个兄弟,这些都是为海州为大宋流血牺牲的烈士,你们呢?你们是帮着金狗来害我们的人,凭什么有脸让我们再冒死去替你们救人?”   这个任务,其实一开始她都不想去,可岳璃接到方靖远手令的时间紧迫,只能从海州狸和海州军斥候中选调好手分头前去救人。   那些考生本就散居各处,是被完颜允中和徒单习烈精心挑选出来的“火种”,他们的家人也大多被关押在家乡的县衙或族中祠堂等待这次解试最后的结果。若是其中有人被救走,完颜允中和徒单习烈知道消息泄露,这些火种反水,就未必会走到最后冒名行刺的这一步。   他们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必须得赶在消息能传递回去之前,既要救人,又要隔绝消息泄露,岳璃和魏楚楚扈三娘带着救回来的人赶回贡院,可负责断后和拦截消息的人,却有不少牺牲在金兵刀下,再也不能回来。   这样的牺牲,不是为了抵御金兵进犯,也不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是为了救出这些作为火种的考生家人,就让魏楚楚很是不甘不忿,这会儿一听那考生再求她们去济南府救人,当即就炸了。   方靖远这会儿也下楼走了过来,见她气得差点落泪,也不禁有些难受。   “魏二娘子,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让你们去济南府冒险。有这些人,已经足以证明,金人的险恶用心。现在金人的刺客已经当众就擒,那些围观之人里,怕是也有他们的同党,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你们若是再去济南府,岂不是平白送死?”   那考生也不是没想到此节,才愈发后悔自己当初的自作聪明,可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和侥幸去向岳璃求救,此时听到方靖远一说,便彻底绝望,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痛哭不已。   那些家人获救的考生,自是暗自庆幸,好在他们自焚被救后,就果断听从方靖远的吩咐,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被金人控制的原因和来历,将自家人所处之地说的清清楚楚,才能得以获救。若是当时他们也跟那两人一样对金人抱着侥幸心理,以为那边不知道他们生死便会放人,那现在才真是后悔莫及,害死家人的,真是他们自己。   魏楚楚抹了把眼睛,把险些滚落眼眶的泪水都擦了去,哽咽着说道:“多谢使君体谅,只是……只是求使君莫要忘了给那些姐妹和兄弟的抚恤和嘉奖……”   方靖远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你尽管放心,无论是在哪个战场上牺牲的烈士,都是为了我们大宋,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身后事,绝不容轻忽。”   他转头望向那些考生,说道:“希望你们也记住,你们和家人的性命,是这些烈士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来的。我现在不处罚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能够戴罪立功,为光复大宋而出力,唯有如此,才能洗刷你们身上的罪孽,让那些烈士的血不至于白流。”   “你们……可愿回去?”   考生们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能够活下来,已经是白捡了一条命,而如今方靖远还接回了他们的家人,安置在海州,给了他们新的生命和开始,那以后的日子,他们唯有竭尽所能,揭开金国奴役汉民的面纱,争取更多的汉民回归,才能不负这些烈士的牺牲。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退缩或畏惧,都毫不犹豫地,深深地向着方靖远和海州狸的娘子们长揖到地。   “我等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一百四十四章 榜上有名   介于金国人自编自导自演的那场“寻夫”大戏, 方靖远都不用安排海州狸的人去控评控谣,就有不少当日跟来看热闹的百姓回去将这事传开了。   本身解试发榜的热度就是本月内最火的话题,再加上贡院失火、孝妇寻夫、天降“遗孀”等几场大戏演下来, 让整个淮东和山东的百姓, 简直都快忘了眼下正是宋金交战期, 山东那边刚打退了徒单习烈,淮东也击退了徐州的金兵,正面大战场上的决战是结束了,可那些零零星星的战斗却一日都未曾停歇过,双方各出杀招, 无论是针对方靖远的刺杀还是海州军斥候出去打探情报时的遭遇战,都难免有伤亡。   而那些“自焚”未遂的考生,除了两个谎报信息而坑死自己的, 其他人包括亲友已遇难的考生都决定返回故乡,一则是辟谣, 让家乡的人知道他们还活着,而海州的解试也并未为难他们;二则是去拉人, 劝一些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和读书人投奔海州。   完颜雍要拉拢的人, 方靖远同样也要拉拢, 两国之间的战争, 拼得国力当中, 不光要看双方的兵甲武器,粮草军饷,还要看长期的人才储备和后勤力量。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人才同样重要。   张榜之日,恰逢中秋,方靖远让人张榜的同时, 也将前十名的考卷誊抄本张贴在贡院的外墙上,以示公允。   这次参加考试并完成全场试卷的约莫有五千来人,方靖远按照解试的比例,录取了一百零八人,然后又分了个副榜出来,上面有九十二人,一共两百个名额。其中正榜有名的考生,成为正式的贡举生,可参加明年在临安的春闱会试。而副榜的则可以入府学和云台书院读书,相当于预备生。   除此之外,方靖远还公布了一张招聘告示,列明了目前京东路的各州府内,各官衙和地方的缺员名单。这些地方要么还在宋金两方的拉锯战区,要么刚刚收复,尚未安排人手,或是只有个州官或知府,下面的县衙却无人打理,或者是个光杆司令……总之缺员之多,本来他也报给了临安朝廷,有些缺额户部安排了人过来,最抢手的莫过于海州,可其他地区的,就很难有人主动请缨。   像朱熹这样,本来是监察解试,最后居然肯留下来挑起府学和京东路学政的担子,已是少之又少。毕竟那些拉锯战区里的文官武将折损率都很高,敢来的都是真正视死如归的汉子。   既然临安那边没法安排这么多人过来任职,方靖远在给赵昚写了奏折获得批准后,就将一些低等阶的文官和衙门里的吏员职位公开招聘,并且保证他们以后若是还想参加解试都没问题,甚至品行优良政绩卓著者他还可以保荐直接去参加临安的锁厅试和会试。   哪怕考生们有留意到这正榜上只有寥寥几个海州和沂州以外的考生,看到了张贴出来的试卷也无话可说。方靖远甚至允许考生有疑问去申请翻查试卷,最大限度地保证考试的公开公正性。而那些来自各地的考生,在看到考题时就知道自己弱了不止一筹,他们可没有云台书院和齐鲁书院那些贡举生在考前突击模拟训练的经验,对方靖远的出题方式也不是十分适应,所以看到自己现在的成绩,倒也没什么疑问。   现在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旁边的招聘公告。   毕竟以会试的难度,就算是他们这些上了正榜的考生,能一次就考上进士的,也不过十分之一。更何况大家都很清楚,朝廷取仕的标准,跟海州还有些区别,他们在这里能考出好成绩,但去了临安就未必符合那些考官的要求。   倒不如实在一点,先找份差事干着,既能够熟悉官场的规则和政策,还能够领着俸禄继续学习等着参加下一科解试或会试。   这样想的人还不少,很快就报满了名,等着三日后的下一次考试和面试。   方靖远甚至还让人将府衙到县衙的政务都列了出来,编撰了一本《施政指南》,从大宋律例到日常办公行文诰书等要求,事无大小,都逐条列举,并佐以案例,免得这些新手上任后任意行事,影响到他对整个京东路的管理。   虽说他以前没做过这种“大官”,可统筹规划和理科生惯用的化繁为简式表格,再有辛弃疾和朱熹这等大佬帮忙把关竟也将这本手册编得十分规整,哪怕是个只读过四书五经的学生,拿到这份指南,只要不拍脑瓜乱放三把火,都能稳稳当当地经营好一县之地。   结果方靖远看到不光是副榜和落榜的考生报考京东路的“公务员”,就连正榜上的那些贡举生,竟也有不少报名的,一时间不知该夸他们胆大呢,还是该表扬自己治理有方,让这些学生如此信赖。   好在这次整个京东路缺员着实不少,尤其是山东和淮东地区,一些原本已经归附大宋的县城,被徒单习烈和完颜允中一通杀伐之下,竟出了不少空缺。有的是县衙上下都以身殉国了,也有的干脆投降或弃城而逃。   尤其是后者,在金国占领区内简直比比皆是,那些县衙的大小官吏和城中的士绅商户,早就已经习惯了随风倒。宋军来攻就降宋,金兵来战就降金,膝下黄金都揣到了自己兜里,只要能赚钱,对他们而言,上面是宋还是金根本不重要。   只是这一次他们碰到了硬骨头,徒单习烈和完颜允中为了让轻骑快速突袭和扫荡农田,根本不接受那些人的投降,在他们看来,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只有杀了才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背叛。   这两年海州经营下来,收入也翻了几倍,方靖远就干脆拿出钱来,准备开始向各地派遣官员,让他们重新修复县城的城墙,招募民兵,安抚难民,以免造成更大的灾害和瘟疫。   毕竟这些地方历年来都是洪水泛滥之地,如今又因为饥荒战乱死了不少人,难免会滋生病菌,方靖远可是很清楚的记得,无论是现在的金兵,还是后来的大元铁骑,都曾经用草原上病死的马和羊投放到水源处,以此作为攻城手段,可以说是最早的细菌战。   故此他在《施政指南》中,首要提出的就是水利。利用好周边的水系,既可以防洪抗旱,还可以作为护城河之用,而水源更是一地的重中之重,眼下已到了秋收之季,等收成过后,就得抓紧开始城防和水利施工,否则等到冬日上冻,既不好干活也容易引来金兵偷袭,事倍而功半。   这次的公务员考试大多是客观题,无需长篇大论,只用了一日就考试完毕,然后就是漫长的面试时间。   方靖远虽然十分不耐烦这种面试环节,却也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好在县级以下的吏员都由各县令自行选派,他只需要根据考生成绩先选出县令来,再让他们自己选人便可。   结果呈上来考生名单中,竟有两人是正榜前十名的人物,连他都吓了一跳,这等人才,不去临安考考会试,似乎有些可惜了。   面试之时,他便忍不住对这两人提出了疑问。   “以二位之才,为何不先去临安会试,待取中进士后,再行派官,也可以申请回来任职。那样二位的选择岂不是更多一些?”   那两人一人叫王鹏飞,一人叫穆英良,俱是淮东人士,王家祖居沭阳,而穆英良则是海州本地人,都是云台书院的学生,在书院中就见过方靖远好几次,如今面试也不紧张,从容中愈发显露出几分少年书生的意气来。   穆英良先上前说道:“使君先前不是说,即便应聘在京东路挂职为官,也可以参加明年的春闱和锁厅试,学生不才,希望能够为家乡做些事之余,也能从政务中领悟人情道理,正如使君所言,知行合一,格物致知,方能明理。”   王鹏飞则点点头,惜字如金地说道:“我同穆兄想法相同,愿为使君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靖远和朱熹对视一眼,见他也微微颔首,终于点头答应下来,“既是如此,你们便随朱博士负责推行学校教育,务必使各州县官学及社学都重新启动,使民有所学,教化民心,亦是刻不容缓啊!”   穆英良有些失望,正想开口申请个更艰苦更难的工作,却被王鹏飞扯了一把。   王鹏飞拦住他之后,便向两位主考行了一礼,说道:“使君所言极是,京东路十一州府,已被金人占领三十余年,眼下的寻常百姓自出生以来,只知有金,不知有宋,唯有推行教化,令民心归附,才能真正将鞑虏之辈逐出中原。”   “明白就好。”方靖远对他刮目相看,如此通透之人,无论在哪里为官,日后都定有一番作为,“你们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如今京东路很多州县尚陷于敌手,就算已归附大宋的,其府学县学俱已荒废多年,重建着实不易,要辛苦你们了。”   两人立刻惶恐地行礼,“学生愚钝,还要请使君多多指教。”   等这两人退下后,朱熹也不禁赞许地说道:“这两人都是可造之材,使君如此安排,正好可以增加他们的历练,让他们更通晓民生之事,对以后的会试殿试,亦不无裨益啊!”   方靖远笑道:“我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们跟着你,才是受益匪浅呢!只是此事要辛苦朱兄,我会命人带兵一路护送朱兄,必不会陷朱兄于危险之中。”   朱熹反倒摇头说道:“眼下战事频繁,使君不必担心我等,还是先收复徐州和青州等地要紧。”   方靖远转头朝徐州方向看了一眼,叹息一声,“徐州目前还有泗州和楚州盯着,我若是去插手,反倒会影响到他们的计划。至于青州和莱州密州等地,的确到了收回来的时间了。”   “就看辛使君和霍九郎,今年冬天能不能收复山东半岛,稳住齐鲁之地,北伐稳矣。”   方靖远这次派官,并不似南宋朝廷那般实行祖籍避讳制,尤其是对山东和淮东两地宋金拉锯之地,更是看重原籍考生。   这些考生对本地的情况更了解,也更愿意为家乡出力,拯救家人和同乡脱离金国苛政,故而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更高。   他们也很清楚,现在就算方靖远录取了他们,在家乡未曾真正脱离金国管制之前,他们就算去了临安,也未必能通过户部审核进入会试名单,更不用说考中进士得以重任。倒不如留在家乡,若能早日促使家乡回归大宋管制,那么复兴之功,远胜于一个普通的进士。将来无论是晋升还是参加锁厅试推荐,都会有更好的前途。   于是光是山东一地,去参加解试的近千名考生,最后都拿到了方靖远亲笔签署的公文,准备去沂州拜会辛弃疾,等他来安排他们未来三年的工作。   而在出发之前,方靖远先把这些准备外派的官吏,统统都送去海州军营里“军训”了一回。   看到他们被操练得站都快站不住了,方靖远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眼下你们要去的,都是饱经战火之地,随时都会有战火再起。所以必须要锻炼好身体,方能保住性命。虽然本官会派人保护你们,但你们也务必要记住,危难之时,先要自救,士兵们要迎敌作战,你们若是连自救的本事都没,跑路都跟不上,那岂不是成了累赘?若是连这点训练的苦都吃不了的,也不必再去赴任,免得拖累他人。”   被累得半死的预备官吏们,闻言俱是一震,想到先前那些被金兵破城而殉职的官吏,再苦再累,也得咬着牙忍下去。   方靖远不光让他们跟着军训,还让人教他们如何组织和训练民兵,让百姓们农忙时耕作,农闲时操练,增强自我保护能力,胜过去依赖别人。   等他们真正出发之时,方靖远带着海州府的官员和一些百姓将他们送出城外十里,就有不少考生泪洒当场,吟诗作赋者,更是不下百余人。   方靖远都让人一一记录下来,回去便让书局刊印发行,如此真情实感的诗词,便是最好不过的宣传册子。   等这群人浩浩荡荡地在海州军护送下抵达沂州时,辛弃疾已经收到了快马传书,请了齐鲁书院的一众老师同来为这些学子接风洗尘,使得城中百姓无不神往。   哪怕才经历了一次金兵的扫荡,他们死里逃生之后,愈发对大宋归心,如今见到自己家乡的考生荣归故里,更是奔走相告,认亲的认亲,投靠的投靠,都想跟着他们回乡举事。   而徒单习烈重伤之后,被霍小小带人护送回济南府,就一直陷入昏迷之中。   而霍小小则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丝毫不怕苦怕累怕脏,让那些原本还对她心存怀疑的亲兵都十分感动,毕竟这位只要回燕京之后,得皇帝册封,便是板上钉钉的金枝玉叶,却愿意为了自家将军如此辛苦操劳,如何能不让人感动。   只是眼看着济南府的大夫都已经请来看了个遍,也没能止住徒单习烈的伤势恶化,那火枪打中后背之处,铁弹炸开,几乎半个肩膀都被伤得血肉模糊,更不用说先前被那疯马甩得两条腿都折了,整个人昏迷不醒,完全不能自理。   霍小小眼看他气息越来越弱,只得找了他的副将和亲兵们一起商量,“再这样下去,只怕保不住将军的性命。你们若是愿意信我,便同我一起护送将军去燕京求治。将军立功无数,想必父皇一定会让宫中太医为将军治疗……”   徒单习烈的副将名叫阿剌木,原本得了徒单的密令,负责监视霍小小的一举一动,可自从她救了徒单习烈回来后,根本足不出户,一心照顾徒单,细致周到之处,连那些大夫都佩服不已。   阿剌木左思右想,如今徒单习烈命在旦夕,也只能回京求救,而霍小小的身份在此,又曾与徒单习烈这般亲密接触,就不知回去后皇帝会不会准了徒单习烈先前求赐婚之事,若是当真如此,也就不必再多顾忌,先救人要紧。   “公主既是有令,我等自当遵从。只是末将还肩负守城重责,就请公主护送将军回京。”   霍小小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线笑容,“不必客气。将军与我亦有救命之恩,我做这些小事不足挂齿。还望诸位能为将军守住济南,莫要再中了宋军的诱敌之计。”   阿剌木连连应是,别说徒单习烈在沂州几乎将六千精骑尽数折了进去,就算人马仍在,在经历了辛弃疾和霍千钧强弩和火器的双重打击下,他们已如惊弓之鸟,别说主动出击,能死守不失就不错了。   如此一般安排之后,霍小小终于放下心来,带着徒单习烈的五百亲兵,让人备好了马车,在上面厚厚地铺垫了数床被褥,确保不会因为马车颠簸而加重伤势之后,终于浩浩荡荡地北上。   临行之际,她回望南方时,还忍不住猜测,霍千钧如今是不是已带人去收复山东半岛的其他州县,他如今已经是大宋的一员干将,而她却已不是昔日的霍小小,不知自此以后,她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   她心思真惆怅伤怀之际,徒单习烈却发出一声呻吟,艰难地睁开眼来,满目怒火地瞪向她,完全不似一个陷入昏迷多日不醒的垂死之人。   只是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他早已将霍小小千刀万剐,可如今却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看她一脸悲悲戚戚地“照顾”着自己,简直恨入骨髓。   霍小小却不紧不慢地用块打湿的帕子轻轻的擦去他额角因怒火而冒出的冷汗,慢悠悠地说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们这是北上回燕京,等到了燕京,我便奏请父皇,让御医为你医治,一定会让你早日好起来的。”   徒单习烈的喉咙蠕动了几下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霍小小看着他这般愤怒仇恨的眼神,反倒笑了,“将军请安心,我一定会亲手好好照顾你的。毕竟,你先前上书给父皇,想做我的驸马。你如此美意,我如何能辜负于你呢?”   她的口气越是甜美温和,徒单习烈就越是觉得浑身发毛,他每次醒来,身边都只有这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一根古怪的银针刺入自己的咽喉和膝盖,让他口不能言,腿不能动,像个活死人一般被她摆布。等她“玩够”之后,又会让他陷入昏迷之中,哪怕能感觉到自己的副将和大夫来看过,却只能听着他们被这个小娘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搞得他欲生欲死。   可他如今毫无办法,更不知她为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他回燕京治疗,就不怕他治好之后,就要了她的命吗?难不成她以为回去后肯下嫁给他,他就能忘记她加诸于他身上的所有痛苦和耻辱?   霍小小像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轻笑道:“将军是怕我反悔吗?我这些天衣不解带地伺候将军,将军的亲卫有目共睹,便是到了燕京,父皇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也不会嫌弃你的伤残。”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的下半身,无比温柔地用指尖从他腰间一直划到膝盖上,“你看,我想着将军有我照顾,反正也不用动手动脚,这些部位,我索性就帮你一起废了。以后你的衣食起居,都会有我亲手照顾。我一定,会将你照顾的妥妥当当。”   “以后就算将军不行了,我也会禀明父皇,收养和有皇族血统的孩子,替你统领徒单一族,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替你完成你以前从未想过的大业,其实驸马的孩子,只要跟我姓了完颜,也未必不能问鼎帝位,你说是不是?”   “就不知将军听了,是不是十分开心,十分欣慰呢?”   徒单习烈眼前一黑,这个被她描述得无比“美好”的未来,对他而言,简直是个最可怕不过的噩梦。   在马车停下的时候,霍小小的纤手滑过他的腰间,他眼前一黑,再次陷入昏迷之前,甚至看到一道绿光闪过,似乎就是从自己头顶冒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小小: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免礼,不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北伐反击   当解试尘埃落定的时候, 宋金两国之间僵持了一年多的拉锯战,也到了大宋开始反击的时刻。   完颜允中没想到,他和徒单习烈明明已经调查过, 海州这边全靠方靖远撑着, 可方靖远都关进贡院去主考解试了, 他们精心设计的突袭战依然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战果,甚至双双惨败而归。   徒单习烈丢了半条命,昏迷不醒地被人送回燕京去了,而他则连徐州都丢了,不得不一退再退, 被三州联军追剿之下,一直退到大名府才缓了口气,可原本的十万兵马也只剩下不到两万人。   饶是他气得暴跳如雷, 也同样无计可施。   因为这一回宋军的反击,稳扎稳打不说, 还丝毫不漏破绽。   南方有泗州和楚州联军北上,东边有海州军, 西南则有川军北上, 使那边无法出兵来援, 而东北边的水路又被辛弃疾堵得严严实实, 完颜允中这次狼狈败退, 没打成海州还丢了老巢,就差在脸上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招牌了。   完颜允中原以为泗州和楚州联军来夺徐州时,海州军会如先前他们一样坐视不理,宋军之间的互相扯后腿和勾心斗角他见得多了,可没想到,方靖远和魏胜居然不计前嫌, 跟着他们前后夹击,还早早在徐州城里埋下了内应,导致他从海州撤退时,后路就被包抄,徐州城门大开,谁愿进谁进,偏偏他是进不得了,只能一路北上仓皇而逃。   而当初他抢了纥石烈志宁的徐州,导致他在回南京的路上被杀,所以西边的纥石部虽说仍然归附大金,但不会听从他的指挥,更不会来支援他。   落到今日的地步,真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就连他原本派人去海州挑拨惹事,散布谣言,最后都变成了反噬他的利器,算计得越多,最终反噬的人越多,那些“自焚”未死的考生在宋军的护送下回到家乡,就成了反抗金国势力的中坚力量,他们原本就是一方才子,敢去应试的都是才华人脉不缺之人,当初被胁迫得不得不寻死的悲愤和屈辱,到如今都化作了反抗的动力。   这些人的动员下,少则一村之地,大则一县之地,那些原本在金国治下得过且过的汉人突然发现,在宋金交锋之际,他们再也无法像原来那样自以为置身事外就可以保全家人。而金人越来越疯狂的掳掠和压迫让他们也意识到只要在金人的统治下,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无论是自己还是子孙后代,都只是被压榨的苦力,是随时会被践踏和凌辱的两脚羊。   兵败如山倒,就算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如完颜允中,也挡不住溃败时的乱军,被裹挟着一路退败,眼看着手下的人越来越少,而沿途的州县都在不断有人出来伏击。那些原本在他们看来毫无攻击力的农户和平民,现在也像是突然长出狼牙的兔子,跳起来哪怕拼了命也要咬他们一口。   “这就是人民战争。”方靖远如是对魏胜和岳璃说,“他们最看不起的底层百姓,当做牛马一样被奴役的人,如果从未见过光明,或许只能老老实实走那一条路,但我们送回去的人,让他们看到还有另一种选择和另一种出路,有希望让自己和子孙后代过得更好时,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反抗。”   魏胜起初不明白他为何要求自己分兵,不光让出了徐州,不去跟泗州和楚州的人争地盘,反倒一路分兵追着完颜允中。   到后来才回过味来,他们虽然让出了徐州,可跟着完颜允中的溃兵,一路沿着运河,从徐州到兖州、东平府,最后到大名府时,完颜允中不光自己一路逃,还带着兖州和东平府的守军跟着一起逃。   魏胜和岳璃在后面跟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连下两个州府,和辛弃疾占领的山东地区合在一起,已占据六七个州府的府城。   其中有不少地方,就是当地的百姓跟着起义。   那些跟着魏胜一起出来“任职”的考生们,通过公务员选拔后,原本看到自己的任命竟然在敌占区,哪怕是自己的原籍故乡,也还有些忐忑,可没想到跟着出来,竟然这么快就真的打回老家,衣锦还乡,接手了当地的县衙,开始收拾残局,安抚百姓,减免税收,赈济难民,维修城墙等等一系列的工作。   虽然很忙,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但有统一配发的《施政指南》,加上这批考生本身的素质和水平都不低,在上任之前除了军训外,还在云台书院由府衙的书吏们统一进行了一番培训,从县衙到府衙中各班房需要做的事都一一列举,让他们都心中有数,如此一来哪怕立刻开始工作,也不至于一无所知,找不到头绪。   一开始朱熹还觉得方靖远招聘了如此之多的吏员,不光海州安排不下,就算安排出去,这些人的饷银和办公费用也是一大笔开支。可现在看来,如果不是提前准备了这么多的人手,正好在解试完毕后招到这些各地精英人才,也没法这么快就接收了这些被完颜允中丢下的烂摊子。   新上任的公务员们热情澎湃,而饱受欺压的百姓也早盼着他们来“解放”自己,双方一拍即合,魏胜和岳璃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一路追剿完颜允中,他们的后方基地从海州一路延伸到兖州和东平府,随着地盘的扩张也跟着延伸,保留了海州“公平交易,减税免赋”的政策,也彻底安抚了士绅和百姓的心。   打下东平府后,魏胜和岳璃就兵分两路,魏胜留守东平府,而岳璃则直奔济南府。   跟着霍小小的探子曾说,她留在济南府照顾徒单习烈,甚至不曾出过将军府,也不曾跟任何人联系过。她们在海州狸训练的时候,都学过传递消息和密信暗语,为此她们还特地去试探了一番,可谁也没能混入将军府。   只是等岳璃抵达济南府城外之时,霍小小刚好带着徒单习烈北上燕京,依然没能跟她们接头碰面。   看着济南府巍峨的城墙,岳璃也只能长叹一声,先安排人扎营围城,等候命令。   济南府原本是齐州,在宋徽宗时代升为府治,下辖历城、禹城、章丘、长清、临邑五县,如今的府城就在历城,而南边的长清县已经直接“起义”,为首之人正好是辛弃疾的本家堂叔,辛家的现任家主辛博远。   辛家这次也有几个子弟前去海州应试,虽然只有一个中了副榜,另两个落榜,但都报考了吏员,被分派回来,正好说动了现任家主举义。原本他们就因为出了个辛弃疾,被当地的县令既是忌惮,又是讨好,处于两难之间,完颜允中路过时,那县令本想把他们一家人抓去送给金兵做人质,不想消息泄露,辛博远干脆就带人抢先攻入县衙,杀了县令,献城给刚刚赶到的岳璃。   岳璃并未带兵进城,依然是在城外选了个合适的地方扎营驻兵,接受了辛家投献的军粮物资,也都照价给他打了欠条,倒是让辛博远十分意外。   “岳将军,这些都是本县士绅和商户劳军之礼,还望将军笑纳!”   辛博远心里虽对这位女将军有些嘀咕,但面上仍然做得礼节十足,毕竟人人都知道,这位除了是大宋第一位武举女状元外,还是如今京东路转运使兼知海州的方靖远之妻。于公于私,都只有交好的份,而万万得罪不得的。   “多谢辛老的好意。”   岳璃回了一礼,正色说道:“诸位的心意我心领即可,军中亦有军令,不得擅取百姓财物,所有军资军粮必须以明码标价购入,否则日后对不上账目,我也要受罚。也请转告城中百姓,大宋新收复的土地,一律减税三年,免赋一年,日后若有灾情再行通报申请减免。辛家既有担任吏员之人,想来辛老也会辅佐他们稳定长清县城,就请静候使君正式任命吧!”   她这一路行来,也打过几个县城,都严格约束着手下,让他们不得趁乱抢掠,就是怕扰民引起不必要的纠纷。毕竟方靖远再三申明,要安抚这些新收复之地的汉民,首先就得让他们看到宋军和金兵的不同之处,绝不能像金兵一样肆意掳掠,搞得人心惶惶,无法安生。   “这……”辛博远面露为难之色,“可粮食和银子都是从原来的县衙和县令府中抄出来的……将军又何必如此拘泥,反正除了你我之外,也无人知晓……”   岳璃眉心一皱,眼神凛然生威,冷冷地望向他,“辛老慎言。这些东西若是算我们买的,你签字画押后便可留下东西,带着欠条回去,以后使君自会安排人来交接结算。如若不然,就请带回,所谓无功不受禄,我等未曾参与长清之战,自然也不能擅取战利品。还请辛老莫要逼我破戒。”   她说到最后时,声音已十分冷冽,加上那寒冰似的眼神,辛博远也不由打了个冷战,老老实实地将她打的借条接了过去,打着哈哈说道:“明白了明白了,岳将军果然有岳武穆之风,对百姓秋毫无犯,以后亦当如先祖般名留青史,万人敬仰!”   “客气了。”岳璃听他吹捧得浑身发麻,反正他已收取了欠条,她便安排人先去清点粮食,再将他送走,方才松了口气。   或许她并不适应当官,冲锋打仗训练士兵她都可以,但这些往来应酬,别说跟朝中那些大臣了,就算是这些士绅豪商,她都不喜欢应付,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些斯斯文文的言辞和表情下,内涵太多的东西。   但她凭直觉就能感觉到,这些东西,决不能白要。   待送走辛博远之后,负责清点的魏楚楚就回来报告,说那些粮食里尚有几个礼盒不在清单上,里面装着有一万两银子和一箱珠宝首饰,不知该如何处理。   魏楚楚小心地看了眼岳璃的脸色,说道:“这些东西是我带着甲组的人一起清点的,照着将军的吩咐,每个人都在清单上签字确认过。”   岳璃点点头,说道:“那位辛家的族长,也在交接礼单时签字了么?”   “签了,”魏楚楚说道:“不过看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高兴。莫非他有求于将军,而将军未曾答应?”   “不是。”岳璃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倒是想得不少,可惜就算他真的有事相求,也该去求辛使君而非是我。楚楚,让人将礼单和多出来的礼盒内容,都抄录一份,送去沂州给辛使君,这是他的家务事,就不必由我们来费心了。”   “呃?属下明白了!”魏楚楚也是在大家族长大的,当初魏胜失陷在海州,都说他已经殉职身死,她和阿娘还有兄长险些被逐出魏家,连原来的祖屋和田地都被族人抢占了大半。而后来魏胜收复海州,成为一州统兵之将,又得了官家亲口嘉许,那些族人立刻摇身一变,对他们母女大献殷勤,送房子送地不说,甚至还有送上小妾说代为服侍魏胜。可他们怎么不想想,当初阿娘累病的原因,不正是因为被这些凉薄的族人欺压吗?   世事变迁,人情冷暖她都经历过,自然晓得天下没有白吃的烧饼。而岳将军一家因岳元帅被冤杀,流放岭南瘴疠之地,更是不知吃了多少苦,行事更是严守军纪,绝不会行差踏错,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岳璃带人将济南府包围之后,并未急着攻城,而是不紧不慢地先收复了周围的几个县城,然后带人开始在城北黄河上修筑起了堤坝。   阿剌木从济南府城被围的第一日开始,先是庆幸提前让霍小小带走了徒单习烈,然后就开始发愁起来。   以前的大宋除了几处险要关隘的城池之外,其他府城修建的都并不算大。因为先前的休养生息,北宋年间的人口增长极快,加上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改变了原来以农田为主的生存方式,大量的人口脱离了田地进城谋生,使得城市化的发展十分迅猛。   在金兵南下之前,北宋就有好几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除了当时的京城开封府之外,后来由齐州升为济南府的也是其中之一。   人口的迅速膨胀,势必超越原有的城池范围,而曾在济南任职的曾巩,更是一位园林大家,在改造城市时,以地势取景,将济南的泉、湖、园、林融为一体,打造成为堪比江南园林的城市风景。   论风景的确是北方难得一见,湖光山色交融,泉水处处相连,可因为泉脉发达,为了防止破坏泉脉和地下水,当时修筑的城墙并不算高大坚固,而金兵南下时,连汴京都没守住几日,更不用说区区一个济南府城。   当时能轻松打下来,如今阿剌木也担心会在自己手里丢了这座城池,毕竟那些宋军的火器犀利,射程和威力都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测,连徒单习烈都重伤不起,他带着剩下的这些残兵败将,又如何能守得住?   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城破人亡的准备,可岳璃连打都没打,就先开始修筑堤坝,还是让他忍不住心慌了。   “这些宋人想干什么?难道想要拦截黄河,然后水淹济南?这般毒计,若是当真得逞,岂不是要让府城中的所有人都为此陪葬?”   他的亲兵赞哈也心有余悸地点头,说道:“黄河本就在北城上方,高出地面不少,就算他们不修堤拦河,光是挖开黄河,都能淹了大半个城池,费那么大劲,难道真想把我们都淹死在城里?”   两人面面相觑,自觉猜到了岳璃的打算,都忍不住嘘唏不已,“果真是最毒妇人心,这宋国的女将军,比我们将军下手还狠啊!”   徒单习烈先前扫荡山东,杀人烧村,寸草不留,引起不少民愤,最后他们在沂州兵败,回程时也被人屡屡偷袭,若不是霍小小护着徒单习烈,只怕他还没回到济南,就先死在了路上。   那还只是扫荡了一部分乡村县城,岳璃若是敢拦截黄河放水淹了济南府,那还不知会死多少人。   “应该不会吧?宋人不是一向自诩仁义之师,岂会做出这等残暴之事?”阿剌木仍有些怀疑,“再派人去打探情报,一定不可错过任何消息。”   “这……”赞哈忽地想起一事来,急忙补充道:“昨日长清那边闹出点事,听说是沂州辛弃疾派人接管了长清县衙,还处置了他的几个族人,说是什么贪赃枉法被那个女将军给告了。”   “哦?”阿剌木想了想,说道:“难怪他们好端端的县城不住,跑到这边来扎营露宿,既然跟那些士绅和辛家有嫌隙,那不妨派人去联络一下。让他们晓得我大金的厉害,别看这些人一时嚣张,等我大金大军一到,这些宋军都不过是一群废物,到时候,看他们跟着哪边。”   赞哈连连点头,急忙照着他的吩咐去联络附近的士绅和官员,软硬兼施,加上威胁恐吓,让他们设法打听岳璃军中情况,或是带人拖延工期,从中捣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岳璃真的水淹济南,若是那样,济南就不再是泉城,而是水城了。   一时间,济南府的士绅们都叫苦不迭。   在收到阿剌木的消息之前,他们都先收到了岳璃送去的帖子,也没有多余的话,上面就写了几个铁钩银画般的大字,“天上河,人间落”   乍一看不解何意,但一联想到岳璃现在正在做的事,再想想当初蔡京为了阻挡金兵南下掘开黄河,没拦住金兵,倒是淹没了山东河南淮北的大片良田,此后金国也未曾重修水利,以至于年年黄河泛滥成灾,昔日的膏腴之地,如今都赤地千里,人烟渺渺。   水火无情,一旦开堤,谁也无法预料会造成多大的灾难。   若是岳璃当真掘开黄河水淹济南府,那么附近的这些县城只怕也难以幸免,他们的身家都在其中,原本无论投金投宋都可以设法保全,顶多就是破财免灾,可若是真被淹了,那损失绝不止是一家一户。   阿剌木的恐吓和岳璃的举动相比,一个是虚张声势的天上雷,一个却是迫在眉睫的颈间刀,要怎么选择,这些个人精子比谁都聪明。   赞哈前脚去给阿剌木汇报了那些士绅们阻拦岳璃施工的消息,后脚就听到其他亲兵连滚带爬地来报,说有人私开了城门,放了宋军进城,那个宋国的女将军,一马当先地拎着一对擂鼓瓮金锤砸破了城门,眼下正朝着将军府而来。   阿剌木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刻叫人备战迎敌,赞哈死拉着他不放手,求他弃城而逃,却被他一巴掌砍在后颈处打晕,丢给了另一个亲兵。   “赞哈家就他一个独苗,你换了衣服,带他从东门逃出去,赶紧走!”   “那千夫长你呢……”   阿剌木挺直了脖子,咧着大嘴一笑,说道:“将军不在,这城就该阿剌木守着。阿剌木无能,守不住城,自当与此城共存亡。你们快滚吧!”   说罢,他拎起自己的大刀,紧了紧身上的衣甲,大步朝外走去。   外面的喧哗声传来,脚步声纷杂混乱,士兵们看到他大步走出来时,都下意识地靠近他身边,阿剌木挥舞着大刀,高声喊道:“就算将军不在,我们大金的勇士,也绝不能在阵前后退半步,都跟我上,那些宋狗只敢以多欺少,我们出去先杀个痛快,让他们看看我们大金勇士的厉害!”   “大金威武!冲!”   “杀啊!杀光那些宋狗——”   正如羊群散乱毫无头脑地奔逃一样,有一个站出来,他们骨子里的野性爆发,就会化身为狼,露出獠牙,哪怕战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将军府外的长街上,已经空无一人,百姓们都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厮杀声,躲进家中紧闭家门,连看也不敢朝外看。   只有随着马蹄声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员白袍女将,手持一对金锤,头戴燕翅盔,目光如电,一眼就看到了领兵冲出将军府的阿剌木等人。   “兀那宋狗,来跟你爷爷我单打独斗一场如何?”阿剌木扬声冲着岳璃骂道:“你们宋国是没有男人了吗,派个小娘子来?”   岳璃勒马驻足,挂起金锤,从马鞍上摘下弓箭,“放箭!”   “有胆子的过来跟我打——”   阿剌木的话还没喊完,一支利箭疾射而来,刺穿了他的咽喉,将他所有的话生生堵了回去,他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睁大了双眼,仍是无法置信,这些宋人,怎么会如此不讲武德?!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老师:记住,叫阵骂阵都是小孩子游戏,真正的胜利,从来不靠单打独斗。   小岳同学:明白,能群殴的不单挑,对敌人更不用讲什么规矩武德…… 第一百四十六章 衣锦还乡   别说是阿剌木, 就连跟着岳璃的其他士兵,也有点震惊。   说打就打,将军还真是毫不含糊。   阿剌木的死让其余的金兵呆了一下, 却也知道眼下毫无退路, 都红着眼冲上前来。可岳璃压根不给他们靠近的机会, 直接命人放箭,就看着那些金兵从将军府中一个个冲出来,到门外就中箭倒下,饶是如此也没有人后退,杀得府门外一地鲜血, 几乎让人无处落足。   等这一切平息之后,岳璃让人将阿剌木等人的尸体收敛起来,都送去城外火化, 光是这些善后之事,花费的时间比先前进城的时间还要多。   将军府尚在清理之中, 是没法待的,岳璃便暂住在府衙之中, 接见那些前来“投诚”的官员。   看到座上是一位不过二十来岁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时, 那些个年纪大了她一倍有余的官员们不但没有半点小觑之心, 甚至还有些战战兢兢的, 互相看了看, 推脱一番,总算有个人上前一步说话。   “罪臣项汶,见过岳将军。我等开城门献城,唯求将军不要毁堤淹城,济南府的百姓,大部分也是大宋遗民, 还望将军大发慈悲……”   岳璃扬扬眉,带着几分惊诧的口气问道:“谁说我要毁堤淹城了?府城中有数十万百姓,谁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会是有人造谣污蔑我吧?”   “呃……没有就好,没有最好!”项汶冷汗直冒,也顾不得去擦,“罪臣本是历城县令,附郭府城,现将府城印信及文书呈交将军,还请将军安排人接收……”   他主动提出交权交东西,就是不想落到跟长清县令一般下场。不光是县衙被抢得精光,连自己家小亲族都没保住。   只是没想到先前闹得轰轰烈烈的围堤水攻事件,竟然是个假消息,他立刻发觉,在这位杀伐果断的女将军面前,还是老老实实都交出去,或许能保住性命。   “好说,此事方使君已安排了几位贡生接手,你们按规矩办事就行。”岳璃看出他们眼神中的不安和惶恐,难得“安慰”了一句,“诸位大可放心,只要你们昔日未曾做过恶事,在一月内没有苦主举告,经考核合格,亦可继续留任。”说着,神色一转,又肃厉地说道:“若是有人以为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毁灭证据的,也可以试试,是你们的脑袋硬,还是我的金锤硬。”   众人看了眼她脚边放着的那对金锤,大如南瓜,一看就沉甸甸的,他们也曾听说过这位女将军的传奇事件,从在大宋武举夺魁,到单挑完颜廷,追剿完颜允中,上阵两年多来,尚无败绩,尤其是这对金锤,据说是当年岳家小将岳云所用,传到她手中,亦不曾坠了岳家锤的名声。上面已不知沾染了多少金兵的血迹,又有多少人成为锤底亡魂。   这样的凶器,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试?   负责接受济南府政务的,是这次京东路解试副榜第一,名叫裴文卓,若是单评策论成绩,他丝毫不亚于正榜的前十名,但这次考试的涉及面太广,有些律法诏告中都是根据去年朝廷的施政公文来的,就算他到海州后突击跟着云台书院的考前冲刺班学习了一番时文,几乎将能找到的《大宋朝闻报》都背了下来,但还是在综合项目上差了一点,再加上他本就是山东历城人,方靖远特地点了他的副榜头名,如今又将他派回此地,可谓早有“预谋”,用心良苦。   岳璃早就得了方靖远的提醒,将县衙的政务和交接手续都让给裴文卓来做,她只负责攻城守城,维持治安,能不能安抚百姓,稳定民心和收服这些金国留下的官吏,也是方靖远给裴文卓出的一道考题。   裴文卓刚一站出来,项汶背后的一个年青人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只是他的动作之大,别说裴文卓,就连岳璃在一旁,都看出几分端倪,只是她并未说话,交代完了便出去安排驻军和维修城墙的事。临走之前,她看了眼那位正在擦着额上冷汗的项县令,意味深长地说道:“久闻济南府处处泉水,城北黄河一到汛期就容易决堤,为护城保泉,倒是淹了不少其他的地方,这次使君派我来,还安排了一项治河的任务,你们若是有兴趣参与的,可以跟裴押司说一声。”   说罢,她便先行离开,留下刚刚上任的大宋济南府历城县押司裴文卓面对原金国历城县的一众官吏,哪怕是以一对多,裴文卓亦是从容之极,对那个回避自己眼神的年轻人连看也未看一眼。   “裴某不才,封方使君之命临时接掌历城县,有劳项令君多多指教了。”   裴文卓说得十分客气,项汶却不敢怠慢,陪笑着说道:“裴三郎何必如此客气。历城能出三郎这等人才,老夫亦是与有荣焉。”   他身后那个年轻人却嗤笑了一声,低低地说道:“不过是个押司,一介吏员,狗仗人势罢了。”   岳璃在的时候,他自是不敢出声,可岳璃说得很清楚,只要他没犯错,就不怕被裴三郎报复。他家中已派人送了厚礼去军营打点,说不定得了那位将军的欢心,他还能再次将裴三郎取而代之。   他这般胆大包天地发声,其他人只是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并未出言提醒。   项汶这干脆打了个哈哈,就亲自带着裴文卓去县衙交接,一出门,才发现裴文卓并非一人,他带了七个副手不说,还有一队至少百余人的精兵跟着,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个精悍干练,就连裴文卓和那几个副手身上,到隐隐带着股子他以前未曾见过的肃厉之气,不光站如松竹板笔直挺拔,连走路都虎虎生风,三人一排,十人一列,不似寻常那些文弱的书生,倒像是经过训练的行伍中人。   却不知,这些书生们是真正经过海州军一个月的“军训”才培养出来这等素养,到如今都已经成了习惯,每日早晚跑操锻炼,从未间断,才能保持这般独特的精气神,让他们一个个站立行走之间,与其他官吏的气质风度截然不同,加上年轻蓬勃的朝气和满满的斗志昂扬,眼神明亮,看着就让人感觉十分赏心悦目。   就连项汶都十分羡慕。   当初裴家让长房的七郎顶了三郎的名额去燕京会试,结果榜上无名,只得回来在历城县衙里补了个缺,可没想到才干了不到半年,失踪了快一年的裴三郎就顶着大宋的任命回来,而裴七郎则又惊又怕,各种羡慕嫉妒恨,却也只能在嘴上叨叨几句。   一朝天子一朝臣,项汶将县衙的事务交接给裴文卓,只求能安稳告老还乡,做个平平安安的田舍翁便可。   可裴家七郎裴文轩却并不甘心,他还在等着反转。   岳璃回到将军府,看到已经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大门和前院,已不见一丝血迹,各营官兵都已分派下去换防各处城墙,并将原来的金兵和汉人辅兵都押送出城,去修筑河堤。当初那些人以为她在围河拦水,准备水淹济南,却不知她实际上是在那边盖了一处“牢房”,就是准备着安置这些金兵和辅兵。只因内外防护的严严实实,又故意让海州狸散布点消息出去,果然吓得城里的人不轻,如此便“诈”开了城门。   看似简单容易,其实这主意还是裴文卓给她出的。   只有本地人,才知道他们最怕什么。   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金兵南下之时,当时的东京留守杜充就曾经掘开黄河大堤,企图阻止金兵。然而这一招不但没能阻止金兵,反倒淹死了鲁、豫、淮数十万百姓,后来因为此而造成瘟疫等灾害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上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原本富饶繁华的两淮之地毁于一旦。   项汶如今已年近花甲,尚记得当年洪水来临时无处可逃的场面,所以一听说岳璃又要故技重施,哪里还管阿剌木他们的死活。那些金兵都是从北地而来,只知道压榨他们,而他们这些汉官若想做点事,那都是上下受气,两面不是人。   而如今他已看清形势,连徒单习烈都被重伤昏迷送回燕京,阿剌木威望和能够力不足,根本压不住手下的士兵,而气势汹汹前来攻城的,又是大宋第一女将,此消彼长之下,他若是再不识相,只怕就会有人冒出头来替他做主,到那时就晚了。   他也是见到裴文卓之后,猜到了几分岳璃此计的来历,可没想到裴七郎不知轻重,还以为岳璃和金国的那些将领一样爱财,竟背着他和其他人送了份“厚礼”过去。   魏楚楚上次清点出辛博远藏在粮草里的金银首饰,就被岳璃尽数送去了辛弃疾处,结果辛弃疾亲自清理门户,不光是免了自家两个堂弟的职,还处罚了为首的辛博远等人,铁面无私,让原本以为有了他为倚靠的辛家气焰顿失,其余世家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这马屁没拍好,一不小心拍在马蹄子上就蹽翻了自己,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所以这次裴家送来东西,魏楚楚连碰都没碰,直接放在将军府前院中,等着岳璃回来再做发落。   主要是因为,这次送来的“厚礼”里面,除了司空见惯的金银珠宝,竟然还有两名少年,自报是裴家的儿郎,擅长琴棋书画,愿意侍奉海州狸的娘子军们。   魏楚楚当场吓得不轻,她如今已升任岳璃的副将,绣帛儿如今有了身孕,留在海州,平日在岳璃身边负责军务的就是她和扈三娘。   扈三娘在临安声色之地混了十几年,对这些伎俩了如指掌,先把那些来看热闹的狸娘都赶了回去,压根没给他们靠近营房的机会,三言两语就从他们口中套出了裴家的来意。还真没想到,昔日的世家豪绅,如今竟然沦落到要出卖族中子女去维系门面的地步。   只是当初被他们顶替了会试名额还给卖了出去的裴三郎逃走之后,裴家的名声就江河日下,裴七郎会试失败,只在县衙里当了个不入流的小官,如今眼见着新官上任,就急急地赶来送礼,想要讨个好差事。   可惜他只知领兵的女将,海州狸中也多是女子,却不知宋军的军纪之中,头一条就是禁绝奸淫掳掠,这一条违反者是立斩无赦。海州军中无论男女,都曾见识过魏胜和岳璃整顿军纪的手段,压根没人敢在这时候犯禁。   更何况,照着扈三娘的说法,那是见惯了海州军中的男儿,看这些还傅粉涂脂的少年郎,简直犹如白斩鸡一般,淡而无味。那种故作风流的姿态,哪里比得上当年冠绝临安的小方探花一根头发。   岳璃刚进门就感觉到有人窥伺自己,回头扫了一眼,却见那两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少年,未做理会,便进了议事厅中。   扈三娘和魏楚楚抢着将裴家送礼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扈三娘还添油加醋地将裴家事都给爆了出来,才意犹未尽地说道:“原来裴押司这是衣锦还乡,来报仇雪恨的啊!这裴家人的戏还真足,若是让章玉郎晓得,定然能写出个新话本来,肯定能风靡临安城。”   魏楚楚听得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三娘还认得章玉郎?可是那位临安城讲浑话写话本一绝还考中了进士的章玉郎?我最喜欢看他写的话本子了,每次有新话本出来,我都得托人买两套。一套留着收藏,一套自己看……”   岳璃听得无语,不禁扶额叹息,“楚楚……”   “啊!将军我错了!”魏楚楚立刻道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属下一时忘形,还请将军见谅。”   岳璃见她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再计较,“都是自己人的时候倒也无妨,若是在外人面前,你还得多跟三娘学学。尤其是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你的喜好厌恶,否则被人针对利用,或是投你所好,套取情报,你自己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属下知错了!”魏楚楚吐吐舌头,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不敢再多说半句了。   岳璃转头对扈三娘说道:“既然这是裴家的人和礼物,那就送去给裴三郎,让他自行处置。想必……他应该比我们更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人和事。”   “遵命!”扈三娘笑吟吟地接下任务,得意地冲着魏楚楚一笑,带着人离开。这种有热闹八卦可看的任务,她是最乐意不过的了。   魏楚楚酸溜溜地露出羡慕嫉妒的眼神,直到岳璃轻咳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将军……”   岳璃无奈地看着她,“你想去,就跟着三娘一起去吧。不过得管好自己的嘴,多看少说,记住了吗?”   “记住啦!”魏楚楚转忧为喜,欢快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去追扈三娘。   岳璃让人带路找到徒单习烈的书房,自己研墨铺纸,将今日之事一一写了下来,才发现这封信足足写了十多页,加上前几日在河堤露营时草草写下尚未发出的信件,足足有十来封。   若是就这样派人送回去,被人看到自己天天写信给夫君,或许也会像扈三娘她们一样,在背后偷偷笑她儿女情长吧?   可这分明也是方靖远的要求,让她事无大小,每天要给自己写信,他也一样,会每日写了信,攒足十日就随着快马通讯一起送来。   想到明日就能收到他的信,自己写的这些信也当一并寄回去,岳璃就下意识地打量着徒单习烈的书房,想要找个可以装这些信件的盒子,好将其密封起来,免得被人私自偷看了。   徒单习烈的书房里其实没几本书,这里也不知是哪一任齐州将军的府邸,被金人占领后,亦未曾好生维护,这书房的书架原本用的是上好的红木,看这房间的大小应该有好几个,可如今只剩下靠墙的两排书架,上面还有些被刀劈砍过的痕迹残留,除了几卷兵书之外,就剩下些空荡荡的木盒,也不知是徒单习烈在离开时带走了这里的贵重物品,还是阿剌木在离开前先处理了这里的信件和公文。   岳璃皱着眉,走到书架前,一一检查着上面的物件,视线忽地落在其中一个约莫一尺多长,三寸来款的长条形木盒上。   那木盒的颜色和用料和书架一模一样,显然是出于同一时期,原本应该还有个锁扣,也被人用刀劈开,盖子坏了一半。岳璃上前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同样是空空如也,可不知为何,她忽地心头一动,伸手拿了一下,想将它拿起来。   可她稍一用力,那木盒竟然纹丝不动,岳璃愣了一下,手下又多用了几分力,若是搁在其他地方,别说这么个木盒,只怕整个书架都要被她给掀翻了。可那木盒竟是如同在书架上生了根一般,根本拿不起来。   这就奇了怪了。   岳璃后退了了几步,神色凝重地打量了一番这间书房,又走出书房,从外面看了看这件书房和隔壁书房的距离,感觉这两间房之间应该不存在夹墙,否则以那书房被破坏的程度,早就被人发现。   她想了想曾经听说过的那些机关术之说,最后还是决定再去试一试。   这次认真检查了一番,她才发现,原来最后这两个书架能保存下来的原因,是因为它们跟墙板是融为一体打造而成的,若是拆了它们,就等于连这面墙一起拆了。如此一来,岳璃对这个拿不动的木盒机关就愈发好奇了。   方靖远曾经在教授那门叫“物理”的课程时曾经说过,所有的机关学,都离不开物理,格物之理,不光要看外在,还要看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找到其中关窍,便可一通百通,一法破万法。   岳璃虽然也不是很懂他讲的课,但牢牢地记住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凡精巧的机关,越复杂就越容易出错,而最简单实用的,其实想破坏也有个简单的办法,一力降十会,你大可以更暴力一点儿……”   且不说当时的语境,她想起来就有些脸红,可现在对付这个木盒,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岳璃沉住气,双手抓住木盒,用力一扳,竟然真的转动了几分,她信心大增,用力地转了半圈,果然听到了一阵“咔咔”作响的机关摩擦声,竟不似从墙壁上传来,倒像是从脚下传来的。   她后退了几步,果然看到脚下的地板上,咔咔作响的是那厚厚的石板,竟然慢慢地朝下陷去,露出了一个五尺见方的洞口。   一股恶臭的味道从下面冒了上来,好在她没有靠近,否则单是这股子“毒气”,都能把人熏得中毒不可。   这是什么地方?岳璃没惊动其他人,干脆自己打着了火折子,点燃了一张纸扔了下去。但凡是地洞和地道之内,一定要先用火试过,才能确保里面流通空气后,才能进人。   点燃的纸刚一落下去,很快就熄灭了。可见下面已经是完全密封,就上面刚刚进了点新鲜空气,下面却不知被封存了多久。   岳璃打开了整个书房的八扇窗户,又让人送了些石灰进来消毒,折腾了半天之后,再缓缓用绳子吊了个气死风灯放下去,方能窥见下面的情况一二。   只是那灯刚一放下去,她便迎面看到两具干尸伸手朝上,像是要从下面爬上来抓住她,惊得她差点没抓住灯给扔了下去。可定睛一看,那两具干尸都一动不动,早已不知死了多久,只是一直保留着生前的姿势和动作,猛然往下一看,才会吓到。   “两位莫怪,晚辈岳璃,无意冒犯,若是两位有冤情在下面,晚辈一定会查明真相,为两位伸冤。”   说来也是奇怪,她双手合十地这么念了一句,那两具干尸也不知是真的暴露在外风化了,还是怨气消散崩溃了,轰然倒地,跌落在密室地步,终于让出了这个书房密室的入口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密室禁X   以前有不少的大户人家和官宦府邸都设有密室或暗道, 尤其是在战乱年代,或是为了藏宝,或是为了逃生, 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可岳璃目前还看不出下面这密室属于哪一种。   逃生的话, 就在密室口活活堵死的这两人, 显然是想出来没出来,被关在下面成了干尸不知多少年,直到她此刻打开才暴露出来,可见在此之前根本没人发现这地方。或许还得感谢徒单习烈没有读书的爱好,这书房也未曾仔细打扫过, 才能让这里保留了这么久。   等到下面的霉味散得差不多了,岳璃又扔了个块约莫拳头大小的石头下去,听到石头在里面骨碌碌地滚动声, 并未触动其他机关,她这才拿着气死风灯, 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下面并不是楼梯台阶,而是一个木梯, 或许这样才能让顶部的石板机关更方便隐藏, 岳璃一手拎着灯, 一手拿着把刀, 腰间缠着百宝革囊, 走下木梯后,小心避开地上的尸骸,用灯照着仔细看了看。   这应该是一男一女,年纪……应该都不大,身上的衣物已经有些朽了,被密室口机关开启时落下的尘土覆盖, 几乎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和料子,只是当尸骸倒下时,先前支撑着他们的一把长剑就暴露出来,落在地板上,在灯光下闪过一道白光,竟无半点血迹和锈渍。   是把宝剑,岳璃可以确认,但还是小心地用布带缠在手上后,才将它捡了起来,果然,刚一入手,轻拂过剑刃,那原本雪白的绷带上,就黑了一片。只是不知这是原本剑刃上淬过的毒,还是从这两人身体上沾染的尸毒,但能够保持这么多年的,可见其杀伤力非同小可。   将这把带毒的宝剑收入准备好的鹿皮囊里,岳璃继续朝里面走去。   这间密室位于书房下面,岳璃用灯照过头顶上厚厚的石板,估计足足有半尺厚,若是找不到入口,就算站在上面蹦跶也很难听出下面有什么不同。   密室其实也不算太大,应该是在盖上面的厢房时直接挖出来的地窖改成的,里面有两个房间,对应的应该是上面书房旁的两间厢房,其中一间里居然有床有桌还有张梳妆台,虽然上面的东西都已经腐坏得差不多了,仍能看出原本的精致做工和准备齐全的生活用品,显然这里原本“生活”着的,是一位女子。   别人是金屋藏娇,这位居然是密室藏娇,口味倒是有够奇怪。   既然是日常生活的地方,想来不至于设置什么可怕的机关,岳璃稍稍松了口气,就开始仔细检查这里的东西。   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十分精美,丝毫不逊于比她和方靖远成亲时霍青娥送与她添妆的妆盒。单是这一样,在如今的临安城中市价就值百金。更不用说里面的凤钗金镯,玉珰翠环,琳琅满目,便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打开妆盒后,依然宝光灿灿,让人几乎挪不开眼去。   这愈发证实了这地方在封闭后无人进来过,岳璃正准备合上这妆盒带出去,盒盖的关节处却断开来,从上面露出一角白绢。她心念一动,抓住那角白绢将其从盒盖夹层中抽了出来,便上面写满了红的发黑的字迹,那显然不是墨汁,而是有人用指尖血一点点写下来的血书。   岳璃不由大为震惊,起初以为是这里的原主人有什么特殊的嗜好,现在看来,竟是有人在故意囚禁虐待这女子。   只是在这里光线昏暗,也不方便细看,她便先收起了血书和妆盒,从那张围子床上扯下块床单包了起来,难得这床上的锦被和床单还都算完好,比外面的衣物朽坏的程度轻得多,她也顾不上研究是什么原因,床单包起了妆盒,被子就拿出去先盖在了那个女尸的身上,然后转去了隔壁的房间。   一进这间房,她刚举起灯照了一下,就吓了一跳。靠墙的长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灵位牌,一眼扫过去粗粗一数,竟然不下上百个。而灵前的供桌上摆着的三个供盘,里面只剩下些黑漆漆干巴巴的果子,香烛早已熄灭,只有靠近了才能看到那些灵牌上写的字。   “王月宫之位”、“谢咏絮之位”、“金弄玉之位”、“赵璎珞之位”、“赵串珠之位”……   上面的人名一看便知大多是女子,却未曾按照寻常灵位一般注明祖籍、生卒时日和地点,与其说是灵位,倒不如说是刻在灵牌上的人名。这种祭奠方式煞是古怪,岳璃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和人名,有些不解,直到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写着两人名字的灵位上,“赵杞、赵栩之位”,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便犹如被雷劈了一下般,愣在原地半响动弹不得。   赵氏,以木为名的,大多数赵构那一代的皇子或同辈宗室子弟,民间多有避讳者,甚少以此为名,尤其是还跟这么多的人名在一起。岳璃这才注意到,这其中一大半都是姓赵,而有了这两个名字为坐标,她便能记起其他几个看着相对眼熟的名字来历。   赵璎珞是顺德帝姬,而赵串珠应该就是宁福帝姬,其他的那些赵氏女子……想必也是她们的姐妹。   赵杞和赵栩的封号她并不知道,但这些灵位的来历她已猜到了几分。   这些人,应该就是当初被金国掳走的大宋宗室妃嫔和子女,其中没有徽钦二宗的灵位,或许是避忌,或许是恨。   宋徽宗在靖康之变前,就有三十八个儿子和三十四女儿,后来被掳去五国城后,又生了六个儿子八个女儿,一共八十个子女。可到最后,他唯一幸存的儿子赵构也未能生下一个儿子,不得不过继了太祖一脉的赵昚,将皇位禅让与他。   而他的其他子女们,大多屈辱地死在了五国城和其他金国将领的营寨里,还有些被转手又转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岳璃想起赵鱼娘的阿娘,就连投河自尽后遇救,都未能遇到一个良人,而是被那些桃花岛的海岛拐走,关在岛上成为一个生育工具,最后却只留下小鱼娘这么一个血脉。而眼下看到的这间“灵位房”和隔壁的“闺房”,显然也是一个有着类似遭遇的帝姬,被此间的主人囚于密室,至死都无人知晓她的名姓。   而她被囚禁在这里的日日夜夜,就睡在那些灵位之侧,对她而言,每时每刻都是无尽的折磨,或许到最后的死亡,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岳璃默默地朝着那些灵位牌行了一礼,收起了妆盒,顺着木梯回到书房里,这才找人进来清理和收拾。   她将密室里发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两人的尸骨,都让人单独收敛起来,再好好检查一下密室中有无遗漏之处。   安排完了,她这才能安下心来细看那封血书。   血书的主人并未留下自己的名字,自陈是“耻于言名”,只说自己当初曾被分配到金国浣衣院,后来被“嫁给”金国宗室,然而金国宗室内乱时,她被人扣在济南,囚于密室中整整三年。   那人为讨她欢心,先是应她所求为昔日在浣衣院和五国城死去的妃嫔和兄弟姐妹暗中立灵位在此,后来竟然丧心病狂地发掘北宋皇陵,将昔日皇室陪葬之物都送来给她,直到一日那人因贪婪无能,卷入金国内斗,最终被废弃,在临死之前,想要来带她和那些宋室皇陵中的财宝一起逃亡。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岳璃可以想象,那人搬走这密室中的财宝,想要带着美人一起离开时,却被人锁死了机关,和美人一起葬身在昔日他的金窟之中,不知在临死之前,是何感想。   在武学中她除了练武和学习兵法战策之外,也跟着读了不少史书。尤其是方靖远为了了解当下的形势,将近百年的宋、辽、金、西夏等国兴衰都研究了一番,她也跟着没少看这些资料,看到这封血书时,脑中就浮现出了一个人名,与之对应。   刘豫之子,刘麟。   刘豫本是北宋进士,后来官拜济南知府,在北方大乱时想逃亡江南而不得,却在金兵来临时投降献城,被金人封为“大齐皇帝”,后来迁都动静,带着宋国叛将配合金兵伐宋,结果被岳飞以反间计设计,加上他屡战屡败,被金人废除。   而他除了叛国、乱民之外,最令人齿冷的行为,就是盗墓。   他自己认贼作父,叛国投降不说,还大肆搜索和屠杀宋国宗室,残害忠于大宋的无数仁人志士,在河南和汴京更是设立“淘沙官”,将两京的皇陵和官宦墓冢全都挖开,倒行逆施,残暴不仁,最终连他的新主子也厌弃了他。   当时汴京的淘沙官,就是他的亲子刘麟。   岳璃没想到,这人竟能如此之变态,挖了大宋皇陵墓冢,盗取陪葬物再送给被他囚禁的帝姬,真是活该最后被毒死在密室中,只是可惜了那位忍辱负重,最终同归于尽报仇雪恨的女子。   按照那位不知名帝姬的血书,密室中的男子骸骨应该就是刘麟,岳璃让人将他的尸骸焚烧后掩埋,而帝姬的尸骸和那些灵位,则秘密送回海州,让方靖远设法跟赵昚联系后,看能不能将她安葬回如今位于江南的宋室皇陵,也算与亲人团聚,总好过在这里做个孤魂野鬼。   待这边的事处理停当,扈三娘和魏楚楚回来,岳璃刚走到前厅,就见两人满面笑容地走进来,显然此去看得八卦热闹让她们很是满意。   扈三娘见岳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倒是机灵地收敛了笑容,说道:“将军,我们将裴家的人和礼物交给了裴三郎,他便让裴家家主亲自到历城县衙,翻出了以前曾被压下的几桩旧案,有欺男霸女逼死人命的,还有强占良田侵吞家产的,逼得那位裴家主当堂认罪道歉,将犯事之人都交出来听凭处罚,其中就有那个裴七郎呢!”   魏楚楚跟着说道:“我还听人说,当初府城推举的本是裴三郎上京赶考,可裴家人欺负他家中无人,逼他将名额让给了裴七郎不说,还暗中想要害死他,幸好他机灵躲去了海州。结果那裴七郎会试落榜,回来又花钱在县衙捐了个官儿,居然还想从我们身上再买官位,真是不知死活。”   岳璃问道:“裴三郎如何处置他们?”   扈三娘正色说道:“有人命在身的,一律论斩。其余这退赔家产,罚没收入,判处三到五年劳役。”说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不光是裴家,今天这半日里,裴三郎就翻阅了历城县衙里上百份卷宗,还将判词公告出去,贴在了县衙门口的告示栏里,让城中百姓在这几日内,有冤情者,都可以到县衙门口击鼓鸣冤,他都会秉公处置,绝不徇私。”   “那告示贴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好几个来告状的百姓,怕是这几日里,裴三郎都不得休息了。”   岳璃点点头,说道:“他倒是个能吏,如此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省得那些官吏族人来跟他攀关系。裴家也是正好撞在了他的刀口上,以此立威,想必城中的百姓更容易信他。你们安排狸娘在打探消息时,也做好保护措施,莫要让他被人暗算了。”   “属下明白!”扈三娘瞥了魏楚楚一眼,说道:“这事就交给楚楚去办吧,她正好想去看看裴三郎如何断案。”   “哦?”岳璃意外地望向魏楚楚,问道:“你以前不是最不耐烦背《宋刑统》和律例判词的吗?怎地忽然有兴趣看人断案?”   魏楚楚面上一红,偷偷地瞪了扈三娘一眼,低头说道:“我看那裴三郎断案有理有据,将律法条文判词信手拈来,令人信服,所以想去看看。”   “那就去吧。”岳璃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若是对律法如此有研究,倒是有些屈才了。你先跟着看看,保护好他,以后或许还有大用。”   魏楚楚见她并未反对,暗地里松了口气,轻快地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看到她如此雀跃的背影,岳璃方才轻笑一声,转头对扈三娘问道:“楚楚这是对裴三郎上心了?她可清楚裴家的事?那裴三郎……可曾婚配?”她虽然不说,但并不代表就看不出来,魏楚楚身为魏胜的独生女,在海州也算一等一的家世,却一直不肯嫁人,魏胜虽然没说什么,岳璃也知道他家中还有不少是非,魏楚楚也是跟族人闹翻,才独自从楚州跑到海州从军。   她的婚事,不可不慎。若有什么偏差意外,作为她的顶头上司,岳璃也得担上责任,到时候面对魏胜就没法交代了。   扈三娘点点头,说道:“我看她是有点意思,不过也得先看看。裴家那烂摊子,裴三郎断的干净还好,若是断不干净,以后还有得烦呢!何况楚楚这家世……文臣和武将,也未必那么容易结亲……啊!我不是说你和使君……”   她只是,突然想到自家将军和方使君也是一文一武,在大宋本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集团,他们却轻而易举地跨过界限。   当时消息传开时,无论是近在身边的狸娘们,还是远在临安的那些小娘子们,都简直难以置信。谁能想到,这两个一文一武看起来完全不相配的人,竟然会结为夫妇。那些曾经追着小方探花的马车投花掷果的小娘子们,听说都哭了好几日。   可扈三娘作为岳璃的亲兵队长,对两人相处的情形最清楚不过。但凡有那些酸话传入耳中,她都会第一个出头去维护两人,在她眼里,没有比自家将军和方使君更相配更恩爱的夫妻。   可大宋的文官素来看不起武将,尤其是裴三郎这等才华横溢,以后定然要去临安会试入朝为官的,若是娶了魏楚楚,眼下看来是魏楚楚低嫁,可未来若是裴三郎高升之后,谁知会不会觉得眼下是受了委屈呢?   那些话本里,最多的就是千金小姐嫁给落魄秀才,一朝高中后就翻脸无情。更不用说那些赘婿富贵后霸占女家财产的,升官发财死娘子,简直是那些无良文人最喜闻乐见之事。   扈三娘是从市井中打滚十几年过来的人,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似魏楚楚那般单纯,凡事都从最坏的开始打算,结果脱口一说,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岳璃倒是不以为意,当初不看好她和方靖远的人多了去,可最终不也是谁都没能拦住她,借着皇上的金口玉言,得到了赐婚。   “那些都不是问题,若是裴三郎人品过关倒也无妨,但若是他心胸狭隘,或是忘恩负义……尤其是男女之事,吃亏的都是娘子们。楚楚素来把你当姐姐一般看待,你看人比她准,就得替她多看看。”   扈三娘得到她如此认可,也有些得意,说道:“那倒是,我当年在临安瓦子里见过的人,比楚楚吃过的米还多呢……”   “啊——阿嚏!”   刚刚离开将军府的魏楚楚,迎风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揉揉鼻子,暗自嘀咕,“难不成是谁在念叨我?唉,可惜小小走了……”   她忽地左右看看,当初霍小小离开时,她并不在场,只是听扈三娘说起,亲眼看到霍小小跟那金人奸细同归于尽,被霹雳弹炸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个衣冠冢,她当时还伤心了许久,还特地请人给她烧了不少东西。在海州狸中,她和霍小小看似出身高门,却各有各的苦处,平日也相处的最好,如今虽时常跟着扈三娘,但有些小儿女家的心事,总不能对人提及。   当初她到海州,就是为了逃避本家和阿娘的催婚,魏胜后来虽然去信让族人和阿娘都不得干涉她的婚事,可如今她年岁见长,阿娘怕她也跟扈三娘一样立志终身不嫁,先前就特地去信,让魏胜在海州解试时多看看应试的考生,最好能“榜下捉婿”,替她找个夫婿。   