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千金是黑莲花》 作者:柠檬小打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美强惨巫族继承人祝星重生成了被家族厌弃的小傻子。家族偏爱贴心会道的假千金,对小傻子真千金弃如敝履。用人身子,还人人情,祝星回京为原主找回场子。一路上有阴差阳错成为黑猫的靖王相伴,二人联手经过一番波折查清先皇死因报仇,并让巫族之名在天下广为流传。本文女主性格独特,人物形象鲜活,节奏紧凑,文笔流畅。 ============ 第1章 五百年后   狂风将歇,天露鱼白。   陋室中倒不是全然黑暗,房顶零星破了几个洞。透过破洞,阴沉晦暗的天光照进房中,能让人依稀看出房内布局。   房内是一致的破旧。   墙缝中生了黑白相间的菌子,房内的木质家具开裂膨胀,一看就是常被水泡发的样子。木桌上搭着件插着绣花针的破旧斗篷,斗篷旁是乌漆麻黑的茶壶和茶碗。房中央挂着一副泛黄的观音像,观音像不远处是一张木床。   木床用的时间久了,竟然掉成了浅褐色。床顶垂下松绿色的青纱帐,隐隐约约能看出里面睡着个人。   床头跪趴着个梳着丫髻的小丫鬟。小丫鬟双手趴在床沿上,脑袋枕在手上,睡得酣然。   太阳越升越高,青纱帐动了下。   小丫鬟觉浅,一下子就被惊醒,迷迷糊糊地起身,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发呆。   青纱幔中探出一只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   小丫鬟怔怔地瞧着那只手,重重地眨了两下眼。   “小……小姐,你醒过来了!”她后知后觉,一猛子从地上站起,小腿的酸麻让她晃了晃。若不是眼疾手快,她险些要以头抢地。   小丫鬟扶床缓了缓,弯腰拉开帐幔。   床上躺着个肤白胜雪墨发如瀑的少女。她年纪尚小,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精致的五官娇憨灵动,很有少女气质。   小丫鬟看着少女愣了愣,木讷地张了张口,不敢确认,只好小声问了句:“小姐?”   她越看少女越是激动,逐渐地欢天喜地起来:“小姐,小姐没事了!你……你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姐,你竟然好了!”说着说着,小丫鬟竟然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往下落。   少女脸上什么神色也无,乌黑的眸掠过喜不自胜的小丫鬟,像是在心中计较什么一番什么。   少女就这么静静看着小丫鬟激动,待她稍微平静些后少女才沙哑开口:“我要喝水。”   小丫鬟呆呆地点了点头,折身去房中央的木桌前倒水,脚步虚浮,仿佛在做梦。她回到床头,木木地将少女扶起,将手中的茶碗送到少女唇边。   水还是温的,少女就着茶碗喝了两口便示意小丫鬟将水拿走。   小丫鬟捧着茶碗坐在床边眉开眼笑地回首打了个喷嚏:“啊秋——真好,小姐好了!”   少女靠床歇了会儿才很自然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同我说说。”   “是,小姐。”小丫鬟正色,絮絮叨叨说起话来,“小姐,您姓祝名星,是京城人士。”   祝星眸中闪过一抹异色,神色转瞬便恢复自然。   只是没想到在那样惨烈的生祭之后,她竟然侥幸活了下来,并且阴错阳差地占了别人的身体。   听了小丫鬟的一通絮叨,祝星弄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什么境况之中。   她这具身子的原身实在不幸,一出生便得了离魂之症,还被人从中作梗进行调换。原身本该是京城祝家的千金,却辗转成了山中长大的丫头。又因为天生痴傻,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好在她的猎户父母待她甚好,从不曾嫌弃过她。除去日子清苦些,原身虽然浑浑噩噩,也没有很受委屈。   猎户夫妇冬日上山遇狼,死于狼口。   原身被锁在房中快被饿死之际,山下的村民带了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入山,将原主从房中救出。   祝家人得知女儿被换,特意派家中最能干的管家去接人,然而从房中抱出来的却是浑身肮脏污秽双眼浑浊的傻子。   原身没有机会回到京城。   祝家管家将原身是傻儿之事悄悄传信到京城去,京中祝家大为震动,立刻修书一书勒令管家将原身带到偏远的幽州广阳县旁系处去,万万不可让之回京丢人现眼。   于是原身被祝管家送去幽州广阳县下旁系,接人的祝家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封让祝家旁系将原身远远打发的信,以及一个伺候原身的小丫鬟青椒。   祝家旁系摸不准原身的身份,只知道是个傻儿,于是将她送去城外的静心庵中静养,每月按时送份例到庵中。如此一来既完成了京城祝家的托付,也让原身能好好生活。   然而问题出在静心庵上。静心庵中的尼姑们佛口蛇心,看送来的是个傻主子和一个小丫鬟软弱可欺,直接将二人赶到庵堂中最破烂的房中,连份例也一应克扣了去。   静心庵虽说是庵堂,但其中只有住持落了发,剩下三个皆是俗家弟子,带发修行。   四个尼姑惯会做表面工作,将二人锁在院中肆意欺侮,对外声称里面关着个得了傻病的香客,来上香之人便会回避此处。   祝家旁系来人也不过是送东西再敷衍地过问一番二人近况。   尼姑们怎么说他们都信。   庵中尼姑将所有杂活都交给青椒,不做好就不给主仆二人吃饭。   为了让原身有口饭吃,青椒每日都要做活到很晚。尽管她干杂活时都会将房门锁上,但抵不过恶尼坏心,将锁弄坏将原主抓出来欺负。   就在祝星穿越而来的前一日,原身被尼姑们逗着在深秋之际跳入庵中的水池当中。若不是青椒听到动静及时赶回,将原身救了上来。   可惜……   深秋寒风凛冽,池水冰凉刺骨,原身受静心庵长期虐待,这么一跃之下人便去了。   而她在原身死后机缘巧合穿越而来。   祝星垂眸,看着自己满是细小伤口的双手,一时间有些唏嘘。   她这一闭眼一睁眼竟是五百年后。   这世上再无巫族,一切的一切都被埋藏在六国齐剿巫族的山谷之中,所有与巫族有关事物都埋葬在她以血为祭的杀阵之中。   巫族,擅卜筮,是上古十二祖巫祝融一脉,因而以“祝”为姓。   巫族占谷而居,和外界并不如何联系。巫族中人醉心天文地理奇淫巧技,族中百道领先谷外不知多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巫族没想着侵略谷外,却招致了谷外各国各族的眼红与忌惮,于是他们齐攻山谷誓灭巫族,巫族血战。   作为巫族的未来继承人,祝星眼看着同胞一个个惨死,悲愤之下以血为祭,以攻入谷中数十万士兵以及谷中所有巫族人的血肉为引,布下大阵。   阵成,山谷百里内无人生还。所有生还入侵者或与入侵者有血脉关联者均被下了诅咒,子子孙孙短折而死。   至今朝,世上已无侵略者后代。   一切如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而阵成时自己流血而尽骨肉寸断的滋味实在让人难忘,哪怕到了新的身体上,祝星依旧觉得浑身疼痛不已。   刚刚在青椒面前,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忍着骨骼碎裂血液流失的痛,因此连喝水都无法多喝。   虽然她清楚那不过是幻痛。   青椒又哭又笑:“吓死我了小姐,昨天我把你捞上来时你浑身湿冷,把我吓坏了……还好你没事,甚至连傻病都好了!”   祝星颔首微笑,一本正经地胡扯:“我昏迷时梦中出现了一个兽首人身,耳穿火蛇,脚踏火龙,浑身火红的怪人。他一指我,我便醒了。”   青椒胡乱用手抹了抹眼泪,呆呆地说:“那……那应该是仙人吧,这世上应该只有仙人才能做到点化傻……”戛然而止,傻儿二字并不好听。   祝星继续胡编乱造:“他说他叫祝融。”   青椒点点头:“祝融神仙!真好,如果二老爷和二夫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小姐您的傻病好了,而且如此漂亮,他们也会欢喜的。”她口中的二老爷二夫人正是原身的亲生父母。   祝星心说这二位应该听到自己的死讯才会高兴。但面对着全心全意待原主好的青椒,她还是咽下这话没扫兴。   她既承了原身的身子,就该受原身的因果,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青椒眉开眼笑之际门被大力拍响。   砰砰砰——   青椒下意识颤抖起来,眼里满是畏惧和绝望。即便如此她还是双臂一张挡在祝星面前,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   祝星伸手攀上她的小臂,扯了扯她的衣袖。   青椒回头,眼中已经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小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开门!缩在里面干嘛呢!”拍门声如同擂鼓,阴阳怪气的女声将青椒的说话声几乎盖了去。   祝星牵着青椒的衣袖强行让她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青椒听后瞠目结舌,连怕也没了,看着祝星张大了嘴巴。   外面的拍门和叫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能做好吗?”祝星笑问。   “能!”青椒咬了咬牙。   祝星温柔一笑,在青椒的搀扶下下床蹬上绣履缓行,路过木桌顺便拔了斗篷上的绣花针藏在掌心,而后躲在墙角。   青椒将被子笼起,摆出仿佛有人裹在其中的模样后快步到门前,一把抽了门闩打开大门。   天光乍入。   穿灰色戴灰帽的尼姑骂骂咧咧,挥手欲打人:“你个……”   “师太,我家小姐去了!”青椒哭哭啼啼地扑了过去,拽着尼姑不撒手。   尼姑闻言脚一软险些跌倒,惊恐和慌乱交加,指着青椒便骂:“你个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第2章 杀   青椒厮打着尼姑,想起小姐交代她要哭得真切,便刻意去想这些时候在庵中受的苦来。一想之下,她倒果真情真意切地泪如雨下,拽着尼姑说什么也不松手。   一碰一拽下,尼姑头上的僧帽掉在地上,满头青丝落了下来。   青椒哭哭闹闹:“我家小姐昨儿个落了水后晚上一直高热不退,反复了一夜,天快亮时情况便不大好了。这会子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你赔她的命!昨儿就是你哄她往池子里跳的!”   尼姑又惊又怒,心虚之下竟挣不开青椒,急得不住顿足:“死丫头你胡说什么!那个蠢材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傻子自己要往池子里跳,你硬要怪我是什么道理!”   “你去看看啊,来!你跟我去床前看看!”青椒哭着拽着尼姑往床头去。   尼姑被畏惧冲昏了头脑,任青椒拉扯。   那个傻子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她们平时欺负傻子归欺负傻子,反正傻子又不能开口说话。可……可真要把傻子弄死了,怎么给祝家交代?   祝家的老爷可是广阳郡的郡丞,一个小小的静心庵怎么开罪得起?   尼姑被青椒拖到床前,看着床上隆起泛黄的破被,牙齿打颤。   青椒瞧见尼姑害怕的样子,胆气横生。   这些尼姑平日里欺负她和小姐时可牛气极了,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被她吓上一吓就丢了魂儿。   思及方才小姐的交代,青椒继续演:“可怜我家小姐,死的时候眼都合不上呐!你快把被子掀开看看!”   尼姑听了更怕,双手掩面。她虽是恶人,胆子却是小的。不然也不会欺软怕硬,作弄傻子娶乐。   她怎么不敢惹那些达官显贵?   大门没关,一阵冷风卷入房内,吹得尼姑背心冷汗涔涔。   “你快看看啊!要不是你,我家小姐怎么会跳池子,又怎么会……你快将被子掀开看看,我家好惨啊……”青椒刻意放低声音,凄怨地说。   心理作用下,尼姑觉得周身缭绕着一股凉气,不自在极了。她咬牙甩开青椒,尖叫:“我才不看!滚开!”   青椒被她一推也不在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尼姑被这眼神看得毛毛的,只想从这晦气的屋子中快些离开。   然后尼姑突然感觉到肩头被人碰了下,面前的青椒望着她背后露出惊恐的神色。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在这故弄玄虚吓唬人啊!你……”   “你回头看看。”青椒幽幽开口打断尼姑的话。   尼姑的一颗心被悬上嗓子眼,未知的恐惧让她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回头看。   她的肩又被拍了拍。   不是幻觉。   青椒畏缩地向后退去,留尼姑一个人在床前,口中念念有词:“小姐,是她害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她。”她说着一抬臂,指向尼姑。   “贱货!”尼姑气得骂脏话,搭在肩上的手却突然使力将她整个人掰了过来。   只见她面前站着个身量极瘦,黑发遮脸的女子。   “还我命来。”祝星的声音飘忽,不像是从嗓子眼发出的,像是天外传来的。   “哎哟!有鬼!”尼姑大喊一声,重重倒地。   室内一片静谧。   祝星将遮在脸上的头发拨开,蹲下身子将一直握在手心的绣花针直插进尼姑的天灵盖中。原本是昏死过去的尼姑直接死了个通透。   扑通——   祝星抬眸。   青椒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不可思议地看着祝星。   那么大的一个尼姑……就,就这么没了?   祝星眉心微蹙,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此等恶人,是天杀。她坏事做尽心中有鬼直接被吓死,实在是报应不爽。青椒,你可明白?”   青椒脑袋里一片混沌,又有报仇的痛快,又有亲眼见祝星杀人的畏惧。百感交集,一下子叫她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难道点醒小姐的不是仙人,而是……呸呸呸!   祝星跌坐在地,扶着床垂泪。她本就貌美,一哭更惹人怜爱。   青椒瞧见祝星哭泣,心中什么心思都下去,忙上前扶她起来:“小姐,小姐你别哭,都是奴婢不好。”   祝星强笑:“不,是我不好。我身为你的主子却一直受你照顾,没能像个主子样护住你。不过将她杀了,这庵中尼姑多少该忌惮起来,日后不敢再狠欺负你。如此我也放心,可以去向县令自首了。”   青椒心中感动到了极点,忙抓住祝星:“小姐,你说什么!”   祝星垂首,故作坚强:“青椒,你放心吧,她们不敢再欺负你了。”她转身欲走。   “不!”青椒挡在祝星身前,一双眼坚定地望着她,“这贼尼,是天所杀!她做贼心虚,莫名其妙地被吓死,活该!小姐心地善良,不要自揽罪责。”   祝星红着眼看向青椒,喃喃低语:“真是如此吗?”一副害怕的模样。   青椒更是心疼不已。她没用,害得小姐要亲自动手还击这些伤害她们的人。小姐这么柔弱单纯,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怕极了的。   都是这些恶尼姑们的错!   “自然如此。”想通了的青椒反过来开始劝慰起祝星来,“小姐,这贼尼姑是老天收的。来,风这么大,你快到被子里躺着,不要再染了病来。”   祝星配合地咳嗽两声,顺着青椒的意钻进被子中。   “那她……”祝星迟疑地看着地上死透了的尼姑。   “哎呀,小姐你就不要管这个了,快歇息吧,我能处理好。她心中有鬼,自己神神叨叨地死在咱们这儿,我还要问她们的罪呢!反正这尼姑身上没伤,她们能怎么说?”青椒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虽然年纪小,脑子转得飞快,要不然也不能护着原身那么久。   青椒再看地上的尸体,心里面最后一点儿害怕也没了。   小姐为了她都能勇敢地杀死贼尼,她难道还要害怕吗?   青椒想着就将尼姑的尸体拖到院子中,顺手为祝星将门带上。   祝星躺在被中微微一笑,半点柔弱也不见。   当年她就是靠自己纯真柔弱骗的十万大军入阵,没想到现在也有用武之地。   她一向不大度的,尼姑诓骗原身去死,她要尼姑一条命,多公平。只可惜她现在还不太适应这具身子,又有幻痛作祟,并不能一下将四个尼姑斩草除根。   祝星并不担心青椒。   以小见大,其他应当尼姑也是欺软怕硬的。见死了人,只怕魂都要没了。而尼姑的伤口在头皮上,她们找不到伤口只能信青椒所说,信那尼姑是突然被吓死了。   静心庵死人之事必不会传出去,不然日后哪里还有香客会来?   那尼姑只能不声不响地死了。   不多时青椒便回来了。   “小姐,那几个尼姑信了我的话,已经埋了她了。只是这事后,她们仿佛很忌讳咱们院子,看咱们院子的眼神怪怪的,倒像是把我们当成什么妖怪了。”青椒说起这时满脸不忿。   祝星虚弱一笑:“你我本就寄人篱下,如此倒也正常。只盼着她们少生些事端,能让我们安心度日便是。”   青椒看着祝星病弱姿态心中一疼,小姐这样的人应该是享尽福气才对,现在却要在这种地方受罪。   “……她们能老实才怪。”青椒显然对那群尼姑恨之入骨,但又安慰祝星,“小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祝星展颜:“我相信你。”   青椒看着祝星如花的笑颜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忙低下头去。   小姐可真好看啊。   如是想着,青椒不禁又抬头瞧了一眼祝星。   只见她静静躺着,侧颜苍白而温柔。   这样好的小姐,父母怎舍得将她舍在此处不管?亲生的儿女不要却去疼颗鱼目。   青椒是京城祝府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不然当日祝府管家也不会留她一人在这伺候祝星。   原先她是有过怨的。   小姐是傻儿的时候实在很是气人,因为没有意识五官扭曲,很是难看,还不好伺候。怎么对那时候的小姐好,小姐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她的小姐,她自小被父母卖进祝府,该做好丫鬟的本分。   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小姐好了,很漂亮,还很厉害。   ……   深秋的夜黑得早。   尼姑送晚食来时天已经全黑,屋内只有月光照明。   青椒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气得跺脚:“小姐,那些尼姑倒是送来了饭,都是冷的,糊弄谁呢!”   祝星靠坐在床上微笑:“人在屋檐下,随她们吧。青椒,你扶我下来。”   青椒忙扶着祝星下了床。   祝星指了指床边挂的破斗篷。   青椒又为她系上斗篷。   祝星推门出去,院子中果然如青椒说的那样有棵大白杨。   用簪子在树上取下一块平整的树皮,祝星又捡了几根尖锐的树枝,然后用簪子在树皮边缘磨了个凹槽出来。   她用尖锐的树枝在凹槽处不断摩擦。   青椒没懂这是在做什么,不过看得兴致勃勃。   噗——   一簇微弱的火苗燃起。   在幽暗的院子中格外显眼。 第3章 黑猫   “火!小姐!是火!”青椒一拍掌蹦了起来,雀跃非凡。   静心庵的尼姑们怕二人生事,压根没给二人火石。   院子里是有小厨房的,有些放久了的柴禾,但因着没火石,也开不了火。   现在二人有了火,就意味着可以二次加工这些食材,不用再吃残羹冷炙了。   祝星将手里燃着的树枝递过去:“有火了。”   青椒小心翼翼地接过,另一只手挡在火前护着火苗:“小姐你真是神仙,竟然能徒手生火。”   祝星笑笑:“只是钻木取火,可以教你。”   青椒欢喜极了:“我先去做饭,小姐。外面风大,你别站的太久,当心头疼。”   青椒离去,祝星抬头观天,神情微动。她刚想在心中推演一番,院外倒扑扑通通地一阵乱响一通。   祝星歇了心思回神,紧了紧斗篷向门处走去。   “那畜生一定就在这附近!给我找!我要扒了它的皮!”上了年纪的女声异常愤怒,如果能实质化简直要将人吃了去。   “是,师太。”   门外便是一阵东翻西找的动静。   看来是遇上麻烦了,祝星想着。   墙头一道黑影直直落下,偏巧落在下方听墙角祝星的怀中。   祝星低头看去,对上一双金色的圆瞳。   皎月正好在祝星的头顶,清晖落了她一身白霜。   她正好看清自己接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只猫。   猫通体黝黑,没有一丝杂毛,一双眼因为在月光下更是熠熠。   祝星素来平静的心湖一下子漾起了涟漪。   古往今来,世人偏见,以为黑毛不祥,厌恶之至。   巫族不然。巫族人虽信天道顺天意,但却能算天事。世人不知,但巫族人知黑猫并非不祥,而是太有灵性。   巫族人爱极了猫,尤其是黑猫。   可惜巫族避世,猫不常见于山谷,自不必说黑猫。   可是现在,祝星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的黑猫怕吓坏它勉强维持脸上的云淡风轻,实际上她心中早已心花怒放。   她有猫了,她宣布。   这只黑猫身量极轻,细看它黑色的毛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干巴巴的,应该是受了伤流了血。   联想到刚才院外的动静,祝星立刻会意那群尼姑要抓的应该是它。   门外一阵一阵的巨响接二连三。   祝星低头和猫对峙,门外又传来说话声。   “我这边没有。”   “我这边也没找到。”   “庵主,你说那长毛畜生会不会跑到那个傻子那儿去了。”   一阵沉默。   祝星学着以前族中有猫的同族慢慢伸出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黑猫下巴上挠了两下。   黑猫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享受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声,反而更加僵硬。它一动不动地侧躺在祝星怀抱,眼睛睁得溜圆,像被人点了穴。   祝星也不介意,手臂微动,想换个姿势抱猫,好让它舒服些。   黑猫突然直起身子,四肢蹬上她的小臂,转眼要从她手上一跃而下再度开启逃亡旅程。   她一伸手稳稳捉住猫咪的后颈,轻车熟路地将之往臂弯里一塞,拎猫的手不容反抗地揉搓着猫后颈上那块儿毛。   她脚步轻轻带猫回房,眉眼弯弯,开心之情难得如此外现。   怀中的黑猫被她紧紧抱着再度僵硬起来,却没有如何挣扎。   一人一猫刚进房间,院子外的锁便被人打开,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祝星敏锐地察觉到手中的黑猫听了动静瞬间炸毛,她温柔地摸了摸猫脑袋来安慰猫咪。至于不摸它身上,却是因为方才她留意到它受了伤。   青椒耳尖,在尼姑们开锁时便从厨房中出来将门闭了严实。   院子中很是热闹。   “你们干嘛?”   “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黑色的畜生!”   “什么黑色的畜生?我看着你们三个才像畜生。”   “死丫头找打!”   “打啊!别忘了静慈怎么死的。小心你打完我晚上就有鬼找你索命!”   “……你!”   祝星抱着猫藏在门后,空出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有节奏地叩了叩木门。   笃笃笃——笃笃笃——   “什、什么声音!”有人慌了。   卧房的门是敞开的,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点点光影。从外面看来,这房子就像一张巨口,能吞噬万物。   “进去看看啊。”青椒恶劣地说。   笃笃的叩门声响出了节拍,节奏不断加快,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我们走。”听起来年纪大些的女声终于发话。   三个人这才出了院子摔上院门,伴随着重重的落锁声。   祝星似有所感低头,就见黑猫一双圆眼正在瞧她。她见猫圆头圆脑圆眼睛很是可爱,忍不住将猫举起猛吸一口。   柔软的黑猫再度一僵,四肢都伸直了,啪地一下头低了下去,身体又软了下来。   祝星忙将猫举起,猫脑袋软趴趴地垂着。要不是猫咪还是温热的,身子还有起伏,她还以为它怎么了。   一向运筹帷幄的她难得有些慌张,定定地看了一刻手中的猫儿,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想,她这是把她的猫给亲睡着了?   ……   宗豫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苍白的脸上显出绯色。因坐得急,喝了冷风,一连串咳嗽倾泻而出。   “主子,喝点药茶。”蓝袍内侍福寿躬身递了茶盏到床头。   宗豫接过热茶吃了好几口,咳声渐止。   “您这次醒得比往日早许多。”长髯谋士魏师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床前,灼灼地看着宗豫,“可是发生了什么?”   宗豫依旧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女子花瓣一般的唇瓣贴在他头顶的温热感依稀存在。他坐在床上有些出神,眼前仿佛还是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   “咳咳。”魏师轻咳两声。   宗豫回神,面露歉意:“抱歉,魏先生,我出神了,您方才说……”   魏师重复,“您今日比前几日早醒了四个时辰。”   宗豫心中掠过百千念头,终道:“今日我被人捡到。”   福寿捂嘴惊呼:“啊呀,那您可是又受苦了!”   “无妨。”   魏师想起正事:“虽是山村,您也要尽快弄清楚身在何处,好让我等接您回来。”   宗豫点点头。   宗豫入梦为猫之事太过荒诞,一开始连他自己都以为是梦。直到他被山野中的小孩丢石打砸很是疼痛,他才知道一切并不是梦。   他每夜入睡后竟然会变成周国中不知何处的一只野猫,而天破晓后他又会回到自己的躯体之中。   寤寐辗转,竟也不觉疲惫。   简直荒诞。   他穿越不过数日,却尝尽酸苦辣,没有甜。他所遇之人哪怕不伤他性命也会流露出明显的厌恶神色,对他避之不及。   他遇到更多的还是要杀掉他的人。   有要杀掉他吃肉的,有要杀了他剥皮的,有嫌他晦气想杀了除晦的,还有只是想杀了他取乐的。   做猫难,做一只黑猫更难。   而他身世复杂,此事越多人知便越容易对他不利,是以只有贴身伺候他的福寿和与他最信任的幕僚魏师知道此事。   宗豫摇摇头:“今日之事或是意外,多看几日再说。”   “是。”见宗豫心中有数,魏师和福寿都没再多言。   他自己也想不到为何今日会提前回到人身,唯一例外的便是那少女。   思及少女,宗豫心中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不得不承认,她是这么多日来第一个对他好的人。   往日天要亮时他都会将自己的猫身藏好,免得自己白日回人身时猫身熟睡,被什么人捡到。   可对于陌生少女,哪怕他一向多疑也忍不住觉得她不会伤害他。   不止是因为她一双干净的眼睛,还有她眼睛中亮亮的喜欢。   她……喜欢他。   不对,是她喜欢它。   好奇怪的少女,竟然会喜欢一只黑猫。   念头百转千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宗豫面上依旧滴水不漏。他温和一笑,羸弱又和煦:“魏先生,福寿,这几日守着我辛苦了,快些休息去吧。”   魏师和福寿忙说不敢。   “去休息吧。”宗豫掩唇再度轻咳两声,“不然我会于心不安,我不会有事的。”   宗豫劝了又劝,二人才退下。   待人走后,宗豫自熄了灯又躺回床上。他望着雕了四爪金龙的床顶露出了一个与方才温润端方截然不同的一个讽刺的笑,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   “小姐,这猫儿怎的一动不动?”青椒托腮跪坐在床边,端详着祝星为黑猫上药。   药是青椒私藏的,没被尼姑搜了去。原该治人用的,但祝星和青椒也没受什么皮外伤,而黑猫身上是一道又一道的重伤,因此药便给猫用了。   偏偏主仆二人一个爱猫如命,另一个对小姐言听计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为它很乖很聪明,知道我要给它治伤,怕我弄疼它,先睡着了。”祝星深信不疑。   “……”青椒无法反驳。   面前的猫因为要涂金创药,有伤部分的毛发全被刮掉上了药粉,又用火燎过的干净布条给包扎上。   猫咪只有头耳有毛,看上去有些滑稽。   祝星十指翻飞,系了个结,黑猫被包扎完毕。   正是这时,黑猫的爪子动了动。   祝星内心激动看似矜持小心翼翼地将猫儿抱入怀,真情实感地低头看猫,等猫醒来。   宗豫睁开金瞳,就对上祝星期待的眸。   他有些恍惚,自己竟然也可以是被期待的么? 第4章 撞破   “小姐,真像你说的那样欸!你一给它治完伤,它就醒了!”青椒见黑猫醒来很是激动。   祝星柔柔一笑,有些生疏地顺了顺猫头,心中略唏嘘。   这一身毛长回来不知道要多久,实在让她有些心疼。   “它怎么不叫啊,它是哑巴吗?我听说猫都很爱叫的。”青椒也不过十四五岁,好奇心正旺盛。   祝星知天文晓地理,有经纬之道治国之才,却不知道一只猫为什么不叫。   她举着猫咪前腿和身子相连的部分好让一人一猫平视,对视之间她突然一笑,收手将猫抱得更紧了些。   宗豫看到少女微微一笑,轻飘飘又笃定地说:“我的猫,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这世上没任何人能勉强的了它。”   他看着祝星,一时间眼都挪不开。   青椒懵懂地点点头,羡慕地说:“小姐对它真好。”   祝星轻笑:“对你不好么?”   青椒高兴起来:“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姐——对了,它叫什么?”   祝星沉吟:“小鱼,它叫小鱼。”   宗豫听错,以为她说的是小豫,一双眸瞬间冷了下来,藏在肉垫中的爪子噌地一下冒了出来。   “小……小鱼?可是它是猫啊。”青椒打断宗豫的思路。   祝星笑:“猫爱吃鱼,所以叫它小鱼,希望它每天都有鱼吃。”   青椒笑嘻嘻:“小鱼。”   宗豫收了气势,心情复杂。   原来是小鱼而不是小豫。   祝星点了点猫鼻子,笑意盈然:“小鱼。”   宗豫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下一刻就落在少女温热的臂弯之中,这份不知所措很快被羞恼取代。   入夜休息,如今祝星身子大好,青椒便不必守在房中,自去偏房睡。   秋夜更深露重,房门紧闭。   祝星躺在床上很是幸福,穿越至今,她颇有些佛系,盖因时空变幻带来的不真实感。   最重要的还是五百年后巫族已灭,敌人尽逝,她伶仃孑然活在世上,实在很没意义。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猫了!   她也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至少她的猫应该过上最好的生活,还有巫族,也不该就这么消失于历史长河中。   世人畏惧巫族才对巫族有灭族之心,她偏要巫族再度大放异彩。   这一次,她要世人畏而不敢不敬。   祝星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宗豫觉得身边的少女一下子变了。   晚上她躲在门后敲门吓人,固然是有些调皮,姿态却很是惫懒。而现在她整个人却像是彻彻底底地活了过来。   他被裹在被子中,被少女细瘦的手臂强行搭着。一旦他试图从被子中钻出去,少女便会死死地按住他。   宗豫虽有爪子可以伤人,但并不想向她伸爪。   她是他变成猫后唯一对他释放出善意的人。   祝星反手揉了揉猫猫头,轻声说:“睡吧,小鱼。”而后阖上双眸。   待祝星的呼吸渐渐平稳,宗豫轻轻动了动身子,见她依旧熟睡,这才悄悄从她手臂下爬出。   怕惊醒她,宗豫犹豫了下并没有从她身上跳过下床,而是安安静静地在她枕边卧下盘起,脑袋靠着前爪睡去。   这是他变成猫后第一次安睡。   ……   距祝星捡到黑猫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青椒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在自家小姐床上酣睡的黑猫,念叨起来:“它好能睡啊,小姐,就没见它日落前清醒过。”   “能睡是福。”祝星坐在院中晒太阳,腿上是呼呼大睡的黑猫。   猫的生命力格外顽强,不过半个月,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剩下较深的伤口瞧起来也没有那么吓人了。   可惜猫儿不会言语,不能说出是谁欺负了它。   不过也有现成的。   她没忘记,还剩了三个尼姑。   祝星抬头看天,日光明媚。她眯了眯眼,用手掌挡在眼前对青椒说:“青椒,一会儿要下雨。”话从不说尽。   青椒蹲在地上学祝星钻木取火,闻言抬头望天,但见湛蓝的天上烈日当头,虽有几团棉絮状的云,却也不掩晴朗。   “这样晴的天气,怎么会下雨呀?”说是如此,青椒还是站起身来开始收晾在外面的衣裳。虽然天没有说会下雨,但是小姐说了,比起老天,她更听小姐的话。   祝星站起身抱猫回房。   青椒收了最后一件衣裳顺便搬了凳子回来,前脚刚进门,外面便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   她张大了嘴一脸错愕地回头,只见外面的雨珠接天连地,简直成了一道雨帘,哪有刚才半分晴空万里?   “真的下雨了,小姐。”青椒将凳子和衣服放回房内,提裙小跑出去,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雨。   祝星自倒了茶,手持茶碗微笑。   “小姐,点化你的那个人一定是神仙,他肯定将自己的能力也传予你了。”青椒关门回房,十分笃定。   祝星看她一眼。   青椒振振有词:“能呼风唤雨,可只有得道之人。小姐有如此神通,只有神仙的弟子才能做到了。”   祝星摸了摸膝上熟睡的猫道:“我并不能呼风唤雨,只是观天所得。是天要下雨,不是我要下雨。”   青椒似懂非懂,末了道:“反正小姐是最厉害的。”   听着雨声,祝星在床上午睡。如今她因为身体和灵魂的融合程度越发深,幻痛减轻不少,却依旧容易疲惫。   将猫放在床内,祝星睡在外侧,伴着淅淅沥沥声。   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了吵闹声。   祝星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穿上外衫向门处去。   侧耳倾听,是青椒和庵里的尼姑起了争执。   “好啊你们,我都听见了!一个个在观音像面前扮着尼姑做这种肮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吗!”青椒掷地有声。   “青椒姑娘,你听我们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人我也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好说?下贱!”   “你嘴放干净些!”   “静蕴!”庵主制止尼姑,很冷静道,“青椒姑娘,你要什么都可以,只希望你能守口如瓶。若你将此事传出,你和你家小姐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去。”   “你在威胁我?”   “希望你能好好选。毕竟你家小姐还是个傻子,照顾她应该很不容易。万一因为你说错什么话她出了什么事,到时候你后悔可都来不及。”庵主很温和地说,“晚上弄几个好酒好菜给这边送来,别怠慢了青椒姑娘。”   青椒冷冷一哼,没再说话。   院外的热闹过去,祝星用茶漱了口,青椒便进来了。   “小姐,你醒了。”青椒忙上前来,“我为您梳头可好?”   祝星笑笑:“太麻烦了。”便是委婉拒绝。   “方才……”青椒咬了咬牙,“方才我去院子中练取火术,听到院子外有男人的声音!那男人和静蕴纠缠不清,说些浑话,听的我直恶心!后面从静蕴的话里我才清楚那男人是庵主的儿子。”   祝星微讶,抬眸看向青椒。   “后来我听的正起劲儿,外面却没了声音。我以为两个人走远了些说,就靠近了门些,结果门突然被打开,我偷听就被发现了。然后那个老尼姑就威胁我,还用小姐你来威胁我。”青椒气得牙痒痒。   祝星若有所思,微微一笑:“在庵中行如此苟且,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菩萨会降罪的。”   青椒叹气:“老天若是开眼,就让雷劈了这群作孽的吧。”   祝星神情微动:“还有四日就要有雷雨了。”   “哎。”青椒只叹,压根不解其意,不知想到何处眼睛一亮,“或许我可以用鬼怪来吓唬她们,反正她们很怕咱们这儿的。”   “她们怕鬼,是因为心中有鬼。但心中的鬼恶过她们怕的鬼,她们便不怕鬼了。尼姑生子若传扬出去,她们要受的何止千夫所指?整座庵里的尼姑都要被公开处刑。”祝星懒洋洋的,“声名、利禄、亲子,任何一项都比真正的鬼可怕多了,为了这些,叫她们杀鬼她们也愿意。”   青椒似懂非懂,又道:“那些尼姑看威胁我不成,还想收买我呢小姐,我才不要她们那些脏东西!”   祝星笑:“有什么?她们人脏,东西不脏,岂能因人而连坐外物。”   青椒偷瞥一眼祝星:“真的可以要吗,小姐?”   “她们自愿双手奉上,何乐不为。”   青椒心中便再无忌惮。小姐说的总是对的。   “她今日一定会对你软语温言探你口风,你只要如你午后那般对她冷嘲热讽就是。”祝星用手指挠着呼呼大睡的猫咪不疾不徐地说,“等她将食盒给你时你便挑三拣四,将之一把抢过就是。”   青椒努力记住。   到了傍晚,天刚黑了一点儿,门便被敲响了。   青椒立刻打起精神,看向祝星。   祝星颔首。   青椒便整理神色出了房门到院子中。   来送饭的是庵主本人,提着个比前些时候送饭时上了不知多少档次的紫檀木食盒,对着青椒温和地笑:“青椒姑娘,到用晚饭的时候了。这是我刻意托人从山下带的菜,你们可千万不要客气。” 第5章 要求   青椒悄悄打量庵主,见她慈眉善目一团和气,心中膈应极了。   以前不知道庵主生子之事还好,她并未直接参与□□自己和小姐的行动中,对手下的恶尼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青椒并不是很恨她。   现在知道这些事,青椒反胃极了,只觉得越看她面露慈悲,越能看清她人皮下是一条丑陋的毒蛇。   想着祝星教她的那些话,青椒忍着恶心对之冷嘲热讽:“什么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东西也往这院子里来,滚出去!”   庵主听了脸色都没变:“青椒姑娘,我此次来是好意。”   “谁稀罕你的东西!脏!”   “这东西是山下买的,不是庵里做的。”庵主耐心地跟青椒解释,“你就算不吃,你家小姐一顿不吃只怕又要闹。”又是威胁。   “故意说这些话来逼我么!”   “青椒姑娘,贫尼只是好言相告,焉有威逼之语?”   青椒顺势抢过庵主手里的食盒,冷哼一声,直接将门关上。   庵主被她如此无礼地对待也没动怒,反而松了口气,瞧着院门出神好久才回去。   祝星感觉腿上一动,低头就看到黑猫迷茫地看着她,一双睿智的金瞳难得露出些懵懂。她心头一软,将猫拎起好好抱了一抱。   黑猫果然僵住。   这么久了,黑猫还是没习惯她的亲近。   动物本能,祝星不太了解猫,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青椒拎着食盒进来,笑嘻嘻的:“小姐,果然我怎么说她她都没反应呢,怕也是知道自己恶心。”   祝星一笑:“先示弱罢了,这般姿态不会有多久。”   青椒打开食盒将饭菜摆好,比往日丰盛了无数倍,累得她自己摆盘时都不断吞咽口水。   “看着……还可以。”她讷讷的。   何止是还可以?鱼、羊、鸡、猪一应俱全,色泽鲜美,比往日那些冷饭好上不知多少。   祝星顺手布了筷,这里就二人,二人向来同桌而食。一开始青椒还拘谨忸怩,半个月来改善不少,如今也能落落大方地坐下了。   祝星先动筷子,自鱼腹上剃下一块嫩肉在碟中。   青椒看了笑:“小姐,你又要先喂小鱼。往日咱们没什么饭吃你要先喂它,如今也算是苦……苦什么来着。”   祝星一面微笑,一面灵巧地将鱼肉与鱼刺分离:“苦尽甘来。”   “没错,是这词儿!”   祝星剃了三分之一的鱼肉,又将鱼头夹在碟子中,将碟子放在身旁另一张空凳子上,然后哄小孩儿似的哄小猫:“小鱼,去吃吧。”   宗豫的猫脸抖了抖,胡子翘翘,慢吞吞地蹲在板凳上吃了起来,优雅极了。   他的适应能力很好,如今完全适应了一只猫该如何活着的日子。他有许多事没做,所以还不能死去。哪怕面前的少女待他极好,他也不敢随意暴露任何,怕她怕得将他丢掉或杀了。   他变成猫时需要仰仗着这个住在庵中的少女活着。   至少在他得到足够的信息让手下找到他之前他需要这样。   宗豫曾让魏师私下去查京都方圆百里内的庵堂,一无所获。   “小姐,咱们日后总能吃上这样丰盛的饭菜,可真好。”青椒夹了块羊肉到碗中,吃得满嘴鲜香。   宗豫慢吞吞地吃鱼,一边竖起耳朵光明正大的偷听。   这一主一仆平日过得并不好,平日送来的都是残羹冷炙。要不是伺候的这个丫鬟青椒有些做饭的本事能够热饭,两个人下肚的都是冷食。   今日能有如此大鱼大肉,实在让人奇怪。   祝星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了口汤送入口中咽下道:“她不过是没想清楚。”   “什么想清楚?”   “想清楚该如何对付我们。”   “对……对付我们?可她已经对我们示好了,又怎么会再对付我们呢?”   “等她想清楚了,就要对付我们了。”   “会如何对付我们?”青椒有些怕了。   祝星笑笑:“先用饭,不急,不会那么快的。不过该准备些东西了,明儿你去向她肆意提要求,多要些东西来。看你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缺什么,随便吩咐她,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要拘着。不过房间中的陈设就不要动了。”   “我怕。”   “怕什么?”   “怕她被我气得恼羞成怒,到时候来害咱们。”   “她不敢的。你要的越多,她越会觉得你有所图。因为你有所图,她反而更相信你会为她保守秘密,也就容易纠结着要不要动手。你不图她什么,她反倒觉得你铁了心地要将秘密说出去。”   青椒品祝星这话品了半天,也不很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她苦恼地揉揉太阳穴道:“我听小姐的,小姐说什么都对。”   宗豫若不是猫一定要笑两声,这样不伶俐的丫头却有这么一个聪慧的主子,也是独特。他猫瞳深邃,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如此通达人心的女儿。   “只是小姐,现在是冬日,天冷风大,并不很适合放风筝呢。”   “我要一个很大的,结实些的风筝。”   “是,小姐。”   二人一猫吃了饭,青椒将桌凳与食盒收拾了,祝星照旧抱着黑猫披着斗篷坐在院中观天。   她缩在斗篷中一张脸显得格外的小,眼睛又明又亮。她捏了捏猫爪,用猫爪指着天上的北斗星,兴致勃勃地好为猫师:“小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宗豫感叹她时有时无的稚气,自然也不会给出什么回应,垮着一张猫脸。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北斗。   祝星也没想过要他有什么回应,自顾地背了一段儿:“六星其状似北斗,魁上建星三相对,天弁建上三三九……”   宗豫闻言大为震动,猫身再度昏睡过去。   祝星讶异,迟疑地抱起猫端详半天:“小鱼?又睡着了。”   她的这只猫实在太奇怪。   她不过是背了几句《步天歌》,他便睡着了。   ……   宗豫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   内室空无一人,福寿在外间守夜。   他轻声下床,取出纸笔研墨,在纸上挥毫写下方才祝星随口道来的三句,油然而生一背冷汗。   好巧不巧,他父皇的遗物中有一古页,古页上一段话中开篇便是这三句。可惜古页不全,宗豫只知是观星之语。   如今陡然有他父皇的相关消息,宗豫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室内烛火摇曳,他一抿唇,神情坚毅。   不管她是谁,他都要找到她。   ……   “……要蜀锦的衣裳,上面绣山水图样的。珠翠首饰多买些,太俗气的不要。多买些书来,什么类型的书都要些。广阳县的百合香听说不错,也要些,给我家小姐安神用。我家小姐喜欢放纸鸢,你去找人给我扎个大的蝴蝶纸鸢送来。还有……”青椒倚着院子门扳着手指絮絮叨叨,面前是脸色青黑的静蕴。   “还有什么?!你这分明就是在故意找事,我到哪里去给你弄这些东西来!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知道它们多贵吗!”静蕴气得话都说不利索,“而且到了冬日,哪里有人做纸鸢!你分明就是刻意为难!”   “庵主让我随意吩咐的,你去找她说去!”青椒撇嘴。   “你……”   “你什么你,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真把自己当尼姑了?我可没见过你这般不干不净的尼姑!在菩萨面前不三不四还要装出一副虔诚的修佛模样,也不怕菩萨知道了降雷劈了你去!”   静蕴瞪大了眼,咬唇怒视青椒。   青椒回瞪,扬着语调:“我家小姐在京中用的都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些乡巴佬让提要求又做不到,丢人显眼!”   “你说谁乡巴佬!”   “谁接话我就说谁!”   “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就你们也是京中人?糊弄谁呢!你若是京中来的,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家小姐要静养,谁知道来的竟然是你们这种黑心肝的地方!你只管听我口音,听听我是不是京中人?不过你这乡巴佬,也没听过京话吧?”   静蕴被青椒挤兑得眼都红了。   她们这群尼姑中最能拿捏人的是已经死了的静娥,静蕴脾气也坏,但是个欺软怕硬的。过去她欺负青椒欺负的可不少,现在被青椒凶,她又急又气。   奈何把柄在青椒手中,静蕴又没法像往日那样。   “哎呀,被你一打断我都忘记还要什么了。暂时这些吧,去吧,我可没心情跟你吵,恶心。”青椒快速将话说完直接把院门关了。   静蕴一个人在院外愣了好半天,气得狠狠踹了木门一脚泄气。   她眼珠子一转,提着僧袍朝正殿急匆匆去。   正殿中庵主虔诚跪在观世音相前,端正地磕了几个头然后进香。   香在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   “怎么样?”   “庵主,那丫鬟故意作弄人,说自个儿是什么京中来的,还提了一大堆为难人的要求。”   静蕴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青椒的要求,着重强调青椒可憎的嘴脸。   “她果真说了自己是京中人?”   “自然。”   庵主沉默良久,方道:“既如此,你便照她说的做。”   “庵主!她这是故意难为人!咱们的脸就让她这么踩吗!”   “是你的脸还是咱们的脸!你当我是老糊涂了,在我面前使些借刀杀人的把戏,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吗!你觉得丢人你去拿刀杀了她们两个,快去!”庵主站起,冷冷睇她,“到时候县令怪罪下来我会给你求情,留你个全尸!” 第6章 风筝   静蕴立刻跪下,膝盖和青石相接也不敢觉得痛:“庵主,静蕴错了。”   庵主冷笑:“往日你挑唆静娥、静嫦去欺负那一对儿主仆,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三个弟子中唯你心思最杂,不过是看着晟儿欢喜你,我才留下你。如今你倒是胆大,想哄着我给你出头了?”   晟儿是庵主的儿子,是庵主和广阳县中富商余富人私通生下的儿子。余富人的正妻悍妒,庵主便一直在庵中过着没名没分的日子,余晟则被养在余富人的管家家中,对外说是余管家的儿子。   “静蕴不敢……”静蕴怕得上身紧紧伏地,“静蕴知道错了。”   “县令家虽然每月只是例行送东西和过问那二人的情况,可从来没有少给过分毫她们的分例!若是她们真出了事,你以为县令会毫不追究?”庵主一顿,“更何况照你所说,她们还是京中来的。”   “是那丫鬟哄我的!”   “那丫鬟说的物件我都没见过多少,不是京中来的能有此见识?你倒是肯定那丫鬟是哄你的了!”   静蕴张了张口,想说那丫鬟粗鲁极了,怎么可能是京中人,但终究没说出口。   “想让我去给你出气,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那日若不是你引着晟儿在庵中乱跑,事情又怎会败露,怎会有这后面之事?”庵主开始算账。   静蕴在心中骂起来,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弃妇,也好意思摆脸,真有能耐怎么不搬进余家?   不过她现在却不敢有任何不敬的表现,顺从地趴着。   “你就在这跪着,什么时候我让你起,你再起。”   “庵主,我还要帮那死丫头买东西,迟了她只怕又要聒噪。”   “不用你去,你就在这里跪着向菩萨认错,我让静嫦去买!”   庵主离去,走之前还在门上落了锁。   静蕴立刻从地上起来,恨恨地踢了脚地上黄澄澄的蒲团,一口银牙简直要咬碎。   她才不跪!   要是余晟肯娶她就好了。只要余晟肯娶她,将她从庵中接出去,她哪里还用受这老虔婆的气!   ……   “进房间的时候小心点,别惊动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脾气可不好!”青椒叉腰指挥着一个个帮工向房内抬书箱,时不时提点一下摆放的位置,“往墙边儿放啊,轻点,别吵着我家小姐!”   仿檀木的屏风挡在床前,床上的床幔落了下来,让人看不清楚床内的情形。   静嫦站在院子中看着大堆大堆的好东西往房间里送,酸溜溜地说:“今儿你家小姐倒是没出来闹腾。”   青椒一愣,煞有其事地说:“我家小姐好了。”   静嫦一愣,指着她笑:“骗谁呢,傻病能好?你也跟着你的傻小姐一起傻了!”   “爱信不信。”青椒也不跟她争,小姐说的果然没错,她说实话反而没人信。   静嫦监视着青椒的一举一动,见她着实没有借这些帮工通风报信,才带着一群人离开。   见院门关上,青椒这才恭恭敬敬地回去。   房内陈设不变,看上去还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口并不怎么显眼的箱子。   青椒:“小姐,人都走了。”   祝星这才撩开帐幔,淡淡扫了眼家具摆设。   青椒上前扶她起来,小声嘟囔:“她们这也太偷工减料了,根本不是小姐说的那些,敷衍谁呢?我去找她们理论。”   “没关系的,反正也用不了多久。”祝星微笑。   青椒想起什么,忙道:“小姐你等等。”而后快步到柜子旁的雕花大箱笼处将之打开,最上面是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   将风筝取出交给祝星,青椒笑嘻嘻的:“还好他们没忘记这个,买这东西倒愿意费功夫,一定是瞧它便宜。”   祝星将风筝来回看了一遍,点头:“这很好。”   够大。   “不过也巧呢小姐,这几日天气晴好得很,是冬日里难得适合放风筝的时候。”   祝星点头:“是巧。放过风筝吗,青椒。”   “放过的,小姐!”青椒听这么问,眼睛都亮了。   “走,咱们去院子里放风筝去。”   “是,小姐。”   青椒是个放风筝的好手,虽然多年不碰这东西,但拉扯细线,几下就找到了感觉,蝴蝶风筝扶摇直上云霄。   “小姐,小姐你快看。”青椒在院子中跑着,风筝稳稳挂在天上。冬日天晴,天空一望无云,湛蓝如海,蝴蝶风筝在空中很是显眼。   祝星坐在新买的椅子上看青椒放风筝,认真地夸赞:“很厉害。”   青椒笑嘻嘻的,想逗祝星开心,在院子中放风筝绕了好几个圈儿。   祝星偏头问:“青椒,你能让风筝落在房顶上吗?”   青椒一愣,虽不解其意,却也老老实实地答:“可以的,小姐。”   祝星点点头:“好了,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放。”   “小姐不要试试吗?小姐总不动,只是晒太阳。”青椒劝起来。   祝星很认真:“我不大爱动,晒太阳就很好了。”   青椒原以为是自家小姐喜欢放风筝所以才要的风筝,没想到祝星只看不放。   难道小姐喜欢看人放风筝?   青椒百思不得其解,便问:“小姐是喜欢看我放风筝吗?”   祝星愣了下道:“不是,只是日后会用到,你做的很好。”   青椒得了夸赞,便抛却一切疑问。小姐可是神仙的徒弟,让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院内一片欢声笑语,院子外倒不平静。   “庵主,她们倒有兴致,还在那笑闹,我们却忙成了什么!还亏了众多银钱!”   “亏的是你的钱?”   “静嫦替师傅不平罢了。”   庵主看了眼静嫦,觉得她没那个挑拨离间的脑子,确实是在为自己鸣不平,于是缓和了语气:“可现在我也没什么办法,那两个丫头有我的把柄,我不敢不对她们好。”   “哎。”静嫦叹气,“要是有办法能让她们两个永远不敢把您的事说出来就好了。”   庵主闻言神色一动,她恍惚了一刻,旋即若有所思地跟着道:“是啊,有这种方法就好了。”但显然心中已有了成算。   ……   广阳县中,县令府上。   怀揣医箱的郎中将切脉的手收回,站起身来向外间走去。   一直坐在室内榻上的妇人跟着站起,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被轻纱隔着的少女,忧心忡忡地跟了出去。   “杜郎中,我这女儿以前是会说话的,可惜我当年照顾不周,一个不小心让拍花子的将她掳了去。拍花子怕她哭闹,强行给她灌了药,回来便说不出话来了。您是京中来的大人物,您一定有办法的吧?”出了内室到正堂,妇人沏了茶过去,亲手捧给郎中。   郎中接过放在桌上并没有喝,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恕老朽无能,实在爱莫能助。”   “您是京城来的,怎么会没有办法呢?拜托您再想想办法。”   郎中摇头:“在下医术实在不精,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妇人凄苦地笑了笑,很快恢复平时的端庄。她抹了抹眼泪,微笑:“是我唐突了,烟柳,将上门的诊金付给杜郎中。”   杜郎中接过诊金,看妇人难掩失落,还是安慰了句:“世上能者甚多,老朽医术不精,或许缘分到了,自有神医,您也不必太过介怀。”   妇人点点头:“希望如此。”   贴身丫鬟烟柳送走郎中,妇人理了理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折身回到内室。   床上的帐幔已经打开,床沿坐着个安静温顺的少女。少女看上去年纪和祝星差不多大小,一双眼像会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妇人,用手比划:“母亲,别难过,我没事。”原来不会说话。   妇人心瞬间一软,搂住少女:“没事,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娘一定会治好你的。”   少女腼腆地笑笑,看上去并不怎么难过。   或许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哑巴了。   她已经习惯了,只是母亲还没有习惯。   哄着少女睡下,妇人从少女闺房中出来。初冬的冷风一吹让她头脑清醒不少,开始琢磨着哪里还有神医能请来。   管家手下的小厮急匆匆地从正堂出来。   妇人好奇,拦下问:“去大人那儿做什么?”   小厮忙行礼道:“小的刚去给庵里那位送东西去了。”   妇人愣了下,才想起自家嫡系送来的姑娘。好像是先天不足?如此倒让她想起自己的大姑娘,也就是刚才房间里的少女祝清嘉。   都是可怜的孩子。   祝刘氏问:“她在庵中过得可还好?”   小厮点头:“东西月月都没少送,过得很好。”   祝刘氏点点头:“入冬了,下个月多送些炭火还有棉衣去,从我月钱里扣。”   “是,夫人。”   “庵主,祝家送来的东西可真不少,给傻子用多浪费啊!”静嫦看着祝家送来的东西指指点点。   “将这些收到库房里。”庵主吩咐,压根儿没有把这些向祝星那儿送的意思。   “是。”静嫦开始收拾。   “娘!”男声隔着大风传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庵主脸上瞬间挂上慈祥的笑,迎了出去。 第7章 恶毒   “晟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庵主问。   余晟眼珠子一转,亲昵地抱住庵主的胳膊:“我想娘了。”   庵主知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听了还是忍不住心里开心,于是道:“还有钱花么?你爹最近可有去看你?”   余晟点点头:“看了,还问了我的学业。”他爹已经几个月没来看过他了,说这些只不过是哄他娘开心,好让他娘多拿些钱给他。   “你表现的可好?”庵主追问。   “好极了,我爹一直夸我呢。”余晟敷衍。   “那很好,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才是。”庵主老生常谈起来。   “知道了娘,你还有钱么?祝家送钱来给那傻子了吧?将钱给我吧娘,我看书要钱呢!”余晟张口开始要钱。   庵主叹了口气,将刚拿到手的钱给了余晟大半。   余晟见钱眉开眼笑:“谢谢娘!”   庵主见他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   “对了娘,今儿怎么只见静嫦姐姐,静蕴呢?”余晟得了钱,心思活络起来。静蕴虽比不得县中花楼里的女子,但胜在干净。   庵主一听他提静蕴心中便不快,但还是忍着道:“她生了病,在房中休息。”   “我去看看!”余晟拔腿就要去看望静蕴。   “她染了风寒,你去小心传染给你!”   余晟这才挠挠头道:“既如此还是算了。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庵主还想再留,余晟拿了钱却跑了。   庵主气得够呛,但也不能怪自己的亲生儿子。   静嫦见缝插针:“少爷实在有些不懂事,都是静蕴那丫头勾得了。”   庵主跟着点头:“是啊,晟儿年纪还小,心思不定,总该给他找个伴儿,好让他定下来。”   静嫦心头一阵火热,现在没了静蕴,她不就是最佳的人选?哪怕给少爷做小,也比待在这庵中好上一千倍。   “找个身份不低,家中有钱,容易摆弄的是最好了。”庵主幽幽地道。   静嫦心中的火热一下子全熄了,这说的是后院住的那个傻子啊!   她颤颤巍巍地说:“可那傻子是县令祝家的人,若出了什么差错,县令追究起来,不好做啊。”   庵主轻轻瞥了静嫦一眼道:“我又不会伤害她。让她做晟儿的人,不也是她的福气?除了晟儿,她还能嫁给谁?又谁愿意娶一个傻子?”   “是……”静嫦浑身发冷,被庵主的心思吓得够呛。   “傻子能懂什么?哄一哄就好了。主要是她那个丫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丫鬟还不好拿捏吗?”庵主开始打算。   静嫦吓得话也说不出,再不敢打嫁给余晟的主意,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庵主竟然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只是她那么欺负那对儿主仆,真要让那傻子嫁给余晟,哪里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静嫦心头一颤,她绝不能让那傻子就这么嫁给余晟。   ……   一入夜,晚风便呜呜作响,各家各户房门紧闭,少有人在外吹风。   “小姐,今儿是静嫦来送的东西呢。”青椒换了身新衣裳,从外面提了两桶热水进来。外面风大,她一进来就用手不断揉搓耳垂生热。   “怎么?”祝星挠着黑猫下巴问。   黑猫宗豫试图反抗,维持自己灵魂为人的尊严,但身为猫的本能让他一下子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噜声。   他羞愤欲绝!   又无法抗拒地享受着。   最后宗豫只得破罐子破摔,听天由命地被钟情抱在怀中一顿狂搓。   青椒接话:“当时来问话的是静蕴呢。”   祝星感受到黑猫的不抵抗,眼中盈上一股笑意:“许是静蕴有什么事吧。”   “反正都不是好东西,静嫦欺负人,都是静蕴在后面挑拨的。”   “咱们少主弱仆,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办法。”祝星轻轻一叹,说不出的可怜。   “小姐……”青椒叹气,试图安慰祝星。   祝星微笑,看起来像极了故作坚强:“恶事做多自有天收,世上有公道的。”没有公道她就自己创造公道。   宗豫动了动身子,心想这少女实在是天真,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若有公道,御座上的皇帝又如何能高枕无忧?   青椒却对祝星的话深信不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宗豫想笑。虽然他不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但从主仆二人夜间的对话入手,他倒也推测出二人应当是拿捏了寺中尼姑的什么把柄。   只是这把柄能让她们得到好处,自然也能成为毁了她们的诱因。   宗豫金色的瞳微微缩起,想到了什么,紧接着背上又传来舒服的顺毛感,让他无暇继续思考。   ……   一连几日下午,青椒都在院子里放风筝。偏偏这几日也都是大晴天,很适合放风筝,锁了门的院内时不时传来笑声。   庵主时常在门口驻足听到院内笑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能笑挺好的,娶个天天笑呵呵的傻子,倒也喜庆。   余晟得了信,上山到庵中来。   “娘,您找我什么事?”带着重重的不耐烦。   “娘有件好事想问问你的主意。”   “什么好事?”余晟迟疑。   “你知道我这后院寄养了一位小姐。”   余晟何止知道,还打过主意。要不是静蕴同他说那位小姐是个先天的傻子,他冒着风险也要占些便宜来。   “知道,那个傻子。”   庵主皱眉:“静蕴同你说的?”   余晟点头。   庵主恨恨地在心中骂了静蕴多嘴,还是照着计划劝:“你可知道那傻子是什么背景?”   “能是什么背景?一个傻子,真有背景哪至于被送到这来。”余晟撇嘴,“上次您让我快走,可是因为我和静蕴在那门口争执,被院子中的谁听到了?”   “被那傻子的丫鬟青椒听了去。”   余晟脸上便爬上一抹狠色:“她听到不该听的就该杀了她!娘这个时候倒是优柔寡断起来,实在不该!”   庵主神色复杂,既欣慰余晟的果断,又有些惊讶于他的狠毒。   “那丫鬟是祝家的,杀了不好交代。”庵主解释,“不是广阳县祝家,是京中祝家。”   “这么……这么有来历?”余晟满脸惊讶。   “是啊,虽说是寄居在咱们这,可每月东西都没少送,可见地位。”庵主轻叹。   “娘这么说,是要一直被那丫鬟要挟着了?可她万一说出去让旁人听到,咱们还有什么活路!不说家中那个贱人,就是世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咱们淹死!”   “是啊,所以要管住那个丫鬟才行。”庵主幽幽地,“杀又杀不得,割掉舌头,剁了手脚,又容易被人发现,该怎么办呢?”   余晟也不由得顺着去想该怎么办。   “灌她哑药!”   “她只要不死,总有千百种方法说出是谁害她的!”庵主恨铁不成钢。   “娘……娘总该有办法的。”余晟眼睛一转,“娘,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我有办法,可我怕你不按着我说的做。”   “娘,只要能弄住那丫头,不让她把咱们的事情说出去,怎么做我都听您的。”   “这可是你说的。”   余晟陪笑。   “你做了那丫鬟的姑爷,她不就要对你言听计从了?”庵主盯着余晟的脸道。   “娘,那可是个傻子!”余晟几乎是喊了出来。   ……   日落西山,宗豫睁开眼睛。   房间内烛火摇曳,祝星精致的五官在晕黄的烛光下显得温柔而朦胧,比平日里多了份慵懒。   她手中握着本不知名的书,长发披散开,一低头对上黑猫颇有些惺忪的睡眼一笑:“醒了?小鱼。”   青椒正趴在桌子上习字,本来恹恹的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小鱼都醒了?今日的晚食还不曾送来呢,小姐。”   祝星摸了摸猫头,垂眸:“倒比平常晚了不少。”   青椒气哼哼的:“不理她们几日,又开始惫懒起来,一会儿送饭的来了,我肯定要骂她们一顿。”   祝星抬头:“事出反常。”   宗豫在心中默默接了一句必有妖。   前些时日她们得到的那样好处,哪是那么容易收下的?   院门的锁开了。   祝星放书抱猫吹熄蜡烛低声说:“青椒,将头发散开,拨到面前,跟我来。”她说着将头发全拨到面前,将猫放在桌上安抚性地摸了两下后向门处走去。   托猫身的福,宗豫在一片黑暗中夜视完全不成问题。   他眼看着祝星拉着青椒准确地藏在门后。   “青椒姑娘,怎么没燃烛火?”庵主在院子中喊起来。   离门咫尺,青椒终于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显然不止一人。   青椒手心发凉,后背直冒冷汗,而后听到祝星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我在陪我家小姐嬉戏。”青椒嗓音有些颤抖。   男声自门外低低传来:“看,果然是陪傻子的,简直有病。”   “劳驾开下门吧,青椒姑娘,我来送饭了。”庵主的声音直接盖过余晟的声音。   “哦,好。”青椒满手是汗的缓缓将门打开。   “妈,妈耶!”   余晟爆发出一声惊叫,连滚带爬向院子外跑。 第8章 撕破   身量纤细的少女穿着宽松的黑袍,在暗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多亏大门敞开,月光照耀下可以看见少女的……   少女明明是正面朝人,衣服无论是纹样还是样式都表示出她是正面对人,但她哪里有脸!   她的面部被乌发覆盖!   庵主骇得向后猛退两步,手上一松,食盒落在地上。   这一刻她想到静娥的死,想到静蕴和静嫦说的那些院子古怪的画。   这里不祥!傻子古怪!   庵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怕得根本无法发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而她的好儿子余晟早在一开始便吓得跑了,现在早已不知去向。   祝星装着僵硬挪动脚步。   庵主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小姐!”青椒及时地将披头散发的祝星拉到一旁,自己迎了上去,“庵主,您莫怕。”   庵主见了青椒吓得更惨,努力迈开老腿向外走。   “庵主,我在陪小姐玩呢。”青椒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庵主的手腕道,“只是把头发散到了面前,您怎么如此担惊受怕。这可是在观音跟前!”   她一面说着一面拨开黑帘子似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   庵主又被头发后的一张脸惊了一跳,不住地挣扎,试图从青椒手底下挣扎出来。   待青椒一张脸完全露了出来,庵主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很有些讪讪的,下不来台。   “好端端的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庵主平日里再能忍,此时此刻也满心的火没地方撒。   “我家小姐要玩鬼捉鬼,我就扮成鬼哄哄她,您怎么吓成这样?”青椒似笑非笑,“还有刚刚的男人是?”   青椒冷了脸,将手重重一甩:“庵主将男人带到我家小姐的院子中来是何居心!”   庵主一僵,带着些讨好道:“那是……那是我儿子,算不得什么外人。我带他过来见见小姐。”   “见什么见!怎么不是外人!庵主也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祝家和你有半分关系?你倒是敢大言不惭地说这些!平日里你私下做些苟且事也就罢了,想把这事带到我们院子里来,我先杀了你好保我家小姐的清白!”青椒越说越气,真情实感地扑上去掐庵主的脖子。   庵主一把年纪,在青椒的气怒之下她完全不是对手,只能勉强去掰青椒的手指,试图让她松开。   “松开……咳咳。”庵主双眼暴凸。   青椒双眼含泪,狠心决绝:“既然你要害我家小姐,我先杀了你!”   皎皎月下。   黑衣少女自门内而出,乌发披散在脑后而不是刻意吓人地拨在前方,露出莹白如玉的一张脸。   她清凌凌的眸望向青椒,而后淡淡地摇了摇头。   青椒看到祝星,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缓缓松开手,将庵主推在地上颤声道:“如果你再敢找我家小姐的麻烦,我拼了一死,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庵主咳个不停,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此时此刻不断求饶:“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滚!”   青椒踉踉跄跄地向屋内走去。   庵主则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一道黑而矫健的身影追了出去。   外面不多时便响起了男人女人的惨叫声。   “又是这畜生!”   “啊!”   祝星自小厨房取了火将灯燃起,又折身将木桶里的热水倒入盆中。   青椒沉默地站在祝星身后,心中忐忑不已。   小姐看到她要杀人的样子,一定怕了她了,嫌弃她,要将她赶走了。   杀人未遂的惊惧感和不安感在她心头弥漫开来,最终青椒含着泪道:“小姐,我来弄吧。”   “你坐好。”祝星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   青椒乖乖地去桌前坐下。   祝星端着盆过来,将盆放在桌上,又取帕子沾水拧干,而后将热帕子递给青椒:“擦一擦手和脸。”   青椒茫然地接过帕子,开始后怕起来。她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祝星便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捡起书看。   “小姐,我错了,我好怕。”青椒呜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小姐。”   祝星微笑:“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杀人……”   祝星放下书卷摇摇头:“抬头,看着我。”   青椒双手抓着帕子,哭了一脸,隔着晶莹的眼泪看向祝星。   祝星抿唇一笑:“你有错,但不是不该杀人,而是应该将他们全杀了。”   青椒愕然抬头,连眼泪都顾不上流了,呆楞地张大了嘴。   祝星声音极温柔,就像是春日里的一缕清风,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方才若将庵主杀了,后面又将如何?庵中剩下的人知道庵主死了,必会狗急跳墙。你我二人就算勉强逃生,可你杀了人,官府那边必然要追查下去的。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青椒被祝星问住,一下子茫然起来。   祝星给她时间,让她慢慢去想。   青椒用帕子盖住脸:“还好小姐及时叫醒我,不叫我铸成大错。”   祝星倒了杯茶推过去:“你只是思虑不周,没什么的。”   “可……可我现在这么做了,他们若气急败坏,我岂不是连累了小姐。”青椒喃喃。   “无妨,他们明日若有动作,自有老天会罚他们。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敢是不敢?”祝星神秘莫测地问。   “敢的,为小姐做事,我什么都敢的。”青椒坚定。   祝星笑,自斟了茶:“ 好,你不必怕,明日看好就是。”   “为什么是明日啊小姐?”青椒得了祝星的安慰,稍微好些又忍不住好奇起来。   祝星指了指上方:“既要天罚,自然要合天时。”   青椒懵懂地点点头。   “所以啊,只要将他们都杀了,自然就不会有人送你去见官,当然,要做的隐蔽些。”祝星羞涩一笑,不像在讨论伤人性命,倒像是在说哪朵花好看般随意。   青椒也有些恍惚,看着小姐腼腆温柔的神情,耳朵中却是轻飘飘的杀人灭口,无所适从地感到一股剥裂感。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幻听了。   祝星见青椒没什么大碍了,于是扶着桌子起身,四下张望:“小鱼呢?”   青椒回神,跟着一同找起来。   祝星寻到院子中去,院子中也是空荡荡的,院门还大开着,并未落锁。她径直出了门去寻。   青椒忙追上来:“小姐,我陪你去。”   祝星摇摇头浅笑:“不必,我去找,你将饭菜热热吧。”担心青椒心中还有畏惧,她还是哄着青椒留在院子中。   庵主送来的饭菜还在院子里的地上。好在食盒结实,并未有饭菜撒出来。   青椒拎起食盒道:“小姐,千万小心。”   祝星点点头,踏月而行。   她这是第一次出院子,但凭借天上的星辰指引,却不会走失。   静心庵并不大,正殿是佛堂,佛堂后是尼姑们休憩之所。最西处是祝星她们住的小院儿,只有一条小径可达。小院儿靠南处是一口池塘,也是原主跳的那一口。   祝星捡了十二根长短不一的枯枝在地上呈圆状布列开来,手上捏了个诀,从袖中掏出一捆黑色猫毛一丢,确定了方向。   她将猫毛捡起收回,用脚将地上的阵踢乱。   竟然是东南方向么,按这里的草木排列,东南该是正门。   祝星脚步飘忽,踩在地上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她很幸运。今夜出了那样的事,庵中几乎没什么人在外走动,大约商议怎么对付她们去了。   宗豫蹲在静心庵的正门前看着门上的牌匾,将静心庵三个字记下。   他抖了抖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飞一般地往回跑。   这次他出来时间挺长,痛痛快快地挠了一通刚刚想行不轨之事的庵主和余晟,顺便看清庵名,好让手下着手去查他现在所在何处。   他离开这么久,少女又受到惊吓,现在一定很不好。   宗豫脚下又快了些。   绕过池塘,很快就到了小径。   宗豫听到前方一阵窸窣,熟悉的黑色衣角在林外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窜到路上,却因速度太快,一头撞在少女的裙裾之上。   少女脚步一停。   而后宗豫就感到自己凌空而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仰头,对上少女瞳色很浅的眸,有些恍惚。   下一刻他被猛然举起,脑袋一热。少女的脸贴着他的脑袋蹭了蹭,温柔的声音离他的耳朵很近很近。   “小鱼,下次不要乱跑了,我会担心的。”   宗豫僵住。   没得到回应,祝星也不失落。   至少他是往回跑的不是吗?   她抱着黑猫向回走去:“好了,回家了。”   回家了。   他年纪尚小时,父皇和母后也这么跟他说过。只是后来皇权更迭,父母死得蹊跷,他被软禁,便再无回家一说。   如今陡然听闻,倒让人心湖难平。   初冬夜冷风大,祝星出来时连斗篷都没顾得上披,此时此刻却将他护的严严实实,广袖将他身体完全遮住,只露出一颗猫头在外。   “很快就到了。”祝星随口安慰黑猫。   黑猫宗豫却不是随耳一听,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深邃而宁静。 第9章 风雨欲来   庵主冷眼看着被静蕴上药不断呼痛的余晟,气得脸都绿了。   静嫦偏偏一个重心不稳,在庵主脸上被猫抓的爪印上按了一下,痛得庵主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死丫头,连你也折腾我是不是!”   静嫦捂着脸摇头:“我错了,庵主。”   庵主哪里肯理她,劈手夺过她手中的药罐自己上起药来。   静蕴乐得看静嫦吃瘪,庵主受气,当下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我就说那院子邪乎得很,庵主您不信。”   “用你啰嗦!什么邪乎,只不过是两个死丫头的鬼把戏罢了!那院子邪乎,就让她们两个出来弄她们!”庵主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深沉,刚才险些被青椒掐死的后怕让她只想报复。   “娘,要弄你去弄吧,我是再也不敢了。方才我险些被吓死!”余晟听庵主说还要往那院子去,忙推拒。   “你刚才跑的倒很快。”庵主冷哼。   “我太怕了,娘,儿子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余晟缩了缩脖子,“娘,算了吧。”   “算了?怎么算!现在咱们想算了,那边也不会轻饶!”庵主将头发撩起,脖子上是锁链一般的淤青。   剩下三人均大惊失色:“这是!”   “青椒刚才差点将我掐死。”庵主放下头发,冷冷看向余晟。   余晟眼神躲闪,对刚刚自己扔下老娘先跑的行为有些讪讪的。但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先跑再说。   “你以为我们现在放手,日后那主仆就能放过咱们不成?”庵主指着脖子,“我可是险些被掐死了!”   一片沉默。   青椒能险些将庵主掐死,可见气怒。纵然他们走到这一步后悔了,可青椒又如何会放过他们?   是啊,他们没有回头路了。   ……   青椒一夜未眠,第二日起来时眼下挂了重重的乌青。   祝星依旧穿着阔袖黑袍,衬得她肤白胜雪。见青椒恹恹的,她抿了唇笑问:“没睡好吗?”   青椒点点头。   今早上没人过来送饭,好在昨夜祝星便提点过她,让她将剩下的饭放好。因此早起青椒将饭在锅中添油重新热了热,倒还是很好吃。   二人用了饭,祝星照旧坐在桌前看书,青椒不安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小姐,你说他们会不会一会儿就过来报复咱们了。”青椒惶然。   “□□,他们还是会顾忌几分菩萨的。”   “为什么他们到晚上便不顾忌了?”   “因为晚上有夜色做掩护,做什么都不奇怪。”   “那他们怕的不是菩萨,是太阳啊。”   “也没错,因为做的事见不得光。”祝星翻了书页道,“不论菩萨还是太阳,都不过是他们为保心安的慰藉,以为自己可以欺天。实际呢,天不可欺。”   青椒似懂非懂:“好生深奥。”因为被祝星的话吸引,她忘了之前自己的害怕。   祝星见她有事琢磨不再多心,再度低下头去认真看书,丝毫不将庵中山雨欲来放在心上。   ……   “回禀圣上,臣无能,靖王身缠之痼疾臣见所未见,实在是……束手无策啊。”太医院掌院以头贴地,跪姿标准。   当今圣上微服出宫,穿得很是低调,乍一看与京中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爷一般无二,但气势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皇上闻言悲恸不已,一掌拍桌:“陈太医,你可是太医院中医术最精湛的,又在外游方数年,无论资历还是经验,天下无医能出你右。你再替豫儿瞧瞧,你该有办法的。豫儿是朕皇兄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若有什么差错,朕还有何颜面在百年之后去见皇兄!”   陈太医苦笑:“皇上,臣无能。”   宗豫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失落,又很恰巧地被皇上捕捉到。他抿了抿唇,神情如常:“皇叔待宗豫已经尽力,此事不可强求,还请皇叔放宽心。”多么懂事而无辜。   皇上的眼角都红了,身边的大太监忙劝慰:“您要保重身体,不可太过悲伤啊皇上!”   宗豫跟着劝:“皇叔,请以身体为重,万万不可为了宗豫气坏身子,不然宗豫就是国之罪人了。”   皇上一叹:“豫儿,你放心,朕会继续广招名医,一定会将你的病治好。”   “都是天意,您不必太过介怀。”宗豫乖巧地笑。他本就是苍白羸弱的少年,如此作态更让人心折。   皇上亲手给他掖了被角以示圣宠,而后又嘱咐了靖王府上管家好好照顾靖王宗豫,这才离去。   不过多时,小太监端着药进来,很是恭敬。   “王爷,您的药,趁热喝了吧。”   宗豫温吞地笑:“有劳。”他接过药一饮而尽,身边伺候的福寿递上帕子供他擦嘴。   小太监将药碗放回紫檀木盒中,告退。   福寿确定人走远,这才小心地将窗台上的盆栽端了过来。   宗豫将方才饮下的药汁悉数吐了。   福寿将盆栽放了回去。   圣驾只是离了靖王府,并未起驾,马车在靖王府外停着。   不多时,靖王府中出来了个样貌极其普通的婢女经过马车。   马车车夫在婢女走后转身进了马车,而后出来驾车。   圣驾终于离去。   “皇上,靖王很爽快地将药喝光了。”大太监笑眯眯地说,“靖王如此惜命,肯配合着吃药。”   “听话就是好孩子,好孩子能活得更久。”皇上轻叹,“可惜,他是皇兄的孩子。皇兄九泉之下一定寂寞得很,朕为了孝义,还是该早些让他下去陪伴皇兄。”   “皇上仁义。”大太监溜须拍马脸都不红。   皇上叹气,顺理成章地收下赞美。   ……   日薄西山,丹霞赤色。   直到现在,整个院子也无人问津。庵中一片冷清,仿佛寂寥无人。   祝星侧目瞥了窗外一眼,将书卷放下。她冲着惶惶不安的青椒一笑:“别怕,上天站在我们这边的。”   青椒虽不知祝星的底气是什么,但被她的笃定所感染,渐渐安定下来。   小姐是受过神仙点化的人,上天自然是该帮着她们的。   “风筝。”祝星轻声吩咐。   青椒取了风筝来。   祝星端详了风筝一番,将之放在桌上,而后认真地看着青椒:“晚上发生了什么,都要紧跟着我。”   青椒重重点头:“我跟着小姐,寸步不离!”   祝星笑笑,转身到妆奁盒处,拿出一只银钗来。银钗并不贵重,握在手上冰冰凉凉。她将银钗递给青椒,从容道:“一会儿放风筝放一会儿,晚些时候让风筝落到院外。”   “落到院外?”青椒讶异。   祝星颔首,娓娓道来:“届时你便去闹,要取那个风筝。”   “她们若不理睬我们呢?”   “那就将房子烧了。”祝星轻描淡写,“玩笑而已,她们若不理睬,你就以钗为交换,哄她们同意。”   “是,小姐。”   “到时候旁事不用你管,你只要跟在我身后就好。”祝星微笑,“要跟紧哦。”   “嗯!”青椒握拳。   “先把风筝系在外面的柱子上,让它飘着。然后……”   “是。”青椒照办。   祝星折回床前将床上呼呼大睡的黑猫抱起,眸光温柔地将之抱在怀中。   还是放在自己以眼皮子底下最安全,免得小猫担惊受怕。   虽然带着他有些牵绊手脚。   祝星侧目向窗外看去,青椒已经将风筝系好,风筝在天上飘着,看上去显眼极了,和晚霞交相辉映。   “庵主,傻子又放风筝了。”静嫦在院中扫地,看到西边院落扶摇而上一只蝴蝶,惊得手中的苕帚都拿不稳,忙跑进房内传话。   房间里是庵主、余晟和静蕴三人。   余晟和庵主相对而坐各怀心事,静蕴拿着块破布擦桌子。   “什么风筝?”   “那丫鬟又带着傻子放风筝,跟没事儿人一样!”   庵主和余晟互看一眼,从矮榻上起来向院子内走去。顺着静嫦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那只很招眼的蝴蝶风筝。   “你去看看她们到底想做什么。”庵主才不信青椒那丫头这时候能有放风筝的闲心,可别是在捣什么鬼,更别想扰乱他们原定于晚上的计划。   “是,庵主。”   静嫦在心中骂一番祝星和青椒,将苕帚一放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刚接近西院,静嫦就听到了里面的笑闹声。她暗暗骂了一句,朝着门去。   真是一对儿傻子主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知道她们只是放风筝,静嫦便打算回去了。外面实在冷得很,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她刚转身,天上原本飞得好好的风筝便落了下来。   好巧不巧,风筝落在她身侧不远处。   接着院内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院子门被剧烈地拍打起来。   静嫦眉头一皱,拔腿欲行。   “有没有人在啊,谁能帮我把风筝捡回来啊!”   静嫦冷笑,还风筝,晚上有你们好受的。   “小姐你别急。”   静嫦笑得更开怀,看来那傻子没风筝急了,开始惹麻烦了。   “谁能帮我捡一下风筝啊,我……我用银钗交换!有没有人啊!”   静嫦的脚步一顿,往回走去。 第10章 雷雨夜   “真有银钗还是假有银钗啊?”静嫦不耐烦地站在门边问。   彼时太阳完全落山,天地间被深蓝的夜幕笼罩。   门内青椒闻言一顿,紧接着表现出将要溺死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的急切道:“快快,你帮我把风筝拿进来!”   “你说话算不算数!”静嫦不耐烦地确认,心头一片火热。   银钗,虽然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走几步路就能拿到,又能让这对儿主仆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何乐而不为?   “算数,算数,你快把风筝捡了给我吧!”   静嫦还要再确认一番:“你这穷鬼真有银钗?我可不信!”   “我若是不给你钗,你也别把风筝给我不就好了?”   如此静嫦才安下心来,过去将风筝捡了。看到花枝招展的蝴蝶风筝,她恨恨地在上面踩了两脚,这才不情不愿地将风筝拾起来往回走。   小院儿门锁的钥匙几个尼姑人手一把。   静嫦摸索着拿出钥匙开了锁,将风筝藏在身后将门拉出个小缝:“银钗给我!”   青椒透过小缝看到静嫦的身影,确定就她一个人后回头对着藏在门另一侧的祝星点了点头。   “钗子呢?”静嫦颇没好气地问,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躁。   “你先将风筝给我,我就把钗子给你。”青椒讨价还价。   “不行,你万一赖账呢!”   “我也不放心你!”   二人说着说着拌起嘴。   “各退一步,你一手给风筝,我一手给钗子,怎样?反正谁也不信谁!”青椒提议。   静嫦本是不想将风筝给青椒的,她想拿了青椒的钗子再把风筝当着二人的面儿毁了。但如今为了钗子,她倒不得不将风筝给了这傻子主仆。   因为要互换东西,门缝又拉的大了些。   青椒将早已准备好的银钗递出去,那端静嫦看见钗子眼都亮了,伸手要抓。   青椒缩手冷笑:“等等,风筝!”   静嫦气得骂道:“眼皮子浅的贱人,不过是一个风筝,给你!”她又将门拉开不少。风筝体积可不小,哪怕要侧着送进门内也不容易。   一道黑影从门内窜了出去。   静嫦只觉手腕一酸,手上一松,风筝便被人夺了去。   “什么东西!”她愣愣地看着远去的黑影,半晌才反应过来。   院子里的人跑出去了!   院子里除了那个丫鬟还有谁?   跑出去的是那个傻子!   “小姐!”青椒紧张的满身是汗,这时候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顾不上,叫了一声后跟着挤开静嫦冲了出去。   静嫦终于清醒,跟着追了上去。   “你们站住!你们竟敢跑出院子!站住!”   若是让庵主知道她没看住她们两个,她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祝星一路奔行,手指上绕着的风筝线逐渐放松,蝴蝶风筝在夜幕之下越飞越高。   青椒在身后一边追人一边有些后知后觉,紧张的脑海中胡思乱想。   原来小姐是会放风筝的,而且放得很好。   祝星一路跑到佛堂前。   外面的动静早就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几个人脸上闪过狠色,跟着往佛堂去。   索性祝星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她竟然站在佛堂前放起了风筝。   青椒记着祝星的话,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静心庵的四个人终于到场,他们面色难看的看着这对放风筝的主仆,一时间搞不清楚这两个人跑出来是要做什么。   夜色越来越深,静心庵在山上,这时候自然是不会有人来庵中进香。   几个人看着主仆在佛堂前放风筝的背影,心中慌乱之余又满是惊疑不定。   庵主对余晟耳语几句,余晟悄悄离开。   青椒自然察觉到此事,僵硬地凑在祝星身边一动不动。偏偏她还要装着很轻松很愉悦地跟祝星放风筝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能不能让庵中人从她的背影中发现什么端倪,只能打起精神强作镇定。   祝星轻声安慰:“笑一个嘛,别怕。”   青椒非但笑不出来,反而更加想哭。   那些来自庵中尼姑和余晟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怎么办?   只有天上一轮明月照明,月色下四周的黑暗中危机四伏,仿佛随时随地会有妖怪出来撕扯吞噬她们。   “娘,门关好了。”余晟说话的声音很大,刻意要让这二人听见。   庵主冷笑,恶意毫不掩饰:“青椒,真好,我们不去找你,你还带着你家小姐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了。”   祝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般,手突然一松。   风筝断了线般好巧不巧地落在房顶上。   祝星回头。   庵中一瞬间寂静,连呼吸声也无。   少女眸若星子,面如桃花,美得不可方物,似天宫来客。   静蕴和静嫦嫉妒得双眼发红,几乎要扑上去撕烂少女的脸。   余晟大嘴张着痴痴地望向少女,口水快流出来。   庵主年前时见过不少美人,却不得不承认她见过的那些美人在这回眸一瞥之下皆黯然失色。   她是谁?   静心庵中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号人物。   静蕴平日最爱美,如今受的刺激也最大。她最先反应过来颤声问:“你是谁?”   青椒立刻护在祝星身前:“小姐别怕。”   余晟了然,原来这竟然是西院那个傻子!   后悔之情瞬间弥漫了他的心头。早知道那傻子如此漂亮如此干净,他……他哪会等到现在,又哪会要他娘撺掇。   庵主、静嫦和静蕴错愕极了。她们是见过祝星原先的样子的,那时候她五官扭曲,脏兮兮的,哪有现在半分模样?   眼前仙子似的少女怎么会是那个傻子?   她们不愿承认!   祝星看着众人,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下雨了。”   众人一愣,齐齐抬头看天。   哪里有雨?   他们恍然大悟,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于是一个个便笑了起来。   傻子很好,傻子太好了!   就在他们乐不可支的时候,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落下。雨珠一颗接着一颗,连成了一道雨帘。   每个人都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浑身湿透。   他们自然不会想着傻子能观天,只当她是先感觉到被淋了。   祝星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的模样更显楚楚可怜。   庵主被淋得鼻腔灌了好些水,打了几个喷嚏都不痛快。傻子脑子坏了爱淋雨,她可不是傻子。   有什么抓了傻子再说!   天空中雷云滚滚,发出轰隆轰隆的咆哮。   庵主看着雨中的祝星,对余晟道:“晟儿,你去将她们两个捉到佛堂,淋多了雨不好,有什么咱们关上门慢慢说。”   余晟兴奋地搓搓手,哪里还顾得上大雨滂沱?   他想到即将得到的小美人儿,激动得浑身上下爬满了鸡皮疙瘩。看着祝星那么可怜可爱的样子,他摆摆手:“娘,你们几个先进去,我好好哄着她进来。”   庵主看了看青椒:“静嫦静蕴,你们两个把那个碍事的丫头带到佛堂里,别让她碍事。”她说完先一步进佛堂避雨去。   静嫦和静蕴冒着雨踉跄过去。   冬日里大雨本就少见,如今裹挟着北风这么一下,雨落在地上简直要凝结成冰!   青椒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冻得嘴唇发紫发抖。   她身后的祝星将她向后拽了拽,青椒但觉小姐的手冰得厉害。她目光定格在自家小姐身上,忽然感觉小姐斗篷的兜帽一动。   一颗湿透的黑色猫头钻出。   趁着夜色,黑猫从兜帽中跳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不要你们。”祝星甚至笑了笑,笑眼弯弯,“你,陪我玩。”她指向余晟,纤细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仿佛能在夜里发光。   静蕴和静嫦同时在心中骂了句狐媚子,更要去抓青椒。   然而余晟喜不自胜地开口:“你们俩闪开滚进去,别妨碍老子的好事!”他拨开两个尼姑,直接将两个人推搡进佛堂,和庵主待在一起。   余晟讨好地接近祝星:“好,我陪你玩,咱们好好玩玩。”   宗豫没搞清楚眼下状况,因而并未乱动。只是他听着男人的话不由自主地竖起了爪子。   下一刻,他听到少女嗓音轻灵:“我要风筝!”   余晟一愣,回头看向房顶上的风筝。   真是傻子,这会儿子了还惦记风筝。   余晟哄她:“你跟我去房间里,我给你拿风筝,好不好?”   祝星的脸一下子愣了,坚决地道:“我要风筝!”她薄唇紧抿,带着偏执和执拗。   余晟被她这样子迷得神魂颠倒,就是天上的月亮也要给她摘。   他转身走到墙头,便开始扶着墙往房顶上爬。   雨越来越大,天上的轰隆声也越响。   余晟虽然诗文不通,但爬树上墙的事儿没少干,三两下就摸上了房顶。   风筝落在房顶的正中央,他小心翼翼地挪着,脚下的瓦片颤动。怕滑下去,于是他伸长了胳膊去抓,终于一把抓住了风筝。   祝星突然抬起胳膊,在雨中对他挥了挥手。   余晟见她对自己挥手,色眯眯地举着风筝对她挥手:“风筝拿到了,哥哥一会儿好好疼爱疼爱……”   轰——   电闪雷鸣。   酝酿了许久的惊雷终于落下,好巧不巧地劈在举着风筝的余晟身上。   余晟成了最好的导体。   嗡——   电光火石间整间佛堂轰然倒塌,佛堂内供奉的菩萨重重地砸在地上,震耳欲聋。   一面是暴雨,一面是雷火,本来宁静神圣的佛堂此时此刻宛如人间炼狱。 第11章 叔父   青椒脚一软坐在地上,顾不上湿冷,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她一颗心如擂鼓般重重地跳动着,耳边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   天!   天啊!   老天有眼,天将雷罚了!   宗豫炸开了毛,下意识弓起身子,指甲嵌入潮湿的泥地中。   不论做猫还是做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活人被雷劈死。不出意外的话,佛堂内那三人也活不下来。   空气中一股怪味儿,纵然有雨洗涤万物,也遮不过去。   他抬头看向祝星,但因为她背对着他,他并不能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只觉得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虚弱极了。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可怕,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四个人就这么死了。   她一定怕极了吧?   宗豫如是想。   闪电撕破夜空,照亮大地。   然后他就看到少女转身,雨帘之下她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   眼前的事物似乎没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她弯腰抱起黑猫,将之裹在斗篷中,为他遮风挡雨。   “别怕。”隔着猫毛,宗豫依旧感受到少女的手指冰凉。   可她的手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   她并不怕。   是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吗?   祝星踩着雨慢慢地走到青椒跟前,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别怕。”   宗豫恍然大悟,她刚才说的第一句“别怕”竟然是在安慰他。   可他现在只是一只猫,为什么要对一只猫这么好?   青椒看着自家小姐柔若无骨的手,勇气自心内升起。她一把抓住祝星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   尽管她的双腿还在打颤,但她相信有小姐在,没什么可怕的。   那些欺负过她们的人,现在正如小姐所说的那样,被雷劈成了焦炭!   想到这里,青椒觉得心头一松,畅快极了,简直要大笑出声。   “这世上,果然是恶有恶报!小姐,你说的对,天道公平!”青椒大喊,将心头的郁气散尽。   宗豫看着这主仆二人,心中百转千回。   他醒来时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她语笑嫣然,进退自在掌握,每一步都在哄着那男人上房顶取风筝。   然后那男人便被雷劈,整间佛堂中的人无一声还。   而她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雨一直下,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   两个人虽然无碍,但淋了这么大的雨,只怕是要大病一场。   佛堂被劈,两人一猫到佛堂后原先庵主住着的院子里避雨。   这里炉子还是热的。   青椒往炉子里添了许多炭,用起来毫不心疼,房间内立刻暖和起来。   二人换下身上的湿衣服,自在庵主这里寻了两件干爽的换上,现在烤火取暖。   “小姐,我们以后怎么办啊。”风平浪静,青椒找不到前方的路,便问祝星。在她心中,小姐是神仙的徒弟,能让天罚恶人,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祝星微微一笑,披散着湿发给猫梳毛道:“上天自有安排。我们不必费心,该费心的是别人。”   “别人?”   “是啊。”祝星微笑,“这里被雷劈,送我们过来的祝家这时候应该乱了套了。”   宗豫耳朵尖动了动。   祝星看着青椒,突然道:“还委屈吗?即便他们已经死了。”   青椒想了想,咬牙道:“我只觉得让他们如此利落地死便宜他们了!”   “那么祝县令来了,便如实跟他说吧。”   ……   广阳县祝府。   暴雨本来最能让人安眠,但整个祝府却无人入睡。   “老爷,你何必亲自去这一遭。外面雨下得如此大,又是天黑,上山哪里安全?待雨过去了再去也是一样的。”祝刘氏一面为夫君,也就是广阳县县令祝严钏更衣,一面絮絮地说着。   “那静心庵已经挨了这么一下,里面吉凶祸福难测,人有事便有事,无事便无事。您如此匆忙过去,也无济于事啊。”祝刘氏急道。   外面凄风苦雨,又要行夜路,山上险峻,她怎能放心?   纵然那傻儿可怜,倒也没什么真正的关系。反倒是她夫君若出了什么意外,她哪里承受的了?   到底是亲疏有别。   “夫人莫要担心。”待祝刘氏为他系好蓑笠,祝县令轻轻拍了拍祝刘氏的手安慰她,“那毕竟是嫡系那边送来的人,若有什么意外,我也难交代。”   “什么嫡系旁系?这么多年来京中那边除了有事找一找咱们,什么时候还找过咱们?若说血脉,如此久了也早已淡了,他们还真将自己当回事,动不动就颐指气使的!”   祝家分为嫡系旁系。嫡系是祝家最早那一辈的嫡系血脉传承,他们在京中做个小小的京官。而祝家的旁系血脉则多了去了,分布在周国各处。有从商的,有务农的,也有祝县令这样为官的。   经过近百年的分化,许多祝家旁系都不被京中那边的嫡系认可。也就是祝县令有个县令的职位,才让他们高看一眼。   “夫人!”祝县令严肃,“慎言。”   祝刘氏住了口,紧咬着唇。   祝县令叹气:“那孩子毕竟也是我听了京中的话送到庵中的,真有意外,我于心何安?她能被送到这里,京中的态度你也清楚。一个傻儿,夫人难道忍心将她丢在被雷劈了的庵中不管不顾吗?”   祝刘氏沉默。   “我答应夫人,会照顾好自己,夫人放心。”   祝刘氏终于含泪道:“一路小心。”   祝县令点点头,披着蓑衣出门。院内是十几个同样披着蓑衣整装待发的下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去。   祝刘氏叹了口气,刚想命人将院门关上,雨幕中钻出来个打伞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大小,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嬷嬷。   “清萦!”祝刘氏身边伺候的老嬷嬷撑着伞送祝刘氏到院中。   祝清萦一把扑进祝刘氏怀中:“母亲。”   祝刘氏牵着祝清萦进了房内,关切地问:“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可淋着雨了?”   祝清萦梳的双髻,玉雪可爱。   她偏头道:“没淋着雨。我夜里睡不着,听到咱们家动静很大,就出来看看。母亲,父亲这么晚去哪了?”   祝刘氏勉强笑:“城外山上有座庵庙被雷劈了,咱家之前受京中所托照顾的那位姑娘住在那里。你父亲担心她,过去瞧瞧。”   祝清萦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那个傻子吗?”   祝刘氏立刻绷起脸来:“谁许你在背后这样叫人的?”   祝清萦忙认错:“母亲,我知错了。”她伸手抓着祝刘氏的手晃个不停,“我不该在背后说人不是的。”   见她诚心认错,祝刘氏面色稍霁。   “不可有下次。”   “是。”得了原谅,祝清萦又好奇起来,“母亲,那位姐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祝刘氏回忆起来。那时她作为县令府的女主人去接那孩子,当时实在不堪回首。那孩子又哭又闹,五官扭曲狰狞,让人看了可怜又害怕。   ……   祝县令看着几步路外亭亭玉立的抱猫少女,整个人有些恍惚。   这是谁?   他当时送来的绝不是这个超凡脱俗的少女。但少女身边那个眼熟的丫鬟向他证明那个仿佛神仙的少女就是他当时送来的傻子。   一行人到山上时雨已经停了。   月色皎皎,苍白如水。万物经过了雨水的洗涤,显示出更新鲜的颜色。   祝星裹着从庵主房间中翻出来的厚重黑斗篷,向着祝县令那边走近了些,然后规规整整地施了一礼。   “叔父。”她说话细声细气,举手投足间端得是文弱标致,让人见之怜爱。   祝县令今夜受到的冲击实在有些大。   他们一群人到了山上直奔静心庵,一进来便看到倒塌的佛堂。   经过一番努力,废墟被挖开,其中竟埋藏着四具尸体!四具中还有一个是男人!   静心庵中为何会有男人?   送来的那个孩子可还好?   然后他叫看到了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祝星主仆。   叔父?   祝县令回过神来,很是拘谨:“我……你是嫡系送来的人,我怎当得起你一声叔父……”   祝星神色认真:“按辈分来算,您就是祝星的叔父。冬夜风雨大,您肯冒险前来搭救,祝星感激不尽。”她说着又是一礼,青椒随着她行礼。   “切莫多礼,我分内之事。”祝县令正色,因为不知道称呼祝星什么好,他直接跳过这话,先问起眼下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尸体被盖了起来,祝县令指着废墟问话。   祝星没有多言,站在原地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青椒上前回话:“这是报应。”   霎时间全场一片静谧,鸦雀无声。   青椒深吸一口气,想到小姐方才的话,便很坚定地将她们在庵中所受委屈一一道来。   祝县令的脸色随着青椒的诉说越发难看,到最后脸上简直结了层霜,随便一抖都能掉下冰碴子来。   “岂有此理!”青椒带着哭腔说完,祝县令勃然大怒。   穿着斗篷的祝星垂眸立在一旁,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白可怜。 第12章 县令府   “母亲,那位姐姐什么时候过来?”祝县令的小女儿祝清萦如牛皮糖般在祝刘氏怀中扭来扭去,一双眼一直盯着门口。   “很快就来了。”祝刘氏答,心中也没个底儿。   祝清萦继续扭来扭去。   外面天蒙蒙亮,县令府上下却都穿戴整齐在会客的正厅中坐好。   向来话唠的二女儿祝清欢这时候却紧张得不怎么说话。终于她倾身靠近身旁坐得端正的大姐祝清嘉叫道:“大姐。”   祝清嘉不会说话,看向祝清欢,眼中的探询之意很明显。   祝清欢小声问:“大姐,你见过傻子吗?”   祝清嘉摇了摇头。   祝清欢有了人说话,那股子话唠劲儿便又上来了:“我听人说,傻子是很吓人的!他们什么也听不懂,还流口水!又脏又笨的。”   祝清嘉竖起食指抵唇,示意她莫再多言。   祝清欢吐了吐舌头,再度看向门口,眼睛一亮。   “大哥哥。”祝清欢和祝清萦异口同声地叫道,便是口不能言的祝清嘉也微笑起来。   “清嘉、清欢、清萦。”门外进来一个端方温润的蓝衣男子,正是祝家长男,祝长弘。   祝长弘到祝刘氏跟前行礼:“母亲。”   祝刘氏见了儿子笑起来:“大哥儿。”祝刘氏身边的嬷嬷伺候着祝长弘坐下,又倒了茶奉上点心。   “那位妹妹还没到么。”祝长弘吃了口茶问。   祝刘氏听人又提到那个傻子,心中一阵梗,强笑着:“快到了吧。大哥儿,你若是还要念书便先去读书吧,不必在这里等着。”   祝长弘平和地笑:“无碍,母亲。远来的是客,我若不在,岂不是失了礼数。”   祝刘氏笑笑,并没多开心。   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些儿女都有事要做,不要在这里等傻子。偏偏他们都闲得很,一个个早早地在这里坐着等人。   祝清欢笑嘻嘻地凑近祝清嘉,小声嘀咕:“大姐,我看大哥哥也是想看傻子呢。”   祝清嘉摇摇头。   祝清欢笑嘻嘻的。   这时候门外又有动静。   厅内众人坐正了些。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着褐色布袄的粗使婆子。   “夫人,星姑娘来了。”   星姑娘?   众人一怔,皆还在想“星姑娘”是何许人也,门外迤逦而过一抹黑色裙角。   顺着裙角向上望,是件料子和里子都不怎么好的斗篷,颇有些寒酸。再向上去,便是少女精致绝美的脸。   这是谁?   无论是见过祝星的祝刘氏,还是没见过祝星的其余人都看傻眼了,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祝星将手中已经昏睡的猫儿交到身后青椒手中,盈盈上前见礼:“祝星见过婶母。”   婶……婶母?   方才进来通报的婆子小声介绍:“夫人,这是庵里那位,祝星祝姑娘。”   婆子的话围坐在祝刘氏身边的儿女们都听到了。哪怕是平常最为老成持重的祝长弘,眼中也流露出浓浓的讶异,更不必提那几个姑娘。   庵里那位,不是傻子吗?   眼前这个花容月貌举止优雅的少女哪里和“傻”字沾半分边?   她若是傻子,他们又是什么!   祝刘氏反应极快,立刻将祝清萦放在一旁,理了理衣裙站起身来,亲热地迎上来扶起祝星:“好孩子,你受苦了。”   祝星腼腆一笑,带着些羞愧:“我无事的,婶母,倒是劳烦你和叔父费心了。”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了去。   “快坐下。”祝刘氏拉着她到主座坐下,左右嬷嬷为她取下斗篷,又送了手炉来。   祝星抱着手炉坐在位置上很是乖巧,像是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好漂亮……”祝清欢对着大姐道,“这哪里是傻子,这是神仙罢!”   祝清嘉跟着点头,眼神一直在祝星身上。   “静心庵已经毁了,你若不嫌弃,就先在这里住下。”祝刘氏什么话也没准备好,只得现编。   原先她是做好了哄傻子的打算,谁知道来的竟不是傻子呢?   祝星闻言又起身一礼,郑重道:“叨扰叔父婶母了。”   祝刘氏心中复杂,口上忙推辞:“有什么的?你住下便是。前面让你一个人去庵里,还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婶母,我没事的。”祝星敛眸,很是温顺。   祝刘氏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   祝星和旁系祝家关系实在很浅,面前的少女又被他们打发到庵里过,实在很是让人尴尬。   但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县令夫人,祝刘氏的神思还是很敏捷的。她一招手道:“来,既然在这里住下,你们几个年纪相仿的就该好好认识一番。”   祝刘氏偏头问祝星:“星姐儿今年多大了。”   青椒替祝星答:“我家小姐今年十四了。”   “十四?倒是和清嘉岁数差不多大。几月生的?”   “腊月。”   祝刘氏一笑:“那倒是比清嘉还要小了。你们几个过来,同星姐儿见礼。”   祝长弘为首,四个兄弟姐妹排成一队。   祝星跟着站起,拘谨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几个人,和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异。   祝家兄妹也在端详着祝星。   傻子的名头和现实的非凡相对比,每个人都对祝星好奇极了。   “这是你大哥哥,祝长弘。”祝刘氏介绍。   祝星见礼:“大哥哥。”   祝长弘忙还礼:“……星妹妹。”出口到底有些生疏,毕竟是初见。   下一个是祝清嘉。   “这是你大姐姐,祝清嘉。”祝刘氏介绍。   “大姐姐。”   祝清嘉用手比划了几下。   祝刘氏忙解释:“清嘉小时候生了病,后面便不能说话了。”   厅内的气氛一瞬间低沉,众人的目光齐聚在祝星身上,想看看她做出如何反应。   只见祝星温柔地看着祝清嘉,同样用手比划了两下,而后二人齐齐见礼。   向来沉默内敛的祝清嘉竟然抿嘴笑了起来。   这女孩可真有意思,夸她眼睛漂亮。   众人齐齐讶异,祝星竟然会手语。   祝刘氏再看祝星的眼神一下子和蔼许多。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清嘉,素日里但见了清嘉不悲不喜的模样就觉得心中难受。   不管这祝星为何有这般变化,只要她能让清嘉开心,她不介意待她更好一些。   “这是祝清欢,你二妹妹。”   “二妹妹好。”   “你可真漂亮。”二人见礼,祝清欢歪着头,很认真道。   祝星抿唇一笑,回道:“你也很好看。”   祝清欢得了祝星的夸赞,心中甜滋滋的,当下决定要和她做好朋友。   “这是你三妹妹,祝清萦。”   “三妹妹好。”   祝清萦瞳仁黑白分明,眨巴着眼睛瞧着祝星,突然来了句:“你是傻子吗?”   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祝刘氏急急去捂她的嘴:“你这孩子……”又抬头向祝星道歉,“星姐儿,对不住了。这孩子被我养得蠢了些,不会说话,你莫要动气。”   祝星摇摇头:“三妹妹很率真,有赤子之心,难得。”   哪个大人不喜欢听旁人夸自己儿女的?祝星这话说到了祝刘氏的心坎儿中去,也成功地将尴尬的场面化解了。   祝星望着祝清萦道:“原先我的确是傻子,不过后来好了。”   听她这么说,众人便又生出来些好奇心来。   祝清萦又问:“傻病怎么能好呢?傻病不是天生的病吗?”   祝刘氏见祝清萦问得太过直接,又呵止她道:“清萦!”   祝星莞尔:“也没什么不足为人道的。前一段儿我在庵中落水发烧,昏迷的时候有个怪人入了我的梦。那怪人自称祝融,跟我说了许多,后来我便醒了,再醒来时人就好了。”   古今世人最爱听些神鬼志怪之事,祝星这么说恰好说到每个人的心坎儿上去。   天生的傻病能好,不是神仙做的,还能是什么?   祝刘氏已然愣住。   若有神仙,她们清嘉是不是也有机会的?   “祝融是什么神仙?”祝清萦来了兴趣,问个不停。   “好了萦姐儿,你星姐姐刚从庵中过来,这个时候也该累了。你就少说两句,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反正星姐儿要在咱们这里住下,日后你有的是时间找她玩。”祝刘氏替祝星说话。   祝清萦这才停下来追问,只是依旧望着祝星,看样子还想找她说话。   和祝家兄妹见过面,祝刘氏领着祝星去收拾好的房间。   路过祝清萦时,祝星对她小声道:“祝融不是神仙,是巫。”   “巫?”祝清萦的一个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却又有了更大的疑惑。   祝星随着祝刘氏到其安排好的小院。   小院空间并不大,布置的却很雅致,足见主人的蕙质兰心。祝府并没有因为祝星是客便慢待了她。   祝刘氏客套:“收拾得有些仓促,你住住看,哪里不合适尽管同我提。把这儿就当作自己家,千万不要客气,知道么?”   祝星拜谢:“多谢婶母照拂。”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   祝刘氏将祝星安顿好,又指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这才离去。   “小姐,我像是做梦一样……咱们,咱们竟然从那里出来了!”   祝星笑笑:“这不过是个开始。” 第13章 余家   “星姐姐,你这黑猫真奇怪,我就没见他醒过。”祝清萦趴在祝星的床前,歪着脑袋看床上的黑猫,眼睛眨也不眨。   祝星一面看书一面道:“什么时候你晚上过来就能见着他醒着了。”   祝星搬入县令府以来,女孩子们的友谊突飞猛进。   祝家这三姐妹心思纯净,祝星又是个“人待我如何我百倍报之”的性子,四个人相处很是和谐融洽,就连最内向的祝清嘉也愿意到祝星这来坐坐。   “马上要过年了,每年年关父亲都忙得厉害。”祝清欢叹气,“也不知道那些歹人为何专拣着过年的时候作乱,好不让人安心!他们不过年吗?”   祝清萦嘴一扁:“是啊是啊,要不是那些坏人,大姐姐的嗓子也不会……”   “清萦!”祝清欢瞪向祝清萦。   祝清萦自知失言,不知所措地看着祝清嘉。   祝清嘉反倒是一脸沉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没事人似的绣着手里的绣活,甚至还抬头对着三个人笑笑。   她这一笑,祝清萦虽还年纪尚小不太懂事,却也心中难受起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祝清欢是平常话最多的那一个,这个时候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   “对了,近日我听说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呢。”   “什么大事?”祝星很给面子地问。   “余婧茹他们家出了大事呢!”祝清欢说起这些事很是兴奋。   “余婧茹又是谁?”   祝清萦眼巴巴地看着大姐,有气无力地接话:“余婧茹是我们县里著名的富商余富商的女儿,余富商可有钱了。不过余婧茹可讨厌得很,像一只花孔雀,每次见着我们跟斗鸡一个样,总要比来比去!她还说大姐姐的不是,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祝清欢点头,再开口时带了些幸灾乐祸,“她现在可得意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祝清萦又打起精神,八卦起来。   “余富商私自在外面养了个儿子!”   “啊呀!”祝清萦睁大了眼,很是意外。   就连正在绣花的祝清嘉也停下动作看向祝清欢。   祝清欢继续分享八卦:“余夫人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悍妒极了,闹了好大一通,整个广阳县都知道了,余家里子面子都丢尽了。两个人已经和离,但余富商当时起家全靠余夫人娘家帮忙。现在二人和离,余富商手下那些产业被余夫人分走好些,可是大伤元气呢。余家现在成了整个广阳县的笑话,余婧茹没脸出来见人了。”   祝清萦听了很觉得解气,眉开眼笑:“活该,谁让她爱说人是非,现在也让她尝尝被别人议论的滋味儿!”   祝清嘉笑笑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绣花。   祝星身后的青椒心潮澎湃。   小姐好生厉害!   她听了小姐的话,装着采买丫鬟的模样向余富商府宅附近的各类小贩散布起余富商私自养子的消息,果然这话传入了手眼通天的余夫人的耳中。   余夫人自然也想揪出散布消息之人。可惜消息是底层小贩口口相传,压根儿不能寻到源头。   祝星依旧羞涩文静地笑着,是一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任谁也不会想到余家的败落是因为一个少女。   四人又说了会儿话,待日薄西山时才各自离去。   祝星掩了书卷,青椒熟练地在祝星身后放了个枕头,让她靠着更舒服。   “小姐,祝县令一家都是好人呢。”青椒闲话起来。   祝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咱们住在这里,比起之前的日子实在好上太多,祝夫人对咱们很好!”青椒带着些天真的幻想,“以后咱们一直住在这……”   祝星轻笑,摇摇头:“名不正言不顺,在这里住不久的。”   “小姐是祝家的小姐,还是嫡系的……”青椒傻眼了。   “是啊,既然是嫡系的,自该回去的,在这里一直住着,算什么道理。”   “可是……”可是小姐你是因为被嫡系嫌弃才被放逐到这里来的啊。青椒勉强咽下没说完的话,不想让小姐难受。   祝星却看得开:“总会有路的,别怕。”   别怕。   青椒的心一下子又宁静了。小姐总是有办法的,原先那样困难的处境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该怎么办呀小姐。”得知在这里也住不长久后,青椒很有忧患意识地开始为未来打算起来。   “先弄些钱吧。”祝星眉眼带笑,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青椒呆住。   弄钱?该如何弄钱?钱哪里是好弄的。   ……   “主子,属下无能。”黑衣暗卫跪在桌案前低眉顺目,“属下等人已在京城百里内搜寻,一无所获。”   桌案前的宗豫穿着月白色长衫,手执工笔,认真地在纸上勾勒描摹。他屏息凝神,笔点两下。   纸上的少女眉间一点朱砂,目光温柔,栩栩如生。   宗豫搁下笔,目光在纸上逡巡良久,唇角不自知地翘起。半晌他才问道:“宫中呢。”   “陈美人如今最得圣宠。皇子中贵妃所出的十皇子课业出色,圣上对之也赞不绝口。”   宗豫点点头。   暗卫顿了顿,又说:“西北军驻守边疆有功,圣上有意召霍启山之子霍骁入京,尚公主。”   “霍骁?”宗豫追溯回忆,露出个无奈的笑,“那可不是个脾气好的主。”   “西北军中暗卫来报,霍骁在西北军中履立战功,但时常生事。功过相抵,反倒没什么军衔。”   宗豫但笑不语,抬了手。   暗卫立刻消失在房中,仿佛从不曾有人来过。   “祝星。”宗豫看着少女的画像喃喃,她的名字被他在口中反复念叨。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眉心那点朱砂痣。   “究竟是什么人。”他声音中带着些好奇。   什么人可以随口背出他父亲遗物上的内容?什么人可以见天雷杀人眼都不眨?   她可以如此坦然,连一丝惊奇也无,是不是因为她早有预料?   又或者那雷便是她引来杀人的!   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她。   ……   晚膳是同祝家人一起用的。   祝星来的不早不晚,坐在一旁瞧祝清嘉绣花。   祝清欢和祝清萦年纪小些,两个人翻花绳。   花厅中烧着银丝炭,正门闭得紧,只余两扇小窗通风,因而厅内暖和之余也不会闷热。   祝刘氏翻着账本,余光中瞥见女儿们岁月静好的样子,心中满意极了。   “父亲今日回来得好晚。”祝清欢一面翻绳,一面透过雕花窗棂向外看去。但见外面天色昏暗,转眼间夜幕低垂,府上已经燃起了蜡烛。   “是呀。”祝清萦接话,“我肚子都有些饿了。”   祝刘氏一心二用,听女儿们这么说也觉得有些奇怪。   广阳县百姓淳朴,县中琐事并不多,往日祝县令必然在夜幕降临前忙完公务回来,今日倒是例外。   祝星神情微动,自袖中摸出一枚铜板,双手合拢摇晃铜板。她双掌一夹将手心打开,眉头不由得一跳。   她随手为祝县令卜了一卦,竟然是大凶之相。   下一刻,花厅外一阵喧哗,墨蓝衣服的小厮脚步匆匆地进来。   “夫人,老爷出事了!”   祝星悄悄将铜板收了回去,和祝家姐妹一同站起来。她见过这小厮,当日祝县令上山接她时身边伺候的就是他。   “混说什么!”祝刘氏身边的嬷嬷立刻呵斥,“竟敢诅咒主子!”   祝刘氏由嬷嬷扶着站起来,面色难看:“你说什么?”   “老爷前儿判余家家产归属,判给余夫人的多了些。余富商那个老东西对老爷心存怨怼,在老爷回府的路上当街捅了老爷一刀!”小厮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啪——   祝刘氏手中的账本落在地上。她再维持不住姿态,快步上前问:“老爷人呢!”   “在……在医馆中,夫人快随我来吧。”   祝刘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头皮发麻,四肢发冷,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父亲他怎么了!”   “父亲他伤得严重吗!”   祝清萦和祝清欢将花绳甩了,上前七嘴八舌地问。   祝清嘉虽然口不能言,但眼中流露出的关切再明显不过。   “婶娘,先换衣服去医馆瞧瞧吧,叔父那里还需要您拿主意。”祝星说话声并不大,但在此时此刻一片嘈杂中却格外入耳。   祝刘氏脑内一下子清明,看向身边嬷嬷:“给我备车,我要去医馆。去通知弘哥儿,让他随我一道过去。”   她又看向祝星等人:“你们几个在府上不可擅动,将晚膳好好用了。清嘉,你是长姐,要看好几个妹妹。”   祝清嘉点点头比了几个手势,示意祝刘氏放心离开。   嬷嬷抱了斗篷过来为祝刘氏系上,又捧了手炉来揣她怀里。   祝刘氏面上还能在女儿面前保持冷静,心中却早已崩溃了。   她绷着脸抬脚欲行,感到袖子被拉了拉。偏头看去,正是到府上没多少时日的祝星。   祝星双眼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鼻头微红:“婶娘,当日叔父将我从庵中救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叔父有难,还请婶娘带我一同过去。” 第14章 拔还是不拔   马车一路疾驰。   祝刘氏看着对面靠着软垫坐着的祝星,心中很是不自在。她觉得自己刚刚大约是昏了头,见祝星红了眼眶和鼻头觉得她无比真诚,鬼使神差地听她的话将她带了过来。   一会儿还不知道有多乱,带上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用?   祝刘氏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待会儿你就在我身边,不要乱走。”到底是自己将人带过来的,现在也没地方去后悔,只好先安排好她。   祝星闻言兔子似的抬头,眼圈依旧红红,很温顺地点点头道:“是,祝星都听婶母的。”   见祝星如此听话,祝刘氏便不再将心思放在她身上,阖目去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行事。   她是祝家的夫人,老爷受了重伤,什么都要靠她来拿主意,她可不能自乱阵脚。   要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名贵的药……   老爷可不能有半分闪失啊!   祝刘氏虽然能管一府,但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从未遇到过如此严重的事。她不敢想一会儿看到老爷重伤的样子,自己还能不能站稳。   余家!   都是这该死的余家!   车夫吁马收缰,马儿慢跑几步后颠簸着停下。   到了。   医馆外停了许多车马,上面刻着官府的标记。医馆大门处还站着许多持刀衙役,个个寒着张脸,气压很低的样子。   祝县令当街被捅,他们护卫不力,该受重罚。   若不是祝县令现在危在旦夕生死未卜需要人护卫。   跟车伺候的嬷嬷先下车,祝刘氏在她的搀扶下沉着脸下去,还不忘回头叮嘱祝星:“不要乱走,跟着我些。”   “是。”祝星依旧是那副柔顺的样子。   青椒扶着祝星跟在祝刘氏身后往医馆内走。   医馆内为了病患着想,生了足足的炭火,入内便让人觉得一阵燥热,更不必说此时此刻里面还挤着不少人。   祝星打眼一望。   医馆正中央被人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合围之人穿着官服,腰上配着证明官府身份的令牌。   浓郁的血腥味在医馆中弥漫开来,足见祝县令伤重。   “周郎中,您倒是拔刀啊!这刀一直插着,怎么能好呢?”有人催促。   “刀近心脉,我这一拔生死全看老天!这刀我能随便拔吗?”古怪的老者声音响起,尖锐刺耳,整个医馆寂静了一瞬。   “那您看这刀到底拔是不拔?也不能就这么撂在这里是不是!”有脾气急的。   老郎中冷笑:“急?你急也没用!你急你过来拔。”   “周郎中,您就别逗我们了!现在该怎么办啊?我们都听您的,只要您能将大人治好。”   又是一阵喧闹。   “谁逗你们了?拔不拔刀我要问过夫人的意见。夫人同意了我才能拔。你们几个在这里撺掇我拔,万一拔了出什么意外,我可担不起这责任。”周郎中冷哼一声,就是不肯去拔这刀,“不是让你们请夫人来吗?夫人怎么还没来!”   “夫人来了。”小厮低声报了一句。   众人这才抬头,齐齐向门口看去。   披着暗色斗篷的祝刘氏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地朝众人走来,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大伙儿松了口气,人来了就好。只要夫人同意,这执拗的老郎中便能为县令大人拔刀治伤了。   时间紧迫,可不能再拖。   只是这祝夫人怎的还带了个人?   少女低垂着头,像是被吓得不轻,连看一眼众人的勇气都没有。   在座各位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便离开,只当她是祝县令的哪个千金,注意力又集中在祝刘氏身上。   “夫人,您可算来了。”   人群自动让出条路,沾祝刘氏的光,祝星也到了最前面,看清了祝县令如今的状况。   怪不得众人会急成这样。   矮榻上的祝县令心口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柄匕首,匕首没入身体,只剩下刀柄在外。他胸前晕染开好大一块血迹,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祝县令面色惨白,一双眼似睁似闭,嘴唇上起了一层干涸的白皮,看上去出的气多进的气少,随时都可能过去。   怪不得郎中不敢拔刀。   祝刘氏看见这一幕死死地攥住拳头,努力不露出脆弱情态。但她颤个不停地嘴唇还是暴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夫人来了。”周郎中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咱们长话短说,这次叫夫人来是请夫人做个决断的。”   祝刘氏站得笔直,不再看榻上的祝县令问:“什么决断,您请讲。”   “祝大人的境况您也看到了,实在是万分凶险。实话跟您说吧,这匕首离心脏只有半寸。不拔,一直这样放着,那就是在等死。但是要拔,刀离心脉太近,拔出时祝大人可能当场失血过多没命。老朽担不起这个责任,您是祝大人的发妻,此事还是您来决定比较好。”周郎中絮絮叨叨地说。   祝刘氏身体一动,险些晕倒,身旁的祝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无事的可能性有几成。”祝刘氏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呼吸,傀儡般问出这么一句话。   “零成。”周郎中老老实实回答。   那不就是说拔了也是死!   祝刘氏再支持不住,脚一软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的夫君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便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了!   那老郎中的话她也听明白了,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可她夫君为官清廉,私德也无亏,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祝刘氏心中又疼又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向下滚。   众人见她哭起来,想让她打起精神先做决定,但又因为愧疚说不出口。若不是他们没保护好大人,也不会让那姓余的得逞,大人也不会受伤。   谁也不敢去劝祝刘氏,矛头又指向了周郎中。   “老家伙你这不是涮人玩吗!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周郎中的领子被人提起。   周郎中倒是一脸无所谓:“实话实说,谁让你们当时没有保护好大人。我若不将利害说清,到时候拔了刀要怪我,我可不依。”   “你……”   “劝你悠着点儿,广阳县能治外伤的就我一个。你要是把我打伤了,祝大人最后那点儿活路都没了!”周郎中大言不惭,很有倚仗。   举起周郎中的那衙役气得不行,又不得不将他放下。   周郎中看向祝刘氏:“夫人,还请您快快作出决断。大人的身体耽误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   祝刘氏知道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但她头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身体此时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不住地抽抽嗒嗒。   “夫人,请做决定!”这次不是周郎中,而是祝县令的同僚开始催促地请求。   祝刘氏怎么也无法立刻做出决定来。那毕竟是她的夫君,却残忍地要她立刻决定夫君的生死来。   “夫人,求求您快做决定。”这个时候众人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将所有压力都放在祝刘氏身上。   像是祝县令的生死掌握在一个妇人身上。   这就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祝刘氏本来就是仓促之间被请过来的,在短短时间内得知一切又要她做出关乎身边人生死的决定,还要不断对她施压,决定的后果又是人难以承受的,实在过分。   若祝县令有什么意外,责任全在她身上一般。   “夫人,请您速速决定吧!祝大人他耽误不得了。”几个官员苦苦哀求,丝毫不管祝刘氏的感受。   “夫人,您说句话啊!”   “夫人……”   祝刘氏咬紧嘴唇,脑海中一片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冷静下来斟酌后做出决定,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让她压根儿无法如此。   关乎她夫君的生死,她怎么能怎么敢没想清楚利害关系就决断?   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   医馆内诡异地沉默下来,所有人望向祝刘氏,都在等她一句话。   拔,还是不拔。   祝刘氏依旧站在那里看着祝县令干掉泪。   “老郎中,既然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怎么都是死,干嘛还要我婶母来做决定呢?”   一直低着头站在祝刘氏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超凡脱俗的脸,漂亮的眸子中满是疑惑。   众人正想斥责这姑娘好没规矩,待看到她的脸后不仅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好漂亮的少女!   这是祝县令的哪个女儿?他们从没见过。刚才好像听她叫祝夫人婶母来着……   周郎中原本想斥责这少女一番,见她生得着实好看,便不由自主地软了些口气,不似对待那些官府人员般犀利:“不拔,一把刀子在身体里人怎么能活?拔了,那刀子接近心脉,我的医术是不能保证拔了不会伤及心脉大量出血。一旦大量出血,那就完了。”   祝星懵懵懂懂地看着周郎中:“我懂了,不拔不好,拔了出血也不好。但是您拔了便会出血,届时还是不好,可是这个道理?”   周郎中哼了一声:“就是这个道理。”   祝星扫视众人一眼,轻声道:“既然如此,拔刀止血便是。” 第15章 还是我来吧   众人愕然。   拔刀止血?   他们看向祝星的眼神中多了些恼怒和鄙夷,深觉她很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说的倒是轻松,伤及心脉,怎么在拔刀的时候止血?难道靠她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来止血?   周老郎中听后更是激动。   他是医者,祝星这般轻描淡写,简直……简直是一窍不通的外行还要在那里指手画脚教内行做事,让人生厌!   周老郎中气得胡子一抖一抖:“你懂什么!”   众人也帮腔。   “你这小丫头对医一窍不通就不要在这里大言不惭丢人现眼了!”   “真是添乱!祝夫人自己做不出决定就罢了,还要带个小姑娘来这里捣乱!”   “周老郎中是广阳的外科圣手,他都说了凶险万分,你在那里说的轻松。你行你上啊!”   ……   祝星一愣,抿了抿唇,像是无法推辞般道:“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所有人皆是一愣。   就连一直垂泪的祝刘氏也止了哭泣,抬头看向祝星。   什么当仁不让?   祝星看向周郎中,樱唇微启:“借您金针一用。”   周郎中这才明白她说的当仁不让是什么意思,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这小丫头只怕有疯病,竟然要亲手拔刀!   “你不要胡闹了!说你两句你掐尖要强就不把祝大人的命当回事了。你摸过针吗?你张口就要你……”   祝星一脸疑惑,单纯又无辜,俨然一副真不明白的模样:“诸位好奇怪。既然拔刀不拔刀都是死,还非要逼着我婶母做决定。这是为何?”   她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淡然,很是阴阳怪气:“一定不是怕担责呢。”   是啊。   他们大张旗鼓请祝刘氏来为的什么?不就是让她一个妇人做决定。如此祝县令死了,责任也不在众人身上。   毕竟是祝刘氏自己做的决定。   哪怕人死了,祝刘氏也只能恨行凶的余富商,再恨自己做决定让人拔的刀。   可不关大家的事。   “你……”   众人被她戳到痛处,有些惭愧。但她又没有明说,且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还是个与祝家有关的小姑娘,谁也不能奈她何。   但终究是招了仇恨。   祝星感到手腕一紧,抬眸,只见祝刘氏拉着她摇了摇头。   “我侄女儿少不更事,诸位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祝刘氏的泪晕了脸上的妆,看上去很是狼狈。   祝星敏锐地捕捉到她称呼的转变,“我侄女”便是在整个广阳县广而告之祝星的身份,是极好的保护。   她为祝刘氏说话,祝刘氏投桃报李,很公平。   祝刘氏对着众人一礼:“既要我做个决断,那么事不宜迟,请周郎中拔刀吧。”   听到祝刘氏说“拔刀”二字,众人心中松快了些。但转念又想到祝星方才说的那番话,他们又松快不起来了。   对妇人施压,着实不怎么光明磊落。   周郎中叹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虽说得了祝刘氏的保证责任不在他这儿,但心中总是差一口气,觉得不对味儿了。   但也是要拔刀的。   医馆里的小童用铜盆盛了热水,又拿来麻布、小刀、香灰、烧酒等一应物件摆放好。   周郎中洗干净手,便是准备着拔刀了。   小童已经站在榻首按住祝县令双肩,一切蓄势待发。   周郎中咬牙,右手握上刀柄,屏息凝神。他还未拔刀,额头鼻尖却先沁出豆大的汗珠来,握着刀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虽然他已经得了祝刘氏的承诺,但手下的刀柄依然重如千斤。   因为在拔之前,他已经知道结果。   这刀离心脏太近,□□除了失血过多以外再无其它可能。他说的若不伤及心脉大出血都是假的。   不可能的。   为了几乎既定的惨痛结果而按部就班进行动作,周郎中自身心理压力实在太大。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闭上双眼,额角青筋凸起。   “周郎中。”   少女清越的嗓音再度打破寂静。   周郎中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因为她这句话彻底断裂开来。他手一抖,离开刀柄,长出一口气哆嗦着看向祝星,看样子是被气坏了。   众人也纷纷怒视祝星。   “周郎中马上要拔刀了,你却突然捣乱,究竟是何居心!”   “将她带走!”   “实在是……实在气人,这小姑娘!”   ……   一众人怒视祝星。   祝星望着周郎中道:“老郎中,还是我来吧。”   周郎中以为祝星故意挑衅,抖得更加厉害,被气的了。他斥道:“你来?你如何来!人命关天,岂容你一个丫头片子儿戏!”   祝星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您拔刀让叔父无碍,有几成把握?”   周郎中:“刀近心脉……”   见他又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祝星小声,很体贴的样子:“既然可能是一样的结果,祝星愿意做这个坏人。这刀,便让祝星来拔吧。”   “荒唐!拔刀岂是你说拔就拔的,你又不通医术,下手没个轻重!”   “我略通医术的。”祝星很乖巧地答。   “你能通什么医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   祝刘氏也带了些怨气:“星姐儿,你别闹了!”她感激祝星方才帮她说话,但是不能忍受祝星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打扰周郎中拔刀。   虽然周郎中已经把话说的够明白,拔了刀前途渺茫。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祝星轻叹一声:“唐突了。”   她上前两步,直接到榻沿矮身半蹲,斗篷边儿沾了地。   “你做什么!”众人大惊,却没人反应过来去阻拦她。待众人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她却已经动手,谁也不敢打断她。   祝星速度很快。   她卷了袖子,露出小半截欺霜赛雪的小臂,纤细的十指在祝县令胸口各大穴重重点下。   原先昏迷不醒的祝县令痛苦地□□了一声,竟然醒了。   祝刘氏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下一刻只听祝星柔柔开嗓:“按住。”   众人但觉眼前一晃。   冷刃带着殷红的血被拔出。   祝县令痛苦地□□了声,几乎要从榻上弹起。   不过祝星方才已经开口提醒过,因而榻首的小童死死按着祝县令,并未叫他挣扎了去。   而祝县令胸口处并非人们想象中的血流如注,反而干干净净,一滴血珠都没往外冒。   乓——   祝星将刀丢入小童捧着的托盘之中。   在场所有人皆傻眼了。   说好的大量出血呢?   祝星回头看向嘴张得合不上的周郎中,放下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道:“祝星冒昧了。刀已经拔出,还请周郎中为我叔父继续治伤。”   周郎中如梦初醒,看看祝星,又看看在榻上不断呼痛的祝县令,神色复杂极了。   好在他是个知轻重缓急的,沉默着接手祝星接下来的工作。   周郎中有事要忙,可众人无事。   刀既然顺顺利利地拔了出来,祝县令人还能有什么事?   可眼前这瘦弱的少女,究竟是怎么做到连周郎中都做不到的事的?   他们方才的不屑与愤怒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回自己的脸上。   医馆内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只有周郎中处理伤口的声音。   祝刘氏又惊又喜,看着落落地站在一旁由丫鬟服侍着擦手的祝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星姐儿……”祝刘氏终于开口。   众人虽不敢看祝星,耳朵却竖了起来。   “婶母。”祝星应道。   “多谢你……”祝刘氏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婶母不知你本领,情急之下说话太重,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祝星抿唇一笑:“怎会?婶母不过是担心叔父。”   祝刘氏还要再说。   祝星却扶着头向后倒去。   青椒精准地接住祝星。   “这是怎么了!”祝刘氏忙问。   众人也不禁去看祝星,跟着一起担心。   她那一手止血术实在是出神入化,让人佩服。这样的人是该巴结的,而他们刚才唐突了这少女,现在该想办法拉回好感。   “怎么了?”   “快快,我这里有位置,小姐来这里休息休息吧。”   “来我这!”   ……   祝星靠着青椒对众人虚弱一笑。   青椒哼了声道:“我家小姐自小体弱,方才救治祝大人太耗费心神,现在需要好生歇息。这里也用不上我家小姐了,请夫人着人送我家小姐先行回去休息吧。”   祝刘氏愣了愣,忙道:“是婶母疏忽,忘了顾及你的身体,婶母这就让人送你回去休息。”说完祝刘氏便叫身边的嬷嬷送祝星回去。   祝星也不拒绝,浅浅一笑:“有劳婶母了。再过半个时辰有大风,婶母注意保暖。”而后便随着嬷嬷离去。   众人看着祝星离去的身影怅然若失。   待她走后,围在祝县令身边的众人有意无意地往祝刘氏身边挪,开始问话。   “祝夫人,刚刚那位是?”   “祝小姐师从何人?可了不得!”   “是啊,我看比周郎中还要厉害。”   正在包扎的周郎中一下子憋屈:“我是不如她。祝夫人,您有如此神通广大的侄女儿,何必让老朽丢这个人?”   祝刘氏听着众人吹捧祝星,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厉害啊。” 第16章 一夜北风紧   马车中只有祝星和青椒二人。   祝星靠着靠枕,依旧是那股弱柳扶风的气质,只是脸色白皙却不惨白,完全不似在医馆中那般柔弱。   “小姐,你好厉害。方才那些人看你拔刀后眼都直了!”青椒赞道。   祝星笑笑。   “这样小姐你救了祝县令一命,他们一定会好生对待小姐,把小姐捧到天上去。”青椒喜气洋洋。   “我救叔父,是还他风雨夜上山的人情。”   “欸?”青椒诧异,“我以为小姐是为了赚钱……”   祝星点点头:“救叔父是还人情,赚钱也是要事。不过不用叔父付钱,自有人会将钱捧到我面前。”   青椒困惑了。   “今日之后,总会有人想学那止血的手法。”   青椒捂嘴:“小姐要传予旁人么?我看他们口中最厉害的郎中也做不到如小姐这般。这手法一定很是珍贵。”   祝星笑笑:“各取所需。这手法对我来说并不珍贵,现在我需要钱。”   青椒笑嘻嘻:“都听小姐的,小姐不会有错。”   车马去时匆匆,回的时候却很悠闲。   祝星刚从马车上下来便是一阵寒风吹来,身旁的青椒掩着脸打了个喷嚏。   “星妹妹。”门口赫然站着翘首期盼的祝大公子祝长弘。   祝星拢了拢斗篷,抱着手炉还礼:“大哥哥。”   见只有祝星一人下来,祝长弘也顾不上二人平日并不怎么说话,带着些青涩的尴尬问:“星妹妹,我父亲那里……”   祝星了然,轻声细语:“大哥哥放心,叔父他已无大碍。”   祝长弘长出口气:“祖宗保佑,父亲无事就好。多谢星妹妹告知此事!”他双手一前一后,长长一揖。   祝星欠身:“大哥哥太客气了。”   祝长弘欣喜之余看到垂首等他继续说话的祝星,一时间又不好意思起来。   “大公子,我家小姐体弱吹不得风,您若无事,便让她去歇着吧。”青椒适时化解尴尬。   “是我喜得一时之间忘记了。星妹妹快进去吧,我在这里等母亲回来。”祝长弘真诚道。   祝星掩唇咳嗽两声以示柔弱:“婶母还要在医馆待上一会儿。晚上有大风,大哥哥回房等也是一样的。不然大哥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还要让婶母再操心了。”   祝长弘挠挠头:“星妹妹说的是,我这就回去。”   祝星微微一笑:“还请大哥哥着人告诉其余几个姐妹一声,让她们也不要担心了。”   祝长弘面色一肃:“自该如此。”   “如此祝星先告退了。”   “星妹妹慢走。”   刚回到房中,祝星就看到自己养的黑猫蹲在正厅的圆桌上,一双黄金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似乎在质问她去哪了。   “叔父受了伤,我方才去探望了他。”祝星边解释边向他走去,趁猫不备一把将之抱起,“啊呀,是生我不告而别的气吗?”   一人一猫一直同吃同住,已然熟悉。   宗豫是有些生祝星不辞而别将他一人留在这里的气。   如果他现在是人形,自然是不会生气。身为靖王,端正谦恭温润如玉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但变成猫后,或许是猫的形态影响了他的脾气,又或者祝星宠他实在太过,他竟然也会闹脾气了。   被祝星强行抱住,宗豫试图挣脱和她划清界限,来表示自己还在生她气的态度和立场。   但祝星抱猫很有技巧,一对儿纤细的手臂却让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身。   宗豫又不能真的伸爪子抓她。   最终他败下阵来。   “下次出去一定带着你,好不好?”祝星单手除了斗篷,穿着浅绿色长袍哄猫,就这桌前的椅子坐下。   方才有斗篷遮掩还好,现在斗篷一脱下来,宗豫便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儿。   当下他也顾不上再生气,紧张地去嗅她身上血腥味的来源,终于找到了她袖口的血迹。顿时他便紧张起来。   她受伤了?   祝星看到黑猫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袖口的血迹,生出些逗弄的心思。   她一贯会装柔弱可怜,此时眼底薄薄蓄了一层水光,看起来很让人心疼。她装模作样地抬了抬染血那只胳膊道:“我没事的。”   她越这么说,宗豫越觉得她受了重伤,开始用爪子轻轻去碰她的手腕。   祝星抿唇:“真没事,你还生气吗?”   宗豫有些无奈的气恼,这个时候她还在想他生不生气的事,完全不顾身体。他怎么生气?   “不生气了就握个手。”祝星伸出雪白的手掌,期待地看着他。   宗豫:……   猫爪搭上。   “小姐,给小鱼的猫饭已经热好了。”青椒端着托盘风风火火地进来。   猫饭是祝星写了菜谱要厨房做的饭,专门用来喂猫的。   祝星笑吟吟的:“放到这吧。”她指了指圆桌。   “咦?小姐还未换衣服。我去给小姐拿新衣裳,这衣服上沾了祝大人的血,还是不要了好。”青椒将猫饭摆到桌上,转身去柜子中给祝星拿换洗的衣裳。   宗豫猫脸一僵。   祝大人的血?   这血不是她的?   宗豫转头看向抱着他的祝星。   祝星弯着眼睛,似乎看懂他眸中的质询,无奈地道:“说了我没事的,傻小鱼,吃饭吧。”   宗豫被祝星放在桌上,又被她摸了好几把,后知后觉他被她戏弄了。   什么心地善良的小仙女,都是假的。   这一刻宗豫无比确信祝星完全不是她平常表现出的那么柔弱无害。   她就是朵白切黑的黑莲花。   宗豫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也不是真生祝星的气,只是陡然一天醒来不见她,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这样很不好。   祝星将头上的发髻拆了,首饰也摘了,任由长发披散着。她换了件淡紫色的长袍,袍子领口和袖口缀了一圈白毛,衬的她多了几分甜美。   她再过来时宗豫的猫饭已经吃的差不多见底。   祝星从茶壶中倒了一碗温水,送到宗豫跟前:“多喝点水。”   宗豫复杂地看她一眼,赏脸地舔了两口水。   一人一猫算是和好。   夜色渐深。   祝星房间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完全不似平日那般稍开一部分透气。   外面的风声忽得大了起来,宛如鬼哭。   “今夜的风真大啊,小姐。”青椒往盆里添炭,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不禁感叹,“还好您提前提醒了夫人和大公子,不然他们两个肯定要冻害病。”   宗豫蹲在祝星的肩上跟她一起看《周国史》,这书无聊得紧,不知道祝星为什么能看得津津有味。   祝星翻了一页笑:“还有四日便要下雪了。”   “四日?”青椒瞪大眼睛,“小姐,今年的雪下得也太早了些,还没过年呢。”   祝星点点头看手上的书页:“是呢。”   北风呼啸而过。   医馆内小童讲煎好的棕色汤药交到祝刘氏手中。   祝刘氏用小勺将汤药一勺一勺地送到祝县令口中,喂完又用帕子为他擦净嘴角的药渍。   令人欣慰的是祝县令虽然又昏迷过去,但能吞咽,喂药并不是问题。   只要能吃药,人就能慢慢康复。   医馆内已经走了不少人,官府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该领罚的领罚,该管事的管事。剩下的人留在这里还不走,目的是什么倒也不难让人猜测。   祝刘氏将药碗放下,不安地看着周郎中:“周郎中,我夫君他怎么还没醒。他会不会有什么……”   “不会。”周郎中没好气道,“你那侄女儿本事那么大,能拔刀不见血,你还怕什么?”   祝刘氏听到周郎中如此称赞祝星,心中更加难以言说。   当日她夫君要上山接祝星,她那时还不乐意。   多亏了当日她夫君结下这善缘。   周郎中看祝刘氏怅然,终于按耐不住自己心中疑惑发问:“祝夫人,不知道令侄女儿是从哪学的这一手医术?”   医馆中其余人也竖起耳朵听。   祝刘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最近才到我这儿暂住,我也不知她有如此本事,不然当时也不会百般拦着她了。”   周郎中愕然,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他刚想说话,外面便刮起了巨大的风。   医馆门前的厚重门帘被风吹的直接飞了起来,狂风从缝隙中鱼贯而入,门内的炭火几乎直接被吹熄。   祝刘氏忙把被子往上拉,盖住祝县令的头,防止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病。   医馆中两个小童忙将门关上,又上了门闩,这才抵御住冷风。   “这反常的天!好突然的风!”医馆内有人被刮了个灰头土脸,愤愤道。   “可不是么。”周郎中接话。   祝刘氏攥着被子,突然想到少女方才的话。   “再过半个时辰有大风,婶母注意保暖。”   祝刘氏粗略一算,现在正是祝星说完话后的半个时辰……   怎么可能?!   ………   祝长弘秉烛夜读,花窗半掩。   “星姑娘那里送了饭么?”见小厮回来,祝长弘问。   “大姑娘已经派人送了。”   话音刚落,外面狂风大作,花窗被吹得摇摇欲坠,桌上没被砚台压住的宣纸随风飞舞。   小厮忙关了窗。   “今夜的风果然好大。”祝长弘一面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纸一面道。 第17章 余家   一夜北风紧。   院中高大梧桐树上仅剩不多的树叶被吹了个干净利索,恣意生长的枝桠光秃秃的。   祝星在一片清扫落叶声中醒来,枕头边的黑猫果然已经盘着睡得安详。   她也已经习惯每日睁开眼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爱宠。   “小姐,夫人一大早就让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燕窝桃胶一直在小厨房温着,您要喝了知会我一声,我去端来。”青椒见祝星醒了,一面伺候她起床一面道,“我看了看,都是极好的东西。”   祝星用热帕子擦了手和脸道:“倒是让婶母费心了,用了早膳我们去和婶母道谢。”   “是,小姐。”   在静心庵时祝星还可以不梳发髻,到了祝家却要顾及仪容。   青椒原先不是贴身伺候人的丫鬟,但到了祝府却虚心向其他丫鬟请教各种装扮手法好用在自家小姐身上。   祝星本就样貌顶尖,稍事打扮便让人目眩神迷。   祝刘氏那里送来许多裁剪好的冬装。   今日祝星穿着件儿全新的烟霞色棉袄,下身是同色的绫棉裙,衬的她肤色更加白皙,也比平日多了分冷。   早膳清淡却不敷衍。   祝星简单地用了饭便让人先去祝刘氏那里通传一声自己待会儿要过去,免得出现什么尴尬的场景。   得到那边儿的回话后祝星才带着青椒往那边去。   祝刘氏院中很热闹,祝家三姐妹刚陪着祝刘氏用了早饭。见祝星过来,几个人都过分热情。   “星姐儿。”   “星姐姐!”   祝清嘉不会说话,便用一双眼满含善意地瞧着她。   祝星还了礼,便被祝刘氏拉着坐下:“怎的如此瘦?家里吃的喝的可还习惯?哪里不习惯同婶母说。”   祝星矜持地笑:“都很好的。”   “听你身边伺候的丫鬟说你身体不好,都吃些什么药?要用什么药材随便吩咐嬷嬷们去抓,千万别客气。”   “好的,婶母。”祝星只柔顺地接话。   伺候祝刘氏的嬷嬷送上热茶,祝刘氏抿了口茶真心实意道:“星姐儿,这次多亏你出手相救,要不然你叔父只怕凶多吉少。”   祝星微笑:“是叔父吉人自有天相。”   “星姐儿就莫自谦了。若不是你,我们家也就完了。如此大恩……”祝刘氏站起身来说着就要朝祝星下拜。   祝星忙抬手搀扶住她:“婶母这般就折煞祝星了。”   祝刘氏叹道:“星姐儿,日后你有什么吩咐,祝家竭尽全力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你办到。”   “婶母言重了。”祝星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叔父现在怎么样了?可有醒过?”   “昨儿夜里醒过一次,也没发高热。只是人现在不能颠簸,因此还不能接到府上。”祝刘氏说到祝县令眼中都是笑,“多亏有你。周郎中说了,是你拔刀拔得好。”   祝星笑笑:“叔父好起来了就好。”   祝刘氏道:“等你叔父好了,他要亲自拜谢你。”   祝星摇头:“祝星是晚辈,怎敢让长者前来拜谢,倒是祝星该去看望看望叔父。”   “你这孩子……”祝刘氏欲言又止,转头看向祝清嘉等人。   祝清嘉施礼,带着祝清欢和祝清萦离开。   房内便只剩下祝星和祝刘氏以及一干下人。   祝刘氏抬手,在屋中伺候的下人们识趣地退下。   祝星侧目:“青椒,我很喜欢婶母这里的蟹粉小笼,你去婶母的小厨房那儿学一学这汤包是如何做的。”   青椒知道这是个让她退下的借口,乖乖地应了出门,顺便将门带上。   房内烧了足足的炭,很是暖和。为了遮味儿,鎏金的雕花香笼中焚着让人心静的檀香。   祝刘氏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先开口。   祝星但笑不语,端着茶盏时不时抿口茶润嗓。祝刘氏不开口,她就不开口。   “星姐儿,我想问你些事,若你觉得唐突,可以不回答我。”祝刘氏语气低微,带着些讨好道。   祝星笑道:“婶母请问。”   “你那止血之术,是从何处学来?”祝刘氏问后便觉得自己唐突,恨不能将舌头咬掉。   祝星抬眼看向祝刘氏,眸光深幽,暗藏了三分笑意。   祝刘氏竟然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   明明是那样柔弱温顺的少女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偏偏有那样一记让人惊心动魄的眼神。   若不是她的心还在剧烈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甚至以为少女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接着祝星轻柔的声音便响起:“其实我也不知,只是当时落水被那怪人点化后,便觉得脑海中多了些东西。许是那怪人教我的吧。”   祝星语笑嫣然,清纯无害。   祝刘氏心中一个咯噔,全然信了祝星的话。   一个傻子能好起来,好了后甚至比正常人还要聪慧,除了神仙还有谁能办得到这事?   祝星在祝刘氏的心目中一下子拔高到顶点。   这可是神仙的徒弟!   神仙的徒弟比周郎中厉害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简直太正常了。   比起方才的感激,祝刘氏再看祝星的目光中多了许多崇敬。   祝星望着祝刘氏,眨了眨眼:“还请婶母不要声张此事。”   祝刘氏满心震撼,忙满口应承:“婶母自然不会乱说……只是你在医馆露了那一手实在太引人注目。昨夜你先离去,许多人都没走,向我打听你呢。”   祝星笑:“侄女不懂这些,让婶母费心了。”   祝刘氏听她不愿理会这些杂事,知道该如何去打发那些人了。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祝刘氏一本正经地拉关系。   祝星抿唇一笑:“也是。”   听着祝星同意她口中的“一家人”之语,祝刘氏脸上乐开了花。   还好当日她夫君雨夜上山救了祝星,此时此刻祝刘氏无比庆幸。   毕竟祝星可是神仙的徒弟啊!   祝星悠然地坐在那儿瞧着祝刘氏脸色变化,将祝刘氏的想法猜了个十成十。她颇感慨,民风淳朴就是好,说什么都信。   当年她哄六国人入谷时若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   从祝刘氏那儿出来,祝星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祝清萦。   向着祝清萦过去,祝星这才发现门后还有祝清嘉和祝清欢。   “星姐姐,多谢你。”祝清萦话音一落,三个女孩一同向祝星施礼。   “这是做什么。”祝星扶三人起身,微微蹙眉。   “母亲都告诉我们了,若不是你,父亲恐怕就不好了。”祝清欢难得郑重。   祝清嘉跟着点头。   “一家人,不必客气。”祝星学着祝刘氏的话说。   纵然她对骨肉亲情十分淡泊,但别人对自己好,她都会回应。   譬如祝县令风雨无阻上山救她,她便也还他一条性命。   “星姐姐,我们同母亲说了,她同意今日去瞧瞧父亲,你要同我们一起去吗?”祝清欢发出邀请。   祝清嘉和祝清萦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祝星点头:“叔父受伤,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的。”   于是四人带上幂篱,坐上带有祝府标记的马车向医馆去。   有祝县令的前车之鉴,驾车的两个车夫都是有武艺在身,方便保护几位小姐。   祝清萦年纪尚小,鲜少出门。平日纵然外出,身边也有祝刘氏看管,这还是她头一次只有姐妹一道出去。   一上了马车,祝清萦就趴在马车车窗前,稍稍打起帘子向外看。   若不是祝清嘉坐在她身边拦着她些,她都能将脑袋伸到窗外去。   祝星坐在祝清萦的对面,微笑着看她对外界一脸好奇的模样。祝星看着祝清萦如此,倒有些想起自己五百年前刚出巫族山谷时,对外界也是如此好奇。   可惜外面并不好,辜负了她的期望。   马车骤然一停。   祝星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朝后滑去。   拉车的马儿长嘶,马蹄落下,马车车厢跟着落了下来。   一甩一停的作用下,四个姑娘全都重心不稳地从座上滚到了下方。   祝星原以为自己要摔上一下,她甚至在落下时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身体的主要部位得到保护,摔得也不会那么疼。   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祝清嘉用自己做肉垫接住了她们三个。   马车停了下来。   祝星等三个人立刻坐起,将祝清嘉扶了起来。   “大姐姐!大姐姐你没事吧?”祝清萦眼里已经有一层水雾,嘴一扁要哭出来了。   祝清嘉是四个人中最狼狈的那个,发髻散乱,灰头土脸。   祝清嘉困难地抬起手比划了几下:“我没事,你们还好吗?”   祝星在内的几个人同时摇摇头。   祝清嘉这才露出一个笑容出来,像是松了口气。   “小姐恕罪,余家的马车突然冲撞,惊动了小姐。”车夫隔着帘子看似请罪,实际上是在告知祝星她们发生了什么。   余家。   祝星几个人互看一眼齐齐警惕起来。   余家刚做了刺杀祝县令那样的事,现在又在闹市惊马。不可谓不狂。   “祝家人,你们出来!”尖细的女声在马车外响起,一片嘈杂声中显得无比刺耳。   祝星看到祝家三姐妹听到这女声后齐齐皱眉撇嘴,一副厌恶的模样。 第18章 冲撞   祝星过目不忘。   五百年前是,五百年后亦然。   托她惊人记忆力的福,她在脑海中搜寻到一个名字,是前些时候祝清欢闲聊时提起的。   余婧茹。   余富商的女儿,和祝家几个姐妹一直不对付。   果然祝清欢听了声音咬牙切齿:“余婧茹!”她连幂篱都顾不得带,要冲出去和人理论。   祝清嘉抓住冲动的祝清欢,摇摇头。   余婧茹心思歹毒,清欢不是她的对手。姑且不谈余婧茹这次当街逼停马车的目的是什么,就她这般恶劣行径,就不像是要好好交流的。   祝清欢气得脸都红了,被姐姐拉着又不好挣脱,快要气哭。   祝星摸摸祝清欢的头道:“在这儿好好陪大姐姐,不要乱走,我去看看。”   祝清萦怯怯的:“余婧茹很坏的!”   “别怕,好人总能赢过坏人。”当然,她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祝星戴上幂篱出去,从容下了马车。   “星姑娘。”车夫见着祝星出来忙行礼。   两辆马车横在街中央,街两旁小贩的摊位或多或少地受到波及,   “星姑娘?”余婧茹话音尖锐,“我怎么没听说过祝家还有个星姑娘!”   祝星隔着幂篱上垂下的轻纱看着余婧茹。   余婧茹眼长而尖,下巴尖细,唇薄眉淡,给人一种刻薄清高之感。偏偏她又穿的富贵,一身大红大紫将淡颜活生生地给衬俗气了。   见祝星不说话,余婧茹哼了一声:“祝清嘉那个哑巴呢?怎么是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在这出头?你想出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闹市纵马伤人,何罪?”祝星淡淡问道,压根儿没去接余婧茹的话。   自然没人能答出,谁能随口背出周国繁冗的律法。   “你要治我的罪?哈哈!笑死人了。你以为你是谁?”余婧茹捂嘴咯咯笑,指甲上的红色蔻丹鲜艳夺目。   “周律杂法十五条,闹市纵马者致人受伤财物受损者,杖十。”祝星一字一顿,口齿清晰。   最近她在看周国史,对周国法律颇有涉猎,没想到有人往枪口上撞。   余婧茹便不笑了:“你胡说什么!”   “咱们可同去官府走一遭。”祝星语气诚恳。   余婧茹僵在原地。   往日她仗着家中有钱趾高气昂没少和广阳县中其他贵女起争执,但她牙尖嘴利气焰嚣张,旁的贵女拉不下脸和她争吵,总让她占了便宜去。   但她从没遇到过哪个张口就要带她去官府的!   她才不要去官府!   “可巧,令尊也在官府。”祝星微笑。   余婧茹被她戳到痛处,怒上心头,长指甲嵌入掌心,瞪着祝星不放。   方才车夫问她前面是祝家的马车要不要避让。她听了这话,几日来父母和离父亲刺杀家中一落千丈带来的各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脑子一热便让车夫纵马迎了上去。   她是逞一时之气,想给祝家那几个些颜色看看。   凭什么她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颜面扫地,而祝家那几个还能好好地当着县令千金。尤其是祝清嘉那个哑巴,凭什么?   她以为最差也就是低头道个歉,谁知道这个不知道哪来的臭丫头要带她见官!还搬出她父亲来羞辱她!   余婧茹听到前面见官时怕了,但闻祝星后面提到她父亲被关起来,她又恼羞成怒!   为何这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那个让她丢脸的父亲!   余婧茹尖叫:“你找死!”说着扑上来要抓祝星的脸。   祝星避也未避,甚至动都没动。   两个车夫架住了余婧茹。   隔着车夫,余婧茹尖尖的五官扭在一起,手臂挥动着要冲上前来。   可惜两个车夫都是祝刘氏精挑细选的练家子,专门防着祝县令那样的惨事再发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放肆!你们放开我!我要让人打断你们的手!你们竟然敢这样对我,松开!”余婧茹又急又气,竟然快要哭了。   祝星在幂篱之中冷眼瞧着,轻声细语:“大家都瞧见了,是余姑娘先动的手呢。若是对簿公堂,还请各位做个见证。”她说罢向着众人欠了欠身。   “自然!”众人都不是瞎子,看得出是谁先挑事。   余婧茹此举让周围的小贩遭了殃,如今有机会让他们出一口气,他们自然是愿意的。   更何况现在的余家可不是之前那个余家了,余婧茹的依仗可没了。过去别人惧怕余家不敢得罪她,现在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   “你!”余婧茹看旁人都向着祝星,心中委屈更甚。   为什么就连百姓也是向着祝星而不是她?   她只不过是心中气闷想出口气,至于被人如此针对,甚至要拉去官府吗!她弄坏的摊子她又不是赔不起!   一群趋炎附势踩低拜高的下等人!   祝星轻笑:“原先我是信人之初性本善的,如今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却是对的。”她说话声音温柔清甜,叫人如沐春风。   但听在余婧茹的耳朵中却像是催命。   祝家这个野丫头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她!   “去死!你去死!放开我!”余婧茹吵嚷着。   这边儿的轰动终于惊动了官兵,一群穿着官服腰佩令牌的官差巡街而来。   “何事在此处聚集喧哗!”为首的官兵问道。   “救我!救命!”余婧茹恶人先告状,“祝家人仗势欺人,抓着我不让我走!”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官差看牵涉到贵女,深感头疼。余家虽然没落了,余富商也被抓,但余婧茹头上还有个余夫人。好歹余婧茹是余夫人的亲生女儿。   于是官差不由看向另一方身份。   只见另一辆马车上赫然是一个“祝”字。   这一家他们更惹不起。祝县令已经好转,依旧是广阳县的县令。   富不与官争。   而且马车前那个带着幂篱的柔弱身影格外让人眼熟。   昨夜他们几个都在医馆的,自然忘不了那个样貌绝色医术出神入化的少女。   祝星完全不似余婧茹那般歇斯底里,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闹事纵马,惊吓百姓致人受伤,该罚十杖。”   为首的官兵一愣,这少女还真没说错,闹市纵马确实该如此罚。   “的确如此。”官兵接话。   余婧茹听了这话脸色更白,她竟然不是为了吓自己才这么说的!杖十,自己哪里顶得住。   隔着幂篱,祝星的声音悠远空灵:“余婧茹闹市纵马有目共睹,在场诸位都可做个见证。还请诸位将她带回官府,按律处罚。”   “确实是她家马车先招惹人家祝家的马车。”   “还把我们这边摊子都弄倒了!”   “这位祝姑娘说的没错!”   ……   余婧茹被祝家两个车夫禁锢住动弹不得,大庭广众下听着所有人一起指责她,脸都丢尽。她最好脸面,如今却是将她的脸丢在地上踩。她心中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彻底断了,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祝星却没有丝毫不忍,继续道:“她歪曲事实,明明自己发难口口声声要杀了我,我的车夫怕伤着我这才拦下了她。这也是有目共睹。”   “没错!”   “是这样的!”   “祝姑娘说的对。”   ……   事已至此,孰对孰错明眼人一看便知。   但官差们又有些头疼,这明明是贵女们之间的闺阁争斗,却闹到官府来,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好。   难不成真要把这位余姑娘拉到官府杖责十下?   可这祝姑娘医术高超,也没人愿意得罪她。   官差们沉默,余婧茹大哭,场面乱的不行。   祝星看着官差们一动不动,明白他们是个什么心理。   众人只听到这戴幂篱的少女轻咳两声,柔声细语:“放了余姑娘吧,怪可怜的。瞧,各位大人都可怜她了。既如此,今天还是只讲人情不讲法理的好。请各位大人让余家将马车挪开,我和姐妹们也好继续去看被余富商刺伤的县令大人。”   车夫们听了祝星的话,将手松开,余婧茹软软地瘫在地上。   “祝姑娘太善良了,方才那马车都要翻了,她还不追究余家。”   “哎,话说回来祝县令就是被余富人那狗贼重伤。现在余富人的女儿要害祝家的千金,官府还不追究,这是什么道理!”   “凭什么不罚她!难道真像祝姑娘说的法理高于人情!”   “祝姑娘心善,难道律例也可以通情达理?”   ……   官差们一窒。   祝星看似让步,实际上于理上搬出周国律例,于情上又说祝县令也是被余家所害,进一步拔高在场百姓对余家的愤恨。   以民怨裹挟官府不得不妥协。   偏偏她又一副弱者姿态。在场所有人,哪怕是官差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官差们惭愧起来。祝大人都被余富人害了,他们还在这里因为余婧茹是贵女而不敢责罚。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为首的官差看着地上的余婧茹道:“带走。”又对祝星道,“祝姑娘,某会依法处置,请祝姑娘放心。”   祝星欠身:“有大人这样秉公执法的人,实在是国之幸事。”一顶高帽送上。   地上的余婧茹哭闹着挣扎,却不敌官差。   余家马车和马夫也被一并带走。 第19章 示范   “星姐姐,你好厉害!”祝清欢瞠目结舌,“余婧茹平常都很嚣张的,现在竟然被官差抓走了!”   祝清萦眼睛亮亮地看着祝星:“姐姐厉害!”   祝星已经摘了幂篱,一张小脸有些苍白。听到祝清欢夸她,她的眼中瞬间浮上欣喜,有些赧然地道:“是大人们不偏私。”   她忽地剧烈咳嗽起来,瘦削单薄的身姿十分柔弱。   祝清欢和祝清萦便想着星姐姐可真好,明明是这么柔弱无害,却为了她们和那样歹毒的余婧茹理论。   还好她们广阳县政治清明,没让星姐姐受委屈。   祝清嘉已经抿了头发担忧地坐在那里看着祝星。   祝星用手语比划:“大姐姐,你还好吗?”   祝清嘉扯起唇角,比划,表示自己没事。   只是举手投足间动作却不那么流畅。   祝星了然,点了头坐回去。   祝清萦和祝清欢便挤着她坐,崇拜极了的模样问东问西。   祝星含笑,有问必答。   马车继续向着医馆去。   经这么一耽搁,到医馆时已经是晌午。   医馆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马车在医馆门口停下,四人带着幂篱下车。   这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目。   这个时候稍微有些身份的贵女出门在外怕人唐突都会带着幂篱。昨日祝星出门出的急加上夜里人并不多,因而没戴。   医童在前方引路。   绕过熙熙攘攘的大堂,打了第二层帘子,便到了满是葡萄藤的小院中。可惜是冬日,原院子中的葡地搭在架子上。倒也别有一番颓丧的美。   从院中可见后堂一张半旧的木门紧紧闭着,墙面也是黄白之色,看起来很有年头。   医童带着几人穿过院子,开门进了后堂。   一进房门几人就被这毫无装潢的内里震了一震。   房中的装潢堪称粗陋。没有任何遮掩和隔断,从东到西排开四张大床,床前稍远处摆放着炭火盆。房间的西北角有架木柜,木柜上摆放着各类古籍。木柜旁是一张矮榻,矮榻上是一方小几。   祝县令躺在从东往西数的第二张床上,床边几张小板凳上坐着两个小厮随时听候吩咐。   祝县令双眸似闭非闭,听着动静才慢慢睁开双眸。虽然他睁眼的动作很是费劲,但一双眼却并不浑浊,看样子没什么大碍。   祝清嘉三姐妹见着父亲如此苍白憔悴,摘了幂篱几步过去凑在床前嘘寒问暖。   祝县令此时张口还费劲,耐心地听着女儿们七嘴八舌,很是欣慰。   人啊,活着就好,比什么都好。尤其是对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来说。   祝县令瞧完三个女儿,目光落在稍远处的祝星身上。   祝星对人的目光很是敏锐。她本在辨认书柜上那些泛黄古籍上的字样,在祝县令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便立刻转回了头,换上一副弱柳扶风的情态。   她怯怯地走过去,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唤了一声:“叔父。”   祝县令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话。   祝清萦没听清:“父亲在说什么?”   祝星却微笑着道:“叔父客气,您尽快养好身子才好。”   祝县令没再说话,一双眼中满是感激和欣慰。   她不再开口,祝清欢和祝清萦又开始说话。祝清嘉虽然不能言语,但也安静地趴在床头守着父亲。   祝星识趣地降低存在感,由着祝清萦絮絮地同祝县令说话。   祝清萦虽然一直坚强地没哭,心中却害怕极了。这时候见父亲没事,她的话匣子便打开了说个没完。   门再度被打开,周郎中领着祝长弘进来。   祝长弘和几位妹妹见了礼便直奔祝县令床前,嘘寒问暖。   祝星趁着这个时候站起来,向着门口的周郎中走去。   周郎中正在打量着祝星,见她过来,颇有些偷窥被抓包的尴尬,老人家一时间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摆。   祝星视若无睹,朝着周郎中行了个礼:“周郎中好。”   周郎中忙还礼,有些拘谨地搓了搓自己的衣角:“祝姑娘好。”   祝星打破尴尬,笑意嫣然:“您这儿有跌打的药酒么?我需要些。”   “有,你随我来。”   房内祝家人其乐融融,祝星脚步轻悄地随着周郎中离去。虽然有人发现,但也没人去拦一拦问,都觉得祝星自有成算。   二人向着大堂去。   祝星一面走一面道:“叔父今儿看上去好了许多,都是您的功劳,多谢您了。”   周郎中闻言冷哼,听不出祝星是奚落还是真心夸奖。   老头儿干巴巴道:“还是你拔刀拔得好。”他说这话时五官纠结在一处,看样子并不经常夸人。   夸了第一句,周老郎中迈过了心中那道门槛儿,再夸就不难了。   他又道:“这世上能做到你那般拔刀的怕是只有你一人,京城陈响那老儿也做不到滴血不出。”   祝星好奇:“陈响是……?”   “你竟然不知道陈响?”周老郎中停下脚步古怪地看着祝星,似乎在确认她说的是真是假。   祝星抱歉地笑笑:“我在庵中长大,不懂得这些,您莫见怪。”   周老郎中更是吃惊:“那你那一手止血术……”说完他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唐突,忙转移话题道,“陈响掌管太医院,是太医院中资历最老医术最好的太医,当今靖王就是由他调养身体。不过这上面他比不过你。”   “您看上去很了解他。”祝星抿唇一笑。   周郎中面色一僵,再度冷哼一声:“郎中里的领头羊,做我们这一行的知道他不也正常。”   祝星点头附和,水一样的性子,没有任何脾气。她笑笑轻声道:“您也很厉害,叔父多亏用了您的汤药才能好的如此快。”   “……哼。”周老郎中没接话,从大堂的柜子中取了瓶跌打酒给祝星。   晌午时分大部分人都用午膳去了,大堂中除了医童没什么人。   祝星接过药瓶嗅了嗅瓶口,杏眼弯弯:“是很好的伤药,多谢您了。”   “你倒识货。”周郎中轻哼一声,“这可是我亲手配的!”   下一刻祝星将药瓶往袖中一塞,两手空空地抱歉:“对不住了,我没钱。”但也没有要将药酒还回去的意思。   周郎中瞠目结舌。   他活到现在将近耳顺之年,头一次见有人买霸王药的!   “这样吧,我用止血的手法跟您换这药好了。”祝星轻飘飘地道,“您也知道,我昨日拔刀主要靠这止血术。只是拔刀,您也可以拔的。”   祝星说者淡然,周郎中听者激动地不行,指着祝星的手颤抖起来,开始“你你你”个不停。   祝星诚恳道:“我知道我如此多少有些大言不惭,想用简简单单的止血术换您的伤药。”   周郎中也不知是气的、惊的还是喜的,嘴唇都在抖个不停,唇上的白胡子跟着一起抖,很是滑稽。   他大喘气了半晌,剜了祝星一眼沉声道:“你随我来。”   如是二人又回到后院。   “你知不知道那止血术有多珍贵!”周郎中劈头盖脸对着祝星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祝星垂首作鹌鹑状。   “别说是一瓶药了!你只要肯将手法教给旁人,就是万两也有人愿出!”周郎中实在苦口婆心,在跟祝星陈述利害。   祝星眨眨眼:“那很多钱呢。”   周郎中被她这副听他说了半天仿佛什么都没听懂的模样怄得不轻。   还“那很多钱呢”!   这小丫头究竟知不知道那手法的珍贵。   祝星忽然抬头诚恳地望向周郎中轻声道:“在我手上这止血术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所以不算珍贵。但若在您手上,止血术能多救些人,便算珍贵了。”   “你……”周郎中正色,深深地瞧着祝星。   少女漂亮得不似凡人,纯然地站在那里,完全是个从未出过闺阁不通世事的大家千金。   “您若不愿,祝星将手法卖给别人再将药钱给您也是可以的。只是祝星还没物色到买家,怕是要让您等上一等……”   祝星还未说完就被周郎中打断:“行了,这手法我买了!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他说完拐到后堂旁的偏室之中,过了一会儿才出来,手中攥着东西。   “这是五千两银票,你拿着。你那止血术远不止这些钱,日后老朽赚了更多会再补给你。”周郎中道。   祝星也不忸怩,接过银票放入袖中:“这些便够了,请您找个铜人,我将手法展示给您。”   “铜人?什么铜人?”周郎中纳罕。   祝星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五百年过去了,世上连个像样的针灸铜人都没有,怪不得医学迟滞落后。   “那您找个可靠些的人,我用他做示范。”   于是周郎中拎了个小童躺在矮榻上,由祝星施术。   “其实此术配合金针施用更佳,不过当日您没借我金针……”祝星说到这里,周郎中胡子一跳。   他当日又不知她有这般本事!   很快周郎中便顾不上想这些。祝星施针的手法实在行云流水,叫人赏心悦目。一套针法下来,周郎中看的是如痴如醉。   “您试一试,我瞧瞧您学的如何。”祝星收针,笑吟吟的。 第20章 清嘉   周郎中老脸一红。方才他光顾着品味了,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记忆上。   “劳驾祝姑娘再示范一次。”他很惭愧道。   祝星很好脾气的样子,拿着金针又示范了一遍。   周郎中这次看得仔细。再一次看并没有减少这套针法的惊艳,反而让他觉得其中更是变幻无穷。   如此针法!   世上怎能有如此绝妙的针法!   周老郎中陷入一种极其玄妙的状态,痴痴地站在伏在榻前瞧着小童身上的金针。   旁人体会不了,可他是几十年的老郎中,自能感受到金针深入的每一寸程度都不同。所以当日祝星以指法替代金针,可见其医术之高明。   祝星用帕子擦着指尖,缓缓站起,留周老郎中在那儿反复体会。   一旁医童看着自己师傅神神叨叨地模样有些害怕,求助地看着祝星。   祝星笑笑:“这是好事,你们师傅要更厉害了。不必打扰他,过一会儿他就会好。