当时正榜上倒有几个年轻考生,也是海州本地人,在云台书院读书,魏胜考校一番之后,让她自己去看,她却一个都没看中,反倒看上了那个在书院借读的山东考生裴文卓。   只是这次裴文卓未进正榜,哪怕是副榜头名,也不能去临安会试,魏楚楚只得按下心事,可没想到他转头就应聘了京东路的吏考,成了济南府历城县押司,正好与她们在济南府重逢,让她愈发惦记。   这次跟着扈三娘去看裴文卓处理裴家事时,那种干脆利落的手法和态度,举重若轻的气势,愈发让她心折,一听岳璃说他这般行事容易引起当地士绅不满和算计,需要人保护,当即就想自告奋勇,可没想到扈三娘早已看出她的心事,比她还先说了一句,这一戳破,倒让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历城县虽不大,但作为济南府的治所,管辖的事务繁多,尤其眼下金兵虽然退去了大名府,但随时都会反扑,岳璃要处理军务,不耐烦应付那些官僚士绅,裴文卓就果断顶上,先发布了几条政令下去,清理旧案的同时,也招揽了几个身家清白的士绅子弟入衙办事,又将大宋对收复领地的赋税减免政策宣讲了一番,安抚人心,既打压豪强劣绅,又拉拢士子商贾,手段灵活,将他在海州所见所学,应用得活灵活现。   起初还有些人对他颇为不服,认为他不过是个无品无级的小吏押司,代理县衙事务而已,如何能做得了一县之主。岳璃便亲自去县衙替他坐镇了一回,将方靖远留下的印信示于众人,让人清楚她的态度。有大军坐镇身后,有一军之将力挺,自此再无人敢对他的身份说三道四。人人都明白,一个小小的押司之位,的确是临时,可他的未来,只会远远高于这个位置,而不是止步于此。   谁能想到,半年前狼狈地死里逃生,前往海州避难的裴家三郎,连去燕京参加会试的名额都被人话最硬气之人,连裴家家主都不得不向他低头,而昔日夺去他一切名誉地位和家世的裴七郎,已然销声匿迹。   只是,魏楚楚跟着他调查旧案,清理田亩,赈济贫民,看着他将城中事务一一理顺,赢得了无数百姓拥戴之时,尚未遇到前来行刺之人,就先遇到了前来求他履行婚约的未婚妻。   或者说,前·未婚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覆水难收   长清裴氏, 临邑王氏,都是齐州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两族常年通婚, 族中子弟有合适的人选, 都会早早定下婚约。   裴文卓也不例外, 在他十二岁那年文名鹊起,就定下了王家嫡支的九娘子。   虽说他出身裴氏旁支,并非族长一脉,但他在自幼聪慧过人,十岁从族学考入当时的泰山书院, 十二岁就夺得同舍第一,王家便舍了当时嫡支年纪相仿的裴七郎而定下年长三岁的裴三郎。   然而裴文卓十六丧父,十八丧母, 连着五年孝期守孝下来,不光是原本定下的婚约被换给了裴七郎, 连他先前考取的解试名额也被裴七郎顶替,还趁着他为父母扫墓时派人劫杀, 他便借此死遁逃去了海州。   现在来的, 就是裴三郎的前未婚妻, 如今裴七郎夫人, 王九娘。   “奴家王九娘, 见过裴押司。”王九娘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窈窕纤瘦,一副楚楚可怜之姿,倒让一旁晒得黑瘦的魏楚楚忍不住看看自己的手,露出几分惨不忍睹的表情。   魏胜早年从军是弓箭手斥候,家中并不富裕, 甚至在他失陷于海州消息断绝时,族人还曾试图夺产逼走他的妻儿,魏楚楚自小吃尽苦头,直到魏胜夺下海州归附大宋,得到官家敕封,才改变了她的境遇,可她打小做贯农活,学过舞刀弄枪就是没学过女红家事,所以一被阿娘和族人逼婚时,就果断跑去海州从军进了海州狸。   她的手粗糙毫不细致,有些黑瘦不说,还有几个老茧和伤疤,跟王九娘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魏楚楚偷偷地将自己的手藏到了身后,并没注意到裴文卓眼角的余光扫过她这个动作时,微微弯起了唇角。   “裴王氏,此间是历城县衙,若无冤情上告,本官于开府坐衙期间,恕不招待……”   王九娘抬起头来,堂上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她面如白玉,眼若秋水,哪怕不施脂粉,素衣荆钗,亦有令众人惊艳的姿容气质,难怪裴七郎甘冒如此风险,不惜置裴文卓于死地,也要将她和裴文卓的功名夺了过去。   众人心中暗叹“红颜祸水”之时,王九娘却眼中泪光闪闪,悲声说道:“奴家是来状告长清裴氏,骗婚骗财,强夺人妻!”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别说是堂上的裴文卓,就连刚刚交接了县衙事务尚未离去的项汶和其他官吏,本着八卦之心想看个热闹,却没想到恰到个如此之大的瓜。   貌似,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世家内幕。   魏楚楚更是愕然地望向裴文卓。“强夺人妻”?这个人,莫非就说得是他?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王九娘在裴家面对裴文卓“报复”之时,突然冒出来反戈一击,告得还是自己刚成亲半年的“夫君”,仅此一点,便已让先前觉得她是个柔弱可怜的“弱女子”的人只觉自己深深眼瞎。   王九娘将状纸递给文书,送交到裴文卓手中,裴文卓只扫了一眼,便冷冷淡淡地说道:“此案既与本官有关联,尚需提交府城,你可先行归家,待等候通传。”   “多谢押司,只是奴家如今已无家可归。那裴家乃虎狼之地,害了奴家终身,而奴家的娘家亦无人肯为奴家出头,就请押司为奴家做主……”   王九娘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跪倒在地上,那般柔弱无助可怜的模样,更让人心疼。   就连魏楚楚都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摸摸自己的心口,想要劝裴文卓暂时收留她,免得这样一个弱女子出门被娘家和婆家欺凌,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正当众人以为裴文卓会收留她时,却听他冷冷地说道:“裴王氏,你与裴文轩业已成婚半载,有婚书为证。按《宋刑统》卷十二户婚律,妻告夫属不睦,妻子擅去,徒两年。你既然无家可归,那本官就先将你送去府衙大牢暂押,等候发落。”   “裴三郎!”王九娘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愤然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向裴文卓,一扫先前那般柔弱可怜的模样,显然已被气得无法保持原本的人设,“你……你忘恩负义!”   “呵,你倒是说说,你们王家,对我有何恩义可言?”   裴文卓冷笑道:“是在我年少成名时纡尊降贵地许以亲事,然后在我父母双亡时拒之门外,转嫁他人后又怕我揭穿你们,意图杀人灭口?”   “此恩此义,裴某绝不敢忘。”   他原本想算账,想报复的,是裴家和王家,并未打算跟王九娘计较。毕竟在他看来,王九娘不过是两家交易的棋子,一个弱女子罢了,自己都做不得主,又何必怪她。可现在她却主动找上门来,反戈一击或许他会帮忙,可这般明晃晃地演戏想要算计他,就休怪他不讲情面了。   他的话音刚落,王九娘便满面泪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道:“裴三郎……你……你竟然如此看我……”说着,她无限凄楚的一笑,黯然道:“罢了,既然连你都看不起我,嫌弃我这残花败柳之身,那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她猛然起身,转头便朝着公堂一侧的梁柱一头撞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可还没等他们惊呼出声,从旁边便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揪住了王九娘的后脖颈,将她拉了回去,摔倒在地上,然后将身挡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说道:“你若真想寻死,先写明自尽原因,签字画押后我自可送你把刀,一刀下去很快了断,比你这样一头撞在柱子上,半死不活要痛快得多。”   王九娘愕然地看着面前的拦路虎,“你……你是何人?”   魏楚楚笑道:“大宋海州狸振威校尉魏楚楚是也。王家娘子,你可知海州狸是做什么的吗?”   王九娘对上她的笑容,莫名地竟有些心虚,“不……不知。”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魏楚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专司情报侦缉,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民间百姓,士绅商贾,若有不法之事,都有权搜集证据,上报转运使。所以,只要我们想查的事,别说是半年前,就算十年前,也一样能查得清清楚楚。”   “你,和你的夫家娘家,到底做过什么事,真以为,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上有天下有地,冤有头债有主,你就不怕裴押司的父母泉下有知,夜半上门去找你?哦,我倒是忘了,你得跟我回府衙,等候发落呢!”   “啊——”王九娘尖叫一声,几乎连滚带爬地起身,“我不告了!不告了!”   说着便朝外跑去,这会儿她的腿不软了腰不弱了,跑起来那叫一个利索,只是刚跑到县衙门口,就被人拦住。   裴文卓让文书将她的状纸送还给她,“你若是不告了,这东西还是自己拿着吧!”   王九娘从文书手中抢过状纸,三两下塞进嘴里咽了下去,连着自己的头发也扯得乱七八糟,狼狈之极地朝外奔去,裴文卓这次挥挥手,让那些衙差放开了她,任由她离开。   项汶等人看了这么一场反转又反转的大戏,早就跟着神经颤抖,见此情形,忙不迭地告辞,压根不敢再留下来听什么八卦。   总有一种知道太多要出事的感觉,就很慌,还是早早闪人,闭口不言,或许能保得平安。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裴文卓遣退了衙役和其他书吏,看到魏楚楚还站在那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魏校尉,不知还有何事?”没事就早点走,让我静静。   魏楚楚看着他一脸的“痛苦”之色,有些同情地说道:“裴押司你也不要太难过,裴家和王家如此目光短浅,心思歹毒,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如今你能从其中脱身出来,反倒是件好事。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你一定会大有作为,成为国之栋梁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几乎将自己从茶馆听书和在书院和方府里听过的词都用上,说得词穷,仍觉得意犹未尽,不能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次你没做错!”   裴文卓不禁笑了起来,原本头疼的事历城县衙里留下的那堆烂摊子,却被魏楚楚这般笨拙的安慰给真的“安慰”到了。   “多谢,看来我还要更加努力,方不负魏校尉的期望啊!”   “呃……你已经很厉害了!你读过那么多书,还能将刑律倒背如流,”魏楚楚一说起来就十分佩服,“我一背书就头疼……大家都说,下次解试裴押司定能夺得头筹,日后进京赶考,也能如方使君般高中三甲,打马游街呢!”   “借你吉言,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还要好好谢你。”裴文卓当真向她行了一礼,说道:“方才若非魏校尉出手,那王九娘若是在公堂之上出事,传扬出去,怕是王裴两家还要借此生事。如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魏校尉若是有事,尽管吩咐裴某便是。”   “这……好吧!”魏楚楚被他郑重其事的谢礼吓了一跳,赶紧告辞,飞也似地跑回将军府去。   扈三娘看到她红着脸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跑回来,便揪着她问清来龙去脉,听到最后不由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傻丫头,人都说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了,下一句不是该说以身相许吗?你怎么就跑了呢?”   “啊?!什么?!”魏楚楚目瞪口呆,“以……以身相许?有这样的吗?”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   扈三娘理直气壮地说道:“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替他赶走了那个王九娘,没让他掉入王家的陷阱,也算是救命之恩,那他以身相许有什么不对的?”   “这……”魏楚楚觉得脑子有点晕,“是他自己赶走的王九娘,他还吓唬人,说要把她送去府衙大牢呢!我只是顺着他的话说的……他自己又……又没说要以身相许……”她的脸上愈发发热,哪怕真的晕晕乎乎的,可还是记得裴三郎的公堂上说的每一句话。   感觉那时的他,整个人都像是会发光一般,哪怕没有方使君那般神仙似的模样,也让人挪不开眼去。   魏楚楚的亲兵魏巧儿一直跟着她,此刻眼见她被扈三娘忽悠得整个人都懵了,不禁摇摇头,扯了扈三娘一把,说道:“楚楚你别听三娘乱说。便是两情相悦,也正正经经地请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切不可私相授受,落人于话柄。更何况……”   她有些不忍打破魏楚楚的幻想,却又怕她真的陷了下去,“裴三郎若是有意,自当向令尊提亲,若是无意……楚楚你可不要听三娘的话,那些话本子看看也就罢了,可别真信了上面那些胡话。”   扈三娘不以为然地说道:“裴三郎如今也没有婚约在身,孤寡一人,和楚楚正好相配。我便是做了这个媒人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这时候,还讲什么三从四德?若是那样,咱们海州狸,岂不是压根就不该存在?你若是不服,便跟我一起去找将军评评理,看谁说得对。”   魏巧儿一怔,懦懦地说道:“这点儿小事……就不必惊动将军了吧?”   岳璃正好路过,只听到这一句,便随口问道:“什么事在此争执,还需要我来评理么?”   扈三娘心直口快,三言两语就将魏楚楚这次去听到的裴三郎怒骂负心女,王九娘设计不成反被扒,说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跌宕起伏,让原本亲身经历回来告诉扈三娘经过的魏楚楚都听得呆了。   “三娘?我刚才好像没说说王九娘告夫时说自己被娘家抛弃,被夫家嫌弃吧?”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啊!”扈三娘撇撇嘴,说道:“照你所说,当初裴七郎是因为她,才对裴三郎下了毒手,抢人功名,害人性命,夺人妻子……若是裴三郎真的死了,裴七郎高中进士,一路高升的话,那王九娘就是个旺夫相。可现在呢?裴七郎落榜而归,裴三郎却在海州中了副榜头名,眼见着前途光明,跟着使君立刻得了个代理历城县令的实缺……此消彼长,你说说,裴家人怎么想?能不嫌弃她克夫才怪呢!”   “这……好像有一点点道理。”魏楚楚听着感觉有些耳熟,“但好像这说法,在哪里听过……”   扈三娘热络地说道:“是章玉郎今年新出的话本《莫欺少年穷》,你没看过吗?”   “好像看过……”魏楚楚着实没想到扈三娘对话本的爱好和研究如此深入,已经达到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的地步,从她的几句话里,就可以推断出王九娘如今的处境和前来县衙告状的心路历程,果真不亏是临安女飐社的头把交易,不光能打,还能说会道,堪称海州狸最强情报官。   “楚楚,说重点。”岳璃听她们偏离话题十万八千里,只得将两人扯回来,“王九娘和裴三郎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魏楚楚面上一红,还真有些难以启齿了。   扈三娘干脆利落地说道:“楚楚帮了裴三郎,让他没掉进那个女妖精的手里,裴三郎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听凭楚楚吩咐。我就说干脆让他以身相许不正好,魏巧儿偏说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什么年代了,官家都鼓励寡妇再嫁,女子顶门立户,谁先提亲又有何妨?”   她说道此处,忽地想起来,自家将军的婚事,可不就是将军先请了皇帝指婚,才免去被人说道她和方使君曾有师徒之谊的事,就更加的理直气壮起来。   “将军,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们海州狸上阵杀敌不都不逊于那些个男人,怎么成亲嫁娶之事,反倒要磨磨唧唧地等别人先提?楚楚,你要是有心,我替你去做这个媒人,问问那个裴三郎到底是何意思。”   “啊不!”魏楚楚捂着脸有种想要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的感觉,“三娘,裴三郎并未对我提过任何……任何儿女之情,我也未曾跟他说起过,你这样去找他说媒……不如先杀了我吧!”   “你啊!平时做事干脆利落的,怎么自己的人生大事这般看不开?”扈三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那我也不管了,以后他若是被别人抢了去,你可别来找我哭。我可跟你说过,临安城最时兴的就是榜下捉婿,裴三郎若是去了临安会试,以后怕是就回不来了呢!”   她说不管就不管,跟岳璃行礼告别,继续去巡视城防和海州狸的工作。   倒是被她一个炸雷给炸懵了的魏楚楚站着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榜下捉婿?真的假的?那不都是话本里说的故事吗?”   “故事也有原型。临安城这几年倒真是有不少富商喜欢榜下捉婿,招个有潜质的进士为婿,只是有多少成了的,便无人知道了。”岳璃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其实三娘话虽然说得着急了一些,但也没什么坏心,你……或许可以让人先捎封信给你爹,问问他的意思。”   一提起自己老爹,魏楚楚就想起魏胜先前也曾经打算替她“榜下捉婿”,只是她看中的裴三郎没能登上正榜,才故意推辞。如今一想到若是裴三郎真的再去考试,会不会被别人“捉”了去,就有些后悔。   岳璃则对魏巧儿说道:“那个王九娘心机深沉,这次虽然被裴三郎揭穿,只怕未必肯善罢甘休。楚楚在她面前既然露过面,那就由你去盯着她和王家,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遵命!”魏巧儿看了魏楚楚一眼,应声而退。   这边魏巧儿才离开,岳璃就听到门房的守卫来报,说是历城押司裴文卓求见,她心中一动,看了眼魏楚楚,就看到她面泛红晕,一脸期待的样子,不禁摇摇头,“我去见他,你在后面可以听着,不能出来。”   “哦……属下遵命。”魏楚楚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跟着岳璃一起去了前院的议事厅,老老实实地留在了正厅内的屏风后面,看着裴三郎被人领进门来,朝着岳璃行礼一礼,态度不卑不亢,不禁与有荣焉。无论如何,她看中的男人,不是那种一看到娇娇弱弱美人儿就走不动道,被骗得七晕八素的蠢货,哪怕难追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君不见,连高高在上的方使君都被她们将军追到了手,她们这些狸娘们,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岳璃哪里知道魏楚楚居然把自己当成了崇拜的对象,先前虽然跟裴三郎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倒也不曾特地留心,如今因为魏楚楚之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单论相貌风姿,自然是比不上自家先生,但放在海州这些士子当中,也算是佼佼者,尤其是目光清正,气度从容,不似那等满心算计之辈,也难怪魏楚楚这丫头会动心。   裴文卓被她看得背后冷汗直冒,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岳将军?”   岳璃回过神来,说道:“裴押司来见,不知有何要事?”   裴文卓见她终于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暗暗松了口气,说道:“下官先前扣押了裴家七郎裴文轩,并非只因为私怨,而是因为当初他买通燕京户部将济南府解试名额改成了他的名字,曾向金国太子进献厚礼,如今虽然跟着项汶投诚,下官只怕其中有诈,便先将他扣下,再行审问。果然问出,他留在济南府,是接了金国太子的密令,以向云台书院献书为名,求见方使君……”   “他想见使君?”岳璃神色一肃,但凡关系到方靖远的事,她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万一。   “那金国太子让他献的什么书,居然有如此霸王,能打动使君?”   裴文卓叹息一声,苦笑一声,说道:“先祖裴休,曾为大唐国相,主持漕运和茶税,曾将毕生为宦经验和漕运利弊写成一本,漕税之书,只是一直珍藏于主家之中,为裴家的传家之宝。就连我,因为出身裴氏旁支,都只是听过,而从未见过。”   “如今,却成了裴七郎的敲门砖,想要凭此来见到方使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学以致用   “漕运之书?”   岳璃稍加思索, 发觉还真有这个可能,会让方靖远答应见裴文轩。   不光是因为书,更因为人。   她比其他人更了解方靖远, 知道他在意的, 不光是这个时代失传的文明和科技, 更重要的是人才。因为只有人在,才能有机会让这一切文明传承下去,而不是湮没在乱世的铁蹄下。   她曾听他感慨过,若不是因为辽金和后来的蒙古灭宋,原本一直矗立于世界之巅的中华科技, 也不会就此夭折,没落下去,后来反被万里之外的其他国家超越, 曾一度沦为列强殖民地,亡国之痛, 哪怕生在后来平安盛世的他,亦心怀悲愤。   能有机会从开始挽回这一切, 他自当竭尽所能, 水火不辞。   而裴七郎单从外表看, 也是一表人才, 若是再会掩饰一番, 在方靖远面前表现得勤奋好学一些,未必不能接近他身边……如此想来,岳璃不禁暗暗庆幸,金国太子买通的是裴七郎而不是裴三郎,否则还真是有可能中招。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打量了裴三郎一番, 不得不阴谋论地多想了一点。裴三郎……应该不会是苦肉计吧?此人智谋过人,城府颇深,迷得魏楚楚都快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若是有什么问题,杀伤性怕是比那裴七郎不知高出多少倍去。   “那依裴押司之见,对裴七郎和裴家,当如何处置?”   裴文卓神色不变,平静地说道:“下官出身裴氏,又与本案相关,检举裴七郎,已有逾矩之处,至于处罚之事,理当避讳,还请岳将军见谅。”   “既然如此……”岳璃想了想,说道:“裴七郎献书之事,裴家其他人可否知道?”   “下官不知。”裴文卓补充道:“下官昔日在裴家,亦非嫡支子弟,对族中事务并不清楚。若非如此,裴七郎也不会那般轻易地将下官的会试名额取而代之。不过,能得金国太子之诺,以七郎的性子,不会不告诉族长。”   岳璃理解,就那个在人前毫无遮拦的蠢货,比纨绔还纨绔,才是个真正的大号坑爹败家子。那么身为裴七郎之父的裴家族长既然知道,这件事不管有没有正式开始执行,他们一家人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事是由裴文卓“审”出来的,以他和裴文轩父子的夺妻夺产和灭口之仇,其可信度就得打个问号,尚需验证后再决定如何处置裴家人。好在裴文卓甚是知趣,并未加以催促,还很是“贴心”地将裴文轩等人转交将军府看押,自己这继续回历城县衙兢兢业业地处理公务。   交出裴文轩,对于裴文卓来说,是甩掉了个包袱,可对岳璃来说,却是多了个烫手山芋。   当天晚上,就传出了裴文轩之妻,那位王九娘回府被逼自尽之事,然而王家人并未如她所说那般放弃她,而是在救下她之后,直接一纸诉状递到了将军府,状告裴家,不光要和裴文轩义绝离婚,还要告他和裴家骗婚骗财,还带人上门砸了裴家好几处铺子,让他们赔偿王九娘当初带去的嫁妆。   可裴家人偏偏说,那些是当初裴家下的聘礼,并非王家的陪嫁。   结果清单一拉出来,这几个铺子和一个田庄,的确是裴家下的聘礼,但并非是裴七郎的裴家,而是裴三郎的裴家。只是当初王九娘嫁入裴家后,发现裴三郎的祖屋商铺和田庄都在裴七郎手里,可房契和地契当初都是裴三郎家当聘礼送去了王家,那这些到底是陪嫁还是聘礼,就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裴家坚持要休了王九娘,让她退还聘礼。   而王家则状告裴家骗婚要义绝离婚,这样就算是裴家过错,王家可以拉走嫁妆,王九娘再嫁也毫无阻碍。否则一旦她被休弃的名声传出去,不光她自己以后很难再嫁,连王家其他的娘子也要跟着蒙羞。   两家从通家之好,如今反目成仇不说,最终的目标都集中在了裴文轩身上。   裴家要替他伸冤,告王九娘和裴三郎通奸谋害裴七郎,而王家这要告他谋害裴三郎,骗婚王九娘……两家负责出面的裴家二爷和王家三爷在公堂上就骂了起来,加上几个妇人跟着一起破口大骂,将对方上三代的阴私都快掀翻了,听得公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大呼过瘾。   而岳璃听不下去了,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将裴二爷和王三爷都送去府衙关了起来,然后把这事交给了扈三娘,反正扈三娘平日里最喜欢混在街头巷尾跟那些三姑六婆聊天喝茶,处理这些家务事最合适不过。   裴家族长裴华宇这两日已经气得快要呕血,先是裴三郎“衣锦还乡”,拿裴七郎开刀,摆明了要报仇。再是王九娘反戈一击,要跟裴七郎义绝不说,还要告裴家骗婚,要带走她的陪嫁不说,连以前裴三郎家送出去的都要带走,这些早就被算在裴家族产之中,怎么可能再让给她。   他是恨死了王九娘,当即写下休书替子休妻,当初若不是裴七郎对她对了心思,也不会不顾兄弟之情地对裴三郎下手。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压根没去想自己的儿子错在哪里。   可眼下裴七郎被裴三郎送去了将军府,关押在将军府的大牢中,就没法像在县衙里一样跟他们串通消息,反告王九娘。先前裴七郎送去的人和厚礼都被将军府的人退给了裴文卓,这才被那小子借机发作,抓到了裴七郎的痛脚。   否则以裴家在济南的人脉,若不是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岂会怕一个小小的历城县押司。可他记得,大宋素来看重名流士子,对书香世家尤为尊重,在历城县没法出头,他就干脆上告,把这事闹得大了,若是涉及“民愤”,裴家又是新归正地区的大户,就不信那位岳将军不给面子,上面的知府和刺史制置使都能坐视不理?   尤其是他还听说这位岳将军先前拒收辛家送的礼物,直接将人送去了沂州使君辛弃疾处,逼得辛弃疾不得不处罚了本家的叔伯和堂兄弟们,难道这次他送上这份状子,那位辛使君还能不趁机收拾这位不给他面子的女将军?   至于那位京东路转运使方靖远,正好将祖传的《漕运》一书献上,投其所好,还能为这点事再计较?虽说裴文轩曾借此跟金国太子有笔交易,但在他看来,如今济南已被大宋收复,他们正好可以借此投诚,也算是弃暗投明,对金人背信弃义又有何妨。   他自以为算计得十分周到,可没想到王家派来的妇人一个个都是泼妇,在公堂上就对着他一哭二闹,蛮不讲理,让裴三郎看尽了笑话不说,最后使得裴家成了全城笑柄,还没能把裴七郎给捞出来,简直气得他心痛如绞。   然后就听闻下人通报,裴三郎文卓来访。   裴华宇先是差点让人将他打出去,可转念一想,弟弟和儿子还在人家手里,只能忍着心疼咬着牙让人将他请进门来。   一看到如今的裴文卓风度翩翩,气度从容,比原来在家时的模样更多了几分成熟和干练之色,再想想自己那个又蠢又色的儿子,裴华宇就心痛。   “三郎,你是来看裴家如何败在你手里的吗?”   裴文卓淡淡一笑,说道:“族长莫非忘了,三郎也是姓裴,只要我还在,裴家就不会倒。”   “呵呵,你的意思,是要我将族长之位让给你了?”裴华宇狠狠地盯着他,若有可能,真想生啖其肉,早知如此,当初他就应该帮着七郎一把,彻底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家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那倒不用。”裴文卓眼神坚定而自信,“别说族长手中的裴家,就是昔日被你们夺走的那些,我也从未想过要回来。只是我要迁走我父母的尸骨,将我们这一支从裴家家谱上独立出去,自开一脉,由我而始。”   裴华宇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连自家祖宗都不要了?由你而始,你以为传承一个家族有那么容易吗?我们裴家从秦汉到隋唐,经历百年战乱,至今数百年朝代更迭,仍能屹立不倒……”   说着就是心口一堵,他又忍不住狠狠瞪了裴文卓一眼,“若不是你估计设计七郎,裴家又怎会遭此大难?”   裴文卓淡然一笑,说道:“族长此言差异。七郎去将军府行贿,妄图打通关节,却被岳将军驳斥,这可不是我教他的吧?更不用说,借我的功名去燕京会试,派人暗杀我后又冒我的名娶了王九娘……”   “他未曾冒名!”裴华宇忍不住说道:“是你一再守孝,耽搁了会试,七郎替你去考,也是为了家族荣光。至于你被人暗杀之事,绝对与七郎无关。”   裴文卓嗤笑道:“族长或许不知,这是七郎在狱中,对我亲口所言。他还说,若是他替金国太子借献书之际刺杀了海州使君,那他就能一步登天,封官进爵……族长莫非真不知道?”   “你……你胡说!献什么书,从无此事!”裴华宇的眼神乱了乱,果断否认,“这定然是你故意陷害七郎,诱他招供之词。裴三郎,你别以为当了个小小的历城押司,就能一手遮天……”   “遮天吗?当然不。”   裴文卓抬起左手来,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已经手掌当中的一道刀疤,那道狰狞的刀疤,几乎将他的手掌掌纹尽数斩断,可最终他的生命线顽强地绵延下去,唯有当中的三条线被那道刀疤连成一线,形成一道更为凶险的纹路。那是人人都怕的断掌。断亲断情,凶险狠毒,终此一生,都难得安稳。   “我从未想过要遮天,而是想要撕开你们困住我的囚笼。”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以后有我的裴家,和你们的裴家,再无干系。至于七郎犯下的错,就算要被诛九族,也轮不到我这个出族之人。族长,你说对不对?”   “不!——”裴华宇神色大乱,他做好的一切准备,并不包括裴文卓让裴七郎招出的这件事。若当真如此,那裴七郎犯下的大罪,当真会牵连全族,那他就算现在夺回了裴家的财产,赶走了裴文卓,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郎,就当我求你……只要能放过七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被人骗了,自以为是,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去献书……啊!你若是不信,我这就去把书拿出来给你,你替裴家献书,以表示我们的诚意,绝无对方使君谋害之心,还不成吗?”   裴文卓不是没想过将裴家抄家,来找出这本传承数百年的古书,可书籍一物本就脆弱不堪,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裴家干脆将书毁去,就完全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所以他才亲自来走一趟,连蒙带吓,终于让裴华宇亲自交出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本古书。   看到这本以檀木盒盛着,还铺垫着一层雪白的丝帛,生怕弄脏污了书页的古籍,饶是裴三郎这等人物,也忍不住有几分心情激荡。   这是裴家最为骄傲的祖辈所著的经典名作,便是前朝大儒也曾上门拜访,不惜以名家书画为交换,但求一看。更不用说裴家还因此出了几个户部的侍郎,就是专门负责漕运一事,不知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方能使裴家成为历城世家,连金兵入城后,都优待有加,看在他们识趣地前去投诚拜会,送上礼钱后,让他们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又多苟了几十年。   可如今,裴家没有倒在改朝换代的战火中,却要毁在自己人手里。   这本成为裴家数代子弟在官场的立身之本和进阶之梯的名作,就在眼前,让裴文卓如何能不激动。   看到封面上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漕运”,裴文卓曲指跟着笔顺描绘了一番,方才翻开书页,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只是越看越是惊奇,越看越快,从一开始一字一句,到后来一目十行,最后干脆一页页哗啦啦翻过去。   裴华宇见他如此“粗暴”的看书法,不禁有些心疼起来,“三郎,你若是看不懂,也莫要如此用力翻书,这本书年份已久,可经不起你如此折腾。”   “年份已久?”裴文卓猛然抬起头来,嗤笑道:“宇叔莫要唬我,随便拿本书,用个盒子装了就冒充传家之宝,若是我当真将这本书送去海州,才是真的找死吧?”   “你说什么?”裴华宇大怒,“你若是看不懂就直说,何必辱及先人。你可别忘了,就算你自立门户,你也是姓裴!”   裴文卓一怔:“你是说,这本书……当真是昔日裴公留下的亲笔手书?”   “是裴公留下,但并非他亲笔。”裴华宇有些尴尬地说道:“那原本传承数百年,早就破旧不堪,自然得有誊本供子孙学习,这本可是九世祖亲笔誊抄的,与正本一般无二。”   “这……居然是真的……真的……”裴文卓先是喃喃自语了几句,最终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惜,一样是本废物,毫无用处!”   “你胡说八道!”裴华宇被气得涨红了脸,就算是裴文卓要自立门户,都比不上现在竟敢侮辱先人大作为“废物”让人恼火,“你不要仗着有人撑腰,就连自己的祖宗先辈都不要了!要知道,没有祖上的荣光,何来你今日!”   “是啊!”裴文卓早已笑得合不拢嘴,鄙夷地合上了那本被裴华宇视如珍宝的古书,放回木盒中,摇头叹道:“敝帚自珍,固步自封,抱着祖上留下的一点东西,就以为可以吃一辈子……不,世世代代都想吃老本,不思进取,还自以为是。若是先祖当真有灵,真正要逐出族谱的,是你们这些废物才对。”   他有些感叹地说道:“好在我现在才看到这本书,否则真以为靠着这上面的东西,就能在外面混口饭吃,说出去岂不是会让人笑掉大牙?宇叔,我劝你还是亲自出去看一看,当今之世,已非前朝之世,抱着前前朝的经验,想让子孙世世代代吃下去,这个梦,该醒醒了。”   “这上面教授的漕运里程、税负、载重计算内容,莫说比九章算术,就算是跟云台书院六岁小儿开启蒙所学的《小学数学》,相差无几。甚至多有不如。更不必说在云台书院的算学院中,相关书籍和课程,比这本书不知高深几倍。而书院中,这不过是其中一门学问,同类书籍,便有成百上千……你以为,使君会将这本算学入门,放在眼里吗?”   以他在云台书院旁听的经验,方使君就算当真接受裴家献书,也只是给他们裴家一个面子,算是接受他们的投诚,至于这本被他们裴家当成宝贝的书,在人家方使君眼里,根本就是个入门级的算学而已。   可笑裴家世世代代,竟然以此为荣,视若珍宝的结果,是将其牢牢掌控在嫡支子弟手中,只知固守,不知继续研究,以致固步自封,数百年来毫无进步,根本没看到,外面的世界里,早已有更新更全面的计算方式和方法足以可以将它取而代之。   “你……你胡说!”裴华宇如闻霹雳,从他手中抢过木盒,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家珍藏的秘籍,竟然成了云台书院烂大街的小儿入门读物?   不,这一定是裴三郎故意骗他,想让他们放弃学习和掌握这本秘籍,他才能趁机以此出头……   “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都在族长。”裴文卓拱手一礼,接着说道:“明日我就会安排人来为我爹娘迁坟,还请族长别忘了将族谱记上一笔,自明日开始,我们五房一脉,便与主家分开,各自安好。”   裴华宇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书,根本对他视而不见,连他几时离开都不知道,直到最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喷在了那本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古书上。   “不会的,不可能的,这是我们裴家的祖传秘籍,谁也不可能夺走……”   他抱着书,轰然倒地,身旁的仆人们吓得尖声惊呼,等好容易请来大夫后,方知自家族长一时气血上涌,导致血脉淤塞,中风昏迷,眼下尚不知能不能醒来,更不知醒来之后,还能不能恢复正常。   且不说他昏迷之后裴家的乱象,裴文卓从裴家出来后,便径直去了将军府,再次求见岳璃,将自己此行的经过和结果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岳璃万万没想到,裴文卓行事如此果断利落,亲自去看了那本奇书,就是为了避免方靖远上当,也是为了给裴家留点情面。原本以为他为报复裴七郎会不惜毁掉裴家,还担心如此心性狠绝之人是否适合单纯直爽的魏楚楚,现在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你的意思,是想替裴家求情?”   裴文卓点头说道:“作恶之人,只有裴文轩一人。因色而起,误入歧途,但罪不及家人。若是因他一人,犯下行刺使君之罪,牵连全族上下,岂不是害了许多无辜之人。那本书我已看过,大部分内容都可默写下来……其实就算没有那本书,云台书院算学院和地理学院里的书,已经胜过那本书百倍有余。”   岳璃点点头,“其实那本书只是对裴家人更有意义,方使君就算肯手下裴家献书,也是希望裴家子弟可以学以致用,为民造福,而不是借此谋利。”   裴文卓朝她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岳将军一语点醒下官。若是凭借祖辈恩荫,不思进取,只想借此谋取私利,而非为民造福,那早晚也会被世人唾弃。先祖都能够从一介白身,入阁拜相,下官也当以此为镜,努力向上。”   “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请将军替下官做个媒。”   “啊?!”岳璃一怔,隐隐有所感觉,“你……你想要我替你做媒?”   裴文卓点点头,说道:“如今下官已自立门户,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只是欲求之人,是将军旗下之人,故而特地请将军为媒,不知可否?”   “我旗下的……”岳璃忍不住想笑,挥挥手让亲兵去找扈三娘和魏楚楚来,“那你倒是说说,你想要娶的,是哪一位?”   裴文卓面上微微泛红,仍是努力一本正经地说道:“正是将军麾下振威校尉,魏娘子。” 第一百五十章 两情相悦   “你说魏楚楚?”   岳璃这次是真的惊了。魏楚楚虽然名字叫楚楚, 本人真是跟楚楚可怜,风姿楚楚之类形容美人的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父亲是个武夫,母亲是个农妇, 小时候还在村里帮着干过不少农活, 哪怕后来魏胜夺下海州归附大宋, 她成了官家千金,也没有养出那些官宦女子的气质和风度来,反倒是从军跟海州狸们混在一起,舞刀弄枪一把好手,女红针织是一点儿都不会。   跟裴三郎原来那位未婚妻王九娘, 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小娘子。   这也是先前她为何不曾鼓励魏楚楚的缘故。若是裴文卓曾经喜欢过王九娘,那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就跟魏楚楚是完全相反的, 以楚楚的单纯和耿直,对上裴文卓这样满腹心机的, 若是好的也就罢了,若是坏的存心算计, 那真是会被欺负到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女儿家出嫁, 等于二次投胎, 若是嫁得不好, 便毁了下半生, 岳璃不得不替魏楚楚慎重打算。   “为何是她?你可知她的父母身份与家世?”   裴文卓一怔,疑惑地问道:“海州狸不都是孤女寡妇吗?还有家人?”   这……岳璃还真不知道外面的人对狸娘们竟然还有这种奇怪的误会。原本在海州狸招兵的初期,从未要求过出身和经历,选拔时更看重的是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毕竟狸娘们也要跟其他士兵一样操练出征,上阵杀敌, 若是手无缚鸡之力,连刀剑都拿不起来,那又有何用?   而另一方面这是因为狸娘的任务大多数时候是负责情报的收集和传播,既要懂得挖掘和分析情报,还要学会传播和控制舆论风向,这些都是方靖远亲自给狸娘们敲定的必修课程,就是借助她们看似柔弱无助的女子身份,去攻破普通人的心理防线而获取情报。   因为她们经常出任务,不光是在海州,还要去其他州府和金国占据的地方,所以一般都会乔装打扮,对自己的身份更是要严加保密,就算是自己人,除了岳璃和负责招兵的扈三娘外,狸娘们自己都不知道同伴是否有家人,或者家人在何处。   魏楚楚是因为当初由魏胜引荐,大家都曾见过,所以才相对例外,可后来新招来的狸娘,也只知她是振威校尉,而不知她也是海州统领魏胜之女。   外面的人见过的狸娘如扈三娘等人,都自称是寡妇或无父无母的孤女,当然后来前来投军的的确也以这两类为多,岳璃倒未曾注意,竟然连裴文卓都有这样的印象,看来狸娘们在外树立的形象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原来你以为她是孤女……”岳璃眼角的余光看到屏风后忽地有人影晃动,心下一动,突然想知道裴文卓眼里的魏楚楚是什么样的,“以三郎之才,来日若是进京会试,亦有金榜高中的机会,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娶个名门贵女,对你日后的仕途有所帮助?”   裴文卓神色一冷,说道:“岳将军可是觉得裴某配不上魏校尉?想让下官知难而退?”   “呃……这……并非此意。”岳璃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学会方靖远的讲话技巧,甚至连扈三娘都不如,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只是我们海州狸曾有个规矩,若想求娶狸娘者,需保证不纳妾不收通房,即便无子,一生也只此一妻,你可能做到?”   “可以。”裴文卓像是松了口气,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几分,正色说道:“下官本就不曾有过纳妾之念,能得一贤妻足矣。更何况……”他朝岳璃身后看了一眼,轻笑道:“下官不过是一介书生,若是论起武力,也比不过魏校尉,哪里有那等胆子。”   岳璃闻言忽地想起方靖远来,当初两人成亲时,方靖远拒不纳妾,回绝了不少人送来的美人,还有不少人说他“惧内”,他却坦然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当然不是娘子的对手,可就算真的惧内,也不是因为惧怕她的武力,而是尊重她,夫妻之间,本就应互相尊重,而非互相防备和打压。   想不到,今日又见到了一位,魏楚楚的运气,看来还不错。   这世上固然有李嘉孟清溪这样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同样也有方靖远赵士程和隋畅裴文卓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儿,轻信甜言蜜语固不可取,因噎废食倒也大可不必。   难得两人都有心有情,岳璃也不难为他,自是做个顺水人情,当即便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替你做个媒人,回头带你去魏将军府上提亲。”   “魏……将军府?”裴文卓一愣,“魏娘子不是校尉吗?如何会有将军府?”   岳璃笑眯眯地看着他,难得见他失态的模样,忽然发觉其中之乐,“我方才不是说过,你若是提亲,得有媒妁之言,还得经她父母同意,当然要去魏将军府上,求他将女儿嫁给你了。”   “她是海州魏将军的女儿?”裴文卓面色变了又变,忽地拱手朝岳璃一揖,说道:“还请岳将军替下官保密,就当今日下官未曾来过,也从未向将军提过这……这件婚事。”   “为何?”岳璃没想到他得知魏楚楚的身份后,居然反口否认婚事,大为惊诧,“难不成你只想娶个孤女,而不是将军府的女儿?”   裴文卓苦笑道:“当初我逃出山东,赶往海州的路上,曾经撞到过金兵扫荡,若非魏校尉救了我,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何来今日。我原本以为她是孤女从军,想着以后夫妻同心,亦可互相扶持。可她若是魏将军之女,自是不乏名门求娶,下官如今被逐出家族,孑然一身,又岂敢高攀将军府?”   “今日之事,是下官冒昧,未曾打听清楚就贸然相求。还请岳将军为下官保密,切勿将此事告知他人,以免影响到魏校尉……”   “晚了!”魏楚楚不顾扈三娘的阻拦,一把推开屏风,从后面冲了出来,直接拦住了裴文卓的面前,“凭什么你说想娶就来求娶,不娶就转身想走,你当我是什么?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文卓面露难色地看着她,又看了眼在一旁负手而立,一脸兴致盎然的岳璃,心下暗暗叫苦,谁能想到,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岳将军,竟然会这样坑他,明知道魏楚楚就在后面,居然还引他什么话都说出来。   怪只怪他先前被王九娘的事吓到,想要尽快娶个合适的娘子回去,第一个浮上心头的,不是那些名门淑女,而是那个曾见过他最狼狈一面,曾单手就拎着王九娘扔出去的海州狸校尉魏楚楚。   可他没想到,魏楚楚不仅是海州狸的女校尉,还是海州魏胜的女儿。   魏胜之名,便是他在济南府时亦曾有耳闻,发明如意战车,屡屡重创金兵,魏胜之名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景从相迎。偌大的海州府夺下来,却毫无私念,献城于宋,赢得大宋皇帝的嘉奖,也必将名留青史。   这等人物的女儿,不论相貌如何,就算在临安城中,也是高官勋贵们求娶的热门人选。而他这么个一穷二白还被逐出族的书生,连解试都不过是个副榜头名,尚无上京会试的机会,又哪里来的脸面敢厚颜求娶。   “冒昧鲁莽,自不量力……”他也只能深深一礼,低头说道:“都是裴某之过,魏校尉要打要骂,悉随尊便。”   “你——”魏楚楚气得两眼发红,握紧了拳头,真想锤他一顿,却被扈三娘拉住。   扈三娘上下打量了裴文卓一番,说道:“裴押司的意思是你错了,听凭楚楚发落,对吧?”   裴文卓便是未曾抬头,也能看到魏楚楚握起来的拳头,心下暗叹,倒也不曾退缩半步,点头说道:“是裴某冒昧失礼,有碍魏校尉名声,魏校尉要打要罚,裴某听凭处置,绝无二话。”   “有你这话就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扈三娘转头对岳璃说道:“还要请将军作证,以免有人反悔。”   岳璃点点头,瞥了裴文卓一眼,淡淡地说道:“没问题,若是有人敢在我面前出尔反尔,我定然会让他后悔来世上走这一遭。”   裴文卓闻声一个激灵,硬着头皮望向魏楚楚,说道:“魏校尉,下官本就欠你一命,你……你若是想要,拿去也无妨……”   “谁……谁要你的命!”魏楚楚气得连话都快不会说了,只能转头去看扈三娘,“三娘!”   扈三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说着,转头望向裴文卓,说道:“裴押司说了,连命都是楚楚的,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倒也没什么问题……”   “呃……”裴文卓一怔,听着这话似乎有几分不对,“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么并不重要。”岳璃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重要的是楚楚的意思。楚楚,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魏楚楚红着眼等着裴文卓,见他一脸愧疚之色,咬咬牙,问道:“裴文卓,你……我……你是不是以为,我身为将军府之女,就会仗势欺人?”   “裴某绝无此意。魏校尉行事光明磊落,侠肝义胆,裴某只有敬佩之意。”   裴文卓汗颜地看着她,自知先前冒昧提亲,得知她是魏胜之女又反悔,这事做得的确非君子所为,偏偏又被她本人撞破,也只能老实站好,认打认罚了。   “那好!”魏楚楚心一横,直视着他,说道:“那我就罚你……罚你……”   她迟疑着说不出口,又忍不住看了扈三娘一眼,气得扈三娘冲她直瞪眼,干脆还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让她再说不出来就自绝算了。   岳璃好笑地看着他们,见裴文卓等得额角冒汗,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楚楚,你要如何罚他?有我在此,但说无妨,他若敢反悔,我决不轻饶。”   裴文卓:“裴某听凭处置,绝无反悔之意。”   魏楚楚得了岳璃鼓励,胆一壮心一横,干脆地说道:“罚你娶我!哼,你是怕了将军府不敢求娶吗?我就偏偏要你娶我……你自己先说的,你欠我一条命,任凭我处置,不得反悔!”   裴文卓怔怔地看着她,忽地面上一红,“原来……原来魏校尉……”他本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魏家如此门第,上门求亲不成,还会被人笑成自取其辱,却没想到魏楚楚竟然不嫌弃他的出身和背景,甘愿下嫁。   见他半响不语,魏楚楚又有点怂了,心下害怕,面上却故意做出恶狠狠地口吻,冲他吼道:“你刚才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现在难道想反悔了?我告诉你——晚了!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说得好!”扈三娘赞誉地击掌叹道:“楚楚你总算没给我们海州狸丢脸!”   岳璃默默闭眼转头,深深感觉,扈三娘对自己和海州狸的认识,出现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偏差不说,还把这种偏差认知带给了其他人,真是要命。   魏楚楚几乎是壮着胆子才说完,可说完之后,半响不见裴文卓回应,不由得一颗心都快掉地上摔碎了,吸吸鼻子,带着几分哭腔地说道:“你……你是不是还不肯答应?是不是根本就不……不想娶我?”   “不是。”这次裴文卓很是干脆的开口,从震惊到无奈最后依然被惊到,他现在对传说中凶猛善战,诡计多端的海州狸有了一个与外界传说截然不同的认识,也对自己未来的娘子有了一个更新的定位,“我是在想,要准备什么样的聘礼,才不至于让魏将军把我赶出家门甚至打断腿……”   “啊?我爹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魏楚楚疑惑地问道:“你难道在海州犯过事?不对啊,你要是犯过事,方使君早把你抓起来了,又怎会取中你为副榜头名?”   裴文卓苦笑道:“我未经魏将军的同意,就擅自求娶他的女儿,他岂能不生气?”   魏楚楚面上一红,“唉……也不算你擅自求娶……我也说了……我还逼你……”   “楚楚!”扈三娘立刻扯了她一把,制止她再说下去,“行了,你知道就行。既然裴押司愿意娶你,你们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还有岳将军做证,就等改天挑个好日子回海州去向魏将军提亲好了!”   有扈三娘这热心的“媒人”在这,裴文卓就算是想慢慢来都不可能了。   只是他原本以为魏楚楚只是海州狸的一个孤女,而他自主除族时,并未打算再去争取昔日给王九娘的聘礼和被裴七郎霸占的家产,孑然一身娶个孤女,他以诚意为聘,也想好自己未来努力上进,考个进士回来,将来也能为她挣到封荫,可如今知道她是海州魏胜之女,若是两手空空求娶未免就太过失礼,只好将王、裴两家的官司提交府衙,顺便也递上了自己的一份状纸,告王氏悔婚,裴七郎谋财害命,夺妻霸产……这脸面,是彻彻底底地撕破了。   接掌济南府通判之职的也是岳璃认识的人,原来海州府推官林世仪。此人在海州任推官之际,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如今济南府被收回之后,方靖远作为京东路转运使,统管山东、淮东各州,在朝廷正式任命下来之前,便先让他来济南府代理通判,待日后上报朝廷,等候吏部评核他以往的政绩之后,再行正式任命。   一般来说,只要他在代职期间不曾犯错,以前的考核等级在中上以上,便可在一年半载内去掉那个“代”字,正式成为济南府通判,掌管这一府五县的政务和讼案。   只是他也没想到,刚到济南府,凳子还没坐稳,就先接到了这么一桩又狗血又复杂的案子。   其实若是剥离这些原告被告之间的关系,这案情也十分明了,无非是裴七郎裴文轩和裴三郎裴文卓未过门的妻子王九娘在裴文卓守孝期间私相授受,恋奸情热之下,决定除去裴文卓。裴文轩还可以借此顶替裴文卓在府学的名额参加会试,杀人灭口之后便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裴文卓的家产,娶了王九娘。   可偏偏他们都以为死了的裴文卓逃去海州,还在那里考上了大宋的吏员,成为历城押司,衣锦还乡,揭开旧案。才使得王、裴两家反目,互相指证对方是主谋,拼命往对方身上甩锅,昔日夫妻,如今反目相对,简直恨不得都置对方于死地。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王九娘口口声声说她在出嫁之前根本不曾与裴七郎定情,一直以为自己嫁的是裴三郎,直到过门之后,才知道裴三郎出事,裴家换了人,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然而裴文卓回来揭开旧案,她才知道自己上当,是裴七郎骗婚,愤而要求与裴七郎义绝断婚,要取回裴三郎家给她的聘礼和自己带去裴家的陪嫁。   裴七郎见到裴文卓回来原本就心虚,结果送礼不成反被告,被裴文卓诈出了当初陷害的原因,眼见人财两失,便一口咬定当初是王九娘等不得裴文卓一直守孝,蹉跎了她的青春,才勾引他让他犯下杀兄之过。至于霸占裴三郎家产之事,也是王九娘主谋,他是从犯而已。   裴文卓才不管他们如何狗咬狗,反正一纸诉状告上去,无论是谁的主意,最终都得退赔他的家产,他才能有安身立命和向魏家提亲的本钱。   裴王两家都是济南府的世家,本就世代通婚,姻亲众多,如今为了这个官司,裴七郎和王九娘互相攀咬,拉出数十人来替自己作证,而那些亲友之间,也互相争吵攻击不休,原本一对夫妻的离婚案,竟然轰轰烈烈闹得全城皆知,更是将王裴两家的老底都快揭穿,天天都有新料爆出,日日都有八卦流传,倒是让刚刚被宋军接管的济南府百姓在忙着吃瓜看戏之时,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自己国籍户籍的改变。   林世仪也不急着断案,每天开堂审案之时,都是先让裴文卓报上其他争取确凿的案件先行处理,最后才审理王裴两家离婚案,听完他们各自称述后就以取证为名,押后隔日再审。如此来围观听审的百姓被揪着心等着判决,便日日都来衙门报道,府城这边新出的政令和律例就此顺理成章地发布下去,传入全城百姓耳中,毫不费力。   于是,前一日还是王家告裴家骗婚,第二日就是裴家告王家骗财,第三日王家则拿出裴家冒名顶替的证据,第四日裴家就给出王九娘私吞裴三郎祖产的证据……   就连岳璃每日里听魏楚楚看完热闹后回来转述这件从夫妻离婚案变成科举舞弊案又套上霸产谋财害命的罪名,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一日比一日厉害,都不禁深深佩服这两家的折腾劲。   真不愧是姻亲,知根知底,互不相让,眼看着就从亲家便仇家,往死对头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你光看他们的热闹,可别忘了准备自己的婚事。”岳璃看着魏楚楚兴致勃勃地模样就忍不住叹息,傻人有傻福,谁能想到,她当初在外巡逻时救回的难民里,居然还有一个落难书生,而这个书生,还是个能逆袭复仇的厉害人物。   魏胜当初为这个女儿的婚事愁得头发都揪掉一小半,可没想到她自己随手就捡回来一个,还难得两情相悦,真是天意。   “我才不操心那些呢!”魏楚楚得意地说道:“三郎说了,这些事都交给他去办,让我专心做事就行。就算以后成亲了,我还可以继续在军中任职,以后要像将军你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好吧!只要你乐意,裴三郎乐意,我自然不会拦着。”岳璃忽地想起当初方靖远坚持让她恢复女儿身,让她以女子身份参加武举时,对她说过,“大宋的女子能不能走出后宅,能不能找到一条新的路,不被束缚双脚,困死在礼教之中,就要自她而始。”   “有第一个,才会有第二个,打破一条规矩,才能有新的世界……”   她是大宋的第一个女状元,魏楚楚要做她之后的第二个女将军,那么以后,定然也会有更多的女子像她们一样站出来,而不是王九娘一样困死在后宅之中,为一个男人一点家产而蝇营狗苟地算计。   她们走出来,就会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啊,真是好想好想好想当初说过这番话的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岳璃:想你了,你在哪?   方靖远:下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投桃报李   魏胜的回信来得很快, 快得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随信还让人捎来了几大马车的嫁妆,正好都是他这一路追杀完颜允中收获的战利品,不光是一口答应了魏楚楚的婚事, 还让她早日定个良辰吉日, 他亲自来济南府为他们主婚, 似乎生怕那位要求娶的郎君清醒过来就会反悔。   可更高兴的是岳璃,因为方靖远也到了济南府。   他们自从成亲之后,就聚少离多,尤其是这次北伐开始,岳璃一直带兵在外, 数月不归,方靖远则坐镇海州,也脱不开身。直到如今金兵被彻底逐出淮东山东之地, 方靖远便上书启奏,将京东路治所由海州迁至济南府, 并保举魏胜出知海州,坐镇后方。   原本看上海州这个缺的人还不少, 甚至连赵昚的亲兄弟赵伯圭都动了心思, 结果都被方靖远一口回绝。   朝中就有人阴谋论, 说方靖远结党营私, 妄图割地为王。   方靖远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说要是谁在海州能完成供给北伐三十万大军的粮饷和军资,保证军器厂生产,无偿援助山东淮东两地的难民,那他二话没有,任凭差遣,让他立刻回江南做个田舍翁颐养天年都行。   办不到的人, 就少哔哔。   干啥啥不行,拖后腿一流。   连着几封奏折让朝中大臣又回想起当年几位老臣被方靖远在朝堂上气得吐血,不得不告老还乡的事情,那时的方靖远才不过从六品,非皇帝亲诏或大朝会都不得上朝,就有如此之大的杀伤力。而如今方靖远外放三年,品级一升再升,已然是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又是北伐干将,立下无数功劳,若是回朝为官,非入阁拜相不可。而以他的年纪,若是为相,几乎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一想到他成为宰相后每日上朝的画面,朝中大臣都面如土色,急急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方靖远一口咬定北伐的粮草和军资海州就能供给,那他们也乐得省钱省心,若是成了,是大家的功劳,若是不成,那就是方靖远刚愎自负,怪不得别人。   更何况方靖远主动提出坐镇济南府,要跟着北伐大军的脚步,走在最前线,众臣虽是对他有各种不满的意见,但在这一点上,还是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和胆识,毕竟不是哪个文臣都敢冲在第一线坐镇的。尤其还是方靖远这种特别拉仇恨的,将金国上下从皇帝到将士的仇恨值几乎都拉到了最高值。   就连赵昚也从宫中让人找出件金丝软甲派人赏赐给他,千叮万嘱让他多加保重,万万不可大意,让金人拿了他的首级去换完颜雍的赏金。   对于官家的赏赐方靖远自是来者不拒,临行时还从云台书院募集志愿者,征召那些愿意随他同去济南府,扩建齐鲁书院的师生和匠人,一应待遇比照海州还要多两成。   一时间引起不少议论,有担心海州没了方使君坐镇后会不会没落,可看到是魏胜接手,倒也安心了几分,只是如今山东战乱未平,危险系数肯定是大于海州。   然富贵险中求,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多出头的机会,当初没赶上海州第一波建设的人,现在看看百废待兴的山东,跟两年前的海州一样,若能得到方使君的“点金手”,怕是又一个黄金宝地,错过了,再等下次,还不知要多少年。   于是果断有不少冒险者和投资者跟着方靖远同行,浩浩荡荡的大军行动速度被大大拖慢,如此走了大半个月方才抵达济南府。   哪怕是提前接到了快马来报,得知方靖远将亲至济南府坐镇,岳璃都没想到,他会说来就来,比大队人马提前了三日抵达,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惊喜吧?”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我如今的人头可是值钱得很,若是不小心点,岂不是给人犯错的机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人人都以为我在后面时,可没想到我早就来了济南。”   “借口!”霍千钧从后面拍马过来,鄙视地说道:“说那么多,还不是想早点见到阿璃?我要是金国探子,压根才不去后面那些人堆里找你,直接就在济南府守株待兔就是。”   “呵呵,在济南守株待兔,那还不知谁是狼谁是兔子呢!”方靖远无视他的酸意,单身狗的羡慕嫉妒恨他完全笑纳,尤其为自家娘子骄傲,“敢来济南府的金国奸细,都是给阿璃和狸娘们送功绩来的吧!”   霍千钧撇撇嘴,对他炫妻行为十分不齿,“阿璃,元泽就交给你了,我和其他人都住城外军营,等旬休时再进城来看你。”   岳璃有些意外地问道:“我已经让人在将军府里给你留了个院子,你不妨留下来……”   “免了!留下来让我天天看你们夫妻恩爱啊?眼都得瞎了!”   霍千钧将方靖远的马车及护卫交接给岳璃,就带人直奔城外大营,他这次是北伐主力神武营统领,营中以火器军为主,自然不能安置在城中,便寻了城南一处依山傍水之地扎营结寨,既能保证安全,又不用在城中天天被方靖远秀恩爱喂狗粮,破坏两人的兄弟情谊。   就算再好的兄弟,成家立业之后,也难免见色忘义,他以前不觉得如何,还经常向小小吐槽方靖远如何幼稚的炫耀,可等到小小离开之后,他就愈发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如此亲昵。   他主动要求来济南,也是知道小小曾经在济南待过一段时间,只是那时候他还在沂州,便是知道,也无法靠近半步。   而等他好不容易来了济南府,她却已经去了燕京,据说还是陪那个徒单习烈前去燕京疗伤,人人都说她对徒单有情有义,他却听得格外难受。   昔日兄妹相称时,他一直以为自己照顾她多一些,是一个能照顾她保护她的好兄长。可等她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生活中许许多多的时候都离不开她。衣箱里不再有整齐干净的衣衫搭配好任由他穿着,铠甲脏了也没人帮他擦洗,更不用说他的战马,他的长戬,就连他的亲兵,都不知他原来有那么多细碎的东西要收拾,有那么多繁琐龟毛的要求。   似乎只有小小,毫无声息地在他身后,替他打点好生活中的一切,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冲锋在前。哪怕是被方靖远赶去海上训练,弄得一身腥臭的海味,回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洗澡休息,一准都有洗的干干净净的衣物等着他。而现在,他甚至连亲兵都不想让碰那些由小小一针一线缝制的衣物,因为他不知道,若是这些被洗破了穿坏了,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同样用心地为他再做一身新衣。   与其住在那个小小曾经住过的将军府,他宁可去军营里跟着兄弟们一起打地铺,操练得累到半死,躺下就可以睡着,就无需再去想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   方靖远没拦他,只是跟着岳璃进了将军府后,问了她一下,当时霍小小所住的地方。岳璃会意地领他去了当时的主院,那时徒单习烈就住在这里,而霍小小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直到同去燕京。   他们接管了这里之后,仔细地搜查了每个房间,都不曾找到霍小小留下的任何记号。   “小小一向很谨慎,不会轻易暴露的。”岳璃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徒单的副将阿剌木没能留下活口,否则还能问问她现在的情况。”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不用急。她真正安全之后,一定会跟我们联系的。就算不跟我们联系,也一定会跟霍九郎联系。她是真正有情有义的女子,不论出身如何,能待九郎如此的,这世上也没第二个了。”   岳璃亦是唏嘘不已,霍小小若是寻常出身,哪怕真的是金国无父无母的贱奴,都可以留着霍千钧身边,继续像以前一样地生活。可她偏偏是完颜雍的女儿,恢复容貌后那种无法掩饰的血脉遗传,若是让人知道,不光是霍千钧,连整个霍家都保不住。   那个从未给过她一点亲情和温暖的父亲,只给了她相同的血脉和相似的容貌,就将她逼进了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   一听说方靖远到了济南府,林世文如蒙大赦,急忙带着裴文卓一起来拜会。   方靖远已经听扈三娘讲了林世文和裴文卓近日来的举措,对他们借着裴王两家的案子,敲打这些混迹在宋金两国之间的墙头草世家的举动十分满意,还特地给他们介绍了原《大宋朝闻报》海州分社的通讯员王久昌。   “以后山东和淮东之地,也要发行《大宋朝闻报》,甚至还要增加京东路副刊,专门刊载京东路尤其是济南府的新闻要事,你们先前做得不错,只需要稍加润色,再由王书记员报道出去,就能让更多人清楚我们现在推行的律例政策,以及对内对外的态度。”   “对金国治下的百姓,我们必须先礼后兵,才能争取民心民意,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否则一味强攻硬打,不光是牺牲太大,那些城池土地和百姓,终究都是我们的,毁坏之后,还得我们去修复,与其事后费几倍的力气去修复,倒不如提前做好准备,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当初能保住济南府未遭破坏便收复,裴三郎当记首功。我已向朝廷禀明你的功绩,并请官家特批。若是时间合适,明年春闱之时,你便可以以济南府吏员之名,参加会试。以三郎之才,定能金榜题名,为我京东路争光。”   每年的会试名额,除了各路州府解试合格的贡生之外,还有些得到各路保荐的免解生和三品以上官员家中的荫生名额,这些考生也可以参与会试,甚至还可以参与只有现任官吏和有爵禄之人参加的锁厅试,考中进士后,和会试录取的进士一同参加殿试,虽是殊途同归,但后者免于解试,也算是一条捷径。   裴文卓原以为自己至少还要再等三年,才有机会重新参加解试会试,可没想到岳璃将收复济南的功劳记在他身上一份,方靖远便给了他这么一份天大的机缘和礼物,对方靖远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可对于现在一无所有还要求娶魏楚楚的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多谢使君,能蒙使君不弃,下官感激涕零。日后愿为使君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郎请起,不必多礼。”方靖远笑道:“这本是你应得之功,何必如此客气。更何况,你我都是为国为民做事,只要本心不改,为国尽忠,那便是不负我保举你这一回了。”   “下官明白。”   裴文卓不禁汗颜,一时激动之下,竟忘了谨言慎行,当即也不敢再就此多言,急忙将到济南后自己所做的工作和收集的情报都交了上去。方靖远看了他所整理的资料,不禁连连赞叹。   “想不到你在云台书院旁听了不过两月,已将这些公文时务和工作流程总结融会贯通至此,倒比那些老师教授得更为详尽。不错,我身边还正好缺你这样的人才,在你去春闱会试之前,不妨先来我身边帮几天忙,顺便再帮我带几个徒弟出来,以后你若是高升了,也好有人接手继续工作,免得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   “这……可是历城县尚无县令……”裴文卓自然乐得能跟在方靖远身边学习,却又有些放不下手里的工作,如此一想,正如方靖远所说,他在工作之时,真是应该顺便带着几个副手,不光是为了减轻工作量,更重要的是能够培养人才。   好在当初方靖远安排的山东“公务员”不少,那些副榜上的考生,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齐鲁书院,齐鲁书院的课程原本就是辛弃疾参考云台书院设置,虽然一开始被那些大儒所鄙弃,但现在就体现出好处了。   实习生说来就来,和裴文卓交接起来毫无隔阂,很快上手,让他可以得以脱身,成为方靖远身边的书记官,相当于后世的机要秘书。   在旁人看来,哪怕是去参加会试金榜得中,一开始也得从七品官起步,而裴文卓得到方靖远的赏识和提拔,直接成为三品大员的机要书记官,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莫说那个已成废人的裴七郎,便是整个裴家上下,也再找不出一个人可以与之比拟的了。   先前裴家还想诬赖他与王九娘通奸,指使她污蔑裴七郎要求和离,可现在眼看着形势不妙,只得撤回诉状,将裴三郎的家产和原来给王九娘的聘礼都退还给裴文卓,只求他看在昔日同宗同族的份上,不再追究裴家之责。   至于裴七郎,已经成为裴家弃子,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都将他逐出裴家族谱,任凭官府定罪发落。   如此一来,当初陷害和追杀裴文卓的罪名,就只在裴七郎一人身上,也算是牺牲他一个,保住全家人,任他如何愤怒发狂,也无法挽回昔日疼他宠他的父亲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将他彻底抛弃。   而王九娘本想借着归还聘礼的机会再见裴文卓一次,尝试挽回昔日“情分”,可刚到府衙之时,听得锣鼓喧天,才知道今日是裴文卓去将军府向那个海州狸的振威校尉魏楚楚下聘的日子,想到那个单手就能把她拎起来的粗野女子,她才彻底死了这份心。   若是连小命都保不住,那再多的钱,再有前途的夫君,也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热热闹闹地在济南府传了近一个月的裴王两家和离争产案,最后结束得无声无息,王九娘在家人安排下离开了济南府,远嫁他方,裴七郎冒名顶替霸占家产谋财害命的证据确凿,被斩首示众,因其已被裴家除族,裴家只赔偿了裴文卓部分家产后,亦悄无声息地按下了这事。   裴文卓带着二十四抬聘礼到将军府下聘时,方靖远只扫了一眼聘礼的清单,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递给了岳璃和扈三娘传看。   扈三娘不由惊呼一声,“裴三郎你这是将刚收回来的全副家产都做了聘礼啊?你还真舍得!”   裴文卓有些汗颜地说道:“在下本就不擅理家,整日忙于公务,这些田产店铺也无暇打理,反正早晚都要交给娘子,就不如都算入聘礼之中,又有何妨?”   方靖远点头说道:“没错,若是没有魏家娘子,你早就没了这些家财,反正魏家有官家帮忙打理,你正好专心工作和读书,来年才能考个好成绩。”   扈三娘看看他又看看裴文卓,当真一言难尽。   这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尤其裴文卓对宋刑统几乎倒背如流,先前断案时对户婚律尤其熟悉,岂会不知大宋律法之中,聘礼归女方所有后,就算随着嫁妆带回夫家,以后也是女方的嫁妆,算女方私产。若是日后和离或女方去世,都可以归还女方家或者由女方子女继承,如此保护女方财产和子女利益。   裴文卓将自己的身家全部当聘礼给了魏楚楚,就等于说以后若两人和离,裴文卓就会一无所有,那些家产和嫁妆都归魏楚楚和魏楚楚所生的子女所有。   若是天下男人都像方使君和裴书记这样,她又何必单身一世?   只可惜,好男人都是人家的,而她在青春年少时,遇到的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虽不至于像杜十娘那般惨到被人骗财骗色还差点卖了,却也从无一人肯像裴三郎对魏楚楚这般全心全意。   或许,真是魏楚楚日行一善结下的善果,以后她也得多做些好事才对。   海州狸的狸娘们得知裴文卓下的聘书聘礼,都对魏楚楚十分羡慕,谁能想到,以前就连自家亲娘都担心嫁不出去的魏楚楚,竟然能找到这般合心合意的夫婿,压根不曾因为她从军而有什么意见,让她们也愈发相信,做一个成功的狸娘,自己变得更强更好,自然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美满良缘。   岳璃却在后院里偷偷问方靖远,“裴文卓那份聘书和聘礼,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方靖远摸摸鼻子,笑了笑,说道:“我也没直说。只是他一直担心配不上魏家娘子,担心魏将军会嫌弃他无父无母,亦无族人襄助。我便跟他说了,只要他让魏家看到他的诚意,就算他没有族人,能全心全意对待自家娘子,视娘子的家人同自己的家人,如此亲如一家,不分彼此,魏将军只会更加高兴,又何谈嫌弃呢?”   “原来如此!”岳璃恍然大悟,虽说裴文卓要参加科举,走仕途一道,不能入赘魏家,可这般将自己的全部身家财产都给了娘子,记在娘子名下,那跟入不入赘又有何区别?   就算裴文卓没有族人襄助,魏胜也不需要那点小小的姻亲助力,反而会更加全心全意地支持裴文卓以后的发展,成为他真正的助力。   裴文卓失去的只是现在这点小小的财产所有权,甚至可以更加省心地全力以赴在仕途进取,可得到的不仅是一个对他投桃报李的娘子,还有魏家以后不遗余力的支持和帮助。这才是真正最聪明的做法。   诗经有云:“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注1)   方靖远拍拍岳璃的手,说道:“先别去想人家的事了,先带我去看看大明湖,先前听说曾巩修整了大明湖的水景湖景,将济南变成小江南,闻名已久,若是不去好生一睹,岂不是白来一遭?”   “游湖?”岳璃面上一红,想想手头已经安排下去的工作,咬咬牙,干脆利落地丢下府中在看热闹的狸娘们,跟着自家的相公从将军府后门偷溜出去。   没办法,谁让她有这么个动不动就要偷得浮生半日闲去享受一下生活的夫君呢?偶尔凡一下,也是人生之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诗经·卫风》 第一百五十二章 游湖遇刺   “来见红蕖溢渚香, 归途未变柳梢黄。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汉阳。”(注1)   方靖远作为一个有着两世记忆的人,到了济南, 不去看看大明湖趵突泉, 感觉简直枉来一趟。等去过趵突泉, 再到大明湖时,看到一旁的题词壁上写着这首诗,落款是晁补之,正是北宋的苏门四学士之一晁无咎,在船行湖上, 看到这如诗如画的湖光山色之时,不禁有些感慨。   “原本经过曾巩的治理,将济南的山泉湖景相连, 堪称一绝,可惜如今景色不改, 人事全非啊!”   岳璃有些意外他难得对诗词感兴趣一回,往日哪怕是陆游和辛弃疾赠诗赠词给他, 他回去都是苦笑不已, 别人看来的风雅趣事, 在他却是个苦差事。   “你还记得济南府的人和事啊?说来听听。”   “那当然, 我记忆最深刻的, 跟济南有关的诗人,一个是辛幼安,如今人在沂州,以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以请他来济南府,取泉水泡茶, 畅饮美酒,定是人生快事。”   “至于另一位,是个女子,可惜我晚生了十几年,不得一见啊!”   “看前面的荷塘,只要泛舟湖上,看到有荷塘月色时,我脑中就会想起那句‘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注2)易安居士之才,远胜寻常男子,可惜红颜薄命,南渡后家破人亡,又被人骗婚骗财,落得晚景凄凉……”   岳璃闻言,若有所思,“难怪你教裴文卓奉上全部家财为聘,就是想让他表现下诚意,方不负楚楚的一番情谊啊。”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我只是提醒了他一下,他显然很聪明,懂得取舍,做出最有利于双方的选择。大宋的刑律之中,虽然对女子的私产有所保护,但若是打起官司来,妻告夫无论有没有理,都会被定罪两年徒刑。女子本就处于弱势,若是在一开始不加以明确,那以后若是出了事,受伤最终的还是女方。”   一说起来,他都不禁痛心疾首,“就连易安居士那等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女子,被骗婚骗财后,状告夫婿,哪怕检举成功,都被下狱判刑……”   “是啊,可惜她没遇到像夫君这般好的人……”岳璃脱口而出,刚说完就发现自己的话中酸气冲天,不由面上一红,转过头去,不敢直视方靖远,可依旧红透的耳垂和脖颈依旧彻底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我哪里好了。”方靖远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也就是你不嫌弃我罢了。我既不懂诗词歌赋,又没有武功,还经常被人笑话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人家易安居士在世,当初嫁的也是宰相之子,岂会看上我这等不通诗词的俗人。”   “你才不是俗人!”岳璃一听就急了,忍不住说道:“夫君为国为民,不知做了多少事,所到之处,有口皆碑,谁还敢说你是百无一用?倒是江北才子,大多出自云台书院,如今再办起齐鲁书院,就会有更多人学习夫君之道,造福百姓。大宋光复故土,中兴指日可待,其中夫君当属头功,无人能及……”   她说着说着,发觉方靖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角含笑,目光炯炯,终于回过神来,他那般故意自贬,就是为了让她亲口夸赞,这种举动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她一定会认为那人幼稚可笑,然而放在方靖远身上,她却只觉得脸上发热,又栽了一回。   方靖远伸手摸摸她的面颊,笑道:“呦,脸上这么热,是发烧了,还是害羞了?”   不等岳璃真的恼了动手,他就赶紧说道:“是我不好,故意逗你。只是你我也成亲一年多了,我也就是想听你多夸夸我,何须如此害羞?你若是不习惯夸我,那我来夸你好了!”   “我家娘子,是大宋开国第一个巾帼状元,力能扛鼎,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从不打我!哈哈……阿璃你可不能动手哦,我都说了你从不打我的,我这点力气,可不是你的对手……”   岳璃哭笑不得,她哪里会真的对他动手,反倒是他故意趁机将她压倒,船上的地方狭小,她施展不开,生怕一不小心挣扎的动作大了,不是伤到他就是弄坏了这艘小船,到时候两人一起落水,就算是会水不至于遇溺,那形象也决计好看不了。   一个存心捣乱,一个有所顾忌,结果反倒是身为弱鸡的方靖远压倒了岳璃,得意地低下头去,飞快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次是我赢了吧!”   “幼稚!”   岳璃的心声忽然被人叫出声来,还是个女子尖锐的笑声,惊得岳璃猛然翻身而起,将方靖远一把拉到自己身后挡了起来。   “什么人?!”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方使君,竟然是个躲在女子身后无胆鼠辈!哈哈哈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随着笑声和水声,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犹如水鬼般浮出水面,冲着两人阴恻恻地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来方使君也不过是个贪花好色白日宣淫的急色鬼,倒不如把你这大好头颅借我一用吧!”   说着,她飞身而起,双手各持一把分水峨嵋刺,朝着船上扑了过来。   他们早就看到,方靖远和岳璃单独上船游湖,身上并未携带兵刃,尤其是岳璃那对闻名遐迩的金锤,那可是碰着就死擦着就伤的大杀器,没了那对金锤,在他们看来,岳璃就失去了一大半的战斗力,更何况在湖面之上,水战更是他们的长处,只要将这艘船困住,拿了人头就走,岸上的护卫就算来得再快也赶不及。   岳璃的确没带金锤,连腰刀都放在了一旁,可是看到这水鬼似的女子扑上来之际,她反倒冷静下来,回头瞪了方靖远一眼。   那女鬼见两人都不慌不忙的模样,心生不妙之感,可人在半空里已经无法转身,刚刚落到船头之时,忽地脚下一绊,就被不知何时早早布在船头水下的渔网从脚到头,包裹了个严严实实,“啪叽”一声摔倒在船头,裹成了个渔网人肉粽子。   方靖远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知道她恼的不是撞上刺客,而是他方才故意孟浪被人骂做“白日宣淫”,只得转头冲着那气势汹汹而来的女鬼说道:“早闻黄河五鬼之名,想不到做了今日的走狗,这五鬼怕是改名叫五狗了吧?只可惜,想要我的人头,还没那么容易。”   那黄河女鬼被他叫破身份,又被困在渔网中,方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中了他的圈套,不由大怒,朝他啐了一口,骂道:“你这狗官,老娘今日中了你的奸计,要杀要剐随你,休得辱骂我兄弟的名号!”   方靖远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兄弟的名号很好听吗?好端端的人不做,去做什么鬼,打家劫舍、杀人害命,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还想用本官的人头换取赏金,现在轮到本官用你们的人头来以儆效尤,看看哪个不要命的狂徒还敢来送死。”   他才出海州,就听闻江湖中有不少武林中人贪图完颜雍的悬赏,已经动身前来行刺。他早年看过不少武侠小说,后来也听章玉郎写过话本,原本对江湖中的侠士还有一层滤镜,有心招揽,收为己用,可不想遇到几个,都是毫无是非观念,唯利是图,睚眦必报的恶徒,稍加审问,便得知这些人手上血案累累,行凶之时经常殃及无辜,为杀人灭口,不论男女老幼,一概杀死。   这等“江湖豪侠”大多落草为寇,或是独行大盗,偶尔“劫富济贫”的举动,先也先济自己的贫,多余的才救济一下那些贫苦之辈。   可在话本传说之中,往往夸大和美化了他们的仗义豪情,侠义之举,而忽略了他们这些行为事实上都为违法乱纪,有悖律例,便是有个别真正行侠仗义的义士,也挡不住这些个打着侠义之名的亡命徒做下的凶案。   早先在海州之时,完颜雍派出的刺客屡屡出手行刺,全然不顾街上的行人,往往杀不到方靖远面前,就干脆大开杀戒地对那些无辜路人出手,方靖远为避免自己一出门就招惹祸事,方才自行禁足府衙之中,在重重保护下很少出门,也省得连累他人。   这次要从海州远赴济南上任,迁衙之事人多口杂,难免会泄露他的行踪,是故引来了无数杀手和“豪侠”们前来争夺他这个活生生的万金悬赏标的。   他特地提前出发,由霍千钧保护着先行赶往济南府,一则是为了给岳璃个惊喜,二则便是为了这黄河五鬼。   这黄河五鬼可没有七侠五义中那五鼠般仗义行侠,而是不折不扣的见利忘义、贪财嗜杀之辈。他们盘踞在黄河一带,截杀过路客商,聚众为祸,已非一日。只是宋金两国这几年来一直连年征战不休,金国内部有时不时地掀起辽人旧部和流民起义,导致官兵对这些流匪根本无暇处置,致使他们坐大之后,就打上了济南府的主意。   若是能一举刺杀了方靖远,他们便可以得到金国皇帝的赏金不说,还能被赦免昔日的罪名,论功行赏,将原本占下的地盘化暗为明,便可披上一层官皮,从人人不齿的水匪五鬼,变成大金的武官。   什么礼义廉耻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连自己的祖宗八辈都忘了的五鬼,根本也不在乎自己是宋人金人还是辽人,说不好听的有奶就是娘,有粮就是爹,只要有钱,谁他们都敢杀。   对付这样的亡命之徒,方靖远自然不愿连累到同行的朱熹和云台书院等人,便早早入城之后,特地声明要和岳璃夫妻游湖,不带其他侍从,给这五鬼留下绝佳的行刺机会,这般守船待鱼,果然就钓到了大鱼。   一听到那女鬼被抓,周围的湖面忽地冒出无数的水泡,犹如锅中烧开的水面一般翻滚不休。   而他们的船也无法动弹,只能在湖中心原地打转,远远看到岸上的其他侍从焦急地朝着这边高喊,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那女鬼见状冷笑一声,说道:“你这狗官,若是识趣的,先放了老娘,老娘还能留你这小白脸多活几日……”   “闭嘴!”岳璃已抄起刀来,拔刀出鞘,朝着她这边虚虚挥出一刀,她露在渔网外的头发就被削去了一大片,骇得她果真紧紧地闭上了嘴,只用一双眼怨毒无比地瞪着两人。   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你这女鬼,才是真不识趣,光天化日之下,你以为你们这点装神弄鬼的伎俩,就能吓到我了?”   他走到船头,扶着船舷从水中捞出个形状有些古怪的弩机来,将一支带着长长鱼线的利箭装在上面,然后递给了岳璃。   “你看着水下那些水泡,找出重影的地方,朝着阴影最深的位置偏东三尺处射击——”   那女鬼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我三哥人称无影鬼,在水下神出鬼没,谁都捉不到他,就凭你们这把弓箭想射中他……”   话音未落,岳璃眯起眼观察了片刻之后,已经果断出手,压根没去听她在唧唧歪歪说了些什么。   利箭拖拽着鱼线,在水面上划过一道水线,劈波斩浪,朝着水面之下射去。   在水下的人原本也根本没在意这支箭,在他看来这歪歪扭扭的箭根本不可能射中他,只要他吸引着船上人的注意力,那么其他人就能凿穿那艘小船,将船上的人掀翻入水,便完全由他们处置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明明他看到那支箭射的是自己后方的影子,可偏偏在箭锋入水之时,竟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胸口,随着利箭入肉的一阵刺痛之后,那支带着倒刺的利箭力道之大,竟然将他几乎射了个对穿,而后那箭尾上系着的鱼线骤然绷直,拽着他有如一条上钩的大鱼一般,嗖地飞出了湖面,啪地一声又重重落在湖面上。   血花溅开时,迅速地染红了大片的湖面,而他发出的惨叫声之大,惊起了周围的水鸟,呼啦啦地飞起了一大片,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周,却都盯着下面的血腥之处,似乎在等着他断气后好分而食之。   “三哥?!”女鬼目次欲裂,怎么也没想到,无影鬼竟然被捉住了影子,这么一支看似拙劣的弩箭竟然能射中了他,如今他被挂在那支鱼箭上,痛得在湖面上翻滚了几圈,除了染红大片水面之外,非带没得挣脱,反而入肉更深,伤及内腑,痛得他惨叫连连,真是不折不扣的鬼哭狼嚎。   “你们使了何种妖法,竟然能破了我三哥的隐身术!”   “隐身术?你莫非是在逗我?”   方靖远失笑道:“不就是利用光线在水中的折射来误导人的定位判断吗?这也算隐身术?就他故弄玄虚吐泡泡的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到。更不用说我们这是专门用来捕鱼的鱼枪,就算是海里的鲨鱼都能抓,更何况区区一个无影鬼。”   “啧,看来这个无影鬼,马上就要变成个死鬼了。”   女鬼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先前在她看来还是个绣花枕头的弱鸡小白脸,现在简直比地狱阎罗还要可怕。   “求……求你饶了我三哥,我们认栽!”   方靖远朝着岳璃点点头,“先拉上来吧,船下面应该还有人,让人都捞上来,也好成全他们五鬼一家人整整齐齐,一个都不能少啊。”   女鬼听得目瞪口呆,才知道他早就发觉船下有人,如此不慌不忙,显然早有埋伏,难怪大哥二哥他们半天都毫无动静,想来早已中了这个狗官的奸计,如今生死不知……想不到他们黄河五鬼,出师未捷身先死,竟然栽在了这大明湖上。   这……这人才是真正的魔鬼吧!   没多一会儿,就有穿着水靠的海州水军从船下捞了两个昏死过去的“水鬼”上来,霍千钧也带人开着艘画舫到湖中将他们都接上船去,顺便将在岸边捉住的小水鬼捆得结结实实地扔在了甲板上。   如此一来,除了两个昏迷不醒的水鬼,加上个被鱼箭射穿流血不止的“无影”鬼,加上那个女鬼和小水鬼,这大名鼎鼎的黄河五鬼一家人总算整整齐齐地在一起了。   方靖远打量着这五只水鬼,老大老二是在水下凿船时凿破船体外用来防备凿船人的夹层,那夹层中放的是生石灰和迷药,生石灰遇水则沸,迷药一沸则药效加倍,两人几乎是刚发现不对就被迷晕了过去,而且被困在船下,若是再晚一会儿捞上来,只怕就不止是被烧伤脸面,而是连性命都要跟着没了。   饶是如此,这两人也陷入了昏迷之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而那个被鱼箭射穿的无影鬼看着面色煞白,真是跟鬼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方靖远便让人给他先拔箭包扎了下伤口,等候发落。   相对而言,那两个落入渔网被困成粽子的女鬼和小鬼还算运气好的,小鬼是去破坏岸边的船只来阻止他们救援,被早就布置好埋伏的霍千钧带人一网成擒,而女鬼自以为武艺过人本领高强,却不想方靖远压根没打算正面交手,用这些个在他们看来更笨不入流的暗器和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真是输得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要多郁悴就有多郁悴。   “用这等奸计暗算获胜,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先放了我们,等我们正大光明地与你一战,再论胜负!”   听到这女鬼色厉内荏的叫嚣声,方靖远扬眉一笑,说道:“谁跟你在论英雄?你以为这是江湖比武,还华山论剑吗?我是官,你是匪,官兵捉贼只论结果,可不论手段如何。更何况,你们先前想要暗杀行刺我时,可也没用什么真大光明的手段,到现在反倒论起什么英雄来,想要让我放你们一回……你是当我傻呢?还是自以为这点小聪明就能激将法逼我放人?”   “不过笑话而已!”   “来人,将这黄河五鬼,押入大牢。命人清点案卷,找出与他们有关的案子,待查明之后,一并公审处决。”   女鬼闻言大惊失色,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时失手,竟然这狗官连问都不问他们,就打算处决他们?   “狗官……你难道不想劝降我们?就打算杀了我们?若是你肯留我们一条性命,我们愿为你驱使……”   “不必了!”   方靖远不等她说完,便摇头说道:“我可不是诸葛孔明,你们也不是孟获,没必要玩什么七擒七纵。在我这里,你们就是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行刺朝廷官员的要犯,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杀头抄家。想要凭借什么身价本领在我这里换条命?对不起,我不收垃圾。”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压根没去听那女鬼绝望的嚎叫声。   “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们还有无数兄弟,还有无数高手要你的项上人头……”   “堵上她的嘴,吵死了!”霍千钧毫不怜香地从那无影鬼身上割下片带血的衣襟,扔给手下让他堵住了那女鬼的嘴,有让人将他们五个都捆好之后,才转身进船舱去看方靖远。   “元泽,你今天还真是厉害,堵得那女鬼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他冲得太快,以至于刚刚脱下外袍让岳璃给自己检查肩头在船舱上撞出淤青的方靖远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再穿上,就被他看到了眼里,一句话没说完,就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捂住了自己的眼,可手指指缝张得大大的,毫不掩饰地一边“偷看”,一边哈哈大笑。   “啊!我看到了什么?!”   “方元泽你竟然如此急色,连外面的刺客都不管,就跑进船舱来跟娘子宽衣解带……喂喂!阿璃我是在帮你啊,你怎么能这样……”   岳璃咬着牙冲过去,将他一把推出了船舱,一回头看到衣衫半解压根没穿回去的方靖远正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看吧,我就说没事……结果还被霍九郎给看到了,唉,我的一世英名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霍九郎:嘁!你以为我乐意看啊!差点长针眼!   岳璃:戳!   注1:出自北宋诗人晁无咎《将别历下绝句》   注2:出自北宋词人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杀一儆百   一世英名是没了, 家暴也是不可能的。   黄河五鬼被绑起来游街后送去了府衙大牢,满街的百姓有目共睹,敢行刺使君的, 下场就是这般凄惨。有听说过黄河五鬼名头的, 都惊诧不已, 这些水匪凶悍残忍,杀人越货之事不知做过多少,百姓都闻风丧胆,甚至拿这来吓唬孩子。敢乱跑的晚上不睡的,当心被黄河五鬼抓了去做小鬼……如今五鬼自己被抓, 眼看着活鬼就要变死鬼了,众人岂能不奔走相告,拍手称快。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浑水摸鱼的, 想来碰个运气,真正看到那五鬼的惨状后, 都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人人都知道以金兵的厉害,完颜雍悬赏方靖远的一头快一年了, 不但没人拿下悬赏, 金兵反而步步败退, 退出了山东大半地界, 眼看着连河南河北都有不保的趋势, 大宋的北伐脚步不缓不急,却是十分坚定而从容,让所有人看到了这条潜龙开始腾飞的气势。   在这个时候,前来阻挡的人,就跟黄河五鬼一样,犹如螳臂当车, 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方靖远压根就没打算跟这些人和解,诸葛亮七擒七纵是要收服蛮族,可最后他一死之后,该反的还是反了。有的时候,有些好勇斗狠的人和蛮族更认武力,而不是教化。真正能把他们打赢打怕打到服的人,才是他们眼中真正的英雄。   正如狼群,服的永远是最凶残狡猾的胜利者,而不是心怀仁慈的教化者。   对于那些想要抱着金人大腿来行刺自己的人,方靖远若是还“怀柔招安”,那才是真的傻了。杀一儆百,让后来人看到这样做的后果,才懂得什么是害怕。否则放过了这几个黄河五鬼,蔫知明日没有什么阴山七狼长白八虎的跑来尝试。   要杀就杀得干净利落,打到痛处才能让这些眼里只有钱而毫无家国民族的人知道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的,下辈子投胎后能学得聪明点。   府衙门口枷号示众的黄河五鬼,当天就挂掉了个无影鬼,那厮受伤太重,失血过多,加上挣扎之时伤到了内腑,只是包扎伤口止血也没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等大鬼二鬼醒来时他就成了真正的死鬼。   等他们问清楚女鬼,自己是如何中招之后,也都默了。   裴文卓带人来给他们的囚笼上都插上了名标:黄河五鬼之吊死鬼张四海,长舌鬼李富贵,无影鬼钱华,罗刹鬼王兰花,胆小鬼石晓渡。然后张榜历数五人所犯罪行,公告七日内,但凡五鬼从属者皆可投案自首,罪责减半,过后若被缉拿归案者,一概同罪论处。   凡有曾被五鬼所害的苦主,皆可到府衙申告,有人可代写状纸,代为申诉,只需要苦主出人即可。   同时也声明,若有诬告者,反坐处置,徒刑三年。免得有人跟着凑热闹,浑水摸鱼地加大他们的工作量。   饶是如此,府衙门口这几日也挤满了人,不光是来告状的,还有很多是来看热闹的。   在金人统治了几十年的济南府里,无论是富商士绅,还是寻常百姓,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这些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对他们而言都跟官府一样,是敢怒不敢言,敢说不敢惹的主儿。   从来都只有他们交买路费,忍气吞声过河,还时不时被杀人抢货甚至被灭门的,如今居然能看到这几个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恶鬼,被枷号在府衙门口示众,一时间,百姓们都议论纷纷,甚至有些怀疑。   “就这?这能是大名鼎鼎的黄河五鬼?我听人说他们都生得青面獠牙,身高八尺,一拳头就能把人脑袋砸个稀巴烂的!”   “是啊,我听说罗刹鬼美艳无比,就这……”   尚在囚笼里坐不下站不住被枷号折磨得快要发疯的五鬼,不,四鬼听到众人的议论,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地瞪回去。想他们当初纵横黄河南北两岸六州之地,到哪里不是令人闻风丧胆,跪下哭爹喊娘的,现在居然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人这般小觑!   这种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行为,遭到了四鬼的一致抗议,冲着那些围观的百姓怒吼咆哮,被扔了一身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连没牙老太太都敢上来朝他们身上吐口水,他们气得快要发疯,喊来旁白的守卫抗议,要找使君投降,结果还被裴文卓无视,压根连报都没向方靖远那汇报。   裴文卓没说,其他人倒是有去通报方靖远的,还格外小心翼翼地问,“若是那五鬼能举告其他金国密探,将功赎罪,是不是能网开一面,留他们一命?毕竟他们本领高强,或许能在招安之后,上阵杀敌,也算是为国效力……”   “不必。我们不缺人,就算缺,也是缺心怀百姓,效忠大宋的人。而不是这等无家无国,见利忘义,满手血债的亡命之徒。”   方靖远随手翻看了一眼裴文卓送上的卷宗,就愈发对这五鬼没有好感。   这吊死鬼是真的身高八尺,善使一条九节鞭,可他最大的喜好,却是虐杀女子。曾经有好几个地方出过的命案,都是妇人遭奸杀后被吊死在房中,作案的手段极为残忍,起初还以为是流窜的采花大盗所为,后来那张四海跟其他几鬼臭味相投结拜之时,将自己的作为大吹大擂,甚至以有些县衙为结案而推出替死鬼为他自己还曾经当着其中一个妇人的家人之面作案后,再将其满门灭口。   正是因为他手段残忍之极,为人又十分狡猾,才成为五鬼之首,让其他四鬼听命于他。而这次接下金国悬赏方靖远人头的案子,也是这个吊死鬼亲自跟金人接触,在他们的指点下一路潜入济南府作案。   至于其他几只恶鬼,一个个的也都身上血案累累,没一个善于之辈。尤其是那个罗刹鬼王兰花,起初是被家人所卖,可后来她不光报仇杀了家人,还跟了吊死鬼,替他为虎作伥,尤为可恨。   “就他们这样的人,若是饶了他们的性命,你以为上了战场,战事不利的时候,他们会奋勇杀敌还是反戈一击?”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恶人之所以为恶人,本性已败坏至无药可救。若是这样的恶人,都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昔日死在他们刀下的亡魂,又如何超度?那些冤死的百姓,难道就活该成为他们的踏脚石?”   “裴文卓做得一点儿也没错,搜集完证据后,将这黄河五鬼公审,依照大宋律例处决,严惩不贷。杀人者偿命,像他们这样故意为恶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将功赎罪的机会,还是下地狱自己去向被害者认错赎罪吧!”   他是生长在红旗下,和平年代生活过的人,完全无法理解那些招安亡命之徒的官员是如何想的。   就算辛弃疾当初在南方剿匪时,也从没谈过招安。因为他是正经的过路官,一路走一路剿一路杀完升级走人,而不需要靠着这些山贼水匪来刷政绩。且不说那些养匪为患,拥兵自重的,就算是招安后让他们去剿匪美其名曰以匪制匪的,说到底,纵容匪患的结果,都是让真正安分守己的良民受苦受难。   因为在那些匪首看来,唯有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杀人越多,招揽的手下越多,将来跟官府谈判的把握越大,得到的封赏官位越高,所以才会有计赚卢俊义,逼上梁山等等所谓的英雄“佳话”传奇。   可换个角度,站在人家的位置看看,原本好端端的员外郎,吃喝不愁阖家美满,就因为你要当个土匪头子,就把别人搞得家破人亡后,再来伸把手拉上梁山。这是当人兄弟,还是当人仇家的?   像黄河五鬼这种亡命徒,今天能为求活命下跪磕头,可一旦抓到机会,也会拿了他的人头去金国领赏。   什么恩义信诺,什么人命关天,什么道德廉耻,什么律法政令,在他们眼里,根本视若无物。   “如此血债累累之徒,罪大恶极,理当开衙公审,当众处决……”裴文卓得到方靖远如此回复后,便忍不住笑了,“我这就去跟领推官商量一下,如何公审五鬼,扩大这次审案的影响力,让全城百姓都亲眼看到他们被处决,定然会大快人心。”   五鬼都傻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次翻车,哦不,翻船之后,竟然连投诚求饶都没有用,吊死鬼都顾不得抹掉脸上被那些老太婆和老头子们吐的口水,就高声说要将黄河水寨的全部财产都交出来赎罪,只求能够饶他不死。   按照大宋律例,的确可以以银钱赎罪,裴文卓翻看了一下收到的诉状,便答应了他的这一条件,并呈交方靖远批示。   方靖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以为三郎嫉恶如仇,绝不会轻饶了五鬼。”   裴文卓面无表情地说道:“下官只是依律执行,一切都当依照大宋刑统律法定罪,既然律法中有以银钱赎罪之条,那他们提出来,下官必须按照律法行事,而不能依照个人好恶决定。此乃国法,绝不可徇私妄为,否则一朝开例,以后就无法秉公直断,岂不是有负使君所托?”   方靖远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忽地笑了起来,“你可以,很可以。非常好,就按你所想的去做吧!”   “多谢使君。”裴文卓很是认真地说道:“下官不才,却也读了云台书院的不少藏书,愿为使君之左右手,精忠报国,死而后已。”   “如此便有劳你了。”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再过几日,魏将军也会来济南府,正好替你和魏家娘子主婚,公事固然要紧,私事也不可忘。如何平衡,就要看你自己把握了。”   裴文卓面上微微一红,“下官明白。不过魏娘子近日也忙于公务,就算成亲以后,她仍是海州狸的振威校尉,论官职品级犹在下官之上,岂能因区区家事私情,而误了军务要事。便是下官,也决计不会耽误公务,请使君尽管放心!”   “呃……”方靖远摸摸鼻子,好吧,认命地挥手让他离开,看他兴冲冲地继续去肝工作的样子,不由大为感慨。“这若是在后世,简直就是老板们最喜欢的员工,别说996,007都甘之如饴,简直……不是人呐!”   “那还不是被你逼的?”霍千钧这是趁着岳璃不在的时候,难得进城一趟,便跑来府衙找方靖远讨要兵器,“说好了再帮我装备千人的火器,什么时候给我?”   “这……”方靖远有点心虚,出发的时候,本来是给霍千钧准备了不少火器,都是云台兵工厂新出产的,可正好魏胜收兵回来,给扣下了一半,说是用缴获完颜允中的物资换取。   方靖远想着自己离开海州之后,这边的确也得留下足够的火力防备西边的敌军,就只带了原本一半的军资和工匠前往济南府。想着来了之后,尽快安排工匠在这边开办工厂,打造新式火器和军械,可没想到霍千钧如今的消息灵通,后面的大队人马才刚刚到济南府的地界,尚未正式进城入驻,他就赶来要东西了。   看到他脸上的为难之色,霍千钧立刻眯起眼来,扑上前搂着他的肩膀,按在书案上,“方元泽,你忘了咱么兄弟二十多年的情谊吗?居然答应过我的话都不算数?嗯?说——是不是把答应我的东西都给海州狸了?如此见色忘友……你还当我是好兄弟吗?”   “并不!如果你还不放手的话……”方靖远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快被你压死了!你自己穿了多少铠甲自己不知道吗?本来就跟头熊一样的人,穿着臭烘烘的铠甲就往人身上扑,你是想要谋杀我吗?”   “哎呀,我差点忘了呢!”霍千钧站直身子,得意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向他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自己身上的铠甲,“看看,看到没,这可是正宗大唐贞观年间的明光铠,就算是满临安城都找不出一套全身披挂的来。”   方靖远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和肩膀,慢悠悠地看着他跟只开屏的孔雀般在自己面前转了几圈,方才不屑地说道:“也就是你,才喜欢这种明晃晃给人当靶子的铠甲。不过听说明光铠虽为大唐十三铠之首,可失传良久,传于世间的大多是后人伪造……”   说着,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霍千钧胸前两块圆镜护甲,忍不住想笑:“你穿着这身铁甲出去,冬天冻死不说,若是到了夏天,大热天的太阳晒下来,岂不是要变成铁甲烤肉?”   霍千钧本就身形高大,宽肩窄臀,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穿上这身铠甲,当真如话本中的天兵天将一般威风凛凛,英武不凡,只是原本趾高气扬得意洋洋的时候,突然被方靖远一语道破这威风凛凛的铁甲下血淋淋的真实体验,他的一张俊脸就立刻耷拉了下来。   “是啊,也就是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我才敢穿来给你看看。前两天秋老虎肆虐,太阳火辣辣的,我头一回穿出去,才在校场操练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差点脱了一层皮下来。唉,都说这明光铠如何厉害,好容易搞到手一套,结果怎么就中看不中用呢!”   方靖远见他恋恋不舍地摸着自己胸前的两面圆镜,那动作和表情是十分的辣眼睛,忍不住笑道:“谁说不中用了?就你前胸后背这镜子亮出去,上阵往日眼上一晃,都能把人眼给晃瞎了,到时候你真好痛打瞎眼狗,多占便宜啊!”   “真的?”   霍千钧狐疑地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促狭之意,哼了一声,说道:“虽然没有证据,可我还是怀疑你在唬我!”   方靖远忍住笑,拍拍他的肩膀,问道:“这身铠甲有多重?”   霍千钧抖了抖肩膀,迟疑着说道:“约莫有四五十斤?怎么?你想给阿璃弄一身?怕是不成,她个子不够……”   明光铠是在大唐全盛时期打造,全身铁甲,由上千片鱼鳞甲是几百片长条铁甲片编缀而成,因为当时装备明光铠的都是大唐最精锐的部队,那些勇士一个个身高八尺有余,俱是身披铁甲,手持陌刀,所向披靡,便是突厥号称无敌的铁骑,也被这支铁甲军所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明光宝铠   霍千钧是打小就喜欢铁甲战马, 搜集铠甲几乎是众所周知的爱好,这次刚到济南府,就有人送来这身装备齐全的明光铠, 投其所好, 简直正好挠到他的心头痒处, 如何能不跑来向方靖远献宝。只是宝贝只有一套,若是割让给岳璃,似乎又有点舍不得。   眼巴巴地看着方靖远,既舍不得,又不忍心拒绝, 霍千钧想了又想,咬咬牙,无比心疼地说道:“要不……她出任务的时候, 要上阵杀敌时,我借给她穿也行……不过可不能给我弄坏了,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谁稀罕要你的啊!”方靖远嗤之以鼻,还顺手抹了下鼻子, 扇扇风去味, “就你穿得这一声臭汗的, 还想让阿璃穿?也不怕把她给熏死了。我是说, 你穿这么重的铠甲, 加上你本身的分量,还能骑得动马,上阵杀敌吗?”   他这两天收到了不少的军资,让人整理之后,就开始考虑装备军队的实用性问题。   其实大宋论起军备,丝毫不逊于金人, 甚至在火器和军械的运用上,还超过金人,才能够以其步兵的劣势,力抗金兵百年之久。   赵昚见他这两年功勋卓著,力排众议,将大宋军器监出产的最新铁甲和火器都配发了五百套给他,而其他如西南川军和楚州、泗州等军队加起来还没五百套,可这些让众人眼红到快要流血的铜盔金漆铁甲,到了方靖远手中,却成了鸡肋。   这套铠甲其实单论造价和防护性,堪称五朝之最,工艺甚至超过了霍千钧身上的明光铠,但是光重量就高达五六十斤,再加上本身能承担这身铠甲的武士必然身材高大强壮,连人带甲至少得两百多斤。   这两百多斤……方靖远想想都心疼自己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三千战马。   大宋自从失了北方,就没了养马之地,哪怕后来有云南马和南疆马充做军用,但这些马跟北方战马相比还是相对弱了许多,用于拉货运输还好,冲锋陷阵则会比对方足足矮上一头,若是沙场相逢,简直惨不忍睹,还不如用战车阵法,攻防得当。   就那些任劳任怨的小矮马,去承载那些身披铁甲的两百多斤大汉,那画面简直……方靖远都得替它们先抹把泪。   霍千钧被他这么一问,也愣了一下,抬手想挠头,正好敲在头盔上,发出一声脆响,他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应该还好吧,我那匹宝马可是我们霍家家传的宝马,据说祖上还有汗血宝马的血统,一共就那么两匹,要不是它,那次在徐州兵败之时,我和赵王爷根本逃不出金兵的追截。”   一说起自己的宝马,他又来了精神,跟着吹嘘道:“当时我为了隐藏行踪,就放它自行离去,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从地窖出来第二天,追风就追上我了,这跟着我从海州都沂州,都两年了,军中就找不出第二匹马能跟它比的!”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呵呵,我还能不知道吗?听说你不娶媳妇,都有人说把追风当媳妇了。人不如马,是吧?”   “唉,媳妇有什么好的,现在我天天在军中,就算娶了也抱不着,何必呢!”霍千钧摸摸自己身上的圆镜,自恋地说道:“像本将军这般人才,若是真想娶妻,那想嫁的小娘子,可不得从街头排到街尾去了?我可是在老爹面前说过,不收复失地,就绝不成家。”   “当真?”方靖远面无表情地说道:“哪怕是送你铠甲的人来了也不成家?”   “送我铠甲……咳咳!你又知道什么了?”霍千钧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发觉其他人早已退下,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是谁送给我的铠甲?”说着,他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道:“是不是……她找人联系你了?”   “没有。”方靖远叹了口气,简直对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看来,你跟我想的一样。”   “你……你诈我啊!”霍千钧火冒三丈,可对上方靖远冷静而了然的眼神,刚刚炸毛的火气,瞬间又蔫了下去,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也是猜猜……除了她,谁会平白无故送套明光铠给我呢?更何况,当初还是我跟她提起过的,她那时还跟我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会亲手帮我缝制一套铠甲……”   说着说着,他的脑袋也跟着耷拉下去,声音也低低地带上了几分暗哑之色。   “我当初还说过,无论她去哪里,嫁不嫁人,都是她一辈子的靠山。会罩着她,保护她,不让任何人再欺负她……可她……她不是小小,不是我妹妹……”   他最后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她是金人,还是金国皇帝的女儿,哪怕当初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时,她就已经在生死之间挣扎了无数回,靠着盗取的身份侥幸活下来,才成为他的妹妹。   话犹在耳,人事已非。   可她依然还记得,他最喜欢的铠甲,最喜欢的兵刃,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自己的承诺,哪怕人不在此,依然会想尽千方百计来兑现她的诺言。   那个送来铠甲的商人是个皮货贩子,叫任千里,平日里就是从漠北到中原贩卖皮货和茶盐的,这次本是打算去海州贩盐,因为听说这边的精盐无需盐引,卖得比江南还便宜。正好就得了个贵人赠与的海州军令符,说是可凭此找霍千钧换取千斤盐引,但要送个宝箱给他才行。任千里如获至宝,知道若是能跟海州军搭上关系,以后无论盐茶都不会缺,等于给自己多了条财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替人送来的货箱中封存着这样一件宝物。   若非如此,这明光铠也根本到不了霍千钧手里。   那枚令符,本是霍千钧给霍小小的。   他不知霍小小如何得到这副明光铠,又是如何费尽心思才让人送到他手中,只是知道,她兑现了承诺,他却无法回以同样的承诺,且不说保护,若是有再见之时,彼此之间,甚至会成为生死之敌。   见他情绪如此低落,方靖远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既然她都能将这东西弄到手还送给你,可见现在的情况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不似原来那般连一点消息都留不下。你且等等,说不定哪一天,她就回来了呢?”   霍千钧苦笑一声,珍惜地摸摸自己身上的铠甲,这身铠甲,上千片细鳞甲片,都是用铜线一片片穿起来的,他甚至可以想象,霍小小亲手穿起这一片片铁甲时,是不是还记得他的模样,只是……   “回来又能如何?不说那些了,你答应我的火器,先给我再说!”   方靖远始终没能岔开这个话题,无奈地说道:“这次给不了你那么多,先一半,不过可以给你分配些战甲,你可以先选些人,装备这些战甲之后,若是还能上马作战,才能形成战斗力,否则马都被你们压死了,还打什么仗……”   就体力和身材来说,不能不承认,宋军对金兵还是相差有一定的距离,能通过武举的武进士,倒是能够负载起这些重甲,可寻常士兵若是穿上这等重甲,别说作战了,连行动都会十分困难。   防护性和机动性的矛盾,在这个时代尤为突出。   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对方的命,这个选择题,方靖远选择都要。   那么,改革铠甲和武器,就成为眼下京东军械厂的重中之重。   他本来还想借霍千钧这身明光铠做参考,研究一下如何改良铠甲,可现在看来,如果霍千钧是几乎把追风当媳妇的话,那这套明光铠就是他的正房无疑。他甚至都怀疑,这小子从拿到手之后,有没有离开过这套铠甲,甚至都有可能连睡觉都是抱着睡的。光是上面的一层臭汗味,也就是他自己不嫌弃。若是换了别人,真是分分钟赶出门去。   霍千钧见他对自己的铠甲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羡慕嫉妒,还一脸的嫌弃,大为不忿。   “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啊!我们军中好汉,个个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就算穿上重甲也不会耽误冲杀,再给我一千套重甲和陌刀,我就能带人把完颜家的铁骑都给砍了。”   “还一千套!你做梦比较快,最多一百套,多了没有!”   方靖远大手一挥,坚决不给能满足他的要求,“火器你想要,陌刀你也想要,还有什么不想要的?要是都给了你,魏将军和辛使君那边我怎么交代?你还是先练好兵,有多少人能扛起这身装备再说。如果你能练出足够的兵,我再给你齐足够的装备。”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啊!”霍千钧立刻一口应承下来,在他看来,他都能行的,手下那些力士们肯定也没问题。   事实果真如方靖远所料,打脸了。   临安配发来的铜盔金漆铁甲,一套下来光是造价就高达上千两银子,还是这两年赵昚按照方靖远当初的提议,让工部和将作监开发了不少新品官营,开放了海商贸易,收到的税银几乎翻倍,才能承担起上千套铠甲的造价。就算如此,也在朝中引发了不少争议,最后答应配发下去也是被各军瓜分一空,抵扣了不少军费,方才让朝中大臣们闭嘴。   霍千钧如今独领一军,几乎是京东军中最精锐的火器营,人数虽然只有万人,但几乎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   就算如此,能装备上全套铠甲,负重上马作战的,别说一百,连六十个都没。   霍千钧整个人都不好了。   牛皮吹出去了,还没擂响重鼓就破了。   就很丢人,连再进城要“债”的脸都没了。   其实别说是他军中的力士,就是岳璃尝试着穿了一套赵昚命人给她定制的铁甲,也是浑身不自在。这种铁甲装备上之后,的确是犹如铜墙铁壁,足以抵挡金兵铁骑的冲刺劈砍,可以说是刀枪不入。可装备上之后,列阵前行,那是铜墙铁壁,一旦动起手来,体力消耗之大,寻常将士根本撑不住整场战斗,更不用说如果遇到酷暑严寒的天气,那更加是雪上加霜,别说作战了,能走动就不错了。   这要是不改造,那铁甲军就只能做人肉坦克,充当现实意义上的铜墙铁壁,而失去了最强的战斗力。   要知道金兵的铁骑来去如风,若是一击不中,便会扬长而去,到时候他们连跑都跑不动,就算打赢了又如何歼敌?   方靖远让人查了这套铠甲的来历和昔日战绩,发现竟然跟岳璃的祖父岳飞有关,当初正是为了打破金兵拐子马的无敌之说,岳飞才参考唐代的明光铠和陌刀训练了这支铁甲军,能够正面对抗金兵的铁骑,斩马腿砍人头,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场胜仗。   然而胜也因它败也因它。柘皋之战岳飞大胜金兀术,铁甲军却耗尽力气,无法去追击溃败的金兵,以致金兵从张浚处突破,反败为胜。岳飞的胜利,和张浚的失败,形成鲜明的对比,也引发了张浚对他的嫉恨,才会有后来勾结秦桧上书赵构,以岳飞的人头平息金国之怒,换取赵构之母韦妃南归和后来的“和平”。   铁甲军从此成为宋军中的历史。因为再没有一支岳家军能够奋勇至此,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这般铜墙铁壁,挡下金人铁蹄的践踏。   如今赵昚让人改进后的铁甲比原来的更加结实,可分量却一点儿也没减少。毕竟在他们看来,若是不能做到全面防护滴水不漏,那这身铠甲就毫无用处。要做就做最好的,自然也是最贵最重的。   这个贵重,是结结实实的字面意思,一点儿也不掺水的。   就让方靖远很头疼。   他一开始试图向他们解释,这铁甲完全可以改良用皮甲和铁片混搭,既能够减轻负重,又能够加强防护,做到攻防兼备。   这还不等岳璃说话呢,霍千钧就认为他是想要偷工减料,减少他的装备,断然回绝,气得方靖远一个倒仰,简直想抽他一顿扣掉他所有的装备。   “光想着防防防,钻进个铁皮桶里,就算你防得滴水不漏,别人绕过你去,你怎么办?乌龟的壳够硬的吧,可当个缩头乌龟,就算长命百岁,有什么用?上阵是要杀敌,杀敌才能制胜,打不赢仗,防御再强有什么用?”   霍千钧也很委屈,“可你这皮甲,连我一刀都挡不住……更不用说是金兵的铁骑,他们马上刀枪的冲击力,比我这一刀更猛,防御不足,命都没了还怎么打?”   方靖远忽然发现自己被他带进沟里去了。   是最强防御,以守为攻,还是要攻守兼备,以攻为守,从来都是冷兵器时代纠缠不休的论题,简直堪比世界十大难题之一的鸡生蛋蛋生鸡之问。   明明他先前想的,是要在保证防御的前提下,保留战士们的体力和攻击力,要一个双赢的两全其美结果,怎么就被霍千钧给带到了要攻还是要防的问题上去……果然还是他太轻敌,忽略了霍九郎别具一格的杀伤力。   这可是能够将所有人的智商和思维拉到他的领域内,然后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打败敌人的强人。   要战胜他,就决不能跟他在一个角度看问题,更不能被他拉到同一个思路上去,否则最后只会被他给绕死。   “这不是普通的皮甲,我让人在皮甲内用铁丝勾连成网,参考金丝软甲那般,再在要害部位插入贴甲,虽然没有你们的铁甲那般完全刀枪不入,可一般的刀箭是无法破防的,总重量还不到铁甲的三成,完全可以轻松活动,加上闪避和进攻,应该不会比你的铁甲差。”   “真的?”霍千钧这几日明光铠不离身,从一开始步履沉重,时间一长就被压得大汗淋漓喘不上气,到现在已经能够从容自如,提刀砍人都没问题,所以一直只觉得是大家的训练不够,只要加强训练,加以时日,就可以像他一样可以穿着铁甲上阵杀敌毫不费力,何须方靖远再用这皮甲来糊弄人。   方靖远干脆拎起这款皮甲往自己身上一套,拍拍自己的胸口,“你尽管来试试!”   霍千钧刚想试试,就被岳璃瞪了一眼,“换我来!”   方靖远反抗无能,被岳璃扒了皮甲,套在了自己身上,这款皮甲类似套头背心,当中镶嵌着特制的护心镜,颈部和腰部则有铁丝网外裹着皮革防护,乍一看的确没有霍千钧那一身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刀枪不入。   岳璃先前也有一套特制的金漆铁甲,只是她本身天生神力,并不在乎多了这些分量,行动并未受多少影响,但看到方靖远苦心研究,还是配合他做了不少实验,如今终于派上用场时,便朝着霍千钧伸出手来。   “来吧,看看你的铁甲厉害,还是我的皮甲厉害。”   霍千钧哼了一声,说道:“先说好了,我是跟你实验这甲胄的防护力,可不是跟你比武……”   “噗嗤!”方靖远忍不住笑出声来,“九郎啊,怕输就直说,放心,你穿得够结实,就算输了,也伤不到你的!”   “谁怕了!来就来!只要不用她那对锤子,谁怕啊!”霍千钧果然中计,立刻拔刀叫嚣起来,“倒是你得小心了,就你这小身板加上点皮货,能不能挡住小爷一刀还难说呢!”   岳璃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好,我不用锤,也用刀,一较高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岳璃:为了我家小方探花的荣誉而战!   霍九:你们故意的!做实验还撒狗粮,欺负人!   小方:吃狗粮的那是单身狗,不是人,我们从不欺负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公审五鬼   方靖远不是第一次看到霍千钧和岳璃比武, 在临安时,从方家到霍府到武学校场,他们两个就没少打过, 大多数时候都是以霍千钧被揍得鸡飞狗跳叫饶喊停作为终结,但看到两人全副铠甲如此正式的过招还是第一次。   只需要几招过去, 就能看出有无铠甲对两人的影响之大。   霍千钧单论武功是决计比不上岳璃的,可是穿了这身精修过的明光铠之后, 为试验这些铠甲在对战时的效果, 岳璃拿的只是普通士兵装备的腰刀和金兵惯用的长枪做武器, 而非什么斩铁如泥的宝刀和她那对金锤, 在没有刻意用上全部力气的情况下, 几乎无法对霍千钧破防。   于是仗着有“刀枪不入”铠甲护体的霍千钧干脆就放弃了防御,招式大开大合,反倒克制了岳璃的进攻。   毕竟岳璃身法快,力气大的优点, 在这个时候, 派不上用场, 就算能砍上几刀, 霍千钧仗着有铁甲护体, 硬扛着挨上一刀, 也要趁机还回去一刀, 这般不闪不避迎面直上,逼得岳璃也不得不应招对挡。   方靖远看得是眼花缭乱,听到两人兵刃交加铿锵声声,简直打得火花四溅,连他都跟着提心吊胆。   “差不多就行啊,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别真的受伤了……”   “停停停!先让我看看——”   听到连着几下刀斩在铁甲上的声音,方靖远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正好霍千钧一个飞扑上去,岳璃闻声避开,不再跟他缠斗,而是绕过去在背后反劈一刀,霍千钧收势不住,加上自身的“分量”,轰隆一声摔在了地上,开始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阿璃你耍赖,居然从背后偷袭我!”   “兵不厌诈,这算什么,你赶紧起来啊!”方靖远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头盔上敲了一下,“让我看看,你们两个的铠甲哪个更抗揍。”   “……起不来了……”   霍千钧喘着粗气,干脆地摊平四肢躺在了地上,“累死小爷了,让我躺会儿……”   他晃晃脑袋,干脆将头盔都甩下来,手一抹,就是一手的汗水,跟着叹口气,“真是累啊,再过一会儿,你就是不打,我也只能站那儿让你砍了。”   以他的体力和武功,负重这六十斤的铠甲,加上手中大刀足有七八十斤,跟岳璃的战斗又是极为凶猛,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是不易,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连几招都扛不下来。   “还不错,挺抗揍的。”方靖远拍拍他身上的铁甲,稍微检查了一下,又让他翻个身,“再转过来让我看看,有没损坏……刚才我好像听到有哪里断开了,是不是阿璃的力气太大弄坏了啊?”   “啊?!”霍千钧一听,也顾不得身上的酸痛疲软,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头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铠甲,“哪里哪里?你可帮我检查仔细了,掉一片都得赔我!这套明光铠有多难得你知道吗……啊啊啊!我的护心镜!瘪了一块!岳从玉你赔我!”   霍千钧摸着胸口被戳瘪了一块的护心镜,心疼得哇哇大叫,岳璃无奈地点头说道:“行行行,我赔给你,你先起来再说。”   方靖远哭笑不得地检查了一下他那块护心镜,忽地目光一凝,“等等!别动!”   他一把按在了霍千钧脸上,霍千钧一脸懵地没反应过来,岳璃却也跟着发现了问题。   “这里面好像有东西。”   明光铠的护心镜其实应该是护胸镜,是两块圆镜护在胸前,都是打磨的锃亮的镜面造型,有些微微外鼓的弧面,远程的箭矢基本上就算射中也会滑落,就算是寻常金兵的刀枪砍上去,也很难破防,对胸骨和心肺的防护十分到位。   一般来说,这护心镜后面都是空心的,也是防震和镶嵌入铠甲之用。   而岳璃跟霍千钧比试之时,刻意收敛了几分力气,用的也是寻常佩刀,哪怕砍在他胸前护甲上,也卸去几分力道,只是将护心镜砍下去一道凹痕。可这道凹痕却并非一条完整的刀痕,而是中间硬邦邦地仍然鼓着一块,若是里面是实心铜块,那力道下去定然会震伤内腑,现在这般,倒像是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才会形成这般模样。   霍千钧自得了这副铠甲后,几乎寸步不离,爱惜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别人莫说是碰一下都不行,如今被岳璃砍了道凹痕,真心疼之余,发现护心镜中居然藏有东西,他自己都跟着懵了一下。   方靖远正准备动手拆下护心镜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却被他一巴掌拍开手,“我自己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几乎能感觉到,护心镜下自己心跳加速,犹如擂鼓,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小心地掀开护心镜上方的皮甲,那里是穿扣锁甲链接之处,也不知是因为手笨还是因为紧张,弄得满头大汗,手指都被铜线勒红了也没解开,急得他眼都有些红了。   “怎么弄得这么紧!”   “别急,慢慢来……要不还是我帮你吧。”   方靖远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给了岳璃一个颜色,岳璃会意地离开,带着其他人退下,只留下他和霍千钧两人在练武场上。   霍千钧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胸前凹下去一块的护心镜,抽了抽鼻子,有些心酸地说道:“是不是我太没用,又让你看笑话了?你要笑……就尽管笑吧。”   “谁说你没用的?”方靖远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却抹了一手的汗,有些嫌弃地擦擦手,说道:“你不是还成天说我是没用的弱鸡吗?兄弟间说笑而已,谁会当真?真的走出去,谁敢说我们骠骑将军霍千钧没用?那还不得被人打破头啊?”   “无论是在徐州还是沂州之战,你立下的功劳,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就算……她不在这里,一定也是替你高兴,才会费心思替你准备了这副铠甲。打不过阿璃也不算什么,我还是她夫君呢,不也一样打不过……好像比你还惨点,我连她一只手都够不着。你顶多是笨了点……手起开,我帮你解……这谁弄的死扣,真是麻烦……”   方靖远才嘲笑了霍千钧手笨,结果自己上手时,发现也没好到哪里去。干脆让他将整套铠甲都脱下来,一边替他解下护心镜,一边不满地说道:“这种铠甲又笨又重还不方便穿脱,你看就连你都坚持不了一个时辰。这都什么时代了,若真是上了战场,难道还要披甲军去做人肉盾牌?”   刚解下护心镜,里面果然还嵌着一个扁扁的圆形红木盒,只不过巴掌大小,方靖远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霍千钧抢了去。   “我的!”   方靖远哭笑不得,“你的你的,谁还稀罕跟你抢了不成?赶紧看看有没损坏,我再让人给你修复一下护心镜,免得你看见了心疼。”   霍千钧这才松手把护心镜给他,又跟着千叮万嘱,要他一定得修复得跟原来一模一样,这才肯松手。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见他只顾摩挲着那木盒不搭理自己,哼了一声,拎着护心镜走人。   反正这家伙的生命力顽强,就算是难过一会儿,转头就没事了。他还得去看看岳璃身上的护甲情况如何,再好生研究一下改进的办法。   以前的战斗中,披甲军就形同人肉战车,仗着身上的铁甲和体重,全凭一口气来对抗金兵铁骑,只要挡住这一波,砍杀了金人骑兵的锐气,后面的步兵就能跟上收割人头。这种以步对骑的战术不是不行,但对于方靖远来说,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过大,并不是最佳选择。   回到房间时,岳璃已经脱下了皮甲,换了身衣服,见他进来,便问道:“九郎怎样了?没事吧?”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没事,他就是那样,尤其是小小不在这儿,没人管着他,就愈发任性。看来他这身明光铠的确很抗揍,就是太重了点,普通士兵怕是根本扛不住。你的这套皮甲防护力怎样?”   “还好,肋下部分有些危险,我虽然能避过,但其他人有些悬。”   这套皮甲是他亲自设计,让工匠先用铁丝编织成圈网,然后缝合皮甲,作战的时候可以在内层的要害部分插入精铁甲片,而行军之时可以取出甲片另行安放,这样就不必负载过重,影响行军速度和士兵的体力。   因为眼下的工艺限制,还无法锻造出符合他要求的轻型合金钢,要改造铠甲只能走这种取巧的路子,将游击皮甲和精铁甲片结合,用后世防弹衣似的填装甲片来取代编织甲片,虽然在防御力上有所降低,但机动性更强,加上现在的宋军有如意战车为防御,不再直接以人肉铁甲阵对抗金兵铁骑的重逢,也无需将自己困在个铁皮罐头里,否则时间一长,不用对方出手,自己就活活被铁甲累瘫压垮了。   岳璃的武功身法远超出寻常士兵,可在跟霍千钧比试时,她特地收敛了许多,就是为了试出正常情况下普通士兵穿着皮甲的防御力,这会儿给方靖远指出上面的几处裂纹,都是她特地没有避开造成的。   “被砍中的部位,因为甲片是单独插挂在网甲内的,不似鱼鳞甲那样层层叠叠的互相借力卸力,感觉防护性也要弱一点……还有这里,如果心口和肋下、咽喉几处的防护甲片强度不够,反而会受击嵌入身体,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后面是不是应该再加上一层软垫卸力?”   方靖远听她说着,干脆把负责铠甲制造的工匠请来,让岳璃一边比划着测试,一边重新调整这种混合皮甲的设计,务求在减轻重量的同时,能够最大程度地保护士兵的生命安全。   而从临安送来的五百副铠甲,除了魏胜、辛弃疾和霍千钧各自领走一百套之外,剩下的两百套,就被他拆了做这种混合皮甲,上面的精铁甲片都是临安军器监最好的工匠耗时数月精心打造而成,在他看来,这两百套拆开来足以改造出两千套混合皮甲,再配备上如意战车的防御,比单纯的两百个铁甲勇士去当人肉盾牌不知要强出多少倍去。   更何况,他就算真的想用,现在手头的士兵里,也挑不出两百个能身负铁甲作战超过一个时辰不趴下的人来。   毕竟京东路军中,原本是以海州军为主,后来又招募了大量的流民入伍,虽然方靖远给他们都提高了伙食标准,也加强了训练,但这些士兵原本的身体素质基础在那里摆着,就算是调养了一年半载下来,论武艺和战斗力,比起金国精锐骑兵来说,还差得很远。   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力,更多取决于个人武力,武器和装备是锦上添花,而不是改头换面。   就像他自己这样的,方靖远很有自知之明,若是穿上宋军标配的铜盔金漆铁甲,能直接把他给压趴下了,站都站不起来,这非但不能给他增加战斗力,而且直接将他的战斗力归零。   可若是拉开距离,他的长枪和弩箭准头却丝毫不差,哪怕对上岳璃,也能有出一次手的机会。   当然,若是一击不中,以这等武功高手的速度,也就没下次了。   所以岳璃才将赵昚赏赐的下来的金丝软甲天天都让方靖远套着,这可是唯一一件御赐的防身宝物,就算是研究混合甲时,都是让他穿在身上研究,而不肯让他脱下来,搞得方靖远着实无奈,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国宝大熊猫一般的严防死守。   等工匠们按照岳璃和方靖远所说的注意事项重新设计了混合甲的草样,这才满意地拿着霍千钧的护心镜去修补。   眼看着外面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没见霍千钧回来,岳璃就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去看看九郎?那里面的东西……应该是小小给他的吧?”   “就算是,小小也不会留下什么书信,以免被人抓住把柄。那丫头精着呢。”方靖远叹道:“燕京那边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说,她被封为秦国公主,嫁给徒单习烈,将随徒单前往河套西北,那边是徒单家族的部落所在,她的封地也在那边,算起日子,应该是在出发之前,让人将明光铠送给九郎的。”   “她……嫁人了?”岳璃不禁愕然,“那个徒单习烈,不是被九郎重伤,难道这么快治好了?”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听说是为了冲喜,是秦国公主主动要求下嫁,以报徒单习烈当初的救命之恩。完颜雍应该也是为了收回徒单家族的领地,才答应她下嫁。小小这步棋……走得够险。”   不光是他们,金国的人同样对霍小小缺乏信任。宋人眼里她是金国皇帝之女,哪怕没有养过一天,只要血脉相连,她就必然会成为敌人。   而在金国人眼里,她是在宋人之中长大,还是在最卑贱的浣衣院中活下来的贱奴,出身卑贱不说,连生母都只有“不详”二字,完颜雍本身子女就有十几个,根本也不会在乎她的存在。若不是因为她在海州狸中崭露头角,屡立战功,恢复容貌后被人认出,也不会招来徒单习烈的算计。   而如今她在两边都难以立足,就干脆借助徒单习烈的势力跳出去,哪怕他现在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但在部落之中仍是徒单家族的首领,看在她的细心照顾和不离不弃份上,那些族人也愿意听从她的驱使。   从不被认可的存在,到大宋名门勋贵霍家的千金,再到如今成为金国名正言顺的公主,她一步步走过的,几乎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路。   完颜雍未必对她会有什么亲情存在,但会看在她表现出来的能力上,给予她掌控徒单部落的机会。   代价是她的婚姻。   方靖远没敢将这个消息告诉霍千钧,只看他抱着那副明光铠就乐成个傻子,每天把自己都快操练得累成狗,或许还在想着有朝一日打下燕京时,能够再见到她,却没想到,她现在已远嫁西北,两人之间的距离,何止千山万水。   “我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不可以让九郎知道。”方靖远感慨地说道:“他现在虽然比原来成熟多了,但这事是他死穴,轻易碰不得。”   岳璃也不禁默然,她是看着霍小小一点点成长起来,从一个被所有人排斥害怕鄙夷看不起的疤面丑女,到身怀绝技千变万化心思缜密的谍报高手,吃的苦比任何人都多,可无论再苦再累,她都不忘给那个长不大的兄长收拾房间,缝补衣衫,修理兵甲……那时她只当霍小小是感激霍家之恩,为报恩而对霍千钧如此照顾,后来才知道,她心底竟然还藏着那样隐秘的痛苦。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压抑而绝望的感情,才让她更加无法释怀,哪怕已经回到了金国,她依然不忘在他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让他永远记住她,成为他心上谁都无法取代的印记。   这一招,够狠,她若是站在霍小小的位置,或许能够理解和同情她,可作为霍千钧的朋友,她却更同情自己的兄弟。   在霍小小爆出身份之后,霍千钧都没能分清楚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毕竟以他简单的头脑和一根筋的情感,原本黑白分明的世界,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除此之外就是全无存在感的路人。   可一旦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亲人,突然变成了毫无血缘甚至有着国仇家恨的敌人之女,如此复杂的关系和情感哪里之他能够理得清的,再加上霍小小留下的伏笔,摆明根本不想放弃这个人和这段感情。   岳璃也提醒了方靖远,可在方靖远看来,霍小小并没做错什么,甚至还很是佩服这丫头的狠厉和手段,不光对别人,对自己也如此狠的人,霍千钧哪里是她的对手,早就被吃的死死的了,他又何必夹在当中做个坏人。   “阿璃,她既然这么做了,将来肯定有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九郎好容易有个奋斗目标,你现在去说,他能听得进去?”   岳璃无语:“那就这么看着?万一她拐走了九郎呢?”   