等他清醒了记得帮我向他道别,让他有什么问题可去祝府寻我。”   童子喏喏地应了句是。   祝星便拐回后堂,恰巧祝长弘也和祝县令说完话了。   一行人离开医馆,回了祝家。   因着出了门各人都有些疲倦,午膳并未再全家一起用,而是由厨房送到各院子自己用。   祝星用了饭后便带着青椒往祝清嘉的院子去。   她去的突然,进门时祝清嘉难得头发散着,穿的也很随意。   “大姐姐。”祝星见了礼便到祝清嘉身边坐着,“我可来的不巧,可是打扰你午憩了?”   祝清嘉浅笑着摇头,手指飞动:“没有,怎么过来了?”   祝星眼儿弯弯:“我来给姐姐送药。”   祝清嘉抿了抿唇,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手比划:“送什么药?”   祝星从袖中拿出周郎中的跌打酒,噙着笑温和道:“方才我在马车上见大姐姐动作有些不自然,便猜着大姐姐受伤了,所以给大姐姐送药来了。若是我多心,大姐姐可莫怪我。”   祝清嘉陡然想到在医馆时祝星离开了一段儿时间,当下眼眶微热。   因为无法说话,她自觉已经给父母带来了诸多不便。平日出了什么事,她都习惯自己一力去做,不想再给家中添麻烦。   于是她养成了内敛的性子,心中想着什么从不表示出来。也尽量在家中不让别人注意到她,免得扰人兴致。   而祝清欢祝清萦都是外向的性格,对她好是真心的好,但鲜少有能体会到她的情感的。   刚才她在马车上做了三个妹妹的垫子,后腰疼得不行。但怕几个妹妹担心,她一直忍着。平常她也是什么都忍着,却不成想被祝星看破。   祝清嘉的心情复杂极了。   有被看穿的狼狈,更多的是感动。   “多谢你,星妹妹。”她拿着药瓶道谢,一双眼却不敢去看祝星,因着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好意。   父母兄妹待她好是觉得愧疚她。   可祝星不一样,她们虽有血缘关系却淡的可怜,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然而祝星却是第一个将她平等对待的人,不像家人那般觉得她可怜,也不像余婧茹那些贵女对她恶言相向。   祝星见她接了药,浅浅一笑:“大姐姐要仔细涂药,早晚各一次。你过来。”她转头又嘱咐起祝清嘉身边的丫鬟药该如何用。   祝清嘉瞧着祝星殷殷叮嘱的模样,更觉有些心酸。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祝星。   她已经听母亲说了这位星妹妹的身世。自小痴傻,又被家中放弃,寄人篱下在庵堂中长大。二者相比,她反而不那么惨了。   即使这样,她这星妹妹依旧养成了个让人心折的性子。   机敏过人,听话懂事。   就是性子太过单纯温柔。   祝清嘉望着祝星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见之一双眼睛看着丫鬟时也无半分轻视而是十分诚挚,心中波澜万千。   祝星交代完丫鬟,又乖巧地瞧着祝清嘉道:“大姐姐,你受了伤不要不说,一个人总憋着不好的。”   祝清嘉垂眸,敛去眼底神色。或许因为祝星这个妹妹太过亲和,她突然生出些从未有过倾诉欲。   “你,对我很好。”祝清嘉比划,“为什么。”   祝星讶异:“因为你是大姐姐呀,一家人不就该彼此包容关爱。若我哪日受伤,大姐姐也一定会心疼的,不是吗?”   祝清嘉点点头,是这么个理。   接着她便听到少女闷闷地问:“大姐姐如此问,是不把我当家人吗?”   祝清嘉慌了,手指飞舞着比划,跟祝星解释:“当然不是,我自然把你看作亲妹妹一般。”   祝星这才重新挂了笑在脸上:“那大姐姐怎么这么问?”   祝清嘉看着祝星毫不设防的笑脸,终于表达出自己的心里话:“我不会讲话,会给家里人带来很多麻烦。”   祝星作出认真的聆听姿态。听到祝清嘉的烦恼,她却笑了:“大姐姐心思太重。照我说,一家人不就是互相麻烦的么。我在庵中时,叔父不辞风雨接我下山,也没觉得我麻烦。叔父受了伤,咱们去探望他,大姐姐可觉得他麻烦?”   祝清嘉咬唇,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家人们自然也不觉得大姐姐麻烦的,何况咱们不能说话用手语,不用手语用纸笔也是一样。哪有那么多桎梏?”   祝清嘉豁然开朗。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不过以前她却将自己限制住了。   她望着祝星郑重道谢:“星妹妹,谢谢你。”   “大姐姐又客气了。”祝星柔柔弱弱地笑,“若真谢我,大姐姐不如为我绣张帕子。”   祝清嘉一笑,点头。   “大姐姐快用药吧,我回去休息会儿。”祝星起身告辞。   祝清嘉亲自送祝星出了小院儿。   “小姐对嘉姑娘可真好。”青椒不无羡慕地说。   祝星弯弯眼睛:“对你不好吗?”   青椒笑嘻嘻:“当然好,青椒只是觉得小姐太善良了。”   祝星轻声道:“今日去医馆,马车险些翻了,是大姐姐垫了我下我才没受伤的。”   青椒睁大眼睛看着祝星:“小姐!你没事吧!你都不告诉青椒此事。”   祝星虚弱地笑:“有大姐姐护着我,我无碍的。”   “嘉姑娘可真是个好人。”青椒感叹。   ……   “主子,诸县之中只有广阳县县令姓祝。”黑衣暗卫如影子一般跪在宗豫床前。   宗豫半倚在绣着白鹤的玄色引枕之上,白衣墨发,翩然出尘。只是他气色很不好,眉眼间一股病气,给人一种易碎感。   他咳嗽两声,露出个温和的笑:“广阳县么?”   “正是。”暗卫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怕惊扰了这位病弱的主子。   “广阳县应当离这里很远。”宗豫说着看向紧闭的大门,眼神中流露出对外界的向往。   暗卫埋低了头道:“约八百余里。”   “八百里……”宗豫垂眸,显得有些寂寥,“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幸出这个门。此事先对魏先生保密吧。”   “是。”暗卫应承。   “还有。”宗豫玉雕般的手动了动,食指在床沿上敲了敲,“拨四个……不,十个人去广阳县,保护她。”   “是。”   “她很聪明,你们行事时小心一些,不要让她察觉到。”   “是。”   交代了差不多,宗豫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怪。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一阵动静。   暗卫一动,像影子一般消失在房中。   门被打开。   少年拥被而坐,垂首看着手上的书卷。开门声响起时他仿佛被惊到,整个人颤了一下。   进门的是端着药碗的小太监:“王爷今儿感觉身子可好些了?”   宗豫微笑:“是好些了。”   小太监将药端到床前:“这是今天的药,已经煎好了,王爷请用。”   宗豫有些忧郁:“陈太医可说了这药还要喝多久?”他孩子气地笑了笑,“这药,实在难喝。”   小太监有些含混道:“要喝到您身子好了才行。”   宗豫接过药碗,皱了皱眉:“有些烫。”他随手将碗搁到床沿上,甩了甩手,“凉一会儿再喝。”   小太监看着宗豫不知该怎么劝,想到这么久了也没什么意外,于是道:“王爷您记得喝,一会儿喝完了我来收碗。这是陈太医开的药,对身体好的,一定要喝。”   宗豫点点头,很认同地说:“陈太医的医术确实精妙。”能用如此歹毒的方子将他身体慢慢掏空。   “小的先下去了。”厨房的药渣还没处理,他要先将药渣处理了。   小太监离开,将门带上。   宗豫的房间是不允许开窗的,因为陈太医说过冲了风对他身体不好,所以他房间,甚至整个人身上都是散不去的药味儿。   宗豫趿上鞋子站起来,拿起药碗走向窗台上的盆栽。   “一定要喝?”他覆手倾下药碗,棕色的汤汁哗啦啦地流入泥土之中,“我偏不喝。”   “去吧。”他背着身子站在窗前,手中还拿着药碗,“不要被她发现。”   他身后暗卫再度出现:“是,主子。” 第21章 卖身葬父   四日后的夜晚大雪如约而至。   “小姐,前几日你就说今天要下雪,我买了好些过冬的东西。现在再去,许多人都只能捡剩下的了,谁让这雪实在是突然。”青椒卷着袖子下了些白菜在滚滚的汤锅中。   祝县令受伤,众人的晚膳便在各自院中吃。   祝星送了饭给祝刘氏拨来的下人,自己和青椒在房中涮汤锅吃。   锅子架在炉子上烧得滚烫,烧白的高汤不住地滚着泡泡。   祝星跪坐在柔软厚重的垫子上。因屋中烧着炭,穿得并不厚重,只着了件银白底绣着海棠暗纹的长衫,膝盖边是懒洋洋的黑猫。   黑猫听了青椒的话甩了甩尾巴。   不多不少,正好四日。就算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他又想到雷雨那夜,抬头看着祝星神色更加凝重。好在猫脸上是很难出现凝重这样的表情,只是让他看起来很呆。   祝星低头就看到自家黑猫发愣的模样,萌煞她也。   她将碟子中放凉的羊肉吹了吹后端了下来放到膝盖旁,空出的手撸了好几把黑猫:“请稍等,小鱼。”   青椒笑嘻嘻地看着宗豫说:“啊呀,小鱼可真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猫了。小姐还让厨房给你温了羊奶,好奢侈呢。”   祝星捧着茶碗抿了口茶解腻,在一片雾气蒸腾之中难得有些属于少女的娇憨。   她将碟子中的羊肉撕成一条一条的,用手指捻着喂猫。   宗豫只能庆幸自己还好不是人形。   由少女喂食,宗家自上而下任何一位子嗣都不曾有过如此放肆的行径。   他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相信列祖列宗会体谅他的所作所为。   祝星很有耐心地撕着羊肉喂猫,脑袋微垂,鬓上的发抿得不紧,散了些在她脸侧。   宗豫趴在那瞧着她,嗅着锅子散发出来的香气,耳侧是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室内暖和,岁月静好。   他才不是因为怕魏先生知道他猫身在哪后要将他带走才不让暗卫泄密,他只是……觉得祝星身上秘密太多且和他父皇有些关系,所以才要留下。   他这么想着顺口又从祝星手指尖上叼过一条羊肉。   “嘶——小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青椒蘸了放了辣椒的蘸料的羊肉在口中,不住地嘶着问。   “世事如流水,顺水推舟而行。”祝星有耐心地喂着猫答,“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身边只有你一人可用。眼下无妨,日后却会捉襟见肘。”   “夫人不是送了嬷嬷来么?”   “此用非彼用。”祝星笑笑,“不过也急不得,能用之人不好找。”   “小鱼,再吃些。”少女清甜的声音唤回走神的宗豫。   宗豫瞧她一眼,见她笑眼如月牙儿一般,赏脸地叼过她手上的羊肉,咀嚼两下后吞下。   “小鱼真乖。”然后他得到了她如哄小孩儿一般的表扬。   他蓦然想到自己幼时生病不爱喝药,他母亲每次哄他喝了药后都要说上一句“小豫真乖”。   可惜他父皇母后死的蹊跷。   祝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黑猫突然怏怏的没了精神。她将猫咪从地上抱起,举到面前亲了一亲。   黑猫直接炸毛。   宗豫神伤了不过半秒便被她搅合了。今时今日,他还是无法习惯祝星动不动就亲他的行为。   要知道他如今虽然是猫身,芯子却是个没有任何问题的男人。   祝星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什么都知道。   纵着她如此,若有一日他以人身,该如何面对她。   是以祝星感到鼻尖一热,黑猫暖暖的肉垫顶在她的脸上,像是良家少女竭力抵抗地痞流氓的调戏。   这微妙的感觉。   祝星心头一动,促狭地用左手轻轻握住他的爪子,然后在他肉垫上啄了一口。   她怎么可以?!   宗豫不知自己究竟是羞是恼,猛地从她手中挣脱出来,钻到角落里怎么哄也哄不出来。他能感受到自己猫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   怎么可以这样!   祝星无辜地眨眨眼:“小鱼好像很害羞,我逗他玩一下他就这样了。”   青椒傻呵呵地笑,什么也不明白地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宗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生出来些男子面对女子时该有的展示欲,他恨不得能立刻以人身站在祝星面前,看她吃惊的模样。   ……   雪后初晴。   昨夜的雪下的虽大却并未下多久,因而地上并未积起雪来,天反倒更冷了。   “啊嚏——”祝清欢掩着脸打了个喷嚏,眼睛水汪汪的,“好冷的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自己掉冰窟窿里了。”   青椒听了祝清欢这话噗嗤一下笑出声,端了姜汤给她:“二姑娘,用些姜汤吧,省的染了风寒。”又将剩下两碗分别交给祝清嘉和祝清萦。   祝家三姐妹用了姜汤均舒服地一叹。   “还没过年都这么冷,过年的时候得多冷啊!”祝清萦吐了吐舌头,想到更冷的天气打了个哆嗦。   祝清嘉竟然也加入了其中闲聊,不过用的手语:“也许过年的时候就暖和了,天一直这么冷,可不好。”   祝星柔柔地道:“过年会更冷,半月后还有大雪,到时一下连绵十余日。”   祝清欢咂舌:“正好,母亲让咱们今儿到街上去再裁几件冬衣。尤其是星姐姐,母亲特意说了要你多选两件衣裳,可不能推辞。”   祝星羞涩一笑:“我不推辞,只是姐妹们也要一同选才是。”   祝清嘉比划:“这是自然。”   三人戴了幂篱往城里的云锦楼去。   天冷路滑,马车行得很慢。路上所有马车皆是慢慢悠悠地动着,生怕有什么岔子。   坐在马车上无聊,祝清欢又说起八卦来:“上次余婧茹被送到官府,不过没领杖责,余夫人出手保下了她,到底是母女连心。为了平民愤,余夫人让驾车的车夫领了罚,车是他驾的,如此推诿也行,不过却让百姓更瞧不惯他们了。从衙门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头上都落了菜叶子呢。”   祝清萦嘿嘿地笑:“她活该。”   “后来呢?”祝清嘉面上的好奇不再是遮遮掩掩的,很坦坦荡荡。   祝清欢只觉得今日的大姐姐很不一样,但没有细想,还是很快乐地继续八卦着:“前日余夫人来了咱们家道歉呢。”   “母亲都没和咱们说。”祝清萦撅嘴。   “因为余夫人道歉后边带着余婧茹离开广阳了。”祝清欢很是得意。   “啊!”祝清萦捂住嘴,“余婧茹自小在广阳长大,能走到哪去?”   祝清嘉解释:“她在广阳丢了如此大的人,离开才是对的。”   祝清欢和祝清萦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聊得兴起,马车又突然停了。   祝清萦吐槽:“要不是余婧茹已经离开广阳了,我以为又是她呢。”   祝清欢和祝清嘉均笑开。   车夫隔着马车的帘子道:“姑娘,外面有人卖身葬父,许多人在瞧热闹,路被人堵着了,过不去。”   “卖身葬父?”祝清萦好奇,“什么是卖身葬父?我也想去瞧瞧,大姐姐,我们去看看吧,求求你了。”   祝清欢虽然知道卖身葬父是个什么东西,却没亲眼看过,当下也望着祝清嘉撒娇道:“大姐姐,我也想瞧瞧,我们去吧。”   祝清嘉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祝星。   祝星很配合地露出很想看的期盼神情。   于是祝清嘉勉强同意:“戴好幂篱,不可乱走。”   有马夫在前面开路,祝星一行人挤入人群之中。   人群中央跪着个灰衣仆仆的女孩子。女孩瘦成了一张纸,脸上黑黢黢的,让人看不出模样。她低着头,露出稀疏发黄的发顶,没有看人。   寒冬腊月,女孩只穿了件破单衣,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又黑又干,满是皲裂。她胸前挂着个木牌,牌子脏兮兮的,上面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卖身葬父。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哎,好可怜的闺女,娘死的早,爹也死了,现在没了出路,要卖身葬父。”   “哪有那么容易?她在这儿跪了一上午了,过去好几家富人不都没理会他?”   “这丫头这么瘦这么小,黑黑丑丑的,能做什么?还要五两银子,买她才奇怪哩。”   ……   “她好可怜。”祝星身边的祝清萦小声道,“这么冷的天,父亲还不能下葬。”   祝清欢戴着幂篱点点头:“可惜要五两银子。”她们一个月的月钱才不过二两。   祝清嘉微微叹气,多少有些怅然。   祝星隔着黑纱打量女孩,在幂篱之中轻轻挑眉。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满是同情地叹息:“真是太可怜了。”   她上前两步,从腰间的荷包中摸出一小锭银子弯腰递给女孩:“去葬了你父亲吧,再买几件厚衣服穿,”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木呆呆地看着祝星,像是被吓到了。   祝星转头看向车夫:“劳驾帮她葬了她父亲。”   车夫领命。   百姓之中一片哗然,没想到真有人愿意用五两银子去买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   见女孩不动,祝星拾起她的手将银子放在她手中,一黑一白肤色差很是显眼。   “事情妥当去祝县令府上寻我,我是祝星。” 第22章 花椒   因着女孩卖身葬父的事,众人见到了穷苦之人,便也没了逛铺子的心思,随意选了几匹料子裁冬衣用便回了府上。   回府上没多久,祝刘氏便送了银子过来。大约是觉得祝星买丫鬟花了一大笔钱,怕她没有钱用。   祝星也没推辞,将银两收下。   “小姐,我煮了鸡汤,里面放了骨胶,可香了。一会儿那个妹妹来也能吃到,听说她瘦得厉害。”青椒叹了口气,“哎,这世道。”   “怎么?”祝星抬眸看她一眼。   “小姐,这世道穷人好难。”青椒蔫蔫地说了句,“我和那个妹妹差不多,当年也是卖身到祝家做丫鬟的。”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早些年我娘积劳成疾生了一场重病下不去床,我就把自己卖到祝家做了丫鬟,希望能换点钱给我娘治病。”青椒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娘拿了钱也没有治病,她说自己不想拖累我,于是将自己吊死了。小姐,活着好难……”   祝星放下书卷,将帕子递到青椒面前,神情温柔:“擦擦脸吧。”   事实上她比青椒还倒霉些,她的所有族人都死了。而她再活过来已然是五百年后,世上已经没有巫族的痕迹。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去寻死,反而要活得更好。   只有懦夫才会逃避。   青椒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哭着不住地打嗝道:“嗝,小姐,我失态了。我……我想起往事太伤心,吓到小姐了吧。”   祝星摇摇头,微笑:“不会,哭出来就好了。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旁人无权置喙,却可以不满。恨她也好,怎样都好,既然现在你还好好活着,便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青椒抽了抽鼻子,半晌才抬头道:“小姐,你真好。”   祝星弯了弯眼睛:“去洗把脸,现在像兔子,红眼睛。”   青椒不好意思地捂住眼睛:“是,小姐。”   青椒方去打水洗脸,院子中便一阵热闹。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了祝刘氏赐来嬷嬷的声音。   “星姑娘,您上午买的那丫头到了。”   如今已是下午,动作还挺快。   祝星声音柔柔的:“让她进来吧。”   外间的门被打开,一道影子出现在房中。   “我在内室,不必拘谨,请进来吧。”她的声音像是清甜的泉水,悦耳动听。   或许是因为害怕,女孩走得并不快,不过倒还是走到了内室。看上去她已经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成色并不如何的新袄子。   见着祝星,她扑通一声直接下跪磕了个头:“多谢小姐,小姐大恩大德,奴婢愿为您当牛做马。”   祝星闻言轻笑:“你是人,我要你做牛做马干什么呀?快起来吧,地上凉。”   女孩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起来。她个子比祝星要高些,整个人像一支细瘦的竹竿。厚棉袄穿在她身上也是空荡荡的。   “你叫什么名字?”祝星托腮问话。   “我……奴婢没有名字,爹娘都叫我二丫,小姐若不嫌弃,可不可以给奴婢起个名字?”女孩似乎并不适应一下子说很多话,一句话说下来磕磕绊绊的。   祝星笑:“你习惯自称什么便自称什么,不必刻意奴婢奴婢的。我身边伺候的有个叫青椒,你就叫花椒吧。”   花椒一点异议都没有:“是,小姐。”   祝星点点头:“不要一直低着头了,我很可怕吗?”   花椒顿时结结巴巴地解释:“小姐……不可怕,很好。”   “那就抬起头吧。”祝星的语气温和又强硬,让人无法反对。   花椒僵硬着身子,缓缓抬起头。   什么是让人看一眼就忘的长相?花椒就是这样子的。她的五官都还算标准,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十分平庸,像是沧海一粟中的一粟。   祝星也没说好看或不好看,只是很随意地道:“以后就不要低着头了。”   “是。”   “日后你就和青椒一起贴身伺候我吧,会些什么?”   “奴婢会洒扫庭除,洗衣烧饭也会些……”   祝星了然:“至于具体该如何,到时候让青椒教你便是,现在先给我倒杯茶吧。我口渴了,想要吃茶。”   花椒称了是,转身去矮榻上的方桌前倒了杯热茶,双手向祝星奉上。   祝星伸手去接茶碗,在摸到碗壁时手却像滑了,茶碗眼看着就要落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花椒本来收回的手却又闪电一般伸出,稳稳托住茶碗底部。   “你没事吧?手可有烫伤?”祝星忙拿过花椒手上的茶碗放在方桌上,而后神情紧张却又轻柔地抓起花椒接茶碗的手,忧心忡忡地瞧着。   花椒下意识想抽回手,但手被祝星握着,她不敢使劲儿,于是只能被祝星如此握着手。但她头一次有如此体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祝星恍若不知,把她往榻上一按:“在这儿稍等一下。”   她转身去了梳妆台,从妆奁盒中拿出一盒药膏。她语气温柔:“我没拿稳茶碗,害你烫到了,对不住。”一面拧开药膏盖,挑了些碧绿的烫伤膏在花椒手上抹开。   “感觉好些了吗?”祝星歪头问。   “好……好多了。”花椒再度低着头,让祝星看不到她的神情。   同样的,她这样也看不到祝星的神色。   祝星眼神深邃,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在眼底。如她想的那般,花椒果然不是个意外。虽然不知道她的目标是谁。   一开始在长街上见到花椒时她并未怎么怀疑,只是随手救人。直到刚才花椒进来时步履虽然不快,却过分轻盈,让她意识到她有武艺在身。   所以她故意用接不住茶碗来试探花椒,又为了看花椒手上的茧而亲自为她涂药。   花椒右手的虎口和指腹是经年累月的老茧,只有长期使用兵器才会如此。   很有趣。   祝星收起眼底神色,一派柔弱无害:“好些了吗?”   花椒急急忙忙地趁机抽过手磕磕绊绊地说:“好……好了。”   祝星又道歉:“伤着你了,是我不好。”   花椒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心跳得飞快。她是靖王手下暗卫中的一员,受靖王命令来此处混入祝家保护祝星。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可她接任务之前听头儿说这祝姑娘心思缜密不容小觑,她还以为是多么可怕的人物。如今看来,祝姑娘分明是个仙女。   又美丽又善良,完全不是头儿口中说的那般,果然还是要眼见为实。   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只不过是被烫到,祝姑娘就会如此担心自责……   往日她在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也不曾有人对她如此关怀备至。   花椒在心中更加坚定了好好保护祝星的信念。如果说以前是命令,现在她就是发自内心的,想这么做。   “小姐,我弄好了。”青椒有些不好意思地进来,头发重新梳了一遍,衣服也换了新的。   “这是花椒。”祝星跟青椒介绍,“日后你们两个共同分担事务便是。”   青椒对着花椒一笑:“我是青椒。”   花椒低声说:“我是花椒。”   青椒以为她紧张,安慰道:“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你不要怕。”   花椒道:“我不怕。”   ……   县令府的日子清净自在,一晃半月过去。   半月之后雪真正降临,大地一片白茫茫。天冷得厉害,人们张口便是白气,出个门手脚都能冻掉。   县令府安静了许多,各人都在自己院中用饭,省的出入太冷,感染风寒。   花椒在祝星身边留下伺候。她虽不似青椒般活泼开朗,但十分稳重踏实。祝星平常抬手她便知道祝星要什么东西。   更奇的是花椒力气超群,徒手可以搬起水缸。   据她所说,是自己农活儿做多了。   “小姐,茶。”花椒递了热茶给祝星,“热的,喝了暖和。”   祝星毫不设防地接过茶抿了一口,惊喜地笑了出来:“是花茶,好甜。”   花椒见祝星如此坦诚单纯,心中一叹。怪不得主子让她来保护祝姑娘,这样天真烂漫,谁要害她实在是易如反掌。   见祝星喝了花茶开心,花椒也跟着露出了个笑脸:“里面放了些蜂蜜……”   “很好喝,我很喜欢,谢谢你。”祝星神色诚恳。被她用这样一双美得不可名状的眼睛瞧着,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要脸红。   花椒红了脸,装作收拾祝星翻过的书页来掩饰害羞低声道:“小姐喜欢就好。”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祝星也发现花椒对她并无恶意,反而很是护着。如此她也就不好奇花椒的目的。   对自己好的人,何必怀疑。   冬日的天黑的格外早,宗豫一睁眼便察觉到一道审视而警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看他都知道是谁。   是他亲自送到祝星身边护着她的暗卫十一,现在叫花椒。   不过十数日,花椒倒是真把自己当作祝星的丫鬟,忠心无比。甚至担心他的猫身会伤到祝星,因而对他防备不已。   宗豫深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好在祝星很快察觉到花椒目光的方向,转头看向床上,眉眼瞬间温柔和煦:“小鱼,你醒啦,过来我抱抱。“   花椒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不自在。   这等没有被驯服过的畜生如此亲近小姐,实在不好。 第23章 奇怪的氛围   一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天有余。   雪霁初晴时终于到了年关,祝县令也终于能在人的搀扶下坐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县令府气氛却怪怪的。照理讲阖府上下不说大张旗鼓的庆祝,也该是喜气洋洋。然而几日以来,上到祝刘氏,下到府上各下人都不见喜色,反而显得有些忧虑。   今日祝县令难得上桌用饭,一家人便聚在一处。   桌上摆了十二道菜并两锅汤,鱼羊合成一个鲜,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桌沿一圈围坐着七人。除微笑的祝星外,其余祝家人皆屏息凝神垮着张脸,完全没有半分开心的模样。   侍奉用饭的丫鬟为诸人舀了汤在碗中,开始布菜。   祝县令趁着这时候向祝星道谢:“星姐儿,多谢你,若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只怕……”   祝星打断他的话,轻声细语:“叔父,如今好好的就莫说这些了。”   祝县令乐呵呵一笑,刚咧开嘴,就感到身侧一紧。   祝刘氏的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掐。   祝县令便笑不出来,肃着脸道:“那也是多亏你了。”   祝星只是低眉顺目地一笑:“叔父客气了。”   祝清嘉看着父亲如此,抿了抿唇,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祝刘氏见祝清嘉如此,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拿起汤匙,掩去眸中的痛色。   一顿饭在寂静之中用完,气氛低沉地叫人不敢大声呼吸。平日里最耐不住性子的祝清萦都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坐了一整个晚膳。   祝星恍若什么也没觉察,如平日一般慢条斯理地用饭。   一顿饭用完,各回各房。   “小姐,方才真是好压抑,大家怎么都这个样子了?”青椒抚了抚胸口,似乎还没有从其中的压抑缓过来。   花椒点头表示赞成:“院子里,嬷嬷,一样。”说的是祝星院子中那几个被祝刘氏拨过来伺候的嬷嬷也是一般。   祝星微笑:“不清楚回去问一问就好。”   “对哦。”青椒和花椒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是啊,有什么疑问是不可以问一问解惑的?   回到院中,两个老嬷嬷也已经用了饭,正在收拾碗碟。   平日里这两个老嬷嬷是不必到祝星身边贴身伺候的,只需处理些院子中的杂活,并不辛苦。再加上祝星善良温和,并不为难下人,她们乐得在祝星手下做事,也足够尊重祝星。   “您二位一会儿忙完了到我家小姐那儿去一遭吧?小姐有些事情想请教二位呢。”青椒一回来便去知会两个嬷嬷。   “不敢当,我等收拾收拾便过去。”两个嬷嬷互看一眼。虽然她们并未行什么错事,心中仍稍有惴惴。   “哎,不急,您过来就是,慢点也无妨的。”青椒甜甜地笑。   “不敢不敢。”   两个嬷嬷也如口中所说那般不敢,飞快地忙完手里的活儿,便赶着去见祝星。   “问星姑娘好。”   房内暖和,少女只穿了件纯白的小衫,腰间系着淡蓝色撒花的百褶长裙,衬得她腰只有一把,细得像柳。   她除了鞋子屈膝坐在正厅靠墙的矮榻上,长裙将她套着罗袜的双足掩住。见两个嬷嬷到了,她将头抬起,露出一张美得让人忍不住屏息的脸来。   “二位嬷嬷来了,请坐吧。”   少女怀中是一只竭力挣扎的黑猫,看得两个嬷嬷提心吊胆,生怕这猫将如此脆弱易碎的仙女给伤着。   两个嬷嬷犹豫着道:“星姑娘,这猫好生凶残,要么您……”   祝星柔柔地笑,将猫抱得更紧了些:“他很乖的,不妨事。”   黑猫这时候又安静下来,认命似的任由少女抱着,猫脸上露出人性化的无奈。   两个嬷嬷见祝星心中有数,便在下手椅子上坐好,稍稍有点拘束。   怪不得星姑娘是京城那来的,他们广阳这样小的地方哪里能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姑娘。   花椒看了茶,青椒端了茶点。   两个嬷嬷受宠若惊地忙道不敢。   “这次来,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二位。”祝星漫不经心地拿起猫爪在手中把玩,黑猫由着她这么玩。   “您尽管问,老奴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近几日府中是怎么了?我瞧着大家都很沉郁呢。”祝星似是不经意地问。   她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却让两个嬷嬷大惊失色,仿佛问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两个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犹犹豫豫着不答。   祝星露出理解的神情,眉目舒展,很是宽容:“若是不便开口也无妨的,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着祝星轻声细语,二位嬷嬷如沐春风。感动于她如此包容体谅,嬷嬷们咬了咬牙开口:“星姑娘,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闻。”   祝星美目流转:“愿闻其详。”   “您也知道大姑娘她不会说话……其实大姑娘刚出生到四五岁的时候都会说话,还说的很好,是个极可爱聪明的孩子。”褐衣嬷嬷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青椒诧异:“那现在怎会说不得话?”   宗豫本在抵抗着祝星摸他耳朵,听起八卦来便也顾不上这个,由着她摸个痛快。   祝星心满意足地摸起猫耳朵,手感甚好,并在心中感叹小鱼着实是只好脾气的猫,容着她随意作弄。   嬷嬷答:“就是十几年前的这时候,夫人带着大姑娘到街上玩耍。越是年关,街上的人便多。夫人和伺候的嬷嬷们看护不及,大姑娘被挤散,叫拍花子的绑走了。”   青椒倒抽一口凉气,义愤填膺:“实在是丧尽天良!”   “可不是吗。”嬷嬷接话,“好在官府的人抓得快,大姑娘被救了回来。但因为被灌了哑药,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椒气地一拍桌子:“大姑娘那时候那么小,他们竟然也能下得去手!”   嬷嬷叹气:“是啊,那之后大姑娘被救了回来,但每年上下这个时候府上下都是这种气氛,谁若是露出个笑脸,那就是不心疼大姑娘。”   “啊?”青椒傻眼了。   花椒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她本就不善言辞,听了这个更是无语。   祝星微微挑眉:“夫人这么吩咐的?”   老嬷嬷点点头。   “可是如此也不对啊……”青椒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哎,夫人她心疼大姑娘也没错啊。”老嬷嬷不由得为祝刘氏辩护。   宗豫打了个哈欠,有些想笑。有时候越在乎什么,越抓紧什么,反而越容易失去什么。   祝刘氏如此来表达自己的心疼,反倒弄巧成拙,容易让祝清嘉觉得哑巴是一件永远都过不去的事。   祝星轻轻一叹,眸中染着淡淡悲伤:“夫人和大姐姐自是没错,错的人贼人罢了。只是如此,夫人以为是对大姐姐好,却怕是伤了大姐姐的心。”   嬷嬷见祝星微微蹙眉黯然伤神,心疼不已。   这样漂亮的姑娘谁让她伤心便是一种罪过。   “星姑娘,您莫伤心。”嬷嬷手足无措地劝。   青椒和花椒跟着揪起心来。   宗豫最清楚祝星又在装模作样了。倒不是觉得她淡泊亲情,只是清楚她不会为这些小事伤心垂泪。   她能引动天雷让天降下罪罚,又怎会因小事而感到无能为力。   清楚归清楚,哪怕知道祝星是矫饰伪装,他还是见不得她皱眉的模样,尽管她这样很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之美。   为了让祝星开心些,宗豫勉为其难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   反正现在他是只猫,不会有人知道靖王为了讨好女子的谄媚行径。   果然祝星的眼睛瞬间亮了,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虽然她面上仍是悲伤,手上却没停下摸他脑袋。   偏偏众人只瞧得见她的脸,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宗豫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发热,几乎要被她撸秃了去。   他就不该心软的!   “我无碍的。”祝星勾起一个浅笑,其脆弱无辜倒不像在说自己没事,反倒像在说我有事。   众人依旧担心极了。   祝星撸猫撸得开心,脸上难得表现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出来。她似乎抓住了小鱼的弱点。   善良的小猫见不得她伤心难过。   在旁人眼中,这便是星姑娘为了让旁人不担心强颜欢笑。   “有劳二位嬷嬷告知。青椒,待会儿将医馆前几日送来那几坛黄酒送予二位嬷嬷吃。”祝星吩咐。   “不敢不敢。”两个嬷嬷推辞一番还是收下,对祝星更是感恩戴德。   那可是周老郎中医馆的黄酒,吃了强身健体哩!星姑娘实在是仙女转世。   青椒去送二位嬷嬷,祝星突然带着上位者的冷硬叫:“花椒。”   花椒刻在骨子里的潜意识比脑子快一步,单膝跪地另一只手撑在支起膝盖上应道:“在。”活脱脱一个等主子发命令的合格暗卫。   二人一猫皆沉默了一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祝星掩去眼底狡黠的笑,温柔地故作吃惊:“不必行如此大礼的,我又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花椒松了口气:“是。”忙站了起来。   “只是想让你明日陪我去医馆走一遭。”祝星想原来花椒之前是做暗卫的。 第24章 婶母你错了   祝星拿了药又和周郎中讨论了一会儿止血术的具体手法才回来。   一回府,青椒便在门口迎她:“小姐,不好了,大姑娘和夫人吵起来了。”   祝星讶然:“咱们现在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本来我是去夫人那里送黄酒的,大姑娘也在那,两个人用手语越说越激动。我看不懂手语,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就想着赶紧等小姐你回来。”青椒一面快步带路一面解释,手中还是两瓶黄酒。   祝星随着她往祝刘氏院中去。   祝刘氏院外已经站着不少丫鬟婆子。花椒开路,祝星轻松地进入院中,远远地便听见祝刘氏抽泣。   祝星眉头拧起,往房内去,一面又让青椒把外面聚集的丫鬟婆子们疏散了去。   房中不止祝清嘉和祝刘氏,还有祝清欢、祝清萦以及祝长弘。   祝长弘站在祝清嘉和祝刘氏中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为难模样。   祝清嘉抿唇不语,一双眼红通通的,偏又有着倔强的光。祝清萦则站在她左侧紧紧牵着她的手。   而祝刘氏坐在椅子上只抹泪,旁边的祝清欢时不时拍拍她的背。   见着祝星进来,几个人都勉强换了笑在脸上。   祝长弘苦涩一笑:“吓到你了,星妹妹,实在是不好意思。”   祝星摇摇头:“我无事。婶母和大姐姐还好么?”   祝刘氏和祝清嘉同时扯了扯唇角对着祝星笑笑,表示自己无事,只是笑的比哭的难看。   祝清嘉下颌紧绷,一看便是牙关咬紧了。   她手上比划一通:“我先回去了。”而后径直转身,背影铮铮,很是要强。   “大姐姐。”祝清萦追了出去。   祝星瞧瞧祝清嘉,最终还是倒了杯茶递给祝刘氏:“婶母喝茶。”   祝刘氏接过茶,看着祝星怯怯的模样,心中再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祝星便劝:“婶母,您莫哭了,您一哭祝星心里也难受得紧呢。”   祝刘氏听她这么说,心中更加难受。一时想想自己当年的过错,又想想方才祝清嘉说的那些,终于大哭起来。   “都是我的错啊!若不是我没看好嘉姐儿,她又哪里会遭那种祸事!都是我啊!”祝刘氏捶胸顿足,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祝清欢在一旁小声啜泣,陪哭。   祝长弘叹气,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好。   少女清澈纯净的声音在房内突兀地响起:“婶母,你错了。”   祝刘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其他人亦然。   “我……我错了?”祝刘氏喃喃。   祝星眼中闪烁着同情:“婶母,你一直在意当年星姐姐的事,从来不曾走出。”   祝刘氏用帕子捂着脸:“当年若不是我粗心……”   “可婶母不走出来,大姐姐也走不出来啊。”祝星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祝刘氏如遭雷击,心猛的一下揪着疼了起来。她张着嘴,连眼泪都顾不上流,脑海之中全是祝星方才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是她错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纠结于此,深觉自己对不起大女儿。可她这样的行为又如何不是让大女儿强行记着这不快之事。   怪不得刚才嘉姐儿让她不要如此。   可她是怎么回应的?   她还一直在和嘉姐儿说自己当年多后悔……   走不出的一直是她!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提醒嘉姐儿过去的事!   她错了!   是她害得嘉姐儿变哑,还是她害得嘉姐儿一直走不出来!   祝刘氏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悔恨和自责种种情感在她心头交织。   “我该如何是好啊,星姐儿!”祝刘氏这时候完全祝星当作救命稻草了。   祝星垂眸:“大姐姐那样好的人,不会怪罪婶母的。”   祝星这么说非但没安慰到祝刘氏,反而让她更加心如刀割。   她的嘉姐儿那样体贴,可她一直在做什么啊。她所谓的疼爱和自责让她的女儿活得更难受了。   祝星面上一副心疼不已的神色道:“婶母,您莫要太难受,做得不对的日后改了便是。一家人,您说可是?”   她方才说那些话是故意扎祝刘氏心窝子的。   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她也算是替祝清嘉和自己出些气。   祝清嘉好不容易经过上次她开导后外向了些,却叫祝刘氏给搅合了。   祝长弘忙跟着劝:“星妹妹说的是,还请母亲莫要伤心太过了。”   祝刘氏依旧抽噎着,倒恢复了些理智。她揩泪对祝星哭腔道:“婶母如此失态,让你见笑了。”   祝星微笑:“怎会。您既然好些了,祝星便去瞧瞧大姐姐。”   “有劳你了。”祝刘氏一叹,“嘉姐儿她跟你要好,你帮着多哄哄……这么说实在是太让人惭愧了。”   祝星莞尔:“不妨事的,大姐姐坚强温柔,我很喜欢她呢。”   长辈总喜欢听旁人夸自家孩子,祝刘氏也不例外。她终于露出个笑,转瞬又悲伤起来。   ……   打祝刘氏那儿出来,祝星便向祝清嘉那儿去了。   进房间时,祝清嘉只披了件浅紫色外衫凭窗而立。窗户开得很大,呼啸的冷风不住地往里灌,几乎要将她的外衫吹落。   可她却不闪不避,就那么站着。   见祝星来,她转了头,望着祝星笑笑。不过这笑不达眼底,只是勾了勾唇角罢了。   祝星快步上前将窗户关了,带着些气恼数落她:“大姐姐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实在令我着恼!”   祝清嘉拢了拢外衫,心中淌过一股暖流,带着些讨好比划道:“我错了,你莫生气。”她能感受到祝星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   祝星叹气:“我又哪里会生你的气?现在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吗?”   祝清嘉抿了抿唇,摇摇头。   这便是跟祝星交心,没装着开心。   祝星眨眨眼,口齿清晰:“大姐姐放心,我也不是来开解你的。”   祝清嘉忍俊不禁,乌云密布的心中终于见了晴。她就知道她这星妹妹是个妙人儿。   祝星又道:“不能感同身受,开解你反而是高高在上地勉强你。”   祝清嘉一怔,瞧着祝星。   日光穿过轩窗在祝星白皙的脸上投下长而卷翘睫毛阴影。她睫毛翕动,一双眼像蕴藏着无限秘密的湖。   祝清嘉只听见她问:“大姐姐,你恨婶母吗?”   祝清嘉呼吸一窒,垂首。   良久她才抬起头,慢慢地点了下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一开始我是怪母亲的,可她也是一时不察,该怪的是那拍花子。而且母亲这么多年一直被自己折磨,我不恨,也无法恨她。”   “那大姐姐甘心从今以后都不能说话么?”   青椒和花椒听着自家小姐如此直接地问话,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祝清嘉反倒觉得祝星如此是率真,很耐心又无奈地答:“一开始是不甘心的,现在倒习惯了。之前你也说过,不能说话,日后用笔写用手语都是一样的。”   她说完这话忽觉心头一松,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仿佛冲破了禁锢她已久的桎梏。   祝星见她长出口气,眉眼都鲜活起来。   和上次被祝星开导过的不同,这次祝清嘉是自己想通后说出的这些话,心结已然解开。   祝星掩去眼底神色,单纯地笑:“大姐姐如此想,我便放心了。晚上我让青椒过来送碗药给你吃,怕你吹了风头疼。”   “好。”祝清嘉笑盈盈。   ……   到了夜里,青椒果然端了药来。   “大姑娘,这是我家小姐亲手熬的药。我一路小跑送过来,就怕药凉了,您快趁热喝了吧。”青椒气喘吁吁地从食盒中拿出药碗,药碗中药汁漾着波光。   祝清嘉接过药碗,毫不设防地将药一饮而尽。   药的味道出乎她的意料,并不苦涩,甚至还有回甘。   她漱了口又用帕子擦了嘴,然后道谢:“多谢你,青椒,也替我向星妹妹道谢。”   青椒大大咧咧一笑:“大姑娘客气,我回去回话了,您多注意身体。”   祝清嘉笑笑点头。   喝了药后,祝清嘉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神清气爽,只是喉头发痒,口中发干。   夜里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鸟语花香春意盎然,百灵鸟在树间歌唱。她还以为白日和母亲争吵会让她做个不好的梦。   祝清嘉听得入迷,跟着在梦中一起唱起歌来。她越唱越开心,但心中又泛起淡淡的遗憾。   或许这辈子只有在梦中才能如此尽情地歌唱了。   既然如此,她便在梦中将心愿了了,也算不留遗憾。   于是祝清嘉便在梦中唱了一夜。   她是祝家的大姑娘,在梦外总要端庄稳重,尤其是不会说话后她更加如此。现在她是少有的机会聒噪。   唱了一夜她心中的郁气疏解,但取而代之的是口干舌燥。   梦境消失,因为疲惫,祝清嘉沉沉睡去。   可喉间那股渴感和涩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抿了抿唇,无意识在床上翻了个身,喉间溢出一个“水”字。   因为祝清嘉不会说话,怕有意外,她的房中每夜都有贴身侍女在墙角的榻上睡着守夜。   贴身侍女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隐隐亮了。   “水。”这一声稍微大了些。   贴身侍女坐起,不可思议地看向声源,紧接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第25章 能言   “嘶——”祝清嘉的贴身侍女将脸皱成一团, 刚才她掐自己那一下可没留情。   剧烈的疼痛感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又惊又喜又很不可思议,同时还有些不确定。   也就是说……   刚才那一声是姑娘发出来的!   大姑娘能出声了!   贴身侍女一下子慌张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该叫醒大姑娘么?可若叫醒姑娘了姑娘不会说话, 受罚倒没什么,但会让姑娘失望。   或许是她听错了。   床上的祝清嘉再没发出过声,可贴身侍女却再睡不着。   她麻利地穿好衣服下床, 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顺便梳妆打扮好等着伺候大姑娘。   然而贴身侍女刚穿上鞋子裹好夹袄, 就听到祝清嘉在床上频繁翻身。   大姑娘向来觉浅,很容易从睡梦中惊醒。   她习惯性地过去想安抚大姑娘, 就见大姑娘懵懵懂懂地从床上坐起,墨发披散, 一双眼还有些惺忪。   贴身侍女以为她做了噩梦,探询:“大姑娘, 喝些水么?”   “好。”祝清嘉下意识道,嗓音很是含混不清, 却也能让人囫囵听出一个“好”字来。   祝清嘉还没意识到什么,贴身侍女愣住了。   她没听错,大姑娘开口说话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字, 可是她能发声了!   贴身侍女站在床前,因为激动, 整个人都在颤抖:“大……大姑娘……”   祝清嘉还有些癔症,抬眸不解地看向她,而后听到一句颤声:“大姑娘, 你会发声了!”   祝清嘉当场木住,张了张口,右手抚上自己的喉咙。她的脸上一片茫然, 唯有不断抽搐的手指泄露出她心底最真实的情感。   “大姑娘,您……您再说一句。”贴身侍女紧张地盯着祝清嘉道。   祝清嘉很有一种“今夕是何夕”之感,脑海中满是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发声?她四岁之后便永远都出不了声的,哪怕用刀割自己,她不是没试过。   可她刚才似乎确实出了声的。   祝清嘉脑中一团糟,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她平日遇事处变不惊,可到底也只是个早慧的少女。事情一涉及到困扰了她多年的事,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姑娘,您再试一次!一定可以的!”贴身侍女鼓励地瞧着祝清嘉。   祝清嘉摸着喉咙竟然产生了些害怕的情绪。她怕她依旧不能发声,让人失望,于是求助地看向贴身侍女。   贴身侍女期盼地看着祝清嘉。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祝清嘉突然有了勇气,不忍让她失望。   于是她闭上眼,竭尽全力地张开嘴。   或许是紧张害怕,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喉咙,一句声音都难发出,急的她眼眶都憋红了。   祝清嘉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水。”并不字正腔圆,甚至还有些怪异的腔调,但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从她口中发出。   这声一出,二人齐齐愣住,你看看我我瞧瞧你。   祝清嘉已经完全傻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她是在梦中吧,刚才的梦还没醒。   她抬起头,只见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您会发声,能说话了!”   贴身侍女看出祝清嘉如坠云里雾里,道了句:“奴婢冒犯。”而后不轻不重在祝清嘉手背上拧了一把。   祝清嘉吃痛,却也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能说话了!   十几年过去,她竟然还有能说话的一日!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祝清嘉喜不自胜,笑出声来。虽然声音沙哑难听,可却是她自己的声音。   侍女哆嗦着手给她倒了茶让她润嗓,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大姑娘,我去告知老爷夫人如此喜事。”   祝清嘉习惯用手语道:“还太早,过一会儿吧。”   贴身侍女喜极而泣:“姑娘,您现在不用用手语了,可以说话了!”   祝清嘉再度抚上自己的喉咙,笑中带泪,嗯了一声。   喜悦过后,祝清嘉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琢磨起自己为什么突然好了。   药!   是星妹妹!   星妹妹与她交心已经让她欢喜,她竟然还医好了她!   祝清嘉眼睛一热,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滚。   ……   祝星坐在梳妆台前再度打了个哈欠,眼睛湿漉漉的。   青椒在她身后为她梳发,看着她困倦的模样忍不住道:“姑娘,既然困就再睡一会儿吧。”   祝星慵懒地笑笑:“不了,一会儿有人要来。”   青椒和花椒均不解:“姑娘和谁约好见面么?”   “不曾。”祝星没再多言,很是惫懒。   见她不欲多言,青椒和花椒皆识趣地没再作声,任她放空自己。   二人一个梳头一个穿衣,很快将祝星打扮完毕。   花椒刚为她将妃色的外袍穿好,院子门便被人叩响。   一阵窸窣后,守门的嬷嬷来回话:“星姑娘,夫人那边请您去她那儿一遭。”   “我知道了。”祝星文文静静,转头对青椒花椒笑道,“瞧,人来了,咱们走吧。”   花椒又拿了斗篷暖炉将祝星捂好,一行人这才出门。   “如此早要过去,可是大人怎么了?”青椒嘀咕了一声。   今日着实反常,平日里夫人都是躬亲前来,鲜少有主动叫姑娘过去的时候,更不必说是这一大早。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祝刘氏院中。   刚一进门,祝刘氏便哭天抢地地跑到祝星面前,提裙下拜要给她磕头:“星姐儿,多谢你!实在……太谢谢你了!”   不止是她,祝长弘在内的祝家兄妹亦跟着祝刘氏这么做。   床上的祝县令若不是还没好透无法下床,这时候只怕也要跟着拜了。   青椒和花椒都傻了眼,完全没料到这神奇的走向。   祝星弯弯眼睛,忙上前将几个痛哭流涕的人搀扶起来:“这是作甚?诸位如此拜我,我可要折寿了,还请快快起来吧。”   众人被她扶起,只见她眉目温和一如往昔,心头又是一颤。   她总是这样,从不挟恩图报,哪怕做了了不起的事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祝星看向祝清嘉,含着笑问:“大姐姐感觉如何?”   祝清嘉笑,在大庭广众之下依旧不太好意思张口说话。她现在还不怎么会说,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但只要多加锻炼,总能恢复如常。   于是她用手比划:“很好,多谢你。”   祝星摇摇头:“大姐姐,你现在好了就该多说,这样才能恢复得越来越快。”   祝清嘉犹豫了下,点点头,尝试着道:“好。”   祝家人听了她这一句并不标准的“好”,又忍不住流泪。   “是喜事,大家该高兴的,不要哭了。”祝星柔声劝慰。   “是,星姐儿说的对。”祝刘氏点头,“星姐儿……”   “有什么咱们日后再说,今儿是大姐姐的好日子,合该庆祝庆祝的。”祝星两步到祝清嘉跟前,“我要好好敲大姐姐一笔竹杠,大姐姐可不能推辞呢。”   祝清欢和祝清萦也凑上来,亲热地挽住祝星和祝清嘉:“总算有机会占大姐姐的便宜了,大姐姐可别想跑!”   祝清嘉笑,慢吞吞地说:“不跑。”虽然怪腔怪调,但总让人有了希望。声都能发出来了,还怕学不会说话?   她转头看向祝长弘:“大哥,一起。”   祝长弘虽然不善言辞,但私下为她搜寻过许多药方。对妹妹们,他一向是最疼爱的,只是表达有限。   可祝清嘉一直清楚的。   祝长弘有些受宠若惊,咧开嘴笑:“好……好!”   祝刘氏忙道:“嘉姐儿,带他们去咱们广阳最大的酒楼里吃一顿,好好庆祝庆祝,娘给你银子,不必省着。”   祝清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神情认真:“母亲,我有钱。”她说得极慢,甚至有些牙牙学语的稚嫩,但没人会笑话她。   祝刘氏本想再多说两句将钱给她,忽而又想起祝星昨日说的那番话,于是改口:“好,你们好好去玩一玩。”   祝清嘉见母亲没再像往日那样强行为她好,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大概事情确实会越来越好的。她发自内心地笑:“谢谢父亲,母亲,回来给您买礼物。”   祝县令和祝刘氏相视一笑,眼中满含欣慰。   儿女完好,再无遗憾。   他们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   祝清嘉做东,带着祝星等人往广阳最好的酒楼去。   房中一时间只剩下祝县令和祝刘氏。   喜悦之中的祝刘氏突然叹了口气。   床上的祝县令还在傻乐:“怎么了?”   祝刘氏道:“我在想怎么报答星姐儿,咱们欠星姐儿的可太多了,你还有嘉姐儿这些恩情,咱们全家还一辈子也不为过。”   祝县令听了这话立刻收了脸上笑容严肃起来:“是了,咱们要好好报答星姐儿的。这样的恩情,怎么报也不为过!”   “夫君,你说星姐儿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你那样的伤,还有咱们嘉姐儿的哑病,她都一下子就治好。”   “本事多大有什么要紧?知道她是咱们的恩人就足够了。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静心庵倒塌的第二日我便去信京城,问该如何安排星姐儿。早知今日,我如何也不会寄出那信!” 第26章 祝家   京城侍御史府。   “父亲……”四十来岁的侍御史祝大老爷严良此时惴惴不安地望着父亲祝绍刚。   他身边站着他的亲弟, 也就是祝星的亲爹祝二老爷祝严庆,同样一副如临大敌的畏惧神色。   二人的父亲,祝星的亲爷爷, 祝老太爷祝绍刚背着一双手,胡子气得翘了起来:“老祖宗怎会知道那傻子的事!”   “傻子?什么傻子?”祝二老爷挠挠头,压根不记得祝星。   “你的亲闺女!”祝老太爷用拐杖连连点他, “那个丢人的傻子!”   祝二老爷一惊:“爹,您可慎言, 我哪有傻子闺女!我的闺女叫祝清若,可是咱们京城有名的才女!”   祝大老爷低头不语, 战火没烧到他身上他乐得看戏。   “你自己心里清楚!”祝老太爷冷笑。   “老祖宗知道什么了?”祝二老爷试探着问,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什么都知道了!”祝老太爷咳嗽了一大串, 气得够呛,“现在让我把人接回来呢!”   “万万不可!”事关门楣, 祝大老爷不能再继续看戏,和祝二老爷异口同声。   让一个傻子进他们祝家的门, 多少同僚会笑话他?会笑话整个祝家?   祝二老爷反应要更激烈些。傻子是他亲闺女,别人若知道他有个傻子闺女,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他,   “不可?老祖宗下了令,谁敢违抗?你去跟老祖宗说不可!”祝老太爷拿拐杖敲了祝大老爷一下。   “儿不敢。”   “还是你去跟老祖宗说万万不可啊!”祝老太爷又给了祝二老爷一拐杖。   祝老二爷被打得一蹦:“儿也不敢。”   祝老太爷一叹, 坐回椅子上喘粗气,烦恼极了。   他又何尝愿意让那个傻子回来?   祝家不说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有三百年历史的家族。说底蕴么, 那也是有些的,至少祝家的儿女绝不愁嫁娶。   可偏偏老祖宗亲口说了要接她回来!   祝家老祖宗是什么人?那可是被太后金口赞过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夫人,祝老太爷的亲娘, 年逾八旬,被祝家上下称一声老祖宗。   老祖宗虽已安心礼佛不再管事,但她有令,祝家人谁都得听!   她要接傻子回来,他们就必须去接!   “父亲,不能把她接回来,接回来清若怎么办?”祝二老爷想了想坚定道。   “清若……哎……你.们以为我想接那傻子回来?”   “那父亲,您快想个办法啊。”祝大老爷和祝二老爷两个成家的人,这个时候什么都仰仗着祝老太爷,要他拿主意。   祝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个庸碌的儿子,半晌开口:“接是不可能接的,但老祖宗有令不能违,会让她自己回来吧。”   “一个傻子,怎么能自己从广阳那么远回京呢?”祝二老爷随口就接。   “妙啊!父亲!”祝大老爷敬佩地看着祝老太爷,“正是因为傻子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回来,才要她自己回来啊。”   “大哥,你说清楚些,我被你绕晕了。”   祝大老爷看着二弟愚笨的模样心中不屑,但在祝老太爷跟前他装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解释:“这样傻子在路上丢了,又或者有什么意外不能到京城,那只是她命不好,老祖宗也不能怪罪咱们。”   祝二老爷迟疑:“若是祝严钏派人护送呢?”   “一个傻子,他哪会用那份心。”祝大老爷不屑。   “就算她侥幸到京城了,她也不会是祝家真正的女儿,只是老祖宗发善心捡的养女罢了。”祝老太爷捋着胡子一字一顿。   祝大老爷和祝二老爷齐声:“父亲英明。”   祝老太爷又道:“我现在修书,让她年后再来,咱们好好过个年。”   二人又道:“父亲英明。”   祝老太爷又交代了些其它,才放二人离开。   虽然年后祝星才可能回来,祝二老爷还是一想到傻子就闹心,因此回院子时垮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钱。   “父亲……”   甜蜜的少女音在祝二老爷身后响起。   祝二老爷回头看去,只见少女穿着浅桃色衣衫,乖巧可人地瞧着他。   祝二老爷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笑脸问:“清若,你怎么来了?”   “我最近在练字,有些字总写不好,想向父亲请教一二。若是不便……”祝清若咬了咬唇,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患得患失。   那年祝管家离开祝家,祝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她并不是祝家血脉,她的人生便起了变化。   原来她并不是祝家的千金,她是个赝品。   还好的是祝管家回来时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那个……正品。而她也得知那个正品原来是个傻子。   老天是向着她的!   傻子既然不会回祝家,她就是真正的祝家千金。也因此她要更加努力,更加出色。她成了祝家女儿中的典范,是不是真的还有谁会计较?   她成了京中以琴棋书画小有名气的贵女,她会为祝家带来荣耀,这就够了。   但她也不忘在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面前做出患得患失没安全感的模样,这更能激起他们心疼她。   “清若,你是我的女儿,有什么可以随意问我,不要如此客气。”果然祝二老爷对她更加和蔼了些。   但看到祝清若如此懂事上进,想想以后要回来的那个傻子,他就一阵头疼,脸色又变得难看。   祝清若察言观色,边随着祝二老爷朝书房去边道:“清若看父亲今日心情不好,清若可能为父亲分担些什么?”   祝二老爷感动不已。虽说祝清若是当年抱错了的养女,可她是那么优秀孝顺。和傻子相比,她才该是他的女儿。   只是傻子要回来这事现在还不能透露,不然这年别想安安生生地过。   所以祝二老爷故作深沉:“无甚要事。你有这份心为父就已经很开心了,只盼你能长成人中龙凤,光耀我祝家门楣。”   祝清若忙道:“女儿绝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   转眼到了除夕。   祝县令府上下焕然一新,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祝县令身体大好,祝大姑娘会说话了。两件事无论哪一件事单拎出来都是极大的好事,更不必说同时发生。   为了庆祝,府上所有下人都多拿了一份月钱。   因为是除夕,第二日便是新年,祝星难得穿了明艳的颜色。   衣裳都是祝刘氏送来的,用的是广阳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又聘了最灵巧的师傅裁成。   保暖而轻薄的小袄红色为底,其上用金线压了海棠暗纹。她下身是条同样花式的长裙,裙下蹬着一双全新的绛红色羊皮小靴。为了配套,她束发的头绳都换了红色,喜气洋洋。   她生的本来就美,在一番红色衬托之下并不显得庸俗,反而比平日柔柔弱弱的样子多了几分娇俏,很惹人喜爱。   加之她眉心那一点朱砂。人虽未长成,却依稀可见未来倾国倾城的颜色。   县令府上下见了她第一眼皆是震撼。   都知星姑娘是个美人胚子,却不知她仔细打扮下来美得竟然如此惊人。   祝星外面披了正红色的大氅,怀中抱着睡着的黑猫,像是画中人。   “星姐姐,你真好看!”祝清欢和祝清萦见着祝星异口同声。   “好看。”这是祝清嘉和祝长弘附和。   “星姐儿快来,就等着你开席了。”祝刘氏张罗着。   祝县令竟然也在桌前坐着,胸口虽然仍包扎着,看精神头很足,一双眼明亮极了。   祝星将大氅除去,抱猫坐下:“我来迟了,让诸位久等了。”   没人对她抱猫用饭的行为有异议。   祝刘氏眉梢都是喜,笑道:“一点也不迟,来得正好。好了,咱们开吃吧。今儿厨房可做了许多好菜,都要多吃些!今儿不拘着,没什么礼数,大家用饭亦可畅所欲言。”   “好耶!”祝清萦欢欢喜喜地叫了出来。   众人动了筷子。   餐桌上难得热闹。   大多数是祝清欢说,其他人听着,偶尔插两句嘴。   “若说最美,咱们周国最美的人应该是个男子!”祝清欢神秘兮兮地说。   祝县令轻咳一声:“欢姐儿,不得胡说。”   “才不是胡说,且现在屋里都是咱们自己人,母亲都说了畅所欲言了。”祝清欢努努嘴,似乎不满父亲反驳自己。   她喝了口滚烫的羊汤,浑身冒汗,继续刚才的话道:“咱们周国最美的切切实实是个男子。”   宗豫刚醒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心头一跳。   “那便是先皇的儿子,靖王宗豫。”祝清欢公布答案。   宗豫没想到远在广阳还能听到自己的消息,很是百感交集。他换了个姿势趴着,才发现自己在祝星的腿上。而祝星正在用饭,桌边一圈坐的都是她的家人。   他一下子愣住,没想到祝星还记得和他的约定。   不再留他一个人在房中。   他还来不及有什么感动,就听到祝清萦问:“为什么是他呀?”   “嘿嘿,当年先皇还在时曾带靖王祭天,许多百姓都瞧见了靖王。那时他年纪尚小,好看得像神仙童子,现在长大了自然不会差。”   宗豫终于见识到百姓能无聊到什么程度。 第27章 过年   祝星感受到宗豫的动静, 伸出手指揉了揉他脑袋。   “可惜靖王身体很差,一直在府上养身子,现在都不怎么出来了。”祝清欢叹了口气, 很遗憾的模样。   祝星看似认真地在听她说话,手上却不闲着,撕了肉在桌下悄悄喂猫。   宗豫见她对饭桌上的话并不感兴趣, 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好还是该失望好。他嚼着祝星喂给他的肉,颇有些泄愤的意味, 肉条被他直接吞下。   “父亲见过靖王吗?”祝清萦好奇地问。   “父亲没这个福气。”祝县令乐呵呵地接话,“父亲连京城都没去过。”   宗豫在心中吐槽, 你有这个福气,你们全家都有这个, 靖王就在你们跟前,你们都见着了。   “那我还是觉得星姐姐最好看。”祝清萦对着祝星一笑又问, “京城什么样,有广阳大吗?”   “自然是有的。”祝县令眼一眯, 露出些向往的神色,“那可是咱们周国最繁荣的地方。”   于是几个人又谈论起京城来。   见话题被扯开,宗豫放松了些, 继续接受投喂。   祝家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他漫不经心地听, 被迫接受了许多八卦和乡野传闻的熏陶。   宗豫向来是清高而儒雅的。哪怕被皇上变相软禁在靖王府中,他依旧不折风骨,一身超凡出尘的气质谁都要赞上一句。   超凡脱俗的他手下的人也很寡言少语, 唯有贴身伺候的福寿时常关心他会多言两句。   他父亲在世时他也跟着参加了不少宫宴。宫宴中人虽多,各人却都守礼,说话也不过是为了暖场, 并不嘈杂。   哪怕他变成猫,遇到的祝星偶尔顽皮,话也并不多。   他鲜少有处于如此嘈杂环境中的体验。   宗豫吃了差不多,祝星又悄悄喂了他些水喝,然后用水洗干净手指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偏偏整个过程她还一副侧目倾听的认真样子,没让一个人看出哪里不对。   宗豫佩服极了她这敷衍人的能力。   一顿饭用了快一个时辰才到尾声,外面窸窸窣窣地下起雪来。   “下雪了。”下人进来收拾桌子,祝清萦趴在窗台上伸出手,接了几瓣雪花在手心,凉丝丝的。   祝星抱着黑猫向窗边去,窗外雪花如鹅毛,扑扑簌簌地落着。   宗豫也伸长了脖子向外看。京城不常下雪,他幼时曾见过雪花,后来被软禁,陈太医不许他出房门,便见不着雪了。   变成猫其实也还不错。至少可以随意吃喝自由行走,能看到许多自己本来看不到的景色,还有祝星。   “雪下的如此大,百姓有福了。”祝长弘含笑道。   “大哥哥,为什么下雪了百姓会有福?”祝清萦好奇地问。   “这……因为前人是这么说的,大约雪对地有什么好处吧。”祝长弘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原理。   祝清萦又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一直追问:“为什么前人要这么说?雪对地有什么好处?”   祝长弘求助地看向内室:“大哥哥也不知,只是听前人如此说,还请父亲解惑。”   祝县令怕吹风,在内室歇息,闻言一笑:“雪可以让大地暖和。”   “父亲,雪是冷的,怎么会让大地暖和?”   “就像你盖被子会暖和,雪就是大地的被子。”   宗豫听着祝家人闲聊,又觉得嘈杂些也没什么不好。十年以来,他第一次过了一个热闹的除夕。   宫中今日送了许多赏赐来,却依旧将他囚禁在方寸之中。外人看是圣上给足了荣宠,个中滋味儿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除了福寿外,他连道一句新年好的人都没有。   祝星的怀抱温暖,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背,他耳边是各种议论声。   宗豫觉得自己在人与猫之间变幻应该是出了些问题。   他竟然会觉得这样的环境还不错。   让宗豫叹为观止的是只是聊天,他们竟然可以从戊时聊到子时不停歇。不分男女,这个时候话都是一样的多。   为什么人可以有这么多的话要说?   谈到兴时,祝清欢和祝清萦共跳了支舞,祝清嘉抚了一曲琴。   祝星表示自己并不善于此道,当了个合格的观众。   众人也不曾勉强于她,甚至怕她觉得自己不擅长这些会心中难受,极快地将话题岔开,很是贴心。   宗豫纵观全场忍不住摇头,祝星哪里是不会,她只是懒。   一整场她都在佯装认真地参与其中实则神游。可她模样完全让人看不出敷衍搪塞,一直低眉顺目作侧耳倾听状,到精彩时还会绽露微笑。   如果不是他可以感受到来自她的手抚摸的用心程度,他都看不出她根本没有集中注意力。   府上的打更人连敲三声。   “新年了!新年了!”祝清萦欢喜地叫起来。   正厅内一片吉祥话。   新年伊始,每个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就连祝星也被这些暖意所感染,素来挂着弱不经风浅笑的她难得笑得真心实意。   宗豫忘着众人相互道喜,心中又生出些惆怅。   他在此间,却并不属于这里。热闹是他们的,他在其中感受过……倒也足够了。宗豫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贪心。   热闹虽然不错,可他与众人始终不是一路人。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宗豫感觉到眼前一暗,下意识抬头看去,是祝星低下了头。   她的目光在朦胧的烛火之中格外温柔。虽然祝星是一张少女脸,他却感受到她眼神中不符合年纪的一些东西,缱绻悠长。   他总觉得今夜的她满怀心事,可一只猫却问不出一句怎么了。   猫的反应是很灵敏的。   祝星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在一片喧闹声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声音。   他听到她说:“新年好,小鱼。”   宗豫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在心中默默应她。   你也新年好,祝星。   祝家小辈们向两位长辈磕了头说了吉祥话,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压岁包。   祝星的压岁包入手沉甸甸的,一看便是给足了分量。   发完压岁包,各人这才各回各房,守岁不守全看自己,反正次日是可以睡懒觉的。   从祝刘氏院中出来,外面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天空中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可想而知明日起床银装素裹是个什么情状。   青椒和花椒见了雪都颇为激动,在雪地中踩雪踩个不停,咯吱声不绝于耳。   祝星在她们身后很稳重地行行停停,见二人喜欢玩雪,便让她们畅快去玩,不必伺候在身旁。   二人犹豫不定,在祝星再三保证自己会照顾好自己后才留了盏灯笼给祝星,而后跑远了去。   宗豫看着花椒雀跃的背影简直被气笑了。   这就是他费尽心思安插到祝星身边保护她的暗卫。   二人走远,路上只剩下祝星和宗豫。   风雪之中不见月,路上只有暗暗的烛光。何止是路人,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这一人一猫。   祝星单手抱猫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你要玩雪吗?”   宗豫是想玩的,只是觉得她看似开心实则不然,因而很老实地待在她的臂弯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能给她的只有安全保障和陪伴。   至于为何如此,他已经想到了理由。   祝星负责他猫身的吃喝等等,他向来知恩图报,如是而已。   肉垫踩在雪上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其新奇的体验。一开始他还能强装冷静在雪上慢吞吞跟在祝星身边行走,但这可是雪,京中都少见的雪!   宗豫不受控制地奔跑起来,猫的本性使然。   纵然他的灵魂是人类,却也难抵抗这具身体中的猫性,围着祝星疯跑起来。空荡荡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梅花爪印。   他还好些,知道自己要在她身边。   祝星看着黑猫难得活泼的模样忍俊不禁,想起巫族的那些伤感在宗豫的上蹿下跳下土崩瓦解。   她时常因为自己一个人生活在五百年后感到孤独,这个时代没了敌人,可也没了她的族人。无论她怎么融入县令府,她都不属于这里。   好在她还有一只猫。   祝星的情绪走得很快,她从不是会放任自己一直消沉的人。   看着宗豫玩雪玩的开心的模样,她活泼心起,从身旁的树杈收集了雪,团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球。   “小鱼。”   宗豫听到祝星叫他便回头看去,迎面而来一个雪球砸来。还好他反应快,灵巧地躲开。即便如此,他的皮毛上也被溅上不少雪。   黑的发亮的皮毛上沾着细细密密的雪粒,在黑夜之中格外显眼。   宗豫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现在看她已经不在那种负面情绪之中。   或许是被祝星激的,或许是他自己起了玩心,他回身向她跑去,灵活地爬上她身边的树,刻意踩了枝桠。   枝头上的落雪不堪重负,大堆大堆地向下掉。   宗豫得意地看着祝星大红的兜帽上满是白雪,美得凄艳。   若是人身他断然做不出如此行径,无论是靖王还是宗豫,都该端庄自持。   下一刻他觉得身子一轻,祝星伸手将他从树上抱下。   “我一直很孤独,还好有你陪我。” 第28章 离去   过了年, 冰雪消融,春树发枝。京中寄出的书信终于到了广阳。   祝县令在县令府上修养办公时收到嫡系那边寄来的信。   信纸用的是京中特有的宣平纸,纸上是端方的正楷, 其上大意是老祖宗说不能让祝家的血脉流落在外,要他们将祝星送回京城云云。   口气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看得祝县令头一阵阵疼。   若不是看在祝星的面子上,他要直接骂句竖子而后将信撕了了之!   岂有此理!   他看在祖宗的份上对京中祝家礼让三分, 却没想到他们蹬鼻子上脸,真将他看作是附庸下属, 盛气凌人。   真要算起来那一个侍御史还不如他县令手中实权大!   祝县令气完又是一阵头疼。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同星姐儿提起。   京中祝家态度实在恶劣!   星姐儿好歹是祝家的亲闺女,就这么要她千里迢迢从广阳回京, 连派个接的人都没有!   如此对待,只怕压根儿是不想让他们星姐儿回去吧!   祝星尚不知晓此事, 祝县令先替她委屈起来。   ……   祝星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收到祝县令身旁伺候小厮传信儿, 叫她过去一遭。   于是她在丁香紫的坎肩外披了个雪白的银狐毛斗篷过去。   祝县令如今能久坐,便坐在书房批阅官府的文书。   祝星进去时他正捏着信唉声叹气。   见她进来,他忙招手让之过来:“星姐儿, 这是京中来的信,和你有关, 你瞧一瞧吧。”   祝星身后的青椒眼睛滚圆,惊讶极了。   老爷夫人竟然还记得姑娘,还会……挂念姑娘吗?   祝星双手接过了信笺, 一目十行地读完信,神情分毫未变。   她读罢,抬眸看向祝县令。   祝县令无端地觉得他侄女儿是在委屈, 忙安慰道:“星姐儿,我只是给你过目一番,你若不想去,咱们不去便是,我直接传信儿回了他们!”   他还数落:“他们这样态度,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们星姐儿如此好的姑娘,他们有眼不识泰山!”   青椒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平日看上去庄重慈祥的县令大人如此孩子气地护着她家姑娘。   祝县令后知后觉自己过分热血,补充道:“星姐儿,一切都依你,你想如何就如何,不要委屈自己。”   祝星含着笑意略施一礼:“多谢叔父,你的好意,祝星心领了。”   祝县令略咳一声:“你称我一声叔父,我自该当得起这一声才是。你看,若你不想去,尽管同叔父说,叔父替你回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可在这好好待着,想做什么都可以。”   祝星笑着摇摇头:“祝星知道叔父好心收留,可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既然父亲那边有命,祝星还是依言回去吧。”   祝县令忙劝:“哎,星姐儿,你不必委屈自己。”   祝星惊讶地掀了掀眼帘,失笑:“怎会委屈?祝星不委屈的。”这世上还没有谁能给她委屈受。   祝县令便以为她不知这信件其中深意,犹豫了一番开口:“叔父知你聪慧,有什么便直接说了,你莫怪叔父说话直接。”   “叔父请讲。”她侧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边来的这封信你也看了,他们压根儿……”祝县令看着祝星清澈的眼眸,一下子不忍将事实说个清楚。   星姐儿是这样单纯的一个人。谁对她好,她就百倍报答。   他若是跟她说她这家里人压根儿不重视她,只怕她是要伤心的。   但若不说,让她怀着一腔期待回去,到时候才知道家里人根本不在意她,只怕她会更伤心。   祝县令后悔直接将祝星叫来了。他该跟夫人商议一番后由夫人去说,如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卡在中央不上不下的。   “叔父?”祝星扬眉,带了些疑惑。   祝县令咬咬牙道:“广阳距京中甚远,他们连派个接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对星姐儿你不上心啊!”他已经尽量将话说的委婉,说完觑着祝星的神情。   祝星点点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叔父。”   “我替你回了?”祝县令试探着问。   “不必。”祝星温和地笑,“他们不派人接,我自己回去就是。”   “路途遥远,归去不易。”祝县令苦口婆心,以为她不知路上艰辛。   “叔父,我都晓得。只是父母有命,我岂能不管不顾?若要叔父替我回绝,就是让您做恶人,祝星又怎能让叔父当这恶人?”   祝县令这才明白过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京中对她的态度,也知道他的好意。正因如此,她才要回去,省的京中追究。   祝县令一时间眼睛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何等贴心的好孩子?   偏偏那京中祝家如此狠心,半分不懂得珍惜。   他们日后会后悔的!   心知无法劝阻,祝县令也只能妥协:“你放心,叔父会让亲卫护送你,一切都给你打点妥当,让你顺顺利利到京城。”   祝星欠身一礼:“如此便有劳叔父了。”并未拒绝好意。   见她承了这份儿情,祝县令稍微松了口气。祝星对他们恩情太重,终于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了。   祝县令又问了些祝星的打算,祝星一一答了,这才离去。   “姑娘,咱们要回去了吗?”从书房出来,青椒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祝星颔首:“是时候回去了。”   青椒得了肯定便不说话,沉默地跟在祝星身侧。   “不想回去吗?”祝星问。   “京中的人……都很不好……”青椒低着头踌躇片刻道。   “别怕,有我呢。”青椒闻言抬头,看到自家姑娘眉目含笑,仿佛天大的波折对她来说都不值一提。   “嗯!”青椒来了斗志。   二人回到院中,花椒正面无表情麻利地扫着院子里的雪,和她身型并不相符的大扫帚被挥得虎虎生风。   见祝星回来,她立刻收了势,怕雪溅到祝星身上。   将苕帚放到墙角,花椒迎上去打招呼:“姑娘。”   祝星对她一笑道:“花椒,咱们要去京城了。”而后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她的脸。   花椒平日鲜少有什么事情绪变化,这一刻睁大双眼张大了嘴,惊讶之色难掩:“去……去京城?”   “没错。”祝星微笑,“你要继续留在这里也可以的,我同婶母说一下就好。”   花椒急得结结巴巴道:“不……不……姑娘,我我随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   青椒笑嘻嘻地上去挽住花椒的胳膊:“没看错你,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打心眼儿里要跟着姑娘的。”   花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祝星眸色微动,噙了笑道:“也好,那便记得收拾。”   看来花椒真的是被派到她身边保护她的,只是还不知是谁会如此。   若是京中祝家那里派来的人,原身也不至于在庵中受尽欺负。   猜不到她便不猜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她一向豁达。   晚膳时祝县令将祝星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了众人,她要在半个月后离开。   虽然和祝星相处不过寥寥数月,可是县令府每个人都已经将她当作亲人看待。   而现在她要离开了。   祝清萦年纪小,最绷不住情绪,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祝清嘉和祝清欢也接受不能,坐在凳子上默默垂泪。   一顿饭谁都没用好。   祝星怎么哄也哄不好她们几个。   宗豫一睁眼就听到青椒唉声叹气:“姑娘,我也舍不得大姑娘她们。”   祝星靠坐在他身侧,翻着只剩下一点的周国史一边答:“人终有一别,看开些。”   青椒本想说要么咱们别回去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姑娘说的对,就算今日不分开,日后也总有一日要分开,是该习惯的。   宗豫有些好奇什么舍不得,爬起来很自然地走到祝星身边,让她注意到自己。   祝星将猫抱起,直接放在肚子上,而后搁下书接过青椒端来凉温了的羊奶送到宗豫跟前:“小鱼,喝奶。”   若不是有猫毛遮盖,宗豫的脸简直要熟透了。   什么喝奶!   黑猫低下高贵的头颅就着祝星的手舔着小碗中的奶。   真香。   “青椒。”祝星一面喂猫喝奶,一面问,“你见过她么?”   “谁?”青椒没反应过来。   “我父亲母亲现在的女儿。”祝星看着黑猫圆滚滚的脑袋顶道。   宗豫头一次听她提起自己的父母,耳朵支棱得笔直。   祝家那点儿破事他已经让人查了个一清二楚,其中没一个配称得上人。   而且传闻中的祝星是个傻子。她哪里傻?他看京中祝家人才是傻子。   青椒这才反应过来祝星问的是谁:“姑娘说的是三姑娘啊。我在府上时身份低微,没资格到后院伺候,只能做些杂活粗活。不过三姑娘在府上很受欢迎,琴棋书画都很精通,哪怕是最古板的大老爷也很疼爱她。”   祝星若有所思:“听起来很不错。”   青椒急忙补充:“不过三姑娘远不及姑娘,是吧花椒。”   花椒虽不知道青椒说的三姑娘是谁,却也跟着道:“自然,三姑娘远不及姑娘。”   宗豫喝着奶在心中嗤笑,自然是远不及的。 第29章 她要回京了   广阳之外, 古道之上。   不过一墙之隔。城内嫩柳发枝,流水化冰,春意盎然。城外黄沙滚滚, 人烟断绝,荒芜孤寂。   辚辚车马驻足城外,浩浩荡荡, 装配佩剑,近百余人。   最大那架马车旁站着祝星等人。   为了便宜上路, 不引人注目。   祝星里面是一身暗红色的裙装,裙装并不繁复, 连花纹也无,只是袖子略长, 将她一双手也盖了去。外面则笼着件亚麻面料的米色披风式样的长衫,长衫上连着同色兜帽。   她戴着兜帽, 面覆白纱,只露出眉眼和美心一点朱砂在外。   即便如此, 只是这一双眼睛便足够引人去想那一整张脸会是什么模样。   “叔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您身子尚未痊愈, 诸位姐妹也不便在外多逗留,还请诸位速速回去吧。”隔着面纱, 祝星的声音空灵悠远。   祝县令被人扶着,面色苍白,纵然不舍心疼自己这个侄女, 也知道前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于是道:“星姐儿,一路顺风。”   祝星瞧着祝县令, 突然上前几步到祝县令跟前轻声说了几句话。   道上空旷,祝星说话声音又小,因此除了最近的祝县令外无人听清她当时说了什么。   祝县令大惊失色。   祝星露在外的一双眼弯了弯,而后后退几步对着众人一礼:“就此别过,愿诸位日后顺遂平安。”   泣声四起。   “星姐姐……”祝清萦瘪着嘴,一个忍不住就嚎啕大哭。   祝清嘉抱着她也红了眼睛。   祝星冲着众人挥了挥手,而后转身钻上马车。   青椒和花椒跟着上去。   “出发。”   车马缓缓前行,在古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印。   送行人目送车影远去。   “父亲,星姐姐方才同您说什么了?”祝清萦哭得嗓音微哑,带着些好奇问。   众人便都好奇地瞧着祝县令。   祝县令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同我道谢,咱们回吧。”说着他便有些迫不及待似的转身上了马车,情绪与来时相去甚远。   马车内很是平稳,连行走时的震荡都很难让人感受到。   刚决定离开时祝星就特意找了工匠按她的心意将马车改造了一番,如今用起来比一般马车不知要舒服多少。   此一去京快则两月,经四州九县,实在是舟车劳顿。   “县令大人实在是太好了,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护送姑娘。”青椒一面在车中燃了小炉,一面笑着道。   花椒也跟着点了点头。   广阳只是小地方,祝县令却肯拨出三十余会武功的护卫护送祝星,可见其重视。   “叔父心善。”祝星将睡着的猫抱在怀中,自己翻着书接话。   “姑娘,路上,别看书。”花椒现在伺候祝星伺候管了,说起话来也不如以前拘束,“对眼睛不好。”   “就是,姑娘,你整日看书,这个时候该好好歇息了。”青椒跟着道。   祝星将书放下,专心地搓着手中猫儿的肉垫:“那便不看,只是长途无趣。”   青椒笑:“咱们陪着姑娘说话,解解闷儿。”   花椒抿唇点头。   祝星一笑:“说些什么?”   青椒面露八卦之色:“姑娘,您方才同县令大人说什么呢?”   祝星失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您若是不想说也成的。”   祝星莞尔:“没什么不能说的,之所以没在众人面前提及只是怕人多口杂。”   青椒和花椒作洗耳恭听状。   “方才我同叔父说,三月十三日,广阳大堤决。”祝星玩笑似的将话说出。   青椒愣住:“如今……如今已经三月二日,还有十一日。”她倒完全将祝星的话当作事实,没有半分怀疑,甚至替广阳的诸多百姓着想起来。   花椒则傻呆呆地看着祝星问:“姑娘怎知?”   青椒嘿嘿一笑:“姑娘是神仙的徒弟,能掐会算,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   祝星摇摇头无奈道:“祝融不是神仙,是巫祖。”   “对,姑娘是巫祖的徒弟。”青椒一拍掌。   花椒只觉得似真似幻,什么也听不懂。   什么巫祖的徒弟?什么能掐会算?   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迄今为止,祝星在她心中都是个极其善良柔弱的貌美小仙女,需要人精心呵护,不然很容易被外人伤害。   青椒同情地拍了拍花椒的肩膀:“如今你在姑娘身边时日尚短,等时间久些你就懂了。如今你只要记住小姐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就好。”   花椒抿嘴,重重地点头,将事情牢记在心。   ……   宗豫忘着手中的密信,看着其上字迹,向来端庄温润的脸上露出来些讥讽。若要周身伺候他的小太监看到这一幕,只怕要惊掉眼球来。   靖王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神色。   祝家人可太好了!   让一个他们眼中的傻子自己从广阳回去,蛇蝎之心昭然若揭,就差把要祝星死写在脸上!   宗豫将信丢入香炉之中焚尽,信纸顷刻间成了漆黑的香灰。   喜欢将鱼目当作珍珠捧着,只怕见到真正的珍珠时要将脸丢尽。   外面传来脚步声,宗豫将香炉盖好,三两步回到床前躺在床上。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面色惨白,气息微弱。   福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哟,禄公公,您怎么来了?”   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咱家是来传口喻的。”   福寿开了门:“公公请。”   宗豫一副虚弱之极的样子。听到声音,他试图翻个身。   福寿见此场景忙到床前背对着禄公公帮宗豫翻了身,一边说:“王爷,禄公公来了。”   宗豫这才张开眼睛,一双眼带着单纯的善意看向禄公公道:“禄公公,您来了。”   见宗豫如此羸弱,禄公公心中感慨万千,面儿上还是堆笑睁眼说瞎话:“欸,王爷,您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宗豫毫不怀疑他的话的样子:“是吗?我也觉得我最近好了许多,都是陈太医的药好呢。”   “您觉得好就行。”禄公公敷衍了宗豫转移话题,“咱家今日是来替圣上传口喻的,王爷请听好了。”   宗豫含着笑道:“公公请。”   “再过几日是太后千秋寿诞。太后一直挂念王爷挂念得厉害,圣上纯孝,特命奴才过来问问王爷可能参加太后寿诞。”禄公公说罢一双眼紧紧盯着宗豫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宗豫眉眼先是舒展,紧接着眉头便紧锁起来,最后化作一声无奈长叹:“公公,我也想入宫给太后祝寿……但是你看我这身子,如此不堪,让太后瞧见怕是引她难受,我还是好些再去吧。”   禄公公见他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竟然还幻想着身子好些,例行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   皇上压根儿不打算让靖王进宫,叫他过来传话也不过是给太后做个样子,好安太后的心。   禄公公安慰道:“王爷,您气色好了许多,怕是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届时再见太后也是一样的。希望您能放宽心,好好保重身子,皇上和太后都记挂着您呢。”   宗豫咳嗽两声,露出个虚弱的笑来:“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宗豫也会努力好起来的。”   禄公公不愿多待,说了几句吉祥话后找了个由头离开。   福寿将他送出靖王府后才回来。   “皇上这一遭也不知是何意,太后想见您,他竟然也肯同意。”福寿回来后嘀嘀咕咕,琢磨皇上此举的用意。   先皇死后,宗豫便被当今的掌权者隔绝在王府之中。明面上保护,实则不让他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太后是先皇的母亲,也是当今圣上的母亲,靖王宗豫的亲奶奶。宗豫如今能活着,也少不了他这个奶奶在中央和当今圣上斡旋。   不然当今圣上便不只是将他身子掏空了。   “若我方才松口要进宫,只怕明日就是一剂砒霜送到床前。”宗豫垂眸一笑,谈及砒霜却也从容极了。   福寿惊了半身的冷汗出来,此时只觉得后怕极了:“天老爷!方才他随口一问我当真以为皇上发了善心要放您进宫见太后,没想到竟然还是试探!”   “若天天喝那些药,现在走几步路都难,自不必说进宫,只怕这次也有试验我是否喝了药的缘故在。皇叔还是一贯的多疑,哪怕亲眼见我饮药也不肯放过我。若我见太后心切应了进宫之事,那些药从未落入我腹中便是要暴露。”宗豫有条不紊地分析着,皇家的心思被他拿到了台面上去说。   “竟然如此!还好主子您看破了他们。”福寿后怕地吞了口口水,嗓子冒烟。   “危机重重,便只能时时防备着。”宗豫口吻平淡,一副习惯了的模样,反倒引得福寿心酸起来。   小主子本该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现在却要日日被囿于方寸之间,还要时时刻刻提防陷害。   宗豫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不过很快,很快京中就会有意思起来了。”   福寿见他难得真心地笑,便凑趣地问:“主子,可是有什么好事?”   宗豫光风霁月笑意清朗:“她要回京了。” 第30章 天狗吞日   “爷, 咱们现在已经到幽州境内了,可把那些走狗给甩脱了!”骑在马上马上的刀疤脸汉子哈哈大笑。   他动作幅度太大,马儿一甩, 几乎将他抖落了去。   然而刀疤脸却随着马儿起落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半分要掉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好高明的骑术!   这是一群骑在马上的……莽夫。   他们只有四人,个个穿得破旧, 背上背着脏污的布包,□□是品相极其一般的黄马。   官道上鱼龙混杂。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 也没人愿意打他们的主意。   这群人脸上满是尘土,胡须横生, 野人一般,根本让人看不出模样。   四人中为首的那个行在最左, 络腮胡高鼻梁,长而鬈曲的头发胡乱扎着, 将眉眼遮住大半,很难让人分辨出年纪, 更不用说长相。   “进京前都别掉以轻心,这儿离京城可还有十万八千里。”为首的男人开口说了话,声音粗嘎, 像是刻意为之。   原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几个人忙端正了神色:“是。”应声时整齐划一,一看便是有组织的。   “成了, 都放松点儿,咱们现在在外面,又不是……”为首的男人语气随意下来, “一路行来,这里跟西北也没什么大分别啊,还不如西北呢!路上的流民个个瘦的跟猴子似的, 怎么回事啊?”   “是嘿,一个个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还不如往西北去呢,起码不会饿着。路上遇到多少个饿死的了。”四人中最尖嘴猴腮的瘦猴接话,他倒好意思说别人面黄肌瘦。   “嚯,爷您快看!”刀疤脸马鞭一挥。   顺着他马鞭指的方向众人看过去,只见前方是一行训练有素的人马。   约三十来人,人人配马挎刀,队伍中央是一架十分宽敞华丽的马车。他们的速度算得上是慢的,不像赶路,倒像是在踏青。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们的每匹马额前都挂着个燃着的白灯笼。   □□,这场面不可说不诡异。   不止是莽夫们,路上其他行人也纷纷侧目。   “是公主出巡么?排场如此大……”   “离远些,白日燃灯,可太奇怪了,别是什么阴兵。”   路人议论纷纷,莽夫们嘴也没闲着。   “爷,您能认出这是哪家人出行么?”   为首的眉一皱:“我怎么认得出来……”   他话音未落,天色瞬息变幻。   明亮的太阳在短短数息之间被黑暗蚕食。   日光散尽,大地一片黑暗。   短暂的沉寂后行人便爆发出热烈的议论,伴随着孩童的啼哭声。   “天……天狗吞日!”   “怎么办!太阳没了!太阳没了!”   “邪魔降临人间了!”   ……   泱泱官道之上却不是全然黑暗,那一行燃灯之人在暗中散发着并不刺目的光亮,也是因为这一点,这段路上的人并没有完全慌乱。   官道上所有人下意识朝着他们靠去,却又害怕。   那群人有灯,但是也有刀。   “爷……”刀疤脸喉咙一紧,想说些什么,就见自家头儿一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只见燃灯的那行人停了下来。   百姓们竟纷纷松了口气,不走在这里,他们也好借着光亮没那么怕。   然而那行人中出来了个人,他手上拿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坐在马上冲着众人道:“诸位不必害怕,这不过是日食,只要半刻钟太阳就会回来的。太阳回来之前,我们会停在这里不动。诸位若害怕,可上近前来借光。只是我家主人体弱喜静,劳烦诸位小声一些。”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格外的大,官道附近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百姓们感激不已:“多谢老爷。”纷纷向着光源靠过去。   官道上人都挤在一处,前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爷,此人声音好大,倒是比……老爷身边的大力士雷洪声音还要大上许多!”四人中唯一一个不那么匪气的山羊胡开口。   为首的男人眯了眯眼:“他手上有东西。”   “什么?”   “他手上之物,能让他声音增强数倍。”他一字一句道。他的一双眼不仅视力惊人,更能夜视。   “不愧是爷!”刀疤脸拍马屁,“一眼就看出来了!”   山羊胡抽了抽嘴角,羞与他为伍。   “天色甚黑,路被堵着,看来咱们也只能暂停赶路,在此处歇一歇了。”山羊胡道,“这突如其来的日食……”   “突如其来么?”为首的搓了搓自己的络腮胡,脸上一片痒痒,“可这群人像是事先便知道今日有日食,备了灯笼行走。”   “或许他们出门必带灯笼呢?”刀疤脸摸摸头问。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不。”为首的男人突然道,“他刚刚说太阳会在半刻钟后出来,等半刻钟。”   “不可能吧。”瘦猴喃喃,“怎么能有人窥见天机。”   “咳,等等就知道了。”刀疤脸满脸纠结,但心中也是赞同瘦猴的,那人应当只是随口搪塞安慰百姓,不让他们慌乱吧。   黑暗中时间过的格外快,半刻钟到了。   仿佛掐准了时间一般,半刻钟刚到,一道道阳光便破开黑暗,争先恐后从云中挤出。   顷刻间,天亮了。   百姓们欢呼起来。   “喔!天亮了!”   和百姓的欢悦不同,四人齐齐皱起眉头。   究竟是蒙对的,还是真的预见天机。   三十余人此时齐齐将马头前的灯笼熄灭。   “看来是真的……”山羊胡神情凝重,“爷,怎么办?如此奇人,可要追查。若是敌国奸细……”   这时候三十余人那里又有了动静。   刚才喊话之人这时又道:“天已亮,诸位不用担心了。请各位依次离开,不要着急,免得有人受伤。”   众人这才知道他为何说话声音如此大,他手上竟拿着个牵牛花模样的铁状怪东西。   他一面说着一面指挥起众人疏散,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很快,百姓们便被疏散开来各自上路,官道上恢复正常。   不少百姓临走时送了东西去表示感谢,还纷纷轻手轻脚,怕惊醒马车中的那位贵人。   虽然百姓们送的都是些自己手工做的小玩意儿,喊话之人却对每个人都道了谢。   “爷,可不一般。”山羊胡面沉如水,看了看头领。   哪里都不一般。   这喊话之人指挥起百姓来看似轻松随意,但每一步都有门道。   百姓是最难掌控的。他们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出身又不尽相同,文化素质也不同,对命令的接受程度也不同。   但这样貌平平的中年男人却能让百姓每一步都按他所说来做,实在不容小觑。   能窥见天机,指挥百姓,哪里会是寻常人物?   他们在西北多时,不想消息竟然如此闭塞,周国出了如此人物他们一无所知。   “跟着他们。”起码要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为首的男人做出决断。   “爷,咱们还要回京!而且这一路就不安全,若是再追查别人,只怕是自顾不暇。”山羊胡子劝。   “是啊,爷三思。”刀疤脸最莽撞,这时候都知道利害关系加以劝慰。   首领抿了抿唇,见前方车架已经启程,依旧如之前慢吞吞地行着,终于松口:“先回京,走吧。”   而后他一夹马腹策马奔腾。   身后人跟上。   四个人骑速很快,瞬间超过了那三十余人。   方才安排百姓的正是县令府副管家,如今已经是祝星的得力手下。   若他听见方才四人的话,一定会哭笑不得。   他原先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管家,都是这些时日蹉跎磨砺出来的。   事情很是一言难尽。   一开始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将祝星当作需要人悉心照料的娇小姐,无微不至地呵护着。   祝星时常要停下来休息用餐,众人只能妥协。   离开时祝县令再三强调要一切听姑娘吩咐,是以再慢,他们也是按着祝星说的路和脚程来走。   走了几日他们便发现他们每日虽然走走停停,可几日下来行起路来轻松又自在,且算下来走的也不少。   最重要的是一路上根本没遇上什么波折,   众人再一回想,便发觉事情的不对劲来。   祝星每次吩咐众人停下歇息,都正好是他们因为行路身心疲惫到达一个点时。这个点并不分明,坚持行路他们也是能坚持下去的。   但祝星却坚持要众人歇息。他们每次歇息的时候也是有定数的,正好是祝星吩咐启程时他们刚觉得神清气爽。   他们休息的频繁,每次时间却不长,但长此以往众人总觉得自己在休息,行起路来压根儿不觉得疲惫。   而且每次他们总会在遇到狂风暴雨之前找到遮蔽之处。   有时候走着走着,祝星便突然要停下在破庙村落中借住休息。   众人一开始不解,可每次他们前脚安顿好,后脚便会刮大风下大雨。   如此往复,众人看祝星的眼神便渐渐不同,很是信服她了。   于是日后祝星有何吩咐,他们不同于过去办公事时的听话,而是打心眼里地服从。   姑娘不会有错,一切听姑娘的就好。   而祝副管家和其余护卫进步飞快,则赖近幽州边界的这段日子。 第31章 放箭   古往今来, 交界处最乱。   州与州交界处亦然。   前些日子一行人终于到了幽州与青州、冀州的交界处。   因着祝星行路随意,兴致突至便要改道而行,一行人所行之路早与舆图上所绘道路相去甚远。   他们误打误撞入了当地一座叫黑云山的山中。   山虽然不大, 内里却很是复杂。最奇的是黑云山和周围几座山山山相连,因此出入极难。   他们夹在山中进退不得又将遇大雨,多亏祝星指引, 他们得以在雨落之前找了个山中的村落歇脚。   黑云村。   黑云村很是闭塞落后,村民见了外人更是警惕异常, 整个村子洋溢着一种古怪的气息。   村落规模并不大,统共十余户, 加起来四十余人。   还是祝星出面,一副柔弱模样让他们放下些警惕松了口允许众人住进村中。   不过住下之前村民们百般强调, 雨停之后哪怕天黑,他们也要立刻离开, 不得在村子中过夜。   可惜这一场雨下个没完,天黑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村民们无奈,只好接着收留众人住一晚上。   这一下淅淅沥沥地便是五日,祝星等人便在这住了五天。   村民们虽然警惕, 却也没有亏待他们,招待他们时用了村中所有的好东西。只是云村实在太穷   祝星他们也没白住, 付了丰厚的报酬却被拒绝。   村民们只要了自己该要的那部分。   住下期间,村民们对祝星他们逐渐放下戒心,却更劝起来他们雨停后立刻离去。   见祝星等人不以为意, 村民们又气又急,终于将一直劝他们走的原因和盘托出。   原来这里山山相连,成了山贼们天然的庇护所。   黑云山上有一山寨, 寨中百余人,以杀人掳掠为生。   他们穷凶极恶不择手段,附近山上所有村落都遭过他们毒手。不止如此,他们还不许村民搬走,要求村民躬耕为他们提供蔬果等物。   若有一个村民跑了,他们就要整个村子付出代价。   黑云山旁的翠云山上有个翠云村实在受不了山贼如此行为,举村欲逃,被洞悉,全村上下无一生还。   山贼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放过。   翠云村的惨痛经历让其它村落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在黑云寨的山贼手下苟且偷生。   至于为何没有官府前来剿匪。一来黑云山等几座山在三州交界,属于灰色地带,究竟该归谁管没人说得清楚。三州官府都不愿出这份力,便你推给我我推给你。   而且山中地形复杂,官府强龙难压这地头蛇。   黑云村的村民们怕山贼们发现祝星他们,只能劝他们速速离去。   祝副管家等人一听如此,便也劝着祝星快快启程。   然而他们刚听完故事,黑云寨山贼已经来到村外收东西了。   来收东西的山贼只有两个,但见了村落中的外人以及好马,便要回去通风报信。   先下手为强,祝副管家直接派人将那两个山贼杀了并就地掩藏。   但这不异于捅了马蜂窝。   他们自然可以离去,但黑云村的村民们就要接受山贼的报复。   祝星命众人留下为村民把困难解决再走。   通俗来说就是把黑云寨的山贼都灭了。   村民们别无选择,也被她收用。   村子中的壮年劳动力加上祝星的护卫共五十人,听她指挥。   她将人打散,村民和护卫混合,五人一队,分成十队。   各队各有职责。   在山贼到来之前,祝星命他们修暗道、结草绳、削木头、采药草、榨汁液。   因为祝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加上她分工明确,做了事出了力就可以吃饭,没有人对她的吩咐有任何微词。   尽管众人不解她要做什么,却都认真完成任务。   接着他们看到村子中的女人和老人将他们采集的东西变成一件件大杀器。   草绳系在树上,成了绊马绊人的夺命索。   尖利的锐木尖头朝上,藏在土坑中成了致命的陷阱。   山中常见的草榨作汁涂在武器和陷阱之中,见血便封喉。   ……   后来山贼来了,后来山贼死了。   后来他们一群人上了黑云寨将整座寨子拔光,黑云山及其附近山头的村民们终于免受欺压。   个中曲折不消细说,过程是复杂的,结局是好的。   这下不止是祝星的护卫,就连村民们也对祝星崇敬起来。   祝副管家也是在这一次中学会如何指挥百姓的。   指挥时千万不能拽文,能下命令就下命令,不要商量。   从黑云山上下来,他们一路上断断续续又遇着几波劫匪。   不过有了黑云山上的训练,护卫队像一小撮军队,这些臭鱼烂虾自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是一路上如此多流寇,祝星对当朝执政者的执政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祝家护卫也磨砺得越发铁血。   ……   一行人慢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这里离附近哪座城池都远极了,晚上只能碰运气找个有瓦遮身的地方休息。   自日全食后他们行了十余里,便拐入曲折小径之中。舆图上写,小径上有一寺庙。他们打算在那里歇脚。   行到舆图上所绘的寺庙附近,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竟然有人大打出手。   四莽汉正和二十来个黑衣人大战在一处。   四人的武功出神入化,可那二十来个黑衣人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毒辣极了。   双拳难敌四手,人数之间的差距是实力难以弥补的。   四人已然落入下风。   为首那个尚能还手,其余三人只能勉力自保。   三十余人突然到来让他们很措手不及,攻势暂停。   黑衣人首领眼神一冷,嗓音不男不女:“滚!”   祝副管家已经不是开始的那个祝副管家。他如今不止八面玲珑,大风大浪也都见过。眼前黑衣人虽然凶恶,他们却也不是很怕。   “嘿,您等等,我和我家小主人汇报了再来回您。”祝副管家笑容和气,朝交战双方抱了抱拳,当真抖了抖马鞍往马车那里去。   黑衣人呈包围之状围着四人,四人背靠背而立,将后背留给彼此,剑尖对着敌人。   “主子,有人在庙前打架,让咱们先避让避让,您看是怎么做比较好?”祝副管家当真是在认真询问祝星。   片刻,马车中青椒嘹亮的声音传出:“祝叔,主子说先来后到,他们先来,就让他们先解决是非,解决完是非咱们再进去。”   黑衣人和四人皆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祝副管家已经打马回来,对着众人又一拱手:“让诸位久等了,诸位继续,别因为在下伤了雅兴。等诸位的仇怨了结,我等再进庙中安顿,请放心吧。”   他说着手一抬一挥:“收队。”   三十余人原先纷乱的队伍顷刻间成了以马车为圆心五人为半径的方队,整齐划一。   这些人来头明显不小,黑衣人如是想,动作一下子谨慎起来。   四人中的络腮胡首领讽刺地笑了笑:“怎么?怕了?喂,你们救我们哥几个一命,我们结草衔环厚报怎么样啊?”   黑衣人头领一动,其余人也跟着动,又战作一处。   祝副管家乐呵呵地笑:“不好意思,我家护卫还要护着主子,实在爱莫能助,您多加油。”   听着祝副管家这么回话,无论是络腮胡还是黑衣人都感到一噎。   若不是他们是生死对头,他们一定要联手先将这些看热闹的揍了。   “霍小爷,您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不要再垂死挣扎了。”黑衣人又是一剑,霍小爷避无可避,剑直直削在他右肩上,险些带下来他一整只胳膊。   霍小爷也狠,拼着胳膊不要了也要还击,长刀所到之处鲜血飞流。   其余黑衣人趁病要命,齐齐攻向霍小爷。   “爷!”其余三人怒吼,顷刻之间爆发出巨大力量,将受了肩伤的霍小爷面前的攻击一齐挡了去,只是这样他们身上又落下不少伤来。   四人明显不是对手,依旧竭力抵抗。   困兽犹斗。   黑衣人已占上风,不需多时,四人就会横死剑下。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四周只有拳脚声和刀剑声。   “等等。”这一声来的很是突兀,又是祝副管家。   众人齐齐看向他,不知道他又要如何,手上的招式都慢了下来。   他一脸歉意:“我家主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太浓的血腥气儿,劳请各位大侠上别处去争斗。”   霍小爷还能笑出来:“哈,真有趣!我倒是愿意去别处打,只是他们不愿。”   黑衣人被祝副管家彻底激怒。   四个人身上千疮百孔,死已经是他们注定的结局。   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处信口开河故弄玄虚的杂碎也该杀!反正他们料理完这四个人也不会留下这些人的命。   “这位黑衣兄弟,您看这位小爷已经松口,您不若也做个好事,让一让?”祝副管家还在商量。   黑衣人无人理会他。   “您几个不说话是不愿意了?”祝副管家和气地问。   “聒噪。”黑衣人眼风一凛,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匕掷向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矮身一躲,叹了口气:“我是想和气生财的,但是您先挑衅了……”   意识到他话不对,黑衣人和交战的四人齐齐看向在那边看热闹的车马。   三十余人每人手上拿着样式奇怪的武器齐齐对着他们。   “放箭。”黑衣人听见那讨人厌的中年男人如是说道。 第32章 缝起来   霍小爷不是第一次看到箭雨。   但是区区几十人却能放出箭雨他是第一次见到。   成百上千的箭从祝家护卫们手中的弩机中飞出, 黑衣人们怎么腾挪也躲不开无数的箭,只要他们身上中箭便会立刻倒下。   反倒是被黑衣人们包围的四人因祸得福没有受到箭伤。   “哎。”祝副管家一叹。   四个人现在听到他叹气就头皮一麻,他一叹气准没好事。   黑黢黢的□□还正对着他们,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将迎接的是放过,还是下一轮放箭。   黑衣人都死在这些□□之下,强弩之末的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能从箭雨之中逃脱。   他们见过许多武器, 如这样轻易连发的弩机却是头一次见。   若用于军中……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背景!   “几位爷,您看方便挪个位置吗?”祝副管家对着土地面不改色, 依旧是刚才那副和气生财的态度,笑眯眯地问。   霍小爷几乎站立不住, 听了他这话只想骂娘。   这么大的阵仗,这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挪个位置, 好让他们主子歇息?   什么细皮嫩肉锦衣玉食的主子啊!   草!   “我们这就离去。”他心中已经将祝星这群人变着花样骂了无数句,面上装孙子。   四个人彼此搀扶着, 面朝祝星他们后退着走。   多亏了今日的大起大落,他们四个如今虽受重伤脑子却还能清醒着。   不死就好。   四个人这么想着, 意识突然齐齐模糊,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   祝副管家一愣,纵马上前查看死活。   见四个人受了重伤还有气息, 他挑了挑眉冲马车道:“主子,这些人受伤太重昏死过去了, 再不救治可能要没命。是放他们在这还是救了他们?”   青椒便替祝星道:“主子说救。”   祝副管家便召来一队将几人抬走,两队将黑衣人的尸体处理了,剩下的进去清扫寺庙。   舆图上的寺庙已经成了无人的破庙, 其中蛛网灰尘层层叠叠,几乎能呛死人。   一切打点完毕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祝副管家步行至马车前,毕恭毕敬:“主子, 都收拾好了,请您下来。”   “有劳大家了。”少女的声音隔着帘子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紧接着帘子被打开,花椒从车上轻盈跃下,转身去扶上面即将下来的人。   先伸出来的是一只欺霜赛雪的柔荑。   就着花椒的手,祝星整个身子钻了出来,从车上慢慢下来。她依旧穿斗篷戴面纱,眉眼间萦绕着淡淡的倦意。   待她下来,青椒才从马车上跳下来。   祝副管家引着祝星往里走,哪怕迈个门槛他都要再三叮嘱:“主子,小心,欸,对,门槛儿。”   完全不是那种杀伐果断之人,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   青椒和花椒在祝星身边听着祝副管家如此忍俊不禁。   也就对着姑娘的时候祝副管家是这样。   寺庙控制,虽经风霜,但依稀可见当年雄辉。草草收拾一番后,大殿庄严肃穆,借宿一晚倒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见祝星进来,众人齐声道:“主子。”   祝星柔柔弱弱地咳嗽两声:“舟车劳顿,辛苦大家了。”   一片的“不辛苦”。   众人按部就班各就各位忙活起自己的事来,四人被送到祝星面前。   “伤得很重呢。”祝星扫了一眼几个人身上的伤道。   “是啊,主子,他们打在一起时那叫一个天昏地暗,这四个人武功还很不错,可惜那边人更多。”祝副管家事无巨细地汇报着。   祝星笑着颔首:“外面可处理干净了?”   “您放心,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很好。”   得了祝星一声赞,祝副管家立刻露出了人生圆满的神情。   青椒递上药箱,地上垫了白布,祝星套了羊肠制成的手套,开始给四个人处理伤口。   他们身上皆是刀伤,需要缝合包扎。好在四个人是打架的老手,都有意识地护着要害,因此伤口虽多,却没有哪一道是要命的。   四个人身上最为严重的是霍小爷右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   皮肉翻卷,白骨狰狞。   “嚯,这胳膊不能要了吧,主子。”祝副管家搓了搓胳膊,看着这伤觉得瘆得慌,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祝星微笑:“怎么会?这不是还好好和他身子连着?”   “咱看他这胳膊和断了也没什么区别,就剩下一小部分和身子连着。”祝副管家叹了口气,“还是右边的胳膊,日后只怕活下来也难接受右胳膊废了的事儿。”   “不会。”祝星神情认真,手上动作起来。   “主子这是……”祝副管家看着祝星用烧酒洗了刀子,而后在火上燎过后开始为霍小爷清除创面上的腐肉。   “嘘。”青椒示意他噤声,专心看着就好。   殿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悄悄聚了过来瞧她救人。   他们最喜欢看姑娘救人了!   姑娘医术高超,救人时就像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让人敬服。   众人只见她一通处理之后竟然拿出针线来,在人的皮肉上缝合起来。   大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皆不知祝星这是在做什么。   人的皮肉。可以用针线穿起来么?   祝星收针:“晚些时候再煎两副药喂给他们,天明的时候就能好了。祝叔,一会儿我将药方写给你。”   “是。”祝副管家深受震撼,这差点被剑砍断的胳膊姑娘都能给缝好,实在是神明在世。   祝家护卫亦是如此想的。即便他们已经见过祝星许多通天的本事,但每每看到,又都会重新震惊一次。   四个人的伤被处理好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们被护卫们抬到火堆边躺着。   晚饭是风干的肉干和饼子就着水囊里的水。   所有人吃的都一样,祝星也吃这些。   因为要吃东西,她将面纱摘了下来。   长途跋涉了许多日,祝星清减了不少。她本就纤瘦,如今脸上的婴儿肥下去了些,少了娇憨,多了些清冷。   她吃东西时细嚼慢咽,下颌弧度优美,脖颈修长,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宗豫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祝星腿上,她正在就着水囊喝水。   他伸了个懒腰,熟练地从她身上跳下来,用脑袋拱了拱她另一只垂下的手腕。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习惯当一只猫。   祝星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展臂一捞,将他抱了回来。   宗豫看了看四周环境,看来今日又是要在野外露宿的。他回想起白日在房内看的舆图,差不多知道自己现在在何处。   “主子,药已经熬好,给他们灌下去了。”祝副管家从四个人那里过来汇报,“不过那个接了胳膊的一直在发热,您看该怎么办?”   祝星抱着猫慢慢起身:“我去瞧瞧。”   由于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宗豫此时此刻还是有些好奇。   又给哪个倒霉蛋灌药了?   宗豫趴在祝星的怀中打了个哈欠,慵懒地眯着眼往地上一瞧。   四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拱了拱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突然觉得四个人的脸有些眼熟。   祝星蹲下来,宗豫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四个人的脸。   待看清霍小爷的脸后宗豫猫胡子一抽。   世界真小,地上躺着那个正在发高热的正是驻守西北霍大将军的独子,霍骁。   看样子他的伤和祝星无关,不然祝星也不会帮他治伤。   他若是得罪了祝星,祝星才不会管他是谁,直接杀了了事。   他还记得在漫天山火中,黑云寨寨主痛哭流涕地向祝星磕头认错,保证再也不敢作恶,求她放他一把。   火光下祝星戴着面纱,眉眼慈悲,隐隐有泪意。   所有人就听到她轻叹:“太可怜了。”   众人以为她要善心大发饶人一命时,就听见她带着怜惜道:“给他个痛快吧。”不像是命令护卫杀人,像是在普度众生。   只是她怎么会撞上霍骁,还救了他。   宗豫深思之际,霍骁痛苦地哼了一声。   祝星摇了摇头轻叹:“太可怜了。”   众人便觉得姑娘实在心地善良,见陌生人难受也会共情,实在是仙女一样的人物。   只有宗豫知道她是在故作姿态,霍骁的死活对她来说根本无所谓。她若是看他不顺眼,下一句让祝副管家给他个痛快也不是不可能。   “主子,或许这就是他的命。”祝副管家怕祝星太过伤心忙劝道。   “我再开一剂退热的方子给他。”祝星眨了眨眼,“祝叔,将咱们花的这些药材价钱都记下,等这几位壮士醒了,好好同他们谈一谈。”   祝副管家忙道:“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本不该要钱的。”祝星幽幽一叹,满脸无奈,“只是祝星如今不是孑然一身,还有大家护佑我。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些,所以……”   众人更加感动,姑娘这样不爱财的人为了他们却愿与黄白之物打交道!   “主子放心,这些俗事就让我来办吧。待这几位壮汉醒了,我来同他们说说救命之恩的事情。相信这些壮汉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祝副管家又挂上了公式化的笑来。他一这么笑,就是要坑人了。 第33章 爷吐了   鸡唱三声。   殿中众人陆陆续续醒了, 有条不紊地按队洗漱。   自从做了祝星的护卫,众人都讲究了许多。   头发要梳得齐整,衣服也要穿戴整齐。姑娘这样神仙的人, 他们可不能给姑娘丢人。   又用了早饭,四人那里终于有动静了。   最先醒的是瘦猴,他伤势最轻。   瘦猴迷茫地睁了眼, 看着寺庙大殿的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壮士, 可别乱动扯着伤口,咱们好不容易才把您这一身伤给处理好。”祝副管家笑容和气地问。   瘦猴看着祝副管家凑近放大的脸, 下意识便想起昏倒之前他笑着让人放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瘦猴转头看看, 左右的兄弟都还没醒。他想到自己要独自面对这个笑面虎,就觉得太阳穴一阵阵跳着疼。   “要喝些水吗?”祝副管家见他没反应依旧热心地问, 完全没有被冷待的尴尬。   “……成。”瘦猴半晌憋出来这么个字。   护卫端了碗温水过来。   祝副管家接过温水,亲自将瘦猴扶起, 将碗送到他嘴边儿:“哎,来,您慢慢喝。”   瘦猴一动, 这才感到浑身上下钻心的疼,连指甲缝都是疼的。   他变了脸色, 五官纠结在一起,本就瘦削凹陷的脸更加凹了些。   祝副管家依旧笑眯眯的:“壮士,可别乱动, 不然扯着伤口,受罪的还是您。”   瘦猴被吓得立刻不动,紧绷绷地靠着祝副管家喝了几口水。   “多谢您……”   “哈哈, 您太客气。放心吧,为了不让您太忐忑,我直接跟您说清楚,救您几位,可不是白救的。”   瘦猴听祝副管家这么说,反而放下一颗心来。   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能用钱还清的恩情自然是最好,这世上最难还的,是人情债。   “救命之恩,自当厚报。“瘦猴心情放松了些,说起话来也不如一开始那般拘谨,“待我等伤愈,便会双手奉上黄金。”   祝副管家心头一跳,看来是个肥羊。他有了想法,嘴上道:“不急,当务之急是您几个先将伤养好。”   瘦猴觉得这老头虽然出手狠绝,说起话来却很中听。   然而祝副管家接下来很大言不惭地开口:“四位壮士伤势都重得很,我家主子费尽心思才将你们从鬼门关救回来。”   瘦猴又连连道谢。他们四个的伤势他很清楚,能在这荒野之处活下来已是万幸。他豁然想到霍骁的臂膀,扭头要去看。   但身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   “我们也不会多要,黄金万两换您四个的命,划算吧?”祝副管家一脸真诚。   “万两?!你怎么不去抢啊!”瘦猴脱口而出。   “那可不成,抢钱犯法,要坐牢的。”祝副管家警惕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危险人物。   瘦猴险些被气笑,合着射杀黑衣人的不是您。   杀人不犯法,抢钱犯法。   祝副管家眯了眯眼:“壮士这是不打算给这钱了?四个人的人命,诸多草药,还有昨日帮您几位扫平障碍,值不了万两黄金?”   瘦猴头一次见祝副管家不笑,瞬间觉得他好可怕。为了刚保下来的小命,他毅然改口:“自然值得,值得。”   祝副管家笑了:“壮士怎么称呼?”   “叫我瘦猴就好。”   “瘦猴壮士。”   “瘦猴就好,不要壮士。”   “好的,瘦猴壮士。”祝副管家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和一盒胭脂,“咱们这都是公开公平你情我愿的,留个字据对你我都好,请您按个手印吧。”   瘦猴不得不按。   按完之后他眼前一黑,黄金万两,上哪弄去?   “对了。”祝副管家突然想到什么。   瘦猴警惕地一凛,对他任何问题都充满了防御心。   “您四位打算上哪去?虽然不怎么重要,毕竟你们只能先跟着我们走,但还是要象征性地问一问显得客气有礼。”祝副管家彬彬有礼地说大实话。   瘦猴险些被他气的一口气上不来,没好气地答:“京城。”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他想着搬出京城好歹也能让祝副管家忌惮他们的身份。   然而祝副管家一点猜测的意思都没,甚至喜悦地拍拍他的肩:“好巧,咱们也是往京城去的,可算同路了!”   瘦猴怄得很。   瘦猴醒来以后,刀疤脸和书生相继醒来,被如法炮制地强按了手印儿,和瘦猴一般如坠梦里一脸发愁的模样。   霍骁伤势最重,众人要启程时他也没醒。   四个人现在动也不能动,自然只能加入祝家护卫一同行动。   马车他们是坐不得的。虽然他们是伤员,但要他们四个大男人和姑娘共处一辆马车实在做梦。   护卫们动手能力极强地给破庙内剩下的僧床四角上了轮子,四人躺在僧床上,由马拉着带着轮子的僧床前进。   僧床被马拉着前行,敞篷马车一般。   醒了的三个人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祝家护卫们是如此的奇思妙想。   主要还挺成功的。   有没有这四个人都不影响祝星的行路计划,她照旧我行我素,休息的短暂而频繁。   一上午过去,众人依旧不曾看到城墙,用午膳时便在树下扎根歇脚。   护卫们生了火,在火上架起锅子热饭。   肉汤泡饼,盐放得正好。   还是春日,春暖花开的还不利索,空气中冷意尚存。这时候有一碗热汤下肚,别说多舒坦了。   四人平常赶路为了轻便,吃的都是干粮。陡然吃到热食,他们不由得有些感动。   饭是护卫们亲手喂的。醒来这三个伤势都很严重,手还不能用。   一开始被喂饭时他们还有些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堂堂七尺男儿,怎能饭来张口?   后来见护卫们都没有什么嫌弃鄙夷之色,他们心中的忐忑才慢慢消除,再一用汤食,真香。   “几位大哥,我那兄弟怎么还没醒来?”饭用了差不多,这些护卫们并没有立刻启程,美其名曰“消食”。几个人担心霍骁的身体,由最聪明的书生发问。   “喔,他啊。”护卫顿了顿,“主子说他伤势重,未时才能醒来。待他醒来了你们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让车马行慢一些。如今车马行得快,他伤得重,醒来怕是受不了。”   三人松了口气,虽不信如此准确的未时醒来之语,但听护卫们的语气却知道了霍骁的伤势并不致命。   “你们这队里如此卧虎藏龙,连郎中都有。”书生恭维,实际上是变着花样套话,“我们几人伤势严重,却能捡回一条命来,可见郎中妙手回春,医术高明。若有机会,咱们也想亲自拜见,亲口道谢。”   护卫听了他的话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三人有些紧张,不知道书生哪里说错了话。   护卫笑笑:“您也甭套话了,有什么直接问就是。能告诉你的我自然会告诉你们,不能的你们怎么问这个也不会说的。”   被看破心思,三人一时间有些尴尬。   还是书生反应最快,道歉:“是我造作了。”   护卫潇洒地摆摆手,并不介意。   “敢问是谁救了我等,我等想亲自致谢。”书生这次说的很是谦虚踏实。   “是我家主子。致谢就免了,主子她体弱,不爱见生人,你们好好报答她就是。”说到主子,护卫的眼中有光。   书生心中纳罕,更加好奇那主子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手底下人如此出色却对她忠心耿耿,她自己还有一手好医术。   刀疤脸大大咧咧地问:“你们主子自己体弱,怎会有一手好医术?”   书生和瘦猴齐齐瞪他一眼,这大老粗实在不会说话。   “我弟兄心直口快,您别放在心上。”书生忙道,怕刀疤脸嘴快惹人不快。   “没事。”护卫并不放在心上,“主子她有神仙本事,上天不想她太过完美,便让她生的体弱了。”   三人只觉得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什么神仙本事、太过完美,是他们听不懂了。   ……   一到未时,霍骁准时睁开眼。   他是被颠醒的。   官道说是官道,也不过是行路人走多了才有的路。土地并没有如何修葺,马儿走在上颠簸极了。   霍骁被颠得眼前发黑头疼欲裂,他张口想叫停,却发现自己发声都难。   “书生哥,爷醒了!”刀疤脸和霍骁躺在一张僧床上,这时候最先发现霍骁醒来。   书生和瘦猴在另一张床上狂喜:“爷,您感觉如何?”   霍骁伤势最重,醒来已经不易。   路上颠簸的他浑身难受,刀疤脸还在他耳边大叫,他一个受不了吐了出来。   稀里哗啦。   草。   霍骁边吐边在心里骂,他这是造了哪门子孽!   他这辈子都没如此狼狈过。   偏偏刀疤脸这时候嗓门大得震天,破锣似的叫:“爷吐了!”   ……   一行人在官道上的馆驿处歇下。   馆驿中此时人尚少,三十来人完全够住。   祝副管家先进去打点。   霍骁被护卫们擦洗一番换了干净衣服在床上躺着,胡子横生的脸上让人瞧不出他是个什么神情来。   刀疤脸缩在一角不敢出声,像个鹌鹑。 第34章 霍骁   祝副管家人情练达, 将一切安排妥当。   “四位,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请进吧。”祝副管家一挥手, 护卫们带着四个人先进去。   说是带着,实际上是护卫们将他们抬了进去。   祝副管家又到马车跟前,放轻了声音:“主子, 都安顿好了。今儿倒是来得巧,馆驿中还没什么人, 咱们的人刚好住下。”   “这样很好,有劳你了。”   馆驿中因为祝家人的入住热闹许多。   厢房中, 霍骁靠坐在床上,懒散地看向窗下矮榻上横七竖八坐着的三人:“说吧, 怎么回事。”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书生发言:“爷, 是这样的……”   霍骁皱着眉听他将话说完。   “他们到现在还不曾打听过咱们身份?”他缓缓问道。   “不曾,连套话都没有。”书生笑了笑, “我看他们对咱们也不感兴趣。”   “……”霍骁沉默,有些无从发泄怒火的烦躁。   他少年意气,在京中便是纨绔子弟中最纨绔的那一个。后来虽有过一时消沉, 但回西北后又是西北军中日天日地的小霸王。   他少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一点主动权也无。   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们既然不知你我身份, 所求为何?”霍骁想不通。   书生咳了一声心虚道:“爷。”   “怎么着?”霍骁不耐地问。   “他们求的是财。”书生说完,瘦猴和刀疤脸低下头去,“爷您还没醒的时候, 我们跟他们按了手印。”   霍骁觉得越听越离谱:“什么玩意儿?”   书生便将一万两黄金的事儿跟他说了。   “草。”他终于骂出声来,“一万两,我去把我爹抢了?”   “咱们也是觉得爷的命值这个钱……”书生略理直气壮。   “别, 四个人,一人两千五。”霍骁计算能力极强,一口气说出数字。   “爷,咱几个卖命给你,命都是你的,这钱你也得出。”书生一本正经。   瘦猴和刀疤脸严肃点头。   “滚滚滚!”霍骁浑身都不舒服。但又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他性子浑了些,大是大非是却不糊涂。   “爷,您往好处想想,咱们现在虽然落在别人手里,但没落到仇家手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瘦猴劝,“好歹留了一条命在……”   霍骁心里的躁郁消了,只是面上过不去,便依旧摆出一副烦躁的样子。   他只是因为初醒来时丢了大人加之身上疼痛才烦躁,实际上大家都还活着,他挺开心的。   这么一想一万两黄金……还是很多。   不过钱和命相比,命才是最贵重的。命若没了,多少钱也换不回。   他家老爷子若是知道有人救他一命,便是将手下所有财产双手奉上也心甘情愿。   霍骁抿了抿干涸的唇,突然想到什么问:“这群人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齐齐摇头。   “见过他们的那个主子么?”   “没见过。”   “他们要去做什么?”   “不清楚。”   一问三不知。   霍骁痛苦地锁紧眉毛,什么信息也没有。   “接下来咱们怎么着啊?”生活不易,霍骁叹气。   几个人刚想顺嘴说不知道,就被霍骁淡淡一瞥吓得住嘴。   书生道:“爷,瘦猴说这群人也是往京城去的。我觉得咱们不如跟他们一道上路,如此方便伪装。就算被发现了,这些人厉害得紧,也能护咱们周全。而且咱们要出那黄金万两也不能白出啊。”   霍骁下意识想抬手搓下巴,奈何双臂动弹不得,只能忍着。   思及双臂,霍骁陡然想起黑衣人那一剑,侧目看向自己的右肩。   右肩上传来入骨的疼,霍骁只能看到肩膀上缠着一层层厚厚的布条,肩膀看上去和身体还是连着的。   三人顺着他目光看去,也看向他肩膀。   黑衣人砍下那一剑在他们脑海中浮现。   房间内的氛围顿时沉重下来。   右手对他们这些征战之人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若霍骁没了右手,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爷……”刀疤脸想安慰他,嗫嚅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霍骁抬起头,嗤笑:“出息,爷哪怕就一只手也能把你摁地上揍。”他心中害怕极了,为了让几个人宽心,故作嘴硬。   “爷最行!”刀疤脸此时的附和也显得格外无力。   “或许……”瘦猴张了张嘴,想说或许事情没那么糟糕。   霍骁直接打断他的话:“或许什么或许,得了,别罗嗦了。就按书生说的做,身体好利索之前就在这赖着,钱不能白花。”   “是!”三人齐声。   ……   “属下无能。霍骁已不在西北大营之中,行踪成谜。”暗卫单膝跪地,低头汇报。   宗豫垂眸,漫不经心,像是没听到暗卫说话一般。他专心地望着桌上摊开了的山河图。   这山河图墨迹未干,自幽州起至冀州边界的一座山一条河皆陈其上。   聚居的村落、隐秘的破庙、不为人知的宅院等等,都详细地被记录在图上,比市面上的那些舆图详细百倍千倍,只是周国其余地方还未被绘上。   这是他和祝星一起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他的目光从山河图上挪开,转向地上半跪的暗卫:“霍骁么?不必管他。西北军中继续留下人监视霍平嶂就是。”   “是。”   宗豫有些无聊,看着地上的暗卫突然问:“霍骁如果被人刺杀,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一下子聊到这个,暗卫张口结舌,有些惶惶,拿不准宗豫问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思前想后绞尽脑汁想出个答案:“属下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让你猜一猜会是谁干的。”   暗卫想了想说:“属下觉得……会是太子,属下只是猜测。”   “太子么?”宗豫凝眸思索一瞬,似笑非笑,“霍骁是西北军的继承人,若是太子心急,倒也应当。同是继承人,看彼此不顺眼实在正常,何况他们还有些龃龉。”   恐怕霍骁也是如此想的。   暗卫不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听他毫无顾忌的发言。   “谁说得准呢?”宗豫笑笑,带着些孩子气的调皮,“皇家的事,向来让人难以琢磨,过去如是,现在亦然。”   宗豫低下头看着暗卫屏息凝神的模样顿觉没趣。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是。”暗卫消失在房内。   宗豫的眼中露出了些微羡慕,能够来去自由可真好。他若是能来去自由,便去寻祝星,问问她惊不惊喜。   现实总是残酷的。他有离开的本事却也不能离开,为了安他那多疑皇叔的心。   想到霍骁和祝星同行,他便不只是羡慕,而是嫉妒了。   他嫉妒霍骁可以随行祝星左右。   ……   一连七日,祝家车队已经入了冀州境内。而这七日之内,霍骁等人还不曾见过祝星一面。   素日里来伺候换药的都是祝家护卫,一来二去几个人熟稔不少。   他们吃的住的都和祝家护卫们一个规格,没有因为他们是伤者而厚待,也没有因为他们是外人而亏待。   如此滴水不漏,让人无可指摘。   他们越见不着祝星,他们便越想知道这些人主子的真实身份。   祝副管家倒没藏着掖着祝星,只是不巧,他们没见着她罢了。   祝星自然也不会专程让他们看她一眼。   明日能见城郭,今日众人便在外露宿一宿。   生了火堆扎营,煮好的饭食均分后被送入马车三份。   四个人照例还要护卫喂食,这时候嘴里不闲着还不忘给彼此一个眼神,确定了马车中是三人。   用饭的时候是众人一天到头最放松的时候,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吃饭的时候可以畅所欲言。   霍骁等人本就是混久了军营,如今在护卫群中也不显突兀,很快和祝家护卫们打成一片。   “你们主子怎么也不常出来走走?身子骨弱就更应该多锻炼锻炼,这样身体才能强健。”书生巧舌如簧看似拉家常。   “主子喜静,不爱走动。她自己便是顶厉害的神医,用不着旁人教她做事。主子怎么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咱们只要听话就好了。”   书生被堵的哑口无言。   霍骁看书生吃瘪,懒散地翘了翘唇角笑笑。   刚才喂他吃饭的护卫见了他脸上的笑咂了咂舌,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这小子看上去糙里糙气须发横生的,笑起来倒还有些看头。   要是他能把脸上这些乱长的胡须剔了,再把脸给洗干净,只怕长得很不赖哩!   瘦猴反应过来:“等等,咱们?”   “啊。”附近护卫齐声道。   “什么咱们,我们又不是你们,干嘛要听你们主子的话!”   护卫笑了笑:“你们现在能将钱给出来么?”   四人沉默,谁也不会带一万两金子在身上啊,这缺德的问题!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你们好意思白吃白喝么?就算你们好意思,我们也不能让你们白吃白喝。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的,天天想吃白饭可不好。”   霍骁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们回京城就还钱!”刀疤脸振振有词。   “那也是你们的救命钱,关这一路路费什么事?从这到京城想吃饭喝水,就老老实实跟我们一样当个护卫,好好保护主子。” 第35章 眉眼风情   霍骁的笑僵在唇上,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突然成了别人的护卫,还被教导要听话。   他连皇上的话都不怎么听。   “你们四个武艺挺好,只要认真听话, 干好自己的活,会是一名合格的护卫的。”霍骁身边的护卫说便罢了,还拍了拍他受伤的肩, 疼得他登时将脸皱成一团。   “兄弟,对不住, 我忘记你受伤了,嘿嘿。”护卫憨厚耿直地道。   这一声俏皮的嘿嘿险些将霍骁送走, 谁要和这样的人共事!   和这些脑子看上去有些问题的护卫相比,西北大营中那些凶恶的将士们是多么的正常。   至少那些人对他家老爷子的个人崇拜远不比这些人对那位神秘的主子来的严重。   ……   巨鹿到了。   巨鹿是一座军事化味道很浓的城。   城墙是灰扑扑的土色, 伫立在旷野之中,墙上风吹雨打的痕迹成了它的勋章, 见证了它百年历史。   城门处陈着两列穿了甲胄的兵士,共有十人。他们手持□□, 肃然而立,盘查着每一个入城之人。   城楼上每五步便站着个兵士,保证能将城下一切动态尽收眼底。   巨鹿盘查极严, 入城的每人都要将祖宗十八代交待一遍。   四人被半推半就地拉到城门口,已经做好暴露身份的准备, 然而一行人的车马就这么进去,守城的兵士连四个人的脸都没看便放了行。   如今他们已能坐着,四个人便坐在那僧床上由马拉着, 很是显眼。   好在这么多天已经过去,他们在路上遇着不少人,用各种目光瞧过他们, 他们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忽略这些目光。   “啧,巨鹿一个小城兵力倒不少。”书生端看城内,时不时有一支小队从他们车马旁经过,这便是巡逻兵。   “兵力不少又如何?盘查就是一团狗屎,防得住哪个?”霍骁声音不小,吓得瘦猴赶紧去捂他的嘴。   “爷,您少说些吧。”   霍骁一脸不满,但他伤势最重还不能用胳膊,只能被瘦猴捂着嘴。   瘦猴捂了半晌才讪讪地松手:“爷您莫动气,咱们现在出门在外该低调些。”   霍骁瞥他一眼:“实话实说。”   “实话才是快刀。”书生笑呵呵的。   再往城内走,众人便发现这里的兵士多的有些出奇,这完全不是一座小城该有的兵量。   “爷,不对劲。”不止是书生,瘦猴和刀疤脸也发现不对了。   巨鹿并不是什么枢纽要害,也不是军事重镇,这里的兵多的却过分。   霍骁慢慢抬起头,缓缓开口:“赵显。”   “怎么可能!”三人齐声,又立刻收声,怕惊动旁人。   赵显是西北军中在过年时抓住的混入西北军中的胡国奸细。其人虽在西北军中只做后勤,但在军内已有十年,不知有多少军机被他送出。   赵显来历成谜。   为了查他,京中刻意派了精兵来将他押解回京,而后关入天牢好好审讯。   毕竟一个赵显可能牵扯众多。   “他明明比咱们早出发半个月,怎么会在这里?”书生面色难看。   霍骁冷笑:“出了西北,路哪里好走?”   赵显牵扯重大,但凡没了西北军营庇护,必然有多方势力争夺。   如今走到冀州,也不稀奇。   当日他爹霍大将军霍平嶂要拨些人马护送,来接人的是与他老爷子素来不对头的太傅一派的黄门侍郎江凭。   江凭自然不会用霍平嶂的人。   “爷,怎么办?”书生皱眉问。   “关我屁事。”霍骁冷哼,眼中还是闪过些烦躁和担忧。   车队要在巨鹿补些资源,因而要在此地留下多待几日。   祝副管家早年来过这里,现如今故地重游,很有些感慨。在他的声声介绍中,车队停在了巨鹿最大的客栈之前。   客栈和巨鹿的风格相同,建的也很是古朴,并没什么装饰,就是那样一栋楼。   客栈外围了一圈士兵,从外往里看可见里面也驻扎着不少兵士。   祝副管家略挑了眉,笑道:“看来可不巧,咱们得换地方住了。”   说是迟那是快,客栈内的店小二肩上搭着抹布出来揽客:“客官您里边儿请啊!”   祝副管家扫了眼客栈外的一排排驻军笑问:“这样还里边儿请?”   “里边儿请里边儿请,别看这里这么多将士,这不更安全了吗。”店小二卑躬屈膝,弯着腰请人。   客栈虽然住了贵人,但是空房还有许多。   贵人只包了客栈最顶的三层楼,也说了只要不上三楼可随意住人,但旁人看了这么大阵仗便跑得远远的,客栈下面三层完全没人住。   好不容易瞧见个有意留宿的,他可不能再放过。   “不会唐突贵人?”祝副管家和蔼地问。   “不会,不会,得了贵人许可的。”店小二见他有留宿之意忙道。   “稍等,我去问问我家主子。”祝副管家向着马车去。   霍骁等人看见这一幕,嘀咕起来。   “爷,江凭怎么想的,带着赵显还不将客栈包下来,生怕别人不动手脚么!”书生理解不了。   “能怎么想?人家清高,不愿干扰百姓张开门做生意。”霍骁面上不显,心中烦得厉害。   江凭的脑子喂狗吃了,带着要犯还要践行他的老古板原则,生怕别人没机会动手脚!   到时候赵显出了问题,江凭等着以死谢罪就是。   霍骁看不惯江凭,江凭是死是活跟他没关系。可赵显是西北军抓到的奸细,若因为江凭出了意外,西北军的苦心排查全部付之东流。   然而他现在身负重伤什么也做不了。   “爷,放宽心,咱们说不定能跟江凭他们住一块去。”刀疤脸安慰霍骁。   霍骁焦躁地咬了下自己舌尖,还想说话,就见祝副管家打马回来对着小二道:“成,我们这将近四十人,你让人去备下房间吧,我等要在此处短住些时日。”   “得嘞。”小二欢天喜地,这可是大生意。他挥了挥手,店内又出来好几个小二,殷勤地在鞍前马后伺候着。   马车要被停在客栈后方马厩的院中保养。   霍骁几个人同时息了声,看向微动的马车帘,竟然略有些紧张。   终于有机会让他们看一看这群人的主子究竟是何人了。   车帘被卷起一个角。   先跳下来的是青椒和花椒两个小丫鬟。二人均着了粉衣,在一片以灰色土色为主色调的背景中很是鲜活跳脱。   “红袖添香,没想到这主人还是个风流人物。”书生打趣着说。   霍骁也扯了扯唇角。   然后一双白得刺目的手先出来,顺着手向上看去,是米白色的阔袖,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霍骁的眉头拧紧。一叶落而知秋,看到这一只手,他便知道车内是个女子。   竟然是个女子。   他心情正复杂着,车内的祝星也出来了。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实,连头发都用兜帽盖住,只余一双眼在外面。   只这一双眼,便叫人终生难忘。   真正意义上的眉眼如画。眉如远山黛,眼似天上星,颦笑间眼波流转,像含了烟波秋水。   她眉心那粒红痣是画龙点睛之笔,为原本风流多情的眉眼做了调和,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慈悲。   祝副管家从马上跳下来,殷勤地到祝星跟前道:“主子,都打点好了。”   “有劳你了。”她的声音清澈柔和,细听之下能发现她中气不足,身子骨不好是真的。   店小二哪里见过这样神仙的人,看得呆了,完全忘记引客入内。   祝副管家呵呵一笑:“小二?”   店小二这才回神,一向能言善辩的他这时候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姑……姑娘,请随我来。”   祝星微微颔首,随着店小二进了客栈。   客栈外的兵士们还有些呆愣,四人也愣住,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主子会是个少女,还是个看上去长得很不错的少女。   那些运筹帷幄、窥见天机、杀人如麻等等似乎完全不该和这样一个女孩沾边儿。   “真,真漂亮啊,爷。”刀疤脸有些激动。在西北久了,他们看羊都觉得眉清目秀,更不必说见了祝星这样的美人。   瘦猴和书生跟着点点头。   他们虽不好色,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被惊艳到实属正常。   霍骁口中发干,没好气地道:“一个女人,瞧你们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气是哪里来的,总之是烦躁极了。   各人被安排着住进了厢房。   厢房也极有巨鹿特色,古朴简约,空间极大,不过没什么装饰。   二人一间,小二又去每间房中再三强调不让人到三楼之上去。   刀疤脸和瘦猴已能下地,将包袱放好了便钻去霍骁那里。   “爷,嘿嘿。”刀疤脸看着霍骁笑个不停。   霍骁太阳穴一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着那些护卫学会了嘿嘿,瞧起来实在欠揍。   他腿一抬,牵着腿上伤口疼痛,靴子飞向笑嘻嘻的刀疤脸。   刀疤脸灵活地一躲,靴子落在了地上。   门就在这时候被敲响。   “壮士可在?我家主子来看你的伤了。”   彼时霍骁半坐在床上,一只脚上靴子不见,挂着白袜,姿态狂放。 第36章 失态   四个人一下僵住, 面上皆流露出程度不同的慌张之色。   “爷,怎么办?”书生用口型问。   霍骁脑子乱得很,没想到刚看见这群人的主子是谁, 紧接着人就找上门来,而他还依旧一副放荡不经的模样。   门又被敲了敲。   “请,请进。”刀疤脸自作主张先开了口。   书生和瘦猴瞪他, 却也摆正了姿态。   唯独霍骁依旧懒散地坐在那,满不在乎的样子。   门被推开。   青椒拎着药箱, 见着里面竟然有四人,眼中闪过些惊讶:“这么多人。”   她身后是穿了米色长袍的祝星。   祝星没穿斗篷, 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和其他贵女不同的是她并没戴什么首饰,身上唯一的装饰便是脖子上的一块银色长命锁。   只是她虽除了斗篷, 却依旧戴了面纱,因此众人还是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她寒潭似的眸扫了众人一眼, 众人便觉得凉气从脚底升起。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坐没坐样的霍骁身上。   霍骁被她望着,身上又冷又热, 很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脱口而出:“看老子干嘛!”他本就为了路上行走不让人认出因而把自己折腾得粗糙极了,再这么一张嘴,活脱脱一个恶霸。   书生、瘦猴和刀疤脸瞪大了眼, 为霍骁捏了一把冷汗。   少将军向来不近女色,可他们现在在人家手中, 少将军还如此狂妄,未免狂过头了!   祝星直接走到床前,指了指他的肩膀:“我看看你肩膀恢复的如何。”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   霍骁转了眼, 不和她对视,僵硬地道:“看吧。”他不动声色地坐直了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张狂。   祝星好声好气:“你要先将衣服脱了, 我才能看。”   霍骁的脸一下子红了。多亏他脸上生了胡子,没什么人能看出来。   瘦猴三两步过来,谄媚地瞧着祝星:“我……我兄弟他伤重,还不能用双臂,我来帮他脱。”   他说着转身麻利地去脱霍骁的上衣,无视霍骁冰冷的眼神。   祝星对着瘦猴弯了弯眼睛:“有劳你了。”   瘦猴立刻腼腆起来退到一旁:“没,没什么。”还害羞了。   霍骁上半身的皮肤比他的脸要细腻许多,白了两个色号,是浅浅的麦色,身上缠着布条。   祝星的目光掠过他皮肤之处便会浮上一层淡淡的鸡皮疙瘩。   好在霍骁很快发现她的目光纯净不含杂质,当真是在仔细观察他身上的伤口,他才稍微放松了些。   祝星倾下身子,一下子离霍骁很近。   霍骁下意识向后仰去,他身上受伤气息不稳,咚地一声直直仰躺在床上,将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房内一阵尴尬。   瘦猴等人也觉得霍骁今日离谱了些,反应未免太大,也不知道这位看上去好脾气的姑娘可会生气。   霍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对着祝星会如此激动,连心跳得都比平常快上许多。   若是平常,他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祝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开口:“我不会伤人,你不必怕。”   霍骁的脸红得要烧起来,半天才硬气地说:“爷……我没有怕。”   他看见祝星眼中满是笑意:“你能起来么?我要给你看伤。”她又补充,“不会痛的,你别害怕。”   他才不怕痛!   霍骁左肘撑床,颤颤巍巍地勉强坐起。他现在只有单臂能用,起身非常困难,却不愿在祝星面前露怯。   祝星这才伸出手,青椒从药箱中拿出手套为她戴上。   “这是啥东西?”刀疤脸看着新奇,忍不住问。   青椒答:“是手套,我家姑娘说人的手不干净,贸然接触伤者伤口容易让伤口恶化。戴着这个干净些。”   刀疤脸似懂非懂,书生却听的眼睛发亮。   若此法用于军中,将士们的伤亡可大大减少!   偏偏碍于身份,他此时不得发问,愈发地抓心挠肝起来。   看来这神秘少女本事确实大。   霍骁沉默着,不自主地去看她手上的手套。她的手本就白皙,戴了羊肠制成的手套多了些朦胧。   祝星扶上霍骁的肩膀。   霍骁的肩剧烈一动。   “不疼啊。”祝星漫不经心地安慰,用手将他肩上的布条解开。她动作轻缓,一寸寸地拉扯着布条,尽量不让他疼痛。   霍骁觉得刀砍在身上都没有这么难忍过。   他为了转移注意力,慢慢抬头。   祝星的侧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二人相距甚近,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没涂胭脂水粉。   霍骁胡乱想着,而后听到三个手下的惊呼。   “爷,你的肩膀!”   他的肩膀?   还有,他们是不是叫漏嘴了。   霍骁看向自己的肩膀,只见本该断裂之处被细细密密缝了一圈,接口处紧密结合,完全不像是断开过。   更可怕的是他这胳膊没有半点异色,不像军中断肢复接那般紫红渗人,是有血色的。   “这……这是。”瘦猴三个人如狼似虎般挤了过来,争先恐后地瞧着霍骁的胳膊,喉咙发干。   “怎么了?”祝星看向几个人,眼中清凌凌的疑惑显而易见。   霍骁内心激动,面上还能勉强维持镇定,只是嘴唇不住地颤抖。   四人看着她澄澈的眸,意识到她真的觉得断臂修补不过是小事一桩。   她究竟是什么人?   祝星见没人回应,继续自己的动作。   她捏了捏霍骁的胳膊。   痒意袭来,霍骁牙关一下子咬紧,下颌紧绷,竭力掩饰自己的慌乱。   见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祝星皱了皱眉,手上力道重了些。   对霍骁来说,祝星哪怕使劲儿他也不觉得疼,只觉得痒,钻心的痒。   他绷着一张脸,牙都快要咬碎。   祝星喃喃:“不对啊。”   “怎么了!”瘦猴、书生和刀疤脸紧张道,生怕霍骁有什么问题。   祝星又掐了掐霍骁的胳膊,抬眸看向他认真地问:“有感觉么?”   霍骁咬了咬舌尖,镇定开口:“嗯。”   祝星愣了下而后笑:“我看你如此淡定,还以为你没知觉。”   霍骁听了她这话脸又是一红,面上冷淡:“力度太小,没什么感觉。”太狂了些。   祝星但笑不语,其他人听的却尴尬极了。   这位爷未免太……装了些。   “有知觉就好。”祝星欣慰,“你的胳膊恢复得不错,待能动了可以试着多活动活动,好让胳膊尽快恢复。”   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众人都不由得将呼吸放轻。   姑娘说少将军的胳膊能够恢复!   霍骁点了点头。   祝星又凑近了些好检查他伤口处的缝合线,一部分面纱都落在了他的肩头。她手指轻扯线头,他便感受到钻心的疼,不由得倒抽凉气。   “还要再长些时日。”祝星起身,离霍骁远了,亭亭地站在那里道,“你的身体很结实,恢复得不错。再过三日,我为你将肩上的线拆了。”   霍骁望着她,又很快地移开目光,看着别处点了点头。   “姑娘,我兄弟这胳膊好好恢复能跟以前一样么?”刀疤脸按耐不住,心急地问。   霍骁竖起耳朵听,眼神依旧飘着。   “自然能好。”青椒哼了声道,“我家姑娘出手,就算是死人都能医活了,这点小伤你们竟然还怀疑她。”   众人听的心惊肉跳,虽不信青椒口中死人医活之语,但对祝星的实力更加敬重几分。   旁的不说,她能将快要断掉的肢体复原,便是陈听也做不到。   祝星笑笑:“此言过重,不过……这位壮士的胳膊好好调理,恢复成以前的状态不成问题。”   刀疤脸要给祝星磕头下跪。   一旁青椒将他扶住:“得了,我家姑娘才不兴这些虚礼,你们就省省吧。好好养伤,莫要让姑娘再操心就是。”   三人连连称是,看向祝星却是极感激的。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还没少将军大,却救了他们四人性命,还治好了少将军的一条胳膊。这样的恩情,莫说万两黄金,两万两也是值得的。   他们终于明白那些护卫们对主子的狂热信仰从何而来,因为他们也成了其中之一。   祝星慢慢摘了手套,呼了口气:“诸位便好生休养,我先走了。”   “姑娘慢走,多谢姑娘。”要不是知道祝星不喜欢这个,众人还要多给她磕几个响头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等等。”霍骁叫住抬足欲行的祝星。   她嫣然回眸,叫所有人心都漏了一拍。这最无意的风情才是最让人心折的。   霍骁很快回神,沉声道:“多谢你。”   祝星微笑:“壮士客气。”   霍骁有些紧张,又转了眼睛看向别处:“我叫萧霍。”   祝星讶异了一瞬便温和而疏离地道:“萧公子,我姓祝。”   霍骁藏在头发下耳根都红了起来。   三人忙自我介绍起来,又连连称:“祝姑娘。”   祝星离开,房门被轻轻合上。   刀疤脸看看禁闭的房门,又看向床上袒露胸膛的霍骁,心直口快:“爷,你今儿个好不对劲。”   祝星离开,霍骁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您是不是对祝姑娘一见钟情了?” 第37章 咚   “主子, 小二透了口风,楼上住的是押解要犯的朝廷命官。”祝副管家立在祝星身后郑重道。   祝星坐在桌前,桌上是分了类摊开摆放的药材。她捻了片红景天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 而后道:“就这家的药材吧。”   祝副管家忙应道:“是。”   她放下手上的红景天,带着些好奇道:“押解要犯?朝廷命官?”   “是,具体是什么要犯, 哪位命官小二倒不曾说。”祝副管家顿了顿问,“主子可要再打听具体些?”   祝星摇了摇头:“不必, 和咱们无关。”   祝副管家便收了继续打听的心思。   “早知道便不住这里了,竟如此麻烦。”祝副管家自责。   祝星在凳子上转身, 微笑安慰:“麻烦是旁人的,又不是咱们的。咱们行得正坐得端, 没必要因为别人的麻烦苛待自己。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祝副管家心头一暖, 自觉是姑娘安慰自己,愈发感念祝星的好, 立在一旁虚心受教。   祝星偏头沉思了下又道:“自然,若是麻烦找上门来,咱们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柔柔弱弱地轻咳两声, 一旁的花椒紧张得忙递了茶给她吃。   祝星抿了口茶,因为咳嗽面色绯红。她轻声道:“这世上, 还没有谁能让我麻烦的。”   每个人心中都是一震。   祝星这话虽然轻飘飘的,个中意味却足够霸气。   她的姿态我见犹怜,可没有任何人敢质疑她话中的真实性。   话音刚落, 外面又嘈杂起来。   “主子,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祝副管家严肃起来,绷着脸道。   祝星颔首。   祝副管家匆匆出去。   花椒贴心地将桌上的药材收起, 一面道:“主子,我听说朝廷中的那些官大多事儿很多,咱们可不能让他们缠上了。”   “他们有所求才会缠上咱们,现在我们并无交集,不会被缠上,放心。”祝星莞尔。   花椒踌躇片刻,究竟没说自家姑娘如此出色,哪怕不露于外,也会被搅进各种事端之中。   天命所在。   少顷祝副管家回来,带着些唏嘘道:“楼上有人生了怪病,正大张旗鼓地请郎中呢。”他说着偷觑祝星一眼,楼上也不知道当世医术大成者和他们同住一个客栈呢。   祝星眨眨眼,捧着茶盏问:“什么怪病?”   祝副管家摇摇头:“这个也不知,只知道是怪病。楼上至楼下排了许多郎中,阵仗很大,队都排到咱们这层了。”   祝星感叹:“巨鹿的郎中可真不少。”   祝副管家:“……”   见主子如此,祝副管家确定她对楼上之事确实没什么兴趣,便不再提及此事,换了旁的说。   ……   “爷。”瘦猴犹犹豫豫地看着霍骁,慢吞吞开口。   霍骁给他一记冰冷的眼神:“别说废话。”   “外面挺吵,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了?”房内气压实在太低,瘦猴有点承受不住。都是刀疤脸嘴快,爷一贯最好面子,他那么问,爷的面子往哪搁。   祝姑娘貌美,又救了爷一命,爷不动心才不正常。   老将军知道万年铁树的少将军能开花,大约要激动地涕泗横流。   霍骁瞧他一眼:“去吧。”   瘦猴松了口气,出去探风了。   霍骁无意识动了动右手,钻心的疼便传来。他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刚刚戴着面纱的祝星,不自觉地抿起唇来。   他才不会什么一见钟情,心中的异样情绪不过是因为救命之恩和一条胳膊的恩情罢了。   或许他还要有求于她。   “爷。”瘦猴探头,飞快地钻进门来,“楼上出事了。”   霍骁眼神凌厉,冷峻问:“人跑了?”   “那倒没有。”瘦猴面色古怪,“外面来了许多郎中正排着队往楼上去呢,只怕赵显果然是出了幺蛾子。”   霍骁并不意外。   出了西北,赵显不作妖才不像是他。   在西北军中时,他受了百般拷打也没萌生死志,这样的人求生欲强得可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逃跑的机会。   “去查,看他又想干嘛。”霍骁似笑非笑,怕是赵显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又遇上了。   “是。”瘦猴是西北军中数一数二的斥候,最擅探听情报。   外面的动静持续到太阳落山还没消停。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祝家护卫们到一层大堂用饭。   霍骁本可在房中等人送饭,毕竟他受了伤,值得特殊对待。   只是他思忖片刻还是由刀疤脸和书生架着他去大堂。   大堂中一片嘈杂,几张桌子都坐满了祝家护卫。   见三人来,桌上还有空位的祝家护卫很热络地招揽他们过去。   这正和他们心意,坐在人群中他们更不显眼,哪怕江凭护卫中有认识他们的,在人群中也很难发现他们。   而且人群中才是最容易探听消息的地方。   祝副管家在吃上很是精细,哪怕祝家的护卫们每餐吃得都极好。   据他所说是吃好了才能更好干活。   总之一开始瘦猴他们被此震惊过许多回,心中多少有些羡慕。   若是军中将士也能被如此重视就好了。   可惜朝中内耗,各派政党相互倾轧,将士则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斗争的牺牲品。   西北大军若不是有老将军照拂,饱饭都难吃上。   小二上菜,众人动起筷子,大堂中饭香扑鼻。   客栈中驻守的官兵不自觉地翕动鼻翼,但还保持着职业操守,牢牢站在原地,竭力不让自己往大堂去看。   霍骁眼神掠过一圈,未曾在人群中见到少女的身影,心下略失望,不过只是一瞬,并未展露出来。   “嘿,这楼上人可真多。”   “可不是么,看着还都是郎中,嘿嘿。”   “嘿嘿。”   ……   霍骁听着他们嘿嘿,头便一阵疼。托长久以来相处的福,他听明白了他们在嘿嘿什么。   无非是最好的郎中就在这里,而所谓的贵人什么也不知。但他们知道,于是很恶趣味的“嘿嘿”起来。   这些人对官府并无什么敬畏之心,只当作一般看待。既不尊敬,也无仇视,颇有些化外之地之感。   若是祝星肯去看看赵显耍什么花招此局便可破。   只是她明显无意于此,不然也不会到了此时此刻毫无动静。   他若是没有受伤,赵显怎么耍心思他都不惧。   可偏偏他现在走路还要人搀扶。   ……   “小鱼,这几日不能乱跑。”祝星端着羊奶喂猫,“外面有很麻烦的人,被他们抓到要回你会不容易。”   宗豫耳朵微动,埋头喝奶。   她会和动物讲道理,而不是因为想要阻止动物去做什么便去恐吓。   他装着听不懂人话的模样,喝个没完。   客栈之中会有什么麻烦?   祝星交代过便不再提此事,专心喂奶。   宗豫的好奇心起,当真想知道外面有什么麻烦的人。   他的疑问被花椒解决。   花椒担心这猫听不懂话出去给小姐惹事,冷言冷语:“出去会被官差逮住,当心他们将你的皮剥了炖汤吃。”   宗豫险些炸毛。   他被气笑了,这就是他养的好暗卫!   要剥了他的皮炖汤。   青椒笑嘻嘻:“方才我去为姑娘要洗澡水时外面的郎中还在排队,可见这世上挣钱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也不知那贵人得的是什么病,这么多人都束手无策。”   花椒轻哼一声:“达官贵人,身上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病!”   喝奶的宗豫一呛,为何他的暗卫会这样!   青椒眨眨眼:“也不知道楼上那位是哪位大官,我还没见过大官呢,不知道大官和咱们长得一样么。”   花椒迟疑:“应该是一样的,大官他再怎么,也是人啊……”   青椒一边调洗澡水一边接话:“我自然知道这个,我的意思是大官长得好不好看。”   花椒思考了下自己暗卫生涯中见到的那些脑满肠肥的大官,沉默了一瞬,纠结着要不要打破青椒的幻想。   她之前做的是杀手的活儿,偶尔要刺杀的都是些贪官污吏,身材和长相都不太体面。   她沉吟了一下道:“大官吃得好穿得好,应该都是大胖子。”   宗豫不喝了,严肃地抖了抖毛反省自己。   或许是他做错了什么才让他的手下会有如此认知。   祝星将猫往怀中一抱,津津有味地听着两个小丫头对话。   “可是我之前听二姑娘说京城中有位靖王长得很是好看,和姑娘都有的比。”青椒向浴盆中滴入祝星自己做的花露。   花椒沉默,没想到自己的主子出现得如此突然。   宗豫也沉默,没想到自己出现得如此突然。   “花椒,你说姑娘和靖王谁更好看些。”青椒故意逗她。   花椒张了张嘴,两个都是主子,还真不好选。   “花椒,你竟然犹豫了!”青椒从屏风后出来,惊讶地瞧着花椒。   花椒嘴笨:“我……没见过靖王。”   “那你也该选姑娘的,咱们什么时候都该向着姑娘。”青椒义正严辞。   “……姑娘好看。”花椒呆呆地道。   宗豫想,或许这本来就是祝星的丫鬟,是他记错了。   祝星终于瞧够了热闹,又顺了两把黑猫的毛而后将之放在桌上开始宽衣。   宗豫刚站稳便看到她脱去半件合着中衣的外衫,优良的肩颈弧度优美白皙细腻,惊得直接从桌上掉了下去。   咚—— 第38章 黑猫不见了   “小鱼, 你怎么了?”祝星紧张地回身,宗豫抬头,只觉得白的刺目。他忙低下头不去看她, 心跳得厉害,跌跌撞撞地钻到了桌下。   “猫儿调皮吧!姑娘你快进浴桶,当心凉着。”青椒忙道。   祝星扫了一眼榻下背过身子的黑猫, 叫了句:“小鱼?”   见没动静,她将衣裳松松垮垮地往身上穿回, 转身往榻那边去。   宗豫见她要过来,心知她是担心自己, 忙起了身走两步表示自己没事。他如果再不动,她会过来的。   但他现在很不平静, 并不适合在她身边。   祝星看他能够起身走路,并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   “姑娘, 快沐浴吧,水要冷了。”青椒嗔道。她家姑娘就是心地善良, 对动物都关心不已。   祝星这才过去。   宗豫再度背过身去缩在桌下,努力平复心跳。   她实在是太不设防,怎可如此!   宗豫又气自己一不留神唐突了她。   他虽与祝星同吃同住这么久, 却从不曾借着猫身有任何轻薄之举。纵然祝星在他心中不一般,他却从没想过利用猫身占她什么便宜。   宗豫金瞳中闪过紧张茫然, 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一闭眼,又是祝星单薄纤瘦的半扇背。   他不能闭眼。   素日来祝星洗澡时他都自觉远离,今日他躲在房内最远处, 屏风内不时撩拨的水声如同魔音般不断往他脑海中钻。   宗豫很不淡定。   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半个时辰过去,祝星焚香沐浴完毕,顶着一头湿哒哒的发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花椒为她拿布将头发绞干, 一面翻起周国史最后那部分。   黑猫这时候该趴在她肩上或膝上陪她一同看书的,今日倒是反常,一直在榻下趴着,丝毫不亲近。   祝星刻意去逗了他好几次,也不见他如平日般活泼。她向来不爱勉强,检查了一番他身体没问题,就任由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夜深时祝星头发干了躺在床上,宗豫才慢吞吞地爬回她枕边守着她睡觉。   皎月高悬,客栈中一片静谧。   宗豫金色的眸在黑夜之中格外显眼,如水的月光反射在他瞳中,倒映出他眼中睡相优雅的少女。   黑猫长出一口气,和人类叹气并无二致。他悄悄站起,叼着被子向上挪了些,让祝星盖得更加严实。   少女睡得很熟。   宗豫向床尾走去,肉垫踩在丝滑的绫罗绸缎上没有任何声响。他轻盈一跃,从床上一月而下。   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猫步轻悄,匆匆掠过内室,到了用饭的外间。   花椒和青椒都睡在侧间守着祝星,并没有发现宗豫的动静。   外间的窗户开了个小缝。   宗豫从小缝中钻了出去。不过半掌的缝隙留作透气用,他却像水一样滑了出去,无声地落在客栈楼后的院子中。   他无法冷静地待在祝星身边,需要好好走一走来让自己清醒一点。而没有剧烈的情感冲击,他并不能从猫身回到人身,只能静待天亮。   因此他难得独自一猫出来。   院子极大,是一处套着一处的式样设计。这种设计隐私性强,空间也就更大。   巨鹿客栈中有一道烤羊排是周国中赫赫有名的菜色,当今圣上用过后曾赞过一句“羊之一味,无出其右”。   因而对于院中如此设计,宗豫并不奇怪。   既然祝星她们曾在闲谈中提及楼上住着达官显贵,无论是谁,宗豫都没有要去触霉头的想法。   他被抓住倒没什么,只是不想祝星因此受到牵连。   宗豫打定主意在院内散散心。   春日夜里的风不小,巨鹿又是扎根在平原上的城池,除了城墙外没有任何能挡风的地方。因此巨鹿夜间的风如鬼哭,声音虽大却又诡异地有些助眠。   宗豫走路本就没有声音,在风的庇护下更是无声无息。   他一面想着祝星一面在院中道两旁的灌木中踱步。   一时间他脑海中一片空寂,不知不觉中走到院子中最里,也就是烘制烤羊排的那处院落。   子时时分,院中本该无一人,任何人都应当在房中熟睡才是。   宗豫隔着老远忽然听到断断续续地说话声。   他陡然警觉起来,这个时间能出现在这里的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恐怕他误打误撞撞破了什么事。   密探声伴着风声落入他耳中。   种族优势,他的耳力和目力比那两个交谈的人类要出色,再加上猫并不是多么强大的动物,二人并没有发现宗豫,而是先让宗豫发现了他们。   宗豫没有再动,站在原处光明正大地偷听,黑夜成了他的面纱。   “这药,想办法让他服下。”   “赵显身边重重护卫看守,根本没有机会下药。他日常饮食都会有人验毒,确定安全了才会给他用。”   “啧,他不是自己搞出了名堂,江凭找了巨鹿所有郎中来。你在后厨,他们总要煎药,你就借此机会,将药下了。”   “……可他牵扯重大,若直接将他杀了,苦心经营那么多年……”   “既然你也知道是苦心经营,就尽快想办法将药下了吧。不然赵显安然回京将一切说出,什么都晚了。”   “是。”   “就这几日,希望你能尽快动手。”   “是。”   借着月光,宗豫看到黑衣男递了一包东西给那缩脖塌背的灰衣厨子。   “事成之后,不会少了你好处的。”   “哎哎。”   黑衣人离去,灰衣人慢慢将腰板儿挺直,看着手中的药包叹了口气。他将药包往袖子中一放,慢慢地朝着院中的房间去。   宗豫听到“赵显”二字时便将事情经过大致猜出,他不过是心神不定随意逛逛,没想到阴差阳错目睹了这样的阴私勾当。   没想到这些人的暗线竟埋得如此广,巨鹿客栈中的老厨子都是他们的人。   作为周国人,赵显该被送到京中好好调查。   而且若赵显死在这里,祝星必然会受到牵连。   宗豫毫不犹豫地跟上厨子,一起进了房间。   房内平平无奇,厨子坐在床边唉声叹气,拿出袖中的药包看了又看,很是焦虑。他在床边静坐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将药包往枕边一放,合衣睡下。   宗豫听他呼吸声渐沉,均匀起伏,一步步走到床前。   他直立起来,悄悄地将床上的药包叼了下来,还很谨慎地没有太过用力,生怕牙齿刺破药包药粉泄露把自己毒死。   他叼走药包悄无声息地退回暗处,脑子飞快地运转。   他这次将药包拿走如果惊动了那些要置赵显于死地之人,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直接出手,届时还是会连累祝星。   宗豫在黑暗中思索良久,叼着药包钻回床下。   牙床下几乎是实心的,只有三指空隙。   人是肯定藏不进的,但他现在是猫,很轻易就躲到了床下最里。   铺天盖地的灰尘让他鼻尖痒痒,几乎要打出喷嚏来,究竟还是忍住了。   宗豫将药包放在地上,自己睡在药包上面,用身子将药包完全遮住后将自己团了起来。   更漏滴答,天光渐亮。   祝星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她回到了巫族山谷,熊熊烈火和喊打喊杀声挥之不去。   醒来时她满头大汗,只是因为向来不形于色,面上还是淡然的。   她疲倦地坐起,风一吹,满背的冷汗让人不得不打了个哆嗦。   “姑娘,您醒了。”青椒听到动静从侧间探头进来,“睡得可还好么?”   “还好。”祝星微笑。   “我去叫人打水来。”青椒笑道,转身往外间去。   祝星收了眼神,下意识看向枕边,脸上笑意顿无。   她的黑猫不见了。   祝星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脑子却还是在冷静思索。   黑猫很通人性,又睡在她枕边,不可能有人进她房中。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己跑出去了。   她从不会慌乱,几乎是在最快的时间推演出晚上发生的事情并得出结论以及想出办法。   祝星抿了抿唇,花椒从侧间出来:“姑娘,我先伺候您更衣。”   祝星颔首:“我夜里发汗,小衣湿了。”她说话永远是只说前部分的,未尽之意由人意会,更可见她优雅。   花椒明了:“是。”又折回去为祝星拿了换洗的小衣。   青椒端了热水来帮她洗漱,一面哄她多说些话:“姑娘,今儿想穿哪件衣裳。”   祝星垂眸:“捡件颜色重些显稳妥的来。”   花椒便去取衣裳。   青椒为祝星梳着头道:“姑娘年纪还小,肤色又白,该多穿些亮色。”   镜中的祝星笑容清浅:“我要去见人。”   青椒和花椒皆愣住,而后好奇:“姑娘要见谁?”   “贵人。”   青椒和花椒一时间俱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嘴。   祝星莞尔:“小鱼跑出去了,我要搜客栈。”   “可那贵人带如此重病,只怕不会轻易同意呢。”   “他会同意的。”祝星云淡风轻地道。   青椒看着她这副模样,蓦然想起在静心庵时,她也是这副模样告诉自己“别怕不会有事的”。   后来她们都没有事,出事的是静心庵那些贼人。   如今姑娘说“他会同意的”,那位贵人便拒绝不了姑娘。 第39章 一个弱女子罢了   “爷, 祝姑娘往楼上去了。”瘦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她往楼上去了?”霍骁眉头一皱,下意识要站起来, 身上的伤口便是一疼。   瘦猴忙过来扶他:“上去了,我亲眼瞧着祝姑娘上去的。”   “她昨日不是不感兴趣么,今日怎么又上去了。”   “这属下倒不知, 兴许她上去不是因为赵显之事,有什么别的事也不无可能。”   听了瘦猴这话, 霍骁的眉锁得更紧了些。   “我要去看看。”   瘦猴一愣:“爷,您现在这样也帮不了祝姑娘什么啊, 您要上去让江凭瞧见了您,江凭说不定更生气了。”   霍骁一哽, 的确如此。   照着他家老头子和江凭的关系,他上去确实是只能给祝姑娘添乱。   ……   “大人, 便是这位姑娘求见,说自己略通医术。”   江凭双颊凹陷, 山羊胡须,穿的是一身暗蓝色便服。他正坐在桌前愁眉苦脸,听着声音才缓缓抬头。   明明四十多岁, 活像五六十。   可见操劳。   昨日见了一日的郎中,均对那贼子的怪病束手无策。他不信今日还能冒出个什么神医来, 还自称能治百病,着实狂妄。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玄色长袍,乌发雪肤, 远山眉间一点朱砂。虽有面纱遮住她半张脸,依旧难掩倾城绝色。   江凭失了下神,转瞬便垮着脸道:“这是哪家贵女如此不知轻重?老夫这里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还不速速离去!”   他脸一板,对护卫道:“你们也是,都不看看什么人就往里面领!”   少女柔声细语,说起话来动听极了:“大人。”   江凭绷着脸:“还不将人带走!”   青椒和花椒不约而同地站得更直,准备好随时随地保护祝星。   “您最近夜躁多梦,口舌发干,小便泛黄……”祝星如数家珍细细道来。   “住口!”江凭一把年纪难得有如此羞愤之时,胡子被气得翘起,“你一个姑娘家,怎可说如此之语!”   “大人,我是医者。”她轻飘飘地道。   “你一个黄毛丫头……”江凭越说底气越无,方才这小姑娘所言他皆中了。若说皆是猜测,这猜测未免太准了些。   “你真是医者?”江凭稍微冷静了些,怀疑地望着祝星。   祝星颔首。   江凭犹豫。让他只凭三言两语相信一个女子还是太难。   “您若不信,我可为您施针。”祝星看破他的顾虑。   门突然又被敲响。   江凭面色陡然难看起来,门外的士兵得了允许进来。   士兵衣衫凌乱,脸上许多道抓挠的红痕。   江凭闷声不响,苦大仇深地看着士兵。   士兵道:“大人,那人又发病了,闹得不行,只好用绳子将他缚住。只是用绳子捆也没什么用,他还是说自己痒得厉害,在地上抽搐不停。”   江凭鼻子中重重出气,望向祝星:“你当真能医?”   祝星柔柔的:“您若不信,我也可以这就离开。”   江凭一噎,他现在为了死马当活马医也要请这不知名的姑娘走一遭。   “希望你能医!”江凭一瞥受伤的士兵,“上前带路。”   “是。”   最靠内的客栈厢房外有重兵重重把守,刚靠近门就能听到里面不绝于耳的乒乓声。   推门而入。   房内一片狼藉,约有十余士兵在内围着房间一角。