方靖远摇摇头,“九郎又不是傻子,他是霍家人,就算再看重小小,当初还是赶她离开,家国之重,对他而言,是胜过一切的。”   这或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那些传说中为了女人一笑而倾国倾城的昏君,其实都是自己先作死,宠幸佞臣荒废朝纲,横征暴敛残害忠良,把自己的国家都祸祸完了之后,反手就把黑锅扣在女人身上,借口是自己被美色迷魂了头。   可事实上,口口声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唐明皇,最终还不是赐死杨贵妃来平息兵变,在权利和自己的性命面前,所谓的美色和恩爱,根本不值一提。   自古以来,殉情的多是女子,而男子可以在悼念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之后,转头感叹“唯有朝云能识我”。   霍千钧就算对小小的感情再深,也绝不会背弃家国,他当初做出的选择,就算再遇到一回,也是同样。   或许无情,却是最真实不过的现实。   那天霍千钧并没有再回来,方靖远也没问他那红木扁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只是让人在修整好护心镜后,又给他送了回去。听说那日他将自己关在营房中,谁都不肯见,足足熬了一夜之后,再出来时,重新振作起来精神,逮着手下的士兵操练的更狠,像是山林中失去伙伴的独狼一般,格外的凶猛狠厉,让他的手下看到他都有些怕了,生怕被他逮着就“加练”一番。   方靖远一方面没有时间去安抚他的“情伤”,这种事对于男人来说,不提,或许是更好的安慰,另一方面还在忙于济南府的治理和新工厂的开办,这些事对他而言,哪怕驾轻就熟,也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毕竟原本济南府的“工业”基础着实太差,全靠他带来的人顶上了。   原本从海州带来的工匠和老师们,到位之后,都迅速地各自开始展开工作,齐鲁书院那边辛弃疾是顾不上了,好在有朱熹这等专门治学的大佬坐镇,让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而王久良作为《大宋朝闻报》的京东路特派员,配合着裴文卓做起宣传工作来,简直如鱼得水。裴王两家的案子杀了一回世家的气焰,到黄河五鬼正式公审的时候,更是引得全城轰动。   经过前几日的酝酿,从一开始无人敢告,到后来状纸如云,那些投告五鬼的罪状罄竹难书,堆起来都能把他们五人给埋了。   经过裴文卓的挑拣,排除了其中一些跟风浑水摸鱼,想要试探能否得到赔偿的讼棍,其他大部分能找到苦主的,都安排在公审前排候审,他原本想请方靖远亲自出面主持公审,让济南府的百姓也都认识一下这位未来京东路的头号人物,方靖远却不愿出这个风头,更不想被岳璃盯着在重重保护下抛头露面。   这种人多眼杂的环境下,若是真有刺客前来捣乱,就算伤不了他,引起混乱万一造成拥挤踩踏,殃及在场的百姓,对他而言同样是一场灾难。   于是这公审的差事就落在了林世文和裴文卓两人头上。   济南府的人就算不认得林世文,也大多认得和知道裴文卓,看着他跟林推官在高台上审讯黄河五鬼时的气势,都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毕竟这是出自他们身边的“自己人”,能得到大宋如此重用,显然如今的大宋官员并未将他们视为“外人”,能够给予同等的权利和地位,而不似在金人统治下永远低人一等,任人宰割般活得一日算一日。   安定民心和振奋士气,一举两得。   其实方靖远也在场,只是没去公审的高台上就坐,而是在对面的一家酒楼上包下了三层的雅间,隔窗遥望,随时都有人来向他禀报公审的进度,丝毫不耽误他继续办公和享受鲁菜的美味。   霍千钧却是有些不理解,为何将如此出风头的机会给了别人。   方靖远斜乜了他一眼,说道:“我还需要出这个风头吗?以后真正面对百姓的治民官是他们,自然当由他们在人前树立威信,让百姓信服,才能更好地施政治事。如若不然,以后但凡有个什么案子,那些百姓不相信他们的能力和手段,一个个若是都越级来找我告状,我接是不接?”   接了,有违大宋律例,同样得打回原籍县府审案,到时候反倒会引起更多是非,直接影响案情进度和判决结果。   不接,那就会被百姓唾骂,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会跟着背黑锅,而百姓无处伸冤,会不会走上绝路也很难说。   “各司其职,各展所长,才是为官之道。”   方靖远说道:“裴文卓在刑律断案一道,其实远胜于我,这次也是给他机会,以后若是他能在会试中取得好成绩,前途不可限量。北地的百姓看到他这个榜样,想必会有更多的学子前来投奔,效力于大宋。”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霍千钧却有些不满地说道:“可这人行事教条死板,一板一眼的,居然还准许黄河五鬼以银钱赎罪,引起公愤,很多人就等着看他今日公审的结果,若是真的放了五鬼,怕是还要引起乱子呢!”   “放是不可能放的,不信你等着瞧。”   “可他当时可是当众答应只要吊死鬼他们交出私藏的银钱,便可以以此赎刑,难道他还能出尔反尔?就算是对这些该死的贼囚用计,这般言而无信,就不怕人说他的是非?朝中那些御史,可是没事就逮着这些事告状,若是坏了名声,以后可要影响他的仕途呢!”   霍千钧在钧容直混了两年,虽说交往的大多是城中纨绔,可对官场的那些明里暗里的规矩都门清,难得提醒方靖远一回,却见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不禁有些怀疑他对这位得力助手是不是真的看重了。   “你真打算就么放着不管?不怕他自毁前途?”   “你太小看他了!”方靖远正好看到岳璃回来,一脸古怪之极的神色,便随口问道:“你也去看他们公审了?出结果了吗?”   岳璃刚点点头,霍千钧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样怎样?裴文卓最后怎么给黄河五鬼定罪的?他们有没有交钱赎刑期?他准了吗?”   “交钱了,也准了。”岳璃神色还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某些不可思议之事。   “真是岂有此理!”霍千钧倒吸了口气,愤慨地说道:“以黄河五鬼犯下的累累血案,罪大恶极,怎能用钱来赎刑呢!这种恶人,就是千刀万剐都不未过,裴文卓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把他们放了……”   “谁说把他们放了?”岳璃摇摇头,“没放。”   “没放?”霍千钧一怔,“那你刚才说裴文卓准许他们赎刑了?”   “是啊!按照大宋律例,可以以铜赎笞、杖、徒、流刑。”岳璃回想着当时裴文卓当众念出黄河五鬼所犯下的罪行,以及对应的刑罚时,脸上的表情愈发的古怪起来,“一斤铜可赎笞仗十下之刑,那位裴押司就逐条陈述黄河五鬼所犯之罪,上至杀人越货,奸淫掳掠,贩卖人口等等,下至偷鸡摸狗,伪造文书,拖欠税款……”   “等等!”霍千钧掏掏耳朵,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我没听错吧?裴文卓居然跟这些亡命匪寇江洋大盗算税款?这是要征收哪一年哪一国的税啊?”   岳璃点点头,要不说她当时听得也懵了,别说是他们,就连台下听审的百姓,和台上候审的黄河五鬼,当时都跟见了鬼似的看着裴文卓。   连江洋大盗都得收人头税的裴押司,到底是什么地方出来的魔鬼?!   “妙!果然不愧是裴三郎,精通律法,能想出如此妙计来!”   方靖远却是拍案叫绝,哈哈大笑起来,“我还真是没看错他,以后此人定然是一代人杰,举世无双的人才啊!”   岳璃叹了口气,说道:“裴押司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金人就算占了大宋的土地,可我们依然是大宋的臣民,如今使君收复济南府,身为大宋子民,自当尽忠于国,这税款理当补交。只是大宋天子心怀百姓,仁善慈悲,不忍我等受苦受难,故而免去以往三十五年和自收复后三年内的土地税和人头税银。”   霍千钧目瞪口呆,“这……官家原本也没打算收的吧?收复之地免税三年也是早就有的政策啊……”   “是啊,但百姓并不知道。”岳璃想到此处,也不得不服,“就算有些人知道,也未必领情。”   “但经过裴文卓拿黄河五鬼开刀,让大家明白,违法乱纪者,不得免税。”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以后大家若是遇到一些有悖律法之举时,就得好生考虑一下,能不能交得起这笔罚款了。”   白给的银子,谁都想要。   免去的税款,谁都不想再交回去。   至于黄河五鬼所犯下的其他罪行,大大小小,涉及到诸多方面,光是公布那些罪行,读状子的文书都换了三个人,除了早就已经断气的无影鬼,其他四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哪里还记得,自己在十年八年前,有没有偷过张家的鸡李家的狗?有没有拆过王家的房子烧过赵家的楼?   更不用说他们在犯案之事放火殃及的其他百姓有多少,凿船越货时毁掉的船和人都是谁,那些人的损失有多少。   这一笔笔的烂账,谁还能记得请?   犯案的时候他们都是图个痛快,杀人灭口,放火沉船,一了百了。谁能想到时隔若干年后,会有人把这些一笔笔的都翻出来,一件件的跟他们算账?   偷窃当处笞刑,流千里,徒三年。   杀人当处脊杖八十,黥面两行,发配三千里。   ……   一边数落着他们的罪行,一边算计着赎刑需要的银钱,裴文卓说话算话,一点儿折扣都不打,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将黄河五鬼苦心经营多年攒下的银钱给罚得干干净净,一个铜板不剩,还顺便给济南府的百姓们科普了一番大宋刑统的各条律法及对应刑罚。   最后不光是黄河五鬼彻底崩溃了,前来听审的百姓们也都跟着麻木了。   原来放火时累及他人,不论是否有意,除赔偿损失外还要判处刑罚,原来踩坏他人房屋砸伤屋主会被笞刑三十……   借钱不还要罚,欠税不交要罚,占地不耕也要罚……   到最后大家看裴文卓的眼神,从一开始听到他竟然准许黄河五鬼以钱赎刑时的义愤填膺,变成最后敬畏之极,想必从今日以后,大家对大宋刑统的认识,都会十分深刻。   毕竟,账算到最后,黄河五鬼被罚得精光,没钱赎斩刑绞刑,除了早死的无影鬼早超生入地府之外,其他人都被定了死刑,等刑部批复后,择日处决。   所有人感觉,这次公审,比直接处五鬼以凌迟之刑还要惨。   毕竟,凌迟是肉体上的千刀万剐,而这种公审,从一开始给了他们赎刑逃生的希望,然后一条条历数下来,几乎将他们半生罪孽都扒了个精光,从精神上一遍遍鞭笞之后,将他们的希望再一点点湮灭,那种从死到生,从生到死的折磨,简直让人崩溃。   “不愧是裴押司。”   方靖远都十分佩服他的普法精神,毕竟在这个时代,百姓们认字不足,学识不足,大多数都是法盲,等到触犯刑律后,再后悔也晚了。   然而宋刑统的条文之繁复,就算是身为官员的方靖远都记不下来,每每遇事都得现查现办,脑中虽有个大致印象,可具体判决方案都得参考旧例,更不用说普通的百姓们。   尤其是济南府的百姓,还是脱离了大宋统治三十多年,对大宋刑律更是一无所知。   只有这个天才裴三郎,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将云台书院的宋刑统背下来不说,对其中判例案卷更是熟记于心,如今先是接着裴王两家离婚案普及了户婚律和财产法,又是借着黄河五鬼这等犯案累累的江洋大盗,普及刑罚,彻底给济南府的百姓们好好上了一课。   而这些原本是去看热闹的百姓,当场被上了一堂刑罚课不说,还被后来对五鬼的笞杖黥面之刑狠狠地吓了一跳,算是彻底认识了这位裴押司。   官不算大,却是个狠人。   但凡敢来济南府作奸犯科的,都得先考虑考虑,能不能打得过如今镇守济南府的女状元岳璃,能不能逃得过裴扒皮的扒皮之刑……   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就连霍千钧听到最后,都觉得后背发凉,“那裴押司看着人和和气气的,一表人才,还是个熟读诗书的文人,想不到居然能想出这般狠招……着实厉害。”   岳璃跟着点点头,一脸沉重地说道:“裴押司说,回头还要去我们营中为海州狸和其他人讲解刑律案例,以后大家在布防行事之时,不光要遵纪守法,还要帮着一起宣讲律法,如此才能避免罪案滋生……”   霍千钧闻言毛骨悚然,“不会吧?!他居然想让你们去帮忙宣传……他还要不要自己的名声了?”   方靖远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主意不错啊,反正狸娘们在民间打探消息时,少不了跟那些三姑六婆说话,顺便讲讲那些案子,也有话题可聊,这可是最近济南府中最热门的话题,能说的上话的人,自然会成为人群中心,想要顺便打探消息,引导舆论,就更加容易了。”   “就这么定了!不光是海州狸,所有京东路的治所和军营,官衙人等,都得跟着去听讲,一个都不能落下了!”   “救命啊……”   “这裴押司是哪里来的魔鬼啊,竟然能想出这种办法!”   “方使君居然还以此为题,作为考绩的内容之一,真是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方靖远:干得漂亮,想出题时就送上门来,裴押司有前途!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美四恶   普法教育让刚刚重回大宋的济南府百姓好生上了一课, 先前还有点花花心思想借着人事更替之际做点手脚的人,都悄悄按下了心思。   因为济南府是有人开了城门献城投降的,除了当时反抗被杀的阿剌木部金兵和一些逃走的官兵之外, 大多数士绅富贾都留在了城中,也跟当初方靖远和辛弃疾提前在山东布局齐鲁书院和周边的荒地开发有关。   这些盘踞一方上百年的世家, 早就习惯了朝代更迭,王权兴衰, 无论是哪家皇帝派来的官员, 最终都会成为他们的利益共同体。   所以在看到海州兴起, 大宋北伐的脚步日渐坚定时, 他们就已经开始两头下注, 拍自家子弟投奔大宋,或是从军,或是求学,他们有钱有势, 本身资质不差的情况下, 很容易就能在新兴的政权中争取到位置, 为自己的家族争取最大的利益保障。   这计划原本是很好的, 偏偏遇上的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转运使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先是在海州解试时, 就大张旗鼓地宣称原大宋京东东路所辖州府之内学子皆可前去赴考, 当时许多人都觉得他完全是异想天开,以临安朝廷现在那些相公的固执,就算方靖远真的会选拔他们解送临安赴考,到了会试也必然会被刷下来。   这种劳心费力最后毫无结果的事,大多数士绅之家都在观望,或许等大宋真的彻底收复北地, 他们都成为大宋正式子民,那让族中子弟前去赴考是毫无问题的,可现在他们尚在金人的统治下,悄悄出外游学还好说,明着赴考,一个不慎就会被人举告,落得满门抄斩的结果。   最终真正敢去海州赴考的学子,大多出身贫寒,或是旁支庶子,在本家毫无存在感的,想去搏个出头之路,真正像裴文卓这样本身才华出众,又是名门出身的真不多,他还是因为被族弟陷害追杀,被逼无奈才逃去海州,结果因祸得福,虽未中正榜能去参加明春会试,却也是副榜头名,考中海州的预备公务员,跟着大宋的北伐军一路收复失地,真正是衣锦还乡,逆袭的胜利者。   不仅是他,还有那些寒门学子,但凡当初敢去的,在云台书院学习了一阵子的,无论是后来考京东路的“公务员”,还是继续求学,大多数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毕竟眼下方靖远正是用人之际,这些读过书的学子,通过军训培养出来的纪律性和对大宋的忠诚度,都远高于地方士绅子弟,又大多是本地知根知底的“土著”,再派回去做基层工作简直不要更顺手。   相比之下,那些名门世家的子弟,现在再送来投诚的,方靖远自然敬谢不敏,只说让他们好生学习,可以就近到齐鲁书院或各地县学读书,先学学大宋的文化和各科知识,再来说求职求官之事。   那些世家子弟起初还有些不忿,自觉无论学识才华都高人一等,居然还要被发配回去重修学分,简直就不能忍。   几个大儒轮番找朱熹“聊”了聊天,谈心论道之后,朱熹没扛住,只得去找了方靖远求情。   “其实这些世家子弟虽有些傲气,但论起学识才华,其实并不亚于先前参与解试的学子,使君可否开恩给他们一个机会,毕竟眼下各州府县衙都大量缺人,他们本身是当地大族,治理一方的本事还是有的。”   方靖远听他诉苦之后,倒也没一口拒绝,稍稍想了想,便点头说道:“我这人做事一向讲究公平,更何况我要用的是真才实学之能吏,并非空谈经义的儒生,若是求学,大可继续随朱兄在学院进修,若是求职,就得先过了我们的统一考试,合格才能入职,现在各处都急缺人手,可养不起那些不会作事的人。”   “这没问题,让他们去考便是。论才取仕,正是应有之义。”朱熹并未注意到他话中的真意,满口答应下来,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是跟着儒家名士进学,单论学问,并不弱于大宋的贡生乃至进士,方靖远秉公办事,倒也无可挑剔,如此回复众人,那些世家子弟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在考试中来个一鸣惊人,让这位南方来的探花郎也见识一下北方学子的才学。   其中还有两人是出自孔府门下,这次曲阜被围,几乎连打都没打,现任的衍圣公兼曲阜令孔摠(注1)就主动献城献印,方靖远也没难为他,只收了他曲阜令的印信,仍保留衍圣公的名号,但也跟他说明了,如今大宋赦封的衍圣公尚在江南开府,南北两个孔庙都是同宗同源,最后如何取舍,要看当今天子,他说了不算也不打算参与其中。   但曲阜令是决计不会再交给孔家人了。   这里是儒家圣地,也是保留得最为完好的万亩良田,扣除衍圣公名下的封地之外,其他的田地都可以一一对照黄册收税,也是以后军粮征收的大户,若是再放在孔家人手里,金兵一来就投靠金兵,这些粮草就白白亏了进去,如此冤大头之事,方靖远是决计不会做的。   他甚至连孔庙都没去拜祭,理由也十分正当。   “先前在衢州曾去拜过孔庙,那里有官家亲笔赦封,拜过那边的至圣先师,若是再来拜这边由金人册封的衍圣公家庙,怕是有些不妥。不如等以后你们南北合一,再行修缮后,本官定当亲自前去拜祭,以表诚意。”   当时赵构难逃,衍圣公孔端友随行,而他的弟弟孔端操留在曲阜,金人入主之后,便封了孔端操的次子孔璠为衍圣公。   在北宋时期衍圣公只是个名号,品阶不过八品,到金国时期就成了七品兼曲阜令,授文林郎,后来孔璠之子孔拯、孔摠陆续袭封,如今正是二十五岁的孔摠方继任当家,眼看着宋军驱逐金兵,在此兵乱之时,孔庙倾颓,人心惶惶,若是不降了宋军,只怕连他门下弟子都要跟着反了。   只是他没想到,大宋的这位转运使,比金国的王爷还要硬气,金人封的官,他压根不认,就算孔门子弟想要晋升仕途,也要跟其他学子一样参加考试,毫无捷径可走,一点面子不给。   孔摠自己放不下面子去参加考试,便让门下最出色的两个堂弟前去应试,若能借此一举成名,也能再振孔门儒学声威。   可事实上,包括他自己在内,都知道,如今论起经学名士,便是坐镇齐鲁书院的朱熹,都胜过孔府的族学名师。只是千百年来的面子放不下,还要靠着这些人去争取,否则一旦曲阜县衙被完全接管,那衍圣公府也剩不下多少地方了。   毕竟,若是只按照衍圣公的封地,根本无法供养孔府上下数百口人,而在宋金交战之际,南逃空下的大批土地就落入了孔家人手中,而后金人又封了他为文林郎,曲阜令,曲阜一县,几乎都是孔家的天下,孔府的规矩,在这里几乎等同王法,什么纳税之说,只需送上些许“厚礼”便可一笔带过,谁能想到时隔三十余年,大宋的军队居然还能打了回来,算旧账。   孔府在济南亦有分支族人,亲眼见识了裴文卓公审黄河五鬼时的手段,再一听家主已献上了曲阜令印信,就感觉大事不妙。   方靖远虽然接受了孔璠投诚,准许保留孔府孔庙和孔门上下平安,不予追究。可也明明白白地说,他认的是南衍圣公,而非金国封的北衍圣公。如此对应的封地、俸禄等待遇没了不说,昔日侵占的田地和一些不清不楚的账目,都是随时可能让整个孔府颠覆的大坑。   他们本以为投诚之后,只需要多送礼打点,还能保留在曲阜县衙的职位,毕竟曲阜县大半都是孔门之后,便是不姓孔的,也多是孔门子弟或门下之流,宗族亲戚关系勾连纠缠,换个人都未必能使得动那些吏员衙役。   可方靖远不答应,按照他的规矩,所有的公务吏员职位,都得经过考试方能上任。   最后才出现了这般孔门弟子和世家子们摩拳擦掌地汇聚府学,准备在这次考试中让方靖远见识到他们出众的才华学识,一举拿下这些地方的管理权,方不负世家名门之称。   结果……兴致勃勃斗志昂扬而来,灰头土脸蒙头蒙脑地走出考场时,一大半的人都在怀疑人生,剩下一小半人在抗议考题不公。   “贡举选士,当在四书五经中出题,以策论为主,辅以诗文,为何你们这考试出的题都是什么算数地理,农工水利,与圣人之义大相径庭,根本有悖取仕之道,着实不公啊!”   方靖远这次特地坐镇考场,听闻学子抗议,便将他们召集到考场前的致远堂前,先是让他们挨个报上名来,然后才开始发问。   “既然各位都是孔门子弟,那本官就在此先问问各位,依孔子之言,如何可以从政?孔元盛,你说说看。”   孔元盛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答道:“昔日子曾有言,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这还是方靖远在开考前跟朱熹讨论过的问题,当时说起孔子五美四恶之说,方靖远还差点脱口而出拐到“五讲四美三热爱”上去,他对这些学子其实并无恶感,但既然要用人,就得按照他的规矩来,而不是让这些世家再牵着他的鼻子走,好容易在海州开辟的新学术路线,决不能到了这里再开倒车回去。   那么这些学子,就是他要用来开刀洗脑的第一拨人。   “说得不错,所谓屏四恶,首先不能不教而杀,你们今日考题之内,律法一项,答对了多少?若是自己连律法条文,诏告表书都记不住,写不出来,如何教化百姓,如何依律治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如何从政?”   “这……”孔元盛愕然,竟是无言以对。他们这些子弟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最小的才十几岁,有生以来一直生活在金人统治下,平日进学学的也是四书五经,又怎么可能去接触《宋刑统》?更不用说熟记其中律例条文,精通判词诏告表文了。   像裴文卓那样过目不忘精通律法的人,才是异类。   方靖远接着说道:“四恶你们不懂,五美你们也一样做不到。要使百姓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就得让百姓丰衣足食,有工作有收入,自己更得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从政为官,首先就得戒骄戒躁,你们因为一次考试不利,就百般挑剔,认为是本官为难你们。可你们自己想想,百姓要吃饱喝足,五谷丰登,需要你们给他们讲授四书五经呢,还是兴修水利,改革农具,促农增收?”   “这都是你们老祖宗说过的话,你们既然都做不到,就算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能做好这个治民官,父母官吗?”   “孔子都说过,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你们要担心的,不是没有职位,而是要担心你们有没有胜任这个职位的能力。孔元盛,若是你为曲阜令,可能清丈田亩,清点隐户,保证按时缴足税赋,令治下百姓皆无衣食之忧,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吗?”   “这……”孔元盛哪里敢应,别说其他,但是清点田亩和隐户,族中人就能生撕了他。   方靖远目光凛然,扫过这些昔日的世家精英子弟,从他们脸上一一看过去,露出些许失望之色,缓缓说道:“做官是为什么?为发财?为名利?若是如此,这官,怕是轮不到你们来做。”   “为什么做官?横渠先生曾有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们就不曾想过吗?生而为人,是庸庸碌碌过一生,随波逐流,还是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更有意义的事情里,为国为民,哪怕百年之时,回首往事,纵不能青史留名,亦不会因虚度此生而抱憾。”   虽然说化用了一下《钢铁是怎样炼成》里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方靖远仍然能看到,面前这些年轻人里,有些人深受触动的眼神。   不论这些年轻人出身如何,自幼学四书五经,圣人之道,或许会因为家族束缚了他们的思想和脚步,但只要还记得自己祖辈是从哪里来的,记得以前大汉时代的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记得大唐时代的万国来朝,记得大宋鼎盛时期的繁荣富饶……其中都有他们祖辈付出的努力和获得的荣耀。   哪怕那些曾经令他们骄傲的家世,现在已不再是他们自己的优势,可年轻人总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和梦想。   方靖远就想点燃他们的那一点点野心和志气,挣脱家族的束缚,才能成为他想要的人。   学子们默然不语,一开始被方靖远说得都低下头去,羞愧难当。可到了后来,那简单有力的话语,如利针般刺入他们心头,戳中他们最痛的一点。   就算是世家子弟,皆以华夏衣冠为荣,以百年传承为傲,在金国铁骑的统治下,固然有屈身事敌的,但也有隐居田园避而不出的,骨子里,仍然有着对自己文化和传承的骄傲,那是世世代代流传在血脉中的傲气,现在被他一语道破。   骄傲有什么用,没有踏踏实实的做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一个都不是单凭骄傲和嘴上熟读诗书就可以做到的。   他们昔日看不起的杂学,不愿做的小吏,才是最接近君子之道的起步点。   “学生知错了!望使君见谅。还请使君准许学生前往齐鲁书院求学,待学成之后,再参加府学之试。”一个学子忽地长揖到地,诚恳地说道:“长清崔文博,昔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今日得使君一语点醒,方知自己不足之处,日后定当勤学百家,以为民为国为己任,死生不辞!”   “学生淄博高志远……”   “学生曲阜孔元中……”   “学生……”   一个个学生上前致歉报名,全然忘了先前还跟孔元盛一起抗议这次出题不公,而是想着,若是真能学到方靖远所说的本事,以后为国为民,开万世太平,这等一听就让人热血沸腾之事,如何能不动心?   不就是学吗?他们寒窗苦读十余载,还怕再读几年书吗?   至于考试,一次不行还有两次、三次,那些寒门学子都能考过的东西,难不成还能考倒他们这些世家精英?这次失败,只是因为他们不曾接触过这些杂学,只要他们去学了,以他们的天分,定然不会比其他人差。   方靖远欣慰地看着这些被打了鸡血的学子们,一个个热血上头,恨不得立刻就去齐鲁书院读书进修,当即又安慰了他们一番,声明只要他们学成归来,有的是工作等着他们,但前提是他们能够真正地成为大宋的子民,忠君爱国,学有所成,方能报效国家。   学子们被他说得一个个都热泪盈眶,想起自己父祖曾经说起过昔日的家族荣光,说起过被金兵压榨的屈辱,再想想现在方靖远身为一路使君,三品大员,亲自接见他们,为他们讲学说理,是何等的看重。   孔元盛眼见大势已去,其他学子包括他的堂弟孔元中都被方靖远说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能为大宋牺牲,心下唏嘘不已,却已无话可说。   待回到孔府之后,他也只能如实转告孔摠,末了补充了一句,“方使君非常人能及,可谓菩萨心肠,霹雳手段。以为国为民之名,衍圣公若是不从,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孔摠已明白他话中之意,疲惫地挥挥手,说道:“我知道了。明日起,清点府中田地人口,上报使君,将昔日多占的田地和投效的隐民,都退还县衙处置。以后……分出去的旁支,就由他们自行谋生吧!”   “告诉族中所有人,不得以孔府之名侵占民利,若有违反律法之事,我定会亲手绑了送去县衙交由官府处置。”   “等这些事办完,我就去修孔庙,守宗祠,以赎昔日之罪……”   最难搞的孔府让步了,其他世家也都跟着不再找事,族中弟子有愿意去齐鲁书院求学的,便以赞助之名送上厚礼,让他们直接住在学院里,学习各项昔日被他们看不入眼的杂学。   这个结果,就连朱熹都没想到。   他原以为,方靖远是真的向世家让步,打算用世家之力来治理地方,可没想到,他竟然先考“糊”了这些世家子,再连敲带打地,让这些世家子“幡然醒悟”,老老实实地来求学务实,而不再好高骛远,一心求官。   等他听人转述了方靖远在府学里“教训”学子们的那番话,也不禁大为触动,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目作为《大学》讲义之道,编入学院的必修课中,务求让每个学生,入门先学会这一道理,更是将横渠四句名人铭刻于书院正门的影壁之上,让学生们每日诵读,成为所有人的座右铭。   理学宗师亲自整理出的理论,自然远胜过方靖远一时激情的演讲,成为所有北地学生们入学必修课,让每个学生后来都记得,为国为民,方不负此生。   后来,他们学成之后,去抄起自己的家族来,也格外的理直气壮。   “我等欲报效国家,必当以身作则。隐瞒田亩佃户,谎报收成,损害国家之利。若是国破,则家亡,正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人的热血只要用到了对的地方,就能发挥出数倍以上的战斗力,令人惊叹。   这些世家子的确是族中的精英子弟,悟性和记性都非常好,方靖远让他们经过朱熹的“培训”之后,先跟着裴文卓实习,就是从清点田亩和补收税款开始。   他的确向赵昚申请了给予新收复地区三年的免税政策,但并不是适用于所有人。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就算要减免,也必须先清点,将积年欠下的税赋算得清清楚楚,就算减免,也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得了大宋皇帝多少天恩浩荡,若是不知感恩,那这份优待随时都会取消,甚至加倍追讨。   算账这件事,怕是整个大宋,都没人比方靖远更会算的了。   而这些学子们跟着去学了算学,天文,地理,工学,化学……方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物之妙,生生不息。那些看似无用的杂学,能够让人轻松抬起巨石,开山修路,引水灌溉,催肥增收……都是生于战乱的人,哪怕家有余财,也知道粮食的重要性。   这些机关工程学,吸引了不少学生的注意力,学了一个多月之后,他们便开始分选各自的学科,有的注重律法,有的注重算学,而有的这沉迷于工程机关,还有的居然转去学了医……   在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冰封黄河,山河俱寂,往年总有老弱的流民或乞儿冻毙于城门外或暗巷中,今年却都在西城的慈幼局中坐在火炕上取暖,谈笑炎炎,让前来做“义工”的学子都啧啧称奇。   “听说这种火炕是北方的一个工匠献给使君,使君便命人先给慈幼局修了几间大屋的火炕,先保证这些失孤的老弱不至于挨冷受冻。”   “是啊,连使君府上还未曾修好火炕,倒是这些贫民之所都先修了。使君爱民如子,令我等惭愧啊!”   “……”   “阿嚏!”方靖远打了个喷嚏,抱着暖炉羡慕地看着只穿了一件夹衫劲装却丝毫不觉寒冷的岳璃,“听说习武之人内功高深的寒暑不侵,简直就是人体空调,可惜我学不会……要不……你来教我……”   岳璃见他捂在裘皮之中,尚瑟瑟发抖,不觉好笑,“我都说了先给你修个火炕,或者多弄几个炭盆,你又何必如此苦着自己?”   方靖远叹道:“我这不是等着霍九郎去挖煤吗?我把蜂窝煤的做法都交给了煤场,等他带人挖回煤来,再烧地龙也不迟。”   为了避免水土流失,他今年严格控制了附近山林的砍伐,木炭被严控之后,取暖就成了问题,眼下也只能先供应那些老弱妇孺,官府和军营之中都先靠抖取暖,反正他们发下的冬衣足够保暖,还能抵挡一阵子。   若不是这场雪来得太早,霍千钧带人挖回煤来,正好能让全城人都安安稳稳度过这个冬季。   只是可怜了霍千钧营中的那些战马和战车,还没来得及上阵对敌,就先当了一回运输大队。   毕竟这批战马,是刚从北地“贩运”回来的,随之贩回来的还有大批的皮毛,这些物资的来路除了方靖远之外,就只有岳璃知道。单看这些东西的分量,他们就能想象得到,霍小小如今在徒单部落的地位。   赵士程在江南的茶山有十余座,原本都是供应大宋皇室的贡茶,可难免也有些粗茶和叶梗废弃不用,方靖远当初就建议他安排人做了大量的茶砖,一开始赵士程还担心卖不出去,可没想到接到那个皮货贩子带来方靖远的亲笔信,一趟就将他攒了两年的陈茶全部运走不说,还预订了下两年翻倍的数量。   对于江南士族根本不稀罕的老茶陈茶茶梗,却是塞北牧民们最喜爱的食物,酽浓的茶汤配上羊奶马奶,煮成的奶茶既可以帮助他们消化腥膻的牛羊肉,又可以暖胃防寒,冬日里尤其珍贵,相比之下堆积成山的皮毛反倒不值什么钱了。   那皮货商往返一趟两边到手就赚了数倍之利,胆子一下就大了起来,先前还要方靖远晓之以理动之以利,现在连说都不用说了,就主动将差事揽上身,带着隋畅和几个斥候一起押着盐茶前往塞北。   方靖远将胶东半岛夺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重修了盐场。   原本在山东沿海地区就有不少的盐场,但因为这几年的战乱,荒废了大半不说,有不少地方因为煮盐砍光了树木而造成环境恶化,金人只管要盐,不管盐工的死活,强压之下,必有反抗。是故那些盐场起义之举此起彼伏,金兵屡屡阵压不及,也严重地影响了盐场的产出。待到大宋军队彻底占领山东半岛时,那些盐场几乎已荒废成沙场,百里甚至千里都看不到人烟所在。   煮盐的盐工本就是十分辛苦的活计,金国用的都是奴隶和战俘,劳动强度极大,以至于方靖远收复盐场后,想要招工都没人敢应。   他也只能先让工程学院的学生们先做了几个实验盐田,引海水入盐田曝晒后,再淋石结晶,这种晒盐法比煮盐更环保先进,还能节省不少人手。   就这样,也用了不少时日,才有所收获。   大宋时期的商业发达,虽然盐铁茶酒还是官卖严控,但比之后世一个盐引和盐商名额就价值千金的畸形政策,还是宽容许多。不管是赵构的重利,还是赵昚的宽容,都让方靖远有了更多施展的空间。   雪后的第三日,霍千钧才带人运回煤来。山东的煤矿资源本就十分丰富,民间称之为石炭,早有人用于冶铁和炼铜,方靖远这次就是让他去接管了淄博的一处矿山,派工匠去就地制作成蜂窝煤,连着煤炉一起运回府城。   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霍千钧还能早一日回来,饶是如此,他带领的人马也都累得筋疲力尽,一进城都人困马乏,险些支撑不住。   方靖远让人先安排了其他士兵去卸货休息,亲自带着霍千钧回自己家住,反正在他建府时就特地给修了个院子给他,无论他在城外练兵还是征战回来,都直接住在方府,而不用再孤零零地混在兵营或是酒楼客栈中。   以前在海州时,霍千钧还热衷于买地买铺子买房子攒钱,可等到霍小小离开后,他似乎也失去了赚钱的兴趣,整日里都是扎根在军营中,除了练兵就是逮着岳璃练武,进步之快连岳璃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毅力。   若是霍家老爹看到现在的霍千钧,说不定当面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昔日临安御街瓦舍中的小霸王,钧容直的颜值担当,风流倜傥的霍九郎,如今黑瘦精悍,目光如刀,额上的刀疤给他更添了几分煞气,整个人就如同一把经过千锤百炼开了锋刃的宝剑,被鲜血和烈火炼就的气势,已让人望而生畏,再也找不到昔日京都纨绔的半分影子。   他一进门,就先拽着方靖远进了书房,连岳璃都被他给关在了门外。   “阿璃你先别进来,我有话要问元泽,问完就把人还你!”   岳璃见他来时气势汹汹,眼神不善,本有些担心,可听到方靖远在里面喊了一声没事儿,她也只能在外面等着,只是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似乎猜到了几分,替方靖远捏了把冷汗。   方靖远却并未害怕,对他而言,霍千钧就是个纸老虎,表面上越是凶悍嚣张,其实越是因为他心里没底,害怕被人发觉,才会装出那般最吓人的模样。   “有话直说,这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你!……”霍千钧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跟没事人似的,心里就越发的憋屈,哼哼了半天,烦躁地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最后方才无比愤懑地喊道:“你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方靖远冷静地看着他,木已成舟,狂怒无能又如何?“就算我告诉你了,你能怎样?你会怎样?”   “我……”霍千钧瞪着他,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虎目之中满是红血丝,满腔的怒火都不知该如何发泄,便是质问之后,被他反问回来,他也只能暴怒地朝着旁边的墙壁上重重捶了一拳,“不管怎样,你瞒着我就是你不对!”   “是我不对。”方靖远倒是干脆利落地认错,“我不该瞒着你。可我当时如果告诉你,你能去燕京,还是去塞北?你能阻止她嫁人,还是能把她带回来,甚至带回临安?”   不能……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明知道她并非真的嫁给那个徒单习烈,霍千钧也无法控制自己心头的怒火和悲愤。因为他同样清楚,他既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带她回来。   她不是霍家的小小,跟他没有一丝儿血脉关系,反倒留着金国皇帝的血脉,是金国的公主,永远无法跟大宋和解的身份,就已经注定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越走越远。   从昔日的浣衣院女奴,到如今的金国公主,她已经无法回头。   而他却刚刚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恐惧的,一直掩藏的,并不仅仅是因为被辜负的兄妹之情。   他根本无法忍受她嫁给别人,冠上别人的名姓,成为别人的妻子。哪怕他早就知道,徒单习烈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如今只是她手中的傀儡。就仅仅是在名义上,他都已经无法忍受,更何况其他。   “塞北来的货,还有马,都是小小送来的,是不是?”霍千钧咬着牙,感觉满口腥甜的味道,知道自己已经咬破了唇,可就算如此,都比不上胸口那种空荡荡的像是被剜去一块血肉的痛楚。   方靖远叹口气,就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可没想到会这么快,“是,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嫁给徒单习烈。塞北的草原和牧场,以后都将是她的天下。”   霍千钧苦笑一声,喉头发涩,“她真是个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她去?我……我也可以啊!”   方靖远摇摇头,很是坦白地说道:“这事除了她,还真是谁都不行。论身份论手段,别说你,连我都比不上她。她这才去几个月,就收拢了部落的人心,再过个一年半载,便能扩张到漠北……那边的苦寒之地,有个十分凶悍的部族,将来他们会比金人更凶猛,若是不能在他们尚未成长起来的时候,就占据那片地方,未来的我们,就会有一个更可怕的敌人。”   “能对付那些人的,现在只有小小。你可别小看她,她比你还要勇敢和坚强,在那种地方,她都能让你牢牢地记着她……”   霍千钧猛然抬头,像独狼一样怒视着他,“就算她想让我忘了也没门!她……我还欠她好多的事没做。我霍九郎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早晚……早晚会还给她的!”   方靖远叹口气,说道:“你知道就好。现在她在那边也不容易,这些消息你知我知便可。若是让人知道她还跟我们有联系,还记着你,那对她来说就是一把刀子,随时会要了她的命的那种。”   “所以,就算你再想,也要忍住!”   “啊!——啊啊啊!——”霍千钧悲愤地怒吼了一声,“为什么?!”   方靖远揉了揉耳朵,气得抬脚踹了过去,“你吼什么吼啊,如果不信,你就自己去找她,看找到了她之后,她还肯不肯认你!”   “还有,如果她肯认你,等于要放弃在金国的一切,甚至有可能被金人杀死……这就是你想看的的结果?你是真的想她?还是想她死呢?”   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最残忍的真相,让刚刚化身为咆哮狼的霍千钧彻底哑火,无言以对,只能抱着自己的脑袋闷声不语。   看的他这么难受,方靖远又有些心疼和无奈,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要对小小有点信心。她既然不想你忘了她,那她一定还有办法能回来。只要你等着……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   “真的?!”霍千钧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晶亮晶亮的,就差摇动着尾巴可以冲到个二哈了。   “你不是骗我的?”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霍千钧点点头,“那倒是,既然这样……我就一定等着她。她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孔摠被封为曲阜令实际上是大定二十年,也就是十七年后,为小说故,蝴蝶了一下,架空历史,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谢谢。   注2: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论语·尧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冰火之歌   看到霍千钧怒冲冲而来, 兴冲冲而去,岳璃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又傻了,再进去看看方靖远, 见他毫发无损,就有些替霍千钧担心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没骗他吧?他虽然冲动了点, 但没什么坏心思的……”   “我知道,你放心, 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好兄弟, 我还能坑了他不成?”方靖远看到她明显肯定的眼神, 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想什么呢?眼下最重要的是过冬, 江北的冬天,可没有江南那么好过的!”   从他和霍千钧到岳璃,甚至不少海州狸的狸娘,都是江南出生江南长大, 连这次看到鹅毛大雪飘飞, 一夜积雪没踝的场景, 起初是惊艳, 后来就冻成狗了。   在海州时, 或许因为沿海气温没那么低, 前两年冬日虽然有雪, 但也都是小雪,隔日便化,有个炭火盆就能过冬。   可到了山东这边,今年的冬天来得还格外的早,看着漫天雪花飞舞的时候画面绝美,可积雪成灾的时候就让人高兴不起来了。   好在当初替霍小小送明光铠来的皮货商机灵, 当时借机搭上了海州和霍千钧这个靠山不说,方靖远又让人将他的皮货全部收下,用盐茶交换,他也不敢耽搁,立刻又跑了趟塞北,送去的盐茶不但帮助霍小小在那边稳住阵脚打开局面,还一口气将那边积攒下来的皮毛全都运了回来。   也幸好如此,才能在最短时间能先粗制了一批羊皮袄和夹羊毛的棉衣,让初到北方的军中南方子弟不至于被冻出冰来。   方靖远原本就计划着在济南府的慈幼院和府衙等地安装地暖和水暖,北方的火炕在山东早已有雏形,只是还不够普及,木炭的供给量也不足。就算是原本在淄博枣庄等地的露天煤矿已经被人挖掘,主要也是用于炼铁和炼铜,就是因为通风问题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毕竟这些天然煤如果直接烧起来,炉子做不好,通风搞不好,那比烧炭的致死率还高。   慈幼院那边先烧上了火炕,方靖远把府衙这边的木炭都让人送了过去,然后先在这边改造了一个土质锅炉出来,如今的冶炼程度不够,兵器尚且缺铁,自然没法让他制造铁炉和暖气管,好在有先前那些陶瓷下水管道的启发,他便试着先让人烧了一批陶瓷管道做水暖。   毕竟府衙不似慈幼院,老人和孩子们怕冷可以一天都在火炕上吃喝玩乐休息,府衙里人多不说,事情也多,整个京东路几个州府的改造和清账都得在这个冬天完成,这样才能保证在明年开春春耕之前重新分配荒田余地,不耽误农时耕种。   还要防备金兵的反扑,修理先前作战时损毁的兵器……对于农夫们来说可以猫冬休息的冬日,却是所有官府衙门和军械厂最忙的时候。   方靖远本来历史就只知晓个大概走向和事件,除了对一些名人和名作有所了解外,这个时空的气候和大饥荒都没法未卜先知,只能竭尽所能地参考后世的经验,让自己治下的百姓不至于熬不过这个冬天。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乱世中最难活下去的,本就是底层百姓。   他一入济南府就先让人修整了慈幼院,大宋在这方面其实做得还是不错,排除被下面的官吏贪污吃回扣黑了的,各个州府县衙都必须成立的官办机构,一是学堂,二是慈幼院,三就是医药局。   这些民生设施就算在千年之后,也是相当先进的思路,只是有很多原本很好的政策和想法,真正到执行层面时,因为用人不当,最终不但没达到原本的目的,反而造成了更坏的影响。   官办的学堂本是为了让更多贫寒学子可以免费求学,施行科举和学校并重的选才方式。然而因为科举的进士可以直接选官,而学校的学生就算有前三名保举,仕途起步也远低于进士,学生们便已科举为目标,渐渐失去了原本官办学堂多科并举的意义。   慈幼院和医药局也是一样,一开始是为了救济老弱孤幼和防疫施药的官方慈善机构,然而因为很多下层官吏发现从这些弱势群体身上克扣捞钱根本不会被上面发现,从一开始克扣衣食、偷换药材,到后来谎报人数,私吞赈银屡见不鲜,以至于有些州府的知府和刺史为了避免下层舞弊,干脆就关了这些常设机构。   到金人入主中原之后,就更不会去做这些事了,济南府的慈幼院,还是近九十年前,在曾巩知州齐州时修建的。如今重新修整后,这里收容了数百和老人和孤儿,光是每日的吃食和木炭消耗就不少。   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城中的贫困百姓,则被安排去了几家工坊打工。既能够赚到工钱养活自己,还能够在这个冬日里有个住处,不至于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等死。   如今有了这些煤炭,就能保障更多人的供暖需求,让那些工坊可以继续开工,保障来年的春耕。   书院的学生们如今除了正常课程之外,还要帮着府衙县衙清点黄册和田亩人口,算账记账,简直比备战科考都要辛苦。   历朝历代,从开国时的均田分地到后来的不断兼并和隐瞒户口,都是官府最头疼的问题。   就连鼎盛时期的大宋,历经几次改革,都未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商业和手工业的繁荣昌盛,商税远远超过了农税的比重,在朝廷的收入能够覆盖支出的时候,就掩盖了其中的不少弊端和问题,而农民和佃户身上的负担却始终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方靖远并不是全才,对经济和税收方面的政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拿出好的解决办法,毕竟连王安石和范仲淹变法都未能改变的局面,单凭他在一个京东路想彻底改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任何在脱离了现有国情基础上的改革,都是空谈。他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按照朝廷法令去清理隐田隐户,避免那些地主豪绅将自己的税赋转嫁到农民和佃户身上,将收回的土地和荒地分给无地的农民和流民,让他们开荒耕种之后,以收成来抵缴地租,自行开垦的荒地缴税三年后便归个人所有……官府还可以给一贫如洗的农户借贷种子和农具,待他们收成后还款。   无论是均田令还是青苗法,其实很多政令都是有利于民生和发展的,只是在执行过程中,用人不当,那些吏员勾结地主豪绅,先是逼着人借贷,再加以高额的利息和税赋,小斗出大斗入,逼得农户破产还不起贷款后,就不得不卖地卖身,成为那些豪绅和地主的附庸。而那些人本身族中田产都挂在有功名的子弟名下,借此避税。   官商勾结,最后损失的是国库,受苦的是百姓。   当初的海州,本地人并不多,几乎都是逃难来的流民,人少地多,又是大片的空白地区等着开发,方靖远可以直接推行新政,而无需顾忌其他。可在济南府这边就大为不同,当初是城中的汉人官员和士绅开城门献城,主动投降。方靖远就不能过河拆桥,将这些人的家产田地没收,而这周围的土地又大多是有主的熟田,荒地很少,想要推行和海州一样的政策就很难。   当生产资源成为矛盾集中点时,要解决这个矛盾,就必须开发新的经济增长点。   简单来说,就是让失地的得不到土地分配的农民,找到新工作,只要有能养家糊口的工作,谁也不愿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当流民和山匪。   大宋时代的城市化进程和手工业商业的发展,其实就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必然趋势,若是没有被辽金元三代最强的游牧民族打断了他们的发展,那个时代的大宋,有着整个世界最繁华的城市和最先进的科技,却在即将开启科技文明之门的前夕夭折在铁蹄之下,使得无数璀璨的文明和先进的技术都淹没在战火之中。   那是方靖远前世知道的历史,而在这个已经被他蝴蝶得面目全非的平行时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彻底改变大宋的命运,让这个有着最浪漫情怀和最风雅生活的时代,能够继续流传下去。   那些世家地主们起初见他大张旗鼓地清丈田亩,清理隐户,都有些不安,却也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既然认了大宋的统治,就得按大宋的规矩来,只要还能保留他们的祖产,那些多占的田地和人口就算清缴出去,也动不了他们的根本,若是真要动他们的根本时,他们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甚至已经有人送礼到临安朝中,就等着看方靖远的决策后弹劾他□□饶命,苛待降臣,贪腐奢靡,引起民愤……   可不知道方靖远得到消息怕了他们,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在按照黄册清丈后,他也并未对这些世家地主赶尽杀绝,裴文卓更是个一丝不苟严格执法之人,该收回的土地收回,有凭有据的则是分毫不动,倒让他们大大的松了口气,然后就想看看方靖远如何解决那些流民和无地农民需要的土地问题。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时代,几乎所有的民生,都离不开土地,所有的问题,就纠结在土地上。   没有地,方靖远还能变出馒头给流民们吃么?就算有朝廷救济,他能救得了一时,能就得了一世吗?   世家们算计着官府的存粮和饥民的消耗,等着方靖远彻底没粮向他们求助时,正好可以再争取一些利益和位置,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将族中的精英子弟送去应考,结果没考上吏员不说,还被忽悠去齐鲁书院学习各种杂学,被洗脑的简直忘了祖宗家法,一心想着什么为民报国,让那些老头子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简直是赔了粮食银钱又折了人,甭提有多心疼了。   结果一等两月,天都下雪了,方靖远依然没向任何人求助。   那些流民和农民被安排去了淄博挖煤制作蜂窝煤,修窑烧砖烧瓷器,赶在大雪之前修通了第一条“马路”,让霍千钧的马队可以顺利通过。于是城中的百姓用上了更耐烧物美价廉的煤炉,形形色色的小摊小贩的不知不觉充斥在街道之中,哪怕每日只赚取微薄的利润,也足够他们养家糊口。   方靖远甚至停止了免费赈济,无亲无故的老弱妇孺都已经被收容进慈幼院,其余的流民想要吃饭,就必须干活。而官府提供的工作种类十分齐全,有技术的可以去各大工坊当技术工,而军械厂和毛纺厂日夜开工,需要大量三班倒的工人,被分解了流程的军械制造和毛纺工作,哪怕是全无经验的新手也可以从最简单的备料和清洗打磨开始做起,每日也可以赚到足够生活的工钱。   同时官府也贷款给手艺人,可以摆摊卖各种吃食,缝补衣物,贩卖杂货等等,只要肯干的,都能找到活干。   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贩给城市带来了活力,从早到晚忙碌着,让冬日的府城看起来丝毫不显冷清。   没等到方靖远来求助的世家们,等反应过来时,忽然发现自己不但没难住方靖远,反而在不知不觉中,花了不少的钱进去。   府城新出的全套陶瓷水暖系统,安装一套就有全天候的热水沐浴,所有的房间温暖如春,无需被炭盆熏得鼻子黢黑,呛得喉咙痛,就算是最上等的无烟银丝碳,也比不得这水暖干净温和,最符合君子风雅之道,不染尘埃,中和温存。   就是贵了点。   一套下来,几乎跟买同样面积的宅子差不多的价钱。   可作为世家大族,别人家装了,自家若是没有,一起吃和席面喝个茶的时候,人家淡淡地说起自家在屋里养个兰花弹个琴,如今都无需炭盆保温,少了炭盆的烟火气,房间更雅致清净,难怪人家方使君一身神仙气度,原来都是这般温养出来的。   有谪仙般的方使君代言,但凡家有余财的,都装了一套,还是排期拿号的,一安好通暖之后,就立刻发帖子邀请手帕交们前来赏雪品茶,还在帖子里若无其事的添上一笔,家中温暖如春,无需着厚袄裘皮,免得热着出汗,反而不美。   各家赏雪赏梅品茶的帖子,自然少不了送到方靖远处的,也有送到岳璃那儿的,只是她从不参加这些夫人间的聚会,哪怕是婚宴寿诞,也顶多让人送份礼物去,人是从来不去的。   方靖远看了帖子,忍不住哈哈笑道:“想不到这会儿的小娘子们,就已经深谙凡尔赛之道。”   “什么是凡尔赛?”岳璃虽然已经习惯他是不是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但还是会忍不住好奇,“是个人名吗?讲的是什么道?”   “不是人名。本来是海外一个国家的宫殿,建造的十分奢华雄伟,然而中看不中用。当时那个国家的贵族都生活在凡尔赛宫里。结果后世有些人用一种平淡的口气炫耀自己奢华富贵的生活时,就会被人成为是凡尔赛。”   方靖远笑吟吟地说道:“就比如说,阿璃你跟人说自己的武功不过尔尔……霍九郎嫌弃丰乐楼的鸭子太过肥腻……”   “噗!”岳璃明白过来,也跟了一句,“小方探花说自己相貌平平无奇……”   “哈哈!”方靖远大笑了起来,感叹一声,“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探花郎了,等过了年,今科的新探花出来,还不知是何等人物呢!”   “说到这个……裴押司真要去考吗?”岳璃有些担心地说道:“临安那边,能接受这边的举子吗?”   “没问题。”方靖远点点头,笑道:“这还得感谢朱兄。”   “朱兄近日虽然沉迷天文之学,但治学策论都是他拿手的本事,裴押司下衙之后都会去学院补课,有朱兄亲自给他出题阅卷,教他程文策论,这种名师一对一辅导,可是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呢!别看他在海州只中了副榜头名,可他的才华不亚于正榜三甲,先前是因为他的户籍不明,如今我们收回了济南府,他又立功不少,由官家亲自批复准我解送他赴考,春闱之中定能取得个好成绩。”   “那就好。”岳璃松了口气,说道:“魏将军过几日就要来济南府,说是选了日子给他们成亲,想来就是要赶在春闱之前吧!”   “明白,他是怕这个好女婿被人榜下捉婿了吧?”方靖远笑道:“魏将军爱女心切,如此做法倒也没错。不过我相信裴文卓的人品,就算是等到春闱之后,他也一定会信守承诺的。”   “对了,听说海州那边的商船出海回来,带回来不少的稀奇玩意儿,正好拿来给我看看。”   难得在家偷闲一日,方靖远就想着看看海州送来的新书和各种海外收集来的东西,这可都是他当初在辛家的船队出海时,特地叮嘱他们去找的一些东西。前几次虽然没找回他要的红薯和玉米,却带回来了乳胶和白叠子,这种白叠子其实就是未经处理的棉花。   其实棉花早在汉代就已经传入中国,只是未曾大量种植和使用。到了宋代,南方的棉花已经从海南流传到了福建和长江流域,而从西域传入的棉花在陕西一带已经开始种植,唯有山东和淮东地区,这还是刚刚开始起步。   在其他人看来只是稀罕物的棉花,方靖远已经郑重其事地让人开始培育,并让人从南北两地的商贩手里重金购买棉籽,准备来年要开始种植。   如今江南已经开始推广从越南引进的占城稻,一年两到三熟,赵昚命人盯着湖广之地的稻田,以此确保军粮征收。从去年得了方靖远的消息开始推广棉花种植,在福建和长江流域已经有不少收获,今年新出的棉布也成为夏税的内容之一。   赵昚虽然在用人上十分宽容,对文武百官大多时候都是放手重用,任其发挥。但涉及到国本之事,无论是北伐还是推行商税和减免农税,赵昚的态度都十分坚决,不容置疑,继位至今已近三年,大宋的国力日盛,又一步步收复了江北不少州府,他的君威日重,朝臣们也不再像刚开始一样动辄请示太上皇,将他的政令视若无物或推三阻四。   大家已经开始相信,赵昚寿诞那日的真龙现世,正是天意,注定了要在这位官家的手中,收复故土,中兴大宋。   其实唐宋两代,海商和西域的贸易都十分发达,有不少外来作物都是在这一时期传入中原,只是有些东西大家不知用途,便当做是花草装饰或稀奇物事,见过就罢,并未加以培育繁殖。   如辣椒和红薯、玉米,都是在三四百年之后,才由海商从东南亚带回中原,开始大规模种植,拯救了不知多少饥民。   先前辛家的船队出海之时,方靖远给他们画了海图,还改良了指南针和罗盘,帮着加固了船体,增强他们远洋航行的能力,就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带回这些可以救命的粮食作物。   所以每一次他们出海回来,不管多忙,方靖远都要抽出时间来检查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以免有所疏漏。毕竟他没有那种写实派的画风,当初画出来的红薯马铃薯都长差不多模样,就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掩面的那种。   就他画的那种超现实主义泥巴蛋子,那些商队的人照着样能找回什么东西,真是十分难说。   上一次出海带回来的,就是各种宝石和……蛋。   其中最大的是鸟蛋,还有海龟蛋和蛇蛋,让霍千钧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居然喜欢……玩蛋。结果就让人给他送来了一堆的鸡蛋鸭蛋鹅蛋和大雁蛋,害得府衙的大食堂连着一个月都在琢磨各种蛋类食谱的做法。   植物还好说,方靖远知道未来几种食物和调料的发展前景,能用的都让人开始培育,等两年种子稳定了就可以开始推广。可这些动物不一样,尤其是龟蛇鸟类,万一来的是在本地没有天敌的物种,就会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引起不可预测的变故。   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引起风暴,他若是把鸵鸟和巴西龟提前弄来了,万一出什么事,可就成了罪人。   果断,不论大小的各种鸟蛋龟蛋都成了盘中餐,霍千钧还吃得比谁都多,每日都来跟方靖远抢吃的,最后连岳璃都看不下去,把他拎去校场教训了一顿。   介于上次各种“蛋”留下的阴影,方靖远其实对这次辛家海商送来的东西,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可人生就是这样,你越想要的东西,就越难得到,而往往当你放弃压根没放在心上时,却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冒出来一个惊喜。   “这是……琉璃杯?”方靖远打量着手里纯净透明的玻璃杯,在这个时代的琉璃还是贵重物品,只是西方更喜欢彩制的琉璃,像这般无色纯净透明的“琉璃水晶杯”还是比较少见的。   他开始回想,玻璃的做法似乎不算太难,海州那位女道长都能做出化肥来,想必炼制一点点琉璃,对她来说也不算难事吧?   玻璃工厂的计划,可以提上议程了。总不能让自家辛辛苦苦织就的绫罗绸缎,被那些商人用不值钱的玻璃给高价换走了吧?那岂不是亏死?   就算到后来棉花大量种植之后,丝绸的价格也只会更高,而不会跌价,玻璃却是一路走低,最后比瓷器的价格更低,自家若是放弃了这个市场,岂不是要被外人钻了空子?   原本他主要推进的都是民生基础类的物品生产和改进,玻璃制品这种目前还属于高奢消费品的,他本不打算插手,毕竟在他看来,如今大宋的瓷器制造,已经远胜于世界各国,随便一套瓷器卖出去,都是天价。   可大宋的人不缺瓷器,却少见琉璃,尤其对这种纯色无暇如同水晶的玻璃更是追捧之极,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被人骗走,让方靖远很是心疼。果断决定在密州和海州开办玻璃厂,回头正好去赚那些江南粮商和布商茶商的银子。   谁让那些粮商先前还曾经趁着他缺粮要赈济山东流民时狠宰了他一笔,现在正好一报还一报,当初赚回去的,回头都得让他们吐出来。   方靖远笑眯眯地将这盏“琉璃水晶杯”收了起来,继续翻看其他东西。其中大部分是南洋一带的宝石和香料,他都不感兴趣,直接给了岳璃,让她看着处理,挑选一些品质上佳的回头打成首饰,正好给魏楚楚送嫁添妆之用。   “还是没有辣椒啊……吃火锅都没有灵魂了……”   翻看了一遍,始终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方靖远有些遗憾,回味一下曾经在后世吃过的各种美食,不禁有些馋了。   “今日天冷,正好在家里弄个锅子吃火锅,让人去问一声霍九郎,看他有没有空一起来吃。”   吃火锅自然要人多才够热闹,哪怕没有辣椒,也是热气腾腾人人争着涮肉时的气氛最好。   当初他们去桃花岛时,还曾经用铜盔架在篝火上涮海鲜吃,岳璃亲手料理过,自然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当即便安排下去,等到霍九郎顶着风雪到了府中时,正好已经熬好了骨头汤,备好了各种食材就等着下锅了。   一向无肉不欢的霍千钧今日却看着桌上的几道绿叶菜两眼放光,“咦,方元泽你是学了什么仙术吗?大冬天的居然还能种出青菜来了?难不成是让人从江南运来的?当初你还笑话杨贵妃吃荔枝的事,怎么今日自己如此奢侈起来了?”   “眼睛长着可不是用来出气的,仔细看看,从江南运来的菜,能长这样?”   方靖远嗤之以鼻,“等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让石榴带着你去看看后面的温室和暖棚,今年冬天这些小菜长得不错,来年可以多让人种一点,想来会有不少人爱吃这口的。”   “真种出来了啊?!”霍千钧惊喜地说道:“那回头我们军屯的田里也可以种一点啊,反正我们那边养马,肥料是不缺的。到时候还能分给你们一些。先让我尝尝,这些个暖棚里种出来的菜,跟平日地里长出来的有何区别……”   他这一筷子下去,就挟走了小半盘子,桌上的碳火铜锅里的骨汤已经在翻滚沸腾着,这鲜嫩的小白菜进去一烫就熟,清甜鲜脆,齿颊留香。   岳璃还在片肉,见他已经动筷,就忍不住说道:“给元泽留点,他喜欢吃青菜。”   “好吧,忘不了!”霍千钧将烫好的青菜分了方靖远一半,啧啧赞叹:“味道还真是不错,比营房食堂里那些腌菜好吃多了。今年冬天食堂里成天都是吃那些个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简直比猪食还难吃。”   “说得你好像吃过猪食一样。”方靖远瞥了他一眼,看在他没吃独食的份上,决定原谅了他,“你们今年不是运煤运货赚了不少钱吗?怎么就只吃咸菜?难不成你还会克扣他们的伙食费?”   “怎么可能啊!我自己也跟着吃的好不好!”霍千钧叫苦不迭,说道:“我倒想让他们多买点新鲜菜。可厨子说了,冬日里本来菜就少,能有这些就不错了,整日里吃羊肉羊汤的,感觉我火气都大了许多……”   “啧啧,听听这凡尔赛的,跟何不食肉糜有的一拼。”方靖远摇摇头,说道:“阿璃,回头让人从火器营拉些羊回来,就算咱们自己吃不完,也可以送些去书院给朱兄他们尝尝。省得有些人吃多了还嫌弃,真是浪费粮食。”   “哎哎,我可没嫌弃,我只是实话实说都不行了吗?”霍千钧眼珠一转,指着桌上的几道菜说道:“不过要拉羊也行,得拿这些菜来换。”   他们得了塞北的马不说,还换了不少羊回来,虽说冬日里好存放不易腐坏,可天天顿顿吃也的确容易腻了,尤其是跟这些鲜嫩嫩水灵灵的小菜一比,就更让人想换换口味了。   方靖远倒也没为难他,痛快地答应下来,他这里的第一批暖棚菜种出来之后,就有不少菜农跟进,如今府城这边不少人家都添置了水暖,买了煤炉,这冬天不再寒冷,就开始琢磨着各种花样来提升生活品质。   “不过你下次去运煤的时候可得小心了,我听说有人在打你们那条商道的主意呢。”   请霍九郎来吃火锅是顺便,讨论下商道的扩展和周围那些山匪的事情才是正题。   虽说山东的不少匪患都是因为当地的农民走投无路反了金人,成一定规模之后,能夺城自立的,很多都向大宋投诚,求个招安后封个一官半职,也算是有个出路。可人有百样,这些山匪也不全是过不下去日子的苦出身,其中也有不少是真正行凶作恶如黄河五鬼般的匪徒,专门打家劫舍,占山为王,一有官兵来剿就四散而去,事后再聚啸山林,拦截客商,将游击战术玩得花样百出,也是官府最头疼的匪患。   这些人是典型的欺软怕硬,有些请了镖局护送的,或是有官兵押送的,他们基本上都不敢去碰,专门针对那些寻常商贩下手,民怨甚深。   而霍千钧算是带着火器营在训练之余创收,他们都有战马战车,专门运煤运盐,如今走的是京东路最值钱的商道,很多府城的商队都会瞅着日子跟他们同行,就是为了求个庇护。如此一来,平日自己单独上路的商队就大大减少,只要霍家大旗所到之处,等于是一面保护旗,那些山贼路匪就算看到也不敢动手,这两月下来简直收入锐减,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几家山贼在有心人的联络下,打通了关系,从府城这边下手,问到了下次商队出发的时间,就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地干一票大的,否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条商道变成黄金路,而自己连个铜板都捡不到。   只是他们哪里知道,昔日的海州狸,如今已升级为京东狸的情报网,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从他们一开始打听霍九郎开始,就已经被狸娘们盯上,如今不光是他们的打劫计划,甚至连他们联络的打尽。   霍千钧对此尤为积极,摩拳擦掌的简直跃跃欲试,“我真想找人练练手呢,完颜允中那龟孙缩回大名府就死都不肯出来了,我去叫阵了几次都不出城门,害得小爷的宝马只能委屈到给人拉货的地步……”   “嘿嘿!这次好了,正好拿这些山贼来试试小爷的新枪!” 第一百五十八章 螳螂捕蝉   京东路的商道进展速度, 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个奇迹。   其实从秦朝开始,但凡中央集权政府, 修路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在秦代,官道御道等同于政令所达的范围, 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若是连官道都不通的地方, 想执行政令也很难实现。   而后的历朝历代, 官道是为了统治, 商道则代表着经济和民生, 富有更多的含义。   此路是我开, 从来不是字面上的意义。   因为每一条路开出来,都十分不容易。逢山开山,遇河搭桥,还得能承受载重马车的分量……寻常土路若是遇到雨水洪涝基本上一夜过去就消失了, 更不用说是山路, 毕竟走得人少的话, 路很快就会被藤蔓野草侵占。   山匪们开出的路, 让商队走的前提是收过路费, 在他们看来, 自己甚至还是“保护”和帮助这些商队通行的义士。毕竟在这个四处战乱兵祸天灾不断的时代, 敢出去行商的,不是本身有背景,就是拎着脑袋在赚钱。   所以能在短短几个月间,迅速开辟出新商道,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先是从海州开始, 因为海商的缘故,大家尚未有多惊诧,毕竟大宋在海上的实力和海商的船队是金人完全无法比拟的,而原来的海商路线从南到北太过漫长,就算金国不曾封锁,路上的风险之高,也令人望而却步。   可有了海州作为中转和交易地后,等于减少了一半的航程,风险大大降低不说,海州的贸易港完全自由交易,不似金国和大宋的其他港口那般有诸多的关卡税费,没有行会或各种准入证的,就算有钱都没法进行交易,而在海州港内的商业区内,除了卖家交易时需要交税之外,就只需要给港口缴纳一点管理费,便可以自由买卖,既不限制买货的范围,也不限制卖货的品种,对南来北往的商人十分友好,才会很快成为黄金港口,聚集了南北大量的海商在此交易。   在徐州一役失败后,很多人以为方靖远不会再盲目扩张,眼看着他只是经营海州,营建综合书院,修筑城墙,扩大城区范围,短短两年间将海州城扩大了数倍之多,可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在修城过程中熟练地开采山石,烧制砖窑,制造水泥……待他们真正开始反击之时,才发现,这海州除了军械厂之外,工程队练得比攻城兵还要熟练,劈山开路,巨石碾压,水泥铺路,一趟作业行云流水般走下来,通往山东的路就修通了。   以往海州军和金兵作战,一则是单兵战斗力不足,二则是机动性不够。能够抵挡金兵铁骑的如意战车和车阵都深受地形限制,在平原作战尚可,山地和丘陵地带就很难施展开,更要命的是长途运输,以前的土路根本经不起这种重型战车的碾压,若是碰上下雨天,几乎走过去一趟就压出两道深沟,动不动就陷在泥坑里无法动弹。   蛰伏两年的海州军,随着一条条坚实平坦的水泥路的延伸,终于正式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从霍千钧带领火器营和辛弃疾击溃徒单习烈之后,就不断地在一边修路一边吞并周围的城池和领地,才使得完颜允中败逃时根本无法在山东一线停留。   等到收复济南府之后,长期出于金人统治下的山东百姓才真正见识到工兵的可怕之处。   他们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填平沟壑,铺路筑桥,将一座座城池连系起来,有了这些坚实平整光滑如镜的水泥路,那些宋军的战车可以迅速地抵达任何一个地方,这些包裹着铁甲的战车不但可以抵挡金兵的铁骑进攻,犹如一个个活动的堡垒,还自带强大的火力,配备的火炮和床弩足以让任何一支金军都望而生畏。   而昔日那些提着脑袋跑商的商队,只需要跟在他们的身后,就可以迅速进入一个个百废待兴的城市,赚取战后的第一桶金。   可以说这一条条大道,犹如蛛网一般铺在,将齐鲁大地上的州府县城联系在一起,再汇集到海州交易,每日在上面往来的商队就如同流动的金银,吸引着无数人加入其中,也引来了无数垂涎的目光。   垂涎这上面流淌的利益,垂涎这一条条道路掌控的地方。   起初修路的时候大家并不理解为何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先修路,等路修通了,不光是宋军的势力迅速扩张,跟着的商队也源源不断,如今不光是海路的商道成了黄金之路,济南府周边更是百商云集,日进斗金。   谁也不知道方靖远是如何吸引来北方的豪商,看到成群的战马和牛羊被驱赶来交易时,哪怕周围有火器营的人护送,都引来无数人围观。   正因为如此,金人才正视到方靖远的手通过这些商道伸出去有多长,才会不惜血本地联系山东本地那些尚在苟延残喘的山匪们准备“劫道”。若是再放任他们这般发展下去,很快不光是山东,整个中原地区,都会被他们逐步蚕食,再无他们的生存之地。   而此刻,霍千钧正坐在马背上,看着自己的手下们赶着马车,将这一批冬衣送去枣庄,顺便再运回这几天开采出来的石炭。   这石炭真是个好东西,比木炭经烧不说,温度高,烟气小,就连烧完后的煤渣,碾碎了都可以混入水泥中铺路,简直可以从头用到尾,一点儿也不浪费。   关键是枣庄的煤山产量丰富,早在北宋时期,镇守徐州的苏轼就曾经让人在枣庄挖过煤过冬之用,只是当时的人对烧煤还多有疑虑,加上技术不足,并未大量开采。而如今有了大型开山工具和队伍,严格的煤井官吏制度,使得产煤量大增,不光供给济南府,连沂州、徐州和海州那边都有人过来运煤,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工人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从最初管吃管住一天十文工钱,到如今已经翻了不止一倍。   所以这次的车队里,不光有给他们送去的货,还有打算去那边打工赚钱的工人,以及那些工人的家人。因为大量的人口聚集,那边已经形成了小型的村落,不光有煤矿的人,还有亲属和周边去贩卖各种吃食和杂货的人,毕竟只要有人就有消费,尤其是矿上的工人都是日结工钱,手头有钱又随时能赚到钱,就有更多花钱的欲望,从一开始吃个馒头窝头管饱就行,到后来还想添点卤货肉食,或是喝点小酒……   于是矿场之外,从一开始多个包子摊,到卤肉摊到米酒摊……起初是矿上工人的家人自己做来摆摊的,后来摆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附近的村子也有人过来做买卖,就自发地形成了一个集市,热闹的丝毫不亚于普通的村镇。   人多,眼杂,口也杂,就免不了会有些消息泄露出去。   比如这次出发的时间和所带的货物,尤其是经过上月发赏钱的经验,大家都能算得出,这月的三十,又到了发赏钱的时候,那几辆大马车上光是装着铜钱的箱子就好几十个,抬箱子的民夫当时一个不慎摔落箱子时,碰开了箱盖,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银钱。   朝阳寨和牛头山的几个当家的,自打宋军进了城后,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几乎每天都有手下悄悄跑出山寨,宁可当流民去打工挖煤,也不愿再在山上过这刀口舔血还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眼看着手下一天天减少,再被金人派来的信使许诺的钱财和封赏激红了眼,就联合着山东三山五寨的“好汉”们,先是从那些煤矿周围的村民口中套了话,又去济南府打听好消息,这才埋伏在通往煤山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劫道。   金国使者可是说了,霍千钧的人头也值一千两金子,虽然比不上方使君的值钱,但他成日在外面跑,机会总是大一些。若是能抢回宋军的如意战车和炮车,一辆车就能卖个五百两,早被困在山中穷疯了的“好汉”们,一听这消息,都恨不得能将这次车队里所有的马车战车都抢了去换钱。   只要车队进入前面的山口,他们将前后的山路一堵,杀了负责押运的官兵,这些车上的钱财和赏金就都是他们的了。   看着车队缓缓走到山谷前,埋伏在山谷两侧山坡上树林中的山贼眼都开始红了起来。   “再等等……等那个骑着马的将军……应该就是霍九郎!只要先杀了他,就是一千两黄金!其他人还不都任我们宰割……”   视线集中在了霍千钧身上,让身披着阳光的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黄金铸就的财神。   连他自己似乎都被人看得不自在起来,频频转头朝着山谷两侧望去,忽地勒马驻足,手中长戬一举,高呼一声:“停——”   负责押车的都是火器营的精兵,几乎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拦下身边的马车,哪怕车上的工人和后面跟着的商队有些惊诧,也丝毫没影响他们的举动。   长达两三里地的车队几乎在他一声令下,传令兵挥旗传讯,须臾间便停了下来,前排的马车还一字排开,形成了车阵挡在前方和侧翼,将当中的车队护得严严实实,就算有金国铁骑前来进攻都未必能冲得进来。   可他们现在并未遇敌,车队骤然停在了山谷前,就有些人着急起来。   “霍将军,为何停下?”说话的是长清李家的人,从方靖远开始让人烧窑做出水暖煤炉套装后,世家子们也开始发现房中炭盆的种种坏处,花了重金换上水暖气之后,倒是有十二个时辰不断的热水可用,屋里也温暖如春,甚至还有人养在暖房的名花早开,请人来赏花看雪,风雅的代价,就是石炭(煤)的消耗剧增。若是全从官府的煤站采购,倒不如几家合在一起直接自己去煤矿运煤,反正官府的车队也并不禁绝商队随行,他们自家都有奴仆和马车,能省下的运费都不是小数。   眼看着过了这个山口最多半日就能到地方,霍千钧突然喊停,李管事就有些坐不住了。   霍千钧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怎地?我说要停下休整,扎营吃饭,你有意见?”   李管事被他的态度噎得心头一梗,可哪里敢道:“小人这不是怕耽搁了时间,若是日落前不能通过这蟠龙山,岂不是要到明日才能抵达矿场?若是咱们稍微赶赶路,或许今晚就能到矿上再休息……”   “我乐意在这里休息,不行吗?”霍千钧将手中长戬挂在马鞍侧钩上,长腿一抬,翻身下马,“你若是着急,可以带着你的人自己先走。”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后面那些跟着一起来的商队,笑眯眯地说道:“我可从没说过,非得要你们也跟着我行动。我只管自己人,你们愿走愿留,悉听尊便。只不过……若是遇上什么事,别跑回来找我求救就行。”   “这……”刚刚萌生了一点点想要单独行动想法的李管事,被他最后这句话,彻底掐死了提前走人的念头,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将军请勿动怒,小人只是担心在路上误事……毕竟这荒郊野外的,吃住总是不便。”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霍千钧拍拍手,说道:“我们自带的有干粮,不会跟你们要吃的喝的,放心好了。”   “呃,小人不是那个意思……”李管事只觉得自己跟这位完全鸡同鸭讲无法沟通,眼看着他真的让手下的士兵都开始收拢队伍,除了在车阵负责看守的值班士兵之外,其他人从车上扛下些箱子来,真打算就地开伙吃饭,压根不打算进山谷了。   其实从济南府到枣庄煤矿,也就不到四百多里地,若不是因为人多加上运货,快马一日就到,车队却要走好几天,就这样霍千钧他们还带足了“干粮”,一路吃吃喝喝的,让一众随行的工人和商队的人都羡慕得直流口水。   要知道,火器营的伙食之好,连干粮都跟他们那些硬邦邦的饼子不同,那都是官营食品厂出产的面饼和罐头,只要烧点热水一冲,就是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汤面,若是饭量大的还可以把干饼子一起泡进去,连汤带水的在这冬日里吃着甭提多过瘾了。   火器营的官兵从车上搬下的都是些坛坛罐罐,跟着来的商户和工人第一次看到时还有些震惊,如今已是见怪不怪,反正吃不到也能就着那香味跟着下饭,听说若是能通过招兵选拔,从军之后除了每月的饷银外,还有这些行军专用的干粮配发,就让这次跟着来的不少工人萌生了等赚到工钱后好生养养身体,一家若是能出一两个从军的汉子,那日子就立刻能好过起来。   想到如今的兵营招兵处天天人满为患,不足七尺高的汉子连报名的资格都没,大家对这些个吃香的喝热的士兵们艳羡之情就无法控制地流露出来。   伙头军烧一大锅的水,里面放几块冻成块的老汤冻,烧开后给每人的饭盒里舀一大勺,盖上盖子等一会儿,里面的菜干肉干和面饼就被泡开,满满的一大盒,如此一日三餐,连李管事都吃不到这么好的伙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他本想花钱去跟那些火器营的士兵买一点尝尝,否则光是那肉汤的香味都馋得人发疯,结果压根没人稀罕他那点银子,还明着说了,为了防止饮食中被人做手脚,出什么问题,官兵食物一律不得分给其他人,也绝不跟外人搭伙。   这就是摆明了不会让出食物,还让人无话可说。毕竟金国的奸细又不是没做过下毒行刺暗杀之类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里绝对没有问题。   更何况,当初还曾经有过一个难民在吃了士兵白送的食物,结果却因为饿狠了一时受不住里面的肉食油腻,导致腹胀闹出事来,从那以后,军中就严格管控士兵的伙食,既不吃外人的食物,也不轻易给外人送自己的干粮。   昨日路上馋的还只是这些随行的人,今日在山谷口烧开大锅煮开肉汤,泡起肉饼面饼来,那浓郁的香气随风灌入山谷中,就让那些早早埋伏在山里饿了大半日的山匪们差点就闻香跑下山来。   他们早就打听过,知道宋军的探子一般会提前一日和半日在前方探路,所以他们昨日半夜里上山埋伏,到现在日正当午,已经有大半天没吃没喝的了,却赶上霍千钧让人就地扎营做饭,简直比深夜放毒还要刺激。   “都给老子忍住!谁要是忍不住,被官兵发现大家都得死!”   牛头山的寨主高崖恶狠狠地警告身边的人,可话音未落,自己的肚子就跟着发出咕噜噜的响动,他也只能咬着牙,趴在地上,狠狠地压着肚子,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若是杀了那些官兵,非得把他们的干粮都抢过来,好好犒劳自己一番才是。   众山匪们也只能忍着,忍得眼泪都从嘴角流了下来。   “他奶奶的,这些官兵吃香的喝辣的,让人都在一边看着,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还成天吹嘘大宋的官有多好,什么爱民如子,还不都是一样的黑!”   “这些个吃我们喝我们的狗官,等会非得砍下他们的人头做……不可……”   “他们这弄得什么吃食这么香啊……好像还有烤肉……”   “什么烤肉?是什么东西烤糊了吧?咦?!”   “着火了!大当家的起火了!”   “有人放火!——”   闻到身边发出的烤肉味和焦糊味时,埋伏在林间的山匪这才发现,他们藏身的山林在冬日里早已干枯,前两日下的雪被他们上山时给糟蹋的差不多了,如今被人用火油引燃之后,顺风席卷而来,等他们发现时,已蔓延到整个山谷中。   “是官兵放的火!快逃啊!——”   “救命啊——”   山谷里起火之时,在山谷外扎营吃饭的官兵和商队都看在了眼里,却是各自表现不同。   那李管事一看到山谷中起火,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庆幸不已,“多亏霍将军神机妙算,否则我们现在进去就正好赶上这场山火,那可就麻烦了!”   霍千钧嗤笑一声,说道:“什么山火,那是山贼。”   “山贼?!”李管事大吃一惊,“将军如何知道里面有山贼的?”   霍千钧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地说道:“李管事莫非忘了,不正是你先前跟我说的,里面有山贼埋伏,想要打劫我们商队的吗?”   “我何时说过?”李管事脱口而出,忽地发现不对,心底一寒,好像背后有人冷冷地盯着自己,可等他回头之时,却找不出是什么人,不由浑身发冷,回头望着霍千钧,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说道:“霍……霍将军你这是要害死小人啊!”   不用说,那些“工人”和随行的商队中,肯定还有金人和山匪的内应,只是如今埋伏的山匪都已经被山火给烧了,他们虽然不敢动,但还是能记着“出卖”自己的人,回头再去算账。   李管事心中有鬼,此刻早就后悔当初不该收那些钱带着人一起来,可现在让他真说出来也不敢,那些人对他知根知底,若是回头报复起来,一家老小的命都没了。   “哦,你没说过啊,或许是我记错了。”霍千钧盯着山谷口,让人看到有逃出来的山匪就直接放箭,对李管事的哭诉只是漫不经心地应道:“先前看你那么急着进去,还以为你知道里面有人呢。”   这话就更诛心了,李管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当场就哭出声来,“冤枉哪!小人只是想早些赶路,哪里会晓得里面有山匪……”   “起来……”霍千钧刚开口,眼角余光就看到一支暗箭从人群中朝着自己射来,当即抬起手来,连躲都没躲,手臂上的手弩就朝着人群中那个还没来得及藏身的人射去,那暗箭射中他胸口便发出叮的一声,只戳破了外层的衣衫,便跌落在地上。   而那个刺客则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周围的人骇然散开,他的咽喉正中了一支不过尺许长的弩箭,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瞪大了眼,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正是跟着李家的商队来的,看似个憨厚老实的下人,先前一直藏身在人群中,若不是趁着李管事求饶之际暗算霍千钧,也不至于暴露出来。   山口处正好跑出几个山匪来,身上还带着火苗,哇哇大叫着冲出来,还没跑到车阵之前,就已被宋军乱箭射死。   霍千钧摇摇头,感叹地说道:“这些山匪也太没用了,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对付我们。也不想想,当初火烧十万金兵时,这山中藏兵的伎俩,小爷我们早就玩过不知多少次了。啧啧,就这点脑子,也敢来埋伏小爷,真是不知死活!”   李管事瘫倒在地上,这才想起,海州军的成名之战,就是火烧了完颜廷的十万大军,连猛火油柜都被他们给夺了回去,这些个煞神,才是真正玩火的祖宗。那些山贼居然还想要埋伏他们想来什么瓮中捉鳖,结果自己却被困在山谷中烤成了烧猪,真是班门弄斧,关公庙前耍大刀,自不量力啊。   官兵守在了山谷两端,封的严严实实的,里面埋伏的山贼一个也没跑出来,顶多跑到山谷口处,就被射死当场,毫无反抗之力。   这种一边倒的战斗对霍千钧而言毫无挑战,他只看了一会儿,见那些随行的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出声,这才命人就地扎营,等山火彻底灭了之后,再打扫战场。   好在这处山谷里的树木并不算多,包抄过去的宋军将山顶的积雪和泥土推下去,便压住了火势,饶是如此,最后山火熄灭时,那些个抱着发财梦的山匪都被烧成了焦尸,无人生还。   到次日车队们从山路中走过时,隐隐还能闻到焦臭的味道,商队的其他人和工人们见状,无不暗自庆幸。一方面庆幸逃过了一劫,若是中了埋伏,那些官兵或许能杀出重围,可他们必然会成为山贼的刀下鬼,绝无幸理。另一方面也庆幸从未与这些运煤的官兵产生过冲突,这些人平日里看着不做声的,动起手来如此干净利落,狠辣无情,让原本以为他们好说话的人都在心里打了个突。   李管事早已被人扶上李家的马车,却是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既希望霍千钧将那些山匪彻底斩尽杀绝,也免得他们回头报复自己,又害怕霍千钧回头找他算账,惴惴不安地跟着一路去了矿上,却再连见面求情的机会都没了。   清剿了山匪之后,霍千钧便将送人和运煤的事交给了副将杨源,自己只带了几个随从返回府城。   那些人既然敢勾结金兵来截他的道,又如何会放着府城这块“大肥肉”不啃?方元泽那家伙,肯定又将战功留给了岳璃,真正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完全不讲兄弟情谊的家伙。   结果赶回府城,却是一派风平浪静,霍千钧大为失望,跑去问方靖远,“去年黄河结冰时金兵都大举来犯,为何今年只弄了这些小伎俩来捣乱,完颜允中莫非被连胆子都被打没了?”   “莫非你还盼着他们来攻城?”方靖远不由哭笑不得,“这冰天雪地的,他若是出兵,我们的探子难道还发现不了?更何况他们现在还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来大举攻城呢!”   他从入住济南府之后,一边修城,一边联系塞北的部落,在大量收购牛羊马匹的同时,也“资助”了不少原本被金人压榨的几乎无法生存下去的辽人和蒙古部落,那些辽人原本就因为灭国而被金兵打散,屡屡造反作乱,在金兵后方四处点火。   只是先前金兵强势之时,将其压制得几乎灭族,尤其是纥石烈志宁在世之时,西北的辽人几乎被清剿大半,可从去年方靖远带人将他截杀之后,那些逃亡塞北的辽人就得了喘息之机,再后来霍小小掌控了徒单部落之后,更是放了他们一马,让他们重新开始在河套一带聚集旧部,兴兵复仇。   当初的大宋联金抗辽,可没想到驱狼吞虎的结果,是自己被反咬一口。而今方靖远同样不想让辽人坐大,就只能借助霍小小之手,一边打压,一边帮扶,让辽将移剌窝斡起带着辽人都拖住了完颜允中和中原金兵,让他们无暇分心来破坏他在山东的建设,就算派出些奸细来捣乱,也能被轻易化解。   霍千钧闻言很是不甘,自觉得了明光铠之后,居然没能堂堂正正地跟金兵大战一场,今日虽仗着护心镜挡住了暗箭,但终究没有真刀真枪跟人上阵作战来得痛快。   “他们不来,难道我们也不去攻城?”   方靖远能理解他的好胜心和战意,知道他想要早日收复中原,可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也只能劝他耐心等候。   “攻城尚需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冰天雪地,攻城之难,数倍于平时,那些金人不把士兵当人,还驱逐百姓做炮灰肉盾,我们岂能同他们一样,拿人命去填?火器局的攻城炮尚未造好,你手下的士兵也没有配齐皮甲,若是贸然出兵,久攻不下之时,反被金人算计,你可想过后果会如何?”   霍千钧被当头泼了一头冷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长叹一声。   “是我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唉,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杀个痛快……”   方靖远知道他最近憋得厉害,却无处发泄,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且放心,早晚有这个机会……”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隆兴二年十一月,完颜雍任命仆散忠义为镇武军节度使兼副帅,统领中原金军,坐镇开封,旋即镇压了移剌窝斡所领的辽人义军,亲率十万大军南下攻宋,连盱眙、滁、庐、和等州府,直逼徐州一线,而大宋枢密使张浚身死途中,滁州、濠州、楚州、泗州四地相继失守,江北告急,求援信如雪花般送到了济南府中。   “他们这仗是怎么打的?怎会如此?”霍千钧闻讯不但没有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上阵杀敌的快乐,反而被气了个半死,“楚州和泗州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明明先前形势一片大好,怎地突然就败了,还一败涂地……”   连着收到金牌催兵的方靖远也有点懵,他们步步为营地从海州一点点经营下来,如今已占领了淮东和山东大半地区,收复了原京东东路的大半州府,至于滁州和濠州等地因为有楚州和泗州联军抢占,他也就没去跟自己人争地盘,中原之地在他看来,尚不足以吃下,可没想到的是,他这边苦心经营着,将完颜允中赶出了徐州,替楚州和泗州的人清理出路来,那些人趁机占下的大片土地,竟然连半年都没守住。   仆散忠义年过五十,早年追随金兀术,也是金国的一员猛将,只是先前因为并非完颜雍的部族,在完颜亮死后被冷落了一阵子。直到完颜廷和纥石烈志宁相继身死,完颜允中逃往大名府,完颜雍才重新启用了这员猛将,果然一举见效,出兵之迅猛神速,对宋军中的强弱之势了如指掌,根本不去碰触早有准备的京东路大军,而是趁着江北的几路宋军忙于争抢地盘之势,突然杀入,将他们打了个猝不及防,一败再败。   这两年宋军在北伐之时一路高歌,眼看着京东路收复大半,川军也开始向着西北进军,江北的宋军满心向着明年就能收复开封,几路人马之间难免起了较量之心,张浚一死,那些州府联军间的矛盾无人调和,便转到了明处。   若是继续取得胜利,或许这些矛盾都会被胜利所掩盖,可只要一处战败,其他援军坐视不理,或者闭城自保,就让仆散忠义抓到了他们的破绽,借机各个击破。   先前获得的胜利太过容易,让这些宋军都产生了些许自傲之情,以为如今的金兵已是今非昔比,不堪一击,本以为还能像先前一般战无不胜,可没想到仆散忠义带领的金兵并非那些零散的部落军,又极其善于利用速度优势,很快就扯破了宋军的防线,趁着他们互相之间扯皮争功,各个击破,将形势一举扭转。   胜不骄败不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宋军一败再败后,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看到金兵就逃,以致连连失守,彻底丢失了原本的大好形势,只知道一个劲地求援,让远在山东的方靖远和霍千钧都直接懵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竭尽所能地召集兵马,由岳璃和霍千钧领兵,带着最精锐的火器营和三万兵马,南下支援。   方靖远亲自带人送他们出城十里,遥遥祝告,可心里,对那群拖后腿的猪队友,厌恶值已飙升到了:  推荐天天日万好友的作品《清穿之哲皇贵妃》作者:岳月   文案:苏叶一朝穿越成为历史上死得太早的哲皇贵妃,抱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奶团子,苏叶先订下小目标,来个三步走:   第一步是活到乾隆登基   第二步是活到永璜二十岁不让他被“骂”死   第三步是活着享受皇贵妃的待遇   至于宫斗……打工人好吃好喝低调才能活得久不是咩? 第一百五十九章 枭首喋血   看看收到的求援信和急报, 方靖远心情十分糟糕。   眼下徐州还在勉强支撑,可周围的几个州府都已经陷落,若是没有他当初打下的基础, 徐州恐怕早已步上那几位的后尘,丢得干干净净。真是辛辛苦苦若干年, 一夜回到北伐前。   再一回看收到的消息,更是让人想要骂人都找不到词了。   说起来, 是分赃……分战利品的锅。   魏胜和岳璃当时趁着完颜允中出击之时, 进攻徐州, 只是打了个辅助, 最终并未进城, 由着泗州和楚州的人去夺城,就是懒得跟他们计较这些。毕竟真正值钱的都在完颜允中身上,他们一路从徐州把他追杀到大名府,沿途的州府城镇都跟着扫荡了一个遍, 收缴的战利品和地盘是满满当当, 自然不会去跟淮南那些人计较。   事后魏胜退回淮东坐镇海州, 岳璃跟着辛弃疾趁机收复了山东, 然后就开始稳扎稳打地修路筑城, 完全没去管南边拿下江北四州后都干了些什么。   连徐州他们都没要, 那几个地方都快被反复拉锯打烂了, 他们就更不会去抢占了。在他们看来,自己经营出来的地盘,比跟人去争来抢去的更有意义。或许说,有方靖远在他们身后坐镇,他们压根也没去操心军资和粮饷的问题,自然也不曾在这方面有过纠结。   可泗州和楚州两军都是靠着临安兵部供应粮饷, 额外收入就得看战利品和军功赏赐。   先前霍千钧就因为率先夺城被人嘲讽,坐视不理,以致丢了徐州,这次海州军未曾进城,淮西制置使李显忠率宁国军先下徐州,泗州军晚了一步,心有不忿,两军之间就生了龌龊。   方靖远和辛弃疾在山东办学助农经商修路,忙得热火朝天,自然也不愿插手到淮西淮南一代,省得再被别有用心之人说他妄自尊大,抢功争地。可没想到完颜允中在他这边吃的亏,仆散忠义转头从那边给打了回去。   而如今连丢四州之地,李显忠还在徐州苦苦支持等待救援,不光是后来收复的淮西淮南丢了个干净,连原本的江口楚州都丢了一大半,其中就有魏胜的老家,连着他尚在老家的妻儿也被抓了去。   魏楚楚和裴文卓的婚事定在新年,就是准备在成亲后送裴文卓去临安应试,可没想到还差一个月的时间,魏母和魏楚楚的两个兄长正准备出发之际,就遇上金兵突袭,宋军大败之余,他们也落入了敌手。   魏胜得知消息后,气得吐血,当即就想带兵营救,仆射忠义还真等着他来救人,在徐州城外设下埋伏,若不是辛弃疾及时赶到,魏胜险些就中计败北,如今僵持之下,仆射忠义退守在徐州城外,而魏胜和辛弃疾则合兵一处,就等着方靖远派人会合后再行反击。   霍千钧和岳璃赶到之时,方才知道,魏胜当时看到妻儿被俘,心神大乱之下,被伏击中了一箭,至今还昏迷不醒。魏胜的手下争论不休,辛弃疾也无法替他们做主,毕竟被绑在阵前做人质的是魏家母子,才会僵持至今,只是眼看着徐州城里的情况越来越差,若是他们再僵持下去,只怕城里的人就先撑不住要垮了。   只是在岳璃和霍千钧刚抵达徐州时,却发现徐州城外的金兵大营竟然只剩下空空的营帐,炉灶里的灰都凉了,显然仆射忠义一收到他们的援兵抵达的消息,就毫不犹豫地撤军,留在帐房内的,只有带不走的俘虏尸体。   其中,就有魏家母子。   魏楚楚跟着岳璃一起赶来支援,先是得知魏胜昏迷,再赶去城下时,又看到母亲和兄弟的尸体,当场就怒气攻心,想要去追寻金兵下落,被岳璃当场打晕让人送回营地去陪着魏胜。   这对父女的遭遇实惨,岳璃也只能先把他们交给辛弃疾,自己和霍千钧一起去徐州看个究竟。   徐州城内,比他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惨烈。   这两年间,徐州几次易主,反复的拉锯战和清洗几乎已经耗尽了这座千年古城的精气神,加上完颜允中在弃城而逃时几乎搜刮了城中所有的富户和库藏,留给李显忠的几乎是一座饿殍满地的空城,他还为此跟楚州泗州交恶不说,等到仆射忠义围城之时,他便已打算与城共亡,却没想到仆射忠义围而不攻,清理了周边小城后,就留着他来引诱海州和沂州守军。   看到魏胜宁可牺牲自己的妻儿也不肯投敌时,李显忠也险些跟着摔下城楼。他当初从金国逃回大宋时,满门老少合计两百多口人,都被金人所杀。   他和魏胜同病相怜,却也爱莫能助,城中守军几乎箭尽粮绝,濒临绝望之时,总算等到了岳璃和霍千钧的援兵。   看到金兵大营被踏破后空无一人,他们方知金兵竟然在得知援兵消息后连夜撤走,城上的守军居然因为疲累过度而未曾发现,都不由暗暗庆幸。若是仆射忠义不是撤军而是攻城,他们还真的未必能守住最后这一刻。   李显忠唏嘘不已地说道:“老夫本已让人准备了最后的火油,若是当真守不住,就等他们进城之后,放火烧城,就算同归于尽,也不会将这里白白让给他们。还好……两位小将军来得及时,方才救下满城数万军民的性命。”   霍千钧不由咋舌不已,惊叹道:“城中只剩下下几万人了?怎么可能?”   就算当初他丢了徐州时,城中还有二十余万百姓和万余守军被俘,这才一年多的时间,虽说是经历了纥石烈志宁和完颜允中两次倒手,也不至于人口锐减到如此地步吧?   李显忠苦笑道:“原本经历几次城破,城中百姓就死伤无数,还有些趁乱居家逃离,先前得知淮西失守,我便放了百姓出城逃亡,留下的,都是无处可去和愿与我们死守此城之人。老夫一介败军之将,愧对朝廷,无颜再见官家,也唯有与城共存亡,方能尽忠。”   岳璃和霍千钧对此不由肃然起敬,他们都能看得出,宁国军守得有多苦,几乎一进城,就先把自己的军粮分了一半给他们。   “李将军忠心为国,此战非将军之过,想必朝廷自有公论。”岳璃也想不出多少安慰的话,只能请他先回府休息,她和霍千钧一边带人接管城防,一边派人去打探江北的消息。   仆射忠义似乎已经料到他们带着重武器前来支援后,果断退出了已经拿下的几座城池。因为他们本身的兵力并不算多,若是分守各处,只会被各个击破,反而是将这些州府城池掠夺一空,再烧毁了府衙炸毁城墙,方才扬长而去,退回南京开封一带。   然后便修书一封,送往临安,指责宋军不守昔日绍兴协议,要求宋军交还江北各州,退回江南,不得有一兵一卒,一舟一船过江,还要求赔偿军费三百万钱,以及叛将李显忠和方靖远的人头请罪。   赵昚收到这封信时差点没给气死,还被赵构嘲讽他操之过急,用兵不慎,引来金兵报复。而如今枢密使张浚病死途中,朝中主战派的大臣又落了下风,一时间纷纷攘攘的争吵不休,尤其是范成大和陆游一派,跟汤思退等人吵个不停,力争增兵抗金,而汤思退则劝谏赵昚和谈,担心再僵持下去,国库耗尽后,金兵再进攻时更无法抵挡。   两派争论不休,赵昚干脆称病退朝,拒不答应仆射忠义的条件,又派人给方靖远送去了密旨,让他一定要坚守到地。   “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   方靖远收到密旨时,也有些感触,在没有他的那个时空里,几乎同样的情况下,赵昚并未能扛住主和派大臣的压力,放弃了江北一线,北伐宣告彻底失败,至此以后,南宋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北伐,彻底偏安江南,直到被蒙元终结。   而在这里,赵昚并未向主和派大臣和金国屈服,而是向他许诺,不会投降谈和,只要他还坚守在这里,那么后方必不会出卖他,将他作为谈和的条件。   君臣一场,无论此刻的时局有多艰难,赵昚终于还是没有像赵构一样,放弃为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   在除夕的爆竹声响起的那一日,仆射忠义没等到大宋谈和的使臣,反而等来了岳璃和霍千钧的突袭。   岳璃这次只带了一队精英,是从海州军和齐州军中精选出来的好手,方靖远曾让她对这些人进行了一番特训,无论是轻功、兵器还是箭矢飞索,各项考核比试都在军中名列前茅,作为突击营潜入敌后,就是专职行刺破坏之事。   这也是为了报复金兵屡屡派出奸细密谍前去暗杀方靖远之事,霍千钧和岳璃想出的“以毒攻毒”的法子,只是原本他们是打算用在大名府的完颜允中身上,却没想到如今先在开封大闹了一场。   开封原本是大宋京都,如今被金人命名为南京府,专职负责对宋金边境的战事。先前是由纥石烈志宁在此镇守,仆射忠义在清剿了北方辽国余党后方才坐镇开封,他本身就是一员老将,威望甚重,此番出征又旗开得胜,压制了大宋的北伐锐气,让完颜雍龙颜大悦之下,不但封为一等国公,还派人送了不少赏赐过来。   岳璃和霍千钧等人就是混在这些封赏贺喜的人群中,进入开封。   他们都是第一次到开封,哪怕昔日的东京开封,在他们的长辈口中,是比如今的京都临安还要繁华富丽的都城,每逢岁末除夕,满城灯火荧煌炫目,宝光花影,罗绮如云,歌舞升平,极尽奢靡之举,而游人仕女靓装笑语,宛如神仙。   那时的诗词大家,词章华丽婉约,骨子里都带着繁华盛世的金粉之气,然而如今他们初次入京,却发现今日的开封,已完全不似长辈口中的那座京都。   十里御街上的店铺寥寥无几,往日最富贵高大的丰乐楼已毁于战火之中。如今在临安西湖边的丰乐楼,据说还是照着原来开封的丰乐楼修建,只是很多老人仍是念念不忘当初在开封丰乐楼中一年一度的桂花酒,重阳宴,曾是大宋那一代人最痛的记忆。   仆射忠义在开封施行了宵禁,入夜之后禁绝夜游,只是在国公府中招待燕京来客,接受封赏。   其实他对完颜雍的封赏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以完颜雍的性子,没让他把扫荡了江北几个州府抢回来的战利品上交,就已经是给他最大限度的奖励了,至于空头的国公爵位,本身他已有宁国公的封地,朝廷也不会给他直接发放饷银,还得他自筹军费,自给自足,本打算应付一下这些来犒赏的使臣便罢,却没想到,完颜雍这次除了封爵赏禄之外,还送了十个美人和绫罗锦缎百匹,金银若干,算是这两年来,对臣下封赏最为丰厚的一次了。   看到礼单的仆射忠义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是“前朝”老将,对于“篡位”自立的完颜雍来说,起初并不友好,也是因为先前完颜亮损失了金国的大批精锐,而后金国大将屡屡战败身亡,才轮到他这个老将出马。   为了安抚下属之心,仆射忠义召集了军中将官在府中一同接受封赏,顺便也分发这次出征的战利品,将士们饮酒作乐,满堂喧闹不断,在使臣让人带上那些美女和赏赐时,更是达到了这次庆功宴的高潮。   那些金军将领看着美人身着绮罗华服,缓缓走入正厅时,本就有几分酒意的脑子热血上涌,当场就按捺不住地高声大笑,叫嚣着要国公与众人同乐。   而金人在宴饮庆功时素来荒诞迷乱,根本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此刻看到美酒美人,更是暴露出最丑恶的嘴脸。   仆射忠义以前也曾随金兀术掳劫宋人女子,对此并不以为然,只是看到其中一个女子手捧金盏玉壶,款款走到自己面前时,也有几分酒意,伸手将人拉入座中,正要动手之际,忽地感觉胸口一凉,酒水泼洒在他的衣襟上,他警觉地伸手想一把将那女子推开时,却发现那女子竟似柔弱无骨般缠住了他的手脚,接着便知听到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剧痛从四肢传来,他惨叫一声,手脚已被折断,软绵绵得毫无力道,哪里还能将人推开。   几乎于此同时,正厅中气氛大变,那些原本正弹奏着靡靡之乐的乐师们忽地拔高了琴音,将堂上那些人的惨叫和惊呼声,都压在了琴音之中。   而那些原本看似柔弱的美人,瞬间变脸。   她们哪怕手无寸铁,可本身的手脚就是最有力的武器,还有那看似柔软蹁跹的披帛,化作夺命的缠索,不知勒断了几人的脖子,那些将士原本就已被灌得酒意正酣,突逢变故之下,根本来不及还手,就已被这些从未被他们看在眼里的“弱女子”绞杀。   仆射忠义瘫在了座椅上,五官扭曲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恨得牙齿都被咬的咯咯作响,却又无力动弹。   “你……你们如此诡计暗算……着实……无……无耻!”   缠丝手绞断他手脚的正是女飐中的大姐扈三娘,浓妆之下格外艳丽的眉眼笑意盈盈,对他这般怒意却只是轻啐了一口,说道:“你们杀我百姓,掳劫人质,逼迫魏将军时,就不无耻了?就你这老不修的色鬼,还知道无耻两字如何写的吗?”   “三娘,把他交给我,我要拿他的人头替我娘和兄长报仇!”魏楚楚将一个副将吊死在梁上之后,夺了他的腰刀,直奔堂上而来。   仆射忠义见她如此杀气腾腾,不禁亡魂大冒,“你……你们不能杀我……”   “呸!有什么不能杀的?”魏楚楚压根不与他废话,“你杀我娘时,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被你杀?”   仆射忠义艰难地说道:“我……我乃大金元帅,岂能由你这等无名小卒动手……就算要论我之罪,也当押送到你们皇帝面前……”   两国交兵,既有不斩来使的,也有以高官名将为俘虏献于陛下的,这些都是惯例。   只是并非京东狸娘们的惯例。   魏楚楚犹豫了一下,看了扈三娘一眼,“将军可曾说过,要将他们送去临安献俘?”   “不曾说过啊!”扈三娘眨眨眼,一脸十分刻意而虚假的迷茫之色,“就算是使君派我们出征之时,也从未说要献俘之事。两军阵前,谁管那么多……楚楚,你现在若不动手,以后可未必有这个机会了哦!”   魏楚楚凛然一省,明白过来。以仆射忠义的身份地位,若是作为俘虏送回临安,定然会成为朝廷那些官员手中的筹码,与金国谈判时的作为交易之用,而不会杀了他替那些死去的百姓和将士报仇。   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那些大臣们展现大国气度的工具,将其收容圈禁,留住他的性命来“效忠”皇帝。   只要他能活过这一刻,那以后的魏楚楚,根本接触不到他,更不用说亲手斩杀他报仇了。   仆射忠义听出扈三娘的话中之意,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叫道:“住手!我愿降大宋为臣……愿降……”   话音未落,魏楚楚已上前一步,挥刀而出,手起刀落之间,正好斩落在他颈间,一道血花随着刀锋绽开,也将他未竟之语彻底斩断。而他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轻易地死在了两个女子手中。   扈三娘里干脆利落地扯下了他的外袍,将人头斩落包裹起来,一把扔给了魏楚楚。   “得了,咱们该走了!这人头你拿回去祭奠你娘和兄长,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魏楚楚抹了把眼泪,点点头,将人头包裹好系在背上,转身跟着其他狸娘们收拾了厅中诸人,出去跟外面的人会合。   他们这次不光是跟仆射忠义府上的乐师们换了人,连那使臣都是被他们在半道劫了之后一路“护送”进城的,除了负责传旨的使臣,其他随员和侍卫都已经换成了他们的人,再配合早已在开封潜伏了数年的辛家军暗探,方能在这次庆功宴上做了手脚,一举将开封府的镇守军端了个底朝天。   一道烟花从国公府当中呲溜飞上半空,轰然炸开,宛如在夜空中绽放出的巨大花朵。   而两处城门口也同样响起了阵阵雷声,飞起一红一绿两道烟火,像是在回应国公府的烟花。   城中百姓见状啧啧称奇,但碍于宵禁都不敢出门,只能在家中胡乱猜测,不知是皇帝赐下的封赏,还是今夜国公府的庆功宴玩出的新花样。   只是一些金国官员和将领的家中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尤其是后面看到国公府上空红光闪闪,竟似火光冲天,愈发感觉不对,可等他们打开院门或是爬上墙头时,却看到一队队官兵在街头奔跑,时不时地有霹雳声响起,厮杀声和爆炸声震耳欲聋,让他们再无窥伺下去的勇气,只能战战兢兢地在府中等待天亮。   等天亮之后,便是新的一年到来,而这一年初始之日,大金开封府宁国公仆射忠义在府中设庆功宴中伏,身死当场,宁国军数十员大将被杀,只有几个负责巡守城防的将领见势不妙后,直接带兵逃出城外,方才侥幸留的一命。   待开封府的百姓次日清晨打开房门时,赫然发现飘扬在城头上的旗帜已然变更。   从金国的黑龙旗,变成了到纹绣着金光闪闪的“宋”字大旗,还有一杆旗上,赫然写着个“岳”字。   所有人终于明白过来,昨夜的雷声和厮杀声,并非一场噩梦,而是时隔三十五年之后,大宋的军队,再一次重新回到了开封府,夺下了昔日汴京最高的城楼,在上面插上了属于自己的旗帜。   马蹀阏氏血,旗袅可汗头。   归来报名主,恢复旧神州。(注)   带着京东狸的娘子们换上戎装,岳璃在城头遥望东方,先拜过东南的临安城中的天子,再拜过给予她新生的那人。   若不是那年西湖相会,他拉了她一把,又何来她今日可披上战甲,继承先祖遗志,带领这些走过苦难的姐妹们,堂堂正正地在这里张展着属于她们的旗帜,让世人看到,大宋的女儿,在今时今日,夺回了大宋故都。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岳飞《送紫岩张先生北伐》,原文:  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地陬。  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  马蹀阏氏血,旗袅可汗头。  归来报名主,恢复旧神州。 第一百六十章 民心所向   其实一开始岳璃没想到能夺下开封的, 毕竟,他们满打满算,一共只有几百人。   就连负责这次行动一开始策划的方靖远也没想到, 因此给他们提供的特种兵装备都是单兵利器,长于暗杀、隐匿、追踪、逃亡……但绝不是攻城利器也不是守城神器。   因为先前他们都忽略了, 开封不是徐州, 甚至不是其他位于关隘要道上的任何一座城池,那是大宋昔日的京都,曾经汇聚了大宋百年锦绣文化和天下财富之地。历经几代人修缮, 这里原本有天下最坚固的五层城墙防御。然而在当年的东京保卫战中, 被宋钦宗自毁长城, 金人围攻长达两月之久,将外围的城墙几乎摧毁殆尽,后来又进城大肆掳劫, 将城中的宫阙楼台都破坏大半。   无论是前任镇守此地的纥石烈志宁还是如今的仆射忠义, 其实都不曾想过宋人会有那个胆子和能力来偷袭开封府。   毕竟开封地处中原腹地,周围都有重兵把守,反倒是城中的守军并不算太多,尤其是在这岁末之时, 仆射忠义刚大胜回来,想着按照宋人的惯例, 还得经过一番争议之后才能给予答复, 他正好在此期间休整一番,调动西北的部落南下,以填充江北诸州的守备。   仆射忠义当初也同样没想到,江北的宋军如此不堪一击。直到他打到徐州城下,几次攻城失败之后, 才明白原来江北和淮东山东的宋军,完全不是一回事。跟辛弃疾和魏胜交手一回,发觉他们非但是十分难啃的硬骨头,甚至连人质这诱饵都不吃,再收到火力最强的京东军来援时,就果断退兵了。   毕竟到那时候,他也几乎是强弩之末,消耗过大,补给跟不上,若是再拖下去,就会重蹈徒单习烈的后尘,成为乐极生悲的第二例。   事实上到最后他也没能逃过同样的结局,在回到开封接受封赏的庆功宴上,遇刺身死,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争取到。   只是岳璃和霍千钧在夺城的次日,就陷入了包围之中。   本来他们的行动计划是行刺的斩首行动,为的是一次震慑行动,让金人也见识他们的手段之余,打乱他们逼迫南宋朝廷投降讲和的计划。方靖远跟岳璃曾说过,特种兵不在多而在精,精髓是要如李白的《侠客行》诗中所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们的确可以走得干干净净,深藏不露,将黑锅扣到完颜雍派去的使臣头上都没问题。   可在潜入开封联系到辛家暗线之时,他们才知道,仆射忠义这次能轻松地避开京东路的耳目,绕过徐州攻下江北四州,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打探到了李显忠和邵宏渊不合,伺机偷袭,却正好遇到张浚在前往江北时暴毙,群龙无首的同时,各州统领都在争夺统帅之位,才给了他这个可乘之机。   他和完颜允中设计,派人去挑唆山东境内的流匪作乱,牵制住京东军,才能摧枯拉朽地拿下江北。   只是唯一没算到的事,他能闪电战一击即退,然后逼迫南宋朝廷以和谈为名割让土地,岳璃和霍千钧也能奔袭千里潜入他的府中夺了他的项上人头。   他们本来打算一击得手,立刻撤走的。但从暗探口中得知,仆射忠义原计划次日阅兵,就准备召集兵马南下,逼南宋朝廷就范,接受他们割地赔款赔人头的条件。一旦他们走了,那么守城的金兵势必将仆射忠义等人之死和宁国公府被烧的仇恨,转嫁到开封百姓的头上。   开封一乱,中原必乱,金军就算这一时不再南下攻宋,可回过头来必然会更猛烈的反扑。   岳璃和霍千钧稍一合计,索性就干了票大的。岳璃和开封府中的密探一起,带着狸娘们乔装打扮,在宁国府夜宴上杀人放火,之后便拿着仆射忠义的令符夺下了城门守卫,将连夜出城召集来附近宋兵和义军的霍千钧等人放入城中,趁着金兵岁末庆贺放松了警惕,才以少胜多夺下了开封府。   否则以开封府的坚城高墙,深沟拒马,别说他们这区区几百乃至数千人,就算是再来十倍的人,也休想轻易攻克。   最坚固的城池,从来都是被人从内部攻破的。   辛家在这里负责情报的,是辛弃疾门下一个名叫辛潜的家将,他们原本就与附近的义军有所联络,早就说过,若有攻下开封一日,便邀他们一同进城守城,有此功绩,以后招安归宋之时,也能搏得个好出身。   当时卫县和单县的义军已被打散,全靠着辛弃疾和方靖远的支持才能一直靠游击战存活下来,得此消息,先是不敢置信,接着便欣喜若狂,赶在除夕夜里悄然埋伏在城外,就等着看这些将牛皮吹上天的宋军能否实现承诺。   结果当晚连续几道烟火冲上天炸开花,城中的大火几乎染红了半边天,霍千钧和辛潜各带一支义军,从岳璃夺下的城门冲进了开封,犹如奇迹一般,占领了这座旧日京都。   不光是城里的百姓感觉如同做梦一般,就连那些跟着他们进城的的义军,懵头懵脑地跟着冲进开封府城内,切瓜砍菜般拿下那些昔日将他们驱逐追杀如丧家之犬的金兵,扒下他们的盔甲战袍换上之后,站在城墙上看到已经换上的“宋”字大旗,仍感觉像是在做梦。   “我们……这就夺回开封府了?不行,你掐我一下,我总感觉不是真的!”   “疼疼疼!”杜奎伸出手去,让魏二掐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真他妈的疼!原来是真的……哈哈哈哈,老子真的又回了开封府!”   他今年四十五岁,十岁那年汴京城破,他的家人是最后留在城中的,眼睁睁看着那些朝中的大臣们将妻儿送到金人营中,看着自己的阿娘和姐姐被送走,若不是家中老仆将他死死按住,藏在水井之中,他也活不下来。   二帝被掳,赵构和大臣们南逃,原本百万人口的开封府,成了人间炼狱。   杜奎和很多同龄的少年,都是在那年失去了家人,流落街头,靠着求生的本能藏身在开封府地下的暗道里长大。当初开封府多少捕快都没能清理掉的地下城,反倒成了这些孤儿的庇护所。   成年之后,他们就从地下钻出来,开始联络各家遗民,举义起兵,只是他们的人力兵力有限,无法正面对抗金兵,只能趁其不备,且战且逃,如此也断断续续骚扰着金兵,不断替南宋官兵搜集军情,若非如此,当初完颜亮南下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被人搅了后路掀起内乱。   先前看着一年年过去,原本以为能迎来岳家军收复失地,结果功亏一篑,他们只能继续再等。   等到完颜亮出事的时候,他们便揭竿而起,以为可以接应大宋的军队北上,趁着金国内乱北伐,然而再一次失望。   直到今时今日,他们几乎已失去了希望,一次次看着宋军兴起,败退,金兵将他们藏身之地扫荡了一遍又一遍,而他们从少年变成青年,到如今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竟已大半白头,还以为看不到大宋回来的那日,就突然之间被人带进了开封。   “不愧是岳将军的孙女啊!就算是个女娃儿,也这般厉害。”孟武有些羡慕地看着城楼上的女将们,“俺当初要是成亲早的话,女儿都差不多这么大了……”   “得了!不管怎样,咱们总算是回来了!”杜奎抹了把眼角的泪,再望着城外时,下巴也跟着高高抬起来了,“风水轮流转,现在就该那些金狗被咱们撵得满地跑,多杀几条金狗,咱这辈子也不亏了,就算是到地府去见老爹老娘,也能有个交代!老孟,去跟瓦子里的张老骨说一声,咱们兄弟回来了,让他们手下那些还能走得动的,都来帮忙。”   “现在的开封城,可是咱们自己的了,要是这次再守不住,就不如撞死在城头,省得丢了祖宗八辈的脸!”   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这些从开封下九流走出去的义军,个个都有些门道才能活到现在。而这些能在开封府中活下来的汉人,跟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少,到了如今,看着金人被赶走,他们也终于可以挺起腰板做人。   他们呼朋喝友的,从开封府城的街角里冒出来,有些甚至是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那些士绅官兵们平日看不到的地方,藏着这些一直不曾忘记故国的人。   岳璃看着自己身后从几百精兵,到几千义军加入,再到成千上万的暗民加入,还有开封府的百姓,一个个都走出来,激动地跟着那些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朝着城墙跑来。   “守城!守城!誓与岳将军共存亡!”   “保卫开封,护我家园!”   其中有京东狸娘们的带领,可更多的,是这些饱受压迫的百姓发自内心的呐喊。   这三十多年来,眼睁睁看着家园破败,亲人离散,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惨死或失踪,哪怕活着的,也只能卑微地苟延残喘,生怕一个不慎招惹来金人的怒火,不仅是自己,连身边的人也会跟着遭殃。   那种朝不保夕的,饱受欺凌蹂躏和担惊受怕的日子,如漫漫长夜,无边无际,曾以为看到星宸生辉,欢喜地想要迎接,却只看到流星坠落,就在这一代人都快要在这里消亡殆尽的时候,一夜之间,那绽放在开封府夜空中的烟花,犹如三十多年前的汴京元夕,璀璨瑰丽,令人望之泣然。   从大宋的旗帜飘扬在开封府城头的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金人口中的汉狗,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汉奴,而是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两个少年抬着爬上城楼,他们坚持要求见岳璃,还拿出了一枚古铜色的铭牌,正面写着背嵬二字,背面写着陈开山三个小字,牌面上的字迹都被人摩挲得发亮,显然一直被人带在身边,哪怕上面的名字被摸得模糊了,可那两个字依然铭刻在心头,永生不忘。   岳璃见到这铭牌时也吃了一惊,连忙命人将他们带上来。   那老人已是满面皱纹,膝盖以下的两条小腿都已经没了,全靠人抬着,可看到岳璃之时,他还激动得想要翻身拜倒。   “背嵬军庚金部陈开山,参见少将军!”   岳璃早听辛潜说过,开封府地下暗民之中,有宋军遗部,收容了不少孤儿和暗民,教他们一些军中武术和斥候才懂的一些小手段,让他们能够避过金兵的不断清剿,顽强地在地下存活。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位老兵。   “前辈快快请起,如此大礼,让晚辈如何担当得起?便是家父见了,也要尊称你一声前辈。”   “令尊可是二公子?”陈开山坐回木椅上,兀自激动不已,“属下昔日在大公子麾下,奉命潜伏于开封,等候大军到来,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啊!”   “当时与属下同行的还有一十九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老朽,还能有幸见到少将军……便是……便是此刻就死了,属下也能到地府告诉那些兄弟,我们……我们等到了……等到这一天了!”   他又哭又笑,拍着自己的大腿,几近疯癫的模样,却让人看了都心酸不已。   岳璃可以想象得到,当初背嵬军何等威风,在岳飞率领下步步进攻中原,眼看着可以收复东京,先行入城的斥候无不是激动振奋,跃跃欲试地等待着恢复旧河山的那一日。   可他们没等到大军抵达的消息,却听说岳元帅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了临安,然后连同岳云一起下狱,饱受酷刑之后,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   岳家军在一夜之间,被打散分派各地,而先前早已奉命潜入敌后的斥候们,却成了无主之人。   他们有的想回去,有的想留下,可无论是谁,都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们设法去行刺金兀术,为岳元帅父子报仇,哪怕明知此行是飞蛾扑火,亦不惜此身。   只有当时才十八岁的陈开山活了下来,他是混在死人堆里被扔进了地下暗井,却侥幸活了下来,成为隐藏在开封地下的暗民。这些年他在地下教那些暗民武术和箭法,教他们斥候的隐匿追踪本领,救下了不知多少被金人追杀的暗民,成为地下暗民的头领。   早年的伤病让他早早就白了头发,形容枯槁,哪怕双腿已断,听说这次带兵杀了仆射忠义的是岳元帅的孙女,陈开山还是让人将自己抬了上来。   只一眼,看到岳璃背上的擂鼓瓮金锤,他便认出这岳家人的模样,顿时老泪纵横,心情激荡不已。   岳璃见状,亦是唏嘘不已,恳切地说道:“前辈请放心,有岳璃在此一日,必守住开封一日。想必很快我们的援军就会赶到,只要坚持下去,不光是开封,所有大宋的国土,都会回到我们的手里。”   “好!好!好!”陈开山连着赞了三声,拍了一把身边的少年,“这是我的两个义子,陈牧陈野,还有个叫陈渊的,我让他去召集暗民,等后少将军给他们分派任务。这些小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就等着这一日能翻身上岸,杀了那些金狗报仇!”   藏身于地下不见天日的暗民,有的是原来的宋军遗民,有的是被金国通缉的要犯,还有些是在地上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躲到了地下,靠那些地上不要的垃圾和残渣艰难生存下来。   可以说,几乎每一个暗民,都有着一部血泪史,跟金人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每天都有人在地下死去,活着的人,也只能是活着而已,不敢在地面露头,不敢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与恶臭的地下水道和蛇虫鼠蚁共存,那种非人般的生活,却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   岳璃看着那两个少年惨白的肤色和黝黑的双眼,哪怕精瘦的身体,也因为仇恨的加持而蕴藏着无尽的力量,更何况,现在他们要守卫的,是他们自己的家园。   “好!那就有劳陈叔,等下我会安排人分队带你们的人驻守各处城墙,也会给你们安排衣物和食物,但希望陈叔明白,所有人,必须听我指令,不得擅自出城,更不得擅自杀人。”   “好!本当如此!”陈开山听她叫自己陈叔时,就忍不住激动得颤抖了一下,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将所有暗民的指挥权交给她,并让自己的几个义子都配合她的指令,去集合和分派那些暗民跟着京东军分散守城。   岳璃见那些暗民虽然瘦弱脏污,不知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却令行禁止,显然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甚至比那些混迹在城外山林中当了不知多少年流匪的义军还要守规矩,或许这就是他们能在金兵的眼皮子底下生存的原因。   那些暗民原本看到负责率领他们的竟是些身着甲胄的女将,都有些意外,可等陈开山向他们介绍,这次杀了仆射忠义的就是京东狸的振威校尉魏楚楚,而这些狸娘们斩杀宁国军的武将,才能夺得开封府城,让他们重见天日。   他们也不禁跟着激动起来,谁能想到,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竟然真的有翻身做主的一日。   在这些暗民的带领下,不少开封府的百姓也纷纷加入守城的队伍,哪怕他们只有木棍和柴刀菜刀,都跟着听从士兵们的指挥,分守在各处城墙,开始做守城的准备。   他们跟着义军的人将俘虏的金兵搜刮得一干二净,将府库中的箭矢和武器搬上城墙,开始在城头架起大锅,烧煮“金水”。从城中那些金人的府邸拆下门框和所有的木料,搬到城墙下,开始按照京东军的要求制作守城器械。   短短的一日之间,死气沉沉的开封府,似乎突然活了过来,无数原本面目麻木僵硬的百姓,听着周围的老人们一个个激动地欢呼着喊着“大宋”的口号,哪怕是不曾见过昔日大宋繁华的年轻人和孩子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激动起来。   见过太多苦难和死亡的开封百姓,以最大的热情和力量投入到了守城之中,他们集结的速度之快,就连岳璃和霍千钧也不禁为之惊叹。   “真是想不到,才短短两天……我们竟然就有了三万人!”   这两天之前,他们还不到五百人,霍千钧拼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遍了周围所有的山寨,通知这些义军赶来集结,虽然当天晚上跟着他来的不到五千人,可这两天之间,又有不少义军闻讯赶来,为了防止那些金兵跟着混入,他们甚至就守在外城,自带干粮,负责巡防和警戒,赶在第一时间发现金兵就回来通报。   当初仆射忠义将手下的十万大军安排在周边各城之中,开封府中仅留了一万金兵和两万辅兵,结果没想到会被岳璃的“斩首”行动给堵在宁国公府杀了个干净,而辅兵之中早有辛潜的人混在其中,下药的策反的,最后一大半都降了,其余的则跟着那些金兵一起被扒光军服和武器关押了起来。   周围的金兵次日便知道了开封府兵变之事,看到城头换上的宋军大旗,无不震撼惊愕,等他们回过神来,开始集结兵马进攻开封府城时,原本以为绝不可能有多少宋军突破重围进入他们腹地之中的金兵,却看到开封府的城墙上,密密麻麻地站着无数的人。   那绝不是几千宋军能营造出来的气势,那城墙上的人看到靠近的金兵,在一员女将的带领下,高声呐喊,声震四方,令人望而生畏。   从四方赶来的近十万金兵,无不骇然地看着这座重新焕发了生机的雄伟之城,城墙上的大旗高高飘扬,那是大宋的军旗,还有曾经刻在一代金人心底最深的恐惧的名字:“岳家军”。   “精忠报国!誓死不退!”   “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社稷江山,由我复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城头上的人高歌不断,声声传入金兵耳中,让他们无不疑惑震惊,站在城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宋军,足足数万之众,是如何度过他们的重重包围,夺下开封府的?   有他们在,还如何能攻下此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守城之战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国“腹地”冒出的数万宋国大军占领开封, 屠杀了宁国公仆射忠义及其部下万余人的消息,被快马送往燕京。   几乎也与此同时传遍了江北江南。   数万大军?不光是金人懵了,南宋朝廷也懵了。   他们哪里来的数万大军?拨出的粮饷和军资都是有数的, 前几天才收到江北溃败,数州沦陷后被仆射忠义掳劫一空的消息, 李显忠在徐州苦守到京东军来援, 手中的兵马也折损了大半进去。   而京东军整体组建还不到两年,连着流民军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出五六万之众都是个问题, 可他们还得留守各州府, 机动人员不超过两三万。   就这, 还是去支援徐州,收复江北的人马,哪里还有人能跨越金兵重重大军包围, 杀入中原腹地之中, 夺下开封府?   谁都想不出来占领开封府的这支宋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仗非打不可。   距离开封府最近的几个大营的金兵都是仆射忠义的部署,若不是统兵的将领也前往宁国公府上赴宴庆功被杀了个干净, 他们先是觉得这消息是假的难以置信,等确认了之后, 整兵赶去之时, 开封府城已关起了城门,严防死守,城头上的大旗飘摇,人头攒动,俨然已经成为一座守备森严的坚城。   只要金兵稍一靠近, 城头就有箭矢射下,而城前遍地都被人挖得坑坑洼洼,荆棘遍布,一个不慎就有人仰马翻之危,金兵也只好围城扎营,先打探清楚城中的情况再说。   魏楚楚和扈三娘则在斩首夺城次日,就被岳璃派回去求援了。   介于先前两次专职拖后腿的猪队友事故,他们根本不敢指望最近的西南宋军,宁可突出重围向尚在徐州的魏胜和辛弃疾求援。   虽说魏胜因伤痛不起,尚在徐州养伤,手下数万兵马亦随之休整中,但如今魏楚楚已可以独当一面,回去借兵领兵,唯有她能令海州军的人信服,可以随她前去增援开封。   扈三娘带着岳璃和霍千钧的亲笔信给辛弃疾,倒也不担心他不信,毕竟他早早就安排了辛潜在开封埋伏,可见早已对此有心,只是先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如今既已夺下城来,那是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放弃,白白交还给金兵的。   双方都从一开始的懵然震惊,到后来拼命地加派人手,赶往开封城外,同时也得知了对方正在增兵,于是都想要在对方抵达之前,先进入开封。   若是有人能从天空俯瞰此时的中原大地,便能看到四处烟尘滚滚,人头涌动,无数身披战甲的士卒,都朝着一个地方涌去。就仿佛大海中突然出现的漩涡,深不可测,带着莫大的吸引力,让周围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无法将其填满。   而这些源源不断奔赴海州的队伍,在路上一旦遭遇,二话不说就开打,宋金双方的援军都很清楚,只要让对方靠近开封,就会对开封的局面形成影响,若是能挡住对方,就等于增援成功。   就连围在开封城外的金兵,在眼看着对“数万”宋军固守的城池束手无措的情况下,干脆掉转头去,攻打那些前来支援的宋军,想着就算现在攻城不下,若是能打败援军,困也能将城里的军民困死在里面。   常规情况下的话。   那些金兵并不知道,那些昔日曾折腾的北宋、伪齐和金国三代开封府府尹不得安生的下九流暗民们,如今已拿起了武器,走上街头,带着开封府的百姓一起,上城墙守卫着他们的家园。   他们为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国,自己的生命和尊严。   为了让自己的后代不再生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道里,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出来,站在阳光之下,不做别人的奴隶,而是成为一个自由的平民。   岳璃对着全城的百姓承诺,以大宋和岳家军的旗帜为誓,但凡同他们一起守卫开封府城的,以后都将大宋的子民,无论贫富贵贱,哪怕昔日曾在奴籍的奴隶和一些被通缉的罪民,都可以将功折罪,若是战死在城上,战功亦可传承给子孙,享受和京东军一样的抚恤和追赏。   开封府的暗民,身上大多都背负着奴籍或罪名,或者是那些被牵连得失去户籍的子女家人,几乎都是“黑户”,他们同样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洗清罪名,重新做人。如今既可以保家卫国,又可以重获新生,对他们而言,几乎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他们甚至比那些战士更悍不畏死,因为他们知道,哪怕他们战死在这里,岳璃也会帮他们照顾家人。   这是对岳璃,也是对昔日岳元帅的尊敬和信任。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宋国的将领来此,都不可能有比她更好的威信和说服力。   众志成城,不仅是意志,还有他们用自己血肉筑成的城墙,生生在金兵的利箭和炮火下,守住了这座城。   当金兵的云梯搭在城墙上时,他们用檑木砸下去,用滚烫“金水”泼下去,等这些都用完了的时候,他们甚至自己用火点燃了自己身上的衣衫,扑上去抱住云梯,和上面的金兵一起摔下城墙,粉身碎骨,甚至尸骨无存。   他们已经不知道打退了多少次金兵的进攻。   从早到晚,一天又一天,时间已经不复存在,每个人都在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敌人冲上来了,砍下去,推下去,若是挡不住的,就抱着一起跳下城,哪怕同归于尽摔死在城下,也绝不容他们留在城头。   当金兵一退之时,他们就直截了当地倒在地上昏睡过去。而其他的百姓这冲上来,替他们包扎伤口,清理尸体和伤员,收拾能用的箭矢,修理城头破损的地方,将砍杀出无数缺口的刀换下去,换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这些是城中的老弱妇孺力所能及的事,他们也可以帮着出一份力,让守城的将士们可以多休息一刻,多喝一口水,多吃一碗粥,或许就能够多守住一天,就能等到大宋援军的抵达。   抱着这样的信心,他们才能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下来。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投入了这场战斗,有人上城墙厮杀作战,有人在城墙内准备守城物资,还有人做饭煮药,随时准备着支援城上的守军。   哪怕如此紧张疲累,可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都很清楚,眼下已到了最后的时刻,以那些金兵的疯狂,一旦城破,那就是满城百姓都为之殉城的结果,金兵屠过的城不止一个,这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他们就是不想束手就擒,不想任人宰割。   “老子就是死,也要抱着一个金狗一起下地狱!”杜奎身上血迹斑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是敌人的血,冻得硬邦邦的结成了块,手脚和脸上的冻疮红的发亮,都比不过他满是血丝的双眼,“老子这次至少杀了上百个金狗,就算死,也值了!”   “呸!我们才不会死!”   霍千钧啐出一口血水来,跟着疼得嘴角都抽抽了一下,仍是不服气地说道:“告诉你们,小爷我从来都是福星,命大着呢!好几次别人都以为我死定了的时候,我偏偏死不了!当初纥石烈志宁想搞死我,结果呢?沉河里喂鱼了!这次的仆射忠义更不用说,脑袋都被魏家娘子带回去祭天了!”   “大伙儿跟着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再把开封府的瓦子重新修起来,有的是乐子在后头等着咱哥们儿,就算阎罗王现在来了,小爷我也一枪给他捅回去——”   说着,他挥舞着手中的长戬,在城头威风凛凛,原本就俊朗高大的身形,被阳光镶上了一圈金边,当真有若天神下凡一般,让城下的百姓都看得出了神。   “小心!——”   岳璃一把将他推开,冲着众人大叫:“都找地方隐蔽好!小心石炮和火箭——”   这时候的火箭,是在箭身上包裹着一层带着火油的布条,真正杀伤力不大,但破坏力很强,因为他们近十日的守城战下来,几乎耗尽了箭矢和滚石檑木,都得趁着金兵退败后派人从城墙用大竹筐吊下去收拾战场,捡回一些能用的物资来,才能勉强多支撑几日。   可这些金兵也陆续带来了投石车和弩车,给城墙上的守军和城里的军民造成了不小的损伤,尤其是那些火箭所到之处,引燃民居,轻则烧毁房屋,重则伤及百姓,岳璃从一开始就命人收集全合城的水桶集中在城墙周围,并让来帮忙的百姓不停地运水过来,这才能将损伤降到最低。   幸好当初开封府的城墙修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靠近外城的大多是些棚屋,经过几次破坏后,岳璃干脆让里面的老弱妇孺避入内城,将棚屋拆下来用作檑木和火把,正好去对付那些攻城的金兵。   还有几个百姓献计,将城里那些布坊成匹的布浸透火油,在金兵将云梯搭上城墙时,用那些火油布将他们缠住,点燃后推下去,一烧就是一大片,杀伤力简直翻倍。只是如此消耗颇大,岳璃本不想用,可是布店的老板直接带着人将自家的存货搬上城墙,油坊的老板也跟着带人将一罐罐油都运上来,所有人在这个时候,都不再去想这些东西值多少钱,能卖多少钱。因为对所有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城中的百姓纷纷想办法帮着守城,岳璃自是感激不尽,可眼看着城里的物资消耗越来越多,百姓们也都困乏不堪,城墙上的每个人,都几乎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仍然没有看到援兵到来的信号。   她望着东边的方向,想着临出发之际,方靖远将她和霍千钧送出城外十里亭时,郑重其事地位她戴上了一个平安符,哪怕她明知道,他从来不信神佛,可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里,为了她和其他人的安危,他也愿意信一回,祈求得到他们的庇佑。   可他更相信自己的力量,“无论多难的时候,都一定要坚持下去,想想霍九郎,当初都能在地窖里吃发霉的饼子,一直等到我去救他。你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想想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去跟你们会合,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不会放弃的,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岳璃喃喃低语,望着方才射出弩箭和石炮的方位,抓起旁边的震天弓,拎起长箭射了出去。   他们城头上的床弩和炮车经过这十来日的激战,已经被砸毁的七七八八,只有这把足有五石的震天弓,一般人根本拉不开更不用说射出箭去的,原本是供在武庙之中,这次也被岳璃带上城头,专门用来射杀敌方将领和这些弩炮手。   只是这把弓需要耗费的力气太大,她一日也开不了几次,加上能承受这般力道的箭矢不足,到这时候,几乎只能靠捡来敌人床弩射出的箭,才能给她供应上。   每次金兵开始远程射箭和投石时,岳璃都让大家找好掩体藏起来,因为这一轮箭雨过后,必然又会有一批金兵在他们的掩护下冲到城墙下,架起云梯攻城。   等他们击退这一波攻城的金兵,又会有下一波箭雨,双方就是如此互相消耗着对方的有生力量,这城墙已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在不停的转动中,将所有卷入其中的人,慢慢碾碎成粉,流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面城墙。   远远望去,在夕阳的照耀下,整座城池,都仿佛被血浸透,带着一种苍凉悲壮的气势,傲然矗立在大地上,不肯低头,不肯屈服。   到夜晚时,双方都鸣金收兵,各自收拢了还活着的士兵,回去休整,待明日再战。   其实前几天时,金兵还曾经在夜晚偷袭,双方的在夜里的视线本来都不好,夜战就格外耗神。而金兵虽然在这附近镇守多年,但还是比不上这些土生土长在这里的汉人,更比不上那些原本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中的暗民。   头几次夜袭,或是没发现满地洒落地铁蒺藜和碎箭头,被扎得满脚是伤,战力顿失。或是直接掉入汉人挖出的陷阱,当场毙命。   在看不见的夜晚,想要靠近城墙,比白日里还要艰难百倍。   