角落传出古怪的嘶哈声。   “大人!”见江凭入内,墙角的士兵们集合过来见礼。   失去了士兵的遮掩,墙角的状况彻底暴露出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身体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   他口中用布堵着,眼珠上翻,一副难受至极的样子。   江凭转身看向祝星道:“就是他。”   祝星了然。   “将他拿住,送到这来。”江凭吩咐。   士兵们领命,捉鸡崽一般将地上的赵显提了过来。若不是被五花大绑着,他一定还要挣扎。   祝星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脸上都是自己抓挠的痕迹,忍不住轻声道:“真是太可怜了。”翦水秋瞳之中熠熠生辉。   江凭冷哼:“妇人之仁!你可知他……”又噤声,不想和祝星多说。虽然方才祝星一语道破他身上病状,他现在又觉得是歪打正着,并不信她有什么医人的能力。   “劳烦诸位将他放在床上,用绳子将他手脚展开捆在床柱上。”祝星吩咐。   士兵们听了下意识去履行她的吩咐。   不多时,赵显被捆好,挣扎得厉害。   祝星到床边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她完全没有半分惧色,伸手拂去他面上遮蔽的头发,得以看到他的脸。   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长相,只是现在扭曲在一处,格外吓人。   花椒倒是镇定,青椒被这狰狞吓得后退几步,险些失声尖叫。   祝星向后伸出手,花椒将医药箱放好,从中取出一道食指粗细的木板来递过去。   祝星接过木板,将他口中布拿出。   “姑娘!万万不可!”士兵说着要去拦祝星,“他一直抽搐,将布取出恐会自尽。”   江凭眉头一皱,刚要呵斥。   下一刻祝星手中的小板稳稳地压住他舌苔,观察起他口腔内的情形。   就这么一片小小的板子,赵显却挣扎不得,只能由她察看。   祝星察看一番收回木片。   身后士兵又道:“姑娘,你放纵他如此抽搐,他会咬到舌头自尽的。”   祝星笑看着赵显:“你会自尽吗?”   床上的赵显还在抽搐着,和平时无异,并没有回答祝星的话。   士兵们上来要塞住他的嘴巴,祝星挥了挥手:“他不会自杀的,不必堵他的嘴。”   士兵们停在她身后迟疑。   江凭三两步过来,刚要质问她在玩什么把戏,就听到她语气平淡:“医者仁心,他咬舌自尽我也能将他救回来,只不过他自己要吃些苦头罢了。”   祝星看向众人,指着床上的赵显道:“毕竟都是他自己选的,对不对?这位装病的先生?”   赵显依旧在抽搐着,却真如祝星说的那般没有自尽。   “装病?”江凭沉吟。他已经渐渐信了祝星的话,她看上去确实不像个骗子。   “是啊。”祝星对着花椒道,“金针。”   花椒送了卷着金针的布包来。   祝星展开布包捻了金针在手,手上一扫,指缝间便是一根根金针。   她施针的动作极快,不顾赵显挣扎,三下五除二赵显便被扎了一头的针。   “好了。”祝星微笑。   赵显果然也不抽搐了,一双眼深深地看着祝星,眼角都要瞪裂开来。   江凭一怔,房内所有兵士也是一怔。   竟真的好了?!   他们看着落落坐在床沿上的祝星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就这么好了?   祝星回看着赵显:“这针还要再扎一刻钟。”   “他既是装病,为何还需施针?”江凭忍不住问。   祝星耐心解答:“因为他沾了会让自己过敏之物,如果我所料不差,应当是栀子。我施针也是为了缓解他过敏之症,他可是背后起了细密的红疹?”   士兵忙答:“正是如此。”   赵显沉默,死死盯着祝星。   祝星不再看他,对众人道:“其他郎中宅心仁厚,未能识破他故意抽搐,因而以为是疑难杂症。”   “你倒厉害,能看得透他在装病。”江凭饱含深意道。   祝星笑笑:“凡事都有源头,我未在他身上见到病灶,自是不信他是真病。”   江凭松了口气,再看祝星没了轻视:“你立下大功,我上书为你请赏。”   祝星站起,平视江凭:“大人不必费心,我有一事相求。”   江凭听她有事相求反倒放了心,他可不喜欢欠人人情。于是他道:“你且道来。”   祝星道:“我有一爱宠调皮贪玩,昨夜从房中溜了出去,如今不知躲在哪间房中,请大人许我搜寻一番。”   “就是如此?”江凭愕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个请求。   “还请大人允了。”祝星一礼。   “这有何难,传我命令,你尽管去寻,不得有任何人阻挠。”江凭大手一挥,还觉得不太自在,自己仍欠了这姑娘的,又补充,“你且留下姓名住址,待一切尘埃落定,自有奖赏。”   祝星摇头:“大人,不必了。这位先生本得的就不是什么大病,小技便能医。大人允我搜查客栈,便是无上的酬金了。”   见她当真如此以为,并非刻意推辞,江凭心中生出些激赏:“既如此,我便拨给你一队精兵帮你搜你那爱宠。这样你可不能再推辞!”   祝星又一礼:“多谢大人。”   江凭虽然清高迂腐过于正直,却也明辨是非。   眼前这少女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过是小事,对他来说却是帮了大忙。他打定主意要报答祝星。   过了一刻钟,祝星将赵显头上的针收了。她看了眼不言不语的赵显,并未露出任何好奇之色,而是对着江凭道:“大人,这位先生只要不接触到栀子有关的东西便不会再过敏,您多注意就好。”   江凭正色一拜:“多谢。”又抛了件玉饰给她,“这是我的信物,你出门在外路遇不便时,可凭此物去官府求助。一般知我者都会卖我这个面子。这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你不要再推辞。”   祝星摸着入手清凉的玉石,见其上刻着“江凭”二字,略微了然。   她没再推辞,认真答谢:“多谢大人。”   江凭见她不忸怩做作,更生出些赞叹。   赵显这时候终于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究竟是什么人!”扰他大计,他着实不甘。   祝星略讶异地看他一眼,很真诚道:“我不过是个略通医术的小女子。”   江凭这样正直的人简直要大笑出声,看赵显吃瘪的模样可真是痛快极了! 第40章 为一只猫大动干戈   客栈之中人人自危。   士兵们大张旗鼓地搜寻起来。   众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看着士兵的阵仗便是一阵心惊。   “爷,咱们收拾收拾准备跑路吧,可别让江凭把咱们给逮着了。”瘦猴一面收拾包裹一面对霍骁道, “外面全是江凭的兵,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间间在搜。”   “搜什么?”霍骁皱眉。   “不知道……快搜到刀疤他们那了, 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瘦猴慌里慌张。   “又不是来寻咱们的,有什么好怕的?”霍骁冷嗤。   “不是来寻咱们的?”瘦猴愣了愣, 这么久他已经习惯逃跑。   “动动脑子,江凭又不知道咱们在这, 怎么会是查咱们的?”霍骁不屑,“祝……祝姑娘下来了么?”他面色略有些不自在。   “下来了, 带着一大堆人呢,好像跟在官兵后面。”   “她要找什么东西吧。”霍骁思索一番道。   瘦猴附和:“应是如此。”   霍骁讥笑:“好好想想, 客栈内外诸多官兵,跑了不是更显眼么?”   瘦猴尴尬地挠挠头:“嘿嘿, 忘了。最近总在掩人耳目,跑习惯了。”   霍骁眉峰一紧,喉结滚动, 究竟是没说什么。   不多时便搜到了他们这里。   祝家护卫们和气地敲开门,有条不紊地跟他们说明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有个爱逾珍宝的宠物, 是只黑猫。那黑猫昨夜贪玩,从房中溜了出去,姑娘刻意去寻了贵人, 得了贵人允许找猫。”   霍骁挑眉:“什么黑猫?”他从没见过。   “就是一只黑色的猫。”护卫想了半天,描述。   霍骁有些无语,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儿。   “你们找吧, 我们这儿没什么东西。”霍骁懒散地往床上一靠,任君搜寻。   “好兄弟,得罪了。”祝家护卫们例行搜索一番,果然是没有黑猫的踪影。   霍骁也没生气,这些护卫看似不拘小节,但搜房间时都是得了许可才动,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没被尊重。   待护卫离去,瘦猴后知后觉:“祝姑娘上去是为了找猫?”   “那不然呢。”   “江凭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祝姑娘竟然能说得动他批准,还能让他分了兵帮忙,真是稀奇啊!”瘦猴一搓下巴,若有所思状。   “江凭迂腐古板,你觉得她怎么说动江凭的?”虽是疑问句,霍骁的话中却无半分疑问。   “是赵显!”瘦猴眼睛一亮,“她一定医了赵显,要不然江凭焦头烂额,别说帮她了。哈哈,赵显耍花招耍到神医头上,真是歪打正着!咱们也不必担心赵显之事了,爷,祝姑娘医术高明,必然将他治得服服帖帖。”   霍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客栈楼的动静自然也传入后院之中。   灰衣主厨醒来时发现临睡前自己放在床头的药包不翼而飞,一条命吓得去了半条。   他在房中搜遍也未见药包,急得薅秃了头顶上一块儿头发。   虽然慌张,但活计还是要做的。正是关键时刻,不知道药包是何人拿走,但他至少目前要维持局面,起码不能让后厨的其他人瞧出什么问题来。   灰衣主厨心神不宁地进了厨房,瞧谁都像是心怀鬼胎。   上午是一番忙碌,未见有什么与往日不同。   灰衣主厨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他心头愈发沉了下来,总觉得要大事不妙。   “师傅。”后厨中的人里灰衣主厨资历最大,所有人都叫他一声师傅。   灰衣主厨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唤吓得一抖,手上的菜刀掉在地上,险些切到脚趾。   “做什么!在这里大惊小怪的!”灰衣主厨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后怕,额头沁出大堆冷汗。   被吼了的学徒有些委屈:“师傅,外面来了好些兵。”   灰衣主厨连地上的刀都顾不得捡起来,拽着学徒问:“什么兵!”他本就做了亏心事,当下更是惶惶,听到“兵”字话都说不利索。   学徒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就是客栈中那贵人手下的兵……”   “来咱们这了吗?”灰衣主厨顿觉眼前一黑,“说来干啥了吗?”   “好像……好像是来搜什么东西?客栈里已经被搜了一遍……”   灰衣主厨完全听不进去学徒接下来的话,站在原地两股颤颤。   完了。   他完了!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官兵就已经找上他了!他要被江凭的人给抓住,和赵显一个下场了!   灰衣主厨呼吸愈发急促,惊得大叫一声。   “啊!”   “师傅,师傅你怎么了?”一片人仰马翻之声。   ……   祝星站在院子最外,一行护卫以及军中兵士往院子中去,身侧一左一右是青椒和花椒。   她纤细的手指夹着一片薄薄的龟甲,眉眼间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姑娘,便只剩下这里还未寻过。若这里再没有,小鱼只怕是从客栈之中跑出去了。”青椒皱紧眉头,不太乐观。   祝星温声,龟甲在她手中翻来覆去,像朵花一样:“他就在这里。”   见祝星如此笃定,青椒好奇问道:“姑娘是算出来的吗?”   祝星举了举手中龟甲,点点头。   青椒又好奇地瞧着龟甲,目光若能实质,便能将这龟甲看破了。   祝星失笑,将龟甲递过去让青椒将好奇心满足了。   花椒目睹一切,面上没露出什么,心中却又感慨万千。   姑娘向来是这样善良的心肠,有问必答,对待下人更是极其宽厚的。   若是旁人,别说和下人说话,就连下人的生死也是不重要的。   青椒双手接过,将龟甲颠过来倒过去的瞧,却也瞧不出什么门道。她懵懂地望着祝星问:“姑娘,我瞧着这只是片普通的龟壳。”   祝星笑:“没错。”   青椒将龟甲交还到祝星手中,自我脑补后一合掌:“虽是凡物,但只有姑娘这样厉害的人才能驱使它,是吧花椒?”   花椒同感点头:“正是如此。”   对于夸赞姑娘的,一切都该赞成。   “进去吧,差不多该搜到了。”祝星抬足,向内走去。   院子中遭士兵翻找因而显得有些狼藉。   一路过去,每道院子中的下人都站在院中瑟瑟发抖,一副不明真相的畏惧模样。   搜院子这种事还是要官兵来做妥当,只有客栈中祝家人住的那三层是祝家护卫们搜的房。只不过官兵下手则不及祝家护卫那样温和有礼,加上官兵的身份颇让人畏惧。   自外而内,很快便搜到了最内的那道院子。   “这道院子我听小二说可是他们巨鹿客栈的秘宝所在。”青椒跟祝星介绍这里,“周国最好吃的烤羊腿只有这里能烤出来。”   “那咱们可要注意些,莫弄坏了人家的东西。”祝星站在院中,兵士们已经开始一间间地搜起房子来。   如先前一般,院子中干活的所有人都被赶到院子中集合。   他们个个垂着头,对祝星虽然好奇,却因为不知她身份而畏惧,因而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祝星目光扫过人群,眸光微动,定格在人群后方的灰衣主厨身上。   灰衣主厨塌肩缩背,细看之下还能看出他在颤抖。   灰衣主厨别无他法,只期望拿走他药包的人并没有和官府通气。   然而。   “姑娘,找到了,在厨房东边那间屋子里找到的。”出来禀报的士兵并未说清找到了什么,“您进来瞧瞧可是?”   祝星颔首,一步步地朝房内走去。   灰衣主厨彻底肯定祝星是江凭身边的人!   江凭平日迂腐极了,不说轻视女子,却也是看不起女子为官的。能让江凭将兵拨出来的女人,灰衣主厨想不到别的,只有可能是江凭的顶头上司。   灰衣主厨越想越是,再看看祝星往房内走的背影挺拔,气质脱俗,已经完全给自己洗脑成功了。   厨房东边的……那是他的房间!   完了!   祝星刚进门,灰衣主厨便是一声大叫,朝着后门跑去,速度完全不是一个厨子该有的。   院子中还有些士兵,立刻朝他捉去。虽然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灰衣主厨的行为明显属于……形迹可疑。   可惜灰衣主厨动作更快,抽出门闩一头钻了出去。   “外面有人跑了……”青椒隔着窗户指着灰衣主厨的背影喃喃道。   士兵头子一愣,摆摆手:“无妨,外面有重兵把守,谁都跑不脱的。”   他说着一指床下:“那里面睡着只黑猫,姑娘看看可是您的那只?若不是手下细心,简直发现不了。”   青椒弯下腰去看,喜得连连道:“正是,这就是小鱼!”   便有士兵用棍子将猫从床下一点点钩了出来。   “睡得真死啊,这猫。”士兵从床下缓缓抱出黑猫,偌大的动静也没能让他醒来,依旧呼呼大睡。   祝星伸手去接:“多谢诸位。”   “有些……有些脏。”交猫的士兵不好意思起来,垂着头,只有手做着交托状。   “没关系的。”祝星温柔地道,将猫紧紧抱在怀中,一点也不在乎他脏兮兮的。   “咦?这地上还有个东西。” 第41章 见血封喉   祝星一面用帕子擦着猫身上的灰尘, 一面低头看。   是个药包。   她一凝眸,想到方才院子中那灰衣厨子,加上刚才院中动静, 心下有几分了然。   士兵首领将药包捡起,端详半晌沉声道:“这东西……要先交由大人过目。姑娘你医术高超,可否随我等同去?”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自然, 若姑娘不愿去,也是无妨的。”   祝星微笑:“想来不是小事, 若我能帮上什么忙也好。”   士兵首领松了口气:“便有劳姑娘一同走一遭了。”   祝星将黑猫交给青椒,自己带着花椒随众人往江凭那里去。   江凭房中很是热闹, 地上跪着的就是刚才祝星有些印象的灰衣厨子。   江凭扶额,颇为无奈:“你在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   “江凭, 被你所抓是我一时失察,但你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 有本事你便杀了我!”灰衣厨子被五花大绑,左右各有两名士兵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门开了, 祝星等人入内。   灰衣厨子余光瞥见祝星的衣角,骇得更是说不出话来,挣扎剧烈。   “大人, 这是在此人房间搜到的。”士兵首领双手奉上药包,交托在江凭面前的桌案上。   江凭捏过药包, 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他也不是傻子,灰衣厨子如此反常的行为已经引他注意。只是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以免打草惊蛇, 因此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来。   “这药包里面装的是什么?”江凭看向下方的灰衣厨子,“还有,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速速报来!”   他虽是文官,但身上很有正气,质问人时身后仿佛闪起了圣光,刚正不阿极了。   “在这儿装什么蒜?我?我是太子之人!”灰衣厨子破罐子破摔,这时候说起胡话来。   倒也不一定是胡话。   江凭一怔,看向祝星。   祝星悠然而立,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胡说八道!太子殿下也是你这样的人能诋毁的!现在你不肯说,日后总有你肯开口的一日!”江凭冷哼,一挥手,“将他押下去好生看管,先饿个几天。”   “是!”   灰衣厨子被拎起,拖着朝门外去。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后又安静下来,现在看上去着实很萎靡不振。   经过祝星时他难得抬眼瞧了她一眼,脑袋却又被士兵们摁了下去,不让他东张西望。   灰衣主厨被押下□□。   房内一片寂静。   “方才……”江凭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这姑娘有恩于他们,然而听到太多内情。他不说要将她一同拿下,也该说两句狠话以免消息泄露。   “方才怎么了吗?”祝星不解地问。   她这样疑惑,众人反而不太确定起来。   或许她刚才走神,真的什么也没听到。或许她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掺合到他们的事中。   她这么说反正是间接撇清了自己,表示自己不会泄露的态度。   江凭顿了顿,摇摇头:“没什么。”他看向一旁士兵首领,“侍卫长,你怎么将……姑娘也带回来了!”   侍卫长跪下回话:“大人,姑娘精通医术,卑职原想着让姑娘来鉴别一下药包中药物。”   江凭面色稍霁:“既如此,便劳驾姑娘辨一辨这药包中究竟是什么了。”   祝星上前,自桌案上取了药包,将之缓缓打开。她并未直接触碰其中香灰似的药粉,只是捧到鼻端轻嗅,而后道:“是毒。”   江凭的手一抖:“什么毒?”   “一种剧毒,见血封喉。”祝星轻车熟路地将药包叠好放回去,语声幽婉,带了许多同情在其中,“这剂量,毒死一客栈的人都绰绰有余,好生歹毒。”   她微微垂眸,静立在原地,在场所有人都从她身上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感。   实在是很善良的姑娘。   江凭一拍桌:“果然并非善类!”   他还想慷慨激昂夸夸其谈,祝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大人,我有些害怕……可否先下去了。”   江凭闻言忍不住一合掌,同时又有些后怕。他若方才一个不慎将一切说出,这姑娘便是真的走不了了。   还好不知道这姑娘是有意还是无意打断了他的话。   江凭严肃:“如此,你先行退下吧。此事有本官在,你可放心,不会有人能伤人性命!”   “是。”祝星柔柔弱弱地行了个礼,便带着花椒告退。   待祝星离开,江凭才问:“这药包是怎么发现的?你们不是去找猫么?猫呢?”   “是有只黑猫,就在这灰衣厨子床下发现的。”侍卫长沉稳地答,“这药包就是将黑猫拖出时带出来的。”   “奇怪,实在是奇怪。”江凭眉头紧锁,“你们觉得那灰衣人是何人,畅所欲言。”   侍卫长郑重开口:“从他逃跑、□□、说了那些话的各种表现来看,属下以为他是派来刺杀赵显的杀手。”   “钉子能布到如此地步,我脊背生寒呐!”江凭不自觉握紧药包,面色难看,“若不是那女子找猫,只怕真能让之得手了!”   他们一直在一个误区之中,那便是以为赵显背后之人会将他救走。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人如此狠辣,竟然不顾赵显身上的所有秘密,要将之置之死地。   江凭越想心头越毛,为官数十载,他不得不感叹这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到了一种让人发指的地步。   刚刚那灰衣人说指使他的是……   必是诬陷!   刺杀要犯,恶意中伤太子,哪一项都足够让他被千刀万剐了!   还好那姑娘找猫。阴差阳错让他们得知此事,不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巨鹿客栈的主厨会是对面的一枚棋子。   这么说来那姑娘帮了他们两次。   江凭虽古板迂腐,却也很有礼,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因此他虽不曾明言,却已经打定主意在回京功成后向上为祝星请赏。   “你去打听打听,那姑娘究竟是哪家人士。”江凭嘱咐侍卫长。   “是。”   江凭将药包揣袖子中,对着其余人道:“随我去赵显那一遭。”   赵显自从被祝星点破装病一事后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着眼不吃不喝。大约是觉得自己装疯卖傻试图逃脱的最后一线生机也没了,便有些破罐子破摔之感。   彼时江凭带人入内,他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换做平常江凭还要气愤地指责他一番,今日他没了说教的心思,开门见山:“方才我又抓住了一个人。”   赵显掀了掀眼皮,不以为然。   “是客栈主厨!”江凭补充,“还在他房内搜到了这个。”他将药包拿出来,在赵显眼前晃了晃。   赵显冷笑,不言不语,以为是江凭哄他说话的伎俩。   “里面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江凭将药包收好,“那些人已经把你当作弃子,现在要杀你的是他们,我们反倒要保护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赵显面色不变,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江凭道:“你不信也无妨,那人我已经抓到,搓磨他几天等他没了锐气,你们是可以见面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赵显眼皮微微痉挛,索性闭眼不言不语。   “你为他们卖命,比我清楚他们的脾气,你自己好好想想他们会不会杀了你吧!”江凭冷哼,“回京之路甚远,你若还要继续作妖,那也只是让旁人得逞好杀了你!好自为之吧!”   江凭说完根本不管他的反应,拂袖离去。   房内赵显待摔门声稍歇,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恐惧一览无余。   那些人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江凭那样过刚易折的人的话他其实已经信了□□,江凭是断然想不出那些人要杀他这种话来。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人真的有害死他之心。   赵显手脚冰凉,心中最后那点希冀也没有了。他以为他为他们卖了那么多年的命,好歹有些救他性命的情分,却不想不仅没有情分,他们反倒要他的命!   他的同僚要杀他,而他的敌人要救他。   倒真是可笑。   他只是想活着,有错吗?   ……   祝星站在铜制的雕花盆托前洗猫。   黑猫睡得很死,被用水洗眼睛都不睁一下。   她用吸水的布料将黑猫慢慢擦干,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这次之事倒是巧合极了,小鱼偷溜一次倒阴差阳错将害人之人揭露出来,免了一次麻烦。   实在是太巧了。   “姑娘。”祝副管家急匆匆入内,“楼上在打听姑娘的来历,姑娘看该如何处理。”   祝星擦猫的手不停,温和笑道:“那便如实告知吧,那位大人不是坏人。”   “是。”得了祝星的答案,祝副管家有了应对的底气,又道,“楼上的贵人好似打算今晚便启程,好生突然。”   “很聪明的做法。”祝星微笑,“只是,万事不能尽如人意。”   “姑娘的意思是他们此次离开不会很顺利?”祝副管家试探着问。   “祝叔。”祝星带着些笑,“做好准备吧。”他们可能也要被牵连其中。   显然江凭反应过来巨鹿之中杀机暗藏,只有速速离开才是正道。   但对方又怎能让他轻易离开? 第42章 以色侍人的猫   到了傍晚, 黑猫一双金瞳缓缓睁开。   宗豫一醒来便是戒备姿态,待发现自己已经回房后才稍微放松。   他果然没信错她,她找到他了。   那么事情也应当已经解决。   宗豫嗅着自己皮毛上淡淡的皂角香, 看来是被洗过澡了。他自动省略他被人洗澡的过程,心满意足于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状态。   靖王喜洁,变成猫亦然。   “哟, 小鱼醒了。”青椒阴阳怪气声在他耳边响起。   青椒的脾气向来都很好,当然是在她家姑娘的利益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时。   宗豫一个激灵, 瞬间想起事情可能了结,但他为何逃跑, 又为何出现在那灰衣厨子的房间内实在很难解释。   不过还好,他现在只是一只猫, 会装傻就够了。   “醒了,小鱼。”花椒干巴巴地看着他, 眼神不善。   宗豫颇无语,再次感叹这不是他的暗卫而是祝星的丫鬟。   祝星换了浅碧色的长衫, 衬得她眉眼间生意盎然,灵动俏皮。她一招手,宗豫便下意识朝她过去。待反应过来时, 他已经被抱住,动弹不得。   青椒捧了羊奶和猫饭来摆在榻上的小案上, 一面嘟囔:“姑娘今日为了你可是和楼上的贵人打交道了。还好姑娘医术高明,那大人被姑娘的精湛医术折服,这才分了兵给姑娘帮忙寻你。”   宗豫听了个大概, 差不多知道白日事情经过,心中一时愧疚。   事发突然,他又只是猫身, 只能想到那样的应对之策。却没想到祝星若要在客栈搜人,必然要经过江凭批准。   “昨儿还说了外面危险让你不要乱跑,结果平日里好端端的,这时候你偏乱跑……”青椒将他好一阵数落。   还是祝星打岔:“好了,让小鱼先吃东西吧。小鱼是为了我们才去那里的,对不对?”   宗豫心头一紧,装着听不懂的样子埋头吃饭。   她是懂他的。   “什么嘛,姑娘,你又在为小鱼说话了。”青椒不满,“他怎么是为了咱们才出去呢?他就是贪玩儿,今天晚上将他关起来好了,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花椒赞成,附和地点点头。   事关自由,宗豫不能再装傻下去,抬起头无辜地看向祝星,胡子上还沾着奶渍。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卖色相,为了不被关起来。   他做人时已经很苦,被囚禁在靖王府的一方天地之中不得动弹。做猫的时候他只希望自己能自由些。   所以他惴惴不安地抬头试图用最可爱的表情让祝星心软。   祝星这么纵容他,应该也是觉得他很可爱的。   只是这到底是他第一次出卖色相,用的还是猫身。若是人身,他是十拿九稳的。   一只黑猫。   他还记得自己刚变成黑猫时世人是如何对他的。   祝星垂眸看到猫儿如此可爱的模样,心都软成一片。她看上去还算平静地从袖中拿出锦帕,在他胡须上擦了擦:“不会关你的。”   她收了帕子,用指腹轻揉猫头:“你想去哪玩便去,我总有办法寻你回来。”   宗豫立刻收了自觉很做作的表情,举止因为感到尴尬很有些不自然。他继续埋头吃饭,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他第一次以色侍人。   结果好像还不错。   祝星见黑猫达到目的就低头继续吃饭,心内幽幽一叹。   她现在就像是为博红颜一笑的君王,只要爱妃给她一个好脸,她做什么都很甘愿。   黑猫冲她做几个可爱的表情和动作,她就心软得不得了。   “姑娘也太宠着小鱼了。”青椒叹气,却从不曾想过对祝星的决定指手画脚。   花椒跟着点头。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   外面守门的护卫通传:“姑娘,大人来了。”   祝星微微抬眸,青椒取下面纱递过来,她将之戴好。   “请进。”见祝星戴好面纱,青椒才清了清嗓通传。   门被打开,江凭带着侍卫长入内。   二人一身行装,侍卫长肩上横寄了一条包裹,看样子要即刻启程。   二人立在外间,彬彬有礼:“姑娘。”   祝星抱着黑猫起身,不顾黑猫挣扎。   宗豫的双臂在空中不断挥舞表示抗议。他的饭还没有吃完,才不要去见江凭。   事实上宗豫和江凭两个人还有些缘分。那时候他还年少,父皇刚驾崩,当今圣上将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美其名曰寤寐辗转,怕他出事。   当今圣上不顾祖制,日常起居都要将他带在左右,哪怕上朝。   因此除却一开始众大臣对他丧父丧母的心疼,他很快成了众矢之的。   于礼不合。   江凭是抨击他抨击得最厉害那一批官员,多亏他们的弹劾,他得以从宫中搬出,画地为牢于靖王府。   虽然只是换了一座囚笼,但比起日日在宫中提心吊胆的日子,宫外明显好上许多。他也可以偷偷做一些手脚,重新收拢父皇留给他的……那些东西。   对江凭,他说不上感激也说不上厌恶,无感。   所以让他弃饭去见江凭,他不乐意。他更喜欢祝星为他调配的猫饭。   “大人,侍卫长大人。”   见祝星抱着黑猫走来,江凭和侍卫长又余光瞥见内室小几上摆放的猫食,双双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是彻底放下心里的怀疑,确信祝星的猫丢失从而让他们发现刺客是个巧合。   二人还礼。   祝星笑问:“大人们是要启程了吗?”   江凭想起辞别这件正事,忙道:“正是如此。事情皆已尘埃落定,我等若继续留在此处反容易为诸位带来不便,因此要趁夜赶路。”   祝星颔首,深以为然:“既如此,便祝大人们一路顺风。”   宗豫瞧着祝星再公式化无比的模样几乎要笑出声,他再看看江凭和侍卫长脸上的赞许,更加想笑。   果然,他们都被她乖巧善良的样子蛊惑了。   他和他们不同!   “姑娘此恩,待吾回京自会厚报。”江凭正直严肃,一张脸木得如同一张板子。   祝星微微摇头:“不过是医者本分,怎敢挟恩图报?”   听到祝星高洁的言语,宗豫肃然起敬,金瞳看向二人。   江凭和侍卫长一愣,同时赞叹不已地点点头。虽不再提,但完全下定决心要为她请赏。   这姑娘的身世他们已经打听清楚。   可怜却又不自暴自弃,性子善良柔顺,若非他们此事紧急,护送她一起回京也无不可。   一番寒暄后二人正要离开,外面却忽然嘈杂起来。   ……   御书房中。   大块金丝楠木镂空雕了五爪金龙为案,案上立着厚厚的奏折外便是当世最好的笔墨纸砚。   案后是架纯金十六张御座,御座上坐着穿了龙袍的当今圣上。   圣上手持朱笔,有条不紊地翻阅奏章。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贴身伺候他数十年的大太监禄公公也摸不准圣上此时的心情,手持拂尘乖觉地站在一旁。   御书房中只有朱笔勾勒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页的奏章摩擦声。   静寂之中,门外守门的小太监突然敲了门。   圣上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明君。   “怎么了?”见着小太监,禄公公完全没了在殿内的慈眉善目,满脸趾高气昂。   小太监已然习惯,双手捧上食盒:“方才贵妃娘娘送来的,让圣上注意身体。”   听到贵妃娘娘禄公公脸上的张扬才淡了些,冷哼着接过贵重的紫檀雕海棠的食盒:“好好在这站着,不要想不该肖想的东西。”   “是,是。”小太监连连应道。   禄公公捧着食盒快步回去,沉甸甸的食盒愣是被他为表忠心举过眉去。   “皇上,这是贵妃娘娘送来的。贵妃娘娘可惦记您的身子,让您注意身体呢!”禄公公就这么跪捧着食盒,奴颜婢膝极了。   圣上百忙之中抽空瞥他一眼,被他这样没骨头的奴才样取悦,笑笑:“奉上来吧。这后宫诸人,贵妃最善。”   禄公公卑微地将食盒轻手轻脚地放在桌案上,应承圣言:“您是真龙,不止贵妃,天下哪个百姓不惦记着皇上?”   被那句“真龙”吹得心花怒放,圣上将拇指上的玉扳指取下来砸向禄公公:“油嘴滑舌,赏你了。”   禄公公被砸不惧反笑,将桌面规制干净后开始布菜,还不忘拍马屁:“谢皇上赏,奴才所言句句属实。”他故作夸张,“哟!皇上,这菜色您瞧。”   圣上看了一眼,均是家常菜色,大笑:“贵妃竟然亲手下厨!她啊,整日都有那么多花招。”   禄公公心想贵妃要更得宠了,于是卖好道:“可刚才来人什么也未交代,并未说这是娘娘亲手所做。”一面用银针试毒后又取了少量试吃。   “贵妃一向面皮薄,她肯广而告之才奇怪。”圣上这才动了玉箸,一口青菜入腹鲜得他眼眸张大,“贵妃好手艺。”   “今日,朕心甚悦。”圣上用完膳道。   禄公公心道贵妃只怕又要得许多封赏。   只听圣上赏了贵妃一大堆珍宝,又指着奏折:“广阳县令祝严钏救大堤于将溃之际,以一县之力绝了上游诸县水患,是个能人。擢升他为幽州太守,希望他能不负朕所望,好好治理幽州。”   饶是禄公公见多识广也不禁瞠目结舌。   从七品县令到五品太守,这祝严钏是走了哪门子狗运!   多少人多少年官职难得一动。京官还好些,这些外放的散官不知有多少老死在一个官位上的。   这祝严钏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得圣上如此器重! 第43章 之所以在巨鹿   “客栈后院起火了。”花椒反应最为迅速, 冷着一张脸上前,抓住青椒和祝星的手腕,要将二人往外带。   江凭和侍卫长意识到发生什么后皆面色难看, 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妙”的眼神。   他们本就想抢占先机先行离去,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让那些人有了可乘之机。   江凭发话:“速速离开客栈!”说着转眼看向祝星, “姑娘,请速速离去!不要犹豫。”   祝星点点头:“是该尽快离开的。”   二人松了口气, 这位姑娘这时候别拖泥带水不知轻重就好。   花椒拉着祝星和青椒从房内出来,祝星抱着猫, 身后是江凭和侍卫长二人。   “姑娘。”一出来祝副管家就在门口候着,见到江凭等人他笑着打了招呼, 一面随着祝星下楼一面汇报,“护卫们都已经从客栈中有序疏散, 马匹车辆也已救出,除去日常杂物外, 未有任何损失。”   江凭和侍卫长听得一愣一愣。这家护卫行动力超强,实在少见,甚至超过了一些士兵。   火灾突然, 没想到他们应对之策做得又快又好。   再一看已然空荡荡的客栈,江凭和侍卫长心情很复杂。   祝星的反应很是平淡, 只是弯了弯眼睛夸赞:“做得很好。”像一具精致的人偶,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可用完美二字形容。   江凭和侍卫长一瞧,心中很有些唏嘘。   这姑娘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护卫们有多训练有素。   得到了夸奖的祝副管家精神更加抖擞:“姑娘, 另外客栈中前堂后院众人也已经被疏散,护卫们正在取水救火。”   “很不错。”祝星从不吝啬赞美之词。   她如此云淡风轻,江凭心中却平静不下来。若是他的手下也能像这样井然有序, 他哪里还需要这般操心?   不同命罢了。   江凭不无酸溜溜地想,除了身世以外,这位祝姑娘堪称天之骄女。   下到客栈一楼。   江凭等人和祝星道别,   江凭和侍卫长坚定要尽快离开巨鹿,客栈的无妄之灾便是他们带来,再待在这和凭空树立的靶子一般显眼。   不仅连累他人,也自缚手脚。   在外作战,他们带的士兵众多,根本不怕突袭。反倒是在客栈,行动受限。   若不是赵显突然装病,他们压根不会在巨鹿驻足。   江凭正向外走着,忽然一惊。   是了,他们本不该在巨鹿停下的。   赵显选择巨鹿会是平白无故的吗?   “快!快走!”江凭慌张的面部变形,惊声高呼。   “走去哪里?大人!”侍卫长被他如此模样吓得不轻,不禁问道。   “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巨鹿!”江凭后背冷汗涔涔。   只怕巨鹿是那些人最有把握动手的地方!   江凭齿冷打颤,他还是太大意了。如今他要启程便赫然是对那些人的最后通牒,警示着那些人再不动手便没机会了。   狗急尚会跳墙,何况人哉?   侍卫长半扶着文官江凭向外走,外面车马安备,士兵们成了一道道人墙,两架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赵显和灰衣主厨就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士兵们让出一条路来,让侍卫长扶着江凭上马车。到底江凭是个文官,出门在外总有力有不逮之时,上马车要人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倏忽间天地变色。   一只只羽箭朝马车飞去。   侍卫长一展披风,将江凭护在披风之下,藏在马车车壁后。   乒乒乓乓地箭矢与车壁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黑衣人自天而降,喊着“杀”字杀入阵中。   士兵和黑衣人们战成一团。   士兵们胜在人多。   然而黑衣人人数也不少,乍一看竟有百余人。而且他们悍不畏死,拳脚路数也很诡异,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之人。   黑衣人和士兵们一下子很难分出胜负。   士兵虽然人多,但街边太窄施展不开,反而发挥不出军队的优势。   侍卫长在一片厮杀之中护着江凭退回客栈。他人高马大,几个黑衣人眼尖突破防线试图捉江凭,都被他挡了回来。   “不好,赵显那里!”江凭目眦欲裂,去推侍卫长,“不能让他们把赵显带走!还有那个厨子!”   赵显所在的那辆马车前士兵已经被屠戮一净,黑衣人大部分在那辆马车处,目的极为明确。   江凭不傻,心念一转,便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的手下中有人背叛了他。   “大人,我要护着您的安危。”侍卫长咬牙坚持。   “赵显若被劫走,我也无颜活着。去!”江凭一退他,侍卫长不由自主地向着关了赵显的马车那里去。   侍卫长拔刀相向敌军,血性被激发:“一队,护好大人。二队三队随我上!”   有了他指挥,士兵们找到了主心骨,面貌焕然一新。   双方交战正酣,黑衣人中突然有人拉了信号弹。   江凭被士兵们护着快到客栈门前,见夜幕微垂中信号弹炸开了花,悚然一惊。   街两侧原本应当是平常住着商贩商铺之中,一个个黑衣人从中出来。   突然增加的黑衣人不仅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更让他们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不知道扛过这一波下一波敌人是不是还有增援。   到底不是西北出来的兵,血性和胆气上差了一大截。   江凭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他虽是文臣,却也能审时度势。场面上的形势,明显是他们更劣。不出意外,他们要败。   这些人筹谋太多,他败了不亏。   只是不甘!   侍卫长的身上可见诸多伤口,依旧挡在马车前悍不畏死浴血奋战,俨然成了一座杀神。   后加入战斗的黑衣人缓缓分开,为首的黑衣人首领出现。   黑衣人首领比正常周国人要高上半个头,肩宽体阔,跟人一种极大的压制力。他头发用黑帽藏起,面上戴着银色面具,杀意凛然,一步步向着侍卫长走去。   侍卫长长刀横握在手,流血流得眼前发黑,毅然迎上。   首领空手接白刃。   哐——   侍卫长飞出几米远,躺在地上口中不断向外涌血。   面具首领招了招手,黑衣人便上马车接了赵显出来。   士兵们傻站在原处,吓得动弹不得。   赵显并不意外,从马车中出来时一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冷静神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面具首领指了指地上的侍卫长,比了个手刀,意思是格杀勿论。   江凭再忍不住,推开层层护着他的士兵,挡在侍卫长前。   ……   “哎哟喂,霍小爷,您甭挣了,再挣肩膀上的线就挣开了。”客栈之中原本应当在后院救火的祝家护卫安然无恙地坐在大堂中,隔着窗户听热闹。   霍骁被三四个护卫摁在窗边动弹不得,憋得胸口剧烈起伏。   祝副管家补充:“知道您武艺高强,可这身子不还没好吗?没病您走两步我瞧瞧。但凡您能走两步,我就不拦着您出去当英雄啊。”   霍骁面成猪肝色,瘦猴三个人也好不到哪去,都被强行摁着不让动弹。   “外面这些人这么多,一看就不是善类,咱们出去硬碰硬,那就是一个字!”祝副管家抑扬顿挫。   “死!”青椒接话。   她站在祝星身旁,呈保护状。   祝星抱猫站在一楼大堂中,并不靠近大门。她背对着众人,旁人也不知道她脸上的具体神色。   从她柔弱小受的背影来看,包括霍骁等人在内,大堂中的所有人都在想姑娘一定是害怕极了,却为了他们着想,不愿意将恐惧展现出来,宁可一个人转身承担。   姑娘总是这样善良。   唯一看得清她神色的是一只黑猫。   宗豫稍抬起头,便看见她星眸之中兴趣盎然,满是好奇,哪有半分众人想象中的害怕?   黑猫打了个哈欠,祝星这个角度实在很好,可以将外面发生的事情一览无遗,但同时又让外界自外而内瞧不见她。   “郡中的救兵应该已经来了。”祝副管家算了算时间道。   本在剧烈挣扎的霍骁一下子不挣扎了,狐疑地瞧着祝副管家,眼神明明在问“什么救兵”。   祝副管家好声好气解释:“是这样的,今儿早上姑娘发现小鱼不见了,让我派人去郡中找郡守调些兵马过来好找猫。”没一个字是真的。   实际上祝星一早发现黑猫不见了后,去救了赵显得了搜客栈的许可,还得了江凭的印信。她将印信交给祝副管家,让他派人拿着因治病有功江凭赏的信物向郡中去,去向郡守借些兵马来。   祝副管家一开始虽然弄不清祝星想做什么,但他一向言听计从,不问究竟便照着祝星吩咐去做事。   结果到了夜里就出了这事。   信姑娘果然没错。   待郡守的援兵到来,任这些黑衣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一郡之力,可不是能轻易对付的。   外面一阵盔甲碰撞之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士兵们爆发出热烈的喜悦声:“援兵!是援兵来了!”   祝副管家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郡守的阵仗也太大了,找个猫要派来这么多人手,这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惭愧。   面具首领显然没预料到这一点,也顾不上管来自四面八方的敌军,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江凭,突然开口:“有些脑子。” 第44章 是那个女人!   “大人!大人!”士兵们齐声呼喊。   祝副管家一瞧, 摇摇头:“这位大人实在是……忒过正直。这下可不妙啊。”   江凭被黑衣人拿住,成了人质。   这才来增援的郡守军也有些束手无策。   双方相对。   黑衣人在郡守军的加入后只剩下寥寥几十人,几十人护在面具首领的左右。面具首领左侧是被五花大绑的虚弱赵显, 右侧是手脚被缚的灰衣厨子,手中是奋力挣扎的江凭。   “放开大人!”地上的侍卫长被扶起,捂着胸口怒喝。   面具首领手上力气重了三分, 被他掐着脖子的江凭死死掰着他的手指,试图让他卸力。但二人之间力气上的差距犹如天堑。   江凭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放开大人。”郡守那边来人也终于无法沉住气, “放开大人,你们可以走。”   面具首领在江凭只剩下一口气时松开了手, 将之丢在身后的黑衣人群中。他终于开口:“看清楚了吗?”   隔着面具,他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让人听不真切。   祝星怀中的宗豫听着面具人说话的声调耳朵尖动了动。   一众士兵却没明白这面具人问的是什么意思。   面具人笑了笑:“主动权,在我手上, 而不是,在你们手上。你们没有提条件的权利。现在我说, 你们照做,他才能活,知道吗?”   在场士兵皆咬紧了牙, 被他狂妄的态度气得半死。   可他们却不得不退。   这才是最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地方。   为了大人,他们只能让步。   江凭半死不活, 听了这话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扯着嗓子大喊:“不要管我,把他们都……拿下!”   面具首领冷哼一声:“多嘴。”   身后的黑衣人便对着江凭拳打脚踢起来, 打得他彻底说不出话。   “你们竟敢如此对待大人……”侍卫长慷慨激昂,恨不能以头抢地。   面具首领拍了拍掌,面对大军并不慌乱, 很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像是见惯了军队。他缓缓开口:“半个时辰内,备五十好马,将城门大开,他可以不死。做不做随你们,我可以保证,在我死之前,会让他先死。”   侍卫长目眦欲裂,最后化作一声长叹:“照做。”   “可是……”   “照做!大人还在他们手里!”   巨鹿县令姗姗来迟,衣衫不整,身上酒气浓得化也化不开。他踉踉跄跄过来,见如此对峙场景,骇得直接坐倒在地。   众人便明白为何半天也没有巨鹿的增援,原是巨鹿县令自己醉酒误事!   “哎。”祝副管家摇了摇头,不再看外面对峙的场景。他抬了抬手,方才压制着霍骁的几个护卫立刻起来,还不住地帮霍骁他们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面傻呵呵地道:“得罪了,兄弟!”   朴实得不行。   霍骁再气也被这傻劲儿弄得气不出来,只好抿着嘴沉默。   瘦猴几个同样怏怏不乐,没了平日里说笑的轻松。   他们是西北军,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此时此刻却无能无力,难免伤怀。   “姑娘,莫看了,您心地善良,看了这些总要难受许久。”身为一个合格的“星吹”,祝副管家时时刻刻都在从正面或侧面彰显祝星的菩萨心肠。   祝星转过身。   众人虽看不清她面纱下的下半张脸,但只从眉眼来看,便见她长眉微拢,黑亮的眸中蓄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眉心的朱砂痣在她悲悯眉眼的衬托下不显艳丽,反倒让人无端想起普度众生的观音大士。   观音大士眉间也是有朱砂的,也是一样的悲天悯人。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但细听总能听出其中的淡淡哀愁:“大人被如此对待,实在是太可怜了。”   祝副管家劝道:“大人是好人,会有好报的,姑娘不要太过难受,伤了自己的身子。”   祝星点点头,温和地道:“我会保重,不让大家担心。”虽然还是哀愁,她声音中却多出了一层淡淡暖意。   众人又在心中一片哀嚎。   姑娘时时刻刻都这么体贴!   “祝叔,劳您替我传句话给侍卫长大人。”祝星望向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忙上前:“姑娘请讲。”   祝星低声说了一句。   祝副管家叹气,看着祝星颇无奈:“姑娘,又无瓜葛,何必呢?您总是心软。”   祝星微笑,并不咄咄逼人:“拜托了,祝叔。”   祝副管家乐呵呵地摇头,十分受用地出去,找了个守在门口的士兵耳语了两句才回来。   士兵错愕地看了祝副管家一眼,低着头去侍卫长那里。   侍卫长听罢回头复杂地看了一眼客栈。   旁人都好奇极了祝星说了什么,偏她接下来什么也不说。   唯独被她抱着的宗豫听得完全。   “大人若被带出城,便只有死路一条。”那侍卫长是个愚鲁的好人,她不提醒这一句,只怕为了让江凭活着,侍卫长真能放他们离开。   外面显然有意拖延时间,半个时辰过去,连个马匹影子也没。   “半个时辰已到,马呢?”面具首领靠着方才囚禁赵显和灰衣主厨的马车问。   “找马哪里有这么容易!”侍卫长冷笑,“你再等等。”   “哦,我再等等。”面具首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只见他转身走向江凭,一刀扎进他大腿里。   江凭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大人!”士兵们齐呼,再看向面具首领均是愤恨不已。   “还要我等么?”面具首领歪了歪头,隔着面具,所有人也能读懂他眼中似笑非笑的促狭,这是对所有人的轻蔑。   “将马交给他。”侍卫长的声音微颤,“你将大人还回来,马就给你。”   “把他给你们,我看起来很像傻子你们才会说出这种话么?”面具首领很诧异地问,“他给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顾虑不动手?”   侍卫长被问得哑口无言,却不让步:“不放了大人,你们也休想走。”他受了伤,刚才让郎中草草包扎了一番,这时候还在和黑衣人方争辩。   面具首领冷笑:“那就让他陪葬好了。”   侍卫长一改休息前的妥协,绝不松口:“不放了大人,你们休想离开!”   双方陷入僵持。   面具首领望着侍卫长,眯了眯眼:“谁同你说了什么?让你改变了态度?”   侍卫长毛骨悚然,却强硬道:“没有谁同我说什么。”   灰衣厨子如梦初醒:“是那个女人!”   赵显听灰衣厨子说到“那个女人”时也来了精神,看着侍卫长冷笑:“我以自身敏症装病就是她看出来的。”   面具首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侍卫长。   侍卫长被他极具压迫力的眼神看的浑身发毛,汗毛倒竖,咬紧牙关不说话。   “你不知道?那可是江凭的顶头上司。”灰衣主厨笑了笑。   侍卫长傻眼。   赵显一愣。   灰衣主厨滔滔不绝:“若不是我心细如发,还不能发现此事!今日江凭大动干戈搜客栈,那些兵们,唯那女子是从!包括他!”他说着看向侍卫长,“当时你在我房间搜出东西,第一时间便是叫那女子过去,是也不是!”   灰衣主厨实在太气势汹汹理直气壮,一番话将在场所有人都炸了个神智不清。   赵显开始自我怀疑,千万个阴谋诡计涌上心头。或许当日就是二人唱双簧诈他,实在是狡诈恶徒!   但他又忽然想起祝星为他治病后江凭一系列赏赐。   这二人绝不可能是一伙的。   但是这女子破坏了他的计划,他不如顺水推舟报复一番。因此纵然是想通关键,赵显却默认了灰衣主厨的话。   侍卫长微张着嘴听着灰衣主厨在那里胡说八道,由于太过荒谬,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反驳起来。   “首领,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了。”赵显沉吟半晌开口。   “嗯?”面具首领终于出声。   “既然你们想要江凭,那就用那个女人来换!”赵显像一条狡猾毒蛇,“用她来交换江凭,怎么样?”   面具首领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侍卫长:“可以。”   侍卫长满脑子鸡飞狗跳,听到对方做了决定,脱口而出:“不行!”祝姑娘本就与此事无关,牵扯她进来未免太让人受无妄之灾。   然而他这么快的反驳则更让黑衣人们确信祝星的地位一定不低。   “果然,江凭根本不重要,那个女人才是你们真正的首领吧!”灰衣主厨怪笑,“可惜被我发现了!”   面具首领一言不发。   侍卫长十分真诚地解释:“那姑娘真的与我们毫无干系,只是我们请的郎中。后面她要找她的猫,才有了搜客栈之事,你想的太多。”   “你自己说的,你自己信吗?”灰衣主厨反唇相讥。   侍卫长无奈至极:“我可以对天发誓……”   “要么江凭,要么那个女人。”面具首领发话,“一刻钟。”   轻而易举地拿回主动权。   侍卫长还在试图解释祝星无辜。他说得越多,越像是在为祝星辩解,反让黑衣人觉得祝星更加重要了。   “外面这是在说我家姑娘?”青椒前面还听得懂,后面完全不知所云。   “岂有此理!”祝副管家气的一拍桌子,“就不该帮他们,现在倒被他们缠上了!” 第45章 交换   客栈中燃了烛火。   祝星内心复杂极了, 怎么也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事情还是落在了她的头上。她颇有些无奈,这是事情第一次超出她的掌控。   不过问题不大。   她转身面向众人,温柔安抚:“虽然他们误会了但是……”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 似乎并不为此而感到困扰,反而像是为自己可以帮忙而开心。   众人见她如此不禁头疼,这未免太过心善。   那些黑衣人远远瞧着就不是什么善类。   若是旁人被如此误会, 只怕恨得要骂出声来。   偏偏祝星还想着能将人救回来,实在是善良太过。   “但是什么?姑娘!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你就不要参与其中了!那位大人能救是情分,不能救咱们也不欠人家的。你莫要善心大发。”祝副管家又是软话又是硬话, 生怕祝星下定决心出去跟人交换了。   青椒和花椒也一左一右地挎住她:“姑娘,不可。”   霍骁冷着一张脸道:“和你没关系, 别自讨苦吃。”若是让他去换江凭他肯定去,但要祝星去换, 不行。   宗豫打了个哈欠,悠哉悠哉, 并不怎么担心。   他最了解她,她做什么决定都会有万全之策,不会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   就算她贸然行动, 他也安排了暗卫暗中保护她。   外面一阵嘈杂,一刻钟即将过去。   双方均不低头,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郡守军中弓兵张弓搭箭,瞄准面具首领。   面具首领身边的黑衣人也挤成一团, 用身体为他筑成人墙来抵御一触即发的攻击。   祝星将猫交给身侧的青椒,对众人道:“我和大人有过接触,他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就这么没了。既然我帮的上忙, 我便该去的。今日在那里的是你们任何一个,我都会去的。”   她说着这话时环视所有人一眼,眼神真挚无比。   所有人被她目光掠过,都有些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换做他们,是做不到这样的。   姑娘总是这样好。   明明她才是世上最柔弱最需要保护的人,却总是要挡在他们前面,为他们遮风挡雨。   这一刻不止是祝家护卫们,就连霍骁在内的瘦猴几人都同时这么想着。   她又对着祝副管家低声说了两句。   旁人没听到她说什么,只是祝副管家听了后眉皱得更紧了些。   而后她对着众人行了个礼。   众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祝星一笑向外走去。   霍骁伤重在身不怎么能动,当下带了七分恼意道:“你们就看着她去替人么?那可是你们主子,还不拦下她!”   祝副管家苦笑:“霍小爷,你也说了姑娘是主子。主子做事,咱们哪有说话的份儿?咱们只要听主子吩咐,做好主子交代的事就好了。”   “可她是去送死!”霍骁从牙缝中挤出这句。   他并不知道祝星在一行人中真正的地位,也不知她究竟有何能力。   祝副管家知他好意,上前拍拍他肩,老神在在地道:“姑娘的吩咐,听从便是,不要试图打乱姑娘的计划。姑娘做什么都有她的道理。”   祝副管家没拿霍骁当外人,他看得出这胡子男是真心实意担心自家姑娘,因此也是带了些真心开解。   霍骁却听得头大,不明白是姑娘的吩咐重要还是姑娘的命重要。   但目前没他说话的份儿。   他无能为力地慢慢攥紧拳头。   对峙之际,客栈中陡然走出一个人不可说是不显眼的。   清浅的碧色在一水儿的黑灰之色中格外引人注目,像是墨池中蔓蔓生出的一株纤细绿萝。   鲜活而美好。   “祝姑娘……你!此事与你无干,你回客栈中去!”侍卫长见祝星出来,头便是一大。   场面本就复杂,祝星竟然出来掺合一脚,让本就不乐观的局面更不乐观了。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女人?”面具首领眼神微动,语气肯定。他审慎地看着她,像是在挑选货物一般。   祝星点了点头。   “交换?”面具首领简洁干练。   祝星颔首:“我不信你。怕你动手脚,请你那边出个人将大人送到中央,我也会走到中央。就以客栈门前这面旗子为界,三步以内,在这里交换。如何?”她谈吐坦荡大方,毫不忸怩,更像是身份高贵之人了。   面具首领抬了抬手,身后已有黑衣人拖着半死不活的江凭站了出来。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同意这么做。   “祝姑娘,你是无辜之人,不该被卷入此事之中。”侍卫长由士兵扶着到她身边,“你有这份心,大家都感激不尽。但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没你想的那般简单,你且回客栈中吧。”   “再不救大人出来,大人的伤口得不到处理,要保下一条命不易呢。”祝星轻声低语,“他们误会了我的身份,等发现事情不对,看我对他们没什么用,应当不会为难我。”   侍卫长闻言抬头看了眼祝星,见她仅露在外一双黑眸澄澈透亮,全然的单纯,心中负罪感更浓:“他们不是好人。”   “那大人在他们手中就更危险。”祝星接话。   “总之不可!”侍卫长面上挣扎之色甚浓。但到底是个老实人,说什么他也不能让无辜百姓受牵连。   可正如这姑娘说的,现在大人还有救,再耽搁就真救不得了……   “我可以延路做记号,还请大人救我。”祝星又说,“可江大人昏了,他若离开巨鹿怕是难自救。”   “某一定会将姑娘救回!姑娘大恩大德,日后必定以命相报!”侍卫长说着双膝一沉,跪在地上。   侍卫长手下的兵随他一道下跪,虽不甚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到大概。   这跪拜的架势在黑衣人们眼中看来更加做实祝星身份高贵。   祝星只倾了肩膀,将之扶起:“我年纪还小,当不得拜,大人请起。”   侍卫长起身,却说:“当得,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换人吧。”祝星朗声道。   客栈前挂得是黑色巨鹿客栈字样的令旗,在春风之中的夜幕下招摇。   旗东,面具首领拎着意识模糊的江凭一步步向旗下走着。   旗西,祝星身后跟着武功高强的士兵。   十步之遥。   相距越近,面具首领身上的压迫感便越强。他走路时步距极大,气势汹汹,很有些排山倒海的意味。   三步。   “三声,我会过去,劳驾将江大人推过来。”祝星波澜不惊,完全不像要被交换出去的样子。   “三。”   “二。”   “一。”   面具首领像抛物件一般将江凭抛了出去,跟着祝星的士兵下意识便用轻功去接。   与此同时,他展臂一捞,将祝星带回身边。   交换得太快,侍卫长他们想动手脚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交换。   唯一的好消息是没出什么岔子,江凭被换回来了,好歹没有赔了夫人又折兵。   “绑起来。”祝星被面具首领向后一推,扔到一群黑衣人中。   黑衣人动作麻利地将她紧紧绑住让她无法挣脱,然后把她直接丢进马车。   刚刚关赵显和灰衣厨子那辆。   一道黑影从客栈中出来,悄无声息地藏在马车车辕之上。   外面又一阵嘈杂,车架启动,哪怕马车跑得也是极快,向着巨鹿城外去。   “大人,难道咱们就放走他们吗!”   侍卫长眼睛赤红:“先找郎中来,给江大人治伤。我带一队亲自去追,一定不能让祝姑娘出什么岔子。”   “大人,您身上还有伤,不能颠簸。”   “我们都欠祝姑娘一条命!若不是她肯以身替换,江大人只怕……大人若有性命之危,你、我、所有人,都要因护卫不利被处死。赵显丢了还可以将他抓回来,大人若被带走,那就真的没活路了。”侍卫长说着费力翻身上马,带队去跟。   “你们就这么看着她被带走?”客栈内霍骁见车马离开而祝副管家无动于衷,恨不得自己立刻大好去追。   祝副管家叹气:“姑娘心中有数,咱们在这等她回来就好。我得赶紧把要添置的东西都添置了,免得姑娘回来我什么还没办好。”   霍骁对他莫名其妙的自信简直无奈到极点。   他甚至想拽着祝副管家的领子摇着他问凭什么觉得祝星能回来。   更让他奇怪的是这些祝家护卫还有伺候祝星的两个丫鬟均和祝副管家一样,尽管面上都是忧愁担心,却已经开始做自己的事情了。   ……   驾车的车夫把马车当马骑,行得颠簸且急。   祝星虽被捆着,却还是尽力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坐着,算是在艰难的环境中苦中作乐。   平常她虽是装出来的娇弱,可确实没吃过什么苦。   她记仇得很,这些人敢这么对她。   马车停下来时天依旧是黑的,祝星在马车内闲来无事数脉搏计时,差不多三个时辰过去。   车帘被掀起,面具首领入内。   一进来就看到祝星缩在马车角落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他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见她弱得不行也只是冷冷瞥她一眼,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第46章 胡国二王子   车窗的帘布被卷起, 朦胧的月光洒入车内。   祝星抬眼看向面具首领,银色而没有任何花纹的面具将他整个脸盖住,让人完全无法窥伺他的真面目。   他同样在观察祝星。   祝星注意到他的眸色比一般周国人要浅上许多, 是极浅极淡的棕色。   她一面想起前些时日看的《周国史》上有这么一段话:   【西北有国者,名胡。胡人眼大如牛,瞳棕而浅。其背宽广似熊, 直立时比常人高四指。胡人逐水草而居……】   “你叫什么名字?”面具首领突然开口。   “祝星。”祝星忙答。   “江凭是你的手下?”   祝星摇了摇头。   “于文虎说你是。”面具首领在问话时目光没有移开,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她。   “于文虎是谁?”祝星好奇地问。   “那个穿灰衣服, 在客栈做厨子的。”   祝星无奈一叹:“他啊,他误会了。我和江大人并无什么瓜葛, 只是那位先生生病时江大人曾在巨鹿全城寻过郎中。我略通医术,为那位先生治了病。说下来我不过是江大人请的郎中。”   她说的和侍卫长方才所言一模一样, 几乎没有任何出入。但任谁听了祝星的话都会打心底里生出信任感。   因为她说起话来神情和语气都真挚极了,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 清澈澄明的像是林间小鹿,不染半分世俗。   面具首领沉默, 抬手,单手绕到她脑后,摘掉她的面纱。   月光下少女宛若精怪, 懵懂又美得不可方物。   旁的可以作假,但面前少女脸上未褪的稚气是如何也作不得假的。   江凭四十出头, 顶头上司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依你所说,你与他非亲非故,何故用自己替他。”   祝星警惕地看着他:“你先将面纱还我, 我就告诉你。”   面具首领懒得同她多费口舌,直接将面纱抛还给她。   眼前的少女长得是不错,但他永远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如何。   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对待一个柔弱的少女和对待江凭的态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因为江大人是好人,好人不应该就那么死了……”祝星手上攥着面纱眼中的警惕才化开。只是她越说声音越小,兴许也是知道自己如此行为将自己带进了困境之中,于是低着头缩在角落。   “……”   仿佛不安于面前的人没有反应,少女抬起头,仅露在外的眼睛眨啊眨。   “送佛送到西,帮我带上好吗?”她岔开话题,费劲儿地挥了挥手里的面纱。   “麻烦。”他轻哼,一把扯过白纱,囫囵为她蒙上脸。   才不是受不了她的央求,只是不想让她这一张脸招惹是非。   “你的身份。”面具首领看着她的眼睛问。   祝星很乖顺地道:“我是京中侍御史府家的姑娘,原先一直被寄养在幽州叔父家,这一遭正打算回京认祖归宗。”   “侍御史?”   “是六品官,很厉害呢。”她说着,一双眼中满是自豪。   面具首领面具下的脸已经阴得能滴下水来。如果她所说不假,他为何要带着周国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之女离开?   相比之下江凭的利用价值是她的百倍。   于文虎。赵显。   面具首领周身的气压低得让祝星的呼吸声都轻了些。   难保她不是在花言巧语故意找机会逃走。   他立刻找回了自己的判断力,而后眉头便情不自禁地一皱。他竟然会下意识选择去相信一个第一次见面,甚至是对立阵营的一个陌生女子。   他不该是这样的。   面具首领看向祝星的眼神更冷了些。   他并不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如果不是他的问题,那么问题一定出在另一个人,也就是祝星身上。   尽管他不能肯定她做了什么。   祝星感受到面具首领的眼神变化,心中赞许,这是个自我掌控力很强的人。   她用神情言语对他进行心理暗示,连他摘她面纱也是她算到了,并在他摘下面纱时调整出天真无邪的状态,当然只是最浅的手段,而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面具首领一撩车帘,对着外面不知说了什么,而后又坐在原处瞧着祝星。   祝星缩成一团在角落,任由他打量,像只温驯的绵羊,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这样一个柔弱少女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如果你所言有假,会死得更惨。”面具首领从腰间摸出一把弯刀,当着祝星的面将刀从鞘中取出。   银白的刀刃反射了月光更添冷意。   祝星适时地展露出符合场景的畏惧,慌张地看着他,将自己缩得更靠里了些。可惜她已经在最里,退无可退,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咚”声。   看样子她想抬手摸一摸撞着的地方,可惜双手被捆,她抬了一下又作罢。   她顺理成章地看他时多了些敢怒不敢言的怒气,鲜活得要命:“我从来不说谎!”话里相应地也多了些被质疑时的愤怒。   面具首领没理会她,只是把玩着自己手中的刀。   祝星表面上又将头一低,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心里默默打了个哈欠。   平时这个时候她都是抱着猫咪躺在床上准备就寝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也不知这些人用什么方法甩脱了侍卫长他们,倒有些意思。   她原先是想在这些人身边待上几日,来都来了,也好打听清楚是什么人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但这些人对待俘虏着实差劲,她又是一个不能吃苦的,所以她的好奇心没了,她改变主意了。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句胡语。   “二王子,赵显和于文虎都带过来了,在马车外等您的吩咐。”   二王子。   托她当年在巫族做继承者的福,她对各种语言了如指掌,其中也包括胡语。当年胡国只是个西北的边陲小国,风水轮流转,五百年后胡国倒和周国成了当今世上最为强盛的二国。   祝星装着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那边戴着面具的二王子冷淡地道:“让他们上来。”   马车虽然宽敞,但有四个人在明显就没有那么空了。   原先捆着二人的绳子已经解开,两个人如今行动自如。   他们一上来便跪着向二王子行了胡礼,所以赵显是胡国人安插在军中的细作已经昭然若揭。   “她不是江凭的上级,只是个普通的贵女。”二王子的目光终于移开,到地上跪着的二人身上。   “您被她蒙蔽了。上午客栈中浩浩荡荡就是为她寻东西所致。”于文虎一口否定,“若你与江凭毫无瓜葛,他为何许你大搜客栈?你又为何要替他?”   祝星带着些疲倦:“我的猫不见了,恰好我能为他解决一个难题,也就是这位先生。”她敷衍地抬手虚虚指了一下赵显,“他以敏症装病,我施针帮他解了。”   “所以大人才会允我搜客栈找猫。”祝星一脸无辜。   “找猫?找什么猫!”于文虎不愿相信自己的理解全是错的。   “我真的只是找猫,但是你很奇怪,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自己却先逃跑了。”   “你根本不是找猫,你刻意要搜药包!你知道药包在我房间,故意想将我抓个现行!”   祝星叹了口气:“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若是想抓你个现行,直接去抓你不就好了么,干嘛还要大费周章地一间间搜?那不是给你逃跑的机会吗。”   “……”于文虎一振,哑口无言。他的所有结论都建立在他以为的那个推断之上。但他以为并不能够站得住脚,被祝星一戳穿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言论漏洞有多大。   “我真的只是个小女子,并不是你说的什么大官。”少女的声音里掺了些委屈。   “二……二主子,你听我解释……”于文虎结结巴巴跪行着去扯二王子的裤脚,试图为自己说情。   他原先是想着自己可以攀扯出江凭背后身份更高的人好在二王子面前戴罪立功,但他操之过急,换回来的并不是个更有身份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女!   他害二王子错失已经到手的江凭!   “都是她!都是她没事找事,去换江凭!”于文虎像条疯狗,只想洗去自己的判断失误让二王子放他一马,将一切都推给祝星。   祝星定定地看了眼于文虎,什么也没说,轻轻摇头。   反倒是赵显的存在感很低,一直跪在原处一言不发。   二王子被于文虎聒噪的有些烦躁,长腿一伸直接将人从马车中踢了出去。   清静了。   “赵显,你不要告诉我你什么也不清楚。”面具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主子,我是存了报复她的心思才……”   冷刃卷着天光在马车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   赵显闷哼一声,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齐根断开。   刀太快了,伤口反应了一瞬才开始向外流血。   “如果不是你的命还有用,现在断了的是你的脑袋。”二王子用手拭去弯刀上淡淡的血痕,“滚吧。”   “感谢您的仁慈。”赵显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祝星津津有味地看完了一场闹剧,前两个主角伤的伤残的残,现在轮到她了。   二王子刚要开口,外面破空之声响起。   有敌人来犯。   二王子看了眼状况外的祝星,转头从车窗向外看:“还不是江凭的人,看来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祝星一脸迷茫,像是压根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实际上她默默打了个哈欠,心想可算来了。   她知道有一股势力一直在保护她,花椒就是那里的人。   她之所以去替江凭,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引这班人出来,证明这些人确实存在。 第47章 又在做作   祝星听着外面刀剑相击之声, 怕得话都说不出来,小脸苍白地躲在角落,鹿一般的眼睛张皇失措地四处乱望。   自然, 这是二王子眼里的祝星。   二王子移开目光,看向车窗外,漫不经心地问:“你觉得是你的人会赢还是我的人会赢?”   祝星心说她的人还在客栈里各干各的, 压根儿不会过来寻她。她出来时刻意嘱咐了祝副管家的。   没得到她的回应,二王子不满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怕什么?我的手下很强, 不会输。”他不无恶意地道,故意去吓祝星。   胡人骁勇善战, 生来力大,是天生的武士。   祝星可以肯定这个二王子带来的黑衣人手下全是胡人, 所以江凭手下的兵被打得那样凄惨。   毕竟那些士兵看起来从未上过战场,打不过胡人很正常。   “我胳膊疼。”祝星抬了抬被绑着的双手双脚, 很不合时宜道,“腿也疼。”   二王子面具后皱了皱眉:“不可能放了你, 你是我用江凭换的。”   “可是我被捆着很不舒服。”祝星叹气,“我不会跑的,我也跑不过你。”   “不可能。”二王子抛着弯刀, “好好在这待着,我去解决几个刺头。”   他说完跳了下去, 车里只剩下祝星一人。   祝星连挪去车窗那里看一眼外面的兴趣也没有,头靠着车壁垫着,打算趁着这功夫小憩一会儿。   天知道这些人还要折腾多久。   但她困了。   车帘外发出一阵窸窣声, 是爪子扒拉帘子的声音。   祝星勉强睁了只眼看去,正好看到一道黑影箭一般地扑到她怀里。   “小鱼?!”祝星双眼张开,微微讶然。她确实没想到第一个找到她的会是她的猫。   宗豫看着她懒散的样子, 一颗心总算放下,同时又有些恼怒她替人挡灾这事。   如果猫能说话,他现在一定要问问她有没有心,不知道会让人担心的么?   就连他这样对她有信心的也怕她出什么岔子,终究是跟了上来。   一只猫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是能陪着她看到她平安无事就够了。   祝星笑笑,心中暖意融融:“你在马车里躲好,我现在手被捆着,不能摸你,你乖一些,别被发现了。”   宗豫猫脸一热,谁要她摸!   他径直跃上她膝盖,开始用牙咬她手上捆着的绳子。   绳子虽粗,宗豫的牙更尖利。   他一面甩着头撕扯着,绳子断成了一截截。   祝星的双手得到解放,第一件事就是将钻到她裙下咬她腿上绳子的小猫抱起来撸了个痛快:“好了,小猫咪是不能乱钻女孩子的裙子的,知道么?”   宗豫气得轻轻咬了她一口,牙印儿都没留下。   他好心好意救她,偏她这样不正经。   该让那些把她奉若仙女的人瞧瞧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外面喊打喊杀声震耳欲聋,血腥味儿穿过车窗萦绕在祝星鼻尖。她顺手将马车车窗上的帘子放下,又抱着猫单手解开脚上的绳子。   “外面打打杀杀的,我看了总会心中难受。”祝星摸着猫头,语气漫不经心,听不出半分难受。   又在做作。   宗豫心中“呵呵”,看看她在猫面前装都不装全套。   一会儿元绍回来,她想跑都跑不了。   猫比人更容易刺探情报。胡人、称呼种种,宗豫已经可以确定这群人的首领,即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正是胡国二王子,元绍。   相比于胡国大王子,二王子元绍在胡国呼声更高。   据胡人所说,元绍有天人之资,又为胡国立下汗马功劳,是天生的国主。   宗豫虽然好奇,但相比之下他更盼着祝星能有点行动力,赶快逃跑。   于是他咬着祝星的袖子向外拖了拖,暗示她尽快逃跑。   祝星低头看着黑猫一脸焦急,安抚地抱了抱他:“还不是时候,一下子跑不掉的话就没机会再跑了。再等等。”   她打了个哈欠,抱着猫十分暖和,几乎要睡着。   宗豫听她心中有计较,便也不急了。   只是一会儿天亮,他便要回到人身,到时候不能时时刻刻地陪着她,总会担心。   不多时,外面刀剑声渐止。   帘子被掀开,冷风灌入,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祝星闻到血腥味儿下意识蹙眉,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阴影居高临下地罩着她。   元绍回来了。   宗豫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他原先是挣扎了不要睡觉的,但祝星抱得太紧他挣不脱,车内又很暖和,因而一人一猫先后沉沉睡去。   陡然看到元绍戴着面具盯着他们两个,宗豫心中就一句话。   哦嚯,完了。   祝星将猫往怀里揣了揣,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问:“赢了?”   元绍没答,用弯刀指着她怀里的金瞳黑猫问:“那是什么。”   “猫啊,你没见过猫吗?”祝星很是惊奇,这世上难道还有人没见过猫吗。   “哪儿来的?”审犯人似的,他自然是见过猫。   “我的猫忠心护主,一路从客栈追随我至此。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但是我的猫很喜欢我呢。”她甜甜地说着,一面将猫举起,展示给元绍看,“可爱吗?”   活脱脱一个猫奴。   宗豫面瘫,选择性无视她说他喜欢她的那些胡话。   元绍伸手欲夺,祝星眼疾手快地将猫抱回,摇了摇头很认真道:“我的猫比我的性命都要重要,你千万不要打他的注意,不然我会生气的哦。”   她声音太过少女,说起威胁人的话来也是软软绵绵的。   “你如何生气?”元绍感到好笑。少女放狠话就像只奶凶的猫,一点都不让人害怕,反而有些可爱。   她正儿八经威胁起人时他反倒难以相信,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我生气很可怕的,所以千万不要惹我生气。”祝星依旧认真地说着。   元绍冷笑一声:“不要扯东扯西。”他浑身杀意重得厉害,看来在外面杀了不少人,“绳子开了,不跑?”   祝星有节奏地摸着猫,微笑着道:“我从不说谎,说了我不会跑就自然不会跑的。”   元绍大约也是被她这无常的行为弄得有些头晕,一时间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对话。   宗豫有些同情他,瞧瞧这一副被忽悠得晕头转向的可怜模样。   “你究竟是什么人?”顿了半晌,元绍终于又问。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个少女并不对劲,但又找不到哪里不对。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弱女子。”祝星幽幽地道。   宗豫义愤填膺地在心中吐槽:好笑!装模作样!   自从和祝星熟识之后,宗豫已经不是那个端方正直温润如玉的靖王殿下,他现在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吐槽机器。   元绍被她的自我定位噎了一噎,她眼下倒是很符合这个描述,但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总是怪怪的。   “知道刚才来的刺客是哪一方的吗?”   祝星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道。”她还盼着他能为她解惑,他倒好,问起她来了。   “我手下的勇兵强将死了不少。”元绍的语气恢复了古井无波,又很难让人猜测。   祝星时时刻刻不忘践行自己悲天悯人的白莲花人设,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声音颤抖:“真是太可怜了。”   还好猫不会笑,不然宗豫现在简直要笑出声。   真是太好笑了。   胡人女子多是性格豪爽直来直去,元绍显然没见过祝星这样过分圣母的。   刚才那一句“真是太可怜了”成为压死元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听完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可能是被恶心到了。   虽然他没有再捆祝星的手脚,但从马车周围传来的脚步声来听,祝星显然成了他们的重点关照对象。   祝星也发现了这一点,叹气点了点猫鼻子:“为什么要提防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呢?我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对不对?”   她说着轻轻摁着猫头点了下头,展颜一笑:“小鱼,这世上果然只有你最懂我,你也这么觉得。”   宗豫不想理她,趴在她臂弯中一动不动装死。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车外跳上来一个扎着高马尾戴着蒙面巾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显然是元绍的手下之一,她长得较一般周国女子高出半头,更比尚在发育中的祝星高上不少。   她拎着食盒,一言不发,显然是得了元绍诸如“不要和那女子说话”之类的吩咐。   祝星慢慢坐正,好奇地打量着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在她的目光下镇定地打开食盒,往马车上的矮桌上布菜。她一举一动都很生疏,一看就是没伺候过人的生手。   祝星柔柔地答谢:“多谢姐姐。”   黑衣女子的手一颤,没理会祝星。她将食盒往桌下一推,见祝星没动静,于是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姐姐一同用吧,一夜鏖战,应当还未用过饭吧?”祝星笑吟吟地捡了一双筷子递给她,眼神真挚,任谁看了都不舍得辜负。   黑衣女子有些不知所措,东张西望后确定无人能替她解围后慌张地跳下马车。   “胡人女子真可爱啊。”宗豫听着少女极其纨绔地说了这么一句。 第48章 真是太可怜了   饭菜质量并不高, 所幸祝星并不挑嘴,一顿饭又是自己用又是喂猫,饭菜下去不少。   黑衣女子再上来时直接忽视祝星, 沉默地收拾桌子,一言不发地将食盒整理好。   祝星斜倚在马车上,纯然地看着黑衣女子的所有动作, 眼睛一眨不眨。   黑衣女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脊背紧绷, 像是一张拉开到最大的弓,僵硬地擦着桌子。   祝星一面看着她打扫, 手中不紧不慢地摸着猫道:“姐姐,我口好渴, 想喝水。”   黑衣女子拎着食盒下车,留给她一个背影。   祝星揉着猫望着车帘, 眼中满满的志在必得。   片刻,黑衣女子再度上了马车, 抛给她一个水囊。   祝星刻意抱着猫一躲,有些委屈地抬眸:“姐姐,你险些砸到我。”   黑衣女子愣了愣, 气得想张嘴问祝星不是她要喝水的吗!   到底黑衣女子还是忍住了,想到二王子的命令, 她上前弯腰捡起水囊,递到祝星面前,一抬下巴示意她接过。   祝星这才弱弱地抬起胳膊, 双手接过水囊,并连声感谢:“谢谢姐姐。”   她轻柔地拧着壶塞,半晌抬头看黑衣女子:“姐姐, 我拧不开。”   黑衣女子一言不发地抢过水壶,一把拧开,再递给她。   祝星这才掀起面纱,小口小口地喝起水。   她自己喝就罢了,还倾了水囊用剩下的水洗了洗手,又倒了一捧水在掌心喂猫。   如此圣母造作的行为看得黑衣女子拳头握紧。要不是不能揍她,黑衣女子一定要将她收拾一顿让她改了这造作的毛病。   她们胡国女人最看不惯的就是周国女子忸怩软弱。   在黑衣女子眼里,祝星这两样占全了。   祝星喂完猫才慢吞吞地将水囊拧紧递了回去道:“谢谢姐姐,姐姐你也喝水。”   黑衣女子更加懒得搭理她,将水囊往腰间一别,坐在祝星对面闭目养神。   祝星一直瞧着黑衣女子。   然而每次黑衣女子一睁开眼睛看她,她又慌里慌张地闭上眼睛。   如此怯怯,惹得黑衣女子更加不快,话在嗓子眼儿滚了又滚。   循环往复,黑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究竟要干嘛!”她的嗓音像是锯子锯木头,不仅难听,甚至很诡异。加上她说周话说得并不好,若是不仔细听,很难让人猜出她在说什么。   黑衣女子说完抿了抿面巾下的唇,羞辱感甚浓,面上火辣辣的。这做作的周国女一定要笑话她了!   祝星分辨了一番,温柔地开口:“姐姐,我喝水喝多了,想如厕。”并没有任何嘲笑之意,细听下来还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黑衣女子松了口气,又冷声道:“你事儿可真多!”   祝星弯了眼睛:“姐姐最好了。”   “哼,在这里等着!敢乱跑就将你的腿打断!”黑衣女子一掀马车帘子跳下去,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黑衣女子隔着帘子语气强硬:“下来。”   祝星抱着猫慢条斯理地探出头去,半天没动。   黑衣女子看着她缓缓抬头看向自己,心说不好,这样熟悉的目光……   “姐姐,我下不去,你帮帮我好吗?”少女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二十多名黑衣人齐齐看向马车。   黑衣女子从不习惯被人注视,陡然被所有人看着,她紧张极了。她生祝星的气,却又拿她没一点儿办法,只得伸出手去:“还不快下来。”   祝星这才扶着黑衣女子的手磨蹭下来,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多谢姐姐。”   “啰嗦!过来!”黑衣女子怕她再生事端,牵着她的手往林子里去。   “你快些,别想着逃跑,我就在这守着。敢逃跑,把你抓回来腿打断!”黑衣女子恐吓她。   祝星将猫直接塞给黑衣女子:“姐姐帮我抱下猫,多谢了。”然后提着裙子钻进林子中。   黑衣女子和宗豫面面厮觑,双方相顾无言却十分默契,一齐在心中呵呵起祝星来。   祝星蹲下寻了几只草编在一起。   在葱葱郁郁的草丛之中,几根缠在一起的草根本不显眼。她又撒了些药粉在上面,将一切掩藏完毕后出了草丛。   “姐姐,我好了。”祝星笑吟吟地对着黑衣女子道。   黑衣女子僵硬着将保持了好一会儿姿势的手一送,把猫还了回去:“等下,我看看你有没有动什么手脚!”   “好的,姐姐。”祝星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黑衣女子过去查看一番并未在树上土地上看到什么记号,这才带祝星回了马车。   马车继续向西北去。   ……   “姐姐。”祝星靠着柔软的靠枕,在马车上上下颠簸着,眼睛一瞥对面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本来抱剑闭目养神,听到她这一嗓子,整个人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紧绷起来。   不过三日时间,黑衣女子对少女已经生出了些应激反应,甚至对“姐姐”两个字也有相同症状。   还好她无父无母孤儿出身,并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不然她日后听到谁叫她姐姐,她都要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想替人做事。   “姐姐,午膳我想吃鱼。”祝星大胆地提出要求。   “你想得美!”   “我想吃鱼。”   “你以为我们是在踏青吗!我们是在逃命。”黑衣女子忍无可忍,决定指出问题所在,一了百了,省得她再作妖。   祝星闻言眼中含泪,捂着心口:“姐姐,我吃不到鱼,心口就会难受。”   黑衣女子瞠目结舌,没想到祝星的眼泪来得如此之快。这几日虽然见惯了,但每次看到她的眼泪像是六月的雨一样说来就来,她还是觉得耳目一新。   被祝星的眼泪折磨,黑衣女子咬牙切齿地说:“别哭了,我去帮你说一说。”说着便打了帘子咬下去。   临跳下去之前,她听到少女破涕为笑的甜蜜嗓音:“姐姐,你最好了。”   黑衣女子头皮一麻。   祝星捏了捏身上呼呼大睡黑猫的肉垫儿,自言自语:“最后一顿了,让大家吃点儿好的没问题吧?我就是这么善良呢,对不对?”   ……   “她又怎么了。”另一辆马车上是元绍、赵显和于文虎三人。一见黑衣女子上车,元绍便右手抬起按了按眉心,显得十分疲倦。   黑衣女子恭敬地抱拳单膝下跪:“她想吃鱼。”   一片沉默。   于文虎冷笑:“她想得美!”   “这个我已经说过了。”黑衣女子十分冷静,“不给吃就哭,说吃不到鱼心口疼。”   “放……!”于文虎感受到元绍冰冷的眼神,连忙改口,“滑天下之大稽!这世上谁吃不到鱼会心口疼,一派胡言!”   黑衣女子针锋相对:“她已经哭了。”   “那是骗你的!”于文虎心有不甘。   “既然如此,于大人过去揭穿她的真面目好了。”黑衣女子反唇相讥。   于文虎不过是嘴上说说,他对祝星还有些畏惧,自然不可能过去揭穿她。   “够了。”元绍开口,“没有鱼,再哭就把她的猫扔了。告诉她摆清楚自己的位置,这里不是她家,没人惯着她。”   黑衣女子低眉顺目:“是。”实际上她内心崩溃尖叫。   主子说得简单,她什么也没能满足祝星,回去必然又要受到这丫头的精神折磨。   黑衣女子跳下马车硬着头皮回去,在马车外踌躇许久才打了帘子进去。   一进去她就感受到少女刺目的期待目光。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抱有期待。   黑衣女子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少女,于是将头低了下来。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这么一低头,少女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黑衣女子一窒。   虽然不过几天的相处,可她对祝星的脾气却可以说是自以为很了解。   那少女并不坏,只是有些娇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善良。她没有歧视过任何人,对待哪怕是敌人,也总是有礼温柔的。就连摔断腿掉进车窗的麻雀她都要救治一番然后将之放飞。   善良得过分。   少女对她也是真的很好,什么都分她吃,虽然话多,却让她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   黑衣女子也觉得自己是昏了头。   “姐姐,”祝星又唤了一声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心里面说着烦死了烦死了,面上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她绞尽脑汁想着应付祝星的话。   方才二王子说的话那么直接,告诉祝星一定又要掉眼泪。   她才没有要哄这个娇气包的意思。   “姐姐,我不想吃鱼了。”   黑衣女子闻言错愕地看向祝星,只见她对着自己勉强笑笑。   哪里是不想,分明是已经知道结果,帮着她说话好让事情不那么难堪罢了。   “哦。”黑衣女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中有些沮丧,还兀自嘴硬,“现在车上没有鱼,等到日后到了有鱼的地方再给你买鱼吃。”   祝星微笑:“多谢姐姐。”   黑衣女子好不自在,将头别向一边去,不去看祝星的脸。   祝星道完谢后就低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黑衣女子反而不习惯她安静下来,时不时抬头看祝星一眼。因着面纱的缘故,她也看不清祝星的神色。   马车停了下来。   黑衣女子再三瞧瞧祝星,最后难得先开口:“我去拿饭,你在车中好好等着。”   祝星柔顺地抬起头,对着她挥挥手:“姐姐快去快回。”   黑衣女子得到了她的回应,终于放下心来,面上还是凶巴巴的:“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祝星连连点头:“知道了。”   黑衣女子下车取饭。   祝星目送她离开,微微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向外远眺。   林间一片静谧,连惊鸟也无。   她长出口气,无奈道:“真是太可怜了。”也没说清究竟是谁可怜。 第49章 原来她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   “喂, 饭来了。”黑衣女子便说便上马车,“真是难伺候。”   祝星抱着猫凑上来,甜甜地笑:“姐姐, 咱们今天吃什么?”   黑衣女子被她缠着一点儿也不烦,心中甜丝丝的,看她就像是家中小妹, 但又要嘴硬:“我也不知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祝星便乖乖坐好, 将睡着的猫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布饭。   几天的颠簸, 少女的头发散乱,鬓发散在双颊两侧, 显得她本就小的脸更加小了。   黑衣女子看到祝星微乱的发觉得有些刺眼,暗自决定一会儿吃完饭为她把头发梳一下。   才不是心疼她, 只是觉得她这样乱糟糟的碍眼。   饭菜算不上丰盛,元绍也并没有刻意优待祝星, 只是普普通通的四道菜。   炒青菜、炒胡萝卜、豆角炒肉以及酸辣白菜。   黑衣女子看了不等祝星说话,自己先皱起了眉。   这些天她发现祝星吃饭时有个毛病,遇到不喜欢的食物也不会闹, 只是一筷子也不动罢了。   这四样菜中三样祝星都不喜欢,可想而知她只会拣着豆角吃。   果然一动筷子, 祝星只动那盘豆角,别的一筷子不碰。   黑衣女子看着她自以为没人发现的机灵模样,就忍不住想说教她:“青菜、胡萝卜、白菜, 别不吃。”   祝星“哦”了一声,照旧只吃豆角,十分地阳奉阴违。   黑衣女子刚想再说她两句, 就看到她极其可爱地用公筷夹了一大筷子肉到她碗中,清甜地道:“姐姐多吃肉。”   被祝星的甜美所惑,黑衣女子一边往蒙面巾下的嘴巴里塞东西,脸热热的,完全忘了要唠叨祝星这事儿。   一顿饭吃到尾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马嘶。   黑衣女子立刻放下碗筷,单手摸上腰间佩剑,沉下脸对祝星道:“敌袭,你在马车中别乱动,外面刀剑无眼!”   “姐姐,你去哪?”祝星没有半点惧怕,只是单纯地疑惑她要去哪。   黑衣女子还以为她是害怕,难得安慰了她两句:“我就在马车外守着,不会让人靠近,你别怕。”说着她将面巾一拉,握着剑跳下车去。   外面的刀剑之声再度响起。   祝星听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微微一叹:“姐姐,你才是敌人啊,怎么就忘了呢?”她垂眸看了一眼桌上饭菜,没了胃口,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她本就是美人,美人落难依旧是美人,还多了些风尘仆仆的凌乱脆弱之美。   她一双眼闭着,纤长而卷翘的睫毛颤都不颤,足见她心理素质极佳。   不知多久,马车外传来祝副管家熟悉的声音。   “姑娘,贼人都已拿下,换洗的衣裳都备好了,青椒可以直接上去伺候您。”   少女温和的声音响起:“有劳大家了。”   青椒一蹦一跳地上了马车,见着祝星立刻红了眼圈:“姑娘瘦了许多!”又定睛一看,“咦?小鱼怎么在这里?怪不得花椒在客栈怎么也找不到他!”   说着青椒伺候起祝星换衣裳,又为她梳妆打扮,絮絮地说了许多话。   祝星有耐心地侧耳微笑倾听,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还会接两句话。   她对身边的人一向包容。   少女款款从马车上下来。   下方的祝副管家已经预先为她撑好伞,免得少女娇嫩肌肤受到太强日光的暴晒。毕竟正午的阳光最强。   黑衣女子和其他黑衣人被捆在一起,由侍卫长带着精兵看押。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见马车上下来的少女由丫鬟搀扶,更有专人为她打伞。   少女微乱的长发此时已经被梳好,乌黑浓密泛着微光。她换了件鹅黄色的罗裙,更显皮肤娇嫩白皙,眉心的朱砂痣如血般红。   黑衣女子恍神,原来祝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娇贵。一时间她虽被关押着,却又生出来些无地自容的难堪。   祝星一下来,所有人都自发地凑到她身边去嘘寒问暖。   “祝姑娘,我等来晚了。”   “让祝姑娘受苦了。”   “祝姑娘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我们这就去弄。”   ……   被人簇拥着的祝星落落大方地站在人群中,对每个人都进行了细心的回应。她雨露均沾,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会让任何人感到被忽视。   黑衣女子呆呆地看着祝星,心中不是滋味儿极了。   原来她并不是最特殊的。   祝星对所有人,都是这么好啊。   同众人闲话完,祝星朝着侍卫长,也就是黑衣女子这里一步步走来。   侍卫长咳嗽两声,见着祝星就要下跪。   倒是青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起:“大人,姑娘不喜欢这个,你这样会让她为难的。”   侍卫长憨厚地笑笑:“若非姑娘,我们都完了。这下大人不仅无事,还抓回了赵显和那灰衣厨子。这都是姑娘的功劳。”   祝星摇摇头:“是大人救我一命,能抓回二人,也是大人奋力追凶。我该谢谢大人的。”   侍卫长被她绕糊涂了,乐呵呵地道:“都谢,都谢。大人还在巨鹿等着咱们,这就回去吧?”   祝星沉吟了下,垂眸看向地上的黑衣女子:“大人,我向你要个人可好?”   “这……”侍卫长有些许犹豫。   祝星水葱般的指头一指黑衣女子:“这位姐姐一路上对我有诸多照顾,我感念她的恩情,希望大人高抬贵手,饶她一马。”   黑衣女子心头微动,下意识抬眸看向祝星。   少女低眉顺目,戴着面纱的脸也可见秀美,一颦一笑之间,仿佛庙中的观音像活了过来,慈悲灵动。   “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黑衣女子冷哼。   实际上是生是死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关系,何况二王子逃脱了。   她并不想看到祝星为她求谁,祝星这样娇弱善良的人,应该被放在蜜罐里长大,不该为了任何人低头的。   黑衣女子纠结极了,又想骂祝星笨蛋。明明不过是几日萍水相逢罢了,只有她这样善良的女孩子才会对敌人心软求情。   侍卫长挠挠头:“也行,反正欠了姑娘人情,就当从未抓住这黑衣女子便是了。”他说着将黑衣女子提起来,用剑挑开她的绳子。   黑衣女子沉默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其他士兵用剑指着她,提防着她突然暴起。   祝星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笑着抬头看她:“姐姐,你走吧。”   黑衣女子神情复杂地看着祝星。她不过是路上与她作伴几日,甚至对她还有些粗鲁,可她依旧愿意为她求情。   “我不会感激你的!”黑衣女子一如既往地嘴硬,看着祝星的眼睛有些泪意。   祝星点点头:“姐姐,你快走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她的眼中满满都是歉意,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头一软。   黑衣女子已经完全忘记去思考这些人是怎么追上来的,满心都是祝星怎么如此善良。   她下定决心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祝星,当下有机会脱身,也不忸怩,说了句:“我走了。”又深深看了祝星一眼,快步向林中去。   没有人追上她。   所有人都在心里赞了祝星一声心善。她如此行为反而让人放松警惕,觉得她还是个情绪化行事的小姑娘,倒不容易让人再在意一路上她留下讯号指引的过分聪明。   不止是撒了药粉的草,断了腿又被放飞的麻雀等等都是她留下的讯号。   一路上她从未和祝副管家他们断了联系,只不过手段隐秘,胡人难以发觉。   重新换上祝副管家准备的马车,马车行得再快,颠簸之感也都无了。   祝星有话要问,祝副管家便也留在了马车上。   “姑娘,如您所说,那些人果然找上我们商量共救您之事。”祝副管家笑眯眯的,“不过我照您吩咐的,刻意不信。不过他们也很谨慎,怎么也不暴露身份。最后各退一步,只知道他们是京中来的。”   祝星笑笑:“京中便更奇怪了,我和京中人非亲非故。”   “他们留了鸣镝让我交由您,一有危险只要您发动鸣镝,他们便能立刻赶来救您。”祝副管家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漆黑无比的鸣镝递给祝星。   祝星接过鸣镝握在掌心笑笑:“您想办法联系一下那些人,让他们去跟着刚才我放走的黑衣女子,顺藤摸瓜找到那逃跑的幕后之人。”   祝副管家正色:“是。”心中赞叹无比。   姑娘果然一举一动都有深意,就连放走一个人也不是简简单单地心善而放,而是以小引大,将幕后大鱼钓出来。   “还有。”她素手接过青椒递过来的花茶抿了一口唇齿留香,“这些人是胡人。”   “什么?!”不止是祝副管家,青椒也惊呼。   “那……那大人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和胡人有关,那便是两国之事。   那关押的贼人被胡人救走,便是犯了最严重的叛国罪!   祝副管家只觉得后背上冷汗涔涔,他们竟然不知不觉被卷入如此可怕的事中!若是姑娘当时不换,那位大人死了,只怕在场所有人都难免连坐一死!   还好姑娘将一切都解决了。   还好有姑娘啊。 第50章 多么善良的少女!   巨鹿客栈外的守卫比当初多上几倍。   当初从郡中调来的兵并不曾回去, 反而留在巨鹿保护江凭周全。这一事过后,江凭终于认识到赵显背后势力的可怕之处,并非他一人可对付的。   “大人, 侍卫长大人不负所托,将祝姑娘以及那两个贼人成功带回。”报信的士兵先一步回来,径直去了江凭房中。   江凭正在被人换大腿上的伤药, 闻言一拍桌子,喜不自胜:“太好了!快, 快让客栈各处去准备,待祝姑娘回来叫她好好休息, 委屈她了。若非祝姑娘,某这条命也没了。”说着他脸上闪过一抹愧色。   “是。”手下的士兵们也都松了口气。   赵显没丢就好, 他们也不会被连坐,更不会掉脑袋。   太好了!   都是祝姑娘的功劳。   这一刻, 客栈中所有人都对祝星感恩戴德起来。   不多时,祝星一行人姗姗来迟。   江凭不顾身上的伤, 说什么也要到客栈门口接人。他一条腿不灵便,便拄了拐杖,翘首在客栈大门前等着。   他是这里面官儿最大的, 他要候着,巨鹿的县令也只能站在一旁作陪, 一时间客栈门口很是热闹。   侍卫长纵马行在最前,身后是一长列的车架,祝星所乘的马车不偏不倚地停在客栈门前。   江凭紧张地搓搓手, 带着周围一圈的人都紧张起来。   祝副管家先下来,看着门口等待的江凭忙迎上来道:“哎哟,大人, 您怎么在这等着?都是怎么伺候的,大人身上有伤,还不快扶大人进去。”   江凭摆摆手,因为祝星的缘故,他对祝副管家也是无比宽容:“是我自己要出来接祝姑娘的。祝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接一接她也只是想让自己心中好受些。毕竟我什么也帮不上她,反而是她帮我甚多……”   祝副管家失笑:“大人,姑娘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她那样善良的人看你拖着伤病在门前迎她,就算嘴上不说,心中又要难受半天怪罪自己。”   江凭一愣,又觉得祝副管家的话很有道理。他过来接祝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可不是让她为难的,本末倒置就不好了。   于是江凭迟疑着说:“那我先进去?”   祝副管家点点头:“各位都进去吧,虽然是春天,这一阵阵冷风吹着也不舒服。好意咱们心领了,各位还是保重身体,快进去吧。”   他说起话来让人感到无比真诚,是打心眼儿里对人好的。   众人听了不仅不觉得唐突,还很为他对自己好感到熨帖,也乐意听他说话。   “姑娘,祝叔真厉害,将人都打发回去了。”青椒卷起帘子偷偷向外看着,一面汇报,“人都进去了,咱们现在进去就不显眼了。”   祝星捧着茶小口啜饮,膝上黑猫睡得踏实。她伸指戳了戳猫脸,微笑着说:“先让侍卫长大人他们进去复命吧,我们不必着急。”   等侍卫长他们打了招呼进去,祝星才和青椒下车。   客栈外虽有士兵守着,这时候二人进去只引得些目光,却并不轰动。   祝家护卫们都在一楼等着,见祝星入内,一个个热烈地围上来嘘寒问暖。   霍骁几个在人群边缘,这时候眉眼间都沾了喜气,跟着人群一道笑呵呵的。   “姑娘可受了委屈?咱们恨不能为姑娘剁了那些贼人,可惜咱们没那本事。”   “不曾受委屈,有这份心便很好了。”祝星笑眼盈盈地看着诸人,说起话来极能安抚人心,“本事可以慢慢长的,日后还要大家多多照拂。”   众人心中那点没帮上忙的遗憾烟消云散,一同想着日后再有什么一定要加倍保护姑娘。   护卫们嘴笨,真心却展露无疑。   霍骁不知不觉融入其中,从心态上已经转化为一个合格的祝家护卫,盘算着等伤好了该如何好好保护祝星。   他武艺还算高强,护她周全不成问题。   祝星眼波流转,定格在霍骁身上。   霍骁同她四目相对,紧张地喉结滚动。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微微歪头,指了指肩膀。   瘦猴激动地几乎要吹声口哨出来,被一旁书生拽住。   “没什么事。”霍骁冷着一张脸,心中早已经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瘦猴、书生、络腮胡绝倒,恨铁不成钢。   这位爷明明心里巴不得跟祝姑娘说话,偏偏一开口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个姑娘受得了这个?   这时候楼上下来了人,侍卫长大步流星地到祝星面前,先跟众人一打招呼,而后对祝星道:“祝姑娘,大人问您现在可有空,请您上去一遭。”   祝星还礼:“有空,这便去吧。”   祝星将猫交给青椒,随侍卫长上楼。   留霍骁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爷,祝姑娘走了,还看呢。”瘦猴用胳膊肘撞了霍骁一把,笑呵呵的。   霍骁瞪他一眼:“谁说我看她了。”   “行,您没看祝姑娘。现在祝姑娘回来了,您能多吃点饭了吧?”书生笑眯眯地戳穿霍骁的心思。这两日祝星被换走,霍骁忧思太重,饭都没怎么吃。   “与她何干!我只是不想赵显被敌人掳回。这可是我西北军好不容易抓出来的奸细,若因为江凭的失误丢失,未免太让人不甘!”霍骁冷冷道,绝口不提祝星。   瘦猴等人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么道,被他的嘴硬所折服。   ……   侍卫长替祝星开了门,祝星提裙而入。   一进去,江凭便一瘸一拐地上来要拜祝星:“姑娘,若非你相救,江某此时只怕已在九泉之下!这一拜,你无论如何也要受下。”   祝星口中连连:“使不得。”一面将人扶起,“我观大人举止,应当不能久站,还请大人坐下。”   江凭顺从地听着她的话坐下,面带愧色:“姑娘医术高明,一眼便瞧出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遭贼人那一刀下去,这条腿如今使劲儿总使不上来。不过这样已经很好,若不是姑娘相救,别说腿了,我这条命都难保。”   祝星莞尔:“那日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与我做一般决定。”   江凭肃然:“可最后还是姑娘换的我。”   祝星但笑不语。   江凭说到这里,又想起祝星是莫名其妙受到牵连,遭受无妄之灾,心中更加愧疚:“让姑娘受无妄之灾……江某欠姑娘甚多。”   “大人言重了,如今大人无碍,我也无碍,这便是最好。真要算来大人也救了我,如此算来算去,倒算不明白了。”祝星单纯地笑笑,“所以大人也莫要将‘恩情’什么的总挂在嘴边了。”   江凭一愣,进而心中被更加强烈的感动所弥漫。   多么善良的少女!   为了不让他总想着报答,竟轻描淡写地将大恩抹去!   江凭被祝星的善良所震撼,更加坚定报恩的心思。他要在去京的奏折上为祝星请头功!   祝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神情变幻,默默在心中补充,果然以退为进这招屡试不爽。她越表现得不要什么,对方越要将之双手奉上。   根本用不着她去争去抢,她想要的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到她手上。   江凭又问了许多一路上所见所闻,祝星一一答了,却不曾卖惨。   倒不是她刻意将伤痛咽下不说,实在是因为她这一路上作为一个俘虏来说,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她使唤人使唤得很快乐。   但到了江凭眼中,又成了她报喜不报忧,怕人担心只说好事。   祝星也没刻意解释,任由他误会下去。   “对了,大人。”话说到尾声,祝星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那些人看守我时,我曾听见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她眼神放空,似乎在回忆那些人说话,更添了几分可信度来。   江凭和侍卫长闻言互看一眼,眼中俱是惊骇。   是胡人!   江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同时又有些庆幸祝星说出这些。灰衣主厨于文虎当时以太子扰人耳目不可不说狠毒,如今有了祝星此言,太子的嫌疑也可洗清。   江凭宁愿外患,也不愿是内忧!   祝星带着些歉意看着江凭:“我想不起他们是怎么说的了……但确实是我听不懂的一种话。”   江凭一叹:“祝姑娘你此言可是……有大作用!想不起倒也罢了,是另一种语言就好。”   祝星作绞尽脑汁状,面上赧然:“可惜我想不起他们如何说的,不然现在也能学着说些,好让大人有更多证据。”说得太多容易没了自由,点到为止最好。   “无妨,语言不通是难想起说的什么。”江凭直接为祝星找好借口,“只是祝姑娘你知晓他们如此之多事情,我却担心他们会报复你。”   祝星笑笑:“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哪里值得他们对付?倒是大人要小心了。”   江凭点点头,神色不乐观。既然知道是胡人,他该更加防备才是。这时候他倒是后悔起来,怪自己当时没接受霍平嶂的护送。   若说打胡人,那还是要看西北军的! 第51章 少年心事,我懂   祝星归来, 祝家护卫自是一番庆祝。   客栈老板也千恩万谢,原先整个巨鹿客栈都被判定为敌人的窝点。如今灰衣主厨回来洗刷了整个客栈的嫌疑。   这一切都多亏了祝星。   若不是祝星,朝廷命官死在巨鹿客栈, 巨鹿客栈难逃一劫。若不是祝星,灰衣厨子在客栈里害人得手,巨鹿客栈依旧要被连坐。   客栈老板已经将祝星看作再世恩人, 亲手烤了羊腿,免了一切费用。   羊腿烤得流油, 羊膻味儿被其上的缀着水果的果味中和,清甜解腻。   老板亲手捧着托盘奉上, 眉开眼笑地哄着祝星:“姑娘您尝尝,这是咱们巨鹿客栈的招牌。”   花椒沉默而熟练地用小刀切了羊肉将最鲜嫩的那一块, 用小碟盛着送到祝星跟前。   祝星素手拈起一块羊肉送到花椒唇边:“尝尝。”   花椒一愣,脸腾地一下红了, 木木地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过羊肉, 缓缓咀嚼开来。   她压根儿没心思去尝羊肉的味道,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姑娘喂她吃东西了!   “味道可还好?”祝星微眯了眼儿笑问。   花椒因为紧张,嘴中咂摸不出什么味儿来, 却连连点头。   祝星莞尔,看向老板赞道:“很好吃, 您有心了。”   老板得了她这么一赞,只感觉浑身舒畅,什么都值了。他摆摆手:“这算什么?只要您喜欢, 我时时刻刻给您烤都成。”   祝星浅笑:“好意我心领了,不必这么麻烦。”   老板忙摇头:“不麻烦不麻烦,您就是巨鹿客栈的再生父母, 客栈送您都是应该的。”   宗豫趴在祝星身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得,又一个上赶着送钱的。   祝星讶异地看了老板一眼,含着笑道:“您别说笑了,巨鹿客栈百年历史,您便是敢送我,我也不敢要的。”她说着摇了摇头,像是看人玩闹一般毫不在意。   老板被她轻飘飘的眼神激上了头,努力争辩:“姑娘,你救了巨鹿客栈所有人一命,你当的!”   祝星像是哄孩子般大度:“好了老板,您不必再说,若是客栈,我是不会收的。这是您家的百年基业,您好好守着。下次我再回巨鹿,也好再吃这美味的烤羊腿。”   老板呆呆愣愣地站着,受了莫大的打击。   祝星若是收了,他等回过味儿来心中必然不自在。但祝星没收。他用最贵重的东西讨好人没有成功,心中的落差感便极大,更加想讨好祝星了。   祝副管家这时候笑眯眯地将他拉到位置上坐。   宗豫用嘴接过祝星喂的羊肉,看着那笑得如同弥勒佛般的祝副管家跟客栈老板说道起来,差不多已经知道结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各回各房。   霍骁喝了不少酒,眼神依旧清明。他犹豫再三,从房中出去。   “爷,你往哪去?”瘦猴见他出门,身上酒气去了大半。   霍骁抬抬手,示意他不要多管。   瘦猴晕晕乎乎地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地想爷为爱勇敢出击,但愿大晚上不要被祝姑娘的护卫丢出来。   霍骁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远远看了眼祝星的房间,烛火通明。待意识到自己对着个房间发了半晌呆,他立刻冷了脸。   像个呆瓜,霍骁烦躁地想。   他并未往祝星的房间去,反倒上楼去。   士兵阻拦。   霍骁从胸口摸出块玉牌,丢给士兵:“拿给江凭看,他会见我。”   不多时,士兵下来迎他。   霍骁随人上去,刚进房间,江凭指着他就道:“将这冒名顶替的刺客拿下!”   霍骁皱眉:“公报私仇是吧?你跟老头子之间的仇别牵扯到我身上,毛病!“他动了动肩膀,四下士兵也不知道该不该防。   江凭走上前两步,探着头打量他,忽而捻须大笑:“霍骁,真是你啊!你怎么……”他绞尽脑汁措辞,“怎么如此粗糙了。”   霍骁瞥他一眼不答。   江凭忽而想起霍骁也是奉召入京,顿时便明白其中龃龉。他沉了脸色,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者本就没什么交集,尤其又差了辈分儿。   江凭能指着霍平嶂大骂出口,但对待霍骁,他到底自觉是长辈,拿捏着辈分很有些不知所措。   霍骁也烦。他从来没跟文人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他打退了三个夫子后他的受教育水平便停滞下来,整个人仅限于识字和会读兵书。   霍骁受不了压抑地氛围,直接说明来意:“成了,那令牌你拿去,各郡都有西北岗哨,你出示令牌说明用意,老头儿会借兵保护你。”   江凭冷哼:“何须你们来猫哭耗子。”   “得了,你以为我是担心你?赵显是我西北军发现的奸细,你若再将他弄丢一次,就是践踏我西北军的成果!听不听随便你,反正人丢了也罚不到我头上来!”霍骁脾气大,直接顶撞回去。   江凭被他气得胡子乱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尤其是赵显又和胡人有关,更是兹事体大,他也该暂时放下党羽偏见……   见江凭深思,霍骁松了口气,不枉他顶着暴露身份的危险走这么一遭。   室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多久,江凭突然开口:“既然你也是往京城去,我勉为其难捎你一路也不是不行。”已经是最大的柔软语气了。   霍骁扯了扯唇角:“文臣武将私下授受,你我都担当不起这罪名。”   江凭沉默。   霍骁以为他接下来要再煽情一把说些什么,便听到他狐疑地问:“你如今是混在祝姑娘的护卫里?”   霍骁听他说到“祝姑娘”三个字,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想祝姑娘去了。   她今日回来还问了他身体怎么样……   “好你小子!”江凭一拍桌子,怒目而视,“你混在祝姑娘的队中居心何在!祝姑娘那样善良的人被你小子利用,果然姓霍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霍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被江凭的连珠炮气得够呛:“别以为你老我就能不揍你!什么利用,老子只是要报答她救命之恩,哪里利用过她!”   江凭的眼神变了一变,复杂地上下打量他一把:“少年心事,我懂。”   “你懂锤子!”   江凭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你……还是算了吧。祝姑娘仙女一样的人物,你如此粗糙,给她做护卫都是委屈她了。”   草!   ……   祝星房内。   香炉中燃着让人安神的袅袅檀香,少女摘了面纱,怀中抱猫,靠坐在榻上很有坐相。虽然她坐的依然很符合规矩,却多了份慵懒。   “姑娘。”祝副管家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银票呈上,“这是刚才老板非要送过来的。”   祝星摆摆手,一派天真纯良:“我不懂这些,您收着就好,看咱们缺什么,您尽管置办。老板要将巨鹿客栈赠予,这我是万万不敢收的,还是希望老板能振作一些,自己好好经营。”   宗豫点点头在心中附和,好好经营,日后多赚些银票再送到你手上。   “是也,方才我已经劝过老板,想来他也已经能想开一些。”祝副管家笑笑,话锋一转,“晚上我去侍卫长那里打听了打听,京中有能力豢养暗卫者必是一品朝臣或者王公贵族。”   花椒紧张地交握起背在背后的双手。   宗豫停下舔毛的动作。   祝星笑笑:“这些贵人都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呢。”她说着无意似的看了花椒一眼,花椒面上维持着淡定,背后的手快要掐烂。   “不过既然已经确定是保护我,倒也不必深究。”祝星微笑,“时机到了背后之人会出现的。”   她说这话时手下不停,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   摸得宗豫心惊肉跳。   他都不敢想如果祝星知道他做了她的猫做了这么久会是什么反应。   太吓人了。   “姑娘,还有,刚刚那位霍小爷往楼上去了。”祝副管家笑,“看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祝星浅笑:“旁人的事与咱们无关,倒也罢了,随他们去。他们还欠咱们诊金这件事不要忘就好。”   祝副管家严肃,取出账本:“一笔笔账都在上面记着,不会忘的。”   祝星柔柔一笑:“有劳祝叔了,这一路上多亏您打点。”   一向稳重的祝副管家这时候被夸了却像个老小孩般喜不自胜,他笑呵呵的:“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宗豫看着平常忽悠别人的祝副管家被祝星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不禁感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   祝副管家动作一向很快,补给采买完毕,便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临行前祝星刻意带了药箱去霍骁那儿走了一趟。   “祝……祝姑娘,您过来了,我给您倒茶。”瘦猴显得无比激动,倒茶的手微微颤抖,在背过头去的时候不住用眼神暗示霍骁赶快行动。   祝星轻声细语:“不必这么麻烦,我今日来是为霍公子拆线的。”   霍骁闻言看了眼自己的肩头,那里时常疼痛,不过动起来却没有丝毫影响,可见缝合之人医术高超。   很难和面前这个说话含羞带怯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第52章 根本没有感觉   “霍公子, 劳驾过来坐。”祝星站在铺了云纹图样垫子的小四仙桌前,冲着坐在榻上的霍骁招了招手。   霍骁原还坐在那里装高冷,祝星冲他一招手他便沉默地老老实实地坐了过来。   他走路还走不利索, 一瘸一拐的。   祝星夸奖:“竟然能走动了,恢复的比我想的要快上许多呢。”   霍骁轻哼一声:“小伤而已。”说着拉开椅子,自己没坐, 让祝星先坐。   瘦猴不禁感叹,您不装可能确实会死吧。   祝星将医药箱打开, 把一应用到的瓶瓶罐罐摆好,对着霍骁粲然一笑:“我不坐的, 你坐下吧。你长得太高,不坐着我不好帮你拆线。”   霍骁听她夸自己高, 心中得意。他们西北长大的汉子是比旁人要高些。   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早就摇起来了。   祝星指着他肩上的衣裳:“除一下衣服,我好检查。”她目光太过纯稚, 说出让人脱衣服之语也不会让人想多。   霍骁“哦”了一声,三两下将上衣脱了个精光。   他肌肉发达线条流畅又不过于精瘦, 肤色是浅浅的棕,并不显得脏。   只是一身或深或浅的伤疤很是显眼。   青椒急忙用手捂住双眼。   瘦猴也颇尴尬,人家祝姑娘只让他把袖子那块儿脱了, 他们爷倒好,什么都脱了。   霍骁后知后觉自己是脱多了, 有些不知所措,轻咳一声,把衣服往身上拉了拉, 遮了下半身子。   祝星站在原处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似乎对之一无所觉。   她垂眸,看向霍骁右臂, 长得很好,甚至因为恢复得太快线和肉长在一起。   “啊呀,肉和线长在一起了,一会儿拆线可能会疼,忍不住的话叫出来也没关系。”祝星用棉蘸了酒,手捻着棉花在他伤处涂抹,“都怪我没有日日检查,害你要受这样的罪。”   霍骁听她柔声细语为自己着想,心中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关心过他会不会疼,他爹也只会一直让他坚强。   明明被祝星的关心打动,偏偏他是个别扭的人,喜欢装酷:“能有多疼?你尽管下手就是。”   祝星微笑:“真的会很疼哦。”左手拿着钩子右手拿着小些的剪刀准备动作。   “我不怕疼。”霍骁垂眸,难得能在他脸上读出些囫囵的帅气。   祝星开始动作,一面挑着线一面开始拆线:“好吧,我会尽量轻些的,你疼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怕把握不好分寸。”   霍骁没做声,装酷。   “嘶——”   祝星手上一挑,长在皮肉里的线分割出来,疼得霍骁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瘦猴险些笑出声,打脸来得太快了吧。   青椒则没忍住,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霍骁刚想绷起脸继续装酷,钻心的疼痛接二连三地从他肩上传来,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已经是勉强。   祝星看到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拆线的手顿了一顿:“是很疼的,忍不住就喊出来,不丢人的。”   霍骁疼得嘴唇发白,还要继续装着无事发生,哑着嗓子道:“根本没什么感觉。”   祝星手上的动作放轻了些,噙着笑意将霍骁肩上的线一点点拆掉。   她当时缝合时霍骁整个肩膀都要断开,因此走线走了许多笔,再拆线时也就格外麻烦。   一场线拆下来,霍骁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般,几乎虚脱。   祝星又为他上了药,这才抬眸看他:“好勇敢。”   霍骁冷哼:“根本没有感觉。”   众人:……   “我会让人送汤药来,你好生养伤。按时吃药,胳膊很快就会好的。平常可以适当运动,但不要运动太过,免得拉伤。”祝星一面摘手套一面叮嘱。   霍骁心中暖流一阵阵地涌过,还顶着满头冷汗不屑一顾。   祝星又轻轻拿起他的胳膊端详,这次她去了手套,霍骁感受到她指尖略略冰凉,后背的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上来。   “留了疤。”她眉心微蹙,有些不满。   “胳膊保住。”霍骁难得夸人,“已是不易,你……很厉害。”   祝星抿唇一笑,面上白纱微动:“我去配些去疤的药给你,你坚持涂,可以淡化疤痕的。还有你身上这些,虽然有些时日了,但好好涂,淡化没问题的。”   霍骁又变回平日那副冷脸:“麻烦。”   瘦猴帮着自家小爷千恩万谢,希望能将祝姑娘的好感拉回来些。   可惜祝星对谁都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总是笑吟吟的,让人难辨喜怒。   她拎着药箱离开,只留下个袅袅的背影。   “爷,换件衣裳呗。”瘦猴翻箱倒柜,拿出来件干净衣裳,和祝家护卫日常穿的一模一样。   霍骁接着衣服眉头一皱:“哪儿来的?”   “祝副管家送来的。”瘦猴笑嘻嘻的,“送了好几套呢,我摸着这布料很不错,他们可真舍得花钱。”   提到钱,霍骁便想到万两黄金诊金的事,脸一下黑了下来。   “他们自然舍得花钱,钱来得那么容易。”   瘦猴转移话题,看向霍骁的胳膊:“祝姑娘这医术,值得!这胳膊,完全看不出当日那般危急。”   霍骁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臂,眼中说不出的复杂。   若论医术,世人无人医术能出其右。   断臂再续,老头子若是知道怕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她绑到军中去。   而他留在她身边,自然是还有别的打算。   ……   一切料理完毕,祝星自要启程南下。   倒是江凭还留在巨鹿,像是等什么人。   临行时江凭长吁短叹,一双眼往祝家护卫里瞟了又瞟,最后还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只让祝星保重,一路顺风。   再往南走,一日日暖和起来。   自北而南的富庶程度呈递增状,官道上的流民也少了许多,沿途上风景秀美,山河壮阔。   一开始霍骁等人对祝星能看晴雨还感到很是新奇意外,后来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了。再想想当日天狗吞日祝家护卫提前将灯拿出挂好,也还是不免赞叹。   霍骁等人也才领略到这支队伍的神奇之处。观天之事学不来,霍骁便想着学习他们这种行进方式,好用于大军之中。   烈日当头。   路上车马皆不紧不慢地朝前行着,偏偏带着“祝”字的车马向着路边一转,拐进了路边的破庙之中。   车马停在庙侧,有破旧的马厩遮风挡雨,一群人入了破庙内。   众人该打扫的打扫,生火的生火,摆东西的摆东西。   原先毫无生气的破庙立刻便有了人气。   “是要刮风,还是要下雨啊,祝叔。”相处久了,刀疤脸他们也跟着护卫们一起叫祝副管家祝叔,叫得还很是顺口。   祝副管家笑眯眯的:“姑娘说了一会儿有暴雨,咱们就在这先歇歇。”   刀疤脸纳罕:“春日哪里来的暴雨,而且这太阳毒的。”   话音未落,外面便噼里啪啦地降起雨来。   “嘿,果然下雨了。”刀疤脸的语气中满是惊讶。   祝副管家乐呵地摇了摇头,跪坐在地上为祝星煮茶喝。   祝星墨发如瀑,自身侧一泻而下。她虽戴着面纱让人看不清下半张脸,但只看这眉眼,便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她静静跪坐着在篝火前,手上捧着祝副管家刚煮好的热茶暖手,别是一番恬静优雅。   “这雨下得好生突然,只怕下不了多久吧?”刀疤脸看着外面的雨幕问。   祝星转了转手里的茶盏,款款而答:“要下些时候呢。”   众人便七嘴八舌起来聊起这雨。   霍骁已经大好,抱着剑坐在祝星不远处,时时刻刻做好保护她的准备。他还不忘锻炼自己的右手,抓了石头在手中握着。   外面又一阵马蹄声。   有人来了。   祝家护卫虽然还在说笑,但一个个都握起手上的武器。   毕竟谁也不知道来人是好是坏。   “庙里有人!”   “快快快,先抬着老爷进去。”   一群穿着布衣的小厮浑身湿透,抬着个中年男人进来。见庙中有火,一群湿漉漉的人眼睛都亮了,但又看到一群祝家护卫,便又提防起来。   祝副管家站出来对着突如其来的一群人打招呼:“路遇大雨,若不嫌弃一同烤烤火。”   他长得实在很正直善良一团和气,用来和人交流是最不错的。有他先示好,外来的那群人果然放松不少。   其中黑发黑髯文人模样的男人对着祝副管家一抱拳:“多谢,这便不客气了。”   祝家护卫们匀了个火堆给他们,因为来了外人,殿中的笑闹声不见,只有火烧柴的噼啪之声。   那群人将抬着的那位靠近火堆,一行人显然很紧张他,簇拥在他身旁低声说些什么。   可惜被抬的人似乎受了伤,在那里翻来覆去,嗓间不断地发出“哎哟”声。一群淋了雨的只顾着他,连自己身上湿透也顾不得。   祝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的表情很是丰富,靠眼神沟通交流。   霍骁差不多也能读懂个大概,不得不说祝家护卫着实八卦。因为没有立场,他们吃起瓜来更加中立,纯正的吃瓜群众。 第53章 方大儒   祝星水眸轻眨, 看向来人的一双眼中雾蒙蒙的,似是蕴藏着万千哀愁。   祝家护卫自发地聚成人墙。别人从外面瞧不见中央跪坐着的祝星,祝星却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形。   她对着祝副管家耳语几句, 祝副管家点了头。   “我家姑娘心善,让我送些热茶给各位暖身子。”祝副管家拎着铜壶又拿了几个竹筒过去。   黑髯的中年男人勉强起身接过道谢:“多谢了。”   祝副管家摆手:“萍水相逢,能帮一些就是一些。”他忠厚老实的外表很容易取信于人, 让人情不自禁就对他卸下心防,“行走世上, 谁都不容易。”   中年男人果然叹了口气,再道谢时多了几分真诚:“多谢。”   霍骁看了眼垂眸静坐的祝星, 再度见识到了她的善良。   对路人尚且如此。   庙外雨声嘀嗒,午后时分天色昏黄宛如傍晚。   那边分喝了热茶, 对祝家人的戒备消了许多,庙中渐渐地不再是一片死寂。   祝家护卫继续说些有的没的, 反倒让那些来人安心。   窃窃私语声中,那边的火堆突然传来加重的呼痛声。   黑髯的中年男人安慰:“老爷, 待雨停,咱们就到了济北,到时候就有郎中了。”   地上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黑髯男人唉声叹气:“身体要紧,您现在别想着旁的了。喝些热茶吧。”   黑髯男人倒了热茶在竹筒里, 喂了地上之人一些。   匆匆忙忙的,他还没来得及喝茶。不过不少小厮都用了一些,这茶应该没什么问题。天气陡然变冷, 老爷又淋了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杯茶下去,地上的人竟然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气。   黑髯男人傻了眼:“老……老爷?”   所谓的老爷除了支离破碎的哼叫外突然蹦出来了一句顺溜话:“好茶。”   黑髯男人凑上去问:“您……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老爷答, “也不知道怎么的,喝了这茶,身子突然暖和了,伤处也不冷着疼了一下子。真是奇了!”   疼与不疼就在一瞬间,这一下子不疼,老爷顿时有了精神。   他常年被附骨之蛆一样的痛病所困,尤其每逢阴雨天气,病痛加剧,更是疼痛难捱,呼吸都是疼的。   实在是难以想象还有一日身体能不疼的。   奇了怪了!   见老爷是真好了而不是装的,黑髯男子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这可是痼疾,怎么能说好就好。   可眼下老爷就是一杯热茶下肚便好了……   可实在是太奇怪了。   黑髯男人仿佛依旧在云里雾里,倒了杯茶自己一饮而尽。饮罢确实通体发汗,热得畅快,身上的寒意都散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祝副管家这里,没想到高手就在他身边。   祝副管家冲他举杯示意,笑容依旧和气极了。   但黑髯男人不敢再小觑他,只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是深意。   “这茶是哪里来的?我这辈子鲜少有如此舒坦的时候。”老爷身体舒畅,便带着些激动问道,“扶我起来,我要好好坐一会儿。”   黑髯男人恭谨道:“是路人好心所赠。”又随着小厮将老爷扶起,靠坐在破庙的柱子上。   老爷坐起,祝家众人才看清他的长相。   须发皆灰,额头宽阔,一双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精神奕奕。他气质清平,一看便非常人。   老爷向着祝家人这边一望,抱了抱拳。   祝副管家回了礼。   霍骁一愣,倒觉得这老人家长得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他的人生轨迹很是简单,除了京城便是西北。若真见过,应当一下子便能想起。   他以手撑额,作思考状。   “扶我过去。”老爷笑笑,“我要亲自致谢。”   “您刚好些,要么叫他们过来……?”黑髯男人试探着问。   “哎,是人家救了我,我该去答谢,焉有让恩人过来的道理。”老爷一摆手,“我好了许多,身子骨一下子不疼了,快扶我过去。”   “哎。”黑髯男人无法,指使着小厮将老爷扶起,往祝星这边走来。   祝家护卫见人过来,很有眼色地站起身打招呼。   青椒和花椒扶着祝星起来。   几个人这才发现祝副管家并不是这一群人中的主子,真正的主子竟然是个娇小柔弱的少女。   少女被一群人呈众星拱月之势簇拥起来,地位不言而喻。   “多谢姑娘的火和热茶。”面对尚显得稚嫩的少女,老爷有些不知该如何对待。   面前的少女看着身量尚小,和他孙女年纪差不多大,老爷说起话来总不自在。   祝星敛眸一礼,细声细气的:“您客气了。”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风范,礼仪做得滴水不漏。   一片沉默,略有些尴尬。   原先老爷是再想求些热茶的,可对着少女却难开这个口。他倒也看得开,不再提热茶之事,转而说起谢礼:“我出来匆忙,并未带什么贵重之物。若姑娘不嫌弃,老朽车上有些新编纂的书籍,可供姑娘打发时间。”   黑髯男人听了一振,忙道:“老爷……”   老爷摆摆手,看着祝星的眼神颇为慈爱。他出门许久,已有数月未见过家人,看见祝星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孙女儿,起了爱惜晚辈之心。   “不过一壶茶水,用书来换,不值得。”祝星乖巧道。   见少女拒绝,黑髯男人摇了摇头,到底是姑娘家,不知道他家老爷一书难求。   霍骁听见“赠书”二字,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再看向老人,眼神复杂。   他还在京城鬼混时曾被选入东宫伴读,当今太子的老师是一代大儒方昱茗。他和方帝师之间的事姑且不谈,面前这老爷子正是方帝师的亲爹,以修补编纂古籍闻名的方大儒。   霍骁抬头看向祝星,面色古怪。   不是他便是江凭,如今又来了个方大儒,祝星着实是很吸引名人。   若是宗豫此时醒着知晓他如此想法,更要深以为然,引为知己。   方大儒一笑,颇为豁达:“这茶对小姑娘你来说只是一壶茶水,但对老朽,却是了不起的良药。以书来换这一时妥帖,很是值得。”   霍骁皱眉,要不是认识对面这位,他都以为这人是刻意夸大说辞,来向祝星套近乎的了。   不过是一杯茶,那么玄乎?   他们日日喝,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莫非他们是俗人,品不出来其中滋味?   霍骁很有一种牛嚼牡丹之感。他们都是牛,不识货。   祝星藏了星子一般的眼弯了弯,像是被方大儒的话逗笑。她指了指地上的云锦暗纹提花坐垫:“请坐。”   方大儒随她一道坐下。   祝星指了指肩、腰、肘、腕各处,慢吞吞开口:“日常凉痛,坐卧不安,一遇阴雨天更有如虫蚁啃噬,疼痛难忍。”   黑髯男人惊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方大儒一愣,严肃地望着祝星苦笑:“正是。”   “老人家,我家姑娘死人都能医活,您这样的不过是小病而已。”青椒插嘴。   方大儒和黑髯男人俱是怔愣片刻,而后摇摇头笑,显然将之当作戏言。   “小病缠身,却也不痛快。”祝星低头向篝火上的茶壶里丢药材,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忽闪忽闪。   “正是。”这话说到方大儒的心坎儿里去。方昱茗曾请太医陈响为其相看,却也只能缓解,难除病根儿。   日积月累被此病症折磨,若不是尚有理想抱负,方大儒时常想一去了之。   尤其这次他出门找寻古籍,越向北城与城之间间隔越大,如是药材供应不上,旧疾一发,便只能由人抬着。   还好有这一杯热茶。   身后小厮冒着雨从车上取了书来交给方大儒。   方大儒直接示意小厮呈上:“闲暇之余可作消遣,姑娘莫嫌弃。”   青椒接过书又转交到祝星手中。   祝星信手翻了两页,很认真道:“很好的书。”   得了少女的夸赞,方大儒老小孩般眉开眼笑:“哎,能得一声夸赞,这书便得其所。”   黑髯男人唇角抽抽,您平常对那些文人墨客的夸奖都置若罔闻的。   随着烹煮,药香四溢。   祝星放药材的手停下,将壶盖一扣,双手交叠在膝上,一头长发安静地垂在脑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很让人赏心悦目,仅仅是煮茶,也能让人静下心来看。   “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于烹茶一道上有如此研究。”方大儒捻须微笑,赞叹不已。   茶壶袅袅飞烟。   祝星一笑:“烹茶不过小事。”   “能将小事做好也很不易。”不管祝星如何说,方大儒都铁了心地夸她。   若不是霍骁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他一定会觉得面前这个变着花样夸人的老头是个江湖骗子。   他不太了解方大儒的性格,但方昱茗的性格他却很了解。   方昱茗对赞美之词一向很吝啬,难不成他爹便是个慈眉善目见人就夸的老头儿?   他觉得不是。   依他对这些文人的了解,他们都是神神叨叨且嘴巴比死鸭子还要硬的。这叫做文人风骨。   何况看那黑髯男人脸皮抽抽的幅度,也知道方大儒日常并不是这么慈祥且健谈。   慈眉善目的方大儒还在夸奖祝星:“这烹茶的讲究可大了,捻、煮、泡等等可都是有学问的,现在的小辈如你这样做的分毫不差的实在少见。”   霍骁牙一酸,觉得方大儒大约是被鬼上身了。 第54章 书与茶   方大儒没被鬼上身, 他只是见到如此完善的古时烹茶手法激动而已。   他曾增订古籍,在一本残破不堪的古书上得见此种烹茶手段。如今亲眼目睹,震动不已, 因而连连称赞,只希望祝星能多露两手。   祝星素手取下茶壶,单手将茶杯排开, 手微倾,药茶尽入茶碗之中。   一举一动美得像画。   她放下茶壶, 双手捧起茶碗奉上:“请吃茶。”   方大儒正襟危坐,双手接过茶碗:“多谢姑娘。”   祝星纤手一伸, 作请状。   方大儒鼻尖轻嗅茶香,转动茶碗, 蘸茶后一饮而尽。药茶经喉流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暖得他叫一声:“好!”   这茶的效用实在太烈, 方大儒当即出了一身汗,只觉得身上寒气排了一干二净。   他竟然发汗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体冷, 没想到竟有出汗的一日!   方大儒虽不明这一碗药茶的具体效用,但只发汗这一点他便明白,这药茶不一般。   祝星又倒了一碗药茶, 如方才一般递上。   方大儒接过,毫不设防地饮下。   一来二去三碗药茶下肚, 方大儒面色红润,满头大汗,完全不像被痼疾所缠之人。   祝星举了举手边的书, 颔首:“诊金。”   方大儒及身边伺候之人皆不解其意。   还是青椒伶牙俐齿出言解惑:“老爷子,你的病我家姑娘已经给你治好了,这几本书是诊金, 您就不必再付账了。”   瘦猴等人齐齐“嘶”了一声,感到不公。   凭啥这老头儿几本书就能当诊金,他们要万两黄金啊。   就凭这老头儿会拍马屁?   霍骁左拉一个右拽一个,低声将老头儿身份告知,几个人原先不忿的神情立刻化作惊恐。   活的方大儒。   不说这几人,方大儒等人也呆若木鸡,被青椒的话震撼的。   “假……假的吧。”黑髯男人反应过来,上下打量起自家老爷,不确定地道。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觉得这缠了老爷大半辈子连太医院神医都治不好的痼疾不会因为三碗茶便好。   但又看方大儒气色实在是数十年不曾见过的好,他一时间又迟疑了。   方大儒揩了揩额间的汗,双手握了又握,掌心是久违的温热。他激动不已,一把握住了黑髯男人的手。   霍骁、瘦猴等人齐齐:“哦嚯!”   黑髯男人结结巴巴:“大大大大人!”不明白一向守成重礼的老爷是怎么突然如此热情,难道茶有什么问题。   “夯货!”方大儒难得骂人,“我的手,热了!”   黑髯男人嘀咕:“热了。”反应过来惊呼,“老爷,你的手热了!”   他看向祝星,眼中满是敬畏:“姑娘,您真将我家老爷治好了?”   祝星有些倦怠地抬了抬眼,没做声。   青椒一叉腰:“我家姑娘从不说谎,好了就是好了,你若不信,换个郎中去问!”   方大儒最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一拽黑髯男人:“不得对……对姑娘无礼!我已经好了。”他说出这五个字,整个人都超脱了一般。   竟有痊愈的一日。   方大儒跌跌撞撞地起身,整理衣衫便要下拜。   花椒一伸臂将他稳稳挡住,让他无论如何也拜不下去。   “姑娘不兴下拜这一套,您的诊金她已经收了,银货两讫,您也无须一直记挂着此事。”青椒口齿清晰。   “几本书哪里够……”黑髯男人一改口风,原先被他视若珍宝的书籍现在完全不被他看重,他甚至觉得这几本书忒寒碜人,恨不得能讲金银珠宝送到祝星面前。   要知道这是治好了老爷的病,哪里是几本书就能报答的。   方大儒在这时和他达成一致:“请姑娘留下身家姓名,如此大恩,几本书恐难相报。若不报此恩,老朽寤寐难眠。”   祝星坐直了些,扬了扬手中书:“救你,不过三杯茶。以三杯茶易书,是我赚了。老人家不必多言,也不必介怀,你我均有得,如此便很好。”   方大儒闻她所言,站得更正。他苦笑:“是我看得不通透,叨扰姑娘了。”   祝星摇摇头:“无妨,人之常情。”   方大儒深深看了祝星一眼,释然笑开:“还是多谢姑娘,你的举手之劳,解了老朽一身病痛。”   祝星微笑颔首。   “那老朽便先回去了。”方大儒一揖。   “请自便。”少女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完全看不出半分神医模样,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罢了。   方大儒回火堆时是自己走回去的,昂首阔步,虽走不太稳,但是无比神气。   黑髯男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走路,生怕他摔倒。   回到火堆前,黑髯男人小声地问:“老爷真感觉大好了么?我总觉得不真切,做梦一般。”   方大儒叹息,攥了攥拳头:“我也总觉得像在做梦,三碗茶便医好了我,换做以前,我一定一笑了之,不会去信。”   黑髯男人呵呵道:“我到如今也不敢信,咱们还是等雨停了快进城找个郎中诊一诊脉,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方大儒笑:“不急,我自己身上的变化,我自己清楚。那小姑娘确实将我治好了。你,悄悄打听打听这小姑娘的来历。虽然她说了两清,但我总要报了这恩情的。不能因为对人家来说是简单的事,我便心安理得收下。”   黑髯男人正色:“是。”   “这样通透的姑娘,实在少见,倒不知哪家能养出这样的人物。”方大儒思索道。   “可惜咱们要快些回京,路上不好耽搁,不然也好跟着这姑娘走一走好报恩。”黑髯男人一叹。   “是了,不过我身子好了,接下来可以加紧时间赶路,想来能在圣上寿诞前赶回。”方大儒一笑,目光转向那边小憩的祝星,“还是多亏了这位姑娘,务必查清楚她的来历。”   “是。”黑髯男人又叹,“不过这陈太医都治不好的病,这姑娘三碗药茶就治好,医术实在是高明啊!”   霍骁看着祝星的眼睛又亮了几分,多年痼疾她都可以治,是不是……   少女已经靠着花椒熟睡,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没有任何攻击性,像只柔软的小动物,看着就让人心软。   可见烹茶也是极耗费心神。   祝副管家着人从马车上抱了毯子,由着青椒将毯子为她盖上。   少女缩在毯子中,一张脸又被面纱遮去大半,仅露在外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可怜又可爱,难得有了属于这份年纪的稚气。   外面的雨声成了最好的助眠佳品。   这一场雨正如祝星说的那般,一下下了一整个下午,到傍晚才渐渐小了下来。   夜路难行,祝副管家索性直接让护卫们卸下工具,今晚在庙中凑合一宿,省的路上有什么意外。   他们虽不怕事,却也懒得生事。   宗豫是在一片温暖中醒过来的,鼻尖是少女身上独有的淡淡药香。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祝星两条细瘦的胳膊间,抬头是少女蒙着面纱朦胧的睡颜。   她睡得很熟,羽睫微颤,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转头看了眼四周陌生的场景,待看到祝家护卫依旧围在一旁,身边就是青椒和花椒在忙着各自的事才稍稍放心。   看来又是赶路了。   不过祝星一贯没有午憩的习惯,难得见她熟睡,是以宗豫浑身虽有些发麻,却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怕惊醒她。   倒是不知道她下午干什么了,如此疲倦。   宗豫这么一想,金瞳微缩。   她每次做事总是能惊天地泣鬼神一番。   祝星微哑的嗓音自他头顶传来:“小鱼,你也醒了。”   宗豫听她醒来,终于能动,便一把从她怀抱中钻出,轻盈地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四肢,一条猫拉得极长。   祝星缓缓坐起,青椒和花椒过来伺候她梳洗。   祝副管家凑上前来,小声通禀:“姑娘,那边一直有人过来打听您的身份,您看……”   竖起耳朵八卦的黑猫眼皮一跳,果然他一个下午没看着,祝星又引人注意了。她平时不招惹人,一旦招惹起来,对方的身份总能让人大吃一惊。   祝星漱了口,乖巧地跪坐着由青椒为她梳头,闻此言秀丽的眉眼弯成月牙:“无妨,我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已经说过不要报恩了,坚持报恩的话就是他们自愿,和她并无关系了哦。   祝副管家心知该如何去做,更是赞叹自家姑娘高洁无比,行事光明磊落毫不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青椒手巧,又在县令府上学了不少梳妆打扮的技巧悉数用在祝星身上。   当下虽然环境简陋了些,祝星一头长发已经被好好绾起,发顶分了最上面的一层梳成云状的髻,又以纯金的网状发钗固定,剩下的墨发倾泻而下,如上好的锦缎一般。   宗豫好奇地蹲坐在一旁看着祝星的头发要如何梳理,一面在心中默默记下。   记下后他又觉得自己无聊了些,去刻意记这些东西。   他打了个哈欠,便听闻身后一道苍老的男声:“祝姑娘,你醒了?我这还有些书想赠予你,你可莫要推辞。”   宗豫灵活地转身,方大儒的脸陡然闯入他的眼中。   他在心中默默骂了句脏话。   祝星果然不轻易惹人,一惹便是个大的。 第55章 荧惑守心   黑猫面无表情地坐在少女的身侧, 坐得端正笔直,虽然人猫不同,乍一看他和祝星很有些气质上的相似。   方大儒坐在祝星对面, 看着黑猫一乐:“祝姑娘,你这猫和你颇有些神似。”   宗豫冷着猫脸倨傲地看着对面笑容可掬的方大儒,和霍骁一样, 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时空错乱感。   我认识的方大儒不可能这么慈祥。   相比霍骁,宗豫更加了解方大儒。   当今圣上曾请方大儒编纂史书, 方大儒却以病为由回绝,坚持自己修补古籍之事。由此可见他清高坚持, 连皇家的面子都不给。   但面前这个笑开了花的老头是谁?   宗豫觉得头很疼,当实际与他一直以为的并不相符, 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十分错乱。   又或许面前这老头并不是方大儒,只是和方大儒长相颇为类似的一个老爷子罢了。   祝星语带笑意, 一把抱过黑猫:“我们很像吗?”当真是好奇,没有半分被冒犯了的生气。   “刚才你两个一齐那么坐着, 还真是很像,只不过他是只猫儿。若他是个人,你们两个准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大儒很稀奇地道, 盯着宗豫看个没完,“这小家伙, 看上去很有灵性。”   祝星仿佛听见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家长,矜持地微笑:“是,他平常也很乖巧聪明。”   “祝姑娘厉害, 宠物也有灵气。”方大儒慈祥地笑着夸赞。   宗豫有些麻木,几乎确定面前这老人绝不会是方大儒。   方大儒对皇家都不假辞色,对亲儿子方昱茗更是极尽严格, 怎么可能一直夸一个陌生的小女孩?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孙子孙女,只是对孙辈是同样的严苛。   祝星轻轻捏着猫咪肉垫,入手热乎:“您过誉了。”   方大儒摆摆手,身后的黑髯男人托着一套茶具过来。他立刻来了精神,说明来意:“我白日喝了祝姑娘亲手烹的茶,现在也想煮一次茶请祝姑娘喝,还请祝姑娘莫嫌弃。”   祝星颔首:“怎会,是幸事。”   方大儒不疾不徐地摆好茶具,又将壶悬挂好。他呵呵一笑:“此地简陋,有诸多不足之处,祝姑娘不要见笑。”   祝星认真答:“不笑。”便果真挺直了背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乖巧极了,真没有笑。   方大儒被她这副严谨认真的姿态带的都有些紧张起来,净了手认真煮茶。   他煮茶时的步骤和祝星煮茶时大不相同。   若说祝星是洒脱写意,方大儒则是端庄恭肃。   祝星手中的茶自有其意志,方大儒手下的茶则严格按照他的规矩被烹煮。   宗豫看傻了眼,这样的手法,不是方大儒还能是谁?   他年幼时父皇尚在,父皇对古籍孤本很感兴趣,时常召方大儒入宫长谈。他那时时常跟在父皇身后,见方大儒见得很勤。谈及兴时,方大儒便会亲手烹茶。   这手法和他年幼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宗豫抬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瞧人烹茶的祝星,再度在心中感叹,她果然有吸引贵人的特殊体质。   方大儒亲手烹茶,也就是他父皇的待遇。   一刻钟后,方大儒斟茶自茶碗中,茶烟旋转着浮上。   “祝姑娘,尝尝老朽煮的茶?”方大儒将茶碗送到祝星手上,很和气地问。   祝星点点头,单手将面纱微微撩起,抿了口茶:“很好吃。”   方大儒哈哈大笑,像是得了奖励的老小孩:“哈哈,能得你一声赞,便也足够。”   知晓方大儒身份的人都傻眼了。   二人以茶换茶,方大儒了却一桩心愿,便也不再到祝星这里,回自己的火堆边安安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同黑髯男人低语几句。   虽是出门在外,祝星用饭也讲究,一顿皆是她爱吃的。   宗豫看得头疼,一面接受祝星的投喂一面感叹这些人都太纵着她了。   换做是他照顾她,宗豫想了想,大约也是像这些人一样纵着她了。   毕竟她一开口,便带着让人无法拒绝之感。   精致地用了一顿饭,祝星在庙外散步消食顺便遛猫。   黑猫跟着她亦步亦趋地走,谁看了都觉得有趣儿。   少女绕着庙走了几圈,就着人挪了垫子过来,坐在垫子上观天。   她披了厚重的袍子在身上遮风,膝盖上是盘起来的黑猫。   四下无人,一片旷野,只有呼啸的风声。   祝星抬起头看天。   雨后的天洁净如洗,星子璀璨。一颗颗星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之上,光彩熠熠。   “这样的天最适合看星星。”她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猫说话。   宗豫习惯了她如此,打了个哈欠老老实实听她说话。   她说话声音好听,每次说的东西虽然他并不能完全听懂,但许多时候都会大受启发。可惜的是自从在那尼姑庵听她背过几次观天之语后便再没有听她说起过。   “这世上万物变迁,百年之后无论你我终究是一抷黄土。”宗豫学着祝星的模样抬头瞧了半晌的天,什么也没看懂,便又将目光转回她脸上。   宗豫眼里,祝星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听她说些飘忽的人生哲理,宗豫总觉得心中不安,便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裙子,希望她从飘渺的境界中早些出来。   祝星感觉到黑猫的动作,将之抱起,握住猫爪指着天上星:“只有天上的星星是永恒的。”   她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的说法太不严谨,又补充道:“天上的星星自然也会变化的,不过比起你我,说是永恒的也不为过。”   宗豫被她严谨的措辞折服。   “五百年前的星星和如今的星星是同一颗,但五千年前,五万年前的,便不尽然了。”祝星的语气深沉之中带着些怅惘,“可惜五百年后物是人非,相同的,也只剩下这星星了。”   宗豫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却能体会她心中海一般的悲伤,依偎着她近了些,似乎能希望和她一同分担。   感受到小猫的亲近,祝星精神一振,指着天上一颗颗星星教黑猫认识星子,很好为猫师。   宗豫木木地任她灌输知识,一边胡思乱想自己是人的事难道暴露了吗。   毕竟这个世界上谁会发自内心地去教一只猫东西呢?   但很显然有人会这样,那就是祝星。   宗豫少得可怜的天文方面的知识在祝星这里得到了补全,同时他越听越觉得星象有趣,渐渐地入了神。   “这颗泛赤色的是荧惑星,荧荧似火,飘忽不定,所以叫它为荧惑……”   祝星却忽然缄默下来。   宗豫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她,试图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到祝星盯着星空眉头紧锁。   “周国好像要完蛋了。”他清楚地听到祝星低声说道。   黑猫满脑子问号,不明白少女怎么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如果他可以说话,他真的很想问问祝星究竟怎么了。   祝星低头对上黑猫一双金瞳,立刻理解了他眸中所传递出的好奇,柔和了神情摸摸猫头:“荧惑守心,大凶之兆。”   宗豫大约清楚祝星这是在跟自己解释,但他今日观星刚刚入门,根本听不懂如此高深的专业名词,因而有些恍惚。   “要有大难了,周国。”祝星也不怕人听着,通俗易懂地解释起来,“荧惑守心,便是那一颗星星,荧惑星,在这颗,刚才教过你的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旁停了一阵子。”   宗豫不解,是以这和周国有何关系。   祝星站起身,远眺天空,裙裾在烈烈风中翻飞。她笃定地说:“天下很快要有大难了。”   若换做是别人如此说来,宗豫只会觉得是妖言惑众。   偏偏是祝星这么说……   难道天下真要有大难了么?   宗豫一时间心头一沉,开始思索起若真有大难的对策。   突然他身体一轻,然后发现自己被祝星举起,和她平视。   她笑着对他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再不济还有我,你一只小猫咪发什么愁?”   宗豫先是无奈,后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温暖。   可他并不只是一只猫啊。   祝星清澈的嗓音又响起:“小鱼啊,你未免太有灵性,我时常觉得你是听得懂我说话的,对不对?”   宗豫装傻充愣,一动不动。   祝星扑哧一笑:“没关系的,哪怕你是妖怪也是我的猫,我会护着你的。”她举着猫手臂有些累,于是又换做抱着的姿势。   宗豫心中一开始那点如临大敌早就烟消云散,他不无自暴自弃地想着大不了就留在祝星身边当一只猫也挺好的。   一阵冷风吹过。   风实在太冷,宗豫的毛忍不住炸开。这风冷得有些不正常,刮得他那股心慌焦躁又回来了,他忍不住在祝星的臂弯里挪了挪身子。   祝星看他突然炸毛,四下一望,旷野依旧,并未见到有外人来。   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冷风,面纱都被吹了起来。   是冷得有些不太正常。   她想到了什么,抱着黑猫利落地转身回到庙内。   方大儒等人见她回来和气地对着她打招呼。   祝星回礼,因着心中有事匆匆地向祝副管家那赶。   “姑娘可是有何吩咐?”祝副管家迎上来问。   “取舆图来。”祝星严肃道。 第56章 济北   舆图缓缓展开, 周国大山大河尽收眼底。   虽然地图画得并不是很详细,但周国大致的地貌风光都跃然其上。   祝星跪坐着,一扫柔弱, 身上带着与平日毫不相同的冷然。她凝眸而视舆图,指着图上微凹的盆地之处:“祝叔,我们现在可是在这里?”   祝副管家端肃点头:“正是。”   她垂眸望着舆图, 心中有了成算。方才她所观天象果然不错,周国要有大难。   见祝星沉默不语, 祝副管家等人也只是跪坐在一旁等他吩咐,并不会有人擅自发言。只是少见姑娘如此正色, 每个人心中不免惴惴。   少顷,祝星抬头:“将舆图收了吧。”   “是。”   “明日进了济北, 速购冬日用物和粮食。”少女有条不紊地吩咐,“我现在修书一封, 明日天一亮,差人回去送给叔父。”   “是。”   祝星并不曾解释要发生什么, 手下人却都以她马首是瞻,行动力强得惊人。   她将一切打点完毕,又一副弱不禁风的楚楚模样:“或许是我思虑过度, 事情可能没到如此地步。”   祝副管家却不乐观:“您的判断从未有误。”   众人跟着点头。   少女笑眼弯弯:“还要等明日,看看明日的风和云才知道。等确定了我会告诉大家。”   刀疤脸憋了半天, 终于有机会插嘴:“明日若是还下雨呢?”   书生被他的多嘴气得头皮发麻,从背后给了他一脚。   祝星好声好气地答:“不会的,明天是个晴天。”   第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方大儒他们要赶路, 天微微亮时便起了个大早,同祝副管家辞行后离去。   不过他们已经从祝副管家那里知道祝星的身份,虽然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却还是要报这个恩的。   得知日后能在京城相见,方大儒不可不说是欢喜极了。   祝星醒来时天已经大量,一群人洗漱又用了早饭,这才不疾不徐地上路。   临上马车前祝星刻意抬头看天。   只见碧蓝的天空之上白云滚滚。一片片云隐隐约约呈麟状列开,仿佛鱼儿身上的鳞片。风过,云微动,像是蓝海之上的粼粼波光。   她想的没错。   少女弯腰折下一根草,站直后手一松,绿草飘摇而下。   落在东北方向。   是西南风。   不必再确定了,已经有了答案。   祝星看向祝副管家,轻声细语:“祝叔,这风和云都不对。这时候该刮东南风的,如今刮的偏偏是西南风。”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   就连祝副管家也是一知半解:“这西南风会如何?”   祝星幽幽道:“昨日的冷雨不过是个开始,自五日后起,冷雨不断,天气骤冷,周国大半都在其中。”   祝副管家喃喃:“如今已经是春日,倒春寒也过去,不该再冷了啊。”   祝星的眼中瞬间又带了许多怜惜,叹息:“大约天下人都是这么想,如此天骤然一冷,怕是许多百姓都措手不及,真是太可怜了。”   她难得说这句话时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人可怜。   寒潮一来,人冷是小,那些种地的农民地下的种子只怕通通白瞎。   其余人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一时间车队的氛围很是沉重。   见着众人情绪不好,祝星温言相劝:“天下这么大,人人都管,也不现实。做事问心无愧尽己所能就好。”   得到少女的安慰,众人又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姑娘是最善良的,他们还要姑娘安慰。   马车上路,向着济北去。   祝星靠坐着,手边是方大儒昨日赠予的修补后的古籍。虽是拓本,却也显得很是郑重。更重要的是上书《古时未知族群增补考究》。   她懒散地将书拾起,信手翻开书页。   真没想到五百年后还能再次在这世上看到巫族的零散消息。   她也是因为这个,才用三碗茶救了那老人。不然她的诊金可是很贵的。   书页的第一张便是方大儒的自叙剖白,大约是自己在浩如烟海的众多古籍之中拼拼凑凑发现了似乎曾经辉煌而伟大最终完全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族群。   祝星的心被刺痛了下,五百年前那些鲜活的记忆再度在她脑海中涌动。   最多的是红色。   被血和火光覆盖的山谷。   “姑娘,姑娘……”青椒看着祝星双眼发直,担心地唤了她两声。   祝星回神,不知不觉指甲已经嵌入掌心,脸色白得可怕。她抬头,还好戴了面纱,只是一双眼幽深得可怕。   “我没事。”祝星软软开嗓,“只是想到普通百姓要经受这样的苦难,便觉得难受得厉害。”   青椒和花椒同时为姑娘的善良所打动。   姑娘虽然嘴上说着尽人事听天命,但心怀天下,一直记挂着穷苦的黎民百姓。   “姑娘,咱们能力有限,帮得到就帮,帮不到便算了。”青椒安慰祝星。   花椒在一旁附和:“是啊。”   祝星美目流转,轻声说道:“我也是一时走了死胡同,没想开。现在想开了,倒也没什么了。”   花椒和青椒仍然担忧,但谁都没把祝星的失态和她手上的书卷联系在一起。   祝星对二人浅浅一笑表示自己无碍,又继续看起手上的书。   不得不说方大儒的确是个治学严谨的人。那一战后,世上和巫族有关之书几乎被尽数焚烧。   巫族也被从世上抹除。   可他偏偏能从古籍之中的只言片语里慢慢拼凑出一个巫族出来。   虽然并不准确,但在文化上,他也确实复原了一些巫族相关的文明,譬如茶艺,虽然并不完善。   祝星想起昨日她烹茶时方大儒先是一脸见了鬼,又是一副激动热切的模样,微微笑笑。   这么算来她和方大儒也算得上那么一点有旧,日后有机会,帮上一把也无不可。   只要对巫族心怀善意的,她都不介意帮一把。   车架缓行,入了济北城。   济北和巨鹿不同,人烟稠密,进城便是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叫卖声,走马声络绎不绝。   “姑娘,济北好生热闹!”青椒将头探出车窗外,好奇地看着外面,“这里比广阳还要热闹,也大上不少呢。”   祝星将书合上,动了动略微僵硬的脖子莞尔一笑:“想逛一会儿找到落脚的地方便去逛逛,随意买些东西也好。整日里在马车中拘着,也太委屈你们。”   青椒急忙说:“不委屈,能陪在姑娘身边是最好的。”   花椒郑重地点头表态。   祝星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为我委屈,我希望你们每日都能过得欢喜。”   二人心中均感念她这一份好,一时间眼睛都红了。   “姑娘惯会让人想哭。”青椒嘟囔。   祝星眨眨眼,含着笑问:“怎会?”   主仆三人其乐融融,马车也缓缓停下。   “姑娘,到地方了。”祝副管家张罗。   “呼,可算到了!”青椒将眼里的泪眨了回去,松一口气。   然而还未下车,便听到客栈里门前有人问:“可是祝家的车架?”   祝副管家顿了顿。   那门前穿着官服的人道:“叨扰了,小的是济北县县令手下主簿,免贵姓王。”   祝副管家心头一沉,却还笑呵呵地招呼:“见过王主簿,不知有何见教?”   他们初来乍到,姑娘还没来得及出手扬名就被当地最大官捉住是头一遭。   王主簿“哎哟”一声:“不敢当,不敢当。诸位可是县令大人的贵客,小的哪敢指教?请诸位随我来,县令大人已经备好庭院,就等着各位到济北了。”   祝副管家被他这谦卑的态度弄得极不自在,他们压根儿没到过济北,自是不知怎么成了当地县令的贵客。   奇哉,怪哉。   “这……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们并不曾造访过济北,怎会成了县令的贵客?或许此祝非彼祝,县令的贵客另有其人吧。”祝副管家很是严谨。   王主簿被他严肃的态度弄得一懵,不禁问:“您的主子可是个医术高超的姑娘?”   祝副管家想说姑娘何止医术高超,又生生咽下:“姑娘的医术确实厉害。”   王主簿一拍掌:“那我便没找错,县令要等的正是诸位。哦对,您各位虽然和县令大人并不属实,但应当认识江凭江大人。江大人不日之前特意传了书信来,说诸位若到了济北,一定要县令好好招待。”   祝副管家恍然大悟,又无奈这王主簿连事情都交代不清。若他一开始便说是受江凭大人所托,哪里还要费这么多口舌。   “这是江凭大人的信物,您看看。”王主簿从怀中拿出上次江凭送祝星那个差不多模样的印信,只是颜色不同。   “稍等,我去请示下主子。”祝副管家双手递回信物,冲着王主簿一笑。   “您请。”王主簿也客气极了。   祝副管家转身上了马车,将方才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祝星微微挑眉,这算不算刚打瞌睡就遇到枕头?   重活一次,连老天都偏爱她偏爱得离谱,仿佛她是老天的亲女儿一般。   接下来是连绵的雨季,行路极不方便,他们本来也是该在济北落脚一段时日。   住客栈哪里有住宅子来得方便呢?   只是她这样善良的人,可不是会轻易接受无关人等好意的人。   至少多周旋几次,显得她谦恭辞让,是对方太过盛情,自己万般无奈才接受的好意。   祝星沉吟片刻,迟疑:“如此怕是太过麻烦县令大人了,我与大人并无私交,对这样的好意多少受之有愧,咱们还是住客栈吧。”   祝副管家领命下去。   王主簿听了急急忙忙道:“姑娘太过客气了,县令大人受江大人所托,务必照顾好各位。若是您几个不信我,我……我这就叫县令大人亲自过来请各位。” 第57章 宗豫整只猫都惊了   济北县令备下的是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从各处细节来看都是崭新的,还不曾有人住过。   宅子中伺候的下人一应俱全,不可说不贴心。   “这宅子及其中下人就当是县令大人送给姑娘的见面礼, 姑娘千万不要推辞。”站在正房的大堂之中,王主簿恭谨地对着祝星道。   祝星微垂眸,略施礼:“我等不过路过济北, 有栖身之地便已经很是感激了。若再收下房子,那就是不知轻重, 贪心不足。宅子的钱我会让祝叔给您,劳您转交给县令大人。至于这些下人, 我们也用不到,还请您原封不动带回去吧。”   王主簿愣住, 没想到面前的少女看起来脸嫩,做起事来竟然如此有分寸。既承了人情, 又默默补偿了送人情的人,叫人熨帖极了。   实在是太会做人。   济北县令要送宅子时是很肉痛的。他虽是个县令, 却是个很爱惜民众的县令,手上虽有些积蓄,但也不是眼都不眨就能买一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的。   但这位祝姑娘既收了宅子又补了钱, 那便是承了情又补偿了对方,做事实在让人太舒服。   王主簿发呆时, 祝副管家已经将银票塞入他手中。反应过来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便推辞:“哎不行, 这钱怎么能收,姑娘还是拿回去吧。宅子本就是赠予姑娘的……”   祝星摇了摇头:“您若不收,我等还是回客栈了。”   王主簿还要再说, 只见祝星貌似柔弱,眉眼间的坚定却不容置喙,只好无奈收下。   领着祝星一行人在府上转了一圈,熟悉了府上布置,而后不顾祝星的再三挽留,带着一群被打发走的下人匆匆离去。   祝星便将众人交由祝副管家打理,自己带着青椒和花椒进了北房,也就是府上的正房。   “姑娘,这里可真不错,好大的宅子,就比祝老爷那小些。”这里都已经被收拾得极其干净,青椒将小包袱往桌上一放,四处打量起来。   花椒尤不放心,又用帕子擦了正厅主座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服侍着祝星坐下。   “你们喜欢就好。”祝星抬手将面纱摘了,露出清丽绝尘的一张脸来,“咱们要在济北待上一段日子了。”   青椒惊讶地回头:“姑娘,那咱们不去京中了吗?”   祝星将面纱放在桌上:“自然要去。不过接下来要断断续续地下雨,天也要冷下来,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赶路。正巧有人送了房子,看来是老天想让咱们在这儿住,那便顺天而为,不要辜负上天的一番心意。”   青椒想到天灾顿时有些忧愁,但又怕祝星被她引得一同伤心,于是强打起精神来道:“既然要长住,这些东西一定不够,一会儿我点点看还缺什么,等安顿好就和花椒一并去采买了。”   祝星浅笑:“你们上街时也为自己多买些东西,如今已经不缺钱了。”   青椒和花椒便围在她身侧。   “对了姑娘,刚才那王主簿明明说宅子是送给姑娘的,姑娘为何还要给他钱?“青椒终于问出自己一直好奇的事儿。   祝星笑笑:“我和这位县令大人并无交情,他肯送我宅子完全是看着江大人的面子。人贵自知,他有心交好,我却不能失了分寸,真以为人家是因为我才给的好处。何况一座宅子也不是小东西,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的收下。”   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人情债最难还,能钱货两清是最好的。”   青椒和花椒都听得云里雾里,但在她们心中姑娘永远都是对的,于是一齐点点头表示赞成。   歇息了一会儿,祝副管家入内,一群护卫自他身后鱼贯而入,往房里搬着东西:“姑娘,都已经安置好了。各处也派人检查过,并无异常,可安心住下。”   青椒和花椒自去差使着护卫搬放东西。   祝星听完后抬眸看向祝副管家:“一路上辛苦您了。”   祝副管家忙称正当如此。   祝星又告诉他要在此处长住,并将大致需要着重收购的物资交代一番。   祝副管家拿纸笔誊写下来,免得自己有什么疏漏。   “姑娘,县令大人那边,咱们用不用派人上门打个招呼?”祝副管家犹豫着问。方才姑娘只字不提县令大人之事,他怕姑娘是忘记了。   祝星眨眨眼:“打什么招呼?”   “……”祝副管家也不知道该打什么招呼,过往的行事理念使他这么问了一句。被祝星这么一问,他一时之间有些答不上来,半天才试探着道,“县令大人赠了宅子……”   祝星笑:“祝叔,不必妄自菲薄。”   祝副管家愣了下,张了张嘴,不解其意。   “是旁人要来讨好我们。”她点到为止,并不多言,一双含着笑的眼温和地瞧着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如今不同了,这可是姑娘。姑娘这样的本事,需要低声下气讨好谁吗?旁人都该来讨好姑娘才对!   是他思维没转过来,还停留在过去,总觉得遇到个官哪怕不卑躬屈膝,也该礼让三分。   祝副管家一下子十分惭愧:“姑娘说的是,是我囿于过去了。”   祝星摇摇头笑道:“此乃人之常情。”谁能不受过去影响?就连是她也不能避免。若将过去抹除,人便不完整了。   祝副管家的本职是管家,很快将阖府上下安排的井井有条。   与此同时,王主簿急急忙忙回到县衙。   官差们各司其职,见王主簿回来纷纷打了招呼。   王主簿一面抱拳回应各位同僚,一面往后堂去。   后堂的门被打开,穿堂的冷风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济北县令薛从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紧了紧外衫:“嚯,今儿个风可真大,吹得我都有些冷了。”   薛从功在周国一众官员中算是比较年轻的,如今不过而立之年。   王主簿顺手关了门向人走过去:“大人可得保重身体。”   薛县令定睛看他,问:“来了?”打哑谜般。   王主簿点点头,面色忽然古怪起来。   薛县令没注意到他脸色变化,伸长了脖子问:“怎么样?可是像江大人信中说的那样天上有地上无的?”   王主簿再度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到底是也不是?”薛县令终于咂摸过来,发现自己的主簿不太对劲儿,“你怎么了?去接个人把自己接得如此奇怪。”   “很不一般。”王主簿倒不是不想答话,只是他这走一路想一路,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在按那小姑娘说的走,仿佛提线的皮影人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听从少女的安排。   但是他又仔细一想,那位祝姑娘什么没做,应该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毕竟小姑娘年纪轻轻又那样瘦弱,应当是他想多了。   “很不一般?”薛县令更加八卦,“说说,怎么不一般?”   王主簿回神,从胸口摸出银票交在薛县令手上:“这是宅子的钱,那位祝姑娘嘱咐我交给您的。”   薛县令讶然,又低头看了眼银票上的数目,完全没让他吃亏。   他不知所措:“这宅子是我赠她的,你竟然没交代么?她怎么能给我银票,那我哪里还是赠宅子,倒像是卖宅子的了。”   王主簿叹:“大人,我自然说了。可祝姑娘非要给这银票,还说我不收下钱她便不住这里,是以我才将这钱拿回。”   薛县令无言,换位思考若去的是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位祝姑娘。   “罢了,宅子买了,下人收了也成。”薛县令搓搓下巴,“到底是江大人点名要我照顾的人,若是什么不收,我这诚意往哪放。”   王主簿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薛县令道:“下人她也没要,我又带回来了。”   “……”   薛县令失声,半晌才道:“什么也没收?我这心意白送了?”   王主簿摇头:“宅子不是收了吗?”   “可是钱又给我了。”薛县令晃了晃手上的银票,“嘿,这祝姑娘还真是有些……油盐不进。”   王主簿开解他:“至少她收了宅子,您的心意就没白费。虽然钱又给您了,但好歹人还是在那住着的不是?那就是人家领了您的情。”   薛县令头次送礼,得了个这么的结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能让江大人提到之人,果然都不一般。   ……   日薄西山。   宗豫准时醒来,乍一看头顶是贵女们常用的青纱帐幔,他就知道一行人已经在城中落脚。   他慢慢起身,抖了抖毛,慵懒地将自己拉伸得很长。   众所周知,猫是液体。   他轻盈地从床上跳下,敏锐地捕捉到外间的说话声。   猫步轻悄,黑猫在晕黄的烛火中潜行,绕过屏风穿过一段短短的廊间,不知不觉地溜到了正堂。   正堂中熟悉的少女面敷轻纱高坐主位,青椒和花椒一左一右分列少女身侧,下首一男一女并坐,另一侧则是宗豫很熟悉的祝副管家。   正在待客。   宗豫诧异,祝星初至济北,哪里来的客?   他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少女长发如潺潺流水一般自肩上落下。   她半垂着眼,做侧耳倾听状,眉眼间透露出万千真诚,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正在用心倾听旁人说话。   只有宗豫再清楚不过,她在走神。   可见来客对她来说并不如何重要。   “祝姑娘,济北虽不是什么大地方,也还有些地方可逛。你若在城中无聊,尽管着人来知会我一声,我派人给你做向导。”薛县令一板一眼地道。   祝星敛眸:“如此我先谢过县令大人了。”   宗豫整只猫都惊了。   县令大人?!   她初来乍到,是做了什么能让济北县令登门造访?   薛县令偏偏还极其客气地回了一句:“祝姑娘客气了。”姿态放得很是谦恭。 第58章 唯一的祝三姑娘   宗豫隐匿在黑暗之中, 复杂地看着薛县令寒暄许久才离去。   祝副管家随着薛县令他们出门,坚持要送对方出府。   祝星亦装模作样地送人到房门前,待人消失在院子中, 她方慢悠悠地转身。   宗豫只看到她转身那一刻,原先眉目间的柔软与真诚瞬间化为乌有,只余下冷漠与疏离。   这才是真正的她。   宗豫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少女眉眼间散发出来的淡漠和倾洒下来的冰冷月光融为一体, 皆带着挥之不去的冷意。   她转了目光,瞥见蹲在角落的黑猫。   霎时间冰雪消融, 春意盎然。她的眼儿弯成月牙:“小鱼,过来。”   宗豫挪了过去, 被少女弯腰抱起:“什么时候醒的?饿了么?”   宗豫自然无法回答她。   青椒有眼色地去院子里的小厨房弄猫饭。   花椒则沉默地护在祝星左右,一言不发地盯着宗豫。虽然她已经知道这只猫对姑娘没有什么坏心思, 可畜生就是畜生,野性难驯, 她要默默护着姑娘才好。   宗豫已经习惯了他的暗卫对他的敌视,只能安慰自己不知者无罪。   换个角度想, 花椒这也是在尽心尽力地保护祝星。   尽职尽责。   祝副管家先一步回来,见着祝星抱着的黑猫笑眯眯地打招呼:“小鱼醒了?可用了饭?”   不得不说祝星身边是他待过对黑猫最友好的环境。   宗豫打了个哈欠算是回应。   祝副管家又对着祝星道:“姑娘,县令大人已经送走。”   祝星点点头:“很好。”她顿了顿, “再过四日天便要冷了,你明日采买, 去向薛县令借个向导,旁敲侧击将天要骤冷之事告诉他。”   祝副管家正色:“是。”又默默在心中感叹姑娘善良,尽己所能能帮一个百姓是一个百姓。   济北县令事先知道此事, 贴个布告,当地百姓也能多些防范。   他也是百姓出身,自然盼着百姓好的。   “我替济北百姓先谢过姑娘了。”祝副管家喟叹。   祝星挠着黑猫下巴, 抬眸:“您谢我作甚,我也只是还薛县令一个赠宅子的人情罢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祝副管家却不这么想,更加感动起来。姑娘为了不贪这份功劳,竟然绞尽脑汁找了这样的借口。   花椒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宗豫知道她是真的还人情。她压根不爱黎民百姓,也和善良二字不沾边。   “您是好人,薛县令也是好人。”祝副管家笑笑说。   宗豫摇了摇头,很不认可祝副管家的说法。   祝星将猫换了个姿势抱着,吓得宗豫不敢再摇头。她沉吟了一下好奇道:“薛县令么?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好人?”   祝副管家一般时候都很机智,但是面对祝星,就成了狂热的信徒。他道:“对姑娘好的都是好人。”   宗豫很想叹气,大家都没救了。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祝星,祝星眼泛笑意,看上去心情甚佳。   他恍然大悟,她喜欢这样全心全意的偏爱。   宗豫陷入沉思。   祝星的声音带着好心情响起:“祝叔说得没错,薛县令是个好人。