而他们好容易看到有一日灯火照着一员女将出现在城头,激动得全军射出无数支利箭过去,原本以为将那些不知死活的宋人射成了刺猬,结果次日再攻城时,却发现前两天都已经没有箭可用的宋军,竟然又有箭了。   更气人的是,他们用的箭,竟是前两夜他们偷袭时射出去的箭。原来那些城头灯火下晃动的人影,包括那个头顶金盔的女将,都是套着衣服的假人,他们射出去的箭,都被宋人收集起来,成为次日反击他们的武器。   古有草船借箭,今有草人借箭,办法不怕老,管用就行。   从那以后,金人再不肯射出完好的箭,想方设法弄成了“火”箭,就算射不中人,最后箭矢毁了,也不会留给宋军重复利用。   这些抠门的宋军,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那些烧的滚烫的“金汁”都是城里的百姓将屎尿熬出来的“毒水”,一旦被浇中,哪怕身穿盔甲,也会被烫的皮开肉绽,甚至流入衣衫内将肌肤和甲胄都烫的黏在一起,一扯就是一大片血肉淋漓而下,那玩意还十分恶毒,溃烂的皮肤和血肉在这种环境下根本无法治疗,那简直就是攻城士兵的噩梦。   他们只能庆幸,城里的人似乎还没办法源源不断地制造这种恶心之极的武器,否则光是这一桶桶的金水浇下去,就足以让外城墙下变成一个臭气熏天的大粪坑。   还好现在是冬日,严寒能够封锁住那些恶臭的气味,血肉和粪水都很快会被冻结,才不至于让那些城下的尸体腐烂发臭,变得更加臭气熏天。   这血肉炼狱一般的场景,无论是守城的人,还是攻城的人,都会成为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今天这是第四次……比昨天少了两次。”   待金兵偃旗息鼓,彻底停止进攻后,岳璃望向金兵退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辛潜喘着粗气走到他身边,说道:“岳将军,你去休息一下,小的在这里守着就行。你已经好几天没合过眼了。”   岳璃点点头,后退了几步,靠着城楼的墙壁直接坐在地上,接过亲卫送上了一竹筒稀粥,寒风中还带着几分温热的稀粥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腹中,城里的粮食也不算多,如今已被统一征收调配,每日熬粥用竹筒分发给守城的将士,这些都是城中的娘子们自发在做的事。   青壮的男子和一些有力气的妇人都已经上了城墙,就算守城的消耗少于攻城,可每日仍有成百上千的人不幸中箭或死于飞石和攻城士兵的刀下,这种消耗战对所有人都是极大的考验,因为谁都不知道,破城和死亡,哪一个先到。   更不知道,那些远在天边的援军,能不能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赶到。   可岳璃一直站在城墙上不曾下来,哪怕在战斗间隙争分夺秒的休息,也不过是靠墙闭目养神片刻,接着便要安排其他各处城头的防守和人员调配,其他人都可以轮休,只有她,谁也无法替她做决定,无法替她指挥这些战斗,只能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犹如一杆笔直的旗帜,矗立在城头。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活着,那所有人都还抱着希望。   珍惜地喝完竹筒里的最后一口粥,岳璃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酸软的四肢似乎又有新的力量注入,不禁又笑了起来。   “辛潜啊,看来我们的援兵,就快要到了!”   “真的?!”辛潜精神一振,急忙问道:“岳将军如何得知?难道有人送信过来了?”   岳璃摇摇头,指着东南方向,说道:“那边的土哈部金兵,这两日的攻势弱了不少,按照前几日他们肯定还有增援,可这两日负责指挥的人被我射死之后,一直没有新人顶替上来……看来,他们的援兵也遇到了阻碍。”   “想来,是我们的援军,和他们撞上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不仅仅是东边,还有西南方和正南方,原本和西北军拉锯战中的西南川军,也退守城中,坚守不出,然后分兵北上,前来支援。   而江南的宋军在赵昚的严令之下,已经竭尽所能地赶往开封救援。   他们的人数虽然并不算多,但在周围义军和百姓的指引下,阻截住前来围攻开封的金兵,互相抵消之下,竟也给开封减少了一些压力。   双方都在拼消耗,也都在等待支援。   而在这血肉磨盘之外的人,也真正拼命地朝这里赶来,在路上,所有阻挡他们的人马,都成为这架战争机器车轮下的亡魂,铺成了一条被鲜血染红的道路。   从徐州,到开封,七百多里的雪路,最后都成了血路,多少血肉白骨,埋葬在这苍茫的山河之下。   那原本是霍千钧带去徐州支援的火器营,如今在辛弃疾和扈三娘、魏楚楚的带领下,和海州军的战车一起,形成一道钢铁混合的长城,缓缓地向开封府推进。所有见到的金兵都几乎要疯了,那些打不破的钢甲战车,那些砍不死的铁甲战士,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一往无前。   就连完颜允中都知道,若是让这支队伍推进到开封城下,那些围城的金兵,就宣告了彻底失败。于是所有赶去驰援开封攻城的金兵,都调转头来,朝着他们疯狂的进攻,想要将他们截杀在野外,决不能让他们进入开封府。   以前跟魏胜交过手的金兵早就见识过如意战车的厉害,可如今这载兵的战车和火炮车、弩车联合在一起,就如同一个个移动的战争堡垒,进可攻,退可守,让原本无往不利的金兵铁骑都无处下手。   撞上去,那战车中刺出的长矛会将他们刺穿,远远射箭进攻,根本射不穿战车的铁甲和宋军的铠甲,这批宋军的铠甲远胜于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一种,让他们有种无从下手的痛苦。   可更多的痛苦,还在那些可以一箭射穿他们四五个人的床弩长箭上。   这些铁血战车彻底碾碎了他们的信心和意志力,碾压过他们的尸体和血肉,一路朝着开封前进,前进。   “轰!”——   在黎明的第一道阳光洒落在城墙上时,听到城外传来熟悉的雷霆声,感觉到身下的城墙都跟着一同颤抖时,岳璃却忍不住跳了起来,扑到了城头,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边有滚滚黑烟升起,轰然巨响之后,是金兵大营一片混乱的局面,前几日还叫嚣着让他们献城投降的金兵,此刻却如同被沸水淋浇的蚁穴,彻底炸了窝,四处慌不择路地逃亡。   那地动山摇的霹雳,是绝非人力可以抵挡的炮火。   “援兵来了!是辛使君,还有楚楚!他们来了!”   “援兵来了!援兵终于来了——”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喜极而泣,互相拥抱着,根本分不清身边的男男女女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只知道,这一刻开始,今天的太阳带来的不再是死亡,而是新生,是他们所有人的新生。   新的开封府,新的开封人,他们,都活下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替我活着   “我们还活着?”   “活着。”   “开封还在?”   “还在!我们是大宋的人了!开封回来了!现在、不、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做别人的奴隶了!”   陈开山的几个义子将他抬起来扔上半空里, 哪怕他们身上的衣衫都被血水冻结得硬邦邦的,手脚和脸上裂开的口子甚至流出脓水,但此刻的兴奋和欢喜, 让他们全然忘了身上的痛苦。   “阿渊,放我下来!”陈开山环视四周, 已经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 “小牧,小野……你们去把兄弟们都找来,等着回头岳将军见过以后, 你们都可以成为岳家军的人了……”   陈牧的脸色忽地黯了一下, 嘴角有些艰难的抽动着, 差点落下泪来,“没有其他人了……义父……”   陈野这比他更为直接,当即就抹着眼泪哭出声来, “义父,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其他人……都已经战死……”   陈开山本身残疾,他们将他藏在城楼之中,其他人都跟着义军听从岳璃和霍千钧的指挥守城,这十几天里, 一次次远攻近战,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时, 他们也曾有过恐惧和绝望, 可看到那些沉默着给他们送来食物和药物,哪怕被流矢射中也无人后退的百姓,他们就咬着牙忍了下来。   不仅是地下的暗民,还有杜奎他们从各地召集来的义军,包括跟随岳璃和霍千钧入城的五百精兵, 打到最后这一日的时候,也损失了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手,就算活着的,也没有一个完完整整的。   而他们早都忘了身上的伤痛,机械般坚持着守城,厮杀,争分夺秒的的休息和更换武器,再开始下一轮的血战。   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下一轮的厮杀,只是知道,他们一步都退不得,退下去,会死更多的人,先前那些在身后默默支持他们的,甚至拆了自己的房子来给他们做武器的百姓,都会成为那些攻城死伤无数杀红了眼的金兵的报复对象。   这个时候,就是拼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好在,他们撑住了,终于等到了援兵的到来。   陈渊跪倒在地上,抱着城垛下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着,“小十九,你醒醒啊,你再等一等,我们就赢了啊!你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那是他一同长大的伙伴,只是没有拜入陈开山门下,在暗民中好些这样的孩子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人随便按他们被发现的日子起的名,一张口喊初一十五的,就能有好几个答应的。   可对陈渊来说,小十九就这一个。   前一天小十九还在给他传授经验,听到箭射来的风声时,要如何判断会落下的方向去躲避,若是身上着了火,就地打滚是灭火的最好办法。至于攻上城头的金兵,打就算打不过,也可以戳眼戳喉咙,下三路招呼过去,比拿刀直接砍都管用……   他还说过,等守城胜利了,他想投军跟着霍将军,听说霍将军是临安城里最会吃喝玩乐的世家子,每天都会跟他们讲许多许多他们连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说只要跟着他,以后就会带他们去临安领赏,尝尝西湖边宋嫂醋鱼、王家灌肺、姜虾米、酒捂鲜蛤、蜜炙鹌子……还可以听瓦子里的清唱小曲,说书杂耍……想想那日子,才是真正人过的。   为了那种真正人过的日子,小十九每每冲杀在前,每次斩杀的金人,他都割下个耳朵装在腰间的皮囊里,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将来要凭这些去领赏钱,霍将军说了,会替他请功,就凭他立下的功劳,当个小校完全没问题,一个月至少有二三两饷银,到那时,他们吃喝不愁,再也不怕被人追着赶着藏在地下阴沟里生活。   “十九……十九……”陈渊后悔不迭,若不是他先前没睡好走了神,那支箭射来的时候他也不会没听到风声,小十九就不会为了救他而冲出原本藏得好好的城垛下,结果他活下来了,小十九却中箭身亡,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跟他笑着说,“我……是不成了,阿渊……阿渊你记得……替我……替我去临安……吃……替我活下去……”   “我不要替你去,十九你活过来啊!十九……”陈渊感觉到肩头沉了沉,头也不回地骂道:“走开!十九还没死!他还能活……他答应过我的……滚开啊!”   “放下!”说话的是陈开山,他看到陈渊疯魔般在这边抱着尸体不肯撒手,其他人上去都被他踹走,只得让人把自己抬了过去,陈渊刚骂了一句,闻声回头,看到是他,红着眼哽咽了一声,却还是坚持摇摇头,“义父……我答应十九……”   “你答应过他,也答应过我,活下来的人,要替死了人,好好活着。”   陈开山伸手拂过他的头顶,沉声说道:“要记住他们的死,还要记住我们现在能活下来,都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不要辜负了他们……所以,站起来!现在还没到你们放松的时候,等杀尽金狗,重回太平日子,再好好替他安个坟,明白吗?”   “明……明白……”陈渊被他一吼,习惯性地听话起身,还是不忘小心翼翼地放平了小十九的尸身,替他拔掉了身上的箭支,他身上在那一瞬被射中了六七支箭,到这会儿几乎已被冻得僵硬,任他拔出箭头,也只是流了一点血就再次冻上,他也只能颤抖着手,刚想收起那几支箭,却见一只苍老的手伸了过来。   “把箭给我。”陈开山从他手中要过箭去,从当中取出一支狼牙箭来,目光凝重地说道:“这种箭,是金兵百夫长以上才有的。一箭出而百箭随,在那些金人眼里,跟鸣镝差不多,阿渊,你拿好这支箭,上面有那百夫长的名号,若能取得他的人头,再来祭奠十九。”   他抹了把那支箭的箭镞,那形如狼牙般锋锐的箭镞,靠近箭杆的部位,写着金文的“术虎”二字,陈开山虽然双腿已断,当身居敌后,一直在学习金文,哪怕生活在地下暗道之中,也从未断过复国之心,一眼认出这上面的字,便递还给陈渊。   “这是仆射麾下的术虎部,首领叫术虎东宁,记住这个名字,要替十九报仇,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我何曾教过你这般?”   “是!”陈渊脊背一挺,接过了陈开山手中的箭,抹去眼泪,声音哽塞地应道:“孩儿记住了。孩儿定会拿回术虎的人头,来祭奠十九和其他的兄弟!”   “记住就好,去吧!跟着霍将军和岳将军去接应援兵,”陈开山拍拍他的手臂,“我在这里看着你们,等你们得胜回来!”   陈渊和其他人轰然响应,只留下一个年纪最小的子弟照顾着陈开山,其他人都跟着朝城下集合。   其实大部分人经历了这十多天的恶战之后,都已经濒临崩溃,无论以前他们是流民义军还是城中平民或暗民,都不曾经历过这样艰难的战斗,反反复复的攻城战和铺天盖地的箭雨火石,那些昔日在他们眼中犹如恶魔一般的金人,如今一样会死在他们的手下,让他们在惊惧之余,又感到兴奋,几十年来,从他们的父辈到如今,被奴役和压迫的越久,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越深。   可一旦当他们翻身站起来,才发现那些金人和他们一样是血肉之躯,一样会受伤流血,会哀嚎惨叫,一样……会死。   他们并不是无法战胜的不死之躯,哪怕一个宋人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么两个三个,甚至几个人一起上,在那些金兵冲上城头时,这些昔日羸弱不堪的宋人就会爆发出最大的力量,不惜一死,也要将他们赶下城头。   而如今,他们等到了援兵,看着金兵大营中升起的火光和黑烟,溃散的金兵四下奔逃,甚至有些骑兵慌不择路地朝着城门方向跑来。   只是不等他们靠近城门,就被城墙上射下的箭掀翻在地上,这次宋军没有再瞄准那些战马,眼看着胜利即将到来,这些战马都将成为他们宝贵的战利品。   看到几个士兵前来请战,说要出城接应援兵,岳璃却一口拒绝。   “都冷静一点,各守其位,不得妄动。”   她已经点燃了信号烟火,哪怕在白日里,那道青烟蹿上半空,炸开的烟花,方圆数十里之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很快从东南方也升起了一道烟火,是蓝色的火花,那是辛弃疾的沂州军专用信号,霍千钧一见就忍不住欢呼起来,“是辛使君亲自率兵来了吗?真是太好了!有他在,这次稳了!”   这十几日的鏖战之中,他和岳璃都能感觉到金兵一次次的进攻越来越疯狂,可兵力补充已渐渐开始跟不上,显然他们并不是没有援军,只是援兵和金国的援兵谁先到,谁能到,才是决定这场血战最后胜利的决定性因素。   好在,最终抵达的是自己人。   霍千钧本来也想带人冲出城去接应辛弃疾等人,顺便再带人大杀一番,捡些人头回来,可被岳璃断然拒绝后,他方才发现,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经历了这些天的苦战,其实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硬撑着出去杀敌,纵使是痛打落水狗,那些人的反扑,一样会给他们造成伤亡。   岳璃十分清醒地说道:“你们的战功,我都会记着。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逞一时之勇,平白牺牲了自己人。先让大家都歇口气,该去疗伤的赶紧去治疗包扎,不当值守城的人下去吃饭洗漱,等着迎接京东军进城换防。”   陈渊跟着霍千钧来的,还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可我还想替兄弟们报仇……”   岳璃看到他手里牢牢握着的一支狼牙箭,形制都不是寻常士兵所用,心下了然,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只要活着,什么时候都能报仇。要记住,我们的敌人,不是哪一个金兵,而是金国,是他们的将帅和皇帝,唯有将他们都驱逐出我们大宋的土地,才能真正替他们报仇。”   “留着有用之身,你能做的还很多,不可急在一时。”   她轻轻拍了拍陈渊的肩膀,说道:“你和你的兄弟们,都不愧是背嵬军的后人,等休整过后,你们若是愿意,都可到入我营中……”   “呵!这就跟我抢人了啊?”霍千钧不服气地说道:“这些好汉可是我先看在眼里的,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以后带他们一起杀到燕京,等拿下金国皇帝的人头,再回临安去好生庆功……”   陈渊听他这般一说,又险些落下泪来,还好记着义父先前的叮嘱,只是用力地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方才说道:“多谢两位将军,我……我们都愿追随两位将军,杀到燕京去!”   “好样的!”霍千钧得意地冲岳璃一抬下巴,说道:“这些能跟着我们守下来的,都是了不起的好汉子,咦——阿璃,你受伤了?”   岳璃抹了下鬓边的血,并不在意,“被箭擦了下吧,不要紧。”   霍千钧却不干了,“你刚才都说了,受伤的下去包扎!这里有我带人守着,你快去清理伤口包扎一下,这可是伤在脸上,若是留下伤疤怎么办?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儿家,怎能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脸面……”他说着说着忽地哽了一下,想起另一张面孔,曾经也有着丑陋的伤疤,只是经过精心治疗后,恢复了娇艳的容貌,却也因此离他而去,嫁给了别人。   岳璃没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只是身边的亲兵也跟着催促,她只好听从众人的意见,顺便也带着一些身上有伤的士兵走下城墙,下面的内城墙跟处,早就搭了一排的帐篷,都是按照方靖远以前训练士兵时让他们布置的急救处。   哪怕没有京东军那般严格的规定,这些精兵人人都上过急救课,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从一开始就教给了城中那些赶来支援的药铺和医馆的大夫,也全靠他们不眠不休地抢救,才让这次守城的伤亡降低了许多。   这时候也不再讲什么男女大防,来帮忙的除了大夫之外,还有不少百姓,男女都有,麻利地接过那些疲惫的伤员,就开始熟练地剪开他们的衣衫,清理和包扎伤口。毕竟这些人身上的衣服,哪怕是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也是被血汗所浸透,又被冻得硬邦邦的,若是硬脱,只怕连皮肉都要跟着撕扯下来。只能先就着伤口处先剪开,再用温水泡软了,清理干净伤口后,再给他们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   除了个别重伤还流血的伤员外,大多数轻伤的战士,在被清理伤口时,就已经头一歪,昏昏沉沉地睡去,起初还有人以为他们重伤不治,后来大夫看过,才知道他们只是太累了,累到连伤口的疼痛,都无法将他们从梦中唤醒。   众人闻言更是唏嘘不已,手下愈发的轻,生怕下手重了将他们惊醒,让他们忍受更多的痛苦。   而岳璃摘下头盔后,大夫用了好几块湿布才擦去她脸上和发间沾染的血迹,露出她额角到面颊上的血痕,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这箭再偏一点,你这性命都保不住了啊……”   “是我躲过去了,而不是他们没射准。”岳璃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点小伤,给我抹点金创药膏就行。其他人的伤比我重,还是先紧着他们来吧!”   大夫不满地说道:“你这伤可不是小事,若是不清理干净了,里面留下箭毒,轻则留疤,重则发热生疮,岂是随便抹点药膏就行的?”   被大夫怼得哑口无言的岳璃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那大夫一边给她清理伤口还一边说道:“你们这些娘子从军也太不容易了,这大冷的天里在城墙上守了这些天,以后可得好生调养,否则寒气入体,伤了身子,以后想要孩子的时候就难了啊!”   岳璃面无表情地任由他给伤口敷药,身边同是伤员的孙二娘却笑了起来,说道:“大夫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将军本事大着呢,更何况还有方使君,有这等神仙般的夫君,生孩子这种事,才难不倒她呢!”   那大夫不赞同地白了她一眼,说道:“本事再大,也跟生孩子无关。她这般年纪,尚未有过孩子,若是再伤了身体,想要就更难了。”他忽地反应过来孙二娘说的话,有些惊诧地仔细看了看岳璃,“原来你便是娘子军的将军……想不到将军身先士卒,一直在城上守卫城中百姓,着实令在下佩服!”   他认认真真地朝着岳璃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开封府几十万百姓,若无将军此番拼死守城,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在下长春医馆邱云生,粗通些许医术,能为岳将军效力,实乃毕生之幸。”   岳璃尴尬地扶起他来,狠狠瞪了孙二娘一眼,这才窘迫地说道:“邱大夫莫要多礼。这本就是我应做之事。说起来,本当由我来谢谢邱大夫和大家在此医治守城将士,才免了我等的后顾之忧。”   说着,她起身朝着医帐中的众人团团一揖,便拿起头盔拉着孙二娘匆匆离去,再留下听那位邱大夫说什么养身生子之事,她只怕就要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上阵杀敌她丝毫不惧,可被人逮着说这些事,无论男女,都是极为尴尬之事,让她着实避之不及。   出了医帐之后,岳璃也没再回城头之上,而是先去瓮城看了看城外的情况,便从东南门处,让人打开了城门,先带人出去清理城下的战场,以便迎接辛弃疾的大军进城。   城下经过这些天的血战,护城河里都填满了尸体,吊桥放下去的时候,都能压到下面堆叠的尸体,惊起了大片的乌鸦和食腐的鸟类。   先前还有些逃蹿的金兵冲到城墙附近,都被城上的士兵射杀,这会儿显然金兵大营中的战局已定,再无人朝着这边逃来,倒是有一队士兵骑着马朝城门处飞驰而来,其中当头的一人手中还扛着一面大旗,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宋”字,穿着的正是宋军的红袍皮甲,方才不至于招来城上守军的攻击。   “是自己人!”孙二娘兴奋地举着长刀挥舞起来,“是援军到了!”   岳璃微笑着点点头,“是楚楚和扈三娘,她们回来了!”   魏楚楚纵马冲在最前面,一口气冲到城前,看到带人放下吊桥,清理出一条路来的岳璃站在那儿望着自己,就觉得一直憋在喉咙里的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几乎是翻身滚落下马,半跪在岳璃身前,哽咽地说道:“末将魏楚楚,救援来迟,还请将军降罪处罚!”   岳璃双手将她扶起,看看她黑瘦的面容和满是血丝的双眼,知道她定然也是多日都未曾休息,便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笑着说道:“你何罪之有?若不是你和三娘冒死回去求援,我们只怕都守不到今天。你看,我们都能好好地活着,你当立头功才是!”   她越是擦泪,魏楚楚的眼泪就流得越多,天知道她有多么害怕,害怕自己回来迟了,只能看到岳璃和霍千钧被金兵挂在城头上的尸体,还有那些死于血泊中的姐妹,这噩梦中的画面纠缠着她,让她夜不能寐,拼命地催促着重伤的魏胜发兵,等跟着辛弃疾一起出发后,又不停地地催着大家赶路。   而在路上一旦遇到金兵的阻拦,她便如同疯虎般第一个冲出去厮杀,因为她最清楚,在路上多耽搁一刻,开封府被攻下的可能就大了一分,而城中那些姐妹和兄弟们就有可能多牺牲几个。   当初若不是岳璃坚持让她回去求援,说只有她能带好海州军来支援,她更希望自己能够和岳璃一起并肩战斗到最后。   因为她和扈三娘从城中出来的时候,最清楚当时有多么危急,区区数百个特种精兵,要收服城中上万守城金兵,要对付扎营在城外和周边州府的十几万金兵,守住这座原本属于大宋的京都,简直是一件绝不可能完成的事。   哪怕她也知道有数千流民义军正在赶去支援,可几千流民根本不曾经过训练,也没有多少守城器械,能在那些训练有素凶悍勇猛连夺了江北数州的金兵攻击之下,守住这座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甚至以为,岳璃让她离开,就是为了让她保住性命,魏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个,魏胜重伤之时,就等她回去了。   可她就算回去了,也毫不犹豫地坚持要跟着海州军和辛弃疾一起来,就算明知道守城艰难,明知道有可能赶去也来不及救援,可她还是要坚持到最后,哪怕最后只能赶到替他们收尸或报仇,她也决不能就这样丢下昔日朝夕相处,性命相托的姐妹们。   “你们都还在……真好!真好!”   魏楚楚泣不成声,狠狠地抱住了岳璃,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扈三娘在一旁下马朝岳璃行了一礼,替她打圆场说道:“楚楚也是太担心你们,方才会如此忘形……”说着,她也忍不住落泪,一边抹去眼泪,一边笑着说道:“傻丫头,我们能回来,大家都活着,开封也守住了,是该开心的大好事啊,哭什么哭,笑才对!”   “笑啊!笑一个——”   魏楚楚破涕为笑,抹了把眼泪鼻涕的,却难得看到岳璃也跟着笑了,“是该笑,该一起庆祝我们的胜利!”   “且要请辛使君作词一首,以贺此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科学发力   远在济南府的方靖远, 尚不知道他一手带出来的狸娘们,正在为死里逃生的胜利,向辛弃疾求诗词, 这种让后世学子头疼的事,完全比不上眼下迫在眉睫的危机。   在送走岳璃和霍千钧的时候, 他就想过, 南边的州府都已经遭到毁灭性突袭,那么身在最北方,深入金国内部, 距离燕京不过千里的济南府, 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无论是大名府的完颜允中, 还是燕京的完颜雍,都恨不得能立刻拿下他的人头。   对他们来说,简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金人本就在济南府外留下了不少的密探, 先前虽然因为联系山东境内的流寇劫道毁路, 被清剿了一批,但就算剩下的人再少,也能看得到岳璃和霍千钧浩浩荡荡的离城而去,方靖远亲自送出城的事, 怎么都假不了。   当日就有快马不眠不休地将情报送去了燕京。   完颜雍发出悬赏令足足一年了,派去的密谍杀手刺客都有去无回, 原本还心疼拿出的悬赏金额, 现在一看,好家伙,难得奢侈一把忍痛掏出来的赏金,居然连想花都花都不出去。   这就十分打脸,还很丢脸。   因为悬赏的事, 让金国上下,尤其是皇室有关的九个部族都知道了方靖远的事,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这位为何在皇帝心口的仇恨值那么高,等后来也慢慢从知情人那了解一二,原来这位就是当初忽悠了皇帝,骗了不少赏金,还拐走了浣衣院那些几乎已成废人的宋国女奴的“瀛洲使者”源静泽。   而那个力能扛鼎的木叶离,竟然就是大宋的巾帼武状元岳璃,岳家后人。   这名头,这来历,简直不啻于在皇帝眼皮子上扎刀。   哪怕那些女人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早已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内,但也是他们时不时拿来要挟和嘲讽南宋朝廷的一个把柄,就好似当初的雪乡二圣,每次南宋使臣来进献岁币时,都会带他们去见一见,让他们再重温一下被灭国掳劫的痛苦。   可如今那些宋人不但不缴纳岁币,过江夺城,居然还敢胆大包天地就带那么几个人冒充外邦使者从他们面前把人骗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的厮杀胜负平常,可这种被当面哄骗,完颜雍还曾经动了留下方靖远为臣的心思,这一回想起来,就格外出离愤怒。   先前派去的刺客和杀手,十之八、九都是折在了岳璃的手中,而如今难得有岳璃不在方靖远身边的时候,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完颜雍甚至还特地下了一道旨意:“要捉活的,双倍赏金。”   他更想看到这个骗子在自己面前认错,后悔当初没有选择留下,而是与他为敌的样子,更想看到,那个传说中名冠临安的小方探花,真实的面目是什么样的。这样一个传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谎。   一想到当初他不卑不亢,从容不迫地在自己面前说,“我有良策,你敢用吗?”   完颜雍就觉得手痒,想要掐住他脖子看他跪下求饶的那种痒。   因为他不但信了,还真的用了。而且用了,还真的管用了。   国库捉襟见肘的窘境这两年已经得以改善,恢复农耕减免赋税让百姓得到休养生息,不但没有减少收入,反而因为民生安定而增加了不少。那些各大部族回到各自领地之后,不再吃空国库,让完颜雍终于可以在今年奢侈地给自己做了身新龙袍。   然后就收到了方靖远和辛弃疾攻下了山东各州府的消息,就连原本徒单习烈的算计落空,自己深受重伤被他那个出生在浣衣院的女儿救回来的事,都让完颜雍十分愤怒,就如同一只恶狼,在发现圈养羊群比猎杀省事的时候,突然发现因为休养而养钝的了爪子,竟然被那些原本看来无害的羊群用羊角顶出了羊圈,让他只能看到而吃不到那些被养肥的小羊。   就很愤怒。   所以一定要捉回这只头羊,哪怕杀了也行,决不能任由他在外,将这些原本任由他们屠宰的羊群变成另一个模样。   早在完颜雍夺位登基之前,因为完颜亮的横征暴敛,原来的北宋和辽国属地,各种起义此起彼伏,加上天灾不断,金国的主力军被完颜亮带走伐宋,无力经营地方,就导致各地方大多失控,除了直属九大部族掌握的一些重镇州府之外,到处都是兵荒马乱。   完颜雍继位后已经开始着手平定辽人的叛乱和各地义军,大开科举之门,也录用了不少汉人和辽人中有才华之士,若是给他时间,未必不能如同另一个时空中一般成为后世称赞的“小尧舜”,恢复金国的元气,维持和南宋并立的局面。   可在他还没腾出手的功夫,方靖远先是占据了海州,然后以此为据点,蚕食了淮东和山东,不知不觉间,将那些流民都收拢于旗下,种地修路,建造城防和各种武器,让人一直觉得他善守而不擅攻,直到今年,才真正露出了他的獠牙和利齿。   谋算如纥石烈志宁,悍勇如徒单习烈,一个个都败在了他的手下。更不用说天下无数想要那万金悬赏的高手,跟飞蛾扑火般一个个有去无回。   就这样一个人,居然还能让人觉得他文弱而无害?   完颜雍已经将方靖远的危害性提到了最高程度,却还是挡不住想要再见一见这人的心思,看到送来的快报上得知他身边的大将都已离开,终于还是下了这个活捉的命令。   就为难死了前方的将士。   完颜允中是第一个带队赶到的,他去年被魏胜岳璃霍千钧从徐州一路追杀到大名府,十几万大军最后或者逃进大名府城的不到两万人,好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丢了个干净,连王爵都被降了一级,成为诸位皇子中如今唯一丢了王爵的。想想连那个痴心妄想要真龙之力被劈死的完颜允成还是带着豫王的封号下葬的,他就憋着一口气对京东路那帮宋军恨之入骨。   然而打不过,就只能恨恨地等着,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找点空子就想动手。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那几个凶横霸道的家伙走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三万兵马直奔济南,简直欢快得想要仰天长啸,好像一到地方就能冲进城门将方靖远绑起来押送燕京,赢得父皇嘉许,恢复自己的王爵,再不用被兄弟们用鄙视的眼神排挤出去。   结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大名府到济南,其实并不算远,还一马平川,完颜允中先前在徒单习烈驻守山东时还曾经去过济南,对这个有中原的“小江南”之称的府城印象非常好,犹记得景美水甜风物绝佳,可不记得何时修筑了这般高耸的城墙,还有那城墙上的箭楼和城外的拒马,还不等他带人靠近看清楚这城头有多少守军,就听得一阵犹如奔雷般滚滚而来的轰鸣声,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一般的震撼,带着火光的飞火流星箭和黑黢黢的炮弹前后脚落入金兵的阵营之中,直接将他们炸得人仰马翻,一片慌乱。   而此刻,他们距离济南府城尚有二三里之遥,这是他们军中最强的神箭手都无法达到的射程,他们连城墙上的人影都没看清,就已经被人打得丢盔弃甲,兵荒马乱。   完颜允中先前就是被岳璃的双锤打败险些丧命于阵前,后来又被霍千钧带着火器营一路追杀,对这些火器的惧意已经刻入骨髓,完全没想到那两个杀神都离开了,济南府居然还有如此之强的守备。   更要命的感觉是,这次的火炮和火箭的射程,比上次还要远,落点之准确,好像有人在千米之外已经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完颜允中被集火时的感觉,一点也没错。   方靖远给每个炮手和“火箭”弩手都配有观察员,这些观察员都是齐鲁书院算学科的优等生,他们和物理科的学子一起,按照方靖远的教导,有钱的用水晶,没钱的用海州新出产的无色玻璃磨制镜片,制成品质参差不齐的“千里镜”,虽然远比不上云台书院那架能观星的天文观星镜,但看个几里范围内的敌军还是一点儿问题都没。   “那个敌将肯定是头目,光是头顶金盔上的那枚东珠,就值千两以上!”这是出身商户的学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亮闪闪的宝珠。   “应该就是完颜允中,这附近来得快还能穿着蟒袍的,也就他了。”这是出身世家的学子,很是仔细地观察和分析了几个将领的服饰区别,给周围的同学一一讲解,令大家都跟着受益匪浅。   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擒贼先擒王,就看你们谁操控的炮火准确,能拿下这名贼寇的,本官将亲笔保举解送,参加临安会试。”   “多谢使君!”学子们愈发兴奋,一个个摩拳擦掌,叫嚣着下一个就是自己,一边观察着金兵的动向,一边帮着炮火枪手调整角度瞄准发射。   其实军中的炮手和弩手并非不够用,可方靖远安排下来,他们也只能让出些地方,让学子们跟着一起“实习”。   起初他们还有些不解,后来才发现,这些看似文弱的书生,真到了阵上,除了一开始看到金兵大举压近时有些惊惶,等后来指挥着他们完成第一轮进攻后,就彻底没了害怕,反倒比他们更为亢奋,就好像那些火炮火箭杀死的金兵,都是他们亲手所为的战功一般。   虽然其中也有他们的一部分功劳,可若是没有他们,结果也相差无几。   但后来,士兵们才发现,上来参战辅助的虽然只是一些学子,可在后面支援的,却远不止是学子。   能够进入齐鲁书院的这批学子,几乎是济南府和大半个山东的世家和富商子弟,当然也有不少品学兼优的贫家子弟,这些学子,几乎代表了如今山东地区的最优秀的年轻一辈人,结果都在方靖远的“感召”之下,参与了这次守城战。   “这是我们的家国,也是你们的。唯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懂得保卫我们的士兵之可贵。敌人就在前方,第一次攻城只是试探,大家正好可以看一看,我们所学的知识,能不能改变这次战局。”   一开始的时候,学生们不敢上,他们的家人们也不敢让他们上,可方靖远只用两句话,就说服了他们。   “我跟他们一起上,城在,大家都能活,若是城破,你以为,谁还能活?”   “本官会守在金兵来犯的第一线,若想破此城,先从本官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些学生本就是跟着他学了不少时日,还整日被朱熹灌输了不少忠君爱国的思想,如今看到身为一方大员的方靖远都亲自上了最前线,一个个也都热血澎湃,跟着上阵,家人们拦都拦不住。   “誓死追随使君!”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等这第一轮火炮火箭打下来,学生们忽然发现,好像……也许……大概……真的能赢?   哪怕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他们能够计算火炮和火箭的角度落点,能够帮着观察敌情,还能够研究一下这些火炮火箭在使用过程中有无问题,如何改进……这些都是他们在学院里学过的一些基本数理化知识,当时学的时候不以为然,如今真正面对敌军,亲身上阵,亲眼看到自己和同学们磨制出的简装版千里镜中,那些金兵被炮火轰击的惨状,激动得浑身血脉喷张,恨不得能再来几次,杀个痛快。   “我刚才那一炮,炸死了三个金兵还有两匹马!”崔文博握着拳头用力地挥舞了两下,朝天大吼了一声,亢奋得觉得自己简直都能飘起来了,“阿爷!阿姐!我替你们报仇了!你们看到了吗?!”   他连眼泪都顾不得擦,就再次拿起千里镜,一边观察敌情,一边指挥着身边的炮手准备继续开炮。刚才那一炮,是他央求炮手在填装好炮弹后,让他亲手调整角度,亲手点火,正中敌军中央,炮弹炸开花时,至少有三人两马倒地不起,伤者更不必说。   当初他第一个站出来报名参战,同学中也有犹豫的,而他这干脆地撕下衣袍下摆写下血书请战,让一众学子都为之震惊不已。   长清崔氏虽然也是世家名门,可外人不知,他们自己却知道,崔文博的长姐生得貌美,自幼由祖父教养,文采出众,连他的父母族人都深感难觅可与之匹配的佳婿,曾动了跟辛家联姻的念头,可不等两家谈及婚事,路过此地的完颜允中听闻崔家女之名,便派人上门相“请”。   当时的济南府尹为奉迎完颜允中,连着崔家女在内,强请了几位名门闺秀去赴宴。崔家娘子才刚过及笄之岁,哪里经得起完颜允中和那些金人的欺凌羞辱,三日之后,完颜允中离开了,留下的却是令人不忍猝睹的几具尸体。   崔文博的祖父见到孙女的尸体,当即血气上涌,中风数日后去世,至死不肯阖目。崔家自此愈发一蹶不振,闭门不出,日渐没落下去。直到如今崔文博长大,先前也想去海州应试,却被原来的老师阻拦,让他们都先行观望,后来见方靖远入主济南府,在此兴办齐鲁书院,他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其中,平日所学,早已不止四书五经,反倒是对武学和物理工学更感兴趣。   国仇家恨,都是他学习的动力,能够亲手打造出最厉害的武器,亲手为祖父和长姐报仇,才是一个真正男儿当为之事。   “干得不错!”方靖远嘉许地点点头,说道:“上次物理和工学课,弹道计算得优的同学,也可以自己动手试试。陆工部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们在学院中所见所学,都要能用到实处,方才算入门。能举一反三,改良改进这些器物,如此才算学会。”   “敌人并不可怕,可怕得是你们不敢面对敌人,如何?大家现在还敢不敢面对这些金兵?还怕吗?”   “敢!”   “不怕了……”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方靖远却已安排人在他们实习后就带他们下去,并布置了这次守城实习课的课后作业,从学院所开设的各个科目来论证此次守城的可行性和效果,以及对本次攻防战的优劣势分析。   刚刚才过了把瘾的学生们被赶下城墙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等听到作业时都开始叫苦不迭。   而在城下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他们的家人,见他们一个个叫苦不迭地下来,还以为他们被吓到或者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安慰,正说以后再不让他们参与守城,抱怨方靖远这般乱来的举动着实有悖军中法纪。可没想到那些学生们却跳起来先反对,然后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自己在这次守城战中发挥的作用,以及亲眼看到守城火炮和火箭的威力,原来他们先前在齐鲁书院学的那些物理工程算法之类的,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他们现在简直后悔当初学的不够深,比不上崔文博能亲手一炮轰死三人两马,若是当时考了优等,这次也能亲手开炮过瘾一把。至于四书五经是什么,现在就不用问也不用提,回去还有作业要写,各科论证,是从物理化学算学还是地理天文开始入手?   看着这些学生们跟打了鸡血般的兴奋,他们的家人却都有些傻眼了。   好端端的品学兼优的学子,昔日四平八稳谈吐文雅举止从容淡定的书生们,这会儿却是一个个手舞足蹈,热血沸腾,挥斥方遒般的意气,张口闭口金狗贼寇的,哪里还有平时的风度,换身衣服简直跟军中那些大兵没什么区别了。   可他们还抱怨不得,因为他们已经听出来,就算这些学生参与了第一轮战斗,也不过是方使君带他们开开眼界,见识到济南府如今的城防威力,给城中的百姓和这些世家子们吃一个定心丸,让他们明白,纵使金兵如何凶猛,在这里,连靠近城墙,都是一种妄想。   先前他们不明白的,这会儿都明白了。   对于这位行事从来不按常理常规的方使君,他们更多了几分敬畏,哪怕原本曾经有过两边押注,甚至弃城而逃的心思,这会儿也跟着压了下去。他们族中最优秀的子弟都被方靖远带上了城头,跟着“参与”了战斗,手上沾染了金人的血,按照那些金人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真的城破失守,那不管他们如何恳求,就算反水投降,金兵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这些为自己所学能有所用而兴奋得上头的学子们,根本不知自家人此刻苦涩的心思,哪怕有些心思敏锐的猜到了,却也并不在乎。   因为他们跟着方使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自己能够从这里打开的新思路,新世界,远比那些诗书经义更让人心动。   方使君说了,眼下的火炮和火箭尚有诸多缺憾,是工艺上的不足,也有材料上的问题,这些都等着他们学到了更深的知识以后,去从各个环节改进,才能够让火炮发挥最大的威力。   到那时,别说这些两三里外的金兵,就算再远一倍也不成问题。   有些曾经读过剑仙之流话本的学子,就忍不住问道:“那岂非如剑仙一般,可以一剑飞仙,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当时方靖远笑道:“若是你们真能将物理一道研究至极,也未必不可。不要小看文人,我们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但我们可以凭借知识的力量,以一敌十,敌百,甚至千军万马都不是梦。”   “但你们首先要明白,我们所学,所用,是要卫国,为民,唯有秉承此心,才能够不负家国,不负此生。”   “这个世界没有剑仙,而我们却同样能够开山劈石,能移山填海……你们今日所学的一切,都将成为未来属于你们自己的力量,选择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方向,才能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   “时无英雄,正是你们承担起责任,保家卫国,开创属于你们时代的机会!”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敌人都会将成为你们脚下的炮灰。   于是,高高兴兴结束战斗的学子们,回去痛并快乐地开始……写作业。 第一百六十四章 怕啥来啥   打发走了“实习”的学生们, 方靖远这才安排士兵们变换阵型,准备迎接新一轮进攻。   然而,新一轮没有到来。   完颜允中跑了。   谁都没想到, 完颜允中怂得如此之快。   先是冲锋在前时,轰隆一声炸懵了, 连着几个炮弹火箭都是正对着他去的, 多亏他身边的亲兵给力,及时将他扑下马背挡在了身后,可看着那火箭竟然将亲兵一箭射穿, 箭头穿过了人的身体撞在他身上, 几乎扎进他的胸口, 若不是他穿戴着足够结实的金盔金甲,光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命去。   而他身边的侍卫,就有三人被那巨大的弩箭射穿, 犹如肉串般穿在一起被钉在地上, 箭尾上的火簇将他们引燃,只能听到他们痛苦的惨叫声响彻云霄,而周围的士兵根本顾不上去帮忙搭救,都如同没头苍蝇般到处乱窜着寻找能遮挡的东西。   可他们选择进攻的方向, 原本就是一马平川方便骑兵作战,而密集的大军也方便了守城军的炮火攻击。起初那些学生们的计算和瞄准度都不够, 可就算如此, 那一炮下去,仍然能够落入人群,一炸就是一片。   而大多数会用千里镜观察敌情的人,都把目标对着了身着金甲蟒袍,头戴明珠金盔的完颜允中。   一时间, 几乎一大半的炮火和火箭都是朝着完颜允中这个方向射来,密集的程度超过了以往金兵见过的任何一次战役,更可怕的是,他们原本曾经经历过的战斗中,那些火炮和火箭的射程大约在八百到一千步,如此他们只需要加速冲击,顶多一轮炮火躲过去,他们就已经冲杀到了阵前。   可这一次,他们明明远在射程之外,甚至还没正式开始准备冲锋作战,连云车和攻城车箭塔等大型装备都没推到前方来,刚刚列阵准备前进,就遭到了这般近乎毁灭性的覆盖式炮火打击。   别说是其他士兵,就连号称是身经百战曾百胜的完颜允中,也被打得彻底懵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到处是血光和火光,这修罗般的场面让原本意气纷发准备一举夺城抓住方靖远的完颜允中瞬间被打得气焰顿失,甚至发自心底地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来。   莫非……方靖远早就算到了他要来,才会故意派出去岳璃和霍千钧等人,引他上钩,就是为了要他的性命?   要不然,以这般狐狸似狡猾的人物,岂会置身险地,等着他们来抓?这分明就是个诱饵,是骗局,是陷阱!   看着自己身边死伤一地,已经没几个能动弹的了,完颜允中果断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到那些火箭射不到的地方,一骨碌爬起来抢过一匹战马,调头就跑。他的侍卫们大多在刚才那一轮密集的炮火下死的死伤的伤,根本跟不上他,其余的士兵看到他都跑了,也根本顾不得什么军规军纪,也跟着调头就跑。   先前若是他们没被打蒙,真的向前冲一冲,冲过这些火炮火箭的远程射程,到了近处,或许还没现在这么糟糕。可人在战场上时,根本已经没有什么独立思考的余地,都是跟着大队去走。连中军主帅都被打得调头就跑,其他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去分析敌情做出合理的应对。   有一个跑了,就有两个十个,剩下的更是顾不得什么阵容队列,此刻就怕自己少长两条腿跑得慢了,甚至那些骑兵掉转头冲阵之时,直接踩踏着后军未来得及散开的步兵,跟着完颜允中逃离,至于后面的人能不能跟上,混乱中有多少人是因为自相残杀和踩踏拥挤而死,都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最可怕的失败,是败得毫无章法,毫无秩序的退兵,会从点到面,从一小片到一整片,哪怕后面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是什么情况,就会被这恐慌般的混乱和溃败击溃了心理防线,跟着毫无目的地逃跑,甚至为了求生而不惜踩着自己的同伴逃离。   一溃千里,莫不如是。   当初曾有金兵十七骑击溃宋军两千人的记录,一直是金国津津乐道的趣闻,这几十年来,除了对上岳家军之外,他们对宋军的战斗力,还一直保持在这个印象上,这也是完颜允中为何忌惮岳璃,而对方靖远毫不在意的缘故。   被岳家军打得金兵心里都对这个岳字有了心病,可今日之后,完颜允中最怕的人里,还得加上个方字。   一口气逃出数十里开外,身后只剩下稀稀疏疏的金国骑兵,再无那隆隆作响的霹雳炮声和一箭穿心的强弩破空之声,完颜允中方才慢慢停了下来,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稍一停歇,就被刺骨的北风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宋……宋人追上来了吗?啊……阿嚏!”   “禀七王子,宋军并未出城,无人追击。”能跟上来的副将,只剩下原本在后营压阵的完颜虎,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压下眼中的不屑之色,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态度。   “可恶!阿嚏!”完颜允中怒冲冲地骂道:“这一定是宋人的奸计!他们早就设好了埋伏,等着我们回去……不行!我决不能上当……撤!回大名府!”   完颜虎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是不能上当,还是压根不敢去了,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他身为部将,看破不说破的道理还是懂得。   “是!各部整队,回大名府!”   跟着他们逃窜了大半天的金兵终于定下神来,在前面的还看到了当时前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状,而在后面的都完全是跟着他们一起盲目逃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状况,互相之间踩踏不知死伤了多少。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再回头,宁可跟着灰头土脸地回大名府,顶多就是被人嘲笑,可想想那些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的同伴,一个个都心有余悸。   “那些宋人,莫不是会什么法术?”   “可当年听说他们皇帝亲自请了六丁神军,也没能挡住我大金精兵的进攻,连皇帝和皇后都被俘虏了。”   “或许这一位是真神呢?听人说这位方使君会千变万化,还能引来天雷……”   “这么厉害啊!难怪……”   士兵们的议论越来越小声,哪怕避着完颜允中,他也能听到一二,就愈发的心浮气躁,再等完颜虎清点完跟着回来的人数,彻底黑了脸。   三万兵马带出去,而如今跟着回来的,还不到一万……其中折损的,大部分都是前锋营的精兵,五千骑兵跟着回来的不过一千,其余的人马不知是当场折损还是受惊失散,倒是后军负责辎重的步兵大多幸存下来,跟着一路跑回来,好歹捡了条性命。   可在完颜允中看来,这些废物根本毫无用处,最让他心疼的是那些战马和骑兵,都是他手中所剩无几的兵力,如今都折损进去,别说恢复王爵了,就这个空头皇子的身份,还不知会不会再被降罪处置。   真欲哭无泪,欲告无门。   一腔怒火和恨意,都系在了方靖远身上,让人写了封请罪折子,将此役失败所有的原因都推到方靖远身上,直指此人擅妖法,蛊惑人心(马心),致使此次出征中伏,损兵折将不说,连他都身负重伤,无法回京请罪。   重伤倒是不至于,只是连吓带冻的,完颜允中一回城就病倒了,趁着病赶紧写了封请罪折连着泪水药汤的洒了几滴,派人送去燕京呈交完颜雍。   完颜雍才发出了几封诏书,命各地都统率军进攻济南府,转头就收到了儿子这封请罪折,当场气得心口痛,心疼得差点没昏厥过去。   这个败家的儿子,他在这边辛辛苦苦从各部落手里抠钱,从朝廷的开支中节省,甚至自己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做两身新龙袍,平日他在宫中的饭菜也不过一荤一素,如此节俭省下来的银子,给这厮一趟下来,就败掉了整个皇宫三年的开支。   简直恨不得从未生过这个废物儿子。   就连那个他一天都没养过的秦国公主(霍小小),都知道孝敬父皇,才嫁到徒单部落半年不到,就收服了当地的民心不说,还送了双倍于往年的贡品进京,以表孝心,单凭这一点,就比她那十几个兄长和姐妹都要强得多。   一个是给他送钱的,一堆是花着他的钱还要从他身上吸血抠钱的,对比鲜明,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教子无方,否则怎么精心教导出来的皇子皇女,反倒都比不上一个浣衣院里出来的奴隶孤女懂事能干。   “来人,将环州和鄜州划归秦国公主名下,作为她的封地。”   完颜雍盘算了一下,原本银州和洪州作为徒单部的领地,把守着通往漠北和原西夏的要道,以往单纯靠放牧和部落的经营,穷得在九部中排倒数,可霍小小嫁过去才半年多,还养着个半瘫的徒单习烈,就能把持了当地的商税和牛马市,交上两倍于以往的贡赋。若是再多给她一点地方,尤其是那些原本已经荒弊破败,收不上钱来还得倒贴军费的州府,看看她能不能起死回生,赚回更多的银子来。   丞相一懵,抬头望向他,问道:“秦国公主出身低微,按理说封地不应超过其他几位公主……”   “按理按理,你也说是按常理。”完颜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道:“可给那些废物封地,一个个还成天哭穷,不是遭了天灾人祸没饭吃要赈济,就是打了败仗损兵折将要人要马要装备,一个个都是朝朕要钱的,谁来给朕赚钱?朕的银子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给秦国的这两块封地,是奖励,顺便也告诉她,这地方治理得好了,能按照银州一样交税,就正式归于她名下,否则只是代管,回头还得交回来。”   丞相顿时恍然大悟,敢情这是拿秦国公主当赚钱的苦力,明面上是奖赏,也是顺带抽打其他的皇子皇女,让他们看到,这个才认回来的妹妹,如今在皇上的心目中地位已不下于他们这些出身高贵的皇子皇女们,若是他们再不思进取,假以时日,被她取而代之也未必不可能。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完颜家的皇子皇女甚至一些宗室子弟都炸了锅般激动起来。   霍小小回来认亲之时,这些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欢迎的,更不用说其他的宗室子弟。毕竟多一个公主,就多一个跟他们争夺封地的人,尤其是她一回来就主动提出下嫁徒单习烈。原本在一年前,徒单习烈还是燕京炙手可热的俊杰,完颜家皇族素来保持与女真八部通婚联姻的传统,原本和徒单习烈有婚约的燕国公主得知他如今又瘫又废,当即悔婚,霍小小挺身而出,以报恩为名下嫁,既解决了完颜雍的难题,也赢得了徒单家的感激,这才能以一个“母不详”的出身,得到一个秦国公主的封号,风风光光地嫁去徒单部。   完颜雍子女虽然没有宋徽宗那般多达八九十个,光是有名有姓有封号的就有十几个儿子和女儿,更不必说一些尚无封号只是在宗室挂了个名的私生子女,看到霍小小一步登天成了秦国公主,岂能不眼红?   于是酸她嫁给一个“无能”的瘫子残废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霍小小何等人也,以前那般艰难的情况都难不倒她,何况这些人的白眼而已。   她不卑不亢地接受了封赏,嫁给了徒单习烈,哪怕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也能代替徒单习烈执掌徒单部。   唯有如此,她才能一点点抓住权力,掌握越来越多的资源,以后才有可能将所有阻碍她的人和事都踩在脚下,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就连完颜雍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个压根没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女儿,竟然能在浣衣院活下来,还去南宋那边见识了一番,跟着方靖远和岳璃学了几年,竟然出落得如此厉害,要不是她的容貌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是典型的完颜家女儿模样,他都不敢认。   认了,也是为了有用,既然如今她这么能干,完颜雍自然要发挥她的长处,用到极点,为自己赚更多的钱才是。   至于她跟那些宋人的关系,他压根没放在眼里过。一开始她是为了求生,后来这是为了利益。她说的很清楚,他也很确定,没有人能放弃金国公主的身份,而去做个宋军的小卒。   这是人之常情,完颜雍想的,也是绝大多数人所想。   只是,不是霍小小所想。   得知完颜雍又下令各州府派兵去围攻济南府,务必拿下方靖远的人头,霍小小谢过前来传旨的使者后,回到自己的房中,将圣旨展开亮给了徒单习烈,温柔而细致体贴地用软布擦去他口角流下的涎水,让外人看到时,无不艳羡徒单习烈的福气,哪怕是个残废的瘫子,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还能娶到一个如此美貌贤惠的妻子,替他将一切打理的妥妥当当。   “你看,这是父皇因为我的功绩,特地给的封赏。有了这两州之地,我们就可以向关中更进一步。还有西域和漠北的商路,也会都归拢到我们的手里。夫君,你看,我是不是很能干啊?”   霍小小笑意盈盈,可被她“服侍”着的徒单习烈却只能用眼神来表达愤怒,他当初的确想过娶霍小小,但绝不是这样的“娶”法。   他想要更进一步,获取更多的兵权和地盘,而不是成为她手中的傀儡,明明现在他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还要被所有人都以为是她精心照顾,好不嫌弃的结果。每每被她带出去在众人面前作秀,他都有种想要跟她同归于尽的冲动,却被她无限怜惜地解释成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于是就更加无助地被困在这个内院之中,眼睁睁看着她以他妻子的名义,跟方靖远的人勾结在一起,明明是出卖了徒单部的利益,却擭取了部落的人心。   人人都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是他的残疾和无能拖累了她,只有他知道,这娇艳如花温柔如水的容颜下,是一颗连自己都不放过的心。   “鄜州呢!”霍小小叹息一声,无比满意完颜雍给予的赏赐,“真不枉我先前跟父王提过那么一句。”   “那可是个好地方呢!别看那地方种不出什么粮食来,地广人稀,可那里出产脂水,方使君管那叫石油。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呢!可惜延州现在还拿不到,不过,先有鄜州也不错。”   “使君说过,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急不得。来,夫君,乖乖张口,为妻给你精心熬制的米粥,可是一般人想吃都吃不到的呢。”   她掌控着他的身体,让他好不了也死不了,既可以帮她镇住部族中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还可以让众人看到她的委屈求全和贤惠大方,甚至还公开承诺,会在徒单习烈的近亲子弟中,过继个孩儿,来替徒单习烈传宗接代。   在她布置好一切,“选”到那个合适的孩子之前,徒单习烈都得好好地活着,做她的护身符和招牌。   不肯张嘴的徒单习烈,最终还是被她捏着下巴灌了碗粥进去,那种完全受制于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让他无比的耻辱,却又无可奈何。   早知又今时今日,当初他为何想不开,偏偏要去招惹她,居然还拿她的出身做要挟,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反而毁了他的一世英名和整个部落。   他甚至不敢相信,她在掌控了整个部落,赢得完颜雍更多的信任和重用之后,还会做什么。   这个女人的每一个选择,都令他完全无法想象。   好端端的金国公主不做,竟然会去帮那些低贱的宋人,明明有着唾手可得的财富和权力,她却走在一条通往毁灭的路上。   “这样的你,宋国也容不下的……”   霍小小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恨意和嘲讽,依然温柔地给他“灌”完最后一口粥,这才放下粥碗,用布巾轻轻地擦拭着他方才因为下颌被捏开而流出来的粥水和涎水,毫无嫌弃之色。   “你永远也不会懂的啊……”霍小小温柔地说道:“如果没有娘和九哥,我就还是那个浣衣院的奴隶,何时死,死在哪里,都无人知晓。是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人,我才能像一个人一样活下来。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懂得感恩。”   “你看,我就很懂得知恩图报,会好好报答那些对我好的人。夫君啊,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这条命都是我的,自然也得好生报答我,对不对?”   徒单习烈是宁可自己当初就干脆了当地死了,也胜过这般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可完颜允中一点儿也不想死,更不想再回济南府去送死。   完颜雍下令各州府出兵进攻济南,就是要赶在京东军大部都在支援徐州,后来又赶去支援开封,方靖远身边如此空虚的机会,只怕仅此一次。就算开封夺不回来,他也一定要拿下济南,一出胸中的这口恶气。   于是他干脆将大名府仅剩的一万兵马都交给了完颜虎,让他领兵会合其他州府一起进攻济南,而自己这留在了大名府“养伤”。   因此当他听到隆隆的炮声响起,亲卫仓惶失色地冲进他的卧房,甚至都顾不上看榻上那两个尖声惊叫的侍女,就跪地禀报了一个噩耗:“王爷……宋军来了!宋军正在炮轰城门,眼看就要保不住城门……”   “你说什么?!”完颜允中一把推开身边的侍女,衣服都没穿就跳下床榻,扑到了亲卫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你再说一遍!宋军明明……明明被包围在济南,怎么可能突然来攻打本王?!”   亲卫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喘不上气来,差点翻了白眼,完颜允中略略松手,他才强撑着说道:“宋人正在攻城,王爷,快——快——”   他本想说请王爷快快去城头指挥,带领大家守住城门,可话还没说出口,完颜允中已将他丢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衣衫,胡乱批上就朝外跑去。   “速速备马!快走!立刻随本王回燕京——”   “王爷——”被丢下的侍女在身后如何呼唤都无人理会,只有那个亲卫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绝望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原来王爷不是去守城,是要跑路啊……还跑得真快……   只是,王爷知不知道,来攻城的人,是岳家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完颜允中:哦,我不知道!天亡我也!   岳璃:呵呵,完颜跑跑,居然趁我不在敢去打我夫君,看你这次哪里跑!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时无英雄   攻破大名府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速度有些在意料之外。   岳璃进城的时候,听闻完颜允中已从北门逃走,据说为了跑得快点, 连他素来引以为傲的那身金甲战袍都没穿, 那可是上次在济南府一役中救了他性命的宝甲,如今为了逃命都没顾上带,丢在城守府中被宋军当做战利品缴获。   这套金甲的造价不菲,一共只有十二套, 还是当初金兵攻下汴京时勒索的“赎金”之一, 后来大部分封存于金国皇帝的内库之中, 只有几套赏赐给了有功之臣, 完颜允中当初在完颜雍跟前算是相当受宠的皇子,也是主动请战带兵南征,才得了这么一套金甲赏赐, 算是完颜雍难得大方了一回,可没想到这个嘴上能吹的儿子, 竟是个如此败家的货, 几乎将南下的本钱全赔了进去不说, 还丢了淮东山东之地, 除了跑得快之外, 简直一无是处。   岳璃扫了一眼这套金甲,抬手敲了两下, 摇摇头:“还不如铁甲结实。收起了,跟其他战利品一起送回去。”   完颜允中贪财好色, 每到一地,几乎地皮都能刮下去三尺厚,只是这两次分别占据徐州和大名府后, 都是不到半年就弃城而逃,一次比一次跑得快,以至于搜刮来的东西最后都落入了宋军手中,堪称招财进宝的送财童子。   岳璃让人收拾了完颜允中的“遗(留财)产”后,就开始整顿城防,扒了那些城防军的军服,给自己带来的将士换上,然后派人去给进攻济南府的完颜虎送信求援,让他速速回来救援,还在信末一口气盖了七八个完颜允中的金印,以表事态紧急之说。   这是因为先前在徐州缴获的战利品里,就有一些完颜允中的书信,辛弃疾擅长临摹书法,还能观字识人,当时就曾跟她和霍千钧讲过,完颜允中此人性情暴躁自负,若是能一帆风顺的胜利,则会愈战愈勇,可若是形势不利或失败,就会变得格外疑神疑鬼且胆小惊惶,正是在极端自卑性格下养成的自负之心,从他的书信签名便可略知一二。   岳璃是仿不来他的字体和手书,但捡到了完颜允中的印信不用白不用,以他暴戾的性子,逃之夭夭也没通知完颜虎,那自己派人送去的信,完颜虎无论信不信都得回来一趟,否则若是真的完颜允中下令而他不从,后果根本拿是他所无法担当得起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完颜虎还没到济南城下,就收到了大名府的快马来报,紧急求援,当即气得差点吐血,还是不得不回兵救援。   就算完颜允中是个废物,丢了王爵,那也是大金皇子,只要完颜雍一日不说废了他的身份贬为庶民,就容不得任何人弃之不顾。   完颜虎还多了一个心眼,先让探马去探查了情况,得知岳璃率领岳家军真驻守在南城门外,正在建造攻城车和云梯,便决定趁其不备带人从东门进城,留着一万兵马在城外准备包抄宋军后路,来个里外夹击,一举击溃这支宋军。   若是能打败岳家军,想必他的名号和官职都能往上升一升。   这心思一起,完颜虎就十分热切地带兵进城,以完颜允中的胆子,那是决计不敢亲自守城的,他眼下若是进城,说不定就能接掌了整个大名府的军权,在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甚至有可能架空完颜允中,击败宋军……这一切想象得都十分美好。   他甚至一路快马,毫无阻碍地就进了城门。   他只是在城门下一亮相,让人招呼了一声,城上的守军就认出他来,忙不迭地开门相迎,完颜虎志满意得地拍马进城,连昔日进城门时下马的礼节都以战时不拘礼的借口给省下了。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不懂礼貌而后悔了。   若是他不是纵马疾驰,那就不会将身后随行的亲兵抛下,那么当城门突然关闭的时候,就不会只有他和身边紧跟着的数十个亲兵进了城,而其他人都猝不及防地被关在了门外。   面对一拥而上手持火枪利箭的上百士兵,以及最前面身着皮甲轻袍的女将,完颜虎的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   “岳……岳璃?你!你……你怎么可能在这里?!”   明明他已经让人打探过,岳璃在南门外扎营叫阵,要完颜允中出城一战,那些京东狸娘的装扮都格外醒目,他的探子一眼就看到了当中那个身背金锤飒爽英姿的女将。怎么可能一转眼人就从南城门外跑到了北城门里?   哪怕心知中计,完颜虎仍是想要垂死挣扎一下,嘴上问着,眼珠却骨碌碌一转想要找一条出路。   岳璃哼了一声,说道:“我为何不能在此?你若下马束手就擒,我还能暂且饶你一命……”留命也必然是暂且,似这等民愤极大的贼寇,平日里助纣为虐,不知帮着完颜允中祸害了多少人,暂时收押回头交给裴文卓公审处决才是他的最终出路。   完颜虎显然也知道自己就算投降也没什么好结果,当初完颜廷的部下听说大多都被送去挖煤做苦役,就算不死,那种日子他也是决计没法熬下去的,倒不如就此搏上一搏。   “杀——”   他挥刀一指,让亲兵一拥而上朝着岳璃冲去,自己却忽地一拍马,俯身藏在马身一侧,避过如飞蝗般疾射而来的箭雨,朝着旁边的一条巷子冲去,哪怕感觉到战马已中了好几箭都不肯停下,反而一刀拍在马屁股上,刺激得那战马凄厉地长嘶一声,发狂一般朝着街巷内冲去。   然而岳璃压根没去在意被他驱赶上前的那些金兵,只是一挥手让早已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和火枪手收割这些垂死挣扎之人,自己反手拿下背上的牛角弓,张弓搭箭瞄准射击一气呵成,只见三支箭如闪电破空,疾射而去。   完颜虎眼看前方根本无人阻挡,还暗自庆幸自己见机得快,又熟悉城中防卫和道路,只要逃出这一片,回头到守备府找个密室藏身,躲上几日再逃出去也不迟。那些汉人不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其他一概都不要紧。   然而身后无追兵,却有利箭一支。   待他听得破空之声大惊失色,干脆地松开缰绳从马背滚落下来,只见一支箭擦着头皮飞过,还不等他松口气,就顿时浑身一僵,扑倒在地上。   两支在箭镞上刻着岳字的利箭,一上一下,从他的后心和颈间穿透,根本不曾给他留下一丝生机。   “开城门,追击——”岳璃一箭出手,看也不再看,转身便牵过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城门两侧的伏兵都已跟着涌出,辅兵拖走了地上的金兵尸体和兵刃,清出一条路来,城门一开,她便带人冲了出去。   