明日……罢了,看明日祝县令对祝叔消息的反应再做定夺吧。”   宗豫听出她要搞事情。   ……   京中祝家。   八仙桌上铺了金线刺绣的软垫,软垫上一应摆着六道家常菜。   桌边能坐八人,此时只坐了四个,分别是祝星的生父祝二老爷,生母祝二夫人,亲哥哥祝七公子和祝清若。   一家人素日来都是其乐融融地用饭,今日刚上桌,祝清若便察觉出些不寻常的味道。   她父亲一张脸拉得老长,半晌也不动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心情不好。   祝清若心头紧了紧。   但凡有一点坏事,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至今尚在外面的那个……   祝七公子一根筋,压根儿没发现什么不对头,张嘴就来:“爹!吃啊!”还挺热情,知道招呼他爹赶快用饭。   祝清若急忙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让他闭嘴看脸色。   祝七公子偏偏不明白她的用意,扭过头看一眼素来乖巧懂事的妹妹,顺嘴问了句:“妹妹,怎么了?”   祝清若被他的榆木脑袋气出一身汗来。她好心提醒他别找骂,他反倒将她也拉下水。   她咬牙切齿,面上还装出一脸无辜,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怎么了,哥哥?”   祝七公子愣了愣,以为她不是故意撞到自己,挠了挠头:“没什么。”   祝清若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祝二老爷:“父亲怎么闷闷不乐?女儿可否帮父亲分忧?”   祝二老爷回神,心中甚慰。   到底还是女儿贴心,知道分担。   看到这愣头愣脑的儿子,他便是一阵头大,再想想方才祝大老爷跟他说的那些,更是急火攻心,手抖了起来。   祝二老爷吹胡子瞪眼:“逆子!就知道吃!”说着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好不响亮。   祝七一哆嗦,熟练地缩脖子低头,做小伏低状。   祝清若抿了抿唇,权宜利害。   若是她这时候不张嘴,父亲必然不会迁怒到她身上,但却和她平日里的风格相悖。她平常一贯体贴父母,关心兄长。   若她张嘴,父亲迁怒也只是一时,但既能让母亲欣慰,又能抓住哥哥的好感,还能让父亲觉得她善良。   于是祝清若温婉劝道:“父亲,哥哥只是性子爽直,没有坏心眼的。”   祝二夫人满意的目光便投过来了,清若果然懂事。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到底是她亲手教养大的女儿,就是不同。   祝七感动极了,低声叫了句:“妹妹。”   祝二老爷听着祝清若开口,面色稍霁:“罢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一顿饭在低气压中用完。   祝府规矩森严,用饭时向来不许人说话。   饭后祝清若回了院子,刻意自己去厨房走了一遭,用钱贿赂厨子盛了碗一直为大夫人炖着的鸡汤在食盒中。   一锅鸡汤,分量少些大夫人也不会察觉。   但这鸡汤被她送到父亲那里去,父亲一定觉得她懂事听话,更疼爱她些。   祝清若为表诚意,自己拎着食盒走了一路,没让丫鬟跟着。   父亲一看到她这么辛苦,一定更心疼她。   祝清若自信满满,一路走到祝二老爷的院子里。   院子中丫鬟要冲着她行礼,祝清若急忙竖起食指噤声。   若是提前让她父亲知道了,那还有什么惊喜。   祝清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正要抬手叩门,忽地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夫君,你不要总凶庆儿,咱们就这一个儿子……”祝二夫人抱怨。   祝清若将手放下,看了眼四下在忙的下人们继续偷听。   “你也知道咱们就这一个儿子!还不抓紧教他!有你这样的慈母,才有他那样的败儿!”祝二老爷掷地有声。   祝二夫人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今儿个因为旁系的事儿不痛快,也犯不着拿儿子撒气啊。”   祝清若心中微动,幽州,那便不是傻子那里吗,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那老狗动了什么手脚,竟然一跃踩在了我们头上!究竟谁是直系,谁是旁系,也不知道哪来的狗运!”祝二老爷声嘶力竭。   祝清若松了口气,只要和那傻子无关就好。   “自然咱们是直系……”祝二夫人说起话来很美底气。   “他现在官比大哥的都大,再向上飞一飞,那还了得?别说到时候,现在你我见了他都要行礼。祝严钏!”祝二老爷又怕又妒。   祝清若一愣,最先想的不是祝严钏如何如何,想到的是那个傻子还在那边。   只怕能沾些喜气,日子过得好些。   她唇角爬上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讽,很是高高在上。   可怜见的,一个傻子,又是一个外人,能过得多好?   “又不是京官,随他去吧。”祝二夫人叹气,不随他去又能如何?   一片安静。   祝清若犹豫着这时候要不要敲门,里面又有了声音。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这一件事发愁?”祝二老爷的语气一下子沉下来。   祝清若直觉不好。   “那傻子已经从广阳出发多时,如今也不知道到哪里了!”祝二老爷再度愤怒。   祝清若一声惊呼险些从口中溢出。   傻子!   那个傻子竟然离开广阳了,她要到哪去?   答案呼之欲出。   祝清若不愿意,也不敢相信。   “不是我心狠,她能……在路上最好,到了京中也是给人添堵!老祖宗的想法,我实在琢磨不透。”祝二夫人态度分明,话也让人心寒。   祝清若却无法分辨他们的态度,满脑子都是傻子要回来了!   傻子虽傻,却是正牌货,到时候她这个冒牌货又该如何自处!   祝清若浑身发冷,脑子却无比清醒。她眼神与往日完全不同,凌厉中带着狠辣,完全不是少女该有的眼神。   她才是父母的骄傲。   谁若是挡了她的路,父母还有哥哥,会为她扫平道路。   只要她的价值足够高,她就会是京中祝家唯一的祝三姑娘。   祝清若脸色一变,又是往日温婉纯良的大家闺秀模样。她刻意原地踏重了几下脚步,里面的交谈声顿无。   她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食盒,缓缓抬手敲门,伴着娇俏的问候:“父亲可在?清若看您晚上没用几口饭,特意从厨房要了碗鸡汤给您补身子。”   房内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换上欣慰的神情:“清若,进来吧。” 第59章 祝家人可真是古怪   雕梁画栋, 珠帘半卷。   少女跪坐在半人高的窄塌上,面前是张四四方方的胡桃小几,小几上横着一本翻开的书卷。   她面容郁美, 端方静坐,腿侧睡着一只黑猫。   午后的天光自糊了软烟罗的窗棂照入,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神佛也不外如是。   “姑娘,咱们回来啦。”青椒的声音如同百灵鸟般自院内传来。   不多时, 正堂的门被打开,青椒和花椒二人快步入内, 手上是许多东西。   囫囵将部分东西堆在窄廊之中,二人抱着小包小包的东西入内。   祝星掩了书卷, 屈腿靠坐,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玩得可还开心么?”   二人对视一眼, 腼腆地笑了,齐声答:“很开心的, 多谢姑娘。”   祝星笑笑:“开心便好。”   青椒和花椒二人将手上的纸包堆在中央的圆木桌上,青椒抬头:“姑娘,祝叔说等会儿忙完了就来, 有事要跟您汇报。”   祝星颔首,也没细问。   “我和花椒买了许多小吃都好好吃, 我们特意带了些给姑娘,姑娘也尝一尝吧。”青椒十分讨好地道。   祝星温柔地笑:“好。”无比包容。   青椒一抖纸袋,糖炒栗子的甜香扑面而来。   她搓了搓手:“姑娘, 你稍等下,我去净个手,就来剥栗子给你吃。”她说着便提了裙子跑出去。   祝星看向一旁沉默而立的花椒。青椒不在, 她显得局促了些,只顾低着头翻找着桌子上的纸包。   祝星恶趣味升起,故意一直柔柔地瞧着她。   花椒是杀手出身,对人的目光感应最为敏锐。哪怕没有抬头看,她也感受得到姑娘一直在瞧她。   她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了,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拿给姑娘的东西。   姑娘怎么一直盯着她看,她这样低贱粗陋之人,应该……会污了姑娘的眼。   祝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因为伸手而露在外的细瘦手腕上爬满了鸡皮疙瘩,而后悠哉地道:“花椒,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瘦?”语气柔柔,像是天边轻飘飘的一朵云。   花椒立刻抬起头,张嘴就要解释:“我……我已经胖了许多,姑娘。”   祝星背光而坐,身后的阳光像是九重宝殿的佛光普照。   花椒虔诚地看着祝星,仿佛最虔诚的信徒尊崇地望着她的信仰。   祝星被这样的目光取悦,歪了歪头:“气色是好了不少。上次让你不要总低着头,多抬头挺胸,你都没有听我的。”她语气中还有些委屈。   花椒顿时手忙脚乱地尽心去哄:“没有,姑娘,我平日都按您说的做。”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祝星明知故问。   花椒的脑袋嗡地懵了一下,惊与喜在胸腔充斥开来。她傻傻地看着祝星,想否定都否定不了。   她确实不敢看着姑娘。   祝星心情大好,抿去唇角笑意,不再难为她:“这样的眼神就很好,继续保持。花椒买了什么回来?”   花椒想起刚才忙的事儿,顿时又低头找起来,而后从一堆纸包中拿出来一个长条。   “姑娘,糖葫芦,你吃。”她咬紧了唇,双手递过的不像是糖葫芦,倒像是某种决心。   祝星接过,很信任地直接咬过一颗裹着棕色糖浆的鲜红山楂,糖浆和山楂的口腔中碎开,甜腻得让人发慌。   她本要皱眉,和其它东西一样,食物味道太过也让她不喜。但面前高瘦的女孩眼中闪烁着怯怯的期待,她便心软了,抿嘴笑:“很好吃。”   花椒大松口气,难得地雀跃起来。   “你也吃。”祝星将冰糖葫芦递过去,眉眼弯弯,清纯稚气。   花椒被萌得心肝颤,还要强做出一副面瘫样来:“姑娘,我吃过了,都是买给你的。”   祝星心中一叹,她只是不想再吃,甜得倒牙。   恰好青椒这时候洗了手回来,一进门就说:“姑娘,祝叔过来了。”   祝星十分自然地将手上的糖葫芦放下,穿上榻下规整放着的绣鞋往正堂去。   花椒随着一道出来。   祝副管家风尘仆仆,见着祝星便行礼:“姑娘。”   祝星自坐下,也吩咐着他坐。   花椒沏了茶端去,祝副管家和气地道:“多谢花椒姑娘。”   花椒摇摇头。   祝星看得好玩,原来花椒和人正常交流完全没问题,只是对她不同。   她喜欢与众不同。过去是,现在也是。   “姑娘,上午我借购置冬衣暗示薛大人派来的向导天要冷了。”祝副管家一顿,苦笑,“那向导并没如何在意,还觉得咱们……”   “脑子不太好,春日买冬衣。”祝副管家又笑笑,“不过也亏得他如此,咱们低价收购了许多冬日应急之物。”   青椒这时候抱着栗子出来,听到旁人骂他们脑子不好,愤愤道:“姑娘好心指点他们,他们却如此不领情,到时候可别再转过身来求着姑娘帮一把。”她抓了一把栗子放在祝副管家的桌上,走到祝星身边站着为她剥栗子。   祝副管家无奈:“咱们的话反正已经传了,听不听就是他们的事,问心无愧就好。”   “不敬姑娘,大罪。”青椒灵巧地剥了栗子仁儿到干净的小碟子中,没好气地道。   祝星微笑着摇头,不气不恼:“人之常情,我只不过是个弱小的女子,不信我再正常不过。”   “姑娘明明是祝融的传人,才不一般!”青椒撅嘴,在她心目中姑娘就是最好的。谁说姑娘的不是,谁就是敌人。   祝副管家一乐:“青椒很忠心耿耿啊!”   青椒将栗子仁往祝星面前一送:“姑娘趁热吃。”又对着祝副管家道,“那是自然。”   正堂内的氛围又温和下来。   花椒本来在祝星身后静静站着,突然开口:“有人来了。”   正堂内说话声顿歇,看向门外。   霍骁换了与祝家护卫一般的护卫服。只是他的头发依旧蓬松地乱扎,脸上也是胡茬横飞,看着比一般护卫豪放不羁许多。   除祝星外,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过来。   祝星只是对谁突然造访都不会感到稀罕。   祝副管家对着祝星笑笑:“姑娘,我去看看他做什么。”   霍骁在外面突然开口:“祝姑娘,可否出来一见。”   难得咬文嚼字,若是霍老将军听见,怕是以为他鬼上身了。   众人一愣,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霍骁面上火辣辣的,心中骂起自己。明知道瘦猴那厮满脑子歪主意,他竟然还能鬼使神差地信了他的邪。   现在他站在院子中不上不下,好不尴尬。   “姑娘,我出去问问这位壮士有何贵干?”祝副管家最先反应过来。   祝星起身:“找我的,我去吧。”   “这……”三个人都有些迟疑,觉得不妥,但具体哪里不妥又说不出来。大约霍骁模样太狂野了些,不像个好人,因此不让人放心。   看出大家的担心,祝星柔柔道:“朝夕相处,他不是坏人,我去瞧瞧。”说着她身姿袅娜,向着外面走去。   霍骁见她出来,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天上的云。   祝星站在廊下,冲他招招手。   霍骁余光瞥见,别扭地朝她走过来,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   “找我吗?”霍骁听到女孩儿轻声问。   他有些恍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面纱下的模样。   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很……漂亮。   “嗯。”他听到自己很装模作样地答,又在心中懊悔自己为何要端着架子。他明明想好好同她说话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着恼。   “有什么事?”少女脸上不见半分生气,微微眨眼很是好奇地问。   霍骁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极其古朴,只用乌黑的牛皮鞘装着,柄部缠着一圈圈皮绳。   “送你。”他道,“作为你救我的赠礼。”   祝星眨巴着眼睛望着这匕首,没做声。她在思考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会送给女孩匕首作为礼物。   见祝星不收,霍骁有些急了,补充:“诊金我也会付的,这个是我送你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很漂亮,谢谢你。”祝星双手拿过匕首,冲他挥了挥,“我会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霍骁看着她认真回答的模样,心中像是被羽毛挠着般痒痒的。他还想和她说些什么,于是挖空了心思去找话说,最后干巴巴道:“这匕首尖锐,你妥善些,不要伤到自己。”   “好。”她笑笑。   “我还有事,先离开了。”霍骁绷着脸,站得笔直,目光根本不敢落在祝星身上,仿佛她是什么毒药。   “好,慢走。”祝星不紧不慢地施礼。   霍骁囫囵还了个礼,逃也似的离去。   祝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笑,和花椒挺像的。她抛着匕首挽了个花,微微叹气。   她什么也不想要,却总有人把自己珍贵的东西双手奉上给她。   少女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寒光熠熠,一看就是件削铁如泥的好武器。而在匕首靠近刀柄的那一处,赫然镌刻着一枚小小的“霍”字。   ……   “大人,我回来了。”腰配朴刀的赵衙役昂首阔步回后堂复命,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他的心情自然不错,做了一上午的向导,临分别时祝副管家请他用了顿午饭,还给了他笔不菲的向导费。   “去得够久的。”增改文书的王主簿忙里抬头,“这都午后了。”   赵衙役倒了杯茶,牛饮下去:“大人,您介绍这祝家人可真是古怪。”   王主簿和薛县令同时抬头,一齐问:“都开春这么久了,他们竟然要买许多冬日用的东西,还说什么……过三日要变得极冷。这样春暖花开的时候,不过下了两点雨,怎会那样冷?未免太杞人忧天了。您二位说奇不奇怪?” 第60章 她只要一句话,他便心甘情愿……   “元绍如何了?”   羸弱而苍白的少年坐在床沿上, 温和地看着地上跪着的黑衣暗卫。   他薄得像一张纸,白衣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一有风吹,很难怀疑他不会乘风归去。   宗豫偏了偏头, 便有几绺没簪紧的发落了下来,垂在他微微凹陷的颊侧,显得他不像平常那般病弱, 多了几分少年气。   “回主子,我们跟着祝姑娘放走的黑衣女子果然寻到了元绍的踪迹。可惜他有人接应, 我等未能生擒他,只是重创了他。”黑衣暗卫将头更低了些, 十分惭愧。   “周国内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做他的内应,能做到这一步便很好了。”宗豫不吝夸奖, 笑容和煦,像是迎着太阳的向日葵。   暗卫只称有负主子所托。   再内疚些简直要挥刀自裁了。   “皇叔的万寿节要到了。”宗豫勾唇微笑, 真挚无比。   “他以万寿节为名,召了许多人回京。”暗卫冷声, 不肯称如今御座上那位为皇。   “多些人好,多些人热闹。”想到祝星数日前的预言,宗豫清澈的眼底染上几分喜意, “人越多,越容易出现意外不是吗?”   暗卫不敢揣摩这位貌似温和的主子的心思, 只低着头认真聆听。   “到时候一定非常热闹,可惜那时候她还未回来,瞧不见这样的热闹。”宗豫的兴致一下子下去不少, 鸦羽般的长睫微垂。   他忽地又释然一笑:“正好,我也瞧不见。”   暗卫岔开话题:“主子,他有意让太子选妃。”   宗豫古怪地道:“选妃?”又眨了眨一双干净如葡萄般的眼, “太子确实到了适婚的年纪,选妃再正常不过。”   说是这么说,他脑海中却不期地浮现少女的一颦一笑。   宗豫耳尖微红,眉梢一低:“下去吧。”   “是。”   他又道:“过三日天将骤冷,吩咐下去每人多加衣裳。”   暗卫感激起来:“是。”接着便如影子一般消失在房内。   少年在床边坐了许久,眉眼间笑意缱绻。   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   片刻,他又冷下神情,眼中藏着些黯然。   又何必自寻烦恼?   有那样神奇的交集已然足够,干嘛要奢求太多?他这样的命途多舛之人,不将她牵扯进来才是对她好。   等她带着他的猫身回京,他们便无瓜葛。   只是这么想着,心中便烦躁起来。   外间的门被打开,福寿进来时又谨慎地将门带上。   他一入内,大吃一惊:“哎哟,主子,您倒是好好穿上鞋袜啊,当心着凉,这身子骨本来就不好。”   少年眼神深幽地静坐在床边,双腿自然而然地垂下,白衣之下的一双脚甚至比衣衫更白。他的脚踝细瘦,跟腱修长,青紫的血管像是图腾般蜿蜒其上。   宗豫回神,双足趿上鞋子,露出个干净的笑容:“我在想事情,一时走神,忘记了。”   福寿无奈:“您啊……”说着四下张望一眼,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这是魏先生递进来的。”期期艾艾地望向宗豫。   魏先生一直在外寻各种书籍,试图在其上发现与宗豫身上相似之事,好弄清原理以对宗豫之症想法子。   如今有了消息,福寿不免期待是好消息。   宗豫接过信笺,手指翻飞将之打开,展信而观。   上书三二字:或是病。   宗豫神情不变,将信纸折起,丢入香炉之中。   未免太荒唐。   什么病能让人白天做人,晚上做猫的?   天方夜谭。   ……   “啊嚏——”梳着妇人髻的薛夫人用帕子掩嘴打了个喷嚏,“我失态了,老爷。”而后又继续低头绣着腰带。   薛县令坐在桌前看书,听着夫人打喷嚏,不由得想起白日里赵衙役说那家人买了许多过冬之物的话。   还说什么天要骤冷。   谁能揣测天意呢?   何况已近人间四月,再冷能冷到哪里去?   他倒是同意赵衙役说的。   杞人忧天。   “将窗户关上,省得被风一吹又染了风寒。”薛县令沉声,又低下头去看手上的书。   这对儿夫妻伉俪情深,房内只有他二人,因而是薛夫人她起身去关的窗户。   薛夫人刚放下手上绣品行至窗檐,正要将支撑窗棂的木棍卸下,外面呼的一阵冷风吹来。   她被刮了个劈头盖脸,冷得牙齿都在打颤。祝县令窗对面桌上的宣纸遭风一吹,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在低空飞舞。   好在薛夫人手没闲着,一把抽了木棍,这才挡住风。   大风刮过,她的发髻被吹散,头发糊了一脸,好不狼狈。   薛县令急匆匆地站起过来察看:“这是怎的?”   薛夫人便又打了个喷嚏,这下来不及用帕子捂嘴,鼻子被冷得又麻又酸,半天才说出来话:“刚才突然刮了好一阵妖风,把我吹的。”   她说着打了个寒噤:“真是冷得要命,都这个季节了,简直太是反常。”   薛县令心头一沉。刚才那风他也感受了些,和冬日的刺骨寒风无甚分别。他一下子又想到白日里赵衙役说的那些话。   细思下来,他很快便察觉出不对劲。   若祝家人只是杞人忧天,怎会当真置办那么多冬日所需之物?而且还要落脚济北。   不是有十分准备,将银钱花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冤了些。   “老爷?老爷!”薛夫人絮絮地说了许多,并不曾得到薛县令的回应,于是抬头一看,发现他在出神,当即气得轻轻推他一把。   “夫人。”薛县令自知理亏,带了些讨好唤了一声。   “罢了,也不知道您在想什么这么专心。”她单手扶着发髻到房外叫了丫头进来为她整理仪容。   薛县令叹了口气,倒真将心中所想遮遮掩掩地吐露了些:“我在想这风不平常啊,明明都立春了,怎么还能有这样冷的风。”   薛夫人坐在菱花镜前任由丫鬟篦着头发,一面答他:“老爷怎么如此大惊小怪,倒春寒不也是常有的事?”   哦,倒春寒。那是春日里常有的事。   薛县令敲了敲脑袋,怪自己有些魔怔了。   怎么能有人窥见天机呢?是他大惊小怪。   ……   宗豫还未睁开眼就感觉到自己被一阵软软地戳弄。   因着白日那些无端思绪,他心中不适,刻意变猫变得晚了些。   祝星手的触感他最熟悉不过,哪怕不睁开眼,他也感受得到是她在戳他。   什么心思都化为小小的欢喜与无奈。   宗豫缓缓睁开黄金瞳,入眼便是少女的雪肤乌发。   “小鱼,你今日睡了好久。”祝星柔柔地声音中满满都是担忧。   他最了解她,听得出她是真心记挂着他。   宗豫心中轻叹,站起身很熟练地拱了拱她的手腕。   没想到祝星一把将黑猫搂在怀中,紧紧抱着,像是珍宝失而复得。   宗豫正好贴在她心脏处,加上又是猫身,将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听得再清楚不过。   她的心跳得并不强烈,却很快。   “如今倒觉得我也并非什么都会。”少女清冽的嗓音似泠泠甘泉自他头顶传来,“若你生了什么病,我却一无所知。”   宗豫微愣,她在害怕。   “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了。”他抬头,对上少女专注的眼,感情太过炙热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想要逃。   宗豫闭了闭眼。   他又何尝不是?   尽管她只是将他当□□宠,并不知道他芯子是人。可这一刻之后,她在他的心中与复仇一般地位。   而他会像她身边的其他人那样又更甚,将一切给她,尽管她从不开口要什么。   “姑娘!”青椒的声音自外间灌入,“小鱼可醒了么?羊乳温得刚好,还有鸡鱼。”   “醒了的。”祝星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弱不禁风的娇滴滴贵女样,将黑猫放在膝上垂眸来回摸着。   今日她的手法格外暴躁,宗豫总觉得自己要被她撸秃。   奈何是他醒得晚才惹出的这些事,只能自己消受。   青椒和花椒一人端着羊乳,一人端着猫饭一同进来。   见着黑猫如往常那样慵懒地伏在祝星膝头,二人一齐松了口气。   青椒往榻上的小几上布菜,又对着黑猫道:“小鱼,你今日迟迟不醒,可把姑娘急坏了。姑娘一直陪在你身边,等你醒来。”   宗豫讪讪,好在他如今只是一只猫,可以厚脸皮地装作听不懂。   现如今再想想他白日里那股情绪,他尴尬得无地自容。好在他如今是猫身,可以当作那想法不是自己想的。   长年累月的人猫之间切换,宗豫的性格多多少少有些变化,最显著的一点便是他脸皮厚了许多。   实在是他做猫时半推半就做了许多突破底限之事,后面突破着突破着,便习惯了。   譬如为了讨好祝星向她撒娇卖痴。   种种历历在目,不能细数。   这般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再看到龙椅上虚伪的那个人时他的心中不会有任何波澜。   他知道那个人的真面目,所以在他看来那个人的伪装简直烂到极致。   和祝星相比。   那个人伪装出良善,实则行狼心狗肺之事。   而祝星平日里装得柔弱善良,实际上只是换一种方式保护自己,她不会为了利益主动害谁。   宗豫一面埋头吃饭一面想,碟子很快见了底。   一顿饭以羊奶收尾。   黑猫刚刚喝光奶抬起头,少女轻缓的声音便入他耳:“小鱼,过来。”   她只要一句话,他便心甘情愿趋之若鹜。 第61章 所以她今日激动了些   还有一日。   天上的鱼鳞云越发明显, 一片片密次排列。   可惜并没有什么人会抬头往天上看一看,每个人都在为了生计奔波。   纵然有人偶尔抬起头看一看天,发现了这样怪异的天象, 也不明白这天象代表了什么。   晨露熹微,雾霭重重,梧桐树下藤编的摇椅上躺着个半阖眼的少女。   初生的日光柔和温顺, 落在她雪一般的肌肤上,衬得少女欺霜赛雪的容颜多了几分耀眼的灵动。   “姑娘, 大清早这么冷,您坐在院子里干嘛呀?”青椒拥了银线灰鼠双面披风来, 轻轻搭在祝星身上,“一早起来就觉得天突然冷了, 倒像刚开春那阵。”   祝星将胳膊从披风中拔出,指了指天:“在观天。”   青椒一撩裙摆蹲在摇椅旁看天:“咦?天上的云, 好像鱼鳞啊。”   祝星便道:“这是鱼鳞云。”   青椒依旧困惑:“鱼鳞云?”   祝星正好闲来无事,于是好为人师, 信手拈来地向青椒科普起天上鱼鳞云预示着什么样的气象,又讲起当日投草断风判断出的西南风与当季并不相符,西南风携岭原雪山上寒气而来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已经尽量用词通俗, 奈何其中信息量过大,青椒听得头晕目眩, 脑袋中隐隐约约传来嗡嗡声。   祝星含笑望了青椒一眼,不再言语,留给她时间细细思索其中关联发展。   好学是一种很好的行为, 值得鼓励。   花椒从厨房出来,一手端着盘子,另一手轻轻松松地提着一张实木的方几。方几有小半个人高, 包了层黑色的漆,看起来很有分量。   然而在花椒手中,它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没有任何重量。   花椒步子又大又快,轻盈地到了祝星的躺椅旁。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蹲在地上遭受知识洗礼后目光涣散的青椒,默默绕到另一侧,轻手轻脚地将方几放下,又将盘子放在上面。   “姑娘,这是昨儿在外面买的枣泥山药糕,我又温了温,吃着正好,您尝尝。”   不得不说花椒极为贴心,搬来的这张方几高度正好,祝星躺在摇椅上一抬手就能拿到上面摆放的东西。   “花椒,你真贴心。”祝星冲着她甜甜一笑。   花椒顿时想低下头去,但又想起祝星之前的话,十分机智地道:“我再去拿沏一壶老君眉来,单吃这个有些腻。”扭头便走。   祝星笑笑,每日一逗花椒完成。   看她那样沉默寡言,原来喜欢甜食。   青椒刚从一团乱麻中脱身,揉着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姑娘说的那些话实在太高深,她努力去解也难明白多少。   总之知道姑娘说的都是对的就够了。   “花椒拿了糕点来,用些糕点吧。”祝星清澈的眸望着天光云影,清冷开口。   青椒甩了甩头,笑嘻嘻地开口:“姑娘最好了。”她快乐地小碎步转到另一侧,拿起糕点一看,“是昨日在街上买的枣泥山药糕。”   她拿起一块儿糕啃着,眼睛一亮,忽地想起了什么趣事说:“看到这山药糕我倒想起了昨日在街上的一件趣事儿。”   花椒此时端了玫瑰花露来,见祝星的注意力被青椒吸引了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羡慕。   “什么趣事儿?”祝星美目流转,笑吟吟地看向青椒。   她其实对这世上的事儿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很喜欢别人向她分享。   青椒咽下口中的糕点才娓娓道来:“昨日祝叔去买炭火,我和花椒买吃的玩的。市集都在城西,我们买了吃的后便去寻祝叔。卖炭火那里有个人好奇怪,是吧花椒?”她说着说着突然看向花椒,对她挤了挤眼睛,将话柄交给她。   祝星微笑。   她一直很欣赏青椒的一点便是青椒的共情能力很强,又愿意分享。   譬如青椒现在在她面前滔滔不绝明明可以占据她的全部注意力,可是因为知道花椒对她的仰慕,所以愿意将她的注意力分一部分给花椒,不让花椒一个人黯然伤神。   花椒结结巴巴地接话:“是……是……这个时候卖炭的已经不多了,更多的是济北周围村子来卖柴的。其中有个人不止卖柴,还挑了一筐子白色石头来。”   祝星眉头微扬。   花椒继续道:“祝……祝叔本来对那石头挺感兴趣,便问那人这石头能做什么。那人也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这石头能做什么,只知道它烧不得,遇水会化。他带着这石头进城里来也是碰碰运气,盼着城里人见多识广,有人能知道这石头有什么用。他好卖了这石头换些钱。”   “可是这样烧都烧不得的石头自然是无人问津的,到现在应当也没卖出去。”花椒讲完紧张地看着祝星。   祝星此时已经全然坐起,语气幽然:“白色的、火烧无用、可溶于水的石头?”   “没错。”二人异口同声,互看一眼。瞧姑娘这样,是对那石头感兴趣了。   两个人错愕,早知道当时就将这石头买了。也是他们一时失策,忘记了姑娘无所不能。   “走吧。”祝星已然站立起,风中衣袂翩跹,宛如神仙妃子。   “去哪儿呀姑娘。”青椒有问题便直接问了。   “叫上祝叔,去市集一遭,那石头对我有用。”哪怕需要什么东西,少女依旧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是。”青椒去叫祝副管家,花椒让人备车。   祝星戴了幂篱,白纱自头顶的的帷帽垂下,将她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如此又更为她添了些引人窥探的神秘。   四人一道上了马车,自有车夫驾车往市集去。   车辚辚,马萧萧,车上气氛一片低沉。   “姑娘,是我思虑不周,办事不力。”祝副管家沉声道,“我昨日该把那石头买回来的。”   祝星飘渺的声音自层层轻纱中传出:“祝叔不必在意,此物我虽有用处,却也不是非要它不可。错过了便是无缘,与祝叔无干,您不要自责。”   祝副管家怎么听祝星这话都是在安慰他,苦笑一下,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日后无论何时都要将姑娘摆在首位,时时刻刻记着姑娘的需要。   少女的声音似从天外而来,空灵悠远:“祝叔,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从不安慰人。”所以你不必内疚。   “是。”祝副管家尽量在面上表现得坦荡,不让祝星看出他依旧在自责。他觉得姑娘正是在宽慰他,因为怕他愧疚更甚所以找了借口。   姑娘总是这么善良。   马车在市集外停下,一行人下车。   祝星一入市集,便有四面八方的目光迎面而来,好奇、探究、贪婪等各种感情色彩。   市集中都是平民百姓为生计而姑且行商。   来市集购置东西的最大也是家中管家,多是小厮丫鬟,有些身份的人都不会躬身涉及此地。   像祝星这样的,哪怕是市集之中最没眼色之人,也是能一眼看出她地位高贵。   实在是气质太过脱俗。   那些家不在城中而是济北附近村落之中的村民并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词藻来形容眼前连面都没露的少女。   就只有一个最诚实的感觉。   仙女。   祝副管家在前方开路,花椒垫后,青椒则跟在祝星身侧。   一行人不疾不徐地走着,只是今日的市集格外安静,连叫卖之声都止了,尤其是几人所到之处。   无论是来采买的路人,又或者是卖东西的小贩,都偷偷地用眼去瞟祝星。   那些还没看到祝星的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跟从大众一起息声,待看到祝星时,便是一阵惊讶。   她气质脱俗使然,但更多人想知道这位贵女纡尊降贵来此处是寻何人的。   到了昨日那卖柴人之处。   却是已经换了个人。   祝副管家一哽。   少女的脚步声自他身后传来,祝副管家不由自主地便被推着向前走,并未在此处驻足。   沿着长街走了一遭,他们默默上了马车。   身后才断断续续有了声音。   “这……这是来做什么?”   “什么也没买?就转了一遭?”   “那位姑娘虽然没有露脸,但我直觉她一定是个绝色美人!”   ……   “姑娘,那人今日不在此处。”祝副管家低沉下来,“我派人去查清他的底细。”他深知再多歉疚都是情绪上的负累,当下最要紧的是帮姑娘把事情办妥。”   “无妨,不必动用咱们的人。”祝星语气柔和,“让他们去查。”   祝副管家一下子没明白他们是哪个他们,就见姑娘从袖中摸出一枚鸣镝缓缓递给他。   “让他们去做。”他听到姑娘很自然地吩咐,就像是在差使她自己的手下一般。   祝副管家从不会质疑祝星的任何命令,双手恭敬接过鸣镝,紧紧握住。   这事他可不能再给姑娘办砸了。   “其实那人不在也好,我要用白石做一些秘密的东西,不能惊动其它人。”祝星的声音轻而缓,“今日我去这一遭也是想尽早分辨那白石究竟是不是我要之物,我的判断应当不会有错,但还是要眼见为实。”   “所以纵然今日他在,我也不会当场便买了他的石头。”   祝副管家这才明白他发现那卖白石之人不在时姑娘为何脚下不停。还好他当时本能使然顺着姑娘继续走下去了。   “你今日做得很好。”少女不吝夸赞。   祝副管家老脸一红:“都是阴差阳错……”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祝星笑笑,适当的夸赞可以提升属下的卖命积极性。   至于那石头,是可以重现巫族覆灭当日天崩地裂大杀器的重要原料。   硝石。   所以她今日听到白石的事后不那么平静了些。 第62章 虚心   马车在祝府前停下。   几人刚下了马车, 守门的护卫便低声对他们道:“薛县令来了。”   祝副管家问:“几个人?”   “他,还有那日的王主簿,就他们两个。已经有人引着他们到正堂坐下招待, 姑娘可以放心。”像是极怕祝星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护卫说话时总带着满满都安慰。   “姑娘……”祝副管家看向祝星。平日里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是祝星在前, 他下意识地将祝星当做主心骨。   “是好事。”少女的嗓音轻柔婉转,夸奖守门的护卫, “做得很好。”   听得进话,是好事。肯求教, 也是好事。   自宅门而入,穿过垂花门, 便到了二进院,院子的另一端就是正堂。   正堂大门敞开, 几人刚近门就看到薛县令和王主簿在客座上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 捧着茶杯低头喝茶。   二人面前站着个穿护卫服的男人。   看样子压力来源于此,毕竟房间内也没有第四个人。   护卫一头微卷长发乱糟糟地高束在头顶,肩宽腰窄, 双腿修长,诡异地有些乱七八糟的赏心悦目感。   不看脸的前提下。   祝星认出, 那是霍骁。   薛县令和王主簿刚刚抬起些头,霍骁便抬起提着茶壶的右手,往二人茶杯中添茶。   两位大人苦着脸, 继续闷头喝茶。   终于到了门外,薛县令和王主簿看见戴了幂篱的祝星就像看见了救星,齐齐将茶杯一放站起身冲门抱拳:“祝姑娘。”   祝星单手摘下幂篱, 随手交给身后的花椒,而后施礼:“见过二位大人,大人请坐。”   二人长出一口气,缓缓坐下。   霍骁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便紧绷起来,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充满力量。   少女自门外向他走去,踏着耀眼日光,一步步都踩在了他心上。   她在距他还有一步之遥时轻声道谢:“多谢你帮我待客。”   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垂眸就能看到她羽扇一般的长睫。   霍骁紧握着茶壶,可怜的壶柄都要被他握碎了去。他声音冷冷:“没什么,我先下去了。”真就快步出门,把壶也顺走了。   “不好意思,让您二位久等了。”祝星在主座上安然坐好,向二人礼貌性的致歉。   二人造访前并不曾事先递过拜帖,真算起来失礼的是他们。   “是我等登门突然。”薛县令轻咳掩去尴尬。   祝星微笑,不曾开口发问。她是主人,主动权在她手上,该急的不是她。   这时候谁先开口便不稳重,就落了下风,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终于王主簿憋不住先道:“祝姑娘,您府上的护卫着实一流,像把开了封的刀!”那护卫手上的人命绝对不止一条。   不过想到这祝姑娘是江大人都指明照顾之人,有这样的护卫倒也不奇怪。   他身上杀伐的气息太浓,二人不得不喝茶掩饰紧张。偏偏那护卫又如同愣头青一般不会看人眼色,但凡他们喝完了便会立刻添茶。   一来二去,两个人喝了一肚子的茶。不像做客,倒像是坐牢。   还好祝星回来得及时,他们实在喝不下了。   青椒奉上茶点,又沏了壶新茶来,静静立在祝星身后。   祝星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茶盏,目光在白瓷的茶杯上掠过,带着少女该有的天真与稚嫩道:“我的护卫都是保护我的,确实很厉害。”   薛县令和王主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见她一副全然不好奇他们目的的纯净模样,都有些郁郁。   她不发问,他们若主动张口,便落了下风。   但看少女年纪甚小单纯懵懂的模样,他们又觉得她不是刻意晾着他们,应该只是不懂人情世故,于是便想着怎么先开这个口。   可是祝星就是故意的。   “祝姑娘……”薛县令思索再三终于张嘴。   祝星抬眸:“大人请讲。”   “上次你要采买东西,从我这里借了个向导。”凡有些地位的人物说话时总要先来个引子,并不会直接提及事情。好听些是委婉,难听些么,还是不急。   真急了就知道什么叫一语中的。   祝星好脾气地跟着打太极:“是呢,多亏那位向导,采买之事很是顺利,在此便谢过您了。”   薛县令一噎,他不是来讨要致谢的。缓了口气,他道:“那日他回来后听他说你们买了许多冬日所用之物。”   “不错。”祝星真诚地看着下首二人,实际上早已跑神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来后赵衙役觉得这事很不寻常,便当趣事说与了我等听。”薛县令先替赵衙役解释,“还说您管家提到明日天便会骤然冷下,犹如寒冬。此事非同小可,与天下苍生都有干系,是以我等前来问一问姑娘,此话当真?”   终于说到正题。   祝星柔弱地睁大了眼,像是被他们话中的严重性吓到,白皙的脸更加苍白了些,看上去楚楚可怜。   二人一惭,这场景倒像极了他们欺负小姑娘,心中对祝星的愧疚猛然上升。   王主簿怜惜心起,放和缓道:“天气骤冷,百姓却不知,若真如此,待一冷,不少人都要直接冻死。大人此次前来问你也是想确定一番,是真的,提前布告一番,也能少些伤亡。”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祝星心中觉得无趣,还很敬业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真挚神色,听完后眼圈红红。   薛县令和王主簿更觉祝星善良,他们一把年纪为了从祝星口中听句实话而用言语手段,实在不光彩。   “是真的。”祝星为了让自己的人设在他们心中立稳也很不容易,与他们虚与委蛇这么久。   得了答案,两人相望,心头更沉。   “祝姑娘可有何能证明?”薛县令艰难道。   祝星眼睫微垂,沉默片刻,最终道:“不怕二位大人不信,我……实际上是上古大巫祝融的弟子。”   什么东西?!   薛县令和王主簿微微张嘴,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向着玄幻的方向发展。   祝星神伤地向二人讲述了一番她改动过的身世,突出了自己的悲惨,神化了并不存在的祝融。   真假参半最是唬人,乍一听完完全全是老百姓最爱听的那种痴傻孤女被大巫点化从此脱胎换骨的酸爽情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被祝融点化,有了看天的能力,算到了将要转冷?”王主簿已经失语,满脑子的浆糊。还是薛县令镇定些,虽然头也大了一圈,还是勉强能跟着祝星要他跟着的思路走。   少女羞涩一笑,点了点头,一面漫不经心地不愧是稍大一点的官,就是比手下的接受能力要强一些。   “嘶——”薛县令倒抽一口冷气,凉得牙疼,“祝姑娘,你所言太过玄奇,恕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人之常情。”祝星微笑,除了漂亮一些,完全就是个娇弱的贵女。   谁会相信这样一个贵女能够窥测天机。   “选择权在您手上。”少女笑眼弯弯。   “什么?”薛县令晕晕乎乎不解其意,下意识便发问。   “天冷不冷,天说了算。”祝星纤细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天,又微笑道,“告知与不告知,您说了算。”   薛县令头脑一下子清醒,浑身上下瞬间满是冷汗,愕然地望着少女。   他如遭雷击,一阵冷一阵热。   是啊。布告与不布告,是他说了算。   所以,在这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一个小姑娘,本末倒置了。   他本意是为百姓好,在得知明日极有可能变冷后,该去逐户告知,而非在此信与不信。如此一来,真变冷了,正好到位。若是不冷,也不过是一场虚惊。   “我知道了。”薛县令起身,朝着祝星长揖,“多谢姑娘指点。”   王主簿云里雾里,跟着起身下拜。   祝星摇头:“是大人爱民如子。”   “我这就去广贴告示,再派官差挨家挨户通知明日天要骤冷之事,好让百姓做好准备。”薛县令慷慨陈词。   祝星意味不明:“薛大人,很爱护百姓。”   薛县令以为祝星是在夸他,连称不敢。   “但大人不懂百姓。”青椒听姑娘这么说,不由得为姑娘捏一把汗。   薛县令迟疑地望着祝星:“还请姑娘赐教。”此时他完全顺着祝星的话走,对她听之任之。她的谈吐已经获得了他的信任。   若非祝融的弟子,谁又能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   可惜宗豫不在。   宗豫如果在,一定会同情地看着他。   又一个被祝星忽悠了的可怜人。   祝星朱唇微启:“民智未开。”   薛县令好像悟到了什么,又不甚清楚,只盼着祝星能多说两句点醒他,求知若渴地望着她。   祝星放下茶盏,坐正,带笑看着下方站立的薛县令,檀口微张:“民智未开,行事不能靠民众自觉。您该做的不是通知,而是命令。”   少女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薛县令耳中却让他振聋发聩!   是命令,不知通知!   祝副管家笑呵呵的,这话姑娘在黑云村吩咐他统领黑云村村民对抗黑云寨时便对他说过。   ……   幽州。   “大人,您的命令已经传达至各县,各县已做出相应反应。”   祝星的叔父,原先的祝县令,如今的祝太守长出口气:“辛苦了。”   “大人,若明日天并未转冷,您在幽州的声望,便彻底毁了。”这位祝太守新官上任,还是下方调任上来的,幽州各县本就不服他。   各县本就觉得他这道让人防寒的命令荒唐,不少人是为了看他笑话才勉强服从。   如果明天不冷,这位新上任的太守怕是会被下属各县群起弹劾。   而祝太守却很自信地笑笑:“明日,一定会冷。”   他无比相信自己那位神仙侄女。   她说会冷,就一定会冷。 第63章 求姑娘教我应对之法   夜半三更, 凄风冷雨,淅淅沥沥。   更漏点滴,金炉焚香。   烟雾缭绕中, 睡着时也依旧优雅的少女安静地平躺着,单薄的白色中衣紧贴在她身上,更显她肌莹骨润。   她阖着双目, 在寒月的微光下依稀可辨她琼鼻高挺,唇色丹晖, 双颊如玉。   只是脸上没了笑意,少女五官的清冷便显露出来了。冷得宛若孤轮皎月, 对影成双。   黑猫伏在她枕边,警惕地为她守夜。自他变成猫的每一夜他几乎都这样无声地守在她床前, 是最尽职尽责的护卫。   他金灿灿的眸一眨一眨,静静地望着少女姣好的侧颜, 胡思乱想着她又对了。   天一亮,天地间一定冷的仿佛寒冬腊月。   届时她会被薛县令奉若神明。   与祝星在一起许久, 宗豫看不透她要什么。她行事不高调,也没有刻意低调。她有恩之人大多身份显贵,但对平民百姓, 也是一般的菩萨心肠。   若不是清楚她真实的性子,他也会和她身边的人那样, 以为她是仙女在世,救苦救难。   人人皆爱她,而她也值得。   外面的雨势更急, 呜呜的风声唱起。   宗豫瞥了一眼窗外,生怕风声将她吵醒。还好她睡得熟,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未动。他慢慢地松了口气, 继续蛰伏在黑夜之中,做她最忠实的骑士,任外界雨打风吹。   济北之中,未睡的不止宗豫。   县令府上薛县令今日秉烛夜读,未与夫人同睡一间,自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看书。他已换上冬日长袍,天刚黑时坐在房中他热得有些烧心,不知什么时候便也觉得正是适宜。   在他的命令之下阖府上下所有人都换上冬装,各处按冬日安排,夫人那里甚至生了银丝炭取暖。   临睡生炭火前夫人还再三感叹此举浪费。   薛县令进书房时刻意未曾将窗户关严,雨一下寒气便像粘腻的蛛丝一般缠在人身上,又冷又湿。   “咳咳,将窗户关好。”薛县令冷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吩咐小厮。   守夜的小厮忙去关了窗,搓着冰冷的手回来,不由说闲话:“大人,外面果然甚冷,您让我等关下窗户,我的手都要冻掉了。虽下的是雨不是雪,但我觉得比冬日还要冷上几分。您果然神机妙算。”   薛县令想过天冷,但没想到天会如此之冷。   天冷不要紧,要紧的是伴随冷雨,这样就要命了。   一瞬间他想到地里的庄稼,周围的村庄中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只怕要遭。   今年不过刚开春,就如此不太平。   ……   幽州各县。   不少县的县令都难以入睡,等着鸡唱三声后天下依旧是老样子,好看那位新上任太守的笑话。   新上任的太守是踩着几个广阳上游的县拿的政绩上的位,相比于京官远调,本地官直升更引人嫉妒。   祝太守刚上任期间便有各官暗中给他使绊子,但都被他一一化解。   众县令拿他无法,不情不愿地在他手下做事。   难得那位谨慎行事的太守向各县传达命令,还是一个离谱的命令。   各县明日起会下雨骤冷,做好防寒准备。   今日还未过完,谁能知道明日之事?不少人都觉得那太守脑子坏了,如此荒谬滑稽。   他们正愁没有攻讦他之处,他这就送上门来。   一州之长危言耸听,已经足矣。   他们等啊等,还未等到天光骤亮,却等来了连绵冷雨。   不少人已经开始畏惧,一个能预料天意的上司知道他们的不服,会如何对待他们?   他们恨不得立刻乘车去太守府向祝太守低头认错,痛陈忠心。   但更多县令陷入恐慌。   当时命令传下来时他们都未曾相信,直接当笑话来看,因此祝太守的做好防寒准备,他们是半点没做。   可想而知他们治下百姓会死伤多少。   到时候保不住乌纱的是他们,因为祝太守的命令已下,是他们没有遵从。   这祝太守!   ……   蓑衣斗笠,一筐筐白石上加了盖子自后门缓缓被运入祝府。   “多谢您。”雨水顺着祝副管家的蓑衣向下流去,他看着对面同样披蓑衣戴斗笠的普通长相的男子笑道,“请进来一坐,姑娘想要亲自道谢。”   男子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作为暗卫,他该隐藏在暗处。   被吩咐去找白石已经够让他郁闷,现在还要去见主子吩咐的保护对象,他还算哪门子暗卫?   “壮士,走吧。”祝副管家身后一个个护卫向内搬着箩筐,他笑眯眯地哄着面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姑娘也想当面向您致谢。”   听到“姑娘”二字,男子果然从一开始的坚定不从变得有些犹豫。   “您处处在暗中帮我们,姑娘都是知道的,您也不要总想着行善不留名,便进去看一看吧。”祝副管家深知说话的艺术,既点明祝星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又释放了善意,让男子几乎没有不去的理由。   可男子犹豫再三后又坚定地摇摇头:“不了,下次有什么事不必再用鸣镝引我出来,动静太大。你在窗上挂条红绸绑三圈,我便会来。”   祝副管家完全没有被拒绝的伤感,他很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如此便不勉强壮士了。却不知壮士姓甚名谁?也好叫我等有个称呼。到底您也帮了甚多,姑娘说,您是朋友。”   朋友。   男子藏在袖中的手因为情绪激动微微颤抖,声音平静之中有些颤抖:“我叫零七。”   “零七。”祝副管家点点头,“姑娘叫我一声祝叔,若你不介意,也可以这么叫我。”   “嗯。”零七抿了抿唇,普普通通的脸上神情莫测,“我先走了。”   “慢走。”祝副管家微微躬身,待送走了零七后往正堂去。   少女坐在廊下瞧着细细密密地雨珠自檐上滴落,斜飞入户将她脚侧旁的地面打湿。   她拥着银白大氅,穿了天青色的交领襦裙,眉眼比冷雨还要冷上三分。   花椒和青椒一个擦桌子一个打络子,二人时不时从内探头看她一眼,好确定她的安全。   祝副管家踏雨而来,在耳房除了蓑衣斗笠又散尽身上寒气方向着祝星去。   “姑娘,白石已送入西厢房供您取用。”祝副管家弯腰汇报,“我已经按您交代的和那人对话,他依旧不肯入府见您,不过却留了名姓。”   “零七。”   祝星黛眉舒展,念道:“零七。”   一墙之隔的花椒一颤。   “白石便按我说的那样好好保存,放在西厢很好。”她轻声道,“有空我会去瞧瞧,辛苦你们了。”   “姑娘现在不去看看吗?”祝副管家还以为姑娘如此看重此物,会立刻去瞧一瞧。   祝星拢了拢大氅:“有客人要来了。”说着徐徐站起,向房内走去。   祝副管家顺手搬起祝星方才坐着的美人椅,跟着进门。   他前脚刚踏入房门,后脚守门的护卫便进来传话:“姑娘,薛大人求见。”   少女已经安然地坐回主座,大氅除去,完全一副准备好见客的精致模样:“请大人进来吧。”   祝副管家将美人椅摆回原处,心中对姑娘的佩服更上一层楼。   预测人意可比预测天意要更难。   毕竟天可测,人不可测。   外面风大雨大,打伞根本无用,凡在外者必要披蓑衣斗笠才能少湿些。   薛大人由人引着进来,见着祝星便要下跪。   祝副管家一把扶起他:“大人,您走这一路可是腿软了?快坐下歇息歇息。”   薛县令便被祝副管家按在椅子上坐好,跪也跪不成。不过祝副管家如此行为却让他保留了颜面,说腿软了总比说给姑娘磕头要好。   薛县令感激他这一番好意,却铁了心地要拜谢祝星,于是又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要拜她。   祝星微微抬手,微笑示意他坐下:“大人,不必如此。”   薛县令摇头:“昨日我对姑娘不敬,是我之过。”   祝星莞尔:“我不介怀。”   “多亏姑娘提点,济北百姓才能免遭一难。不然今日这天气,只怕要冻死好些没有防备之人。”薛县令满口发苦,越说越是后怕。   纵然昨日他颁布诏令,命百姓做好御寒准备,今日大早一查,城中还是死了些百姓。   自不必说还未查到的城郊村落。   上天不留人,他已经尽了全力去预防,但见有百姓被活活冻死,也是于心不忍的。   “那也是薛大人肯信我。若不信我,即使我能观天也无用。”祝星抿唇笑笑。   薛县令叹气:“可惜虽有防备,还是有百姓冻死。”   祝星闻言也幽幽一叹:“真是太可怜了。”   薛县令难得脆弱,便在祝星这里吐露心声:“更可怕的还在后面,若这雨不停地下,地里的庄稼便全毁了。那些靠种田为生的农民,又该如何活呢?”   祝星同情地看了薛县令一眼,缓缓开口:“大人,这还不是最差的。”   房内四人一愣,还能更差?   百姓都没饭吃了。   “死人太多,尸体处理不好,大冷之后便是大热,冷热交替,人更易感病,您可知到那时候会出现什么吗?”祝星眉头微蹙,如西子捧心。   答案已经到薛县令嘴边,可他却没有勇气说出,实在是那样的后果太可怕,比如今严重百千倍。   “是什么?”薛县令颤声问。   “瘟疫。”少女一字一顿,语调轻而慢。   这两个字犹如千斤的巨锤,重重砸在房内除她自己以外所有人的心上。   扑通——   一个没注意,薛县令便朝着祝星跪下,求道:“求姑娘,求姑娘教我应对之策。” 第64章 我让它下午停,它就会停了……   济北是北方地区, 治安虽比巨鹿、广阳等更北之处要好些,但城外不远便是高山密林,时常会有流亡的盗匪经过此地, 顺手打家劫舍。   城中有官差护着还好些,偏远的村子则容易受到此害。   马车向着城外去,有王主簿直接当人脸令牌, 出城畅通无阻。   冒雨行路艰难,此番出城, 为轻装上阵,祝星只带了十人随行。除去照顾她起居的花椒与青椒, 剩下八人中有霍骁四人组,而后便是祝家护卫中的高手。   祝副管家要在家中坐阵, 免得有什么意外。   王主簿自带了十名官差随行。   如此一来,二十人, 也是不大不小的队伍。   此去目的地是城南的明河村,济北大部分粮食供应皆来自于此。   若是明河村颗粒无收, 济北县便断了粮食来源。   祝星此行,便是去明河村解决粮食之事的。   冷雨凄凄,寒潮汹涌, 地里种子要许久才能缓过来。   马车内烧了炭火。   马车在广阳时又被祝星改造过,三面车壁毫不透风。车帘子也是极名贵厚重的大红猩猩毡蓬, 是做斗篷的好料子,狂风怎么也吹不进来。   车内空间狭小,外面无论怎么冷, 里面倒是暖意融融。   祝星今日不曾看书,抱着鎏金雕花的暖炉靠在锁子锦的引枕上闭目养神。   她这具身子骨平日里不显,天一湿冷, 整个人都浑身不舒服,盖因在静心庵时受的锉磨。虽然到了广阳她又自己配了药来改善身体,但伤到底子,并非一朝一夕能调养好的。   青椒是最知道她身子不好的。   这时候见祝星神情怏怏,没精打采的模样,青椒心中便难受起来,忍不住出言为她打抱不平:“姑娘,你身子本就不太好,何苦要走这一遭呢?一路舟车劳顿,你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花椒来时便从暗卫那里知道祝星的身世,这时候也心疼不已,难得说话:“姑娘。”   祝星眼皮未掀,扯了扯唇角笑道:“一来我已经应了薛大人,二来我记得青椒你曾说过,这世道百姓活着太难了。既然我有这能力,帮一帮百姓,能让他们活得容易些,便很好。”   百姓当头,两个丫头怎么也说不出阻止祝星的话来,只是在心中更加心疼起祝星来。   姑娘这样善良,她们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免心中憋屈。   实际上祝星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善良。她要名,有百姓作为基础的名才最扎实,所以她帮一帮百姓。   而身上的难受完全在她的可接受范围之内,所以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一路行进,穿过密林之后,顺游而下,便到了明河村。   雨天路滑难走,这一行行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都从大变小了一些。   马车停下,外面一阵热闹。   “姑娘,请穿好蓑衣下车。”霍骁略别扭的声音自外响起,有了马车帘的隔声而显得闷闷的。   “知道了。”青椒张罗着,为祝星换好蓑衣斗笠,自己也穿好。   花椒先下的车,落地时地上的泥水丝毫未溅起。   霍骁沉默地打量着她,这才发现祝星身边卧虎藏龙。之前他见花椒的次数并不多,从未发现这貌不惊人的丫鬟武功竟然如此之高。   接着是青椒。   最后才是祝星。   霍骁最近车帘,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   然而花椒缄默地望他一眼,先一步伸出手去。   霍骁眼睁睁地看着祝星细嫩的手落在了花椒的手上,然后她被花椒一带轻轻地落在地上。   少女虽然穿了蓑衣斗笠,面上也蒙了面纱,可露在外的一双眼中亮晶晶的,像是揉碎了的漫天星辰。   霍骁未能伸出去的右手攥了攥,心中有些遗憾。可他也不是会与女子计较之人,当下只是轻轻冷哼一声,并未记恨花椒。   明河村的村长和其他管事的站在这里迎接,他们穿得都是破旧的棉袍,棉絮从破口露出,沾了水更显沉重。   霍骁难得见到真正的底层百姓,观之如此贫穷,一张脸都皱巴在了一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明河村已经算是村子中规模比较大的,村民们的生活水平较高。   王主簿尊敬地看着祝星征求意见:“祝姑娘,现在是?”   几位村民彼此相望一眼,他们能来接人,在村子中地位可见一般,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次官府预先说了派人前来帮他们处理种子问题,他们在此恭候多时。   没想到一群人中竟然还有三个小姑娘,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最漂亮的小姑娘似乎话语权最大,就连县衙的王主簿也对她恭敬有加,看她眼色。   祝星吩咐:“劳驾村长外其他人带着我的护卫和官府的衙役去认房间,村长带着我和王主簿去个能说事的地方,我好了解田里的情况。”一看便是居上位已久,发号施令惯了。   她说起话来轻轻柔柔,明明是极温柔的嗓音,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神奇魔力。或许每个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一个姑娘。   她发布的命令实在是极其细致,具体到了每个人的头上。   村民们一听就知道该做什么,当即各自带着护卫和衙役去预先准备好的房子。   村长则带着祝星和王主簿向自己的屋子去。   走了两步,三个人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霍骁大摇大摆地跟在三个人后,腰系长刀,十分豪放不羁。   见祝星回头看他,他摸了摸鼻子,伸出手去接雨不看人:“我是你的护卫,自然要对你的安危负责到底,放心,我就跟着你,不会打扰你议事。”   少女扭过头去:“村长,请。”便是默许他跟在身后。   霍骁心花怒放,仿佛跟在她身后是什么天大的奖励一般。   村长的院子中,几个人站在屋檐下将蓑衣斗笠去了在檐下的架子上挂好。   霍骁从没伺候过人,但接过祝星的蓑衣又亲手捋平挂好这件事做得格外顺手。   有人代劳,祝星自然也不会阻止,她在巫族时便是受人伺候惯了的,此时眨着水润的眼睛瞧着他动作,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村长的屋子从外面看比其他村民的大上许多,里面也比较宽敞,只是浓浓的潮气挥散不去,配合着泡得发胀的木头,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霍骁下意识皱起了眉,他倒不是很在意这些,毕竟长期在战场上杀敌,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   他只是觉得祝星这样的人和这里格格不入,于是下意识地看向她。   她面色没有任何变化,惊讶、鄙夷、嫌弃等等都不存在,仿佛进入的是和平常无异的房子。   村长本来很是局促,但见少女面不改色地跟着进了屋子,多少松了口气。   没有人想被人伤自尊。   虽然其中的陈设都有些年头了,房间却被收拾得很干净。   房内只有三张椅子,进来的却有四个人,村长一时间有些尴尬,眼巴巴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王主簿也有些尴尬,然而霍骁不归他管,他便看向祝星。   霍骁靠门双手抱胸:“你们坐,我是她的护卫。”   祝星指着木椅:“一起坐吧。”仿佛她才是房间的主人。   村长和王主簿像客人般拘谨地落座。   祝星看向村长,柔声道:“我姓祝,您和大家一起叫我祝姑娘就好。”   村长便觉得祝星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他年轻时偶尔见过城中的贵女一眼,看到他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是以他今日看到祝星下车时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她会用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的村民。   看他倒还好,可村中还有许多小娃。孩子们年纪都还小,被那样看着,日后还怎么好好长大。   虽然出生在这里的孩子,注定是没前途的,可那也是他们明河村的宝。   还好。   还好祝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村长这时候才发自内心地服气祝星,很诚恳地叫了一句:“祝姑娘。”   祝星点点头,直入正题:“您先将田中情形说与我听,我囫囵想个对策,咱们下午雨停了再去田里看看具体情况。”   村长“哎”了一声,正要开口,又摇摇头道:“姑娘,您有所不知。”   祝星抬眸。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下午是不会停的。”村长叹气,看样子也对这雨头疼不已。   祝星弯了弯眼:“没关系的,村长。我让它下午停,它就会停了。”难得语气俏皮。   霍骁听着她如此讲话心都乱了。   然而祝星却没有什么花花心思,只是觉得既然要将名声打响,不如更玄乎些。说是她能决定雨停,听起来更显神通。   倒没什么刻意卖弄可爱的意思。   “……”村长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显然不太信。雨已经下了这么多天,停不停他们庄稼汉比她懂多了。   但他只当是小女孩童言无忌,虽然祝星这年纪和童并不如何沾边,然而一切都是相对的,村长耄耋之年,看着屋里的哪个人都是“童”。   只是看着祝星亮晶晶的眼,谁都想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于是村长清了清嗓,开始说起田里的状况。   王主簿在种地一事上是外行,过来是给祝星当下手的。通俗些来讲就是祝星说啥他做啥,要动脑子与他无关,他一面在心中感叹天寒,一面悄悄走神。   祝星侧耳倾听,十分专注。   面对村长的乡音以及一些种田人才懂的术语,她对答如流,就连村长都忍不住露出错愕的神情。   霍骁懒散地望着祝星与村长交谈的认真模样,抿了抿干燥的唇。 第65章 哄猫的玩意儿   田中泥泞。   青椒说什么也要跟着祝星, 一脚下去踩了满脚的泥水,鞋袜湿透。寒气自脚底冲上她头顶,加上粘腻厚重的潮湿感, 她的脸瞬间皱在一起。   这还不算什么,她刚拔出踩了泥水的右脚,一个重心不稳, 左脚也落入泥泞。   有石头随着水被卷进鞋中,她重心不稳地踩上去, 脚大约是被硌伤了。她一甩腿,石头倒是飞了出去, 只是脚底火辣辣的疼。   这地方!   青椒心中叫苦,这鬼地方实在忒折磨人。她想打退堂鼓了。   抬头向前一望, 青椒只见自家姑娘在积了水的泥地之中依旧有条不紊,时不时地驻足半蹲用手查看土壤的湿度以及温度。   一点也不嫌脏与累。   不止是青椒, 在场所有人都对这位祝姑娘刮目相看。   原看她如此柔柔弱弱的,以为只是个花架子, 官府派来安抚人心的。   村民们倒没想到她真对种地这方面很有见解,不少村民大着胆子向她问些相关问题,她非但十分温柔地解答, 用词也很通俗易懂,困扰了村民们许久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   譬如为何麦子各地长势不同, 譬如为何一块地上的东西越种越少等等。   最重要的还是她一语言中下午雨能暂歇。   是仙女吧。   村民们和官差们同时这么想着,能和老天交流的,除了老天的亲闺女还能是谁呢?   祝星花了一下午时间将明河村的所有土地绕着走了一遍, 清楚了如今的症结所在。   如她想的那般,水淹、寒冷,再不行动, 地里的种子通通要洗白,便全白忙活了。   她在巫族之中学百道,比不得那些专修农业的同族精进,但应对眼下场景完全没问题。   祝星这次下底,不止是为了帮村民们解决寒冷与水患,也想改良一番当下的农业。既然决定要帮忙,顺手帮到底好了。   倒不是她多善良,只是她要做事,就习惯做到最好。   这是她做巫族继承者是被训练出来的习惯,身为继承者,她要方方面面不落于人后。只有最优秀的人,才配做巫族的继承者。   少女心中有了成算,抖落手中湿哒哒的泥土,缓缓站起。   她一扇背挺得笔直,更显她脖颈修长。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哪怕手上一片脏污,依旧是优容自若。   青椒自告奋勇要跟来,花椒便留在房内收拾。   本该青椒递帕子来让她擦手的,这时候掉了队……   一直像影子一样跟着祝星的霍骁这时候默默从她身后站出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张白帕子递到她手上。   霍骁因为紧张,下颌与脖子相连出绷成一线,干涸的唇紧抿着,眼睛看向别处。   祝星接过帕子擦了手,将帕子干净的面朝外叠好,放入袖中道:“我已有对策,回去说吧。”   众人错愕,不明白她哪里来的对策。   明明只是在这里绕了一大圈,大家都参与了,怎么祝姑娘就想出对策来了?   但半日不到,众人也不知怎的,唯祝星马首是瞻,天然地服从起她的命令来。   明河村数百号人,供得起济北大部分口粮,田也是极其广的。   又要向回走,大家脸上都带上了疲惫。   青椒双脚湿透,还是村长的媳妇看她不对,过来扶着她好让她借力走得不那么难受。   霍骁走近祝星,跟她并排走着。   祝星走着抬头看他一眼,神色如旧的笑着道谢:“方才多谢你的帕子,回去了我会送回你一条。”   霍骁满不在乎:“本就是随意带着,你丢了也无妨。”   祝星点点头:“还是多谢你了。”   霍骁有些毛躁地单手抓了把头发,口是心非惯了,怎么也说不出心中想的话。   他想趁人之危一次,背她回去。   祝星走得慢,尤其是有霍骁在旁,显得她走得更慢了。   不过霍骁发现她走得虽慢,鞋履上倒也不是很脏,并没有出现一个不留神灌了一脚泥的狼狈事情。   所以他在唇边的话更说不出了。   霍骁上来几分兴趣,他才不信祝星是时常下地干活经验丰富的农民,但想知道她怎么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了稀泥,于是专注地盯着她。   只看了两眼他便明白。   原来如此!   她前面有村民开路,她每一步都走在了村民走过的地方。   不可不说细心极了。   噗——   霍骁只顾着看祝星,脚下一软一凉,一脚落入泥中。   他尴尬得头皮发麻,想他高超武艺在身,却能一脚踩入泥中,实在是丢人得紧。   偏偏祝星这时候抬眸看向他,清澈的眼中是满满的关切:“你还好吗?”没有任何笑意,是真正在担心他。   不过是踩了个泥坑,只有她这样对谁都善良无比的人才会对这样的小事动容。   霍骁将腿拔出,蹦出句:“没事。”飞快地逃之夭夭,一只鞋子里进了泥水显然不影响他的速度。   祝星并不意外他的反应,甚至对此很是了然于胸。   忙了许久,逗一逗人也可当作消遣聊以□□。   而霍骁就是被她逗了的那个。   她站在原地略等了会儿,青椒便慢慢追平。   祝星瞥她裙下已成了棕色的双履一眼,并未出言怪罪她,反倒轻声问:“冷坏了吧?我扶你回去。”她对着方才一直搀扶着青椒村长媳妇感激地点点头,“多谢您方才一直照顾她,辛苦了,现在我来就好。”   村长媳妇一头黑中掺灰的发,看上去也有些年纪。她头一次和祝星说话,忐忑极了,结结巴巴的:“祝姑娘,你让我来就行了,你身份尊贵……”   祝星莞尔:“不尊贵的,我来就好。”她说着便一把扶住青椒。   村长的媳妇下意识便松了手,跟在祝星身侧提心吊胆着,生怕这位金贵的贵女出什么事。   青椒自打见着祝星等她,嘴便不由自主地努起,嘴唇颤个不停。   等祝星扶住她的那一下,她终于再憋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二人走着,她一面抽抽嗒嗒的:“姑娘,我给你丢人了。我今儿该听您的,不出来才对。”   祝星温声道:“来的时候带了伤药,回去上了药就好了。”她只看了青椒的走路姿势一眼,就看出她脚上受了伤。   好在青椒不是个能一直伤心下去的人,哭了两下解了心头郁结,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姑娘,你真好。”   村长媳妇听了也连连点头赞同。   ……   下午明河村中各户劳动力都被叫到村长那里去听祝星的法子。   祝星传了两个法子给村民们。   一是地中排水灌水的调温法,二是麦秆防寒法。   在她的娓娓道来之下,村民们听直了眼,只觉得进入了新世界的大门。   村民们面上吃惊,心中更是惊讶无比,满脑子都是这也可以,以及还能这样。   法子新奇,还待实验。   所以目前他们还不能离开,至少要等着此法能在明河村顺利施行再说。   至于那些改良农业的,她在济北要留些日子,慢慢来也不迟。   农房中,烛火如豆。   少女坐在陋室之中唯一的一张桌子前伏案作画,画上是被拆分了细节的怪状犁,还有让人摸不着名堂的未知之物。   她用毛笔作画,用的却不是工笔画法,不重意而重形,物件跃然纸上。   “姑娘画的跟真的似的……”青椒这时候换了鞋袜又洗了脚上了药,已经好了,便坐在祝星身边看她画画。   初看时她只知道姑娘画得不同,但没想到画的竟然这么……真。   只是看着太小。   宗豫刚醒过来就听见这动静,当下犹豫了犹豫,实在好奇祝星又画了什么,才从床上跃下小跑到桌前,一跃到椅子上而后借着椅子跳到了桌子上。   他是只很结实的猫,奈何有着人的智慧,因而对身体力道的控制把控得极其精确。所以他落在桌子上时轻飘飘的,几乎无声。   轻飘飘的宗豫没理会祝星,高傲地蹲在原处看着她纸上的东西,越看脑海中便越复杂。   青椒看不懂,但他看得懂。   祝星画的图实在浅显。   而且这样的画技也和过往任何一位画家都不相同。   每一次她都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感觉,她比他想的总要再厉害一些。   然而宗豫依旧不打算理她。   盖因她在府上说是要做个有趣的东西,便在西厢房一个人从天明待到夜半时分。   当时他担心祝星,又怕打扰了她,一直在门外守候。   谁知道一声巨响后西厢房的一整面墙都直接倒了,将府上下与府附近所有人直接惊醒。   宗豫被吓得炸成了蓬松的猫毯,但关心压过一切,踩着废墟要进去寻人。一同的还有鞋子没来得及穿的霍骁。   只是不用他们进去找,祝星安然无恙地从其中走出,除了头发乱些,其它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又是哄惯了人的楚楚可怜样子,三两句话就将所有人都安抚住。   只说是尝试时的小小意外,不会再有下次。   所有人都是后怕极了,她又好话说尽,便没人舍得对她发一丝火。   宗豫也不舍得,但能震塌一堵墙的尝试能是什么小事?她这样对自己的性命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真生气了。   她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生气了。也是恃宠而骄,希望她能从他生气中反思一下不要再做如此危险之事。   可是祝星并不觉得这事有多危险。她可以控制好火药的分量,也能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事再发生。   宗豫单方面和她冷战起来。   他还在那细细看着桌上的图样,被人从身后突袭,一把抱了起来。   “别生气了。”少女捏了捏猫耳朵语中带笑,像是春日里暖洋洋的日光,“你喜欢哪张?都给你撕。不喜欢我再画别的给你,如何?”   让万千工匠趋之若鹜,随便一张便能大大改善一个国家农业的图纸在她手上不过是哄猫的玩意儿。 第66章 宗豫与霍骁   一去三四日, 雨缠绵不绝,地里的水眼见着越来越多,天也越发冷了下来。   田地里面的工程倒是一步步在完成。村民们按部就班地依照着祝星的安排, 每日专门捡着天不下雨的零碎时间到田中去,能做一些是一些。   一来二去,没有赶工, 但人多力量大,也做了不少事。   祝星越留在明河村中, 村民们愈发敬畏她。一次预言成真还可以说是蒙的,次次预言成真, 村子中偷偷传起祝姑娘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儿,专门帮助他们这些穷苦百姓的。   因着祝星是落脚在村子家的, 村长家每日清晨一开门就能收到些地瓜干之类的东西。虽不值钱,但都是村民们的一番心意。   骤雨突至。   夜幕中的雨声是最助眠的音乐。   雨珠顺着房顶滴落, 像被穿起来的珍珠散落在地。村中的房子为了节省材料,是没有檐的。   院门被敲响。   青椒站在窗户旁稍微推了些窗向外看去, 伴着微洒的雨,她看清外面的来人,飞快地将窗子合上:“姑娘, 是那个胡子拉碴的霍小爷来了。”   宗豫尾巴勾了下,金瞳之中意味不明。这么晚了, 霍骁过来干嘛。他猫心不悦。   少女青丝未束,长发垂至腰际,招摇的长发显得她愈发窈窕玲珑。她眼都未抬, 长睫卷翘,一双眸漆黑如墨,让人不敢直视。   “请他进来吧。”   青椒懵懂地点点头, 撑伞开了门出去。   宗豫眼神更暗了些,蹭了蹭祝星的手腕。   祝星空闲的左手反手摸了摸猫猫头,笑意盎然。   烛花噼啪。   祝星依旧在画设计草图,眉头舒展,信手拈来。经过多日的设计改良,宣纸上的犁变化甚大。   整个耕犁如今看起来已然成型,设计精巧,外观也很符合人的审美,比眼下的犁不知道好了多少去。   耕犁旁十一处细节被悉心放大勾勒出来。   犁底、犁铧、犁壁、压镵、策额、犁箭、犁辕、犁梢、犁评、犁建以及犁盘。   宗豫在心中暗暗震撼,不禁想着这样详尽的图哪怕给刚入门的工匠去做也是能做得出来的。   “姑娘,人来了。”青椒推门入内,衣裳上沾了些飘雨。   她身后是穿着护卫服的霍骁。   霍骁其人,便是穿着护卫服,也犹如一把出鞘的冷刃,凛冽非凡。   他将门带上,熟练地称呼祝星:“姑娘。”只站在门旁,没有向前一步。   宗豫一僵,哭笑不得。张扬跋扈的霍小将军这时候像一只乖顺的狼犬,忠心耿耿又气质凶煞。   祝星搁下毛笔,顺手抱过黑猫在怀中,坐在凳上转身,对之微微颔首:“你来了。”   霍骁一眼看着少女抱着的黑猫,金瞳微眯,极其人性化地上下打量着他。他同样回看向那只黑如煤炭的猫,不知为何,这猫总给他一种不简单之感,   “有什么事吗?”少女发问。   霍骁这才收回目光道:“地里的渠要修好了,明日可以试用。”   祝星微笑:“这么快,大家都很厉害。明日的话……”她从容起身,单手开窗向外一望,“可以试一试,午时会晴一阵子。在明河村叨扰这么久,村民们也诸有不便,又关乎粮食,事情还是早些解决得好。”又将窗子放下。   霍骁低声“嗯”了下。   宗豫再度大吃一惊,这不是霍骁,这到底是谁?   他是第一次见霍骁与祝星之间的互动,从未想过霍骁还能有这么乖顺如鹌鹑的一刻。   祝星、花椒与青椒倒是习惯他这副模样,并未有太大反应。   宗豫眼神微暗。   霍骁张了张嘴,院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祝星笑笑:“今天晚上的客人还真不少。”   外面依稀传来老妪的哭声。   祝星抬眸:“花椒,你去看看。”   “我去。”霍骁开口。   说着不容人质疑,直接拿着门后尚湿的伞出了门去。   宗豫心中哼了一声,刻意讨好。   霍骁带回来的是穿着蓑衣斗笠的老妪,老妪蓑衣下抱着个满脸通红的小男孩。   祝星过目不忘,认得他们。   老妪和小男孩的命实在不好,二人算得上明河村里最惨的人。   老妪是小男孩的奶奶。小男孩的父母早年为了多挣些钱,没在村子中种地,在外跑生意。一次遇上山贼,两个人便一起没了,留下小男孩和老妪相依为命。   “祝姑娘。”老妪抱着小男孩跪下痛哭,“求求你借我一辆马车,我孙子他发了高热,怎么都退不了,现在都开始说起胡话了。我没办法,眼下只有去城里找郎中看一看。求求你了,祝姑娘。”   祝星上前,带着衣袂翻飞,将人扶起:“老人家,您先起来。”   “求求你,祝姑娘,借我辆马车,让我救救我的孙儿吧,我就这一个亲人了。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他爹娘啊!”老妪哭得颤颤巍巍,怎么也不起来。   霍骁见因为老妪不起,祝星眉头紧蹙。为了不让她忧心,他弯腰,一把把老太太架起来。   “嘶。”青椒被他无礼的行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祝星望着老太太,温声道:“您别急。我略通岐黄之术,您若信我,将孩子交予我看看可好?”   老妪大悲大喜,流着泪忙道:“我自然是信你的,祝姑娘!你快,快帮我孙子瞧瞧吧,求你了。”   “来。”祝星抱着猫到床前,“将您孙子放这,我好为他诊治。”   “哎哎。”老妪连声答应,跟着祝星到床前,轻手轻脚地将小男孩放下。   小男孩烧得浑身泛红,眼睛紧闭,嘴巴一张一合,叫着爹娘,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青椒已经忍不住眼圈红了起来。   祝星将猫放下,握着小男孩的手腕号脉。她轻声道:“金针。”   “是。”青椒立刻从包袱中取了祝星的一套金针来。   房内的三人一猫一同在床前围观。好巧不巧,霍骁和宗豫在一处。只不过两个都没注意到彼此,目光都在床边的祝星身上。   祝星将裹着金针的布包摊开,取了金针在手,开始施针。   老妪吓得神都要飞走。若不是有着对祝星的绝对崇敬,她是不会让任何人扎她的孙子的。即便如此,老太太见孙儿被扎,还是心疼不已,念叨着:“祝姑娘,你轻些。”   祝星一面下针,还不忘安慰老太太:“您放心。”   谁看见都要说一声温婉善良。   小孩身上扎满了针,外行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好在她收针也快,不过一刻便将针拔出。   数针下去,小男孩身上的红色下去不少。   “好了。”祝星将针放回,“再吃几副药便无碍了,您可以过来瞧瞧他。”这是对着老太太说的。   老妪不可思议,跌跌撞撞地趴在床头,用手去探小男孩的头。   凉凉的。   她张了张口,又哭起来,感激地看着祝星:“祝姑娘,多谢你!俺回去一定供奉你!”   祝星失笑:“您客气了。”   老妪心中的弦终于松开,问道:“祝姑娘,还要什么药?我明日托人去城里买。”   “都是小事。”祝星抿嘴微笑,“药材正好我带的有,您就不必费心了。”   “这怎么好意思……”老妪讷讷的,“不行的,祝姑娘,我们已经受了您如此大的恩情,不能再用您的药。”   “既然已经受了恩情,那便受到底吧。”祝星笑笑,温柔至极,“今晚就别走了,外面风大雨大,再受凉了,便真难治。”   宗豫和霍骁同时琢磨起她这句话,一人一猫都是受过她恩情的。   老妪年纪大了,一双眼不顶用了。她看着祝星笑靥如花,越看越觉得和年轻时唯一去过的庙里那尊观音那么像。   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就是观音。   这明明就是观音!   老妪扑通一声跪下,快得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口中念着:“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你显灵了,保佑我们明河村了!”   祝星讶然。   所有人都愣住。   什么观音大士?   少女反应地最快,她面色不变看似柔弱,撑起人的一双手却无比强硬。老太太年纪大了,被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老人家,我不是什么观音大士……”她是巫族,与佛并没有什么缘分,老人家把人情算错了,她要好好纠正,“要说关系,我和十二祖巫之一的祝融倒有些关系,我是他的弟子。”   “祝融?”老妪不认得,却知道顺着祝星的话说,“祝姑娘,都是你好心。”   祝星笑着摇摇头,将老妪安抚在床头看孙子。   “我去煎药。”霍骁抿唇道。   宗豫这时候这时候又被祝星抱着,睥睨着霍骁,心里微酸。   这人又在默默讨好祝星了。   宗豫颇为不忿,他若是人形,一定比霍骁抢着做事抢得还要快,轮不着他在这里讨好。   祝星却拒绝了:“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霍骁脑海中炸了个霹雳,尴尬不已:“是。”僵硬着要转身离去。   “煎药这样的事,还是让擅长的肉做比较好。”少女一句句直接的话落在他心头像钝钝的刀子。   “是。”霍骁嗓音微哑,手已经扶上门闩。他不该不自量力,给她带来麻烦的。   “不过你愿意帮我,我心里很开心,多谢你。”   霍骁瞬间觉得心中的花开了,逃也似的“嗯”了一声,夺门而去。   进了雨幕中他才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了些,心却像擂鼓一般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宗豫酸了,变成了一只柠檬猫。   祝星不知她的猫为何不悦,很带着安抚性地撸了好几下觉察到他没精打采地趴了下来,只是蹭了蹭她的臂弯作为回应。   他越发不满足于以这种形式陪在她身边。 第67章 开闸放水   “开闸, 放水。”   少女驻足于田垄之上,脚下是蓄满了水的土地,土地上与多日前完全不同, 一道道犹如天堑的沟壑爬行其上,将各田连接在一起。   田地面积极广。若立于高处观之,则会看到十分壮阔的一幕。   田如蛛, 相连的沟壑如网,蛛网相接, 一座座田被联系在一起。入水口是上游的河,出水口是下游的一片荒地。那块地是块“死地”, 种什么什么死。   出水口入水口均有木闸,开闸放闸控制田中积水, 以达到控制田中温度的效果。   随着祝星一声令下,田间换上的一道道木闸被打开, 田中水流滚滚奔腾不止,经百口而汇, 流入死地。   万马齐喑,滔滔不绝。   田中冷水尽消,只余湿漉漉的泥地和地中掩埋的种子。   所有人被这样的奇景震撼到失声。   这是众人一日日努力出来的结果, 因此他们参与感更强,在这一刻也更激动。   一个个村民满面红光, 红着眼眶看着田中之水流入土中消失不见。   困扰着村民们的严峻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济北尚未形成的粮灾苗头直接被掐断。   霍骁站在烈烈风中,看着几步外站在田垄最高处的柔弱少女, 眼中满是尊崇。   她面覆白纱,裙带翩跹,花堆雪砌一般清寒, 无论松林翠竹,都不及她这样一身天生傲骨。   真正的天之骄女。   这是她所带来的奇迹。   霍骁追随父亲行军打仗,西北虽偶尔有小摩擦,却也不怎么能打起来。但凡生事,也只是极小规模,难让人尽兴。   仔细说来,从小到大,竟然是帮祝星修这工程带给他的成就感最大。   看着村民们脸上因为愁苦的纹路舒展,他的心也跟着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四肢百骸的血液无比畅通地流动着,浑身上下热得厉害。   是让人向上的热!   这一刻霍骁忽地意识到,无论打仗还是修建工程,只要一切为了人民,便是正道理想。   王主簿自从到了明河村便和村民们吃住在一处,此次修水道,他是主监工,霍骁给他打的下手。   在挖泥土的过程中,他一个文官,为了帮村民们加快些速度完成修建工作,拿笔的手拿起了锄头。   他的力气不如长年累月在地中劳作的村民们,但没有一个村民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而嫌弃他。   在这里,王主簿见到了和济北城中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明河村并不如济北繁华宽阔。   他看到村民们一到天晴便不知疲倦,栉风沐雨地辛勤劳作。他们并没有什么先进的工具,有的只是人力。   而这些弯腰驼背的瘦弱村民们却爆发出让他刮目相看的力量。   在他看来并不简单的工程,却在人民群众的双手创造下用了不过数日完成。   他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们还有祝姑娘以及自己的双手。   这便够了。   这也是他们实施大工程的底气。   “祝姑娘!”   “祝姑娘。”   ……   村民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呼唤着祝星,热切地从四面八方望向她。   祝星虚虚地冲着大家挥了挥手。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她的眉眼,但所有人都知道祝姑娘在替他们高兴。   “大家做得很好。”   猎猎风中,众人听到少女的这么一句话,本来的喜意爬升至最高。   今日一定会成为在场所有人都难忘的一日。   难得天晴一阵,不少村民们都留在田中翻翻土,好让种子能吸取土壤中更多肥力。   祝星拢着斗篷,从田垄上下来。   花椒忠实地站在一旁扶着她,脸上还带着因为激动而残留的红晕。   祝星下来时头一疼,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多亏花椒眼疾手快,撑开双臂立刻接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   花椒焦急:“姑娘!”   祝星扶住花椒,柔柔弱弱地摇了摇头:“我没事。”她再清楚不过身体的变化。   多日来舟车劳顿消耗心神,没休息好又吹了冷风,染了风寒。   花椒更小心地扶着她:“慢些走,姑娘。”   霍骁一直关注着祝星,跟了上来:“姑娘怎么了?”语气硬邦邦,像冬日挨了风吹雨打的冷硬石头。   祝星摇摇头,脑袋沉得厉害:“这几日有些累着了,不过今日便能回府,暂且忍一忍吧。”   “忍什么?”霍骁压下心中的烦躁,“我现在就回去备马,这里都安排好了,咱们早些回去。”   祝星安静地望着他,笑笑:“还有些话要向村长和村民们交代,回村子中要再忙一会儿,不能立刻离去。”   “你……”他看着她风一吹就能刮跑的模样,眉头皱紧,但也不敢逆了她的意思。   “我是医者,你放心吧。”祝星不止是安抚霍骁,也是安抚更不怎么说话的花椒。   “随你。”他说着三两步退回她身后跟着她走,和她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村长随着祝星一道回来的,手因为激动哪怕走了一路到村子中还在哆嗦,见了祝星只会说多谢,也没忘派人去将其余几个有话语权的叫过来。   待人齐全,祝星事无巨细地将开闸关闸的具体操作以及田中水如何控温保温来讲了一遍,叮嘱他们天晴后应如何做对种子最好,以及将后几日的晴时告诉了他们。   村民们听得认真,神情严肃。他们一个个虽然上了年纪,这会儿都成了求知若渴的学生。   说到最后,祝星又勉励了众人一番,并未打扰众人的兴致,而是悄无声息地从房间离去,回到自己暂时落脚之处。   青椒已经在其中收拾起包袱来,见祝星回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姑娘,东西都打理好了,咱们随时都能走。”   祝星声音微哑:“辛苦你了。”   “不辛苦……姑娘,你怎得看着如此憔悴?”青椒大惊失色。   “染了风寒,不碍事的,回去喝两碗姜汤就好了。”祝星侧目,“老人家和小男孩呢?”   “两个人早上睡醒便离去了。那小男孩起来说饿,很生龙活虎,我留着两个人用了些早饭,他们不愿叨扰,便走了,说晚一会儿您回来要向您亲自道谢呢。”   “不必如此。”祝星又问,“剩下几贴药拿走了吗?小孩儿的病还要再喝几剂才能除根。”   “拿了的,我也教了老太太如何熬,亲眼看着她早上熬好一贴药才放心。”   “很好。”祝星颔首,从袖中摸出枚白瓷瓶,从瓷瓶中抖落出一颗褐色药丸在掌心,含在嘴里。   花椒不赞成地摇头,难得开口:“您不该吃这个强打精神,咱们应当早些回去,您好休息。本就生了病,还要吃这个……”   祝星吃的是强行让人提起精神的丸药。   青椒瞪大了眼:“姑娘,明河村事毕,咱们可以走了!您干嘛还要强打精神?药效过去,你身子会更亏的。”   祝星语笑晏晏,并不如何在意:“一会儿要见村民们,总不好病蔫蔫的。不然,大家会愧疚,以为我是因为操劳过度而病。”   “姑娘可不就是么。”青椒没好气道。   祝星无奈:“可众生已经够苦了。我力所能及,就不要再让大家再因我而多一份苦了。”说是捡好听话说的,实际上还是因为她习惯要做便做到最好,好胜心作祟罢了。   何况她可是村民们眼中的神仙。神仙若生了病,就脆弱了,不是神仙了。怜惜固然更能让人增添好感。可在村民眼中,她要做高高在上的神仙,名扬得才更大。   青椒和花椒齐齐怔住,没想到姑娘会这样回答。霎时间她们所有不解之处被悉数点明,一颗心仿佛被浸入温水之中,暖得让人想要喟叹。   怎么能如此善良呢?还是人间大善。   青椒红着眼倒了水给祝星:“姑娘,您多喝些水缓缓。”少女为民着想,两个丫鬟再忠心也拦不得了。   她们两个都是苦出身,更能体会老百姓的不易,姑娘向着老百姓,也就是向着她们。不过她们又是姑娘的丫鬟,心向着姑娘,更加心疼起祝星。   祝星将面纱暂时摘去,捧着杯子啜饮两口,身上暖和了些。   青椒和花椒又是给她拿衣服盖着腿,又是将睡熟且热腾腾的黑猫放在她腿上,好让她能热起来。   “姑娘,要么去床上躺一会儿吧?”青椒尤觉得不够,暗暗怪罪自己收拾得这么快,害姑娘现在找个地方躺一躺的地方都没有想,“我再去将床铺好,不麻烦的。”   祝星将微冷的茶盏放在桌上,双手抱猫:“不必,我不困。都坐下歇会儿吧,辛苦了。”   青椒和花椒顺从地挪了凳子坐在祝星左右伴着她。   外面的热闹一直不曾停,由热闹变做了更加热闹。   祝星算着时辰,勾过面纱戴在脸上:“让萧霍他们将东西往马车上搬吧,该走了。”   花椒和青椒伴着祝星出去时,院子中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人,院外还有许多扒着墙头的向内瞧的人。   似乎一个村子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不同于来时那样,如今一个个村民面貌焕然一新,佝偻的脊背直了起来。尽管他们的穿着没有丝毫变化,却从内到外都脱胎换骨,简直换了个人。   他们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用双手为自己创造,不该羞愧。这是祝姑娘说的,他们奉为圭臬。   见少女出来,人群簇拥而来嘘寒问暖。   祝星一如往昔那样耐心地尽力回答着每一位村民的疑问,还像刚来时那样。   见她精神不错,众人都悄悄松了口气。若是祝姑娘因为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便是天下的罪人!   “祝姑娘,您要走了么?”老妪带着颤抖问。   院子中立刻一片安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少女身上。   “事情尘埃落定,你们可以做得很好,我也能放心离开了。”祝星目光扫过每一位村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总会有分别的一日,大家保重。”   村民们既听她夸他们能做得好,心中骄傲,但又为她的离去而心中难受。   他们不知所措,只能小声呼唤:“祝姑娘。”   霍骁赶着马车从人群中穿行而来,人潮自动退散,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院前。   祝星对着村民们欠了欠身,轻声道:“只要一双手还在,前路总是不愁的。”她笑笑,在青椒和花椒的陪伴下上了马车。   众人站在原地,还在回味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谁开的头,村民们一个个对着马车下拜,虔诚地将头贴在地面上,恭送少女离开。   王主簿骑在马上跟在马车后面不由咂舌,再看向马车的眼神便越发复杂起来。 第68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京城之中。   冷雨凄凄惨惨戚戚, 空荡荡的街巷上鲜少有撑伞的人路过。   灰墙下墙角缩着好几个乞丐,一动不动。   他们身上裹着看不出颜色的布衫,在外的皮肤黑得结痂, 乌七八糟的头发结成了一块块,里面藏着的跳蚤和虱子也怕冷,并不出来蹦跶。   十人队的巡城侍卫巡逻到此处。   为首的侍卫长摆摆手, 身后的侍卫们驾轻就熟地上去,用枪把戳了戳几个乞丐, 口气和这天气里的石头一样冷硬:“哎哎哎,要躺别在这躺, 赶紧爬起来。”   几个乞丐一动不动,任人如何戳来戳去。   砰——   砰砰砰——   一个乞丐倒了, 一个个乞丐也都倒了。   连锁反应。   “妈的。”侍卫长骂了一句,掩着嘴险些呕出来。   几个乞丐早死了!   尸臭味儿因为动作倾泻而出, 像是堆积着死了上百只的老鼠。   这些乞丐倒了,他们才从因为翻倒而仰面朝天的尸身中看清楚乞丐们一个个削瘦得可怕, 像一块块肋排,只剩下一张皮裹着骨头。   乞丐们双眼闭得安详,看样子是冻死的, 死的时候大概并不太痛苦。   “赶紧收拾了,别叫这些东西碍了人眼。”侍卫长胃中的酸水儿一翻一翻的。   侍卫们便动起来, 轻车熟路地把架子车推过来,将死了的乞丐搬起来往车上堆。   人命如草芥。   “这是……第几个了?”搬尸体的侍卫小声问身边的同袍。   “第一百二十七个。”   京城之中尚且如此。   朱门之内,天壤之别。   祝清若着一袭青色撒花襦裙, 外套了绣着夹竹桃的浅草色小袄。一青一碧,在这样晦暗阴沉的天色中格外显眼。   她白皙的耳垂上挂着水滴状的纯白珍珠耳珰,衬得她娴雅沉静之余又多了些妙趣。   总之她这一身低调之中藏着独特巧思, 从头到脚都是不便宜的。   祝清若用手指拨了拨珍珠耳珰,对着菱花镜绽放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如莲花含苞待放,不胜娇羞。   “三姑娘,护手的香膏装好了。”听见丫鬟的声音,她瞬间收了脸上的神色,换做平日里那副微笑模样。   “您这么打扮可真好看。”丫鬟赞道,“好生亮眼。”   祝清若谦逊地摇摇头,心中得意,脸上不显:“我只不过是萤火,不敢与其他姑娘争辉。”若她真是淡泊,也不会在衣饰上费尽心机。   至于费尽心机的理由……   今日是三品中书令的掌上明珠李令玉的生辰。   祝府上的众多姑娘唯有她一人被李令玉邀请去李府,无论长辈还是同辈,皆眼红极了她。   那可是李府,三品中书令李府。祝家人一辈子也不一定有机会踏入,偏偏她能。   而她祝清若能与李令玉有瓜葛,全仗她自己的能力。   看人高低的能力。   为了攀上高处,祝清若没少费心思,有意识地学了辨认各样低调却奢华的物件,免得贵人在眼前她却认不出。   为此她花了不少银钱。可惜钱财有限,她的眼界总是局限住了。   不过苦心也没有白费,至少让她看出李令玉身份不低。   李令玉其人喜欢体验民间疾苦,总爱扮作百姓行事,美其名曰与民同乐。一旦有人歧视她或如何,她就会亮出身份打脸别人,让别人知道不要瞧不起百姓。   李令玉扮作百姓在街上逛布庄时被铺子里打杂的伙计嫌弃,要被赶出来。   祝清若当时恰好在铺子里,本是极支持伙计如此行为。她也不想被这样低贱的人打扰,但目光一瞥,她就瞧见了李令玉脖子上隐隐约约可见的长命锁。   那可不是穷苦百姓戴的起的玩意儿。   祝清若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便阻止了伙计的行为,并为李令玉撑腰。   由此二人结下友谊。   在李令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时,她恰当地表达出自己的惊讶,顺利地成为李令玉欣赏的不慕名利之人。   她又察言观色惯了,很快摸清李令玉的喜好,与之成为好友。   “姑娘,大夫人带着四姑娘来了。”丫鬟的声音唤回祝清若的心神。   祝清若扶了扶鬓上的珠钗,施施然站起,面上端起恭敬的神色。   祝大夫人已经携着祝四姑娘祝清菡从外面进来,见着祝清若,她眼中精光一闪,宽厚地开口:“三姑娘……”   祝清若极其温顺地行礼:“大夫人。”又抬头对着祝清菡笑笑,“四妹妹。”   祝清菡神色怪异,勉强地叫了句:“三姐姐。”   祝大夫人笑容可掬:“三姑娘就是识礼,我啊,真希望清菡能跟着你多学着些。”说罢一叹,当真很是忧愁。   祝清若心中冷笑,已明她来意,还要和之虚与委蛇:“您说笑了,四妹妹她天真善良,我很羡慕她呢。”   祝大夫人就坡上驴:“她这丫头就是天真太过,所以我盼着三姑娘你啊,能多帮帮我带带她,让她能有你一星半点的识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祝清若看了看门外,依稀可见门房前来通传的身影,心下已经急了起来。   这阴险的毒妇,分明是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她要去李中书令府,硬是要她带着祝清菡一起去!   祝大夫人笑笑:“三姑娘?”   祝清若默默咬牙,强做出微笑:“能帮上大夫人的忙,是清若的福分。”可惜她在府上一贯是听话的,这时候连反驳也不能。   毕竟她还没有彻底搭上中书令府,也没有任何的倚仗。她现在的生死还掌握在大夫人手中,若大夫人对她的婚事作梗,她只能哑巴吃黄莲。   所以祝清若权衡一番,对着大夫人笑道:“大夫人,正好我今日要去中书令府上给李姑娘过生辰。若是您不嫌弃,便让我带着四妹妹一起去吧。”与其让大夫人逼着同意,她情愿自己先做这个人情。   大夫人面上一闪而过一抹惊异,显然没想到祝清若能主动开口要求带着祝清菡去见世面。她目的达成,再看祝清若怎么都是满意,甚至还有些喜欢。   是个懂事的丫头。   “三姑娘,这样……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祝大夫人嘴上还在推辞,“清菡她和李姑娘不熟,去了可是会唐突?”   祝清若浅笑垂首:“四妹妹是我的妹妹,我和李姑娘还算有些交情,她人很宽容,不会计较这些,便让四妹妹随我一同去吧。”   带着祝四也好,正好利用祝四衬一衬她,顺便在李令玉面前卖个惨。   祝四姑娘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祝清若,低下头去。   祝大夫人一手拉起祝清若的手,另一手牵过祝四姑娘的手,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笑得合不拢嘴:“好,太好了,看着你们姐妹和睦,我就心满意足了。”   祝清若笑得更深了些,握着祝四姑娘的手没有什么温度。   “三姑娘,中书令府上的马车到了。”门房前来通传。   祝大夫人看着祝清若的眼神更深了些。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能让中书令府上的人亲自来接,看她平日安安静静的,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   “大夫人,我带着四妹妹先去了,您多保重。”祝清若十分自然地拉着祝四姑娘向外去。   祝大夫人忙叫住她们:“等等。”   二人驻足。   祝大夫人将一方雕工精湛的木盒塞到祝四姑娘身边的丫鬟手里,解释:“登门拜访,空着双手不礼貌。”   祝清若心中冷笑更甚,分明是早有准备!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祝四姑娘抬眼瞧着祝清若,因为刚才祝清若主动要带她去中书令府上的行为,她对祝清若印象很好。   大房和二房并不如何亲近,祝清若虽是二房的独女,却与府上其余姑娘们并不如何密切。众人也只是囫囵知道她有孝顺善良好脾气的美名。   没想到人副其实,是真善良。   祝清若主动与她攀谈,树立知心好姐姐的形象:“四妹妹,可要用些茶暖暖身子?”又不经下人,亲手沏了茶,殷勤地递给祝四姑娘。   祝四姑娘被她的善意打动,终于微笑道:“多谢三姐姐。”   祝四姑娘是长房嫡出的女儿,最得祝大夫人疼爱,是蜜罐儿里长大的因此平日对谁都不假辞色。今日她竟然能对祝清若笑笑,也是奇观。   祝清若见她笑了,心想还算是没白多带个人。至少能和祝四打好关系,祝大夫人也能对她好上一些。   “多谢三姐姐。”祝四姑娘回道。   祝清若摆出一副当真是掏心窝子的姐妹情深样儿看着祝四道:“我正怕一个人去中书令府上不习惯,还好有四妹妹陪我。”   祝四姑娘更觉得祝清若善良,愿意将这么珍贵的机会分享给她,于是也亲近了些道:“三姐姐莫慌,我会好好陪着你。”   祝清若嗤笑于祝四的单纯和愚蠢,心中又琢磨起该如何榨干祝四的利用价值。   马车踏着灰石板路疾驰而过,完全看不出大清早这里冻死了几个乞丐。   中书令府上管弦丝竹乐声靡靡。   李令玉今日穿得华贵,玫瑰紫的金银鼠比肩棉袄下衬瑰色棉裙,高耸的发髻上缀满了宝钗金簪,最显眼的还是她颈上那一串珠光宝气耀目夺人的金锁。   也是她当时不慎露出,被祝清若看到从而辨认出身份的物件儿。   她是人群簇拥的对象,贵女们或坐或立,在她身侧。   富丽堂皇的大堂内陈列着方桌、圆桌、半圆桌、香几、茶几以及琴案等等,上面列次堆了当季瓜果、精细糕点、让人唇齿留香的春茶、镂空鎏金的香笼和焦尾古琴。   祝清若和祝四被人引着向里走,一路上越看越是胆战心惊。   这是与她们之前所处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玉盘珍馐,琳琅满目。   祝清若心中渐渐火热起来,这也是她一直为之努力的,她一定要把握住如此机会。   被带到堂前,丫鬟退下。   祝清若带着祝四姑娘向内走,短短几步路行得十分艰难,生怕哪里有错让人看了笑话。   “清若,你来啦!”李令玉本站在那与人百无聊赖地闲话,心中没趣极了。   她自命清高,讨厌这样虚伪奉承的时刻,却又因为自己脱不开家族的供养而不得不参与其中。她多想到百姓中去,体会人情冷暖。   因而看到让人眼前一亮的祝清若,她欢喜地叫了出来,乍一看倒真像是与祝清若多么要好。   贵女们觉得祝清若和祝四都眼生极了,好奇地打量着二人,想知道她们的身份。   祝清若成为众人的焦点,紧张得手心沁出汗来,面上还一副不卑不亢:“令玉,生辰快乐。”她拿出袖中古朴的香膏盒,“这是我亲手做的香膏,希望你能喜欢。”实际上是香膏铺子里买的又随意加工了一番。   李令玉听着这礼物是祝清若手作时果然激动不已,笑道:“清若,还是你懂我。”   祝清若心中的满足感到了顶点。   李令玉收下香膏,又看着祝清若身旁的祝四姑娘问:“这位是……?”   祝清若先是欢喜,而后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确定李令玉捕捉到她的黯然后她才又重新笑着打起精神介绍:“这是我的四妹妹,祝清菡。”怎么看怎么苦涩。   祝四姑娘被人群看得紧张,压根没留意到身旁自以为的好姐姐脸上什么神情。   李令玉瞬间明白祝清若在家中的处境只怕并不好,不然她那样善良守礼的人怎会带着个陌生人过来?   一定是被逼的!看看清若的表情她也看得出来!   李令玉的神情一下变得不善起来,冷冷睇着祝四道:“我倒不知,我与祝四姑娘还有交情。” 第69章 好命的祝严钏!   祝四姑娘没想到李令玉如此不给面子, 不可思议之抬头看向她,眼眶一红,屈辱极了。   她早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却也没想到李令玉张口便如此不客气!   祝四的嘴唇都在颤抖,最后的尊严让她憋着不哭。   祝清若看着祝四吃瘪,心中痛快。让祝四和她娘不知天高地厚想占她的便宜, 既然想露脸,那便露个够。   只可惜她还是要为祝四说话的。   一来祝四代表的也是祝家, 而她同样是祝家人。李令玉若打脸太过,那就是也在打她的脸了。二来像她这么善良的人, 怎么好意思看着妹妹被人欺负呢?三来则是她利用祝四让自己显得善良,也打算利用李令玉让自己在祝四心中更加可靠。   没有什么比落难时伸出援手更让人感激的吧?   祝清若攀住李令玉的胳膊, 轻轻地摇了摇,带着些讨好道:“令玉, 这是我妹妹。”   李令玉本想再出言挤兑挤兑祝四姑娘,被祝清若这么一打岔, 气也泄了,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摇摇头:“你就是太过好性子,就是这般才让人欺负到你头上的!”   祝清若只重复着:“这是我妹妹。”   这话在李令玉听来是她万般无奈, 但因为祝四是她妹妹她不得不如此迁就。李令玉更看不上祝四,但看在祝清若的份儿上不再过多刁难。   在祝四姑娘听来则是不一样的。这是祝清若在舍身为她求情!她被李令玉嫌弃, 成了众矢之的,而三姐姐竟然没有与她划清界限,还在为她求情, 这是怎样的善良!   一场闹剧过去,贵女们纷纷入席。   祝清若如愿入了众人的眼,给人留下的印象还很不错。   她坐在李令玉的手边, 祝四坐得远远的。   席上觥筹交错。   李令玉并不注重规矩,筵席上贵女们你来我往。   “最近这天儿也是怪了,冷得要命。要不是府里去年的炭还没用完,我都要和街上那些流民一样挨冻了。”   “不过这陈年的炭烧得我浑身不舒服,总觉得身上黏得慌。还是李姐姐府上的新炭好用,不仅暖和,燃出来的味道也香的紧。”   “那你可真是太惨了,烧旧年的炭,天呐,想想我浑身都痒。你也是可怜,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被这破天气害得要用旧东西。”   “可不是么,我让我爹派人去买些新炭来,可城中的炭火都卖完了,只能凑合凑合。”   祝清若低头拨弄着碗中汤,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在桌下暗暗攥紧。   她们竟然还分新炭陈炭。而在祝家,有的房中炭都不够用。祝家之外,不少人到冻死连一块炭都没有。   “这鬼天气,快过去罢!我还想玩马球,去郊外踏青呢,现在只能被拘在房子里,好不痛快。”   “可不是么?前几日我听着府里的管家说,街上冻死了好些人呢……”   “啊?他们不烧炭火么?怎么会冻死?”   “别乱说了,咱们这可是京城,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这里若有人冻死?世上得成这样了?”   暖房之中,贵女不解世事,带着天真的残忍。   ……   “好!好极了!”皇上披发跣足,怒而拂桌,奏折哗啦啦地落了满地,像是折翼的枯叶蝶。   “皇上您息怒啊!”禄公公一面跪下膝行,将地上的奏折捡起,细致合上,余光中瞥见格奏折上刺目的“死”字,意识到皇上怒从何来。   “息怒?”皇上冷笑,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抽出用于赏玩的古剑,一剑劈在桌上。   一劈之下,桌子纹丝未动,只有一道浅痕。   连这古剑桌子也分毫不给他面子!   “皇上,皇上息怒。”禄公公满嘴发苦,还不能不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平日里因着这身份不知有多少人巴结他。现在皇上动了怒,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朕如何息怒啊?”皇上阴测测地看着禄公公,“如何息怒啊!朕,之生辰将至,天下却生出如此大灾大难!是何意啊?来,你告诉朕,究竟是何意!”   “……”禄公公喉舌发紧,只虔诚下跪,脑袋贴在地上,表示出对皇权的极大尊重。   皇上冷笑:“幽州以南,交州以北,皆有冷气横行,天下骤冷,流民曝尸街头。”他弯腰,点了点禄公公手边刚被收拾好的奏折,“各州死伤逾万!你说,这是谁之过?”   禄公公被问得头皮发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按皇上这么说,那就是天降罪,天子德行有亏。   可他若是这么开口,那剑想来就会落在他的脑袋上。   禄公公急得满头大汗,嗓子被灌了铅一般发不出声。   漏壶中滴答滴答,时间一点点过去。   “说啊!”皇上语气有些不耐。   禄公公脑子一空白,脱口而出:“自然是那些臣子不作为的错!”   皇上一愣:“你竟然觉得是他们的错?”   “自然如此!”禄公公抬起头,心跳加速,“您是天子,顺承天意,上天自然是不忍心苛责您的。上天降此灾,一定是为了替您查除那些治下不严的下属!”   皇上细细品他这话,面色和缓下来:“你倒是有些见地,起来说吧。”   禄公公缓缓站起,将奏折放回桌上,依旧不敢有半点怠慢:“您是真龙天子,上天怎忍心怪您?您看这各州各县伤亡,一定有多有少。为何有少的?那便是人家治下有方。那些多的,不就被显出来了?都是他们无能,连这些都处理不好。”   皇上将手中剑剑尖朝外缓缓放下,在房内踱步。   禄公公稍松了口气,弯曲的脊背上满是冷汗。   皇上绕着桌案走了一圈又一圈,禄公公的心也跟着提起一次又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说的如何,但只要将过错推到旁人身上,应当就对了。   不知多久,皇上终于开口:“可见那些百姓有多愚昧。你一个阉人都懂得的道理,怎么他们就不明白呢?非朕之错,乃官之错也。”   “是啊。”禄公公见缝插针,“既然伤亡有多有少,为何不能都做那少的?”   “为何不能做那少的?”皇上缓缓转身,看着禄公公笑开,“你倒是个机灵人。”   禄公公装傻:“奴才笨得很,这都是奴才心中真实所想。”   皇上笑得更开怀:“若人人如你一般都好了。”   “大家心中都是向着您的。”禄公公逢迎道。   “希望如此。”皇上的怒火泄了,这会儿心中冷静下来,又翻起奏折来。   禄公公知道自己应付过去了这一劫,终于将一直憋着的气悄悄吐了出来。他掸了掸拂尘,继续侍奉左右。   皇上再翻阅起奏折时,眉头忽然舒展开,翻至奏折结尾定睛一看,幽州太守祝严钏。   好熟悉的名字。   他念叨:“祝严钏……祝严钏……”   禄公公偷觑一眼他神色,见只是对之感兴趣而没有半分怒意,便斟酌着开口凑趣:“咦?祝大人?”   皇上瞥他一眼:“怎么?你认识?”   禄公公笑呵呵的:“哪里,您之前赞过这位祝大人,奴才就记下了。这位祝大人当时是因为……广阳上游各县均决堤,唯到他那里止了水患,您便提拔他去做太守了。”   皇上便记起此事,一乐:“原是朕亲手提拔的,我说他这能力可不一般啊。”   “您慧眼识英。”禄公公拍马屁。   皇上浑身舒畅,有什么比他亲手发掘的人才又做了出色之事让人欢喜的呢?   “幽州做得好啊……朕,亲调上来的幽州太守,一州死了不逾千人!幽州还在北侧,朕当真是不知那些动不动上报万人的州郡是如何作为的!”皇上底气甚足,当真觉得在天灾面前是众人应对的不好。   “朕要再升他!升他为刺史!”皇上冷哼。   禄公公听的心惊肉跳,这连一季都没有,这位祝县令已经连升三级,从七品县令成了四品刺史。   太守与刺史之间犹如天堑,虽表面上只是五品与四品的差距。   只有一点。   刺史任监察之职,是京官!虽然平日刺史需在任地行监察之责,但有回京之权,在京中也有宅子!尤其是过年之时,要回京作报,能面见天颜!   禄公公心中复杂极了。这位祝太……如今该叫祝刺史实在是命好极了。   要说平常他也不能靠这事晋升,偏偏前面有了其它州太守做得实在差劲惹了皇上动怒,而他做得不赖,之前又是皇上亲手提拔,更显天子眼光,他才讨了这巧去。   时也,命也。   皇上已经开始起草诏书,这事便是定了。   禄公公转念一想,又乐了。   他一个阉人尚且如此酸涩,那些平常眼高于顶的当官的又该是怎样的嫉妒?   想到这世上有人比他更惨,他瞬间平衡下来,安安份份地站在皇上身边,静待他拟旨,心中尤在不停感叹。   这祝严钏的命可真好啊。   ……   “姑娘,再吃一口,就一口。这粥我炖了许久,加了鸡汁,香浓软糯,好吃得紧。您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又生了病,身体哪里顶的住呢?”青椒坐在床头,手上端着瓷碗不住地劝。   祝星靠坐在床头,一头青丝没有任何装饰,直直地垂在她腰间,显得她一把纤腰不盈一握。   “青椒,我嘴巴里没味儿,不大吃得下。”连拒绝都是楚楚可怜的,让人恍惚着想要同意她任何要求。   宗豫眼还没睁开就听见她这句话,不用多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头一次见着祝星生病,也是头一次见着一个人在病中居然如此……骄纵的可爱。   她一生病,性子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柔,却挑剔了许多。而她挑剔时也不是蛮不讲理,而是性格软得一塌糊涂,让人不忍拒绝。   青椒和花椒一个比一个不争气,见了她如此便纷纷败下阵来。   宗豫的猫胡子翘了翘,从祝星身侧站了起来。   青椒余光看见宗豫醒了,如同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小鱼,姑娘又不愿意吃饭了,你快劝劝她。”   祝星将右手上的书扣在锦被上,苍白着一张小脸抱过黑猫,叹了口气。   宗豫直接用猫头指了指碗。   祝星幽幽:“我吃不下。”   宗豫用牙齿轻轻叼住她垂在床上的手腕,威胁似的用齿尖啮了啮她腕上细嫩的皮肤。   祝星丝毫不觉得疼,痒得弯了眼睛。   “真拿你没办法。”少女轻声道,语气中却是满满的愉悦,“昨天我不吃你就自己绝食,今日又来咬我,你怎的这么会撒娇?”   他哪里……会撒娇了? 第70章 小鱼犁、小鱼车   因着在病中, 祝星难得清闲下来几日。   不过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清闲。她闭门在房不多走动,图纸却画了一张又一张。在修整和完善后,完全不属于当下生产力的犁耙与水车跃然纸上。   明月孤悬, 牛毛细雨密如织。   这样针似的雨倒难得有些春日气息,可惜外面太冷,针雨在半空中就成了真正的针, 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噼里啪啦声越发大了起来,像是从天上往下倒豆子。   青椒搬了玫瑰椅坐在房门口翘首以待, 见下了冰碴子激动地站起来伸手去捉。她握着冰雹兴高采烈地往房里去:“姑娘,当真是下雹子了!”   花椒本站在外间和她一同看冰雹, 这时候拦住她:“姑娘身上,还没好全, 莫冻着她。”   青椒吐了吐舌头:“我头次见雹子太激动了,还好有你提醒我。”她又冲着屋里道, “姑娘,你要看看雹子吗?你若想看一会儿我和花椒去捡些回来给你。”   “外面危险, 不要乱走。”清冷的少女音中是毫不作伪的关切。   青椒看着屏风后烛火映衬着少女的单薄剪影,不由得道:“姑娘可真好,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咱们。”   花椒跟着点点头。   “姑娘心中还装着天下。”青椒眨了眨眼, “不过姑娘总说她并不是为了百姓,为什么?”   花椒迟疑了一下道:“姑娘向来做事从心。”   青椒表示自己没听懂, 又神秘兮兮地笑笑:“其实姑娘这几日又在忙着为百姓写写画画,我看到了,不过并不看得懂。姑娘做什么都不避着咱们。”   花椒又点了点头, 她也看见了。   “姑娘真好。”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被信任的感觉真好。   外间是女孩们的笑语欢声,内室格外安静。   灯火幽微。   摇曳的烛火倒映在少女幽深似潭的眸中, 勾勒出一线昏黄的光影。   她笔走龙蛇,留下最后一笔。   书成。   宗豫站在宣纸旁呼吸都重了些,圆润的脑袋抬起,黄金瞳中满是震撼。   初看她的草稿他只是震惊,完全没想到成果会是如此惊人。   青椒看不懂,可他看得懂。   这样的耕犁和水车若在田间大力推广,周国粮患不说根除,应付百年内人口无虞。   祝星揉了揉手腕,执袖将生花笔在青花嬉禽图笔洗涮了,将之置在黄杨木的镂雕笔架之上。   她轻舒口气,蛾眉宛转:“完成了。”而后垂眸对上黑猫仰起的圆包子脸,以及他炙热而迷茫的眼神。   “你懂对吗?”少女望着他狡黠地笑笑,眸若其人,星星。她没刻意去说他懂什么。   宗豫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掩耳盗铃地埋下头去。   黑猫懂什么呢?黑猫什么也不知道。   然后他绒绒的黑耳朵尖被轻飘飘的提起,整只猫被她拽入怀中,耳朵在她手中被不停揉捏着。   宗豫深感被冒犯,毫无任何威胁地伸出没有爪子的肉垫推搡着祝星的魔爪。   “别那么小气,给我摸一摸耳朵。”祝星手下不停,嘴上哄猫,“摸摸耳朵,这犁就叫做小鱼犁,车么,就叫小鱼车好了。”   宗豫若成了人,脸一定红透。耳朵被人搓着玩的感觉实在怪异得紧,偏他还反抗不得,只能无声地被她玩着。   什么小鱼犁小鱼车,他才不会被这样取悦。   何况这样要流芳百世的东西,怎么能取如此儿戏的名字。   只是他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些隐秘的欢喜。   纵然明知她那是对小鱼的爱而不是对宗豫的。可小鱼也是他。   冰雹落了一刻钟才停。   今夜是个不眠夜,不止是济北,各地皆有此物降落。   只不过济北最为幸运,有祝星预言,薛县令没有任何疑问与犹豫地下令各人夜间不得出门。   先前天气骤冷之事已经为他积下威信,这次百姓都很听他话,没谁作死地故意半夜在外面跑,试探天上到底会不会落雹子。   是以这次冰雹没有对济北造成任何伤亡,反而使薛县令在民间的声望更进一步。   哪个老百姓不希望自己上头的父母官能庇佑他们?   薛县令这样能为民着想又预测天意的好官,简直成了济北百姓心目中的神。   济北的神此时正坐在祝星下手,后怕地对着她道:“祝姑娘,多亏了你,我这官位才保住。”丝毫没拿她当外人,说起官场之事。   祝星笑得山水明净,温柔发问:“大人何出此言?”   薛县令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因着天寒,各地死了不少人。皇上受张太宰谏言贬了一大批无能之人以敬效尤。若不是有祝姑娘你帮忙,只怕我也在那无能之列了。”   她略惊讶,倒是发自内心的:“天之过,为何要降罪于人?张太宰是什么人?什么又是无能之人?”   “张太宰是我国一品大员,皇上身边的红人,皇上最受他谏言。各地伤亡有多有少……张太宰言为何偏偏有多有少?多处为何不能如少处一般?天降此灾是为了让圣上辨别有能之人与无能之人,无能的,大多都被贬了。”薛县令说这些时也很苦涩,大约不太苟同张太宰的想法。   这话一出,在场的祝副管家以及青椒花椒都皱起了眉。见识有限,他们虽觉得圣上此举不好,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好,还是会选择服从。   祝星当真是对如今御座上那位以及所谓的张太宰刮目相看。   少见如此愚蠢得理直气壮之人。   天灾本就是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人力难及无可厚非。怪人所应对不及,实在是强词夺理。也不是人人如她一般可卜算天意。   她同情地看了一眼薛县令,一切尽在不言中。   薛县令察觉到她这一眼,心想真如王主簿所说,祝姑娘是最善良的人。他稍微透露出些许生活艰难,祝姑娘便会很同情他。   他也没有刻意卖惨,只是潜意识将祝星放在比他自己高出许多的位置,不自觉地选择示弱,希望能以此获得祝星的些微帮助。   可能他自己也不曾意识到。   然而祝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心理,微哂。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旁敲侧击:“有多有少……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过人之人?”   薛县令眼一亮:“还真有!幽州太守祝严钏,那可是个奇人,三月不到连升四级,如今已经是幽州刺史了。此次他所掌幽州是各州中人员伤亡最少的,听说本能更少,但其下属有不听命令者。现在那些不听命令的都被他一本奏状参了上去,幽州如今可以说是大换血。这祝严钏可实在是个有手腕之人!”语气中歆羡之意十足。   谁都想一鸣惊人,自不必说做个一鸣惊人的官了。哪怕肝脑涂地,虽千万人,亦往矣。   祝副管家等人皆无声地笑,为祝严钏取得如今的成就而欢喜。   薛县令看着众人古怪的面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可巧,祝刺史和祝姑娘一个姓。”   祝星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端起香茶抿了口后慢吞吞道:“不巧,祝严钏是我叔父。”   薛县令倒抽一口凉气,失落又恍然大悟地看着祝星念叨:“怪不得。”   有这样出色的侄女,叔父如此,反倒才是不怪。   祝星欣赏着薛县令的脸色变化,一言不发。她不开口,自然是没其他人抢着开口的。   薛县令一时失落一时酸涩,心中百味杂陈,复杂难辨。他既羡慕祝严钏如此好命,能抓住机会一飞冲天,又不禁自伤身世,十分伤怀。   他甚至有些阴暗地想祝刺史的升官祝姑娘在其中帮了多少。可惜他与祝姑娘无亲无故,说来还是祝严钏的命好。   命真好啊。   薛县令心中失衡,坐立不安,几欲想起身辞行。   祝星在他站起之前从容开口:“薛县令,不知您信不信,叔父升迁,其中有我几分助益。”   薛县令不明白她此时开口的目的,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接她的话:“我信,我自然信的,祝姑娘的本事有目共睹。”   祝星一笑:“在济北多日,我观薛大人你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很为百姓着想,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官。”   这话薛县令听旁人说了不知多少遍,但从祝星口中说出,那就是格外地让人振奋。   他攥了攥拳头,心中喜极,强行镇定下来才勉强压住唇角上的弧度,谦虚道:“祝姑娘谬赞了。”   祝星摇摇头,云淡风轻:“我从不说谎。”   “是。”她不笑,薛县令下意识地想要臣服。   祝星缓缓开口:“所以薛大人,你想如我叔父一般么?”   轰——   这话像是在薛县令耳边炸了个霹雳,炸得他脑子瞬间清醒。   几乎是祝星同一时间说完这话,薛县令当即从座位上起身下跪:“请姑娘助我。”   “人最怕无志,你有这份上进心,很好。”祝星开口忽悠,“世上多些如您这样的官,国家才会更好。”   薛县令随之表决心道:“薛从功愿一心为百姓做事!若违此誓……”   祝星摆摆手,打断他的发誓:“遵从本心,不需要如此。薛大人,我相信你。”   她真挚信任的眼神让薛县令胸口热血滚烫,几乎想撸起袖子为国为民大干一场。   “只是我能力有限,也只能帮薛大人你递一块敲门砖。具体如何做,还要薛大人你自行斟酌。”少女笑得柔柔弱弱,带着符合年纪的羞怯,完全不像在说朝堂大事。   “薛从功明白。”   一番铺垫完毕,祝星说到正题:“青椒,去将那东西拿来。” 第71章 超然物外   青椒清脆地应了声“是”, 一溜小跑入了内室,端着个男子手掌大小红漆海棠纹木盒俏生生地出来,到祝星身边复命。   “姑娘, 东西拿来了。”   祝星颔首:“交予薛大人吧。”   青椒对着祝星屈膝一礼算是领命,转身裙角迤逦,向着薛县令去。   薛县令紧张地直接站起, 双手接过木盒,口中道着:“多谢。”而后捧着木盒颇有些不知所措。   “便在此拿出来瞧瞧吧, 大人。”少女声音轻飘飘的,不含着任何气力, 语气却让人不容置疑,是极自然的上位者对待下属。   薛县令不由自主地道:“是。”   在场所有人包括薛县令自己都没有为他这样谦卑的态度而感到奇怪, 仿佛对待祝星就该是这样恭敬。   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双手微微颤抖将木盒放在身后的方几上, 手指一按,木盒打开。   他深吸口气, 几乎没有低头去看的勇气。   里面是将要改变他命运之物。   没有人催促他,所有人这时候默契地不发声,房间中不知何时升腾起一片凝重的氛围。   祝星坐在最上方, 小脸因为大病初愈还没什么血色,愈显得整个人若玉树堆雪, 凌然不可攀。   薛县令终于低下头,惊异地微微挑眉。事实上他早在脑海中略过万千念头,想过里面会是什么, 但没想到是几张纸。   他心头的激动感淡了许多,惊奇地拿起木盒中的纸张,缓缓展开。   文字和图画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成为他的敲门砖。   这是他打开纸张之前最后的想法。   众人好奇地看着薛县令轻松地将纸张展开后, 雷劈了似的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除了祝星和宗豫以外,其余人等还并不具体知道纸上究竟是什么。见了薛县令呆若木鸡的反应,他们一时间都好奇极了。   “薛县令是怎么了?”青椒用气声小声发问,在寂静的正堂中格外响亮。   祝星柔柔地笑看她一眼,她立刻红了脸庞。   花椒也抿着嘴不出声地笑,还没忘摇摇头回应她。   至于祝副管家,则端起茶杯来掩饰嘴角的笑纹,到底体面一些。   薛县令仿佛成了石雕,就那么一直捧着手上的纸站着。   他越站,众人越好奇纸上是什么。   “薛大人。”少女的声音若泉水击石,泠泠动人。   薛县令如经一枕黄粱,大梦初醒,怔怔地抬头看着主座上孱弱体虚的清丽少女,捏着纸上前两步,咚地一声跪下。   “姑娘,你可知这轻如鸿毛的一张纸价值有多大么?便,便将它给了我。”薛县令嗓音喑哑,不难听出其中蕴藏着万千情绪。   祝星莞尔:“大人既然有如此反应,说明我没选错人。”   “可……可这太贵重,薛某实在是怕辜负了姑娘一番好意。”薛县令因为被纸上内容震慑,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了。   “几张纸而已,有什么贵重的?”祝星满脸天真,眉心朱砂烁烁。   “您知道的!”薛县令越是知道纸张的贵重,越是对祝星如今这副不解其意的神情   祝星指了指他手上的纸,笑问:“现在它有什么用吗?几张纸罢了,没有任何贵重之处。”   薛县令总觉得祝星意不在此,但在经历了巨大的冲击后他并不能深思祝星究竟何意,于是直接道:“可上面的内容,能让一国粮储剧增……”   祝星眉眼带笑:“如今增了吗?”   “其上未曾施行,自是未增。”薛县令戛然而止,终于领悟祝星的意思。   花椒悄悄为二人重新换了热茶,又寂然立在祝星身侧。若不是她走动,甚至无人留意到房中还有这样一个小姑娘。   祝星捧着新换的热茶暖手,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不施行,那就是几张废纸。只有推而广之,才有你口中的贵重。至于如何施行,全要仰仗大人你了,所以我说它们是敲门砖,倒还配得上?”   何止配得上!简直是绰绰有余。   薛县令张了张口,对着祝星连磕三个响头:“祝姑娘,我先替天下百姓谢过您。”   祝星笑容浅浅:“我也替天下百姓谢过薛大人。”   薛县令沉默了一霎,恭敬地开口:“祝姑娘,你如此相助,大恩大德薛从功没齿难忘。日后有某力所能及之处,请姑娘尽管吩咐。”   他深知一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有觉悟坐上了祝星这条船,之后自己该怎么做。此时将话说清,他倒是觉得心里一松。   本就是借势,现在得了这么大的便宜,若自己还不主动表明诚意,未免太不识趣。   祝星笑得温和可亲,连摇头都是极轻的:“大人无需为我做什么,只要您日后不要忘记一开始对我说过的话。这两样物件,是我游历明河村后见村民艰难,试图改善其处境之作,唯有大人方便推广此物。送大人做敲门砖不过是附带,大人不必太过严肃。”   一切为了百姓。他一开始险些发的誓。   一股难言之感蔓延入薛县令的四肢百骸。他自然是听懂了祝星所言,只是没想到她当真如此无私,不要他任何回报,只要百姓安好。   他怎么也没想到祝星任何私欲不求,要的是天下穷苦百姓日子过得好些。   这是怎样的无私与伟大!   薛县令默默在心中坚定了报答祝星之事,虽不在口上暴露,可是下定了无比的决心。   众人所想与薛县令相差无几。目前虽仍然不知那纸上为何物,但姑娘不要薛县令报答,只让他全新全意为了百姓他们却是听明白了的。   再有纸张上的珍贵衬托,更显祝星落落大方,人品高洁。   事实上对于祝星来说,提携薛县令确实只是顺便,但她不求回报却是假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已经有自信将薛县令完全掌握在手中,这样说起来更好听些,也更符合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印象。   仙女怎么会为了自己而筹谋,为的是天下苍生,家国大义才是。   所以看着众人脸上的感动,祝星在心中微叹,如今的人实在是太单纯了。她是不要薛县令的帮助,可是薛县令会主动奉上一切的。   薛县令再度磕了三个响头,发自肺腑,真心实意,是替百姓谢的。起来时他不仅是额头红了,眼睛也红了。   “多谢大人。”祝星微微点头致谢,轻咳两声引得全场人在意极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着薛县令道:“对了大人,我确实有一事有求于您。”   薛县令松了一口气之余有些微的失望。   人皆不能免俗。   明明说了没有私欲,最后又有事相求。纵然祝姑娘求什么都是应当,但先说了不要又反悔,到底让人心中有些别扭。   “您请讲。”薛县令还是恭谨地道。   “我有一爱宠名小鱼,是只黑猫。”祝星朱唇轻启,突然说了句这个。   薛县令不解其意,仍顺着说:“有所耳闻,想来……小鱼是极可爱的。”   祝星抿唇一笑:“我甚喜欢这小猫,为表喜爱,为这犁与车命名为小鱼犁和小鱼车,还请大人帮我将这名字传扬出去,莫要更改,让世人都记得小鱼。”   薛县令愣在原地,好半天才不可思议地问:“仅此而已?”   祝星噙着笑:“仅此而已,还请大人帮我。”   薛县令一时间愧疚极了,自责自己用不可见人的心思揣测祝姑娘的想法。原来人家压根没想过什么索要什么!   再一道反差之下薛县令终于承受不住,完全折服在祝星的善良之下,只想为她多做事来弥补自己妄自揣测的冒犯。   可惜薛县令不知,他的一言一行,甚至所有心路都是被祝星算计好的。   他自惭形秽,连声说:“薛从功必将办好此事,不负姑娘所托。”   祝星虚弱地笑笑:“辛苦大人了。”   薛县令拿着手上重逾千金的纸张缓过劲儿,热血沸腾起来。作为新农具的推行者,他可以想象一旦实施,自己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工匠按图纸制作出上面的东西,再交由百姓们使用。   这样厚的一份重礼!   “大人若无要事,可自便。”祝星旁敲侧击够了,好心地放过他,由他自由来去。   薛县令抱拳起身:“如此某先下去,不叨扰祝姑娘了。此方呈上时,薛某一定向圣上言明造物者是祝姑娘您。”   祝星垂下眼,语笑晏晏:“无妨,提与不提,对我来说并无多大干系。”   薛县令更加钦佩她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洒脱的心理。   一拜之后,薛县令离开。   青椒缓缓开口:“姑娘,你太厉害了。”   祝星逗她:“我哪里厉害?”   “哪里都厉害!”青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花椒同样星星眼地望着祝星,姑娘看样子为百姓做了很大的好事。   祝星一笑:“青椒、花椒,你两个去小厨房帮我煮一碗桃花羹可好?”   青椒和花椒敛眸:“是。”   桃花羹工序并不复杂,完全无需二人去做,但两个丫头心中清楚,姑娘是有话要单独对祝副管家说。   二人相携着告退,不忘将门带上。   祝副管家刚被薛县令之事洗礼,心中尚且震撼着。   “祝叔,我想为百姓做些事,但能力有限,推广还是要靠官员来。”祝星轻叹,清澈的眸中染了些惆怅。   祝副管家忙道:“姑娘为百姓谋福祉,是百姓之幸。”   他一顿:“我能为姑娘做事,是我之幸。”   薛县令之事同样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姑娘身边是最好的。   “我先是姑娘的管家,才是祝家人。”祝副管家表忠心道。 第72章 小鱼犁现世   “祝姑娘, 小……小鱼犁已成。”薛县令念起小鱼犁三个字还很不熟练,“思前想后,第一个见着它面世的都应该是您, 所以我亲自过来请您往工匠坊走一遭,不知可打扰到您了。”   跟在薛县令身后的王主簿看着薛县令卑躬屈膝的模样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前几天薛县令神神秘秘地跟他说得了两件宝贝,而后一直埋头于工坊之中。他当时并不信, 只当薛县令是被什么人骗了,甚至还委婉地劝过好几句。   薛县令非但听不进劝, 还一头扎在工坊之中,将县衙大事交由他全权处理。   今日见了祝星, 他方意识到薛县令应当不是痴人说梦。   他还记得水田之中纵横交错的深渠,那样惊人的造物!   一时之间, 王主簿真期待起了薛县令所说的……小鱼犁,听起来怪得紧。   祝星今日穿了银白羽纱的雪褂子, 褂子领口和袖口上缀了一圈绒绒的白毛,显得她下巴尖尖, 格外少女。   “不打扰。”少女微微侧首,面纱下的唇轻轻翘起,“您有这份心, 我很感动。”她说着诚挚地看向薛县令,楚楚动人的眼波流转, 真是很感动的样子。   薛县令见她感动,更是感叹。   不过是很寻常的行为,就能让祝姑娘感动不已, 可见祝姑娘实在是个性子柔软的人。   穿过两旁陈设着人工而为假山的抄手游廊,便是工坊内部。   工坊门外陈了一排官兵,保护着坊内安全。   见薛县令过来, 官兵们齐声问好,为他开门,目光均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边的祝星身上。   冲众人挥手示意后,官兵们尊敬的薛县令对着他身侧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殷勤道:“祝姑娘,当心门槛。”   本来面色古怪的官兵们听到“祝姑娘”三字后先是愕然,而后正色,目光中的好奇更多了些。   明河村之后,祝姑娘成为县衙之中最神秘的人物。   自明河村归来的所有官府人员提及什么都离不开三个字。   祝姑娘。   他们口中的祝姑娘能预知风云,无论刮风下雨,她所言无一错漏。他们口中的祝姑娘能兴修水利,不仅可控制田中水温,还将下游寸草不生的荒地浇出了嫩芽来。他们口中的祝姑娘华佗再世,风寒难除也不过是几味汤剂。   祝姑娘美貌惊人,但更惊人的是她的才华已经体恤民情的一颗善良的心。   人人都称祝姑娘。   衙门中其余没去过明河村的便好奇起祝姑娘究竟是谁,可去了明河村的衙役们也说不清楚。   祝姑娘的风采,又岂是他们这等笨嘴拙舌三言两语能描述得来的?   不少人都觉得是这些人魔怔了,世上哪里会有这种人呢?   无所不能。   偏偏去了明河村的那些人听到反驳便会面红耳赤,不许他们言语上对祝姑娘有半分不敬。   一来二去双方险些在县衙大闹一番。   还是薛县令出面严令禁止再议此事,不过他默认了祝姑娘的存在。   祝姑娘在衙门众人心中更加神秘。   今日陡然见到祝姑娘,薛县令还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甚至有些谄媚模样对待这位姑娘。   大概这一位就是传说中的祝姑娘没差了。   官兵们一时间沉浸在祝星戴着面纱的容貌中无法自拔,一时间又在心中感慨祝姑娘果然是真实存在的啊。   可怎么是个身量尚小的小姑娘。   看起来比他们家中的妹妹还要再年幼些。   踏入工坊,锻造声四起。   见到薛县令带人来,工匠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着薛县令打招呼,同样好奇地看着祝星。目光虽然有些唐突,却又带着淳朴的善意。   因为四处生着火炉,这里倒暖和得紧。   祝星并未从这样的目光中感受到恶意,扫了众人一眼后下意识地为整座屋子规划合理布局。   “这位就是祝姑娘。”薛县令不行反停,驻足而言:“尔等如今做的小鱼犁和小鱼车便是出自她手。”   房内炸开了锅,如同一滴油落入沸水。   “怎么会!”   “这姑娘看起来才多大……十四?十五?有吗?”   “那犁那车,怎么可能!”   “和俺家闺女差不多大小哩!”   ……   工匠们亲手造出小鱼犁的各部位,虽只是零碎部件,但以小见大,从部件中可见这犁若造成,该是怎样的神乎其技。   说这样的东西是一个半大的姑娘造的,谁能信啊。   一片沉默。   薛县令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不由得失笑,很快正色直言:“我所言无一为虚,祝姑娘确确实实是小鱼犁的创造者。你们看了那图纸日日要见创造之人,如今我将人带来你们又这样,可见是叶公好龙。”   工匠们又七嘴八舌地叫起“祝姑娘”来,虽然有些迟疑,但薛县令的话显然是管用的,他们渐渐信起来了祝星当真是画出图纸之人。   只是不解,这样一个少女是如何画出惊人图纸的。   祝星对着众人略施一礼算是认下图是自己画的。   她不争不抢,一双眼弯弯的,就像天上的月牙。哪怕众人质疑,她依旧是笑着的,并不如何在意自己被冒犯了。   如此一来,倒让众人局促起来。   薛县令总不会说假话,他们自己没这本事,也不肯相信祝姑娘有这本事,他们好生狭隘。   工匠们脑子直,性子也直,张开嘴就对着祝星道歉:“祝姑娘,你太年轻好看,俺们一开始实在是没法相信,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现在信了!”   “就是就是!”   祝星柔柔开口:“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众人脸上火辣辣的。   薛县令心中暗爽。造犁时这些工匠们眼高于顶,说他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不许他碰这碰那,将他怼了好一通。   果然他搬出祝姑娘来这些人不服也要服了。   人怎么能和神仙比呢?   这些人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凡人,祝姑娘可是神仙。   心情舒畅的薛县令引着祝星继续向前去:“祝姑娘,您随我来。”便到了放小鱼犁之处。   犁成,上面盖着一块巨大的红布,依稀可见红布下小鱼犁大致的影子。   工匠们跟在二人身后,也是明白这是要看犁了,心中本来的惭愧之情又被激动所取代。   除了几位最后装犁的老师傅,在场绝大多数人做犁时只管了自己那部分,并不知道犁成后是什么样子的。   “祝姑娘,您来掀这红布吧?”薛县令讨好地道。   揭红绸也是有讲究的,这是工匠中的最大殊荣。   造物造出来了,头一次展示在众人面前,谁将这红布揭开,就意味着谁在制造时出了最大的力。   薛县令让祝星去掀红布也很是顺理成章。   毕竟图是她画的。没了图,工匠们想破脑子也造不出这东西来。   所以即便是工匠们,看着祝星也只有羡慕,却没有任何人觉得她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祝星只是微微凝眸,思考了一瞬后便摇头微笑:“我只是出了张纸,真正出力的是大家,要掀便由大家来掀吧。”   工匠们一愣,心顿时像被温水泡过一般熨帖,感动起来。   当今世上,工匠地位不高不低,只是手艺人,多少不能被人看得起。能获得些成就感的时刻,也就是掀红布了。   他们虽还未见做好的小鱼犁全貌,但做时就能感觉到参与其中的所有人会因为这新犁而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祝姑娘不仅清楚他们工匠这一行的规矩,还在清楚的前提下将此殊荣让给他们,这就让他们愈发感动了。   祝星只是嫌麻烦,何况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仪式感,她也不是什么工匠,揭与不揭没什么所谓。   只是这些工匠们艳羡的眼神让她蓦然想起在巫族时她精通工匠一道的同族们在揭红布时也是同样的眼神。   都是一样对工匠一途的赤诚与热爱。   她不介意因为这个让众人开心一些。   薛县令照旧在心中感叹祝姑娘性格太好,而后对着工匠们道:“那你们中选个人来揭吧。”   工匠们自发地看向一群人中须发洁白衣衫脏污的老者。   “嘿,行啊,赵老头,你干这行几十年了,那就你来吧。”薛县令看着赵老头,神情很是感慨。   赵老头干这一行已经几十年了,工匠坊中的众多工匠大部分是他的徒弟,要么是他徒弟的徒弟。   他兢兢业业,一辈子不曾娶妻生子,是当真爱着这个行当,才将全身心都投入其中。这么多年,未有一丝后悔。   只有遗憾,他一身技艺未能得到全部施展,也没能将工匠一道为百姓发光发热。   而这两者,都被小鱼犁弥补了。   如今他能够去揭小鱼犁的红布,更是心愿达成后更上一层。   “师父,您快去吧。”   “这里除了您谁去揭我们都是不服气的。”   “是啊。”   ……   赵老头干皱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腼腆之色,颤抖着手走向小鱼犁,而后面向众人:“多谢大家。”   他又面向薛县令:“多谢薛大人。”   最后他才面向祝星:“多谢您,祝姑娘。”   在众工匠们期待的目光中,赵老头一把掀开红布。   “嘶——”   倒抽凉气声在工坊内响起。   小鱼犁的全貌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   与世上现有的犁不同,小鱼犁辕为曲型,辕头可自由转动,犁较之前犁更轻更小。   可想而知这样的犁在运用中可以大大减少人力物力,回转更加灵活,能够大大提高生产效率。   他们参与了这样伟大的制造当中。   工匠们庆贺,齐齐欢呼。   薛县令满面红光,他虽不事生产,却也能看出小鱼犁的妙用来。   后院就有一畦菜地,要试犁,众人直接往那里去。   小鱼犁不负众望,便是工匠中最孱弱的,也能使得有来有回,将地犁得更加松软。   薛县令几乎要哭出来,百姓们终于能好过些了。他红着眼转头看向一旁平静淡然的祝星,发出邀请:“祝姑娘,过几日这些犁要送去明河村试用,到时候您也一道过去吧?我想大家都很想当面向您答谢。”   祝星歉然一笑:“不巧了,薛大人,这几日我该启程,离开济北了。” 第73章 他们这是又遇到山贼了   经过近一个月来的寒雨季, 天终于放晴。   日光所及之处,大地春回。   农田被纵横蜿蜒的渠道分成了百余块区域。   人民站着土地上显得格外渺小,就像一粒粒种子。他们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简单农具, 震惊地望着薛县令面前摆的一台台小鱼犁,不住地交头接耳。   “这是祝姑娘设计的,由济北城中工匠所制的小鱼犁。”薛县令话还没说完, 便被村民们的激动吞没。   “祝姑娘呢?祝姑娘也来了么?”村民们七嘴八舌,探头探脑地向着薛县令身后看, 似乎不找到祝星不罢休。   他们本是有些畏惧薛县令的,但薛县令一提祝姑娘, 仿佛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便消失了。   毕竟大人也是人,祝姑娘是仙女。   他们和仙女打过交道, 薛大人也和仙女打过交道,薛县令的面目跟着可亲起来。   薛县令在心中暗暗惊叹祝星不过来了一趟明河村便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一方面又觉得顺理成章。   面对村民们期盼的眼神,他自觉接下来说出的话会让大家失望:“祝姑娘还要赶路, 已经离开济北了。”   然而村民们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失落,反而将目光又放在小鱼犁上, 叽叽喳喳地说起这犁可真新奇。   薛县令反倒惊讶,问:“祝姑娘走了, 你们不难受么?”   村民们也惊讶地看着他:“大人,祝姑娘对明河村有比海深的恩情,咱们还没报答她哩, 她走了咱们心里当然难受!”   薛县令心说真看不出来,大家明显对小鱼犁的兴趣更大,不少村民已经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又有村民说:“祝姑娘上次在村子里说了, 无论是开心伤心都要让自己先吃饱饭。咱们只有用双手过得更好,吃饱了饭,穿暖了衣裳,才好去难受。咱们还打算多努努力,等以后手头松点了给祝姑娘建个庙!”   薛县令听着村民们朴素的转述,虽不知祝星原话如何,却也理解了她的一番苦心。   她人走了,但明河村的村民们面貌显然焕然一新。   明河村村民们依旧骨瘦如柴,如过去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勤恳耕耘着,身上却多了一股向上钻的劲头。   人活一口气,这劲头就是所谓的“气”。有了气,人便能汲汲营营地向上生长着,不惧任何艰难险阻。   薛县令豁然开朗,掬了满面笑意:“县衙虽然没多少钱,但造新犁还是绰绰有余的。究竟我也不甚擅长耕种,这犁还要你们用得好,才是真的好。来个力气不大的,试试这东西。”   “大人,您是说错了吧,寻常耕犁都要耕牛拖着,您是要力气大的吧!”有村民以为是薛县令说错了。   “哎,不是!我就是要力气不大的。”薛县令摆摆手。   “我来吧,薛大人。”说话的是个利索的婶子,眼睛乌黑晶亮,精气神儿十足。她不高不瘦,微微壮实,一看就很有力气。   “何婶子,你虽然有把子力气,但耕地是男人的活儿,你莫要出这个头了。”有人劝。   何婶子长眉倒竖:“我力气比不得你们,但薛大人说要力气不大的来试犁,更何况这犁是祝姑娘造的,我如何试不得?”   薛县令打圆场:“自然试得,便以此田为样,你且用这小鱼犁试试,看看能不能靠你自己犁得动这地。”   村民们七嘴八舌起来。   “大人在说笑吗?”   “耕地需用牛犁,再不济也是要壮年劳力,何婶子一个女人家,年纪也不小了,如何能犁地?”   “咱们不信薛大人,也该信祝姑娘的,这什么……小鱼犁是祝姑娘造的,一定有它的过人之处,且等着看。”   “倒也是。何婶子你快试试吧。”   ……   众说纷纭。   不过一致地期待着何婶子试犁。   何婶子持犁下地,当即惊了一下。   好轻的犁!   没想到这犁看着古怪,重量也比普通的犁轻上许多。她拿着虽然有些吃力,但也没到不能坚持的地步。   何婶子双手扶犁,摆出寻常的犁地姿势。   一犁之下,她愣愣地向前犁着,脑海中满是一个想法。   怎么这么轻快?   她这样的力气犁起地来虽然还有些吃力,但比之过去用寻常的犁犁都犁不动,要各处借牛的状态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非但如此,犁到边界她一转犁,犁就听话地掉头,完全不似过去那般要费力地搬动才能换一边犁。   何婶子越犁越顺手,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大。   田垄上看热闹的村民们也惊呆了,望着何婶子辛勤犁地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有脑子灵光的已经激动得大喊起来,有了这犁,他们便用不着耕牛,能靠自己犁平土地。而且看起来这小鱼犁更加灵便,犁的泥土也能更加松软。   有了这样的犁,他们可以省下一大笔租牛买牛的钱不说,更能让地犁得更平整。   难怪祝姑娘当日离开明河村时让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   原来她早已经将后路为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祝姑娘。”有第一个人开口。   “祝姑娘。”有千百个人跟着一同呼唤。   ……   济北之下是薛郡。   一出济北,环境明显差了许多。   不说别的,济北与薛郡之间的官道之上每行一段便有被曝于路上的死尸,面目全非,蚊蝇环绕,极其令人不适。   看死状差不多能推测出死亡时间,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被突如其来寒潮冻死的流民,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好在出发之前,人人都得到了祝星的交代,皆用绢布蒙住口鼻,只露一双眼在外。是以经过这些东西时走得快些,倒也没什么大影响。   只是行的久了,便能见到越发多的死人,众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官道上尚且如此,除各城之外的其余地方,甚至城里也叫人难以想象会是什么样。   济北得了祝星的预见和指点才免除一劫。在济北住的久了,众人或多或少地都以为外面和济北一样。   谁知外界环境竟然如此恶劣。   济北和薛郡之间相去不远,大约半日的路程。   日薄西山之时,在官道上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薛郡城的影子。   车队马不停蹄,加快速度,争取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到薛郡,好能在城中安身落脚。   “姑娘,再走半个多时辰大约就能到薛郡了。您再忍一忍,到了薛郡就好了。”久坐马车也是一种折磨,赶路时哪怕祝星已经很注重休息,这个时候还是难免疲乏。隔着马车窗上厚重的帘布,车内三人一猫听到祝副管家传来的声音。   “我没事的,祝叔。”少女柔柔的声音传出。   祝副管家得了信儿,心中稍微安慰,又下令车队加速赶路。   行行走走,官道上夜幕悄然降临。   再走一刻钟就是薛郡。   城墙高耸,近在眼前。   “不对劲。”霍骁凭借自己出色的做事本领在祝家护卫队中很快有一席之地,骑着高头大马行在祝副管家身侧,一旁是瘦猴他们。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变故陡生。   他话音刚落,官道两旁的树林中便惊现火光。   伴随着长啸和尖叫声,一群穿着各色花里胡哨衣裳的蒙面人从林子中一跃而出,以飞快的速度将祝家车队包围起来。   虽未细数,百来人是有的。   这些人衣裳虽然颜色样式各异,并不统一,但衣料都不劣质。其中有些人衣裳上可见血迹,不知是人血还是什么别的动物的血。   来者不善。   祝副管家眯了眯眼,露出那副与人为善的和气笑容:“借道路过宝地,不知各位有何贵干?”老实憨厚,不像有半点心眼。   “将你们的车马还有所有财物留下!”   祝副管家愕然,他们这是又遇到山贼了?还是在薛郡门口?   这是怎样的世道,山贼猖狂至此。   祝副管家还在心中感叹世道艰辛,那边山贼又不耐烦了。   “听不懂人话?值钱的东西都交上来!不然立刻要了你们的命!”山贼头子目露精光,贪婪地看着眼前这群肥羊。   这是这些日子他们见到最肥的肥羊,虽然看上去这些人有点在路上行走的本事,但是能吃下这单,好几年都能不开张。   他们遇到的难啃的骨头也不少,前些时候路过这的有个带了许多书的老头子。那老头还算有眼色,愿意将所有钱财奉上。   只是那老头在钱财上大方,一旦涉及了他的书,那老头就成了一根筋,怎么也不肯让他们拿了他的书去,仿佛那些书是他的命根子。   他们更觉得这老头有问题,是把钱藏在书里了!于是他们杀了老头好几个护卫,将那一大箱子书抢回去。   可惜那老头的护卫有些本事,他们没能把老头杀了,让老头被剩下的几个护卫带着跑了。   结果回去后发现那箱子书只是书,没有任何玄机,他们瞬间生出被人戏耍的恼怒,恨不能抓回那老头折磨。   怎么有人不在意钱反而为了一箱书拼命?   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薛郡境内,他们还没有怕的。   眼前的这队也只会成为他们的猎物,在他们将财物掠尽后,被他们杀人灭口。   而面前这个看起来一团和气的中年男人看着就好欺负,山贼头子甚至想尽快收工,带着这些好马和马车回去。   “最后一遍,交出财物,饶你们不死。”山贼头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将腰间的长刀抽出。   长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饶你们不死”在此时没有任何可信度。   马上坐着的祝副管家冲着山贼们抱了抱拳,笑眯眯地问:“各位壮士说话算话?” 第74章 官贼勾结   “你以为你们有的选?” 山贼头子不耐烦地看了祝副管家一眼, 啐了口吐沫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冷笑,“别在这拖延时间。上, 别伤了好马。”   山贼亮出兵刃,向着祝家车队步步逼近,包围圈缩得越来越小。   “等等!”祝副管家一抬手, 打断了山贼们的动作,和蔼地看着那山贼头子道, “官道上械斗违反我大周律例,要不您还是高抬贵手, 放过则个?出门在外,与人为善总是没错。”   山贼们均一愣。   山贼头子哈哈大笑:“脑子坏了?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山贼!你跟山贼说律例?读书读傻了吧!”   其余山贼也跟着大笑起来。   “上!人一个不留, 马都不许伤着!”山贼头子挑衅地望着祝副管家,挥刀。   山贼们叫喊着冲了上来。   霍骁漠然地看着乌压压的一群山贼, 手攀上后背上背着的长刀刀柄蓄势待发。   祝副管家脸色变都未变,和和气气地开口:“按照周国律例, 遇寻衅滋事者,正当防卫不予责罚,按无罪处理。”   山贼们听他一口一个周国律心中怪异极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上前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这是什么套路?打算要用言语劝他们从良?   祝副管家滔滔不绝, 说完最后一句:“……正当防卫者无罪,除头目以外不留活口,通通射杀。”   他说着放下刚刚抬起的手。   霍骁余光才注意到马上的祝家护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他一开始见到的奇形怪状的黑色弓弩。   离护卫们更近, 他看得也更清楚。   黑弩并不算大,三拃长,半拃宽, 两拃高,通体漆黑色,五矢连发。   祝副管家的手放下去的那一刻,霍骁重见了那日铺天盖地的箭雨。这次他身子骨硬朗,没有昏倒之虞,更能感受到这箭雨令人窒息的压迫之势。   他后知后觉原来刚才祝副管家抬手并不是和山贼争辩,而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让护卫们准备好放箭。   不管是谁都会被祝副管家这一脸与人为善的模样给骗了。   谁知道他在与人普法时已经不打算将至放过。   箭矢所到之处一个不留,山贼们还没近前就被扎成了刺猬,一个个砰地倒地不起。   山贼头子睁大了眼看着眼前一幕,手上的刀几乎都拿不稳,拔腿往林子里狂奔。   祝副管家脸上依旧是和气生财的笑,对着一侧的霍骁道:“劳驾将那贼人捉住。”   霍骁凌空而起,虚踏几步,旋身直接落在山贼头子面前。   山贼头子后退几步,看着身后没人追来,只有眼前的霍骁,咬牙发狠,大刀横劈上来。   霍骁背身以所负长刀横挡。   山贼的大刀重重劈在他背上的刀鞘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锵声。   霍骁纹丝不动,反手抽刀,以左脚为重心腰挎用力一拧,刀在空中转了整整一圈。   山贼头子胸前的衣衫被长刀划烂,胸口冷飕飕的。   霍骁将刀一提,满面横生的胡子在迫人的气势下显得他仿佛地狱罗刹。   他以刀指人:“滚回去,我的刀今日不想见血。”一会儿定然是能见到祝星的,他才不想沾了一身血腥味回去。   山贼头子被他这副瞧不起人的态度激怒,破口大骂:“去你奶奶的!”拎刀砍上。   霍骁唇一抿,长刀相迎。   瞬息之间两刀相击便过了十招。   霍骁眉头微挑,这山贼使的招数如此熟悉。他本要一下解决了这山贼带回去,这下面上什么也不显,刻意卸下五分力来试探山贼头子。   越是试探,他心中越沉。   心中有了计较,他不再留手,使了全身气力一拍。   山贼头子被这巨力压得一哽,跪在地上。   霍骁单膝压在他身上,又用刀背补了一下确定他彻底站不起来,方熟练地卸去他的下巴以及手腕脚腕关节,拖布袋似的将人拖回去。   回去时祝家护卫正在熟练地打扫现场,百余山贼身上的箭其余人将尸体上的东西都扒了下来,俨然一副做惯了黑吃黑的模样。   祝副管家已经从马上下来,蹲在地上看从这些山贼们身上搜下的东西。   听到脚步声,祝副管家抬头,看着破布一般的山贼头子感叹:“真是太可怜了,干得漂亮。”   霍骁默然无语,心说你这么说就像是偷吃了鸡的黄鼠狼,和祝星截然不同。   他将人丢在祝副管家脚边,转身要走,犹豫了下又回来,沉声道:“这人从过军。”   本来认命躺在地上的山贼头子眼睛暴睁,惊恐地看着霍骁。   祝副管家咂舌:“看他这反应,你说对了。”   山贼头子忙收了脸上神色,可惜晚了。他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霍骁。   可惜霍骁胡子太多,又戴了面罩,实在是很难让人看出他脸色。他看都不看破布袋,问祝副管家:“姑娘可还好么?”   祝副管家脸上的笑瞬间真诚许多:“姑娘没见过坏人,受了些惊吓。”   霍骁的眉头瞬间一压,周身的气息冷下来,鹰隼般的眼眸盯着地上的山贼头子,似乎想将他碎尸万段。   “萧霍,你去看看姑娘。”祝副管家差使他。   霍骁身上的煞气这才一收,面无表情地朝着马车走去。   祝副管家将地上一堆东西匆匆掠过一眼,而后又挂上和气的笑脸对着山贼头子道:“你现在还不能死。”   山贼头子被他气得要死,下巴被卸了也无法咬舌自尽,只能恶狠狠地盯着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心理素质极佳,把他当空气,继续翻看着地上的东西。他目光一凝,用手指挑出一块令牌。   山贼头看见这令牌脸色难看得滴下水来。   祝副管家将令牌正反面一看,正面刻着一个“贺”字,反面一片光滑。他将令牌纳入袖中,慢慢站起,便有护卫拿着大口袋将地上的东西全收纳进去扎紧。   “都烧了吧,有这一个就够了。”祝副管家负手眺望着不远处的尸体堆道,“姑娘说了,尸体要都烧成灰,乱丢在这里容易引病。”   “是。”   一把火油之下,熊熊烈焰燃起。   因着寒潮,路人并没有什么行人,这一把火倒也没影响到什么人赶路。   ……   一壁之隔的马车之中。   少女单手撸猫,另一只手端着小碗,黑猫矜贵地舔了两口水,而后将头扭到一旁,表示喝够了。   花椒沉默地接过少女手上质地细腻的瓷碗,将之放在马车上固定的小几之上,一双眼冷漠地盯着她的怀中猫,满是谴责。   宗豫不用看就知道这目光来自于谁。   他的好手下总将他看作祸国殃民的妖妃,祝星是那从此不早朝的君王。   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罢了,他懂,被宠爱的总要承受各种非议。   宠猫的祝星低头看着圆滚滚的猫头没忍住用力搓了搓,圆形的东西总是很容易惹人喜爱。   宗豫无奈回头,只见她专注地瞧着他,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眸中笑意盎然,波光粼粼。   “姑娘,祝……叔让我过来看看你。”霍骁的声音隔着闷重的帘子传来,听起来有些不真切,“你还好么?”   宗豫立刻精神抖擞,自祝星膝上站起来,看向马车车帘。   祝星挠了挠小猫,声音轻而软:“我没事,辛苦你们出生入死了。”闭上眼睛极易让人想到天边的云朵。   霍骁扔了一句:“没事就好。”   宗豫醒来时山贼刚来,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任何担心的意思,祝家护卫有着祝星弄出来的、千奇百怪的各种武器。   而当时祝星坦然地在外面簌簌的落箭声中,亲手用小碟子在喂猫吃饭,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灵动。   正当他们以为霍骁离去了,外面又是他的声音。   “这群山贼来头不小。”   祝星终于抬眸,宗豫可见她一沉吟,便听她问:“何出此言?”   “我刚才领祝……叔之命去追那山贼头子,他与我过招时我发现他使得招数很熟悉,便刻意放水引着他多出了几招,发现他用的果然是军营中的基础招式。”霍骁冷声。   宗豫皮笑肉不笑,听他在祝星面前装乖。   还祝叔,他叫他老子都叫霍将军的。   “山贼用军营之中的招数。”祝星一字一顿,“是兵,还是贼?”   所有人都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山贼用了军营中的招数,往小处说是逃兵成贼。若是大处,那就不得了了。   官贼勾结,或者说官就是贼。   不然在薛郡境内,有如此猖狂的山贼却不被清剿,简直太怪。   霍骁无言,祝副管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姑娘,已经将山贼尸体尽数焚烧,不会为百姓留下祸患。还有方才也是他们先出手咱们才还击,属于正当防卫。”祝副管家流利地汇报,听得宗豫一头黑线,深深无语。   “做得很好。”她赞。   “还有一事我需向姑娘禀报。”祝副管家沉声,“我方才在那些死去的山贼身上,找到了一块令牌。”   青椒弯腰掀了帘子伸手去接,冰凉的令牌入手,她撤回来严肃地交给祝星。   祝星将令牌握在手上,念上面的字:“贺。”   宗豫心头一冷,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提醒祝星,于是期盼着霍骁脑子转得快些,早点想起来重要情报告知祝星。   然而外面一片沉默。   半晌,霍骁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响起:“贺是薛郡所在的冀州太守之姓。”他绞尽脑汁才想起这么件事。   常在西北,他能想到这些实属不易。   宗豫恹恹地趴着,霍骁只说对了一点,还有一点。   薛郡县令的正妻是冀州太守之女。 第75章 催眠   祝星将令牌交还到青椒手上, 青椒将之还给祝副管家。   “祝叔,麻烦将那活口带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一问他。”祝星莞尔。   宗豫从她撸猫的手劲儿中并没感受到什么变化, 便猜测着她的心情应当也是没有什么起伏。   他可以看清这里所有人的心思,唯独猜不透她。   花椒先行从车上跳了下去,见地上被打扫得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迹, 才冷冷看了霍骁一眼,对着马车道:“姑娘, 外面干净了,您可下来。”   祝副管家此时将人带了过来。   山贼头子被两个护卫架着, 浑身上下能动的部位只剩下一颗头,然而下巴还被霍骁拆了防止他咬舌自尽, 因此能动的头除了眨巴两下眼睛和呼吸呼吸空气,也没什么用了。   他到现在为止还是像做梦, 难以想象自己前一日还一同作恶的兄弟手下尽数身亡,他也成了旁人的阶下囚。   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绝对不会打这车队的主意。   简直就是一群煞神!   那样遮天蔽月的箭雨,他如今想想还控制不住自己浑身颤抖。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马车内有了动静,车外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先映入各人眼帘的是一只莹白如玉的手, 十指纤纤,指甲圆润透明。   车帘后少女的小半张脸现于人前。   时下月色皎皎, 清寒的月光破云而下,朗照大地。   少女的脸上戴了面纱,被月一照更是皎皎生辉, 一双眼和天上的冷月一般清冷疏淡,倒是眉心的朱砂为她添了几分活气,不然便太像蟾宫仙子, 不似凡人。   花椒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众人只觉得她怀中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定睛一看,才发现姑娘抱着黑猫。   不远处烧着尸体的火光仍旧熊熊,火光与月光交织下,更显得她似真似幻。   山贼头子自见了她更觉得虚幻极了,可惜嘴不能动,无法咬一口舌头试试痛不痛来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山贼?”祝星的语气平静,尾音上翘。   山贼头子连“阿巴阿巴”的音节都发不出,只能“啊啊”的。   “这山贼竟然是个哑巴么?”青椒圆眼大睁,不可思议,“怎么留了个活口还不会说话。”   霍骁脸上一热,上前将他下巴装了回去,闷声解释:“我怕他自杀。”   山贼头子下巴被安回来,正要咬舌自尽,就听到少女温柔开口:“不怕,他就算将整条舌头咬掉也死不了的。不信可以一试。”   他顿时一僵,如何也下不去嘴了。这女的看起来玄乎极了,他万一真没死成,又是一番折腾,实在不划算。   当久了山贼,竟然真像贼一样怕死起来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山贼头子苦涩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祝星摇摇头,慈悲道:“真是太可怜了……”   霍骁眼尾一麻,觉得这话很是耳熟。   “这么可怜,该知道自己没资格问话的,对不对?”她眉心微蹙,看上去可爱又可怜,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一愣。   山贼头子愣住。   “贺太守……”少女微微歪头,单纯地望着他,“是你什么人?还有薛郡县令。”   山贼头子骇然惊叫。   她果然玄乎,知道的比这些人多许多!果然是这些人的头目!   山贼咬紧了牙,一字不吐。   他看到眼前少女安静地看着他,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他好像看到她面纱下的唇角向上抬了抬。   “姑娘,把他交给我,我可以让他说出实话。”霍骁在西北时要时常注意军中奸细,常常看他爹是如何刑讯盘问,虽不曾亲自动手,还是耳濡目染了许多。   “左右一死,你尽管来,不小心杀了我更好!”山贼对着霍骁呸了一口,挑衅极了。   “不必这么麻烦。”祝星单手托着猫,从腰间取下了挂着的玉饰。   玉是上好的冷玉,只不过坠子只有拇指与食指圈起来半个那么大,很是玲珑,在幽夜之中泛着寂寂冷光,长须须被风吹得微乱。   她将黑猫递给身后的青椒,不料黑猫直接从她怀中蹦了下去跟在她脚边。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玉坠藏入掌心,一步步走向那山贼。   她将藏了坠子的右手一抬,五指一张,玉坠直直落下,却又没掉在地上,只是在空中悬着。   原是祝星用手指勾住了它。   山贼的注意力不由自主被这突然落下的玉坠吸引了去,双眼毫无防备地看了过去。   玉坠在山贼头子眼前有规律地一左一右地摆动着,他的眼不受控制地跟着去左右捕捉这玉坠的影子。   玉坠左右晃动得越来越快。   山贼头子头一低,沉沉睡去。   醒着的人几乎要齐齐惊呼出声,祝星伸出食指抵在面纱上,众人又硬生生地将惊呼咽了回去。   祝星从容地将坠子挂回腰上,声音柔和动听:“你是什么人?”让人情不自禁地卸下心房。   众人纳罕,这山贼不是已经睡着了吗,如何回话。况且姑娘问的也太直接了,他怎么可能回答。   “我本是贺滕手下的冀州军中一员。”山贼头子突然开口,语气平和冷静,完全不是他醒着时那个模样,惊得众人的眼珠子险些掉下去。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向外抖落:“后我得他之命率军中士兵在薛郡一带做流寇来打劫过路之人,以此生财。”   除祝星以外所有人不由得心中生寒,兵为流寇,当地上下沆瀣一气,百姓如何能过得好!难怪出了济北官道上的尸体都无人理会!   祝星又问:“为何是薛郡一带?”   众人竖起耳朵等他回答。虽不知姑娘究竟如何了这人让他口吐真言,但现在他们更在意冀州太守做下的恶事。   “薛郡县令孙躬之妻是贺滕之女,有如此一层关系,在薛郡境内我们如何做恶也不会被抓,自有孙躬来为我们善后。”哪怕是睡着的,语气也十分得意。   又是一阵恶寒,不止是上层如此,连当地父母官也是作恶的一员。   “做山贼,赚的多么?”祝星掌心握着冷玉,漫不经心地问。   “比在军中赚得多多了!孙躬与贺滕有这样一层关系,薛郡是冀州里最繁华的县,不少贵人富商都爱在这里落脚,一出手就有许多收获!”喜滋滋的。   看来这些年造了不少孽。   “劫下来的东西在何处?”祝星问。   “就在官道西侧浩氓山的山洞里,贺滕每三个月一转移洞中财物。”不用祝星多问,山贼头子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什么都说出来了。   “有何证据可证明贺滕孙躬参与此事?”   “浩氓山的山洞中最里地上有块石头是机关,转那块石头,山洞最里的石壁会打开,里面藏着他们二人每次互通的信件,都是我耍了心思留下来的。万一哪日贺滕做累了用不着我们,也还有个后路。”   “杀过多少人?”祝星意兴阑珊,赶了一日的路,有些倦了。   “数不清了!我们出手尽量不留活口,可惜前段时间让个疯老头和护卫跑了。”他语气中满是惋惜。   祝星从地上抱起黑猫向着马车走:“弄醒他吧,今夜不去薛郡,去浩氓山。”   “是。”祝副管家领命。   少女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寂寥,仿佛只要一阵风来,就能够乘风归去。   霍骁下意识便追了上去,或许因为她今日又展示出来的神奇能力,他此时此刻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宗豫在少女的臂弯中打了个哈欠,斜睨了眼跟上来的霍骁。   “怎么?”三人一猫齐齐看向他。   霍骁被看得立刻不自在起来,心事完全掩藏,硬着头皮说:“你刚刚怎么做到让那人说真话的?”   “小把戏而已。趁他不备且他浑身失衡,整个人自内而外处于极大的不稳定中,我随意试了试才做到的。”祝星笑笑,“这一招在普通人身上用不了的。”   霍骁本就是想找她说话才追上来的。虽然他对刚刚祝星用出来的那招很感兴趣,但她既然亲口说了无用,那便一定是无用的。   他已然达成跟她说话的心愿,于是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那没事了。”   祝星对他一礼,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就由花椒扶着上了马车。   霍骁看着被放下来的马车帘子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瘦猴乐呵呵地跑过来,给了他一胳膊肘问:“爷,祝姑娘呢?”   “上去了,你干嘛。”   “人都上去了你还在这看着,可真是……痴心不悔啊。”   霍骁瞥他一眼,瘦猴立刻识趣地闭嘴:“祝叔说要启程了,让集合呢。”   二人并肩往回走。   瘦猴还在惊叹:“爷,您说祝姑娘到底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啊?能让人无知无觉地口吐真言,也只有她这样的了吧。您刚才都没看见,那山贼醒过来,还不知道自己把什么都交代了,就真像是睡了一觉似的!”   霍骁顿了顿,继续走着。   “哎,咱们审奸细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瘦猴叹气。   “我方才问过,这法子也就对他那样身心受创的人有用,对普通人都没用,更不必说用于军中,不用打这个主意了。”霍骁冷冷道。   瘦猴“哎”了声道:“这样也挺好,起码别人也不会有法子这么对付咱们。祝姑娘实在是……我都有点怕她了。不,应当说是敬畏,敬畏她。”   霍骁轻嗤一声:“她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为什么要怕她?有本事又不是她的错,但凡她出手的,哪件不是对方有错?就因为她厉害,所以要畏惧她?什么道理?” 第76章 闹市劈马   浩氓山上, 自有一条修建好的山道盘山而上,可通车马。   这条山道的工程量巨大,一看就是修建已久, 便也足够说明山贼之事行了多久,贺滕手上的财富究竟染了多少鲜血。   前后左右护卫骑在马上高举火把,山路被照得一清二楚。   马蹄踏踏, 被趴放在马背上的山贼头子惊恐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霍骁低头看他一眼:“去你家。”   山贼头子挣扎不得,惊声高呼:“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他一个手刀切在山贼脑后, 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祝副管家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好样的。”   霍骁胡子下的唇角向上翘了翘:“一会儿我带人上去先看看有没有伏兵。”   祝副管家笑眯眯的:“保重。”又补充道,“见到伏兵, 便都杀了吧,姑娘太过心善, 见了贼人容易生出恻隐之心,不要叫她难过, 就都先杀了埋好为妙。”   霍骁噎住,再看祝副管家弥勒佛一般的笑颜, 难得和瘦猴他们有了相同之感。   笑里藏刀莫过于此。   他胡乱点点头,将马上的山贼交给祝副管家,叫上瘦猴三人过来, 欲先上山。   “急什么。”祝副管家叫住四人,“带着。”   四人眼前一花, 下意识便接住向他们抛过来之物,低头一看,是与祝家护卫带的一模一样的弩机以及箭袋。   四人的神情瞬间复杂起来。   他们并不是祝家护卫, 可是祝家人却如此磊落,愿意将这么珍贵的武器给予他们。   祝副管家是真乐了:“护卫们人人都有一把,你们也是护卫, 有一把也是应当的。用法跟普通的弓弩一样,会吧?”   “会!当然会!”刀疤脸见了好武器激动地爱不释手,来回在弓弩上抚摸着。   真没想到他有一日能握着这弩,先前看其他护卫使这个时他们可眼馋了。   “还有,这可不是送你们的,五百两一把,一共四把,两千两,计你们账上了。”祝副管家和蔼可亲,与民同乐。   霍骁将弩机扣在手背上,对着祝副管家道:“谢了。”   这样的弩机莫说五百两,便是五千两也值得。   他们并不是祝家人,弩机卖给他们,就是将其中的玄机交给他们。   “去吧。”祝副管家挥挥手,“这箭难铸,你们省着点用,将人打死了最好再把箭拔出来接着用。”   霍骁刚从马上下来就是一个趔趄。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四人步行摸黑上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路行得飞快。难得重做斥候,四人颇有些熟悉之感。   半人高的草丛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密林中没有任何起伏和外人来过的痕迹,四人分离又呈包夹之势向着山顶去。   山洞口坐着两个山贼,完全没有发现周围任何异常,让人忍不住想叫一声“酒囊饭袋”。   霍骁用手比了左右,四人自动分做两组,从密林中一滚而出。   两个山贼立刻被抹脖子,叫都来不及。   四人贴着洞墙向内一寸寸挪,经过了一段燃着火把的窄路,内里豁然开朗。   还没进去,四人便听到里面各种污言秽语,闻到浓郁刺鼻的酒肉味。   侧目警惕地向内望去,十人不足。   霍骁以手势为四人各分了敌人,手一挥,四人齐齐入洞。   洞中山贼喝得烂醉,见有人突然闯入,慢悠悠地将刀提起,口齿含混不清:“什么人!”   然后通通倒在地上。   “收拾干净,她闻不了血腥味儿。”霍骁一面说着一面带头将地上的尸体向外拖。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功最好的瘦猴凑过去:“她是谁啊?”   霍骁淡淡看他一眼。   瘦猴立刻成了鹌鹑,低头老老实实地收拾。刀疤脸和书生也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埋头干活。   ……   “姑娘,您小心,有树枝。”祝副管家在祝星身边行着,时不时半弯了腰提醒祝星注意脚下。   祝星颔首还礼。   霍骁在前面行着带路,听着身后的动静,眉头一跳一跳。   山洞中血迹尸体已去,只剩下残羹冷炙。四面宽敞,一口口箱子堆列其中,粗看将近有百口。   众人发出各样惊叹的呼声。   霍骁一路行至山洞最内,按照山贼头子被催眠时所说,将地上的石头转动,石壁大开。   石壁后别有洞天。   这应当是山贼头子的私库,只摆了几口小箱子。但一口口小箱子打开,光亮几乎将人眼闪瞎。   金银珠玉,琳琅满目,每件皆是如此。   霍骁递了巴掌大小的小木盒到祝星面前:“信。”   祝副管家代劳接过,让霍骁一阵失落。   宗豫懒洋洋地趴在祝星怀中观察霍骁的一举一动,长尾巴摇了摇。   对他来说霍骁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或许这是来自同类的格外关照。偏偏除了霍骁的三个手下外,其余祝家人能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说太过内敛也不好。   宗豫默默从霍骁身上吸取教训。   “姑娘,确实是贺滕和孙躬之间往来的书信,上面有二人的印信。”祝副管家检查一通确认无误。   “明日我修书一封,将这盒子还有方才从山贼身上收缴之物一块派人送到叔父那里,叔父知道该怎么做。”祝星一面摸着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一面下了决策,“这里都是不义之财,我等分文不取。”   没有人有异议,皆唯祝星命是从。   “城中宵禁,今日便在这里安置一晚,明日入薛郡。”祝星说话时总是轻轻柔柔的,但总让人生不出任何反驳之心。   “是,姑娘。”   祝家护卫们开始熟练地清理起场地,生火取暖等等。   “姑娘,那位要如何处置?”祝副管家指了指被扔在地上看样子属于昏迷状态的山贼头子问道。   祝星优容自若地看了眼地上的山贼,莞尔一笑:“一并带去交给叔父。他若是肯顺从叔父作证,就让他少吃些苦。不愿意的话,让叔父决定就好。”   地上的山贼胸口起伏更明显了些。   “阁下已经醒了,不必自苦,委曲求全装睡。”少女的声音在山洞之中格外空灵。   她并不打算放这山贼一马,哪怕他积极配合揭穿贺滕与孙躬之事,最后也只会有一死在等着他。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对了祝叔,每日的药汤还是要按时煮了发给大家喝。”祝星补充,“面罩也要时时戴着,掩住口鼻,不得疏忽。”   “是。”祝副管家严肃领命,自觉近日有些疏忽。   ……   翌日天光破晓,各归各位,各人按计划行事。   马车缓缓驶入薛郡。   春风拂过碧瓦雕甍,城旗招招。   薛郡诚然比济北要繁华许多,杨柳岸紫陌红尘中,来往车架行人皆不俗。街道上不见一个乞丐,文人雅士在酒楼之上吟诗作对,好不风雅!   若无前事,祝家一行人还能赞一赞薛郡的好风光。如今见其中浮华喧嚣,众人难免想堆砌这些的是多少无辜人的血肉,顿觉恶心。   祝家这样一列车队在薛郡中行走是极其招眼的,护卫们个个戴着面罩,从容地迎着百姓们各异的目光,骑在高头大马上行行停停。   前方十字街口突然出现另一批人马。   一群公子哥儿约五人上下以惊人的速度边叫边笑纵马疾驰,马蹄所踏之处摊贩避让,不少摊子都被撞得七零八碎,眼见着就要撞上祝家的车马。   祝家护卫们及时勒马,前方公子哥们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很快变成了兴奋,一夹马腹让马跑得更快了些,就是故意要撞上他们的。   祝副管家带着面罩,处变不惊地坐在马车不笑时一双眼极锐利,难怪他平日爱以笑貌示人。   “萧霍,将他们的马都斩了,不要惊扰到姑娘。”祝副管家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下命令时根本不在乎对方身家背景,但凡惊扰姑娘者,合该一律诛杀。可惜姑娘让他们学法守法,他只得让萧霍杀马警告。   霍骁低声应了句“是”,自马上凌空飞起,引得百姓连连惊叫。   他在空中虚踏几步,飞身掠过祝家护卫,右手反手从背上抽出长刀。   力拔山河的一劈,带着全身煞气,让最前的那位公子尖叫起来,恨不能立刻掉头就走。这一刀下来他保证会被砍成两半。   一击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公子哥的裤间湿透,不知是血还是便溺之物,双腿夹坐在被从腰间斩成两段的马尸上动弹不得,心神俱丧。   剩下四人想要勒马,却都已经太迟。   霍骁缓缓站起,长刀横抡。   一匹、两匹、三匹、四匹马以四种不同死状倒在地上,死相极其惨烈。   马血汨汨流开,十字街口一股腥臊之气。   方才还意气风发纵马横冲直撞的五位公子哥以各异的姿势坐在血泊之中,眼神木然,身下还压着半匹马的尸体。   霍骁从胸前掏出碎布囫囵拭去刀上鲜血,才将刀收回刀鞘,一个眼神都未给地上跌坐的五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回马旁,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祝副管家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你这武功好极了,我曾见庖丁解牛莫过于此。”根本也没管这一地脏污。   霍骁颇高冷:“一般。”   祝副管家笑得更开怀,根本不计较他的冷淡。   “公子!公子!”大约是几个人的下人终于跟上,看着坐在血泊之中双眼发直的公子们,下人们也吓坏了,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察看几个人。   一番查探发现几个人身上只是染血,除了受到惊吓外并没有受什么外伤外,下人们才松了口气。   放下心中重担,就到了兴师问罪的时候。   其中看着穿得最为光鲜亮丽的面白身子胖的下人站起来,冲着四面八方嚷嚷:“谁干的!谁这么狗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敢在薛郡伤了我们县令府公子!”   一片沉默。   那发面团子四下看了一眼,很有些难堪没人理会他,从腰间抽出一卷长鞭,看样子要撒泼。   祝副管家终于慢条斯理地骑着马走到人群最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地上的发面团子,很和气地开口:“马,是我们杀的。这几位公子闹事惊马,险些冲撞了我们的车架,这才出此下策。不过您放心啊,我们只杀马,不杀人。几位公子呢,只是受了惊吓。若真有什么伤处,我等也愿意赔他的银钱。对了,还有这五匹可怜的马,我们也会赔的。”   “呸!谁要你们赔!你们今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死定了!”发面团子被他不疼不痒的模样气了个半死,直接放狠话,“你可知他们是谁?他们中有孙县令的爱子,还有贺太守的孙儿,识相的立刻过来给我们几位公子磕头求饶!说不定能让你们死得好受点!”   祝副管家心中着实惊讶了一把,实在是没想到昨日还在听贺滕和孙躬的丑事,今日就这么巧遇上他们的后代。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久仰大名啊!”他说的大名自然是贺滕和孙躬的大名,这几个只会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还不配入他的眼。 第77章 难不成还有人会大闹公堂么?……   “既知我家大人, 还不速速跪下求饶!”发面团子生气时过于白胖的脸胀了起来,看起来十分狰狞。   “大概是你没听清楚。”祝副管家循循善诱,“是他们错了, 不是我们的问题。你应当将他们抓回去,而不是在此处问我们的罪。闹市纵马者是他们,而不是我等。”他口齿清晰, 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发面团子面上一阵白一阵青,恶狠狠地盯着祝副管家, 眼神淬了毒似的:“这里是薛郡!你伤的是我们薛郡县令之子!”   “你是孙县令的什么人?”祝副管家忽然如此一问。   “我?我是孙公子的贴身小厮!”发面团子满脸得意,趾高气昂, 他身后的一众下人们都崇敬地看着他。   “一个小厮……”祝副管家念叨,神色突然冷了下来, 便是巨大的气势压下,“我还以为你是薛郡县令!你不分青红皂白在此一口一个跪地求饶是何意!你的意思是孙县令若得知此事也是如你一般徇私枉法包庇子侄冤枉好人了!”   发面团子被祝副管家吼得颤几颤, 气势上一下子矮了好几头。他惊慌地看着马上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的祝副管家,恐惧从心头油然而生。   平日里他狐假虎威装腔作势惯了, 没想到这次碰上了刺头,这下不上不下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示弱, 今后他在旁人面前如何自处!但若不示弱,他哪里背负得起污蔑老爷之名。   祝副管家喝了一声:“让开!”   发面团子下意识让出路来。   这时候薛郡县衙的衙役们终于姗姗来迟。见几个公子成了这副木呆呆的模样, 衙役们的长刀瞬间指向了祝家车队。   “啧。”祝副管家看着一个个衙役怒目而视的愤怒模样,不合时宜地笑笑,“哟, 各位官爷,这是怎么了,气冲冲的。”   “下马!跟我们回县衙!”衙役们怒气冲冲, 恨不能将他们直接拿下。只是见这群人个个腰间佩刀还有马骑,心中多少有些忌惮。   “官爷,你直接拿下我们也要个由头吧。我等风尘仆仆刚来到薛郡,先是遇上几位公子闹市纵马,险些惊扰我家主子。现在又是各位直接上来,不由分说地要将我等抓去县衙。这就是薛郡的待客之道么?”祝副管家在口舌之辩时脑袋瓜格外灵活,都是平常赶路间隙多读书所致。   衙役被他一连串话说的头晕,甩了甩头冷笑:“你们将我们公子吓着,去衙门一趟天经地义!”   “哪里的天经地义?你们公子没缺胳膊没少腿儿,自己吓破了胆,硬要怪到我们的头上来么?”祝副管家笑,“我的人一下都没碰你们公子,这也能讹上人来,真是晦气。”   他自腰间解下钱袋子,丢了过去:“钱给你们,快去给你们公子请郎中,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其中剩下的钱就当赔你们的马钱,别在这杵着了。至于要带我等去衙门,先说出我们触犯周国哪条律例。名不正言不顺,我等有权不理会。”   祝副管家一扬马鞭,衙役们吓得纷纷后退。   他打马而过,留下一句:“有事来客栈寻我等就是,对于各位公子内心受到的伤害,我深表同情。”   祝家车马再动,从人群中踏着血泊穿行而过。   无论是发面团子还是县衙的衙役都没来得及或者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队人离去。   “先把公子带回府上。”发面团子对着一众下人道,又起来对着衙役们,“你们竟然将人放走,县令知道,定要给你们好看!”   他也不敢将话说得太重,毕竟这衙役再无能大小是个官,而他只是个下人。   “啊!”发面团子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他骇得立刻转头,看到自家孙公子身边下人稍一碰他,他就高声尖叫。   “别!别碰我!我不要被砍成两段!”孙公子双手抱着头缩在原地,一双眼睛完全没了刚才的意气风发,藏着满满的恐惧。   其余几个公子也是一般,都呆呆愣愣的,只是一旦被人碰到就是无比地惊恐。   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在十字街口连连响起。   看着公子们这副吓破了胆的可怜模样,发面团子也一阵胆寒。他们没有护好公子们,让公子们受到了这样的惊吓,回去后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最后还是衙役帮忙将几个人敲晕了,他们才方便将人带走。   待官府的人都走了,四周的摊贩们熟练地收拾起被马踏翻的摊位,交头接耳。   “总算是有人治一治他们了……”   “可不敢乱说,万一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我这心里是真痛快!可惜那群人惨了,得罪的是县令,哪有好果子吃。聪明点的赶紧趁没找上门离开薛郡吧。”   “哎,这一日赚的尽毁了!再多来几次这种事,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呢!”   ……   “姑娘,萧霍的武功好厉害,刷刷刷几下就将五匹马斩成了两段呢!马上的人倒是一点事也没有。”青椒意犹未尽地放下马车帘子,手舞足蹈地和祝星比划起来刚刚霍骁的招式。   “还有祝叔,祝叔说的那些人哑口无言,只能给咱们让路呢。”青椒笑嘻嘻地补充。   花椒方才跟着她一同看热闹,这时候默默收回眼神,赞同地点点头。   她也会武功,不过她和霍骁之间的武功路数完全不同。她学的是如何杀人,一招一式并没有什么套路,只有一致的目的,那就是置人于死地。   她倒很是羡慕霍骁这样学的大开大合的正派招式。   “我如果也会武功就好了,再遇到这事,我上前面去保护姑娘!”青椒握拳,双眼又圆又亮,看样子霍骁那几招确实厉害,连青椒的血性都激出来了。   祝星用猫做垫子,将书靠在睡着的黑猫身上,自己则靠着引枕,垂眸看着书,时不时翻一翻书页,距离正好,不伤眼睛。   “想学的话等到京城安顿下来,让祝叔请个会功夫的师傅来。”祝星翻过一页书页,微笑着道。   外界似乎没有半点影响到她。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手中书。   书还是当日方大儒赠她的,路上看很能解闷儿,也时常让她想起在巫族的日子。   总是要记着过去,才能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得更坚定。   “姑娘最好了。”青椒拍了马屁后又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姑娘,我总有些担心。”   祝星将书放下,温和地看向她:“担心什么?”   “刚才萧霍砍的那些马的马上之人穿得都很金贵,萧霍将他们吓了个半死,他们会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啊。”青椒看的事多了,如今也学会了瞻前顾后,行一步多想几步。   祝星直接为她打消疑虑:“放心吧,一定会的。”   青椒惊慌:“那咱们怎么办啊,姑娘。”   “我从不怕麻烦。”祝星笑眼弯弯,“若想找麻烦,也没关系。”   能在薛郡中纵马的会是什么人,想也想得到。   孙躬都没有几日好活,还怕他为谁寻仇?   青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姑娘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便也不再纠结于此,心宽地收拾起待会儿住客栈要用的东西来。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方才发生的事还不曾传扬开来,祝家人顺利入住薛郡最好的客栈之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这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寻常模样,县令府上炸开了锅。   五位公子是被抬回来的。四肢虽然都还健全,身上也没受什么外伤,但是这一身污物以及受了极大精神创伤的模样倒让人觉得……   还不如受外伤的好呢。   明明出去玩时还是那么正常,怎么回来了就成了这副让人碰一下就瑟缩害怕极了的样子!   外伤还好治愈,这样的精神该怎么办呢!   孙县令听了信儿匆匆忙忙从县衙中赶回,坐在马车上脸都绿了,双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是气的。   这么多年,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他的地盘儿上将他的儿子伤了!最重要的是他岳丈的孙子也在其中!   此事若不给出个交代,莫说是他儿子没个交代,他的脸也不必要了!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郎中,你确定我儿子这身上没什么伤吗?”孙县令自在外间和郎中攀谈,身边坐着的是他的正妻,也就是贺滕的女儿,孙夫人。   孙夫人用帕子擦泪,这时候消停了许多,刚才她在孙公子的床头哭天抢地。   “令郎身上并无外伤,只是受了些惊吓,喝两剂安神汤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就能痊愈。”郎中道。   孙县令追问:“五位公子,身上均无外伤?一处都无?”   “正是,大人,五位公子身上无一处外伤。”郎中以为他是欢喜,“这一点倒是万幸,恭喜大人。”   孙县令眼皮子一跳,摆摆手:“多谢郎中。”   下人就带了郎中出去领赏银。   孙夫人听儿子胳膊腿儿全乎,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松了口气,拿过茶壶倒了茶润了润嗓,刚才哭得她嗓子都冒烟儿了:“还好焕儿他们没事,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啊!”   孙县令瞥她一眼,胸口气得生疼。奈何顶头上司是眼前这愚笨女人的亲爹,他也无可奈何。   忍了半天,看着孙夫人坐在那悠哉地喝茶,他实在忍不住道:“你可知焕儿他们身上没伤,咱们便不能去问人家的罪!”   孙夫人愣了愣:“为何?直接将人拿了不就是?还要什么伤不伤的。谁敢伤了我儿子,我和谁拼命!”   孙县令头大如斗:“回来的衙役说,那群欺负焕儿的人熟知我大周律例。我不清楚他们的背景,贸然出手,万一得罪不起,徒增祸患。若焕儿他们被伤了,那那些人就占不住理,我自可以把他们传唤到衙门。届时到了衙门,就不由他们分说了。”   孙夫人一听,噗嗤一笑:“我以为多大点事呢。直接说焕儿身上受了伤不就好了?”   “若是人家不服,要看呢?”孙县令问。   “找些颜色伪饰一番不就好了?公堂上百姓离得那么远,差不多看见就行了,没人会细究。难不成还真有人会大闹公堂?“ 第78章 公堂之上   宗豫睁开猫眼就看到青椒拿着树枝在房间中舞得虎虎生风, 祝星和花椒看得津津有味。   他闭上眼换了个姿势睁开双眼,确定自己刚才看得没错。   青椒依旧在舞树枝。   她双臂无力,树枝尽管在空中发出咴咴声, 但依旧可以让人看出她诚然是在没有任何章法的乱舞一通。   祝星不懂武艺倒罢了,他精于暗杀一道的暗卫也展现出展现出一副“青椒天下第一”的捧场神情。   宗豫颇无语,就看着青椒用树枝挽了一个花里胡哨的花做收势。   接着他前脚一轻, 前左右脚不断合拢,被祝星提起来强行鼓掌。   “青椒真厉害。”他听着少女笑吟吟道。   宗豫无奈地抬起头望她一眼, 见她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蓦然明了她给青椒捧场是次要, 实际上是在故意逗弄他。   “青椒真厉害!”花椒完全是发自肺腑地赞。   青椒将树枝握在手中冲着二人一猫抱拳:“承让承让。”很有江湖儿女气息,又笑弯了眼, “我去给小鱼弄饭。”   说着她将树枝往墙角一放,用面盆架上银盆中的清水洗了手向外走。   刚出去没几个呼吸, 青椒便急匆匆地拐了回来,面露焦灼:“姑娘, 不好了,一楼来了好多官兵,好像是要拿祝叔和萧霍的。”   宗豫低头喝水, 闻言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一群人的闯祸程度再度有了改观。   惊动官府拿人。   祝星抱猫站起:“为我更衣, 我随他们一道去趟官府。”   花椒应了一声,迅速地捧了外衫来,由青椒为少女更衣。   青椒手脚麻利, 三下五除二就为少女换好衣服,又将幂篱自少女头顶扣下,顿时白纱将少女窈窕的身型完全罩住, 当真似广寒宫月神。   “青椒,你在这里照顾好小鱼,我们去去就回。”   也怪,当所有人看不到祝星的脸时,就觉得她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平常的姑娘是善良温柔的,而看不到姑娘的脸时,众人便觉得和姑娘距离很远,下意识会从骨子里生出敬畏来。   这时候青椒便对祝星很敬畏,低眉顺目地答应:“是,姑娘。”完全没了方才舞树枝时的欢悦。   宗豫不悦,从桌子上跳下到祝星脚边,用爪子拨拉了拨拉祝星的裙摆。   祝星似有所觉,垂首莞尔:“你也要去么,小鱼?”   宗豫矜持而高贵地点点头。   少女弯腰一拎,将猫抱在怀中。有了层层白纱的遮掩,外界完全看不出她怀里抱了只猫。   “那便一起去吧。”她向着房外去。   青椒咧嘴一笑,欢快地跟了上来。   三人一猫刚出房门,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   一层中祝副管家和霍骁被官兵包围,二人悠哉悠哉毫无畏惧,其余祝家护卫有序地站在一层冷眼相视那些衙役。   祝家人不乱,反倒是衙役们看到祝家这么多人显得很慌乱。   二楼的门咯吱一开,一群人向楼上看来,皆屏息凝神。   祝副管家正笑着,无奈地摇头皱眉:“姑娘,我能应付,您不必出来的。”将姑娘搅合到官府中去,那便是他的失职了。   祝星一面拾阶而下,声音自幂篱中传来:“我是主子,你们受了欺负,合该为你们出头。其余人在客栈中等候,不得乱走。”   护卫齐声:“是。”   声音之齐要将房顶掀翻。   祝副管家一愣,看着少女瘦削的身型微微笑了。   霍骁则不自然地扭过头去。他杀的马,谁要她来护着。   ……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   孙县令高坐其上,不怒自威地望着下方被传唤而来的几人,暗暗在心中分析几人身家背景。   公堂之中,祝副管家和霍骁站在最前,将身后的祝星挡得严严实实。而祝星之后,是花椒和青椒。   公堂之外水泄不通地围了许多老百姓,好奇地朝内看着,挤在最前面的大部分是今日目睹了闹市之事的围观群众,继续过来看热闹的。   刘主簿站在孙县令身旁毫不客气:“堂下何人?见了大人为何不跪!”   他还没说完这话,便感觉浑身上下冷涔涔的,话的尾音都虚了。定睛一看,是那满脸胡子的护卫冷冷望着他。   “还不知大人传召所为何事,为何要跪?”少女的声音如山间淙淙清泉般悦耳,让人闻之不由遐思她幂篱下是如何的一张脸。   “今日他二人于闹市将五位公子座下宝马残忍斩杀,让五位公子身受重伤,行为不可谓不恶劣!拿他们上堂有何不妥?”刘主簿冷哼,却不敢再像刚才一般放肆。   “只见被告,不见原告,便是大人审案的严谨么?”祝星声带笑意,让堂上所有人都微讪起来。   孙县令自觉碰上了硬茬子,不多理会,手一挥:“抬原告上来。”   这个“抬”字极其微妙,可不正是在凸显五人伤势之重。   果然,后堂中衙役抬出五个精神依旧萎顿,但也好了些能认人的五个人。至于为什么说他们能认人,五个人一看到霍骁便吓得一缩,而后极其怨毒地死盯着他。   若是目光能实质化,霍骁大概已经被他们千刀万剐了。   然而霍骁并不在意这些,甚至更加恶劣地对着五个人咧开嘴笑了笑。他五官难以看清,皆因满面横生的胡须,这时候对人一笑,几乎能将人吓得心跳停止。   五个人见了他的笑顿时一麻,要从担架上跌下来。   “原告齐了,尔等还不下跪!”刘主簿卯着劲儿想让几人跪下。   “状告我的管家和护卫闹市伤人?”祝星的声音意味不明地从幂篱下飘出。   “正是。”   “你们可有伤人?”祝星声音一冷,问前方二人,其中气势顿显,堂上的孙县令听了都难免的心中一毛,下意识心虚下来。   霍骁和祝副管家头次听她如此严重的口吻,登时严肃回应:“姑娘,我们只杀了马,不曾碰五人一根汗毛。”   “为何杀马?”少女依旧冷冷质询,与平日里截然不同。这时候她周身的气场立刻起来,让人不敢直视。   她依旧是那么款款站着,却像是在周身镀了一层千年的霜雪,让人不敢接近。   唯有宗豫抬头就能看到她的神情甚至带着笑,而且她在用尾指轻轻挠着他的下巴,分明是在逗猫。   不过是换了语气,就将幂篱外所有人都唬住了。   “他五人纵马在先,踩踏了许多摊位,眼见着就要撞上咱们的车队,为免人员伤亡,便只有让马死了。”祝副管家已经明白祝星的用意,轻轻握上霍骁的手腕摇了摇头,自己答道。   祝星道:“大人,我的管家和护卫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们并未伤人,只是杀马,杀马也是为了几位公子的安慰。毕竟马若是踏着人了,劈的可就不是马了,您说可是?”   听着祝星说出“劈的可就不是马了”这句,五人齐刷刷一颤,又想起当时霍骁手中长刀势不可挡之势。   孙县令听她伶牙俐齿,不怒反笑:“何人见我儿闹市纵马了!”   祝星一笑:“是,兴许是他们没纵马,我的护卫见了马手痒直接将马劈了,也不无可能?”   孙县令顿觉面子被祝星落了。这小女子这般嘲讽,什么护卫见了马手痒,分明还是说他的儿闹市纵马!   “不过是几匹马,闹上公堂,倒没意思。要多少银钱?开口便是。”祝星平日里讲话轻声细语,也时时照顾着人的心情,从不会让人有尴尬或难过等负面情绪。   她难得开口如此尖锐,直戳人心肺。   孙县令果然受不了,按着惊堂木的手微微颤抖。   他强行摁下心中滔天怒气,面上依旧笑着:“这位姑娘,我知你心疼管家护卫,不忍其有牢狱之灾。”他声音一低,“可你不该巧言令色扰乱公堂!这五位公子身上皆有外伤,若不信你们一看便知!只是公堂之上不得放肆,尔等看了可莫要激动。”   祝星微微挑眉:“如此,便让我看看我的护卫是下了怎样的毒手。”   孙县令一挥手,衙役们上前,到五个人身边弯下身子,一拉一扯,五个人前胸后背一片青青紫紫,看上去好生凄惨,真是给人毒打了一般似的。   “不可能!我不曾打过他们,血口喷人!”霍骁抬头,猛然看向堂上所坐的孙县令,眼中冷意顿生。他未曾做之事却要被人扣上帽子,让人心中好生窝火!   “这身上的伤还能作假不成……”孙县令见终于压下祝星的势头,心中得意几乎要完全漫出来。他谨慎多年习惯了,只是微微上扬了尾音,便被打断。   “自然能作假,花椒。”祝星在公堂之上光明正大的撸猫还不忘发号施令。   公堂上之人还在奇怪花椒是什么,就见祝星身后穿着豆沙色长裙眉眼寡淡身材细瘦的少女如一道影子一晃而去,再回到原地时五具担架只剩下四个人,最中央的县令之子被那少女提在手中不断尖叫。   “胆大包天!岂有此理!竟敢扰乱公堂劫走原告!将他们给我拿下!”孙县令一下子慌张起来,担心儿子被抓,又怕伤势的秘密被揭开,当下无比气急败坏,惊堂木连声拍得直响。   衙役们按着刀围上前,却没人敢第一个动手。   霍骁冷面站在人前,不用明说便是一尊响当当的杀神   “做得好花椒,将他的伤势对着百姓。”少女的声音回到了原先的柔弱温柔。   “是。”花椒微微低头,将人的胸口露于人前。   “用帕子,擦一擦他的胸口。”祝星吩咐。   堂上的孙县令如同耳边响起了爆竹声,脑袋嗡嗡。 第79章 可解气了么   花椒缄默地从袖中抖出帕子, 帕子落在她掌中。   “拿下!将这些扰乱公堂的贼人拿下!”孙县令惊堂木拍得哐哐响,衙役们不得不一拥而上。   花椒眼皮都没掀,拿着帕子在孙公子的胸口上使劲儿一擦。   她的力气本身就大, 这一下下去孙公子觉得自己的胸膛被剖开了,痛苦地哀嚎出声。   老百姓们清楚地看到孙公子胸前的青紫被擦去一道,而干净的白帕子上留下了浓重的一条青紫。   百姓憨厚朴实, 却也不是傻子,一下子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公堂外嘘声一片。   法不责众, 纵然孙县令恼羞成怒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灭口,但更要顾全大局。在衙役们即将扑上去之时, 他咬牙切齿地叫住他们:“慢着!发生了什么事!”   一行人慢慢转过身。   花椒手上的孙公子还在嚎叫,整个公堂之上只有他的高亢尖叫, 便更显得他胸前青紫中一道白晃晃的胸脯肉更加显眼。   孙县令心疼得眼皮子直抽抽却也莫可奈何,强行维持风度装作震惊道:“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你所见。”少女轻咳两声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才慢悠悠地道,“这伤是画出来的, 并不是真的。花椒,让大人瞧仔细些。”   “是。”   花椒的手自上而下又是一擦,刚刚疼得直嚎的孙公子再度嗷嗷大叫起来。   不过肉眼可见的, 他身上的青紫色又少了一层。   孙县令面色变了几变,突然一拍惊堂木怒喝:“没想到竟有人在本官眼前行如此瞒天过海之事!将本官置于何处!”   连祝星都不得不赞他一下脑子转得快, 在眼下的情景中选了牺牲最小的应对方式。   县令是他的本钱,他最要紧的是取信于民,自然不能承认化假妆一事与他有关。   “这, 你儿子。”霍骁终于有机会开口,一针见血。   孙县令不愧不是个省油的灯,演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孙焕, 你怎会行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陷害他人,是不是有人故意嫁祸或者唆使于你?”   孙公子在花椒手中吃尽苦头,脑子清醒许多。他本就是狡狯之人,这时候听到他爹问话立刻便知道如何回答最好。   他忍着胸口火燎似的剧痛,言辞恳切:“大人,我被人哄骗了!下午休息时沈元宝同我们说他看这二位壮士不顺眼,拜托我们刁难他们二人一番。我们看他可怜就答应了,谁知道他直接为我们报了官,又强行在我们身上画了颜色,我们被强行带上来,被吓得什么也不敢说……”   可怜兮兮,一言一行却将责任推给了旁人。   虽不知沈元宝是个什么人,总之绝不会是事情的主谋罢了。   “传,沈元宝!”孙县令面色稍霁,心中感叹焕儿还是反应快。虽然他还未从刚才的惊变中彻底缓过来,却也知道事情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   只要他装着事情与他无关,再做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气愤模样,百姓不仅不会觉得他是恶人,还会觉得他是好官。   “姑娘,不知可将孙焕先放下?”孙县令假装出一副十分卑微的模样,“孙焕是有错,但他也只是被人唆使,并没有主动想害人。要么您高抬贵手,先放过他?我一定会秉公处理,请您放心。”   同时他的心又沉了些,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了。他该先调查清楚这丫头的背景再做打算,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听信了他夫人的蠢话,这才闹了一场笑话。   看来在薛郡太过安逸也不好,他都失去了警惕心,该时刻自省。   现在他该算计的是如何收场。只还是不知道这丫头的身世究竟为何,能有这样的女暗卫贴身保护,身边的护卫又都是能以刀横劈马的决定高手,她的身份一定不会低了去。   孙县令头一阵疼,早知道就该约束着焕儿他们些,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花椒抿着唇沉默地站在原处,如果不是手上拎着孙公子,众人甚至不会留意到公堂上还有这样一号人。   祝星轻笑:“真相大白,花椒,将人送回去吧。”   “是。”   哪怕所有人听到“是”字时都已经屏住呼吸做好准备,却还是没看清楚花椒的动作。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孙公子躺回原位。   众人再定睛去看花椒的位置,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原处。   外面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花椒是暗卫,并不习惯于在人前暴露自己,当下虽然很不自在,却仍然为了祝星强忍住了。   少女悄悄转过身,小声对着花椒道:“花椒,你很厉害,所有人都在夸你。”   花椒惊愕地抬头看向少女,隔着幂篱虽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感受到了她温柔似水的眼神。   花椒试着放松自己,去听外界的声音。   “这妮儿看着年纪恁小,武功高哩很!”   “忒瘦了些,平常得多吃点。看着瘦瘦高高的,恁厉害,一下子就给那么大一个人拎起来了!”   “俺家闺女要是也这么厉害就好了!”   ……   花椒不会脸红,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心中像是开出了一朵花般痒痒的。   宗豫伸出猫爪戳了戳祝星的胳膊,她又在像菩萨一样布施恩泽了。   明明当初在黑云寨时就知道花椒身负高强武艺,她却毫不在意,之前如何,之后还是如何,没有丝毫变化。   当日送过来的十一,现在的花椒能够得到她这样哄一哄,他都有些小小的羡慕。   “姑娘,既是误会,咱们就还是坐下来好好谈吧。上五张椅子!”刘主簿站在孙县令身旁一言不发,生怕别人想起了他的存在。   五张椅子上来,皆列入座。   祝星将黑猫放在腿上,微不可查地活动了活动手腕。小鱼重了许多,她现在抱他抱久了手腕都觉得有些负担了。   她一言不发,垂眸思忖着是不是该给黑猫减减肥。   但祝星这副沉默的样子却让孙县令心中一沉。这少女油盐不进,心思深重,焕儿之事想了结,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孙县令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寻个什么话头好,一时在心中怪罪夫人画蛇添足非要多生事端,一时又在怪罪孽子不成器,惹出这么一件事。   总之他是受害者,他被牵连,他没错。   公堂内难得一片寂静,就连百姓们也莫名其妙地收了声。   “大人,沈元宝带到!”衙役自后堂入内通禀。   “传沈元宝!”孙县令精神一振,肃直坐好。   见着沈元宝其人,祝副管家忍不住挑眉。沈元宝就是在那里找麻烦找个没完的发面团子。   他人虽然不如何,却也是个忠仆,这时候却被推出来顶罪,倒让人感慨万千。   沈元宝此时此刻完全没了祝副管家初见时他的目中无人,依旧是白胖的一张脸,却多了难掩疲态,人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畏畏缩缩地跪了下来,多了许多可恨的可怜。   “沈元宝,你可知罪?”孙县令一拍惊堂木,厉声质问。   “……我,我知罪。”他认罪时眼中最后的一丝光也熄灭了,整个人如今就像一架离魂了的躯壳。   “你既知罪,便知道你所犯之罪如何严重!你教唆公子为你出头,利用公子的善心让他不得不做不得已之事来污蔑他人,你可认罪!”孙县令慷慨陈词,痛斥沈元宝,几个感叹句的气势十足。   沈元宝艰难地双手贴地磕了个头,声音艰涩:“我认罪,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他不仅认罪速度快,认罪态度也十分诚恳。   但就是认罪认得太快太诚恳,才不对劲儿。   像孙公子说的,沈元宝是那样阴险狡诈之人,怎么会就这么甘心认罪,连挣扎也不?   孙县令深深一叹,显示出他的痛心疾首:“亏你伺候公子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欺主的刁仆!”   沈元宝张了张嘴,又闭上,沉默地跪在那里,像是一滩子烂肉,任由孙县令表演了个痛快。   宗豫发现祝星非但不为孙县令刻意找人欺瞒顶罪而生气,反倒如同看青椒舞树枝那样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孙县令终于表演够了,给人定罪:“沈元宝你唆使公子陷害他人欺瞒本官,行径恶劣,按律当……当斩!”   沈元宝一颤,颤颤巍巍的伏下身子,将头低进了尘埃里,身上的生命力彻底消失了。   祝星突然开口问道:“沈元宝,你当真是主谋?出主意陷害我的管家和护卫?”   沈元宝猛地抬头,嗫嚅了一下,突觉心头一悸,抬眼对上了孙县令满是警告的双眼。他顿时又低下了头,面色灰败道:“我是主谋,都是我做的。”   他们以他家人逼他认下此事,他不得不从。   他以为他忠心为孙家多年,没想到孙家人毫不留情地推他出去顶罪。他自问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孙家,没想到最后背上的,竟然是恶奴欺主的罪名。   孙县令摇摇头:“念你认错态度良好,又在我孙家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杖责一百。   沈元宝并没有练过武功强身健体,杖责一百和要了他的命也没什么分别。他也清楚他是为整个孙家顶罪。   他若不死,孙家也无法放心。   虽从斩首换做杖责,他都是一样的下场。   孙县令又看向地上躺着的五位公子,面色不自然了一瞬,很快又变作那副为民着想父母官的痛心疾首模样。   “至于你们五个,虽然犯下栽赃嫁祸之罪。但念尔等是初犯,又不是主谋,便杖责二十……”孙县令说着这些话时一直觑着祝星,生怕她又有什么异议。   然而防着也无用,祝星直接出言打断了他:“大人未免太过爱子心切。纵然五人不是主谋,可假受伤一事没了他们五个可成不了。若不是我等自证清白,此时只怕已入大狱。您倒是避重就轻,对五个人陷害之事轻拿轻放,只是杖责二十,心也太偏。”   她说话毫不留情,刺得孙县令一张脸火辣辣的。   他是存了轻罚的心思,却不成想被如此直接地指出。   孙县令故作惭愧:“是我思虑不周,既然如此,那便杖责四十,各人再赔二人白银百两。”   孙焕听着杖责四十再忍不住,脱口而出:“父亲。”   “公堂之上无父子,尔等,领罚吧。”孙县令此时还不忘继续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自签令筒中扔出签令牌。   令箭落地,即刻执行。   六人趴在县衙门前的长凳上,身后就是看热闹的百姓,两侧是执杖的衙役。   衙役手起杖落,击打声、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公堂之上热闹的犹如菜市场。   祝星侧目看向身边坐着的祝副管家和霍骁,在幂篱下撸着猫慢条斯理地问:“如何?可解气了么?”   原来她是为了给他们出气才过来的! 第80章 我给你指条明路   “九十七,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公堂外的百姓一下下认真地数着,到一百时他们欢呼起来, 庆祝杖责完成。   也是托他们看得仔细的福,五位公子四十杖一杖都没能逃掉,结结实实地受了个完全。   这时候五人半死不活地趴在藤屉春凳上双目紧闭, 臀腿处血迹晕染,惨不可言。   堂下准备已久的郎中围在几位公子身旁, 又是诊脉又是上药,血腥气在整个公堂上弥漫开来。   最惨的还是沈元宝。一个顶罪的下人, 自不会有人专门去为他抬来一架床,也没有郎中为他治伤。   他被杖责百下, 趴在官府的长凳上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掀不开。他身上呼吸起伏都弱了下来, 眼见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很快就要死了。   祝星施施然从椅子上站起,白纱堆叠而下。   孙县令问:“姑娘这是……”   “我家姑娘体弱,闻不得血腥味儿。你这里乱糟糟的, 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青椒一脸嫌弃, 糟心地看了眼藤屉春凳那里,只见白花花和红艳艳的一片,怪恶心的。   孙县令松了口气:“既如此尔等先行退下吧, 明日我会登门道歉。”   祝星抬足便走,百姓们自发让了一条路出来。   今日可把他们看爽了。   孙县令脾气太好,平日里孙公子等一行纨绔不受他管束, 每次都是他跟在后面道歉。孙县令每次道歉时都十分诚恳,而后摆出一副囊中羞涩的清官样。   道歉只是口上道歉,百姓们的损失是一点也不会赔的。   见祝星等人离去,孙县令摆摆手,将几个人抬回后堂好好医治。   虽不说是光天化日,但几个人伤口位置敏感,刚刚让郎中上来不过是权宜之计,避免伤口再恶化。   现在总不能让一群最低下的老百姓还看着几位公子的尊贵之躯。   孙县令压根看不起百姓,却又要依仗着百姓来博得清名。   “大人,沈元宝他怎么处置?”刘主簿一面跟着孙县令回后堂,一面问道。   孙县令愣神:“他还活着?”   “我刚刚粗看了一眼,也就那一口气吊着。他那腿上血肉模糊的,估计快没命了。”刘主簿老老实实地答。   “哦,这样啊。”孙县令心说死了就好,当下直接摆摆手,“快死了也就不要让郎中费心了,找两个人把他抬到别处去,要死不要死在县衙,晦气。”   刘主簿莫名其妙从心中升起些苍凉之感,强行按下后道:“是,大人。”   孙县令便急不可耐地快步去看儿子,刘主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更冷了些。沈元宝自打出生就在孙家做下人,到最后孙家出了事,要顶罪的还是他。   若以后孙县令官场上出事,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沈元宝?   刘主簿心中渐冷,脑袋清醒了不少。今日在公堂上他就是为了拍孙县令的马屁才一直针对那群人,现在想来那群人背景不浅。   偏偏孙县令看他针对也没有一星半点提点,任由他得罪人。   还好那些人没有追究。   “主簿?”刘主簿吓了一跳,弹了起来。   看清是衙门中的衙役后他啐了一声:“作死啊,吓人一跳。”他撇撇嘴,“正好,你们把沈元宝扔到老地方去,别让他死在衙门里,晦气。”   “得令。”衙役迟疑了下说,“他还没全死,送到那里就真活不成了。”   “大人让他去的。”刘主簿冷冷道。   衙役不敢细思,低头应下,往正堂去。   沈元宝已经失了下半身的直觉,使尽全身力气扒着身下的凳子,衙役们怎么也分不开。他的裤子和身子粘连在一起,血肉和布料混做一堆。   衙役们也觉得弄了一会儿也觉得弄个死人并不怎么好,于是将凳子和人一道抬着走了。   沈元宝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如坠云端。身上的痛楚已经不见,只余下无限的疲惫与迷惘。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一觉睡去,再也不管尘世。   虽然不甘,但是他已经替孙家顶罪,家里人应当不会有事了吧。   衙役抬着沈元宝从公堂后门出去,一路行一路四下张望,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他们选最僻静路走,越走路上越暗,铺子越稀。   他们在一扇上了锁的小城门前停下,然后用钥匙开了城门,抬着沈元宝走向了另一端。   另一端和繁华的薛郡相比,宛如修罗地狱。   这里是薛郡的乱葬岗,尸体横生,蚊蝇肆虐,腐臭扑面而来。   衙役们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两个还是忍不住呕了出来。   “草,这味儿。”   “赶紧扔了走了吧,我要……呕……”   两人手一松,将沈元宝连人带凳子丢在这里,看也没看直接走了。   小城门再度落锁。   沈元宝因为猛然下落有了些知觉,下半身火辣辣的痛将他惊醒。他虚虚地睁开眼,眼前的重影儿慢慢合在一起。   大约是回光返照,他看着这人间地狱看得格外真切。   他的四周堆着各式各样的尸体,有达官显贵,也有街边乞丐。他身边是具蓬头垢面小男孩的尸体,小男孩早已经被冻得硬邦邦,身上只剩下嶙峋的骨头。   沈元宝的眼皮有些痒,他感受到冰凉滑腻的触感自他眼皮上游曳而去。   他一动不能动,一动不敢动,看到一条黑色的小蛇游了过去。那蛇有毒牙,有毒。   虽然他快死了,但不想被蛇咬死。如果他能不死,他更不想死。   朦胧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开始反思起这些年在孙府为虎作伥那样久,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他这时候后悔了,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去孙府做事。   沈元宝突然眼前一黑,而后听到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来得正好,还没死透,把他带回去给姑娘吧。”刀疤脸戴着面罩低下头去,确认了一下,“这脸看着真喜庆,元宵似的,一定不会认错。”   瘦猴搡他一下:“边儿去,这儿这么脏,别带错了。”他问沈元宝,“你是沈元宝么?”   沈元宝愣住,这些人是来救他的么?   “你是沈元宝,就眨眨眼。”   沈元宝不想死,用尽力气眨了眨眼。   “嘿,你看我说是他吧。”刀疤脸得意忘形,又感叹,“没想到薛郡外表看上去金玉其外,竟然还有这样一块地方。我说来时不见这城中一个乞丐,原来是都到这里了。啧。”   “别废话,带人走。”   沈元宝再度陷入昏迷。   ……   “姑娘,人醒了!人醒了!哇,和您说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个时辰醒了!”沈元宝一睁开眼,看见那日在公堂上的绿衣小姑娘,脑子虽然迟钝,却也明白是他们救了他。他一时之间心中感慨万千,更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   又有生存的喜悦,又有对活下来不确定的惘然。   祝星正坐在窗前喝茶,闻言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中书,不曾回头看人一眼。   沈元宝四肢躯干均不能动,只能转着眼珠子。他一转眼,就看到窗前坐着个少女。少女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他虽看不见少女的正脸,却见她只是懒散地坐在美人榻上,白色底的软烟罗纱长裙如云般偎在她脚边,像是扯了漫天的云霞为她裁制而成。   “多谢,多谢你们救我。”沈元宝彻底没了嚣张的气势,十分踏实地趴在床上,萎靡了不少。   青椒只是对他笑笑。   少女不说话,房间内只有一片沉默。   沈元宝刚醒过来,意识和精神都十分薄弱,多撑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疲倦。只是祝星一时不说话他就心中惴惴,总摸不准她的想法。   毕竟现在他的生死都又她决定。   祝星看完最后一行字缓缓将书合上,行云流水地下了榻步至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沈元宝。   她问:“你是主谋么?”   沈元宝怔怔,这次坚定地否认:“我不是主谋,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画了伤口陷害人之事!”   青椒问他:“那为何公堂之上你要承认啊?那日你虽然挺讨人厌的,我也不觉得你能威胁到主子头上去。”   沈元宝饼脸苦笑:“我被传唤之前,孙夫人以我亲人为把柄要挟我。若我不就范,我家人便要和我一起死。”   “没想到你对家人还不错。”   沈元宝讪讪的,他之前一直帮孙焕做些小偷小摸的坏事,倒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夸他,一时间很不好意思。   “细说来,你与我们也没什么仇,等你好些了,便离去吧。“少女的脸被透过窗户纸的光影覆盖,沈元宝并不能看清她的长相,却听清了她这么说。   “我无法回去,请你们收留我!”沈元宝只觉得戏剧。他的东家要杀他,救他的却是与他有过口角的“仇人”,说来倒也可笑。   “你希望我收留你?”祝星淡淡问道。   “是,希望姑娘收留我。”沈元宝嗓子嘶哑,“我知道孙府的事太多,加上这次去顶罪,孙家人绝不会容忍我活着。若他们看到我活着,我一定会再死一次。”   祝星唇角微扬,眼睫垂下:“可是我没有收留你的理由。我还要赶路,并不会久留于薛郡。”一字一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就像一个海妖,一步步引诱着猎物进入她的陷阱。   “孙躬其人睚眦必报,心眼极小,他定然不会简单放过姑娘。姑娘若能收留我,我一定将我知道的孙躬之事尽数交代。”沈元宝咬牙,这是他最后的作用。   “孙躬?我还不放在眼里。哪怕是贺滕来了,见到我也要毕恭毕敬。”祝星漫不经心地端起架子。   事实她是信口胡诌,只是不将主动权交在对方的手中罢了。   沈元宝果然深受打击,自以为没用。   “不过我倒可以给你指条明路。”她笑笑,“你听说过幽州刺史,祝严钏么?” 第81章 盛情难却   自客房中出来, 祝副管家迎上来,一副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模样:“姑娘,孙县令来了, 正在楼下候着,说是来致歉的。”   花椒沉默地拿了面纱来为祝星戴上,一行人往楼下去。   他们计划中并不会在薛郡待太久, 如今却有些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无论怎样变化,一切都在姑娘掌控中罢了。   孙县令并未穿官服, 布衣束发,和街上那些中年书生并无二致。他的衣裳看似布料低调, 但细看却有一层光华隐约莹于其上,原来墨绿色的衣裳上有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翠竹做底纹。   见祝星下楼, 孙县令眼中明显浮过一抹惊艳。   虽只能看见少女的眉眼,他却能判断出她容貌不俗, 而且年纪不大。   客栈一楼因为他的到来客人都被打发走了,大堂空空, 唯有客栈老板和伙计紧张地站在他身旁。   孙县令笑着对他们道:“哎,我今日只是来办私事,你们不要如此紧张。”   客栈老板笑着说是, 只是脸上的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祝星走完了最后一阶楼梯,孙县令站起相迎:“这位是……”明知故问。   “我家姑娘姓祝。”青椒难得脸上不带笑, 冷冷望着他,很有气势。   “祝姑娘。”孙县令温和一笑打了招呼,刚要请她坐下, 便见少女直接落座,指了指他身边的凳子。   “孙大人,请坐。”祝星垂眸, 长睫掩去眼底神色,让人琢磨不透。   孙县令被她抢了先机去,面色不变,诚恳道:“祝姑娘,此次前来,我是与你道歉的。”   祝星抬眼,柔柔一笑:“大人说笑了。”   孙县令正色:“我不曾玩笑。养不教,父之过。孙焕如此顽劣,是我之过,我替孙焕,向祝姑娘你道歉了。”   他说着站起,向着祝星长揖,已经展示出了足够的敬意。   祝星素手摆弄着桌上的茶盏,安然受了他这一礼,而后亲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孙县令,而后才看向孙县令道:“您不该向我道歉,您冤枉的是他二人。”   孙县令只是被她望了一眼,顿觉得心跳加速。不是心动而是心虚。她这一眼如熹微破晓,直指人心。被她这样一望,他觉得自己如同什么也没穿一般,赤条条的。   孙县令僵了一下,看向祝副管家与霍骁:“抱歉,二位,是我之过。”   祝副管家和霍骁抿唇不语。   祝星笑笑:“只要您诚心诚意,这事就过去了。我不喜欢与人交恶,更何况是像您这样的清官。请坐吧。”   孙县令不知不觉被她牵引,从善如流地坐下,还没发现任何不对。   “请用茶。”祝星纤指一点茶杯,无比温柔,让人下意识便放松了警惕心。   孙县令双手一左一右持杯:“多谢姑娘赠茶。”而后一饮而尽。   见他将茶饮下,祝星笑容更炙了些,眼儿弯弯如弦月。   “你饮了我的茶,此事就揭过,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打扰就是。”祝星语气轻飘飘的,说出的话也温和。   然而孙县令却道:“唉,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既然认识了,这也是一段缘分呐。而且我道了歉,焕儿还不曾向几位致歉。”他话里话外皆在暗示让祝星他们去孙府。   祝星只当不知,摇晃着手中杯,手比瓷还要光泽莹润。她摇摇头:“孙公子此时只怕不便行动,还是不要让他多动了。我不会在薛郡久留,也无需他亲自登门拜访。”   孙县令一噎,脱口反驳:“非也。”   祝星一双眼中是直白的疑惑。   孙县令和颜悦色:“祝姑娘误会了,今夜孙某在府上设宴,届时焕儿会亲自向诸位赔罪。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祝星沉吟,不语。   孙县令来时还成竹在胸,这时候一颗心忽上忽下,悬将起来。这是他好久都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他失去了掌控权,烦躁起来。   “祝姑娘不必担心,我并无恶意。你若担心,可多带些护卫来。”孙县令迟迟等不到回应,沉不住气道,脸上没忘带着笑。   “既然孙大人如此盛情相邀,去也无妨。”祝星柔柔看人一眼,“只是我身子一贯不好,恐扫了您的兴。”   孙县令接话:“祝姑娘是宾客,自然一切按你的喜好来,不会唐突姑娘。”祝星如此,他对祝星的贵女身份更加确信不疑,也更不敢小瞧于她。   祝星笑笑:“那便却之不恭了。”   孙县令笑容真诚许多:“祝姑娘客气。”   又寒暄几句,孙县令提出辞行:“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回县衙了,祝姑娘多海涵。”   祝星微笑:“您自便。”   孙县令起身,忽然发问:“祝姑娘姓祝,可是与幽州刺史祝大人有何关系?”他锐利地逼视着祝星,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破绽。   祝星无辜而迷茫地抬起眼问:“什么幽州刺史祝大人?”   孙县令松了口气,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没什么,最近幽州新上任了一位刺史大人和祝姑娘同姓,我以为您二者有旧。”他们干的这些事最惧刺史,若祝星与祝刺史有什么关系,他们要立刻毁灭一切证据。   “并不认识。”祝星温顺地摇摇头。   “我只是随口一问,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方才的试探突如其来,祝星这样的反应他可以确定祝星与那位祝太守无关,但他一时之下也想不起还有哪些名门祝家,因此对祝星更忌惮了些。   孙县令离开,祝星顺手将他茶碗中的茶倾在地上。   “姑娘,这人好生狡诈阴险,竟然诈咱们的身份!”青椒愤愤不平,也看出来了刚刚孙县令的打算。   祝星看着自己茶盏中的碧色茶水一笑:“无妨,跳梁小丑罢了。”   “咱们今儿晚上果真要去孙家么?我总觉得他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青椒挠了挠头发表意见。   祝星笑:“不怕。实际上我本遣人进孙府逛一逛,有了沈元宝这个人证,咱们可以掌握许多物证。只是刚想此事孙县令就邀我入府做客,上天未免太巧了些。”   “您是老天的亲女儿,您想要的老天都会为您安排啊!”青椒一脸顺理成章。   非但她如此,身后三人也露出如此表情。   “姑娘,若需寻物,我可代劳。”霍骁一开口就是老工具人了。   祝星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将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背靠桌子慢吞吞地开口:“不可,孙焕要对你道歉,你若不去太显眼了。”   花椒得意地瞥他一眼,冷淡又窃喜:“姑娘有我就够了。”   祝星笑眯眯地摇头:“也不可,你在公堂之上太过显眼,若不在,他们也难免心生疑窦。”   花椒顿时如霜打的茄子。   “我自有人选。”祝星笑吟吟的。   祝副管家房间的窗上系了红丝绦。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房中,待看清楚房间正中央坐着的乌发少女,转身就要离去。   花椒面瘫着脸一跃拦住他,黑影欲逃,被她以强硬动作拦下。   男人背对着祝星,脸却正对着花椒,瞬息之间他演绎了悲伤、求饶、无奈最后成了“你没义气”四个大字。   相比之下花椒神情变都未变,显得格外稳重。   对不起,她现在是姑娘的人!   “零七是吧,久仰大名。”零七听见身后的少女赞道,整个人一麻。   他之所以只与祝副管家交流便是因为祝星太过聪明。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让祝星觉察到了什么,尤其是主子的身份,那是万万不能暴露的。   零七尴尬地扭过头,看着年纪比他小上许多的少女,很是局促。   万一等会儿她问起他他背后之人是谁,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坐吧,是我让祝叔如此做的,因为我对你好奇,希望你不要生祝叔还有花椒的气。”她最后这个“花椒”加的不可说是不微妙,可惜花椒和零七一个都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   零七摸了摸鼻子,上前几步。既然已经被抓住,他也没必要再躲闪。只恨他自己一时掉以轻心,没想到祝星会搞个突然袭击!   “零七不敢。”零七不知该以怎样的面貌面对祝星,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极不确定。说祝星是他的主子吧,他又有正儿八经的主子。但是他又听祝星的差使,帮她做了不少事。思前想后,零七决定将祝星当作他的半个主子。   祝星十指交叠微微前倾,人看着柔弱,姿势却侵略性十足。她笑笑:“你帮了我许多,我想认识认识你。”   零七脸有些热,当即推辞:“只是一些微小的作用。”   “不必自谦。如今见了你,也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祝星一笑,“我要问问你……”   零七心说来了,整个人紧绷起来。   “你对我可是绝对忠心?”祝星没戴面纱,容貌昳丽,微微偏头,眉眼带笑。   零七的脸更热,好在他们暗卫经受过专业训练,并没有暴露情绪。他单膝跪地表忠心:“绝对忠心。”   “好,我相信你。”她轻而易举说了“相信”二字。   零七握了握拳。   “现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人帮我去做。”祝星话只说一半,却已经足矣。   “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零七抱拳领命。   祝星心情不错,她要用的人自己看过一眼才能更安心。今日见了零七,她确信京城有人送了一股对她完全善意的力量到她身边保护她。   但究竟会是什么人?   祝星虽好奇,却不曾去问,笑笑:“我心愿已了,剩下的事由祝叔交代于你。”太过急迫容易过犹不及,要一步步来。   “是。”   接着祝星就带着青椒和花椒出了房门。   零七发呆,没想到祝星真没问他幕后之人。   祝副管家戳了戳他:“我就说了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一直那么怕见她干嘛?今天见了可也是这么感觉?”   零七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你卖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帐。”   “卖给姑娘算哪门子卖?”祝副管家笑呵呵的,格外欠揍。 第82章 仙女……   夜幕微垂, 薛郡中依旧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模样,完全没有半分因为入夜而变得冷清。   马蹄哒哒,马车自人潮中穿行, 载着华灯烟火向着孙府去。   一路平稳至孙府,是孙躬亲自出来迎的。   祝星一下车时,就见除那几个挨了板子的孙县令及他一众家眷皆立于府外老实得如同鹌鹑一般候着。   孙县令换了件与上午不同的衣裳, 这次是真的朴实,而不是看上去低调, 实则华贵无比。   他身后的家眷穿着也十分朴实,衣服都浮了色, 一看便是旧衣。不过衣服洗得倒干净,因而并不会让人觉得简陋。   见祝星下来, 孙县令先礼,身后一群家眷跟着行礼。   祝星还礼, 而后孙县令做向导,引着祝星入内, 一面不忘为她介绍府上风光。   孙府的规模并不大,倒很符合孙县令在外的清名。行行停停,可见府上大多装饰都是自然花木, 雕梁画栋都古旧了,各处都传递出同样的信息, 孙县令很俭朴。   “让你见笑了,祝姑娘。”孙县令不好意思地笑笑,“府上粗陋, 招待不周,您多见谅。”   祝星戴着幂篱让人看不见神情,众人只听见她十分诚恳地道:“孙大人清正廉明, 我怎有嫌弃之理?”   众人一并快乐地笑了,仿佛孙县令真的是这样一个清官。   无论是青椒花椒,或是祝副管家与霍骁都在心中冷笑。   下午时分他们刚听了沈元宝讲孙府的故事。孙府若接外客,必人人伪装,穿旧戴旧。府上的一切财物都会被收起,刻意做出俭朴的模样,好为孙县令赢得清名。   知道内情后,众人再看孙府以及孙府人,都像是个偌大的笑话。倒难为姑娘,语气竟然如此恳切,连他们也要信了去。   筵席设在院中,对酒望月,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女席男席相对。女席前设了花鸟屏风做隔断遮挡,既保证了隐私,又保证了观景效果。各方桌上设烛台,院中又挂着许多灯笼,又有皎月清晖,因此并不显得昏暗。   孙县令坐于主座,双手轻拍。   端着菜肴的丫鬟鱼贯而入,也穿着旧衣,戴的绢花也发旧。   孙县令为了展示自己的清正廉洁实在有些过犹不及,上的菜色看起来可怜,虽然是一人一份的,但这样难见荤腥,恐怕拿去喂兔子兔子都不吃。   望着一桌翠绿,祝星沉思,孙躬这是故意的,是在虐待人的口腹之欲来报仇吧。   祝星跪坐在孙县令右手下一位,身边是孙县令的夫人,孙夫人。   孙夫人一瞧气度便是出身于名门世家。乌发高绾,饰以金银,广袖央央,披帛迢迢。她对着祝星努力端出一张笑颜来,但笑着笑着便扭曲了,眼中的恨意一个没藏好,就流露出来了。   祝星想了想孙公子孙焕如今可能的样子,原谅了她的怨毒。   可怜人罢了,明明不喜欢她还要强行对着她笑,倒是难为人了。   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受了四十杖,哪怕衙役放水了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治好了沈元宝的伤,能让他恢复如初。但孙公子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么想着,屏风之外,五个人被抬了上来。   五位公子也穿上了旧衣,趴坐在双人抬的藤屉春凳上模样好不狼狈。一日功夫显然没让他们的伤势好多少,他们个个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像是霜打的茄子。   由下人帮着他们各自落座完毕,上首的孙县令才发话:“焕儿他们冲撞了祝姑娘,又险些行了陷害之事,实在是犯了大错。今日请祝姑娘到府上,也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希望道歉后,咱们还是不要结仇得好。”   “来,咱们先用些酒菜,今日月色正好,也是天公作美!”孙县令率先动了筷子,下方才稀稀拉拉一个个地跟着用起饭菜。   但孙县令为了装穷,菜色过于简单,众人皆兴致缺缺。   “祝姑娘,都要用饭了,怎么也不将幂篱摘下来?这东西垂着的纱如此长,岂不影响你?”孙夫人看上去是笑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她旧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刻意要看看祝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想也知道,这样一直戴着幂篱不肯摘下来的,怕不是脸上有恙,见不得人!   祝星越是不摘幂篱,孙夫人就越往这方面想,恨不得能强行将她的幂篱摘下,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个丑。   祝星仿佛不解其意,只笑着道:“无妨,戴着这个不影响我用饭。”   孙夫人更确定她不敢见人,有些急切:“摘下来吧,有屏风挡着,祝姑娘也不必怕不合于礼。难不成祝姑娘还是不曾在心中原谅我等,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么?”   孙县令高坐上方,似乎对下面发生的事充耳不闻,只顾着用菜喝酒。   祝星拿着筷子偏头望着孙夫人,眼中一闪而过一抹笑意:“怎会?不过是出门戴惯了。既然夫人想让我摘了这东西,我摘了便是。”   她自幂篱中伸出右手,将之摘下交予身后的花椒手中。   女席上一片抽气声。   少女哪里有半分难看!她若是难看,她们这一桌子的人都要找地缝钻进去,都无颜见人了!   孙夫人脸皮子不知被风吹的还是被气的,抽个不停。   “如此,孙夫人满意了么?”祝星虚弱地笑了笑,色如春晓之花,“我自出生时身体就不好,因此出门在外要时常戴着幂篱,一时怕受了惊吓,二也有防风之用。”   她这话一出,更是显得孙夫人咄咄逼人。   人家姑娘身子不好才戴着幂篱,偏偏孙夫人总是要人家摘了幂篱。一个当家主母如此,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   女席上诸人也在心中悄悄怨起了孙夫人。   在这坐着的要么是孙县令的妾室,要么是孙县令的女儿。她们今日本就穿得不好,容色暗淡了许多。   而祝星的幂篱一摘,一张脸将她们都艳压到了尘埃里去。和祝星相比,她们就像是萤火,而祝星就是天边的皎月。   皓月与萤火的差别。   在座的诸位本就十分在意容貌,被这么一比,都糟心极了。   孙夫人的指甲嵌入掌心,简直要当场发疯!   她自出生到现在哪里不是顺风顺水的?父亲疼她,她又嫁给了对她百依百顺的孙县令,在薛郡也是过着土皇帝一样的优渥生活。   偏偏就是这丫头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顺当!   上座的孙县令在祝星被孙夫人软硬相逼时不开口,在孙夫人要气急败坏时却适时开口:“能共赏如此明月,也是一种缘分。莫若让我们举杯共饮,共享此时。”   诸人纷纷举杯。   祝星也很给面子地举起杯子。   这菜色着实寒碜,祝星并没有动筷子的欲望。再一看孙府的几位家眷也是如此,可见为了俭朴的名声,孙府众人实在牺牲了太多太多。   勉强算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桌上的菜色依旧没怎么动过。   孙县令也是,菜没怎么吃,酒下肚不少,此时已然微醺。他望向屏风这边,再次道歉:“祝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我教子无方。”   祝星笑笑:“无妨,我已经不在意了,也请大人不必介怀。”   孙县令摇摇头:“不可。焕儿,你们来给祝姑娘道歉。”   祝星微笑,既没拒绝,也没同意。   他们爱折腾表演,就由着他们去吧。不需要她来帮零七制造什么混乱助他潜入,这边就自己混乱了。   五个人刚从凳子上下来,这时候又被抬了上去。   一番忙活之后,五个人都被折腾得够呛,被小厮们抬着往祝星面前去。   祝星隔着屏风看着一群人的影子,眼底染上一抹了然。   方到屏风前,五张凳子齐齐向下放。   变故陡生。   在凳子向下放时几个小厮忽然相互冲撞,你挤了我,我推了你,噼里啪啦的一阵,祝星面前的屏风被小厮们挤得倒了下来。   花椒眼疾手快,单手将屏风扶住。   然而只是晃动那一下,孙焕看到了屏风后绰约的身影以及尖尖的下巴。虽未曾窥见全貌,他仍旧一下子呆张着嘴,被那一眼引得心旌摇曳,怎么也无法忘怀。   孙县令面色一下变了,三两步从高坐上下来,斥道:“放肆!让你们跟祝姑娘道歉,怎么又生出这样的事端,真是……真是不争气!”   他又对着祝星连连道歉:“祝姑娘,是我御下不周,让你看笑话了,真是抱歉,抱歉,哎!”他一张脸露出苦大仇深的神情,像是这一切都是凑巧发生,他事先并不知情。   祝星坐在屏风后,慢条斯理地接过花椒手中的幂篱,有条不紊地戴上。   花椒对着祝星微微点头。   祝星当即直接站了起来:“罢了,孙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一顿饭总是要生出些岔子来,我用得着实不是很开怀。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出门在外太晚回去于礼不合,我这就告辞了。”   另一边霍骁和祝副管家一同站起,快步走到祝星身边。   祝副管家面色难看,但和他身边的霍骁一比已然算得上是慈眉善目了。   霍骁面沉如水,像是一尊杀神,要忍不住大开杀戒了。   就这些人还想唐突姑娘。   他心中戾气横生,若不是顾及着不给祝星惹麻烦加上祝星并不爱闻血腥味,他早要拔刀将这些没眼色的孙家人都砍了。   祝星一路向着孙府门去,孙家人不能也不敢阻拦。   孙县令怒瞪一眼孙夫人和孙公子追上,口中念念有词:“祝姑娘你听我解释。”   孙公子依旧一动不动。   孙夫人面上难看,还是担心儿子:“焕儿,你还好么?”   接着她就听到孙焕喃喃:“仙女……” 第83章 魔怔了   孙县令眼见着祝星到了马车前, 他还要再凑上去解释两句,霍骁一横长刀,直接将他挡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毕竟这位是劈了马的人, 万一一个不顺眼将他劈了,就划不来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叫:“祝姑娘,等等!”   祝姑娘径直上了马车, 头也没回,留给他一片清冷月光。   祝副管家将祝星送上马车, 这才慢悠悠地回来扎人心窝子:“孙府的待客之道,我等也是见了, 眼见为实,您不必多言。月黑风高, 府外不安全,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孙县令一时难解释得清楚, 他是当真想赔礼道歉,结果他那夫人净做蠢事!   祝副管家与霍骁一左一右上了马车前室坐下, 一抖缰绳,车便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孙县令站在门口遭风一吹, 清醒过来,气得大力跺脚。   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不成, 反而又结了仇!   他这贤惠的夫人和孝顺的儿子!   孙县令拂袖入内,门房见他阴沉着一张脸,完全不敢上去触他霉头, 只低低地叫了句“老爷好”。   孙县令理都不理,大步朝着刚才宴请的院子去。   院子中还是原样未变,女眷们交头接耳, 时不时地看看伏在那里的几个人,以及在孙公子身边的孙夫人。   孙夫人专断善妒,不许妾室生子,谁入府都要先灌一碗绝育药。   这五位公子除去孙焕是孙县令的亲生子外,一位是贺滕的孙子,剩下三位皆是县衙中各官的儿子。   五个人平日厮混在一起,孙焕年纪最大,也算是除贺滕孙子外地位最高的人,话语权都在他那里。   孙县令摆摆手:“尔等都先下去!”又指着孙夫人和孙公子,“你二人留下。”   “是。”女眷们低头,挤眉弄眼地互通信息,装着乖巧温顺地下去,其余公子也被下人们抬走。   反正这饭菜也不是人能吃得下的,众人急着开小灶。   看老爷这模样,一看就是对夫人不满了,他们乐得等夫人挨数落。   院中只剩下孙夫人和孙焕,孙县令压着怒气过去,一愣。   孙公子孙焕双眼发直地望着屏风后面,一脸痴相。   孙夫人不住地摇着他:“焕儿,你清醒清醒,你看看娘啊!”   孙县令发落人的话都到嘴边了,见着如此,头又一大:“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爷,你还好意思问,都怪你请那妖女到府上来!焕儿看了那妖女一眼,就成了这模样了!”孙夫人率先发难,直接质问起孙县令来。   孙县令气得够呛,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并非字面意思,但孙夫人着实让他感受到被人恶人先告状的憋屈感。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她身份尊贵,我叫她是来赔礼道歉,解了仇怨的,你呢?你和孙焕,你二人刻意将屏风撞倒想看她丢丑,以为我是傻子,不知道么!”   孙夫人本来气势正盛,被拆穿后一下子心虚下来,眼睛向着别处瞟。   “我让她摘幂篱的时候你明明也听见了你,倒也不曾制止于我。”孙夫人一撇嘴,越说越有底气,“明明你对她有怨气,默许我和焕儿这样做,现在又来怪我们,算什么事?”   孙县令确有让祝星出个丑再打哈哈粉饰太平的想法,然而事情并未成功,还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先不说此事,焕儿究竟怎么了?”孙县令转移话题,看着儿子没了魂的样子很是发愁。如此怎堪继承他的大业?可惜夫人太过善妒,他这膝下也就孙焕这一个儿子,不然也不能如此溺爱。   孙夫人看着儿子的痴痴模样,又想到方才孙县令凶她,心口一疼,嘤嘤哭泣:“我怎么这么惨啊,儿子这样,夫君也对我如此!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孙县令头皮一麻,蹲下揽住她道:“夫人。”   纵然他对夫人实在没什么感情,但他和他岳父的利益关系在一日,他就不能让一个女人影响到利益。   孙夫人被他劝了又劝,又使起小性子来,得了孙县令不会再对她说重话的保证方不闹腾。   “老爷,焕儿这可怎么办啊?”孙夫人推了推孙焕,见他依旧没任何反应,只趴着往屏风后望,心中膈应极了。   孙县令叹气:“请郎中来吧。”短短两日,便要见两次郎中,可见真是冲撞了太岁,流年不利。   孙夫人欲言又止,想说看这样子请郎中也没什么用,最后还是闭了嘴。   哪有还没成事先给自己泼冷水的道理。   孙县令叫了小厮来将孙公子抬走,谁知道藤屉春凳刚被人抬起,就听见孙公子大喊:“不!仙女!”腿脚不能动,他就挥舞四肢扒着地面,说什么也不愿意走。   “把他抬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孙县令沉声下令。   “是。”小厮们不再有顾虑,利索地抬起凳子。   孙焕竟然剧烈挣扎起来,怎么都不想走,冲着屏风不住地喊着“仙女”。凳子实在不宽,他不愿意走,挣扎之下直接从凳子上摔落下去,脑袋一磕,人软软昏死过去。   这一幕来的措手不及,众人半晌没说出来话。   “老爷,我等失职,让公子受伤了。”小厮们连忙自请罪来。   “罢了。”若在平常,他还有心思训斥一番,今日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坏事,他也身心疲倦极了,只道,“将他抬回去。”   孙公子这一晕,方便被人带走,院子终于安静下来。   月上柳梢头,树影婆娑,穿黑衣戴蒙面巾的男子自树间显露出来。他看了一场好戏,微微挑眉,几个纵身便在任何人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出了孙府。   ……   一行人各回各房。   刚踏入房内,一道黑影就从祝星袖口滑出,稳稳地落在地上,抖了抖毛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显然被藏在袖子里一夜委屈他了。   祝星将幂篱摘下,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小鱼,你最近结实了许多,我抱着你胳膊都有些负担了。”   宗豫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自己被祝星委婉地告知他重了。   他重了。   这句话犹如一个霹雳在他脑海中炸开,让他一时之间十分凌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人身时只被人说病弱苍白,从未与“重”字有过任何关系。   如今做了猫,他竟然被说重……   宗豫心情复杂至极,应该算不上好,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头一次被人说重,对象还是祝星,简直羞愤至极。   “姑娘,孙家实在太没礼数!把我气坏了!”青椒皱着鼻子,心情也不佳。   “无妨。他们并不曾达到他们的目的,而咱们的目的已经完成,这就够了。“祝星笑笑。   “您就是性子太过温柔。”青椒叹气。   宗豫完全听不进去旁人说的这些话,满脑子都是“小鱼,你最近结实了许多”。   他闷闷不乐地趴在祝星坐着的美人榻下,也不往榻上挤了。   祝星微讶,小鱼是被她伤了自尊么,竟然都不和她亲近了。她当即坐起,弯下身子哄猫:“小鱼,上来。”   宗豫瞥她一眼,傲娇地扭过头去,继续趴着。   祝星哭笑不得,很诚恳地认错:“我错了,小鱼。我没有嫌弃你重,只是我一个弱女子,身子一贯不好,你也知道的。不是你重,是我太弱了。”   黑猫甩了甩尾巴,态度似乎有些松动。   祝星直接伸手将猫抱了上来,黑猫耳尖动动,只听她伤怀道:“是我没用,连小鱼都难抱得动。”   这是什么鬼话!   宗豫无奈回头看她,明知她是刻意装可怜,却总会上当。   祝星见他回头,一扫面上的悲伤,笑吟吟地看着他。   房内一波动,宗豫警惕地转头,见到自己的暗卫零七蓦然出现在房中,他默然无语。   零七对着祝星单膝下跪,连连看了床上的宗豫好几眼,总觉得这猫的气质有些眼熟。他还没忘记正事,从怀中掏出一堆信笺双手奉上:“这是我按照您所说从孙躬房中取出之物。”   祝星接过信笺,从容拆开,取出其中信纸。   信纸上有冀州其余郡县参与行山贼之事官员的亲笔签字,以及各县衙印信。此物便是沉甸甸的铁证,签字可以作假,但官府印信绝对无法造假。   祝星将信纸放回,将信笺放在美人榻前的小几上,而后微笑看向零七:“你做的很好,这正是我要之物。”   零七头埋得更低了些,窃喜:“幸不辱使命。”   宗豫斜他一眼,心道在京城为他做事时不见他如此开心。   祝星低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   零七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姑娘,还有一事。”   祝星问:“什么事?”   零七挠了挠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开口:“孙家的那位公子,他不知道怎么了,像疯了一样。”   青椒好奇:“他疯了又和我家姑娘有什么关系?何况方才在宴席上害人时,我可没觉得他疯了,坏心眼多着呢。”   零七点点头:“方才我离开孙府前看热闹多听了一耳朵。那位孙公子好像是对姑娘一见钟情……如今整个人呆呆傻傻,只会看着姑娘方才坐过的位置叫仙女,一要把他搬走,他就哭闹不停,不乐意呢。”   青椒瞠目结舌:“呸!他!他也好意思如此!他和他娘两个人一个哄着我家姑娘摘下幂篱,一个刻意指使小厮碰倒屏风,就想让我家姑娘在宴上失态。有如此下场,纯粹是他自作自受!”   祝星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下文,微微挑眉。   零七附和着青椒的话:“他确实是活该,只不过他那亲娘像是将什么都赖在了姑娘头上。虽然孙家如今派人去请了郎中来,不过我看以那孙公子的魔怔样子,郎中也难救他。我倒也不是嘴碎,只是觉得孙家人不会善罢甘休,姑娘还是多做些提防好。万一孙家用什么下三滥手段陷害姑娘,姑娘还是有个准备的好。”   祝星诚恳:“多谢你,我会防着他们些的。”   “那就好。”零七笑了笑,完全不像手上沾染多少人命的杀手,倒是很天真无邪。   他忽然觉得浑身一寒,顺着寒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姑娘手上的黑猫一双金瞳正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觉得那眼神无比熟悉,险些脱口而出一句主子然后以头抢地。 第84章 杀了他   零七刚离开, 祝副管家就来了。   青椒过去开的门,因着刚才零七刚才的情报,她心中不甚烦闷, 打开门时还努着嘴,情绪写在脸上。   “哎呀,谁欺负咱们青椒了?”祝副管家一面进屋一面打趣。   青椒被他逗笑, 嚷道:“还不是孙家的下贱东西。”   祝副管家眉头一皱:“又作什么妖了他们?”   青椒引着他向内走又解释着:“他们那位纵马伤人的孙公子连姑娘的脸都没见着,就对姑娘, 对姑娘念念不忘!呸,什么东西, 也敢肖想姑娘!”   祝副管家的面色瞬间也难看起来,同仇敌忾:“呸, 什么东西!”   青椒瞬间找到知己,二人并行着进了内室。   祝副管家见着祝星, 从愤怒中脱身,和气道:“姑娘。”   祝星正在拿着小剪子给黑猫剪指甲, 黑猫十分老实地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一些。   她闻言抬头:“祝叔,请坐。”   祝副管家便在圆桌前坐下, 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花椒接过信,送到祝星坐着的美人榻旁的小几上。   祝星将小剪子放下, 前后顺了几下黑猫做安抚,将包着指甲的帕子折好收起,才起身去银盆前盥洗了手。   “是叔父来信了么?”她一面被青椒伺候着擦干净手上的水珠一面问。   祝副管家道:“正是, 老爷那边加急送来的信。”   祝星坐回原位,黑猫熟练地趴回她腿上开始舔爪子,看上去他还挺不习惯指甲变短的。   她将信拆开, 好厚一沓子,抽出第一张信纸展开细细看来。   叔父来信,并未直接说正事,而是洋洋洒洒一番真情问候。   先问她最近吃住可还习惯,并随信附赠了好些银票,让她出门在外不要委屈自己。又说有她助益官途一切顺利,虽有许多人眼红,但他都可对付,并说要是有什么人欺负了她一定要写信说明,以及他在京中有了宅子,可让她过去落脚。接着说后面附赠家中兄弟姐妹的问候,让她闲时可看。最后才说他虽是幽州刺史,冀州之事他已知晓,自然要调查到底,但恐打草惊蛇,让祝星速速离开,免得受伤。   信的内容太多,祝星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完。她将信纸往桌上一折一放,面上笑容清甜。   “叔父说冀州之事他要管,只是担心打草惊蛇,有什么意外波及咱们,要咱们快些走。”祝星说着又从信封中取出一叠银票递过去,“这是叔父给的,祝叔您多买些药材存着,后面这药材的效用少不了。”   祝副管家也不推辞:“是。”又问,“那姑娘,咱们要准备准备启程么?”   “不。”祝星摇摇头,“叔父替咱们着想,咱们也该替叔父着想。为了不让孙县令和贺太守留意到叔父的动静,咱们就先把他们的目光吸引了吧。”   她笑吟吟的,丝毫不将一位太守和一位县令放在眼中。   却没人敢轻视她的话,房内几人都应“是”。   祝星又看起祝清嘉几人寄来的家书,眼中笑意一直不曾断过。   ……   “郎中,我儿已经喝了三碗安神汤,怎么还不见好?”孙夫人看着床上直直望着床顶的孙公子急的直叹气,又试探着叫了两句,“焕儿,焕儿。”   郎中焦头烂额,口中支吾:“或许是药量不够……”   焕儿什么也听不见,嘴巴微张微合,一下子喜得孙夫人不得了:“老爷,焕儿是不是好些了,他,他说话呢。”   孙县令狐疑,看着孙焕双眼无神,并不怎么信他好些了。但他也不愿放弃希望,便说:“你去听听焕儿在说什么。”   孙夫人带着期待附耳过去,听到他果真在嘀咕什么,只是听不大清楚。   于是她更贴近了些,只听到:“仙女,仙女……”   孙夫人气得脚一软,坐在地上。   “他说什么?”孙县令探头问。   孙夫人揪住他探过来的身子便捶:“他说你邀请来的那个贱人!”   孙县令纵然有心理准备,也是在心中骂了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孙夫人越捶越哭,只觉得自己的好儿子被狐狸精勾引,心中痛得不得了。   “你……唉,郎中,他这有法子治么?”孙县令头疼不已。   “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只有找到令郎的心结,才能解他此症。”郎中说了句靠谱话。   “系铃人……”孙夫人念叨了念叨,垮起脸来,“那不是要那贱人来?不行!怎么能让她过来!那不是要人求她么!”   孙县令听她还在纠结着小仇小怨,更加看不上她,还要勉强哄着:“夫人,明日我去一趟客栈,去向祝姑娘道个歉,再求一求她,看看有没有什么用。你可不要再一时脑热,生出什么事端了。”   孙夫人咬了咬嘴唇,别无他法,扭过身子:“我自是不会捣乱,只怕那贱……丫头不肯过来。”有求于人,她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人。   “夫人安心,好歹如今还是在薛郡,我多少有那么三分薄面。”若那少女不识相,出些什么意外也不是没什么可能。   孙夫人稍安下心,只是脑海中满是那少女垂眸含笑的娴静模样,心中虚极了。   故弄玄虚!她在心中冷斥祝星。   “今夜怎么办?焕儿这样熬,又受了伤,身子哪里熬得住?”孙夫人又忧心忡忡地问。   郎中咳了咳,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床上的孙焕道:“他是心不静,所以不能休息,再让他多喝两碗安神汤就好了。”   “这安神汤剂量太大,可会伤了我儿?”孙县令犹豫。   “怎会,安神安神,安定心神的,让令郎喝了安心睡一觉,说不定明日起来,就好了呢?”郎中信口胡诌,反正安神汤没毒,就是喝了让人犯困,能将这傻公子弄消停了他不重重有赏?   “去熬汤,多熬些,让公子能好好休息。”孙夫人吩咐,祈祷者明日孙焕醒来便正常了。   坐在房顶上偷听的零七冷冷笑笑,倒是好大的胆子。   ……   自从主子出了那样的事后,晚上一直由福寿守夜。   天将破晓,晨光熹微。   福寿已经如往常那样洗漱收拾完毕,坐在房间内等着主子醒来。   床上的少年沉沉地闭着眼睛,和熟睡无异。   福寿看着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可怜的主子。   少年睡在拔步床上,一头乌黑长发落在枕间被里。房中未燃烛火,趁着昼夜之间的墨蓝色自然光看他更显得他肤白如玉,其上仿佛落了一层清霜。   他长睫微卷,高鼻深目,睡着时冷面沉沉,阴郁十足。   鸡唱三声。   少年一双眼缓缓睁开,目光冷得能落下冰碴子来。   “主子。”福寿虽然被他厌世目光吓破胆,但依旧忙凑到床前,手中握着盛着温水的白玉杯殷切道,“您刚醒,用些水吧。”   宗豫望见福寿,立刻咧嘴笑开,容颜明净,仿佛是位未见坎坷乖巧懂事的温润少年郎。   “多谢你,福寿。”宗豫单臂撑着床起来,毫不犹豫地拿过白玉杯一饮而尽,夸赞,“多亏有你陪在我身边。”这是他从祝星那里学的一套驭下之术。   多称赞。   福寿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引得主子醒来如此反常,当即跪下认错:“主子,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若奴才有什么做得不周到,请您明示。”   果然他不适合这个路线。   他平日里虽然端方温润,却又清高自持,断不会如她那样称赞手下。   这些人是父皇留给他的,天生该为他卖命的人。所以他在运用自己掌控的势力时,为了如父皇那样,带着自身伪装的温柔外,手段却是无比严格残忍的。   如此众人才能真正折服于他的手腕之下,尊他为主,而不是善待一位暴毙先皇的遗孤那样,可怜他同情他。   他微哂,不过这样开头的一天挺有乐趣。   宗豫坐起,赤着双脚踩在脚榻上双手扶起福寿笑道:“我从祝姑娘那里学的,不过试试,不必放在心上。”   福寿看见他发自内心地笑,轻轻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道:“祝姑娘真是平易近人,温柔善良。”他站起,弯腰捧来鞋履,“地上凉,您仔细身子。”   宗豫接过鞋履,自己轻巧地套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么……”一提到少女,他的笑意就不曾下去过,“她和这些词半分也沾不着,不过你若见了她,应当也会这么觉得。”   “听您说来,祝姑娘是个妙人呢,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来,镇日听主子这么说,咱们也好奇祝姑娘。”福寿见他心情不错,总想哄着他多说些话。   “她才到薛郡,还要些时日。”宗豫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不过还是笑着,“福寿,去取水来,我要洗漱。”   他的日常一切都要福寿亲力亲为,以免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福寿见他情绪陡变,心中一惊,却还是依言下去取水。   宗豫只穿着中衣坐在床沿,乌发雪肤,却不显丝毫女气。他张了张口:“零一。”   影子出现在房内,恭敬地匍匐在他脚下。   因着坐着,少年露出半条细瘦而苍白的脚踝,显得裤腿儿空荡荡的。   他盯着地上的暗卫,慢吞吞道:“薛郡县令之子孙焕,我不喜欢他,杀了他。”   零一低头:“是。”不问缘由,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执行主子的命令。   宗豫歪头想了想,温润一笑,倏忽改口:“多留他活几日,等祝姑娘他们离开薛郡再杀了他好了。”   他不想惊扰到祝星,所以让那人多活几天。   他讨厌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觊觎祝星,哪怕实质上这种人并不能做什么,只能在脑海中幻想,在他看来都是一种侮辱。 第85章 有失远迎   “没想到祝姑娘还肯见我, 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孙县令唉声叹气,看上去多少有些可怜。   祝星微微一笑,自有身边的青椒道:“我们也没想到孙大人还好意思过来。”   “丫头年纪小, 心直口快,失礼之处还望孙大人多多包涵。”祝星漫不经心地补充,只是不见半分需要人包涵。   孙县令的脸拉了一瞬, 苦笑:“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我自知如今再解释也只是多余, 但不怕姑娘笑话,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扶额苦笑, 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慈父模样,等着祝星问他的难处。   祝星有意钓鱼, 如今鱼儿愿者上钩,她便做出娴雅温顺的大家模样, 侧耳倾听:“虽说不便过问您的私事……”   她刻意让祝副管家在孙县令上门时僵持了一会儿才同意见面,提升见面的珍贵性。而孙县令见到她果然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样, 竹筒倒豆子一般吐露心声。   他自然有所保留,不过能勾着他将要说的话说出来就足矣。   孙县令摇摇头:“说来有些难以启齿……”   “那便不要说了。”青椒看所有孙家人都不顺眼,直接抢白。   孙县令深深看了她一眼, 眼神极其可怖,似乎要记住她的模样, 但也只是一瞬,他又像平常那样带着对万物都包容地无奈眼神看向祝星。   “青椒,你先下去。”祝星抬手吩咐, 看似是生了青椒的气,实际上是不想再让孙县令吓着她。   青椒咕哝了句“是”,向楼上去了。   祝星则又笑对着孙县令:“管教不严, 让您见笑了,您继续。”   被青椒接连刺了两道,也不好意思继续如刚才一般再引些话头等等,直接道:“祝姑娘,此次我上门来,一是为了跟你道歉。昨日之事,实在不好意思。家中下人行事莽撞,唐突了姑娘,我实在难辞其咎!”   祝星问:“可发落了下人么?”   “自然,自然。”孙县令睁着眼睛说瞎话,“那样不稳重的小厮,败坏我孙家门楣,昨夜便被我遣散!”他说起谎眼都不眨,仿佛真是小厮如此做的,而他又将小厮发卖了。   事实上既不是小厮做的,他更没有发落什么人。   祝星笑笑:“昨日我骤然离去,也失了礼数,各退一步,罢了。”   孙县令得了便宜,更拿出谦卑的姿态:“不不,是我有过错在先……”   祝星懒得听他在这车轱辘话:“您还是说刚才的吧。”她姿态诸多高傲,却不让人觉得有丝毫不对,仿佛她天生便该是发号施令之人。   “是。”孙县令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堪称毕恭毕敬,“还要说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祝星垂眸,像是十分认真地在听他讲述。   “我那儿子因着昨日宴席上小厮失手,对祝姑娘您……”孙县令仿佛十分羞于开口,“一见倾心。”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祝副管家早已准备好,此时半真半假地怒斥:“放肆!竟敢污蔑我家姑娘名声!你可知黄门侍郎江凭!”   说着他一甩袍袖,手中赫然是枚刻着“江凭”二字的印信!   攀扯与江凭的关系则是祝星早就想好了的,她不能一直故弄玄虚,否则依孙躬的老奸巨猾,迟早要对她下手。   今日孙县令敢上门正是做实这一点。若是他知道祝星身份高贵,断然不敢再找上门来,定会称病在家,待祝星离去。   孙躬的每一步,都被她算计在内。他走投无路,他柳暗花明,他自以为是,他战战兢兢,皆在她掌握之中。   她为他勾勒出未来的前景,而他就像提线木偶一般入局。   孙县令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但见“江凭”二字清楚无比,虽尚且不知这印信是真是假,他却是已经信了的。   伪造官员印信,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何况官员印信都极为私密,除身边人或官场上与之有来往者极少人知。   怎么会是江凭?   孙县令吓破了胆子,若早知道这位祝姑娘与黄门侍郎有瓜葛,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她啊!   他本想赌祝星身份并不如何高贵。   昨夜入睡前,他翻遍官员花名册,也不曾找到除了祝严钏以外哪个姓祝的地位显赫,便以为她是刻意虚张声势。   没想到她竟然和江凭有旧!   江凭本就官压他与他岳父,而满朝文武皆知他去西北引渡奸细回京。若此事顺利,他还能再升上一升。   他们怎敢与如此之人结怨?   当然,孙县令并不知道前几日自己人已经将太子之师方昱茗的爹方大儒给劫了。   孙县令畏惧当头,头脑无比清醒,当下卖起惨了:“我自知此事有损姑娘清名,并不曾外传。只是我儿如此,我作为父亲,舐犊之情还望祝姑娘你理解。我自知唐突了祝姑娘,这般又求上门来简直太不要脸,可我也无法,为了孩儿,我也只能舍下这张老脸来。若祝姑娘你不愿,我当然不能勉强于你。该做的我都做到了,我,无愧于心。”   只看外表俨然一位疼爱儿子明辨是非的慈父。   可惜没一句是真话。   孙县令原先定下的所有计划都成了空文。原本他想着劝说不成便让城外山上那些人下来一遭帮他用些粗暴的手段将事情解决,但如今得知祝星与江凭有关,他立刻收了那些心思,只盼着祝星能够尽快离开。   祝副管家将印信往桌上一拍,看似是在对着孙县令行下马威,实际上是为了让他看得更真切一些,好去找人核对比较后对她的身份确信不疑。   孙县令低着头偷觑那印信,试图将之的模样牢牢记住。   祝星突然开口:“听您所说,令郎应当是生病了。”   孙县令没想到祝星还肯接话,当下激动之余有些结巴:“唉,正是病了,郎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要心药医,我想着焕儿的病是因……”他剩下的话没再说,生怕激怒祝副管家。   换做之前,他当然不会这么吞吞吐吐。   祝星斟茶,广袖盈满茶香,如注清茶涓涓细流般注了杯子的三分之二,她将茶杯推向孙县令:“莫急,喝杯茶平复一下心绪。”   祝星的话总能让人卸下肩上重担,对孙县令也是亦然。他接过茶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却不敢对祝星有分毫的催促。   孙县令喝了茶后当真感觉到心底原来的那把火灭了许多。他只当是心理作用使然,不断地哀哀叹气。   祝星淡淡的:“事情虽说莫名其妙地因我而起,但此事真若追究,与我无关。您要怪该怪那作恶的小厮,是他害了孙公子。”   哪里有作恶的小厮,分明是孙夫人和孙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孙县令满嘴发苦,却也不得不承认祝星说得没错。   要是孙夫人和孙焕不曾存了害人之心,孙焕也不会匆匆一瞥她,更不会得这劳什子的病。   说到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孙县令的脸垮了下去,既然知道祝星是江凭的人,她不想去孙府,孙焕的病也只能如此。他现在只能再想办法另请郎中。   祝星欣赏够了他的面色变化,确定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才冷冷淡淡地开口:“不过听您说的那么严重,我愿意去您府上走一遭。只是我也不能保证我去了会对令郎的病有什么用。”   孙县令大喜:“祝姑娘肯去就是我孙府天大的幸事,我这就派人去准备……”   “直接去吧,不需要如何准备,劳您等我片刻。”祝星吩咐。   “是。”孙县令从善如流。   祝星上楼单纯地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准备什么,只是晾着一楼大堂的孙县令。   “姑娘,刚才孙躬瞪我瞪得好可怕,吓死我了。”青椒努着嘴,很有些后怕,跟祝星告状。   祝星笑:“所以方才不是让你上来了。他猖狂不了几日,又做不得什么,只好用眼瞪一瞪你。等他被叔父抓了,让你好好瞪回去可好?”   青椒哭笑不得:“哪里要这样,姑娘好幼稚……老爷抓了他就好。”   在楼上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祝星才带着人下去。纵然她衣衫发式都不曾变,孙县令也不敢有任何质疑。   短短一日,祝星又到了孙府。   孙县令带路,向着内院去。   白日看孙府与晚上看又有不同,楼阁显然都是经过悉心设计的,只是刻意做旧做脏来满足宅子主人的清名,到底是暴殄天物。   一进内院,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便兜脸而来。   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忙碌着,手中都不闲着。几个炉子同时生着,上面挂着煎药的锅子,安神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祝星指着药锅问:“怎么熬如此多安神汤?”   孙县令愣了愣,答:“焕儿他不用安神汤难入睡,郎中说让多喝些安神汤,好让他能好好休息。”   他倒没注意到祝星只看了一眼就能辨认出所熬之物。   祝星神情微妙,可惜有面纱遮脸,众人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她微微颔首:“倒是找了个好郎中。”   孙县令以为她当真是在夸赞,还很谦虚:“您谬赞了。”   他一面引路一面开了房门对着祝星道:“房内药味儿浓,还请您多包涵。”   孙县令开了房门僵住。   房内不止有躺在床上痴痴呆呆的孙焕以及坐在床边的孙夫人,还多了个人,男人。   那人须髯灰白,五官十分端正,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在身。他的一双眼过于精明,仿佛能将一切看透。   孙县令张了张口,半晌才道:“岳父大人,小婿不知您突然造访,有失远迎,还请您多多包涵。” 第86章 安神汤安神   贺太守贺滕。   贺太守看着上了年纪, 面上的皱纹为他添了诸多平易近人,显得他尤为和蔼可亲,像个可靠的老人家。   他审慎地看向门口, 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掠过几人,不怒自威:“我若不来,还不知道焕儿他们受了如此的罪,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他字字句句都在针对孙县令,对孙县令身后的祝星等人形成了天然的蔑视, 完全看他们不起,认为他们没有和他对话资格。   贺太守身旁的孙夫人小人得志地冲着几人翘了翘唇角, 万分得意。   孙县令哪里还不明白贺太守为何会突然造访,都是这妇人泄密!他竟然没想过自己一个不察, 竟然让夫人送了信去给贺太守。   他一时之间头无比的大。   当下的情景时孙夫人和贺太守对祝星的身份一无所知,只将她当作害人的仇人。可想而知二者冲突起来会是什么光景。   “焕儿他们, 驰马伤人,又被沈元宝连累着成了同谋, 也是自作自受……”孙县令看了看贺太守的脸色,又看了看祝星的脸色,从中斡旋。   “老爷!”孙夫人不服气, 忍不住出言打断,“您可别忘了焕儿如今这副模样是谁害的!”   “孙夫人说说, 是谁害的?”祝副管家冷冷发问。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我!”孙夫人当即站起,柳眉倒竖,十分凶悍。   剑拔弩张。   孙县令只见贺太守脸一沉, 再回头看到祝星眉心微蹙,心中大叫不好。   他求和:“都消消气,本就是那小厮的错, 和咱们都没有关系,没必要为了这个伤了和气。”   “小厮?分明是这贱……”孙夫人有亲爹撑腰,气焰汹汹,要骂出口。   “贺如!”孙县令为了制止她,连名带姓地脱口而出。   孙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县令,僵硬地站在原处,缓缓张口:“你竟然如此唤我!为了那个贱丫头,你竟然如此叫我!你怕是鬼迷了心窍,和焕儿一样疯了吧!”她一手指人,另一只手提裙向着门口走来,看样子被气坏了。   孙县令什么也顾不得,只能在最短时间内权衡出祝星是这里他最得罪不起的人,全心全意维护祝星。   孙夫人咬紧了唇,愤愤抬手,广袖带着呼呼风声。   有贺太守在,孙县令也不敢还手,打算硬扛这一下。   一掌即将落下。   “好了,贺如。你的大家规范诗书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别在那丢人现眼,自己回房自省。”贺太守说话时慢吞吞的,还有些抑扬顿挫,带着一股奇异的咬文嚼字感。   孙夫人看样子怕贺太守怕得厉害,那一耳光究竟是没落下来。她更加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轻叫一声:“爹。”眼神中畏惧和恼怒交加。   “下去,别在外客前丢人。”贺太守只是淡淡的,但说起话来显然比孙县令管用得多。   纵使孙夫人再不情愿,最后还是道了声“是”,带着下人离去。经过大门时,她恨恨地剜了一眼祝星,夺门而去。   老狐狸老奸巨猾,见风使舵的本事确实厉害。只是从孙县令的几句话中就明白过来祝星的身份不一般,就坡下驴地解了当场尴尬,仿佛一开始他对祝星等人的冷待不曾发生过。   贺太守缓缓地站起来,身量并不高,通身穿着锦绣华服,面上是官场上常见的笑。他对着孙县令道:“贤婿,贺如她自小被我娇惯坏了,苦了你了。”   孙县令忙迎上前去,说起场面话:“哪里?阿如对我如此,我甘之如饴。”倒看不出他哪里有半分甘之如饴的模样。   祝星等人看了一场好戏,慢条斯理地随着孙县令进去。   床上的孙焕闭着眼睛沉沉睡着,不过一日,便没了当时纵马闹市的意气风发,双颊凹陷形如枯槁。   安神汤喝多了。   孙县令先对着几人介绍:“这是我岳父,冀州太守,姓贺。”   祝星微微颔首,面纱外的一双眼清清亮亮:“贺大人。”   孙县令又介绍起祝星:“这位与黄门侍郎江大人江凭有些关系,姓祝。”   贺太守了然地笑笑,笑弧极大,显示出十分的热情却又不显得谄媚:“祝姑娘。”他从孙夫人那里听了故事的大概,知道几人之间的恩怨。原先他的外孙和孙子都因着祝星受了伤,他此次来是给孙夫人撑腰顺便找场子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过若能攀上江凭的人脉,这哀事反倒成了喜事。至于什么外孙孙子受伤,又不是没命,终究能好起来。因为这些小事和江凭的人结仇,不值当。   贺太守歉疚地对着祝星笑笑:“孙儿顽劣,惊扰了祝姑娘,老夫实在是……唉,愧疚极了。祝姑娘若不弃,冀州境内一切花销便由我承担,也好全了老夫的弥补之心。”到底坐的位置比孙县令要高,说起话来更加动听。   祝星垂眸一笑:“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随从众多,花销巨大,还是罢了。”   “为赎罪过,倾覆家产也当得。”贺太守低眉顺目,面上不见什么苦色,反倒很安然于此,比孙县令的境界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孙县令只会装穷,贺太守则装千金散尽还复来,豁达洒脱高下立判。   祝星笑笑:“您这么说,那更是万万不能的了。”   贺太守哈哈大笑,也没继续再提此事,只说:“祝姑娘有何地方我们帮的上忙的,尽管吩咐。”   祝星应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是领了人情。   贺太守灰白眉毛下的眼中笑意更甚,心中叹息难怪几人都在这位祝姑娘这里吃了瘪,都不是同一个层次的。   他和这位祝姑娘才算得上旗鼓相当。   孙县令见岳丈三言两语就与祝星相谈甚欢,心中又是佩服又是自省自己什么时候能做到这程度,很有狗官的自我修养,吾日三省吾身。   场面话说尽,该入正题了。   孙县令轻咳两声,再度摆出一副伤怀的中年男人脸,苦涩地道:“祝姑娘……”很不好意思继续开口。   祝星看似端正态度,很是认真,实则漫不经心道:“不知该从何做起?”   孙县令轻拍两掌,院子中静候的郎中紧张而僵硬地进来。昨日所言他都是信口胡诌,忽悠人的,本想行拖字诀,没想到孙县令这么快找了人来。今日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   郎中穿得算是中等,头发略微潦草,年纪看上去倒是很年轻。只不过自打进屋来他就一直低着头,十分谦卑,简直要低入尘埃中去。   祝星只瞥了这郎中一眼,就知道大约他并不精于此事。或许真是个郎中,不然也不能在孙府混这么久。   孙县令终于见着能拿捏的人,当下官威上身,沉声问:“如今祝姑娘已纡尊降贵来了,你说说该怎么做。”   “这个……”郎中绞尽脑汁。   祝星好心提醒,语气温柔:“不若先唤醒孙公子?”   郎中感激地看她一眼,这抬头一眼可让他恍了神,但很快他就低下头去,急促地道:“就依这位姑娘所言。”   孙县令见怪不怪,不过一日时间,他就习惯了一切以祝星的话为主。   反倒是贺太守看得觉得奇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奇怪。   房内下人都被孙夫人离去时带走,孙县令只能亲力亲为。   孙县令扶床坐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了两声:“孙焕,醒一醒。”他一向好颜面,如此静谧时自己一个人大声呼叫,实在丢人。这份丢人都被他算在了昏迷的孙焕和在房中的孙夫人身上。   孙焕沉睡不醒。   孙县令推了推他,语速变快,语气急促:“孙焕!醒醒!别睡了,孙焕!”   祝星瞧着,只见孙焕压根醒不来,呼吸均匀地闭着眼。她想了想院子中那一锅锅安神汤,觉得孙焕睡得这么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她想着便看向那位年轻郎中,若有所思。   孙县令怎么也叫不醒孙焕,额头上不由得冒出汗来。   贺太守看着也尴尬,心中悄然生出些对孙县令无能的不满。不过他们是利益体,更是一家人,他走近前,这才注意到孙焕睡得确实太熟了,熟得不自然,他当即一皱眉道:“传上午在这里伺候的人来。”又对着孙县令说,“焕儿这明显睡得过熟,你别叫了。”   孙县令大起大落多次,人现在有些麻了,脑子转得不如平时。他先下意识地听了贺太守的话没再继续叫人,后知后觉地开口:“那是喝安神汤喝多了。”   “安神汤?”贺太守不解。   孙县令顿时看向年轻郎中:“是他开的方子,昨日让我们灌了好几碗,说让焕儿能好好入睡。”   年轻郎中结结巴巴:“大人,昨夜用的量到这时候公子该醒来了。我有把握的,不该如此。”   孙县令迟疑,这小郎中虽年轻了些,前段时间天寒治伤风有一手的,他便留之在府上做个随叫随到郎中以防万一。因此他对这小郎中的医术有些信任,这时候自然也信他所言,相信药的剂量没有什么问题。   上午在房间内伺候的丫鬟小厮们稀稀拉拉地被召回,紧张地并排立在房中。对于他们来说,见到老爷就是一见很让人紧张的事,更不必说见了老爷的岳丈,夫人的亲爹。   “上午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一一道来,不许有任何欺瞒。”贺太守严肃起来,一张脸绷得厉害,面上的皱纹都被他扯平不少,看起来当真唬人。   几个丫鬟和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怯怯地七嘴八舌说起来上午发生的事。   “夫人早上用了早饭便过来看公子了。”   “公子上午有段时候醒了,还是老样子,夫人怎么叫都不理。”   “夫人要喂公子用些早饭,公子也只会说仙女。她被公子气得不行,说公子与其这个模样醒着还不如睡了得好,就又灌了些安神汤给公子……”   ……   原因昭然若揭。   孙夫人一怒之下又灌了安神汤给孙公子,难怪他醒不过来。   房内众人俱沉默。良久,贺太守有些疲惫地摆摆手:“你们先下去。”下人们下去。   他们好不容易将祝星请来,结果却因为孙夫人的意气而坏了事,着实让人窝火。   孙县令带着些希冀问年轻郎中:“可有什么办法将公子从安神汤的效用中唤醒。”   年轻郎中惭愧地摇摇头:“无法,只能待药效过去。其余方法都要伤害公子,公子已经如此,实在难以承受。”   看似极有道理,听得贺太守和孙县令没有任何怀疑,皆失望。   那郎中没一句实话。一来安神汤喝多了人容易变傻子,二来想将人叫醒只需金针刺几道穴位就是,压根儿不会伤人。   祝星更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很符合氛围地轻轻一叹:“真是不巧,我先回去了。我还有要事回京,不会在薛郡久留。大约这两三日,我就该离开这里了。”   贺太守和孙县令忙留人:“祝姑娘。”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在他们眼中,祝星俨然成了身份高贵的活菩萨,今日肯摒弃前嫌来孙府一遭已经是大恩大德。失职的是他们,人来了孙焕没醒。   更可惜的是他们没什么正大光明的借口留她,又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强留,只得一起送她出门。   马车得得远去,藏在人群中的年轻郎中暗暗记住了马车离去的方向。 第87章 消失的整座村子   一行人刚回客栈没多久, 祝副管家进来通报:“姑娘,孙府的那个小郎中上门求见。”   青椒笑嘻嘻的:“那小郎中当时抬头看了姑娘一眼人都傻了,这是过来干什么的?不过咱们和他也没什么瓜葛。”她又偏头问祝星, “姑娘,咱们见不见他?”   祝副管家笑眯眯地补充:“那小郎中说有要事要告诉姑娘。他来的时候还很谨慎,打算从客栈后门进的, 被客栈里的小二拦下来了。要不是霍骁认出来他,估计他都难进客栈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走正门。”   “请他上来,见一见吧。”祝星去床边坐下, 温柔地望着床上熟睡的黑猫,手上恶劣地略使劲捏了捏猫爪子。   见黑猫还在熟睡并没有被惊醒, 祝星狡黠地眨眨眼,转瞬间又端起温柔的神色起身回外间落落坐下, 静候来客。   很快,霍骁带着小郎中入内。   霍骁本就行在前面, 进门时那几步走得格外的快,直接甩了小郎中好几步远。   见到坐在那里的祝星,他一直焦躁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握着刀抱拳:“姑娘,人带来了。”他现在叫“姑娘”二字叫得极其顺口, 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桀骜不驯的样子。   祝星正在走神,闻言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星星般的眸中随着话语漾出笑意:“多亏了你。”   霍骁故作镇定:“没什么。”便到祝副管家坐着的椅子后抱刀站着了。   小郎中换了布衣, 与街上百姓无异,格外低调。他随着祝副管家入内时也是像在孙府那般低着头,很是低微的姿态。   “姑, 姑娘。”小郎中跟着霍骁的称呼来。他虚虚一瞥祝星坐在那的身影,立刻又低下了头,双手左前右后一揖。   青椒送茶水来,斟了茶后立在祝星身后好奇地打量着他。   祝星点点头:“请坐。”   小郎中很拘谨地坐下,一把拿过茶杯捧在手里来缓解自己手脚不知放在何处的尴尬。他缄默了一阵开门见山:“姑娘,你不要再去孙府了,孙县令并不如你眼见的那样好,孙焕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好心救他。”   祝星眸色深深:“医者仁心。”   寥寥四字,小郎中哑然失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姑娘是故意的。   青椒、花椒、祝副管家忍不住笑,就连霍骁眼底也蓄起一层薄薄笑意,不过没发出声。因着小郎中低着头,他也没发现众人在笑。   祝星一眼都不看小郎中,像是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她淡淡地道:“我也不是多嘴之人,你今日来此又说了这些我都会为你保密,听了罢了。但我也不会因为你这些话就去怀疑孙大人他们。若是每人说一句话便能左右一人,这世道就乱了。”   俨然一位正直傲气的小贵女。   小郎中面色赫然剧红,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苦笑起来:“我所言非虚,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我所说这些。你今日帮我解了一次围,我这算是还你的。孙县令的确不是好人,你千万不要再去了。那孙焕也并不值得人救,平日害过许多百姓,只要你在市井上稍微打听就能知道,只不过被孙县令帮他遮掩了。”   他依旧低头,十分恭顺卑微:“我虽然在孙府上说了许多谎,但你对我有一言之恩,我不会骗你。”   “所以你告诉他们安神汤可以随意用,并不伤身?”祝星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波无澜。   “是。”小郎中低着头也没耽误点头。   “医术能救人,自然也杀得人。记得你学的是医,不是毒。”祝星只道。   小郎中肃然抬头,他师父也曾说过这话。   他并不是薛郡本地人,小时是无父无母的乞儿,因而养成了卑躬屈膝满嘴谎言的习惯。   他十岁时偷人包子被打了个半死,师父捡到他,救活了他。师父非但给他衣裳穿,给他饭吃,还教他医术,教他做人。   师父居无定所,是游街郎中,专门给贫苦百姓看病。他的医术是祖传下来的,听说是祖上捡到了三页医书残页,就靠着三张残页,祖上曾在皇宫之中当过太医。   后面权力倾轧,改朝换代,在皇权斗争之中师父祖上险些一死,这才令子孙后代不得入太医院为官。   师父安贫乐道,甘愿为百姓治病,有时候还贴补药钱。   只可惜师父他最后……   而这位姑娘刚才说的话,和他师父教他入门时所说的话,也就是那残页中第一张第一句话。   几人这才看清楚小郎中的脸。   小郎中长得眉清目秀,乍一看有些女气。或许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他的骨架子不像寻常男子那般结实,个头倒没落下。   祝星静静地看着他,虽只有一双眼在外,足以摄人心魄。   “我……”小郎中张了张口,“你刚才那番话,和我师父说的一模一样。”他一向巧言令色,这时候罕见地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达出自己意思。   祝星略有头绪,依然问:“你师父?”   “我师父也是郎中,我的医术就是他教给我的。教我之前他,他就说过这么一句话,是从我家祖传的医书……残页上学下来的话。”小郎中越说头渐渐又低了下来。   眼前的姑娘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也是对他有恩的姑娘。   祝星梳理下来他这一番话,了然,神情柔和许多。方才高高在上的贵女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倒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者。   好生奇怪。   祝星弯了弯眼睛道:“你着祖上与我有些渊源。”明明是很不可思议的话,在座众人没人深想,完全信了她的话。   姑娘不会骗人。   她也有天生让人信赖她的能力。   “这……我……”小郎中更不会觉得祝星骗她。她高高在上,何必费心去哄他这样的低贱之人呢。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叫什么名字。”谈话的主导权一直在她手中,她轻而易举地掌握节奏。   “韩成,我叫韩成。”韩成完全没了在孙府中的滑头,很符合年纪的青涩。   实际上他比祝星还要年长一些,如今已有一十七岁。只是在祝星面前,他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就摆出了晚辈的姿态。   “韩成?我姓祝。”祝星娓娓道。   “祝姑娘。”韩成莫名其妙地站起来对着祝星又是一揖,做完后他自己也很是尴尬。   “坐吧。”祝星再度请她入座,语气中的和煦比之一开始实在太过明显。   除了韩成以外,所有人都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奇怪这韩成怎么就莫名其妙得了姑娘的青眼。   尤其是霍骁,他站在韩成正对面,面黑到反光,气的。   原来祝星竟然会对这样文弱的男子青眼有加!可惜他现在还需以须遮面做掩饰,不然等他绞了胡子,除了黑些,他自觉长得也很不错。   韩成慌乱又激动地坐下,等着祝星下一步吩咐。   祝星问:“你师父呢?”   韩成一下子黯然下来,方才因为紧张绷得笔直的背一下子塌了,语气还算平静:“师父他失踪了,大约已经不在人世。”   “还有希望。”祝星难得没说她那句“实在是太可怜了”。也算学了她一些皮毛的传人,她不揶揄。   韩成笑得比哭还难看:“是。”   青椒也觉得人可怜,下去为他续了些热茶在杯中聊作安慰。   “现在来说一说,为什么孙县令是坏人。”祝星岔开话题,完全没留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直接命令他来陈述想法,只不过语气还算委婉。   韩成小鸡啄米式点头:“是,祝姑娘,只是这还是要从我师父说起。我和师父一直在冀州一带生活。冀州各县百姓日子过得并不大好,还时常有山贼侵扰。师父救治百姓,在冀州也算是小有名气。后来不知怎么,薛郡的县长,也就是孙县令亲自请师父去治病。师父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过,于是我来薛郡找他。”   “我没贸然询问,在薛郡靠着医术生活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去查的。最后只查到薛郡下的一个名叫坝村的村子,师父最后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我……我去查坝村,但是按人所说的那样去了,坝村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韩成回忆起往事时说话语序偶尔颠倒,加上叙述内容,让人凭空生出来了毛骨悚然之感。   一个村子突然不见,总容易让人联想到些玄乎之物。   青椒已经吓得悄悄攥住花椒的衣袖,而花椒虽然武功高强,但也只是个半大少女,此时听了内心也无比害怕。毕竟韩成所说的事已经不在武艺高强能解决的范畴之内。   至于霍骁和祝副管家还算冷静。   祝副管家是见多识广,听惯了奇人异事。   而霍骁冷着一张脸,加上手中的长刀,比门神还要镇宅。莫说什么东西敢靠近他,只怕那些东西见了他的破竹般的气势都要吓得跪下来叫一声“爷爷”。   几个人看向祝星,生怕她听怕了。祝星冲着众人柔柔一笑表示自己无碍,然后轻柔地问了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是村子不见了,还是村民们都不见了。”她问出这话时虚虚地坐着,苍白又羸弱,面纱也挡不住的惹人怜。   如果她问的不是这个的话。   韩成抬头看向少女,没想到她一针见血,牙根发冷道:“村子。整个村子连房子带人还有衣裳,全都不见了。就连坝村周围村落中也少有人在,我去问,只得了什么也不知道的答案。”   一整个村子消失!   青椒直接惊呼出声,而后死死地捂住嘴。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一座村落突然消失的怪异事情呢?   “坝村曾经是在的,我当时问了城里人,不少人都听说过坝村。但是坝村就这么消失了,连带着师父一起消失了。”韩成皱起眉,神色有些痛苦。   祝星在脑海中演算整件事的同时也没忽视韩成的变化,不动声色道:“喝些茶。”   “是。”韩成本陷入痛苦之中,陡然接收命令后下意识地从痛苦里脱身而出,老实地用双手端起桌上刚续了茶的杯子小口啜饮,忘记了痛苦。   “存在过的事物一定会留下来痕迹,哪怕被刻意抹除。”祝星说这话时讽刺意味甚浓。   就像六国围剿巫族,哪怕因为畏惧再想将巫族的一切抹除掉,但后世仍然有零星来自于巫族的传承。   韩成一下子被鼓舞到:“姑娘说的是,我不应该如此气馁!”他又起了说话的兴致,继续道,“后来我想调查此事就一直留在薛郡了。然后我发现薛郡看似繁华,但其中有钱的都是外来之人,实际上薛郡本地人没什么钱。但孙县令厉害,硬是用不知道哪里来的钱将薛郡装饰得繁华,贵人因此皆爱在这里驻足。”他说的厉害自然不是褒义。   “孙县令为了粉饰太平,不许城中有乞者。每有别的县的乞丐流落到这里,孙县令便会将他们带到县衙,说是亲自为他们找落脚的地方以及活计,实际上这些人再也没在城中出现过。”韩成说起孙县令时冷冷笑着,恨自己没证据证明自己所说的话。   而房内包括祝星在内的其余人听了他这番话倏忽想到了一个地方。   瘦猴与刀疤脸救回沈元宝的那个在小城门外实际还算是城中的封闭乱葬岗。 第88章 痰迷心窍   韩成还在细数孙县令第一切反常行为, 诸如府上看似清贫但夫人房内的摆设却富贵到能亮瞎人眼,然而在发月俸时又只给一点工钱,因为孙县令摆出苦笑表示自己一个县令俸禄并没有多少。   忽多忽少的富贵罢了。   孙家人要用时就是泼天富贵, 外人用时就是囊中羞涩。   韩成还没忘自己的初心,再度强调:“祝姑娘,千万不要再去县令府了。”   祝星没同意也没拒绝, 反问他:“我若不去,你打算如何治他?”   “我……”韩成的脸一下子又红透, “我……”   祝星也不打断他,有耐心地等他“我”出个结果来。   韩成“我”了半天, 也没“我”出个所以然。他吭吭哧哧,道了一句:“总是能忽悠过去的。”   “你师父教你行医靠忽悠人么?”祝星直白地问, 一点面子也不给。   韩成立刻否认:“自然不是!”他苦笑,“师父正大光明, 这与他无关。只是说实话,我并不会治孙焕的病……”   “下次再遇到不会治的病, 就说自己治不好。”祝星慢条斯理地道。   韩成连连点头,听进了话。小时候的那些习惯还在,所以他在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时第一反应依旧是蒙混过关。   少女慢悠悠地补充一句:“再遇到这种情况……罢了, 本想教你让人直接去找道士,你我也算有缘, 我就教一教你好了。”   韩成不可置信,傻愣愣地看着祝星。   她要教自己什么?   “我问你,孙焕症见为何?”祝星抿了口茶问, 说气话来轻声细语。   然而韩成仿佛看到了师父,局促地站起,像刚习医时那般恭敬对答:“孙焕神识模糊, 举止与常人不符,喃喃低语,郁郁不振。”   “见表为何?”祝星又问,搁下茶盏,琉璃眼一眨一眨。   “见表……”韩成努力回想昨日他给孙焕望闻问切时的所见所闻,不确定地道,“脉滑……脉滑然后……”   “脉滑,苔白腻,喉间有痰鸣声。”祝星帮他补充。   韩成忙道:“正是。”   “为何病?”祝星问。   “不,不知。”韩成讷讷的。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真才实学是多么的重要,他若平日里努力些,这会儿也不用如此尴尬,什么也答不上来。   几人看着韩成被问得节节败退,有些了然。   原来姑娘并不是对这小郎中青眼有加,而是当真和他祖上说不定有什么渊源。虽然姑娘年纪看上去比这位小郎中还要小。   霍骁的面色好看了些。   “此为痰证中的一类,通俗些讲,又叫痰迷心窍。”祝星并不曾怪罪他什么都答不上来,反倒很耐心地为他讲解起来。   韩成一开始还为自己愚鲁的表现而羞愧难当,但见她神情自然,无半分嫌弃,又听她所言皆是自己感兴趣的,渐渐入神。   少女不曾有任何医书在手上供参考,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神情波澜不惊,足见她胸有丘壑。   “外感湿浊之邪,闭阻中焦,故而蕴酿成痰。”祝星有条不紊,“疾浊内盛,故有此症。心中有神,痰阻心窍。心不通,则神乱。治也简单,对症下药。你现在已知症结,该如何下药?”   韩成本听得如痴如醉,没想到最后突然被提问,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看着祝星开始结巴。   怎么还要他回答问题的?   他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韩成绞尽脑汁,试探着答:“以陈皮、半夏、茯苓除痰,再以菖蒲、远志通窍。”说完紧张地看着祝星,等着她的答案。   祝星眼带笑意,颔首:“不错,虽有疏漏却无错处。”   韩成长出口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姑娘教的好。”   “我不曾教你什么,基本功是你自己的。”祝星轻轻开口,“我将你的方子改一改,你再回去可直接用此药方。”   韩成已经成了祝星的忠实拥趸,听之信之:“是。”   “祛痰之中再添枳壳、竹茹,开窍中再加郁金。”祝星语气平淡,为他补充。   韩成豁然开朗,更加佩服起祝星的高超医术。   枳壳可理气宽中,行滞消胀;竹茹则能清热化痰;郁金之功效在于行气解郁,清心凉血。   这三味药可以说是神来一笔,完全弥补了他原先方子的不足。   韩成越品这方子越好,但想到这方子要给孙焕用,他刚才学习时的那股开心瞬间消失许多,有些怏怏不乐。   祝星只看一眼就知他内心想法,莞尔道:“孙县令、孙焕还有你师父的事,近期都会有结果。”她轻飘飘的,“你不必想太多,用他给你试试方子。”   “是。”韩成忙低头应诺,转而又想开,“我治好了他,祝姑娘你就不用去孙府,如此也好。”   祝星笑笑:“孙家人不能如何我,你放心回去。”   韩成虽然已经见识了她的本事,也信她的话,心中尤忍不住担心。但他也知道自己并没什么话语权,祝姑娘肯出言安慰他已经是极大的恩赐。   他还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心知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很快摒除杂余情绪,认真地答:“是。”   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今日又教我许多,我不知该如何回报。若姑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祝星垂眸一笑:“好。”并未推辞。   “日后挺胸抬头,你的医术是你的底气。”她平静地陈述事实一样。   韩成正低着头,闻言立刻很勉强地抬起头来:“是。”   霍骁将人送下去,好让他从后门离去。   “姑娘真是心善,那样一个小郎中来通风报信,还都是姑娘知道的事,姑娘也愿意帮他一帮。”青椒将祝星对那小郎中的提点归结为接受了他的好意后百倍奉还。   看花椒和祝副管家的模样,他们也是如此认为的。   至于什么与他祖上颇有渊源的话,则成了帮人的托词。   祝星笑而不语。她从不会用什么当借口,也并不说谎,她所言皆是真的。   “只是那坝村之事,听起来实在好生吓人。”青椒抱肩,摩挲了一下手臂,“怎么会有村子突然不见了?一整个村子。”   祝星思及此事,看向祝副管家:“祝叔,让零七去派人查一查坝村之事。”   “是。”祝副管家领命,心中也觉得此事邪门。   村民若无,倒很好解释,迁徙或是其它都有可能。但村子由土石制成,要毫无痕迹地将村子毁了,哪里会是一人或几人之力能成的?   ……   韩成悄悄回了孙府,他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回来后他直接去院子中装着整日都在埋头煎药的刻苦模样。   贺太守和孙县令都已经不在院中,他问了煎药的小厮,才知道二人去了孙夫人那里。   想到孙夫人,韩成的眼中又闪过一丝冷嘲。   孙家人实在难得,坏都坏到了一起去。   孙县令和孙焕自不必说,而那孙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在府上做尽恶事,对妾室或者对下人都极尽刻薄。明明是大家出身,却睚眦必报,通身的小家子气。   韩成忽然想到安然坐在那里的祝星,柔嘉合度,婉约清丽,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那样的人才配被称一句贵女。   孙夫人,泼妇。   他不屑地抿了抿唇,想起祝星教他的药方,又如往常那样卑微地低下头去,对着几个小厮:“哥哥们,烦劳帮我抓几味新药来可好?”   和孙府几个公子有些相似,在孙府下人行列中,这几个小厮是府上老人的儿子,他们几个抱团在一处,欺压下人中的下人。   主子欺负下人倒罢了,下人还要欺负下人。   然而入府做下人的都无依无靠,被欺负也只能忍着。几个小厮的爹都是孙府中的老人,若要告状,惨的也只是他们下人中的下人。   孙府任何无主子的下人取库房物件时都要贿赂这几个小厮。   因为其中有个小厮的爹看管库房。   小厮们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行啊,支使咱们,可要有报酬。”   韩成恭顺地笑笑:“都是一府之人,何至于如此见外。我要用府上的药材,怎么还需我自己添钱。”若是平常,韩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些钱买个好也就过去了。   偏偏今日他见了祝星。   人有气就该发出来,何况他不是没有依仗。   他的医术,就是他的底气。   几个小厮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平常恭顺的韩郎中今日如此桀骜,像变了一个人。   “你以为你现在管着公子的病,咱们就奈何不了你?”小厮们冷笑,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他们在主子面前虽然是狗,可是欺压其他下人时他们却从中得到了无边的满足感。   韩成的行为无异于打了他们一耳光,他们今日若不弄了韩成,其余下人们都要纷纷效仿他来反抗他们。   然而他们现在确实对他莫可奈何。   他管着公子的病,若有什么好歹,老爷定然会彻查。还不如等事情先过去,再慢慢整治这人。   韩成抬起头,清秀的脸上是干净的笑:“药材。”   小厮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这张让人生厌的脸上,冷冷笑道:“你本事这么大,自己去拿。”让他亲自去拿药,再让自己管库房的爹刁难他一番出出气也无不可。   何况他只要敢出了这个院子,出个什么意外,比如说不小心跌进池塘里淹死了也不无可能。   韩成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学起了祝星的神色。   然而几个人却仿佛见了鬼一样快速离去。   韩成愣住。   目睹韩成与几个小厮交锋的其余下人们见小厮们确实走远了,偷偷向他竖起拇指表示称赞。他们是不敢和韩成交流的,若是被那些小厮们知道,他们就会被连累,一起成为那些人的针对对象。   韩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脏后怕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勇敢。 第89章 痰迷心窍   “安神汤不必熬了, 熬好的,都倒了吧。”韩成吩咐。   下人们面面厮觑,不明白韩成怎么突然这么说。这些汤可都是上好的药材熬出来的, 倒了多可惜。   但韩成又是管着公子病的郎中,他们本就是被拨到院子里给他打下手的,不听他的也不是。   “这……”下人们还是觉得可惜。   “你们谁夜里睡得不好的, 也可以用一碗。”韩成说的真心话,反而让众人更加惶恐。   “算了。”韩成挠了挠头, “先放在这里吧,别再给公子用了。我回房间休息会儿, 老爷过来了派人叫我。”   下人们听他不要倒汤后松了口气,只觉得今日的韩郎中实在是不同。   平常韩郎中甚至比他们还要卑微许多, 今天不仅和那些人起了冲突,还要将安神汤倒了, 真是吓死他们了。   韩成回房睡了个安稳觉。   那边孙夫人处。   房内的陈设被通通砸了个稀烂,上好的瓷瓶七零八落地成了瓷片横在地上, 屏风和架子等竖着的东西也被推倒,横七竖八地躺着。   书卷、衣衫、首饰落在犄角旮旯,整个房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丫鬟们贴墙跪了一溜, 俯首帖耳,浑身颤颤, 不敢抬头看房中的女主人。   女主人孙夫人贺如完全没了在外的风度,高耸的妇人髻散乱,一半笼着一半披着, 发间的钗和耳上的耳珰也都不见,十分狼狈。   她手上拿着两指粗细,将近一米长的荆条, 不断地挥起挥落。   荆条随机落在跪着的丫鬟们身上,疼得要命,却没人敢出声。   出声的会被夫人拔了舌头丢到乱葬岗。   “贺如,够了。”贺太守坐在正厅,听着房内抽打的皮肉声眼睛都不眨一下,慢悠悠地端着无瑕的白瓷杯饮一口茶道。   事实上他对这些下人们的死活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这种行为吵到了他的耳朵,所以才出言阻止。   孙夫人手重重一挥,荆条落在其中一个瘦小的丫鬟身上,荆条和皮肤相击发出巨大的噼啪声。   小丫鬟的唇被自己硬生生咬出血来。   孙夫人冷冷盯着她,发现她强忍着一声不吭,这才翻了个白眼,将手上荆条丢在地上道了句:“都滚吧。”   丫鬟们互相搀扶着起来,逃似的离开了这里。有的跑得太快鞋底扎了瓷片也不敢出声,只想尽快逃离这儿。   孙夫人提着裙子绕过地上狼藉,一张脸上还是写着愤怒二字。   孙县令站起来接她:“夫人,手可打疼了?”   孙夫人恨恨地瞥他一眼,最后还是任他握住自己的手。   贺太守很满意二人琴瑟和鸣的模样,一字一句道:“贺如,你如今已经不是在家中时了,你是一家主母,要拿出些大家风范。”   孙夫人被孙县令牵着坐下,心中虽听不进她爹这番说教,装得还不错:“父亲,我知道了。这次我也是不知道那贱丫头的身份才这样,若是早些告诉我了,我还能那么对她么?”   “你已经把她得罪了。”贺太守陈述事实,“无论是贺家、孙家还是焕儿,都要仰仗那少女。若能与江凭攀上关系,好处大的我都不敢想。只不过咱们现在,还是想想如何不得罪那丫头吧。”   孙夫人心中不服气,但脑子还没完全坏掉,知道祝星和江凭有旧他们只能交好不能结仇。她心中不是滋味儿,下意识问:“那咱们该如何做?”   “你明日去向她道歉。”贺太守平常道。   “我?我不!我若亲自向她道歉,我像什么!我哪里还有面子……”见贺太守看向她,孙夫人声音渐渐止了。   “我去便是。可是焕儿今日该怎么办呢?我一看到焕儿如今的样子,我就恨那丫头。”孙夫人叹息。   “你和焕儿若无害她之心,又怎会如此。”贺太守这言论也算不上公正,只是祝星的身份高他才这么说。若祝星身份低微,早在见第一面时他就将她发落了。   孙夫人心中不服,莫可奈何。   “焕儿,哎。”贺太守又训起孙夫人,“若不是你上午自作主张灌安神汤给焕儿,他哪里会昏迷不醒,害得祝姑娘白跑一趟?”   孙夫人立刻沉默,这事也是她理亏。   “你好好梳洗一番,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会儿我们再去焕儿院里看看他可好些了。”贺太守闭着眼品香茗,顺便将一切安排了。   “是,父亲。”孙夫人顶着一头乱发推门走入院子。   房中正在给彼此上药的丫鬟们皆如惊弓之鸟,立刻放下手中物,胡乱地将衣裳拢上快步向院子中去。   “为我梳妆,将房间收拾干净。”孙夫人居高临下,语气招人厌烦。   但在场者无一人敢对她厌烦,乖乖巧巧地异口同声:“是。”   月色入户。   三个人聚在一块儿吃了顿好的以享天伦之乐,然后才想起在房中躺着的孙焕,一同往那里过去。   孙焕的院子中火炉都熄灭了,煎药的丫鬟小厮们坐在房内休息,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间房内燃了烛火,乍一看颇有些冷清。   孙县令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推了院门,先请岳父和夫人入内,自己殿后。   孙夫人脾气最大,直接越过父亲走在最前,高声朗叫:“煎药的人呢!人都哪里去了!一群欺主的奴才,是不是看着我儿沉睡,就刻意害他!”   韩成刚将方子写成,便闻此声。他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将方子折起收在掌中,向着门外去。   他想了一想,还是如之前一般低微地垂着头,将门打开。   “是我让他们下去休息的。”韩成很诚实道。   零零散散出来的下人们均感激地看他一眼,虽然是韩成让他们去休息的,但敢在老爷和夫人面前担起责任,也实属不易。   孙夫人见了他面色稍微好看了些,依旧诘问:“郎中,你怎么让他们都休息,不给焕儿煎药!”   韩成摇摇头,恭谨道:“公子不必喝安神汤了。下午我……翻阅医书,找到了对公子症状的药汤,喝那个就好。”   三人一愣,均欢喜:“那还不煎新药汤来!”   韩成苦笑:“我……”   “如何?”孙夫人是三人中最着急的,若药汤能愈孙焕的病,她便不去登门找祝星了。   “没有药材,夫人。”韩成叹了口气。   “胡说!府上怎会没有药材?”孙夫人冷脸。   “贺大人、老爷、夫人,我这几日熬安神汤花了太多自己的私钱,已经拿不出钱来去讨好那几位大爷了,所以当真拿不出药材了。”韩成苦笑,十分惭愧。   “谁要你用自己的钱来买药材了!府上有私库,缺什么去那里支取就是。你为我儿治病,我难道还能薄待你,要你的钱来买药!”孙夫人哭笑不得。   韩成一愣,抬起头,清秀的脸显得无比正直:“我就是在府上买的药材。”   “什么府上买的药材。”孙县令眉头紧皱,越听越糊涂,“你把话说明白些。府上药材都是支取的,怎会用你银钱来买?”   韩成愕然,实际上都是假的:“老爷夫人竟然不知么?咱们府上库里的东西,要经过几位大爷才能用。只有用银钱贿赂那几位大爷,他们才肯高抬贵手帮着去库中拿东西。”   孙县令和孙夫人脸齐齐拉下,被气得胸口憋闷,直要哆嗦起来。   尤其是孙县令,遭这一气眼前甚至发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还是韩成眼尖,快步上前扶住他,虚伪地问:“老爷,您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孙夫人慌张地惊叫:“老爷!”   向来成竹在胸的贺太守也难得皱起眉,侧首略带忧虑地看着自己的女婿。实际上他对孙县令的满意程度也只是一般,但他与孙县令利益相关,也不想让女儿做寡妇,所以眼中的担忧还算真实。   韩成纵然厌恶孙县令,却也不能让他死在自己这里了。   孙县令被韩成这扶了一下,脑子才渐渐清明,只是窒息感依旧挥之不去。他甩了甩头,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与你无关,多亏你扶了我。”   他扭头看向众人或惧怕或关切的眼神,更是感激韩成扶他这一下。他若不搭这把手,他仰面落地,只怕要摔到脑袋。   “大约是最近事务繁忙,有些累着了。”孙县令现在恢复过来,也没大在意。   众人方松一口气。   韩成低头道:“一会儿进房间,我替您把把脉。”他自小在市井长大,如今要变幻地讨人喜欢,简直太轻而易举。   孙县令点点头:“也好。”顿了顿又锐利地看向他,“还有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不敢欺瞒大人。”韩成沉声将几人的恶行痛诉,又道,“院内众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孙县令听了气得要炸开,胸口那堵闷气又哽在那里。他面上不显,在黄澄澄的光中目光掠过众下人:“韩郎中所言,可是实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咬了咬牙齐声:“韩郎中所说句句属实!”   今日韩郎中在老爷夫人面前担下休息之责,他们也该回报韩郎中。何况这一次若成功,他们日后取东西也不用拿自己的银钱贴补;若失败,主要责任也是在韩郎中身上,法不责众。   “之前为何不报!”孙县令的牙根都在打颤。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外面拼死拼活,家中竟有内贼从他府上抢钱!   孙县令问完,蓦然想起前些年是有人告发过此事。但他听从老仆所言,处置了那些告发者,后再无告发之事。   “我原先还以为您知晓此事,毕竟他们说是经过您同意的。”这就是韩成信口胡诌的了。但这个时候他说真话假话都一样了,因为孙县令已经信了他的话。   果然孙县令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拿人来!” 第90章 两杯茶   几个小厮本在一处商议着该如何弄死韩成。虽然韩成今日让他们下不来台, 但他们都觉得韩成会躲在公子院中好一阵子,因此又商量着商量着就喝起酒赌起钱来。   孙县令的小厮过来拿人时几个人成了醉鬼,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想起盛怒的老爷, 孙县令手下的小厮们硬生生将人四仰八叉地抬了过去。   这些人回来时掌管库房的曾副管家以及其余几个孙家老仆已经跪在地上嘴硬已久,声称不曾有此事,他们是被冤枉的。   韩成低着头站在祝县令身后, 存在感几近于无,让人完全看不出事情是他挑起的。   曾副管家几人见到这几个酒鬼, 心里一沉,完了。   孙县令坐在偏座上, 主座上是面无表情的贺太守。   醉鬼们倒在地上,口中还直呼要酒。没一会儿便溺味、呕吐味传遍了整间房。   “老爷, 他们几个不知今日老爷有召,还请老爷恕罪, 恕罪啊!”老仆们头磕得晕出血来,“但我等真是被小人所害, 我等从不曾贪墨府上一笔啊!还请老爷您将那小人叫出来,让他与我等对峙!”   孙县令越看越厌恶,几年前他就是被他们这副装可怜的嘴脸蒙骗了。今日他绝不会再上当!   他冷冷一笑:“数年前尔等就是这副嘴脸!今日!还以为本官会上同一次当么!”   几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齐声:“老爷,我们真是被冤枉了!”   孙县令吼完这一番话眼前发白, 还是紧紧地握住椅子扶手才慢慢缓过来。   韩成看着孙县令顿住的背影一愣。他刚才虽然并不诚恳地给孙县令号了脉,但脉象并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真的是他最近缺觉。   孙县令也就是顿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深吸口气, 痛恨极了:“冤不冤枉,很快就知道了。”   几个老仆心头一颤,心瞬间虚了下来, 不敢再接话,生怕孙县令真做了什么到最后让他们自扇嘴巴。   地上该不省人事的还是不省人事,这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成了一种好事。   房内气压低的让人有些呼吸不上来。   孙县令今日明显是真动怒了,唇紧抿着一动不动,面色黑得仿佛锅底。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一队衙役竟然从院子入内,二人一组合拎着一大兜子东西,装了八兜,地上跪着的和醒着的加起来也正好八人。   四个老仆看到这八袋子东西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到其中装的什么东西。   “大人,这是从这八人房中搜出的东西。加起来将有五千多两银子了。”衙役将袋子轻轻放在地上,张开开口,只见其中珍珑华美,应有尽有。   孙县令真是没想到自己在外冒着那么大风险捞银子,家中竟然有内贼在他府上敛财!而且敛了不知道有多少年!   孙县令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急火攻心之下他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喷了下方几个老仆一脸。   他喉头一股腥甜,扶着凳子咳嗽个不住,血迹溅在地上好生可怖!   “老爷!”孙夫人长腔惊呼,扑了上来,摇晃着孙县令,心中又害怕又惊异,于是她扭头看向贺太守,“父亲,夫君他晕倒了!”   主座上贺太守的风平浪静终于被打破,他眉头皱成了“川”字,看向低头的韩成:“郎中,还不给他瞧瞧!”   韩成恭顺到了夸张地步般听话地过去给孙县令望闻问切,依旧不曾发现什么异常,压着眉头低着头道:“大人只是一时之间急火攻心,我开两贴清心去火的药来。”   贺太守心中松了些,点了点头。   没什么大碍就好,只是被这些杂碎气成如此,贺太守多少看不上他。   酒鬼还在地上倒着,没醉的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完了!   ……   “后来孙焕喝了一副药好起来,局面才慢慢好看下来,不过昨日的孙府热闹到好晚,一夜鸡飞狗跳,落了一地鸡毛。”零七啧啧赞叹,夸孙府的一场好戏,“实在太精彩,几个骗了孙县令的老奴求孙县令饶命,可惜孙县令吐了那一口血后就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这孙府,怎么总要有一个人躺着啊。”零七感慨万千。   青椒咯咯地笑:“这事儿听着好生解气。那孙县令在外干恶事敛财,却被府上的恶人钻空子。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活该!”   祝星听着他兴高采烈地描述,眉眼含笑,手上不停,用铁匠铺特质地钢梳给熟睡的黑猫梳毛。   黑猫的皮毛本就生的乌黑发亮,加上祝星的精心保养,在日光下竟然像是会发光。   零七看着喜欢,不由得夸:“姑娘,您这猫养得真好。”   祝星用帕子从梳子上擦了一大把毛下来,抿唇一笑:“他确实可爱。”   若宗豫醒着听到祝星用可爱二字形容他,又要无奈好一会儿。   她倒是没算到孙府内生出这么一档子事,不过孙县令急火攻心吐血的事确实是她安排好的。   只是三杯茶他才喝了两杯,还有一杯如今看来也没必要喝了。   真以为她亲手倒的茶那么容易喝么?   同样是三杯茶,方大儒喝的三杯茶救了他一命,而孙县令喝的,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茶也会挑着人来,见是好人就帮一帮他们,坏人便给他们好看。   孙焕和孙县令的事情相信能让他们忙活好一阵子,根本无暇顾及她叔父。   零七看她梳了会儿毛又想起事来,端正了神色汇报:“姑娘,还有一事。”   祝星停下手上动作,将梳子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静静看着他。她的眸深若寒潭,不见微光,望着人时能轻易的让对方陷入其中。   零七正是如此。   他看着祝星的眼睛一瞬间忘记到嘴边的话。还好他做暗卫时受过意志力上的相关训练,也就是一下便从这状态中抽身而出,不过仍旧心有余悸。   他知道祝姑娘不是故意的。   祝星在心中赞许地点了点头,暗卫果然比那些山贼强上不少。   她就是故意的。   零七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低声汇报:“姑娘,还有坝村之事。坝村曾经确实存在过,在这薛郡中就有早年从坝村出来谋生的坝村人。不过这些人许久不曾回去,也只能证明坝村存在过。至于原先坝村的位置上如今……”他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是空的。”   “空的是什么意思?”青椒艰难地开口问,初听坝村之事的恐惧感再度袭上心头。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那块地是空的,没有坝村,也没有坝村人。”零七沉默了一下后道。   他也觉得十分匪夷所思,因此刻意让人在周边扩大范围寻找。然而没了就是没了,周边的其余村子都还在,只是坝村没了。   零七又说:“去探查的还问了周围村子的人,结果他们只说不知道。一个村子不见了,他们竟然不知道。还有说是坝村人得罪了老天,老天将整个坝村收了去。”   青椒的脸皱起来:“这可真是越听越离谱。”   零七苦笑:“确实如此。我会让人再从其它角度多探查坝村之事,争取将真相挖出。我不信有什么能让一整个村子消失的。”   “有的。”祝星甚至笑了笑,“很简单。”   零七、青椒以及花椒都愣住。   只听见少女温温柔柔地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只要一支军队就够了。”   要巫族消失需要当世的所有军队,但要一个村庄消失,根本不是什么麻烦的事。甚至不需要一支规模多么大的军队。   “可,可是军队为什么要让坝村消失?”青椒喃喃。   祝星莞尔:“我只是说让坝村消失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并没有说是军队所为。一切都只是人为,所以不必害怕。”   三人忙不迭地点头,但听到这种可能性更怕了一些。   人为还不如天意。   若是人要消灭一整个村庄,那简直是……更可怕的事情。   零七恍惚地离开。   祝星继续给黑猫梳毛,并不对坝村人以及韩成师傅生还还抱有什么希望。事实上一切都很好推测。   只要站在一切皆是人为的基础上。军队所为虽然是她的推测,不过她也相信事实也与之相去不远。毕竟在如今国家的发展程度上,一个村子除了是被如此消灭以外也很难想到是别的什么。   至于原因,那便多了去了。   不过是薛郡范围内的村庄,孙县令和贺太守必然是知道内情的,甚至可能就是他们二人下的命令。   待叔父那边尘埃落定抓捕二人,坝村之事想来也能水落石出。   祝星将黑猫四脚朝天的摆在腿上,用钢梳给他梳着肚皮上的毛。黑猫肚皮上的毛格外柔软,她梳起来手感也很好。   晒太阳,顺便给小猫梳毛,这样的日子算得上悠闲。   可惜偏有人不想她好好的。   “姑娘,孙夫人来了。”祝副管家敲了门进来,“说是来给您赔礼道歉的。”   青椒嗤笑出声:“就她?给姑娘道歉?我是不信的,她肯定没安好心,姑娘可千万别心软理她。”   祝星也不想理会孙家人。原以为弄床上一个就能清净些,没想到还能再来一个打扰她的。她甚至考虑起要不要再弄躺下一个好让孙府不要再叫人来打扰她。   “下去看看吧。”祝星将黑猫摆在阳光正好的美人榻上,用水洗了手后以面纱遮面。   客栈已经被祝副管家包下,是以一楼大堂除了孙夫人外并无其他客人。   孙夫人一人坐在一楼大堂中央,手中握着帕子抵在鼻尖,一副嫌东嫌西的嫌弃模样。她身后站着两个身量不足的小丫鬟,小丫鬟手上提了许多东西,细瘦的手臂被压得向下坠,不住地颤抖。   她身前是一个老婆子,老婆子正拿着帕子为她擦着她面前桌子上那块儿地方。   祝星一下来,孙夫人立刻将手放下,摆出一副虚假至极的做作笑容站起身道:“祝姑娘,您来了。”态度变化之大让人不得不称赞她一句能屈能伸。   “坐吧。”祝星径直坐下,直视着她的双眼。   孙夫人被祝星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心虚,当下摆出一副谄媚模样,娇笑道:“祝姑娘,这次来我是跟你道歉的。昨日在府上我因为焕儿的病才口不择言,还请您莫往心里去。这些都是我给您赔礼的礼物,还不快拿上来!”   祝星笑笑:“无妨。”她并不曾对孙夫人抱有什么期待,所以孙夫人待她如何她并不放在心上。   小丫鬟们颤抖着胳膊将大件大件的物什往桌上摆,但孙夫人的礼物都是几件重箱子装着,这时候一提,其中一个小丫鬟双臂坚持不住,箱子脱手砸在地上。   咚——   “夫人,夫人饶命!” 第91章 小丫鬟   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小丫鬟求饶的哭声和磕头声。   孙夫人脸上的笑完全挂不住, 简直想要拿出自己房中的荆条狠狠地抽她。还好她还没忘祝星还在这里。   孙夫人勉强摆出一副友好的笑容,只是口是心非,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看上去更加吓人。   她为了给祝星留下好印象,弯下腰亲手将小丫鬟扶起,故作温和地道:“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快起来吧。你呀, 胆子就是小。不过是摔了个东西,看你吓的。”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随着孙夫人带着起来, 看样子已经完全被吓昏了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夫人看见她这蠢笨模样心中就来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借着阔袖做掩饰,拧了一把小丫鬟的胳膊。   小丫鬟昨日在房中刚被她打过, 胳膊上正是被荆条鞭笞过的伤痕。遭孙夫人一拧,她痛得惊叫出声。   孙夫人的脸再度扭曲, 还要对着众人强行解释:“这丫头,就是胆子太小了, 呵呵。”加上最后那个笑让本来就尴尬的场景更尴尬了起来。   祝星突然笑了,开口:“夫人,既然这丫鬟如此讨你嫌,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我好了。这些礼物么, 你拿回去就是。”   孙夫人和小丫鬟皆愣住。   “这……这丫鬟蠢笨又胆小,祝姑娘你若是缺人伺候,我去府上给你多拨几个机灵的丫鬟送过来。”孙夫人松开拽着那丫鬟手臂的手, 不自然地拒绝着祝星。   祝星摇头:“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字,合眼缘。这丫鬟合我眼缘, 夫人可否割爱?”   孙夫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拒绝祝星的要求,明明祝星是在询问她啊!   接着祝星便一言不发,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孙夫人,等她的答案。   孙夫人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乱如麻,心中的压力极大,胡乱应了:“好。”说完她就立刻后悔了,若是让祝星发现这丫鬟身上的伤那她可怎么办!   她想把丫鬟要回来,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祝星对着她弯了弯眼睛,笑意不达眼底:“如此,多谢夫人割爱。她的卖身契……”   “回去后我会找人将之送过来的。”孙夫人说完气得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她明明不是这么想的,说出来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样。   孙夫人这次来什么礼都没送出去不说,还将自己的丫鬟留在那里了一个,回去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从不曾和祝星有过面对面的交流,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罢了,反正她们也只是表面功夫。   就算这位祝姑娘真发现她虐待下人又能如何?难不成为了个下人怎么她不成?   客栈中。   “我给你上药,可能会有点疼,你实在疼就哭出来吧。”青椒轻柔地为小丫鬟卷起衣服袖子,手臂上的笞痕触目惊心,“天杀的,怎么忍心下这么狠的手。”   小丫鬟本就瘦弱,骨头上虚虚地盖着一层皮,过了一夜开始发青发紫的笞痕肿胀起来,像是肉被泡发了一般。   青椒小心地往上面涂药油,刚一接触到小丫鬟的皮肤,小丫鬟就疼得面色一白,硬是忍着没出声。   她一双眼不住地偷看着坐在内室窗下美人榻上看书的少女。   少女自进屋时便已经摘了面纱,仙姿玉貌,琅琅皎皎。   看着这么美的脸,小丫鬟觉得自己的伤都没那么疼了。她今日赌对了,终于从那狼窝中脱身,不枉她忍着双臂疼痛一路上拎着重箱子过来。   青椒上完了药,小丫鬟疼得满头大汗。   她伸出手替小丫鬟换了身干净衣裳,同情地道:“那孙夫人可真不是人,竟然这么对你!”   花椒点点头。   她刚刚帮着递药膏,看小丫鬟身上的伤也看得真切。尤其是背上那一道,皮开肉绽,这小丫头竟然能一直忍着,怕是平日里也吃过不少苦头。   小丫鬟敛去眸中神色,怯生生地道:“夫人不止是对我,对所有下人都是如此。”   青椒叹了口气,摸了摸小丫鬟稀疏的发顶:“没关系的,姑娘是好人,从不会体罚人,你不必怕。”   祝星听闻提到自己,抽空从书中抬起头来,悠哉地开口:“你在这里休息休息,待伤好些,我会让人给你些钱,你自寻去处吧。”   “咦?”青椒和花椒均有些迷茫,姑娘救了这小丫头,难不成并不打算留下她么?   小丫鬟反应极快,立刻从椅子上起来,朝着祝星的方向跪了下来哭求:“姑娘,我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肯干,求求你留下我吧。”她因为跪下,手腕上的袖子翻起,两条臂膀上的伤痕露了出来,显示出极其可怜的样子。   青椒和花椒看了都有些心疼,毕竟同样是丫鬟,更能共情彼此。   可是她们是姑娘的人,姑娘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道理,不会有错。   祝星温柔而悲悯地看着她,眼神中是包容一切都大爱无疆。她秀口微张,十分干脆地吐出一个字:“不。”   啊?   小丫鬟愣住,眼泪也止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其实说的是“好”而不是“不”吧?一定是她听错了对不对。   少女托腮,目光描摹着小丫鬟的轮廓,耐心道:“我救你是因为看你还算聪明,知道今日孙夫人来找我是你唯一的脱身机会,所以演出了一场好戏给我看。我看了你的戏,顺手帮你一把也并无不可。”   青椒和花椒完全傻眼,头一阵阵地发蒙。   小丫鬟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摇头:“不……我没有……”   “你有。”祝星从容地看着她,眼波盈盈,“你上药时可以忍痛不呼,但在孙夫人面前能造出那样巨大的动静,是为何?”   这算是什么破绽!   小丫鬟咬着唇,惨白着脸看着祝星,浑身汗毛竖起。   她自以为她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竟然全被看出。   “我……”她还想狡辩,就看见祝星含着笑摇了摇头,漂亮无比的样子。   “你在孙夫人跟前伺候了应该有一段时间,不然她今日不会带你出来。你清楚她的脾气,但在失手摔了箱子后你还是用了她最厌恶的方式,磕头求饶。所以她在扶你起来时又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尖叫的事。”祝星虽然是推断,却用着极其笃定的语气,“你所有的动作只有一个目的,吸引我的注意。”   她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信到小丫鬟以为她能读心,知道所有事情。   祝星歉疚地笑笑:“你对自己够狠,也够聪明,值得活下去。但是你这么做到底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所以我不能留你在身边,抱歉。”   小丫鬟跌坐在地,双眼无神地看着少女,心中被揭穿的羞愤和感激交加。   其中感激更甚。   这少女明知道她是故意引她救她的,却还是伸出援手。   小丫鬟的嘴唇快被她自己咬破,最终接受了现实。   她整理好衣衫与头发,恭恭敬敬地朝着祝星磕了个头:“多谢姑娘救我,明日我就离去。今日之恩,日后若有机会一定相报。   祝星笑眼盈然。   小丫鬟看着她的如花笑靥,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后悔。若她也能伺候在这姑娘左右,想必是极好的事。   可惜她实实在在地存了利用这位姑娘的心思,一切是她自己选的。   但好歹是从孙府出来了。   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小丫鬟打起精神,为自己今后的路打算起来。   ……   一去三四日,孙府都没再派人来,祝星难得清静,在房中将方大儒赠的那本巫族相关书籍彻底看完,心中颇有些与时代并不相容的怅然。   这股怅然并不曾持续多久,孙府又来人了,是前几日刚吐血倒下的孙县令。   他大病初愈就急着上门讨好祝星,如此坚韧不拔的谄媚行为,实在感动天感动地。   “倒有好几日不曾见您了,孙大人,上次孙夫人还是自己一人来的。”祝星不眨眼地倒着茶与之寒暄。   孙县令听她记得自己,心说这么多日做小伏低没有白费。他笑笑:“不说也罢,前几日生了小病。”   青椒翻了个白眼,心道那你还要说出来,只是没说出口。   祝星放下茶壶,故作惊讶:“如今可好些了么?”   “府上郎中医术高超,如今已经大好,姑娘不必担心。”孙县令呵呵一笑,“他连焕儿的病也都治好了。”   听到孙县令赞郎中医术高超,青椒等人不约而同露出微妙的笑容来。   祝星欣然颔首:“那就好,喝些热茶吧,暖暖身子。”她说着自然而然地将茶推过去,堪称水到渠成的动作。   孙县令以为这是关切,当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虽然这茶味道和普通茶水没什么区别,孙县令却为拍马屁依然赞不绝口:“此茶当真是味道绝佳。”   祝星挑眉,这只是客栈招待人用的普通茶叶,不过其中被她加了些药。   “青椒。”她唤。   “是。”   “给大人装些茶叶去。”   “是。”青椒是知道壶里面是什么茶叶的,这时候憋得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颤抖着声音向后院走去。   孙县令以为这是愿交好之意,莫说茶叶,就是茶叶渣滓他也能心甘情愿地带走。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孙县令看上去很乐意嘛。   祝星一笑,弯弯笑眼下卧蚕也弯弯,很是楚楚动人:“大人客气。”   “此次来……”孙县令搓了搓手开始说正文,“我是想请姑娘再去孙家一遭,家中专程置办筵席等祝姑娘到来。前几次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牵绊,这次算是赔罪。”   祝星面上的笑意收了些。   这一举动让孙县令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确实相邀过太多次,而且但凡祝姑娘去孙府,次次必出问题。他今日也算是厚着脸皮来再度相邀,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祝星垂眸看着桌子不语。   孙县令忍不住苦涩地笑,沮丧起来。   “何时?”孙府是必然要去的,孙县令如今已经能下床走动。不搞些破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对叔父不利。 第92章 这位壮士好生面善   乐人击鼓而歌, 舞女踏歌而行。   其时月上柳梢,清晖向晚,旋飞的裙裾上是流转的荧荧光色。   “姑娘, 她们跳得可真好看。”青椒跪坐在祝星身侧,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姬腰肢款摆,美目流转, 有些痴了。   祝星颔首:“佳人翩跹,是好看。”   “也很耐冻。”花椒耿直地补充。   舞者穿得清凉, 轻纱加身,臂挽披帛, 腰与手腕皆露在外,转圈时长罗裙翻飞, 能闻清脆叮当声,原是赤足的足踝上缠了铃铛。   青椒无言的看向花椒, 只觉得花椒的不在意细节毁了她好多温柔。她再看舞姬们,完全找不到美感, 脑内只有一句话。   也很耐冻。   祝星扑哧一笑:“没错,挣钱不易。”   花椒听到祝星接她的话,心中欢喜之余又有些腼腆。   青椒听二人将话题直接从美学转移到民生上, 整个人彻底哑然。她目光无所定,忽然注意到对面坐着的霍骁。   霍骁因为也是孙家要赔礼道歉的一员, 因而坐在男席上。   他比姑娘和花椒还要过分,直接将背上长刀卸下,将刀从刀鞘取出, 用布拭刀。他实在太过理直气壮,也可能因为长刀吓人,总之连个阻止他的人都没有。   “姑娘, 萧霍他竟然看都不看这些漂亮姐姐们一眼?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青椒小声跟祝星分享所见八卦。   祝星桌前摆了特制的屏风,从外看向内什么也看不见,里面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光景。   上次来祝星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今日搬上来这屏风时孙县令还特意为她解释是这两日刚寻到的奇珍,觉得很适合祝星才斥巨资买下此物。   还没忘记装穷。   祝星抬眸看了一眼霍骁的动作,无奈地摇摇头。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青椒又看了一眼在那里埋头用饭的祝副管家,彻底死心。   全都不解风情。   祝星跪坐着忽然感到手臂一痒,黑黢黢的猫脑袋从她袖口钻出。   青椒见着黑猫睡醒出来,急忙向前坐了些,用身体挡住黑猫。   宗豫刚醒就听到青椒在外面说什么跳舞之事,此时爬出来一瞧,不过尔尔。他熟练地趴上祝星的腿,下意识地蹭了蹭她要吃的。   清醒了些,他开始耻于自己吃软饭吃的如此熟练的行为。   祝星摸了摸他,从桌上拿了熟肉涮水后一箸一箸夹着喂给了他。   猫的惯性使然,宗豫皱了皱鼻子伸脑袋接过。   罢了,何必做抗争,又软饭吃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青椒看着黑猫只顾着吃,丝毫不关心场上来来去去的活物,更绝望了。   连猫都这么不解风情。   这次上方换做了贺太守。   贺太守举觞对月,却是对着祝星说:“祝姑娘,往日种种,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了。希望我这张老脸还能有几分薄面,让咱们几家能化干戈为玉帛。”哪怕是在道歉,贺太守也是暗中以势压人。   他是习惯如此说话,并非刻意为之。   祝星右手举杯应和:“自然,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左手撸猫。   孙县令与孙夫人长出口气,心终于放下。   不记仇好。   贺太守心中得意,见筵席有序进行,祝星又给他面子,都觉得是自己有能力的功劳。他忍不住翘起胡子叹:“此一别,我要离开薛郡,听闻祝姑娘也要不日离去?”   祝星点头:“正是,要去往京城。”   贺太守了然,江凭回京,祝姑娘跟着回京实在再正常不过。他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神情:“哦!”   因此这宴既是释仇宴,又是践行宴。   这次孙县令和孙夫人没再整出来什么幺蛾子,譬如要孙焕等人出来道歉云云。   月至中天,筵席结束,宾客散尽。   孙府正门处,贺太守立于最前,孙县令和孙夫人分列左右。   贺太守语笑晏晏,目光忽然落在抱着刀的霍骁身上,眼微微一眯,口中正说的话也戛然而止。   祝星正在垂眸敷衍之,听他突然没话,才缓缓抬眸,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见他正在端详着霍骁,眉头紧锁,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霍骁自然也发现此事,蓦然想起自己前些年随父回京时曾在冀州扎营落脚。当时接待他们的,正是这位贺太守。可惜他向来不大爱记事,如今陡然想起,惊出了满背冷汗。   过了多年,他长得变了些,脸上又蓄了胡须遮掩,想认出也不易。   是以他毫不畏惧地回视,眼中流露出陌生疏离的冷意。   祝星往霍骁身前站了些,挡住他半张脸,含着笑问:“贺大人,怎么?”她早就知道霍骁的身份,祝副管家应当也知道。   她知道是因为看完了《周国史》,加上霍骁的名字以及送她的那一把匕首上的“霍”字。   祝副管家大约是从零七那里知道的,从他知道后非但没有任何尊敬霍骁的意思,反而加倍使唤起霍骁来。   尤其这次薛郡事件,他选霍骁出这个头固然与他武功高强有关,更多的是有霍骁在哪怕被抓,他们也不会出什么事。   十分老奸巨猾,老谋深算。   贺太守死活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思路又被陡然打断,当下勉强地笑笑:“这位……”他在公子和壮士之间纠结一番道,“壮士,看起来好生面善。”霍骁粗糙得让他实在叫不出口公子二字。   祝星盈盈一笑:“我的护卫中最出众的确实是他。”护卫中身份最出众的确实是他。   霍骁脸一下子红了,压根顾不上贺太守的怀疑,赧然地低下头。   他这一羞涩,贺太守又觉得他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模样不符合,于是笑笑:“老夫年纪大了,眼睛花了。”   祝星笑笑:“世人多有相似之处,错认正常。”   贺太守点头,心中总隐隐不安:“是极。”   祝星欠身:“我等便先行离去了,诸位保重。”   “祝姑娘慢走。”   祝星上了马车,宗豫才又冒出来头。他也听了方才贺太守的话,差不多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祝星将他抱在怀中一顿蹭,宗豫一动不敢动。   “姑娘。”花椒欲言又止,看着黑猫的眼神略带警告。   宗豫觉得他如果敢露出一点要推开祝星的意思,就会被花椒当作要伤害祝星的信号,从而被她劈成两半。   祝星掸了掸身上黏的猫毛,天真无邪地笑:“我知道,没关系的,小鱼很乖的,不会伤害我,对不对?”她说着拿起猫爪子挥了挥,极可爱。   花椒被她此举萌得心肝颤,忍不住傻笑,宗豫都没眼看。   “姑娘,那太守真奇怪。”青椒纠结,“他怎么会说眼熟萧霍呢?”   祝星用手指逗着黑猫,然而黑猫对面前招摇乱晃的纤细手指并没有什么兴趣,只趴在那斜眼望着她。   满脸鄙视。   祝星一边去捏猫腮一边答青椒的疑:“因为他们见过面。”   黑猫本来歪着脑袋躲,闻言狐疑地一愣,看着她。   就这一愣,让祝星抓住机会捏着他的脸扯了扯去。   半点都不疼,只是很让猫无奈。   青椒什么也不懂,瞪大眼,更加吃惊:“他们怎么会见过?萧霍是护卫,贺太守是冀州的太守……”   祝星捏了捏猫脸又开始捏猫耳朵:“萧霍一开始又不是咱们的护卫。”   “对哦。”青椒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地笑笑。   祝星又道:“他应当是驻西北的霍大将军之子?或者孙子什么的吧,霍家后人。名字应该是……霍骁。”   “欸?”青椒和花椒都猝不及防被这个重磅消息砸晕了。   花椒不清楚则是因为她以前暗杀的都是贪官,而霍骁他爹是个好人。   马车隔音,外面驾车的霍骁还不知里面正在热火朝天地议论他。   “那……那我们现在让他当护卫……”青椒颇畏惧地看了一眼马车帘子,意味不言而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用劳力抵,也有君子之风。霍骁他们是君子,在用力还钱,我们不该歧视他们。”祝星说得头头是道,两个小丫头听得信服无比,连连点头。   宗豫很想问一句,她们为什么要歧视他们。   然而二人已经一头扎进祝星的思路中叫不回来。   他默默抬头看向祝星,只见她促狭地对他眨了眨左眼,将他抱在耳边小声说:“因为他是大将军的亲戚,却没一点银钱在身上,看来是个很穷的大将军。”   宗豫耳朵一麻,软趴趴地倒了下来,一颗头圆滚滚的,仿佛没有耳朵。   不知是被她沙哑的说话声闹的,还是被她脸猫心都能读懂的能力所惊骇。   ……   贺太守今夜睡得并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一直在想那个护卫究竟是谁,他明明是见过的。   辗转反侧,他陡然惊醒,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背着月光抬头,他的额上满是冷汗,面色难看至极,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   他想起来那是谁了。   霍骁!   那是霍骁!   镇西北大将军霍平嶂之子!   也是他们重要的……财富。   贺太守再睡不着,庆幸自己今日还未离开薛郡,可去找孙躬商议此事。   千万千万,不能让他们离开薛郡。   与此同时,贺太守又惊疑起祝星的身份。   能用霍骁当护卫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心乱如麻,披衣起行,急匆匆地去向孙县令的院子。   韩成今夜无眠。孙焕尚未痊愈,如今他依旧住在孙焕这里,坐在院中望月想师父。   就看见贺太守经过这里向着远处去,眉眼之间写满了“急”字。 第93章 乱夜   “祝严钏。”   今夜无眠的何止是贺太守?   祝星的叔父祝刺史祝严钏坦然下拜, 双手左前右后平举于眉前,以彰对圣上尊重。他第一次接旨时还有些紧张,从一介县令到如今刺史, 他已经接旨接得习惯了。   “臣接旨。”   来宣旨的是个穿着黑衣体型消瘦的老太监。老太监说话时气往上提,将一个个字说得咿咿呀呀,宛如唱戏的。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冀州刺史梁志、冀州太守贺滕、薛郡县令孙躬等相互勾结,上下沆瀣一气, 以兵为贼,在冀州境内行山匪之事戕害百姓以收敛财物, 实在是动摇民心,乖谬至极。敕令幽州刺史祝严钏代管冀州上下一切事物, 暂管幽州军及冀州军以便宜行事。参与者革职并押解至京中治罪。所有本籍及任所赀财查清点明,以充军用, 钦此!”   他这么一个字一个字抑扬顿挫地念了好一会儿,才将圣旨念完, 看向祝严钏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艳羡。   做官能做到祝严钏这步,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什么叫一步登天?什么叫平步青云?   看一看祝严钏就知道了。   本就是从县令升上了刺史,如今不止掌一州, 而是两州!且他如今虽然只是暂管幽州军及冀州军,但不难想象将此要事办好后祝严钏还有往上升一升的机会。   这当真是周国迄今为止官场上最大的奇迹。   祝严钏早有预料, 如今堪称心湖平静,一叩首,双手平摊举过头顶:“臣接旨。”   老太监将圣旨放入他手中, 祝严钏看了一眼确定无误,便将之卷起,欲起身。   “等等, 这是圣上的令牌,见此物,如见圣上,喏。”老太监阴阴柔柔的,夜里听让人有些慎得慌。   祝严钏忙再度叩首:“臣幽州刺史祝严钏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才又接过令牌。   “此物助你方便调军,抓捕时若有人不服,你也可拿出此物。见此物反抗者,视为谋逆,诛杀即可。”老太监将令牌给出,眼神还流连其上。   再一看祝严钏宠辱不惊的淡然神情,老太监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活该他好命。   没有背景、敢于担当、不畏强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办事能力超强、所做之事皆有利于天下百姓乃至于皇家利益,这样的人最适合皇上掌控,做皇上的人。   且就查出冀州上下狼狈为奸之事便不容易。不然他们行了如此之久,为何无人告发?   圣上得知冀州以军充贼,行山贼之事杀人越货以敛财时,气得双目爆出,险些昏迷。还好祝严钏终究发现此事并上奏,不然还要让冀州百姓继续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自然,最主要的还是这些贪官污吏留下来的银钱经过祝严钏的手送入京。   圣上信极了祝严钏。祝严钏没有党羽,也不曾在幽州与任何人结交,一心一意只为了皇上与百姓,如此更显得他难能可贵。   不过再信任祝严钏,皇上依旧派了个老太监来,名为帮忙,实则监视。   “臣,定不辜负皇上所托。”祝严钏摸着冰冷的令牌一脸严肃正直,实则心想这旨意可算来了,他的侄女多在薛郡一日,他就多担心一日。   “祝大人,恭喜了。”太监说话让人听不出可是阴阳怪气还是发自内心。   祝严钏微笑:“任重而道远,一路上还要您多指点。”   老太监骄矜地笑,知他不过是客气。   祝严钏站起,将圣旨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樟木匣子中,又将令牌贴身放好,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呼?”他并不以权臣身份自负,甚至还十分尊重人。   老太监喜他性子,感叹他惯会做人,口气正常许多:“你叫我喜公公就是。”   “喜公公。”祝严钏算是寒暄。   “哎。”喜公公答应。   “我知您舟车劳顿,特在府上叫人备下上好客房,好为您洗去风尘。”祝严钏正色,“只是见圣上旨意如此急迫,我便想早日为皇上排忧解难。今夜我欲前往幽州大营调军,直入冀州。先抓梁志,再抓贺滕等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您看您是留在此处,还是随我一同过去?”祝严钏如此坦诚,没有任何隐瞒,将一切一一列出由人抉择,更显诚意。   喜公公见他行事一心为皇上,毫无私心,更看重他了些:“你想为皇上排忧解难,老奴亦然,便一同去吧。”   “哎,我去叫府上人备上好马好车,好让您舒服些。”祝严钏应道。   “也好,劳祝大人费心了。”喜公公没推辞。   ……   县令府上。   “岳父深夜突然造访,小婿招待不周,还请岳父大人恕罪。”孙县令一面系着外衫一面道,一看就是匆忙起床。   贺太守焦躁地翘着胡子,挥挥手让一众下人退下。   孙县令见他这般,便知有要事相商,本身的起床气散去,正经道:“岳父,可是出了什么事?”   贺太守重重地点了点头:“今日我看的那个祝家护卫。”   孙县令悄悄打了个哈欠,还有些困。   “就是霍平嶂之子,霍骁。”贺太守一字一顿。   孙县令的嘴张着,半天也没能合上。   “怎么可能……”孙县令喃喃,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是霍骁?您是不是看错了?”   “他的确是霍骁,绝不会有假。”贺太守语气笃定,“多年前他曾随霍平嶂回京,路经冀州,率军在此驻扎过,我作为冀州太守,有幸见过他一面,长相与今日一模一样,只是他现在脸上的胡子影响人看清楚他的五官,因而让我想了那么久他为何如此眼熟!霍骁的风采,见过一眼怎能让人忘怀!”   孙县令跌坐在椅子上。   那他做了什么?   险些陷害了霍平嶂的儿子霍骁?   孙县令整个人都瘫了,颇有些不知所措。昨夜才解了仇怨,万一霍骁心中不忿,还想报复他,那可如何是好!   “那他如今为何要做一个小小的护卫来?”孙县令吞了口口水问,手脚冰凉,困意全无。   “隐藏身份?或许那位祝姑娘的身份更高,都有可能。”贺太守面沉入水,更苍老了些。   “那咱们该怎么做啊,岳父大人。”孙县令被吓得丧失了思考能力,只会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办。   贺太守瞥他一眼:“你怕什么!看你这副不争气的模样!”   “我怕啊……我得罪了霍骁,那可是霍骁!霍平嶂的儿子。”孙县令苦涩极了,宁愿自己不知道此事。   “霍骁又如何?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们装作不知就是。”贺太守冷笑。   孙县令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心才慢慢地放下来。   然而他接着就听见贺太守道:“你想办法将他们留在薛郡,千万不要让他们离开。”他尤觉得不放心,“罢了,我再留这里几日,亲自看着他们。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明日找个可靠之人为我送出。”   孙县令心跳如雷:“是。”试探着问,“您这是要?”   贺太守淡淡地看他一眼,看得他后脊一阵麻,方慢慢开口:“有人曾传信于我,若有霍骁的消息,可换黄金万两。”   孙县令倒抽一口凉气,牙都要冷倒了。   他理了半晌,才明白自己的岳父要做什么,随之而来是巨大的恐惧感:“岳父,您要用霍骁换……可他是霍平嶂的儿子!您可知是谁寻霍骁消息的?万一此人拿不出黄金,岂不是坑了您?”   “我当然知道。”贺太守冷哼,“是胡国二皇子,元绍。”   他又道:“霍平嶂的儿子又如何?我又不曾亲手害他,只是传个话罢了。”   孙县令简直要惊叫出声。他虽然爱财,却还有些底线。与其说是底线,不如说他是胆小,不敢为之。   贺太守看他一眼,将他的想法猜出了个大概,笑了:“只是将霍骁的位置告诉他,再拦一拦,又不是要我们亲手抓了霍骁,有何问题?”   孙县令张了张口,没说出来话。   西北军奸细赵显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他们若出卖霍骁给元绍,与赵显又有何异?万一事情暴露,只怕等不得朝廷收拾他们,西北军的铁蹄就要先踏破薛郡,碾过他们的骨头。   “对自己狠,对别人狠,才能赚大的。黄金万两,便是日后不做那山贼之事也值了。”贺太守说是这么说,但是人总是欲壑难填。哪怕他黄金万两到手,他依旧会继续行山贼之事。哪有人嫌钱多的呢?   孙县令沉默,胆小怕事占据上风。   “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出了薛郡,事成我分你两成。何况元绍并非周人,得了我等的消息只会为我等保密,不可能参我们的一本。暴露之事,尽管放心。”贺太守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县令,继续道,“贤婿,你做是不做?”   两成便是两千两黄金!   孙县令缓缓抬起头,面上怯意全无:“我做!”   贺太守满意地笑了:“我现在便去写信,你明日找可信之人将信送出。”   “是。”   贺太守通体舒畅,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婿最后还是坚持不住,会和他站在一条船上。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滋味儿当真不错。   ……   天蒙蒙亮时,县衙的衙役们便集合在一起准备巡街。   这两日贺太守在薛郡,他们更要加倍仔细巡街,免得让什么穷苦之人脏了大人的眼睛。   “王石头,你在这抖什么抖啊?”其中衙役见身侧人双手环臂抖个非常,忍不住出言询问,“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歇着,少个你也没啥区别。”   一直冷得发抖的王石头摇摇头:“我能坚持,巡街去吧,都别磨磨唧唧的。”少巡一日的街便少一日的钱,他还要养老娘,攒钱娶媳妇,忍不下来也要忍。   “真能坚持啊?”   “能!男人哪能说不行!”   衙役队里爆发出轰然大笑,一行人开始巡街。   走了几步,王石头觉得眼前越来越花,浑身发疼得厉害。   他想自己应该是染了风寒,挺一挺,等巡街过去了就去药铺里让郎中抓副药喝。   走着走着。   砰——   王石头倒在地上,浑身热得厉害。 第94章 一点也不君子!   幽州军趁夜下冀州, 有皇上的金牌在手,一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冀州刺史梁志被拿住时还在外室的床上,见到祝严钏时他一脸愤怒, 尚不认得人,张口就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谋害本官, 你可知本官是冀州刺史!”   祝严钏身后的士兵为他递上梁志的画像比对,他上下打量一番, 又听他自己承认,于是点点头:“那确实没抓错人。”   “我是梁志!冀州刺史, 梁志!你们究竟是何人?敢伪装我大周士兵加害我这个朝廷命官!”梁志只穿了件白中衣,头发散着, 不像朝廷命官,反倒像个疯子。   “抓的就是你梁志!”祝严钏坐在梁志外室家的主座上, “以兵为贼,掠夺百姓, 积攒私财,可是你做的!”   梁志的脸瞬间白了,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梁志两股颤颤, 终坚持不住,瘫坐在地上, 只是尤不死心,“要发落也是圣上发落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祝严钏不紧不慢地拿出圣旨宣读, 越读梁志越怕,读到最后他将头完全垂下,身上一阵赛一阵的冷。   “你可认罪?梁志。”祝严钏冷笑。   梁志沉默无言, 他还不能接受自己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刺史成了阶下囚。   “拿下,上枷锁镣铐,关入囚车。”祝严钏干脆利落,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天光大亮。   祝严钏将圣旨收好,向着房外去。   “大人,梁志诸多家眷又该如何?”幽州军首领张增问道。   “派人看守,暂留此处。”   “是。”张增看着祝严钏有条不紊的模样心中一阵佩服。   “喜公公那边抄没家财抄没的如何了?”祝严钏又问。   “已近尾声。”张增答,他对那个老太监并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阴阳怪气,挺瘆人的。   “着人去问喜公公那里还要多久,顺便让人马原地休整。”祝严钏顿了顿,“你选几个可心之人,随我往冀州大营一趟。”   张增知道他这是要去整顿冀州军,当下严肃起来,应后去士兵中选人。   祝严钏心中总有不安,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他想快些去薛郡确认侄女的安全,但凡事还要一步步来,只期盼她收到信后能早日离去。   他虽知这个侄女手段通天,但也是他的晚辈,再厉害也总让人操心。   ……   薛郡中。   王石头倒在地上浑身发热,热得脖子上和手上出了一块块的血痕。但又不曾流血,只是出现在身上看起来很触目惊心。   其余衙役们皆手足无措地看着仰面朝天的王石头,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叫了他两声:“王石头,王石头。”   王石头动了动,没起来。   “这是怎么了?”有人问。   没人能回答他。   “咱们怎么办?”又有人问。   “把他抬医馆去看看吧。哎,说了让他别硬撑着,非要这样。”   “可不是么?就当做好事了,这也真是的,算什么事啊。”   衙役头道:“李虎,赵雄,你俩在这守着他,其他人跟我把街巡了,巡完街再一道把王石头送医馆去。”   “哎。”   便留下两人在原地等候。   天渐渐亮了,整个薛郡渐渐苏醒过来。   