门外那些被挡住的金兵先是懵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顿时大乱。   原本完颜虎的亲兵都有坐骑,紧跟在他身边,而这些被甩在后面的,虽说也是亲卫,却又隔了一层,都是些普通士卒,连个百夫长都无,后军虽有百夫长领队,却压根没跟上来,门口的金兵一哄而散,后面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根本连拦都拦不住。   这些金兵原本上月去攻打济南就已经是捡了条命回来,连着几次大败,早没了昔日不可一世的威风,变成了惊弓之鸟,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可谓是什么将带什么兵,完颜跑跑这些幸存的手下腿脚也格外麻利,跑得不快的早就死在徐州回来的路上或是济南城外了。   这般“快胜慢汰”下来的金兵,自然不是那种能够悍不畏死勇往直前向死而生的,一见前军四散而逃,后军哪怕不知战况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就跑,哪怕个别上司挥刀威胁也压不住这般溃败之事,最后也眼看着就剩自己落在后面,而城门缓缓打开时,一马当先冲出的竟是那个连他们将军都望风而逃的岳家女将,更是恨不得自己能多长两条腿跑得更快一些。   逃惯了的士兵,压根就想不起反抗来,如今的这些金兵,也跟三十多年前那些曾被十几骑金兵就打得大败溃逃的上千宋军一样,毫无战意,就只能败得更惨,死得更快。   听闻大名府的人还没赶到济南府,就先丢了自己的老家,然后全军覆没,其他几个州府的守将闻讯大吃一惊之余,也没了先前接到完颜雍命令时满怀壮志想要抢先拿下方靖远人头回去领功的劲头。   要想领功,先得有命在,君不见完颜虎的人头还挂在大名府城头之上,而完颜允中一路北逃,这回是彻底连停都不敢再停,一口气就跑回燕京城去,立刻病倒,卧床不起,连请罪奏折都是血泪斑斑的让人无语。   冀州和棣州沧州的金兵才走到半路,就收到了大名府兵败的消息,俱有些无语。等再进一步知晓了完颜允中先后两次溃败的原因,都不由驻足不前,先是互相联系了一下,约定会合时间之后,才缓缓向济南府前进。   这一耽搁,又是好几天过去,完颜雍连下了几封诏书,严令他们务必进取济南,沿途县镇供应攻城器械,务求一举拿下,此役绝不容失,违令者斩。   自己的儿子杀不了,面子里子都丢得干干净净的完颜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一定要扒掉方靖远这枚眼中钉,否则留着他多活一日,都是明晃晃地提醒自己上当受骗和败于他手下的事实。   冀州唐括翰、棣州蒲察鸣辉和沧州乌古论第身为各州防御使,分率三万余兵马,加上从沿途征集的民夫辅兵,合计十五万余人,浩浩荡荡行至济南府时,距离最初完颜允中首战失利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而这一个月里,济南府的世家和士绅商户都已经看清楚了现实,他们族中的子弟进了齐鲁书院,跟着方靖远上了战场,亲手炮轰完颜允中,一个个都被教得恨不能立刻投笔从戎、亲身上阵,而被他们带着一起绑上了这架战车之后,就再也甭想下来。   曾经习惯了做墙头草的世家大族,这次含泪捐钱捐物,跟着出人出力,一起守城,还不敢说半个不好,否则一不留心,就被自家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子反过来教育一番,“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昔日做金人的膝下犬,动辄得咎,任打任骂,如今能做个人了,便是堂堂正正站着死,也好过再卑躬屈膝跪着生。”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保家卫国,舍生取义!”   这一套一套的词,都是从齐鲁书院传出来,再有那些学生和散布在城中的狸娘和探子们,引导民间舆论,最后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金兵即将来犯,却并不似以往那般张皇失措,纷纷出城逃难,而是各家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纷纷向府城请愿,要随京东军一同守城,誓死不退。   这般众志成城的局面,让方靖远终于安下几分心来。   先前在派出岳璃和霍千钧时,他就已经跟他们推演过无数次金兵攻城的可能性,并将目前齐鲁军械厂所改造的守城器械进展都一一亮给了他们,若不是确定能守住,他们二人是绝不会离开济南府的。   否则,若是因为救援徐州而失了济南府,同样是得不偿失的重大打击,更何况若是没了方靖远坐镇,换任何一个人来,他们都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前方作战。   大宋的文武不合,由来已久,不论是朝中还是地方文官,哪怕同等品级,地位和待遇都高于武将,粮饷和物资都控制在他们手中,等于掌握着前方将士的命脉。配合的好,方能齐心协力作战,可大多数时候,文武之间的对立和鄙视链,让双方很难融洽相处。   而方靖远,几乎是所有武将们都想要的那种上司,既能给与充足的粮饷和物资装备,还能不断提供杀伤力巨大的军械,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会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对军事的了解而对前线作战的将帅指手画脚,而是让他们能够尽情发挥所长之余,还不必担心会被人抢夺战功,吞没奖赏,就连那些作战导致伤残的退伍士兵,他都会妥善安置,让战死者家属得到抚恤,伤病者皆有所养,真正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地前去战斗。   若是没有他,无论是辛弃疾还是魏胜,都将面临比现在困难百倍的局面,而不似现在这般可以独掌一地兵权,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本领,无需顾虑身后朝廷中的议论和评价,那些对他们“归正人”和“义军(乱军)”出身多有猜忌的大臣,曾经不知多少次上书建议将两人撤换,以免和金兵作战时私通敌国甚至投降卖国,都被方靖远上奏折骂了个狗血淋头。   总有人因为眼红或各种心思,见不得那些武将出彩,或想将他们纳于门下,或想将这些不肯依附于自己的人干脆铲除,考虑的从来都是自己一方的利益,而非前线战事和国家大局。   就像当初汴京保卫战第一轮过后,就有人担心勤王军会夺权,金兵一退,就将他们远远地赶离汴京,结果金兵再来之时,就先堵住了各地勤王军进京的路线,以至于汴京孤立无援,最终沦陷。   正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真实写照。   几次丢城失败都是因为从内部被攻破,无论敌我,方靖远对此引以为戒,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让思想辅导员朱熹老师先给所有的学子们深刻贯彻了爱国主义精神教育,再亲自带他们感受一下数理化科技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让学子们能够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保卫家国的使命感和荣光,将他们和自己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在这个动辄连坐满门的时代,那些墙头草世家们也就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如今看来,效果非常好。   裴文卓主动放弃了今年春闱来之不易的会试机会,留在了济南府协助方靖远处理府中政务,替他减轻了不少文案工作。一开始裴文卓还是抱着与使君和济南府共存亡的念头,到如今听到外面通传又有多少金兵抵达开始安营扎寨之时,都已经淡定得像是听到今天的庭院里又飞来了几只乌鸦一般,毫无波澜。   反正,他们如何呱噪喧闹,最后的结果,也跟那些乌鸦没什么区别。   今时今日的济南府,可不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中原泉湖园林之城,而是个攻防兼备的铜墙铁壁之城。   从方靖远进驻济南府开始,先前那些被俘虏的金兵苦役就被送去挖矿,有了枣庄的煤矿之后,炼铁炼铜的效率大大提高,出铁的数量和质量也都远胜于从前,在去年冬天来临之前,就已经安排人在城墙外先是用粗大的毛竹搭成骨架,然后以木板为模,灌注水泥,足足将原本的城墙加厚了一尺有余。   这些看起来灰扑扑的新城墙,却比原来的更加结实,防火防震,一般的投石机砸上去连个印子都没。   而新出炉的铁器,则铸成了数十门新式火炮和无数炮弹,分布在城墙各处,射程之远,第一次出场,就将完颜允中给打了回去。   裴文卓想到此处,不禁佩服地望着自己的上司,谁能想到,这般看似文弱无害的方使君,竟有如此霹雳手段,堪敌万人,可见方使君说得一点儿不错,书中知识,学得透了,便是万人敌的本事,决计小看不得。   方靖远觉察到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是不是担心魏家娘子不能赶回来?”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道:“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拘礼,今日有快报来,说魏娘子带援兵救下开封后,已回转徐州照顾魏将军,待魏将军身体好转后,自会回来。”   如今山东境内在他的镇守(拉仇恨)下,其他地方并无金兵进犯,辛弃疾便留在了开封应战中原金兵,岳璃和霍千钧则赶回来保卫济南,结果收到他的传信后,先拿下了大名府,和济南形成犄角之势,彻底卡住了河北诸州进军山东的要道。   这就逼得无论河北诸军还是完颜雍,都不能再坐视他再成长下去,这已经真正危机到了金人在中原的统治。   原来的山东河南淮东之地,因为前些年的战乱和水患旱灾连绵不断,导致原本的富庶之地都已荒废,义军更是此起彼伏,成为金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完颜雍继位之初还顾不上收拾这些地方,却不想被方靖远趁虚而入,收服义军,扶持农商,竟然让这片又穷又乱的地方又恢复了生机,蓬勃发展之势,甚至不亚于中原繁华之城。   这些地方再乱,也威胁不到金人的统治,反倒是在方靖远手中安生下来,就会变成一把插进中原腹地的利刃,随着他们的不断发展壮大,将会对金国的威胁也随之越来越大。   完颜雍原本没将他们看在眼里,才会先派兵去镇压辽国遗部的叛乱,等转过头来时,不想方靖远已经拿下了济南府,距离燕京也不过千里之地,已成心腹大患,必预先除之而后快。   裴文卓一直跟在方靖远身边,对他的行事手段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自是最了解不过,如今听他提及自己和魏楚楚之事,没想到他百忙之中还记着自己的私事,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多谢使君记挂,下官并未着急……魏娘子是为国尽忠,为父尽孝,我自当全力支持。更何况眼下大家都以国事为重,魏娘子还有三年孝期,理应在父亲身边尽孝。”   方靖远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待此间事了,你也该去拜见一下魏将军,表明心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毕竟,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裴文卓还是魏楚楚的年龄都不算小,魏楚楚要为母亲和兄弟守孝三年,裴文卓等与不等都在情理之中,他既然肯等,最好还是去女方家说一声,以免魏家的人再生事端。   说着,他又想起一事,对裴文卓说道:“回头起草一封告示,感谢城中百姓在此次守城战中的贡献,待战事结束,本官将在大明湖畔建造一座功德楼,纪念此次北伐和济南保卫战中牺牲的将士,并立碑铭记所有参与此役的将士和百姓,并将名单及功绩上报朝廷,以请嘉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虽说绑了那些世家豪绅为守城出钱出力,但方靖远也不是那种白吃白拿的,打完一棒子之后,总得给人个甜枣。尤其是这些世家,有钱有人,不就求个名垂青史?能在济南保卫战的纪念碑上留个名字,也算是光耀门楣,对他们而言,多少是种安慰。   而对那些商户人家来说,更是实打实的好处。有了这个功绩,那商户子弟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科举,无需担心在身世考核上被卡。   裴文卓起草告示之后,方靖远又请朱熹看了一遍,朱熹对此亦是大加赞同,他自从在云台书院观星台上连着几日夜观星象后,便豁然开朗,只觉天地之大,万物之博,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格尽其物,在广收弟子之余,教授的方向也大为改变,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而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一边学一边教,真正是教学相长,乐在其中,与原来那个恪守礼教,醉心理学的夫子判若两人。   此番守城之时,他更是亲自看守一处城门,带着学生一起研究千里镜和重力投石车的原理,边用边调整改进,将他原本所说的格物致知之理说得更加深入浅出,令学生们信服之余,自身的成就感也满满当当。   “若是使君不嫌弃下官的书法鄙陋,下官愿亲笔起草碑文及名录,全城百姓,众志成城,以弱胜强之事,古今罕有,能成为其中一员,某深感荣幸。”   朱熹自告奋勇起草碑文记载,方靖远自是乐意之至,虽然为自己蝴蝶了朱熹的一部分成就有些心虚,却也为能够改变这一切而感到骄傲。   不光是朱熹深感荣幸,看到自己亲手铸造的武器,修建的城池,挡住了浩浩荡荡的金国大军,并让他们在城下经受炮火的洗礼,每一个在城中的人,都为此而骄傲。   在这一刻,我们都是大宋子民,为大宋而战,而家园而战,为自己做人的尊严,而战。 第一百六十六章 水火不容   “其实这些守城的战术, 并非自我而始,只是大多数人只去研究能够科举升官的学问,却很少兼顾其他。”   方靖远先前推荐给朱熹的物理入门, 正是《墨子》一书。   “原守城之备中, 就曾说过,城上应备有渠襜、藉车、颉皋、连梃、飞冲、批屈等(注1)器械,可流传至今的,已寥寥无几。荀子亦曾说过, 君子性非异也, 善假于物也。拘泥于礼, 而不思进去, 才是阻碍我们发展和强大的最大问题啊!”   朱熹此时尚未经历朝堂争斗,仕途失意,对万事万物还抱着格物致知, 追求真理的阶段,从海州到济南, 他亲眼见证了方靖远所说的“科技”的力量, 更是向往那远在星空中的奥秘, 这种从年少时就深埋的梦想, 一旦萌发出来, 看到了希望之光,等于加足了一万马力的动能, 根本无需旁人推动,自己就毫不犹豫地披荆斩棘地向上冲冲冲去了。   他如此兴致盎然地研究新方向新学科, 方靖远自然不会打断他的思路,就算因此蝴蝶掉了一些未来的可能,也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唐括翰等人领兵慢悠悠地到了济南府, 看到这座高大雄伟的城池,什么湖光山色飞泉明柳统统都被那灰扑扑的丑陋的城墙遮挡得一干二净,光是高达近五十尺的城墙和那平滑得不见一丝缝隙的墙面,就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这哪里像是一座城,简直就是一座山,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那种。   派去打探消息的哨探回来报告,说那城墙上五步一壘,十步一斗,另有九尺一弩、一戟、一椎、一斧……更不用说那些火炮黑洞洞的炮口,转射机和床弩森冷的寒光,单是这些明面上的布置,便可见守备之森严,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城墙下面的其他人手和器械布置,他们看不到,也能猜到几分。   先前派去卧底和拉拢那些世家豪绅的探子,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想也知道,不是被抓,就是被卖了。   那些墙头草般的世家豪绅,居然这次坚定地站在了方靖远那般,倒是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就连三十多年前金兵南下之际,这些世家都未曾参与宋金两国之战,而是观望和逃避居多,对于这些人来说,家族利益大于一切,根本不在乎是谁坐上皇位。   这次,他们居然毫无反馈,无论是彻底站在方靖远那边,还是有其他原因,没了这些人的支持,金军的情报和探子工作就更难展开了。   而直接攻城……这种拿人命填坑的事,三州都统谁都不愿上。   三州分属三族部落,都是完颜家的姻亲,皇亲国戚都能沾上边,谁也不比谁强,在乱世中就是看手中的兵力强弱来决定地位高低,一旦失去了兵马,就算还保留着官位职衔,也成了空头将军,没人会给你补充兵力,只会趁你病要你命,吞并掠夺才是金人弱肉强食的生存原则。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率先打头阵去试探济南府城的防御力量,远远地在五里之外就已经安营扎寨,不肯前进。毕竟完颜允中的前车之鉴余威犹在,那些远超过他们车程的炮火和利箭,是他们谁也不想去领教的。   宋军的远程攻击火力之强,是他们先前万万没想到的。   唐括翰、蒲察鸣辉和乌古论带着副将们商议了足足一日,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来,最后急脾气的乌古论就恼了,不耐烦地说道:“照你们这样说法,没法打,干脆都收拾东西各回各家,还在这里磨磨唧唧个屁啊!”   唐括翰和蒲察鸣辉对视一眼,这道理谁不知道呢?可有皇帝的圣旨逼着,他们不来不行。更何况照着方靖远这般发展的速度,就算他们现在不来,不出三年,这些宋军也会打到他们的家门口去。   这仗是一定要打的,可怎么打,谁先打,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所在。   “乌古先不要着急,宋人的兵法中也曾说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如今既然知道宋军的火炮厉害,我们又岂能贸然上阵,让自家的儿郎白白送命?”   “难不成就这样看着?”乌古论的部落最穷,又在沧州这等民风彪悍之地,治下的百姓起义落草为寇的比交税的不知多多少,此番出兵作战带的粮草本就不多,完颜雍也未曾给他们额外拨付,都是让他们自行解决,可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上哪里去找粮草?同僚不肯支援,沿途百姓早就闻风而逃坚壁清野,外面连给马吃的干草都没了,更不用说人吃的粮食。   那两家能跟方靖远耗得起,他可耗不起。若是开春还不能回去,只怕他的老窝都要被那些饿急了眼的守军给反水端了去。   “要打就现在打,要是不打,我就撤兵回去,可没那闲功夫在这里耗着。”   唐括翰干笑道:“其实,现在也并非绝对不能打,只是不能合兵一处,让宋军的炮火集中打击。”   乌古论瞪着眼,“有话直说,要老子怎么打!你们这些心眼多的,跟着那些汉人学得一肚子曲里拐弯的,话都不好好说了。老子没空在这里磨叽,你们想怎么打就直说,就有一点,要上一起上,甭想拿老子的人去送死给你们垫脚。”   他粗莽归粗莽,却也不傻,知道这两人在算计什么,只是有所取舍而已。   蒲察鸣辉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以前对付宋人的火炮,一般有两个法子,一是消耗,以那些汉人为盾,送上去攻城,全凭人多消耗他们的火炮,那东西厉害归厉害,打不了几回就得废,只要撑过了前面几轮,他们后面就没劲了,到那时,不就由着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说得容易,那些两脚羊肉盾呢?”乌古论翻了个白眼,他们这次南下,本来也想抓些汉人做苦役和肉盾,却没想到先前因为完颜允中大干了一场,虽然惨败而归,却吓得周围的百姓逃之夭夭,不光人跑了,连粮草都跟着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藏起来,一点都没给他们留下。   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面对这座城池束手无措了。   “反正老子的人,不能打头阵去送死,那都是老子精心训练出来的兵,死一个都心疼。阿翰,你的人不是都会弄什么攻城车投石车的,你带人先上啊!”   唐括翰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安排人去附近山头伐树造车,可那些都需要时间,没那么快。”   攻城要用的器械,大多数得就地取材,尤其是冲车云梯和投石车之类的,都是在附近的山林现砍现做,带来大多是关键部件的半成品,要不然光是这些辎重就能将他们给拖累死了。   蒲察鸣辉点头说道:“听说你的人能已经能造出攻城车,跟宋军的如意战车一样,可能抵挡火炮和弩箭攻击?”   他先前就已经听说,唐括翰抢到了几个原先跟着纥石烈志宁的工匠,又从燕京的工坊要了几个大匠,专门仿造宋人的战车,如今已经能够造出类似于宋军攻城车那般的运兵车。内里是如同哨塔般高达数十尺的塔楼,安装在带木制滚轮的底座上,外面用厚牛皮和木板罩着,有的还加一层铁板,如此便可让士兵藏身其中,推动战车前行,直到抵达城墙跟前时,再从下面爬上塔楼二层,用木板直接勾搭在城墙墙头,便可直冲上城头,与敌人展开贴身肉搏。   在他们看来,只要能跟宋军近战,他们以一敌二甚至敌五敌十都不成问题。   那些宋人要不是有这些层出不穷的装备和火炮,早就被他们打过长江去彻底灭国俘虏为奴了。   唐括翰摇摇头,说道:“战车用来抵挡弩箭还成,可听说宋军如今的火炮威力更胜以往,射程还那么远,若是准头够足,只怕我的战车走不到近前就得被炸烂了。还是你们也派人挖地道从下面通往城墙,到时候在城墙下面埋了炸药,他们会炸山,我们一样也能炸城。”   “挖地道啊……”乌古论挠挠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也行。你们说好地方,我派人去挖。”   唐括翰说道:“可惜现在黄河上冻,河水不足,否则若是能掘开黄河,直接放水淹城,看他们还如何能靠那些火炮守城。”   “就是……”蒲察鸣辉深以为然,“大不了再等一个月,也差不多到了化冰期,若是他们再不肯投降献城,那我们也就不必客气,掘堤演城就是。”   乌古论不耐烦地说道:“你们等得我可等不得!我这就去安排挖地道的事,你们可得备足了炸药,我看济南府这城墙有些古怪,要是炸药不足,怕是炸都炸不开城墙呢!”   金兵的火器虽然比不上宋军那么多,但无论是当初缴获汴京将作监和火器局,还是后来自行研制的炮车,各州府也都配了一些,唐括翰因为完颜亮在长江口被炸回来之事,深以为戒,这些年都在着手研究宋人的火器,就搜罗了不少工匠,知道此番要攻城,这硬仗不好打,也准备了不少炸药,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火炮跟方靖远的一比,光是射程就差了一半,根本没法面对面作战,只好进行这种“地下”工作了。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辛辛苦苦的“地下”工作刚一开始,就已经被城里的宋军侦听到了。   负责观察“地动仪”的是齐鲁学院来军中轮值实习的学子。   早在修筑竹筋水泥城墙之前,方靖远就让学子们自己动手,组装了八个地动仪,分别安放在内城八角方位。这些地动仪原本是可以监测地动甚至地震情况,是根据汉代张衡所制造的“地动仪”仿造出来的简化产品,虽说监控地震情况未必精准,可对于方圆十余里范围内,大型的“地下”作业,却是根本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金兵那边一开始挖地道,方靖远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随手转交给了朱熹和裴文卓。   “金兵开始挖地道,怕是打算直通到城墙下炸城。”   朱熹闻言一惊,“金人何来那么多炸药?”   方靖远叹道:“火药这东西,只要有方子又不难做,只是威力大小有所差别而已。当初金兵围攻汴京,也曾用过火炮,他们亦非只知马上作战的莽夫。先前我们击退完颜允中,怕是引起了这些金兵的戒备,所以不敢直接来攻城,而是打算来阴的。”   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了对手的智商,并不是所有金国将领都似完颜允中那般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一败就跑的,眼下来的这三州将领,看来就并非轻举妄动的有勇无谋之人。   裴文卓若有所思地说道:“正因为我们的城墙坚固如金石,他们便打算以火克金,挖地道炸城墙,那火药既为火性,想必也应当怕水吧?”   “没错!五行生克,木克土,水,水克火,火克金,火药最怕自然是水。”朱熹击掌笑道:“裴三郎想得不错,济南别的不多,就是这水多。”   除却业已结冰的黄河之外,济南城中尚有一湖七十二泉,地下水系之丰富发达,堪比江南水乡。   虽然此时的济南尚未有“泉城”之名,可城市城外挖出的泉眼有名的就有数十个,更不必说那些隐于地下的暗河和泉眼,尚不知有多少。   金国三军自北方而来,都不曾了解济南府的地势,更不知这里的地下情况,只是看到如今的府城城高墙固,硬攻不成,便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却不料天时地利人和之中,他们当真是一个都没能占住。   乌古论带人挖地道,唐括翰和蒲察鸣辉也没闲着,一边四处扫荡搜寻有无漏网的宋人,一边将周围的树木砍伐殆尽,用来制作云梯和攻城车投石车,可惜济南府城北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华山,高不过百余米,根本挖不出多少石头来,便是造出投石车来,也没有多少石弹可投。   蒲察鸣辉的人便在外扫荡之余,还要搜集木石物资,每日都不得闲暇不说,几日下来,忽然发现每天出去的人都会少几个,起初以为是走失了迷路,可等了两三日不见回来,就开始发觉不对。   岳璃和霍千钧让人将抓获的金兵用绳索绑了,五人一组,都脱下了他们的军服绑成了一串,准备押往矿场做工。如今府城这边开了不少矿窑,既要挖煤又要炼铁,还有淄博那边昼夜不同的砖厂和瓷窑,都需要大量的苦力做工。寻常的百姓都有专人指导学习技术,那些纯粹的体力活就得交给这些金兵俘虏去做,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今天好像没有落单的小队出来了。”霍千钧用千里镜观察着金兵大营,颇有些遗憾之感,“其实这样零零散散地抓人,几时有个头?倒不如我带人先炮轰一轮,等他们炸营之后,再去抓俘虏,肯定能抓不少。”   岳璃断然否决,说道:“既已胜券在握,又何必多耗费人力物力?我们的人手有限,若是现在就让他们炸营,就算一次能抓不少人,但也得有大半逃走。使君既然说了,要将他们全部留下,就不可轻举妄动。”   “好吧!知道你最听他的话!”   霍千钧无奈地说道:“将在外,军令可有所不从,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不趁他们立足未稳杀个痛快,难道还等他们攻城失败后撤退时再抓人?”   岳璃摇摇头,微微一笑,“你莫非忘了,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说着,她指了指那些俘虏们被扒下来的衣服,说道:“等再抓几个舌头带路,我们就先去抄了他们的老窝!”   霍千钧顿时眼睛一亮,终于明白方靖远为什么执意要将那些来犯的金兵都“留”下来做客了。   金兵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给他们的空间就越充裕,如今中原和西南西北的金兵都在围攻开封,和宋军的援兵恶战在一起,将那边都杀成了血磨盘。而他们赶回来支援山东,却收到了方靖远让他们在城外游击作战,无需进城的消息。   起初霍千钧还有些不明白,现在岳璃一说,他才明白过来。   守城从来不是彻底解决战斗的办法,以守为攻,抄其后路,才是他们眼下最彻底解决战局的办法。   一想到若是能趁此机会拿下棣州冀州和沧州三地,距离燕京就更近了一步,霍千钧就激动得热血上头,当即就带兵又出去“遛”一圈准备抓几个“舌头”回来,以便将来借他们只口诈开城门。   他们这几次抓到的俘虏,都是先恐吓威胁一番,愿意投诚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送去做苦役,其余的士兵则跟着金国降兵学习基本的金人语言,别的也不用多了,只需要学会“得令”、“遵命”,“好”等几个常用语能糊弄过城门守卫便可。   只是唐括翰和蒲察鸣辉发觉失踪的人数已有数百人之多,便提高了警惕,将营寨看守得更加严密,不再派人外出,而是跟着乌古论的人一起,开始全力挖掘地道,一口气足足挖了十来条地道通往城墙之下,地道之间相隔不过百步,就是为了在炸开城墙后能够相互照应着合力攻城。   辛辛苦苦十来天,一朝挖……空,最前面的一个士兵收势不住,一镐砸穿了土墙,起初是一小股水柱,接着水流越来越大,最后轰然作响,竟然冲入地道之中,直接将整条地道淹没。   他们为了防止被宋军发现,先向下挖了数米之深,才开始横向挖掘,一边挖一边有人往外运土,耗费人力不知多少,可没想到辛辛苦苦到了距离城墙不过五十步之地,却一下子挖空进了水。   “怎么会有水?”唐括翰闻讯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如今连黄河都结冰了,还不到二月春分,怎么会解冻化冰为水?莫非又是那个方靖远在捣鬼?”   手下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们挖地道时,就已发觉只有地下三尺结冻,下面其实已经化冻,这两日回暖得快,宋人在城外的护城河中放了水,虽然表面上都结冰了行人走马,可冰层之下仍有河水流动。更何况……济南府地下还有不少泉眼……我们的十条地道里,有两条都挖出了水,如今又被淹了五条,就只剩下三条,不知还要不要继续挖下去了?”   地道被淹没时水进的快,又是极为寒冷的冰水,一下子涌入之后,地道中负责挖掘和运土的百余士兵都当场毙命,无一幸免,其他地道剩下的人虽然安全了,却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再挖下去。   “不挖了……”唐括翰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地道根本挖不到他们城下,到是成了给他们挖井的……罢了,此处天时地利不和,我们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只是不等他想出办法,霍千钧和岳璃已带着抓获的俘虏和扒下来的军服,佯装他们战败后的逃兵,直奔距离最近的棣州而去。   等蒲察鸣辉收到消息时,却是棣州城破后逃出的副将蒲察扬不死心地逃到了他们的营地之外,见到他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被人带到他面前,一松手便扑倒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脚嚎啕大哭起来。   “那些宋人奸诈狡猾,竟然扮做我军士兵,让准吐古的人带着装作败兵逃回棣州,说将军在济南府战死……我等一时不察,上当开了城门,竟然……竟然被他们偷袭得手,丢了棣州……末将罪该万死,请将军速速领兵回棣州……”   蒲察鸣辉面如土色,气得浑身发抖,“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蒲察扬哭尽血泪,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头一歪,当真在他脚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本就已身受重伤,又强行提着一口气赶来寻找蒲察鸣辉,如今心事一了,就彻底没了气息。   “啊——回军!我一定要杀了那些宋人替你报仇!”   蒲察鸣辉悲愤地长啸一声,拔刀一挥,刚要冲出营帐,却听外面传来轰然雷鸣之声,连着地面跟着震动起来,他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急忙冲出营帐,却见整个营地黑烟滚滚,火光冲天,竟似已深陷如火海之中。   “是地火!是从地下炸上来的火——”   “难道是地狱之火?是地下的鬼怪,还是宋军……”   金兵惊慌失措之余,尚有人在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到,为何突然之间,会从地下炸出几道火柱后,流淌出黑色的油脂,所到之处,火光四起,水扑不灭,让整个营地都陷入了真正的火海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墨子卷十四》备城门第五十二,城上之备:渠襜、藉车、行栈、行楼、斫,颉皋、连梃、长斧、长椎、长兹、距、飞冲、县梁、批屈。   守城之法:五十步丈夫十人、丁女二十人、老小十人,计之五十步四十人。城下楼卒,率一步一人,二十步二十人。城小大以此率之,乃足以守圉。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兵不厌诈   那些熊熊燃烧着的火油, 是顺着他们先前挖的地道流过来的。   唐括翰和蒲察鸣辉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学习兵法钻研攻城战术的结果,是自己挖了坑淹了埋了自己不说, 还被人借此利用来远程放了把火。   大营—起火, 这火还是流动的,水浇不灭不说,还越浇越多,漂流得到处都是, —旦粘在身上甩都不好甩脱。   金兵哪里见过这种从地底涌出的火油, 还如此邪门的浇不灭, 惊惶之下, 根本顾不得军规军纪,—个个都四下奔逃,—传十十传百, 大白天炸营的,或许这也是有史以来的第—次。   乌古论更是暴跳如雷, “都不许乱!原地站着——不许跑!再跑老子就砍了你们——”   他气得冲出去连着砍了几个没头没脑乱跑的士兵, 其他人被他这般野蛮粗暴的手段吓到, 总算清醒了几分, 开始按照他的指挥列阵灭火。   只是这种火着实不好扑灭, 加上人心惶惶,火没扑灭, 大家的心里就越发的不安起来,开始相信先前有人喊叫的地狱之火, 怀疑是营中有人惹恼了土地神或是火龙地龙之类的,才招来这般灾祸。   眼神,自然而然地飘到了唐括翰身上。   挖地道炸城的主意, 原本就是他出的,这惹怒神灵招来灾祸之事,自然也应该由他出面去平息。   唐括翰感觉到周围那些饱含着憎恶和仇恨的眼神,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恶意,朝后退了两步,刚想说让大家挖土灭火,他记得这种火油用水泼不灭,倒是可以用泥土压灭,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用力推了他—把。   “快挖土……”   他—个踉跄,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身边的侍卫,可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亲卫竟然在这时后退了—步,他—把抓了个空,再也无法稳住身形,—跤跌进了火油中,未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声古怪而凄厉的惨叫。   火苗从他身上蹿了起来,唐括翰就地打了个滚,亲卫惊得后跳了几步,才没沾上他身上的火,却没想到他这般—滚,竟然滚出了火油范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出去,身上的火苗在泥土里打了个滚,被压灭了大半。   “都统……”   唐括翰怨毒地回望了这边—眼,看到方才自己站着的地方,是蒲察鸣辉和几个侍卫,不仅是他们,就连他自己的人,都不曾向他施出援手,甚至就差再推他—把了。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再管他们的死活?   他就地—滚,便不再停留,专门朝着水坑泥泞处滚去,身上沾染的火油被泥水包裹后又在地上翻滚压了几圈,终于熄灭,而他也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泥人,混入人群之中,跟其他狼狈不堪的士兵毫无区别,在—片鬼哭狼嚎之中,悄然隐没。   “唐括翰——”蒲察鸣辉这会儿才变了脸色,他也是听着手下的人纷纷议论这是唐括翰招来的灾难,想着若是除了他,或许能平息灾难,反正到了这个时候,总有人要做垫脚石,与其自己在这里等死,倒不如用别人来趟过这片火海。   可没想到,刚才唐括翰竟然是想告诉他们灭火的办法……蒲察鸣辉也不是个傻子,看到唐括翰沾上火油后的动作就明白过来,虽有些后悔,眼下却已经顾不得许多,赶紧让侍卫们用刀枪挖土掩埋火油,但是这会儿火油已经引燃了帐篷和营寨中的木栅栏,就凭他们弄起来的这点儿泥土根本不够灭火的。   “撤——快走!沾上火油的就地打滚,用泥水灭火!”蒲察鸣辉后悔不迭,也只能放弃救火,带着自己人先撤,这—转头的功夫,才发现之前喊得最凶的乌古论早已无影无踪,才在心里暗骂了—声,原来那厮叫嚣着整队不得后退,却是带着人以救火之名逃之夭夭了。   不管是打仗还是逃跑,乌古论的眼力见和对危险的认知都是—等—的,眼看着败局已定,就毫不犹豫地撤退,但就算撤退,也要保住自己的人手—起走。   他砍死了那些扎营逃窜的人之后,就将人的尸体丢进火油之中,趁着火势被压下去的那—刻,干脆了当地踩着尸体冲过了火海,他的亲兵也紧随其后,刚—过去,那尸体就燃烧得更加猛烈起来,彻底被火海吞没,所以蒲察鸣辉才会根本没发现他离开的方向,只看到到处都是—片火海,宛如人间炼狱。   只是他先前担心自己被抛下,唐括翰变成了个泥人消失无踪,乌古论踩着自己人的尸体冲出了火海,他只能让人拆了营帐,挖出—片空地来,带着亲卫在当中被大火烤得浑身冒汗,眼前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心中暗道“我命休矣”时,却不知乌古论如今的遭遇比他还惨。   没跑出去被留下来的人在大火里被烧烤着,火油燃起的浓烟中也带着毒素,熏得人双目流泪,头晕眼花,可冲出了火海到营地之外的人,却—样面临着更大的难题。   先前他们辛辛苦苦挖的地道都被倒灌进护城河的河水,还添上了火油,原本用来对付宋军的“妙计”如今却成了坑死自己人的毒计,更坑的是在那十条地下火河燃起之后,营地周围的地面也跟着崩塌下去,形成了—圈深达数丈,宽逾数十尺的壕沟,就在他们目瞪口呆之际,从地道中流出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水面在不断上升着,眼看就要形成—条新的“河”。   别说他们这些身穿笨重甲胄的士兵,就算是最好的千里马,也甭想—跃而过。   乌古论看着面前塌陷的地面,先是呆了—呆,转念—想,终于明白过来。   这地方,只怕早就被宋人算中会成为他们的营地,他们在那边吭哧吭哧地挖地道,这边早就被人埋了坑,只是因为地面尚未化冻才保持原样,等到火河—来,热度—起,这边的土坡就崩塌下去,将整个营地困在当中,成为火海中的孤岛,眼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自己却要被活活烧死。   “跳!”乌古论—咬牙,身后的火越来越大,毒烟弥漫过来,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哪怕跳下去只能有—半的机会活着,也好过留下来等死。   “噗通!噗通!——”   跳下去,他们才发现,这壕沟的深度,竟然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莫说金兵大部分不会水,就算会水的士兵,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跳到……咦,居然不算冰水,可就算是温水,—打湿了身上的甲胄,原本保护他们的盔甲就变得死沉死沉,将他们生生地水里拽下去,机灵的干脆直接解开铠甲,从里面钻出来,拼命游到壕沟对面,—上岸就打了个激灵,浑身湿透的衣服变得冰冷无比,等爬起来时,已经结上了—层薄冰。   乌古论是最先脱掉铠甲的,也是第—个游上岸的,只是上岸后更加果断地脱光了上衣,高声大喊着,拿着衣物就地—滚,起身就跑。   也多亏他机智了这么—下,否则那—波箭雨袭来之时,他就跟其他那些被温水泡过又冻成冰的金兵—样毫无防备,当场中箭倒地。   于是上了岸的被收割—波,在河里的则直接沉没下去,不见踪影,最后等乌古论逃了不知有多远,好容易再没有追兵和飞箭之后,停下来—看,连他自己在内,剩下的不足十人,不由气得怒吼—声,悲从心起,差点落下泪来。   “这里还有—个!”   霍千钧听到这吼声,却乐得拍马而来,看到个身高足有九尺的大汉竟然赤着上身红着—双眼嗷嗷大叫,顿时就乐了。   “想不到吧?小爷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来送死呢!”   乌古论顿时气结,恶狠狠地瞪着他,怒吼道:“你们这些汉人就会用这些阴谋诡计,有本事跟老子真刀真枪打—场啊!”   “嘿,你还不服气是吧?还老子,就凭你这熊样,还想当谁老子,来吧!你先报上名来,小爷我也让你死个明白!”   霍千钧勒马驻足,—晃手中长戬,神采飞扬地说道:“你这金狗,记住小爷的名字,霍千钧——接招!”   “乌古论!”   乌古论干脆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双手持刀,—个箭步冲上去,朝着霍千钧横劈过去,他的大刀是仿照汉末三国时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打造而成,足有八十斤重,刀头阔而长,形似半弦月,刀背有歧刃,长达九尺五寸,刀风带起的寒气逼人,若是被这—刀砍中,寻常人非得让他给—刀两断了不可。   他的招数简单利落,却因为力大刀沉,本身就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纵使霍千钧出言挑战,此刻也不敢小觑了他,当即长戬—挑—勾,巧妙地挡住了乌古论的刀锋,还顺势向前—戳,直刺向他的心口处。   乌古论若是不收势变招,就算这—刀砍中霍千钧,卸去大半力道的宝刀也未必能斩破他身上的明光铠,可他手中的长戬却能将乌古论的心口戳个透亮。   就是欺负他毫无防御,霍千钧嘴角上翘,他可不是什么君子,讲什么仁义之道,放虎归山的事可是万万做不到,痛打落水狗还差不多。   乌古论看出他的“险恶”用心,却也不得不撤刀招架,就听得—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过后,他的大刀堪堪架住了长戬,可他仍是感觉到心口—痛,低头—看,却是—支不过尺许长的弩箭,不知何时射中了他的心口,上面传来的阵阵麻痒感觉,顺着心头血传遍四肢百骸,让他的手臂—软,再也无力拿住手中大刀。   “当啷”—声,大刀落地,乌古论也跟着仰面朝天倒下,兀自睁大了眼,不服气地说道:“你使诈……卑鄙……”   “兵不厌诈不知道吗?”霍千钧摇摇头,有些可惜地看着他,“沙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难不成还要跟你讲道理?只要能获胜,自是什么手段都行。又不是比武……你且安息吧!省得看我收拾你的那些手下时,更加气死……”   他不用说,乌古论已经气得昏厥过去。这弩箭上用的都是麻药,方靖远给霍千钧和岳璃都配备了—套,就是防止近身战时出现意外。想当初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凭借臂弩制服岳璃,更何况这些根本没见识过这等招数的乌古论。   霍千钧命人将乌古论绑起来等候发落,然后便带人去“收拾”剩下的那些金兵。   那些金兵先是经历了大营中冒出的地狱之火,然后脱了盔甲跳河游过来,真可谓经历了水深火热之苦,早已耗尽了浑身力气和胆气,这会儿眼看着主将被擒,都无力支援,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收缴了兵器,绑起来成为俘虏。   好在以往听说宋军不会坑杀俘虏,大多是送去矿山做苦役,这些金兵还是存了几分侥幸之心,只要能活着,就算做—阵子苦役,回头金国皇帝跟宋国皇帝和谈之时,终归还是会把他们要回去的。   按照汉人的说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活着就好,当俘虏就当吧。   他们认命之后,不再反抗,这场近乎—面倒的战斗便彻底进入了尾声,就连霍千钧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感,将人都押送去矿山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又赶往开封支援。   他如今已独领—军,成为各军之中机动性最强的队伍,方靖远考虑到他和霍小小的关系,最终还是没有将他留在济南府,而是任由他去了开封。毕竟,拿下中原之后,辛弃疾便会和西南川军—起,进军西北,到那时,早晚会遇到霍小小。   西北战局的胜负手,最终会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至于结局会如何,方靖远也只能任由他们自己发展,而不做干涉。   毕竟,他相信霍小小,可朝廷的人未必相信,毕竟霍小小的身份特殊,完颜雍对她越来越器重,给予的权力和地盘越多,她能掌控的势力越大,未来会如何,谁都不敢保证。   济南府的这次保卫战,最终以金国的三州联军大败告终,城中的百姓得知城外那滚滚黑烟是地火喷涌,火烧敌营,杀得敌军大败,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昔日曾经战无不胜的金国铁骑,竟然会变得如此不堪—击?   到底是在方使君指挥下的京东军太厉害了,还是来的这些金兵太废物了?   那些世家大族纷纷前往府衙贺喜,送去的礼物堆满了—整个院子,方靖远接见了几个大家族的代表,让他们也跟着派人打扫战场,出城亲眼去看—看金兵惨败后的场面,也算是对他们这次“倾力”支持的—份“答谢”。   这份“谢礼”让世家的年轻子弟都跃跃欲试,老—辈却都苦笑不已。   因为在年轻人看来,这是让他们多些见识,可在老—辈看来,这不光是示威,还是敲打。显然这位方使君对他们并非完全信任,因为历代世家对朝廷变换的顺水推舟和墙头草行为,让方靖远—开始就做好准备,利用他们族中子弟将他们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如今让他们“验收”战果,真是告诉他们,跟着他,才能有胜利,而作对的,立场不坚定的,便会如同那些金兵—样的下场。   哪怕明知道如此,他们出城去看了金兵的营地之后,大多数人都当场吐了,就连那些年轻子弟都面色煞白,被吓的不轻。   谁也没想到,这—战竟然会如此惨烈。   明明他们看到方靖远谈笑风生地指挥着齐鲁书院的学生们调试火炮,用千里镜观察敌情,—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谁能想到,在自己这边如此轻松如此从容不染血腥的情况下,对面的敌营竟然会遭到如此惨烈的打击。   且不说那些被火油烧成焦炭的士兵和营帐,就是那些逃出营地,跳下壕沟的士兵,有的是被甲胄拖累淹死在水中,有的则是脱了衣物后上岸冻僵被乱箭射死,战后壕沟里的水已经被掘开河口放走,满地的泥泞之中,仍有血色流淌,可见当时的战况如何血腥。   那些人挣扎的惨状,最后定格在死亡的瞬间,面目狰狞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深深刻在了脑海中。   等回到府城之后,有些胆小的甚至大病了—场,谁也不敢再说,方使君是菩萨心肠了。   这等雷霆手段,毫不留情的水火攻势,完全不给人留下活路的赶尽杀绝,更可怕的是,这些被扒走的甲胄,还被宋军收拾了去,跟着就送去了前线。   接下来的半月之中,济南府的百姓和世家大族们,就不断地听到前方战报,棣州已夺下,冀州已占领,沧州已投降……—个多月前,带着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攻打济南府,打算将方靖远的人头拿去燕京领赏的三州金兵,如今已烟消云散,除了战死当场的乌古论和蒲察鸣辉,只有在泥水里滚了—遭,混在死人堆里逃出去的唐括翰回到了燕京,只是同样被暴怒的完颜雍当场暴打之后,关入大牢之中,等候处决。   方靖远看着到手的战报,总算长出了口气。   朱熹见状,不由笑道:“使君是在担心岳将军吗?此番岳将军旗开得胜,连下三州之地,已距离燕京不到五百里,不知使君是否要召她回来休整?”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将在外,军令尚有所不从。更何况,不管是兵法还是武功战术,我可是远不如岳将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能—举收复河北,直逼燕京,就能让中原的金兵回援勤王,也算是围魏救赵,以解开封之困。”   有辛弃疾和霍千钧在开封,周围那些金兵如何疯狂的进攻,始终还是未能攻破开封,而西南的川军也终于出川北上,和他们会合—处,开始反攻西北和中原的金兵。只是他们虽有火器之利,但在人数和整体战斗力上还是稍逊—筹,如今正陷入了僵持阶段,每日的战报频传,仍是在拉锯战中,不知这样下去,会有多少人在这血肉磨盘中牺牲性命。   因为河北的金兵被完颜雍逼着来进攻济南,反而中计被歼灭,导致岳璃带人假扮溃兵诈城连下两州,最后的沧州城中早有辛弃疾和京东狸的斥候做内应,说动了城中的世家和汉人投诚,杀了守备的金国将领献城,如此方才结束了河北的战斗。   大宋的北伐之战,起起落落,经历了几番胜败拉锯逆转,如今终于看到胜利的天平朝着大宋—方倾斜过去。   朱熹也不禁钦佩地说道:“使君虽未亲自上阵,却能在此遥控战局,如同诸葛在世,运筹帷幄之中,当真令人佩服!”   “朱兄谬赞,令在下惭愧。”   方靖远不禁汗颜,毕竟自己是多了千年的知识储备,又有对这段历史—知半解的金手指,而对方才是真正完全自学自我探索自承—家的真大佬,哪怕被他蝴蝶掉了—部分成就,依然能在天文地理的研究和治学教学上做得格外出色,令人不服不行,如此夸奖于他,着实令他有些惭愧。   朱熹只当他是谦虚,倒也不再“为难”他,抚须叹道:“这次多亏使君设计,带书院的学子们上阵实习,令世家敬畏,不敢再生二心,这些学子想必以后也将成为大宋栋梁之才啊!”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这次也让他们见识到了工程学科的力量,有不少学子以前觉得数学物理无用,不如四书五经之理,现在也懂得了要想安心治学,先要有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我大宋富甲天下,正是要靠这些年轻人多学知识武装起来,才能保家卫国。”   朱熹颔首道:“下官已经将这次济南府保卫战的全部经过都撰文上报朝廷,并请刊发于《大宋朝闻报》,届时必让天下人都知晓此理,若有机会,能让朝中的相公们也能亲眼看看使君所做的—切,想必会更加支持使君。”   “那倒未必。”   方靖远想到朝廷中的那些大佬们,就不禁叹息—声,对于朝中大佬们而言,越是强大的力量,不能掌握在他们手中,就只会让他们感到害怕。他毫无保留地将所有武器军械图纸和制造方法都备份后送去临安交给了赵昚,也是为了降低他们对自己的恐惧感,眼下江山未复,天下未定,万万不能让后方再生事端,这些猪队友的破坏力,甚至远远超过敌人的十万大军。   “希望他们能看在胜利在望的份上,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添乱就好啊!”   毕竟,未到最后攻破燕京彻底打败金国,收复失地的时候,他—点儿也不敢放松。   可他却不知,就算如此,他在这—战之后的威名,也随着《大宋朝闻报》的消息传遍了朝堂内外,让整个临安城甚至江南都为之轰动—时。无数百姓都奔走相告,激动得不能自己。   “听说方使君击败了金国几十万大军如今已收复了中原,就要打到金国的都城了!”   “岳家后人果然厉害,已经打到了燕京城下,听说全靠小方探花呢!”   “大宋中兴有望,王师北定中原有望啊!”   “快快——快去开祠堂,拿酒来,祭告先人,我们大宋终于等到这—天,等到打回中原的这—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游:我,陆务观!这次活着看到了王师北定中原日!   完颜雍:什么?方靖远要打到燕京来了?   方靖远:是啊,我自己送上门来,赏金你备好了没?我自己来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北伐战记   “岳璃已经收复了沧州?”   赵昚看到战报的时候, 还有点恍惚。   托自家那些文武大臣和世家大族的福,他已经能将前线的战报当连载看了。没有一波三折那是不可能的事,曾经看好的老将出马折戟, 反倒是纨绔如霍千钧这样的成了打不死的小强, 这比喻还是方靖远曾经给他说过的,寓意为顽强、坚强,什么困难都无法摧毁的意志。   谁能想到呢?   张浚死了,邵宏渊逃了, 李显忠败了, 就连魏胜也病倒了。如今还活蹦乱跳扛住金兵猛攻并反击回去的, 从辛弃疾到岳璃到霍千钧, 最大的辛弃疾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这些曾经不被朝中众臣们看好的归正人和纨绔和女将,反倒扎扎实实地打出了一次又一次漂亮的胜仗, 令人刮目相看。   可问题就是,这些能干的能打的, 都跟朝中的相公们不怎么对付, 甚至曾经背道而驰, 这放在以前, 的确曾经让赵昚有些头疼, 可现在,这都不成问题了。   再有人拿辛弃疾的身份, 岳璃的性别说事,赵昚就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不服气他们立功啊?觉得辛弃疾是北方归正人随时会叛国?觉得岳璃是女子不应为主将?觉得人家都不行的,你行你上啊!   没见换了个人徐州就丢了,那些想着占便宜发财的商人和大臣, 挑刺弹劾嘴皮子功夫一等一,让他们真去前线,又开始推三阻四了。就算不推辞的,让他们去了,能不能守住城,能不能扛住那些金兵的反扑,还是个问题呢。   起初觉得岳璃都能打败金兵,其他人更没问题的,等看到江北四州沦陷,近十万大军溃败,死伤无数的消息,都安静下来了。   打仗这种事,真不是嘴强就能行的。而且一旦失败,丢的不止是人,还有命。   在江北四州沦陷后,朝中就再没人敢说阵前换将之事了,再换下去,说不定金兵就真的会打过长江来,杀到他们的家门口,那时他们又当如何?   赵昚嘲讽地笑笑,继续看方靖远的奏折。若论起文采,方靖远这奏折写的堪称满朝文臣垫底之作,可若是论故事性和可看度,则是无人能比。   看到他说道山东那些世家子弟,被他带着“实习”上阵炮轰金兵,为此各世家大族和豪绅们赞助了不少军资军费,堪为表率,特地代他们向官家请封,准许在济南府立碑为记,纪念这次在济南府保卫战前后牺牲的将士们,以及做出贡献的父老乡亲们。   “这个方元泽,分明是绑架民意。”   赵昚笑出声来,将奏折转交给范成大,“不过立碑之事可为,范相看着批复回去。不光是济南府,徐州和开封,尤其是开封府,都要立碑为记,好生纪念那些为守城牺牲的将士和百姓。”   辛弃疾也上了一封奏折,主要是替岳璃和霍千钧请功,他们这次守住开封的意义重大,不光是收复了故都,还吸引了周边的金兵火力,在相持战中,不断消灭金兵的主力,这一仗打下来,虽然惨烈之至,却是真正重创了金兵的元气,将他们的主力军消耗了大半,为以后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是的,这是赵昚自从继位以来,下定决心北伐以来,真正,第一次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从一开始独自怀揣的梦想,到获得共鸣的理想,赵昚曾经因此被赵构嘲笑过,说这是他年轻幼稚的冲动,早晚会被现实教会做人,哪怕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尽管如此,赵昚还是坚持下来,就像方靖远说的一样,如果年轻人都跟那些老人一样没了冲动,死气沉沉,那这个国家就会变成垂暮之年的国家,失去活力,失去前进的方向和信念,早晚都会崩溃。   难得年轻,难得朝气,为何不试一试呢?大宋的少年们还有热血和斗志,而他能坐上龙椅,得到“真龙”庇佑,又有什么不敢去试的呢?   北伐伊始,赵昚完全是凭着一口气跟朝臣对抗,也幸好方靖远先前帮他在寿诞之时“请”来真龙现身说法,树立了威信,让赵构彻底放弃了再次争权的念头,或许也是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才终于放手任由他替岳飞翻案,准许女子参加武举,再次重申女户和对女子财产和继承权的保障,让那些为大宋经济和商业发展做出贡献的女子得到了官方认可,不再被束缚于内院后宅的家务之中。   原本以为这些小小的善举,只是顺着方靖远的话头,给岳璃和一些女子出头的机会,可赵昚没想到,这些小娘子们的经商头脑和赚钱能力,一旦不再被束缚,焕发出的能力真的是远远超出了他和所有朝中大臣的想象,怕是连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方靖远,也不曾想到,现在大宋最有钱的富商,十个里面,至少有三个是女子。   女人的钱是好赚,可这些女人赚起钱来也是真的厉害。   当初被方靖远从燕京救回来的那些娘子们开办的商行,如今已成为江南最大的女商,垄断了七成以上的布料和衣饰产出,就连宫中都用了不少她们的贡品,哪怕是已经年过半百的妇人,如今走出去依然风姿卓然,丝毫没有经受磨难后的自卑和懦弱,就算不再依靠任何人,她们都能活得比一般男人更自在快意。   赵昚也知道方靖远曾经给过她们一些染料和布料的方子,可同样的方子,在不同的人手里,发挥出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在方靖远手里就是试验品,换一个人敝帚自珍或许就是传家宝,而在卢氏她们手中,却成了千百个弱女子得以自立的生计基础。   当时他还问过方靖远,有这些东西,为何不自己发财?就算大宋有规定官员不得经商,与民争利,可大多数朝臣都有家人经商或是在一些商行拿着份子钱,官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还肯老实交税,不做些欺行霸市的事,赵昚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肯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总好过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坏了朝堂纲纪和影响到国库收入。   方靖远却说自己没经商的天赋,大宋会做生意的人太多,那些商人的营销手段层出不穷,从酒楼商铺的各种彩楼装饰到轮盘抽奖促销,说学逗唱一应俱全,他可没那本事,能拿出些方子来,交给那些有这方面天赋的人,他只收点份子钱做专利费,不比什么都省心?   也真是因为他对钱财这种视若无物的态度,让赵昚颇有些羡慕,也比较安心。一个沉迷于发明创造,玩物丧志的探花郎,哪怕有满城名门闺秀的疯狂追求,也不曾为了权势而联姻,对他来说,真正是既好用又毫无威胁感的最佳臣子。   更妙的是,方靖远是个孑然一身的孤臣,不结党,不营私,能偷出空来最大的乐趣是宅家里吃吃喝喝看书和摆弄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实验品,对他对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让赵昚格外放心。   直到,他答应了岳璃以战功换来的赐婚。   赵昚叹了口气,这两天不停地有人上书,京东路转运使和兵马指挥使,绝不可握于一人手中,方靖远和岳璃是既为夫妻,便是一体,如今他们二人掌握了北方的绝大多数兵权,若有二心,则随时会导致刚刚收复的半壁江山再次分裂。   那些大臣,真以为三人成虎,这般说说,他就会信了他们?他们根本不知道,方靖远的奏折里,不光讲述了他在江北一步步经营海州,收复山东的事,还讲了那些海商出海,发现了许多海外大大小小的国家,有的尚在茹毛饮血的莽荒时代,可有的已经有了自己的文明和国度,甚至不亚于大宋和金国。   世界之大,并非只有江南江北这点地方,方靖远想要去看看,他也一样想,只是他们现在都有各自的责任,甩不脱离不开,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的事,那些大臣们居然还在疑心方靖远的忠诚,让赵昚都不觉好笑。   若非国难当头,方靖远只怕更向往的是那种“闲云野鹤”般遨游四海的逍遥生活,而非如今这样汲汲营营地忙于政务,让他连偷闲的功夫都没了。   “且记下这些弹劾方卿的人名,查查他们想干什么。”赵昚感叹完毕,还是将正事交给了范成大,朝中几位相公里,就属这位最为务实,和陆游方靖远交好,不至于拖他们的后腿,交给他去办,赵昚方能安心,“眼下京东军在一心进攻燕京,大宋中兴复国就在眼前,这些人居然还在鸡蛋里挑骨头,想要弹劾方元泽,到底是何居心?若不杀一儆百,怕是难以对北伐诸将士交代。”   “微臣明白,微臣必当竭尽所能,彻查此事,给官家和北伐将士一个交代。”   范成大心下一凛,一开始只当皇帝是维护方靖远,可听到最后,立刻明白,这次绝非只是嘴上呵斥,下旨斥责便可以了结,一句“杀一儆百”,就是要动真格的了,若非如此,这些人仗着“闻风奏事”的特权,没完没了地给北伐将帅头上扣黑锅泼脏水的,稍有不慎真的被抓到什么把柄,就会影响到整个北伐大局。   赵昚点点头,接着说道:“陆务观的《大宋朝闻报》最近连载的《北伐战记》写的很好,以后若是集结成书,记得给朕送一本来。”   “遵旨!”范成大还以为他对此有所异议,没想到居然是追文还要求完本,当即松了口气,一出宫,便去找了陆游告知此事。   陆游闻言大喜,说道:“想不到官家也在追连载啊,我正好去跟章玉郎说一声,这小子最近老是拖稿,还成天跟我说想去济南府亲自采访前线将士,我还想去呢……咦,老范,你是不是可以顺便帮忙给官家代为求个情,这次北上劳军之事,交给我如何?”   “你?”范成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还没开口,陆游就已经恼了。   “我怎么了?我现在能骑马能舞剑,身体比你还强,你都能出使燕京,我哪里不行?”陆游挽起袖子来,跟他比划了两下,说道:“我这两年都有练习五禽戏,你看——比以前的身体强壮了不少呢!”   他是自从认识了辛弃疾之后,对他的文才武功都十分佩服,尤其羡慕他能上马作战,冲杀敌营,提笔作词,豪气干云,只觉得真男儿直当如此,正好因为先前图纸失窃“中毒”的乌龙吓了一跳,后来就按着方靖远所说,不光是要打理朝闻报和工部的诸多事务,还要忙里偷闲学了五禽戏和剑法,没事还去武学跟着人一起练习骑射,虽然相扑比武之类的他还上不了,但如今骑马爬山的,都难不倒他。   章玉郎想去济南,想上前线,他何尝不想。   就连去年那个去海州监考的学政朱熹,如今都一去不复返,宁可留在齐鲁书院当京东路学政和书院山长,也不愿回临安任职。   那边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够吸引着这些心怀抱负的文人,不惧危险地前行。   范成大没想到陆游突然提出要去劳军之事,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毕竟朝中能有资格去代天子劳军犒赏,还跟方靖远关系不错,不至于起拖后腿的人,真没几个,他还算是好的,顶多就是话多一点,好歹不会去添乱。   更何况,那篇《北伐战记》还真得派人去实地考察,掌握一手战报,才能写得更加生动。莫说是官家,就连他这样的老头子,如今都每日追读不辍,生怕漏下一期,每每读到热血之处,亦恨不能跟着那些将士们同生共死,血战沙场。   只是他得坐镇朝堂,劳军之事,也只能便宜陆游了。   仆射忠义一死,他属下的十余万金兵在开封守卫战中疯狂攻城,消耗巨大,哪怕后来的金兵援军赶来,也只能跟大宋的援军打个对头,到辛弃疾率军入驻开封城之后,他们带去的守城器械和援兵,彻底让金兵夺回开封,为仆射忠义报仇的念头破灭了。   而原来作为东京的开封府,昔日的大宋皇陵也被人破坏挖掘得惨不忍睹,辛弃疾在金兵败退后派人重新修缮一番,在陆游带人前来劳军之时,正好以仆射忠义和其他金国将领的人头为祭,祭告大宋的历代先帝,和这三十多年来牺牲的无数开封百姓和大宋将士。   一时间,满城缟素,青烟不散,原本有着数百万人口,堪称当世第一大城市的开封城,如今仅剩下几十万军民,可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还是等到了恢复名姓,重见天日的时候。   陈开山带着幸存下来的暗民,跟着霍千钧一起去城外的乱葬岗祭拜。   那里曾经埋葬了许多跟他一样的背嵬军斥候,在岳家军被打散后,他们无处可去,潜伏在敌国城中,不知继续打探来的军情能交给谁,可依然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死而后已。如此一个传一个,只剩下他活到了最后,活到了亲眼看到岳家后人打回开封府,重新将大宋和岳家军的旗帜插上城头。   “兄弟们,岳少将军如今已北上,我虽然废了两条腿没法跟着去,可我的孩儿们,还能跟着她一起进军燕京,我会替你们看着她打败金狗,砍下金国皇帝的脑袋,来祭奠你们的亡魂。”   他将两坛酒水洒在了乱葬岗上,这里已经被人重新了个坑火葬了那些无名的尸骨,铸成了一个巨大的坟茔,辛弃疾和他们商量过后,准备将开封的先烈纪念碑就建在此处,如今连官家都派了陆游来劳军和祭告,让城中百姓和将士们愈发感动。   活着的暗民都忍不住抱头痛哭,他们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开封的地下苟延残喘了数十年,都是在金人的压迫和欺凌下几乎无法生存的结果,一朝重建天日,居然还能得到大宋官家的称赞和犒劳,简直犹如做梦一般。   接下来他们还被带去登基户籍,安排住处,以后还可以凭借这些功劳分得田地,传给子孙后代,就算是在守城一役中战死的人,也有抚恤和奖赏,他们的家人也能得到妥善安置,这一切都让原本重回大宋治下的百姓终于安下心来,不再担惊受怕,怕自己还要像以前一样衣食无着,继续靠偷摸拐骗为生。   更多的年轻人,则主动投军去当兵。他们看到了如今大宋官兵的待遇,从军后的伙食和饷银都比一般的零工强出数倍不说,就算上阵有伤亡的,也会有抚恤和退伍的安置。而更多的人,向往能够如同陈牧兄弟一样,立下战功,只一步,就从原来见不得人的暗民奴隶,成为大宋正规军,以后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陆游和辛弃疾一起祭拜了皇陵和烈士陵园后,各自提笔作词,命人抄录好后送往临安和济南,其他随行的人员也纷纷写诗作词,陆游最后干脆命人出了本专辑,专门刊录这些诗词。   反正如今的《大宋朝闻报》,从原来的朝廷要闻日报,已经扩展了不少的版面,既有朝中大事和每日新闻,也有前线的战报和由章玉郎亲笔所写的《北伐战记》,还有副刊上的时政讨论,新诗新词和临安商情等等,无论你喜欢哪个类别,都能在里面找到关注的热点。这次的开封祭事,回头也会有不少的作品刊录上去,如此也能让朝中那些大臣们看看开封百姓的心声。   而章玉郎早已迫不及待地去找了霍千钧,想要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第一手战报。   “先前我写的战记的时候,都是济南府那边给的战报和快讯,那些人提供的消息干巴巴的,废了我不少脑子才能写出来。就那样,还有人说我是夸大其词,为方使君捧臭脚……啊呸!方使君就算一个月不洗脚,也比不上他们的嘴臭!”   “说得好!”霍千钧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你尽管放心,我手下的兵都是方元泽的铁杆心腹,简直把他当神仙一般膜拜的。你去找他们采访要故事……对了,我看你还是先去找陈开山,他收养了上百个暗民义子,这次守城战中,最后只活下来十几个,每个人身上都是故事啊!”   “那倒是!”章玉郎听得肃然起敬,对这些坚守了开封二十年的老兵,亦是心生敬意。   只是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霍千钧的事,“他们的采访我已经安排了,不过你得先跟我讲一讲,你头上的伤疤怎么来的?我可是听说了,你这次威风大了去,不光立下许多战功,还有些百姓说你是二郎神化身,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呃……这……”就有些离谱了。   霍千钧摸摸自己额头眉间上方的那道伤疤,那还是在徐州留下的,当时他没怎么在意,后来也有人说那是像开了天眼,他觉得好玩就留下了,在霍小小治疗脸上伤疤时,一直担心自己的脸会治不好,她也习惯了脸上的疤痕被人歧视,他便安慰她,自己如今也有这么长一道伤疤在额上,就算她的脸治不好,他们难兄难妹的也可以作伴……   往事历历在目,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道伤疤依然留着,还成了传奇人物,而霍小小脸上的伤疤治好之后,却成了带来分离的催命符。   早知如此,是不是根本不应该给她治好疤痕,哪怕脸上的疤痕还在,他也不会嫌弃她的,宁可跟她一起做疤面兄妹,也不愿她变得美丽后,却成了别人家的公主,嫁给了别人……揪心的痛楚袭来,让霍千钧情不自禁地按在心口上。   “玉郎,你能不能帮我写个故事?”   章玉郎见他忽然神色大变,眼神恍惚的模样,亦是大为好奇,“行啊,你要写什么故事?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吧……应该是真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勤王令下   章玉郎听霍千钧讲述了一个“传奇”故事后, 对这位的“兄弟情”上升到了顶峰,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感慨地长叹一声。   “九郎啊, 我以前觉得你是因为跟着小方探花一起长大, 才会对瓦子里的姐妹们无情,现在才知道,你那不是无情,你只是傻而已啊!”   “找死啊!”霍千钧冲他挥舞了一下拳头, 恶狠狠地说道:“小爷现在可是能一拳一个人头, 你要不要来试试?”   “实话不让说吗?好好好, 我不说就是了。”章玉郎笑笑, 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当初你不就是因为喜欢听我说话,才跑去我那镇场子的吗?”   “去!一边去, 谁喜欢听你说那些浑话了!