街上各种小贩开始出摊儿,有人见了地上的王石头问两句:“官爷,这是怎么了?“   “他生病啦,没什么大事,干你自己的活。”李虎和赵雄回他们。   小贩们干着自己手上的事,不住地往这边看着。   袅袅炊烟升起,各卖饭食的小贩那里飘来一阵阵饭香,引得人饥肠辘辘。   渐渐地,街上各铺子开始开门,往来行人渐多。   红日破晓,又是新的一日。   “姑娘,您今日起的可早。”青椒笑道。   菱花镜前,少女披着外衫落落大方地坐着,缎子似的青丝散在脑后,因未施粉黛,显得她多了几分稚气。   梳妆台上散着各色首饰,琳琅满目,简直要晃花人眼。   祝星看着一桌子貌似乱放毫无规律的首饰点了点头,算是跟青椒打了招呼。   “姑娘这是……”青椒看到一桌子的首饰有些晕乎,迷茫地问,“姑娘这是……在选首饰吗?”   “不。”祝星双手一拢,首饰们全被她捧成一堆小山,在桌中央。   她认真地答:“我在起卦。”   “起卦?”青椒听不懂。   “正是。”她再活一次,已然不需要传统的三枚铜钱,即六爻起卦,已经固定的八卦盘。她心中有卦,用什么都可算得。   方才她正是为薛郡算了一卦,盖因夜中难寐,觉将有大事发生。   人在有大事发生前身体会有本能的预警,祝星的预警更强烈些。   解卦后便是很通俗的两个字,大灾。   寒潮已去,若叔父到来,贺滕与孙躬负隅顽抗,薛郡动荡,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大灾。二者之间相去太远,叔父定不会独身前来。   因而能算得上大灾的……   祝星垂眸,怕是人祸所致的天灾。   “季春行夏,民多疾疫。”祝星喃喃。又有寒潮在先,民众死伤众多,最怕的不是薛郡有,而是周国境内已然四起,而人人不知。   青椒听不懂姑娘说的什么,只知道姑娘在做大事,而她只要伺候好姑娘就是了。她将刚打好的热水放在面盆架上道:“姑娘要洗漱了知会我一声,水已经备好。”   “现在就洗吧,一会儿叫祝叔来一趟,薛郡要乱了。”祝星还是波澜不惊的。   青椒用帕子蘸了水拧干,过来为祝星擦脸擦手,而后又捧了牙盐和钵盂,叫她用后漱口。   “是很严重的事吗?姑娘。”青椒整理着东西问。   花椒此时自后院练剑归来,顺手地接过青椒手中的杂活,又跟祝星打招呼:“姑娘,早。”   “早。”祝星颔首,“应当很棘手。”   青椒睁大眼睛和嘴巴:“姑娘都觉得棘手,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这就去叫祝叔过来。”   说着她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哟,青椒,这是急着往哪去?”祝副管家调侃的声音在门外想起。   “哎呀祝叔,姑娘正找您呢!”   推门声传来。   祝副管家见祝星安静地坐在绣墩上,乖巧又稚嫩,心中生出些慈爱可怜。姑娘这时候看着完完全全就还是个未长成的小贵女,却要忧心众多,日夜奔波。   他回过神来,恭敬道:“姑娘,老爷那边又来信了。”   花椒接过信,将之送到祝星手上。   祝星眉心微蹙,接过信来,慢吞吞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笺,展阅。   她的眉头并未因信上内容而舒展,反倒拧得更紧了些。   “叔父要来了。”她开口,嗓音又清又寒。   祝副管家笑:“那是好事啊,将贺滕和孙躬抓了,咱们也不用在这薛郡浪费时间了。”   祝星的目光从信纸上收回,抬眸看向祝副管家,其幽暗深邃让他悚然一惊。接着他就听到少女轻叹:“走不得了,薛郡中瘟疫已生。叔父所带人马众多,我写封信,你让零七派人亲手交给叔父,让他先不要来薛郡,通知冀州各处做好准备。”   不止是祝副管家,就连青椒与花椒脑袋也是同时一嗡。   瘟疫,那是吃人的病!   “你们不必太过害怕,这些时日每夜让你们用一碗的药汤便是预防时疫所用。本只是我谨慎惯了,却不成想当真生了此事。”祝星一手搭在梳妆台上,另一手垂下,“如今无权无势,确实有些麻烦,只怕要走着激进的路,倒是于礼法不合了。”   祝副管家苦笑,姑娘这时候还记得遵律守法,果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你带着护卫,几人一组,按我之前要求那般除眼外不许其余部位露于外,去薛郡各医馆候着。来医馆的人诊病者便是用暴力,也要将人留下。顺便将萧霍叫来。”祝星三言两语将任务布置好,叫人的心一下子就安了。   祝副管家知此事重大,不敢耽搁,当下称是。   “囤积的那些药材,让客栈后厨生大锅,按我的药方将药都煮了。”祝星思索时眼神专注,“让客栈中人也喝此汤预防,剩下那些温煮着,等我从孙府回来有用。”   “是。”祝副管家也是能办大事的,心中已将各项事宜先后次序排列,有了具体成算。   便如不用青椒刻意去叫祝副管家过来那样,祝副管家也不需要刻意叫霍骁来。   他出来时霍骁就在祝星房门外站着,像块木头。   “正好,姑娘找你,快进去吧。”祝副管家压了一肩的事务,没工夫在逗他玩,摆摆手就要离去。   “姑娘找我?”霍骁一愣,“什么事?”   他原是怕自己身份暴露,因此冥思苦想一夜,最后还是怕给她带来麻烦,决心辞行。没想到祝星已然要找他。   霍骁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奇。   “快去吧。”祝副管家没空理他,只将他一推,推得人直接趴在门上。   霍骁不得不进去。   祝星方站起来,青丝及腰,乌黑浓密。见人来,她又坐了回去。   霍骁见她发未梳,知礼地站了远些,并不抬头看她,怕唐突了她。他也并非什么礼数都不懂之人,只是在西北时用拳头的次数更多。   “姑娘。”他先开口。   “你在房外等着,是有什么事要寻我么?”祝星没提正事,先问他。   “我……”霍骁向来直来直去,头一次体验到愁肠百转的滋味儿,“我想辞行。”他硬着头皮,实际上并不想走。但他又知道自己走了才是最好的,不然贺滕想起,难免会出什么意外。他现在本就是在躲避刺杀。   “因为昨夜贺太守差点认出来你么?”青椒泡了枣茶,送与祝星吃。她抿了口茶问,而后将茶碗握在手上。   “……”霍骁没想到她聪慧至此,“我一直不曾向你表露身份,一开始是有欺瞒你之意,后面又怕会给你带来麻烦,便想着安心做个护卫,到京城再说。昨日贺滕险些认出我来,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要杀我之人众多,恐连累了你们。”   青椒和花椒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目瞪口呆。   祝星很有同理心,点点头:“我明白,交了钱后你就带着他们自行离去吧。”   霍骁反而愣住:“交了钱……?”   青椒对银钱最是敏感:“不会吧?大哥,你真以为你是在我们这里隐藏身份的啊?你还欠了我家姑娘的诊金及各项花销共黄金万两呢,你兄弟们都在白纸黑字上画押签字了的,你不会忘了吧?”   他还真忘了!   青椒看他发呆就知道他什么也没记住,又想起昨夜姑娘还夸赞他们有君子之风,心中鄙视极了:“亏你还和那什么霍大将军有关系,你欠了诊金还不用劳动抵债,一点也不君子!”   霍骁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以为自己隐匿身份隐匿得甚好,没想到连一个小丫头都可以张口叫破。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祝星,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第95章 夺权   “爷, 不是说今儿个要走吗?”刀疤脸大口大口吸溜着面问。   “没眼色!”书生剥着鸡蛋,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而后偷偷看了眼没什么神情的霍骁, 对着刀疤脸道,“吃你的饭。”   瘦猴喝了口面汤:“那咱们一会儿还走不走啊?我看刚刚祝叔带着好些人都出去了,怎么不带着咱们啊?”   霍骁使着筷子的手一停, 瞥了三人一眼:“一会儿咱们跟着姑娘去孙府,赶紧吃。”   刀疤脸兴高采烈:“不走了啊!”能看出来是真喜欢这里。   霍骁脸色更难看了点。   书生和瘦猴一齐撞了他一下, 忒没脑子,看不出爷心情不怎么样。   客栈大堂就他们四个, 面汤热气腾腾,吃起来暖腹暖身。   “爷, 那不是你上次在后院逮住的小郎中吗?”后堂的帘子下钻出来个人,赫然是乔装打扮的韩成。看样子今儿个又是从后门儿进来的, 不过后门的护卫认得人脸了,放他进来了。   他轻车熟路地往楼上去, 大约是要找祝星。   “爷,不拦一拦么?”瘦猴话音未落,霍骁就扔下半碗面翻身越过桌子, 大跨三两步就到了韩成身后。   韩成吓了一跳,见是他, 才松了口气,很文明地揖了揖:“壮士。”   壮士不假辞色:“你来干嘛的?”   “我找祝姑娘,有要事相告。”韩成正色回答。   “跟我上去。”霍骁这才垂下扶在楼梯上成了阻拦人前进的臂膀带路。   “有劳壮士。”韩成眨了眨眼, 似乎懂了什么。   又给霍骁蹭了一个能见祝星的机会。   事情几乎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她仍静静地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着酥酪。她吃得太过专注, 以至于二人没一个出言打断她吃东西,默默地看着她吃完。   她咀嚼时闭着嘴,长睫缓缓眨动,像是一只认真咀嚼的松鼠。   终于祝星吃完最后一口并咽了下去,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疑惑地看向二人。   霍骁终于想起正事,指了指身边的韩成:“他找你有事。”   祝星便看向韩成。   “昨夜夜深时,贺太守突然去寻孙县令,到丑时才回去。今日我特意出门,发现客栈周围都已经是孙府的人,你们应当被他们的人暗中包围了。而且昨夜城门关了,到现在城门还没开。”韩成一番话说完,发现除祝星外两个小丫头齐齐看着霍骁。   昨日贺太守临走时看着霍骁眼熟,半夜去寻孙县令又为的是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只是要将他强留在这里,甚至使出了关城门这招,看样子是真怕他们一走了之。   祝星微微思索,问的却是:“贺滕和孙躬现在还在府上?”   “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孙县令今日不曾去衙门,两人在一处不知道密谋些什么。”   祝星笑笑:“多谢你提醒我,正好我们现在要去孙府一趟,你一起回去吧。晚些时候我要你帮我做些事情。”孙县令虽然别的事干的不行,封城这件事却是阴差阳错地合了她意。   韩成连纠结都不曾有,爽快应下:“恭敬不如从命。”大不了他不在孙府干了,反正他也讨厌孙府上下一切,当时进县令府便是想查清坝村之事。如今祝姑娘有事用得到他,他一定尽心尽力。   祝星站起身来:“走吧,去孙府。”   两个人在一处最好。   孙府书房中。   “信已经送出了吗?”贺太守眼下青黑,难得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昨日与孙县令通过气后,他就一直辗转反侧,生怕他的万两黄金跑了。   孙县令和他一样,黑眼圈深重,在书房中已经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听到岳父问话,他困得又张嘴打了个哈欠,才接话:“已经叫人走小门送出去了。”   贺太守皱眉:“你那小门后面……快到夏天了,早些处理干净,要不然城里都是味儿。”   “是。”孙县令想的也简单,大不了一把火都烧干净就是。   “霍骁呢?霍骁那里可有什么动静?”贺太守又问。   “不曾。”孙县令答。   贺太守皱着眉头,他昨日都表现得那样明显要将人认出来了,霍骁就那么自信他认不出他来?   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该说他是自负好?还是说他无所畏惧好?   “老爷。”门外的小厮小声叫门。   “怎么了?”孙县令板起脸来摆老爷派头。   “祝姑娘来了,说有事求见。”小厮答,“已经在正堂坐着了。”   孙县令立刻坐直,贺太守也转过头来,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想到祝星竟然会先一步上门,因此都有些吃惊。   孙县令问:“她带了多少人来的?”   “就几个护卫,还有那两个丫鬟。”小厮不确定地想了想后道。   没带着她那一堆护卫一起上门就行,只带了几个来,应当也只是防身用。   “她可说了是什么事吗?”孙县令不大放心地又问了问。   “祝姑娘说是大事,要请您相商。”小厮道。   孙县令恭敬地看了眼贺太守,意思是让他拿主意。   “去看看。”贺太守拍板决定。   孙县令点点头,二人一同往正堂去。”   正堂之中,少女高坐在主座上,俨然一副主人模样,没有半分身为客人的自觉。   二人一进来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孙县令还想张口问祝星是不是坐错地方了。   贺太守反应地更快,立刻沉下脸道:“走!”   二人便要往外跑。   然而刀疤脸和瘦猴更快,一人一个,将刀架在两人的脖子上。   二人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也是他们一时不察,没想到祝星主动上门竟然率先发难,现在二人的性命被人威胁,倒是不得不落于下风了。   祝星用茶盖拨弄了一下茶碗里的香茶,慢条斯理道:“湄潭翠芽,好茶。”湄潭翠芽又称雀舌茶,是以嫩芽烘制而成的上等香茶。   若孙县令真是他说的如此清贫,断然是喝不上如此好的茶叶的。   孙县令缄默着,连头也无法扭,给贺太守递个眼神都做不到。   贺太守强行堆出好脸,客气地问:“祝姑娘这是做什么?刀剑无眼,快让您这些粗鲁的下人将刀收了去吧。”他摸不清祝星的心思,只好   “就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少女落落大方地吃了口茶,将茶盏搁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缓缓笑开。   虽有轻纱遮面,可观她笑眼弧度,便能知晓她就是在笑。   “我有事需要你们帮忙,为了让二位能完全配合我,用了些小小手段,还请二位见谅。”祝星说话时柔柔的,眼神也极为诚恳,避重就轻地将刀悬在人脖子上说成是小手段,好像她真是小女孩的玩笑一般。   贺太守眼神冷了下来:“祝姑娘,这可不是玩笑,你在威胁朝廷官员!”   “很快就不是了。”祝星模棱两可地道,“对了,二位请坐。兹事体大,咱们坐下来慢慢聊。请二位大人坐下吧。”   贺太守和孙县令几乎是强行“被坐下”。   脖子上有刀,他们生怕哪里不配合,一个不慎,就被刀砍了脑袋。   他们倒不信祝星有如此大的胆量直接杀了他们,但是万一磕了碰了,也让人受罪,因此不得不从。   他们又怪起府上的护卫,竟然就这么放祝星进来,还对此处发生之事一无所知,真是要他们何用!   祝星开诚布公地道:“事情紧急,我就不兜圈子了。城中生了瘟疫,我要借二位大人的官印一用。”   贺太守和孙县令的脑海瞬间炸开。   瘟、瘟疫?   二人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的,站着的话他们怕是要跌坐在地。   “祝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向来运筹帷幄的贺太守终于绷不住了,“你这是在危言耸听!是空口无凭!”他前半句还说得很有气势,后半句一下子弱了下来。   原因无它,刀疤脸的刀几乎要切进他的肉里去。   祝星夸赞二人:“你们二人今日封锁城门一事做得很好,省下我很多事。”   谁要她这么夸赞!   “现在,将官印交出。”祝星直接是命令了。   “祝姑娘,你怕是疯了,瘟疫之事岂容你乱说!”不肯相信也实属正常。   “薛郡中有个乱葬岗,发疫于此简直是再正常不过。孙府上如今就有得了病的下人,韩郎中方才已经过去看了,二位若不信,一道去瞧瞧便是。”祝星轻描淡写的,“不过要先将官印交出来,薛郡在二位手上,我实在不大放心。”   “你休想!若真生了瘟疫……”说出这二字时两人背后同时发毛,咽了咽口水,“你还不先跑?”   祝星顿了一下,才理解了二人的想法。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真生了瘟疫,二位大人难道要跑么?”   她点点头:“看来我的决策并没有错,薛郡这时候是不该掌握在你二人手中。”   “姑娘永远都是对的!”青椒捧哏。   “搜身。”少女淡淡的。   刀疤脸和瘦猴吹了声口哨,听得霍骁不由自主皱起眉。   两个人干起搜身这事堪称轻车熟路,一摸到底,很快摸出了两块官印来。   书生上来接过官印,送到祝星手上。   “人捆起来带走。”少女目的已经带到,站起身要往下一个地方去。   “祝姑娘,你竟敢抢劫官印危言耸听!事情过去,必有你好果子吃!”贺太守还未受过如此屈辱,也不看自己如今性命掌握在谁手中,只顾着放狠话。   祝星点点头:“拭目以待。”她又吩咐,“去县衙。”   二人的狠话对她来说不痛不痒,她反倒以一种十分包容的态度面对,显得二人更像无理取闹的孩童。   贺太守和孙县令见她一步步都是早已布置好,如今不过按部就班,心中更是一阵寒。   她究竟是要做什么?   薛郡莫不是真如她所说,生了……瘟疫? 第96章 防   县衙中一片混乱, 百姓们蜂拥其中要个出不得城门的说法。然而衙役们也有口难言,昨夜县令大人突然派人来说今日不得开城门,根本没说具体为了什么。   一片嘈杂声中, 人群突然分出一条路来。   霍骁以刀开路,身后是戴着面纱的祝星。   人群这时候也不吵了,木楞地看着来人, 不知所以。   祝星一步步行到公堂之中,才亮出孙县令的官印, 下方一片哗然。   “那是什么?”不少百姓们纳闷儿。   “是县令大人的官印!”衙役们认得。   祝星以食指抵住面纱上嘴唇的部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神奇地, 公堂内外安静下来。   祝星眉眼间露出点点歉意,带着怜惜地神色对着众人道:“孙大人染了病, 因此将官印暂交给我,让我代管薛郡诸项事宜。”她指了指身侧的韩成, “这位是县令府上的韩郎中,各位应该认得他, 他可以作证。若还不信,我也可以带众位去看一看孙大人。”   在薛郡,孙县令的名头已经够了, 不必再多一个贺太守。   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荒唐。姑且不说孙县令生病之事是真是假,他凭什么将满城的大事交予一个小姑娘?   衙役们都认得韩成, 于是问:“韩郎中,她说的可是真的?”   韩成点点头,义正言辞, 正直无比:“是真的。”   刘主簿一开始没认出祝星,但认出了她身边高大威猛的护卫,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虽不知孙县令如今是真病假病, 但官印在祝星手中这一点便够了。   没了官印,孙躬又算得上什么?   刘主簿还在心中盘算,又听祝星道:“只是孙县令现在情况不大好,感染了瘟疫,诸位若要去探望他,   他这下想都不敢再想,和所有人一个反应,大呼:“瘟疫?!”   这下人群彻底慌了,有想立刻回去的,有想问个究竟的。   “薛郡中怎么可能有瘟疫!”有人质问,“我们薛郡一尘不染,路边连乞丐都没有!”这是个富商模样的人,肥头大耳,一看便是腰缠万贯。   因而说的话也很不接地气。   富人只知道薛郡没乞丐,却不知薛郡为什么没乞丐。   然而其中的穷人每日起得早,却是隐隐约约知道为何。那些乞丐最终去往何处,他们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这富商的话反而叫原先并不信祝星话的百姓信了些。   “这也是为何昨夜孙大人下令封锁城门。”祝星轻轻一叹。   孙县令封锁城门压根儿不是为的这个,白日若祝星不来,城门现今也应当早已打开。只能说是阴差阳错,连老天都在帮祝星。   人都被祝星忽悠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反应过来孙县令让权之事,还是薛郡爆发瘟疫之事。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瘟疫啊!城里都是瘟疫!还不让咱们出城躲灾,不就是让咱们死吗!”   “我要出城!”   “放我们出城!”   ……   祝星歉疚地看着众人,坚定地摇摇头:“不行。”   “你一个小丫头!你凭什么管着我们薛郡人!”   “拿着个官印当令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我们要出城!”   ……   加倍的推搡拥挤中,有人混水摸鱼,欲上来捉住祝星威胁她开城门。   刀光一闪,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不得不说刀疤脸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一出来,百姓们的气势弱了许多。   “捆住,下狱。”祝星吩咐。   衙役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主簿转了转眼珠子,卖好:“都愣着干嘛!官印现在在姑娘手里,我们要相信孙大人的决定,还不听姑娘的话,把人拿住下狱!”   虽然他不知道孙县令和这位姑娘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示好绝对没错。   官印在谁手中,谁就是胜者。   何况孙县令能拿沈元宝顶罪,日后也能拿他顶罪也说不定。眼前孙县令陡然下了台,这位有背景的姑娘当权,说不定是他的机遇!   在孙县令手下他一辈子就只能当个主簿,但眼前这姑娘是个女子,总不能在薛郡当一辈子县令。只要他做得好,还愁日后出不了头?   讨好她!   “是!”衙役们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位拿着官印姑娘,却听刘主簿的话。   想对祝星动手的这位喊着“知道错了”,祝星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公堂外的百姓散的散,跑的跑,还有些胆子大的留在这里继续看热闹。   祝星激赏地扫了一眼刘主簿。   刘主簿把自己掌心都掐红了,受宠若惊。   县衙诸人望着祝星,带着各自不同的感情色彩。   “县衙中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么?”祝星目光掠过每一个人。   刘主簿数了数人数答:“还有一支六人小队不在……”   “人呢?“她发问。   刘主簿莫名紧张起来。明明他已经多年不读书了,面对祝星的提问时却总有些面对夫子之感。   祝星问他,他问其他人:“人呢?”   有衙役开口:“王石头巡街的时候突然发热晕倒了,他们带王石头去了……医馆。”   祝星还没什么反应,百姓们炸了锅。   “哎呀,这分明不就是得了瘟疫么!”   “完了,衙役去医馆,不得把所有人都传染了啊?”   “快跑啊!”   ……   听得刘主簿骂了句:“刁民!”   祝星笑着摇摇头:“百姓有此反应,实在正常。”她提着裙子一步步走上明镜高悬下,从容地坐了下来。   “现在来说一下我的规矩。在我手下做事很简单,只有一点,完全听命于我。”由于公堂的设计,堂下人看向堂上时是仰望。众人皆仰面看向祝星,见她眉眼疏寒淡漠审视众人,一瞬间莫不恍惚有匍匐之意。   “是。”刘主簿拉长了腔,最先附和。   其余衙役见木已成舟,也纷纷迎合:“是。”   祝星慢条斯理地道:“如今薛郡遭逢大难,应从源头解决。那乱葬岗的钥匙在谁处?”   听她如此平静又尖锐地问出乱葬岗之事,县衙中人皆惊,更信了她的话几分。   这些应当是孙大人告诉她的。   “在我这里,姑娘。”那衙役双手捧上钥匙。   霍骁下去将钥匙拿上来,放在祝星面前的桌子上,而后又在她身侧站定。   祝星点点头:“书生。”   “在。”   “县衙之事,你和那位。”祝星瞥了一眼刘主簿。   “姑娘,我姓刘,叫我刘主簿就行了。”刘主簿再没有那日帮着孙县令出头的尖锐,卑微极了。   “你和刘主簿一同管辖,务必将我的命令落到实处。当下是危机时刻,若谁阳奉阴违,杀。”祝星说起话来一向是轻轻柔柔的,说到“杀”字是也是一样。就如同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挠过众人的心房,只是并不让人觉得心旌摇曳,反倒让人不寒而栗。   “如今薛郡发了瘟疫,人慌乱,但是我们不能乱。”祝星淡淡地说着。   下方的衙役多多少少对她不服,但这个时候有人愿意出来当这个主心骨总比他们要担责得好。只不过对于爆发瘟疫这种事,他们并不持什么乐观态度。   早死晚死都是死。   反正孙县令在大约也是这么个光景,换个人应当也没什么区别。   祝星大致扫了一眼衙役人数,除了刘主簿和几个文官,以及在医馆的那一下小队衙役,县衙中尚有衙役不过有四十八人,真不如她想象得多。   “四十八人加上在外六人共五十四人,衙役分做三班:快班、壮班与皂班,各班应是一十八人。”祝星一面思索《周国史》中所叙,一面确认,“日常可是如此划分?”   衙役们皆道:“正是。”不知不觉,也成了有问必答,同时惊叹于这姑娘算学精湛,张口就能算出人数。   “如今我要将你们再打散些,除巡街那队,每班一十八人各自分做三组,每组六人,列次站好。”祝星下令。   衙役们拖拖拉拉地站成八列,效率十分低下。   “自东向西,便是一至八队。一刻钟内,每队中你们自选出管事的做队长,队长将你们队中所有人名誊写在这纸上。”祝星从桌上找到了干净纸笔,冲众人示意。   下方顿时乱起来,开始选起队长。   薛郡县衙中衙役的素质可见一斑,哪怕祝星为他们分好了组,在选队长一事上他们也能拖拖拉拉犹豫不决。   一刻钟后下方依旧没哪一队做出决定,执行力简直低得惊人。   祝星眉心微蹙,没想到这里和济北相去甚远,是她疏忽了。对于执行力低下的队伍,她也有针对的方式。   “不必再争,每队排头第一人便是队长。”对于这种人,只能下达明确指令。   果然直接命令后,没人有异议,各排头依次上前写了姓名。   “薛郡各医馆已由我的护卫把控。一会儿前四队过去,将所有郎中以及疑似感染瘟疫者带回。后四队在城中挨家挨户安抚百姓,若无必要,令其闭户在家。同时见每户有高热、晕厥等人同样带回这里,务必做到没有疏漏。”   刘主簿犹豫了下,问道:“姑娘,是带回县衙么?”   “不错。”祝星颔首,“县衙宽敞密闭,若瘟疫已传播开来,薛郡中也就是这里最合适将病人集中停放。”   “那我等……”刘主簿想问他们能不能离去,免得遭了瘟疫。   “你们还有旁的用处,不急。”祝星似笑非笑。   刘主簿顿时不敢再深问。   “书生,出发前带他们去客栈领防具,每人再喝一碗汤药。”祝副管家做什么都喜欢一下子做一大堆以备不时之需。如今那些剩下来的面罩与手套倒有了大用。   “是。”书生领命。   “之前我如何教你防护的,届时教与他们。”祝星道,“瘟疫在前,防比治重要百倍。”   “是。”   祝星又对着瘦猴和刀疤脸道:“你们随着他们一同去客栈,取备下的药材来。”   “是。”   “各自领命,去吧。”   县衙中的衙役们被带着小跑着往客栈去,一时间还有些尚在梦里之感。   怎么就这样了呢?   薛郡街道上一下子少了许多人。   繁华的遮羞布被揭下,孙县令力不能及,再也无法继续粉饰太平,其背后的千疮百孔很快将会曝光于人前。 第97章 疫证   薛郡之外, 济北、临淄、巨鹿等相邻之县也有人无缘无故地倒下,只不过有的被重视,有的只当作发高热。   冀州之外, 此状间隔生出。   危机尚在萌芽。   县衙中,明镜高悬下不再是代表官权神圣的县令椅,一大堆郎中在其下你一言我一语。   “瘟疫乃天行时疫, 就你我如何能与天相对?祝姑娘,你年轻, 见过的事太少,竟然想治瘟疫!实在是异想天开!”   “古往今来, 我等学医者提之瘟疫莫不变色。只有天能治,你如何以为你能治得?”   “虽然如今你代管薛郡, 可是你也管不着我们其他医者!瘟疫当前,都是紧着自己活, 你爱当菩萨你去当!别拉着我们一起死!”   ……   大多数郎中都站在统一战线上警惕而愤怒地看着祝星,仿佛她是要逼死他们的十恶不赦之人。   作为众矢之的的祝星站在人群的另一面。   少女乌发雪肤, 双目黑白分明,清润澄澈,像是漾着波光的盈盈秋水。她站在原处温和而包容地看着众人, 反倒叫这些闹事的郎中们觉得是自己无理了。   他们不想再对着这样一双眼说什么重话,然而他们的诉求也是相当明确的。   “谁爱给他们治谁治, 我们要回家!”总之他们是不愿意留在此处当要丧命的好人的。   祝星还未动,她身侧的霍骁手已经握上腰间的刀柄,不出意外准备拔刀。   她察觉到, 手绕到他背后揪了揪他腰间的衣衫示意他不要乱动。   果然,霍骁立刻麻在当场,一动不敢动。   祝星这才柔和开口:“大家误会了, 这里去留随意。只是诸位都与病人有所接触,让衙役带尔等来此为的是让你们喝一碗防疫的汤剂以防万一。不愿留在此处之人我是不会强求的,要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不必担心我会以势压人。”   她这话条理清晰又满含人情,一时间显得这些要走的郎中无理取闹极了。   公堂外有家人在后堂不忍离去因而在此等候的百姓,闻言忍不住斥责他们。   “人家小姑娘都愿意在这里治病救人,你们这些读了这么多医书的反而怕得要回家,算什么道理!”   “求求你们留在这里,救救我儿子吧!”   “你们是郎中,你们要有良心啊!”   ……   “诸位。”祝星抬起右手向下压了压,人群中的嘈杂声渐渐息了。   因为她今日挺身而出,在民众因疫病崩溃之际收容了所有得疫病之人,虽不见得她能治好,但如此态度还是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   雪中送炭总是大于锦上添花的。   “疫病难控,保全自身并不是错。”她的嗓音仿佛和煦的春风,将人的疲倦和畏惧都吹散了,“想活着,没有错。”   本来吵嚷的郎中们没想到这位被为难的小姑娘竟然会从他们的角度说话,一时间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有的还嘴硬:“莫以为你如此说我们便会领你的情。”   祝星摇摇头,宽恕地看着他们:“去留随意。”   “哼。”有郎中端了有预防效果的汤剂一饮而尽,甩甩袖子离去。便是走,也是喝了祝星的药才走。   有第一个开头,就有第二第三个,眼见着堂中郎中走了大半,转眼只剩下四人,其中还包括韩成。   祝星还不曾如何,外面的百姓都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啊!”是啊,疫病刚生,郎中们走完了,可怎么办呢。   乱哄哄一片。   孩子们虽然尚且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见大人脸上的愁色,便也能明白什么,跟着一起愁起来,嗷嗷大哭。   孩子们一哭做母亲的便开始哄。老人们看惯了生死,这时候也忍不住扶额默默无言。   薛郡中目前看上去不曾感染的所有人都聚在这里,对着祝星哭。他们如今也没有别的宣泄的法子,只知道祝星要管他们,将负面情绪一股脑地撒在她身上。   霍骁都有些听不下去,担忧地垂眸看向祝星,生怕她被民苦与民怨感染,黯然伤神。   少女面向百姓,依旧是柔弱却又坚定地站着。二者本该是矛盾的,但在祝星身上得到了惊人契合的展现。   她明明看上去是那么弱小,风一吹就能吹跑的样子,精神上却又是无比的强大。   什么也难不倒她,什么也压不垮她。   她好像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觉得可靠无比,并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她。   祝星慈悲地看着众人,眉心的朱砂痣更红了些。她再度抬手虚虚地向下压了压,民声渐止。   经过一番发泄,不少人都冷静了下来。   她柔柔地道:“我会好好医治他们的,请你们放心。”   人群中隐隐有哭声。   “都先回去吧,一会儿会有人上门为大家分发预防瘟疫的汤药,大家都记得喝。”祝星殷殷叮嘱,温柔又贴心,若是人的信仰能显形,她的背后应当隐隐有佛光普照了。   少女又道:“最近几日便不要出门了,更不要再如今日这样聚在一处。”便是批评人时,她依旧轻声细语的,让人如痴如醉,“大家都好好在家待着,每日都会有衙役去给咱们分发汤药。再有什么安排,我会让官府的人通知。哪怕发现自己得了瘟疫,也不要惊慌,一定要通报衙役,让他们带你们来这里,咱们集中救治。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在的。”   她说的话面面俱到,声音又温柔动听,在场所有人都被她安抚下来。虽然他们依旧害怕,却终于能找到一个依靠,哪怕天塌了都没那么可怕。   百姓们还想在此处流连。   祝星笑笑,朝着诸人摆摆手:“都回去吧。”   人群这才渐渐散开。   待人散尽,少女轻轻地长出一口气。   霍骁看到她的小动作,抿了抿唇,为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忙而感到恼火。   祝星看向留在这的四位郎中,冲着几人一礼。   惊得几位郎中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祝姑娘。”   “你们肯为薛郡百姓如此,我代大家先谢过你们。”祝星朗朗开口。   众人口上说着“使不得”,实际上对祝星有此反应还是很感激的。他们本就因着一腔热血,以及不忍百姓死去的济世救民之心方留下,在面对瘟疫时还是怕的。有了祝星的肯定,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   “瘟疫凶猛,还请诸位入后堂时武装好自己,切莫与得疫之人有肌肤接触。”祝星再三嘱咐。   “放心,祝姑娘,我等都有分寸。”老郎中看了看护卫们分发到他们手上的羊肠手套,纳闷儿,“这是什么?”   “这个戴着,既能免除亲自接触病患身体的危险,也能将自己触感放到最大,诸位试试。”祝星介绍起东西来笑眼弯弯的,带着别人的心情一起好起来。   几位郎中新奇地戴上手套,不约而同地张了张五指,完全新奇的感觉。   “此物可真是精妙绝伦啊!“   “巧夺天工!”   “若能用于医道,医者在医治不少传染疾病时都不易患上了!”   “何止如此,仵作验尸时双手最易染尸毒。但凡手上有个小口子,尸毒就入体了。而这尸毒入体,最为难熬,一生难愈,又是日积月累。有这手套,实在是大善,大善!”   ……   几位郎中肯留下来就足见其古道热肠,一时间见了对整个医道都极其有用之物便滔滔不绝地谈论起用途来,可见学者之心。   祝星抬了抬手臂,青椒为她将阔袖扎起,如此一来她袖子套在手套上,手臂、手腕以及双手都被包得密不透风。   几名祝家护卫又帮着几个郎中这么弄好,只是如此,郎中们都觉得踏实不已。   紧接着又是面罩。   全身防备齐全,几位郎中心安不少,做好入内的准备。   除韩成外,众人又反应过来:“姑娘也要跟着进去么?”   韩成知道祝星医术高超,这几位郎中却是不知,以为她是与他们同甘共苦去的。   祝星莞尔:“我粗通医术,或许能打打下手。”   韩成听得脖子一紧,她哪里是粗通医术?她若是粗通医术,他们应该算得上还没入门。   几位郎中又劝了劝她,见劝不动,均连声叹气。   他们倒罢了,医者救人搭上自己也没什么。然而这姑娘年轻漂亮,若是因为瘟疫没了性命多可惜?   祝星笑:“我已打定主意,诸位不必再劝。”   本来应该是她在这里再三确认几位郎中可要去后堂,如今却反了过来,让人哭笑不得。   霍骁自取了手套和面罩戴好,跟在祝星身后。   祝星回头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跟着。   霍骁这次却铁了心,绷着脸一动不动,任她如何也要跟着一道入后堂。   “随我来。先去看看这些患者,再集中商讨病状,对症下药。”祝星吩咐,率先掀开了厚重的帘子,又用钥匙开了门。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方打开,痛苦的呼痛声便从被打开的小小缝隙中传出。   哭喊、尖叫、痛呼交织交错,后堂不像后堂,像是地下十八层地狱。任谁听了这声音都要忍不住牙齿打颤,浑身发麻,双腿无力。   更重要的是这哭叫穿透性极强,听得人不由自主心生退意。   几个郎中还没进去,听到这声音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霍骁皱起眉,他在战场多年,生死常见。但将士们多意志坚定,对苦痛都能忍下,断然不会如此痛呼。   他担心这些声音吵到祝星,忍不住上前两步想先用手捂住她耳朵,为她隔绝一切嘈杂。   祝星恍若未闻,推门而入。   见祝星都有勇气入内,郎中们咬了咬牙,跟着进去。   里面的环境比他们想象中的好许多。原本该是露天的场景,在自南到北的房顶上自东向西地拴了十几根木杆子,木杆子上搭着一整片遮风挡雨的篷布。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逼仄狭小,各人躺在半人宽的木床上,零星约有一百架木床。   有的木床前有人坐在木凳上照顾着床前的人,穿戴同样严谨,一看就是祝星那里来的,只是这样有人陪着的总是少些。   后堂加后院所有的空间都被利用起来,衙役们分列各处,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不受这些哭声的影响。   郎中们对此刮目相看。   见祝星等人进来,醒着的只顾着疼痛,根本没空理会他们。   最近的床上躺着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壮年男人,王石头。他双眼紧闭,肌表衄血,身上是可怖的红色斑痕。   “这是……”老郎中趴下,试图看得更仔细些,抬头看了一眼祝星。   祝星会意,戴着面罩的声音闷闷的:“医者,不辨男女。”   老郎中点点头,将王石头胸前的衣衫扒开。   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血几乎要滴了下来。然而有一层皮肤挡着,只有狰狞的血迹斑斑。   老郎中又从药箱中取出压舌板,带着手套的手捏开他的嘴,以压舌板压舌,可见其喉舌全貌。   老郎中眯了眯眼,确认道:“咽嗌乃干,舌绛苔焦。”   韩成拿着纸笔记下。他是师父教大的,对传统医学不大了解。如今有机会,他求知若渴,恨不得多学一些。 第98章 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将几个重症患者看完, 几人在公堂汇合。   小心翼翼地摘除羊肠手套,各人的手上都多多少少积了一层薄汗。用过的手套和面罩被护卫们收去,用火烧了。   紧接着又有护卫们打了热水来让众人净手, 净手后以烧酒喷洒。   “哎。”郎中们进去时还是信心十足,出来时个个气虚无力,萎靡不振。   “大家坐吧。”相比之下, 少女依旧如进去时那样,落落大方, 气度非凡,并没受那些痛苦叫声的影响。   郎中们几乎是瘫坐在公堂内的椅子上的。   哪怕是年纪最小的韩成, 也一动不动,由着护卫们在他身上喷各种东西。   霍骁又看了一眼祝星, 见她神采奕奕地坐在那里笑着看向众人,并非故作坚强, 一时间有些无言。   后堂便是他去都受不了那样的魔音贯耳,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此症……”老郎中开了个头, 对着过来送茶的青椒说了句,“谢谢。”接过杯子牛饮起来。   其余人也只顾着喝茶,谁都不说话。   祝星靠在椅子上坐得没多端正, 足尖斜点着地面,另一手托腮, 长睫毛自侧面看宛如羽扇上最美的那根羽毛。   她格外喜欢看人窘迫时的模样,也算是隐秘的恶趣味。   脱去了刚才为国为民的热血澎湃,亲眼见识得了瘟疫的患者有多痛苦, 郎中们都清醒了许多,心头也沉重下来。   再想想一开始他们有多振奋,众人不由得苦笑起来。   现实无疑给了他们沉痛的教训。   “百姓还想着咱们救命, 咱们可不能倒在这啊。”老郎中撑着身子勉力坐起,还不忘鼓励大家。   “哎,瞧了患者后我只怕做不到,让老百姓们失望啊!”高郎中显然深受其害,双眼发直,到目前为止还十分迷茫。   一派缄默。   韩成喝了几口参茶,恢复力点体力,转头去看祝星。   就见她眨巴着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见他回头还对他笑笑。   韩成一下子安定下来。   有祝姑娘在,没什么好怕的。她能掌握薛郡,也一定能掌控瘟疫!   “尽管做,问心无愧就是。”祝星终于开了尊口,对着几位郎中道。   众位郎中纷纷看向她,她这才坐得稍微端正了些,微笑望着众人。   老郎中突然笑了:“姑娘说的对,是我等囿于成见,拘泥了。”   高郎中跟着点头:“如姑娘所言,万事问心无愧,用心去做就是。”   最沉默的胖郎中依旧跟着点点头,没做声。   “只是……”老郎中又叹息,“此次瘟疫来得当真是又凶又恶,叫人难以应对。前有骤冷,寒暑错时故而阴阳失位,乃生此疫。”   “观疫者其表,舌绛苔焦,身热有红斑。醒者皆烦躁不安,疼痛难忍,神智不清。”韩成背出在后堂时记下的病症。   老郎中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他的话往下说:“此乃邪伏于胃,治此疫,应当以清瘟解毒为主。只是如何清瘟解毒,方子要慎之又慎。”   “正是。”高郎中颔首,已经在脑海中构思起方子要如何用药。   “先用饭吧。”祝星笑笑,“病人是要救治,可不能先把郎中饿倒了。”她说起话来自带着一股天生的有趣,让人既不觉得冒犯,又能跟着一笑。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后知后觉天色已晚,腹中空空,有些饿了。   “诸位为百姓操劳,吃住上不必担心,皆由官府包了。”祝星柔声道。   郎中们听得心中又是一热,那种孤军奋战之感淡了许多。   好歹背后还有官府可以依靠。   护卫们极其贴心地搬了四张桌子上来,又添了各色好菜以飨辛苦的郎中们。   各桌上垫了绣金线的祥云桌垫,桌垫上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显然用了心的。   况且在这时候一人用四菜一汤,已经称得上是奢侈。   郎中们也没想到祝星口中的“吃住上不用担心”竟然是如此的不用担心,一时间哑然无语。   “祝姑娘,不必如此破费。”老郎中在几位郎中里权威最高,率先开口,“我等还未做出什么成绩,如此厚待,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祝星义正严辞:“应当的。薛郡众多郎中之中只有您几个挺身而出,如何对待也不为过。”   郎中们推辞几番,见祝星态度坚定,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难当地用完了一餐。   倒是祝星滴米未进,趁人用饭悄无声息地出了公堂,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原先繁华的薛郡因为瘟疫显得可怜起来,财力修建的宽敞街道因为人人闭户不出而显得空荡荡的。   春日的夜里原本应当生机勃勃,薛郡没有任何生机,像极了一座死城。   “你吃了东西么?”霍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湿头发马虎地扎起。   祝星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靠着声音听出来来人是谁。   “还不饿,歇息会儿就吃。”她的声音和晚风一样轻柔和煦,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难得她身边没有丫鬟陪伴,霍骁微微激动之余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猜不出她的心思,她向来是最聪明的,只有她看透别人的份儿。   他想不出她现在是苦恼,是悲伤,还是其它什么感情,猜测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但是他又不能如审问新兵那样审问她。   霍骁站在她身后一步外,像一棵树一样默默在原处陪着她。   他做不到细致耐心地安慰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祝星只是有些清醒,那些痛苦的叫声让她有了不那么愉悦的回想,譬如她的族人死前也是这样。   事实上她冷心冷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如何救治薛郡的百姓。瘟疫危急诡变,从古至今并没有固定的方子救治,需对症下药,因此一旦沾染丢命的可能性极大。   她不是菩萨,重活一次断然犯不上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呕心沥血,甚至搭上性命。   她维护秩序,避免瘟疫再度扩散只不过是为了让叔父接手时好处置一些。   至于瘟疫如何度过,端看薛郡郎中的了。   毕竟她对薛郡并没有像一开始在广阳,又或者是后来在济北那样的归属感,并没有什么必救苍生的使命感。或许等叔父那边有了消息她才会好好出手。   然而刚才她突然意识到,生死面前,人人一样。   她过去救不得族人,而眼下这些无辜百姓,她却是能救的。   祝星重活一次,做事本就随心,如今心之所至,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不为任何束缚。之前不想救便不救,如今想救了就救。   她算了算时间,公堂里应当还要再吃一会儿,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坐在这里继续吹风。而身后霍骁的存在,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想,霍骁也挺会享受的,知道在这里吹风最舒适。   霍骁若是知道她现在想法一定要被她气个半死。   少女蜜色的裙衫因着坐姿稠叠下坠,笼在她腿侧像是西天向晚的烟霞。   她忽而一顿,站起身来,提起裙子奔向夜色。   霍骁紧张地立刻追了上去,就见一道黑影飞似的扑进了祝星的怀中。   托他一双视力非凡的眼,他认出来了,是那只并不惹人喜爱的黑猫。   “小鱼,你怎么过来了?”祝星单手抱猫挠着猫下巴,甚是活泼地问。   花椒紧随其后,被猫气得够呛,但见着祝星她立刻变得羞涩起来。   宗豫趴在祝星的手臂上摇了摇尾巴。   祝星走两步到花椒跟前,带着些无奈道:“同你们说了外界危险,怎么还跑出来了?”   花椒难得告状:“他醒了见不到姑娘便一直闹,我同他说了姑娘有要事忙,见等不回您,他还是闹。最后青椒同他说您在县衙忙,他趁我们一个不注意便跑出来了,我刚追上他。”   霍骁听得有趣,只觉得这令人讨厌的猫也太通人性了些。   做宠物还是憨憨笨笨的好。   祝星捏了捏猫脸:“你乱跑什么?如今街上处处是疫病,人都怕死极了,你一个小猫不怕么?”   宗豫一愣,倒真没想到薛郡竟然已经生了瘟疫。   “怕了吧。”见黑猫一动不动,真像是被吓着了,她又哄猫,“莫怕,有我在呢。”   做人也是矛盾,一时问猫不怕么,一时又让猫别怕。   宗豫本想用肉垫摁一摁她的脸,又想着自己一路跑来,脚上不知有多脏,这才改成拍了拍她的手臂,用圆下巴指了指客栈方向,示意她和自己一同回去。   “我不能回去,薛郡的百姓还等着人人救。”祝星摸了摸猫头,悲天悯人的模样让人看了觉得刺目。   宗豫猫脸上摆出一副类似于“呵呵”的不信神色。换成是别人或许会被她这一番话打动,可他不会。   她的心冷得像雪,比钢还硬,又如何会因为与她毫无瓜葛的百姓而去冒着染瘟疫的风险给人治病?   祝星读懂了黑猫脸上的神色,笑意更深了些:“这次是真的。”   宗豫怀疑她是在故意气他,气鼓鼓地抖了抖胡子。   “真的。”她又强调。   宗豫金灿灿的眼望着她,眼里闪过不解。   在他心里,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心冷肺。所以他不明白祝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祝星笑笑:“不会太久,回客栈好好待着,等我回来。”然后将黑猫交到花椒的手中,“看好他,别让他在街上乱跑。这个时候百姓见了黑猫,会觉得不祥,把他打死了。”   黑猫深觉被唐突了。   花椒的手像是五指山,把黑猫摁得一动不能动,她郑重点头:“我不会再让他逃脱了。”   祝星轻笑:“也不要太……拘着他。”   花椒重重地点头答应。   宗豫试图挣扎,动弹不得。   他不由得再度反思起自己将这暗卫送到她身边是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花椒托着黑猫极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像从未来过。   “你这丫鬟的轻功很厉害。”霍骁由衷地夸赞,“很适合到军中做斥候。”自从身份暴露,他说起话来也不遮掩了。   祝星转身,看到霍骁满脸的严肃认真,反驳:“我的人。”   霍骁闻言脸一下子便红了。   祝星补充:“花椒,我的人。”   霍骁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低低地应了一声:“喔。”   “祝叔他们回来了么?”她一面往回走,一面随口问。   “还没有。”霍骁答得很快,衙门周围一切都躲不过他的耳朵。   祝星颔首。   “你多少吃些东西。”霍骁小声说了一句。   祝星突然停下脚步站定,回头看向他,明明个子矮他许多,气势却完全将他压倒。   “我知道了。”她道。 第99章 对策   祝星进门时几位郎中刚好用完饭, 正喝茶消食。   见祝星进来,他们同时站起,叫了句:“姑娘。”   祝星摆摆手, 示意他们坐下。   众人又坐下。   “饭菜可还合口?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尽管提出来。”祝星落座后不曾先问进度如何,反而先问起日常。   “都很好,让姑娘费心了。”众郎中诚惶诚恐。   “不必拘谨。”她笑笑。   郎中们纷纷点头, 也没有放下心中的包袱。   “瘟疫之事,大家有何高见?”顿了一顿, 祝星才骄矜地开口,目光慢慢扫过每一个人。   老郎中看看几人, 最先开口:“虽说今日瘟疫一发,祝姑娘便将全城控制下来。但这般病, 发于人前是一回事,得病又是另一回事。只怕的是瘟疫在人发病前就已潜藏, 暴露于人前时人已得此症,这期间, 疫病便能一人传一人……”   郎中们悚然。   祝星缓缓点头,赞成他的说法。   老郎中语气急促:“也就是说,现在不过是个开端!后面在潜伏期被感染的人们经过了潜伏期, 那才是瘟疫真正爆发的时候!”   “不错。”祝星深以为然,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条件有限, 能做到的只有让已得瘟疫者集中于一处便于救治。   索性孙县令那里有许多私产,她拿来将全薛郡药铺中的药都买了下来,救一城人目前还算够用。   “咱们该快些想出对策……一来后堂的人等不了, 二来待真正爆发时也好有个应对之策。”老郎中念叨着,额头上往下冒汗,急坏了。   “您别急。”祝星真怕瘟疫还没爆发, 先把郎中给急死了,于是柔柔开口劝道,“瘟疫虽传得厉害,相应的,潜伏期也短。纵然城中此时应有已染瘟疫未曾发病之人,但每日早晚各有衙役挨家逐户上门发汤顺便察看有无异状者。届时爆发,并不会叫人太过惊慌。”   听了祝星的解释,老郎中看上去放松了些。他揉了揉因为紧张而抽搐的眉眼,感激地望向祝星:“多亏了祝姑娘你深谋远虑,将一切安排周到,我等才能在此安心会诊。”   祝星摇摇头:“您过誉了。”她抬手去拿桌上的茶盏,入手一片冰凉,便收回了手问,“对于此疫,诸位可有何见解,尽管畅所欲言。”   青椒和花椒都被她留在客栈。县衙有太多病患,她担心二人一个不慎中招。不过这时候就显示出来不便了,她想喝口热茶都难。   “瘟疫又叫天行时疫,其本在于气乱,或可以治气入手来治疫。”胖郎中开口。   高郎中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今日观病人病状,有一点不知尔等可还记得,病患舌苔非似积粉,而为苔焦。苔焦者并非疠气所感,应当是外感暑邪,伏气于胃。”   众郎中细细回想,深以为然。   胖郎中惭愧:“还是你观察细致,我见瘟疫便想气不顺,是囿于前例了。”   “不,不,是你说气我才想得到为伏气而非疠气。”   “老郎中,你是咱们里医书读得最多的,可知道有没有什么治伏气引起瘟疫的方子?”   老郎中捻须思考:“容我想想。”   其余郎中也思索起若治伏气引发的瘟疫该如何对症下药。   霍骁拎了壶来,给祝星添茶。   祝星抬头望他,笑眼盈盈:“多谢你。”   霍骁沉默地将茶倒好,对她的感谢不置一词,问:“还要什么?”   “纸笔,谢谢。”祝星对他笑笑。   霍骁抿了抿唇,转身为她找纸笔。   “各人感染瘟疫时间不同,用药剂量可有讲究?”韩成一直是记录者,这时候有了疑问便如学徒一般提问。   “自是有的。”胖郎中跟他解释,“但如今大体上没那么讲究,最要紧的是想出能克时疫的方子,量倒是不很重要了。”   韩成若有所思。   霍骁拿了纸笔过来,第一份给了祝星,才将其余剩下的分发给各人。   郎中们议论纷纷。   “若要清瘟,莫若用犀角入药,佐以生地黄、甘草。”   “也不知城中犀角可还够用?”   “水牛角也可代替。”   “还可加黄连、桔梗、栀子。”韩成惴惴的,头一次提议,浑身上下紧张得绷了起来。   “这三味药甚妙。韩郎中,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高郎中赞他。   韩成被夸赞得不知所措,只会说:“没有,没有。”   郎中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方子补全,用的大多是寒性去伏气的药物。   韩成一面誊写一面跟人讨论,很快融入到郎中队伍去,不像下午那个学徒了。   铜板粗细的蜡烛燃了小半支,方子差不多讨论出来了个大概。   “便暂按此方吧。”郎中们传阅了一番韩成听录下来的方子,觉得已差不多。再多,就要交由实践证明了。   最终有效用的方子未出来前一切都只能靠试。   “姑娘,你看看。”韩成拿起方子刚要起身亲手交给祝星,霍骁便过去,直接拿走药方交给祝星。   韩成呆呆地看看霍骁,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没反应过来。   祝星捏着方子细细查看,下方的郎中们莫名紧张起来,像是智慧成果等人验收。她一直没做声,不见说一句好或不好,郎中们便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   “便按此方试试。”祝星终于开口,将方子交到霍骁手中,“让他们按这个方子煎药。”   “姑娘,不需选几个出来试药么?”老郎中斟酌了一下问,语气很和气。   “病患拖不起时间。”祝星冷静地答。   几位郎中一叹,心知她是对的。瘟疫来势汹汹,根本没时间让人试药。   “可这药咱们从未试过,万一有个什么好歹……”高郎中捂着脸,仰躺在椅子上。   可以说全薛郡得疫百姓的性命都系在这张方子上,因而郎中们的压力更大。虽说是尽力而为,可若是结果不好,什么尽力而为都是空的。   哪怕百姓不怪罪,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是罪人。   “有好歹,就不用药了么?”少女疑惑的声音在公堂内响起。   郎中们齐齐看向她,听她继续道:“古往今来,哪道方子不是先祖试出来的?神农尝百草,第一个食蟹人,莫不是先祖不怕好歹?如今瘟疫在前,若因害怕万一而桎梏自身不敢用药,那百姓连最后一点盼头也没了。”   几位郎中被她说教得纷纷低头惭愧。   祝星缓和了语气又道:“纵然有万一,知道这个是错的,便更接近对的了。”   郎中们咂摸起她的话来,不得不说正是这个理。若因山高在登山前便瞻前顾后,那还如何登得上山顶?   少女眼睫微眨,面纱下的唇角浮出个浅浅的笑弧。   韩成望着她纤细的身影,默默攥起拳头。   他也要成为祝姑娘这样的医者!   煎药是个大工程,不需要郎中亲手为之,自有善煎药的祝家护卫们代劳。   郎中们依旧坐在公堂中讨论着其它治疫之法。   “或可用金针疗法,以金针刺穴,也是咱老祖宗流传至今的治疗手段。”   “汤剂温和,针灸容不得差错,不试不行。”   “上哪里去试呢?总不能到病患身上试。针错一步可不是吃错药那样好补救的。”   “是啊,腧穴差之毫厘,便能危及性命。”   ……   祝星听众人争论听得兴致勃勃。她本该在这时候有些困了,因为这个,困意都散去不少,很有精神的样子。   霍骁看着她眉飞色舞地听人讨论,一时之间有些陷进去了。   “萧霍。”祝星想到什么,叫他。   护卫们各有分工,偏偏他因为武功最强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兼职打杂的。   霍骁回过神,听到她叫自己萧霍,眉头拧紧。   其实叫他原名也没所谓的,不过他还是没胆子说出口这句话。   “跟我来。”祝星起身,向着公堂右侧隔间的小房间走去。   小房间是祝星在公堂时的暂居之处,中午草草收拾出来的。房内除去简单的家具,只有几口大箱子。   霍骁随着祝星入内,见着堪称简陋的环境忍不住开口:“你不如回客栈去住。”在他心目中,她就不该住在如此不用心的地方。她该是被千娇万宠的。   祝星蹲在地上费劲儿地开箱子,看都没看他:“我若是回去,县衙这边出了什么事怎么能第一时间过来。”她的语气平平,根本不是问句。   霍骁却认真回答:“我可以用轻功带你过来。”   祝星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一眼,虽知道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并非故意顶嘴,还是忍不住要刺他一刺:“那我干嘛不让花椒带我过来,她飞得更快。”   霍骁自尊心受创,沉默不语,暗暗要练好轻功。   祝星笑着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此举太过幼稚。第一口箱子中一无所获,她顺手打开第二口箱子。   “也可以。”霍骁在她身后开口。   祝星开箱子的手一顿,无奈笑笑,认真解释:“我若走了,没有坐镇之人,人心难免浮躁。你应该在军中待过不少时间,军中若无主帅,军心涣散。一个道理。”   霍骁点头,后意识到她看不到自己这个动作,便低低“嗯”了一声。   “劳驾帮我把这个拿到公堂去。”祝星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站起身来,指着大箱子中用油布包着的人形物体对霍骁道。   霍骁望了一眼,又看看祝星,尽管这东西看上去诡异极了,还是二话不说将之扛起。   很重。   二人向着公堂去,公堂之上的辩论还未完成,已经吵到了要用郎中自己身体扎针的地步。   祝星冲着几位郎中抬抬手,争论声渐止。   “将它放在这里就好。”祝星指了指明镜高悬牌匾下的长桌子。   霍骁慢吞吞地将之放下,不可避免地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这是何物啊,祝姑娘?”老郎中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看。   祝星抿唇一笑,将上面油布揭去。   房内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紧接着一群郎中蜂拥而上,疯了似的簇拥在桌子周围。   灯下铜人泛着柔和的光泽,和真人比例无异,身上三百五十四个穴位以金字标明,四肢百骸的经脉沿袭其上,分毫不差。   少女一边叠着手中的油布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玩具。” 第100章 用药   “玩具?”郎中们颤颤巍巍地望着桌上的铜人, 恨她暴殄天物,“这怎么能是玩具呢?这样精妙的想法,这样超绝的技艺!姑娘, 若只当它是玩物,太浪费了啊!”   祝星挑挑眉:“是么?”说着便将铜人的胸口打开,其中是木雕的五脏六腑与骨骼。   又是一阵哗然。   她指尖微动, 铜人打开的胸腔被扣合上,浑然一体。   “这……这究竟是何物?”几位郎中艰难地将目光从铜人身上挪到祝星身上。   在他们眼中, 哪怕祝星面纱下的容貌再美,也不及铜人更吸引人。   “铜人。”少女笑答, “诸位若要试验,不若在它身上试。这铜人全身按成年人体比例制造, 与真人没什么差别。”   “这太贵重,我等如何能用它来试。”嘴上说着不要, 郎中们已经用眼神将铜人上下摸了一遍。只是因着礼数,并未直接上手。   “相比于百姓的性命算不得什么, 诸位尽管用。”祝星伸手做请,“不要再推辞了。”   “多谢祝姑娘!”郎中们齐声道谢,匆匆忙忙去医药箱处取了金针来试手。   韩成的眼睛格外亮, 他过去学的一直是汤剂之术,这还是头一次接触穴位。   祝星抱臂看着郎中们忙前忙后, 眼神清澈带笑。   “姑娘,方子上的汤药熬好了。”护卫入内禀报,并端上药汤小样。   郎中们立刻从研究铜人中回神, 放下手中金针向着护卫端上的汤药走去。   祝星端着药在鼻尖轻嗅,但闻药香,便知剂量不差。   她捧着药递给老郎中, 老郎中双手接过,用手指蘸了些药尝尝,点点头:“和方子一样,可以用了。”   其余郎中听着这句“可以用了”,心中又是一松又是一沉。   松的是药没煎出岔子来,沉的是不知道这药究竟有没有用。   “送到后堂,一人一碗。”祝星吩咐。   “是。”护卫们应答。   “请诸位暂且放下手中之事,随我一同到后堂去吧。”祝星已经换上面罩,正在往手上戴手套。   郎中们听了连声应“是”,也开始穿戴起面罩,扎紧袖子。   祝星单手捆着袖子,不紧不慢,因为使劲儿,下巴绷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霍骁看她认真的模样看得入神,还没忘帮她,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伸手:“绳子给我,我帮你系。”   祝星抬眸看他一眼,将绳子交到他手中。   霍骁一手握住绳子,另一只手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臂,将她的袖子卷了几卷,然后结结实实用绳子将她的袖子扎紧,不露一点缝隙。   他的动作麻利,两个袖子很快就被扎好。   一扎好他就立刻撒了手,祝星的胳膊对他来说仿佛是沾之即亡的毒药,在空中晃了几好晃。   她好笑地道了声:“多谢。”而后面向郎中们,“走吧。”   夜里的后堂比白日要安静些,熬了一日,不少人都脱力了。这时候虽然难受,却也没什么力气折腾了。   护卫们提着大桶进来,桶里是刚煎好还滚烫的汤药。   “一人一碗,孩童半碗。”祝星吩咐。   护卫们舀了汤药到碗中,扶着一个个病患起来喝下药,祝星他们则关注着病人们喝了药后的反应。   “郎中,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有孩子端着比头还大的药碗怯生生地问。   童声听得几位郎中一颗心像泡在了醋里,酸涩极了。   “哎,乖乖喝药。”老郎中眼眶湿了,哄孩子。   “郎中,我会死吗?”小孩的母亲在床前照顾他,扶着他喝完了碗底的汤药。他咂了咂发苦的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几个人问。   郎中们苦涩得都说不出话来。   “不会。”祝星认真地看着小孩,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哄他,而是郑重承诺。   霍骁陡然想到她说过的一句话,她从不说谎。   小孩一笑,唇角发黄的药渍更显眼。   他娘刚要扶他躺下,就见他剧烈地抽动起来,不断向外呕着刚才喝的药汁,几乎要讲胃吐了出来。   郎中们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去察看出了什么岔子。   小孩浑身抽搐个不停,药从鼻腔和口腔涌出。   “虎虎,怎么了呀!”抱着小孩的妇人惊慌地掂着孩子,反倒更加刺激了小孩,让他吐个不停。   “把他交给我。”祝星从堂皇的妇人手上接过男孩,男孩口鼻喷出的药液溅了她一身。   小孩挣扎得厉害,但祝星的一双手仿佛有魔力,在他身上点了点,他便安静了许多。   少女趁着这时候将他放平在床上,握住他的手腕切脉。   后堂中的病患齐齐看向此处,窃窃私语,场面纷乱起来。   妇人站在床头捂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怎么就会这样啊?她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苦命?   祝星回头:“金针。”   郎中们的金针都在公堂放着,这时候犯了难。   韩成从胸口摸出一卷金针:“祝姑娘,我这里有。”   金针被霍骁夺过,送到祝星手上。   祝星摸出金针,自小孩的龈交穴扎下,而后是耳中穴、大迎穴、脐孔、脐中,最后至气合穴。   小孩的呕吐渐渐止了,躺在床上安详地睡着了。   “虎虎!”妇人扑上床头,摸着小孩的额头和脸,终于痛哭出声。   “小声些。”祝星扶着床缓缓站起来,眼前一片发白,还不忘叮嘱,“他刚睡下,别吵醒他。”   到底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些,施个针就能力竭。   祝星想着日后要多锻炼锻炼,省的哪日遇到个棘手的病情,针没施完人先晕了。   妇人朝着祝星磕头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嘴上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吵醒了虎虎。   祝星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头一阵发晕,面色更白了几分。   霍骁看出她的异状,上前握住她肩膀,以防她一头扎在地上。   “离我远些。”少女清冷决绝地拒绝。   霍骁一怔,脸烧起来。他只是怕她摔倒,绝无任何遐思。他立刻松开了手,就见她踉踉跄跄地站着,险些跌倒。   他还来不及伤心,就听到她淡淡的:“我身上有秽物,很是危险,你莫沾染。”   郎中们上前,却又知趣地不离她太近地问候:“姑娘,你还好么?”虽是问候,双眼却放着光,若不是她这一身不好接近,他们简直能蜂拥上来。   祝星此时恢复了些元气,能应对人,慢吞吞地点头:“还好。”   “竟不知姑娘医术如此高超,我等前面班门弄斧,让姑娘见笑了。”老郎中面色惭愧,又灼灼地看着祝星。   祝星摇头:“我只是粗通医术。”和族中专研医道的大能相比,她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这话也不算撒谎。   若是巫族医专大能还在,这样的瘟疫一颗药丸就能解决。   “姑娘实在太过谦逊。”郎中们齐叹,又严肃问道,“那小孩如此,可是汤药出了什么问题?”   祝星缓慢开口:“药量太大,小孩脾胃受不得寒,惊厥,便吐了。”   “姑娘,剩下的汤药可还要发放?”护卫不确定地问。   “继续,孩童再减量,只要原先的一半。”祝星吩咐。   “是。”   “两个时辰后再发一次药,孩童不发。”祝星继续下命令。   “是。”   本来见了虎虎惨状的病人,都已经犹豫着不要喝药了,那又抽搐又喷药的模样委实太过吓人。   听祝星说药无问题,他们才敢心惊胆战地将药喝下。   这个时候,除了相信眼前的郎中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这可是瘟疫啊,传染了就可能死人的病!   正常情况下他们就该在家中,在街头默默等死。这样的病甚至会传染给他们的家人,连累着他们一起横死。   祝姑娘肯将他们收留在一处不放弃他们,便是天大的恩情。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祝姑娘呢?   这次一群病患喝了汤药后不曾再有虎虎那样的反应出现。   众人在这里待了半个时辰,确定没再出什么岔子,才悄悄离开。   汤药中有着助眠的药材,以期他们喝了药能好好睡上一睡。   “我在外面守着,你放心休息。”霍骁抱着刀站在祝星房门外,很是郑重,“你今日还不曾用晚膳。”像是一位严肃的将军指出手下的问题。   祝星刚沐浴完,换了件玄色衣衫,没戴面纱。   她本就肤白,叫玄色一衬更显三分白,简直是常人不能有的颜色。她的发和衣衫融为一体,乌压压的一片,硬生生地穿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清贵。   “有些饿了。”祝星一面用布绞着头发,一面艰难地抬头看他,“郎中们可安顿好了?祝叔回来了么?”   霍骁低着头看她难得有些烟火气的模样,眸中神情难辨,最终先答她话:“郎中们都在西侧的房间,还在研究你那铜人。祝叔也还不曾回来。”最后才道,“我去让人给你弄饭。”   祝星抬起素净的脸道:“不必太复杂。”   霍骁“嗯”了一句就往西边的后厨去,也不知道是听进话了没有。   平常都有青椒帮她绞头发,这时候没人服侍,祝星才发现自己也有不擅长之处,伺候自己。   好在青椒不在只是突发事件,她并不用刻意去学此事。   霍骁去了后厨没多久,便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来。   祝星头发长,此时才绞了一半,见着面虽饥肠辘辘,却还是很专心地继续手上的事情。   “趁热吃。”霍骁摆出平常那一副冷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最后一顿了,吃完要你命”。   祝星敷衍地应了一声。   祝副管家风尘仆仆地自外归来,见着祝星眼前一亮,见着桌上的面眼睛又是一亮。   他带着打趣道:“姑娘,您可真是神机妙算,知道我回来正饿着,刻意准备了面在这等我呢?” 第101章 他又不是真的体弱多病   霍骁冷冷地望着祝副管家, 虽不是杀意,却也寒得叫人心悸。   祝副管家非但不怕,还大着胆子对着霍骁贱兮兮地笑笑, 挑了挑眉。   祝星甩了甩绞头发绞酸了的手腕,冲着祝副管家一笑,柔和道:“祝叔辛苦了, 正好我要弄头发,你若饿了先吃就是。”   霍骁的眼神更加不善了。   自然不是对着祝星, 而是对着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搓着手臂乐呵呵的,心中没有半分畏惧, 眼中调侃之色更浓。他只站在门外不曾入内,严肃起来:“我这一身脏, 暂时不进来了,不过先回来告诉姑娘一下那乱葬岗都烧了, 请您放心。”   祝星莞尔:“您几个辛苦了。”   霍骁的眼神这才和平常一般,漠然疏离。   祝副管家告辞, 回客栈去处理身上的脏衣。   祝星被打了岔,不忘重新绞头发。一头长发乌黑发亮,缎子似的。   霍骁看她这马虎的手法, 深以为她这头发能长成如此实属不易。他瞥了眼桌上的面,脸热了一瞬, 装作漫不经心道:“面趁热吃。”   殊不知说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他现在只能勉强维持面无表情。   祝星点点头。她也饿,只是习惯专心干一件事, 先擦头发就要擦到底。发梢那里她囫囵擦了擦,便将布往椅背上一搭,坐近了些拿起筷子。   在公堂用饭自然比不得在客栈, 没有金碟玉箸,不过这普通一碗清汤面味道也还不错。   祝星一贯挑食,清汤面中只有几片新鲜菜叶反而歪打正着合她胃口。   她吃东西时细嚼慢咽,很有吃相,优雅且尊贵。   普普通通的一碗面硬是能被她吃出御膳的感觉来。   霍骁就站在她身侧认真地看着她吃面,和看她救人时一般认真。她做什么只要他在,他就会露出这样认真的神情看着她。   祝星吃了半碗便饱了,用汤匙喝了两口汤后笑笑:“我吃好了。”   霍骁眉头微皱:“不合胃口?”他的语气又冷又硬,仿佛祝星只要在下一刻点头,他就会提刀把做面的厨子砍死。   祝星沉吟了一下,为了厨子的安危,加上面味道确实不错,于是赞道:“很好吃的面,只是我吃饭向来如此,这已经算是吃得多了。”她说起话来轻柔极了,总能抚平人的心湖。   霍骁眉头稍微舒展些,将碗筷收了,往小厨房去。   祝星回房将绞头发的布放好,拿了梳子将头发梳得整齐,方又拿了纸笔出了房门。   夜里不见外人,她不曾束发,任由青丝披散,更显她霞姿月韵。   照理说她今日如此忙碌该累了的,应当趁着无事,早早上床休息。可是那药方并不能真正根治瘟疫,只能起暂缓之效。若不尽快想到对症下药的方子,死者怕是烧都烧不过来。   时疫多变,并无固定方剂以为医。若沿袭上古方剂,不加以变化,治人的药甚至会成为害人的药。   这便是最难之处。   要试。   要试药材搭配,要试药材剂量。   不知道何时试得出是一回事,试错的代价是人命太惨烈又是另一回事。   少女伏案而书,先列病状,再书有清热凉血,泻火解毒之药材,药材对应病状,序列排开,一药对应一状。   书完一方,祝星眉心微蹙。不必实践,她也能推出此方应用必无所用,索性撕毁了之,继续奋笔疾书。   霍骁从小厨房出来时手上湿着,看到她扑在桌上写东西,转身从其它桌上捞了盏灯来,轻轻地放在祝星正坐的桌上。   祝星停笔,抬头看他:“多谢。”   霍骁摇了摇头,自觉地退在她身后守着她。   祝星回头看他,青丝盖住了小半张脸,像极荒山里的精怪,漂亮精怪。她轻启朱唇,带着些不解:“你站在这做什么?”   霍骁甚是严肃:“行护卫之责。”义正严辞到极致。   祝星便不多言,继续写方子。   满天星斗,倒不及她桌上两盏烛火明亮。   纸上很快被斜飞的草书占据。她写的不止是药方,还有各项用药意图。所书者甚多,是以写字时为求快,潇洒随性了些。只有她自己将药给用明白了,才有写出正确方子的可能。   她一旦投入到一件事物当中便会全心全意,不顾时间推移。   手边的纸已经积了一沓,其中不少是一书完便被她废弃的弃稿,自然也有少许有用之方。   还不够。   在她看来,若要试,便以最万全的方式去试。   她要将最可能的几种方子都列出来,再一一去试。   生石膏去火止痛,赤芍清热凉血,玄参解毒散结,竹叶生津利尿。   四者缺一不可。   用量则是以医者行医经验来定。   祝星最不缺的便是行医经验,当年过巫族继承人考核医者那一关时,要在山下行医三年,救治千人。   她那时赶巧也遇上了大灾,救逾万人。   至誊写时,便只剩下五张方子。   忙碌一夜,便只有这五张方子可用。   也多亏郎中们在此集思广益,让她能在众人已有的基础上将方子完善。   祝星将笔搁下,心弦一松,困意袭来。   霍骁见她终于做完自己的事,又看看外面夜黑如墨,大步到她跟前:“该歇息了。”他扫了一眼更漏,冷静报时,“丑时将尽,已经送过一次药到后堂,并无大碍。”   祝星将成果叠好放入袖中,其余的交给霍骁:“好。烧掉或者丢掉,多谢。”使唤起人来很是顺手,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任何不自在。   霍骁低应一声,反手将她涂写的纸收入袖中,没有任何要烧或要扔的意思。   “明日……”祝星沉吟,目光描摹着霍骁的轮廓,旋即垂眸一笑,“明日祝叔便回来了,你可以轻松些。”   霍骁着恼:“我不累。”   祝星笑而不语,转身回房。   “不必在门口守着我,去休息吧。”祝星以袖掩面,打了个哈欠,放下袖子时一双眼水盈盈的。   “安心睡吧。”霍骁如是道,为她关上门。   祝星除掉外衫和鞋履,没有任何心理包袱地躺在床上,很快便安然入睡。她今日是累坏了,先有虎虎吐药,后又为补药方熬到丑时。   霍骁抱着刀坐在她门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他是最忠诚的护卫,守护着门内的姑娘。   ……   京城之中,天蒙蒙亮。   宗豫从床上坐起。   “零一。”他拥着锦被,长发自肩头落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是冷厉的,但眼中因为想到一些事情又弥漫着淡淡柔情。二者诡异地和谐交织在一起,显得他肃杀又温柔。   零一出现,跪在床前。   “各处要生瘟疫了。”宗豫说得太过平静,似乎在宣布天亮了一样寻常。   零一悚然,抬头看向少年。   少年笑笑,一脸天真烂漫:“天降瘟疫,乃天子不智。今年生了如此多祸患,都是圣上惹怒了天,故而天降神罚。去吧,我想听到各处唱起儿歌。”   零一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应道:“是,三日内各地都会唱起儿歌。”   宗豫愉悦,唇角翘起:“让各处防范瘟疫,切莫沾染上了。”   “是。”   他光着脚行至平日习字的桌案前,蘸墨而书。   他的字与人完全不同。人看上去是玉洁松贞,温润如玉的。字则不然,笔走龙蛇,张狂恣意,简直能飞到天上去。   零一捧着少年的鞋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好了。”宗豫未错一字,一鼓作气誊写下来,纸张上赫然是祝星预防瘟疫的方子。   他将笔扔入笔洗,揭起宣平纸:“喏。”   零一将鞋放到他脚边,这才接过纸。   “预防瘟疫的方子,我从祝星那里学到的。”他说起这话时眼睛都亮了,咧嘴露出个温驯乖巧的笑容,当真让人喜欢到心里去。   零一看着,神色恍惚,想起了先皇尚在时那个身体健康,可爱可亲的太子殿下。   那也是宗豫,不过是年幼时的宗豫。   “方子内部用,不可外传,泄密者……”宗豫眨了眨眼,“杀。”轻轻的一个字。   零一顿时严肃起来:“是。”   “去吧。”少年席地而坐,往脚上套起鞋子。   零一犹豫了一刹,还是问:“主子,要利用瘟疫在京中做些什么么?”   宗豫穿着鞋的动作一顿,想到少女一脸温柔地跟他保证很快会解决此事,沉默下来。   若按照之前,他说什么也会秘密将时疫引入京中。   百姓的死活与他没多大关系。   但祝星要救人,他不能添乱。   宗豫将唇抿成一线,慢慢开口:“罢了,在京中附近各县散播些闲话,就说京中能治瘟疫。”得了瘟疫的人便会如飞蛾扑火一样趋之若鹜地奔向京中。   至于京中防不防得住便是京中的能力,与他无关。   这已经是他的仁慈了。   更何况各地感染瘟疫者同样是周国子民,来京中治病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只不过治的是瘟疫,不过瘟疫也是病。   零一瞧他,总觉得主子他不同了,但还是应诺:“是,主子。”思忖了一刻,多嘴,“地上凉,您体弱,还是起来吧。”   宗豫古怪地看了零一一眼。   看得零一心里直跳。   他又不是真的体弱多病,只是为了安皇上的心,才用魏先生寻来的方子将自己弄成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宗豫还是穿好鞋站起来:“安心了?”   零一低头:“安心了,属下告退。”   ……   冀州与幽州同时戒严,一日之内各城均封锁起来。   祝刺史的手段实在太过雷厉风行,不少城池中瘟疫尚未显露,因此不少人对祝刺史的如此做法颇有怨言。   “祝大人,咱们还有二人未抓,您这是……未免太打草惊蛇。”喜公公说话还算客气。   祝严钏满面坚毅,不容质疑:“薛郡生了瘟疫。”   喜公公大惊失色:“瘟疫?”   祝严钏点头:“不错。”   喜公公尤不可置信:“当真?”   “当真。”祝严钏苦笑,“不然您以为我为何令各地封城?只怕瘟疫随人流动,传得更广。万一影响到京城……”   喜公公毛骨悚然,因着心理作用,他自己的呼吸都重了起来:“祝大人,咱们该怎么办?”听到“瘟疫”二字后,喜公公完全将祝严钏当作主心骨。   “您放心,我已下令各城内加紧巡逻,挨家挨户盘查,将得疫之人集中于一处救治。既免于传染给寻常百姓,也好集中观察诊治。各城中郎中业已聚于一处,起草药方。”祝严钏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很让人安心。   喜公公稍微松了口气,可还是焦头烂额的:“瘟疫!这生了瘟疫可怎么办!”   祝严钏冷静道:“我已经起草奏折,上报圣上。希望京中能尽快收到消息,有所防范。”   喜公公看着祝严钏说不出话。若是换做别的官员,定要将此事压下,到不能再瞒的地步才被迫上奏。 第102章 “祝师”   次日天未亮, 衙役们便抬了几十号人进后堂。   “这是又染了瘟疫的么?”祝副管家穿戴整齐,站在县衙后门看着往里面抬人。   衙役们跟他并不熟稔,但也知道他在祝姑娘那里地位不低, 因此很恭敬地答:“正是。”   祝副管家点点头,面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拐了弯向正门走去。   “霍骁, 你在这做什么?”祝副管家一入公堂就见霍骁抱着刀坐在祝星房前闭目养神。   霍骁睁眼,没有半分困倦, 指指房间低声道:“姑娘,睡觉。”   祝副管家啧啧称奇:“你倒是……忠心。”没想到霍家人不仅对百姓忠心, 也对姑娘忠心。   霍骁没理会他的打趣,从地上站起。   祝副管家伸过去头继续逗他:“昨儿的面还有么?给我弄一碗。”   霍骁冷瞥他一眼:“自己弄去。”   祝副管家笑着摇摇头, 果然昨日的面是他亲自下厨弄的。可惜遇着的是姑娘,姑娘哪里想得到他这么良苦的用心。   抛媚眼给瞎子看罢了。   二人正一逗一避, 祝星的房门开了。   少女的发被简简单单用发簪束起,面覆白纱, 手上握着昨夜的方子。见着祝副管家她一笑:“祝叔。”又对着霍骁道,“祝叔来了,你该能放心去休息了。”   霍骁定定地望着她, 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半晌转身离去。   祝副管家心中想笑, 没再管霍骁的伤心少男心,迎上去问:“姑娘醒了?想吃些喝些什么?我着人去弄。”   祝星颔首:“您看着弄便是。”   祝副管家应声:“哎。”又叹息,“瘟疫之事, 叫姑娘操心了。不过一日,我看姑娘都清减许多。”   祝星莞尔:“哪有如此快。”她面色严肃了些,“只是如今还不曾找到合用的方子, 只能暂缓病情,要治愈却难。”   祝副管家跟着严肃起来:“疫病可不就是如此?古往今来,都是死了众多人堆出来的方子,姑娘……莫太介怀。”   在他看来姑娘就是太过聪慧善良才将责任一肩挑。然而瘟疫不似其它病,医术再高超的神医也要望而却步。   其势汹汹,其病痛难忍,其致死力强。   只怕太医院那位也不愿出山掺合到瘟疫当中去的。   祝副管家心中冷笑,那样的人占着太医的名声算什么医者?只有姑娘这样有为了苍生的大爱之人才是医者。   知他是劝慰自己,怕自己见不得有人死去,祝星笑笑:“我已大致拟出方子来了,只期其中能有一方对他们有用。”   “您的方子,自然是最好的方子。”祝副管家正色,何时何地都不忘夸赞祝星。   祝副管家去小厨房吩咐人弄东西吃,祝星则坐在公堂之中看手中方子。   她对自己将县衙改造成这副模样的行为十分满意。县衙本就该是为百姓着想的地方,如今将染疫百姓都集于此处,才算是真为百姓着想。   她自然是不在意孙县令和贺太守的看法的,她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祝副管家置办了糯米百合甜粥,又添了酸豆角、咸鸭蛋黄、炸春卷等爽口小菜做配。甜咸交融,最是适口。   祝星一面慢条斯理地搅和着粥吃,一面瞧着桌上的方子,脑海里还在查漏补缺。   “姑娘,吃东西时不要看东西。”走了霍骁,祝副管家又唠叨起来。   祝星脑海中有隐隐约约有很重要的一点要抓不抓到的。   她的方子药性太寒,染瘟疫者本就脾胃虚弱,用药只怕就是一大难……   “姑娘。”祝副管家拉长了腔。   祝星回神,就见老父一般的祝副管家无奈且心疼地望着她。   她不知不觉又忘记动勺子,忘记吃饭了。   祝星颇不好意思一笑:“我这就用饭。”很重要的一点飞走了,她也不气馁,只想着总有想到的时候。   祝副管家微叹。姑娘为了百姓废寝忘食,这又是怎样一种可歌可泣的精神。   然而她这时候当真不是为了什么百姓,只是自己争强好胜,要做就做到最好。   将饭用完,祝星擦了嘴角重新戴上面纱,郎中们就过来了。   见她已用了饭,郎中们纷纷惭愧起来。   “原以为我们起得够早了,没想到祝姑娘更早。”   “昨日困顿疲倦,还请祝姑娘见谅。”   “正是,也不知昨夜的药用之后,可有些效果?”   ……   祝星一一答了:“无妨,诸位本就该好好歇息,不然先累坏了郎中算什么事?”   虽然是玩笑话,郎中们听后苦笑。   昨日最累的合该是眼前的少女,她不仅要管后堂的病人,还要安抚不曾感染的百姓,让薛郡安定下来。   她都做到了,却不曾说一个累字,反倒是他们。   郎中们惭愧极了。   他们心中的变化自然瞒不过祝星的眼睛,她扬了扬手中的方子,祝副管家接过,又听她道:“这方子是我昨夜联系着咱们原本的方子加以完善而成,但总觉得还缺些什么,请诸位过目。”一方面是转移郎中们身上惭愧的情绪,另一方面依旧是集思广益。   她写出来的方子有时候自己瞧不出问题,或许借旁人之眼可以看出哪里不足。   这时候小厨房的饭菜还未上来,几位郎中立刻摒弃心中杂念,传阅起祝星的方子来。   越看,他们心中惊异越深。   一共五张方子,每一张都是立足在他们昨日方子的基础上加以改动。然而这一改动就是天壤之别。   他们昨日的只能做到缓疫,而今日这五张方子,只从效果推断,张张都有止疫的可能!   更奇的是其中药材搭配。   不少药用平日里都不常用,偏偏祝星用在此处信手拈来,堪称水到渠成。   这几张方子看下来他们看得是酣畅淋漓,简直要一拍大腿叫一声好!   原来郎中还能如此出方子的,这简直改变了他们以往开方子时的思路。   胖郎中一拍大腿,叫道:“太妙了!”叫完他就很赧然地看了祝星一眼,将头埋入方子中。   太妙太妙,他们为何就没想起生石膏的效用?   “这五张方子都妙极。”老郎中捻须,探询地看向祝星问,“祝姑娘,只是不知五张方子里哪一张是治疫的方子?”   祝星沉吟了一下,看向他们,很平常地问:“诸位觉得哪一张是?”哪一张都有可能是,她也是不确定才问的他们。   而郎中们便以为祝星是在刻意考教他们,捏着方子探讨起来。   “我觉得方一更好,方一是五道方子中药性最温和的,最宜推广用之。”老郎中向来推崇药性温和,此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方子一。   “我倒是觉得方二好些。”胖郎中不再似一开始那样不喜欢开口,此时据理力争,“方二用药最多,也是最繁琐的,一定是姑娘的呕心沥血之作。”   高郎中摇头:“非也,药材太多容易把控不好,我看方三倒是最好的。解热毒之中又有化淤之效,乃上佳方。”   三人齐齐看向韩成:“韩郎中,你怎么看?”   韩成很是诚恳:“我觉得五道方子都是极好的,都可用于治疫。我医术在诸位中是最粗陋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真要我选,我就选方四算了。”   “为何?”几位郎中异口同声问道。   “轮到它了。”韩成嘿嘿一笑。   众人哑口无言。   祝星看得好笑,忍不住掺合一句:“那我选方五好了。”   郎中们知她是玩笑,摇摇头跟着笑道:“祝姑娘,其中方五最不像能治疫的方子。”   祝星眉头一挑,问:“为何?”   “方五中用药皆寒凉,染疫者本就体弱,哪里经得住这样大的刺激?”老郎中笑道。   祝星听得反而若有所思。   “这方子一用,只怕壮年男子也扛不住,皆如昨日的虎虎一般,用的药还没吐的多。”高郎中点头附和。   祝星心念一闪,终于抓住了一直抓不住的那道念头。   瘟疫凶猛,她便以更凶猛之方应对之。更加强劲的清寒药性才能压制住瘟疫的热毒。   而药性强劲,便注定有一事需顾及。   人体可能承受得住这样凶猛的药性?   正常情况下,染疫者周身亏损,便是正常人也难承受的药性他们自然是承受不得。   但方才高郎中的话提点了祝星。她不止有汤剂,还有针术。   昨日她能以金针将虎虎安抚下来,便能以金针将所有疫者安抚下来。   汤剂与针术结合,方是解决瘟疫的完美方法。   祝星站起冲着众人一礼:“多谢诸位。”   郎中们面面厮觑:“祝姑娘你这是……”   “我已想出治疫的法子,多亏诸位提点。”祝星真诚道谢,让郎中们更迷惑了些。   她抿嘴笑笑:“只是我这法子繁琐了些,希望各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郎中们纷纷站起:“自当如此。”   祝星款款而谈:“我要用方五。”她又沉着补充,“但用方五之前,我会以金针渡穴,好让人体更能承受清寒药性。”   韩成恍然大悟:“就是昨日祝姑娘对虎虎施针那样!”   郎中们也纷纷明悟。   方剂与金针同时施行,天衣无缝。   “染疫者甚多,是以我要将这套施针之术教予诸位,还请诸位不弃,细细学来,随我一同治疫。”祝星难为道。毕竟这也算是逼着别人学自己的东西,多少有些不讲道理。   然而郎中们却几乎要疯了,狂喜起来。   这哪里是不讲道理,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但凡哪位医者有些独门绝技,定然是要宝贝的和什么一样,决计不会拿出与人分享,传也只传弟子。   哪有人会像祝姑娘一样,慷慨赠术。   金针之术本就珍贵,且祝星要传的是能解瘟疫的金针之术,他们哪里会嫌弃呢!   几位郎中相视一眼,齐齐朝祝星下拜。   韩成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凑热闹跟着跪了下去。   “多谢祝师赐针术之恩!”   祝星一愣,摇头轻笑:“大家快快起来。我当不得诸位一句‘师’,不过是施针的小术。”   “祝师眼中是小术,但于我等来说,是珍贵大道,还请祝师勿再推辞。”老郎中眼中泛泪,郑重无比。 第103章 有希望了!   最好的演示自然是实践。   祝星刻意选了三位感染程度最重的来试, 顺便教授如何施针,其余染疫之人则暂喝昨日汤剂缓解热毒。   毕竟只有郎中们都学会了针术才能将祝星真正治疫的方子推广开来。   三位感染最重者分别是王石头,虎虎, 以及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妪,正好涵盖了女人、男人、小孩、壮年、以及老者数类典型。   为安虎虎和老妪的心,王石头自告奋勇, 干涸着嘴唇道:“俺先来吧!俺是薛郡的衙役,要保护咱老百姓。”他浑浊的眼虚虚地看着祝星, “祝姑娘,俺相信你。”   他应当是薛郡第一位感染瘟疫之人, 此时情况已经非常不妙。红色的皮下出血已经蔓延了整个脖子,还有继续向上的趋势。他的一双手已经看不出手的形状来, 又红又肿,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整个人好像快要腐烂的苹果。   祝星温和地看向他, 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她看向每一位百姓时总是包容而温柔的,无论贫贱富贵。   她一面将王石头扶着坐起, 一面轻松地笑道:“你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王石头坐起来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因为瘟疫,他早已脱力脱水。此时若不是韩成在后面扶着他, 他已经倒下了。   “看我的施针次序和下针力度。”祝星捏了金针在指间,下针时手连一丝颤抖也无, 每一针都精准地扎在了各个穴位上。   金针悬浮,没有任何出血,可见她下针时果断敏捷。   郎中们看得双眼发直, 如痴如醉。   祝星照顾王石头的体力,同时也为了兼顾郎中们能仔细学习,施针的动作慢了不少。越慢越耗费体力, 一套针施完,她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紧贴着背,上面都是汗水。   王石头经一套针后,长长出了口气,眼睛竟然能睁开许多。   祝星吩咐:“将药汤喂他喝下。”   护卫们便舀了碗药汤送到王石头嘴边,王石头一点点喝了进去。   并没有昨日虎虎那样抗拒。   郎中们松了口气,欣喜地交换眼神。   祝姑娘的法子果然有效!接下来就看王石头的高热能不能退。   只要高热退了,瘟疫便除了。   “将他放好,专人看顾,下一个。”祝星扶床站起,因着昨日熬夜未休息好,面罩的脸惨败如纸,不过未曾有人发现。   接着是老妪。   老妪因为上了年纪,比王石头的情况还要差上许多。暂缓瘟疫之药对她来说并无多大用处,她全身上下热得厉害,哪怕隔着手套祝星都觉得灼手。   老妪完全无法独立支撑起自己,半个身子倚靠在韩成身上。   韩成也没有任何嫌弃,贴心地矮下身子,让老妪靠得更舒服些。   祝星换了套金针,施针,还不忘提醒韩成:“出去将这身衣服烧了。”   “是,祝姑娘。”   祝星再度施针。   一连为三人施针,她精力不足,身体倦怠,坐在地上靠着床腿儿休息。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优雅从容的。哪怕力竭,她也丝毫不显得窘迫。   更不会有人笑她如今坐没坐相。   无论郎中或是患者,皆尊敬地望着她。   稍歇片刻,祝星恢复了点精神,平静道:“继续。”   “祝姑娘,您多少顾着点自己的身子。”郎中们最知施针费心神,她连救三人,已然让人惊叹于她意志强悍。   祝星温柔笑道:“我还能坚持,况且百姓等不得。你们努力,学快一些,我也好轻松。”   郎中们更坚定了用心去学的信念。   祝姑娘为百姓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他们也该分担一些。   按照收治顺序,祝星开始为一个个病患施起针来。后面除非遇到老幼病患,她才会施针的速度放慢下来。对其余人,她的指尖仿佛能开出花,一根根针让人目不暇接地扎入。   她快速施一套针下来,连半刻钟都要不得。   郎中们瞠目结舌,这才明白她一开始有多迁就他们的目力,施针施得那样慢。   渐渐地,一个接一个的郎中学会了手法,悄无声息地退出后堂,去公堂用祝星昨日拿来的铜人来实验针术。   而祝星一直在后堂,休息片刻后便继续施针。收容三百一十二人,及至天黑时,她一人便为六十六人人施了针。   中间祝副管家送了几次参片让她含着,她才能恢复精力恢复得如此快。   “祝姑娘,你去休息休息吧,我等还能再挺两日,你不要累坏了啊。”病患见她忙碌一日,心中早已感激极了。纵然还没轮着他们,他们心中是无比相信祝星能治好他们的。   “是啊祝姑娘,你忙了一天啥也没吃,身体哪顶得住,快出去吃些东西吧。”   倒是少见,病患关心着郎中,怕郎中身体垮了。   不知不觉,后堂中原先宛如阿鼻地狱的哼叫声小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见着有人一直未曾放弃他们,甚至不顾自己也要救他们,让他们坚定了自己要活下去的信念,病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祝姑娘看上去那样瘦弱,却有如此大的力量。   他们也不能差啊。   祝星对着众人弯弯眼睛:“我有分寸,还能再治几个。”还好这汤药药效大,一日只需喝一次,不然针都扎不过来。   她也没在勉强自己。她对自己的身体承受能力很清楚,再治几个到她的极限,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   但还是能再治几个的。   祝星又治了四人,凑了个整数才停手。   一直看顾着虎虎的虎虎娘惊讶地喊道:“祝姑娘!祝姑娘!”   祝星正打算出后堂,闻言折身回去:“怎么了?”   虎虎自喝了药后便一直在睡,这时候看样子刚醒过来,一双眼困顿地眨啊眨。   祝星怜爱地看着虎虎,温柔问道:“可是身上还难受么?”   “不是,祝姑娘!”虎虎娘声调都变了,“虎虎没那么烫了,你摸摸他!”   祝星一愣,伸出右手轻轻地贴在虎虎额头上,果真比上午的时候凉了些。虽依旧发热,但高热是切切实实退了。   此事在她意料之内,但她依旧真心实意地对着虎虎笑:“是不那么热了,再多施几次针喝几次药就能好了。”   虎虎娘痛哭出声,多日来的压力终于让她有了发泄口。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跪下来给祝星磕头。   祝星勉强拦住她,柔柔地道:“等全好了再谢不迟。”   虎虎娘攥着祝星的袖子哭个没完,抽抽嗒嗒:“祝姑娘……你就是我孤儿寡母的再生父母。多谢你,真的多谢你。”   “应该的。”祝星耐心地应对,并没有因为哭闹而有任何不耐。她抬手想为虎虎娘擦擦眼泪,又觉得手套太脏,因而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会好的,都会好的。”   虎虎娘哭着连连点头。   祝星这才对着众人一礼,缓缓从后堂离去。   虎虎娘拥着虎虎,再用手贴了贴他的脑袋。   是凉了!   真好,高热能退,瘟疫是能治的。   “虎虎娘。”有人叫了一句,不少人耳朵竖起来。   “哎。”虎虎娘开心,答应的声音也大。   “虎虎的高热真退了些么?”   “自然是退了,真退了!咱们的病能治好!瘟疫又怕什么?能治好!”虎虎娘脸上还带着未去的泪痕,却又笑出了褶子。   其余病患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明明大家身上还疼着,有的人甚至翻身都翻不了了。   可是有希望了啊!   这可是瘟疫,可是祝姑娘能治瘟疫啊!   虎虎不懂大人们在哭笑什么,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抬头看向娘亲:“娘,我肚子饿。”   清脆的童声在后堂响起,哭笑的人皆是一顿。   退了些高热或许能作假,但小孩饿了却做不得假!他们染了瘟疫便再没有力气和胃口用东西,平常都靠衙役强灌些米粥勉强活着。   多少人如今已经吞咽不下米粥,或者喝了米粥又会吐出来,只能用些清水。   虎虎之前亦然。   如今虎虎有胃口吃饭,可不是好了许多么?   虎虎能好,他们日后也能好!   虎虎娘又想哭了,这次却忍了下来。她慈爱地看着虎虎道:“饿了好,知道饿就好。”她对着衙役道,“衙役大哥,我儿子他饿了。”   衙役们早已经看得惊奇不已,没想到瘟疫真的能治,这时候同样心旌摇曳,激动不已,忙答应道:“我这就去弄吃的来。”   这可是瘟疫!他们看着瘟疫被治愈,说出去多有面子!   “哎,哎。”虎虎娘连连答应,摸着虎虎的头笑,“虎虎,再等等,衙役叔叔已经去拿饭了。”   虎虎精神头好了许多,眼珠不再如之前那样滞涩,灵动起来。他转着眼珠子,好奇地看着周围,稚嫩地问:“娘,祝姐姐呢?”   小孩能分辨出谁对他好,这个时候好些了,就开始找对他好的人。   “祝姐姐忙了一日,回去休息了,明日会再来。”虎虎娘为虎虎将额前汗湿发捋在后面,笑道,“感觉好些了么?”   虎虎点头:“感觉好了许多,娘亲。”   ……   “姑娘?祝星!”见祝星回房许久没动静,霍骁敲门的声音大又急促了些。   祝星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没事。”她在浴桶中险些睡着,还好有霍骁叫她,不然她一定要染风寒。   她从浴桶中爬出来,将头发裹起,换了身干净的墨色衣裙,慢条斯理地拧头发。   霍骁听她有了动静才松一口气问:“要吃些什么?”   祝星打了个哈欠:“昨日的面就好。”她忙到这么晚,不好再麻烦厨房单独为她做些什么吃。清汤面好做,吃来也管饱,是很好的选择。 第104章 京变   一晃三四日过去, 就连之前从未摸过金针的韩成也能顺畅地为人施针,托他基础功扎实,背穴位背得牢的福。   其余郎中也是练了练手便很快投入到后堂之中, 同祝星一块施针。   后堂之中如今已增至五百余人,再增多一些便要容纳不下。   但也有好消息。   最先被救治的三人高热完全散去,能正常进食, 已搬到客栈去观察。若七日内高热不再复发,就是彻底好了。   不出意外, 今日又能再搬去客栈七十人,是祝星第一日治下的那些人。   有四人的帮助, 后堂的那些人每日都能被施过一遍针,只是劳碌了些。   不过结果是好的。   瘟疫可被治愈, 这便已经足够。   然而这是有祝星坐镇的薛郡。   一十四州瘟疫正式爆发,尸殍遍地。尸殍无人处理, 或是草草掩埋,只是让糟糕的境况更加糟糕, 瘟疫更加汹汹。   富人尚能闭府不出,府上屯有余粮。   但穷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门外便是瘟疫, 只能碰运气,期许自己不要染上瘟疫。绝大多数人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踏出了门人便没了。   除祝严钏外,各州官府都在等,皆不愿做第一个上报皇上的人。   毕竟是瘟疫这样的噩耗, 谁第一个报上去,谁就是触皇上的霉头。皇上的寿诞还将至,这时候上报只怕是双倍的霉头。   丢了乌纱是小, 丢命是大。   其实此事早报可早些拿到朝廷救灾的饷银,但百姓的命在大部分官员眼中实在是比一棵草还要轻。比起他们头上的乌纱,百姓有没有饭吃简直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不说治下百姓死伤大半,就算死完,也总会有新的百姓出现。   天下人那么多,死一些算什么。   祝严钏的奏折加急,终于送到京城。   “圣上,今儿个晚上该去皇后娘娘那了。”禄公公觑了眼外界墨似的天色,低声道。拿了人的钱财,该为人提点两句的。他收了坤宁宫不少好处,这个时候也该做些事了。   皇上欲拿下一封奏折的手一顿,眉头一皱,到底是没拿下一封奏折。   皇上起身。禄公公极有眼色的为他抻平衣袍上的褶皱,又虔诚地跪下用拂尘扫去他明黄色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让他显得更加体面。   “摆驾坤宁宫。”皇上吩咐。   禄公公高声唱道:“摆驾坤宁宫!”   若方才圣上翻开下一封奏折,便能看到祝严钏上奏瘟疫一事。可惜他到底是没翻那封奏折,而是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中烛火通明,飞阁流朱,丹槛映月。   皇后穿一身暗紫色袍服,髻簪金步摇,耳着玉翡翠,沉稳肃静,贵不可言。   “您来了。”皇后行了个完美无缺的大礼迎皇上。   皇上见她端庄肃穆的庄重模样便意兴阑珊。只不过是发妻,又是他的后宫之主,太子的亲娘,哪怕他对之已无夫妻之情,却还是会将面子上的事做足。   毕竟他也是一个好面子的君王。   “起来吧,皇后。”皇上越过她,径直在主座上坐下,“今儿个是十五。”言下之意是今天是十五,他才会过来。   皇后一窒,旋即若无其事地笑笑,与之寒暄:“皇上晚上可曾用了晚膳?我叫小厨房炖了您最爱吃的甜汤,还蒸了几道菜……”   “已经用了。”皇上摇摇头,对着皇后这样一张脸,他实在提不起什么用饭的心思。   “那就用些点心吧。”皇后将两碟点心向着皇上推了推。   皇上沉默,还是从点心碟里取出一块点心拿在手中。倒不是他真有什么吃点心的兴致,只是不想再听皇后找各种由头唠叨。   一会儿让他吃这个,一会儿让他喝那个,让人感慨。   皇后见他终于用了她宫中的东西,脸上浮现了些真心的笑容。她又开始找话说:“您的寿诞快到了,衡儿准备了好久礼物呢。”衡儿就是当今太子宗衡,也是皇后唯一的倚仗。提到宗衡,她的背都挺直了不少,这是她的底气。   听到“衡儿”二字,皇上神情也松缓了些:“衡儿是个好孩子。”   无论皇后如何,宗衡确实是个不错的继承人,兢兢业业,脚踏实地。   “臣妾看,衡儿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选两门亲事了?”皇后试探着问。   皇上沉吟:“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皇后笑道:“也没什么人选,正妃么倒也不及,臣妾是想着衡儿大了,身边多两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比较好,干脆先为他选个侧妃或者良娣的都可以。”   听皇后的话当真是对太子正妃之位没什么念头,皇上便由着她了:“你看着选吧。”   “是。”皇后欢喜极了,又想到什么,迟疑下来,“外面那位……”   皇上的神色顿时冷厉下来:“皇后,你失言了。”   皇后打了个寒噤,清醒不少。她也知道外面那位是皇上的逆鳞,皇上的不可说。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了,依旧是提也不能提的。   “臣妾知错。”皇后果断下跪。   “你方才想说什么?”皇上面上的冷意已去,淡淡地瞧着地上的皇后。   皇后满嘴发苦,说不出话。她本想着顺水推舟体现一下自己的中宫风范,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惹怒了皇上!   “说。”皇上强调。   “臣妾是突然想着那孩子年纪与太子差不多大,是不是也该找个可心的人……”皇后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再惹恼了皇上。   皇上却无奈地笑了:“皇后,靖王他体弱多病,如今还不是成婚的好时候,并非我不愿他成婚。”哪怕在发妻面前,皇上也要做出一副对宗豫疼爱至极的样子。   “你起来吧。”皇上一叹。   皇后松了口气,缓缓站起:“是臣妾想的太片面,没顾及靖王他的身子。还是皇上厚爱他,那个可怜的孩子。”皇上与先皇之间的事皇后并非全然不知,这时候却还能摆出一副猫哭耗子的模样同情宗豫,也不是什么简单人。   皇上跟着装模作样地捶胸顿足:“可怜我这皇侄,没了爹娘又染了顽疾,怎么就这般可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像是真有多么痛心疾首一般。   皇上最爱在旁人面前展露出自己对宗豫是多么的同情可怜。这是作为胜利者的高高在上。   ……   天蒙蒙亮,京城如往日一般缓缓开了城门。   不知为何,今日进京的人格外多。   守城的士兵们默默想着。   来来往往的进京之人穿的倒有些不谋而合的一致,宽大的衣袍甚至遮住脖颈,怎么看都怎么怪异。   真奇怪啊。   一连十数个人都是这么打扮的,难不成这又是什么最近流行的打扮么?   士兵们虽然看着觉得奇怪,但看脸,都是寻常的周国百姓,因而也不好说些什么,将人都放了进城去。   但总有例外。   这是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富商。   富商的打扮竟然也与那些平民很相似,只是穿的宽松衣袍更为华贵。明明是人间四月天,京中春意盎然,已然是有些热了的时节,这富商却怪异地穿着斗篷,甚至用兜帽将头脸裹了个严实。   而他身边的是个贼眉鼠眼的下人,不住地四下看着。一旦看到衙役时,便会立刻挪开眼神,怎么看怎么都是做贼心虚。   “哎。”其中一个守城的士兵忍不住叫了一声,“你们两个站住。”他只不过是想多盘问一下,没想到这话却像是触动了什么,两个人拔腿就跑。   他们身后的一大群人跟着往城里挤。   守城的士兵们傻了眼:“拦住他们!”   后面挤进城的百来人四散而逃,抓是抓不住了。最先跑的那对儿富商主仆像是没有什么力气,没跑两步倒被抓住。   “你们跑什么跑!”士兵有些气急败坏,就因为他们这一跑,刚才不少人趁乱挤了进来。   两个人被抓,反常地抖如筛糠。   “哆嗦什么。”士兵更觉得有异,一把揭下富商的兜帽。   富商的脸上满是血点子,红肿发胀,几乎迫近眼球。   “这……这是……”士兵揭开兜帽的手微微颤抖,只觉得自己的手因为迫近那人跟着一起发热起来。   “救救我家老爷吧大人!”富商的随从一把跪了下来,不住地朝着士兵们磕头,“求求你们,救救我家老爷吧!”   有见多识广的老兵颤声开口:“瘟疫!是瘟疫啊!”   抓着人的士兵急忙松了手,可是晚了。   他们这才明白这些人为何穿着宽松,可是晚了。   “关城门!快!关城门!”老兵高喊。   士兵们缓过神来,开始推起城门,要将城门合上。   城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穿着宽松衣袍之人,见城门要关,他们疯了似的向城内挤。   士兵们的力气一时间竟然敌不过这些人的求生欲!   ……   “去客栈后汤药还是要按时喝。”少女露在外的一双眼莹润清亮,像是天上最闪耀的星子,闪烁着名为温柔的光,“菜肉都要吃,不用花钱,多吃些。”   七十来个病患一同笑了,笑过不知是谁喊着:“一、二、三!”   “三”字话音刚落,七十余人齐齐跪下,对着祝星磕头:“多谢祝姑娘救命之恩!”   祝星讶然,而后失笑:“都请起吧,好不容易有了力气。不需要拜我,这都是我身为医者该做的。”   “不!”有人说,“薛郡那么多郎中,只有您和老郎中他们留下来了。谁对咱们好,谁对咱们不好,咱们都知道!祝姑娘肯收留咱们,还亲自救咱们,你的恩情,咱们忘不了!”   一群人附和:“祝姑娘的恩情,咱们忘不了!”声音震天。 第105章 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嘁,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装模作样。”当日并未留在县衙的郎中们隔门听到街上的喧腾忍不住冷笑,断定这都是祝星自导自演为了安抚人心用的。   瘟疫怎么能被治好呢?   “那些人为了名声不要命, 非要跟着那个祝姑娘,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郎中翘着胡子,为自己当时离去的决定而感到万分明智。   “最好都死了。”他颇恶毒地怨念, “都死了就知道瘟疫的厉害,就明白我当才时是对的了。”自从他从县衙回来, 虽然不曾面对街坊四邻,但心中总觉得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 说他贪生怕死。   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说他。   危难面前选择自己并没有错。   但他心中像是生了魔障,总感觉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 说他不配行医。   送走了去客栈的病患,祝星看向韩成:“韩成, 随我走一趟。”   韩成还在脑海中模拟着施针的过程,被祝星这么一点名, 立刻醒过神来:“是,姑娘。”   马车向着孙府去。   韩成坐在马车上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若说一开始他对祝星只是感激,经过瘟疫的洗礼, 他对祝星简直是要顶礼膜拜,奉若神明。   虽然祝姑娘总说方子是集众人之力想出来的, 但他们都清楚能治愈瘟疫最大的功臣是谁。   祝姑娘起草方子,传他们针术,是泼天大的恩情。   面对这样甚至该被称为神仙的少女, 韩成不得不紧张。   “祝姑娘,咱们去哪?”他轻声问,打破车中沉默。   “去孙府。”祝星翻阅着上马车前祝副管家递给她的患疫者名册, 一面答。   “孙府。”韩成恍然大悟,才想起来还有孙府这么个地方。   孙县令倒台还不过一周,他觉得在孙府当郎中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毕竟在孙府时他庸庸碌碌,这几日他才找到身为医者的意义。   大爱无疆,救死扶伤。   孙府到了。   里面照旧是如昔的样子,下人们各司其职。只不过见了祝星,下人们仿佛是见着真正的主子一般,纷纷行礼。   韩成以为自己不是到孙府了,而是到祝府了。   “零七。”韩成听着祝星叫那带路的下人笑问,“最近可还好?”   零七穿着孙府的下人装,举止也和下人无异:“托姑娘的福,一切都好,手下无一染上疫病。”瘟疫到来,零七的手下不好隐匿。孙府确实变成了祝府,下人们都换成了零七的手下。   真正的下人们被关在府上偏僻的院子里,等瘟疫过去才放他们出来。   零七纠结了一下,还是不曾把主子将祝姑娘的预防汤剂发放给各处暗卫一事道出。   “贺滕和孙躬。”她神情平静,一双眸像是藏着万千秘密的幽深潭水。   “二人一开始不老实,后面发现不老实也没用,就老实了。”零七引着二人到院子前,“就在里面。”而后为二人开了院门。   不过数日,没了自由、权势与金钱的供养,贺太守和孙县令肉眼可见地苍老下来。   贺太守两鬓斑白,眼眶凹陷,完全没有初次见面时运筹帷幄的气势。孙县令则塌肩缩脖,畏葸慌张,听着声音像是惊弓之鸟回过头来。   见着祝星,二人整齐划一地先是惊讶,而后便怒气横生。   “祝姑娘,好久不见啊。”贺太守本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见着祝星立刻坐起,尽量不露怯。   祝星莞尔:“看来二位过得不错。”   二人被她噎得不痛快。   贺太守冷笑:“我也没想到外面的瘟疫如此没用。”言下之意是祝星怎么还不死。   “您恐怕要失望了。”零七搬了椅子来,祝星翩然坐下,眉眼含笑,“瘟疫如今已有解法。”   这下不止是贺太守,就连一直在一旁垂头丧气的孙县令也惊愕地抬起头来望着祝星。   面前的少女乌黑柔顺的长发上笼着朦胧的雾霭,举手投足间是大家的风流写意,自带着飘渺的仙气儿,不食人间烟火。   “你诓我。”贺太守冷冷一笑,并不肯信她,“瘟疫如何治得好?你这谎撒得露馅了,祝姑娘。”   祝星眼睫微垂:“若治不好又如何?让薛郡再做下一个坝村么?”   贺太守和孙县令面色俱白,齿冷不已,望着祝星的眼神变作惊惧,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韩成亦讶然:“坝村?”和坝村又有什么干系?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贺太守愤然起身,拂袖欲行。   “坝村上下一百零八口,加上你从各地招来的一十五名郎中,共一百二十三人。一夜之间,连人带村皆不见。”祝星一字一顿,笑看着二人慢慢念来。   贺太守背影僵住,寸步难行。   孙县令面如金纸,几欲倒地。   少女兴致盎然地看着二人:“冀州军以兵为贼原来是早有传统,从那时候就将刀尖向着百姓了。”   “你究竟是何人!”贺太守再忍不住,回头看向祝星,牙齿打颤。   “二位还没回答我,若是瘟疫无药可解,薛郡可是会成为第二个坝村?”祝星不笑了,目光灼灼逼视着二人,叫人不敢直视。   “……”一片沉默。   贺太守和孙县令只字不吭。   韩成还在傻眼,不明白薛郡和坝村又有什么干系。   唯有零七讥诮地看着二人,不说话是因为将所有注意力都留给主子是他们的必修课之一。   祝星只是瞧着二人,等一个答案。   韩成终于忍不住了,问祝星:“祝姑娘,坝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师父他还好么?”   祝星便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摇了摇头:“你师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韩成脑袋嗡的一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带着哭腔,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对着祝星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早想到啦,师父若是还在,不可能不回去找我的。”   祝星安慰他道:“想哭便哭吧。”   韩成弯了弯嘴角,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胸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压得厉害。   她轻轻一叹,目光又锁住二人:“至于坝村之事,便请二位大人细细道来吧。这天下也不可能有比您二位更清楚此事的人了。”   贺太守几乎是从牙缝里将话挤出来:“你不要欺人太甚!”   祝星诧异:“我如何欺人太甚了?只是让大人重复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欺人太甚么?”   她忽地笑开:“那么大人行恶事之前,怎么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欺人太甚呢。”   “你放肆!”贺太守的胸膛剧烈起伏。   “坝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咄咄逼人。   贺太守终于受不了:“你不是清楚么!为何偏要我说!”   “大人做的时候做得,说反而说不得么?”祝星也感到奇怪,明明是他作孽,怎么不敢认了。   “坝村。”贺太守咬牙切齿,突然看向韩成,冷静下来,“你为什么问坝村?”   韩成求救似的看向祝星。   祝星笑笑,鼓励他:“实话实说便是。”   “我师父去坝村救人,后来再也没回来过。”韩成看向二人,目光渐渐坚定下来。   贺太守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一时间僵在原地。   良久,他才看着祝星和韩成,恶狠狠地笑道:“坝村所有人都被冀州军杀啦,就连村子也被军队推倒填平,没留下一丝痕迹。”   韩成浑身发冷:“为什么?”   “因为坝村是个不祥之村!里面所有人都该死!”贺太守理直气壮。   “什么不祥之村。”韩成听见祝星冷笑,“村子中有人生了天花,便不祥么?”   韩成听得满头大汗,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祝星说的“薛郡成为第二个坝村”以及“天花”与贺太守和孙县令提到坝村便躲躲闪闪的态度和后面贺太守恶狠狠的话在他脑海中串成一线,他终于了然。   韩成不可思议地看着贺太守,艰难开口:“因为坝村中有人生了天花,所以你们就将整个村子给……屠了?”   贺太守被他如此追问,冷哼:“不然呢?留着他们传染旁人么!”   韩成浑身发冷:“可是还有郎中……”   “知道此事者都该死!可惜我还是哪里做的不够,不然祝姑娘又如何会知道这些。”便是在说当年灭口之事做得不完备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大人将当年知情之人赶尽杀绝,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梦中不会和盘托出一切?”祝星神色自若,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让郎中救治!而是要杀了他们!”韩成见他完全没有任何悔改之心,齿冷,“你再等等,我师父他说不定可以将病治好……”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让郎中耗?”贺太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天花,会传染的。我若不早些将苗头掐断,万一被人告发,被圣上知道,岂不是要说我治下不严?”   “你怕一句根本不曾说出的‘治下不严’,就戕害了一百来条人命,你可还有人性?”韩成厉声喝问。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责于我!”贺太守声音更大,盖过他去,“你从未在朝廷中摸爬滚打过,怎知道我处心积虑有多不易!”   “你残害无辜百姓,会遭报应的!”韩成咒他。   “若有报应,我早有报应了,还会等到今日?”贺太守只觉得孩子毕竟是孩子,就连诅咒起人来也是一股孩子气,不疼不痒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大人。”祝星笑吟吟地看着贺太守,轻飘飘道。   贺太守本来底气横生,顿时又软了下来。   他是不怕韩成这么个毛头小子,但这个祝姑娘太过玄乎,他不得不怕。   “你再等等,说不定郎中真能研究出治疗天花的方子。”祝星认真地道。韩成的师父也是学了她三页医书的人,给他时间,他做得到。   可惜遇到的是这样不良于行的狗官。   “我可没时间胡闹。万一这天花传播出去,我要当罪魁祸首的。”贺太守轻哼,对着祝星,他还是不敢那么放肆。   祝星指出:“你只是怕乌纱不保,并不是怕百姓受苦。但凡你心中能有半分百姓,也不会行屠村之事。而你也知道屠村之事并不光彩,所以要毁尸灭迹,将坝村的一切抹除。”   “你!”贺太守被人戳穿,气急败坏,“牙尖嘴利!”   “你可曾想过,若能将天花治愈,你向上禀报也是大功一件,皇上不仅不会责罚你,还会奖赏于你,百姓也会对你感恩戴德。”祝星翘起唇角笑笑,“可惜你急功近利,做不到这些。只能干点丧尽天良的恶事。”   “天花如何能治好!”贺太守仍在嘴硬。   “瘟疫都治得好,天花如何治不好?”祝星轻快地笑笑,“此次瘟疫能治好,孙县令,您府上的这位韩郎中功不可没。”   韩成想开口谦虚,见祝星笑看着他摇了摇头,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又在哄骗人了。”贺太守依旧不信瘟疫能治得好。   “拭目以待。”祝星也不多解释。   只是这底气十足的模样让贺太守和孙县令看了心中打鼓,难不成还真能治得好瘟疫么。   若是祝星真治得好,现在软禁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错。更何况他们还有毁了坝村的前科。   二人眉头拧紧,意识到问题大了。   原本他们以为祝星不杀他们,待瘟疫过去,朝廷总会发现事情不对派人过来。届时他们总有被救出的一日。   然而祝星若是研究出治愈瘟疫的方子,上面只会嘉奖于她,根本不会再怪罪下来!他们再清楚不过此事。   祝星重复:“这位韩郎中,在治愈瘟疫之中功不可没。”   贺太守没好气:“那又如何,又不是你治愈的,是他!”这时候还存着挑拨二人关系的心思,当真是坏透了。   祝星指着韩成慢吞吞道:“我想说的是,你当时请去坝村的郎中里,有他的师父。”   仿佛知道祝星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贺太守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尚且能治好瘟疫,他的师父自然要更厉害些。天花不及瘟疫的百分之一难,他师父如何解不了天花之危?”祝星神情冷了下来,凛然之意甚浓,“是你急功近利,错失机会,连带着害死一村百姓!午夜梦回之时,可有坝村的百姓过来问一问你可安心?”   “你胡说!”贺太守终于被祝星的设想以及质问逼得有些崩溃,喉头一甜,血腥之气涌了满口,险些昏死过去。   祝星又笑了:“我有没有胡说,大人心中最清楚。”   贺太守便支撑不住,摇晃了两下,倒在地上。   至于那边的孙县令,在她说到去坝村的郎中里有韩成的师父时便晕了。 第106章 京中生疫   自正门入了太医院大堂, 便见其上高挂当今圣上御笔亲书四个大字:悬壶济世,加盖皇帝印文。   “这是怎么了?”太医院大堂之中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太医院采取的是轮值制度,早中晚分三班, 全天各时辰自有不同人在院中轮值,以备皇家不时之需。也因此,太医院中人总是不齐的。   今日难得, 太医院中上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使陈响,下至院中煎药的医童, 皆在院中垂首静候上面吩咐。   都是得了传召而来。   “是贵妃娘娘有了喜事?”   “也可能是靖王情况不妙。”   “上次有这么大动静,让咱们全太医院都在此候着, 还真是因为靖王身体不好……这次么,倒也有可能还因为这个。”   ……   “噤声。”陈响陈太医说话声音并不大, 却很有效果。   太医院中立刻安静下来。   众人小心翼翼地望着陈太医,足见其地位之高。毕竟是皇上十分看重的人物。   陈太医只坐在人群最中央的交脚黄花梨太师椅上, 一手盘着文玩核桃,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模样。   看上去不像个医者, 倒像是哪位有权有势的大臣。   不多时,禄公公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入了太医院,神色匆匆。   “公公。”   “公公!”   都知道禄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太医们见着他殷勤极了,鞍前马后地凑在他身边与他寒暄。   禄公公却不似往日一样游刃有余地应付众人, 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太医们的心跟着提起来,莫非真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这么一想,众人一齐忐忑不安。   陈太医停了手上盘核桃的动作, 缓缓睁开眼,医童扶着他,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见着禄公公, 他也不曾有半分谄媚,而是定定地看着来人。   禄公公对陈太医分外客气,先行礼:“陈太医。”   陈太医开口直问:“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禄公公沉痛地点点头:“京中,发瘟疫了。”   “什么?!”几乎是太医院中所有郎中齐声惊呼。   “怎么会!京中向来有专人巡街清扫,堪称一尘不染,怎会发瘟疫!”   “是啊,或是其它病,只是像瘟疫呢……”   “京中若发瘟疫,各地还能好么?”   ……   禄公公看了众人一眼,苦笑:“便是从各地先发,最后传入京中的。今日清晨,各地赶来的数百疫者入京求医,京中没有任何防备,放了这些人进来……”   “怎会没有防备?!”   “外地先发病,总不至于不知会京中一声。”   禄公公心说还真是。一十四州,皇上只收到了祝严钏一人上报瘟疫的折子,如今在宫中已经气得将御书房砸了一轮了。   要说这祝严钏还真是好命,换做平时他第一个上报这种不吉利之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偏偏这次京城先出了岔子,皇上才看到祝严钏的奏折,顿时就觉得偌大个周国,只有祝严钏对他衷心,冒死将瘟疫之事上报。   别说处罚他,若不是瘟疫事大,皇上定然又要升这祝严钏的官了!   怎么就这么好命。   太医院中已经因为此事炸开了锅。   “如今那些患疫之人已经被抓住,但这病在京城传也是传开了。皇上那边的意思是,希望陈太医带着诸位大人能早些想出攻克时疫的法子,不要再让这病继续传染下去。起码不能在京中再传开了。”禄公公传达皇上的意思。   太医们惊惧有之,哗然有之,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不想诊治瘟疫。   那可是瘟疫,沾了就会死的病!   他们是太医,是为贵人治病的。要他们去治如此有风险的病,那怎么能行。   众太医眼巴巴地望着陈太医,希望他能给拒了此事。   陈太医沉吟良久,方道:“京中人多,贵人更多。要治疫病,首先要对患疫之人望闻问切。但京中是能停患疫之人的地方么?”   这便是委婉表达京中不宜治疫病了。   禄公公同样是人精,问道:“那依您所见,应当如何?”   “莫若将人先放在城外,让禁卫军大人们将患者安排妥当,我等再细细治来,如何?”陈太医说起话来像模像样,却精准地践行了一个拖字。   将病人直接推给了禁卫军,太医院落得轻松。   至于安排妥当,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去了。   什么是安排妥当呢?   禁卫军安没安排妥当,到最后不还是他们太医院说了算?   只要太医院说不妥当,那病人就交不到太医们的手中。   而得了瘟疫的病患能坚持多久呢?等太医院松口,承认安排妥当了,这些人只怕是早死了。   太医们都在心中赞了一句“妙”,姜还是老的辣啊,还是陈太医精明啊。   这样既能把罪过都推到禁卫军头上,怪他们安排不好才贻误的救治时机,又能不影响他们太医院在外的名声,不会让皇上动怒。   禄公公并不关心百姓的死活,从陈太医这儿得了交代,便点点头:“那就按您说的来。”   陈太医眯着眼又道:“还有一点。”   禄公公虚心求教:“还有什么?”   “与所有瘟疫患者接触者都有可能感染瘟疫。”陈太医提醒。   禄公公叹了口气:“知道了,奴才先行告退。”   想到回宫还要迎接皇上的怒火,禄公公就觉得头皮发麻。   御书房中的陈设已经换过一轮,太监宫女以头贴地俯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双手负后立在桌案后,看着桌上一大堆奏折,面无表情。   “皇上,禄公公回来了。”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了御书房通秉。   禄公公这时候正好踏入御书房,不看地面也轻而易举地避过一地跪趴着的太监宫女,信步走到皇上跟前下跪叩首道:“奴才参见皇上。”   皇上见他,神情稍霁:“起来吧。”   “多谢皇上。”禄公公起身,用拂尘扫去膝上和肘弯的灰。   “陈响那里怎么说?”皇上伸手捡过一本奏章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陈太医愿意收治,只不过说那些患疫的百姓不能留在京中,要在京外治。”禄公公深谙语言的艺术,既交代了皇上想听的,也没出卖陈响,同时还很能迷惑百姓。   百姓听见这话早要感恩戴德了,殊不知个中阴私。   皇上半晌才道:“陈太医行医多年,自有他的道理,就照他说的做吧。”他甚至松了口气,陈响果然是个知趣的人,不枉他将陈响一手提到太医院院使之位。   那么多疫患涌入京中,他都怕那些病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到他身上来。   虽然他是真龙天子,不该怕这些。但是什么都有个万一嘛。   在京外好,离他离得远远的。   禄公公也很识趣:“陈太医医术高明,他说的话百姓应当都信服。”   皇上没说什么,继续看手上的奏折。忽地,他一甩臂,奏折应声而落,很是响亮。   禄公公登时跪地拾取奏折,劝慰:“皇上息怒啊!”   这时候其它内侍们是不敢跟着说息怒的,只有禄公公劝才有用。   皇上脸一板,冷笑:“息怒?朕如何息怒啊?你可知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求医的百姓,都进了京!这奏折上还在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是将朕当作什么?当作睁不开眼的瞎子么!啊?是打算让朕也染上疫病,再通知朕各地生疫吗!”   禄公公心说您平常最爱看这些话,这官员也挺无奈。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念叨着“皇上息怒”,一面想着话应付:“还是祝大人最耿直。”   果然一提祝严钏,皇上的脸色好看许多,甚至隐约带了些笑意:“祝严钏其人确实耿直,朕特意派了喜公公到他身边去,希望他办事能圆滑一些。结果还是,一有好事坏事立刻向朕禀报,真是拿他没办法。”   禄公公笑道:“听起来祝大人心眼儿实在极了。”   “可不是么。”皇上越说越高兴,“这一次也只有他递了折子陈明事实。可惜昨夜朕去了皇后那里,并没看到这道折子。不然早有防范,今日也不会叫那样多的病患入城,危害无辜百姓。”   禄公公叹气,尽力做好感皇上所感,痛皇上所痛:“皇上庇护百姓之心可昭日月,便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老天也该让这疫病快些过去。”他说完立刻咬住自己舌头,恨自己失言。   瘟疫之事,哪有那么快解决的?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天若不让此疫尽快过去,朕拿你是问。便以半月为期吧。”   “皇上!”禄公公是真慌张了,哪年的疫病少也要半年才能过去。   半月?那除非是老天真显灵了!   “无须多言,便等着上天显灵吧。”皇上最恨有人借他作为皇帝的面子来赌誓。应验还好,不应验,那不就说明他不是天子?   他这皇帝之位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禄公公手脚发麻,他上哪去找半月就能解决的办法?他若是有这本事。也不会被人卖了进宫当太监啊!   禄公公恨不得能昏死过去。   ……   京中祝家。   府里下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府门用门闩闩上还不够,又加了好几层木板。   祝清若眉眼清丽,娴静动人,见此场景微微有些错愕。她与李令玉说好,今日去她府上做客,如今连府门都出不去了。   托李令玉上次在府上给祝清菡一个没脸的福,如今大夫人不愿再让祝清菡跟着她往中书令府上去,不过也没拦着她去,看来祝清菡是领她的情了。   她身后的丫鬟代为问:“□□的,这是上的哪门子锁?还让不让人出去了?”   下人们抬头,见是二房的三姑娘,先问了好。因为忙着完成老太爷的吩咐,他们手上动作却不见停,也没空解释原因,转眼正门就要被封死。   祝清若有些焦急,眼见着门要堵死,也顾不上平日营造出的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人设,略急促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府上要封门?我今日还与李中书令的爱女李姑娘有约,现今府门关了……”   “三姑娘,你今日有约也去不得了。明日也去不得,后日也去不得。”封门的小厮唉声叹气,“与你有约的李姑娘,现在应当也出不得门。您还是老老实实回房间休息吧,老太爷有命,若无意外,谁都不得出门。因为京中,生瘟疫了。”   祝清若一颤,她身后的小丫鬟也一颤。   “瘟疫……”祝清若喃喃,“怎么可能会生瘟疫?这可是京中啊!”巨大的恐惧感一下子席卷她全身,这样沾之即死的病,怎么能出现在京中!   这里可是周国最富庶最繁荣的地方!   祝清若恨不得立刻一头钻进房中闭门不出,省的瘟疫传到府上。   京中不少人知道京中生了瘟疫后都是这么个反应,恨不得能一直在房中不出来。   几个人终于将门封好,有空跟祝清若闲话了:“是啊,京中尚且如此,别的地方自不用说。咱们周国今年真是多灾多难啊。”   祝清若神色忽然一动。   是啊,京中尚且如此,别处呢?   她想起那个正在回来路上的傻子。正是归途,又有瘟疫,家中也不曾派人去接。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不死都对不起老天这一番苦心啊。   祝清若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上天这分明是在帮她呢!   “三姑娘?三姑娘!”小厮看她出神,忍不住叫了叫她,“三姑娘也莫太怕了,只要在府上不出去,便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祝清若回过神,又是那个娴静温婉的祝清若。   她对着众人平和地微笑:“我不怕,我只是想到如此多的百姓要因此丧命,心中就难受的不得了。”   尤其是想到那个傻子也可能因为瘟疫死在路上,她简直要激动得叫出来。   她怎么会怕呢?   上天是在帮她铲除异己啊!   小厮们看着祝清若清雅脱俗的模样,再听她处处为百姓着想,心道府上传言果然不假,二房的三姑娘是最善良的。   “三姑娘,您快回去吧。”小厮们再提醒她时声音都柔和许多。   “你们也要多加小心啊。”祝清若心潮澎湃,却依旧蹙起眉头,端出体恤下人的温柔做派。   “是,是。”小厮们连连应道,想着三姑娘竟然如此温柔,对待他们这样的下人依旧轻言细语,爱护有加。   ……   远在千里之外,恒山城中。   这本是冀州刺史梁志的落脚处,以及冀州军所驻扎之处。现在权力更迭,皆由祝严钏掌握。   城中戒严,不见任何往来人烟。   “祝大人,外面有薛郡来人,说是求见大人。” 第107章 祝刺史与霍大将军   祝严钏还没说什么, 喜公公先皱起眉来:“薛郡?那不是孙躬和贺滕的地盘?是顶不住瘟疫,过来自投罗网么!”   祝严钏心念一转,看向士兵问道:“来者何人?”   “说是大人的……故人。”士兵挠了挠头。   喜公公诧异地看向祝严钏。   祝严钏立刻从椅子上站起, 惊喜地看着那士兵:“人如今何在?”   士兵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在在在……在城门口。”   祝严钏快步向门外去,又想起还有个喜公公在,笑容满面:“公公, 来者应当确与我有旧,若不介意, 随某过去一同见见?”   喜公公一头雾水,更不明白祝严钏喜从何来, 在迷茫之际应了祝严钏。   刚出府上大门,士兵便牵马来。   祝严钏立刻翻身上马, 眨眼间一骑绝尘,将喜公公和守城门的士兵都看傻眼了。   祝大人一向沉稳冷静, 何时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来者究竟是谁?   喜公公慢慢上马,问一边骑在马上的士兵:“来的什么人?”   “来了好些男人。”士兵想了半天, 严肃回答。   喜公公刚上去马,听他这么回答,险些又从马上跌下来。   城门处长河落日, 平沙茫茫。   离得尚远,祝严钏遥见高耸的城门楼下一点点黑影。他一夹马腹, 催马跑得更快些。   马蹄声声,终于到了城下。   “老爷!”祝严钏利落地从马上下来,便听见一句高呼。他定睛一看, 不是阔别已久的祝副管家又是谁?   祝副管家比出府时更加深沉内敛,叫人捉摸不透。   看见祝严钏,他难得绽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而不是平常那样与人周旋时的笑面。   “嚯,我头一次见祝叔除了对姑娘以外的人这么笑!”瘦猴撞了一下一旁的书生,嘴大张着,下巴快要掉在地上。   书生甚有同感地点点头。祝副管家这笑得他简直要掉一地鸡皮疙瘩。   他们一同打量着来人。   国字脸,美须髯,鬓边夹杂着几许斑白,虎目生威,满脸写着“正直”二字。   “恒山县令……也没听过这号人啊。”刀疤脸小声道。   “不是恒山县令,这是冀州刺史和冀州太守的地界,冀州军也是在此处。”书生小声讲解。   “那咱们不是送上门了?冀州太守还被姑娘关着呢。”刀疤脸嘀咕。   “没看祝叔跟这位大人关系匪浅么!”瘦猴深深为刀疤脸的智商叹服,这怎么看也不能是仇人相见啊,“而且祝叔叫这位大人老爷……”   祝副管家说着就要拜下去。   祝严钏牵马而来,一把搀住祝副管家的肘弯,乐了:“老祝,现在还跟我见外了?”   “老爷。”祝副管家望着祝严钏的脸,笑笑,“好久不见。”   祝严钏拍拍祝副管家的臂膀,笑得牙不见眼:“好久不见!刚才下属通传薛郡来人,我便想着是你们来了。”   他身后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守城门的士兵和喜公公下来。   喜公公将马交给士兵,上前打量这一行从薛郡而来之人。   虽然风尘仆仆,但这些人从穿着还是精神气上看,都非同一般。尤其是那几名护卫,看上去颇不正经,但都站得极定,是有些功夫的。   一般人家哪里养得起这样的护卫?   祝严钏冲着众人介绍:“这位是喜公公,皇上身边的红人。”   一群护卫七嘴八舌地问好:“嘿,喜公公好!”没有半分见了阉人的歧视,热情得让人受不了。   祝大人的人,那就是他们的人。什么公公不公公的,自己人。   喜公公从来没受到过这种热情,一时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粗鄙之人!怎能如此没大没小!真是让人恼怒……之余有些说不出的诡异熨帖。   在京中,喜公公也是受人尊崇的。他不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内廷太监,而是皇上对大臣们的喉舌。   皇上的一切口谕几乎都由他传出。   大臣们奉承他,内侍们讨好他,可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太监脾气古怪,众人也就当他脾气古怪了。   其实他脾气并不古怪,只是不大爱说话。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就按着众人的想法来演了。   也有人试图拉近距离,装出一副正常看待他的模样。但他是宫里出来的人精,什么真情假意看不出来?   祝严钏是例外。姑且不谈他待人真诚,他能放收缴之权给一个阉人,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喜公公,这是我侄女的管家,祝副管家,您叫他老祝就行。”祝严钏介绍,“这些是我侄女的护卫。”看着一大堆护卫,祝严钏感慨万千,刚从他那出来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如今的这些护卫很难用词语了形容,若是非要选一个词,那就是自由。   他们不再拘泥于身份地位,心是自由自在的,人也是自由自在的。   想到他那个神仙侄女,众人有什么变化,祝严钏都不会觉得意外。   喜公公对着众人匆匆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不习惯这样毫无掩饰的热情。   “你们怎么过来了?”听到祝严钏这么问,喜公公颇无言。原来到这这么久,他净寒暄了,连目的都没问清。   这也能看出几人的关系的确是好,并非做假。   祝副管家一拍脑袋:“是了,重逢只顾着高兴,忘说正事。”他转身温和地向着人群道,“韩郎中。”   护卫们自发地向后去,便显出格格不入的韩成来。   韩成今日换了干净衣衫,肩背医药箱。不是人群挡着,他其实在护卫堆中很是扎眼,因为他不似祝家护卫那样从骨子中泛着自由,多少有些拘谨,也不那么热情。   这才是喜公公常见的正常人。   韩成被祝副管家推到最前,接受着来自祝严钏和喜公公的目光。   出人意料的,他虽然拘束了些,却不曾露怯。   迎着祝严钏和喜公公一热一冷的眼神,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坚定,任由打量。   倒是不俗。   祝严钏和喜公公也算得上是上位之人,一般的郎中被这么审视多少都会目光躲闪。   然而韩成除了因为众人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到有些不习惯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样的眼神或许让他有些压力,却算不得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他之前可是在祝姑娘身边做事的,祝姑娘的眼睛一眨一眨,那才能让他紧张起来。   祝副管家心中笑笑,继续介绍:“姑娘让我等将这这位郎中护送过来,由他亲自传授和应用解疫之法,好解您这里的危机。”   “等等。”喜公公脑仁儿一阵阵地疼,“你说什么解疫之法?”   祝副管家正色:“顾名思义,就是医治好瘟疫的法子。”   喜公公脑袋更疼了:“医治好瘟疫?瘟疫!?”   “啊,瘟疫。”祝副管家看着喜公公拧成一团的五官,贴心询问,“您可是身体不适?快快,给公公看看。”   “我没事。”喜公公连忙抬手制止,生怕他自己晚了一步这些人就会又热情地围上来,“你说他能治瘟疫?”   祝副管家点头:“没错。”为了保险起见,还又问韩成,“能治吧?”   韩成不卑不亢:“能治的。”   祝副管家确认:“能治。”   “那是瘟疫!”喜公公的声音忍不住大了许多,尖锐刺耳。   “您放心。”祝副管家和气地对着他笑,把对方什么脾气都笑没了,“治的就是瘟疫,要不然姑娘也会叫我们专程把这位郎中送来。”   喜公公满心只装着两个字,离谱。他扭头看向祝严钏,希望他能清醒一些。   没想到祝严钏跟着祝副管家笑得自信极了,仿佛恒山的瘟疫已然解了。   喜公公头大如斗。平日里祝刺史是个明白人,怎么遇着这些旧人,就变得如此糊涂!   那可是瘟疫!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病。   “星姐儿可还好么?”祝严钏并不意外神仙侄女有治好瘟疫的法子,关心起祝星的身体健康。   “姑娘很好,还长高了些。”祝副管家提到祝星,脸上满是骄傲,又变作心疼,“不过最近姑娘操劳瘟疫之事,躬身扎在病人堆儿里,清减许多。这次姑娘没能过来也是因为薛郡那边需要她坐镇,走不脱。我们临行前姑娘还遗憾呢,没能亲自过来见您。”   喜公公听二人交谈如坠云端,瘟疫在他们口中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及二人一口一个的小姑娘重要。   他还算清醒,差不多弄清楚他们提到的什么“星姐儿”、“姑娘”、“侄女”都是同一个人,即祝严钏的侄女。   在二人口中,那位侄女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仙,瘟疫便是她治好的。   越听越离谱了。   祝严钏也只是人到中年,他那侄女年纪才多大?   喜公公想让祝严钏清醒一些,不要信什么能治瘟疫的鬼话。一转头,他就看见以铁面无私示人的祝刺史因为听到侄女瘦了的消息,眼眶红了。   都算是什么事啊!   喜公公出离愤怒了。   ……   祝星用过晚膳,坐在公堂中写册子。册子上是各患者的名字,按照治疗程度排列。   她在其后将每人每日恢复程度记下,方便把握用药的剂量。   有人恢复得快,便可少用一日汤药,提前去客栈;有人恢复得慢,就要多用一日汤药,晚些时候再去客栈。   每个患者都盼着自己能早日到客栈去,去客栈就意味着瘟疫好了。   刘主簿带着二十来个衙役发饭回来。自打人人在家,薛郡中所有人一日三餐便由衙门供应。自然衙门供应的并不是什么好饭好菜,但充饥足够。一来如此能让百姓彻底安心待在家中不外出,二来根据人口配饭,也好防止有人得了瘟疫不报。   他一开始以为祝星只是装装样子,应付几天就让百姓自己想办法。没想到她一坚持就是现在,银子花的如流水,她眉头都不皱一下。   换做孙县令,就算他有这么多钱,他也不舍得拿出来这么多为百姓花。   祝星若是知道刘主簿的想法,一定会很诚恳地告诉他,她现在用的确实都是孙县令的银钱,所以并不心疼。   这两日他偶尔随人一起去送饭,百姓们见了他都是感激不尽,发自内心地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还问祝姑娘最近如何。和他过去百姓当面讨好背后骂他的场景完全不同。   刘主簿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原来对百姓好不好,百姓都知道。   “辛苦了。”祝星从册子中抬头,微笑地看着回来的一群人。   “不辛苦……不辛苦!”刘主簿为首的一群衙役对着祝星不断摇头。也怪,祝姑娘明明是一个极温柔和气的人,但他们见了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就会生出敬畏。   “百姓们可都还好?”少女的眉眼温润而坚韧。   刘主簿答:“都很好,也很听话,在房中并不出去,不少人都长胖了许多。人嘛,都劳作习惯了的,这样歇着的时候倒少。”   祝星弯弯眼睛:“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很久。”   “毕竟有您在,瘟疫一定会早日结束。”刘主簿不是溜须拍马,是发自内心地脱口而出。   祝星摇摇头:“是大家的功劳。”   众人便忙称不敢。   祝星从不吝于夸奖他人,将一群人夸了一通后每个人都面红耳热,才放他们离去。   “对待这种人,你也不必如此费心。”霍骁低哑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   祝星垂眸,继续翻册子,顺口问:“哪种人?”   霍骁一时语塞,本就不擅长用语言表达的他被问了个结结实实,在脑海中穷尽毕生所学来回答祝星的问题:“薛郡之前的县衙不见得多清明。”所以这些衙役过去做的可能并不好,不值得她如此费心赞赏。   祝星笑笑:“如今在我手下做事,做得好,便是值得称赞和奖赏的。”她顿了顿道,“你也一样。”   霍骁的脸腾的一下子红起来。   他口中干渴,晕晕乎乎,试图转移话题:“已有瘟疫之解,何必如此辛苦。你……你这几日瘦了许多。”他不擅长说些温情的话,最后几字声音越来越小。   祝星将手中笔搁下,微笑坐着转身:“有解法不仔细去解,也是白费。我费心些,不少百姓能从中得益,还算是一桩划算的买卖。至于瘦了……”她一沉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事情过去,多吃点便能胖回来了。只是还不知叔父那里一切进展可顺利,他那边人多,要兼顾的也多,一时推行恐怕并不容易让人信服。”   霍骁轻哼:“方子是好方子,只要用了见了效果,任那边多少人都会信服的。”   祝星颔首:“你说的对。”她闲话家常一般询问,“你要送一份方子到你父亲那里去么?”   霍骁呆了:“什么?”他大约是最近没休息好,出现幻听了。   祝星很有耐心地又问一遍:“你要送一份方子到你父亲那里去么?”   “我父亲……”霍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已经被祝星轻描淡写的态度炸得渣都不剩。   尽管祝星知道他的身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当她提到他父亲时他依然被剧烈地冲击到,并且感受到了无比的玄乎。   而她是那样的淡然,似乎将他与西北大将军霍平嶂联系起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霍骁人还是麻的,完全接不上话。   祝星挑了挑眉,笑道:“我只是想西北军人数众多,若有不慎便是极大损失。你有顾虑的话,只当没听过我这话就是。”   “不!”霍骁清醒过来,“我……多谢你。”他一直心系西北大营,然而方子是祝星刚想出的,他不曾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开口。   他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询问。   祝星笑意清浅:“我起草一张方子,上面会将针术和用药交代清楚,只是终不及有人示范,画好你想办法送去就是。”   霍骁看着她月牙似的眼,不知是羞还是其它什么感情,总之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满脑子都想着她怎么可以这么好啊。 第108章 吸猫是缓解疲劳的最有效手……   “这些都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过好让人有安全感。喜公公戴着手套和面罩, 习惯性地开口挑三拣四。   “手上这个叫手套,面上这个叫面罩,都是防止瘟疫侵袭的法子。”祝副管家笑眯眯地补充, “姑娘造的。”   听到“姑娘”二字,喜公公的脸皱巴得更严重了。   到目前为止,他依旧觉得祝副管家一行人是骗子, 过来毁祝严钏仕途的。偏偏祝严钏信任他们信任得不得了,直接请进城, 张罗着推广此方,拦都拦不住。   恒山县不似薛郡, 祝严钏有绝对的话语权。   城中四十余郎中包括冀州军中军医全被征调在此处,等候韩成教授。这时候穿戴好面罩和手套, 一群人正传阅着传说中能治好瘟疫的那张方子。   传阅方子之前,一群郎中交口称赞手套和面罩的设计有多精巧。   喜公公悄悄挪到一群郎中身边, 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这用药,真是神了。以寒解热, 完完全全地对症下药。”   “是啊,这是怎样的奇心巧思,才能想出如此用药, 以生石膏用药……当真是奇!”   “闻所未闻。”   ……   喜公公见这些郎中们对着方子交口称赞,心觉荒唐。   难不成这方子还真能将瘟疫治好不成?   那何必多此一举派个郎中来。   “韩郎中, 您这方子好虽好,可是……”   喜公公心中一跳,果然, 可是来了!   “可是这方子药性太凉,染了瘟疫的病人哪里受得住?”   热烈讨论用药的郎中们一停,转头看向韩成。   “是啊韩郎中, 药是好药,可是药性太强,病人用了药万一被治死了,那和死于瘟疫也没甚区别,总之都是死。”   韩成面对质疑,平和一笑:“所以才要我来这一趟,不然送个方子就好了。方子确实寒凉,但姑娘说了,如瘟疫这般急病,只能快速将根拔了。细细荣养,只会将身子越拖越垮。”   众郎中听了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只顾着想韩成所说的除根之法,倒没太在意他话中的“姑娘”二字。   只有喜公公精准捕捉,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   “可是太过寒凉,病人受不住啊。”   韩成挠了挠头:“原来我还没说要佐以针术吗?那我再说一遍。用药前以针术辅助,患者便能抵御寒凉药性了。我过来也是要教大家针术的,要不然也没必要来这一遭。”   “针术?!”   郎中们是真的惊呆了。   针术对于任何一个郎中来说都极为珍贵。不同于用药可以摸索,针术行错一步便是错了。谁若会点针术,那都是不传之秘,休说如韩成这样大大咧咧要传授的。   “您果真是要传我们针术么?”郎中们虽然都已戴了面罩,眼神却很是灼热,几乎能将人灼伤。   韩成微妙地产生一种爽感,他们刚知道祝姑娘要传他们针术时大约和现在恒山县的郎中们一般。   紧接着他就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姑娘是那样的无私,教他许多,他却会因为自己学来的东西而在旁人面前优越。   实在不好。   韩成微笑,学着祝星的模样道:“没错。姑娘说了,越多郎中学会此针术,百姓便能早一日好起来,还请大家跟我学……”   “学”字还未说完,四十来个郎中齐齐下跪,乌泱泱的一片,很是壮观。   “多谢韩师赐针术之恩!”四十人齐声。   喜公公听得浑身一麻,这场景竟然让他觉得热血沸腾。   韩成受不起这份大礼,机智地同样对着众人跪下:“诸位快快请起,我只是个传针术的,算不得各位的师父。针术是姑娘教我的,众位要拜,有空可以去找她拜拜,还是别折煞我了。”   祝副管家噗嗤一下险些笑出声。   郎中们傻眼,没见过这种他们跪下,对方跟着跪下的情形。   有人抓住重点问:“姑娘是谁?”   韩成跪着道:“姑娘就是完善方子,教我针术之人。”   众郎中也跪着,七嘴八舌地问起祝星的消息,场面壮观又滑稽。   “成了,先都起来,跪着说话像什么话。”祝严钏终于开口,“眼下最要紧的,是平息瘟疫。”   一地的郎中这才起来。   喜公公心想,谢天谢地,您还记得这事儿呢,刚才看您看戏看得挺乐呵。   “直接以病患示范吧,法子已在薛郡推行过,不会出错,请诸位随我来。”韩成神采飞扬,无比自信。   他如此自信,看得众郎中手脚发热,跟着他一起自信起来,相信他们定然能攻克时疫。   他在薛郡施过针的次数少说也有成百上千次了,这是姑娘给他的底气。   ……   黄梅时节,京中处处雨。   牛毛细雨蜜如织,荡涤着冷清的街道,清新的泥土味儿芬芳馥郁。   本该是人头攒动的地方,这时候街上却空无一人。因着下雨天光晦暗,繁华的京中难得显得些许破败萧条。   周国算不算繁荣富庶不好说,但京中一定是繁荣而富庶的,毕竟是天子脚下。   现在的京中没了人气,难得有几分不可说的衰败亡国之景。   皇上坐在御书房中,用朱笔批阅奏折。为帝者不可轻易暴露情绪于人前,是以他现在肃着一张脸,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身边站着瘦了三分之一的禄公公。   禄公公照往常一样手持拂尘立在皇帝身边,却没有之前的机灵劲儿和精神气了。他形容憔悴,像条快要干死的鱼。   还有一周时日,若是瘟疫再无解法,皇上就要拿他问罪了。纵然皇上可能已经不记得当日之事,但对他来说,这始终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钢刀,随时会要了他的脑袋。   要是有人现在就能治好瘟疫该多好啊?   禄公公苦中作乐,笑自己异想天开。   “皇上,幽州那边来折子了。”外面有小太监一路捧着折子入内。   奏折都是由中书省那边根据奏折上所附标签分门别类才送入宫中。当今圣上专断独裁,不许中书省看内奏,奏折上往往都有火封,防止有人动手脚。   自上次一十四州只有祝严钏向上禀报瘟疫后,皇上特意下旨,凡是祝严钏上奏,不必经中书分类,即刻送往他这儿。   祝严钏在皇上这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而皇上甚至没有见过这位来自偏远地区的县令。   禄公公左眼不停地跳,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奏折,恭敬呈上。   皇上撕去火漆封,翻开奏折,一目十行。   看着看着,他眼睛倏忽睁大,御书房中旋即爆发出他的大笑。   “好啊!好!好一个祝严钏!”皇上将奏折往桌上一掷,笑逐颜开。   禄公公偷觑一眼,确定皇上是发自内心地笑而非冷笑,他才稍微放下心,转念一想,又感慨起来。   也不知道这位祝大人又做了什么,如此讨圣上欢心。   兴许是觉得一个人笑还不够畅快,皇上急于找人分享他的这份快乐,一扭头就看到面如菜色萎靡不振的禄公公。   很快地他就想起之前的戏言,笑得更加畅快。   他好久都没这么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皇上笑够了才对着禄公公道:“你也算好运。”   禄公公左眼跳得更快了些,讨好道:“能在皇上身边伺候,是奴才好运。”   “非也。”皇上好心情地摇摇头,“你该谢谢祝严钏。”   禄公公不解:“祝大人?奴才并不认得祝大人啊,为何要感谢祝大人?”尽管直接跪下磕头感谢更能体现顺从,但是禄公公深知皇上需要一个引出话题的引子来分享喜悦,这时候卖蠢才是最恰当的选择。   果然,皇上谈性大发:“祝严钏啊,他呈了个方子上来……”他刻意拖长腔,“治瘟疫的。你可以安心了。你说,你该不该谢谢祝大人?”   禄公公喜得险些直接厥过去。   天耶,这是真听到他的祈祷了!   别说谢谢祝严钏了,现在祝严钏站在他跟前让他叫爹他都能做得!   禄公公搓搓手,脸涨得像红灯笼,一瞧就是高兴坏了的模样。他扑通一声跪下,朝着皇上磕头:“奴才谢谢皇上,谢谢祝大人!恭喜皇上!”   皇上笑问:“谢朕什么?”   禄公公答:“都是皇上慧眼识英,将祝大人提拔上来,才有今日瘟疫之解。所以算来奴才最感谢的应该是皇上您啊!”   皇上听着舒坦极了,禄公公这马屁正到他痒处。虽然是祝严钏呈上的方子,他依旧将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没有他能有祝严钏的今日?   禄公公先谢他,算是谢对了。   “祝严钏啊祝严钏,好!真好!此方若有用,朕一定升他的官!”皇上近日被瘟疫之事烦得厉害,各朝臣上奏,民间有民谣流传,说周国多灾多难是皇上的问题,明里暗里指责他德行有亏,要他去太庙对祖先忏悔。   那些老臣他暂时是动不得的,只能听着他们指责,但越是这些人,越要他去太庙,他还不能发落。   去太庙是不可能去太庙的,不说面见列祖列宗,他也无颜面对他那个皇兄啊。他用不光彩的手段获得了皇位。   他为此甚至起了一嘴泡。   和这些只会责怪他的老臣相比,祝严钏这样遇事想办法的臣子便显得格外可爱。   祝严钏当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皇上痛快后下令:“召三品以上哥大臣入宫,商议推广治疫之方之事。”   禄公公应道:“是。”便恭敬地退出御书房。   出了房间,他悄悄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颗脑袋算是保住了。   他默默想,多谢祝大人。   禄公公记住了祝严钏的恩情,并在心中发誓日后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   西北大营。   “嘶,这针扎得,真畅快!小将军哪来的方子?真是神了!”   西北大营因着地处偏远,出现瘟疫时也较晚,但规模并不小。   瘟疫是交接采买的伙头军染上的,也因此,很大一部分西北军在不知不觉间都染上瘟疫。   哪怕霍大将军觉察不对,雷厉风行地将所有不适之人分隔开来,但仍然损失惨重。   军医多擅治外伤,拿瘟疫是半分办法也无。   霍大将军急得头发都白了许多,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将士发高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身为士兵,未能战死沙场,而是死于这不明的瘟疫,大将军不服,也莫可奈何。   然后霍小将军霍骁的方子就送来了。   霍大将军一开始收到信时甚惊讶,还以为霍骁被人绑了,谁写信来逼他就范。   在看到信中内容后,哪怕有霍骁的印信在上,霍大将军依旧并未直接相信方子,而是先让军医试验。   被试的士兵是他的副将,随他征战沙场几十年,当时被瘟疫侵蚀得奄奄一息,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若方子是真的,副将就能活。就算方子是假的,副将也会因为瘟疫而死。   顺便能验证一下他儿子是否被人绑了。方子若为假,那定然是被绑了。   唯一庆幸的是西北大营中军医们大都会使金针,日常缝针常用。   当夜军医施针又用药,副将的高热在半夜时明显退了。   方子是真的!其余将士能活下来了!   “你先喝药。”霍大将军瞧着副将气若游丝的模样,乐了,“看你这死人脸,晦气。”   副将一口闷了汤药,冷得牙齿打颤,但到底扛住了药性。他啐:“呸,老子现在活得好好的!阎王想收老子,还早!”哪怕就剩下一口气,副将依旧眉飞色舞,不拿病痛当回事。   他扯了扯嘴角又道:“多亏了小将军。”这倒是实话。   霍大将军挑眉:“谢错人了。”   “不知小将军寄回来的方子?”副将躺着疑惑地看向霍大将军。   “是他寄的,但你觉得他连字都难认全的样儿是能想出治疫方子的人么?”知子莫若父。   “……也对。”副将深以为然,“那这方子?”   霍大将军神色古怪:“是个姓祝的小姑娘想出来的。”   副将察觉到霍大将军语气变了,带着些阴阳怪气。他瞬间明了:“小姑娘?”   “霍骁信上还说他跟刀疤脸他们被那小姑娘救了一命。”霍大将军补充,“这是十几年来霍骁头一次在我面前提女娃娃啊,我是他老子,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他肯定有问题!”   “啧。”副将也是看着霍骁长大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霍骁可能有心上人这件事。实在忒离谱。他想象不出来霍骁那张嚣张的棺材脸笑一笑是什么样。   “救命之恩,霍骁最好能以身相许……”霍大将军开始幻想。   “将军,你这人可不地道。”副将没忍住,打断,“祝姑娘救了咱们半个西北军的命,你要霍骁以身相许,你这不是以怨报德么!”   ……   与祝星有关的各处都在肉眼可见地往好方向发展。   薛郡中第一批被治好的七十人已经离开客栈各回各家。他们完好无缺,只是稍微虚弱了些。   出人意料的是薛郡对这些病愈之人很是宽容,并不曾有谁怀疑他们还染着瘟疫会传染旁人。   经过一系列事情,薛郡百姓早已无比相信祝星的话。   祝姑娘说这些人好了,那他们就是好了。   更何况若真没好,得了瘟疫的人哪里能撑这么久不死的?   祝星不在,宗豫做猫的时间短了许多。且就算变成猫,他也没甚胃口用饭,只能让在薛郡的零七多帮衬着她些,以尽绵薄之力。   今日同往昔那般,他恹恹地吃了两口猫饭便不吃了,趴在碗前面思索皇上的寿宴弄出些什么岔子好给皇叔贺寿。   忽然,他身子一轻,落入熟悉的怀抱。   一抬眼,便是瘦了许多的少女对着他甜蜜地笑:“小鱼,你怎么也瘦了?”   而后她一头埋入黑猫蓬松油亮的毛间深吸一口。   宗豫被她吸得整只猫都麻了,心中满满都是陡然见到她的惊喜。   祝星半晌才把头抬起来。   果然,吸猫是缓解疲劳的最有效手段。 第109章 喜公公这才知道众人不曾欺……   薛郡中百姓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 只是城依旧封着,不得进出。但比起之前足不出户的情况还是让人松快许多。   上行下效。   治疫的方子已经普及到各地,全周国都知道是一个名叫祝严钏的大人献上此良方, 救民于水火之中。   这是皇上有意扶持祝严钏。   风口浪尖上的祝刺史并不大清楚他如今在百姓之中的声望,坐在马上遥望不远处威耸几乎入云的薛郡城墙,忽然紧张起来。   纵然他以七品县令之身到如今这个位置已经成了周国的一个传奇, 但他不确定在那位神仙侄女心中,自己做的够不够好。   祝严钏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老爷, 喜公公,前面就是薛郡。”祝副管家放松地坐在马上, 颇有种归家之感。   喜公公完全不知祝严钏的想法。若是知道一定会大跌眼镜,深以为他被那位所谓的神仙侄女给洗脑了。   “这薛郡, 看着倒是繁华。”喜公公打眼儿一望,只从城外就能断定城内应当是富庶的。   祝副管家笑眯眯地解释:“毕竟贺滕和孙躬要搜刮民脂民膏, 不把老窝弄得像样些,怎么吸引富商落脚?”   喜公公瞧他一眼:“粗俗。”   祝副管家继续道:“姑娘应该在等着我们来了。一算竟然有好久未见姑娘, 也不知道姑娘最近可好好用饭了。”祝副管家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惆怅了。   祝严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喜公公则哼了一声,也跟着不自在起来。都是这群人日日念叨着什么姑娘姑娘的,害得他因为好奇跟着一起来。   他只在心中安慰自己是随祝严钏一道缉拿要犯, 并不是特意看什么姑娘的。   越近城门,越听得城中行人往来, 叫卖之声络绎不绝,倒是和瘟疫之前没甚区别。   城门前站着一队穿着清一色祝家护卫服的人。   为首那个靠着城门松松垮垮地站着,见马奔腾而来, 才缓缓挺直腰杆,目光冷厉,警惕地看向前方。   顿时, 祝严钏为首的一行人均感受到一股铺天盖地的巨大危机感。   祝副管家看清是谁在那里接人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喜公公,神色如常地策马前行。   “萧霍,我们回来了。”祝副管家率先下马,“姑娘可好?”   霍骁一眼望见人群中的喜公公,微微挑眉,答话:“姑娘很好,已经备下住所晚宴,为各位接风洗尘。”十成十的护卫模样,看得瘦猴他们在暗中不断竖大拇指。   这一路走来,霍骁别的没学会,却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护卫。想来霍大将军若是知道,心中一定也无比复杂。   “诸位请下马接受检查。”霍骁冷冷开口。   除去原样回来的祝副管家等人,祝严钏这次还带了一小撮幽州军来,百来人,防止一路上有什么意外。   “接受什么检查?你可知我们是何人?”喜公公面带愠色,对护卫们的莽撞感到不快。   “我知道各位身份尊贵,但来了薛郡,就要按薛郡的规矩行事。”霍骁完全没在怕的,“这里有郎中,给你们把脉看看其中可有人发高热。薛郡的疫情刚平息,还请诸位见谅。”   明明是见谅,但从霍骁口中说出来完完全全变了味儿,没有半点需要人体谅的意味。   “入乡随俗。”祝严钏带头从马上下来,笑问,“是要如何做?”   “站着就成。”霍骁打了个响指,“钱郎中,把脉。”   一群护卫里便出来一个个子高挑身材细瘦宛如竹竿的布衣男人,看上去道骨仙风,很能忽悠人。不说去做个郎中,做个行骗的道士也绰绰有余。   薛郡瘟疫尚未完全平息下来时,祝星又让刘主簿去各医馆为她寻些郎中帮忙。这次郎中们知道她的本事,一个个皆愿为她效犬马之劳。   当日离去的悔恨可以弥补,几乎所有郎中都在再一次选择中决定帮助祝星。   祝星手下可用的郎中一下子宽裕许多。   她毫不藏私,将治瘟疫的法子传给每一位郎中,又赢得了一众郎中的尊敬,恨不能以死相报。   是祝姑娘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也是祝姑娘不计前嫌,又教授他们针术。   郎中们对祝星死心塌地,给人把脉的钱郎中就是第二次选择追随祝星中的一个。   城中的瘟疫如今已经平定,他今日自告奋勇跟着霍骁出城为新至之人检查,能为祝星多做些事他就心中快活。   “一个一个来啊,大人您请伸出左手,我来给您诊脉。”钱郎中一张嘴就没那脱俗的气质了。   祝严钏顺从地伸出左手,没任何官架子。   钱郎中切脉,捋胡子:“并无高热,下一位。”   喜公公看着祝严钏眉开眼笑的模样,也只得不情不愿地从马上下来,让郎中诊脉。   他就不明白,祝严钏怎么就对他那个侄女儿如此偏心?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日影西斜,彤云丹晖。   夕阳光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道两旁的石缝中的茵茵绿草上,揉碎了一地冷翠柔金。   “诸位请进。”霍骁挥了挥手,城门应声而开。   薛郡之中一片宁和。   城门开启的吱呀声被城中的人声掩去,一行人自城外入内,仿佛是从荒芜的虚空回到人间。   人间烟火浓。   十里长街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沿街叫卖声声。   见生人来,百姓们目露好奇,却并不慌乱。因为看到这群人身边走着的是穿着护卫服的祝家护卫们。   喜公公轻哼:“还算懂礼,没有慌张得不知所措。”   霍骁走在前头听得眉头一跳一跳,他在京城时就最讨厌太监,都是一群阴阳怪气拿腔拿调的人,现在看来亦然。   幽州军被打散安顿在距孙府最近的几家客栈之中,祝严钏等人则被径直带往孙府。   “到了。”祝副管家微笑。   祝严钏和喜公公看着牌匾上赫然两个大字“孙府”,难得同时陷入沉默。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在孙府待客,未免太狂了些。   门内走出两个俏生生的小丫头,其中矮一些的那个对着众人露齿一笑:“诸位可算来了,快请进来歇一歇吧。客房都已备好,好吃好喝也已安排上,保证让诸位满意。”她圆眼圆脸,笑起来甜甜的,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喜公公看着青椒,心中也难对一个小丫头生出什么恶意来,只是失望。   这就是祝严钏那个神仙侄女?   和他想象中差太远。   虽然灵动娇憨,但和“神仙“二字毫不沾边。   她打眼一看,见着祝严钏,像一只山雀一样迎了上去:“老爷,终于又见着您了!”她小跑到祝严钏跟前,眼圈红红,又咧嘴一笑。   祝严钏慈爱地笑:“青椒,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青椒咧嘴笑:“有姑娘在,好着呢。老爷,您几个快进来吧,姑娘特意让我们备了药茶,喝着解乏呢!快快,咱们进去说话。”   喜公公这才了然,原来这是个小丫鬟,并不是那位姑娘。他又有些埋怨,这姑娘好大的架子,到现在连面都不露,一路上只让下人接待。   祝严钏却没有任何不满,很自然地随着青椒往府内去。   花椒沉默地随侍左右。   祝严钏却和她问好:“花椒,最近还好么?”   花椒内敛道:“好。”   喜公公听得一阵无语,这个丫鬟更是奇怪,要主子来主动问好。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一个丫鬟侍候。   青椒一面领人向里走,一面解释:“姑娘今儿本来说要去城门口接您的,结果午后时分有家人吃菌子被毒去了半条命,郎中们都束手无策,因而请了姑娘去。”   祝严钏感叹:“星姐儿还是和以前一样,菩萨心肠。”   青椒最喜听人夸她家姑娘,也不谦虚:“可不是嘛!姑娘   喜公公轻嗤,只觉得这是刻意安排好的说辞。他一直觉得祝星是装模作样,毕竟她所行的件件之事完美到太不真实。   完美到她身边所有人对她都是交口不绝的赞叹,就连铁面无私的祝刺史对之也是如此。个中没什么猫腻,他是不信的。   世上哪里会有完美无瑕之人?   到了待客的正堂,众人列次坐下,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香茗与茶点。   “若想歇息,您几个知会一声就是。“青椒笑吟吟的,纵然主子不在,也不会让客人感到被冷落,“姑娘临行时说了,酉正时分就会回来。”   喜公公听着更觉离谱,只看着哪里都是漏洞。他不阴不阳地道:“去救人这样重大的事情前,她还能算出回来的时刻,也是厉害。”   青椒全然不知他是在说反话,只当这位老公公一样敬仰姑娘,顺着他道:“姑娘是最厉害的,算出这些实在很正常。”还让他不要大惊小怪。   天然克阴阳。   喜公公也不能撕破脸说他不是这么想的,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勉强笑笑,被噎得心绞痛。   霍骁终于畅快了些,冷笑着看了喜公公一眼便挪开眼神。   他的目光太锐利,而喜公公也是警醒之人。若让喜公公发现他的身份,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岔子,因此他只能低调。   若是在京中,他就揍这个阴阳怪气祝星的老太监了。   祝严钏又问起些闲话,青椒都一一答了,正堂内一片快活的气息。   唯一不快活的,只有喜公公一个。他敷衍地跟着众人一起笑,满心都是要揭穿祝严钏侄女的虚伪面目。   更漏滴答,酉正到了。   “姑娘回来了。”只听门房通秉。   不偏不倚,一刻不多,一刻不少,正是酉正入的府门。   众人皆敛声屏息,默候以待,静堂之中针落可闻。他们齐齐望向大门处,不多时便听到轻悄的脚步声。   喜公公心不在焉地想,看来这位神仙侄女并不会武功,也就没有那么玄乎了。   紧接着他就看到一片玄色衣角,像洗砚池中刚入水的一团浓墨。衣摆翩跹,仿佛浓墨化开,丝丝缕缕。   向上看去,但见蒙着面纱的少女身量窈窕,一步步行得端方正直,毫厘不差。   远远看着,她雪堆玉砌的肌肤与乌发与衣裙形成鲜明对照,黑白二色间,竟迸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姝丽。   少女迤逦而来,周身萦着轻灵飘渺的气度,叫人观之心折。   待其近前,饶是喜公公,也看得说不出半个字。   她在面纱外的一双眸顾盼生辉,似明珠脱尘,若熠熠星辰。眉心的朱砂为她凭添几分妍丽的脆弱,望之心怜。   少女在祝严钏跟前停下脚步,徐徐施礼,而后单手解下面纱,唇角微扬:“祝星见过叔父。”   喜公公这才知道所有人都不曾欺他。   只是看脸,这世上也是有神仙存在的。 第110章 活活气吐血   祝严钏立刻站起, 一丝不苟地还礼:“星姐儿客气。”他上下打量一眼祝星,叹息,“是清减不少。星姐儿, 不是叔父说你,你日日顾着百姓,也该想着些自己。”   祝星含笑站着:“是。”没有任何不满, 完全一脸虚心受教的乖巧模样,任谁看了都不舍得说重话。   这时候她身上的距离感完全消失殆尽, 只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   祝严钏也笑:“出去行医可是累了?快坐下歇歇。”说着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祝星,活脱脱一个慈爱老父亲。   祝星抿嘴微笑摇摇头:“不累的, 叔父请坐。我先去换身衣裳,劳叔父在这儿稍等片刻。”   祝严钏点头:“你且去吧, 不着急,好好歇一歇。”   祝星欠一欠身, 腰肢款款,出了正堂。   直到看不见少女的背影, 喜公公蜷蜷手指,才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长出一口气,抬头就看到祝严钏悠哉地坐下, 伸头过来搭话:“如何?我说了我这侄女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现在你可信了?”   喜公公干巴巴地点点头。   虽只是见了一面, 可少女那通身非凡的气度就让人心悦诚服。若说她是什么欺世盗名之辈,他也是不信了。   原来世上真是有神仙一样的人物。   再回来时,祝星换了身寻常的衣裳。蜜合色小衫, 外笼香芋紫的比肩褂,下罩同色撒花长裙,衬得她脸嫩许多, 像春日里的花骨朵。   “叔父。”祝星打了招呼才坐上主座,与方才入门时判若两人。   祝严钏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宫里来的喜公公,如今同我一同做事。”   祝星落落起身,冲着喜公公遥遥行礼:“见过喜公公。”   喜公公宛如被皇上点名,立刻站起,全然不见他平常端着架子阴阳怪气的模样。他还礼:“祝姑娘。”   二人一道坐下。   “我此次前来,最主要还是看望你过得好不好,其次是将孙躬与贺滕二人带回。圣上有有旨,要将二人押回京中处置。”祝严钏陈明来意,态度和缓。   祝星颔首:“那两位大人就在府上,叔父想带走他们,随时可以带走。”她顿了顿,脸上显示出极其同情的神色,“只是我看护不利,二位大人像是中了风……如今嘴歪眼斜话说不出,好生可怜。”   祝严钏一愣:“中风?”   “是呢。”祝星轻叹,“我当时受叔父所托,将二人软禁起来,他们便问我缘由。我将他们以兵充贼之事揭露出来,并说您很快就要来缉拿他们。两个人敢做不敢当,吓破了胆,便成了一副中了风的模样。”   她说起此事怯生生的,红了眼圈带着歉意:“是我不好,我不该直接告诉他们这些,不然也不会将他们吓成这样。”   她并未肯定地说是中风,却支支吾吾貌似如此,让所有人下意识以为贺滕与孙躬是中风了。   那二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当然不会被吓得中风。   只是祝星对他们犯下坝村之事的小惩大戒。让他们清醒地活着又无法与外界沟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下狱问斩,才是最让他们感到生不如死的。   她的茶从不白给人喝。   见祝星如此自责,祝严钏安慰:“你本就是实话实说,是那二人心里脆弱,承受不起,又怎能说是你的错?”   喜公公跟着点头,见祝星红着眼眶,饶是他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心软,更何况错根本不在她,是那些坏人不行。   所有人都对祝星的话深信不疑,完完全全相信是二人中风,怎么也没往祝星身上去想。   她都这么自责了,怎么可能会是坏人?而且她是救治天下苍生的医者,又怎会出手害人?   众人劝慰她不要伤心还来不及。   可见固执思维要不得。   “我带各位去看一看他们。”祝星轻声道,看起来兴致并不怎么高。她由青椒扶着起身,更显娇弱不自胜。   她主动提出要带众人去看那二人,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若是真害了人,哪里有人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带人去看受害者?   祝严钏道:“也不急着这一会儿去看。”他怕祝星见了那二人心中更加难受。他这个侄女神通广大,可一向也是最单纯心善的。看着别人因为自己的话而中风,一定让她难受极了。而现在她还如此顾全大局,主动提出带他们过去,这是怎样好的一个小姑娘啊。   祝星勉强地笑笑:“总是要去的,请诸位随我来。”   她行在前方带路,众人紧随其后。   孙府中最宽敞的大院儿中,两架摇椅并排放着,摇椅上各躺一人。   躺在摇椅之上的两个人嘴歪眼斜,动弹不得,只有两双浑浊的眼珠子能随着动静转一转,可惜对表情达意没有任何效果。   摇椅两侧分立两个小丫鬟,时不时弯下身子为躺着的二人擦去嘴角的涎水,让他们干干净净,保持着体面。   椅子上的便是贺滕与孙躬,变成如今这模样,他们要恨死祝星了。但现在对他们来说动一动都是问题,即便是恨,也做不出什么反击来,只能在心中做着无谓的诅咒。   院门被打开。   两个人费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去看院外来人,就见到那个害他们至此的少女静静地走进来,一双温柔眼慈悲地看着他们。   她身后跟着一群面目陌生的人,根据过去的经验来看,这些都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而后他们听到少女用最干净清澈的声音幽幽惋惜道:“真是太可怜了。”   贺滕和孙躬被气得喉咙一甜,血腥之气在嗓子眼里弥漫开来。   他们为什么会可怜?还不是因为她害的!而她现在竟然有脸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是非要将他们气死不可么!   二人急于在众人面前揭穿少女虚伪的面目,喉咙中涌出呜呜声。但因为舌头并不听他们使唤,他们也仅限于能发出这种声音来。   祝严钏和喜公公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嘴歪眼斜的模样,再确定不过,是中风无疑。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们见过的中风之人面貌都是如此。   “叔父,是我不好,害得二位大人像是中风了。”祝星貌似惭愧地低头认错。   贺滕与孙躬喉咙间的声音更大,是在咒骂她恶毒。   祝严钏本就厌恶这二人,此时见他们中了风还不老实,眉头皱得更紧:“不关你的事,本就是他们恶事做尽,咎由自取,你不必自责。反正圣上只要将他二人活着带回京中,人这个模样,还省得担心他们会跑。”最后一句话完全是在宽慰祝星。   孙躬和贺滕恍然大悟。听到祝星叫来人叔父,又听来人说什么“圣上”之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摆了他们一道啊!她就是祝严钏的亲属!   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   孙躬还以为是他接近了贵人,殊不知是祝星刻意为之。在他们沾沾自喜攀上江凭时,她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故作姿态的愚蠢模样。   他们自以为多次上门百般讨好能让祝星看到他们交好的诚意,哪里知道她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与他们交好,她一开始就在算计他们!   她是祝严钏的人啊!   两个人越想越气,尤其是贺滕,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怎么也不想这次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栽得如此惨!   惨得他再也翻不了身。   贺滕与孙躬越想越不甘心,双目充血,眼球上爬满血丝,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祝星缓缓抬起头,向着二人走去。   两个人看到祝星过来便下意识吓得想跑,可是动弹不得,只能在椅子上一直磨蹭着,看着祝星的眼里只有满满恐惧。   祝星在二人椅子前停下,背对着身后众人,面上终于浮现出浅浅哂笑,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嘲讽。   他们这才明白,不止是她的行为从头到尾都是装的,她的性格也是。她才不是什么善良体贴的小白花,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害他们!   少女的背影羸弱纤细,像细瘦的芦苇,让人心生怜惜。   但椅子上的两个人面对背影如此柔弱的少女只想逃开。他们甚至巴不得自己如今在大狱之中,好不用面对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恶意,摆明了自己就是故意的,偏偏从背后让人什么也看不出,只有躺在椅子上的两者能感受到这一切。   简直让人发疯。   祝星慢条斯理地对着二人行了一礼,语气卑微而顺从:“对不起,二位大人,是我不好,害了你们。”她从不撒谎,句句属实。   她是害了他们。   但听在祝严钏等人的耳朵中,这是多么真诚地道歉。   而在贺滕与孙躬听来,她这完全就是胜利者的炫耀。她沾沾自喜地告诉他们,就是她害了他们。   但是其他人永远不知道这些,只会觉得他们是咎由自取。   “贱……人……毒……妇……”贺滕的嗓间嗡嗡地发出声音,像是卡了痰在喉咙,旁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祝星眨了眨眼,作侧耳倾听状,忽然绽露笑颜:“我听懂了,您是原谅我了。多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祝严钏等人摸不着头脑,远远看着贺滕与孙躬目眦欲裂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原谅祝星的样子,倒像是恨不得将她骨头拆了。   但见祝星难得笑了,不再如之前那样垂头丧气,祝严钏果断点头附和:“没错,他们不会怪罪你的,是他们自己不行。”   贺滕与孙躬听着祝严钏在这睁着双眼说瞎话,终于再忍不住,两个人的嘴角同时涌出鲜血。   被气的。 第111章 叔父为你撑腰   月牙桌成对儿, 平日分开摆放,今日拼在一起,凑成一张圆桌出来。   圆桌上垫着金线绣缝的圆形海棠桌垫, 桌垫上一应摆着十来盘精巧别致的菜肴。   圆桌旁统共只坐了三人,祝星、祝严钏,以及喜公公。   青椒代为布菜, 用公筷挟了菜放入众人的青花碟中。她极有眼色,但凡谁的眼神在哪道菜上稍微流连, 她都能把握住,将菜送上。   祝星饱得快, 桌上的菜未动两口,搅和着碗里的汤应付时间。她想这个时候小鱼也该醒了, 有花椒在,应当应付地住。   “星姐儿。”祝严钏看她垂着鸦青色的羽睫认真喝汤的模样, 忍不住劝,“你多吃肉。”拳拳慈父心溢于言表。   也是奇怪。来薛郡之前他紧张地不敢睡觉。可是他一见祝星, 紧张陡然不见,在薛郡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将她当女儿看待。   祝严钏心中百感交集, 甚至怪罪起自己来。   尤其是刚才看着祝星跟那两个狗官怯怯致歉,他陡然想起, 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啊。   小姑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依旧是个小姑娘。   她的身世也不像寻常小姑娘那样。家族嫌弃, 将她一个人扔在外不管不问。她该是怎样的脆弱敏感?   不然只是对待两个犯了滔天大罪的狗官,她依旧如此谨小慎微,不住道歉, 想来是怕哪里做得不周,招致责怪。   祝严钏越想越内疚,深以为自己亏欠祝星良多。   这是救了他一命,又予他在仕途上有诸多助益的侄女啊!怎至于如此卑微?   他是只顾着给侄女银钱,完完全全疏忽了她的敏感细腻的心思。他如今完全可以给她撑腰,她不必如此卑微的。   祝严钏眼睛和鼻头都红了,泪在干涸许久的眼眶之中打转,实在是个性情中人。   祝星抿了口酸笋鸡皮汤,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的叔父,但见其一副男儿有泪要轻弹的模样,发自内心地诧异了。   她不吃肉只是因为不饿,叔父难不成因为她不吃肉而……伤心落泪么?是不是太奇怪了?到底她也不抗拒吃肉,为了不让叔父哭出来,她再塞两块肉到胃里完全没什么问题。   她对自己人向来宽容宠溺。   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道:“青椒,夹两块儿肘子肉来。”   青椒应了声:“是。”一手托着袖子,一手执白玉箸,自红澄澄的盘中挟起炖得酥烂的火腿炖肘子摇摇晃晃地送到祝星面前的小碟中。   祝星乖巧顺从地用筷子将肉送到口中细细咀嚼并咽下。   她吃饭吃得也很漂亮,根本不像在庵中长大的小姑娘,一举一动似有宫中出来的专人教授,与标准分毫不差。   就连喜公公看了也在心中赞叹不已。京中的贵女做出来的动作都不及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礼仪。   将两块肉吃掉,祝星温顺地再度开口:“叔父,我吃了肉。”   不料她这样并没有让祝严钏欢喜,反而让他愈发老泪纵横。   他想祝星果然是个寄人篱下受尽委屈的小姑娘,就连吃饭也不自主,他让她吃肉她便乖巧吃肉。   这份乖巧让祝严钏心酸极了。   在他心目中,祝星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小可怜。   “星姐儿。”他强忍着泪意,认真严肃开口,“你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没人能逼你。”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诡异下来,众人沉默,齐刷刷地看向祝严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真情实感。   纵然祝星聪慧至极,也猜不透她叔父的想法,带着些安抚的意味道:“我知道的,叔父。”   祝严钏摇摇头:“你不知道。”   祝星眉头微挑,没有反驳,安静地垂首坐在原处道:“是。”   见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顺恬静的模样,祝严钏叹息:“星姐儿,我如今做了刺史。”   祝星夸赞:“叔父很厉害。”   “我是你的叔父。”祝严钏语气悠长,“你既然叫我一句叔父,我就是你的长辈。长辈护佑晚辈,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我心中,你与清嘉她们无异。清嘉她们受了什么委屈,我一定会帮着讨回来。你也是,有什么委屈的尽管跟叔父说,叔父为你撑腰。”   祝星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祝严钏的意思,心中微讶之余又有些无奈的好笑和感动。   “我不是在与你客套,我心中真是这么想的。”祝严钏句句诚恳,“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譬如今日贺滕与孙躬之事,他们二人本就犯了错事,已经是阶下囚,你完全不必对他们以礼相待。他们中风,那是他们自己造孽,与你无关,你也不要将什么罪责都往自己肩上扛。更不必说你还对他们赔礼道歉,便是将他们杀了,也有叔父给你遮掩。”   喜公公轻咳一声。他虽然被这叔侄之情感动,但祝严钏如此开口也实在是放肆了些,他需要提点提点。   祝严钏补充:“也不是真要你杀人,我知道你善良单纯,只会救人。”   祝星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她是怕把两个人弄死了叔父无法交代,才下了药让他们形若中风,生不如死。下一次她就知道了,反正有叔父撑腰,她弄些让人肠穿肚烂生不如死的毒药喂这样的人吃也没关系。   祝严钏欣慰:“你最聪慧,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祝星认真地抬头,站起身以礼:“祝星多谢叔父。”   祝严钏摇摇头:“日后不要这么多礼。”   祝星复又坐下,莞尔一笑:“礼不可废。”   祝严钏瞬间觉得这侄女哪里不同了,但又说不上具体的,只感觉她更好接近了些,像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而不似在广阳时,就算她时常与祝清嘉她们打成一片,也依然给人一种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飘忽之感。   祝严钏还有话要说,但看到一旁老神在在的喜公公,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还算是宾主尽欢。   撤了席,各人被引至早已安排好的客房之中休息。   月至中天,泼墨般地洒了一地银白。大地明晃晃的,像是白昼。   祝星刚到院子外,就见一片黑蒙蒙中闪烁着两点璀璨鎏金色。   “小鱼。”祝星弯着眼睛笑,双臂一展。   黑夜中朦胧的影子有了猫的轮廓,黑猫熟练地跳入她的怀中,骄矜地望着她。   哪怕猫不会说话,祝星也能读出他眼神中的质问。   说好地去哪都带着他呢?   祝星抱着猫向院子中走去,花椒急匆匆地打开房门,见着祝星欢喜地叫了句:“姑娘!”眼睛一转又看到她怀中的猫,脸色便是一沉,“你果然偷偷跑了!”   宗豫缩在祝星的怀中高傲地舔爪子,心想你是我手下的暗卫,我还能被你拦着不成。   花椒控诉:“姑娘,他仗着自己长得黑,便躲在各种角落,让我找他不着,然后趁我不备从房中溜出来。”   祝星点点头,捏了捏猫耳朵:“还挺聪明。”又浅浅一笑,“不许欺负花椒。”   花椒不服,她才不会被一只黑猫欺负!只是这猫太过狡猾,很会逃跑。   她在祝星看不见的角度对黑猫挥了挥拳表示警告。   下次姑娘再留他一猫在房中,他可休想逃跑!   宗豫立刻装出一副受了惊吓地模样,缩在祝星的怀中瑟瑟发抖,惧怕地看着花椒。   花椒拳头都没来得及收回,被此猫无耻的碰瓷行为惊呆。   祝星顺着黑猫的目光看向花椒,只见她元气满满地握着拳头,其意味不言而喻。   少女唇边溢出一个浅浅的笑弧:“花椒,你不要吓唬他。”   花椒感受到被绿茶暗算的有口难言:“姑娘,我不是……”然而她本就不善言辞,更难解释清楚。   祝星浅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先进去吧。”   花椒鼓了鼓腮,不情不愿地进去了。她没打算揍黑猫的。姑娘那么喜欢黑猫,姑娘喜欢的东西,她哪怕没有那么喜欢,也不会想着去伤害他。   她只是看不惯黑猫如此欠揍。   目送着花椒进门,祝星方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黑猫:“如此聪明,可还满意?”   宗豫瞥她一眼,猫脸上写满四个大字“那是自然”。他还没忘祝星将他扔在房中的事,继续控诉地看着她,试图以眼神为她带来压力。   祝星食指和中指屈起,弹小猫额头:“叔父过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宫中之人。马上就要走了,我不想多生枝节,还望小鱼理解。”   宗豫听到“宫中”二字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这才听话地趴在祝星手臂上,表示自己理解。   祝星今日心情不错,迎着春风在院中撸猫。   黑猫突然直起身子看向院外,祝星转身随之望去,见祝严钏在院外。   祝星抱猫过去,偏头问:“叔父?”   祝严钏喜爱地摸了摸黑猫的圆头,才说正事:“星姐儿,正好省的人通秉。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我说来不便。”   祝星微笑:“您的意思我明白的,多谢叔父。”   祝严钏也笑:“那就好。”他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往京中去?”   祝星毫不隐瞒:“就这几日,在薛郡耽搁的时间太久,该尽快上路。到时候薛郡还有那几位想出方子的郎中,还请叔父多多照拂。”   祝严钏正色:“这是自然。只是一路上疫情初定,你若上路,还是要多多小心。”   祝星虚心受教:“是。”   祝严钏依旧放心不下,提议:“莫若与我一道上京?反正我也要往京城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祝星摇摇头:“叔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与您一道,万一被有心之人参您一本,说您以权谋私,终究不好,还是算了。”   祝严钏难得在祝星面前展现官威:“我哪里怕这些!”   祝星依旧笑着摇头:“我懂您的意思,只是,还是罢了。”   见她心意已决,祝严钏便尊重她的意愿:“你遇上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他顿了顿,终究开口,“哪怕到了京中,他们对你有任何不好,你只管与我说就是,叔父为你撑腰。” 第112章 长街相送   天刚破晓。   祝星起得比平日早半个时辰, 用过饭后坐在交脚的楠木太师椅上看书。   祝严钏这次来还送了她本书,名叫《京中佚事》,上书京中上至太宰太傅, 下至有头有脸富商家中八卦琐事。   也不知道祝严钏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书,大约他自己都没看其中的内容有多大胆,不然也不能将之交到祝星的手上。   书中内容的确火辣, 譬如某太傅家儿子眼盲与某大将军之子有关,再譬如某中书令在外有一私生女儿等等。   虽不知是真是假, 其中内容确实很跌宕起伏。   笔者下笔诙谐幽默,读之妙趣横生, 很能引人入胜。可惜作者是匿名,无从可考, 看来还是怕死的。   祝星看得津津有味,只当话本看不套入真人去读也很有趣。   “姑娘, 人已点齐,东西也都已放好, 随时可以出发。”青椒汇报。   “好,即刻启程。”祝星直接将书合上,款款站起。   花椒为她戴上雪白纱的幂篱, 又细心地替她整理好层层叠叠的轻纱。轻纱将她整个人遮住,颇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朦胧之美。   青椒和花椒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 偎着她向府外去。   刚到孙府外,青椒与花椒的脚步同时一顿。   “姑娘……”青椒惊喜地感叹,“是郎中们, 城里的郎中们都来了!”   春夏交接之际,天已经开始亮得早。   蒙蒙天光之中,孙府外站着几十个高矮胖瘦不一, 男女老少皆有的布衣郎中。   见祝星出来,众人也未一股脑地涌上来,而是有礼貌地站在原处对着祝星行礼。   “祝师,一路顺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是来送行的。   祝星还礼:“大家保重。”算是认下众人口中的“祝师”二字。   她并未逗留,青椒与花椒扶她上了马车,护卫队缓行,马车开始移动。   郎中们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以最为虔诚地姿态目送马车离开。   花椒体贴地为祝星摘去幂篱,又从马车上的小抽屉中拿出装着酥皮点心的紫檀木食盒打开摆好。保证祝星什么时候饿了,抬手就能拿到糕点。   青椒自上了马车便窜到车窗处,打起车窗上帘子探头向外看去。   她一面看一面感慨万千:“姑娘就是不想大家相送才刻意起的大早离开,没想到这些郎中们还是过来送行了,还让人怪感动的。”   青椒望着孙府大门前越来越小的人影,心头涌起潮水般感动。   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这些郎中们一开始对姑娘不敬,如今却都是发自内心的服服帖帖。   青椒眼睛有些红,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离别总让人神伤,但她还是抿嘴笑了笑,待彻底看不到人影时才缓缓将车帘放下。   她有些纳闷:“姑娘,你说郎中们怎么知道咱们要走的?”   祝星莞尔,手上握着书卷并不曾打开:“咱们未曾刻意隐瞒,他们会知道,实在正常。”   青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殷勤地问:“姑娘可要再躺会儿吗?今日起的格外早。”   马车被祝星改造过,其中座椅平日和寻常马车中的别无二致。但一旦需要躺着,只消将箍着折叠的锁扣拧开,座椅便会变成平日里的一倍大,正好能供人躺下。   祝星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早起也无妨,如今倒不困倦,便不睡了。”她意味不明地弯弯眼睛,“何况一会儿出城,还有人不让咱们休息。”   青椒皱起眉头:“谁人如此不道德?”   祝星歪头思索,精准回答:“胡人。”   花椒和青椒听她这么答均睁大了眼:“胡人?薛郡外怎么会有胡人?”   那就要问一问贺滕与孙躬了。   可惜两个人现在与废人无异,便是问了也答不出什么来。   祝星刚要耐心解释,外面清脆的马鞭声立止,马车就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青椒诧异:“胡人这是进薛郡了?直接将咱们马车拦下来了!”想象力实在过于丰富。   祝星失笑:“应当不是。”   青椒耐不住性子等外面地通报,又打起帘子向外看。这一看之下,人惊呆了,檀口张着说不出话来。   “姑……姑娘……”她喃喃叫道。   花椒被她引的好奇心升起,凑过去问:“怎么了?”   青椒让出个位置给花椒,好让她一齐向外看。   花椒疑惑地从窗内向外望,竟然与青椒是完全相同的反应。她一向沉默内敛,遇事冷静,能让她做出如此表情的,应当不是小事。   外面应声传来祝副管家的声音。   “姑娘,您下来看看吧,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祝副管家谦逊而严肃地道。   青椒和花椒有同感地点点头。   祝星若有所思:“便去看一看吧。”她说着矮身站起,曲膝到车帘前,慢条斯理地将车帘卷起。   不得不说少女心中生出来些惊讶和……暖意。   长街十里,因着时间还早,两侧各店面都还未开,却在街头巷尾涌现出无数薛郡当地老百姓来。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皆面向马车。   空荡的街道上水泄不通,也因此祝副管家他们才停下了动作,让祝星出来看上一看。   此等情况,姑娘不出来露一露脸,车队寸步难行。   “幂篱……”花椒想起什么,从惊讶之中出来,抓起矮几上垂纱的幂篱要送出去给祝星戴上。   却晚了,少女已然落落大方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在百姓们心中完全是神祇般的少女未有任何修饰,以本来的面貌下了马车,站在马车下安详而慈悲地任由百姓们打量。   百姓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真是神仙。   这世上只有神仙才能长得这么好看。   而且看没看见她眉心的朱砂痣,画上的观音大士也有一模一样的红痣在相同的位置。   祝姑娘和观音大士一般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她必定是观音在人间的化身,就是为了拯救他们这些可怜人的!   “祝姑娘!”虎虎的娘搂着虎虎对着带头下跪,连连磕头,“多亏您我的儿才能保住一命!您是我家的大恩人,是薛郡的大恩人啊!”   她这一跪,带着原本平静的人群瞬间喧闹起来。   “是啊祝姑娘,若是没有你,薛郡定扛不过此次瘟疫。”   “祝姑娘亲手治好我的!”   “我虽然没得瘟疫,但都是祝姑娘安排妥当,日日有衙役送饭,让我不必离开家。要是没祝姑娘,我肯定也要得瘟疫,祝姑娘于我也有大恩!”   “我要给祝姑娘立长生牌位!”   “我要给祝姑娘建庙!”说这话的是薛郡中有名的富商,他平日从不与百姓为伍,这时候倒加入大部队。   ……   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一个接一个的薛郡百姓朝着马车跪下。有些人被挤在最外侧,根本看不到马车前的祝星,却也像朝圣一般下拜。   附近的长街短巷人头攒动,唯有马车前后的祝家护卫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以及马车前的祝星安然站着。   如此一来,她更加引人注目。   祝星是这里唯一站着的人,她不过少女身量,比寻常少女还要纤弱一些,但这个时候她是这里最高大的。   所有的百姓,甚至有县衙的衙役换了常服混在人群之中冲她磕头。   “大家请起。”少女的声音如涓涓溪流,清越悠扬。   百姓们跪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起。他们说来向祝星表达谢意的,但如此匆匆起来,又好像不能将谢意完全抒发出来。   “大家的好意,我都感受到了。地上硬,跪久了对膝盖不好,快起来吧。”祝星面对如此场面没有丝毫怯懦,心平气和地望着所有百姓,“再不起来,我就要生气了。”她哪怕说自己要生气时也是含着笑的,温柔得一塌糊涂。   偏偏就是这样可能温柔地生气,让百姓们惶恐不已,一个个局促地从地上爬起,不知所措地看向站着的少女。   同时他们被她的真诚打动,见她这个时候依旧记挂着大家的身体,都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感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心善的人?   “祝姑娘……”百姓们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叫祝姑娘,但又好像必须这么叫一叫才能抒发内心的感情。祝姑娘三个字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种寄托。   日后薛郡中谁有什么病痛,遇到了什么苦难,在困顿之际大约都会叫上一声祝姑娘。   就像信佛者念阿弥陀佛,“祝姑娘”三个字也成了薛郡人的口号。他们不信佛,信祝姑娘。   少女慈悲而怜悯地看向每一个人,最后弯着唇角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我离开薛郡,你们日后也要好好生活。”   人群异口同声,爆发出一个:“是。”整齐划一。   “大家送到这里就好。”祝星对着所有百姓欠了欠身,“我先走了,诸位保重。”她向着众人颔首,提裙上了马车。   “祝姑娘……”百姓们又开始叫起这三个字,其中的不舍之意不言而喻。但再不舍,众人也明白只能到这里为止。   祝姑娘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他们也要像祝姑娘说的那样,过自己的生活。   马车前方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宽敞大路来,车驾缓缓启动。   “祝姑娘……您可带够了干粮?这是我自家腌的腊肉,您带上吧!”有人从家中抱着腊肉出来试图追车。   “这是我家地里长的瓜果,姑娘带着吧,都是新鲜的。”   “姑娘,我们也送不了什么大礼,这些小小心意您一定要收下啊。”   ……   百姓们追在马车后面,往马车后车辕上投了许多东西。   青椒听着乒乒乓乓地投掷之声,人都傻了。   “姑娘,他们也太热情了……”她不知所措地扒在马车上,这时候连伸出头去车窗外看一看也不敢,怕被人们的热情灼伤。   花椒也涨红了脸,头一次遇到被万人追逐的情况。   “大家不要再送了,不要再送了。”祝副管家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注意安全,当心不要被踩到,不然出了什么意外,姑娘会自责的。”   他一提到姑娘,外面的脚步声瞬间小了许多。但不舍更占据上风,百姓们只想和祝姑娘再多待一会儿,很快又跟了上来。   前面的路上百姓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宽。   祝副管家一挥马鞭,马儿跑得稍快了些,很快将后面还想继续追车的百姓远远甩开。   薛郡中百姓们追到自己完全没有余力再追的地步,才缓缓停下脚步,转为目送。   红日初升,城楼上高悬的“薛郡”二字在日光下格外耀眼。   城门大开,祝家车队畅通无阻地驶出薛郡,终是和这里说了再见。 第113章 她就是为了钱   薛郡之外, 还有村庄。   村民们更加热情,甚至将家中的小牛犊牵出来硬塞给祝副管家,让他们带着一起上路, 不带着不让走。   还是祝副管家假意将牛犊牵走让村民们放松警惕,又让人悄悄送回来后骑马狂奔,不让村民追上才算了结。   路行十余里, 上了官道,才无人相送。   祝副管家额头上爬满了汗, 感慨不已:“善意比恶意更难让人拒绝啊。”   霍骁看他应付百姓吃瘪,难得露出个笑。他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爹次次从西北离开时百姓都是这样。   仔细算来祝星和他爹一样。他爹保卫西北死守国门是为了百姓,祝星救人于病痛之中也是为了百姓。   他们都是为了百姓, 百姓也知道谁对他们好,所以千百倍报之。   “各人做好准备。”祝副管家抒发完感想后立刻平静下来, 向着各护卫道。   车队在官道上以正常的速度行着,让外人看不出丝毫异常。   一声令下, 弩箭上弦的咔嗒声渐次响起。   霍骁面色冷了下来,看向祝副管家:“我会解决他们。”   麻烦是他招来的,自然该由他解决。   “哎, 萧霍,你不会现在还以为你是霍大将军的儿子?”祝副管家坐在马上, 身体被颠得一晃一晃,面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霍骁沉默了一瞬:“难道我不是么?”虽然他和他爹的关系微妙,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人质疑他不是亲生的。   “你现在是萧霍。”祝副管家表明态度, “萧霍是我们祝家的护卫,谁要是欺负你,那就是打我们祝家的脸。”说起这话时他自带着凌人倨傲的气势, 和平日里与人为善笑眯眯的模样全然不同。   霍骁的心情复杂极了,侧目而视祝副管家,半天说不出话。   祝家人大可以不管他。若不是他,也不会给他们招致这一次的麻烦。但哪怕知道前路有危险,祝家人骨子中的重情义还是将他留了下来。   他确实有些感动,但他不说。他不善言辞,更不想让祝副管家知道他的心思。   祝副管家看他抿唇不语,便问:“你不会很感动吧?”   霍骁眉头猛烈地跳了起来,直觉告诉他祝副管家接下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死了,欠姑娘的钱咱们上哪要去?”祝副管家严肃起来,一板一眼,“霍大将军为国为民,咱们也不好意思要钱要到他跟前啊?”他说着说着自己又笑了。   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霍骁心里那点感动被搅和地烟消云散,策马走得快了些,不理会祝副管家了。   官道上就这么一队行人,十分扎眼。各地瘟疫尚在平息之中,自不会有人能如他们一样在这个时候上路。   熟梅时节,晴光尚好。   路上渐渐升腾起暑气,热从脚底向上传来,隐隐约约似站在蒸笼上。   人尚且能抵挡这份热,还不到炎夏,而且也没用脚走路。马儿则不然。   “暂时休整。”依旧和以前一般,他们走一走便歇一歇,保持最优越的行进状态。   官道两旁衰败颓唐,官府也并不会管,因此很难寻一片绿荫遮阳。还好路两边野草生得倒是旺盛,他们不用刻意拿出草料给马儿吃,只管让马儿埋头啃草就是。   祝副管家低头折了捧草送入马车中。   不多时,马车里传出青椒甜丝丝的声音:“这草没毒,可以让马儿吃。”   马儿们这才被允许吃草。   霍骁看着祝副管家熟稔的动作,也真有些好奇,不知道他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哪里来的这么多警惕心,也难怪他们一路走来如此顺利。   太阳爬得越来越高,日光晃眼。   护卫们哪怕是休整,貌似休闲,或坐或立,实则武器都不离手,且每人都以马车为中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旦有刺客,他们能立刻做出反应。   阳光更晃眼了些,晃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霍骁下意识想眯眼遮光的同时脱口而出:“刺客!”不是日光,是日光反射在刀上的刀光。   他一声暴喝之后,不远处的草丛大动,从中乌乌泱泱地站起一大批密密麻麻高而壮实的黑衣刺客,二话不说冲着他们杀上来。   “藏得够深。”霍骁冷笑,为了杀他还真是够下血本。   他刚要提刀上去,身边的祝副管家就伸手将他拦住,还附赠一句从喜公公那里学来的:“粗俗。”   霍骁听得头大,又闻祝副管家沉声道:“收队。”   本来站着坐着的祝家护卫们在一瞬间以马车为圆心收拢聚起成圈状,自外向内由蹲到站,黑黢黢的弓弩对着各方位,保证没有任何疏漏。   黑衣刺客们上前的动作明显滞涩下来,面对未知的武器,他们惊疑不定。   “将霍骁交出来,你们可以走。”其中有人用不太顺口的周话缓缓道。或许是感受到了面前一队人并不好惹,他们试图交涉。”   祝副管家看了身边的霍骁一眼:“交吗?”   霍骁不理会他,冷冷望着不远处的胡人。   胡人以刀格挡在身前,完全一副不信任的姿态。但迫于那些没见过的武器以及这队人迅速的反应,他们硬碰硬并不一定能成功,于是协商。   祝副管家对着他们平和地笑笑,像是要答应了似的,然后含笑开口:“放箭,不留活口。”   一招吃遍天下说的就是这黑弩。   无论是打发山贼、杀霍骁他们头一次遇到的刺客、抑或是摆平眼前的胡人,数十把黑弩够了。   祝家护卫们的武功可能并没有那么高,可他们的服从性强。祝星也是因为这一点才造出黑弩做防身之用。   遇到敌人时手长打手短很能占据先机,何况黑弩还是连发,操作简单,有手就行。而黑弩最大的秘密其实在箭而不在弩。   箭尖尖中更带螺旋,一入人体简直是以钻之势将人血管钻裂,是以弩箭才会有如此打的威力。   每次杀完人他们要将弩箭回收,将尸体处理干净也是因为这一点。不然被有心人发现尸体上的伤口,他们又要多许多麻烦。   “杀!”刺客们见沟通不成,立刻发狠迎上。   密密麻麻的箭雨再度落下,晴好的蓝天被遮天蔽日的箭雨覆盖,一下子黯淡无光。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饶是对方武功再高,但箭雨的密度已经不是可以用武功躲避的程度。而没有人会在刺杀时带上一面盾牌,虽然盾牌不见得有多少用。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茵茵绿草上被染了殷红血迹,昭示出这里发生的一切。   “哎,快快清理,别让血腥味冲撞了姑娘。”祝副管家吩咐。   一众人拖尸体的拖尸体,拔箭的拔箭,点火的点火,都是熟能生巧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   霍骁半蹲,一把揭开尸体上的蒙面巾。   异瞳深目,果然都是胡人长相。   这还是一小队来刺杀的胡人,潜藏在周国之中的胡人还有多少他都不敢细想。而这一切中若没有周国官员的照应,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   周国与胡国势同水火,便是普通胡国百姓误入周国也会被拿下,自不必说这些胡人。   胡国待周人亦然。   而在不知不觉之间,胡国竟然悄悄渗透了周国的官员内部,能在周国行刺杀之事。霍骁握着蒙面巾的手,心中激愤与齿寒并存。   他爹在西北守国门守得好好的,没想到周国内已经乱成这样。如贺滕与孙躬这样只报他位置给胡人的已经算是心肠柔软,再歹毒一些的甚至不会通风报信,直接下手杀他了。   更何况想杀他的又何止是胡人?周国人中也有不少人巴着他死在路上。   譬如上一次行刺的那批人,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周人。至于背后是何人,他也无法断定。   “发什么呆呢?”祝副管家撞他一下,让他回神,“当心人没死透跳起来给你一刀,在敌人尸体前面发呆。”   霍骁无语,又觉得这话耳熟。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有老兵这么对他说过。而面前的祝副管家并不高大威猛,也没有丝毫浸淫沙场的锐气,有没有武功都不好说,说出此话应当只是巧合。   他目光微沉,刚想开口,又被祝副管家打断:“怎么?是熟人?”   “不是熟人,是胡人。”霍骁冷声,“周国内混入如此多胡人,显然不妙,朝堂之上应当有人……”   祝副管家摆摆手,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霍公子,我听不懂这个,您歇歇。”话中满是揶揄,显然是对霍骁的话并没什么兴趣。   霍骁抿了抿唇,自觉方才话说太多,实在是祝副管家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他很可靠”之感,从而对他袒露心扉。   “和上次不是同一拨人吧?”祝副管家对任何事都持着打趣的态度,哪怕刚经历过一场刺杀,他依旧以八卦的口吻问。   “……不是。”这不涉及什么机密,霍骁坦白。   “你还挺受刺客欢迎?”祝副管家哼着歌弯腰拔出尸体上的箭,“也不知道你一条命值多少钱。”   霍骁很难对祝副管家生气,甩了两个字:“无聊!”去拔另一边的箭了。   “你放心吧,将这些人灭了口,他们就找不上咱们了。”祝副管家笑眯眯的,“姑娘说了,贺滕和孙躬顾忌她和江凭的关系,并没有提她的身份,只说你在薛郡之中,住在客栈。这些人之所以能找上咱们,应当是碰运气。毕竟从薛郡出来的,也就咱们这一趟人马。薛郡之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霍骁的一颗心慢慢放下。他不怕别的,就怕这些刺杀他的人源源不断地找祝星麻烦。若真是如此,他只能一走了之。   他张了张口,干涩地挤出一声:“多谢。”不止是谢祝副管家,也谢祝星,谢一路上祝家所有人。   他清楚什么钱不钱的都是托词,钱哪里有命重要?他们肯一直收留他一定不是为了钱,或许因为他霍家人的身份……   祝副管家手呈扇状贴在耳背:“大点声,没听见。”   霍骁不理他。   祝星并不知道他这些想法,若是知道一定要很诚恳地告诉他,她就是为了钱。   谁都别想阻拦她拿救人的酬劳,都是她应得的。 第114章 东宫还是交州?   京中瘟疫虽然小范围的蔓延开来, 然而因为禁卫军的铁血手段,京中所有与疫者接触之人无论贵贱皆被关押至京郊的金佛寺中,因此京中还是安全的。   太医们百般挑剔, 不是说寺中香火太盛不便行医,便说禁卫军安排不当,未将人好好安置。   这一拖, 其中便死了好多病患。   直到祝严钏的方子发下,太医们才不情不愿胆战心惊地前去治疫。   太医院的推脱和祝严钏的为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太医院的名声一落千丈,院中各太医恨透了祝严钏。   怎么偏偏让他想出了方子来?不是更显得他们无能了!   他们并没有为天下人能从瘟疫之中解脱而感到欣慰, 只恨祝严钏抢了功劳,还把他们衬到了尘埃之中。   一起无能为力多好, 偏偏有人要做那有能力之人,将无能之人衬得更无能, 实在面目可憎。   一去半月,京中已经解禁, 城中恢复正常。   只是出入把守得十分严格,无论高低贵贱,进京还是出京都要经过层层检验方能通行。   祝侍御史府。   通过李令玉, 祝清若与京中许多贵女都有了交际。虽然她出身低微,但不少人看在她和李令玉关系好, 想借她来讨好李令玉,于是平常有什么集会也都叫她一起。   祝清若在贵女们面前甘愿做小伏低。她又擅长看人眼色,总能将每个人的情绪都照顾到最好。   其中有人闹矛盾时, 她会不着痕迹地偏帮家世高贵的那一个。   贵女们只是娇气,不是傻子。多少有人看透,不愿再叫她一起玩, 也有真觉得她性子好,愿意和她一起玩的。   总之祝清若成了府上姑娘们里的香饽饽,大房的那些姑娘们原先不爱搭理她,如今也是常常到她房中去坐坐,只盼着她也能将她们带到贵女的圈子中去。   祝清若享受着众人追捧,却没打算让任何人占她便宜。   每当有谁旁敲侧击问问能不能带着她一道去集会,祝清若总是满脸愧疚地摇摇头拒绝,说贵女们看重身份,不好带人一道过去。   偶尔她也会带一两个人去寻李令玉,但这些人最后都被李令玉给刻意刁难。原因还都是一样的,李令玉觉得祝清若在府上受欺负,这些人是她被迫带着过来的。   如此一来祝清若又卖了人情,恶名都让李令玉担了。   夕阳西沉,祝清若从三品太子詹事冯文翰之女冯妙的诗会上回来。   冯妙和李令玉是手帕交,李令玉带着祝清若一起玩,三人便玩在了一起。和李令玉不同,冯妙性子张扬,最喜奢华。而李令玉的原则一到冯妙身上便不顶用,任着她恣意奢华,不说百姓可怜。   而就在冯妙的诗会上冯妙醉酒,口无遮拦,将皇后已经请下旨意要为太子选几位贴身伺候的良媛、良娣以及太子嫔。   祝清若心中一下子火热起来。   别说为太子选正妃,就算是侧妃,她也是不敢肖想的。可是太子嫔之下不同,太子嫔及之下选拔并不要求必须是贵女,只要身家清白即可。   如此一来,她也是有机会的啊。   祝清若一直想往上爬,只有权力才能给她安全感。不然她结交贵女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多一分出路。   若能嫁入东宫,哪怕是做良媛也是值了。   毕竟太子总有成为皇上的一日。一旦太子做了皇上,届时在东宫伺候的便会搬到皇宫之中,飞上枝头。   “祝三姑娘,到您府上了。”马车缓缓停下,外面驾马的车夫提醒祝清若祝府到了。   祝清若如梦初醒,敛眸掩饰住其中激动,文静地道:“我知道了。”这才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婀娜下马。   她今日得知如此重大的消息,顾不上再和身份低微的马夫虚与委蛇,转身心事重重地回府。   又要多花些银子了,要打听太子的喜好、行程以及太子身边人等等。   祝清若正想着如何攀上太子,一进门,门房便殷勤地叫住她:“三姑娘,老太爷有事交代,各房如今都在他院子里。他刻意叫我等您回来了告诉您一声,让您也往他那里去。”   祝清若本来想着太子,听到这话顿时清醒过来问:“老太爷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门房摇摇头:“三姑娘,这个咱们就不知道了。只是应当不是什么小事,大老爷和二老爷也去了。”   祝清若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什么大事能让全家人都聚起?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流落在外的傻子,拳头不自觉攥紧。   “姑娘?姑娘?”贴身丫鬟见她发呆,忍不住问,“咱们现在过去吗?”   祝清若打心眼儿里恐惧起来,难不成是那个傻子回来了?她强行咬住嘴唇让自己镇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问:“咱们府上今个儿可来了什么客人吗?”   老天保佑,那傻子一定要死在外面,千万不要让她活着到京城。   “并不曾有客到。”门房想了想答。   祝清若这才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后背竟然被冷汗湿透。她囫囵笑笑:“我知道了,现在就过去,多谢你。”说着不等门房回应,便匆匆忙忙往老太爷院子中赶。   只要没有人来,那就不是傻子到京中。只要傻子没来,一切都好说。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祝清若依旧惴惴不安。   她步履急急忙忙,终于赶到老太爷院子前。   院子门大开,守门的小厮见她过来问好:“三姑娘请进,老太爷和二位老爷都在。”   如此大的阵仗,又不知发生什么事,祝清若不由得焦躁起来。   她心跳如擂鼓,双耳嗡嗡作响,紧张地进了院子,向着大门走去。   老太爷房内宽敞。   饶是如此,挤了满满当当两房的人,包括各房的姑娘和公子们,便不显得富余了。   “三姑娘到了。”房门口的小厮高声通传。   房内安静下来,人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房门口。   祝清若强行端起谦卑柔顺的架子缓缓步入房间,纵使心中忐忑不安,她依旧面上不显。   “三姑娘来了,今儿个又去哪里玩了?”祝大夫人坐在贵妃椅上笑问,让人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自不必说是猜测她此举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祝清若恭顺地答:“去了冯太子詹事家中做客,冯姑娘今日开了诗会。”   祝大夫人面色一僵,转瞬笑道:“瞧,咱们三姑娘就是这么优秀。”   祝二夫人跟着笑:“大嫂谬赞了。”   祝大夫人招招手:“来,三姐儿,到我们这儿坐下。”   大夫人身边随侍的婆子搬了蒙着鸳鸯锦的绣墩到祝大夫人身侧。   祝清若心头更加一沉。看这架势,事情竟然与她有关。她抬眸看了一眼主座上闭目养神的祝老太爷,只见他一言不发,应当是默许了她坐下的,她这才一步步到祝大夫人面前,理了理裙摆坐下。   祝大夫人待她坐下才笑着开口:“三姑娘,你的好事来了!”   祝清若先是一蒙,努力地去理解她话中之意,笑都笑不出来。她抿了抿唇,故作不解:“大夫人,您的话我不明白。”   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祝大夫人掩唇笑:“是我没说清楚,你的未婚夫要来京中了,还要在咱们府上长住一段时日!”   祝清若僵住,顿了许久才笑道:“大夫人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未婚夫?”   祝大夫人还没开口,上面坐着的老太爷睁开双眼,不疾不徐道:“你确实有个未婚夫。”   祝清若心头最后一点侥幸彻底不见。   “当年你父亲在蒙学时与如今的交州太守陈寅正曾是同窗好友,你父亲曾救过落水的陈寅正一命,二人戏言日后双方各自有一儿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后来陈寅正有一子,名陈端,这便是你的未婚夫。”   交州?地处最南,偏僻炎热。那里能是什么好地方?在那里当太守有什么稀奇?   几乎听完祝老太爷话的同时,祝清若便否决了陈端这个人。   她绝不会嫁到交州去!   祝清若勉强一笑:“老太爷,您也说了,父亲和那位陈大人不过是戏言,此事不一定做得了数。”   祝老太爷哼笑:“陈寅正可是一直没忘,也是他今日来信向你父亲提及此事。陈端去年乡试拔得头筹,本该今年参加春闱。可惜他去年生了场大病,缠绵病榻便错过了。今年他身子好了,便要提前上京,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到明年春闱时陈端都会借住在咱们祝家。三姐儿,待陈端来了,你带他在京中好好转转,也好培养培养你二人之间的感情。”   祝清若胸口堵了成千上万句话,但她也清楚自己在祝家根本没什么话语权,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要她嫁给一个穷乡僻壤的边外之人,她又怎能甘心!   “三姐儿?”祝老太爷等不到她的回应,不悦地皱起眉,深以为她这种行为是在挑衅他在祝家的权威。   祝清若颤巍巍地抬起头,微微笑道:“老太爷,我初知此事,太过惊讶,因此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还请您见谅。我会按照您说的做,请您放心。”   她说完这话如芒在背,府上来自不同人的各种目光附着在她后背上,刺得她坐立不安。   祝老太爷这才满意:“嗯。今日叫你们来,也是通知你们一声,到时候陈端住在咱们府上,你们可要对他客客气气的。陈端乡试第一,春闱中只要努力些可是前途无量。”   大房二房各怀心思,却齐声道:“是。”   祝清若这才明白祝老太爷为何如此看好这门亲事,他是看上了陈端八字还没一撇的前程就要卖了她!   “如此,你们便……”   “告退吧”三个字还未说出,只听门外的小厮带着畏惧道:“老祖宗到。” 第115章 祝清若才是唯一的祝三姑娘……   祝家如今是祝老太爷当家。   然而祝老祖宗说话, 便是祝老太爷,也只有听着的份,不能插嘴。那可是他亲娘。   祝老祖宗由一位穿着干净旧衣的老嬷嬷搀扶着进来, 右手紧握着蛇头拐杖。她行路时一步步都走得十分缓慢,但没一个人敢嫌弃她腿脚不灵便。   她踏入门的那一刻,包括主座上的老太爷在内, 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起身,迎向这甚至有些矮小的老太太。   “老祖宗。”众人齐声叫道。   祝老祖宗一言不发, 只是沉默地向着主座走去。   祝老太爷佝偻着背跟在她左右,完全没了刚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那股劲儿。   祝老祖宗终于走到了主座前, 颤颤巍巍地踩着脚榻上去。   老嬷嬷从容地接过老祖宗握着的实心拐杖,另一只手使力将人送到主座上坐好。   不得不说, 人老了就是老了。祝老祖宗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态,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即便如此, 依旧没人敢小瞧这位老人家。   祝老祖宗背上靠着填了荞麦皮的织锦云纹引枕,她老人胖的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 一双昏花眼定定地扫过满屋子的人。   “正好,人都在,有什么我就直接问了。”祝老祖宗身上的沉沉暮气一扫而空, 整个人气质倏忽锐利起来,压的房中每个人喘不过气。   不愧是老祖宗。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祝清若身上。   祝清若直觉不妙, 心砰砰地跳。她若是没有记错,之前父亲说过是老祖宗硬要接那傻子回来的……   下一刻,祝老祖宗看着祝清若, 却是问祝老太爷:“那个孩子如今到哪了?”   房内的寂静一下子变得更重,这时候连呼吸声都小了许多。任是谁听了祝老祖宗留下花都忍不住,几乎是立刻知道祝老祖宗问的是谁。   那个孩子……   祝清若屈辱极了。当面问起那个傻子, 老祖宗置她于何处!   祝家小一辈中也不是很清楚她身世之事。可祝老祖宗这么一问,她的身世还有什么隐瞒的?全祝家都要知道她是个假货!   祝老太爷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他压根没让人去接祝星,谁知道祝星如今是死是活?但老祖宗都问了,他又不能不答。   “因着瘟疫,咱们和护送那孩子的人失了消息。现在什么样子,儿也不敢肯定啊。”祝老太爷说的有声有色,像是事情发生在他眼前。   祝老祖宗看他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整个人像是被看穿了般。   下方众人站着,心思各异。   除了祝大老爷与祝二老爷以外,其余知情人人包括祝清若在内并不知道府上并没有派人去接,还真以为老祖宗要将那傻子迎回来。而不知情的,也是听过府上风言风语,今日便是将那风言风语给做实。   原来祝清若真不是什么祝三姑娘,真的祝三是个傻子!   众人不敢看老祖宗与老太爷,目光便落在祝清若的身上。   真的若是回来,假的该怎么办?   而且刚提了未婚夫之事,这未婚夫到底是算真的的未婚夫,还是假的的?   所有人心思各异,但心情都算不得好。祝清若在祝家十来年,是他们看着或者一同长大的,她早已笼络了不少人心。   何况真让傻子入了门,旁人该怎么笑话他们祝家?还不如让祝清若继续做这个祝三姑娘,起码不会给他们祝家丢人。   现在不止是祝清若一个人糟心,旁人也跟着一起糟心,谁都不想有个傻子姐姐或者妹妹。   “有消息了告诉我。”祝老祖宗瞥了祝老太爷一眼,“是生,是死,你都要给我个准信儿。”   祝老太爷低头诺诺:“是,老祖宗。”   祝老祖宗又看了一眼众人问:“今日怎么来人来的如此齐全?”便是在问他们刚才说什么事呢。   祝老太爷面色不变地扯谎:“疫情刚去,我交代些他们注意事宜。”   祝老祖宗面上一片平静,任谁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半晌没说话,目光如尖锐的冷锋扫过所有人。她看向谁,谁便不由自主地含胸低头。   “走吧。”祝老祖宗由老嬷嬷搀扶着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向外走去。   “恭送老祖宗。”众人齐声,面朝大门目送她出去。   老祖宗一走,众人那点心思瞬间活络起来,看向祝清若的目光便更明显了。   祝清若站在她哥哥祝七公子的身旁,摇摇欲坠,低着头让人看不出任何神色。可是只从她颤抖的背影看来,众人便能看出她应该是哭了,心中多少带了点同情与可怜。在傻子和聪明伶俐的之间选一个,谁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为了利益,他们也是更向着祝清若,更不用说祝清若和他们还有多年相处之情。   祝老太爷又恢复了神气,警告所有人:“今日之事,谁都不得与老祖宗提。”   众人交口称是。   “下去吧。”他看了一眼祝清若,见她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又道,“祝家只有一个三小姐,那就是祝清若,你们可明白?”   祝清若刷的一下抬起头,感激地望向祝老太爷。她鼻尖和眼眶红得可怜,是真哭过,也有示弱,好让众人更愿意站在她这一边的缘故。   “陈端,也是清若的未婚夫。咱们府上,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傻子姑娘,你们可知?”祝老太爷再次强调,是将事情定了性。   祝家不承认祝星的存在。   他们阳奉阴违,并不将祝老祖宗的话放在心上。   “除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外,其余人下去吧。”祝老太爷吩咐。   一群人依次从房内出去,皆在房外等着祝清若。   祝七公子护着祝清若从房中出来,浓眉倒竖,满是不忿。若不是他还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刚刚就要去反驳祝老祖宗的话了。   他才没有什么傻子妹妹,他的妹妹一直是清若!谁爱要傻子当妹妹谁去要。   “清若,老太爷都发了话,我们只拿你当姐妹的。”   “是啊,祝家可容不下一个傻子。”   “清若,我们都向着你,哪怕那傻子回来我们也都站在你这边,你才是祝家人。更何况我看那傻子也不一定回得来,她若是有福气,当初也不会是个傻子……”   “清菡!”祝大夫人听她说的过分,出言呵斥。倒不是不让她诅咒祝星,只是觉得她如此不像个贵女所言。   祝清菡吐了吐舌头,递给祝清若个“你懂得”的眼神,才随着大夫人出了房门。   祝清若脸上挂起支离破碎的笑意,一看还是哭过的样子,更加惹人怜惜。她对着众人行礼,将自己摆在尘埃中:“多谢大家。”   她这么多年的经营还是没有白费,看看这些人向着她的模样,她心中的成就感简直要突破天际。   她突然想着那个傻子回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完全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而且有对比才能更衬托出来她。   祝清若忽然又不想让傻子死在外面了。   祝七公子见她心事重重,握住她的肩郑重宣布:“清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妹妹,旁人才不会是我妹妹!”   祝清若微微笑:“哥哥,她若是回来,咱们也多照顾些她吧。她又不是想自己当傻子的,而且我用着她的身份享受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我心中总有愧疚。”   祝七愣住,急忙解释:“清若你才是我妹妹,没有用她的身份,我没有傻子妹妹,你也不必愧疚!”他完全不在乎一个傻子的感受,即便那是他的亲妹妹。   祝清若很满意他这个答案,但为了装出更心善的模样,她还是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房门被关上,房中只剩下三人。   祝二老爷立刻开口:“爹,不能把傻子接回来啊!”   祝老太爷没好气道:“谁去接傻子了?我搪塞老祖宗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啊。”   祝大老爷想得更远:“咱们今日有借口搪塞了去,老祖宗下次再问可怎么办?总不能真给她找个傻子上门……”   “就说她死了!”祝老太爷恨铁不成钢,“还真能让个傻子进门不成?”   祝大老爷和祝二老爷被训得像孙子,只会点头称是。   祝老太爷看着来气:“你们二人这样的小事都要我来解决,真是不成器的东西!但凡你两个有一个有祝严钏一半本事,也能光耀咱们祝家门楣了!”   提到祝严钏,祝大老爷与祝二老爷眼中一闪而过嫉妒和不甘。   怎么老天将好运都降在祝严钏的头上?但凡能分他们一星半点也成啊。   ……   “主子。”   少年因为久不见天日,面色苍白如雪,白得甚至在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时有种琼玉初化,晶莹剔透的破碎感。   他盘腿面向窗子坐在榻上,单手撑着下巴,衣袖顺着滑落,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祝姑娘离开薛郡,孙躬之子孙焕,已被诛杀。”零一毫无感情地汇报。   宗豫压低眼睫一笑,平静道:“喔,那很好,有劳你们了。”对他来说,一条人命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东西,甚至不会让他多个表情。   零一忙道:“不敢。”顿了顿又道,“还有祝家……”   榻上传来窸窣声响,宗豫灵活地转了半圈,面朝零一,露出感兴趣的神情:“祝家如何?”   零一便细细道来埋伏在祝家之中暗卫所见所闻的一切。   榻上的宗豫听得神情莫测,待零一说完,室内竟是死一样的沉默。   宗豫若有所思地道:“未婚夫?”   零一急忙补充:“祝家老太爷说了,那是祝清若的未婚夫,与祝姑娘无关。”   宗豫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凭什么?祝星才是正牌的祝三。她可以不要这个未婚夫,但不是由这些人替她做决定。”   零一吓得噤声,不敢再置一词。   宗豫紧抿薄唇,为祝星遭遇的不公而感到烦躁。   “大约祝姑娘也不大在意有没有这么个未婚夫。”零一谨慎措辞。   宗豫神色如常,刚才的冷脸像是幻觉,他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小王爷。他和煦地笑:“祝星在乎不在乎是她的事,她不想要可以自己拒绝,但不是这些人不问她意愿便替她做决定的理由。”   少年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要惩罚祝家很简单,可那里好歹还是祝星的家族,他不好掌握分寸。   他不想惹她不悦。   暂且还是忍下,待她回京再说。   她若是不喜欢祝家,他就帮她杀掉祝家所有人。   宗豫越想越愉悦,眉头重新舒展开来。   她很快就要到京城了。 第116章 江风   静水流深, 千山碧色。   高山巍巍,连绵不绝。   两岸猿声之中,客船顺流而下。   客船飞檐翘角, 船身饰以海棠浮雕,不似寻常朴素载客的船只,倒像是贵女们游船用的画舫。   山峦起伏, 江流浩瀚,在这样一副磅礴之相中, 华美的客船骤然闯入,仿佛是小美人儿乍入初化的天地之间, 带着格格不入的旖旎与俗世气息。   客船载着暖阳熏风在水上平稳行进,船上一片宁静祥和。   少女安静地坐在客舱之中看书, 裙裾层叠下坠,如文人画中的芊芊仕女, 翻动书页时都好似带着水墨气息。   船随波澜起伏,上下飘摇, 她丝毫不为所动,眼中只有膝上放在睡着了的黑猫头顶的书,整个人定得像是一棵冷松。   青椒与花椒二人一人趴在一张榻上, 皆苦着脸一动不动。   祝星暂时瞧完了手上这页才意识到今日身边太过安静。往日在马车上青椒总会缠着她,不让她总是看书, 怕她将眼睛看坏了。   她默不作声地合上书本,将之往桌上一放,向榻走去。   哪怕是在摇摇晃晃地船上走动, 她依旧行得好看极了,全然不受晃动影响。她双臂挽着披帛,行走时衣带飘举, 宛如神仙妃子。   并排放着的两张榻上躺着的两个小丫头面色惨白,随着客船起伏面色不断变化。   “姑娘看完书了?”二人同时撑着身子要起来服侍她。   只听少女音色清冷:“躺下吧。”颇有提神醒脑之效。   两个人还要挣扎着起来,被她眼风轻飘飘一扫,顿时老实下来。   祝星神情微妙:“你们两个是……晕船了?”   青椒和花椒面色一红,支支吾吾有口难言。   原先他们只要顺官道而行,走陆路自然能到京中。   偏偏在京中上游的陈郡驻足时,一行人看上了陈郡码头上的客船。此处的一行人指祝家护卫们、青椒与花椒以及瘦猴等人。   好巧不巧,他们都是内陆生活的旱鸭子,皆没有坐过船,因此才都见了船走不动路,很想体验体验坐船的新奇感觉。   祝星在非大事上向来随和,花钱也从不束手束脚,对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能欣然接受。   祝副管家则是知道众人对客船很有兴趣后便奇怪地笑起来,二话不说将船包了。在征求过所有人的意见后,他大手一挥下令走水路。   初时众人都为接下来要坐船之事而欢喜不已,真上了船,船发动了,大家才慢慢发觉出不对来。   他们都是旱鸭子,平常习惯了踩在坚实的土地上,陡然上了船,新鲜劲儿过去后完全适应不了水上的一起一伏,脚不踏实地,一个两个都晕起船来。   这时候有武功也没什么用。   青椒和花椒心里苦,早知道当时便不为了脑子一热就求着祝副管家走水路,如今掉头回去是不可能了,还要行整整一日才能到京中。   她们要忍一日!   祝星眉眼覆上一层淡淡笑意。她转身走到窗前,用叉竿将窗牅支起。   窗前本落着些黑白间色的水鸟,被惊得扑棱棱飞远,只留下个乌黑油亮的背影,浩渺江风散尽,什么也不剩下。   开了窗,二人觉得胸口畅快许多。   “早知道便不坐船了。”青椒苦哈哈的,吃尽了坐船的苦,“我还是喜欢在陆上,天知道我这时候多怀念脚踩在地上的滋味儿,就不该央着祝叔要坐船的。”   花椒深以为然,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祝星失笑:“便是你们不主动提,祝叔也会哄你们坐的。”   “啊?”青椒不解。   祝星双手撑在窗台,闻言回头看人,江风吹得她耳畔鬓发翩翩:“祝叔那日买船之前来问我可晕船,我并不晕,就见他笑得很开心。他说他想到了高兴的事,让我等着看。”她软了眉眼,“大约他觉得看你们这样很有趣。”   青椒被气得头晕目眩:“祝叔!”   众人都知道祝副管家极恶趣味,平日里笑眯眯的,实际上很喜欢逗他们玩。没想到他当时听到众人想坐船新鲜新鲜时奇怪的笑会是因为想看大家晕船!   什么人啊这是!   祝星莞尔:“我去配些药给你们嗅一嗅,会好很多。”   “姑娘……”青椒扁嘴,“又给你添麻烦了。”   祝星摇摇头:“不麻烦。”她笑笑,“坐次船也不错,既是不一样的体验,又能知道自己晕船。人生中不常有找到自己弱点的机会。”   青椒与花椒听得一愣一愣的,深以为姑娘说的话高深极了。   自客舱中出来,祝星就见船板上或立或坐或趴着一大堆护卫。他们都抱着船上的护栏试图吹江风让自己不那么晕船。   然而船板上比客舱内感受起伏的程度更深,护卫们完全被颠晕了,冲着江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其中包括冷峻的霍骁,这时候胸口不断起伏,胃液不受控制地向外涌。他常年在西北,平日连条小溪都难见到,还是头一次走水路。   看到祝星,他勉强扶着船身颤抖着起来,试图保持他的酷哥人设不倒。   然而江上一个大浪,客船剧烈地上下颠倒。   刚爬起来的几个人顿时重重趴了回去,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在船上响起。   霍骁被颠得肠胃都要晃出来,再也顾不上什么耍酷,蔫巴地靠在桅杆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难受自己在祝星面前不酷,还是晕船真的让他极不舒服。   祝星怜悯地望着众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地护卫,从船头走到船尾。   船尾的甲板上还有个屹立不倒的,是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笑得比花还灿烂,看着一地护卫。见祝星来,他收敛了些笑容,快乐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姑娘。”   祝星弯了弯眼睛:“我来取些药材。”   祝副管家叹息:“姑娘太过善良。他们一路上走得太顺遂,心气太高,见了未曾尝试之物也敢毫不设防地试图一试,该吃些苦头的。”   他看着祝星,心平气和:“咱们毕竟去的是京中,行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压一压他们也好,省的再到京中惹出什么乱子来。”十分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祝星笑弯了眼:“祝叔就是想看大家晕船的模样。”不必讲大道理糊弄她。   祝副管家被拆穿,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姑娘,咱们说话不用如此直白,我陪您找药材。”   一并入了货舱,说是找药材,也只有祝副管家一人去找,祝星是不用劳碌的。   祝副管家弯腰开箱子,一面询问:“马上到京中了,姑娘可有何打算?”   祝星平静地答:“此次上京,本就是为了回家。”   “您知道他们的态度,回去了不会好过。”祝副管家背对着她,微胖的背影忙忙碌碌。   “这世上还没谁能让我不好过。”少女漫不经心地答,全然不将任何放在眼中的睥睨态度。   祝副管家轻叹:“那就更没必要回去了。”总之他是不想要祝星回到那阿臜的祝府去。姑娘这样厉害,完全不必回去受气。   “有必要的。”她用了祝星的身子,至亲待原主如此,她该去替原主看看祝家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顺便了却身上因果。   见她态度坚定,祝副管家只能顺从:“都听您的。”   “待到了京中,就让青椒与花椒陪我回去便是。”祝星简单陈述。   “那我等?”祝副管家并不慌张,静候她发落。   “叔父赠了一套宅子,祝叔便带着大家先去那里落脚吧,我日后另有打算。”她将什么事情都安排妥当,行一步想到后面万步。   “是。”祝副管家没有任何异议,向来是祝星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   “姑娘,头一次回去时可用去替你撑撑场子?若说你是由老爷派人送回来的,他们想必会敬让你三分。”祝副管家还是不大放心祝星只带两个小丫头回去。   “那叔父就会被人黏上了。”祝星翘起唇角笑。   祝副管家无言,以京中祝家的势利眼来看,还真有可能巴着祝严钏不放手。   祝星温柔开口:“薛郡那样的风险都过来了,您不必担心。”   祝副管家叹息:“姑娘年纪还小,不知道后宅那些阴私。这些原也不该是我讲给您听的,但回去的匆忙,我多多少少还是同您说些,省的您被人算计了。”他滔滔不绝地说起后宅之中的算计,对此如数家珍。   祝星若有所思地听着,待他说完后慢吞吞道:“祝叔对这些还真是了解,叔父家中并不是如此。”   祝副管家僵了僵打哈哈道:“我活得久,自然知道的多些。”   祝星笑而不语。   “找到了!柴胡、当归、白芍……”祝副管家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岔开。   祝星不曾追问,接过药材就着箱子盖将之碾碎做药。   “让大家闻一闻就好。”祝星将碎药材按量放入香囊之中,交到祝副管家手上。   “虽然我确实是刻意作弄大家。”祝副管家颇不好意思地承认,“但姑娘日后对旁人可不要如此善良,更不要在祝家轻易显示出您的能力。”   祝星垂首,认真聆听状。   “怀璧其罪。若让有坏心之人知道您的能力,会对您不利的。”祝副管家或许是刚知道自己不能随着祝星回祝家,一时间叮嘱许多。   他神情惆怅,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有时候你不行恶,但是你自身所有,反倒成了原罪,引人加害。”   巫族也是如此,明明不曾与外界交恶,只因自己的发展程度过高引人忌惮而惨遭灭族。   祝星不疾不徐地抬眼,神色晦朔不明:“那还是太弱了。”   祝副管家一愣。   “足够强时,任何嫉妒、忌惮或是其它阴暗之情都只会变成敬畏。”她的语气并不重,但话的分量足够,砸在了祝副管家身上。   巫族亦然。   灭族是外人所害,但巫族若足够强,当年六国便不敢齐攻,只会将他们奉若神明。可惜给他们的发展时间并不够,假以时日,巫族创造的文明足以让六国望而却步。   只恨六国将尚在发展之初的巫族穷全世之力灭掉。   祝副管家犹如被人当头棒喝,握着香囊喃喃自语:“竟然是因为自己不够强么?”   ……   江上明月共潮生,水天一色,皆被皎洁月光所晕染,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夜半行舟,船的速度慢了许多。   祝星抱着黑猫坐在甲板上看江月,难得的好时光。   宗豫年幼时曾随父皇坐过龙舟,如今时过境迁,没想到自己还有再坐船的机会,一时颇感慨。   他的感慨很快被身后几乎让人听不见的脚步声打断。   人听不见,猫听得见。   他敏锐地趴上祝星肩头,果然看到霍骁就站在他们身后。   “你回京后,有任何需要都可来将军府寻我。”满脸胡须的霍骁说起这话时无比认真。 第117章 有客至   马车辚辚停在祝府门前。   时至初夏, 绿荫正浓。蝉鸣声声,聒叫得让人心烦。再加上蒸腾的暑气,人人都没有好脸色。   祝府从外看尚有几分京中世家的气势, 虽然祝家住是个微末得根本排不上号的小家族。府门前左右各蹲着两座石狮,门上还有墙上都有风吹雨打的痕迹。看来是旧宅,但也能附庸风雅地称上一句古朴。   守门的门房正站在门前打瞌睡, 见有客至,迷糊地打起精神, 凑上前去。门房们守门久了,也养出眼力来。   不是什么别的眼力, 而是踩低拜高的势利眼。   他们自以为自己聪明,练就出一双火眼金睛, 爱从来客的车马判断客人的身份地位。   这辆车就是城中百姓最常用的青幔马车,稍微有头有脸些的人物都不会用这种马车。   门房眯了眯眼, 一下子惫懒下来,上前的步子都慢了许多, 最后还是站得远远的看着马车上的动静。   看来来的是个穷鬼,他这么想着,看人不起。   车上先跳下来两个一高一矮穿着粉色裙衫的小丫鬟。高的那个普通模样, 平庸得让人转眼就能忘了长相。矮点的倒很娇憨可爱,自从车上下来便四下张望个不停, 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门房见此更在心中确认她们是从哪个乡下来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姑娘,到祝家了。”青椒向着马车恭恭敬敬地道。   门房在心中轻嗤, 对这小丫鬟口中的姑娘并不报什么希望。穷乡僻壤出来的能有几个好看的?   他甚至低下头去打了个哈欠,滑稽地想,连辆好点的马车都雇不起, 还要在这装模作样,真以为自己是从哪个大家出来的呢。   花椒上去帮着撩开车幔。   车上缓缓下来一个全身被黑色幂篱罩着的少女,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自胜的弱质纤纤。   自车上下来,她静默地站在那里,依稀可见身段优越,说不清道不明的引人注目。   就是门房,也忍不住多看她好几眼。可惜有幂篱覆面,他什么也看不着,只能罢了。   “多谢您了。”青椒对着车夫热情笑道。   马车车夫憨厚地摆摆头笑笑:“客气啥?”才驾着马车远去。   门房一瞧,更看不上眼。   马车都还是雇的,真不知道是哪个乡下来的。   青椒笑着对门房道:“我家姑娘是来奔二老爷的,还请您去通传一声。”   门房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三人一眼。   他并不能辨认出三人穿的衣服料子如何,但他素爱从马车看人,还自鸣得意说是见微知著,已经将祝星一行人打上穷酸的标签。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门房心里看不起主仆三人,语气一下子敷衍下来:“二老爷?你以为谁都能见二老爷?”他上下打量一眼青椒,“二老爷的穷亲戚多着呢,如你们这样不知道隔了多少辈儿想来府上骗吃骗喝的人我不知道见了多少,快滚,哪来的滚哪去。”   青椒被他的刻薄震惊,气得一跺脚道:“我家姑娘才不是什么穷亲戚!你若不信,叫二老爷出来一见便是。”   她太理直气壮,倒让门房忐忑起来。按道理说若这几个真是哪来的穷亲戚,被这么一吓,也该灰溜溜地走了。反应这么大,门房不禁想这难道真是二老爷的哪个亲戚不成。   “二老爷如今不在府上。”门房这倒不曾说谎。祝二老爷今日出门赴宴,这时候还没回来。   “二老爷不在,二夫人应该在,你去通报一声二夫人也成。”青椒一路上早已修炼出大丫鬟的风采,说起话来口齿清晰有条不紊,让人不得不听之信之。   门房又看看三人,到底也不敢做得太恶,于是道:“你们且在门前候着,我去传话。”   青椒脸色这才好看:“劳驾。”   门房往府里去,越想越觉得事情古怪。   妙龄女郎、奔二老爷、清贫等等词汇在他脑海中串成一线,他行在路上,想到了个不好的想法,顿时驻足,哎呀一声。   他哪里敢传这话给二夫人?   这分明是二老爷在外养的哪个相好的来了!   门房焦头烂额,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是接了个催命的活,这话他竟是传也不是,不传也不是。   传了必然要得罪二夫人,不传日后这外室若进来,他也得不了好!   “今日门前本该你当值,怎的在此处发呆?”   门房听管家质问,非但不怕,反而像见了恩人一样扒住管家:“不好了,二爷的相好寻上门了,要我跟二夫人传话呢!”   管家大惊失色。   这……这是怎样败德无耻之事!好猖狂的外室,竟然寻上门了!   “你可去二夫人那了?”管家也惊慌起来,抓着门房问。   “还不曾。”门房速速答道。   管家松了口气,又焦灼起来。   这事若处理不好,祝家的门风就要坏了,传出去不知道要多少人笑话。   “罢了,你随我来,此事不得声张。”说着管家便疾言厉色地看了周围不少丫鬟小厮一眼,以势逼他们三缄其口。   丫鬟小厮们心中几乎要惊叫出来,都强行忍着,低下头装着什么都没听见。   得去找老太爷,让老太爷做定夺。   待管家带着门房走远,原地众人的窃窃私语才爆发出来。   尽管管家已经说过不得声张之语,但这世上最难管的就是攸攸之口。   二老爷的外室寻上门了这事飞快地在府中发酵。   老太爷正在房中喝茶晒太阳,见管家急匆匆地带人进来,不悦地将眉皱起,张口便是说教:“你是一府的管家,怎么和下人一样,没个分寸?”   管家也不辩驳,张口便是正题:“老太爷不好了,二老爷的外室,寻到咱们府上了,想要个名分!”   本是女儿寻父,不知怎么成了外室上门,再到要个名分。   谣言越发展越离谱。   “放肆!”祝老太爷本来眯起品茶的双眼立刻圆睁,胡子一翘,“人如今何在?”   如今养个外室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终究不怎么光彩,并不会拿到明面上提。反而外室敢闹到府上来,那就过了分了。   旁人若知晓,一说家教不严,二说连个外室也管不住,可见无能。   “在门外等着……”门房低声。   “还让她在门外等什么!把她打走!不许她辱我祝家门楣!什么人也敢上我祝家来,真是不知廉耻。”老太爷吹胡子瞪眼,气得胸口隐隐作痛。   “太爷,事情闹大了不好吧……那可是寻上门的,必然不好相与。若是她拉下脸来,在门口大哭大闹,咱们祝家可不没脸了吗。”管家瞻前顾后,诸多想法。   老太爷也不曾见过这事,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老二呢?老二人呢!他自己惹出的事,叫他自己解决!”   管家回:“二老爷在外赴宴,还未回来。”   “……”老太爷呼吸不顺,“着人从后门出去,把这个逆子给我叫回来!”   “是。”管家应道,又问,“那外面那个……”   老太爷深吸口气:“家丑不可外扬,让她进来,给她安排个偏僻的房间让她老老实实待着,等二……二老爷回来再说。叫大夫人来我这里,休得让二夫人知道此事。更不要让老祖宗知道了。”   大夫人在家中主持内务多年,这事还得要个女人出马。若叫二夫人知道了,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还是让大夫人来得好。   至于老祖宗,更是不能打扰的。   “是。”管家挥了挥手,带人下去忙活。   祝老太爷来不及喘口气,就听着院外一阵哭闹。   他头皮一紧,祝府向来安稳,哪里如此多事过?今日真是冲撞太岁了!   就见二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入了门,来得比大夫人还快。   祝老太爷刚要开口,就听得二夫人先道:“老太爷,您也甭瞒着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祝老太爷太阳穴一阵跳疼。   这越不该知道此事的人越先知道,让他如何料理?   “二老爷他如此给我没脸,我也再没颜面再这府上待着,还望您老开恩,容许我二人和离,好……好给那外室挪地方!”二夫人说着便嘤嘤地捂脸哭泣,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祝老太爷本就闹心,被她这么一搅,心口痛得厉害。他握住心口,还要管二房的事。   “外室都找上门来了,老太爷。二老爷是跟人家许了什么,才能让人如此理直气壮地上门来?我看错他了!我是真不知二老爷在外面竟然还有这般作派,我……我也不配做他的妻!”二夫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刺耳朵。   老太爷被她叫得一阵心率不齐,偏偏又不好说什么。究竟是他自己儿子引得外人上门,他又如何好意思再说二夫人的不是?   “二夫人,此事若是老二的不是,我定罚他与你出气。和离之事你莫再提,我祝家好歹在京中也有些脸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外室进门,你且放心。”老太爷揉着心口,这儿女都是债啊,他一把年纪还要操这心,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祝二夫人得了他这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外室进门”的保证,才心满意足不再哭闹,只拿帕子拭泪,心中将那狐狸精外室骂了千万遍。   “你坐下吧。”祝老太爷尤不清净,耳边都是二夫人啜泣之声。   他心口随着祝二夫人的啜泣一下下攥紧,难受极了。倒不是他心疼祝二夫人,是心口实实在在的不适。   祝大夫人姗姗来迟,一进门见着椅子上坐着的老二媳妇便是一窒。   她的消息比自己的还快,也不知谁才是这府上的大夫人。   祝大夫人非但不心疼二夫人遭遇此事,反而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不悦起来。   “你来了。”祝老太爷一顿,“你先去与那外室谈,看看她上门来是何意。若是要钱,能将她打发了尽量将她打发了。”   祝大夫人端出贤良淑德的模样道:“我这就过去瞧瞧,尽量将此事尽快了结。”   祝老太爷的心气这才顺些,二夫人又开了口:“既然如此,让我也随着大嫂去瞧一瞧吧。说难听些也是我二房的人,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能让二老爷给她许下如此重诺,让人找上门来。”   祝大夫人眉头一压:“二弟妹。”对她如此自作主张挑衅自己权威颇为不满。   “大嫂,走吧。”祝二夫人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温良恭俭让,“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118章 那个傻子   “就是这儿了。”门房低头带人到房前, 眼睛四处乱瞟,一脸生怕别人看见的做贼心虚模样。   “这儿?这儿哪里是待客的地方?”青椒打眼一看眼前半新不旧背光的狭小房间当即皱起眉来厉声喝问,“你是在糊弄谁?你究竟可去通秉了!竟然在如此地方招待我家姑娘, 当真没点   虽然离开祝府多年,但祝府中的环境构造大致未变。   原先青椒就是在院外做杂活的,对这里有些印象。   祝府一旦来了哪个旁支的穷亲戚, 都是放在这里招待的。如今竟将他们也放到这里,是将她们看做什么?看轻她也罢了, 姑娘究竟是二老爷和二夫人亲生的,怎就如此狠心!   门房被连声质问, 头大如斗,又怕青椒性子烈, 生出事端,因而还要好言哄着:“就是这里, 一会儿大夫人就会过来,您几个先进去坐着吧。”   “怎能如此看不起人来!”青椒咬唇忿忿, “还有怎么是大夫人来,明明让你叫二夫人过来。我家姑娘要见的人二夫人,不是大夫人。”   门房心说也不知二老爷是哪里找的外室, 身边的丫鬟竟如此泼辣,点名道姓地要见二夫人, 真是胆大。   “大夫人掌管中馈,府上大小内事都要从大夫人那里过一遍。”门房指着门道,“您几个先进去坐着吧, 在外面站着也不合礼数。”   “礼数?你们如此对我们姑娘,要遭报应的!”青椒气得要流下眼泪。   “无妨,进去吧。”隔着幂篱, 少女握了握青椒的手。   青椒这才红着眼将门打开,灰尘扑了满手。她一时更心酸了些,姑娘远道而归家中就是这么个态度,难不成二老爷和二夫人连骨血之情都不念么?   她替姑娘委屈。   房内勉强算得上干净,只是自打进了房间,腐朽潮湿之气便萦绕在人鼻端,叫人不爽。   花椒抢先一步将里面陈旧圈椅上的细微灰尘掸净,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丝帕垫在上面才道:“姑娘,坐。”   她也是气的,只是情绪不外现,只能在有限的环境中给姑娘最好的照料。   祝星颔首,款款落座。分明是在极其糟糕的环境中,她依旧淡泊宁静,远离尘世喧嚣。   另一边,祝大夫人和祝二夫人自祝老太爷的院子出来,向着祝星那里去。   路上二人皆无话,俱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大嫂,我也不怕你笑话,出了这么个事我已经够没脸了,一会儿还请你为我撑腰,不要让那个人好过!”祝二夫人死死地捏着手里的帕子道。   “那是自然,我不向着你,还能向着外人不成?”祝大夫人佛口婆心从善如流。她口上这么说,心中却并不这么想。   平日里祝二夫人明里暗里不知在她面前炫耀过多少次二老爷从不纳妾。祝大老爷是纳妾的,也因此祝大夫人早就在心中对二夫人有意见了。   这才好不容易有机会踩二夫人的痛脚,她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多帮?她自然也会帮的,到底不能让祝家的名声坏掉。   但是是在二夫人吃瘪后。方才二夫人在老太爷那里抢白了她好一通,很不给她面子,她需要让二夫人知道这天哪怕塌下来了,她才是祝家的主母。   祝家大房和二房的关系虽不说是势同水火,也没有多亲密,纵然祝大老爷和祝二老爷是亲兄弟。   两房之间一直是攀比更多,可惜哪一房都不争气,到如今依旧只有大老爷勉强混了个六品官做,祝二老爷更是游手好闲,连试不第,自称怀才不遇。   因而祝老太爷对于乡试第一的陈端十分看重。   越向西走,景象越荒芜。   祝二夫人捏着鼻子:“就该将她放在那里挫一挫锐气!咱们等会儿再进去。”   祝大夫人想笑,还装着严肃的模样:“早早将她打发了也好,让她多在府上待一刻,你不觉得糟心么?”   “也是。”祝二夫人咬了咬牙,提裙上前去,便要入内。   祝大夫人带着看好戏的心思紧随其后。   房内的场景让刚入内的二人一愣。   无论大夫人还是二夫人皆想着在这样破烂的环境里那人多少该有些窘迫,偏偏她安然坐于其中,手边的桌上还摆着一应茶具。   虽隔着幂篱,二人一见到她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干巴巴地张着嘴,但觉场景完全不是她们想的那样,人也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她们站在门边没了动静,椅子上的祝星反倒慢条斯理地起身。   祝大夫人和祝二夫人这才回神。   二夫人捏捏手里的帕子,打算开口怒斥,便见那戴着幂篱的少女板正地向她行礼,不错一分一毫。   祝星轻灵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见过母亲大人。”   别说是二夫人,大夫人还有随侍进来的一众丫鬟小厮都傻眼了。   房内一片安静。   “你……你叫我什么?”二夫人艰难开口,嗓音都变了调。不过这时候没人有余裕笑话她,皆被那少女一开口震服。   “母亲。”祝星文弱开口,幂篱中的脸挂上难以捉摸的笑。   祝大夫人看看眼前戴着幂篱的少女,又看看二夫人,心中一个不成形的可怕想法缓缓变得真切。   这哪里是什么外室,这是催命的来了!   二夫人惊叫一声:“谁是你母亲!我女儿是清若,你休得血口喷人!”她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可不愿承认那预感是真,勉力支撑着自己狡辩。   管家已派小厮去叫二老爷回来,这时候听到房中声响,担心出什么岔子,忙挤到房内来。   他刚挤进来,就看到那幂篱少女身旁的小丫鬟激动地指着他叫道:“管家,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青椒!当年在幽州就是你把我留在姑娘身边伺候的!”   管家像被雷兜脸劈了个霹雳,震惊地看着小丫鬟的圆脸圆眼,当年在幽州之事连环画似的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时候他随便留在傻子的小丫鬟长大了,长成眼前小丫鬟的样子。   那小丫鬟伺候的,又该是谁?   管家滞涩地将目光挪到戴幂篱的祝星身上,脑海中瞬间浮现当年在木屋中抱出来那个傻子的模样。   口歪眼斜、面容青紫。   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坐在地:“哎呀!”   祝大夫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幽州、丫鬟、母亲!   这是那傻子回来了!   明白归明白,祝大夫人却也难接受现实,跟着一道呼吸急促起来。   而祝二夫人已然崩溃,她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能回来呢?怎么就能回来!她情愿来的是二老爷的外室,而不是眼前这个傻子!   祝星瞧着有趣,添油加醋,很认真地又喊了句:“母亲。”   祝二夫人养尊处优惯了,陡然经历如此猛烈的冲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二夫人!”丫鬟小厮们手忙脚乱地将之扶起,房内一片混乱。   祝星的目光又落在祝大夫人的身上。   祝大夫人如芒在背,心中骂起是哪个通风报信的,能将远道而来的傻子说做是祝二老爷的外室的?真是……真是猪一样的脑子。   门房在一众混乱之中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少女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的身份,而他将自己的猜测报给了管家,他要遭殃。   祝大夫人一看坐的坐,晕的晕,急得口中要生出燎泡。但人来都来了,她也不能将人打走,只得干巴巴地开口:“你母亲看你回来,高兴坏了,喜得昏倒。”她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跟个傻子解释什么。   大夫人便又勉强恢复那副当家主母的持重模样:“这里狭小,我让人带你们去院子落脚,你们且歇歇,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她也不指望傻子能听懂她的话,那几句“母亲”只怕都被教了好久才学会的吧。   祝星淡淡一礼:“是。”   祝大夫人觉得自己也有些恍惚了,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傻啊。若不是傻病治不好,她都要怀疑眼前的少女好了。   “把他们两个抬下去。”祝大夫人指挥着小厮和婆子将管家与二夫人抬下去,心中膈应得慌,“你们几个,领着……领着姑娘去东院的蘼芜院去,让姑娘在那里先落脚。”   祝星被人带着往蘼芜院去,行的步子端庄优雅,看不出半分傻气。   祝大夫人看着她被黑纱覆盖的袅袅背影,又开始恍惚。   这还傻么?   可是傻病是天生的,治不好的,应当又是丫鬟费尽心思教的了。   “大夫人,咱们现在怎么办?”大夫人贴身伺候的婆子问。   “走,去老太爷院里!”祝大夫人回神,咬牙道。   这来的可是比外室更加凶猛的,她一个人难做决断,必须要老太爷出马。只是人来都来了,怕是也赶不走,这么想着,就更让人糟心了。   祝大夫人边走边揉着太阳穴,明明一个时辰还不到,她像过了整整一日那么累,还是大操大办的一日。   那傻子一回来,就吓坐了管家,吓晕了亲娘,闹的祝府上下是鸡飞狗跳。   而她刚到祝老太爷的院中,发现里面也不太平。   二老爷急头白脸地冲着祝老太爷叫冤:“爹,我不曾养过什么外室!定是有贱妇恶意构陷于我!我若是养外室,我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   祝老太爷被他叫得烦躁不已,心口一阵阵抽着疼。他嗓带痰意,倦怠道:“你若不曾做亏心事,人家怎会找上门来!”   祝二老爷委屈,一时间发狠起来,要向外冲。   “你往哪去!”祝老太爷喊。   “我去看看是什么人敢诬陷于我,我打死她!”祝二老爷怒发冲冠,没吃过被冤枉的苦。   祝大夫人精疲力尽,还是快步入内,制止了祝二老爷去打人的行为。   “二弟,你停停,都是误会。”祝大夫人语气里说不出的疲惫。   祝二老爷见她进来,还是先叫了句:“大嫂。”一听是误会他立刻两眼放光,找到了反驳的理由,“我都说了我不曾养过外室,怎会被人找上门来?真是晦气。”   祝大夫人心说你要是知道来的是谁只怕巴不得自己养了外室。   祝老太爷也松了口气:“我就说老二也不会如此胡闹,既然是误会,打发了便是。”   祝大夫人鼓起勇气道:“打发不了。”   祝老太爷坐起:“如何打发不了?”   “来的是幽州的那个。”祝大夫人担心二人一下子接受不了,措辞委婉。   “幽州?幽州的哪个?”祝老太爷和祝二老爷一时没反应过来,齐声问。   “那个傻子。”   室内静了一瞬,祝老太爷心脏剧痛,喉咙一甜,喷出口血来,人便倒了。   “爹!”   “老太爷!”   房内又是乱作一团。 第119章 对外说她是养女   东院中既不住大房之人, 也不住二房之人,住的是府上来客。安排祝星在东院,祝大夫人其心可昭, 显然是不将她当作祝家人。   蘼芜院虽在东院,是却是东院里最偏远之处。勉强算是干净,但除了干净外也没什么优点。   院子很有“蘼芜”中“芜”之一字的荒芜感, 明明是初夏时节,院子里难得有深秋的萧条。   青椒看着这破院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张口就想斥骂,又见少女戴着幂篱的头微微摇摇, 方才闭了嘴。   因为不甚清楚少女的身份,婆子们这时候还算老实, 四下帮着洒扫庭除。   花椒挪了绣墩出来,祝星便坐在绣墩上看人打扫院子。   一动不动, 很是乖觉。   婆子们一开始觉得这位姑娘内向安静,打扫着打扫着便发觉出不对劲来。   这姑娘自打坐在这以来一动都没动过, 便是换个姿势也没有!   什么人会一动不动啊?   婆子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看着祝星的目光越来越怪异。   “好好打扫!乱看什么!”青椒娇呵之下, 婆子们不敢再嚼舌根,飞快地帮着将屋子打扫干净后便告退了。   “可算走了。”青椒松了口气, 一直装出强横的姿态也累极了。   她望向祝星,犹犹豫豫道:“姑娘别伤心。”   祝星这才摇摇头:“我不伤心,很有趣。”   “有趣?”青椒疑惑。   “有趣。”祝府有趣, 祝府的人更有趣,作弄起来都很有意思。   青椒不懂,听祝星是真不伤心, 才稍微放下心来。然而她立刻着眼于当下:“这房子如何住的了人,老旧得很。”   “没关系。”少女轻柔的声音似乎带着软弱可欺的退让,“反正在这里住不了多久。”   青椒愕然,不是都回来了,怎么会住不了多久?   洒扫的婆子打蘼芜院中出来,头也不回地去向大夫人复命,一路上还在讨论那位新来的奇怪姑娘。   有收拾院子的时间,祝老太爷这里也安定下来。   本来唯我独尊的祝老太爷这时候病怏怏地靠坐在床上,眼都不大张得开。他口中还哼哼唧唧的,左手握在胸口不住地揉着。   大夫人立在床前用眼神监督着嬷嬷喂药,实际上心中想的都是接下来该如何对待幽州来的那位。   二老爷双眼发直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比老太爷还要再虚弱三分。   婆子们回来复命,自是不能凑到老太爷面前去的,在外间候着。   祝大夫人悄悄从内室退出,到外面问话:“都已经打理妥当了?”   “已经妥当,院子中还缺些日常用的东西,夫人您看……”婆子试着开口。   祝大夫人一窒,深吸口气:“随便去库房中取些用不上的东西送过去就是。”乡下来的,又是傻子,有东西用就不错了。   “哎。”婆子们应下,彼此交换个眼神,知道日后该如何待那位姑娘了。   看大夫人这态度,蘼芜院那位就不是个重要的,敷衍些罢了。   婆子们打算去库房取东西送回去,就听祝大夫人问:“蘼芜院那个,都做什么了?”   婆子们脸色顿时变了。   祝大夫人一看这反应就知道自己问对了,面色一肃,催促:“快说!”   “那位什么也没做……”婆子们黏黏糊糊地答。   “什么也没做?那你们怎么如此表情?休要蒙骗我!”祝大夫人不信,坚信祝星是做了什么才让她们如此吞吞吐吐。   “她整整一下午动都没有动一下。”婆子开口。   祝大夫人也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多亏身边伺候的嬷嬷手快,将她一把扶住。   “一动不动?”   “正是。”   祝大夫人眼前更黑了些。   婆子还嫌不够,手舞足蹈地道:“一下都没动过,就像是个假人!”   祝大夫人觉得她也需要郎中。她无比疲惫地张了张口:“下去吧。”摆手的力气都没有。   回来的哪里是人,是他们造的孽啊!早知道就该在当初将傻子扔在荒山野岭,不然也不会有她今日回来,阖府不得安宁的局面。   大夫人正在心中后悔,大老爷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进门就问:“人呢?”   大夫人答:“老太爷正在床上休息,刚吃了药。”   祝大老爷摇头:“我问的不是老爷,是幽州那个。”   “幽州那个……我将她安排去了蘼芜院。”祝大夫人沉着眉眼,让人看不出心思。   至于祝大老爷,听她将人安排去了蘼芜院,还在脑海里琢磨了一番蘼芜院是哪道院子。想明白了,他不冷不热:“就放在那吧先。”他说完又皱眉,“陈端他是不是也在东院住?”   “二人在东院一东一西一南一北,更何况那是个……”祝大夫人并未将“傻子”二字直说出来,“应当也没什么影响。”   祝大老爷顿住,复问:“老二和老二媳妇呢?”   “老二媳妇见了幽州来的之后晕过去了,二弟在房内坐着呢。”祝大夫人从没感觉这么累过。   “我听府上说什么外室外室的,又是怎么一回事?”祝大老爷不过白日不在家,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问个不停。   祝大夫人又将门房误传之事道来,还说老太爷知道是幽州来的后急火攻心,人被气得卧床不起,听得祝大老爷一愣一愣。   “这都是什么事啊。”他喃喃道。   祝府向来是最平静的,哪里有如此多事端过。如今那人来了还没有一日,府上就晕的晕,病的病,算什么事。   “是啊,这都是什么事。”祝大夫人跟着道。   “老太爷可有说打算?”祝大老爷问。   “喝药之前说了,让我去将老二媳妇叫过来一起商量。”祝大夫人后脑勺阵痛起来,“我已经派人去了,很快就能过来。”   话音还未落,祝二夫人被两个婆子搀着进来,面容憔悴,神情郁郁,一副沉默寡言的虚模样。   祝大夫人忙让人挪了凳子给她坐,想宽慰宽慰她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同情地看着她。这个时候她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因为祝星的存在影响整个祝府的名声,同样触犯了她的利益。在这一点上,她和二夫人站在同一战线。   祝府除了祝星外所有人都是同一战线上的,他们都厌恶这个打破他们平静生活的幽州傻子。   满室的人,这时候无一人开口,装了满室的沉默。   最后还是躺着的祝老太爷先出声:“都进来,说说那幽州来的怎么处置。”   外间的人徐徐入内,这下子人齐了。   “你们几个怎么想?”祝老太爷慢慢发问。   “没什么主意……只是祝家真收下个傻孩子,怕是要成为京中的笑柄了。”祝大老爷说着没主意,但字字句句都在排斥祝星留在祝府。   “儿媳也没什么看法,毕竟是二房的是,还是要听二房的意见。”祝大夫人说着,陡然想到之前见到祝星时她一举一动轻灵脱俗,完全没有傻子的蠢笨,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说出。   最终她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姑且不说傻病是胎里带的无人能治好,退一万步来说她好了又能如何?祝家人已经厌恶了她,她千里迢迢回到祝府永远也讨不到好。   “不!我祝严庆才没有傻子女儿!”祝二老爷原本坐着,忽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叫,“清若才是我的女儿!老太爷,你将那冒名顶替的傻子打走!哪来的让她回哪去!不要打搅咱们的日子!”   “是啊老太爷!”二老爷一表态,蔫巴的二夫人跟着道,“我们二房只有清若一个姑娘,她若是要钱,就给她钱,让她走吧,千万别将她留在祝府,更不要让她跟咱们有任何的瓜葛啊。”   祝大夫人看二人一眼。好歹是亲生的,竟能做的如此绝,可见什么血缘亲情都是狗屁。   祝老太爷闭眼听着,像是睡着了。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大约都是不欢迎这个孩子,最好能将她送回幽州去,最后讨论不出来个结果,又看向老太爷,等他定夺。   半天,在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真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人,是赶不走了。她突然到府上,又闹了这么一通,老祖宗那里只怕已经知道她回来的事。”   众人心头闷得慌,想想府上要多个傻子,心里说不出的膈应,只觉得祝府连带着一起脏了。   “但毕竟是家事,也不是一定要闹大。咱们不往外说,旁人也不会盯着咱们家看。”祝老太爷不紧不慢地开口,“二房既然已经有清若在,且清若又与陈端相处甚好,便按照往日那样,清若依旧是二房的亲女儿。”   二老爷和二夫人相视一眼,松了口气。若让他们抛弃祝清若去要一个傻子,他们才要怄死。   “但幽州来的那个也不能无名无份地在咱们府上待着,若等老祖宗发话,将她记入族谱,祝家就真成笑话了。”祝老太爷运筹帷幄,成竹在胸,“老二媳妇。”   二夫人被点名,一个激灵:“是。”   “对外便说你做梦受菩萨点拨,需要收养个女儿在侧。”祝老太爷一锤定音,“那幽州来的,就当祝府的养女罢,也是抬举她了。”   “这……”众人都觉得憋屈得慌,然而也没什么更好的方法,只得囫囵点头答应。   但想想府上多个傻子,哪怕是养女,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让府上下人们都管住嘴,不得乱嚼舌根。”祝老太爷发话,“陈端若是听到什么风声,老大媳妇,我唯你是问。”   “是。”大夫人惴惴不安,总觉得还有大事发生。   “暂且如此。”祝老太爷摆摆手,“咱们府上也不缺一口饭吃。若她老实,将她养着也不成问题。”   “老太爷,可要派人将她那丫鬟叫来问问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祝大老爷问。   “人都来了,怎么来的还重要么?我是不想与她多打交道,你想问,你去问。”祝老太爷没好气道。   祝大老爷讪讪的,不好再开口。   如此祝星在祝家的身份就被这么三言两语定下来。   祝家养女。   明明是亲生的,却要带着养女的名头,也是讽刺。   而在场所有祝家人没一个想过去看一看这位远道而来的姑娘,皆有意无意地将之抛诸脑后,不愿去蘼芜院一步。   毕竟傻子知道什么呢?有的吃就不错了,傻子又记不住人,对不对她好也不要紧。   更多的是他们对之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要折寿。本来今日得知祝星来了这个坏消息就够让人难受的,再去看她,怕是要难受死了。 第120章 我家姑娘让我来问大夫人   一直到了傍晚, 除了过来送些生活用具的婆子们,祝家再没有来人。   “都该用晚膳了,那边也不过来通传, 叫咱们去用饭。就算整个府不聚一聚,难道二房也不聚一聚么?”青椒越说声音越小,也觉得不会再有人来了。   她闷闷地一跺脚:“怎能如此?”   祝星低头看了眼在膝上熟睡的黑猫, 又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影影绰绰的月,慢条斯理开口:“花椒。”   “在。”花椒在她身后冷静地应。   “去祝大夫人那里, 问问饭菜为何没来。大夫人如果推诿,让你去二夫人那里, 你就带她一起过去。就说府上内务由大夫人主持,因而让她一道。再不同意, 就强行带她过去。”她心平气和,不见半分生气, “若有人为难你,你尽管出手, 我会为你撑腰。若要报官,就说你是叔父赠的。”   “是。”花椒牢记下来,便往外走。   “花椒, 花椒等等,你可要拿把趁手的兵器?”青椒不放心, 追上她拉住她袖子问。   花椒认真摇头:“不必,他们不是我的对手。”轻描淡写中自有睥睨天下的宗师气质。   青椒张大着嘴,被其个人魅力折服:“花椒……真厉害呀……”   “你也厉害, 白日若不是你强势,那些婆子门房一定会欺负到我头上。对吧,小鱼?”祝星的话自她身后传来。   青椒忸怩转身, 颇不好意思:“是应该的呀……”   祝星笑笑,莹白如玉的手指微屈,挠着猫下巴:“坐着等吧。”   宗豫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四壁破旧,心中对祝家人的厌恶更多几分。他顺着她挠动的弧度抬头见她一脸悠然,知道祝家人要变得可怜起来了。   此时正是各房上菜的时候,大房二房都有各自的厨房,宅子里除了蘼芜院,各处都是饭香。   “大夫人,蘼芜院里有动静了。”婆子进门通报,“里面出来了个小丫鬟,问了路往咱们这儿来呢。”   祝大夫人正躺在长榻上闭目养神,有娇嫩的小丫鬟站在榻首为她轻柔地摁着太阳穴。听得婆子此言,她太阳穴不受控制地突突跳着,人缓缓张开双眼:“那边的饭菜可送过去了?”   婆子沉默。   “怎么不给她送呢!”大夫人一拍长榻豁然坐起,因坐得太急眼前一黑,“二房干什么吃的!”   祝星如今名头上是二房的养女,吃穿自然落在二房头上。大房这边压根没想过还要做祝星那份饭菜,然而二房也没管人。   “大夫人您息怒。”婆子忙劝。   “一会儿人来了将她挡住,告诉她有什么事去找二房,二夫人才是那丫头的娘。”大夫人嫌恶极了,麻烦竟然找上门来。但同时她又有些暗暗自得,哪怕是新来的也知道在府上遇到什么困难先寻她,可见她威严深入人心。   “是。”   婆子将将跑出去,叫了一堆小厮守在院门前。   人刚到齐时,花椒也到了。   众人只看她是个容貌普普的小姑娘,心中自然多了几分轻视。   “干嘛的?”小厮仗着性别往前一顶,拦住花椒的路。   “我是蘼芜院的丫鬟,蘼芜院中这个时候依旧门庭冷落,不见饭菜。我家姑娘差我来问问大夫人饭菜大约什么时候能到。”花椒语气十分平淡,每个字都像没调。   小厮们一愣,按着婆子刚才传的话气势汹汹:“大夫人没空,你们姑娘的饭食该去问二房,与大夫人无关。”   花椒依旧淡淡的,面无表情:“我家姑娘让我来问大夫人,饭菜何时能送到。”   “你家姑娘是二房的人,该去问二夫人!快走开!”小厮不耐烦地上前,欲推她肩膀。   一推之下,面前瘦高的丫鬟一动不动。   “我家姑娘让我来问大夫人,饭菜何时能送到。”她重复了一遍,冷冷淡淡地看向推他的小厮。   守门的又四个小厮,若花椒是寻常小姑娘,自然要被这四个人挡得死死的,偏偏她不是。   推她的小厮愣住,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面带羞愤。   “嚯,你怎么这么没用啊,连个小丫鬟都推不走。”   “哈哈,娘们儿似的!”   “真是个弱鸡。”   ……   小厮被嘲笑得面红耳赤,怒视花椒:“滚开!”说着又要上来推她。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我已经说了三遍我的目的,再挡我,自找的。”花椒定定地望着推向她的小厮,轻轻抬手反推。   砰——   小厮打横飞了起来,砸在身后看热闹的三个小厮身上。   三个小厮被砸在院门上,院门轰然倒塌。   院子里各司其职的丫鬟婆子们惊得齐齐看来,就见一个样貌让人过目即忘的小丫鬟跨过几个倒在院门上起都起不来的小厮向内而来。   房内正由着丫鬟描眉的大夫人被吓得一颤,青黛一划而过,妆面完全坏了。   “大夫人息怒!”丫鬟也顾不上外面发生了什么,急忙跪地求饶。   又有其余丫鬟上来用蘸水的帕子为大夫人擦去多余的青黛。   大夫人恨恨地看了眼地上的丫鬟,心早就飞到院子里去,绕过她就往院子里走。   这一天天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在书房的祝大老爷也被惊动,从椅上起来往院子中去。   院子里洒扫传菜的丫鬟婆子们这时候三两个站在一处,惊恐地看着院子中瘦高一条的丫鬟,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大夫人对花椒还有些即将消失的印象,一眼认出她就是祝星身边伺候的另一个丫鬟,再看看一地的小厮和整扇掉落的院门,眼前又是一黑。   祝大老爷一肚子火气,看一眼一地痛苦打滚的小厮,又看了看站着的面生丫鬟,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开嗓问:“究竟怎么了!”   花椒很老实地交待:“我家姑娘让我来找大夫人问问晚间的饭食为何还没送到,这几个人却拦着我不让我见夫人,我这才出此下策入门,还望大老爷和大夫人多多包涵。”   她说得过于理直气壮,让所有人都下意识顺着她的想法走。   明明她把院门砸了,她倒是不当回事!   “出此下策?多多包涵?”祝大老爷觉得自己的脸面像门一样被踩在地上,气得胡子发抖,“你家姑娘是谁?你是哪个院子的?”   大夫人听他问话心中恐惧升起,张嘴就要喝止,仿佛祝星是什么不可说的精怪,一被念出名字所有人都会遭殃。   然而花椒的嘴更快:“我家姑娘姓祝,单名一个星字。”   大老爷一愣,祝家大房二房哪里有叫祝星的姑娘。   他脑海灵光一闪,明白过来这是谁的丫鬟了,就听花椒继续道:“是蘼芜院的。”   祝大老爷如鲠在喉,难受极了。若是别的丫鬟,他此时就要大动肝火大发雷霆。偏偏是蘼芜院来的。   他能和一个乡下来的丫鬟计较什么?他巴不得自己跟蘼芜院没有任何瓜葛!可这气不出又不舒坦,院子门平白无故被砸了,哪个人也忍不了这气啊。   这气不上不下地梗在他胸口,让他怎么做都不是。   见大老爷和大夫人都不说话,花椒再度重复:“我家姑娘让我来问大夫人,饭菜何时能送到。”十分认真。   祝大夫人因为祝星回来而一直堵在胸膛的怒气终于憋不住了。   “你这丫鬟,跋扈嚣张,毁我院门,如何能伺候在姑娘身边?我今日先发落了你!”她忍无可忍,只想先把眼前这野蛮的丫鬟发卖了。   “您不能发落我。”花椒解释,“我是姑娘的人,不是你的人。”   “祝星如今是祝家的人!”祝大夫人强调。为了发落丫鬟,她倒是祝府上下第一个承认祝星是祝家人的。   “您既然知道姑娘是祝家人,那您知不知道姑娘的饭菜何时能送到?”花椒只是说话平铺直叙惯了,毕竟做杀手时要说话简练,不然很容易死于话多。   她的话在大夫人听来刺耳极了,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嘲讽。事到临头了,她还在问饭菜何时送到,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叫管家来,我这就要卖了她!”祝大夫人指着花椒的手抖个不停,足见心中气愤。   “您发落不了我。”花椒态度诚恳,“我不是您府上的丫鬟,我是刺史大人送给姑娘的。”   什么刺史大人?   大老爷和大夫人皆去想哪位刺史大人送丫鬟给傻子,一瞬就明白过来是祝严钏送的。   二人顿时后背齐齐生出冷汗,并没有对这话产生任何怀疑。当年府上留在祝星身边的只有一个丫鬟,这个多出来的一个不是祝严钏送的,又能是哪来的?   两人气势顿消,气焰灭了。   祝严钏若还是县令,只怕二人会冷笑一声将人发卖了。可祝严钏如今是刺史,又有救治瘟疫之功在身尚未奖赏,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官职可不止刺史。   而他们不说与祝严钏交好,起码不能交恶啊。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一下子觉得自己没那么生气了,不就是一个院子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们忌惮祝严钏而不好发落花椒,但对祝星的态度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他们可不认为祝严钏给个丫鬟就是看重祝星了。人家只是心善,赠了个丫鬟。若是祝严钏真重视祝星,哪里会连个送人的护卫都不给,只让三个半大小姑娘从幽州那么远的地方回京。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眼前的丫鬟看着像抽了条的柳枝一样细长,却有几分功夫在身上。   “罢了,看在刺史大人的份儿上,今日先放你一马。日后你在祝府上,就要按着祝府的规矩来,你可知道?”祝大夫人强行挽回颜面。   花椒哦了一声,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祝大夫人告诉自己别生气,乡下来的丫头没礼数。她日后绝不和蘼芜院有任何瓜葛便不会再受这丫头的气。   祝大老爷给大夫人递了个眼色,祝大夫人心领神会:“你问的饭食之事不是我不答你,是你家姑娘如今是二房的人,并不归我大房管,因而我才让你去问一问二夫人。”   花椒心说姑娘果然料事如神,便继续依着祝星的话做:“请大夫人随我一同前往二夫人处。”   祝大夫人眼前黑了黑,咬牙道:“你自己去问,你们二房里的事,我去做什么!”   “今日领我们进来的门房说大夫人管家中内务,没人往蘼芜院送饭菜也算是内务,还请您跟我一道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花椒的请求像是要求。   祝大夫人被她戴了顶高帽,心中舒坦了些。她忽然又想到她这院子之所以遭此一劫,那正是因为二夫人不作为。   如果二夫人好好送了饭去,哪还有这一档子事?   祝大夫人想着想着又生起气来,这次倒不是生花椒的气,而是生二房的气。   自己的孩子不管让她来替人受过,真是够歹毒的,二房!   祝大夫人越想越气,当即拍板:“不错,府上的内务是归我管,你随我来。”   祝大老爷见她竟然要和这野蛮丫鬟同去二房那里,当即皱眉表示不赞成:“夫人,这是二弟的私事……”   “这是让咱们平白遭难!”祝大夫人咬牙切齿,“老爷放心,我有分寸,您若饿了,先用饭就是。”   花椒成功挑起了大夫人对二房的不满从而达到目的,自然而然地随着大夫人向二房去。   祝大老爷看着夫人怒气腾腾的背影,最后长叹一声,目光落在满院的狼藉之上,心里说不出的累。   而二房之中一切太平,其乐融融。   这时候菜已经备好,四角的八仙桌上摆了八道荤素搭配的菜色,很引人垂涎欲滴。   祝二老爷一家四口端正地坐在桌前,全然忘记还要往蘼芜院送饭菜之事。   人总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他们不想记起的事情,祝星做养女之事尘埃落定,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刻意将她抛在脑后。   其中唯一有心事的竟然是祝清若。   她白日里不过去李府陪李令玉玩了一会儿,回府时便听到诸多关于二房添了个女儿的闲言碎语,问了丫鬟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祝星突然上门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饶是看不起傻子,迄今为止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用饭吧。”祝二老爷神色不大好,郁郁开口。关于祝星的事他还不曾与祝清若和祝七公子提起,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便只能先瞒着。   祝七公子这样没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爹心情不佳,好心慰问:“爹,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祝二老爷稍感安慰,儿子虽然课业不佳,好歹还是孝顺的。他刚想开口,就听得院外一阵热闹。   紧接着祝大夫人就带着花椒进来了。 第121章 鸡飞狗跳   捏着筷子的二房四人僵住, 不明大夫人这闹得哪一出。   祝二老爷带头将筷子一放,面色不佳地站起来。其余三人也放下筷子,跟着站起。   “大嫂这是来……”二老爷语气不佳, 用饭时被人打扰,多少很没面子。奈何二房在府上本就没什么实际上的权力,这时候还不能和大夫人置气。   “看来我来得不巧, 打扰你们用饭了。”大夫人带着歉意道。   “不打扰,不打扰。”祝二夫人勉强笑笑, “大嫂来所为何事?要么一起坐下用了饭再说,再不用这饭菜就要凉了。”   她看似对祝大夫人尊敬倍重, 实际上话里都在委婉地表达不满,暗示大夫人来的时候不对, 影响他们用饭。   祝大夫人摇摇头:“饭我就不用了,听二弟妹这口气, 厨房是闲下来了?”   祝二夫人不解:“是。”   “二弟妹是不是忘了什么?”祝大夫人含笑道。   “忘了什么?”祝二夫人没明白她的意思。她根本没想过自己这边要送饭到蘼芜院去,此时一头雾水, 心中还隐隐升起股怒气。   她日常和大夫人一副妯娌和睦相处的模样,实际上心里也是妒忌大夫人的。同样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她因为夫君无能只能天天闲在房里打发时光, 而大夫人就能掌管一府内务风光极了。   同样是人,她又能差到哪去?   祝大夫人好意提醒她:“弟妹是忙忘记了吧。”气归气, 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堕了面子。   二夫人脸色陡然难看,以为大夫人在刻意奚落她。她整日在府上无所事事,哪里来的忙忘了的说法。   “我自然不如大嫂日理万机。”她不冷不热地回道。   大夫人见她不曾想起祝星之事反而拿话顶她, 心中不畅快,再说起话来也不客气:“这丫鬟是蘼芜院来的。”   这话一出,二夫人和二老爷脸色同时大变, 知道大夫人来这一遭是为的什么了。   确实是他们的问题。   “她说蘼芜院那里的饭菜到现在还没送过去,所以我来看看是不是二弟妹忙忘记了。”祝大夫人笑道。   二夫人面上火辣辣的,她是将蘼芜院的饭菜忘了,但大夫人将这事摆在明面上说,不就是故意给她找不痛快?明明可以派人提醒她一声。   还有这丫鬟,没有饭菜不能直接来找她?偏偏要先去大夫人那一趟!真是乡下来的势利眼,捧高踩低的货!   “蘼芜院?”祝七公子不解,“蘼芜院不是一直荒着么?怎么住了人?再说了那里是东院,不归我们二房管,大夫人过来找我娘兴师问罪,是不是过分了?”他向来护短,见亲娘被说教,此时忍不住插嘴。   祝清若早已知道是何事,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附和:“是啊大夫人,蘼芜院哪怕住了人,照理也应当由府上的大厨房送饭,怎会由母亲负责?”   听着一双儿女为自己说话,祝二夫人欣慰得想落泪,不愧是她一直养在身边的孩子,就是比外来的白眼狼不知道好上多少!   大夫人挑眉:“看来二弟和二弟妹还没说此事,那我也不好多嘴,至于蘼芜院的饭菜……”   “我这就叫人去做,做好了送去。”祝二夫人心里酸不拉唧的,怎么都不得劲儿。一会儿想想那傻子有事找的是大嫂而不是她,一会儿又气大嫂直接来质问她,一会儿恨男人没用害她受气。   “什么时候能做好?”花椒突然发问。   “你是谁的丫鬟,如此不懂规矩!二夫人已经说了现在派人去弄饭,你怎的敢对主子如此咄咄相逼!”   花椒瞥他一眼:“我家姑娘让我来问大夫人,饭菜何时送到。”   大夫人听她这么说便不自在得紧,忙安抚她:“二夫人已经着人去做了,很快就好。”   “很快是多久?”花椒疑惑。   这话一出,满室沉默。哪有这么没眼色的丫鬟?   偏偏大夫人刚知道这是祝严钏送来的丫鬟,又不想和傻子有多少瓜葛,便没出言理会。   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则是心虚说不出话,二来也没遇到过花椒这样的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祝清若则在心中轻笑出声,这样蠢笨直白的丫鬟只能让傻子更招人嫌。她本来还很不安,如今看着花椒却放下心来。   祝七公子本想直接训斥这粗鲁的丫鬟,奈何场面太诡异,哪怕他木楞也看出来不对。大人都没说话,他再想护短,也要看时机,只能闭嘴。   “如今是戌时一刻,大约戌时三刻会将饭菜送去。”祝清若清了清嗓,“你若不放心,在这里等着也无妨,只是不要影响我等用饭。”   几个大人看向祝清若,面露赞许。   由她发话既解了尴尬,也不堕几位大人面子。更何况她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下总能把这不依不饶没规矩的丫头嘴堵上了吧。   然而花椒看也不看祝清若,只看着二夫人。   二夫人被她平静的眼神看得绷不住了,终于气急败坏地斥道:“戌时三刻送到!”   “喔,我回去复命了。”她转身就走,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几位大人不嫌她无礼,反而松了口气。他们恨不得与傻子的交集越来越少,自然不逞口舌之快,你来我往个没完。   至于花椒口中的“我家姑娘让我来”则被所有人选择性忽略,他们下意识以为那不过是丫鬟自己饿了,要么忍不住傻子哭闹,过来要饭菜的托词。   大夫人笑:“事情解决了,我便回去用饭,不在这叨扰你们了。”   祝清若微笑留人:“大伯母不若坐下一齐用饭。”礼数周到。   “不了,我回去了。”祝大夫人夸赞,“清若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大夫人走后,祝七公子才开口:“爹,娘,那丫鬟是谁的?如此猖狂!”   祝二夫人看着满桌子的菜,什么胃口也没了。她叹了口气,看一眼二老爷,将祝星回府之事一五一十说出。   祝清若一双眼很配合地红了,她咬唇看着众人,显示出恭顺和示弱的可怜,将命运交托在对方手上。   她这副顺从的模样最容易骗过别人,显然二老爷、二夫人以及祝七被她可怜的模样所打动,心疼不已。   祝七越听喘息声越重,最后气得一拍桌子,碗碟乒乓,要出门去。   祝清若委屈地拉住祝七:“哥哥,你往哪去?”   祝七不忍挣开她,认真地回头看向祝清若:“我将她赶走,二房只有你一个姑娘,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哥哥,她也是你妹妹,亲妹妹。”祝清若带了哭腔,勉强有几分真心实意。   祝七最看不得她哭,手忙脚乱忙着哄人:“我的妹妹是祝清若,温婉善良的祝三姑娘,可不是什么傻子。你不必为她说话,我知道你善良,但是她永远也比不上你。”   “清若,老太爷已经决定,对外声称祝星是养女,你还是咱们祝府的三姑娘。”祝二老爷轻咳一声道。   祝七一咧嘴,还有些不满地放狠话:“她最好老老实实地在她院子里待着,再敢生事,我必饶不了她!”   祝清若怯怯地拉了拉他:“别……”又看向祝二老爷,“如此我于心不安,总觉得委屈了那位……那位妹妹。”   众人都觉得祝清若善良,还惦记着一个傻子。   “不必管她,一个傻子,要什么给她就是了,反正傻子也分辨不出好坏,不然被她缠上才让人让人恶心。”祝二夫人说话毫不留情。   祝清若这才满意:“可是……”   “清若,善心不要滥用。”祝二老爷教育她,“快用饭吧。”   满屋子人的心都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祝清若埋头犹犹豫豫地小声称是,做戏做的十分全面。   而蘼芜院中,花椒咻的一下出现。   黑猫宗豫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眼角,对祝星的行事风格有了新的改观。她从不按套路出牌,譬如眼前能出现花椒在祝府之中到处飞的场景就离谱。   他还以为她会扮猪吃老虎。   花椒将索要饭菜之事一一道来。虽然用词简单粗暴,但胜在剧情跌宕起伏,听得祝星眼儿弯弯。   宗豫对祝家人的下限又有了新的认识。   好歹是血脉相连的女儿,一家人没一个愿意过来看她一眼的,也算心狠中的翘楚。   戌时三刻,饭菜送到。   送饭的婆子凶狠地敲敲院门,将食盒往门外一放,人就跑得不见踪影,显然将这里看作极其晦气的地方。   二夫人差她来送饭时也说了,千万不要搭理院中之人,将食盒送到就是。   青椒拎了食盒回来,撇嘴嫌弃:“好差劲的食盒,就是住在庵里时的食盒也比这个新些。”   说归说,她还是缓缓将食盒盖子打开,而后被气笑了。   里面明晃晃地摆着两盘残羹冷炙,一看就是别人吃剩下的。   “真是好态度!”青椒气得牙齿打颤,被祝家人恶心得够呛,“姑娘,干脆咱们端了这里吧。”   祝星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盘子,摇摇头:“与周国律例不合。”   宗豫一耸,被她逗笑。   “花椒,再去大夫人那一趟。”她笑眯眯地指了指盘子,“将这些,送给大夫人。就说我不爱吃这个,让他们另做菜来。”   “是。”花椒顿了一下,“大夫人说咱们的吃食归二房管,是不是直接去找二夫人更快些?”   “不,就找大夫人。”祝星懒洋洋道,“让她带你去见二夫人。”   “是。”花椒领命,消失在房内。   刚用完饭的大夫人站在院中消食,一面监督小厮们对门修修补补。她顿了顿,目光所及之处就见下午那个野蛮丫鬟拎着食盒进了院子。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老爷!”寻找安全感。 第122章 短短一天却像一年   祝大老爷正在花厅中品茗赏花, 听大夫人高声惊叫,急急忙忙地从房内跑出。他也不是多担心大夫人,只是怕出了什么大事他没赶上。   刚从花厅出来他就看到那粗鲁的丫头已经绕过修门小厮们的阻拦进了院子。   祝大老爷掉头就往花厅里钻, 口中念着:“晦气晦气。”留大夫人一人站在院子中央。   那丫鬟一掌将四个小厮打得起都起不来,可见她有多野蛮粗鲁,他可不想被误伤。   祝大夫人见到花椒只觉得头大不已, 她又发落不了花椒,且花椒一身武艺她拦也拦不住, 因而很是束手无策。   “大夫人。”花椒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你又来做什么?”大夫人冷脸相对, 希望她知难而退。   “这是二夫人那里送到蘼芜院的饭菜,不合姑娘胃口, 姑娘说送予您吃。”花椒面无表情地将食盒盖拧开。   大夫人怒斥:“放……”肆字还未出口,但见月光下两个盘子中各色冷菜混在一起,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眉头一皱,不太相信:“这是二房送过去的?”   “分毫未动。我家姑娘不吃这东西, 让我来与您换换。”   “换什么?”   “换些好吃的。”   “若是二房干的,你该去找二房!”大夫人颇有些崩溃,心中对二房的愤怒又多了些。   他们不心疼亲生的傻子不要紧, 刻薄苛待甚至也不要紧,但他们造完孽后要她收拾烂摊子, 她是如何也忍不了的。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花椒开口:“您掌管府上内务。”   祝大夫人被她这话说得又是烦躁又是开心,见她一副坚定神情,心累不已:“这真是二房送过去的?”   “那不然呢?”花椒反问。   这丫鬟还阴阳怪气她, 真是……   “去二房,我看看这是你自导自演还是别的什么!”祝大夫人愤愤拂袖。她不是偏帮祝星,更多是被二房闹事让她善后的行为给激怒了。   傻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傻子身边丫鬟都知道她是府上掌管内务的。偏偏二房蠢笨如猪, 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连平静的日子都过不得。   便向二房去!   祝清若正侍奉在二夫人身边,殷勤地为她捏肩,边捏边问:“母亲,这力道可还好。”   “很好。”二夫人宽慰极了,晚饭前闹剧带来的不适减轻了些,“你别一直给我按,累坏了,好好坐下来歇歇,让丫鬟接手就好。”   “不一样的。”祝清若天真地郑重其事,“我亲手给母亲按才放心,这是我新从医书上学的手法。”   二夫人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母女之间一片其乐融融。   “大夫人。”院子中值夜婆子问候之声齐齐响起。   二夫人冷了眉眼,祝清若的手也停下。   暑夏乘凉,多开门通风,大夫人直接入了门来。   二夫人自椅上起来,理了理衣裙正要跟大夫人见礼,待看到大夫人身后提着食盒的花椒僵在原地。   怎么又来了!   “大伯母。”祝清若巧笑倩兮,轻轻撞了撞二夫人。   二夫人才扯了扯嘴角:“大嫂,这是来?”   “说吧。”大夫人不耐地看了眼花椒。   花椒将食盒放在祝二夫人身后椅侧的桌上,单手拧开食盒,露出其中剩菜。剩菜剩饭一看便是放了有时辰的,都有了酸腐的馊味儿。   祝清若眉头一跳。   二夫人捏住鼻子快速摆手:“快盖上,你吃剩的东西拿来让我看什么!”   花椒拿着盖子也不盖盖,语气惊奇:“你也知道这是剩饭,送剩饭到我家姑娘那里是何居心?”   二夫人愣了下旋即大发雷霆:“我明明吩咐了下人做菜送去,你现在是血口喷人!”   “送来时便是如此。”花椒将食盒的盖儿顶在指上转。   “分明是你们用了饭菜后又拿馊菜诬陷于我。”二夫人不可置信,她是真下令让人做菜送去的。   花椒反问:“我们去哪弄馊菜陷害你?”   二夫人真被问住,答不上来。她们初到府上,确实弄不到馊饭馊菜。   “兴许是误会。”祝清若为母说话。   “误不误会,去厨房一看便知。”花椒语气十分平常,偏偏听在人耳朵里满是挑衅。   二夫人气得冷笑:“去便去!”   动静闹得不小,二夫人为东道主,引人往二房的厨房去,除去花椒和大夫人外,祝清若也跟着去了。   祝清若不动声色地跟在花椒身边,偷偷拿眼打量花椒,只觉得这丫鬟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出彩之处,怕是只会死缠烂打着让人同意她的要求。   祝清若看轻花椒之余,又揣摩起祝大夫人的心思。   照理说祝大夫人对二房都不假辞色,怎么会为一个傻子如此大费周章,三番两次来二房找不痛快。   大夫人可不是那样菩萨心肠之人,一定是大夫人对那傻子有所图。可是一个傻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   大夫人还真有图谋,图个清静。   祝清若低头走路,心里一直藏着事,不知不觉就跟着到了厨房。   花椒自然感受到了来自这位假姑娘的偷看,轻蔑更甚。行事鬼鬼祟祟,给她们姑娘提鞋都不配,也不配让她正眼相看。   二房的厨房自然离二房不远,一行人到时门大开着,里面风景一览无余。   三个负责厨房的厨子围坐在一起,正津津有味地吃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三人做贼般手忙脚乱地将盘子藏在身后,狼狈站起,略惊慌地看着来人。   一嘴油还是暴露了。   “吃什么呢!”祝二夫人厉声喝问。   这时候早过了厨子们用饭的时间,几个人显然围在一起偷吃。   “没什么……大夫人,二夫人。”厨子不敢抬头看人。   花椒慢慢过去,厨子还想拦她,却怎么都碰不到她,眼睁睁地看着花椒将他们身后四张盘子摸出来。   都是些家常菜,平常祝家下人们也吃这个。   然而祝二夫人看着一愣:“这不是我让送去蘼芜院的饭菜么!你们竟敢监守自盗,污我清名!”她面色窘然,没想到饭菜真被自己的下人贪墨了。连一个二房都管不好,她可是脸都丢尽了。   听二夫人言辞严厉,厨子们不敢再装无辜,跪下齐齐求饶:“大夫人,二夫人,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是……是七公子过来让我们将饭菜换成馊的装盘。”极没有骨气,一下子就将人供了出来。   二夫人斥责的话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清楚自家老七为了给清若出气是做得出此事的。她若是斥骂,那骂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花椒问:“二夫人可要叫七公子过来对质?免得恶仆欺主,冤枉令郎。”   分明是关心的话,听在二夫人耳中却刺耳极了。   这分明是这死丫头得理炫耀呢!   “哥哥是为了我才如此,其实是我让厨子如此的,母亲,要罚就罚我吧。”祝清若不顾地上脏污直截了当地跪下,“请母亲不要责罚哥哥。”   她反应得极快,二夫人虽然平日里也疼爱祝清若,但是和祝七一比,对祝清若的那点疼爱便不值一提了。   祝清若这时候替祝七将罪顶了,既能让二夫人下来台,又能再赢得二房所有人的好感,同时让众人更加厌恶祝星。   祝七虽然犯了错,但二房所有人都不认为是祝七的错,只会将仇恨转嫁到祝星身上。   祝二夫人松了口气,演戏:“你这丫头,怎能做出如此之事!”   祝清若情真意切,低着头背挺得笔直:“女儿一时之间被嫉妒遮蔽双眼,还请母亲责罚。”   祝大夫人哪里不明白这是做戏,不知为何看了一眼花椒。   只见花椒端着盘子面无表情地站着,看看演戏的祝二夫人道:“罚她。”   祝二夫人还想多演两下,将惩罚糊弄过去,没想到被花椒一把点出。   她看着地上乖巧懂事的女儿,一颗心像被放在油锅上摊平煎匀。她怎么舍得惩罚女儿?她可是为她哥哥顶的罪。   “二房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丫鬟置喙!”祝二夫人冷冷道。   花椒点点头,转头看向大夫人:“大夫人,有错,不罚?”   祝大夫人正看戏,陡然被搬出来,一下子不知所措。她瞬间反应过来这丫鬟是利用她罚祝清若,偏偏还必须顺着她的话走。   不然大夫人有错不罚威信必然受损。   祝大夫人看了眼地上的祝清若,心中斟酌再三。好歹祝清若与李令玉等贵女有些交情,她不好罚得太过,于是道:“便罚清若去祠堂跪一宿向祖宗忏悔。”   二夫人和祝清若皆感激地看了眼大夫人,去祠堂罚跪其中可操作的太多了,到了祠堂中不跪也没人知道,因此这惩罚不痛不痒。   花椒没说什么。   “至于你们几个也是从犯,犯下错事,罚一个月月钱。”祝大夫人罚起厨子们便不手软了。   厨子们唉声叹气:“是。”   “饭菜……便重做吧。”祝大夫人说这话时犹豫了下,她也看出二夫人吩咐人做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存着给祝星找不痛快的心思的。   “这些东西?猪都不吃。”花椒将盘子一掷,四张盘子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我家姑娘要吃板栗金塔肉、抓炒里脊、四喜丸子、拔丝莲子再要个豌豆黄爽口,先这些吧。”   “你怎么不让她吃金子!”二夫人忍无可忍。   “俗气。”花椒高贵极了。   “我不弄这些,谁爱弄谁弄去!”祝二夫人一拉地上的祝清若扭头就走。   花椒嘱咐:“别忘了受罚。”   二夫人的步子更大声了,祝清若被她带的踉跄。   花椒又无声地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眼前一黑,这还一日未到,她就有种祝星在祝府已经生活一年的疲惫感。   怎么能这么累?   “姑娘吃不好,我就会一直寻您帮忙解决问题的。”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   大夫人一想花椒时不时往她那去的模样便打了个哆嗦,自认倒霉:“我小厨房中有两个厨子,一会儿我让一个过去蘼芜院。但你们要让厨子做什么,原料钱从你们姑娘月钱里扣,自己紧着吃吧。这次算我倒霉,今晚饭菜需要什么我一会儿差人送去,你以后没事莫要来打扰我!”   花椒思忖片刻,点头:“如此也好。”   她还很礼貌地道谢:“多谢大夫人。”   花椒带着厨子回了蘼芜院。厨子做菜,花椒便将事情前后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听得青椒不住咯咯地笑,夸她做得好。   “做得确实很好。”祝星抬手摸了摸花椒的头,花椒顿时面红如血。   宗豫也偷偷啧啧称奇,想不到他的暗卫还有这本事,以前在他手下做事时从没显露过这点。   不过他也不需要会应付家长里短的人,会杀人就够了。   他胡思乱想着就听到祝星温柔道:“青椒,上次过九江时买的傩戏面具可还在?我突然想玩一玩这个。” 第123章 傩面   傩戏面具是祝星他们路经九江时见九江人举行傩祭时所买。傩祭所为驱鬼除疫, 消灾纳吉。   面具狰狞无比,奇诡凶煞,比青面獠牙的恶鬼还要凶恶三分。   整体以赭黄为底色作肤色, 上覆鲜艳赤色勾勒出眉眼胡须。顶端嵌五只骷髅头,赤眉下两眼暴睁,眉心还有一巨眼。血盆大口中獠牙一览无余, 唇周又涂赤色为血。   青椒将面具从包袱中拿出,眯着眼将之拿给祝星。实在是因为这面具太过可怖, 看了会做噩梦的。   也不知姑娘为何如此喜欢这张面具,回祝府还要带着, 这会儿又拿出来要玩。   宗豫看着那神头鬼脸的面具,也颇无奈, 实在不知它哪里好玩。   祝星接过面具,慢悠悠地戴在脸上。   容色倾城的少女立刻变成恶鬼。   青椒和花椒吓得一颤, 又想到这面具后是祝星,也不知道该不该怕, 纠结地站在原地。姑娘最好了,可是面具好可怕。   祝星慢吞吞低下头,凑近小猫。   宗豫猫爪拍在面具上, 清脆的一声啪。   黑猫半分害怕也没有,只是对她戴面具吓小猫的幼稚行为进行聊胜于无的阻止。他清楚面具后是她, 所以永远也不会怕。   “啊呀,你不怕呀。”祝星感受到怀中猫动都懒得动一下,心情甚佳。   宗豫默默在心中回她一句“不怕”, 悠哉地打了个哈欠。   他突然抬头看门,花椒几乎同时看向门口,只听外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原本静谧空旷的院中多了个人。自房内向外看去, 那人生的还算高,却称不上高大,底盘虚浮,此时正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地向房内看,要多奇怪又多奇怪。   不过有花椒在,再来十个这样的人也不是对手。   青椒喊了一句:“什么人?”   那人像被吓了一跳,突然就这么站在院子中对着房间喊:“你连清若的头发丝都比不过,不要哗众取宠当跳梁小丑,有什么别的心思!”   花椒耳尖,加上下午听过这人说话,很快辨认出是谁:“这是二房的祝七公子。”   青椒反应过来:“那个让人送了馊饭来的?”   “是他。”   看样子是妹妹为他顶罪把他给刺激到了,大晚上来蘼芜院发疯。   青椒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气得够呛,要出去跟他争辩。   然而院子中的祝七公子更快一步。他在院中放完狠话尤嫌不过瘾,又想到祝星是个傻子,大约听不懂他说的话,于是打算到房内威胁恐吓她一番。   听不懂话没关系,只要知道疼就行!   他双眼赤红,心中满是刚才二夫人告诉他妹妹为了给他顶罪去祠堂罚跪的事。   他并不觉得自己刻意让人送馊东西来给祝星吃有什么错,傻子有的吃就不错了!错的是祝星,她不老老实实在乡下待着,非要到京中破坏他们的安稳日子。   祝七公子刻意无视自己的错误,将祝清若被惩罚全部归咎于祝星身上。   他跨过门槛,雄赳赳气昂昂,已经想好该如何揍那傻子一顿让她害怕。他志得意满成竹在胸,体内热血沸腾,拳头握紧,在脑海中已经想到该如何给祝星好看了。   他一眼看到桌前抱黑猫而坐的少女。   赤面獠牙,血盆大口!   祝七上一秒还在盘算修理别人的事,下一秒就如同被人兜透浇了一盆冷水。   祝星慢条斯理地站起,向着祝七公子走去。   祝七公子拔腿就跑:“鬼啊!”再也没有一开始的自信从容,被吓得屁滚尿流。   他只顾着回头看身后的祝星有没有追上来,一头磕在廊间的柱子上,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青椒和花椒都看懵了。   祝星缓缓行至廊间,低下头去看祝七的模样。   祝七额角被撞破,头上肿起个大包,不过一副皮相生得确实不错,怪不得与原身有血缘关系,可惜是个草包。   皎皎清辉下,戴着傩面的少女人身鬼脸,月光落在她鬓角发间,更添许多诡异之色。   “花椒。”祝星吩咐,“去叫二房过来领人。”   “是。”   青椒跟着出来看热闹,蹲下身子看在走廊上倒着没有动静的祝七公子,啧啧道:“长得还可以,可惜脑子不怎么好,人也差劲。叫那个什么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祝星接话。   “没错,就是这个!”青椒一拍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笑嘻嘻地抬头看着祝星,这时候也不怕了:“姑娘真厉害啊,我刚才看他气冲冲地进来还以为他要打人。没想到他这么不行,看见姑娘就叫鬼。姑娘才不是鬼,只是带了面具,偏偏他也看不出来。”   祝星轻笑:“是。”   宗豫听她音带笑意,动了动胡子,他怀疑她是故意的。知道晚上有人要来,所以恶趣味地戴上面具吓人。   二房的人来得极快,且气势汹汹。   还没到蘼芜院,众人只听到远远传来的哭喊声。不多时,就见一队人提灯入内。   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走在最前,一进院子祝二夫人就好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踉跄着走,边哭边问:“我儿何在!”   祝星已经回房,院中只有青椒一人以及领人过来的花椒。   青椒冲他们挥挥手:“这儿呢。”看上去还挺高兴的。   祝二夫人飞奔上前,看到地上躺着双眼紧闭的祝七公子,哇哇大哭:“我可怜的儿啊,你睁眼看看娘!”   青椒被一群人挤开,无奈地耸耸肩,摸了摸鼻子,专心听人哭喊。 第124章 她不是傻子!   二夫人哭得比村子里干白事时专业哭丧的演员还要卖力, 捶胸顿足声嘶力竭。若她去哭长城,也是能将长城哭塌的。   “儿啊!你醒一醒!”二夫人号啕大哭。   至于祝二老爷,紧紧握着祝七的手不放, 虽不曾哭,眼中却也泪光闪闪,不过是为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强忍着罢了。   都是心疼坏了祝七的样子。   “赶紧送他去看郎中吧。”青椒一面看热闹一面好心提醒, “他自己莫名其妙磕伤了头。”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二夫人立刻转移注意力, 怒气冲冲地看向她:“都是你们害了我儿子!贱婢!”抬手便要掌掴她。   花椒一挡,二夫人充满力道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来。   “大胆!大胆!”二夫人被她拽住胳膊挣也挣不了, “还都愣着干嘛,给我把这两个丫鬟拿住。”   他们来时带了不少小厮, 这时候小厮们听到二夫人的呼喊立刻围上来要拉花椒。   花椒一手拽着二夫人,另一只手绰绰有余地将袭来的小厮一一拍倒。   二夫人被她拉着团团转, 像只晕头转向的苍蝇,人都被转晕了口中还尖叫着:“放肆!放肆!”   蘼芜院中鸡飞狗跳。   祝二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又不敢近花椒的身,怕被她打。他东张西望,突然看见房门大开, 灵机一动。   还有傻子!   他撒开祝七公子,站起身就往房里跑。   原本看热闹的青椒立刻去拦他, 奈何离门较远,眼睁睁地见他闯了进去。   祝二老爷前脚进去,后脚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大叫:“鬼啊!”   和祝七如出一辙,看来是亲生的。   青椒瞠目结舌地看着祝二老爷滚到院子中央,惊恐地看着房门。她顺着祝二老爷目光的视线看去, 就见自家姑娘抱黑猫款款行来。   赤面鬼脸,怀抱黑猫。   便是青椒见了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祝二夫人费劲地转头过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对上祝星的一张傩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一软倒了下去。   她生的哪里是个傻子!分明是个妖孽!   二夫人牙齿打颤,恨不得昏死过去。   院子中的婆子小厮们也下意识向后退去,完全没有护主的本能。   京中之人并未见过傩面,头一次见被吓成这样也很正常。   青椒和花椒第一次看傩戏时见了这样的面具也被吓得够呛,这时候看旁人反应相同,颇有些新奇的得意。   原来大家都是这个反应啊。   不是她们胆小,是姑娘胆子大。   正常人都怕这面具的。   少女戴着面具一步步走向祝二夫人。   二夫人惊恐地摇着头,舌头打结:“不……不……”   祝星站在散步开外,雍容大方地叫了句:“母亲。”   母亲被彻底吓晕了。   “呀。”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细细的诧异,“母亲是见到我欢喜得晕过去了么?”   祝二老爷一愣,第一反应便是妖怪说话了。再一听她叫“母亲”,整个人自内向外都写满了恐惧二字。   她叫二夫人母亲,那叫他什么呢?   他怕极了,怕那抱猫的鬼面少女忽然扭头脆生生地叫他一句父亲,那他可真是接受不了。   “姑娘,二夫人她应当是被吓晕了的。”花椒松手接住软塌塌的二夫人,把她并排和祝七放好,一家人就该这么整整齐齐嘛。   祝星轻笑,一手抱猫,一手摘下面具,带着歉意道:“我忘记自己还带着这个了,难道母亲不觉得这面具很漂亮么?”   花椒认真回答:“我想二夫人她应该不这么认为。”   院子中还清醒的众人听到这么诡异的对话几乎要崩溃,谁会觉得这种面具好看啊!真是太奇怪了!   宗豫此时完全确定她就是故意的。无论是祝七的到来还是祝家二房上门都是被她算计到了,她才刻意戴着傩面守株待兔将他们吓一吓。   分明就是恶趣味。   “好吧。”少女轻叹,“本以为母亲也会喜欢的。”她说着只用单手灵活地将傩面系在腰间。   今日本就穿着一身黑色衣裙,裙上并无甚花纹图样,也因此被门房看不起。然而除去幂篱后她这一身衣衫的大气之处才赫然显现。   祝星养身体养了许久,如今在同龄少女中已经算较高的,一身黑衣不显素净,反而压下了她年纪中的稚嫩,衬得她端庄优雅。   如今加上腰间的鬼面,她身上的端庄优雅一扫而空,换做了鬼魅邪气。   少女转身,面向院内,带着广袖黑纱翩然,卷了满袖星河灿烂,洒一地流光。   众人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月宫神女,嫦娥在世。   然后一转眼便被她腰上的面具吓得清醒。   什么神女!分明是妖怪!哪个仙女戴鬼面玩的?   祝星遥望地上的祝二老爷,抱猫行了一礼:“父亲。”   还好,还好不是戴着面具这么叫他,祝二老爷勉强能接受。   祝二老爷脑海中一团浆糊,压根儿不知道做何反应,看着祝星说不出话。   他一时想着原来傻子也是能好好说话的,一时又想她可能不是傻子,一时又不知眼下复杂的场景该如何处理,一团乱麻。   “父亲怎么不说话?”祝星好奇地问。   祝二老爷本要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父亲”来反驳她,但对上少女那双含着笑的眼他突然怂了。   他害怕了。   “二老爷应该是见了姑娘欢喜得说不出来话了。”青椒故意歪曲事实。   祝星故作开心:“是么?”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祝二老爷身上。   祝二老爷不敢说“不是”,但也无法违心地说出“是”。他满心都想从这诡异的院子逃出去,再沐浴更衣焚香拜佛求菩萨保佑。   这进府的哪里是傻子?分明是祖宗!   “是么?”祝星眼神微冷,看着他。   “是。”祝二老爷声如蚊蝇。   一旦和鬼神沾边,便是最强大的人类也要有所忌惮,更何况祝二老爷远远算不上强大。或许出了院子他就不怕祝星了,但此时他怕极了。   傻子不傻,鬼面变神女,只这两者足以将他吓得魂不守舍。   祝星笑笑,意味深长:“哥哥方才来我房门前吆喝了一大通话,我清醒不久,不甚了解他话中意味,还请父亲解惑。”   祝二老爷一凛,想起花椒刚刚向他们学的话,勉强解释:“他吃酒吃多了……说胡话呢。”   “喔。”祝星颔首,“虽是暑夏,地上还是寒凉,父亲早早接了母亲和哥哥回去躺着吧,免得染了风寒。”   祝二老爷松一口气,立刻吩咐:“去……去将二夫人和七公子抬走。”   小厮们从地上挣扎着起来,颤巍巍地挪到花椒脚边抬人,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被花椒又一巴掌拍飞。   “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一群人将出了院子,祝二老爷匆匆补了一句落荒而逃。   在出院子时他听到身后幽幽飘来一声:“真是太可怜了。”   二老爷脚一软,险些摔倒。   “姑娘。”青椒后知后觉,“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宗豫舔舔爪子在心中接话,她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祝星一脸无辜。   青椒挠了挠头:“我还以为姑娘预先知道他们要来,所以故意戴着面具吓唬他们呢,不然也太巧了。”   祝星展颜一笑:“是很巧,我只是突然想玩一玩这个面具。”   宗豫默默吐槽,哪有那么多突然。   这段时间也够厨子将饭菜做好。   端菜进来时厨子双手颤抖,几次险些端不稳盘子,可见是目睹了院子中一切。   ……   翌日大早,便有两道风言风语在祝府上下蔓延开来。   一是蘼芜院新搬进来的姑娘是二房的养女,是个傻子;二是蘼芜院的那位是妖孽变的。   还有一件并非风言风语的实事,祝二夫人和祝七公子齐齐病倒,当夜二房就叫了府上的郎中去看病,听说二人都是从蘼芜院中被抬出来的。   “老二,昨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如实回答!”祝老太爷病体未愈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白帕子降温。   二老爷今日仿佛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这一日不到,那个新进府的就能生出这么多事端,真是和我祝府八字犯冲!”祝老太爷见二儿子不说话,又直抒胸臆。   祝大夫人后怕极了,还好昨儿个她没得罪那丫鬟,不然今日躺床上的肯定是她!   祝七和祝二肯定就是被打得下不来床!   祝二老爷欲言又止,能把人急坏。   他也不想吊人胃口,实在是昨夜发生之事太过离奇,他不知是真还是做梦,说出来怕人不信。   他自己都不大信。   “你是怎么了?哑巴了不是?”祝老太爷恨铁不成钢,没想到二儿子不仅做学问上不行,表达能力上也有问题!   “她不是傻子。”祝二老爷开口说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谁不是傻子?   她!   “老二,你也糊涂了,说胡话!”祝大老爷立刻否定,“傻子是管家当年亲眼所见,去的那一队人都能作证,断不能有假。”   “可是院子里那个的确不傻。”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房内所有人都不信祝二老爷的话,除了大夫人。   她想起昨日初见祝星时她一举一动流畅自如,完全不是迟滞的傻子该有的,心中一下子信了大半。   “傻病是打娘胎里带的!哪怕是太医院的陈端,也治不好傻病!”祝老太爷振振有词。   “但是院子里那个她不傻,一点也不傻。”祝二老爷便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所有人听完皆沉默,未有一人置一词。   若真如祝二老爷所说,院子里那位不仅不傻,还聪明漂亮,只是带着古怪的天真烂漫。   如此一想,众人不由得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那些妖怪刚变成人时也是懵懵懂懂,天真无邪。   “怎么办啊,爹。”祝大老爷求救似的看向祝老太爷。   人总是越来越怕死的,祝老太爷是几个人里最怕的。他咬了咬牙:“我还不信在咱们祝府列祖列宗面前能有什么妖怪!子不语,怪力乱神!去,将那……将蘼芜院那个叫过来,咱们几个掌掌眼就知道是人是鬼了。”   祝大夫人低头装作自己并不存在,免得沾上去蘼芜院叫人的差事。   “老大媳妇,你昨日见了她,与她有些交情,便由你去将人带来吧。”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祝大夫人欲哭无泪,她哪里和那位有什么交情!   这时候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是。”   “还有,将管家叫来,让他辨一辨可是同一个人。” 第125章 他该冷静一些   老太爷又对祝大老爷道:“你去, 多叫些小厮来我院中守着,免得一会儿出什么事!”   祝大老爷想说就那个高丫鬟怕是再来一百个小厮也不顶用,最后还是没忤逆亲爹, 跑腿儿去了。   “儿媳妇和小七怎么样了?”祝老太爷又问起话。   “不大好。”祝二老爷苦笑,“一个卧病在床动弹不得,一个成了惊弓之鸟杯弓蛇影。”   祝老太爷刚用药疏通的心口无故又堵了起来, 想吐血。   “郎中怎么说?”   “都是惊吓过度,要用药将养着。”   祝老太爷便想, 用药温养着也是要花银子的,那钱花得如流水。他心口疼。   老太爷不问话, 二老爷也没了平日主动撩起话茬的兴致,站在一旁低头想事。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沉默时时间过得分外快, 不多时就来了通秉:“大夫人带着姑娘来了。”由于不知道祝星的名讳,掌门的小厮只能叫她姑娘。   偏偏是这姑娘二字让三个男人都如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那是姑娘吗?那是妖怪。   祝星虽搬进祝府, 自然还算不上是祝府上正儿八经的姑娘,更不必说是什么自己人, 因而也不能有进入老太爷卧房议事的权力。   祝老太爷由人伺候着艰难地从床上起来,看得大老爷和二老爷都觉得费劲,三人又慢慢悠悠地出了卧房向正堂去。   正堂中大夫人和祝星在其中候着。   陡至门前, 三人全然未注意到大夫人,只见中央亭亭侧站着个貌美小姑娘。   红唇、雪肤、乌发、朱砂。   无需任何外物点缀, 她站在那里就让万物失色。   见众人来,少女徐徐转身。   纵然是祝老太爷也脚下一顿,还是最终由人扶进去的。他算是知道妖怪之说是怎么传出来的了。   但凡过分好看的, 世人不以为是神仙,就以为是妖怪。   祝老太爷坐定,又吩咐其余人坐下, 只余祝星一人在中央站着。   几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笔直地站着打量每一个人。   也不吃亏。   祝老太爷找到自己的声音后才问:“你叫什么。”   “祝星。”   老太爷开了话匣子便问个不停,从易到难,从广阳到京中这一路上都被他问了个遍。   祝星也好脾气地忽悠他,譬如在薛郡治瘟疫便成了因为瘟疫停在薛郡月余。既没撒谎,说的也不是实情。   但众人还都信了。   “傻病,是如何好的?”祝老太爷终于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祝星把说给青椒那一通又拿出来用了一遍,只是这次隐去了拜师祝融之事,只说是祝融点化了她。   祝二老爷最先恍然大悟,难怪昨日祝星说她才清醒不久。   紧接着是祝大夫人和祝大老爷,怪不得祝严钏送丫鬟给她,又放心她一个人回来,原来人家不傻了。   最后是祝老太爷,老太爷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祝星这话实在太离奇了些,但离奇之中又带着让人信服的魔力。   他已经完全忘记刚才自己说过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管家这时候也被找来,一入内先对着各人行礼。   老太爷开门见山:“你看看她,你可认得?”   管家便抬头看向祝星,被她美得晃了眼,下意识低头不敢再看。   “咳!”祝老太爷重重一咳。   管家回过神,再度抬头看向少女。这眉眼这鼻子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刚想回话,终于留意到少女眉心那颗朱砂痣。他瞬间想起当年从风雪中将那孩子抱出时,那孩子眉心同样位置也是如此一粒朱砂。   只不过当年的孩子五官扭曲,嘴歪眼斜。他还曾在心中叹息,若是这闺女不傻,一定是个模样漂亮的小姑娘。   怎么会呢?   看着管家陷入思索,祝老太爷叫他:“想什么呢?”其实管家这态度也足够说明些事情,若祝星不是那孩子,他也不会陷入沉思。   更何况广阳还有祝严钏。即便祝家嫡系都将祝严钏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办事能力。   将祝星扔在他那,孩子一定不曾被人换过。   若是之前众人可能还怀疑祝严钏将他们府上的孩子换了祝星送到京中享福来了,现在则完全不会。   祝严钏爬得比他们高多了。   “这是……幽州的那位姑娘吧。”管家哆嗦着道。   祝星对这位管家印象还算不错,当年好歹是他亲手把原主救出来的,后面种种也只是按命令行事。   因此她对着管家粲然一笑欠了欠身:“不错,是我,当年多谢您救我出来。”   “不敢,不敢。”管家忙低了头,心中满是震撼。   众人更信了几分,甚至记得是管家将她抱出来的,那更不会有假。   差不多确定了祝星的身份,众人发现他们陷入了更加为难的处境之中。   他们对祝星的一切苛待皆来自于傻子会让祝府蒙羞这一事上。然而现在这一前提根本就不成立,他们是否要重新考虑要如何对待她?   当然,在祝星看来哪怕是傻子,也不该被他们这么对待。   她也不稀罕他们什么好脸色。   二房之中,鸡犬不宁。   “别碰我!鬼啊!走开!”为了方便郎中照看,祝七公子暂且在二夫人院中的偏房里住下。   院中一片喧嚣,坐在祝二夫人床前侍疾的祝清若搁下药碗,皱起眉沉着脸向外走去。   待打开房门时,她又换上日常带着的微笑。   祝七只穿着中衣亵裤,光着脚在院子中跑来跑去以躲避小厮们的追赶,场面很是不堪入目。   祝清若下意识别过头去,又想着自己在这时候要表现一番才能在下人们心中树立威信,同时让母亲和哥哥清醒时更疼爱她。   于是她一扭头,加入到院子中的追逐活动之中。   她昨日虽说没在祠堂跪整整一夜,但也不曾休息好,夜里起了好几次。且她又不是时常动弹的人,跑了两步就觉得疲惫不堪。   祝七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加上小厮们怕伤了他而不敢下死手捉人,竟让他一直在院子中兜着圈子。   祝清若停下脚步,扶着肋骨小口喘气,断断续续地指挥院子里的小厮:“将哥哥捉起来,别怕伤了他!”又觉得自己这么说太不近人情了些,于是补充,“再让他跑下去他会受更多伤的。”   小厮们听了这话认真起来,便不再留手。   祝七很快被逼得节节败退。   他似乎意识到是祝清若下的命令自己才会如此狼狈,发了狠向着她一头撞过来。   祝清若躲闪不及,被祝七一头撞倒,后脑勺着地,摔在地上。   她浑身疼得要命,咬着舌尖逼自己不骂出来。   祝七因此被小厮们捉住,但还不老实,踢着双腿对着祝清若叫道:“打死你,鬼!”   祝清若抿唇,眼里闪着泪花。   此后祝二夫人的婆子急忙过来将她扶起,连声关心:“姑娘可磕着了?快快,扶姑娘躺下!”   祝清若躺着还好,一被扶起来就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恶心想吐。   加上婆子们的聒噪,她索性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祝二老爷刚从老太爷那回来,本就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一进门又听人说:“二老爷,七公子刚刚发病,把三姑娘撞了,三姑娘头磕在地上,这时候正昏迷不醒呢!”   祝二老爷一听又倒了一个,恨不得跟着昏死过去,什么事也不管。   家宅不宁!家宅不宁啊!   “去叫郎中!”祝二老爷恨恨道,心中那点对祝星的愧疚立刻化为乌有。若不是她害了老七,老七会将清若撞倒吗?   七公子在二房永远不会有错,哪怕是他先去挑的事。   就算祝星不傻了还被他们抛弃在幽州,但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又不知道祝星好了。何况现在已经将她接回,她还能有什么怨言?   七公子是她的亲哥,她害亲哥就是大错。   亲哥去威胁她?那自然不是犯错,是教训。   只是祝二老爷因着昨晚的事如今还不太敢管教祝星,因此咽下了这口气。   “已经传过了。”婆子看出二老爷心情欠佳,急忙补充。   二老爷点点头:“清若在哪?我去看看她。”   在她心中最近最受委屈的就是祝清若,先是有真的三姑娘回来,然后又是替兄长罚跪,最后还被兄长撞摔倒磕了头。   至于祝星被夫人苛责?那自然是不算什么委屈的。   “三姑娘刚被抬到东厢房躺着。”婆子答。   二老爷刚打算抬腿去东厢房,就听得外面通传:“陈公子来了,说是听闻二夫人和七公子生病,特来探望。”   祝二老爷立刻把女儿抛在脑后,亲自去门前迎。   陈端长得很契合他的名,端方板正,三庭五眼都标准至极,算得上好看。只是他浑身上下写满了“刚正不阿”,让人不由得望而却步。   太过正直之人志趣相投的朋友也少。   譬如祝二老爷,见了他也总觉得自惭形秽,不由得矮上两头。   陈端来府上已有一月,与祝清若很相处得来,毕竟祝清若刻意逢迎他的喜好。而直男如他分辨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在他眼中,祝清若就是个宜室宜家合格妻子的人选。而二人名正言顺又有婚约,他完全将她当作未婚妻照顾。   祝二老爷叹了口气,请他入内:“实在是家丑……让你见笑了。”   陈端已然听过外界传言,知道大约是怎么回事,于是冷哼:“养女不孝,害病养母与兄长,蘼芜院中人实在猖狂!纵然是傻子,也应让她誊抄百遍《孝经》,知道‘孝’字怎么写!”莫大的敌意。   祝二老爷被陈端的正直所震慑,软了口气:“她刚从外面回来,罢了。”他不想往蘼芜院去,也没说祝星并不是傻子。   “既然入了祝府,便是祝家的人,您不能徇私包庇。”陈端纠正。   “哎。”祝二老爷只叹,既没答应又没拒绝,打得一手好太极。   二人一面说一面入内,祝二老爷亲自引着他先看了昏迷的二夫人,又看了张牙舞爪的祝七。   “怎会如此严重?”陈端满面严肃。   “吓着了。”祝二老爷答。   陈端点点头,神色严肃。片刻,他有些腼腆地问:“今日怎不见……”并未直言清若二字。   二老爷心领神会,心中满意,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清若她受伤了,正在歇息。”   陈端立刻紧张起来:“怎么受伤了?”   “祝七的样子你也看了,他不小心撞到清若,清若便摔倒了。”祝二老爷连连叹息。   陈端垂眸:“说到底还是……罢了,您府上的事,我不该多言。”他想说说到底还是蘼芜院的错,但又想到自己如今是借住于祝府,还是生生止住了话茬。   祝二老爷只会唉声叹气。   陈端虽不曾言明怪罪祝星,但心中却已经记怪起她来。若不是看在她是个傻子的份儿上,他无论如何也要替祝清若讨回些公道。   只是这仇终究结下了。   一个傻子养女,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在府上兴风作浪,有悖纲常。   ……   祝大夫人这一日都没歇息好,闭眼也并不能睡得好,只能稍稍养精蓄锐。   她心中正别扭着。蘼芜院那位不是傻子,她将之当成傻子这么久,一时之间真不知该如何转变心情。   她之前厌恶祝星是因为祝星是傻子,如今祝星不是傻子,那他们的厌恶便毫无来由。但若论更喜欢哪个,她肯定还是向着祝清若的。   到底有十来年的感情,且清若温顺听话。   不像那个祝星,明明和祝家有着血缘关系,也总觉得让人有距离,亲近不起来。   怎么就不傻了呢?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什么神仙能点化傻子不成?   那祝星现在是神仙点化的,他们是不是该对她好一些?毕竟她也是和神仙有些交情的。   祝大夫人胡乱想着。   “大夫人,二房那边又出事了。”机灵的小丫鬟一溜烟儿钻到房间中,对着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祝大夫人道。   祝大夫人立刻回神睁开眼睛,听到“二房”就觉得头疼不已。   “他们又去惹祝星了?”大夫人随口问,潜意识将二房倒霉与祝星联系在一起。   “祝星?”小丫鬟不知是谁。   “蘼芜院那位。”   小丫鬟点点头又摇摇头:“和星姑娘有关系也没关系。”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七公子犯了病,在院子里跑着玩,把三姑娘给撞着脑袋磕地上了,三姑娘晕过去了,郎中正给看着呢。”小丫鬟讲得绘声绘色。   祝大夫人扶额,那还真是既有关系也没关系。她同时在心中更加警惕,让自己时刻不忘远离蘼芜院,远离祝星。   和蘼芜院沾边果然就没好事!   祝大夫人又想着那个点化祝星的神仙是不是个灾神啊,要不然也不能谁一挨祝星就倒霉啊。   ……   少年一身纯白长衫,以银线勾勒出或飞或停的白鹤于其上,羽翅翩跹,栩栩如生。   他挺直脊背时比平日装病要高出一截,珍贵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倒不是人衬衣服,而是衣服衬人。   只有这样高而纤薄的少年穿上这身衣裳才符合衣衫的气质,但因他肩宽撑得住衣服,又不显半分弱势,只有飘渺的仙气萦绕在他周身。   他的长发以织锦发带束成高马尾,碎鬓发垂在两侧,额上系着条嵌了老坑冰种白玉的抹额,在仙气之余为他增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宗豫看了眼躺在床上披散墨发假扮他的零二,又看了看在他身侧肃立的零一,在二人中间期待地问:“我这身衣裳怎么样?”   “锦绣荣华,很能衬托出您的天人之姿。”零二溜须拍马张口就来。   “好看。”零一颔首。   宗豫紧张地松了口气,又看着零一问:“那边信号怎么还没传过来,祝星还没出府么?”   “是的。”零一话音未落,窗台上便传来鸽子扑棱翅膀之声。   宗豫双眼骤亮,如贯日长虹,让人不敢直视。   零一轻咳:“或许您不该这么激动。”这是他自先皇死后头一次见主子这么鲜活,就像先皇尚在时那样。”   宗豫点点头:“你说的对,我该平静一些。”这样看起来或许会更帅一点。 第126章 书肆   “大夫人, 星……星姑娘来了。”小丫鬟前脚进来,身后就跟着穿深烟色海棠罗裙,头顶同色幂篱的祝星。   因着还在祝府, 她头上的幂篱并未放下去。烟纱笼住她背后长发,合着鸦色像是晕染开的水墨。   祝大夫人看着这一前一后的顺序心说人都要走我脸上了你才通传,怎么不让祝星自己通传呢。   她慢悠悠地从榻上起来, 不自在地指着榻前不远处摆着的绣墩:“你坐。”   祝星摇头微笑:“不了,我要出府一遭, 还望伯母批准。”   与花椒如出一辙的语气,祝大夫人算是知道花椒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坦率语气从哪里学的了。完全听不出一丝需要她批准的语气, 只是将通知她要出府说得委婉些。   她是不是应该谢谢祝星好歹知道出府要通秉她一声。   祝大夫人面上尽量挂着得体的笑,因为实在不真心实意, 嘴角都僵了。她觉得自己拒绝了祝星也会出去,于是沉吟片刻问:“你出府要做什么去?”   “头一次进京, 想出去走走。”祝星认真答道。   祝大夫人一愣,眼神复杂起来, 莫名其妙被这句话激起了些愧疚感。她不自然地笑笑:“是该逛逛。我让人备车马,再挑几个小厮丫鬟陪你一起……”   祝星含笑:“车马和车夫就够了,我不习惯出门被一大堆人簇拥着。”   祝大夫人点头:“来人, 准备车马。”   有婆子听罢跑去安排。   场面一冷下来,祝大夫人就觉得尴尬, 努力地找话说:“蘼芜院住的可还合适?”说罢她就想掌自己的嘴。那破院子,谁住着舒服?   祝星颔首:“很清静。”   难为她能选出个词来夸,没让场子冷下来。   “对了。”祝大夫人说完从腰间解下锦囊, 倒了几粒银锞子在掌心递给祝星,“拿着吧,看看想买些什么自己就买, 好歹是……祝家的姑娘。”   青椒接了银锞子,银钱这种东西最脏,不必过姑娘的手。更何况这些银钱太少,实在让人看不上眼。她的眼力已经完全被到京中这一路给养刁了,对大夫人的恩惠并没有多感到感动。   祝星行了半礼:“多谢大伯母。”礼数周全。   大夫人可不敢被她谢上一谢,生怕自己如二夫人一样卧病在床,忙道:“你客气了。”   若真谢谢她就少来她这,她害怕。   车马备好,祝星自祝府正门离开后上车,直奔书肆买书瞧。   在府上她想要什么零七都能送到,但书还是自己淘来的看着有意思。何况她这次出去,自然不止是为了买书。   若是如此简单就让祝家消停下来,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京中最大的书肆叫做香斋,不像卖书,倒像是卖香膏的。周国重文轻武,满朝堂能拉出来一看的武官也就只有霍大将军一人。但这一人,可挡千军万马。   不少人奈何不了霍大将军,便想从霍骁入手,毁了霍家这根独苗。   是以一路上那么多人想杀霍骁。   香斋有三个二房那么大,其中各类书籍被码得整齐,分门别类地被摆在各柜之中。   此时女子也有读书识字的权力,男女大防并不很严格,香斋中就有不少戴着幂篱的女子带着丫鬟选书看。   见有贵女来,照看书摊的老板百忙之中抬头看她一眼,带着逢迎道:“姑娘,想买些什么书?”说着站起身来要为她引路。   “我随意看看就好。”隔着幂篱,少女轻声道。   老板这时候已经殷勤地绕过柜台,站在祝星前面:“不忙,不忙。香斋甚大,姑娘第一次来且听我介绍。”一面说一面引着人向前走。   “咱们这东边多是科举用书,读书人科考,最爱来咱们这买书。咱们的书纸张轻薄,还不晕染墨迹。”他说着从架子上随手拿下本书翻开,纸张如花瓣一样翻飞。   青椒被他这一手翻书技术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顾忌着这里还有别人正在看书,她简直要拍手叫好。   不少人都注意到香斋那名懒老板今日竟然破天荒地从他那躺椅上起来给人引路,神情极尽讨好,都不由得纷纷侧目,猜想着这位深烟色罗裙少女的身份。   究竟是哪家贵女能叫这懒鬼老板动一动的?   上次三公主宗绣过来,老板也只是从躺椅上起来行个礼便任由公主在香斋中乱逛。这姑娘莫不是比宗绣还厉害些?   “西边多是各家杂书,教人如何种地,如何行医,如何做工具,如何选墓地,各种都有。”老板说着将方才拿的书随手放下,自有专人将之送回原处。   “南面最受欢迎,各种话本一应俱全。”老板刻意介绍这里,“志怪奇幻,爱恨情仇,应有尽有。”   祝星停下脚步,弯腰翻起话本来。   老板跟着停下,由她细看。确认祝星和身边丫鬟的注意力都在话本上,他才悄无声息地抬起头看向二层,只见一抹白色衣角。   祝星随意选了些话本,自有人将之捆扎好后送去客栈大门老板躺椅前的柜台上。   见祝星看好,他又指着北边的一列书架滔滔不绝:“那边则是介绍周国历史以及各类风土人情的书。”   毕竟是在周国开书店的,香斋留了整整一面书架放与周有关之书,也算厚道。   “选些有意思的装好。”祝星淡淡吩咐。   老板立刻应下:“哎,给姑娘选些有意思的书装好。”   祝星又对青椒和花椒道:“难得出来一趟,你们也去选些书一并带回去。”   青椒和花椒先推辞,架不住祝星要求,再加上老板热情地叫来两个伙计为二人提供介绍服务,两人也一左一右地被带去看书了。   祝星落落站着,外人看不清她幂篱之下的神色。   “二层是做什么的?”老板正在纠结怎么开口提出二层不那么突兀,就听她宛如能读心一般问。   老板先是一惊,自己的心思莫非被看出,于是悄悄看了眼祝星。见她依旧遗世独立地站着,不见任何异常,猜想着她不过是随口一问。   他镇定回答:“姑娘这就问对了,楼上是香斋从各地搜罗来的精品古籍,一般人是不能上我们二楼去的。古籍贵重,万一被人摸一摸摸坏了,那可得让人心疼死了。”   祝星颔首:“那是该注意些。”便没下文了。   老板僵住,心中尖叫怎么不接着问了。   他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但是我一看姑娘就是爱书之人,姑娘可对古籍有些兴趣?不若随我一同上楼瞧瞧。”   祝星在幂篱之中轻轻挑眉,矜持道:“我怕我不小心把书摸坏了。”   “没关系的,您随我上去看看吧?”   “也好。”   二人向着楼上去,下方不少人开始议论纷纷。   谁都知道二楼是香斋的宝库,里面藏着许多让人眼馋的精品古籍,上次三公主宗绣来了要上二楼去,被这老板生生地拦下来。   偏偏这次让他们看见老板殷勤地带着这少女往楼上去,实在是很难让人不猜测她的身份。   下方的沸腾与楼上无关。打一楼上去,楼下的喧嚣被完全隔绝,只有一片清幽。   二楼与一楼的布置完全不同,每本书都被绢帕包着,横放在一张巨大的梨花木桌上。为了供人分辨出绢帕中包着的是哪本书,帕上被绣娘以精湛的刺绣工艺绣上书名。   祝星打眼一看,从她死后的五百年发展史几乎都在这里了。   经历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六国征伐,最后统一为一国,朝代更迭才有了如今的周国。   “这里的书我都可以看么?”明明是询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她并未直接问可否打包买走,古籍对书肆的意义重大。古籍多便是书肆底蕴丰厚,寻常书肆都不会将古籍脱手卖人,自不必说香斋这样的大书肆。   “可以的。”老板恭顺地答。   祝星用帕子擦了擦手,才轻轻将桌上包书的手绢解开。   手绢上绣的是一句话:六星其状似北斗。   《步天歌》!   祝星完全没想到在京中的书肆中能重见当年学占星之术时的启蒙书,一时间很是感慨,竟未发现身旁的老板悄悄离开。   她定睛一看,手帕中是一张残页,记录了《步天歌》的前三句以及画得凌乱的北斗星。   纸张泛黄,一看就是有了年头,而非刻意做旧。   幂篱之下,祝星的目光哀伤而缱绻,唇角却是向上翘的。   好巧,这是她以前亲手抄录的《步天歌》,画也是她当年无聊信手涂鸦。如今陡然见到五百年前自己的字迹,便是她也忍不住有些时空错乱的荒唐感。   这张纸带给她的触动太多,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在世上见到自己的遗物。   奇怪的感觉在她身体中蔓延开来,让她又想哭又想笑。   一朝醒来到了五百年后,祝星这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时光飞逝。刚写下这三句词的日子仿佛正是昨日,一眨眼,纸都这么旧了。   她再也回不到巫族了。   “你还好么?”清朗的少年声陡然入耳,祝星回神,握着残页转过身去,就见眼前少年神光耀耀,不知是天上下来的哪位仙君。   祝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自苏醒以来见过最漂亮的一个人。   少年眼神清澈,清凌凌得像是山间小溪,整个人宛如误入尘世的麂子,一副干净的快活模样。   正午的日光落在他绣着鹤的白衣以及堪称完美的一张脸上,银线明晃晃,却没人会注意白衣,衣裳的风头皆被这张脸抢去。 第127章 豫   美人如玉。   少年和他纯白抹额上的莹润白玉一样洁白无瑕。   祝星还没来得及失落就被他打断, 心头那点儿怅然很快被风吹散,专心致志地望着眼前人。   “我没事。”她平静地开口。   她确定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自己都没见过眼前的少年,但偏偏他玄妙地给她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因而隔着幂篱, 祝星目光大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若有所思。   少年十分守礼,自第一眼与她对视后便一直微垂眉眼站在不远处, 堪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听她说自己没事, 他略明显地松了口气:“那就好。”依旧矜贵地站在原处,与他衣衫上鹤一样优雅。   他骄矜的模样让她更觉得熟悉。   她简直想脱口而出, 这个弟弟我是见过的。   事实上她没见过。   “我是香斋的主人。”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我的姓氏不方便言明,名中有一字为‘豫’。”   “哪个豫?”祝星静静地望着他问。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 心犹豫而狐疑’的‘豫’。”他口齿清晰,一字一顿, 郑重地将自己介绍给祝星。   这是宗豫第一次以人的形态见祝星。   “豫么?很好的字。象之大者为豫,六十四卦中地十六卦也为豫卦。在卦中,豫既是快乐, 也是忧患,即所谓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给你取名字的人有大胸襟。”祝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一个初见之人说这么多,将之归结为刚看过《步天歌》技痒,以及他身上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的缘故。   宗豫神情微动, 一瞬面上又是波澜不惊。   他微笑道:“是我父……父亲为我取的名字,你手上拿着的就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只知是古籍残页,却不解其意。”   祝星了然, 替他解惑,摇了摇手上残页道:“这是占星入门书《步天歌》的前三句,你父亲既收藏此物,想来也对占星一事有些兴趣,给你起这个名字便顺理成章。他很爱你,对你的期望很高。”   多年疑惑解开。   宗豫鸦睫扑簌,还是没忍住望向她,目光缱绻温柔,穿过幂篱落在她身上,情意炙热浓烈。   祝星微讶,虽有幂篱遮挡,她还是感受到了一刹那那样饱满的感情。   她想或许他是思及亡父才有如此大的情感波动,真是太可怜了。   再一垂眸抬眸,他眼中方才的感情全然不见,甚至让人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多谢你。”他轻轻道,身影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变得愈发寥落。   祝星见美人脆弱,多了几分怜惜,故意逗他说话:“谢我什么?”   “谢你告诉我父亲的期望,为我解了这残页之惑。”也谢你在我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谢你一直陪伴左右。   祝星莞尔:“小事。”   “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是解决许多年来疑问的泼天恩情。”宗豫顺理成章,“你帮了我,为表谢意,二楼所有古籍皆赠予你,今日在香斋一切费用也由我承担。”   祝星惊讶中带着笑意:“古籍珍贵,君子不夺人所好,能一观已经足够。”   宗豫望着她,好半天挪开眼神才说:“一切随你,日后你来香斋,随意到二楼来,任何人都不许拦你。你若想借阅也可自由带回去,日后再归还就是。”有些别扭,似乎是因为她不收他送的古籍。   “好。”祝星答应,哄孩子似的,心中古怪极了。   这该死的熟悉感。   她伸出手,夏日的纱袖下隐隐可见白生生的手臂。衣袖微落,便露出纤细的手腕又说:“物归原主,豫公子。”   宗豫愣了下,双手接过残页,抿了抿唇问:“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可见他内心远不如他面上这么平静。   “免贵姓祝。”   “祝姑娘。”他终于可以这么叫她了。   宗豫还欲多言,身后的房间传出一阵清脆的铃声。   他抱歉地对祝星道:“我还有事,要先离开,下次再聊。”铃声是他与零一的约定,一旦王府有事,零一便摇铃带他离去。   祝星颔首:“好。”这人身上有太多秘密。   宗豫又深深地看她好几眼,才转身打开身后的房门,消失在二楼。   他来得突然,离去得也匆匆。   神秘极了。   祝星眨了眨眼,心头的熟悉感因为人的离开缓缓散去。她又面向黄花梨的长桌,信手捡起古书翻阅。   刚才的事似乎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不多时,老板才从楼下上来问:“姑娘,您这书看得如何了?您看您喜欢哪些书,都可以给您包好带回去的。”   幂篱之下,祝星笑笑:“古籍珍贵,能一观已是很好的事,若让您割爱,那就是我不懂事了。”   老板满头大汗,心说主子叫他们搜集如此多古籍便是因为祝姑娘爱看书,现在祝姑娘不收,他们好为难啊。   看他苦着一张脸,祝星心中已有决断。她试探着道:“我对其中几本很有兴趣,不知可否让我带回去借阅一番?”   老板长出口气:“哎,哪几本?我这就给您包起来带走。”   殷勤得过头了。   “只是借阅。”祝星点了几本名字让她感兴趣的书,又觉得他没有听到借阅二字,仿佛这些古书是什么烫手山芋,急于将之送出。   明明二楼根本就不让旁人上来,真是怪异的反差感。   老板将祝星点的书挑出,将帕子重新打结,把古书包得更严实了些,然后抱起:“好的,借阅。”   祝星随老板回到一楼。   见老板怀中抱着的古籍,一楼中的议论更热烈了些。   “竟然能从二楼拿书,究竟是什么人。”   “我上次要往二楼去,结果险些被这懒老板一通暴打!”   “他宝贝他那些古书跟眼珠子似的,这能同意卖给别人?嚯!”   ……   多是艳羡之语。   读书人以书为食粮,见诸多好书都被祝星一人带走,心中又奇又羡。   “陈兄,你说说这姑娘是什么人,能得这懒老板如此另眼相待。”青衫书生问一旁端正严肃的蓝衫书生,“刚刚进来听他们议论有人上了二楼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蓝衫书生赫然便是刚才在二房中出现的陈端,他与青衫是同窗,今日相约来书肆淘书,临行前路过二房才去探望一二。   没想到祝清若受了伤,他此时心情极差。   陈端抬眼,就看到柜台前静静站着的祝星,身姿挺拔,落落大方,于是对友人道:“必然是京中哪门显贵家的贵女,就算知道是谁又能如何?还是好好看书吧。”   青衫书生摇了摇头:“陈兄,你就是太过死板。若是能得这姑娘的青眼,怕是书都不用读了。”   陈端也摇头:“怎能靠女人成事?还是自己追求得好。”   青衫书生一笑:“我不该与你说这个,你都有祝三姑娘了。”   陈端这才瞪他一眼:“我与三姑娘尚未成婚,你切不可说这些扰她清誉。”   青衫书生讨好地笑:“是,我错了,陈兄。”   眼见着老板亲自送这烟色罗裙的少女出门,青衫书生叹息:“有权有势可真好啊,懒老板这样的人也要殷勤地伺候着。”   香斋内不少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甚至还有人刻意追出去看少女坐得是哪家马车,然而只见马车规制与一般大家出行所用一模一样,并没什么刻意显示身份的记号,只得作罢。   自香斋出来,马车又向着京中最大的首饰铺子去。   与香斋的懒老板一模一样,玲珑坊的老板见了祝星同样十分殷勤,有什么珍奇的首饰都往她面前推,镇店之宝那支八仙钗头凤都拿了出来,还不忘天花乱坠地一通介绍,将坊中其他贵女都看傻眼了。   祝星花钱也大方,给自己买,又给青椒与花椒买,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京中最大的裁衣铺锦绣阁亦然,老板娘见了祝星将什么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掏出来,拿着尺就要为她量体裁衣,热络得让人心惊肉跳。   之后一并去了许多地方都是如此,掌柜们见了祝星像是见了财神爷,巴结得过分。   直到最后她们去京中最大的酒楼云来客栈用饭,客栈老板还单独送了好几道菜给她们,皆是菜单上没有的,又是祝星爱吃的。   祝星逛一次京城,将高高在上的公子贵女们都惊动了一把,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得到众多老板的青眼。   照理说能把铺子开成京中头一份的掌柜都应该不会对某一位客人单独假以辞色,偏偏这次来了个例外,让这些顶有钱的老板都纷纷低下头来谄媚讨好。   将京城众多店面逛了一遍,马车往祝府走。   一路上有心刺探祝星是何人者都被暗中潜藏的暗卫撂倒,无人知晓让所有老板为之低头的少女究竟是谁。   但更因如此,神秘感催生了流言的发酵。   还未到祝府,祝星已经被安排了各种身份,譬如皇上失散多年的掌上明珠等等。   还不知自己成了掌上明珠的祝星在马车中安然坐着,手上是从香斋借来的古籍,记载了巫族全灭后六国人尽染怪病,短折而死,无药可医的可怜模样。   她最喜欢看这些。   青椒还在收拾着马车上的东西。祝府马车和她们之前出行时用的马车相比差太远了,放些东西都放不下。   “姑娘,京中的掌柜们可真热情啊。”她一面收拾,一面看着琳琅满目感叹。   花椒深知掌柜们热络背后的含义,此时缄默不语,生怕被聪慧近妖的姑娘看出端倪。   紧接着她就听到姑娘轻飘飘地道:“嗯,是很热情。” 第128章 各有心思   一水儿的物件儿自马车上源源不断地搬向蘼芜院。   自府门至蘼芜院这一路上, 不少别的院子里的丫鬟小厮皆目睹金银珠宝流水似的被搬往蘼芜院,目瞪口呆。   搬东西的小厮是从大夫人那要的。   不过片刻,蘼芜院的星姑娘买了许多东西回府之事在祝府上下传了个遍。   大夫人刚用了午饭, 正在翻着府上的账本。   祝四姑娘祝清菡小跑着进来,身后跟着一大堆丫鬟。   “失礼,没个姑娘样。”祝大夫人严厉地看她一眼, 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摇头表示不满。   祝清菡急忙改跑为走,慢步挪到大夫人跟前, 徐徐行礼:“见过母亲。”   大夫人这才勉强满意地点点头:“姑娘就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你看看……”她本想让祝四姑娘看看祝星, 但又觉得不顺嘴,于是改口, “你看看三姑娘,贵女为何都爱和她玩?”   祝四姑娘低头撇嘴:“三姐自然温柔善良, 我可比不过她。”   大夫人见她如此没骨气,连反驳也不反驳, 不由得眼角抽抽:“不去午睡,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哪里有心情午睡啊,母亲。这府上恐怕除了老祖宗, 没人能午睡得了!”祝清菡四姑娘撅嘴,又怕自己如此行为不雅遭母亲呵斥, 忙抿了抿唇,“蘼芜院那位今儿可是出去了?”   祝大夫人听人提起蘼芜院就头疼,不想接祝四姑娘的话茬, 只短短地应了一声。   “母亲偏心!“祝四立刻道。   大夫人不解:“我偏心什么?”   “你给了她好多钱,让她买了许多好东西回来呢!”祝四姑娘终于将话说清楚,原来是眼馋了。   “我给了谁好多钱?让谁买了许多好东西?”祝大夫人更不明白。   “蘼芜院那个傻子啊!下人说她从马车上乌乌泱泱地搬了好些东西下来, 都是宝贝呢!”祝四姑娘带着些埋怨道,“母亲既然肯对个傻子如此上心,不如也疼一疼女儿!”   “我就给了她几两银子,哪里够买许多东西的?”大夫人就知道一和蘼芜院沾边必然没有好事,听祝四说的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祝星自个儿有钱,买了许多东西回来,府上下还以为是她阔绰!   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她一个傻子哪里来这么多钱?”祝四不信。   大夫人也不知道祝星哪来的钱:“反正不是我出的!”   祝四姑娘还有些不信:“真不是母亲出的?”   “你亲娘我什么时候成了庙里的菩萨,自己女儿不管,去管一个……”本想说傻子,但她又想到祝星不是傻子,只好改口,“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祝四这么一想也对,她母亲可不是个心软的人。   外面又窸窣地响起脚步声,祝大姑娘、祝二姑娘、祝五姑娘和祝六姑娘结伴过来,见着祝四先到一步反而松了口气。   祝大夫人一看就知道几个人存的什么心思,心说麻烦真是没完没了。   她又不耐地给这几个女儿解释了一遍她不曾给祝星多少银钱,几个女儿半信半疑。   大夫人还要再说,就听着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   管家低着头进来:“大夫人,老太爷请你往她那去一趟。”   大夫人冤枉啊!   ……   祝清若也醒了,只是下不来床。   祝二老爷来看了她许多次,又在她面前数落祝七公子数落了好一阵。   祝清若自然撑着病体让祝二老爷别骂哥哥,顺便将祸水往祝星身上引。   只是一提到祝星,祝二老爷就无比沉默。   祝清若还以为二老爷是对祝星愧疚,实际上祝二老爷只是还害怕着祝星罢了。   外面一阵喧哗,祝二老爷又着人进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回二老爷的话,蘼芜院那位购置了许多东西回来,有玲珑坊的首饰,锦绣阁的成衣,还有香斋的书等等,是真有许多东西,让人看了好生眼红。”