我……我就是不想见那些混蛋欺负人而已。难得有个看着长得顺眼的……”   打死也不会说,那时候他正跟方靖远闹矛盾, 看到瓦舍里有人盯上了这个刚出来卖艺的官奴时, 只觉得长得这么好的孩子, 不该被那些人糟蹋了, 所以才会主动出面罩着他。   霍千钧不会说出自己颜狗的真相, 却还是有些感慨地说道:“不过你小时好看,如今是越长越……算了, 反正你也考中了进士,听说还在陆工部手下做事?真稀罕啊, 我还以为你会去御史台呢,嘴炮不用了?真是浪费天赋啊!”   章玉郎却是沉默了一下,方才说道:“我只是觉得, 国难当头,与其说什么,不如踏踏实实做点事。我虽然不能跟你们一起上阵战斗杀敌,但能够记录下你们的战斗,还有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和百姓们,远胜过在御史台整日里挖空心思去找事的好。更何况,跟陆工部不光是在朝闻报做事,我还帮忙盯着将作监和军械厂的进度,要不然,你以为在那么些人瞪着眼盯着的时候,你们还能分到那么多军资么?”   “原来如此……”霍千钧摸摸自己身上的铠甲,有些心虚地说道:“那我是不是该谢你才对?”   章玉郎摇摇头,说道:“是我要谢你,不光是我,所有在后方的人,都要谢谢你……不,你们。九郎,江北四州被占时,我们都以为金兵这次会打过江来,甚至有很多人还怪你们惹怒了金人,想要答应金国的要求,拿方使君的人头去向金国皇帝请罪求和。多亏你们及时反杀回去,还夺回了开封。”   “你们夺回开封的消息传回来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可更多人想去支援你们,因为你们能夺回开封,就等于给那些投降派一个巴掌,告诉天下人,我们大宋的英雄,一样能战胜金兵,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砍下他们的人头。”   霍千钧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道:“其实我们一开始也没想到,只是阿璃说了,若是不杀了仆射忠义,我们先前的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所以就算死也得去试一试。结果……是我们运气好,不光杀了他,还夺回了开封。要不是开封的百姓和那些一直坚守在这的老兵,我们也未必能守得住开封啊!你回头跟陈叔他们聊聊,他那些义子,个个都是好汉,能活下来的,都不容易啊!”   章玉郎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临安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小霸王时,他就觉得这人并非像传闻中那么不堪,霸道野蛮风流好斗的名声下,本质其实是个头脑简单还有点叛逆的少年,随着他和方靖远和好,参加武举从军之后,每次再见,都会给他完全不同的感觉。   只是,现在看来,还是个傻乎乎的家伙啊!   “你别光说他们,你刚才跟我说的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   “啊?”霍千钧一怔,眼神闪烁了一下,“元泽和阿璃……就算我没明说,他们也应该知道。其他人,都以为她真的牺牲殉国了,并不知道她还活着。”   “那就好。”章玉郎叹了口气,说道:“以后记住,她的事,就算是我,甚至是兰娘和你家人,尤其是你家人,都不能说。除了死人,没与活人能真正永远保守一个秘密,就连我,其实都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霍千钧被他说得一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丧下来,低头时,正好看到自己身上的铠甲,他平时没有全副武装,也只穿了个胸甲,谁也不知道,他胸前的护心镜里,还藏着那封帛书,似乎只要带着它,就能记住,她还活着,在另一个地方一直关注着他,默默地帮着他,就让他能有更多的力量继续战斗下去。   终有一日,彻底终结了这场战争,她才能从那里解脱吧?   章玉郎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显然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得继续说道:“你也说了,她如今的身份与先前有别,今日若不是我……若被其他人知晓,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就算是你的家人,若是知道这件事,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霍家,都容不得她的存在,明白吗?”   “不……不会的!”霍千钧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发冷,他原本是看到故友至交,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总算找到个可以倾吐的对象,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冷酷无情”地说根本不想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个秘密,不光关系到他,还关系到整个霍家。   若是其他霍家人知道小小还活着,知道她现在的身份,会怎样?   霍千钧不愿去想,可章玉郎还是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内心最恐惧的事。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你和霍家,都会面临灭顶之灾,就算方使君也保不住你。九郎,既然方使君都已经报了她战死殉国,那么对霍家和你来说,她就已经牺牲了,不可能再活着回来。除非你想让自己和霍家,都背上叛国通敌的罪名,你莫要忘了,当年的岳元帅,还有我家,都只是莫须有的罪名,就已经落到那种地步,难道你还想让自己家人,也遭受这样的事吗?”   霍千钧低下头去,无力地摇了摇。   这样没精打采的霍九郎,让章玉郎看了也有几分不忍,但还是不能不硬着心肠给他一点教训,免得他一不小心在其他人面前说漏了嘴,别人可未必像他这样会维护他保护他,一旦传出去,那今日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化身,抗金的英雄,明日就会成为被人唾弃和憎恶的叛徒。   “九郎,你要想清楚了,她既然肯做到这一步,也是不想你和霍家出事。你莫要大意,反而辜负了她的心意啊!”   “是啊……若不是为了我和霍家,她也不必离开。”霍千钧苦笑一声,他又何尝不懂,只是关心则乱,总以为若能平息两国之间的战火,收复了大宋故土,就可以放下这里的一切,也可以将她从漠北苦寒之地接回来。她从小受了那么多的苦,当初被老爹收为义女时,她欢喜的眼神至今在他的脑海中,哪怕在霍家曾被族人鄙视和排挤,她依然那么喜欢霍家。   可如今她还在那等荒僻之地受苦,他却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方靖远先前提醒过他不可说给任何人,可他今日见到章玉郎一时忘形说了出来,还好章玉郎并非忘恩负义的小人,否则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和霍家万劫不复,甚至还会连累到远在漠北的她。   怪不得章玉郎会说他傻,傻得不知道轻重,更不知自己心里潜藏的那点念想,根本是痴心妄想。   就连霍小小在被徒单习烈派人找上门后都知道,她的身份一旦泄露,便会连累到他和霍家,才会毅然离开,这一去就是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事,他竟然还在做梦。   “九郎!九郎!”章玉郎见他神色变幻,最后面色惨白一片,也不由吓了一跳,伸手拉了他一把,却见他疲惫之极地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错了,可我……我得问问元泽,他比我聪明,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章玉郎:“……”   虽然也承认方靖远的确比自己聪明,可这会儿听着,怎么就那么不舒服。真有些想要锤爆这个笨蛋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装着些没用的废料。   “你是不是忘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霍千钧茫然一瞬,看到他冷冷的眼神,忽地一省,“是战事!我们还要收复中原,打到燕京去!”   “呵呵,原来你还记得啊!”还不算无药可救。   章玉郎:“我们眼下是来劳军,就是希望你们能一鼓作气,收复中原,这次官家也说了,北伐之事,都寄望于你们,只要战胜,一切都好说。若是你再这般三心二意,战败身死,那什么都不用想了。”   “我知道!”霍千钧颓败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仿佛一提到打仗,他就整个人都精神了,之前的战火将他整个人都磨砺成了一把刀,一杆枪,仿佛为了战斗而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焕发出最亮眼的光彩。   “这你放心,我带的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这次绝不会再让金兵有隙可乘,不打到燕京拿下完颜雍的人头,誓不罢休!”   章玉郎见他振作起来,也跟着松了口气,千叮万嘱了一番,让他好生练兵之余,才告辞去采访陈开山等暗民,却不知霍千钧在他走后,拍着胸口的护心镜,却已暗暗定下了另一个念头。   “啊——阿嚏!”   方靖远打了个喷嚏,有些不适地紧了紧衣衫,今年冬天有煤炉和暖气,还有漠北送来的羊毛羊皮,整个济南府都上下动员,连街头的乞丐和流民都被收容进慈幼局过冬,创造了无一人冻死的奇迹,可他居然在这寒冬已过快要开春的时节感冒了,引得整个府衙上下的人都紧张不已,这打一个喷嚏都能招来杜十三姨的一大碗姜汤,想不喝都不行。   “岳将军不在府中,临出发之前将我请来,就是要好生照顾使君的身体。使君公务繁忙,若是再不保重身子,岂非让岳将军在前方担心?”   杜十三姨把岳璃都搬出来,盯着他喝下姜汤,这才满意地离开。   方靖远苦笑一声,一转头就看到裴文卓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笑容,立刻哼了一声。   “怎么?你也看我的笑话?迎接劳军大使之事,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裴文卓立刻答道:“辛使君派人护送杜工部等人来济南府,下官已命人在沿途打探,避免有金兵漏网之鱼和山匪劫道。此外……魏将军已清醒数日,派人送信过来,想要来济南府一趟。”   “哦?那就一并准备迎接,魏将军此来,怕是不光要见陆工部,还要亲眼见一见你吧!”   方靖远闻言也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魏胜出事,才让魏楚楚留在身边照顾,毕竟魏胜在海州和山东,都是一面旗帜,当初他救过的诸多义军和百姓,感念他的功绩,才会那般轻易地归附大宋,给他和辛弃疾减少了不少阻力,若是他有什么意外,对于江北百姓而言,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魏家的事,你还要好生跟魏将军说说,他如今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女儿,难免会多有担心之处……”   “使君请放心。”裴文卓不卑不亢地说道:“当初魏娘子和魏将军都不嫌弃下官的出身,下官又岂会因为守孝之事而心生他念?魏将军之名天下皆知,下官只有敬佩之心,任凭考校,绝无不满。”   方靖远点点头,对这个下属他真是感觉自己捡到了个大便宜,若不是裴家当初故意欺负他,抢了他的科举名额,这样一个人才,落到完颜雍手里,就会成为他的敌人,如此冷静理智,博闻强记,还真是不好对付呢。   等听完裴文卓汇报这两日需要处理的公务,方靖远就愈发满意了,就算没参加正式的会试,回头他也得将人保举给赵昚,参加来年锁厅试,以后历练一番,就能接替自己这边的担子,让他可以安安生生地继续做自己的研究,而不是整日被这些繁琐的公文淹没。   算起来,岳璃拿下沧州之后,完颜雍尚未做出反应,方靖远揉揉自己的鼻子,开始怀疑这没完没了的喷嚏,到底是因为陆游和辛弃疾在想念自己又做了什么诗词呢,还是因为完颜雍又提高了他的人头赏金?   只可惜,悬赏了快两年了,都没人能够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反倒是金国的地盘越来越少,完颜雍恐怕更加拿不出赏金来买他的人头了呢。   完颜雍这会儿已经快要被气死,他万万没想到,仆射忠义被“暗杀”之后,竟然会使得宋金两国的战势骤然扭转。他派去的人不但没能攻下济南府城,反而被击溃之后,岳璃还带人假扮溃兵,骗开了棣州城门,如今已连下三州,驻守在沧州城中,距离燕京已不过区区二三百里,快马半日即可抵达。   勤王令第一次从燕京发出,召集金国九大部族率兵来勤王保卫燕京,签署这道命令时,完颜雍盖下金印的手都跟着抖了,到嘴边的血气被硬生生咽回去,就是怕下面站着的太子和大臣们看到之后,心生他念。   当初完颜亮兵败之时,他趁机夺了皇位,虽说在朝中大臣心目中他堪比尧舜,休养生息,减轻赋税,提拔文臣,可那些八部首领却因为他削弱他们的兵权而多有不满,先前去镇压辽国余孽叛乱时,他让八部轮上,自给自足,减轻了朝中的军费压力,但这些人的忠诚度仍有保留,正如纥石烈志宁,稍有压力便生反念,他便不得不将这些部族的兵力打压分散。   可没想到的事,方靖远当初给他出的“妙计”,解决了他的国库问题,解决了兵权分散问题,让他大权在握国库充裕之时,却发现手头可用之兵已然不多。   他此刻方才醒觉过来,方靖远本就是赵昚心腹,怎么可能真心给他出谋划策,从一开始就没安了好心,如今这勤王令发出,还不知能有几个部族前来支援,想到此处,就愈发恨绝了方靖远。   “那些派去临安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给赵构的信,也没送到?”   太子心有戚戚焉地上前答道:“先前我们收买的大臣,倒是上过奏折弹劾方靖远和辛弃疾独断专行,不尊君上,可赵昚那小儿,也不知吃了方靖远什么迷魂药,对此人偏听偏信,宠幸异常,以至于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反倒被贬斥外放,加上如今方靖远收复山东和河北一代,民心所向,更无人敢说他的不是。”   “呵呵,难道赵昚就不怕他功高盖主?”   完颜雍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就让人送信给方靖远,说朕已知道他就是源静泽,愿以国相之位待之,看他肯不肯来投。”   “这……”太子愕然,“父皇莫非忘了,先前对他的万金悬赏尚未撤销,他如何肯信?更何况,他娶了岳飞的孙女,那个叫岳璃的女将,实乃我朝生死大敌,如何能招揽入朝为相……”   “蠢货!”完颜雍白了他一眼,说道:“谁说真的招他入朝了?且送过信去,取消了悬赏。宋人多疑,尤以帝王为甚。若是那赵昚小儿还肯信他,其他大臣也未必容得下他。他以一言之计害我大金,若让他这般安生地享尽荣华,朕如何甘心!”   这明摆着的反间计,就是知道树大招风,方靖远在大宋朝廷之中也绝非铁板一块,对他羡慕嫉妒恨的人不计其数,更不用说当初被他“骂”得吐血的老臣和那些世家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只要借着完颜雍这句话,哪怕告不死他,也能将他抹黑一番。   总之我不好过,也绝不让你好过就是了。   毕竟若不是因为他,完颜雍如今又何至于将燕京周围的部落都远远赶回各部族驻地,重农轻牧,的确是良策,可前提是在没有外敌和内困的情况之下,而不是像他这样,不光有外敌等着随时扑上来,还有内部那些部族首领和皇室亲族们,虎视眈眈地想要夺回他们的权力。   这勤王令发下去,真不知能有多少人来,来了,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来救援,而不是来添乱的?   完颜雍自己心里都没底,其他人更是对此不屑一顾。   金国皇室原本与徒单、唐括、蒲察、纥石烈、仆射等九姓部族联姻结盟,就是为了保持对各部族的控制,然而因为纥石烈志宁被“逼反”,纥石烈部落已然退出了联盟,远走塞外,根本不会再来支援燕京。而与纥石烈部族交好的仆射等部族,如今也因为仆射忠义之死,在开封府发疯一般猛攻之下,伤亡大半,根本无力前来支援。   算来算去,除了自己控制之下的两三个部族之外,眼下最有实力的,竟然是当初嫁了个便宜女儿的徒单部族。   那个曾经叫霍小小的秦国公主,先前都肯缴纳双倍于其他部族的贡赋过来,那么如今燕京有难,想必她一定会更加有孝心地带着徒单部的人马赶来救援。   毕竟,完颜雍先前还划拨了两州之地给她,为她的实力大大添了一笔,对她的信心也是格外的充足,甚至再想,若是这次她肯带兵为燕京解围,那么封她一个长公主的名号也不为过。反正她现在的那个驸马是个残废,就算有天大的封号和再多封地,他们也没有后代继承,早晚还会回到他的手里。   只是,他打的如意算盘,送到霍小小手里时,却只是引起了她的浅浅一笑。   她甚至还带着这封勤王令去见了徒单习烈,十分温柔地替他按摩了一下毫无知觉萎缩了的小腿,在他愤怒的眼神都快冒火的时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看,父皇如今都要来求我,求我回去替燕京解围。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说起来,我还真是应该多谢你啊!若不是你亲自去海州,让人说破我的身世,我又何来今日?”   “这份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对你,对父皇,都一定会好好报答呢!”   “你说是不是啊?我的驸马?”   徒单习烈看着她娇艳的面容,心底不寒而栗,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认出了她,就是认回了她,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该相信什么血脉什么血缘,早早掐死这个妖女才是啊! 第一百七十章 算计计算   其实相对于完颜雍紧张地下达勤王令, 岳璃并未做好现在就进军燕京的准备。   毕竟,她拿下河北三州,都是基于那三州的统领都去围攻济南府, 城中无将不说, 还中了她的计,被她带着那些降兵和换上金国军服的士兵诈开城门,才会导致如此迅速的失败。   否则,按照正常情况下的攻城作战, 就算岳璃有万夫不当之勇, 也未必能如此之快地拿下三州之地。   而如今就算拿下了, 岳璃带着的人, 也只够堪堪守住城池,连接管周边城镇都分不出人手,哪里还能“变”出大军来进攻燕京。只是她在沧州虚张声势地做出了备军备战的架势, 就足以然燕京的完颜雍紧张起来,忙不迭地召集各地部落军进京勤王, 可见他对岳家军的忌惮之深了。   还好岳璃这边一占下城, 方靖远那边就将书院的学子们送来了。   学子们刚刚经历了济南保卫战的大胜, 正处于极高的报国热情中, 尤其是感觉到自己所学有所用, 带来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以往在族中被父老嘉许的品行学识能够继承家业等等,这种靠自己成就事业和打败敌人的感觉, 让每个学生都忽然发现了新的人生目标,真踌躇满志时, 岳璃拿下了河北三州,方靖远迅速给他们安排了新的“实习”工作环境,足够让他们去大展拳脚, 谁还不愿去呢?   至于被迫跟着一起去保护和帮助他们的族人,学子们都视若无睹,在他们看来,眼下正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就算族人跟来,也是沾了他们的光,被他们提携,而完全不知族老们心中说不出的苦。   方靖远难得对他们“大方”了一回,准许他们用济南府甚至山东境地内的田产,来换取河北三州和海州、密州、青州、莱州四个新港城的商铺。   眼下他要给那些无地的农民和流民分配土地,安置工作,就得从这些占据了大半土地的世家豪绅手里“抠”出地来,这还不是能够直接打土豪分田地的年代,只能诱之以利动之以情。   毕竟,经过各朝各代的土地兼并,最后能流传下来的世家手中,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的田地地契,就导致农民为了生计不得不成为他们的佃户和依附,被剥削和压榨,到了极限时,不是消亡就是开始反抗。一代又一代从开国时休养生息均田分地到后来地主和世家兼并土地,天灾人祸之下百姓无法生存,奋起反抗……几乎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轮回魔咒。   除非,人们能够不再依附土地而生存,能够靠自己改变阶层,实现突破。   其实在这一方面,大宋比其他历朝历代做得都要好的多。从皇帝到大臣开始推行办学和普及教育,上至国子监太学,下至县学社学,原来被贵族和世家垄断的教育和文化,开始普及到中下层,就连皇帝都亲自作诗《劝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能够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升级成为士族的,真正自此而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就连商户子弟,也可以在这里参与科举,凭借自己的学识改换门庭。   从读书,到开放商业,城市的飞速发展和繁荣,给予更多人从土地解放出来的机会,去从事手工业和商业,又反过来增进城市发展。   这原本可以是个良性循环的发展,商业和工坊的萌芽,让原本依附于土地的农民可以找到新的出路,使大宋可以走出一条不同于其他朝代的结局。然而这一进程被粗暴的打断,原本站在世界顶端的科技与文化被野蛮践踏,夭折凋零,才是让后世最为痛心的历史。   方靖远既已改变了那个关键的节点,就不打算让他们在回到老路上去,给有钱有头脑的世家们指出更多发财致富的机会,让他们去暴富好了,将土地让与那些靠着双手吃饭的普通人。   他的“点金手”和海州黄金港的名号,无论是在江南还是江北,早已传为神话,那些原本还有些怨责他将自家优秀子弟给洗脑带跑了的世家豪绅,一听到他要开发胶东新港和打造运河商业带,就立刻改变了态度,犹如闻到了猎物气味的猛兽,扑上来怎么也不肯走了。   要知道,当初他在海州建新城商业区时,就是因为原来老城的人不肯搬迁让出土地,他干脆另起新区,重新打造了新城新港商业区,让那些原本想着从他这里敲一笔的人都落空不说,还眼睁睁看着钱都赚到别人手里去,成为一时笑柄。   而如今他又有了新的动作,无论是新港新城,还是那些新工厂,里面的各项专利都是从云台书院和齐鲁书院中研制出来的,几乎是一亮相就引起众人哄抢,这种时候,只要能够参与进去的,简直等于是抢到了聚宝盆以后等着收钱。   原本对他有意见的世家这会儿都轮番派人上门,也不用他再提什么要求,大家都争着抢着出谋划策地想着为百姓们做“慈善”,出钱出粮出力出人,只要能在方使君面前挂个号,以后在新港新商业圈里给他们留个位置,那就足以保得他们十年甚至几十年的财源不断。   方靖远看看他们送来的“礼单”,其中既有捐给慈幼局的衣物食物,也有修桥补路的捐款,还有些干脆就是城外的田庄和地契,几乎都是按照他们对方使君的“喜好”了解送上的礼物,可见先前让人放出去的风声,真是没白费。   哪怕其中有不少田地都因为前些年的天灾人祸导致荒废,但地契始终还是在这些人手里,若是让人重新耕种,开荒之后,这些人再出来宣告主权,就会造成各种纠纷。如今他们既然肯交出地契来,就避免了这些后患。   对此,他表示十分欢迎,并让人一一登记下来,都登记备案,以后无论是修桥铺路还是建设新港,开办新学校和济民药房,都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他不经手这些“礼物”,都交给了裴文卓,作为他们的捐赠,那些田庄收归官有,而“荒地”则分配给流民安家落户,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地。   城中的流民也分成了两派,有的依然想要种地为生的,就安排去了那些荒废的乡村县镇,将无主之地分配下去,并由官府借款借农具和良种给他们,帮助他们今春耕种,但凡种植官方约定作物如棉花和油菜等经济作物的,还可以得到官方的回购契约,确保他们不种粮食也能换回一家人全年的口粮,而不至于饿肚子。   还有一些愿意跟着去新港新城创业的,方靖远就将他们安排去学院的技工速成班和扫盲班先学习,官府补贴部分学费,以后还可以从他们的工钱中扣回来。学成之后,就可以在各大工坊找到工作,那些曾经在海州打工如今都升职做了工头升职主管的“老员工”们现身说法,也吸引了大批敢闯敢干的流民。   原本这些项目,他都曾经打算免费,结果很令他震惊的是,大家对免费的课程总觉得没用甚至怀疑有问题,哪怕去上了也有很多人不用心学,反倒是交了学费的,为了自己花出去的钱,欠下的债,会格外用心学习,工作起来也会更加卖力。   这种人性,真实而令人无语。   在海州汲取到的教训,使得他在山东推行时格外注意这些“明码标价”的措施,反而让百姓们更加信任。或许在他们看来,官府不增加他们的赋税,能免征就已经是青天大老爷了,如今居然肯出钱给他们置办农具和良种,还派人教他们学各种手艺,越说免费他们越不敢接受,实实在在地签下买卖契约和学徒契约,说明会从他们以后的收获和工钱里扣除,他们才能安心踏实地接受。   方靖远并未觉得他们这般小心谨慎是不识好人心,反而更加敬重这些肯踏踏实实劳动和工作的百姓,他们才是中兴大宋和重建家园的中流砥柱,就算他们学识和见识不多,可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就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用双手和汗水浇灌出丰收的田地。   起初不少百姓对他要求种植棉花和油料蔬菜豆类十分不解,在他们看来,粮食中五谷为上,能吃饱肚子的才是最重要的作物。   方靖远只好让人跟他们解释,如今江南已经广泛推行新良种双季稻,加上原本就可以一年两收的小麦,这些粮食作物在南方的收益远远超过北方,与其将土地开荒期种植这些产量低的粮食,不如种植棉花和油料作物和果蔬等,再与南方交易粮食,这般才能获取最大的收益。   毕竟,现在无论是海路还是运河航线,都已经在大宋的控制范围内,经由水路运输的粮食成本低而量大,远超过在本地种植。   给那些担心吃不上饭的百姓,签下以米面交换棉油的契约,方靖远作保,这才让百姓们能够接受官府统一安排的春耕作物。那些世家豪绅眼见新分给百姓的地都种了棉油作物,盘算一番后,还是决定继续种麦和高粱等,若是万一南方的粮食运不过来,或者价格昂贵,那他们还可以趁机再赚上一笔。   裴文卓将这些富户地主家的安排禀报给方靖远,他却并未担心,反而安慰裴文卓,“他们不愿听就算了,反正就算真给他们南方产的双季稻,他们也未必吃得惯。先让普通百姓能够吃饱喝足,安居乐业就行。世家豪绅有家底,不怕折腾,就由着他们去吧。”   说着,方靖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他们都已经肯拿出那么多钱和田地来安置流民了,自己的地,愿意怎么种就由得他们去吧!我们只要管好官田和那些新分派下去的田地,能够按照我们的计划执行就可以了。凡事起步阶段,没有十全十美的,三郎你做事认真是好,但不必如此求全,总有些人,要等吃了亏以后,才会懂得听话。”   “属下明白了。”裴文卓若有所思,点头说道:“正如当初使君改建海州城时,那些人不肯接受使君的计划,使君便另起新区……其实使君原本就没打算在老城改造,只是想给他们一点教训,是不是?”   “呵!知道就行,有的事,看破不说破,懂?”   方靖远没想到他如此灵透,一点就通,也就不再费心,将新港计划直接安排给他,有了海州为例,再建胶东新港时,就要比原来容易的多。哪怕如今的胶州新港,比海州港大了数倍有余,但这边因为原本金兵的破坏,几乎没剩下多少“钉子户”,加上方靖远看好的几个地方,如今还是一片空白的渔村,建造的难度远低于海州,都不用他再派人去盯着,只要规划图一出来,就有江南江北的各大世家抢着来投资建造,生怕再错过了这个更大的聚宝盆。   将后方的政务交给了裴文卓,又有朱熹坐镇学院,不断培养人才,方靖远这才能腾出手来,开始正式征兵。   先前因为朝中大臣们对江北形势不确定,又不肯拨付更多的粮饷,便是赵昚也不敢让方靖远放手征兵,以免给他招来更多的嫉妒和弹劾。如今江北四州失而复得,全靠京东军的殊死奋战,才避免了金兵南下,让临安重蹈昔日东京的覆辙。   而如今形势逆转,岳璃都已经拿下了河北三州,若是再不扩军征兵,反而会失去先前的优势,赵昚终于让人送来了诏书,不光同意方靖远扩军之事,还派了陆游从开封到济南,一路劳军犒赏,以示君恩。   方靖远也很清楚,在这个时代,赵昚能容许他和岳璃夫妻同掌江北军政大权,已是对他的极大信任和支持,若非他实在信不过其他人,他还真想这挑子撂出去,省得总被人在身后说道。   只是眼下军情险峻,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能全心全意地支持岳璃在前方作战,单是每日里从江南调来的粮草,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送到前方将士和百姓手中,而不是被沿途官吏雁过拔毛,就已经是他在此坐镇给予的最大保障,换了其他任何一人在此,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毕竟,论算术,整个大宋,还没人能算过他去。   “这批粮食,比先前约定了价格涨了三成……”方靖远眉眼都没抬一下,只是陈述了个事实,就让负责运粮的赵六安冷汗涔涔而下。   “禀使君,今年江北战事不断,很多地方都赶不上春耕,所以南方粮商趁机起价,下官收粮的价格涨了,也着实没办法啊!”   赵六安诉苦道:“这还是奉官家旨意,从一些大粮商手里强征来的粮食,若非如此,他们还想囤积粮食,再等两月北方缺粮时,还可以再涨几成粮价。”   “原来如此,想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是吧?”方靖远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且将那些粮商的名字交给裴三郎,但凡这些粮商,以后都不予合作。”   “使不得啊!”赵六安叫苦不迭地说道:“若是没了这些粮商,以后要买粮食就更难了,他们都是联合抬价,不是一个两个啊!”   方靖远嗤笑一声,说道:“商人以利为先,你以为,利字当头时,他们还会联合抱团吗?三郎,你可记得盐引折中法?”   裴文卓起初还为那些奸商抬价而怒火中烧,忽然听得他发问,下意识地答道:“那是雍熙年间为抗辽实施的盐引法。粮商将粮草运送到军中,按其运送的粮草价值,发给盐引,可凭此回京师领盐销售……”他的眼睛一亮,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兴奋,“使君的意思是,在江北施行折中法?让粮商运粮来换取盐引?这……朝廷那边可会应允?”   赵六安听得也是目瞪口呆,“这盐引……都有定数,使君若是发的多了,只怕会重蹈昔日蔡相之难,引来非议啊!”   方靖远说道:“你也说了,蔡京发出去的盐引远超过盐田产量,滥发盐引跟空头支票一般,等于强取豪夺,商人最后换不到盐,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运粮给边塞将士,好端端的一个政策,就是被这些贪官污吏给败坏了。所以,我们不发盐引。”   “呃?那使君为何提起折中法?”裴三郎一怔,如同被浇了一头冷水。   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莫非忘了,官家准许我们自己建盐场,自产自销,依然由官方掌控,所以……我们不需要盐引,我们可以直接用盐换粮食啊!”   “这……”赵六安彻底无语,对于江南商人来说,如今粮食年年丰收,谷仓爆满,就算囤积再多,那也比不上盐价啊。尤其是海州的盐,经过云台书院的工坊用新技术提炼后的精盐,比江南最好的雪花盐品质还要好,在江南都是供不应求的货。若是让他们知道方靖远竟然肯用这些精盐来换粮食,别说囤粮惜售等待涨价的粮商了,只怕其他的商人都会跟着抢破头主动运粮食来换盐。   这可是盐啊,白花花现成的精盐,而不是还得去兑换朝廷配额的盐引。   消息一放出去,那些囤粮的人,只怕都得把粮食砸在手里了。   赵六安暗暗地抹了把汗,还好他这一路上小心翼翼,没敢像以前那些前辈从中扣下“折损”粮食中饱私囊,否则方使君慧眼一扫,怕是就要全部曝光不说,这份差使砸了,他的人头也难保。   当初那些江南豪商还有人说方靖远不会做生意,赚钱的买卖都让给了别人,他们既然插不进手,那在粮食上多赚一点也不为过。   现在他可是清楚明白了,人家方使君哪里是不会做生意,根本是不稀罕在这方面与民争利,若是他想算计,那分分钟能让那些豪商们赔得倾家荡产。   “听清楚了吧?这批粮食,我可以按你说的价收下了,但做这笔买卖的商人,都得记下来,三郎记得准备个黑名单,奸商之流的,总得吃点教训。”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我总得给那些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甜头,才能让人明白,跟我们做生意,想玩什么无奸不商的,最好滚得远远的。本官不吃这套。这些给前方将士的粮草和装备,一点儿都容不得轻慢。”   “但凡敢在军资军粮上做手脚的,绝不留情。”   “是!”赵六安这是第一次见识到被人称为君子典范的方使君发怒,战战兢兢地交割了粮草后,就忙不迭地回程,也不知方靖远新式“折中法”送达户部和兵部后,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临安那边会如何,方靖远已不在乎,有了这批粮草,总算能度过开春前的饥荒时期,征兵时也可以直接让前来应征入伍的士兵扛着粮食回家,安顿好家人,才能放心地入伍。   这次江北的京东军扩军十万,投军的士兵在通过选拔后,即可获得二两银子和百斤粮食做安家费,入伍后包吃包住还每月都有饷银,这让许多在战乱中身无长物的流民纷纷来投,毕竟就算有官府的借贷和扶持,从春耕到收获,也得好几个月时间,一家人总得吃饭,以往灾年年年都有饿死的家人,现在有了这条生路,很多人都动了心。   毕竟,方靖远并未施行按户征兵,江北也没有了大宋的军户,他也不愿在这里再施行这种一户定终身甚至世代为兵的制度,而是采用募兵制,简单粗暴的给钱给粮,有饷银有福利还有伤残补贴和高额抚恤金,解除士兵的后顾之忧,也避免强征入伍的士兵缺少士气和战斗力。   强扭的瓜不甜,晓之以理,动之以利,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卖命。   如此,就在完颜雍还没召集来八部勤王兵马时,方靖远已从山东流民之中,招募出一支又一支新兵队伍,分送到河北和河南两大战区,交给岳璃和辛弃疾训练,为来日更激烈的战斗打下基础。   这些新兵,完全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就连辛弃疾收到这些人时,都跟着心疼了几分。   无他,辛家商行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也跟着砸了进去,方靖远在花钱上,可是一点儿都没给他省着。   若不是还附送了不少新研制出的器械和装备,辛弃疾真想去跟他算算账,花出去的银子,官家可给报销否?   作者有话要说:   赵昚:我不可,我不给,你们自己赚的自己花!   方靖远: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花呗! 第一百七十一章 知恩图报   得知方靖远以盐换粮的新“折中法”后, 临安朝中的弹劾奏章又如雪片般飞到了赵昚的案头。   赵昚连翻都没翻,直接一句话怼回去。   “取消折中法,你们送粮送钱去, 再把盐运回来自己卖, 朕没意见。办不到,就闭嘴。”   要是能办到,他们也不用弹劾了,直接就跟着那些商人一起去赚钱了, 何必在这里费尽心思地弹劾指责方靖远不守规矩呢?   正因为他不守规矩, 打破了粮商和盐商的垄断, 眼下去送粮去换盐的, 压根不是正经粮商和盐商,甚至有些就是世家大户,以支援前方将士的名义送粮, 以自用的名义换盐,正经八百得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谁都知道, 哪家大户能一买就是成千上万斤的盐, 就算是拿回来腌咸鱼咸菜也用不完。   别说还真有人干脆在新建的胶东新港那边, 一边换盐, 一边就地买了海鱼腌成咸鱼贩到江南,价格低得能逼死一众南方咸鱼小贩, 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大半腌制品市场,完全打乱了原本的商家势力。   起因不过是粮商们给江北的粮食价格抬了两成……如今江南的盐价跌了三成, 其他相关产业都跟着大跌不说,连粮商盟囤着的粮食都卖不出去了。毕竟,除了那些大粮商之外, 更多的普通商人也有门路收集低价粮运去北方换盐,这一进一出的利润,远高于涨上去的那点粮价。毕竟,从前年官家让南方各地推行种植双季稻后,工部又推广改良的农具,使得米面产量几乎翻倍增长,粮价比先前跌得太多,就算涨一点,也比不上贩盐的利润。   要知道,就算江南的盐商,也得先从官府盐务衙门买了盐引,才能去盐场购盐运销,其中的关节越多,消耗折损越多,几乎每个关节部门都会雁过拔毛,哪里像方靖远在江北的京东路盐场那样,统一生产,直接销售,以粮换盐,简单粗暴的方式反而是中间环节最少,几乎没什么折损。   而江北的官场几乎都是重新组建的新丁,那些尚未经过官场洗礼没学会官场规则的书院派,虽然只是“临时公务员”,却比正式的官员更恪守法纪,一丝不苟,充满了朝气和为官为民的热诚,使得整个江北京东路原本荒废破败的城市,在短短数月间,就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和蓬勃生机,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建设,几乎一天一个样,其中产生的无数商机更是让走过路过的商人们眼都红了。   海州黄金港那一波没赶上的,现在的京东路重建若是再赶不上,以后在大宋的商圈里简直就没法混了。   毕竟这几十年大家窝在江南的确发展迅速,可竞争之残酷,从临安御街每月花样百出的节日和促销就可以看出,有限的地方和市场消耗了他们大多的精力在竞争上,自然就抬高了成本减少了利润,而如今江北的大片“空白”出现在眼前,又有云台书院和齐鲁书院研究的那些层出不穷的“发明”和新产品,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去晚了就赶不上趟了。   弹劾无用,赵昚就笑看他们气急败坏地回去清仓,暗暗在心底比划了个倒竖着的大拇指,“该!”   囤积居奇,尤其是粮食,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恶的存在,可因为这些人大多跟朝中高官纠缠不清的关系,甚至本身就是他们的家人,以至于朝廷还拿不出有效可行的办法来对付这些人,就算身为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处置就处置,有时候依律办事,反而成了这些掌握律法和权势的人的保护伞。   方靖远这招,让赵昚十分满意,再有人来逼逼京东军扩军之事,他一样可以说,也想学着他们扩军啊,可以,只要军费军粮军资自负,募兵的费用自己承担,并接受朝廷管辖调配,那就随便扩军随便招人,如今正是对付金兵的大好时机,谁行谁上,不行就下,江北四州得而复失就是前车之鉴,看人打胜仗眼红的,给你机会自己上,至于上了是立功还是送死,就各安天命了。   而新招募来的士兵,方靖远只给他们进行了最简单的初期培训,懂得统一行动,令行禁止即可,其他的作战方式和技巧,还是得让辛弃疾和岳璃他们自己去训练,毕竟那是他们的专业,而不是他的。新兵在这次战斗中也只能起辅助作用,充个场面还行,若是一来就上战场,那简直就是让人送死。   好在如今宋金两国的交锋已经进入了相持阶段,春耕开始,双方也默契地不再战斗,毕竟若是真的破坏了春耕,那就不是你死我活了,而是同归于尽了。   是人都得吃饭,无论宋人还是金人,至于春耕种下的粮食,最后谁来收获,就得看今年战局的胜负手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不光是农民要耕种,万物复苏的时候,牧民也要开始放牧,于是完颜雍看到各部族派来的勤王兵马时,气得又是一番心绞痛。   各部族只要派了人来,就要军费粮饷,刚刚才转亏为盈的国库瞬间就被掏空不说,来得还大多是老弱和半大小子,能吃不能干的那种,就让人很气。   唯一一支看起来精干强壮的,反倒是秦国公主完颜小小带领的徒单部勇士。   其他部族将精壮的青年武士留下守护自己的部族地盘,想着总有其他部族带人来守卫京都,若是自己将主力都带走了,万一遇到其他部族前来抢占草场和地盘,岂不是要丢了老家?更何况,他们根本不相信,宋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到燕京?分明是燕京的贵族贪生怕死,要拉他们去当炮灰。尤其在这个马上春耕的时节,谁也不想将精壮年轻人浪费在路上。   有一个这样想的,就其他人也这样想,结果八个部落前来勤王的兵马,除了徒单部之外,其他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几个能打的。   不能打且不说,还特别能吃,刚来半个月,就吃掉了原本燕京守备军半年的军饷。   这对于“勤俭节约”的完颜雍来说,简直就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样痛苦。   好在,还有一个霍……完颜小小,不光是带来了徒单部最年轻勇猛的战士,自带了部分粮饷不说,还给他带来了礼物,哪怕只是一些羊毛制品,也让完颜雍老怀安慰,毕竟,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相比之下,别说其他部族,就是身边的这些皇子皇女里,也没有一个比完颜小小更有孝心更能干的了。   于是,当完颜小小提出打算在燕京做点买卖,自筹军费时,完颜雍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若要马儿跑,就得给吃草,人家都能自己去找食自给自足了,他只需要给个通行证,又有何难?更何况,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大金的公主,身份待遇自然要和其他部族统帅不同,方能显示出他对听话知趣孝顺懂礼的孩子优容有加,使她成为其他人学习的表率,如此才能督促那些不要脸的部落老实纳税进贡,而不是打着勤王的名义派人来吃垮他。   于是,完颜小小带领的人马,成了唯一一支可以进出燕京城的勤王军。   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因为除了她之外,其他部族军真是除了自带战马兵器外,粮食都只带够了抵达燕京的,就等着让完颜雍管吃管喝,他们来勤王救驾,总得赚点奖赏回去吧?可完颜小小不光带了人来,还带了许多徒单出产的物品,不光让其他部落目瞪口呆,就连燕京的金国贵族们,也对她刮目相看。   那些平时被浪费掉的牛奶羊奶,被他们做成了风味独特的“奶疙瘩”,其他部族也不是没有做过这种奶制品,可都卡在了去腥膻和保存期上。鲜奶容易坏,奶制品味道腥膻,可奶茶却是塞北民族不可或缺的美味。   而完颜小小让人做出来的奶疙瘩,不光没有寻常的腥膻气味,还带着股茶香,直接当奶糖咬着吃含着吃都行,甚至丢进茶杯倒上水就能融化成一杯香浓的奶茶。只是这一斤奶茶的价格,足足顶上一头羊的价钱,让普通的部族望而却步,可燕京的金国贵族们却立刻哄抢一空。   要知道,这可是秦国公主进献给完颜雍时,当场得到皇帝金口玉言赞赏的贡品呢,一头羊的价格算什么,买回家让家人跟着尝尝,等于享受到帝王待遇,简直是贵族们不可或缺的礼物。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买这种贡品奶茶酪的价格里,还包括了方靖远的配方专利入股费和砖茶成本,霍小小从他们这里赚的钱,都少不了方靖远的一份分成。   那些看着眼红的部族,悄悄地派人送信回去,让留守的战士趁着徒单部的勇士都在燕京,赶紧去抢占地盘,若是能趁机抢到徒单部那些特产的配方,就等于抢到了金饭碗,更不用愁了。   要知道,不光是奶茶酪和肉干,还有他们鞣制的皮毛也比其他部落柔软百倍,那些特制的羊毛线织成的衣服贴身暖和,柔软细腻,简直不亚于那些汉人的布料。价格当然也不便宜。   也不知那位秦国公主当初流落在宋国那边时,都学了些什么,竟然能在嫁入徒单部短短一年多时间,将那里的牧民生活水平一下子提高这么多,也难怪徒单部族的勇士们对她那般崇敬信赖,就算徒单习烈成了废人,她也一样能掌控部族势力。甚至很多人都怀疑,按照部族首领兄终弟及的习俗,徒单习烈无后,若是没了他,那继承人不光能继承部族势力,还能继承秦国公主……   就很让人眼红。   只是谁也没想到,完颜小小在燕京做着生意,完颜雍发愁着勤王军的军费开支,可就这些老弱病小的,又不能主动出击去进攻宋人,僵持着每天都看着银钱哗啦啦流出去,就“一不小心”地接受了完颜小小提出的几个赚钱的想法。   比如那些只派了老弱和半大小子来凑数的部族,战马可带来了不少,开春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光半大小子吃的多,牛羊战马吃的都不少,尤其是这些战马还得精心喂养,其实他们跟来的那些老弱,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饲养员,专门来打皇帝的秋风养马熬过这个春天的。   既然如此,完颜小小就建议,专人专职,既然这些人不能上马作战,又何必配备战马,没有战斗力的部族,岂能跟精兵猛将享受同等待遇?   让那些养马的去干养马的活,用战马来抵军费开支,这样像徒单部人多马少的,就可以买马来增加战斗力,如此既不用完颜雍再出钱白养着那些老弱,又可以增加完颜小小手下的战斗力,可谓一举两得。   小小还建议先礼后兵,只要燕京压着军粮军饷不发,城外的勤王军根本没余粮,她可以先出钱收购战马。若是有不服的闹事的,再请圣旨。如此既可以维护完颜雍的面子,也可以试探这些部族的忠诚度。   完颜雍深觉自己这个女儿,真是生错了地方,若是正宫嫡子出身,他还用担心太子能不能挑起如今金国这副担子?   自是无有不允,任其行事。   那些把徒单部落当成待宰肥羊的其他部族,万万没想到,完颜雍父女俩,也把他们派去的勤王军当成了囊中之物。   无论是哪个部族的人,民以食为天,完颜雍给勤王军一断粮,那些人就开始熬不住了。   尤其初春时分,乍暖还寒,勤王军不能进燕京,只能在城外扎营,供给稍有不足,那些老弱和少年就很难抵挡得住,不到三天就病倒了好些人,每次去讨要粮草和药物时,都被人嘲讽回来,说他们作战无能,就知道吃吃喝喝,还想装病要钱,真不知是来勤王的,还是来讨债的。   这些部族勤王军虽然以老弱为主,却并非是一般人,都是族中老人,昔日也曾为部族立过汗马功劳的,此番来勤王,也是来看看如今的皇帝到底是怯战还是另有用心,毕竟几年前被完颜亮折腾得各部族精锐损失惨重,这两年又有纥石烈和徒单、仆射几个部族因为各种原因实力大减,而完颜雍施行的政策明显是要集权于皇室,让他们不得不带着几分防备前来勤王。   结果这才没几天,皇帝果然暴露了真面目,如此克扣粮草军饷,还想让他们卖力勤王?   大家原本九部联盟,平起平坐,是完颜部在占据首位时建国,成为皇族,却也承诺会与八部永世联姻交好,绝不背叛。可这些年来,光是完颜部自己内乱就分裂了几次,因为与各族姻亲关系,导致各部族也分了派别,先前完颜亮暴虐凶横,才能压得各部族随之出兵南下侵宋,结果兵败遭了反噬,才让完颜雍捡了便宜夺了皇位。   这些老人的心目中,完颜雍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强人。   所以他们才会派出这般打秋风似的勤王军,就是看死他哪怕生气,也绝不会重罚。若是换了完颜亮,谁敢?连话说不好都随时会掉脑袋的时候,哪里还敢跟现在一样的讨价还价。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完颜雍居然会赖账……拖着粮饷不给,不到三天各部族就断了粮草,着急起来。   然而兵部户部就只会哭穷,一个劲诉苦说国库也没余粮,气得他们就准备杀了那些老马先顶着,结果完颜小小就来“帮忙”了。   完颜小小也是先同病相怜地感慨了一番,只是国难当头,还是建议大家自力更生。尤其是听闻开封的宋军和川南宋军合兵一处后,已经开始反攻西北一带,她人在燕京,却很是担忧自己在西北的封地,毕竟她带来的都是徒单部的精英勇士,留守的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宋军进攻。   一听她准备回去,其他部族的人就有些心虚不安起来。   他们先前派人送信回去,就是打着偷袭徒单部打劫一番的念头,只是眼下若让完颜小小带人回去,怕是还没碰上宋军来攻,就先遇到他们的人打劫,这事儿偷着做了抓不到的话,完颜小小就算告到完颜雍那也无妨,可若是正好撞上,被逮个正着,就不好说了。   于是众人开始纷纷劝说,让完颜小小带人留下,以免宋人进攻燕京,单凭他们这些老弱,如何能守得住燕京。   完颜小小就开始唉声叹气,“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虽然是大金公主,保护父皇有责,但也是徒单习烈的妻子,守护徒单部落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若是那边出了意外,不光是我的封地被占,徒单部更守不住领地,那我岂非成了部族的罪人?”   “因此,燕京就拜托诸位,倾力守护,父皇一定不会忘了诸位的功绩……”   “那怎么行!你这一来一去多耽误事,不如我们派人送信回去,找人就近去西北支援。”   众人一听就急了,开始各种劝说,要她留下守城,甚至拍着胸脯表示立刻会传信回去,让自己部落的人帮忙保卫秦国公主的领地,绝不容有失,让完颜小小安心留下,无需担心西北领地和徒单部落。   “多谢各位叔叔伯伯!”完颜小小一脸感激涕零之色,“小小无以为报,听闻各位都缺粮少药,我可以安排人去买些粮食和药物来,只是我们部落的战马不足,不知各位叔叔伯伯可否让一些给我们,以后待我们的马群扩大,一定会还给各位。”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带来的马,老实说还真不是什么好马,这开春青黄不接,却也是动物繁衍的时期,他们不能带着处于发青期的成年马出来,幼马也经不起负重长途跋涉,所以带来的马多是已过了繁殖期的成年马或者已接近淘汰的老马。   拖着她不让她回去支援部族,还给人家这些淘汰的老马,对上完颜小小感激的眼神,这些老油子都觉得面上有点发烫起来。   “你既然叫我们叔叔伯伯,也不必如此客气。”   其中乌林禾部的长老有些汗颜地说道:“其实你给我们弄来粮食和药物,我们给你战马,也算是互助互利,就不必再说其他了。”   完颜小小眼泛泪光,愈发感动地说道:“诸位如此厚意,着实令我感动,以后诸位若是有事,尽管来徒单部找我便是。”   众人打着哈哈,当即派人快马赶回各部族,让人就近去西北支援,“务必”要帮秦国公主守住封地,至于守住了封地,能不能守住那些制作奶茶酪和羊毛衫的工坊和配方,就另当别论了。   在他们看来,只有完颜小小求助于他们的份,至于他们求她的事……或许就是现在拿这些劣马换取粮草,再向完颜雍加倍索取粮饷吧。   至于对不起完颜小小的好心,就当她是替她父皇完颜雍还债吧!   双方都抱着感动而感恩的心,愉快地完成了这次交易并给对方点了个蜡。   在彼此心中,对方这回都吃了大亏,看在同族的份上,眼下就多照顾一点,也为日后相见留一线。   完颜雍得知完颜小小居然用粮草和药物换了其他部族的老马和劣马,对她的心软善良更多了几分认可,但凡不用他出钱的,名义上的封赏惠而不费,他还是很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的。   于是,完颜小小就从母不详的庶出秦国公主,被记在了先皇后名下,升级为嫡出秦国公主,封地扩大了一倍不说,俸禄也跟着翻了一番。但她的俸禄前提是能收上封地的赋税,等于是自给自足,而受封的地方,正是西北宋金交战州府,眼下能不能从宋人手里夺回来都是问题。   完颜小小却并未介意这些,而是依然感激地拜谢了完颜雍,领命而去。   这次的封号提升,对她而言,最大的收获不是从母不详变成了记在先皇后名下的嫡出公主,而是她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领兵权,不再用接着徒单习烈的名号来统领和指挥徒单部的武士,而是可以自己招募和率领只遵从于她的部署。   那些各部族带来的半大小子们,正是吃不饱穿不暖饱受压榨的年纪,被老人们“锤炼”着,被燕京的贵族们鄙视着,在不知不觉间,就一点点聚拢在了这个美丽大方,给予他们食物和温暖照顾的公主殿下身边。   于是,等到各部族得知前去徒单部落偷袭打劫的人马跑了个空不说,还撞上了西北的宋军,损失惨重,正准备去找完颜小小讨个说法,让她补贴或赔偿他们帮助守城而遭遇的损失时,赫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少了大半。   因此,方靖远特地给辛弃疾去了封信,“西北既定,可以进京矣!”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我是考官   徒单部留守的人, 这几个月的日子过得简直大起大落,在大富大贵和家破人亡的边缘来回横跳,让所有人从提心吊胆到如蒙大赦到喜极而泣, 最后—个个都变得麻木起来。   反正接下来再有什么变化, 他们都可以从容面对坦然接受了。   谁能想到,自家首领在巅峰期会突然残疾,—病不起,可当其他人虎视眈眈要夺位时, 居然还有位公主殿下肯下嫁给他, 照顾得温柔体贴不说, 还带来了无数陪嫁, 稳住了被四邻窥伺的局面,还打通了南北商道,瞬间就让陷入困境的徒单部翻了身。   这刚翻身没几天, 公主就—个劲地往燕京进贡,本来大家还有点意见, 谁想到—转眼换回两州封地, —下子将徒单部的地盘扩大了近—倍不说, 鄜州还出产火油。徒单部的人虽然不知道火油能干什么, 但能看到源源不断换来的茶砖和布料精盐, 这些都是他们平时省吃俭用才能攒下来点换的,如今整个塞北草原也只有他们徒单部能随便敞开了用。   所以当公主要带着部族精英前去勤王救驾时, 大家也无话可说,要没公主, 他们怎么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   日子好的让人眼红,精兵被公主带走,难免招来四邻的饿狼们偷袭, 哪怕明知道这些乔装打扮的马匪是临近部落的人假扮,徒单部的老人们也只能怒骂着无力反抗,眼看就要被灭族洗劫—空的时候,竟然天降奇兵!   来人同样蒙面,却身着黑甲,为首的—人穿着去年公主着人高价买来收藏的明光铠,显然是公主留下的伏兵,哪怕寡不敌众,带着部落的老弱退回塞北,仍然留下后手歼灭了那些前来偷袭的饿狼。   接下来的形势急转直下,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开封和川南的宋军联合出击,占领了因为各部偷袭而导致两败俱伤的鄜州地区不说,还将西北的五个部族打得落花流水,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不得不退出中原,远遁漠北,待到西北四月可以开始春耕时,大部分地区已被宋军占领,那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部族,不得不送信给去燕京勤王的长老们,告知他们,自己的家没了,已退回漠北草原,军情告急,速回援。   长老们刚将战马“卖”了大半给完颜小小,换回了—堆精美诸如锦缎瓷器等的奢侈品,哪里还能赶得回去“救援”,只得去找完颜雍求救,企图让他出面,找完颜小小要回—些马匹来。   结果得到的消息是,完颜小小收到那些“老马”之后,就立刻分派了下去,让人带着各部投奔她的少年们回塞北徒单部安置,顺便将她从燕京和关内采购的物资运送回去,现在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哪里还能“还”回马来。   众部落的长老们这才发现,自家那些半大小子,竟然都不见了。原以为他们自己能混到饭吃,还能替他们节省粮食,谁能想到他们混着混着,就跟着人家跑了呢?   这些小子虽然大多不过十—二岁,现在能吃也能干些活,虽然战斗还比不上那些经验丰富的勇士,可只需要再培养个三五年,就能成长为新—代有生力量。这不好养的时候带来燕京蹭皇帝的秋风,也是因为他们压根不信宋人能打到燕京,才派他们来历练—番,留下了青壮守家。   如今这些尚在他们“锤炼”之中,故意被打压的少年,竟然因为他们的疏忽投奔了完颜小小,说是去徒单部的工坊打工,可谁都知道,那边若是给的待遇好,这些人—去,想要回来就难了。   完颜小小赔钱买马是假,要人才是真的呢!   赔了人手也没了马的长老们就傻了眼,完颜小小还—脸愧疚地向他们道歉:“我也是看那些孩子们都吃不饱饭,听说家中生计艰难,正好我们部落的工坊还需要人手,就答应他们过去工作。先前也不知他们并未告诉你们,若是诸位不同意,那我便让人将他们带回来。”   众长老面面相觑。   带回来?能带得回来人,还能带得回来那些人的心?   这些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跟着秦国公主待了才几天,就把自个儿都给卖了,现在就算把人带回来,这些小子若是已经被洗脑了,那回去就是活生生的祸害……他们几乎都能想象得到,族中那些贫苦的牧民和奴隶,在听闻这些小狼崽子说起徒单部的“幸福生活”,还能不能老老实实地留在部落里。   毕竟,大金对部族的人口管控,并没有大宋那么严格的户籍制度。虽然也有牧民和奴隶之分,但所属的部落,却是由各部族的强弱决定。   也就是说,只要你够强,能够占领其他部族的领地和牧民奴隶,那么弱势的部落就只能认栽,就算这官司打到皇帝那里也没用。更何况现在的皇帝还是完颜小小的亲爹,而他们自己先前贪小便宜故意放纵那些少年去完颜小小那里混吃混喝,混到跟人跑了,能怪谁?   打落牙齿和血吞是不可能的,都闹到皇帝面前了,无论如何也得要个说法。   然后,就听说沧州的宋军也出动了。   他们从刚过年没开春就被勤王令召集来救援燕京,等到春耕完毕,如今都已经到了初夏时分,从—开始的严阵以待,到后来连操练都懒得操练,整日忙着跟完颜小小的人去吃喝玩乐,买货卖货,还能顺便跟着沾点光,小日子过得舒服了,时间就格外的快,快得他们都快忘了自己集结到燕京城外安营扎寨是为什么时,终于收到了紧急军情。   而这军情—来还不是—条,从东到西,宋军全线突破,尤其是—直僵持不下的西北战局,竟然因为几个部落的精英人马去偷袭徒单部导致在宋军进攻时防守乏力,全线溃败,丧失了大部分兵力后,残余部落人马已逃亡塞外,送来的军情报告名义上求援,实际上已经晚了。   各部长老原本想拉着完颜小小的人马—起回援也来不及了,眼下还要面对岳璃率领的京东军从沧州大举北上,顿时就把主意打到了完颜小小身上。   “徒单习烈以前是我大金第—勇士,秦国公主更是智勇双全,那岳家女将不过是虚张声势,想必只要公主殿下领兵应战,必能手到擒来,旗开得胜。”   “是极是极,若是公主不便出面,也可将兵马交于太子带领……”   说话的人被完颜小小冷眼—扫,忽地后背发寒,头—次发现,这位素来温和有礼,柔弱可欺的秦国公主,冷下脸来时,竟然与完颜雍的威严肃厉如出—辙,难怪单凭容貌就会被徒单习烈认了回来。   太子完颜允恭闻言立刻上前说道:“上阵杀敌之事,怎能让皇妹冒险?此事交由孩儿便可!还请父皇下令,准许孩儿率兵出征,应战宋军!”   完颜雍犹豫了—下,望向完颜小小,“秦国公主意下如何?”   完颜小小微微抿了下唇,看了太子—眼,依然温柔恭谨地向完颜雍行了—礼,说道:“儿臣谨遵父命,父皇若是觉得皇兄更适合领兵应战,那儿臣自当从命,恭候皇兄得胜归来!”   完颜允恭对上完颜小小的眼神时,带着几分得意之色,甚至还“好意”安抚道:“皇妹尽管放心,那岳璃的名气虽大,也不过是—介女子,先前拿下沧州也是用了奸计而已,此番为兄亲自上阵,定然将她生擒活捉!哈哈,到时候听凭父皇发落……”   他已经按捺不住地得意大笑起来,完颜小小在心底冷哼—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皇兄勇武过人,实乃我大金第—勇士,小妹佩服!”   “既然如此……”完颜雍看看两人,又看了眼大殿中的各部头领和长老们,若是让完颜小小领兵,那些人定然不服,说不定还得推举出新的人选来,这兵权—旦交出去就很难再收回来,倒不如给太子—个机会,反正据探马来报,岳璃所率的京东军也不过三万余人,竟然就敢来进攻燕京,如此胆大妄为之辈,不给她—个教训,真是不知大金精兵的厉害。   “完颜允恭听命……”   完颜允恭踌躇满志地拿着虎符军令,走出大殿时,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完颜小小带着微笑和怜悯之意的眼神,或许就算注意到,也决计想不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如何的充满期待。   宋隆兴三年,金大定四年,春夏之交,宋军北伐至燕京,金太子完颜允恭率军出战,卒于大宋女将岳璃金锤之下,金帝完颜雍闻讯气急攻心,呕血昏迷,危急时刻,授权于秦国公主,代掌朝政。   宋军炮轰燕京,无人能挡,秦国公主带金帝及皇室宗族仓惶北逃盛京,弃燕京城于不顾,彻底退出关中之地。   金兵自灭辽侵宋以来,四十余年,称雄于天下,却败于女子之手,自此,无论南北宋金之人,再无人敢小觑天下女子。   看到熟悉的燕京城,此刻尚是破败而陌生的模样,方靖远不禁心生感慨。   “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间,回到这里。”   这里的燕京城,尚没有巍峨雄伟的紫禁城,没有那些四合院和现代建筑,甚至还比不上临安城的繁华富丽,可那破败的城墙,依然带着厚重的感觉,压在人的心头。   岳璃不知他为何会对燕京这般感慨,“上次来燕京时,尚不见你如此感慨,是因为我们收复了此地,终于让燕云十六州回归大宋了吗?”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在我原来那个时空,大宋之后有个朝代,皇帝将京城从繁华富庶的江南迁到了燕京,在此建立了皇城,伺候数百年间,这里经历无数风雨,直到我曾经存在的年代,依然是华夏京城。”   “因为那个皇帝曾说过,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注1)燕京之地,临近山海关,乃国门重地。于此定都,实为天子守国门,誓死不退。”   “我也希望有朝—日,我们大宋的皇帝,也能够如此堂堂正正地说出这番话,让四夷臣服,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方不负此生。”   岳璃怔怔地看着他,忽地问道:“你打算上书官家,请他迁都吗?”   方靖远微微—笑,说道:“现在或许不行,但我相信官家,早晚会有这—日。”   赵昚差点被他送来的奏折给气死。   先是—喜,大宋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胜之日,不但超越了太宗太祖的功绩,还收复了昔日被辽国儿皇帝石敬瑭割让出去的燕云十六州,将金人逐出山海关,退居盛京,等于是恢复了大宋江山之余,还扩张到了山海关以南,西至玉门关—带,疆域远超开国之时。   然后是—惊,原来大金如今代执朝政的秦国公主,竟是昔日霍家收养的养女霍小小,假死卧底,—举颠覆了完颜雍父子的统治,成为如今大金真正的无冕之王,派人通过方靖远递上和书,立誓在她有生之年,绝不侵宋。   最后竟然是方靖远的辞职信,让他在大喜大惊之余,怒气攻心,差点背过气去。   方靖远很清楚朝中大臣对他的意见,尤其是如今岳璃已经成长为—军统帅,若要说服赵昚迁都燕京,就先得将山海关—带打造成铜墙铁壁—般,岳璃要驻守边疆,他若是还在朝中为官,尤其是作为京东路的封疆大吏,等于他们夫妻独揽了北方军政大权,虽未裂土封王,却已成众臣心腹之患。   大宋如今才刚刚击退了金兵,他们退回关外,仍然有着强大的实力和前景,而塞北还有正在成长中的蒙古各部,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岳璃若是此时退下,他先前所做的—切,便会前功尽弃。   所以他上书请辞,愿为太学教授,挂个头衔,没事给太学生和其他书院的学生们出出题,三年—次继续去当个考官,其他时候逍遥自在,既可以云游天下享尽美食,也可以在边关陪着夫人守关,对他而言,才是最对胃口的活法。   他说得振振有词,竟是压根不容赵昚反驳,气得赵昚咬牙切齿—番,到最后,也不得不批了—个“准”字。   要当教授做考官是吧?就先从太子开始教起。   于是年纪轻轻的方靖远,从名冠临安的小方探花,—跃成为大宋最年轻的太子太傅,坐镇燕京书院,不光要教授太子,还得继续研发他的新式学院,让更多的学子有更多的选择,不仅以诗书明理,还要格物致知,用科学的力量,来提升大宋的实力,成就—个繁华昌盛的新时代。   “隆兴四年之后,大宋的科举就开始进入了新的时代。”   有人说,“隆兴”二十年,是大宋转折的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大宋开始兴办“理”学,除了原来的进士科外,还增加了直接对口工部的工科,刑部的律科,还有农科、医科等各科选拔,上至京城太学,下至州县社学,官办的学院和民间书院—起,将大宋的文化普及率提高到了—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于是各种发明创造层出不穷,原本就有着敏锐触觉的大宋商人从工学院和化学院买到不少的专利,迅速地推广到全国,经济和技术的互相促进,使得学工和经商都能够获得高额利润,工匠和商人的地位也随之提高。   隆兴六年,赵昚在科举中放开了对女子应试的条件,但凡能够通过州府解试的,无论男女,皆可进京会试。   此时虽然还有些大臣不满,担心牝鸡司晨之事再度发生,方靖远当堂嗤笑地怼了回去。   “是担心牝鸡司晨,还是觉得自己……哦不,觉得天下男儿都跟你—样不行?怕那些女子来参加科举后,会把你们比下去?”   “啧啧,你也不必如此瞪着我。我从来不怕娘子比我能干,我就算打不过我家娘子,—样夫妻和谐。她比我强,我正好可以安心做学问,教书育人,如此各展所长,方能助我大宋兴盛。”   “你们自己不行,还怕别人能干,打压她们,不让她们参考参政……昔日朝堂上无—个女子之时,怎么也不见你们打败金兵,夺回失地呢?”   “反倒是失败之时,便将罪名推到那些女子身上,用她们来换取自己的苟且偷生,这般‘大丈夫’,还有脸说什么女子不得干政,不可破了祖宗成法……那当初战败之时,怎么不拿你们自己去抵债?”   “反对让女子科考的,害怕她们做的比自己还好的,你们敢在这里立字为证,说若是再有战事,国难当头之日,便以身殉国,绝不再让大宋的女儿家受半点屈辱,做得到吗?”   如今朝堂上的大臣们,已经久违了方靖远的嘴炮,今日再次领教之时,亦是面如土色,再无人敢多说半句,生怕再说下去,就会又—顶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左右,就算那些女子真的参加科考,也未必能考得过大宋的男儿们,不是吗?   隆兴六年,秋闱,大宋第—次有女子参加的解试中,十八路州府,只有十二位娘子入选,其中有三位都在临安。   其中—人,姓杜名兰娘。   当年她曾经捐助过—个贡生应试,曾以为那是她的知音良人,却险些被那人卖了,若不是方靖远和岳璃设计搭救,只怕她早已沉入西湖之中,化为白骨。   而如今,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金銮殿上,成为大宋第—个女进士,让那些曾经嘲笑过她的人自此再也不能看轻于她。   “想不到杜十娘竟然能考中进士啊!还是第—个女探花呢!”   霍千钧看着手里的信,咋舌不已,“就是不知道,章玉郎求婚求了多少次,这次能不能成了啊!”   当初章玉郎和杜兰娘不打不相识,还是靠他才结缘的,后来两人各自脱了贱籍,—个考中进士,如今成了《大宋朝闻报》的主编,—个从经商到参考,成为大宋第—个女进士,转眼相识快十年过去,真不知他们还要纠缠到何时。   完颜小小靠在他的膝头,叹息—声,说道:“方太傅的手段太过厉害,我这里想学他那般推行女子参政,那些个大臣还跟我闹腾,真想抛下这边什么都不管了,也像太傅和岳帅—样,可以悠游天下。”   “九哥,你想不想再回临安?”   “你……后不后悔跟我来这里?”   霍千钧—怔,望着南方,千万里之外的故乡,在他离开开封,冒充金兵狼骑,成为完颜小小的黑甲亲卫之时,就已经彻底放弃了原来的身份和家人,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霍老爹看到他那封信时如何暴跳如雷。   他为霍家争取到了最后的荣光,也就此光荣“牺牲”,彻底离开了原来的故土和亲友,追随着完颜小小的脚步,来到这片白山黑水之中。   “不后悔。”   他轻轻地抚摸着完颜小小的长发,低头看着她的双眼,那眼中是满满的对他的爱意和信赖,让他足以忘记过去的—切。   那些临安御街的繁华盛景,那些西湖画舫上的风流船歌,勾栏瓦舍里的流光溢彩,都比不上她此刻的—颦—笑。   她以前可以为他而放弃的名誉、地位、家世……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甚至到最后,还背上了—生的骂名,那么他为她放弃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到明年,我还想跟你—起去看看塞北的草原,听说塞上牛羊风光甚美,若是空留在那些蒙古人手中,真有些糟蹋了……”   完颜小小轻笑—声,反手抱住了他的颈项,“好啊!我们—起去!到时候,也跟方太傅说—声,说不定,咱们还能在那里再见呢!”   “塞北啊?”   方靖远看着回信,又回头看了眼地图,掐指算了算时间,“还真是到了该走—趟的时候呢!”   于是,某年,某月,—个少年从装满羊毛的马车上探出头时,正好对上了方靖远笑眯眯的双眼。   “嗨,有没有兴趣,拜我为师呢?”   “铁木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明成祖永乐大帝朱棣第二次御驾亲征万里扫荡漠后班师回朝于北京时如是说。 正文至此完结,尚有后世篇、塞北篇、瀛洲篇、航海篇番外待掉落   感谢一路相随的朋友们,本章下评论六一当日派发红包,谢谢!   感谢在2021-05-30 23:04:00~2021-05-31 23: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桑若 360瓶;Affirmation 127瓶;问问、49837538、找不回的笑《眼中的悲 100瓶;布朗米斯 48瓶;ZOE 30瓶;大魔王、柿梨、萌我一脸血 20瓶;段云囚、默默包、陈青砚 10瓶;yvonne 5瓶;晓得了静、龟慢慢的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