丫鬟答到,“都在说是大夫人给的钱让她去买的呢。”   祝二老爷愣住。   祝清若在听到“玲珑坊的首饰”时就已经将身上盖的被子给捏紧,面色很难自然。   她本来是不该信这些话的,但是想到昨日大夫人几次三番为蘼芜院出头,这时候不信也信了几分。   蘼芜院那个究竟有什么好的?   祝清若几乎咬碎了牙,她不能不嫉妒啊!   这么多年她对大夫人虽不比对二夫人那样亲,但也是用了心去伺候的,没想到她还没从大夫人那里捞着什么,倒先让祝星捡了便宜!   即便如此,祝清若还是温和笑道:“蘼芜院的那位妹妹先天不足,大夫人对她好一些也是正常。”拐弯抹角地说祝星是傻子,其心可诛。   祝二老爷顿了顿,还是道:“祝星她不是傻子,她虽然先天不足,但已经好了。”   祝清若下意识还嘴:“怎么可能!”面色变了几变,将锦被捏得更紧了些,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她如今敢这么看祝星不起的资本便是一直以为祝星是傻子,而利益为上的祝家完全不会接纳一个傻子。   可是祝星若不是傻子了呢?   强烈的危机感袭上祝清若心头,她甚至来不及勉强维持自己面上的神情,这时候如丧考妣,难看极了。   祝二老爷心中有事,并没有看祝清若,此时只当她是惊讶,并没有什么坏心,于是耐心解释:“我也以为祝星是傻子,可是见了之后发现她不是。”   祝清若喃喃:“可她是天生的傻病,天生的怎么能好呢?”   祝二老爷立刻正色,小声回答,像是怕招了什么来:“她被神仙点化了!”   祝清若瞠目结舌,才不信这些!   “或许那不是……不是真的祝星呢?”祝清若轻声道。   祝二老爷忽然抬起头看向她。   祝清若心知自己一时急躁说了错话,此事她想得到,他们也该能想到的。既然肯留她在府上,那祝星的身份必然没什么问题。   祝二老爷还在心中为祝清若找借口,只当是这消息过分让人震惊。   “管家和老太爷都看了,那就是当年抱错的那个。”他叹了口气道。   祝清若笑都笑不出来,浑身发冷。   竟然不是傻子,那她该如何自处?!   她惊慌极了,恨不得立刻起来去蘼芜院看看祝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惜头还一阵阵晕着,关键时刻掉链子。   疼痛让祝清若清醒过来,她硬生生地捏碎了一片指甲。   她还没输,不能就这样自乱阵脚。在祝府经营多年人脉的是她而不是祝星,她绝不能慌。   什么神仙点化一定都是假的,傻子只是误打误撞地好了罢了。   她要快点好起来才能和祝星争。   祝清若一旦清醒,反应倒是极快的。她脸上已然挂了甜蜜的微笑,说着好彩头的祝福话:“恭喜父亲。”这便是在说反话,明着捧祝星,暗地里在损。   二老爷不解:“喜从何来?”   祝清若轻笑:“父亲现在有两个女儿了,星姑娘还没得傻病,可不是大喜吗!”   祝二老爷喜不起来:“她虽不傻,但你们之间太不相同。她完全没有你的一丝一毫温柔善良!”非但不善良,还是个祸害。   祝清若听了心说果然,到底是乡野出身,渐渐安了心,只是嘴上还在为她说话:“星姑娘毕竟不是在京中长大,更没有您亲自教养,有些脾气也正常。如今已经将她接回,咱们好好对她,想来也是能慢慢改的。”   她自己一副大度善良的模样,实际上话里都是在强调祝星没有教养,又是乡下来的,离这对儿亲生父女的心呢。   这话显然很有效,祝二老爷一听眉头便皱得更深:“你就是太善良了,她害你母亲兄长成这样,更是连累了你,你还愿意替她说话。”   祝清若低头垂眸,眼眶微红:“都是一家人,我想星姑娘她本质应该不坏。哥哥都是这么善良的人,星姑娘和哥哥血脉相连,一定极好。”说着说着刻意带了些哭腔,“不然大夫人怎会无端地对星姑娘这么好?”   祝二老爷果然又看她,入目便是祝清若脆弱敏感的样子。思及这十几年祝清若在他身边慢慢长大的时光,二老爷不禁安慰她:“你才是祝家的亲女儿,无论何时,你都是压那个丫头一头的!”   虽说祝星是他亲生的,可见了祝星他实在生不起什么血缘亲情。可能他们之间天生就没这缘分。   而祝清若的话提醒了他一点,大夫人为何要对这刚入门的名义上的养女这么好?   祝二老爷越想越觉得大夫人别有用心,许是大夫人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打算从祝星身上捞点什么油水。   他坐不住了。   祝星是他的女儿,要捞油水也该是他来捞,怎么能便宜大房?   祝二老爷立刻起身,匆匆地道了句:“我有些事。”便立刻急急忙忙地离去。   祝清若看着祝二老爷远去的背影神色中没有半点温柔善良。   她要快点好起来,去看看蘼芜院那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蘼芜院一扫萧条清寂,来往的小厮们将院内填得热闹极了。   “京中真不愧是京中,有这么多好东西!都是之前在别的地方见都没见过的好宝贝。”青椒一面命令小厮轻拿轻放,一面看着玲珑坊的珠翠惊叹。   “喜欢哪样随意拿着用。”祝星已经坐在床边的美人榻上看起从香斋借来的古籍,却未看进一字,脑海中还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离开的熟悉少年。   “星姑娘,老太爷让你去他那一遭。”外面来了眼生的小厮过来传话。 第129章 “母亲”   大老爷因为公事并不在府上, 二夫人则因惊厥过度尚未苏醒。   老太爷房中,三人心思各异。   “星姑娘来了。”伴着小厮的通秉,坐着的三人精神一振, 带着警惕与防备地看向门口。   祝星微笑入内,从容行礼:“见过老太爷,大夫人, 父亲。”   每个被她点名之人或多或少露出些难以名状的神色,应也不是, 不应也不是,到底还是不习惯家里多了这么个人。   大夫人和二老爷低头不语, 俱不先开口。   老太爷虽在房中,又值热夏, 头上却还戴着个黧色小帽,大约是怕冲了风头疼, 颇有些滑稽的可怜。   他措辞良久,对着这全然陌生的孙女道:“你今日出去了?”他对家中晚辈都能摆出十二分的威风, 偏偏对着祝星端不起多大架子。   祝星颔首:“是出去了,还买了许多东西,有送给诸位的礼物。刚刚我来得匆忙, 并未带过来,一会儿回去了让丫鬟送来。”   说到礼物, 众人心中又别扭起来,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儿。   礼物重要,钱也重要。   祝老太爷道:“你花钱如此大手大脚, 未免太没规矩。”   祝星好奇:“哪条规矩?”   “还敢顶嘴!”老太爷吹胡子瞪眼。   “是。”祝星笑笑,很温顺地答应。   老太爷没想到她不顶嘴,准备好的话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见她这么快就服软, 他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中,没半点成就感。   他原先计划着问清楚她钱哪来的,让她将钱交由长辈保管才是正道。但现在人家已经虚心受教,谁还好意思再要她的钱?   最主要的还是祝星刚回府,和祝家没有半分情分,也不欠什么。直接要她的钱,也得脸皮够厚,好张开嘴。   老太爷还是没舍下一张老脸开口要钱,只囫囵地道:“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省着些用。你回去吧。”   祝星被叫来一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她也不恼火,好脾气地跟众人行礼后离去。   她一离开,祝大夫人和祝二老爷心思就活络起来。   这钱老太爷没要去,最后谁能要到各凭本事!   祝大夫人则想着祝星虽然是二房的人,可是和二房的矛盾不小。她作为当家主母,自然可以教养着祝星,不过祝星手上有多少钱也该上交给她的。   祝二老爷这时候倒想着祝星是他亲生的了,亲女儿孝敬亲爹,天经地义。女儿的钱就是他的钱!   利字当头,二人对祝星那点害怕都不见,皆想着怎么从她那刮下油水。   祝老太爷看看大房又看看二房,心中冷笑。   他人老了,眼花了,心可还亮堂着呢,两个人那点子弯弯绕的花花肠子还想瞒过他?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钱无论到大房还是二房手里,最后都只能落在他手上!   一个个都没想过祝星的意愿,仿佛已经将钱攥到手上似的。   ……   蘼芜院中小厮已经散去,这时候站在院外守门。几个小厮算是大夫人送给祝星的,主要目的是希望祝星能少来她院子里走动。   房内,花椒和青椒收拾东西收拾到了尾声。   “姑娘回来了,他们可为难您了?”青椒正好料理完手上的活计,迎上来问。   祝星摇摇头:“不曾,只是想要钱。”一语中的。   “要什么钱?”青椒不解。   花椒此时也忙完,取了方才买的玫瑰清露来给祝星喝。   祝星抿了两口,笑吟吟道:“要我手上的钱。”   这下不止是青椒,就连花椒也皱起眉头,异口同声:“过分!”   “姑娘未曾受过祝家分毫恩惠,他们倒好意思来要姑娘的钱,真不知羞耻!”青椒被祝家人的无耻气得够呛。   花椒连连点头。   祝星玉手纤纤,各倒两碗饮子推到二人面前:“这个味道不错,尝尝。”极有闲情逸致。   青椒和花椒正为她不平,突然被塞了清露,二人一脸懵地饮下。   “味道如何?”祝星慢条斯理地问。   “很好……”玫瑰清露清凉爽口,饮完口齿留香,是很好喝。   可重点是姑娘要被祝家的人欺负了,她们还记得初来祝府时一群人祝家上下是什么态度。现在她们依旧住在最偏远的蘼芜院里,这些人竟然好意思要姑娘的钱。   忒不要脸!   “消消气。”祝星温柔笑着,“有时候想法确实都很好,只不过并不是人人都能如愿。“她用词委婉含蓄,要很用心才能听出来她话中之意。大约是众人想得很美。   “一会儿让小厮们将各人的礼物送去。”祝星搅着碗里的清露含笑道。   青椒似懂非懂祝星的意思,却还是愤愤的:“他们也配收姑娘的礼物?”   祝星莞尔,眼中蕴藏万千慈悲,如佛寺中俯瞰红尘怜悯众生的菩萨:“礼尚往来,不先送些什么,坑大家的时候总觉得不安心。”   青椒无脑吹捧:“姑娘就是太善良了。”   花椒跟着点头。   ……   靖王府中,禄公公一推开门便闻到房内浓郁的药味儿。五感相同,虽是鼻腔闻着药味儿,他竟然觉得口舌跟着一起发苦。   他在心中道了句造孽,才埋头入内。   暑夏的房子不通气,房内空气自然浑浊无比。不过房内倒很凉爽,堆了许多冰块。   靖王宗豫站在窗前,窗户并未打开,隔着窗子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听闻开门声他慢悠悠回头,和煦地看向禄公公,展颜笑开。   “禄公公,您来了。”   禄公公心中既同情又看不起这位羸弱的王爷,还是工工整整地行礼:“奴才见过王爷。”   宗豫有条不紊地上前,弯腰亲手将人扶起:“公公不必如此多礼。”声音清越,是最乖巧的少年郎。   “不敢,不敢,规矩还是要守的。”禄公公说着不敢,却很满意宗豫对他尊重有佳的模样,“咱这次来是通知王爷一声,还有一月便是皇上的寿诞,皇上特意说了要请您入宫赴宴。这段时间还请您多多保重身子。”   宗豫眉开眼笑:“叔父的寿诞!我该去的。”因为激动他连连咳嗽,呛得飞了满面彤云,“您转告叔父,请他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身体,乖乖吃药。咳!咳!”   “哎。”禄公公答应,“您这咳嗽可有大碍,我给您倒杯茶去。”   只见宗豫摆了摆手:“不必这么麻烦,是我听到叔父寿诞一时激动呛了风。”   禄公公点点头,面对这位羸弱的王爷,他时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宗豫很贴心,不让场面冷下来:“叔父身体可还好?”   禄公公接话:“皇上他身子还算不错,只是因为前一段时疫之事操心过重,生了不少白发。”   宗豫疑惑:“时疫?”完美演绎出一个长年累月被拘禁在府上不问世事之人。   禄公公打哈哈:“前段时间各地生了时疫,很危险哩。不过朝中有能人志士为皇上分忧,事情也很快就过去了。”   宗豫意味不明地笑笑:“我身体欠佳不能出府,倒是阴差阳错地躲过此疫了。”   禄公公附和:“正是呢,皇上都是为了您好啊。”   宗豫微笑:“是呢。”   禄公公看他神情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眼前这完全就是一个被囚禁在笼中多时,完全不知世事的单纯金丝雀。   他心中也有些感慨,想先皇是多么英明神武,先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靖王幼时有多聪慧,如今成了这副不识人间疾苦的模样。   宗豫又和禄公公闲聊几句,禄公公实在受不了房间里的药味儿,找了个借口离去。   禄公公一离开,宗豫脸上用于营业的假笑放下,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向后一倒,落在柔软的罗衾锦被之中,笑弯了眼。   “主子。”零一神出鬼没,不知何时站在了房中央,“祝姑娘已经安全回府,有窥伺她行踪者都被解决。”   宗豫拥着锦被埋头颔首。   零一看着自家主子快乐的模样,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我今天叫她祝姑娘了。”宗豫分享喜悦,“她还和我说了十五句话!”   零一默然,数得这么详尽,您也是费心了。   宗豫这模样颇有些他小时候的影子,天真烂漫,恣意单纯。这模样也只有他发自内心开心的时候才能见着。   看来是顶喜欢祝姑娘的。   ……   二房中,祝二夫人缓缓醒转,口中喃喃:“我这是在哪?”人虽然醒了,意识还不太清醒。   正伏在桌上养神的祝清若闻言立刻站起,向床慢慢走去,娇娇弱弱:“母亲终于醒了。”   二夫人虽还没彻底清醒,一听到“母亲”二字,脑海中登时浮现起那张凶神恶煞赤面獠牙的傩面,立刻抚着心口惊叫起来。   “母亲,母亲!”祝清若担心祝二夫人,连声呼唤。   她越叫,二夫人便吓得越狠,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最后还是请了郎中来,说是惊厥过度,扎了好几针才起来。   二夫人醒来看见眼前的祝清若,神思渐渐回笼,接着又想起祝星那张鬼脸,不由得一颤。   “母亲,没事了,您现在在咱们院子里。”祝清若哄道,却不知“母亲”二字才是二夫人如今最忌讳的。   二夫人听她叫一句母亲,心便抽抽一下。她应激反应使然,脸一冷道:“别叫我母亲!”她受不了这刺激。   祝清若怔忪,眼圈一下子红了,不顾身子不适跪在床前:“母……我哪里做错了,还请您明示,我一定会改的。”   她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母亲也变了卦。   二夫人又听她叫了一句母亲,心又跟着一揪。到底在她心中自己是最重要的,此时面对祝清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踩雷,终于没好气道:“你别叫我母亲就是!” 第130章 交锋   祝清若坐在床前, 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用小勺轻轻搅动碗中汤药,秀气的眉头紧锁:“母……娘, 药凉了些,您尝尝。”   方才祝二夫人已经解释清楚不让她叫母亲的原因,祝清若松口气之余更恨祝星诡计多端, 竟然用这种方式来离间她们母女。   她说着舀起一勺药送到二夫人唇边,二夫人含着药匙将药咽下, 面上露出扭曲的神情,心中对祝星的厌恨又多一分。   这哪里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是催命符还差不多。   祝清若觑着二夫人的神色, 哄道:“良药苦口,再喝一勺。若是能替您喝, 我情愿替您将这苦吃了。”   二夫人想想亲女儿的鬼样,再看看眼前祝清若温柔懂事的模样, 心中别扭极了。   血脉相连有什么用?受了外面的影响,怎么也变不回来。养女虽是养女, 但这由她亲手教养出来的气度便是不一样的。   二夫人被祝清若劝着用完了一碗药,才觉得身体清爽了些,有闲工夫问:“你哥哥怎么样了?”   “哥哥他被吓得厉害, 并不太好。”祝清若将碗放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起自己的付出, “上午哥哥他光着脚在院子里跑,我去拦他,结果被他撞在地上磕到了头。还好在您醒来之前先醒过来了, 不然没法亲手伺候您,我总不安心。”   祝二夫人闻言立刻扭头看向祝清若,见她低眉顺目地坐在床头, 心一下子就软了:“你这孩子,受了伤就去好好躺着,过来伺候我做什么?总是有丫鬟的。”   祝清若讨好地笑:“丫鬟也不能事事做得妥帖。”   “你这孩子……”二夫人心中对她刚刚一直叫“母亲“的芥蒂终于散去,“都是蘼芜院!她就不该回来!”   祝清若还在思索这时候要不要上去说两句好话来衬托自己的真善美,就听外面脚步声。   丫鬟捧着两个长而扁的镂空檀木雕花金扣盒入内,恭敬地呈到床头:“二夫人,三姑娘,这是蘼芜院送来的见面礼。”   祝清若愣住。   祝二夫人也凝眸看向木盒,冷笑:“花里胡哨的,乡下来的能送的起什么好东西?也就是在盒子上做做样子。”她说着一把抓过两个盒子,按扣打开,被其中琳琅光华闪晃了眼。   一件穗花珊瑚镶金领扣。   一支金花红蕊簪。   祝二夫人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若不是好东西,那她这辈子就没见过好东西了!   祝清若更是咬碎了牙,明明是乡下来的,怎么可能拿出这些东西!   “这是星姑娘亲自去玲珑坊购置的,各房各姑娘、公子、夫人、老爷还有老太爷都收到了姑娘的见面礼。”小丫鬟心直口快。   祝二夫人原以为这是祝星花了大价钱买来讨好她的东西,不成想各房都有,心里一下子不平衡了。   祝清若眼珠一转,貌似找台阶下:“星姑娘会做人,给人人送了礼物,但一定送给娘的是最好的。”   她这话不可谓不狠毒。二夫人本就讨厌祝星,听祝清若说祝星极尽讨好,只会起反作用。何况二夫人刚被祝星吓到,现在祝星送来这礼物更让她想起自己被吓之事。   尽管是稀罕物。   二夫人听祝清若说好东西独她一份,稍微平衡了些,却更不屑起祝星。   那个乡下丫头送不管多少礼物,她都不会正眼看她一眼!谁让那丫头将老七害了!   然而送礼的小丫鬟却拆了祝清若的台:“星姑娘送给各处的礼物都一般珍贵,二夫人这里……也只是和众人一般。”   祝二夫人的脸顿时绿了。   祝清若也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竟然有钱送这么多人!   小丫鬟接着补刀:“要说星姑娘送的最珍贵的,还是大夫人的礼物。是一支真金嵌南洋珍珠的百鸟朝凤钗。”   南洋珍珠!   二夫人再忍不住,一捶床沿:“气煞我也,这个死丫头!”连连咳嗽起来。   二夫人和大夫人表面上还算和睦,私下里却心照不宣地悄悄攀比。   大夫人掌权,但二老爷不纳妾,因此两人都能在对方身上找到优越感,勉强地维持起一种微妙的平衡。   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   但祝星这一手完全将平衡打破。   二夫人的女儿给大夫人送的礼比送给二夫人的更好,这就怪了,外人看来难免是二夫人跟大夫人低头了。   更何况二夫人也嫉妒大夫人的百鸟朝凤钗,凭什么什么好事都让大夫人得了去!   祝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   越这么想,二夫人连都要扭曲,气得直骂:“这个吃里扒外的孽种!”   祝清若此时完全顾不得去哄二夫人,心态已然失衡。   祝星哪里来这么多钱?   她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更畏惧的不是祝星有钱,而是祝星为什么会有钱。   但凡祝星不是个单纯从乡下来的,她就要重新正视祝星,想些别的法子对待她。   为什么不能一直当个傻子呢?   祝清若宽大的袖子下一双手悄悄攥起,将二夫人躺的床单都握得皱皱巴巴。   祝星如果是一个傻子,她一定会把祝星当作亲妹妹看待,真心实意地对待之。可偏偏祝星不是。   真对不起,任何挡她路的人都得死。   祝清若向上爬的意志过于坚定,在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很快冷静下来。   还刚刚开始,她可不能自乱阵脚。   小丫鬟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她低头快步出了院子,自然而然地来到假山之后。   零七穿着祝府小厮的衣裳毫无违和感。   “主子,都按您吩咐地做了。”小丫鬟恭敬地对着他道,“二夫人和三姑娘都气坏了。”   “干得不错。”零七笑笑。   ……   祝星坐在房中闲适地翻阅古书,已然从零七那里知道了二房中的反应,对此感到满意。   她已经点起了火,后面该如何烧全看大房二房如何应对,总之是与她没有多大关系了。   小厨房中大夫人送的厨子按着青椒的吩咐,将祝星等人在街上采买的新鲜蔬果以及各类肉细心处理后烹饪成绝佳菜肴。   四菜一汤,陈列在铺了赤面金丝云纹桌垫上。   房内陈了祝星自制的冰块,分外凉爽。门一关隔绝了外界暑气,里面和春秋时无甚区别,气温正宜人。   青椒挽起袖子给祝星呈了碗豆腐鲫鱼汤。汤汁熬得白稠,裹挟着鱼肉的鲜美以及豆腐的滑嫩,简直能香得人垂涎三尺。   “姑娘吃完饭再看书,过来多喝些汤,汤才是豆腐鲫鱼汤里最精华的部分。您自薛郡瘦下来的肉到现在都没补回来,看着让人好心疼。”青椒说着将鱼汤摆在祝星面前,“姑娘尝尝这厨子手艺如何?”   祝星不紧不慢地将书放下,理理裙上因坐下而起的褶皱,才举步缓行到桌边。   刚落座,她就听得外面小厮传话:“姑娘,祝三姑娘求见。”   大夫人指的小厮不知不觉间换成了零七的人,守院子守得很谨慎,因此这时候祝清若还顶着落日余晖站着。   落日虽不说有多晒人,但外面暑气极重,站一会儿就能让人汗流浃背。   “她来做什么?咱们可没做她的饭。”青椒咕哝,不曾去影响祝星的判断。   祝星尝口鱼汤,才用帕子擦擦唇角道:“请她进来吧。”神情不曾因来人有任何变化,甚至趁着人来期间又多喝两口汤。   祝清若进来时祝星刚将白瓷勺放下,秀背挺拔,并不是刻意的笔直,却既呈现出潇洒自如,又完全在优雅的标准内。   哪怕人尚未回头,依旧让祝清若感受到巨大的危机感。   这不是一个乡下来的少女该能做出来的姿势。   “星姑娘。”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难分先后,自然也不好互称姐妹。何况在祝清若心中她也并不是很想要祝星这个姐妹,于是称人为星姑娘。   祝星不慌不忙地从绣墩上站起,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开口:“三姑娘。”   祝清若脸唰的一下子变白。   祝七结合了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的优点长,模样已经算是祝家佼佼者。   她来时也做好了祝星模样漂亮的心理准备,但心中总想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乡野长大的就算原本再好看,也要被蹉磨丑了。   没想到竟然比祝七,不,何止是祝七,就连京中有名的贵女冯妙妙也不及她分毫。   祝清若一下子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终于看到先天所带来的云泥之别,二人之间横亘的何止一条天堑!   她不该对傻子有所留手,期待着她能在外面自生自灭。她该悄悄找人杀了祝星的!   瞧!如今祝星一回来,她要对付便是难上加难了!   如今她不会再留手,但凡有机会置祝星于死地,她都要牢牢抓住。   在见到祝星的这一眼,祝清若已经把她当做最大的敌人。   “请坐。”祝星指了指身旁的绣墩,自顾地坐下,“你来的也巧,一起用饭吧。”   祝清若见她举止随意大方,心里更加酸涩,跟着坐下浅笑:“不了,此次我来只是找你说些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用饭还是免了,母亲还在房里等我回去一起用呢。”她既是在炫耀,又试图以身世扎祝星的心。   偏偏祝星像块木头,听后还表示理解地颔首,并道:“那我就先不客气了,你来之前我便在用饭,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先用了饭,有什么话你再说可好?”   虽是征询意见,但显然祝清若回答好还是不好都不影响祝星的决定。   果然祝清若一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青椒添汤,祝星当真就当着她的面不疾不徐地吃起饭来!   她用饭时一举一动于礼分毫不差,和乡野二字完全不沾边,说是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京中贵女也很顺理成章。   祝清若越看越是心惊,这显然不是位好相与的主,她能尽早动手解决就尽早动手解决。   祝星一顿饭用的旁若无人,厨子手艺很不错。   她酒足饭饱,又擦嘴漱口一番折腾才算罢了。   少女仿佛终于想起还有人在等她,于是毫不心虚地笑看向祝清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大夫人刚送来的厨子手艺实在很好,我多吃了半碗饭呢。你也该尝一尝的。”   祝清若抿了抿唇,终于被人记起,也微笑道:“无妨,你刚回府,府上厨子手艺好,多用些饭也实属正常。日后吃久了,便习惯了。”   祝星点点头,轻笑:“是我忘了,你自小到大都是在府上长大。”   祝清若却被祝星这随口一句刺得坐立不安,这是在说她占了她的身份长大么! 第131章 贵女圈子   青椒和花椒将席撤下, 对于二位姑娘的交锋视而不见,淡定地将桌子擦干净,上了茶点与香茗。   祝星仿佛并不曾感受到祝清若身上传达出的不安, 捧着茶碗微笑静候她下文。   自祝星说了那句“你自小到大都是在府上长大”后,祝清若便一直低头不语。   良久,她才哀哀切切地抬头, 一双眼中满是水意。眼睫微扇,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珍珠似的。   青椒侍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在做什么。   祝清若婉转开口:“祝星,你要恨恨我就好, 千万不要记恨父亲母亲。是……是我抢了你该有的位置,我对不住你。”   祝星但笑不语。   “我自知深深伤害了你, 此番前来,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但我会尽我一切去弥补你的。”祝清若神情真挚,双目含泪,我见犹怜。   真心实意极了。   任谁被这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都禁不住心软。   祝星抿了口茶, 沁人心脾,口齿留芳, 回味无穷,对祝清若一大通肺腑之言微笑对待,偏偏就不回应。   祝清若一个人如此也不尴尬, 继续情深意重道:“你这几日所作所为伤害了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母亲很生你的气。我希望你能同我一起过去,跟他们道个歉。都是一家人, 相信他们听了你道歉一定会原谅你的,到时候咱们二房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是极好的么?”   祝星笑笑,顺着她的话问:“我要如何道歉,母亲才会原谅我?”   祝清若自言自语久了,陡然得到回应,顿了片刻。她缓了缓才破涕为笑:“你愿意道歉便太好了,到时候我陪着你,你去同父亲母亲磕个头,赔个不是,剩下的话我来说就好。”她说完冲着祝星热情地笑,真是掏心窝子为祝星好一般。   祝星点点头,心平气和:“我要为什么道歉?”   祝清若哑然,很快找到理由:“你害的母亲与哥哥卧病在床,哥哥推了我,害我也摔了头……”   祝星了然:“我不曾害他们卧病在床。”   祝清若等了半天就等到她这么一句话,感觉前面所言都是在对牛弹琴。哪怕她在害人一事上极有耐心,此时此刻也被祝星爱答不理的行为微微惹恼。   她发现她说的话祝星只捡自己想听的听!   “母亲和哥哥昨日从蘼芜院回去便大病不起,哥哥到现在还不曾清醒。”说到家人,祝清若自然而然地拿出维护的态度,总归是将祝星与二房划清关系。   若是原身脑子好了可能会被她这暗中的行为伤到,可惜祝星丝毫不为所动,很正直地解释:“我不曾害他们,是他们心里有鬼,才会被吓到。”   祝清若完全被祝星带偏,从孝道上转移到昨夜蘼芜院中孰对孰错之上。   “可母亲和哥哥受惊吓还是因你而起不是吗?你身为女儿,低个头又怎么了?母亲十月怀胎生你下来,含辛茹苦,你便是为了她这份恩情,也该认错的。”祝清若不解地看着祝星,道德绑架玩的实在有一手。   若是此时有哪位长辈在,一定要听着祝清若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祝清若之所以这么执着于劝祝星去认错,也是想借机激化祝星和二夫人之间的矛盾。只有让二夫人和祝星彻底决裂,她才能放下心来。   祝星认真道:“我没错。”   祝清若苦口婆心:“纵然你没错,但那是母亲,你服个软又如何?”她从未见过祝星这样执拗的人,转念一想她不曾有父母抚养长大,亲情淡薄也实属正常。   这么一想,祝清若带着少许优越感,同情地看着祝星:“现在不理解没关系,等你在父母身边久一些你就会明白我的话。”   祝星便又换上神秘的笑:“是我忘了,你自小到大都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   祝清若心头一哽。   祝星将茶碗放下,慵懒地笑笑,终于拿正眼看祝清若,翘起唇角道:“收一收。”   祝清若愣住:“收什么?”   祝星支手称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收起你的自以为是。”   她的话可以说是极不客气,刺得祝清若一下子面色涨红,咬唇惊怒地望着她。   “二夫人对我并无养恩。”祝星慢条斯理地道,“至于生恩,若生下知道后还将我扔在幽州是生恩的话,那她于我确实有生恩。”   “可是……”祝清若咬唇欲为二夫人辩解,脸上却火辣辣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想说因为你是傻子才会被扔在幽州,但也觉得这话说出来是打她自己的脸。   她刚才还劝祝星看在母亲恩情的份上向母亲低头,说这话不就是承认了二夫人对祝星没什么恩情么!   “你高高在上,口口声声让我低头服软,说的很动听,乍一听也很能唬人。可惜你不是我,所思所想也都是建立在你自己自以为是的基础上,慷他人之慨罢了。因为我不如二夫人地位高,你才劝我去同二夫人低头。若我比二夫人地位高,你会劝二夫人跟我低头。”祝星自斟自饮,目不转睛地盯着祝清若道。   祝清若心思被她戳穿,几乎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她勉力镇定,脸上挂着不知所措的忧思,故作委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星姑娘,你大约是误会我了,我对你没有恶意的。”说着说着泪儿一滚,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如雨下,一副被祝星欺负惨了的模样。   还好房中没有外人。   祝星再度笑而不语,微笑地看着她泪眼朦胧。   祝清若扶着桌子站起,泪还在往下落着:“星姑娘,我觉得今日咱们没法子继续说下去了,改日我会再来,让你知道我对你没恶意的。”   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祝星很和气:“自便。”   祝清若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眼眶和鼻头都红了,可想而知从蘼芜院出去被人看到,又要被府上下人嚼舌根了。   大约是祝星欺负了祝清若。   祝清若行至门前,不忘再回头恶心祝星一把:“星姑娘,你要怪怪我就是,千万不要记恨父亲母亲还有哥哥。”   祝星笑看着她,不为所动。   祝清若被她这样不以为意的态度中伤,仓皇离开。   一出房门她便摆出受尽委屈的小可怜模样,捂着脸回二房去了。   她这副模样在路上自然被不少丫鬟小厮看见,相信不一会儿府上就要传开三姑娘去养女房中受养女欺负之事。   祝清若回了二房。   二房中二老爷和二夫人坐在圆桌前对着一桌菜色,面色俱不怎么好看。   “三姑娘回来了。”院子中一阵熙熙攘攘。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眼中不约而同地多了些忐忑。   祝清若自外面进来,走了一路,脸上的泪迹淡了许多。但在她刻意低头畏缩的表现下,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一看就意会到她这状态不对,是受人欺负了。   至于是受了谁的气,自然不必多说。   祝清若刻意故作勉强地抬起头来,在脸上挂上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对着父母行了一礼而后讶异问道:“我来迟了。父亲娘亲怎么还没用饭?饭凉了就不好了。”她说着便卷起袖子要侍候二人用饭。   二夫人摆摆手:“你坐下,别忙了,由丫鬟伺候就是。”   祝清若顿了顿,还是顺从地坐下。   丫鬟便上来布菜。   二老爷趁着这时候问:“你刚才去蘼芜院了?”   祝清若听他们终于这么问了,佯装出满面讶异地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再度低下头,轻应一声:“是。”又咬唇补充,“未曾知会父亲娘亲,是清若之过。”   她就是要让二老爷和二夫人知道她去了蘼芜院,只不过装着偷偷去蘼芜院的模样,好更让二老人和二夫人觉得她背地里为二人排忧解难。   然后她好再做出一副受气的模样,再在二人面前说祝星的不是。   二夫人皱眉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祝清若像是怕二夫人生气,忙解释:“我只是想去劝星姑娘低头认错,跟家里道个歉,咱们二房好好过日子,并没有伤害她。”语气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像极了个受气包。   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自然不信祝清若会伤害祝星,听她如此小心说话,对她便是一阵心疼。到底养在身边十几年,就算是猫儿狗儿都能有感情,何况是祝清若这样会讨好人的女孩儿。   “那吃里扒外的丫头如何说的!”二夫人冷脸问。   祝清若面上挂起难以启齿的神情,好半天才斟酌措辞道:“兴许星姑娘对我有些误会,我说的话她并不听。”   这便是说祝星不愿服软道歉。   二老爷和二夫人当祝清若还是委婉了,刚刚她回来时那可怜的模样,祝星定然是奚落了她,可能还对他们不尊!   如此二人神情跟着难看下来,暗骂祝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父亲,娘亲。”祝清若轻轻道,“我日后多往蘼芜院去劝劝她,我相信总会有一日星姑娘能看见我的努力,咱们一家总能好好的。”   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沉默,终究没说什么。   若在知道祝星手里有钱之前,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一定要大声嫌弃祝星没钱后再命令祝清若不要再去蘼芜院。   如今他们知道祝星手中有钱,还是默许了祝清若的做法。   祝清若是他们心中最大度善良的孩子,由她与祝星交涉最好。万一二人能生出些姐妹情谊,只要祝星愿意将银票双手奉上,二房也可以勉强可以给祝星留下一席之地。   不过祝星可不要指望他们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祝清若看二人没什么动静,心头微沉。显然他们这番表态便是表示祝星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   看来她要先下手为强,省得二老爷和二夫人真从祝星那里得到什么,纠缠更深。   毕竟是有血脉天性,她可不能让二老爷和二夫人常常与祝星相处。   ……   “清若,清若!你这几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每次玩耍都是心不在焉的。”李令玉碰了碰貌似走神的祝清若。   祝清若这几日刻意装着心中有事的样子,就等着李令玉发现她的不对从而引发她的好奇心来对付祝星。   功夫不负有心人。   祝清若自然不会主动告知是因为什么烦恼,不然便显得像是诉苦。她和这些贵女能玩在一起,便是因为她从不求她们做什么,无比清纯不做作。   她要李令玉自己去发现,主动帮她。   祝清若对着几人虚弱地笑笑:“没什么。”分明是有什么。   几个贵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李令玉亲热地挽住她:“当真?咱们可是好姐妹,有什么你都不许瞒着我。”   祝清若浅笑:“嗯。”只是这笑容究竟是沉重了。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就是为了让众人看出她有所隐瞒:“令玉,你生辰将至,可想好要如何过么?”   李令玉苦着脸:“自然要遵从我爹的意思,大宴宾客。平白无故花如此多银钱,还不如拿去救救贫苦百姓。”说是这么说,她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一点要为贫苦百姓争取的意思都没有。   冯妙妙笑:“瘟疫已经过去,哪里还有穷苦百姓要你来救?你就好好办生辰,做好你的中书令家姑娘。”   祝清若出来调和:“令玉向来是最体贴百姓的,不过如妙妙所言,咱们周国灾难已过,正是兴隆昌盛之时,你也不必太记挂他们。马上是你的生辰,你开心第一。”她一番话说的两个人心中都舒服极了。   李令玉咯咯笑:“到时候大宴由他们去宴,咱们几个令在后院开个小宴,不同他们搅合在一起。”   祝清若哄道:“你是寿星,都依你。”说着垂眸,慢慢露出寥落的神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几位贵女夸张地用口型交换着信息,大约是说她一定遇到了什么难事。   祝清若既不聋也不傻,感受到了她们的小动作,眼中流露出些许满意。   她装着发了会儿呆,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我……我还有些事,要回府上一趟,你们玩得开心。”匆匆忙忙辞行。   李令玉也没留她:“我让车夫送你回去。”   每次中书令府上的马车送祝清若回府时,祝家门房都会露出与有荣焉的自豪之色。   祝清若离去,贵女们仿佛被解开了身上枷锁,交头接耳起来。   “清若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咱们!”   “应该还挺严重的。”   “不知道你们这两日听没听说过祝家的一个传闻。”冯妙妙开嗓,“祝家新接回来了个女儿,说是二房的养女。”   这些贵女们平日里眼高于顶,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六品小官的家事。不过与祝清若有关另当别论,她们这个圈子已经接纳了祝清若。   李令玉若有所思:“二房?清若不就是二房的姑娘?怎么又弄出来一个养女。”   冯妙妙一笑:“清若这几日神思不属,应当就是因为那养女。”   李令玉当即愤愤:“祝家二房也是,明明都有清若这样体贴温柔的女儿,凭什么还要再收养一个给人添堵!清若也是,遇着难处也不与咱们说。”   冯妙妙道:“毕竟是家事,想来清若也不好开口。”   李令玉这才释怀,旋即轻哼一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养女让清若如此烦忧。若这养女真看清若脾气好欺负了她,别怪我为清若报仇。”   其他贵女们也是头一次遇见养女之事,对此很感兴趣。   “是啊,这养女若是没分寸欺负了清若,可别怪咱们不讲道理。” 第132章 云集于京   夏风烈烈, 马蹄蹴踏甬路,卷起千层浮尘。   打头那人散漫肆意地坐在马上,缰绳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随着宝马上下一起一伏。   他一袭深蓝长衫,墨发高束,剑眉星目, 姿容甚美。但因在西北长期征战,他的皮肤并不细腻, 是浅浅的麦色,左颊上还有道淡淡的刀痕, 有凛然不可直视之威。   这人身后还跟着三人,赫然是之前的瘦猴、刀疤脸以及书生。   三人此时也改头换面, 穿得威武神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完全不见分毫做护卫时的朴实。   顺着甬路而行, 一路至宫门。   禁卫军持戟守宫门,见来人挥戟拦下。   四人勒马, 方从马上纵身跃下,将马绳交由禁卫军,以步行代替。   “见过霍小将军。”马儿乖巧地站在原地, 禁卫军们纷纷下拜。   深蓝衣裳的男子原来是刮干净了面上胡须的霍骁,乍一看他与之前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年轻了十岁有余。   霍骁扫了被坚执锐的禁卫军们一眼,嗤笑:“起来吧。”少年小将军眉目锐利,像一把开锋饮血的宝刀。   宫门缓缓开, 禁卫军们起身,恭敬道:“请您几位卸下身上利器。”   霍骁将腰挎长刀抬手一丢,禁卫军们诚惶诚恐地接住, 又小心觑着他脸色:“少将军,还要搜身。”   霍骁虽去西北多年,他混世魔王的名声还留在京中禁卫军们的心中。当年这位爷在京中犯下诸多祸事,叫人至今想来还后怕不已。   殴打皇子、戏弄公主、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守门侍卫都被他欺压过。   禁卫军们生怕哪句话惹他不悦,让他犯浑。   霍骁听罢单手一扯腰带,长衫散开,不羁放纵:“搜啊!”拉长了腔,不耐之意甚浓。   禁卫军们咽了咽口水,看来去西北多年,这位爷还是分毫未变,如过去一般不拘小节,嚣张极了。   敢在宫门前宽衣的也就只有这位了。   禁卫军们囫囵搜了一遍,压根儿不敢抬头看人:“搜好了,您请进,皇上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您直接往那边去就是。”   霍骁马马虎虎地将腰带一系,原先穿戴整齐瞬间成了衣衫凌乱,偏偏也没人敢指责他一句失仪。   这可是大将军的独子,有些脾气再正常不过。   霍骁率人入内,已有内侍备好步辇待接来人。   “见过少将军。”内侍们同禁卫军们一般,皆不敢看人,显然是之前已经收到命令,行动受到限制,生怕有一丝一毫惹的这位喜怒无常的少将军不悦。   霍骁上下打量了眼华贵的步辇,随意地迈开腿上坐,双腿敞开,斜靠在后,坐没坐相:“愣住干嘛,走啊!”   步辇向着御书房去。   御书房中,皇上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而这位九五至尊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批阅奏折的意思。   “怎么就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呢?”圣上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自问。   禄公公听得心惊胆颤,眼观鼻鼻观心地尽量消弭自己的存在感。   片刻,门前小太监唱:“霍小将军到!”   御书房门被“吱呀”着打开,霍骁逆光而行,缓缓入内。   他见着皇上夸张一拜:“臣霍骁,参见皇上。”礼行得还算标准,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懒散劲儿,不像是奋勇杀敌的少将军,倒像是京中最纨绔的那个。   皇上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和蔼可亲:“怎么去了西北还是这副模样?一点没变。”   “变了!”霍骁顺势起来,站没站相,“变黑了!”   皇上哈哈大笑:“你啊,还是这么顽皮,西北的风都不曾将你吹稳重些。”   霍骁装听不懂:“西北可太苦了,风像刀子一样,在那边我能不出来就不出来,镇日在府上躺着,养了一身膘。”   他在西北完全不是这样,扯起谎来眼都不眨,都是跟祝副管家学的。   皇上并不需要一个神武聪明的大将军之子。   皇上压下眼中神色,拉着人说:“你该像你父亲学学,多去西北杀敌,为国效力。”   霍骁苦起一张脸:“您就饶了我吧,咱们周国能人甚多,不缺我这一个。臣就想吃喝享乐……”   皇上无奈:“朕管不了你,朕要去信给大将军,让你父亲管一管你。”   霍骁忙道:“别别别,皇上,您最疼我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皇上摇头笑笑,“西北艰苦,你好不容易回京,便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多吃些好吃的,玩些好玩的。”   “还是皇上疼臣。”霍骁笑道。   皇上又亲切地问了霍骁一些西北生活的日常,霍骁半真半假地答完,才算回京报备完毕,可以正式在京中行走。   待霍骁离开,皇上刚才脸上的慈爱瞬间褪去,再度变作面无表情。   “霍小将军如此顽劣,实在是不堪重用。”禄公公试探着道。   “顽劣?”皇上冷笑,“朕看他一点也不顽劣!是个人精!”   禄公公吓得嘴巴紧闭。   “他若是顽劣,能如此轻易回京?”皇上负手,信步走回桌案后坐下,“西北大营可不是铁桶,天底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霍骁想装顽劣就该装到底,在西北继续当个纨绔。偏偏他在西北杀敌,回京又做出这副纨绔模样,真是让朕心寒啊。”   禄公公听得摇摇欲坠,不敢接话。   “他这一路回京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皇上意味不明地道,“欺君啊。可这都是私下的事,朕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这才低头看起奏折。   “啧。”皇上将折子往桌上一摔,“一个二个的都不让朕省心。”   禄公公劝:“皇上息怒。”   “朕如何息怒?大事小事皆要朕来解决,真不知养这些官员何用!疫病刚过,又说因病今年年收只怕不利,要朕降低赋税为民着想。降低赋税也无妨,事事都要朕让步,这些官员有何用啊!年收不利,怎么不想办法让年收利起来!”皇上气得够呛,将凡事从对方身上找原因这一原则践行了个透。   “这……”禄公公虽觉得天灾人力难及,但也不得不附和皇上的话,“您说的是,他们食君之禄,该忠君之事。”   “偏生他们还看不起祝严钏。京官中流传的那些话朕不是不知啊,攻讦祝严钏乡野出身,行事愚忠的自命清高者可不少,倒不知这些人可及祝严钏半分!”   “祝大人为皇上排忧解难,又对皇上忠心耿耿是有目共睹的。”   皇上逆反心理上来:“人人都说祝严钏土气,出身微末,朕偏要重用他!禄公公。”   “奴才在。”   “祝严钏还有多久回京?”   “短则三四日,长则一周。”禄公公恭谨地答,又在心中感叹祝大人好命。明明什么也没做,总有群臣上赶着衬托出他的不流于俗。   “他这几次大功朕都给他攒着呢,捉贪官,治瘟疫,等他回京,朕要给他大升!”皇上拍案。   ……   霍骁从宫门出来,对着瘦猴等人道:“你们先回去,我要往太傅府去一遭。”   几人面色大变,如临大敌:“爷,我们几个陪着你去吧!”   “嘁,皇宫都去了,我去趟太傅府怎么了?”霍骁状似不在乎,握着马绳的骨节发白,可见只是表面镇定。   “不怎么。”刀疤脸小声嘟囔,“我们怕太傅府里的人把你打出来。”   霍骁沉默。   “打便打吧。”他说着策马而去,不顾阻拦。   “咱们要跟着去么?”刀疤脸拿不准主意,看向书生。   “回去吧。”书生叹息,“这是爷当年和卫公子之间的事,咱们也插不了手,由爷去吧。爷武功高,耐揍,不用太担心。”   瘦猴一想也是这么回事。   “爷往日回京都只敢偷偷摸摸去看卫公子,这次怎么胆子变大了?”刀疤脸奇怪。   “祝副管家常说人要勇于担当,爷应该是听进去了。”瘦猴道。   “我觉得爷是有法子治卫公子才敢光明正大地过去的。”   “什么法子?卫公子那双眼是陈太医说了没法治的,若有法子,卫太傅和卫夫人也不会求医这么多年还没结果了。”   “祝姑娘就是法子。”   卫太傅府上琼楼玉宇,高阁嵯峨,崇然耸立,直入云天。玉树飞花点缀其间,淙淙清溪穿堂绕厅,如传闻中的东方蓬莱别无二致。   霍骁趴在茂密的树杈之中,借着缝隙向下望去,神色复杂。   树下是道清净的院子,院侧栽了大半梧桐,浓荫蔽日,很是阴凉。院墙下开一方小孔,引穿堂溪灌入院内,沿墙而过,绕阶而出,自有一番琳琅意趣。   房内行出来个青衫少年,少年身后跟着个伶俐的小厮。   少年面如冠玉,琅琅皎皎,青衫飒沓,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带着浓郁的文人墨韵。他走路与常人无异,顺利地到了霍骁趴伏树下的石桌前坐下,摸索着拿到石桌中央的书卷。   只在他摸索时才能发现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青衫少年一双桃花眼没有任何焦距,竟然是个盲人。   “书香,接着读吧。”他准确无误地将书递到小厮的面前,声音亦如清溪般悦耳动听。   小厮接过书,站在一旁朗朗念起书来。   霍骁心中忽然堵得慌,没了勇气,不敢从树上下去见人。   若不是他,卫湛何至于此。   ……   京官中近来热闹许多,人人都知道那位蹿得飞快的新京官祝严钏要回来了。他们并不欢迎多一个人来分一杯羹,却也好奇祝严钏究竟什么模样,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   祝府也是一样热闹。   祝府中的热闹和祝严钏没多大关系,是大房二房所致。 第133章 真是太热闹了   大夫人与二夫人之间近日很不融洽。   祝清若没少往蘼芜院跑, 次次去了都要红着眼出来。   府上下都知道三姑娘大度善良,欲与二房新来的养女交好。偏偏那养女不识好歹,每次都要刁难欺压三姑娘。   祝清若去的次数越多, 二房对祝星的厌恶越甚。   每每祝清若回来,总会说起祝星是如何视亲情于无物,又貌似无意提起祝星那里有多少好东西。   再加上祝星事事依仗大房, 送去大房的东西总比二房那里好一截子,二夫人终于忍不了了。   而二夫人也没蠢到明目张胆与大房作对, 只是想着既然大房从祝星那里得了好处,都是一个府上的, 祝星还是她生的,凭什么她没好处?   她从祝星那里要不来好处, 但是能从大房身上刮油。   “一会儿再往七公子那里送碗乌鸡汤去,要上好的乌骨鸡。”祝二夫人拨弄着中指上新添的金戒指道, “七公子大病未愈,要多吃些滋补的补一补身体。再给我要一碗桃胶, 这两天照镜子我都觉得我眼尾生了许多纹路,岁月不饶人。”   平日各房吃穿用度都是有定数的。   最近二房顿顿少不了鸡鸭鱼便罢了,还时不时地要些补品。   库房向大夫人那报了, 没见拦着便都支给了二房。可这日日吃也实在忒奢侈,哪怕生了病也没见过这样的补法。   婆子听了话立刻应是, 扭头要去厨房让厨子炖乌鸡汤。   二夫人又将人叫住:“等等,再去要些冰来,可不能热着老七了。”   二房这两日还向库房要了许多冰块, 房内凉爽宜人,人头上身上丝毫不见汗。偏偏二夫人尤嫌不足,深以为不占便宜就是吃亏, 还要个不够。   反正大房从祝星那里得了那么多好处,不能不让他们二房沾光吧?   婆子道了声:“是。”腿脚麻利地跑出门。   婆子刚出去,小丫鬟便领着珍萃阁的掌柜入内。   珍萃阁自然比不得玲珑坊家大业大,但好在服务周到,能上门为各位夫人定制首饰。   “郝掌柜。”二夫人高高在上地对着来人笑道,“是打好了?”   郝掌柜谄媚地答:“祝二夫人!您上次去咱们珍萃阁挑选的式样咱们都给您用金子打好,绝不缺斤少两。今日特意上门给您过眼瞧瞧这些首饰,您看您若满意便将钱一并付了,这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二夫人笑笑:“先让我瞧瞧。”   “哎。”郝掌柜说着将一路拎来的漆盒摆在二夫人面前的案上,拉动抽屉,其中金光闪闪的首饰便映入眼帘。   二夫人见了这样贵重的首饰,眼睛一下子亮了,心跳都跟着快了许多。   “去。”二夫人目光黏在首饰上根本挪不开,对着身边伺候的丫鬟道,“去找库房支些银钱,就说我要添置新首饰。”   丫鬟便向库房去。   大房之中,大夫人眉头紧锁,周遭气压低得可怕。   侍候的丫鬟婆子们皆低眉顺目,不敢有任何声响。   “这才几日,银钱花得如流水!将守库房的叫来,我倒要看看是因着什么花了这么多钱!”大夫人冷笑,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公账上一笔笔记着库房又是支布裁衣,又是采买补品,又是山珍海味,又是字画古玩。   库房听是大夫人传,急忙赶来。   刚进门,账簿劈头盖脸地砸在他头上。   库房管家接住账簿,跪着膝行上前:“大夫人,大夫人饶命。”说着又将账本送上。   “你别将账本给我,你自己好好看看!”大夫人扶额冷笑,“我想问一问你,不过三四日,这样多的银钱你是怎么花出去的!”   库房管家这下不看账本也知道是发生什么,张嘴便道:“冤枉啊大夫人!这些并非我所用,乃二夫人支取。”   “她?她怎么花去这么多钱!五百两,没我的允许,你又如何能支这么多钱给她!”大夫人一拍桌呵道。   库房管家也冤枉极了:“大夫人,我先前知会过您许多次,您说以后二房要什么不必向您汇报,给了就是。”   大夫人刚要说“我何时说过此话”,就想起三四日前是有这么件事。   那时二夫人还不曾要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不断要吃这吃那。   大夫人想着她毕竟受了惊吓大病初愈,便忍了她要吃这吃那的行为,一直听库房传话又烦,所以才说了“二房要什么不必汇报,给了就是”的话。   没想到她一心软,竟闹了如此大的漏子!   “这账面上吃用全是二房所用?”大夫人咬牙问。   “正是。”库房管家颤巍巍道,“就在您派人来之前,二房才有婆子和丫鬟过来找我。先要了乌骨鸡跟冰块,而后又支了五百两,说是要购置新首饰……”   “五百两!二房是疯了!什么首饰要五百两!”祝大夫人霍地站起,牙齿咯咯作响,“你给她了?”   “给了。”库房管家心虚气短。   大夫人怪叫一声,向后倒去。   多亏强壮的婆子一把扶住她,又死命掐她人中才将人掐醒。   大夫人醒转,心口还一阵一阵堵得厉害。她死死抓着婆子胳膊,含混不清地道:“去,现在就去二房!”站都站不稳就要往二房去。   ……   祝二夫人拿着从库房刚支来的五百两银票往郝掌柜怀里一拍,便将整个漆盒抱在自己怀里,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钱给你了,首饰归我。”   郝掌柜也甚是满意:“是,咱这就离开了,二夫人若是满意,日后有什么买卖还是要记着咱们啊!”   “成。”祝二夫人被他的恭维哄得眉开眼笑,飘飘然起来。平日她进首饰铺子都不敢尽兴挑选,何时有过这样被人溜须拍马的时候?   郝掌柜刚向外去,大夫人就被人扶着闯入院内,连通秉也没有。   大夫人一进来就瞧见还未离开的郝掌柜和坐在榻上抱着漆盒的二夫人,心头更难受了。她勉强镇定道:“这位可是首饰铺子的掌柜?”   郝掌柜驻足,笑脸相迎:“正是,咱是珍萃阁的掌柜,大夫人也有意在小店购置些什么首饰么?”   大夫人面无表情地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先一心虚,又想到大房拿了祝星诸多好处,腰板顿时又硬了起来。她将漆盒往案上一放,笑着下来:“大嫂怎么来的如此突然?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她款款行到郝掌柜和大夫人中央,好声好气介绍:“这位郝掌柜做得一手好样式,比玲珑坊也不差。我就在他这里定了一套首饰,才要五百两,都是纯金打的呢。大嫂若是要新首饰,在这里打了绝对不亏。”   郝掌柜乐呵呵地笑着附和点头。   大夫人被她气得脑袋一阵阵发热,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才要五百两?”   “是啊,很便宜呢。”二夫人顺着道。   大夫人觉得二夫人魔怔了,当下直接向着郝掌柜道:“不好意思,府上二夫人她如今不大清醒,还请您将银钱退回。”   郝掌柜愕然地看看大夫人又看看二夫人。   二夫人抚了抚中指的戒指,脸色一下子冷下来:“大嫂才魔怔了吧?我很清醒。我已经和郝掌柜钱货两契,哪里有退回的道理!大嫂这是不给我脸面么?”   “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靠人给的!”大夫人看了眼身边的婆子,“二弟媳喜欢首饰,大可用自己的私房钱买,而不是支取府上公账。”   婆子会意,趁人不备上去夺了漆盒交给大夫人。   大夫人将漆盒塞回郝掌柜手中:“不好意思,我弟媳不买这首饰了,请您将钱退了。”   二夫人被大夫人这样强盗行为气的再没风度:“这是我的首饰!”说着劈手去抢。   大夫人才不能让她将这漆盒再抢回,于是伸手跟着去抢。   婆子们也不能看着自己主子受欺负,于是纷纷加入其中,你来我往,二房中一时之间十分热闹。   郝掌柜抱着漆盒,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你抢过来我抢过去,也感到十分头大。   大房和二房积怨不止这一事,当下已经算是撕破了脸,旧账通通被翻出来,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抖落了。   “府上的钱我凭什么用不得!你自己管不来账要我支取了钱,竟然好意思腆着脸要回!”二夫人指甲极长,死死抠住大夫人的手。   大夫人冷笑:“府上的钱你挣了一分一毫?花得倒是不少!闹到老太爷那里也是你没理!”   “我是没挣钱,我亲生女儿祝星的钱不都被你们吞了去!我如今用些钱来买东西如何?大嫂可别太过自私!这钱只有你能用!我不能用?”   “谁贪墨了祝星的钱!你休要血口喷人!”   “大嫂还不肯认了!那为何祝星次次所送之物你的都比我的好上如此多!她有什么事也去找你,你也肯给她出头?”   “那是她知道我掌管府上内务,尊敬我!你自己不会养孩子,让亲生女儿恨你,怪罪到我头上来,你好可笑!我若拿了祝星一分钱不得好死!”   “你才不会养孩子!”   二夫人尖叫一声,不再去抢漆盒,伸出长指甲去挠大夫人的脸,带着挂了郝掌柜一脸红痕。   大夫人也不甘示弱,又掐又拧,人多手杂,也不知掐到的是谁,只听见郝掌柜不住“哎哟”。   乱成一锅粥。   ……   蘼芜院外一个小厮快步入内,赫然是换了祝家下人衣裳的零七。   零七手舞足蹈地将二房发生之事妙语连珠地道出,引得青椒哈哈大笑,花椒也弯了眼睛。   祝星抱着书卷含笑道:“真是太热闹了。” 第134章 他们总觉得自己聪明   祝老太爷此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他还在病里, 将后宅之事都交由大夫人打理,自己则在房内安心养病。到了他这把年纪的人,也知道命最重要, 钱权能抓则抓。   老太爷对大夫人的管家能力还是很放心的,毕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况且祝家也算不得什么大门大户,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   然而如今他默然了, 再看一眼下方站着的大夫人和二夫人,他头疼欲裂。   大夫人和二夫人是安静下来, 不再对打。   只不过两个人现在形容均十分狼狈。鬓发凌乱,衣衫不整, 面上深深浅浅的血印子与青紫。可见打斗过程十分激烈,谁都没留手。   老太爷好不容易捱过心口阵痛, 厉声道:“好家教!祝家的好儿媳!”   两位夫人忙跪下,依旧不敢出声。   这时候愤怒淡去, 二人头脑清醒下来,皆是惊惧与后悔并存。   她们怎么能干出这样愚蠢的事来!   这下两个人谁也不敢看谁, 专心致志地跪在地上,听候老太爷发落。   老太爷看二人这时候蔫巴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捶着床沿连连道:“娶妻娶贤,你二人哪个担得起这‘贤’字!早知道你们一个个是能这样大打出手让家宅不宁的人物, 祝家怎么也不敢高攀!”   这话说的便重了,是有让大老爷二老爷休妻之意。   正后悔的大夫人与二夫人什么也顾不上,连连磕头:“儿媳知错, 都是儿媳不好。”   老太爷也是一时气话,虽对二人有诸多不满,也不能真一下子让大儿子和二儿子同时休妻, 不然外面还要怎么传祝家呢!   只是大房二房大打出手这事实在太过离谱,让他一时之间心平气和地接受也确实是难为他这么个老人家。   “你二人……怎么就能打起来呢?”老太爷百思不得其解。   大夫人和二夫人相视一眼,眼中都还有残余的愤恨以及淡淡的悔意。   她们谁也不好意思看谁,又撇开眼神各自看向一边的地,谁都没先开口。   “你二人究竟为何事大打出手?”老太爷又问了一遍。   仍旧是一片沉默。   “好!都不说!我在你们二人这里没面子,等老大老二回来亲自问好了!”老太爷向后一倒,靠在引枕上,气得气都喘不匀。   一听要叫夫君来,大夫人和二夫人便慌了。纵然心知此事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这时候依旧乱了阵脚,争先恐后地和盘托出。   “二弟妹这几日花银钱如流水,我好心规劝,她偏偏不听,还出手伤人。”   “分明是你得了祝星许多好处,我作为她的生母沾沾光怎么了?”   “我不曾从祝星那里拿到一文钱!何来许多好处一说?”   “你那礼物处处压过我一头!”   ……   二人说着说着大有再争起来的趋势。   “好了。”祝老太爷示意二人住嘴。   但两人吵上了头,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个没完,压根儿没听到老太爷说什么。   “我说闭嘴。”老太爷重重捶了两下床沿,二人才住口,只是这下当真是结了梁子。   “吵来吵去,不还是因为蘼芜院那个。”老太爷一下指出二人的争吵核心。   大夫人和二夫人一下子抬起头,露出些茫然神色,又仔细一想,当真是因为祝星。若不是祝星手中有钱又区别对待,她二人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相比于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两人自然更不愿承认自己贪婪,一下子又都恨起来祝星。   “是,若不是她,我和二弟妹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是啊,我素来最敬重大嫂,都是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死丫头的错。”   如此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人面子上又过的去了。   老太爷才不管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叹了口气道:“祝……祝星她没入府时,咱们祝家时时刻刻都是安宁祥和的。虽不说是如何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也算顺遂。偏偏自她进府,不是这个出事便是那个出事,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在场众人心想是啊,偏偏是这养女回来后府上下就一直不得安宁。   那自然是养女的问题。   老太爷说完众人便陷入沉默。   “那……那人都接回来了,咱们该怎么办呢?”说到底祝星是她生出来的,二夫人生怕祝星连累自己,此时忙不迭问。   祝老太爷顿了顿:“她既然肯回来,想来也还是顾念着亲情的。你二人哪怕憎恶她,平日里也不要表现的太过明显,只冷落着她,不理会她就是。等日子久一些她就会发现这府上只有你们能倚仗,自然就会乖巧。”到时候什么银票不还是双手奉上?   祝老太爷说完甚觉自己的法子精妙,一下子又看不起地上跪着的两位儿媳。   如此愚鲁,为了钱大打出手,传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一下子觉得子孙后代没什么前程,有这样的母亲的教导。   “是。”大夫人和二夫人齐声应道,心中都恨着祝星害她们今日丢大人又吃挂落,也不知道听没听进老太爷的话。   要她们只冷落着祝星可实在有些为难,她们现在迫切想找到祝星进行报复。   老太爷看二人心不在焉,继续敲打二人:“原先这些道理也不该由我说给你们听,都该是你们自己明白的。但你们实在太不争气,孩子都有几个了还能打起来,着实丢人现眼。希望你们日后冲动之前一切以整个祝家为先,不要再犯今日的错误。”   这些话二人倒是都听进去了,面上火辣辣的。   “是,儿媳知道。”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知错。   祝老太爷缓和语气:“咱们祝家同气连枝,都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才能慢慢好起来。若是哪个有什么异心,把自己看的比祝家还重,莫怪我不客气!”他说着扫了二人一眼,叫人不寒而栗。   关系到整个祝家,祝老太爷绝不容许有任何疏漏。   “儿媳明白。”   老太爷作最后总结陈词:“至于老二媳妇这些天花的钱,能退的便退了,退不了的东西都交给库房。那个看了热闹的掌柜如今在哪?”   大夫人答:“在东院客房歇着呢,叫了郎中去看。”   “一会儿把人叫来,我亲自同他聊聊。”   “是。”   二夫人听了要退东西,心里抽着难受。那些东西她都还没捂热乎,怎么就要退了呢?她的戒指,她的镯子,她的金钗!   都是祝星的错!   “你二人记住我说的话,下去各抄一百遍《女经》,清醒清醒头脑。”老太爷依旧觉得今日两人能打起来很是离谱,总要惩戒二人一二好让她们吃个教训。   “儿媳遵命。”无论大夫人还是二夫人都低头认错。   “退下吧,此事任何人都不许再提。”祝老太爷倦怠地合上双眼,心口又疼起来,这一天天都是什么事,要他一把年纪在这里善后。   大夫人与二夫人依序退出房门,到了老太爷的院子里。   一出来场面顿时又尴尬下来,二人这时候脸上还挂着彼此挠的血印子。   大夫人气量大,率先开口:“今日之事是我不好,二弟妹,我给你赔个不是。”   有大夫人递的台阶,二夫人松了口气,顺着道:“不不,大嫂,是我不懂事,你掌管府上辛苦,我还给你添堵,你说说这……”   “哎,都是祝星不好,要不是她,咱们怎会如此?”大夫人说起祝星的不是时多多少少有些心虚,生怕有什么报应在她身上,她从心里还是畏惧祝星的。   “正是,都是那个死丫头!”二夫人则没什么遮拦,他本就厌恶祝星,此时也只是厌恶得更深了些。   二人将祝星当作共同敌人,重修于好。只是心里究竟有没有芥蒂,便也只有她二人自己心里清楚。不过现在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只是还是不一样了。   ……   事情虽不曾声张开来,府上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这其中便包括祝清若。   祝清若下午不在府上,而是去了李令玉那里。   李令玉旁敲侧击她关于府上养女之事,她将受了委屈却不愿说出的倔强模样演了个十成十,让贵女们更信她被祝星狠狠欺负,报复之心愈发强烈。   而她更在这时火上浇油添油加醋,为难地询问李令玉届时她可否再多带一人赴宴。   看上去完全是受人欺压被逼无奈之举。   此举正合贵女们的心意。她们正愁没机会整治祝星,祝星既然逼着祝清若要赴宴,就休怪她们给她难看!   李令玉既心疼祝清若,同时直接将祝星恨上,满口答应祝清若将人带来。   “母亲和大伯母打了一架?”祝清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小丫鬟低声道:“真是如此,姑娘您莫声张,此事不能再提。”   “因为什么打起来的?”祝清若蹙眉问。   “好像是因为首饰。”   祝清若心中有了成算,那就是因为钱。她极了解二夫人,担任凡与钱有关让母亲吃亏的,母亲都会记恨在祝星身上。   虽然二夫人打架此事实在让她丢脸,但对于二夫人更恨祝星这一点还是让她感到愉悦的。   因而用了饭后,她便又往蘼芜院去。   夏夜闷热,月色穿云破雾,朗照大地。   人到了夏日容易食欲不振,猫亦然。   不是宗豫刻意拿乔摆谱让祝星哄他,实在是这具猫身本性使然,一到夏季便没胃口,舔两口羊奶,吃两口猫饭饱腹感就已经很浓。   他又怕祝星批评他吃饭太少,于是很心机地在她面前极尽各种扮可爱之能事。   祝星不忍心训他,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   今日她为了哄他多喝些羊奶,用硝石加工将羊奶冻起,做成了羊奶冰砖,由着宗豫啃。   彼时她坐在榻上,腿间是只纯黑的猫,双手捧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冰砖,黑猫埋头扒在她手上啃冰,傻乎乎的。   外面小厮传话:“姑娘,三姑娘求见。”   吃冰的黑猫从冰砖中抬起头,冰屑粘在他胡子上,显得他格外呆萌。   少女捏了捏他耳朵:“专心吃东西,瘦了抱起来都不舒服了。”   宗豫可没忘她之前还说他结实,根本不信女人的鬼话。他之所以抽空抬头只是好奇祝清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也不是特别好奇。   毕竟真假有别。   看了祝星,他眼中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祝星从不曾拒绝过祝清若的拜访,哪怕她已经在努力地恶心人:“带三姑娘进来吧。”这次也不例外,没有拒绝。   祝清若一进门就看见祝星膝盖上的黑猫,吓得尖叫一声。她从小到大都极怕动物,哪怕是猫这么可爱的生物。   她只觉得这东西养不熟,时不时都可能挠她一下。   对于养不熟的东西,祝清若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尤其这还是一只黑猫,在人们心目中是灾厄的象征。   祝星真是太奇怪了!竟然会养一只黑猫!   这只黑猫的眼神让她好不自在,她在被一只猫审视。   宗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森然冷意。就是眼前这个人占用了原属于祝星的一切。   他敏感地觉察出祝清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在遇到祝星之前他看过太多太多。   鄙夷、厌恶、惧怕。   如果不是因为祝星喜欢一切自己解决,他会帮祝星杀了这个冒牌货。   在他心中,冒牌货的存在都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祝清若本想今日给祝星好好做做思想工作,但看到这邪乎的黑猫只扔下一句:“后日是李中书令的女儿李令玉的生辰,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世面。”不等祝星回答便匆匆离去。 第135章 呵呵   李令玉生辰之前一日, 祝严钏回京了。   百姓们不知此事,但京官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有条件的都齐聚在望江楼上, 静候祝严钏的车架经过。   望江楼临江而望,傍水独立,是京中最大的酒楼, 也是建在自城门入宫的必由之路上。楼与京中大气古朴的气质不同,格外秀丽雅致, 脂粉气浓。   正午时分,日影正盛。   楼中无论大堂还是雅厢中都堆着冰砖降温, 无怪那些眼高于顶的达官显贵会择此处落脚。   暖风熏人醉,美人团扇扇出的香风之中不少官员还未喝酒, 便先醉了。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斟酒的酒姬衣袖轻挽, 露出半截玉臂,腕上金铃随着酒姬动作叮铃作响, 带着些痴缠的意味。   望江楼大有被朝廷官员包场之景,其内此时多是着常服饮酒作乐的京官。   “姑娘,雅间已经安排妥当, 请随我来。”望江楼外,毫不起眼的马车上下来主仆三人, 祝副管家等候多时,眼睛一亮,欢喜地迎上前。   祝星行半礼:“祝叔, 可还好么?”   祝副管家带着人向楼内去,声中激动难掩:“甚好,只是行路惯了陡然安顿下来, 多少有些不习惯。大家都想姑娘想的紧。”   祝星隔着幂篱也笑:“很快我就搬出来住了。”   祝副管家引着路一愣:“可是他们对姑娘不好?我去为姑娘出气!”   “是我对他们不好。”祝星想了想认真道。祝家人想对她不好,还没那个本事。   祝副管家听她正儿八经地说自己对别人不好,忍不住一乐。姑娘还是这么幽默,她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对别人不好,定然是祝府那些人惹她不悦。   出来住更好,他正好做回管家的本行。   祝府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好地方。   窈窕少女步入望江楼,喧哗的京官们声音先是一小,紧接着先后议论起来,不少官员出言阻止她行动。   “哪里来的小丫头,望江楼今日可没女人待的地方,还不速速回家。”早在前几日,望江楼中位置便被京官们订光,就是为了占据最优越的地方高高在上地看一看那祝严钏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小姑娘订位置是做什么?总不能也为了看祝严钏吧。   “冥顽不灵,执迷不悟,还向楼上走,一会儿伙计来赶人,就知道这里没她的容身之处了。”楼上是雅厢所在,他们更不信这少女出的起钱订雅厢。为了抢占位置,望江楼一座千金,自不必说整间包下。   况且每间雅厢中坐着哪位大人众官们早早来了见着,几乎也心里有数。   除去视野最好最为宽敞的那间雅厢客人还未至,但包下那里的怎么可能是个小姑娘?连这里官最大的李中书令都在一旁的雅厢中,不少人猜测包下中央雅厢的不是张太宰就是卫太傅。   官员们究竟要面子,不会亲身下场阻拦祝星,多是闲话两句,只想着看热闹。   祝星一踏上二层的楼梯,望江楼掌柜的终于出现。   他叫住祝星:“姑娘留步。”   众人心想这才对么,快快将这不知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拦下。这里都是朝中官员,谈的都是国家大事,一个小女子出现在这格格不入不说,也实在是晦气。   祝星驻足。   掌柜的急忙上前,对着祝星和祝副管家便是一礼:“姑娘,我来迟了,请恕我怠慢。”   所有等着看少女被赶出去的官员一愣,完全没想到事情这么发展。   “无妨。”少女的声音柔婉清澈,一听就知道她年纪尚小,可能与他们的女儿或是孙女差不多大。   掌柜的绕到最前,恭敬地弯下腰,做起了店小二的活计:“姑娘请随我来,让我为您引路。”   他们何时见过望江楼的掌柜如此卑躬屈膝过?   只见掌柜的一直弯腰引着少女上楼,又到最中央的雅厢前才停下脚步,而后双手开门,恭顺地立在一旁单手平举做请状,尊重至极道:“姑娘请进。”   祝星颔首入内,待人皆消失在隔绝视线的修林翠竹后,掌柜的亲手将门关上。   下方刚才看好戏的官员都仿佛面上被人打了一巴掌,难堪极了。   谁说人家姑娘是来这里添乱的?人家订下的是望江楼中最好的雅厢。   “难道是哪位公主?”   “对对!一定是公主圣驾!不然也不能如此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个年纪,应当是十公主吧!”   ……   为了找台阶下,官员们又给祝星戴上“十公主”的帽子。   如此有钱,又得望江楼掌柜如此谦卑对待,不是公主还能是谁?   雅厢中装潢清幽别致,竟真巧夺天工地栽了观赏用的玉竹做屏风隔断,竿竿青翠欲滴。地板也与外不同,乃用石子铺砌而成。这里不像雅厢,倒像是另外洞天。   关门的轻风带着竹叶微摇,少年击冰碎玉般的清冽嗓音传来:“祝姑娘。”   翠竹后唯一方矮几,几张坐垫。   其中一张坐垫上已经跪坐着位面色苍白似带病容的孱弱少年。   他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一张脸极乏血色,愈发显得清隽绝俗,使人联想到青松、落雪、皎月、寒潭等任何脱俗形容。   只是见到来人,他原本寂寂的一双黑眸中瞬间有了光亮,却仍是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   祝星落落大方上去,至坐垫前:“豫公子。”反客为主,“请坐。”   二人一同坐下,举止皆优雅极了,让人赏心悦目。   零一难得未穿黑衣,穿着件墨蓝色常服,低头站在宗豫身后。如花椒那样,若不是刻意在意,几乎不会注意到屋里还有这号人。   祝星隔着层层白纱看他一眼,几乎可以确定这人和花椒武功是一个路数,也就是说面前的病弱少年就是远在幽州时便一直派人保护着她的那位神秘的京中人士。   无论是零七还是花椒,都是他的人。   但无论是她还是原身都与这人并无半点瓜葛,这样全心全意的付出以及怪异的熟悉感难得让她有些困惑。   宗豫正在斟茶,滚滚茶汤入注,浇在官窑脱胎的甜白釉盖碗中,茶色尽显,茗香浓郁。   “请用茶。”他一套茶礼与方大儒所行不差分毫,静静地看着祝星接过茶碗,骄矜之中又有着矛盾的淡淡期待。   祝星一手捧茶碗,一手微掀幂篱,露出穿着的云容纱白裙。于幂篱中轻抿口茶,她抱着茶碗赞道:“很好。”   宗豫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下,既不谦虚,也不骄纵:“你吃得惯就好。”   祝星转着茶碗道谢:“多亏你我今日才能在如此绝佳之处看叔父一眼。”   祝严钏回京前提前送了消息来,祝副管家自告奋勇订位置看祝严钏回来的第一眼,奈何望江楼已经被朝臣订满。还是掌柜的看到祝副管家后殷勤地给了雅厢,说是主子与祝姑娘相识,又说主子单名一个“豫”字。   祝副管家去寻祝星确认后才放心受了这一恩情。   “举手之劳。”宗豫貌似高冷,然而如果有尾巴这时候已然翘起。   祝星看着他下巴微抬的傲娇模样,突然生出一种给他顺顺毛的冲动。   太可怕了。   “豫公子若有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祝星不止是报他赠雅厢之恩,更是谢他自幽州以来一路相护。   宗豫含糊其辞:“再说吧。”真算起来他猫身一路被她照顾更多,他们才没有谁欠谁的。他更不会以帮她来挟恩图报,只是单纯想帮她。   祝星看他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更困惑了,熟悉感也越发浓郁。   你到底是谁。   她清溪般的眸隔着白纱看向宗豫,试图从他言行所带来的熟悉感中提炼捕捉出他让她感到熟悉的原因。   宗豫似有所觉,一阵心虚,生怕被她看出端倪,装着漫不经心低头看碗。   他最了解祝星多智近妖。虽然人穿进猫身这种事太过离谱,但他依旧怕被她一眼看穿。   如今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被她直接拆穿他扮作黑猫躲在她身边,他可能会直接将自己一头碰晕好不必面对这么尴尬的场景。   望江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雄浑的马蹄声,正好解他之围。   “应当是祝大人回来了。”宗豫陡然被解围的雀跃有些掩藏不住,尾音上扬。   察觉到这一点,祝星忽然被他逗笑,只是有轻纱遮掩,宗豫并不能看到她眼含笑意。   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也让人感到如此熟悉。   “先看看叔父吧。”祝星终于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面向窗棂缓缓站起。   宗豫陪站,见她注意力被转移,长出一口气,万分感谢祝严钏回来的如此及时,再被多看一会儿他只怕就要承受不住祝星的目光露馅了。   祝副管家本站在祝星身后,这时候上去帮着将窗户打开。   望江楼的窗户格外大,一打开楼下风光尽入眼底,室内一下子亮得晃眼。   祝星不疾不徐地行至窗前,凭窗而望。   下方一列车队自远处肃穆而来,数百余人,皆穿官制服装,骑高头大马。   所经之处,叫卖声绝,唯余马蹄哒哒。   为首的便是祝严钏,不苟言笑,样貌周正,没有半分从偏远之地来的土气,反倒过于大义凛然,叫人不敢直视。   望江楼中明显也渐渐静了下来。   祝严钏打马而过,璀璨耀目的日光将马上的人影拉得颀长,像是功德圆满的神像。   待车架完全消失在街上,才有人声四起,百姓们交口称赞着刚才威风凛凛的祝严钏。   “那是哪位大人?我从不曾见过,好生威武!”   “像是门神!我见了他都不敢呼吸了!”   “好长一道队,这又是哪个大人立功回来了么?”   ……   祝星目送叔父离去,回眸瞥见宗豫站在窗扇旁,被阴影遮住,眉头微蹙。   他这是怕被人看见?   宗豫恍若不觉她所思所想,被她回头望得心跳加速,开口哄她:“站在这里看得更广,祝大人真是威风极了。”   祝星退后两步,与他并肩,这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哄她。   她已然知晓他是避人,此时心中却无端生出来些莫名其妙的火气,泠泠开口:“我站在这里,怎么什么也看不到?”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如此有些失常,她才不是这样幼稚的人。   宗豫瞧不瞧得到,干她何事?   宗豫尚未意识到她在赌气,以为她是发自内心地疑惑不解,囫囵想了个理由顶上:“大约是因为你太矮了。”   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下一刻他听到祝星凉凉地笑:“呵呵。” 第136章 加封大夫   祝星算矮吗?自然不算, 她在同龄少女中甚至算是高挑的。   但凡事无绝对。   譬如说相对于宗豫而言,祝星自然是矮了些。但她年纪还小,还有长高的余地。   不过当前重点不是祝星矮不矮, 而是宗豫觉得自己会被祝星杀掉。   哪怕以猫身陪在祝星身边多时,他也没听过祝星“呵呵”地笑。   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幂篱下少女皮笑肉不笑似笑非笑的模样。   每次他表现出异于常猫的聪明后装傻时,她多是这个表情。   而青椒、花椒、祝副管家以及零一同样震撼地看着他, 四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写满了“你死定了”四个大字。   祝星慢条斯理地回身,若无其事地合上窗户。   宗豫此时不敢再竭力扮高冷, 不知所措地跟在祝星身后,像一只惹了主人生气的大狗狗。   由于猫身和几人都很相熟, 他下意识求救性地看向祝副管家等人。   顿时,祝副管家等人也感受到了些许熟悉之感, 其中以青椒和花椒尤甚。二人时常与黑猫打交道,接收过相同的目光。   祝星从容落座, 仿佛终于感受到身后还跟着人,微微讶异:“豫公子何不坐下?”   宗豫焦躁地抿了抿唇, 深知自己冒犯了祝星,却从没哄过人,不知如何是好。若他此时是猫, 大可以撒娇卖萌让祝星心软。但他相信如果他作为人去和祝星撒娇,必然会被祝副管家拿住暴打。   他深吸口气, 回到方才的坐垫前,面对祝星跪下,长长一揖, 诚恳又慌张:“祝姑娘,我失言了。”   祝星垂眸莞尔:“无妨,我不在意。”是真不在意, 只是看他担惊受怕的模样甚觉有趣,比他故作深沉可爱许多。   宗豫这个时候关心则乱,难以分辨祝星究竟真不在意假不在意,急的拿一双湿漉漉的眼可怜巴巴地望着祝星。   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祝星被他望得熟悉感又生,不由息了捉弄他的心思,温和道:“我不在意的。”   宗豫还要再说什么,墙后再度传来清脆的铃声。   零一瞬间站得笔直,看向宗豫。   宗豫垂下眼睛,再度抬眼时可怜劲儿全无,又是光风霁月,玉洁松贞的君子模样。   “我有要事,先行离开,下次见面必当向祝姑娘负荆请罪。”宗豫又行一礼,迅捷而不慌乱地站起,向着东边的墙去。   墙悠悠打开,宗豫带着零一从墙后离去,墙体慢慢合上。   与此同时,外面敲门声起。   “姑娘,菜已备好,随时都可以上菜。”掌柜的躬身来问,力求亲力亲为,这模样叫人看了更对来的是公主一事深信不疑。   竟然已经点了菜。   祝星微微颔首。   祝副管家会意道:“传菜吧。”   大门于是大开,穿着清雅的侍女手捧各式盘子鱼贯而入。   从桌首摆到桌尾统共十六道菜四道汤又有四味点心,精致而奢华。   祝星眸光微闪,统共二十四张盘子里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是她爱吃的,而不是原身爱吃的。   被陌生人得知自己的喜好,而她甚至不知此人从何而知,本来应该是一件极可怖的事。   偏偏她想到少年刚才类似于“求抚摸”的娇气眼神,再加上他带给她的熟悉感,她实在是难对他生出恶感,只有聊胜于无的淡淡警惕。   祝星这时才问祝副管家:“祝叔,让你传给叔父的信传到了么?”   祝副管家答:“老爷已经收到。”   ……   皇上在太和殿召见的祝严钏。   此消息对各朝臣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太和殿只见重臣外使,皇上在此处接见祝严钏,是要再升他了?   还不到一年啊!   朝臣们忧心忡忡,静候太和殿议事结果,等着圣上那一道旨意,好看看祝严钏究竟被升到什么地步。   祝严钏入宫之前办交接时,喜公公已经先一步入宫,将一路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上报给皇上。   皇上听祝严钏表里如一忠心不二,对他更加满意,同时也更期待见着祝严钏。   这是他头一次对一个朝臣有如此大的期望。   他想好了,只要祝严钏样貌不是太丑,他就给祝严钏狠狠升一笔!   罪人赃物交由各处处理,祝严钏进宫面圣。   一切有宫里派来的内侍介绍兼指引,祝严钏入宫之路通达顺畅。   宫中无论宫女、太监抑或是禁卫军皆好奇窥伺于他,想看一看这位出身乡野的周国神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传闻中祝严钏是个操着一口乡音,官话都说不准的黑脸大汉,形容粗鲁,浑身发臭。   如今看,全然不同。   京中人对偏远地区之人的偏见不是一般的大,祝星在那些没见过她的祝家人心中也是如此。   “大人,这就是太和殿了,皇上正在里面等您,您速速去吧。”小太监讨巧一笑,十分崇敬地道。   从宫门到太和殿的短短时间,小太监已然成了祝严钏忠实的拥护者。   百姓们无人不知祝严钏,宫中底层的宫女太监们也是一样,皆知是祝大人治好的瘟疫,救了天下苍生的命。   再加上一路上哪怕是对他这个小太监,祝严钏都没有任何轻视之意,认真聆听他每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随和可靠的大人。   祝严钏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金子悄悄塞入小太监掌心:“辛苦了。”   小太监看清手上为何物时急忙推拒,然而祝严钏已经自己动手打开殿门,向内走去。   殿中燃着龙涎香,皇上负手背对着殿门站在殿中央。   祝严钏郑重下拜,声音洪亮:“臣,祝严钏,参见皇上。”   皇上脑子一嗡,第二次听到大臣的声音如此洪亮,第一次是听到霍骁的爹,霍大将军霍平嶂的声音。   皇上心想这官话说的很是标准,和传言里满口乡音完全不同。   他定下心神缓缓转身,便看到地上跪得结结实实的祝严钏,沉声问道:“你就是祝严钏?”   祝严钏答:“回皇上的话,臣是祝严钏。”字正腔圆。   皇上见他一举一动都认真严肃,喜欢的不得了。他压着心思缓缓开口:“你起来吧。”   “谢皇上。”祝严钏一叩首,肃然起身,低眉顺目恭立一旁。   祝严钏比皇上高出半头,此时一站起来,皇上便能看清楚他的模样。   虽有长髯,但五官端正正气凛然,可被称上一句“美须髯”,与什么虎背熊腰面如黑炭完全不同!   皇上松了口气,心中愉悦起来。他的好大臣非但不是传闻中的狗熊,还很好看,一定能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京官大吃一惊。   他原先想着给祝严钏升个三品,这时候又嫌不够。   反差总是让人感到更惊喜。   皇上一感到惊喜,就想多给人些好处。   “你为朕排忧解难,如今想要什么赏赐?”皇上堪称温和地问。   然而祝严钏就像一块木头,板着张脸像是谁都欠他的钱:“为您排忧解难,是臣分内之事。”   皇上被他板正的模样逗笑,摇摇头:“你这人忒直,没人教过你要变通么?如此这般,如何在朝堂上做事。”   祝严钏浓眉紧锁:“我为您做事,您若不喜欢我如此,我学变通。”   皇上哈哈大笑:“算了,你这样就很好,不必学。”   祝严钏挠了挠头,面上难得流露出些真情实感的困惑:“那我要学么?”   皇上更开心了:“不必学!不必学!”   祝严钏便很煞有其事地点头:“是。”   见他如此耿直,皇上笑得更开心了。   禄公公在外守门,听着其中时不时爆发出来自于皇上的大笑,心想这人只怕这一次祝大人真是要一鸣惊人了。   “你将这一路所遇之事说给朕听听。”皇上虽然听喜公公说了一遍,但突然来了兴趣,想听听祝严钏这里怎么说。   只见祝严钏为难地咬了咬牙,开口讲起。跌宕起伏的故事从他口中出来如歌无味的白水,他三言两语就将事情交代完毕。   非但没有卖惨邀功,还略过不少危险时刻。   皇上这才信了他真是忠厚老实之辈,开怀极了,即刻拟旨。   擢祝严钏为三品度支尚书,加封大夫,赏黄金千两,良田五顷,大宅五座。   祝严钏听到封赏依旧沉着张脸,时时刻刻愿意为国捐躯的模样磕头谢恩。   皇上极其满意他这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心报国的忠心耿耿模样,又赞了他许多句才放人离开。   祝严钏从来到走,自始至终都是严肃的样子。   他缓缓退出殿门,知道自己在京中是彻底站稳了脚。他是新来的又如何?只这独一无二的圣宠便足够了。   他低头行着,又想到前些时候他那位神仙侄女送来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见帝,以忠厚耿直之容待之。   所以他今日自始至终都在扮演忠厚耿直的模样,其效果让他不可置信。   只是度支尚书便足以让人眼红,加封大夫只怕能让所有京官恨不得啖他血肉。封大夫便是走上封爵之路,倘若真能封爵,那便是荫及子孙后代!   这时候谁不想惠及后代?   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怎样的妒忌压根不必多言,可他不怕。   加封大夫啊!   他深知若没有祝星递的那句话他进宫如芸芸官员一般,不说逢迎讨好,但凡露出个顺从谦卑的神色,今日他这大夫就封不得。   祝严钏面无表情地出宫,此时只想尽快找到祝星给她磕两个响头表示感谢,不拘着什么叔侄不叔侄的。   这是神仙!   京官们等啊等,终于等到太和殿的旨意传出。   一下子如一滴油落入烧开的锅子里,京官们炸开了。 第137章 刁难   自老太爷发话, 蘼芜院来的人便越来越少。   除去三姑娘祝清若时不时来当菩萨苦口婆心地劝祝星回头是岸来彰显她温柔善良外,祝府自发地孤立起祝星。   然而祝星也不在意,换角度想这何尝不是她孤立了整个祝府?   人要豁达。   没人来打扰她, 又有零七混入祝府做内应。除非刻意找大夫人不痛快,祝星都是随意出入府上,自由自在。   可惜她的目光不能只放在祝府, 不然日日在府上逗大家玩也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次日清早,祝清若便先让丫鬟来催祝星起床, 生怕她误了宴会时辰。   然而祝星并不会受外人影响,丫鬟被扣押到祝星自然醒, 才被允许说出前来的目的。   一用了早饭,祝清若就匆匆忙忙向蘼芜院来, 形容憔悴,面如死灰。   彼时祝星刚洗漱更衣, 不紧不慢地坐在桌前刚开始用早膳。   换做平常,祝清若一定已经开始跟祝星忆苦思甜, 说起父母生恩大过天等话来刻意恶心她。   不过今日祝清若格外沉默,也没催促祝星,更不曾说起她平常爱说的那些恶心话, 只安静地坐在原处魂不守舍。   旁人种种都与祝星无关,祝清若在想什么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祝星对祝清若丢了魂的模样视而不见, 认真执起白玉匙,慢条斯理地用起饭来。   小厨房早上做的四样小菜,并一碗撒了鱼松的白粥。   白粥软糯细腻, 香米粒粒分明,不放白糖也回味甘甜。鱼松正好调和了粥喝久了口中酸涩,白粥多了鲜味, 叫人胃口大开。   祝家人早上真真假假都用不进饭。   祝清若在二房与二老爷和二夫人一同用早饭,为了表示自己的忧心忡忡,她半真半假地用了两口便推说饱了,从而赢得了二老爷和二夫人欣慰的目光。   这时候见祝星毫无所觉的用饭,祝清若腹中饥饿,心中泛起嫉妒。   凭什么她就能如此大快朵颐?凭什么她可以完全不在乎父亲母亲的看法?凭什么她能安之若素地在祝府活着?   想到今日李令玉要给祝星好看,祝清若才暂且按下心中疯长的负面情绪,几乎将下唇咬破,最后说了句:“你快点吃,咱们出身低微,早些到中书令府上去才不失礼数,莫要拿桥摆谱。”   祝星我行我素,直接无视于她,连吃东西的速度都未曾变过,不得不让人怀疑不是祝清若哑巴了便是祝星聋了,主要是二者之间着实很难产生有效沟通。   祝星擦干净嘴巴,耳朵终于回来,抬眸看人一眼:“走吧。”   祝清若被她这样的态度怄得半死。哪怕祝星吹胡子瞪眼地跟她吵,也好过此时如此憋闷,攒了满心的火无处可发。   她想和祝星理论,但又与温柔大度的人设不符,只能忍下,用李令玉今日收拾祝星来安慰自己。   青椒先去祝副管家那里整理闺房,以待过几日祝星过去住时能直接住得舒心。   今日去李中书令府给李令玉过生日,祝星只带了花椒在身侧。   她给李令玉生辰礼物也极不走心,但分量足够,是支热闹而俗气的八宝朝阳金钗。   戴上幂篱自蘼芜院中出来,只见祝府上下如丧考妣,自主子到下人一个个只差披麻戴孝,皆是神情哀哀。   一路走来,皆是如此。   花椒沉默而率直,见此景小声问了句:“是老太爷没了么?”   祝星在幂篱里笑弯了眼,偏偏从外面看还是一派冷酷。   祝清若又被花椒的话气得血气上涌,头皮发热。   他们家老太爷好好的,会不会说话!这不是在咒人么!   她在幂篱中气得几乎将帕子撕烂,嗓音因上火微哑:“星姑娘,你这丫鬟好不会说话,你该好好管教管教的,免得她何时因为口舌之快惹了大祸。”   祝星很心平气和地道:“我也以为是如此,竟不是么?那真是太好了。”话里没有半分诚意。   祝清若闭了闭眼,不言语了。   便在这逞一时口舌之快吧,不知道经李令玉刁难,是否还能这么心直口快。   缄默着到了府门口。   为了彰显祝清若在贵女圈子中面子大,李令玉特意派了辆比往常华贵许多的马车给她撑场子顺便向祝星炫耀家底,此时马车早已在祝府门外候着。   李府的马车比祝府的要大上一倍不止,马车窗附近做了格纹镂空,拉车的马更是高大无比,比祝府拉车用的老马精神许多。   但与祝星一路上所用那辆比便相形见绌了。   车夫见二人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转,上下打量着戴了白幂篱的祝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清若熟稔地和车夫打招呼,不动声色而矜持地向祝星传递着她与李府上下皆很熟的优越感:“有劳您过来接一趟,麻烦您了。”又有身为贵女的体恤下人。   车夫笑笑:“不麻烦,祝三姑娘你可是我们姑娘的贵客,姑娘特意命我来好生接你,不得怠慢。”   祝清若依旧谦虚,似是不经意地道:“即便如此,也让您久等了。我的……姐妹起晚了些,还请您见谅。”   车夫好似这时才看到她身后的祝星,面色为难:“啊呀!”   祝清若关切问道:“怎么了?”   车夫一脸歉意:“这……我来时姑娘只说让我接您一人,不曾提起还有位姑娘啊。”   祝清若装着懵懂:“这是何意?”   车夫终于说出这么弯弯绕的目的:“没有姑娘吩咐,我也不敢让外人上这马车,怕是这位姑娘不能上我们李家的马车了。”   变着花样羞辱人呢。   祝清若为难地看看车夫,又看看祝星,尽管隔着幂篱,依然表现出了焦灼两难的状态:“这……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她口上说着通融,心中暗爽不已。   不愧是李令玉,刁难人的花样百出。   可惜现在是戴着幂篱的,看不出幂篱下祝星是什么脸色,真是遗憾。   祝星甚至在幂篱中打了个哈欠,非但没有任何屈辱感,反而津津有味地看着二人在她面前飙戏,都是炉火纯青的老戏骨了。   她思忖着要不要让花椒挪个绣墩过来好让她坐着看戏,又怕打扰二人演戏的兴致,还是作罢,站着看两个人你来我往。   “怎能通融?府上从不接来历不明的外客。”车夫表现出异常的执着,这是在借机敲打祝星的身份。   “我这姐妹也是祝家正儿八经的姑娘,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外客。”祝清若看似在替祝星说话,实际上句句强调“来历不明”四字,试图以此来扎祝星的心。   “这是令府上的几姑娘?”车夫和颜悦色地问。   “并不是几姑娘,是星姑娘。”祝清若声音颤抖,带着歉意转头看向祝星,做戏做全套。   隔着幂篱还有如此精神,不胡乱一演,祝星都想赞她一声敬业。   祝星只是养女,还未被记入族谱,因此并无排序,只能以名代称。   果然车夫露出轻蔑之色,带着讥诮道:“自古论称,都是论长幼次序称呼,哪有称名的?这当真是你们祝家的姑娘么?”   “是……只是刚接回来的,还未来得及入族谱。”祝清若喏喏的,假装示弱,实际每个字都在说祝星名不正言不顺。   车夫刚想再说什么,祝星终于慢慢悠悠地开口:“李府好大的官威。”   还演着的二人一愣,以为祝星这是被他们刺得心中崩溃,开始还击。   祝清若心中暗喜,车夫也还想再踩她痛脚。   就听她从容不迫道:“一个车夫,也敢妄议主子的事。什么钟鸣鼎食之家,我看也不过如此。”细听还能听出她语带笑意,显然并不曾生气。   “你……你敢诋毁我李家!”祝星没动怒,车夫倒被她三言两语挑唆地气急败坏,“你敢得罪李家!”   “星姑娘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误会。”祝清若柔柔弱弱地劝道,看似在替祝星求情,实际是故意当猪队友,要将祝星的气势压矮一头,由对方来踩。   “你也是。”祝星好整以暇地看向祝清若,“对一个车夫奴颜婢色卑躬屈膝,你在祝府学的礼数就是为了攀高枝连别人府上的车夫都要一起讨好么?”   祝清若幂篱内的一张脸煞白,被祝星戳到痛处,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能由丫鬟扶着,摆出一副被扎了心的脆弱易碎模样,实际上恨不得抓花祝星的脸。   什么叫做讨好车夫?她分明是柔弱大度,体恤下人。   祝星将二人雨露均沾地批评一番,才做总结陈词:“这宴,不去也罢。花椒。”   花椒会意,从袖中掏出放了金钗的漆盒,一抛之下不偏不倚地抛入祝清若怀中。   “礼便由三姑娘代我转交吧。”祝星笑笑,“李府不懂礼,我还是懂的。”说着转身要带人回府。   祝清若急了,祝星若不去赴宴,今日她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车夫也傻了,姑娘命他将这星姑娘极尽全力刁难一番再把人带到府上,结果他非但没能刁难祝星,反被对方刁难。若不将祝星带回,他这差事就不算完成。   刚才两人踩人不成,现在又要调个头来求祝星赴宴,一时之间都很难开这个口。   祝星已经转过身去往府上走,衣袂翩跹,衣带飘举,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星姑娘。”车夫跪下,眼底藏恨,“是小的言行无状,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的则个。”   他只怨恨祝星刁难他,不会反思自己方才做的有多过分。   祝清若也小跑上来亲昵地挽住她:“星姑娘,咱们家开罪不起李家的,你为了祝家,还是随我一同去吧。”   祝星本也就是做个样子,给二人看看什么才是演戏。偏偏二人没有鉴赏水平,一下子被她拿捏住,让她接下来都不好发挥,只得结束演戏部分。   她本就没打算不去中书令府,只是吓二人一吓,没想到两人反应如此激烈。   可想而知李府有什么好事在等着她。   祝星终于松口:“那便去吧。”她也好开开眼,顺便将能预见的祸事一了百了,省的这些贵女们无聊,在背后放暗箭。   一下子将大家收拾了,想来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事端。 第138章 姑射真人   车马驰骤, 天街繁华。   辚辚车轴声中,同戴幂篱的祝清若咬唇开口:“星姑娘,你自小不在府中长大, 可能对祝府并没有什么归属感。”   花椒将引枕往上拉了拉,好让祝星靠得更舒服。   祝清若也习惯祝星不理会她,继续道:“可你回来, 家里就算再不喜欢你,也还是收留了你。你为着这点恩情, 也该谨言慎行,不要让整个祝家为你赔上性命。”   她抿了抿嘴, 继续说教:“我也很心疼你现在这副亲缘淡泊的模样,从小在外长大不是你的错。只要你肯向父亲母亲低头, 咱们二房一家五口不是很好么?等你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祝清若的丫鬟听着她殷殷劝慰, 又看着另一面祝星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替她家姑娘抱屈。   “一会儿到了李中书令府上, 你要时时留意,处处留心,千万不要冲撞了令玉。令玉她性子直爽, 爱护百姓,是个很好的人, 相信你们应该很合得来。”祝清若说教完祝星,又给她吃定心丸,刻意让祝星放下心来不对李令玉设防。   她将怀中的漆盒交给丫鬟, 丫鬟递回去:“这礼物还是你亲手送给令玉吧,她见了一定很欢喜,你们会成为好姐妹的, 就像我和她一样。”   花椒望向祝星。   祝星微微颔首,花椒这才接过漆盒。   祝清若以为祝星这是妥协,又看轻祝星。   果然再怎么装都还是想着攀龙附凤,怎么不拿出在家中不理会人的态度出来?   车马平稳地停在李中书令府的正门前。   正门前依然被各方来客的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进出往来人烟阜盛。   “已经到了,请二位姑娘下车。”车夫阴阳怪气。   李家门第高,马车也高。   祝清若先下车,马夫特意放了木制的马凳好让她下车时不失优雅。   而轮到祝星下车,马夫直接将马凳收去,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这位星姑娘,冯太子詹事家的冯大姑娘也要用这马凳,咱们也开罪不起冯大姑娘,还请您宽恕则个。”   中书令府上的车驾前正是冯府的车驾,冯妙妙戴着幂篱与祝星一般半弯着腰站在马车上,偏首看向这边,热情地冲着祝清若挥手:“清若!”   祝清若在幂篱之下几乎要笑出声来,看着祝星吃瘪实在是让她痛快。   冯妙妙自告奋勇早早等在门口给祝星难看,马凳是提前安排好的,就是要看祝星没了马凳从马车上笨拙下来丢人的模样。   祝清若先娇弱地同冯妙妙回礼,又故作为难地叫了句:“星姑娘……”来表示自己也对此窘境束手无策。   然而车驾下的花椒伸手一带,祝星翩翩落下,像一片羽毛,轻盈飘逸。   反倒衬得那边冯妙妙迈腿下车的姿态俗气极了。   祝清若脸上的笑僵在唇角,那边冯妙妙下车时不住地得意看向这边,也被花椒这一手弄得尴尬极了,动作都迟缓不少。   哪怕冯妙妙单独踩马凳下车都不至于被衬得狼狈,偏偏她存心作弄祝星,要和祝星一起下车,意欲让祝星被衬托得更粗鄙些。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怎么最后难看的反倒是她冯妙妙?   冯妙妙落在地上时羞恼极了。   今日虽是李令玉生辰,来贺喜的大官小官却也不少,生辰宴成了官僚们相聚的由头,借机溜须拍马结党营私者并不少。   来往华冠丽服的男宾自动避让娇客,但无可避免地有不少经过之人朝她们瞧上两眼。   她想算计祝星出丑,此时不得逞,总觉得出丑的是她,人人都在看她,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祝清若看冯妙妙从车上下来便站定不动,心知她是因觉得掉了面子在怄气,于是也顾不上管祝星,快步过去安慰人:“妙妙,你也来了,咱们正好一道进去。”似乎全然不知刚才冯妙妙刻意给祝星难堪,顺便将刚刚冯妙妙被衬入尘埃中的事一笔带过。   冯妙妙贝齿咬着下嘴唇,心知在这里待得越久越不自在,就坡下驴:“好,令玉在里面应当久等了。”   祝清若听她不曾因祝星而迁怒于自己才放下心,柔柔怯怯地挽住冯妙妙,将之向祝星那边带。   照理说冯妙妙身份尊贵,该是祝星向着冯妙妙这里去。   然而祝清若看祝星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的模样,觉得她开口祝星会过来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还是免得尴尬。   她对冯妙妙介绍:“妙妙,这是祝家新认回来的星姑娘,祝星。”她言辞含糊,玩文字游戏。   祝清若并不直接点明祝星养女的身份,怕祝星听到出口解释,在众人面前将亲女养女之事直接揭穿,但同时听在冯妙妙耳中则是祝清若她心地善良,在外给祝星留面子呢。   冯妙妙要笑不笑的:“星姑娘,久仰大名。”没在府门口直接同祝星翻脸。   祝清若又对祝星道:“这是冯太子詹事家的冯大姑娘,冯妙妙。”   冯妙妙便闻一句淡漠的:“冯姑娘。”   冯妙妙又觉得这养女和她想的不大一样,似乎并不像李令玉打听来的那样肆意嚣张,仗势欺人。   然她转念一想,深以为祝星惯会伪装,有诸多手段,不然也不能无缘无故哄得二房收她做养女。   如今这副清冷嘴脸说不定就是祝星蓄意做出,好让她们觉得她不流于俗,与之结交。   冯妙妙越想越是,更自作主张地将祝星的心计脑补出新高度。   祝清若作为中间人,张罗起来:“咱们快进去吧,令玉该等急了。”   三人才动起来,向中书令府内去。   只是冯妙妙和祝清若两人手挽手在一处,祝星则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   入了三道镶鎏金兽首的朱门,就见其中男女老少,主子奴才,络绎不绝。如祝星她们这般戴幂篱的少女倒是少见。   一入内就有戴绢花的侍女过来接人:“冯大姑娘,祝三姑娘,你们可算来了,姑娘都等急了,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祝星这么大个人,偏这侍女就能视而不见,故意不拿她当主子。也是李令玉示意。   侍女在前方带路,顺便献媚讨好二人,以此让祝星意识到她的身份地位,好相形见绌。   但祝星一直缀在三人身后,步履从容,不见半分等而下之之色,倒显得三人抱团小家子气了些。   无论是孤立还是漠视,她尽数接收,并等闲还之。   她们孤立漠视祝星,祝星也一般对待,谁都不睬谁。   前面的冯妙妙和祝清若心中都不得劲,她们是想看祝星被冷待后不知所措甚至因没见过世面丢脸出丑的模样。   想要的结果没出现,现在倒像是她们也被她冷待,真是让人糟心。   两个人故意在前面娇笑打闹试图引起祝星注意,祝星不闻不问,像块木头。   行了一射之地,府上正堂是李中书令做东,借李令玉生辰的名头与群臣往来。   穿过垂花门,经两条抄手游廊,远远便听见一阵女儿家的笑闹声。   花厅到了。   花厅中穿各色衣裙的贵女们或坐或站或静或动,均摘了幂篱,露出一张张清丽的脸来。   见人至,热闹顿歇,满厅寂寞。紧接着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重新闹将起来。   中央被人簇拥,珠光宝气神光熠熠的正是寿星李令玉。   李令玉目光柔柔落在冯妙妙与祝清若身上,起身相迎:“妙妙,清若,你们可算来了。这里属你们两个来的最迟,罚你们两杯,你们可认?”   “寿星发话,哪有不认的道理?”祝清若长袖善舞,很会逢迎。   二人带来贴身伺候的丫鬟帮着将幂篱摘下,这时祝星才到。   “哎呀,还有来得更晚的。”贵女们知这最后来人是谁,刻意起哄,“你二人可免罚,该罚的是这位。”   “不过这是谁呀?”   “是啊令玉,这是谁啊?”   ……   李令玉眸光倏地凌厉,直直逼视祝星:“我没认出来,不如摘下幂篱瞧瞧。”   其余贵女俱露出了然的看好戏神色,唯独夹在李令玉和冯妙妙中央的祝清若神情哀愁欲言又止,像是要出面为祝星解围。   冯妙妙拽了拽祝清若,祝清若顺理成章失魂落魄地没有出头,水眸中满含歉意地望着祝星。   花椒对李令玉“摘下幂篱”的命令听而不闻,只专注地看着祝星。   祝星轻轻点头。   花椒才如对珍宝般小心翼翼地为祝星摘下幂篱。   白纱飞舞,少女清冷如霜雪的玉骨花容终于展露于人前。   “无量天尊。”有家中信道教的贵女呢喃一句,眼前出尘脱俗的少女让她想到庄子《逍遥游》中所写的姑射仙子。   姑射真人掌雪,而眼前少女可不是雪堆出来一般高洁?   不止是其他贵女,便是李令玉也恍神,望着祝星发呆。   祝清若看着众人的反应,下颌不由得牵紧。她刻意不曾提及祝星美貌惊人,为的是让众贵女们见到祝星时好升起嫉妒之心。   只不过看所有人此时依旧被惊艳的模样,她心里还是不好受。   怎么所有好事都叫祝星占了?她为何不能长成如此?   若她也是祝星这样的容貌,她定然有把握让太子倾心于她。   祝清若这一次深感老天有多不公平,这是怎样努力也无法填补的丘壑。   李令玉果真妒忌起来。   不止是她,花厅内其他贵女也更觉祝星扎眼,这样一张脸下面是一颗恶毒的心,苍天无眼!   “你就是祝家新认的女儿么?”李令玉居高临下,口气傲然。   “我本就是祝家女,何谈新认不新认?”祝星似笑非笑地看向祝清若。   祝清若四肢百骸顿时冰冷无比,祝星这一眼分明是在告诉她她在外使得所有心机她都知道!   譬如对外说祝星才是养女。 第139章 都是祝星的错   祝清若头晕目眩, 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冯妙妙察觉自己握着的手骤然冰凉,偏头看去, 见祝清若摇摇欲坠,十分害怕的样子。   她还以为祝清若是担心祝星被李令玉刁难,悄悄凑去与之耳语:“令玉知道你近日被这新接进府的养女欺负得厉害, 特意同意你带她来一同赴宴,就是要替你出气。你不要太担心, 令玉有分寸的,咱们看好戏就是。给她点颜色瞧瞧, 她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祝清若两耳嗡嗡,死死盯着祝星, 连冯妙妙的安慰也听不进去。   李令玉嗤笑:“你本是祝家女?真是好大的脸。”   祝星静静看着她:“李姑娘对祝家私事知之甚多。”   李令玉针锋相对:“清若是我的好姐妹,她被人欺负, 我好歹要了解是怎么一回事。”   祝星问:“是怎么一回事?”   李令玉听祝星反问,气极反笑:“非要我将什么都说明, 那好……”她被祝星气坏,深以为祝星发问是在刻意挑衅,明知故问, 便想毫不客气地揭露出打听来的祝星“罪行”。   而事实上她所打听之人皆是祝清若预先安排好的,听到的话也是祝清若想让她听的。   无非是祝清若善良大度, 祝星欺人太甚。   “令玉!”祝清若突然打断李令玉接下来的话,笑容勉强,“今日是你的生辰, 你是主角,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咱们去喝酒行令,开开心心的。”   李令玉扭头瞧祝清若一眼, 怒其不争,更要为她讨回公道:“你就是什么是都爱忍,今日我非要为你争!”   祝清若简直想捂住李令玉的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她面前柔弱太过,反倒弄巧成拙,激化今日之局。   她是想李令玉收拾祝星,但是立足于她自己利益不会被侵犯的基础上。   在说到祝星身份时,她一直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从不言明。她享受着外界以为祝星如祝家声称的那样,是祝家养女。但从不敢与祝星提及此事,也一直以为祝星不知祝府当她是养女之事。   然而祝星那一眼告诉她她什么都知道。   祝清若现在怕极了在李令玉激怒之下祝星将什么都说出。   “你要争什么?”祝星长眸微压,饶有兴味发问。   祝清若又怕自己语气太强硬,让李令玉不喜,只能装出委曲求全泪盈于睫的怯弱模样试图让李令玉心软妥协,跳过此话题。   她带着哭腔道:“令玉,我什么也不要,你别替我争了,求你了,我只希望你们好好相处。”   “她什么也不要,你争什么?”李令玉原已被祝清若哭腔引得心软几分,听祝星火药味儿十足的问话,热血顿时涌上头。   “清若,我为你出头,你争是不争?”李令玉目光灼灼,气恼地看着祝清若。   感受到祝清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加上祝星三言两语嘲弄,她深觉自己被背叛。明明她是为祝清若出头,却得不到任何成就感,反被祝清若一劝再劝。   祝清若没想到李令玉突然将矛头掉转向她,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我……”   她慌乱极了,又吃罪不起李令玉,又怕祝星说出身份之事,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她往日惯会摆出示弱的模样来让人妥协又或是陷害别人,祝清菡就是她在李令玉面前故作姿态而被贵女圈排挤出来的。   没想到相同的方法用在祝星身上,结果截然不同。   祝星煽风点火:“说啊。”   李令玉也不甘示弱:“你说!”   贵女们一头雾水,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要祝清若做决定,但见李令玉执着于此,也不敢插嘴。   祝清若紧咬下唇,几乎要将唇咬破。她面上纠结,其实在疯狂思考解决方案。若是处理不好,会既得罪李令玉,又会将养女之事暴露出来。   “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也不会让你二人吵架。”祝清若眼中含泪,此时再忍不住,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涌。   她一面掏出帕子拭泪,一面满怀歉意:“令玉,今日是你生辰,是我搅局,我万死难辞其咎,不如让我以死谢罪。你放心,我这就离开,不会给府上添麻烦……”   祝清若说完便向外跑去。   李令玉心烦意乱,但闻祝清若要以死谢罪,又担心真出什么意外,忙叫:“还不将人拦下!”   侍女们眼疾手快地拦住祝清若,祝清若微弱地挣扎,力道不值一提。   李令玉也不敢再逼她,好好的一个生日过成这样,真是没意思极了。她依旧讨厌祝星,恶狠狠地剜之一眼后回头瞥见祝清若,心中堵得慌,暂时谁也不想理,转身去花厅最里的厢房休息去了。   祝星好整以暇地看了一场闹剧,觉得祝清若脑子还算好使,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个这么好笑的法子来两全其美。   贵女们手足无措,生了这样的事,东道主又走了,她们是该跟过去安慰李令玉还是在这里继续等待?   好在李令玉胡闹,李府的下人们还是训练有素的。   大侍女面上的笑就未变过,不失礼数地对众贵女道:“姑娘身子不适,去房中休息片刻。诸位姑娘在这里吃好玩好,要什么尽管吩咐。”   贵女们应变也快:“那是自然。”   谁都知道李令玉才不是什么身子不适,但李家这么发话了,谁能说半个不字?   尽管别扭,花厅中还是渐渐恢复了热闹,只不过每个人受刚才事情影响,时不时地要偷偷看一眼祝星,再和身边的小姐妹小声议论两句。   祝星寻了个宽敞的角落坐下,没事人一般悠闲,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好像刚才之事与她无关。   花椒平日里本就没什么表情,一样平平淡淡地为祝星斟茶。   主仆二人太过坦然,让贵女们议论都不好议论,没见过这样的人!   冯妙妙也颇无奈,看着失魂落魄几乎要晕倒的祝清若,是又气又有少许心疼。祝清若平常惯会迎合,一同玩了这么久与她也有些交情。   她犹豫了一番还是道:“清若,你这次真伤了令玉的心了。”   祝清若心中冷静无比,还有空装出因悲伤而反应迟钝的模样,堪称惟妙惟肖。她缓缓抬眸,绝望地看着冯妙妙:“妙妙,我有苦衷的。”   冯妙妙愣住,问:“什么苦衷?”   祝清若故作畏惧地看了眼角落里的祝星,缩了缩脖子:“星姑娘最忌讳外人提她身世,弱有人提,必将迁怒于我。令玉能帮我一时,但我终究是祝家的人,祝在祝府的。她若真不顺心,便会更加疯狂地报复我来伤害于我。暗箭难防,若只是害我也无妨,我当然是要与令玉一边的。但她还会害我母亲与兄长……”   “什么?”冯妙妙讶异。当下伦理纲常还具有较大的约束力,伤害母亲与兄长这种行为乍一听实在是大逆不道,让人不可置信。   祝清若凝重地点点头:“正是,你若不信可去祝家打听,她到那夜我母亲和兄长去了趟她院子后便大病许久……”   冯妙妙不由自主地看向祝星,皱起眉来:“一个养女如此歹毒,你家中人便由着她么!”   “已经接进府了,哪有那么容易送走?”祝清若幽幽叹气,“何况她一个姑娘家,真送走了该如何谋生?”   冯妙妙感叹祝清若太善良,对她刚才的行为十分理解。有这么一个歹毒的人在身侧,任谁也觉得为难。   她轻叹:“走,咱们去找令玉,你跟她解释清楚就好。“   祝清若娇怯道:“我刚刚已经弄砸了令玉的宴会,怎么还好意思去找她?”   冯妙妙摇头:“你要跟她说清楚才好,不然她定然要生你的气,跟你有嫌隙。你难道想失去令玉这个姐妹么?”   祝清若忙摇头:“不,我不想。”她向来脆弱的眼神难得坚定起来,“我要去找令玉解释。”   冯妙妙欣慰:“走。”   花椒虽背对着两人,且离得甚远,仍旧低声一字不落地将二人对话复述下来。   祝星像听人说书一样入神,听到兴处时不时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观点。   “……祝清若诋毁您,我去将她抓来。”花椒复述完,面无表情道。   “不必,让她开心会儿吧。”祝星神色悲悯,面容静美,真个像庙中普渡众生的菩萨,尤其她眉心也有一粒朱砂痣。   都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人也一样,教训一次两次总难让人真正记住教训。时常有人被教训后稍稍一哄便好,接着就忘记了忏悔时的教训,因而有“记吃不记打”这么句俗语。   只有打得痛,让人记得住,才不会再犯。   祝星晃了晃茶碗中香茗,浅浅一抿,对祝清若也是一样,小惩罚治标不治本,让她真知道疼,她才能专注自身。   厢房中,李令玉闷闷地坐在楠木交椅上,燃着的御制百合香让她更心烦意乱。她从不曾当众丢过这么大人,加上自己一腔好意为人却得不到回应,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复杂极了。   她伸手从梅花桌上的美人觚里拽出一条花枝,将花朵攥在掌心狠狠揉搓,直到花汁四溢,染了一手绯红,她依旧阴沉的脸不觉消气。   敲门声响起,李令玉却懒得理会。   冯妙妙娇声自外传来:“令玉,我们可进来了。”   李令玉抿唇不语,将蹂躏后的鲜花往桌上一丢,也不管手上一片狼藉。   冯妙妙和祝清若相携入内。   李令玉瞧见祝清若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来做什么!”她刚被祝清若背叛,不去找她麻烦已是恩赐,没想到还要被人找上门来影响心情。   祝清若又用那种小可怜的眼神看向李令玉。   李令玉蹙眉,心中一阵翻涌,厌恶极了。   冯妙妙上来做说客:“令玉,清若可是有苦衷的,都是那个祝星不好。”她说着掐了掐祝清若掌心。   祝清若立刻抓住机会,将方才在冯妙妙面前编的谎话重新说了一遍。   李令玉听着听着不觉认真,听完后迟疑地抬眸看向祝清若:“这么说来,那个祝星真是坏透了!”   祝清若低着头,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不想令玉你和她有冲突,怕你受我连累,被她报复。”   李令玉轻蔑:“凭她,也配报复我?”   祝清若喏喏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令玉,我不想你受到一点伤害。”   李令玉神情缓和下来:“你……哎,算了。”   如今祝清若已给了她解释,她也接受这个结果,将一切过错都归结到祝星头上,更恨起祝星。   祝清若只是太过软弱善良,害怕家人被祝星报复,方才才做不出抉择的,不然也不会说要以死谢罪之语。   “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她。”李令玉重燃斗志,坚定了今日要狠狠报复祝星一把的决心。   事实上祝星与她并没有什么过节,但她因为祝清若三言两语就轻易地对祝星产生坏印象并恨上了祝星,其中也有私心作祟。   她看到祝星一副好样貌时便已经心生嫉妒,又恨祝星刚才让她难堪。如今要报复祝星,她名义上是为了祝清若,实际上也是为了自己的嫉妒心罢了。   祝清若咬唇:“令玉……”   李令玉看她一眼:“你放心,我不提她身份之事,我只刁难她。她今日赶来赴我的生日宴,就该做好被刁难的准备,牵连不到你身上的。”   祝清若听她不提身份之事,心落下大半,只是依旧故作姿态:“令玉,我担心你。”   李令玉轻哼:“她一个养女,也就在你们祝府耀武扬威,她敢与我作对么?”   祝清若轻轻摇了摇头。   李令玉轻蔑地笑:“那就是了,你看好吧,咱们出去。” 第140章 我不会作诗,也不会作画……   李令玉从厢房出来, 一左一右是冯妙妙与祝清若。   见三人一同出来,贵女们神色各异。看来李令玉是原谅祝清若了。既然李令玉都不介意,祝清若就还是她们的好姐妹。   众人自发地向李令玉而去, 嘘寒问暖起来。   “令玉,你感觉好些了么?”   “令玉快坐下,别累着了。”   “令玉, 生辰快乐。”   ……   李令玉在贵女们的包围中坐下,目光却一直落在角落里的祝星身上。   见祝星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悄悄蜷起手指,心有不甘。一个养女凭什么如此傲气?凭什么敢对她视而不见?凭什么顶撞于她?   李令玉忽然缓缓笑开:“既然人都来齐, 便开宴吧。”   侍女们鱼尾雁行,将花厅中高桌挪出, 换做一张张矮几。矮几上摆了雨过天青瓷瓶,瓶中装着时令花卉。   其呈列状排开, 一左一右各一列,共二十七张矮几, 刚好容纳所有来客,竟也算上了祝星。几后放置坐垫,转眼间尚显得拥挤的花厅一下子井然有序宽敞起来。   “大家随意坐吧, 今日我生辰,不拘什么礼数。”李令玉笑着, 似乎将刚才的阴霾都忘记了。   她带头坐在上首,左右坐着冯妙妙和祝清若。   其余贵女也是结伴而来,都是相识的坐在一处。   转眼间只剩下左侧最末的矮几无人问津, 贵女们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悠然而立的祝星身上,或厌弃,或讥讽, 或看好戏。   李令玉跪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唯一站着的祝星。她学聪明了,不再和祝星有正面上的言语交锋,转而采取一开始的方案,从侧面对祝星施加更大压力,好让她尴尬窘迫无地自容。   祝星窈窕直立,一脸谦和,着实不像被人孤立,倒像是彬彬有礼地迁就众贵女们先将座位选好,怎么看怎么欠揍。   她从容不迫,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款款坐下,甚至有余裕冲着众人微微颔首,以示自己坐好,不必再继续万众等候。   一片沉默。   她们分明是嫌弃她!排挤她!谁要她摆出一副大度模样!谁又在等候她坐下?分明都是静静看她笑话的。   倒衬得她们齐齐看她的模样像笑话。   事实证明,当旁人想看人笑话时自己不在意,旁人便没笑话可看,或看笑话的兴致明显减弱。   李令玉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十指死抠住矮几的边缘,几乎维持不下去刚整理好的心情。   祝星身侧的长脸贵女一哼,撇过头去,拉着矮几就向左挪,不愿和祝星靠近。   这下便是明着讨厌。   众人再度看向祝星,想看看她如何应对。   祝星对花椒低语两句,花厅内一片静谧,人人都听到她说的什么。   “挪远些,晦气。”   相比于长脸贵女只搬桌子,祝星这样又搬桌子又点名的行为嫌弃程度显然更深。   长脸贵女气得直哆嗦,一拍矮几站起来问:“你说谁晦气?”   祝星温和笑道:“生什么气?”依旧坐得笔直,风姿卓然。   这一幕看得众贵女直微蹙眉头淡淡摇头。   二者相去太远,和祝星一比,长脸贵女完全没了风度,哪有半分贵女的样子?倒是祝星宠辱不惊,更类贵女。   长脸贵女显然被祝星的五个字气急,指着她不住追问:“你刚刚说谁晦气!你凭什么挪矮几!”   这就有些双标了。   祝星掀起眼帘,微诧:“我初来乍到,竟不知中书令府上有什么特殊的规矩么?”   李令玉以为她在阴阳怪气李家,冷冷出言:“你在说什么胡话!”   祝星温柔笑道:“看这位……姑娘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还以为李府只有她挪得了矮几,不许别人挪呢。”   此言可真缺德。   长脸贵女脸上挂不住,刷一下子变得惨白。   旁的贵女们忍不住被祝星这话逗笑,轻笑声四处响起,让长脸贵女一张脸更白了些。   祝星莞尔:“方才我是觉得原处晦气,才向右挪了些。难道你不是觉得位置晦气才动的么?”   她这么说既让人拿捏不住话柄,又能让人堵心。什么原处晦气不晦气的,分明就是嫌人晦气!   但长脸贵女又不能直说“你分明是觉得我晦气“之类的话,那就是脑子不好,上赶着捡骂。   李令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以为这长脸贵女能找些场子,没想到倒让祝星气势更嚣张了,实在蠢笨不堪。   她厌烦极了,不想再让人继续丢人现眼下去,摆了摆手道:“坐下吧,今日是我生辰,吵吵嚷嚷像什么话。她没规矩你也没规矩么?”李令玉这句话中的她很显然指的是祝星,但刻意不点名道姓,就为了暗搓搓恶心人。   祝星从善如流地接话:“是。”   倒像是李令玉在说长脸贵女了。   李令玉怄得要命,她说的没规矩的那个分明是祝星!   然而她也不好再纠正,一是因为继续谈此话题就没完没了了,二来则是看出在口舌之争上没几个人是祝星的对手,她有别的法子对付祝星,才不想在这事上惹一身骚。   长脸贵女能坐到祝星身边,可见身份地位都是贵女们里最低微的。此时被李令玉一说,只得不甘心地坐下,恨恨地望着祝星。   祝星看也不看她一眼,似乎察觉不到她的目光,专心地把玩着瓶中花枝。   “添酒,上菜。”大侍女击掌,侍女们水袖盈盈,捧着托盘向一桌桌上菜。   酒是贵女们常喝的梅子酒,甘甜之中带着少许酸涩,酒劲儿却不小。为免贵女们饮酒过量失态,每桌的梅子酒只用巴掌大小的酒壶轻轻巧巧地装着,也是颇有些精巧别致的心思。   花椒只见自家姑娘拧了壶上红绸,满斟一杯,看似饮下,实际全泼在了地上。   李令玉见祝星饮酒,微微笑了。这梅子酒烈性极大,任祝星多聪慧,饮多了头脑也不清醒,到时她再刁难,自可见她失态。   她对身后侍女招手,侍女附耳过来,她轻声吩咐两句。   一旁祝清若听得分明,含蓄地看了眼下方的祝星,这下任她多口齿伶俐,也要丢大人。   祝清若又有些怪自己不知变通,不如李令玉脑子伶俐。   祝星是在乡野长大的,哪怕她再聪慧,模样再漂亮,但总有不及之处。那就是文学修养。   她在幽州长大,不能还读了书吧?就算读过书,还能有她们在京中读书读得厉害不成。   祝清若默默在心中赞了李令玉一句,不愧是大家长大的女儿,眼界就是开阔。   一开席,贵女们又热络起来,花厅之中热闹纷喧。   李令玉一面应付着其她贵女,一面时不时地偷觑祝星两眼。   酒酣耳热之际,李令玉突然站起,谓诸人道:“大家皆知我爱救济百姓,今日生辰宴,作为寿星,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令玉,你说吧,今儿你说什么我们都答应你。”   “是啊令玉,尽管吩咐。”   “今天你最大!”   ……   李令玉含笑道:“咱们京中贵女各个才情出众,我想请在座各位作诗或献画一幅,正好前堂今日来了许多大人做客。我已去叫父亲请大人们过来凑一凑热闹,作品由诸大人品鉴过后再卖出,卖出之钱财皆交由赈济京中可怜百姓。诸位看如何?”   贵女们先一愣,转而激动万分七嘴八舌纷纷答应了这个提议。   这可是扬名的大好事,自己的诗作或画作由朝堂中知名大臣品鉴。   若是谁能让哪位才华横溢的大人夸上两句,文名传开,让更多才子或是达官显贵入耳,哪怕只是留个名声都是极好的。   就算不是才名,为百姓尽心这样的善名也是好名声,多个好名声总不会有错。   而且作品拍卖,今日她们家中长辈也是一道来赴宴了的,定会花钱买下她们的作品,总不至于让她们难堪。   因而她们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大家这是都答应了?可有不赞成的?不愿的也没关系,可别说我仗势欺人哦。”李令玉似是在开玩笑,笑容俏皮。   “怎会?能为百姓出一分力也是我们的应尽之意。”贵女们异口同声,平常不见她们多爱护百姓,这时候一个个比佛祖割肉喂鹰还要慈悲善良。   李令玉刚要开口,就见祝星摇摇酒盅,带着些醉意:“我有意见。”   李令玉脸上笑意更深:“星姑娘,你有什么意见?”   祝星望着酒盅,眸中神色难辨:“我不会作诗,也不会作画。”   李令玉心怦怦跳,那就更要让你参加了,好在百官面前一道丢个大人!   在文武百官面前落个无才无德的名声,任祝星再厉害也无法翻身。   “无妨,随意写两句就是,难道星姑娘不愿为百姓出一分力?”李令玉笑问,盖的名头却大。   祝清若闻言急急从上方奔赴下来,拉着祝星轻声道:“星姑娘,你千万别拒绝,不然祝府在外背个罔顾百姓的大恶名就不好了。”   祝星看了眼被祝清若亲昵挽住的左臂,右手缓缓将酒盅放下,望着祝清若,又望向李令玉:“出一分力,我出钱不是也为百姓出一分力?你们很想我参加?”   她问的太过直接,李令玉笑容渐渐难看。   冯妙妙笑:“在座的各位谁拿不出银钱?以诗画为由才更动人,也更符合贵女形象。今日还是令玉的生辰,星姑娘便莫要推辞,一起热闹热闹吧。”   祝星一推酒盅,似笑非笑:“既然你们如此坚持,那便参加。”   祝清若心突然乱了一拍,总觉得祝星不该答应得如此轻易。   若是宗豫在,见了祝星似笑非笑的模样定然要怜悯地看着祝清若等人,再说上一句祝星最爱说的“真是太可怜了”。   然而李令玉已经拍掌,侍女们将矮几餐盘撤下,换了屏风将花厅一分为二,又搬了诸多桌椅在两侧,供人书画品鉴。   外面一阵脚步声与大人的说话声传来,贵女们急忙藏身屏风之后。   这是李中书令带着赴宴的官员们来了。 第141章 无聊生辰宴   李中书令头发花白, 山羊胡子,满面红光,一脸恭顺地对着身侧穿长衫的文弱中年男子。其余大人们也是一般, 或明或暗地试图留在文弱中年男子的身边,可见是个大人物。   贵女中也炸开了锅。   “天呐,那是卫太傅!”   “我……我的衣衫鬓发可有凌乱?”   “不曾, 我的呢?”   “你的也整齐。”   “若能被卫太傅赞一句,我回去一定烧香祭祖, 吃一年素!”   ……   祝星闻“太傅”二字心念一动,陡然想到之前所看的《京中轶事》上曾写过一句, 某大将军之子与某太傅之子眼盲有关,说的太傅怕就是眼前的这位卫太傅。   而大将军之子, 除了霍骁还能有谁?   李令玉见卫太傅来,喜不自胜, 小女儿情态地从屏风后绕出去,娇嗔道:“父亲, 您可来了。”   李中书令拍拍她手,对众人介绍:“这是我骄纵惯了的女儿,令玉。”又对李令玉道, “令玉,见过各位大人。”   李令玉激动施礼:“令玉见过各位大人。”算得上娇气明艳, 光彩动人。   大人们自是对李令玉满口称赞。   卫太傅带着温和笑意看向李令玉问道:“写诗作画为百姓集资是你的主意?”   李令玉被卫太傅亲口发问,心跳如擂鼓。看卫太傅眉目和蔼,一看便是善意提问。她娇羞地咬咬唇:“是。”已经忘记自己本意是要刁难祝星, 好像真是为了百姓。   卫太傅赞:“巾帼不让须眉,有为民之心。”   李令玉声音发颤:“您谬赞了。”她以前体会百姓疾苦就是为了这份美名,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得之。   贵女们艳羡至极, 她们也想去卫太傅面前露脸,可惜今日不是她们的生辰。她们若出去,就是僭越了。想要出头,只能在后面的书画上多下功夫。   一时间贵女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祝清若紧张地攥着裙子,掌心的汗将裙裾濡湿。这何尝不是她的机会?祝二老爷虽无一官半职,却是个标准的文人。她受熏陶,为攀高枝,刻苦学了许多。   如今也是厚积薄发。   她心跳极快,下意识四处乱瞟,目光忽然一凝。   只见祝星是屏风后唯一淡然坐着的,一人占了整张桌子。花椒为她斟茶,她悠哉地端着茶碗浅抿。   她怎么可以如没事人一般?   祝清若脑子一热,向祝星走去。   祝星东道主一般抬抬手:“请坐。”仿佛这里是她的地盘。   祝清若一噎,但觉祝星时时刻刻每个举动都很能给人添堵。她还是忍不住偏头问:“星姑娘,你想好作什么诗或者画什么画了么?”   祝星答:“没有。”   祝清若便露出同情的神色,看似安慰实则为了让祝星更加焦虑:“你好好想,来了许多大人,若想不出来,是要丢大人的。”   祝星好奇:“你若怕我丢人,方才为何要一直撺掇我参加?”   “我没有……”祝清若心虚,试图解释。   李令玉却在此时道:“诗画会的主题还未定,可否请您订下主题,也算公平。”她本来已经想好主题,但为与卫太傅多攀谈两句,索性一咬牙要卫太傅来定。反正现在是在自己府上,要做什么手脚十分容易,不怕自己不出彩。   卫太傅一沉吟,赏脸:“今日是你生辰,便以此宴为题吧。”   李令玉一喜:“是。”而后对着屏风后道,“卫大人发话,以此次生辰宴为题,书画皆可,不限体裁,以一个时辰为限。成作后先经人在此处宣读或展示,再交由每位大人品鉴,最后作品价高者得,所卖出银钱用于赈济百姓。”   官员们落座,闲谈起来。   “不知此次哪位贵女拔得头筹。”   “听说冯太子詹事的女儿也来了,她一向才名在外,此次头筹怕是她了。”   “哎,诸位贵女都很优秀,妙妙算不得什么。”冯太子詹事虽在自谦,面上却是得意之色,显然也以有冯妙妙这样的女儿为傲。   “卫太傅怎么看?”有人见气氛和乐,便大着胆子问。   卫太傅也很随和:“都是为民着想的好姑娘。”   众人便齐齐称赞卫太傅格局大。   卫太傅听着他说什么都能被人夸奖,虽然已经习惯,心中还是颇无奈,不过面上依旧挂着儒雅斯文的笑。   与官员们的悠闲相比,贵女们这边则是紧张纷呈,热闹极了。   女孩子们站在一处,便是什么也不做都是极其养眼的,更不必说她们正在吟诗作画。   墨香在整间花厅之中弥漫开来。   贵女们各择其位,或站或坐,素手执笔,专心致志地望着自己眼前的宣纸,或思索或下笔。   人都分散开来,不似一开始那样姐妹情深抱团在一起。   扬名的关键时刻,谁都怕有人抄了自己的作品去,即便不明说,也都在暗中偷偷较劲,提防着人。   花椒忠诚地站在祝星身边,为她警惕四周,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祝星俏生生地坐着,脊背纤薄笔挺,支着下巴,眉眼弯弯地看着众贵女们忙碌,仿佛她不是参赛者,而是考官。   而她桌上纸笔尚未开封,动也不曾动过。   有贵女思考时不经意间扫过怡然自得的祝星皆是一愣,再看她光洁如洗的宣纸上滴墨未有,便不自觉摇摇头。   乡下来的嘴上功夫再厉害,这时候还是露怯了,竟打算交白卷破罐子破摔么?   届时丢人可不是丢的一星半点。   一下子大部分京官都知道祝家这位星姑娘才学不通,不说日后嫁人,眼前整个祝家都要为京中人所鄙。   李令玉执笔在宣纸上胡乱书画,半天不成一文。她却不慌不忙,装出认真的模样,实际在等候。   侍女们进来添茶。   大侍女为李令玉添茶时神色自若地将纸条塞进李令玉之手,众贵女们忙于自己的书画,根本不曾发觉这里的猫腻。   大侍女做完事一瞥四下,见人人低头耽于己事,未曾有人察觉,才冲着李令玉轻轻点头,才端着托盘离去。   李令玉把右手捏着的字条悄悄塞回左手,用拇指轻轻搓开,一首规整清丽的叙宴之词跃然纸上。   她瞟一眼字条抄写一句,丫鬟守在她一旁把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作好了词,而后不动声色地借着喝茶,将无用了的字条压在茶碗下藏好。   这时候撕毁字条动静太大,待宴会结束后再销毁证据最佳。   祝清若写了首七言绝句歌颂宴会,悉心润色后方用簪花小楷认真誊写在纸上,检查无误将之规整折起。   她自觉发挥甚佳,不说头魁,前五应是没问题的,喜得自己不自觉扬起唇来。   隔着屏风一看,香炉中有凝神静气之效的檀香方燃了三分之一,大多数贵女尚在对纸紧锁眉头,并未完成作品。   祝清若环视一周,将竞争对手们的动作与纸上之物收入眼底,心头稍松。   除去冯妙妙与另一鹅黄衣裙的贵女以外,大多数贵女都选的是作诗而不是绘画。   她心中有数,并不打算争过李令玉与冯妙妙,但也自信自己胜得过他人。   祝清若不自觉看向祝星,见她桌上物件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其人含笑望着众人,半分要动笔的意思都没有,两眼就是一黑。   祝星竟真打算一字不写么!   她有些崩溃,若祝星什么也不写,她哪怕位列前三,也要和祝星一起成为笑话,她们都祝家人!   祝清若浑身发冷,后悔极了劝祝星来赴宴。   她宁愿暂时不报复祝星,也不想跟祝星一起丢人!   然而此时祝清若什么也做不得。书画会有规定,为保公平,香尽之前不得交头接耳,私相传递更是大忌。   祝星自然察觉到祝清若的目光,见之面色苍白,不必思考也能猜出其心中所想。她慈悲地与之对望,还举起刚添了茶的茶杯对人示意。   祝清若被气得更惨了,深以为祝星铁了心要拉她共沉沦!   她脑海中什么扬名的念头都没了,满是一会儿祝星交了空无一字的笺纸后祝家沦为笑柄,她被所有人嘲笑的场景。   香越燃越少,贵女们也渐渐停笔,各自将纸笺对折,以砚台压好。   只剩下三人未完成。   两个画画的正在着色,还有一个祝星纸笺依旧空白。   贵女们用包含各种负面感情的眼神望着祝星,对她这样自暴自弃的行为感到不齿。   香只余短短一截,眼看就要燃尽。   在贵女们瞩目之下,祝星终于动了。   花椒研墨研得极快,大有把墨当成刺杀对象之意,看得人后脊发凉。   祝星改左手执笔,挥毫而书,一气呵成。   有花椒挡着,加上谁都不愿离她近些,贵女们压根看不清纸上写的什么,依稀是几行字。   她们看着祝星的目光中又多了些可怜,均以为她是临时抱佛脚,胡编几句应付完事。   虽然比交白卷好些,但依旧是要丢大人的。   祝清若并不觉得好受,就像从倒数第一成了倒数第二,这能说是进步么?   祝星从头到尾都是笑盈盈的,谁也看不出她对这作品抱有什么样的期待。   既已完成诗作,她慢条斯理地将狼毫蘸水洗净,又在笔架旁的木盒中挖出小块茉莉香味儿的香膏化入另一碟水中,反复浸泡后才将笔重新挂起。   众贵女看着她细致周全的模样,恍惚间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乡下来的丫头怎会行诗书之礼行得如此行云流水。她明明不会写诗也不会作画。   香尽。   大侍女高声道:“时辰已到。”   屏风另一侧的京官们终于提起精神,纷纷坐正。   花厅中由静谧再度变得热闹起来。   李令玉潜意识当祝星是胡乱应付,已经急不可耐地要让她丢丑。且有她在前,更能衬托出自己才华出众。   是以李令玉慢慢站起,对着祝星高声道:“星姑娘,你今日来得最迟,我还不曾罚你。便由你打头阵,交出诗作,如何?”   祝清若忙凑过去试图阻止李令玉,未果。   她如今想不想报复祝星已经不重要,李令玉铁了心要让祝星丢人,也不曾想过祝清若会不会被牵连。   京官们纷纷交换信息,俱不曾听说过哪位贵女名讳含“星”字的。   虽说李令玉是商量的口吻,但大侍女已经从屏风另一侧过来,去收祝星的笺纸。   花椒眉眼冷厉,欲阻拦。   然而祝星抬抬手,由着大侍女将笺纸拿去。   祝清若几乎要跌坐在地上,极想找个地缝钻下去。然而她恍惚抬眼,就见祝星更离谱,已经将幂篱戴好,做出随时离开的准备。   贵女们失态,一个个娇声笑起,连拿着祝星大作的大侍女也忍不住掩唇轻笑。   屏风另一侧的京官们不明所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侍女捧着折好的纸笺走到屏风中央,面向诸大人时笑容已然收起,还有些紧张。她扬了扬手中纸笺,先介绍道:“这是京中六品祝侍御史家养女祝星所作。”   祝清若听到“养女”二字时心头一沉,骇然看向祝星。   奈何隔着重重白纱,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见祝星依旧坐在椅上。   官员们或多或少露出轻鄙之色,原来是六品小官的女儿,还是个养女,怨不得他们什么名头也没听过。不少人赞李令玉与人交友不拘门第,听得李令玉更是喜滋滋的。   祝清若更觉心寒,原来自己的身份在达官显贵们的心中始终排不上号,无论她怎么努力。   大侍女缓缓将纸笺打开,正欲诵读,待看清纸上所写后神情呆愣,似在憋笑,怎么也诵不出口。   “怎么不读了?”李令玉有些着急,催促道。   官员们本对一个六品小官之女的诗作并不感兴趣,然而见大侍女这副古怪样子,一个个胃口被调起来,跟着催促起来。   “写的什么?”   大侍女深吸口气,压抑着颤抖的嗓音读:“无聊生辰宴,人人笑满面。寿星不过生,她想打我脸。”   花厅中一片死寂,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有男有女。   “这是什么诗!真是笑煞人也。”   “我空活五十余载,从未听过这样的诗作,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是养女……作出这样的诗也不奇怪。”   “可见祝家是个什么样的家。”   ……   祝星在嘲笑声中依旧淡定坐在椅子上,宛如局外人。   官员们或抚掌大笑,或拍股而笑,都没了为官风度,笑得牙不见眼。唯独卫太傅稍微收敛些,不过也是连连摇头,眼中笑意盎然。   贵女们指着祝星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地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祝清若直接滑坐在地上,偶尔有人笑话之余同情地看她一眼。被家中这么个养女拖累,实在是家门不幸。   李令玉目的达成,眼泪都笑出来了,回过味儿后对祝星道:“星姑娘,你这最后两句为了押韵也是煞费苦心。”实际上是暗中表示祝星后两句纯属杜撰,为了押韵为之。   反正祝星如今已经烂到极致,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下一刻,少女清澈冷冽的嗓音便在花厅之中响起:“不是我为了押韵煞费苦心,是李姑娘你为了让我丢个大人煞费苦心。”   所有人脸上笑容顿住。   就听她继续道:“自我今日从祝府出来,你指使下人,联合其他贵女频频对我刁难。上马车时车夫看不起我,下马车时马凳被冯大姑娘冯妙妙抢去。无你授意,李府下人竟敢如此猖狂,看来也是李府管教不力。你为何频频针对于我?因为我是养女身份低微?还是听了祝府亲女儿的话为她打抱不平?你且先问祝清若,究竟谁是养女,谁是亲女。”   终于还是来了!   祝清若被贵女们齐齐盯着,艰难开口:“星姑娘,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能……”颠倒黑白四个字还未说出。   “非要我在此将家事摊开了说个一清二楚?”祝星直接打断她的矫揉造作。   祝清若再不敢多言,生怕祝星真发疯,将十余年前之事悉数道出,到时整个祝家都会背上“麻木不仁”、“有悖道德”的骂名。毕竟当年明知原身身份却义无反顾地将她扔在幽州的是祝家。   她闭嘴疯狂想办法,却发现进退维谷,前后左右都是死路。   众人也回过味儿来,察觉话题渐渐向不对劲的方向发展。   贵女们看祝清若缄默不语,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俱愕然。   李令玉亦是面色难看,不知是被祝星数落,还是因为祝清若身世被点出,又或是好好的生辰成了这副模样。   “我已言明我不会作诗不会画画,你却非要我参加你的书画会,不参加,便是不体恤百姓。你体恤百姓,很好。但你以体恤百姓为剑,逼我不得不就范,我不知你爱民之心有几分真。”祝星口齿清晰,语速不疾不徐,字字掷地有声。   京官们都不是傻子,几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再一想到眼前的书画会,均有些膈应。   明明是闺阁之争,却要扣上如此大的帽子,甚至要以此来博民心,博美名,这李姑娘真是好心机。   李令玉没想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撕破脸皮,慌乱之下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李中书令脸已黑成锅底,恨不得让小厮进来将祝星拖出去。奈何屏风后是一众贵女,他也担不起唐突如此多贵女的责任,只好瞪大侍女一眼,期她去找些力壮的婆子来制止祝星。   大侍女知事情不妙,转身匆匆离去。因着心中藏事,手上写着祝星诗作的纸笺落在地上也没发觉。   祝星仍道:“你办书画会,我也无权置喙。但你自己投机取巧,罔顾公平,便是你逼我参加的正直态度么?”   “你胡说什么!”李令玉慌乱极了,“星姑娘吃酒吃多了,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们快扶她去休息。”   大侍女带着一群婆子从身后厢房出来,欲拿祝星。   贵女们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一步,本以为只是对一个普通养女小惩大戒,却连累着李令玉和李府名声都坏了。   官员们都是人精,神色各异地或饮茶或看穹顶来装作对此事漠不关心,其实一个个都竖起耳朵。   这李姑娘,仗势欺人,投机取巧!   “你可敢将你桌上茶盏拿起?”祝星不紧不慢地问。   李令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最讨厌之人看到,还被当众揭穿,难堪极了。   她自然不敢拿起茶盏,不然字条就暴露出来。   她的不予理会让贵女们神情复杂起来。原先她们想借此机会出人头地,没想到李令玉竟在背后暗动手脚,真是让她们这些专心创作公平竞争之人一阵恶心。   “把她给我带走!”李令玉指着祝星咬牙切齿,深知自己丢尽了人,恨她入骨。   壮硕的婆子上前捉人,贵女们惊得一阵娇呼,生怕伤着自己。   “这共有一万两银票,算是我体恤百姓所赠。”银票用砚台压好,祝星从容站起,压根没将婆子放在眼中。   花椒上前一步,挡在祝星前面。   婆子伸手要抓祝星,便被花椒轻松提起,一抛抛在一种贵女面前,唉声叹气地半天起不来。   虽不曾伤到贵女们分毫,但也将人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断。   “好好看一看我的诗作,未必我不是头筹。”祝星背过身去,白纱飘飘。   众人惊慌之余又觉得有些滑稽,这位星姑娘也忒自信,她那五言绝句还拔得头筹,真让人笑掉大牙。   “我不胜酒力,方才所言皆是醉话,大家当耳旁风就是,这边先告退了。”祝星说着径直出了花厅,京官们只见一抹白影出了门去。   祝清若咬咬牙跟着跑了出去。   祝星已经将人得罪完了,她继续留在这,难保李令玉不会将气都撒在她身上。且她要尽快回到祝府,告诉祝家人祝星已经将李中书令完全得罪!   都是醉话?   无论贵女还是京官都面面厮觑,闹了这么大一通说是喝醉了,倒也给了李家台阶下。只是所谓醉话是真是假众人心中已有定论。   李中书令几乎被祝星给气死,还要出面打圆场:“既是醉话,就当不得真。小儿玩笑,大家一笑了之,这书画会还是继续吧。”他嘴上说着一笑了之,实际上已在心中疯狂盘算起报复祝星和整个祝家之事。   六品小官之女竟敢让整个李家难堪,该死!   其余京官们跟着笑道:“正是,正是。”   人人各怀心思,心中所想与口上所说可不一致。   李令玉的名声,李家的名声,终究是坏了。   说是醉话,仗势欺人,投机取巧,哪样是假的?   卫太傅看了一场闹剧,哭笑不得,想到那闹事贵女最后的狂妄之言,他下意识垂眸扫了眼地上落下的纸笺,目光一滞。   紧接着众人就看到朝堂中一品大员卫太傅失态地蹲下身子,一把捡起落在地上的纸笺,满面震惊地看着其上文字。   人人摸不清头脑,难道这打油诗还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有人迟疑地唤了两声卫太傅:“大人,大人。”   卫太傅擦了擦眼睛,回神:“不必再比,此次头筹,是这位星姑娘的。”   不止是京官,贵女们也傻眼。   今日之事实在一波三折,怎么卫太傅突然择出头筹,还是方才祝星胡乱所作,那样的打油诗如何能服众?   李中书令第一个不服,僵着笑道:“大人是在开玩笑吧……那样的诗,怎生当得起头筹?传出去岂不笑掉大牙。”   卫太傅摇摇头站起,转身面向数十京官,一抖手上纸笺,振声道:“不是诗,是字。”   众京官眯起眼来看字,待看清后一个个比卫太傅还激动,不顾礼仪身份凑上前来探头要细细观摩。   竟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全新字体! 第142章 关我何事?   无聊生辰宴, 人人笑满面。寿星不过生,她想打我脸。   墨迹初干,纸笺上跃然二十字, 字字行笔飘逸,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有行云流水,水到渠成之象, 是周国人从未见过的全新字体。   拆开来看,尺幅之内结体遒劲, 点横撇竖间气势磅礴,筋骨疏密相间, 骨骼清秀,大气之余又多丰神俊秀, 完全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短短二十字,让人观后整个人仿佛被洗濯一番, 清爽极了。   品这样的美字对人来说是一种精神享受,犹如嗜酒之人喝了陈年美酒,爱花之人得了奇花异草。   京官们一时间品着品着不由微醺起来, 没喝酒也醉了。   自然,品字就好, 千万不要联系上下品整首诗。   字写得有多好,这诗就有多臭。   “真好看啊……字原来还能这样写!”   “这是什么体?我从未见过这样写法。听那位星姑娘的声音年纪应当不大,然这一手字若说没有几十年苦心孤诣就能练成, 只能说星姑娘于书之一道实在是天才。”   “妙极,实在妙极,年纪轻轻, 书法自成一派,老朽都想拜她为师学一学这字了,忒有风骨!”   “星姑娘好像是祝侍御史家的女儿?若不是还未递名帖,我实在想立刻登门拜访。”   “你若去了叫我一起,我也想向这位星姑娘求书。”   “开宗立派,星姑娘当得起头筹。”   ……   纸笺在在场每位京官手中传了一遍,人人赞不绝口。便是李中书令,神色也复杂极了。尽管他恨那养女坏李家名声,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手字真是绝妙。   卫太傅温声道:“既然书画会有言在先是叫价形式,价高者得,星姑娘这首诗便依循此规矩,现在竞价吧。”   京官们看看卫太傅,又看看卫太傅手上祝星的诗作,面上显出纠结之色。   很明显卫太傅对此作极感兴趣,若他们出售竞拍,那便是和卫太傅抢。   但这字独一份儿,他们也想要。   “卫大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三品光禄大夫周琪试探道。他也不欲得罪卫太傅,奈何这字他见了实在欣喜,便想争上一争。   “今日没有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价高者得。”卫太傅随和极了。   京官们对视一眼,不再有顾忌,竟起价来。   “一百两!”   “二百两!”   “五百两!”   ……   贵女们听着另一侧百官争得热火朝天,纷纷觉得这世界大概是疯了。还好她们不曾眼见那头的风光,不然定要将眼珠子都吓掉出来。   京官们争得面红耳赤,完全不见身为官员的威严,一个个撸起袖子叫价叫得双目赤红。   “三千两!”周大夫咬咬牙,肉痛极了喊出价来。   这可不是小数目,三千两够一个京中平民的三口之家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周大夫此价叫出,花厅中安静了一瞬。   不少官员对如此天价望而却步。   若不是周大夫有个商贾出身的发妻,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可见祝星的诗稿有多抢手。   卫太傅笑眯眯地问:“没人出价了?”   “哎,太高太高,出不起了。”官员们艳羡地望着周大夫。   周大夫面色苍白,却为即将到手的诗稿而感到高兴。   这样的字,他要找人拓印下来,日日临摹。   “五千两。”卫太傅笑容满面,“我出五千两。”   周大夫愣住,京官们也跟着愣住,而后众人无奈笑了。   “大人,你这!哎。”周大夫哭笑不得,尽管省三千两银子,却丝毫不开心。   相比于外物,他更稀罕那全新字体。   卫太傅扬扬诗稿:“君子不夺人所好,这诗稿我拓印完,大家可以随意借用。”   京官们眼睛便又亮了,发自内心地恭维起卫太傅大度。   屏风后的贵女们先是受了惊吓,又听卫太傅说不必再比,都如霜打的茄子,只觉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气得要哭出来。   而她们瞧不起的祝星一稿不仅卖出五千两的天价,还是被卫太傅所买,更是被在场所有京官们集体赞美。   她们想也不敢想的事,被祝星轻易得到。   可想而知不用明天,今日官员们出了李府各回各家,祝星的文名就要传扬开了!   不过是写几个字,能写得多好?   竟将她们扬名的机会都占了去!   贵女们一时气祝星,但又说不出气她什么,总不能气她写得一手好字。气撒不到祝星头上,那就是李令玉的错。   都是她要害人,非让祝星第一个出头!   李令玉垂首缄默地站着,没人能看得出她脸上什么神色,总不会是笑吟吟的。   而最气的要属冯妙妙,她费尽心思画了画,本已经胜券在握,现在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都是祝星!   她再想想入府时祝星给她的气受,脑海中一阵翻涌,双手将画一展,狠狠将其从中央撕开。   一下、两下、三下……   锦绣瑰丽的画卷被冯妙妙撕了个稀碎,一片片地落在地上。   贵女们惊呼:“冯大姑娘!这是做什么!”   冯妙妙含泪冷笑:“都还没听见外面说?已经没机会了,留着它碍眼作甚!提醒自己被祝星比下去么?”   她撕了尚不解气,又用脚来回碾磨碎片才觉心中舒坦了些。   贵女们握着自己的作品,迟疑下来,不知道要不要学冯妙妙这样一道撕了解气。   另一端卫太傅谦和的声音传来:“星姑娘的作品已拍出,接下来是哪位姑娘?”   冯妙妙本快意地踩着脚下的画稿碎片,闻言抬起的腿怎么也放不下。她僵硬地抬起头,看到诸贵女们全都以同情的眼神望向她。   她急火攻心,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祝清若跌跌撞撞地跟着祝星走出李府,整个人已然不会思索,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大字,祝家完了。   她算计了这么久,做小伏低了这么久,全都泡汤了!   祝清若悲从中来,也不再顾得上装出平日里温柔体贴的模样,绝望地边走边对着祝星的背影喊道:“你知道么!你把祝家毁了!”   祝星脚步停都未停。   祝清若以为她没听见,发了狠跑上前去,欲拉住祝星说个分明。   花椒只回头平静瞥祝清若一眼,祝清若下意识将手收回,怯怯地咬住嘴唇。   “祝星,你把祝家毁了!”语气不如第一次那样激烈,仍然满含怨怼。   出了李府不远,路边便停着马车。   花椒看了眼身后喋喋不休的祝清若,望向祝星寻求意见。   祝星轻轻颔首:“无妨,去吧。”   花椒便去马车处,装着与人交涉的模样。   这是祝副管家早已安排好的马车,因着祝星提前吩咐她今日赴宴会早早出来。   有祝清若在,她们不好直接上马车,于是做出花椒雇马车的戏来糊弄祝清若。   见那野蛮丫鬟暂时离开,祝清若胆子大了些,继续道:“你将祝家毁了,让祝家成了整个京中的笑柄,老太爷不会饶了你的。”   祝星一动不动,隔着幂篱,祝清若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但习惯了她这样爱答不理,所以接着道:“我不知你如今怎么想的,哥哥们的前途,姐妹们的婚嫁都要拜你所赐沦落到极糟糕的地步,你可有半分愧疚?”   祝清若字字泣血,指控祝星,似乎已经看到祝家垮塌的悲惨前路。   祝星终于偏过头来,淡淡问道:“你疯了?”   祝清若如鲠在喉,被疯子恶人先告状,默然无语。   “祝家现在倒了?”祝星又问。   祝清若立刻接话:“现在虽不曾倒,但你今日所作所为传开,祝家便倒了,不过是早晚之分。”   祝星问:“我今日做什么了?”   祝清若抿唇:“你作打油诗,还让李家没脸。李家人会报复我们祝家的。”   祝星淡然:“你同李令玉串通,逼我参加书画会。我已然先说过自己并不会作诗画画,你自找的。况且我只是将李令玉所作所为点出,怎么是我给她没脸?她若不做这些,我也无法给她没脸。我按着你们说的做,现在又怪我这么做,好奇怪。”   祝清若心知祝星所言没错,是她们先招惹的祝星,仍旧心有不甘:“李家家大业大,大伯父甚至可能因此丢了乌纱,届时祝家便完了。”   祝家都要完了,祝清若也不愿再与祝星虚与委蛇,没装出之前那副我见尤怜的模样,也没否认祝星说的那些,只想找祝星要个说法。   祝星不解:“与我何干?”   祝清若不可思议:“这可是你的母家!”   “我是养女。”祝星似笑非笑。   祝清若的脸色瞬间灰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在养女之事上祝家上下所有人都对不住祝星,也包括她祝清若在内。   马车过来,花椒和驾车的车夫一道坐在马车前室。车夫是护卫队中的一名护卫,划拳赢了所有人才赢来接姑娘的机会。   “你要回去么?”祝星不咸不淡地问。   祝清若想想李府到祝府长长一段路,还是忍气吞声,点了点头,同祝星一道上了马车。这样低廉普通的马车并不像李家的马车那样高大,不用马凳也上得来。   “老太爷还有父亲母亲,大伯父大伯母都不会轻饶你。”祝清若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泄些什么,她想将祝星脸上无波无澜的面具撕下。   “你不说,他们就不知道。”祝星微笑,刻意提醒祝清若别忘了告状。   祝清若悄悄攥紧了膝上的裙子,默不作声,她到府上就去告诉老太爷今日发生之事,让祝星吃不了兜着走。   马车一路向西,在祝府门前停下。   祝星径直回了蘼芜院休息,顺便让花椒将剩下的东西整理好,给足祝清若告状的时间。   祝清若不负她所望,一入门直接奔着老太爷那里去。   平日里她为了讨好老太爷费尽心思,在老太爷面前尚算得上能说上一句话的。   今日她与祝星去为李令玉过生辰,老太爷同样是知道的。听闻祝清若急急忙忙回来求见他,他右眼直跳,总觉得大事不妙,让人进来。   祝清若一入房门便噙着泪,见了老太爷后做出一副罪该万死的可怜模样盈盈下拜:“老太爷,我没看好星姑娘,铸成大错,还请您罚我。”   老太爷心中不祥预感成真,只是不知道祝星究竟做了什么,强忍着心跳过速问:“她做什么了!”   祝清若看似为老太爷的身体着想,咬了咬唇不知道当不当说。   看出她犹豫,老太爷疾言厉色:“你快说,她做什么了!”   祝清若调动够了老太爷的情绪,才带着哭腔将祝星如何得罪李家之事以及在书画会上怎么丢人现眼并且养女身份暴露之事讲明,刻意省略是她们先刁难祝星。   祝老太爷听完呼吸一阵急促,胸口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声。   伺候祝老太爷的小厮忙将人扶着平躺,又是抚胸顺气又是按压的,老太爷才缓过来气,只是一张脸灰扑扑的,骇人极了,也不知是身体不好还是被祝星气的。   祝清若凑到床头,关切问道:“您还好吗?”   老太爷话都说不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祝清若又有些怕了。万一她说的这些将老太爷直接气死,那是谁之过?   床上的祝老太爷缓了好一阵子,气息才渐渐平静下来。只听他能开口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将大老爷二老爷和大夫人二夫人都叫来,还有那个逆女,一同叫来!”   伺候的小厮称是,忙去叫人。好在今日祝大老爷休沐,正好在府上休息。   祝清若见老太爷没被气死才长出口气,胸腔里的报复之火熊熊燃起。   哪怕祝家完了,她也要祝星不得好过! 第143章 断亲文书   老太爷那传话的小厮过来时, 祝星正捧着碗小口喝酸梅汤。   新鲜的酸梅现做成饮子,只加了一小勺糖,碗底沉着两块碎冰, 清甜解暑。   “老太爷有命,叫您去他那一遭,您快些过去吧。”小厮看似和气, 对祝星尊重有加,实际上一张口就是催促。   祝星听而不闻, 不紧不慢地喝自己的。   小厮便着急了:“您快去吧,老太爷脸色不大好, 应当是生气了。”   祝星放下碗,耐心道:“谁让他生气的找谁去, 不要催我。”   小厮张张口,想说可就是您惹他生气的, 但又怕提前说明祝星吓得不过去了,于是纠结着要不要开这口。   他犹豫之际, 就见祝星又慢条斯理地端起碗来小口啜饮。   合着压根儿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   候了一盏茶的功夫,祝星终于喝完饮子,不疾不徐地站起, 开了尊口:“过去吧。”   一会儿少不得要多说两句话,她事先润润嗓是应该的。   祝星到老太爷院中时所有人都到齐了, 甚至因为等她的时间久了些,所有人重新被祝清若告知一遍事情经过,利益攸关, 皆恨透了祝星。   都是她!她一回来,整个祝府都被扰得鸡犬不宁。如今竟要连累着祝家一起倒霉,真是个灾星!   当日就不该好心留下她。   莫说让她做个养女, 她如今就是想留在祝家做个丫鬟也是不成了。   送走,必须送走!   老太爷心口一阵阵地抽疼,今日说什么这个家也容不下祝星了,他一定要在李家兴师问罪之前将这个丧门星送走,好表示出祝家无意与之结仇的心思。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怒气也是一样的道理。   众人初初听完祝清若的话时最生气,祝星若是那时候过来,少不得要承受所有人的怒火。然而被晾了好一阵,人们也难一直保持精力充沛的愤怒状态,不少都泄了气,觉得心累。   目标也从一开始绝饶不了祝星,变成了能将她打发走就好。   人总是一寸寸变得卑微。   祝星进门时就见几个人满脸疲惫,皆是一脸被生活毒打后妥协的模样。   他们没被生活毒打,被祝星毒打。   祝星一脸平静地行到人前,行了个周全的礼,先发制人:“正好都在,我有一事要请教各位。”   祝老太爷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懵。   明明是他们叫她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反倒被她掌握先机。   “你有什么问题。”祝老太爷面色不善。   “今日在李府,听旁人说咱们府上对外声称我是养女,是怎么一回事?”祝星站得笔直,肩颈成了一道极好看的弧线。   被她这么一问,众人下意识心虚,此事本就是他们对不住祝星,陡然拿到台面上说,一时间真难给出个合理解释。   老太爷也就心虚片刻,很快便冷冷道:“说你是养女又如何?祝家传承三百载,无论儿郎女郎皆是人中龙凤,你这般痴傻简直辱我祝家门庭!将你放在旁系已是厚待,如今你自愿归京,对外声称你是养女便已是天大的恩情,你可千万不要不识好歹!”   祝星沉吟,想了想府上并不出彩的祝家儿女,深以为祝老太爷心目中的人中龙凤忒不讲究。   祝二夫人亦冷笑:“清若和我们朝夕相处多年,比亲生的还要亲。你既然是后来的,就不要抢她身份坏她名声,对外说你是养女又如何?”   祝清若依偎在祝二夫人身侧,闻言感动地望向二夫人。   祝二夫人轻轻拍拍她手,十分护犊子,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温馨场景。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虽没说什么,立场也是分明的。无论出发点是利益还是亲情,他们都不可能和祝星站在一边。   倒好,祝星又把一个房间里的人孤立了。   她本就是个情感淡漠之人,何况真算起来屋里这些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替原身不值。   既然这些人放弃原身放弃得如此干脆,她自然也不会再看在原身的面子上留有什么情面。   “我不是养女。”祝星内心平静无比,头却一扬,面上装出逞强的模样故意嘴硬道。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果然,祝二夫人声音尖利,自祝星进府以来种种终于将她压垮,再想起刚才祝清若所言,祝星要害得整个祝府家破人亡,秉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原则,她爆发了。   二夫人对祝星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哪怕有血缘羁绊,她对这个出生痴傻的女儿只有连累她的恨意,因而说起话来从不顾忌着会不会伤人。   祝星又庆幸站在这里的是她,换做是原身,哪怕痴傻也是能分出真心假意,被亲娘这般对待,少不得要伤心。   祝清若得了便宜卖乖,眼眶微红,面露不忍,轻轻摇摇二夫人的胳膊,小声道:“母亲……”想劝人委婉些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二夫人对着祝清若时就是慈母,看向祝星如临大敌。   被祝星率先开口一搅和,众人一下子忘记要问她的罪过,在这论起养女身份。   祝星佯装成被伤透了心,顶嘴:“您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想有您这样的母亲。若是有得选,您放心,我肯定不选您做母亲。”   二夫人勃然大怒:“你这孽障!”奇怪的很,她不想让祝星做她女儿,但祝星嫌弃她时她又生气。   死丫头凭什么敢嫌弃她!   祝星又看看祝二老爷,祝二老爷直接避开她的眼神,不与她对视。   祝星红着眼,嚷道:“既然咱们都两看两相厌,不若老太爷做主,写封断亲文书出来,也好各自落个清净,日后互不打扰的好。”   将不懂事的小女孩犟嘴的样子生动形象地演绎出来,连她身后的花椒眼中情不自禁浮上担忧。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引线,房内所有人都炸了。   无论何时,断绝关系都不是件小事,其中晚辈那一方要被世人斥骂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除非做出什么对不起全族的大事,任何人都不会选择断亲。脱离宗族,那就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庇护。   祝老太爷想的也只是将祝星送走,没想到和她断亲。   “星姑娘,你疯了!”祝清若发自内心地惊呼,没有做作。   “你可知断亲究竟是何意!”祝老太爷口气严厉,心头却微动。若真和祝星断亲,李家责怪下来,怎么也怪不到他们头上来,说不定还要赞他们一句做得好。   “断就断!”祝二夫人眼中爬满血丝,激动极了。   祝星颔首,刻意装出不懂事的模样威胁道:“老太爷若不想断,就对外声明我才是祝家的亲女儿,祝清若是养女,将族谱上也改过来。”   老太爷还没开口,二夫人直接抢白:“不可能!”   老太爷皱起眉头,对二夫人的无礼不满。在他看来祝星这么招人厌,和二夫人这么个娘脱不开关系。   只不过如今有彻底与祝星断绝关系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   这个家容不下祝星了。   “不可能,对外已经说过你才是养女,怎能出尔反尔?”老太爷这么说,正是想同祝星断亲。   “那便断。”祝星像是在赌气。   老太爷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怕祝星不赌气了又反悔不愿意断亲,于是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下,当机立断道:“老大,起草文书。老二,去祠堂将族谱拿来。”   祝大老爷对祝星到府上后祝家便不安宁之事深以为然,也顾不得断亲后一个小姑娘如何生存,只想早早将之送走,应道:“是。”   祝二老爷也答应下来,匆匆忙忙向祠堂去。   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唯有大老爷起草断亲文书笔落纸张上的沙沙声。   祝星昂起头站着,看似不愿低头,实际在心中默默打了个哈欠,演得实在无聊。可她若不做出赌气的样子,难免祝家人不会多心她为何突然要断亲。   为免节外生枝,还是演一演吧。   大老爷下笔神速,生怕晚一秒祝星就反悔。   文书拟好,被交到老太爷手上。   二老爷回来的也快,怀中揣着族谱。   若断血亲,那自然是要老祖宗出面做个见证。但如今祝星虽是亲生女,在祝家却是养女身份,流程便简易得多。   老太爷过目后确定无误,不情不愿地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当真要断这亲?”   祝星抿嘴沉默了一下,众人的心纷纷提起,只盼着她快快答应,可千万不要在最后关头反悔。   她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张了张口,像是想反悔的样子。   二夫人一看,立刻冷嘲热讽:“怎么?现在又反悔了?你刚才的硬气呢?”   祝星立刻露出受不得激的样子,咬牙切齿道:“现在就断!”   房内传来明显地松口气之声。   祝星右手执笔,签下名字又摁了手印。   接着房中每一人都签字画押,一式两份,断亲文书正式生效。   老太爷亲手将族谱上刚添上的“祝星”二字删去。   祝星在祝家彻底被除名,在世上再无亲属,成了孑然一人。   众人看着断亲文书百感交集,还想对祝星说些什么,就见她直接转身向外走。   祝老太爷问:“你上哪去?”   祝星边走边答:“如今我已不是祝家人,不牢祝老太爷费心。”哪有一丝赌气?   她人转眼消失在房中,走得干脆利索。   房内每个人面面厮觑,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利落。他们虽然忘记同仇敌忾地指责祝星。但能和她断亲实在是意外之喜,因此一个个对事情结果还算满意。   只是一切发展得太快,从祝星回来到断绝关系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所有人都觉得不太真切,像在梦里。   “这就好了?”大夫人喃喃道。   其余人也在心中这么问,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那个灾星?   “是好事。”祝老太爷哼道。虽说事情顺利得不成样子总让人觉得诡异,但结果是好的就已足够。   其余人也附和。   “是啊,送走了她,咱们祝家就能安静下来,可不是好事么?”   “正是,我看晚上咱们应当好好庆祝庆祝。”   “我去张罗张罗。”   ……   众人心里那点不对劲儿很快淡去,屋子里洋溢起快乐的氛围。   唯独祝清若不太笑得出来。她把祝星从祝家排挤出去,她也该是开心的。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   二夫人低头看她:“清若,你还有什么心事么?怎么看着不开心?”   祝清若勉强笑笑:“星姑娘她……”   “莫要再提她了,都是她自己选的,她与祝家已经毫不瓜葛,你该一起开心的。”二夫人说教。   “是。”祝清若想或许是她想的太多,她现在坐稳了祝三姑娘的位置,不会再有人威胁到她,她是该开心的。   这么想着,她便微微笑了。   祝星轻车熟路地出了祝府,门外早有她行路时坐得那架华贵马车候着,驾马的是祝副管家。   “姑娘,您回来了。”   祝星微笑:“是,我回来了。”   日暮途远,载着祝星的马车驼着瑰丽的霞光,宛如昆山凤凰曳着璀璨尾羽,消失在路尽头。   ……   李府之中,宾客散尽。   花厅中贵女们该走的都走了,只余下冯妙妙与李令玉二人。   见无外人,冯妙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旁的贵女都在卫太傅前露了脸,唯独她将画撕得粉碎,什么也没交上去,她才成了笑柄!   ”祝星!都是祝星!”冯妙妙呜咽,若不是祝星,她也不会将自己的画撕个稀碎。   李令玉阴沉着脸:“此仇不报,我不是李令玉!”   她还是厚着脸皮呈上找枪手代写的词作,但如她想象中被人交口称赞的场面并未到来,可见那些官员都信了祝星的话。   她的面子还在,里子已然丢尽,京官们都知道她是个爱弄虚作假的了!   而这一切,也是拜祝星所赐。   冯妙妙红着眼:“你若报复她,带我一个,我真是恨毒了她。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赞着长大,哪里……哪里吃过这样的亏!”   李令玉点点头,丢给她张帕子擦眼泪:“李家不会放过祝星的,还有祝家。”   冯妙妙想到祝清若,踌躇了下问:“那清若呢?”   李令玉实际上对祝清若那点子姐妹情早已经没了,冷漠至极:“看她与祝家的表现吧。”   冯妙妙点点头,也算是给祝清若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   李中书令府外,京官们并不曾各回各家,而是相约起来,趁热打铁,一同去拜访那位星姑娘。   一个人去总会尴尬,一群人去便没这苦恼。   浩浩荡荡的马车车队气势磅礴,满载京中各爱字文官,十数人向着祝府去。 第144章 我们都是来向她求字的……   祝府上下张灯结彩, 堪与过年时媲美,大约送走灾星和送走年兽一样,都很值得人高兴。   府上大厨房今日不拘用菜, 要摆大宴。   断亲文书已被祝老太爷锁在盒子中好好保管,无论是祝星反悔想回祝家,还是李家来兴师问罪, 他都好拿出来应对。   祝清若被老太爷吩咐去请陈端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彼时正向着东院去。   平心而论, 陈端是个不错的人,就凭他住在东院这么久却不曾与祝星有过一次交流就能看得出他确实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   当然,陈端不理会祝星的真实原因是他实在看不上一个养女。   祝清若满意陈端正直严肃, 却不太满意他的出身。   交州,那样偏远的地方, 她若真嫁给了陈端,就要随他一道回那样偏僻的地方。她是在京中长大的, 断没有远嫁的道理。   除非陈端来年春闱有所建树,一举夺个名次,也做了官才好。   这些都是未知, 她可不敢将自己的未来全赌在陈端身上。万一陈端发挥失常呢?还是骑驴找马,一边做好别的准备才保险。   若能嫁入东宫, 便是陈端明年当了状元也不换的。   如此想着,很快到了东院。   陈端果然在读书,见祝清若来, 带着些含蓄的喜悦问:“怎么过来了?”   祝清若柔柔道:“最近家中事多,有些疏忽你,你住得可还习惯?如今事已了, 日后……日后我多来看看你,算作补偿。”   陈端向来正直,几乎不近女色,听她说多看看自己,百炼钢被这样的绕指柔一缠,人都酥了,还要板着脸道:“嗯。”   祝清若了解男人的秉性,知他这样是不好意思,得意他倾倒于自己的魅力之下,又解释起其它事转移注意力,好加深他的患得患失:“今日家中有喜事,老太爷特地命我来叫你一道过去热闹热闹。”   陈端果真有些怅然祝清若这么快说到别的事上,但还是接话:“多谢老太爷厚爱,我这就随你一起过去。”   二人并肩行着,守礼地保持距离。   “你的伤势可好些了么?上次我去送药膏,你并不在府上,就交给了你的丫鬟,你可用了?”陈端找话。   祝清若娇羞:“已经大好了,还要多谢你的药膏发挥了大用。”实际上她并没有用陈端送来的东西,什么乡下的玩意儿。   “若是那养女再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陈端掷地有声。   祝清若轻笑:“今日其实就是庆祝那养女与府上断亲的。”   陈端愕然:“断亲?”   “正是,她好生奇怪,主动要求断亲,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外面怎么活。”祝清若叹气,带着些担忧好体现她的善良。   陈端则怒斥:“真是个狼心狗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这样的人走了是该庆贺!”   祝清若听他骂祝星,自己心中也爽。   转眼到了老太爷的院里,陈端自去拜见,祝清若则跟在大夫人身边学她管家。   门房忽然跌跌撞撞地跑来,撞见鬼似的。   大夫人皱眉将人拦下:“没点规矩!怎么了?”   “门口……门口来了好多大人递名帖,要登门拜访。”大夫人和祝清若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了一沓子名帖,有些头晕目眩。   “你先送去给老太爷,大人们呢?”大夫人晕晕乎乎道。   今日着实是她过的最为跌宕起伏的一日,她不明白祝府走了什么运,一下子有这么多大人上门。   转念一想,或者是上门寻仇的呢?   祝大夫人立刻警醒起来,就听见门房答:“都在外面候着。”   大夫人两眼一抹黑,人险些过去。   她家的好门房!让十数位大人在外面候着,好大的本事!   老太爷听罢不顾自己还在病里,穿上鞋就向外跑,大房二房所有人都被叫上出去迎接。   见着外面一众大人,其中最大的官是三品光禄大夫,最小的也有五品,一个个都善意地望着他们。   不是来寻仇的。   或许是大老爷得了什么机缘。   老太爷双膝一弯就要下跪,被官最大的周大夫扶起,还得到了诚挚的问候:“您就不要客气了,快快免礼。”   眼前的老人家是星姑娘的家人,他们有求于祝星,怎能再让她家人行礼。   老太爷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哪里受过这样的礼遇?   老天终于开眼,好运气也落到他们祝家头上来。   果然啊!这灾星一送走,祝家时来运转了!   祝家所有知道祝星断亲之人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都是一样的想法。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接祝星回来!   陈端也诧异,竟不知他这岳家还有如此强大的人脉,一时间心中泛起淡淡喜悦。他不屑于走后门,但有人撑腰,路走得总归更容易些。   将诸位大人迎入正堂,又奉上府中最名贵的茶点,祝老太爷才颤巍巍地问:“不知几位大人来所为何事?”   京官们这时候倒有些难以启齿,一群人上门来讨要一个小姑娘的字,是有些离谱。   还是周大夫爱字心切,放下身段主动开口:“是这样的,令府上可是有位星姑娘?我们都是来向她求字的。”   令府上可是有位星姑娘?我们都是来向她求字的。   所有祝家人再加上一个陈端都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大官们是来找祝星的,还求字?求什么字?   听祝清若说,祝星不是今日刚做了首打油诗丢人现眼么?怎会如此!   祝老太爷胸腔再度起伏,他强行控制自己问个清楚:“大人们来求什么字?”   周大夫一愣,只当老爷子常年卧床养病,并不知祝星才华,于是带着些吹捧道:“您有所不知,今日中书令姑娘生辰宴上,星姑娘作了首诗……不提这诗,但是她那一手字当真是精妙绝伦,让我等多年读书人都自惭形秽……”   祝清若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祝星明明作诗丢人现眼,怎会成了书法大家!若祝星有利用价值,而她又报了祝星使祝家丢人的消息从而让祝家人毫不犹豫地与祝星断绝关系……   “老太爷!”祝清若听见众人齐呼,抬头便见老太爷死死捂着胸口,翻着白眼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   太傅府上,一家三口齐坐一张方桌前其乐融融。   “湛儿,你尝尝这道碧螺虾仁,味道真是不错。”卫太傅对着唯一的儿子卫湛比面对百官还要温和百倍。   小厮便用公筷夹了几箸到卫湛碗中。   卫湛眼虽盲,用起饭来依旧彬彬有礼,不见狼狈。   他摸索着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目不聚焦地笑道:“素日常吃这道菜不见父亲夸奖,今日看来是父亲心情甚佳,才会觉得口中食物格外美味吧。”   卫太傅讪讪一笑,他平日不注重口腹之欲,因此并不在意每日吃了什么。   卫夫人横他一眼道:“你父亲他今日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张纸回来,自然开心无比。”   卫太傅纠正:“夫人此言差矣,那是诗稿,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一张纸。”   卫夫人突然笑开:“湛儿,你可知那诗稿上写的什么?”   卫湛吃得差不多饱,放下碗筷认真听父母说话,此时很配合地问:“写的什么?”   卫太傅想想祝星写的那首诗,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卫夫人清了清嗓,诵道:“无聊生辰宴,人人笑满面。寿星不过生,她想打我脸。”念罢自己先捧腹大笑。   卫湛唇角上扬,轻声笑起来。   “父亲花五千两买了这样一首诗?”他语带笑意好奇问道。   “正是。”卫夫人为了哄儿子开心,刻意表现得夸张。   “那这诗定有过人之处。”卫湛含笑沉吟,“儿子愚鲁,实在品不出其中过人之处。”   卫太傅一乐:“一开始我也没发现这诗的过人之处,后面还是那伶俐的小姑娘提醒,我才低头多看一眼。这一看可不了得,诗虽然其臭无比,但那字,便是我也自叹弗如,是从未出现过的一种字体。笔法精妙,潇洒飘逸!”   卫湛顿了下道:“能被父亲这般夸赞,想来一定是极佳的字。”   卫太傅和卫夫人同时意识到儿子眼盲,并不能如他们一般欣赏书画,顿时心酸。   卫湛感受到房内气氛一下变了,转移话题:“听父亲所言,写出这字的是个小姑娘?”   卫太傅急忙接话:“正是,不过我并未瞧见那姑娘模样,听她声音,比你年纪还要小。”   卫夫人好奇:“果真?那可真是太厉害了,不知是哪家的贵女?”   卫太傅刚要开口,门外的小厮便进来通传:“老爷,门房来话,说是霍小将军求见。”   卫太傅和卫湛同时怔住。   卫夫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拍桌子怒道:“他还敢来!”   ……   马车停在大宅前,祝副管家、青椒以及一众护卫们齐刷刷地守在门前,待祝星自马车上下来,异口同声:“欢迎姑娘回家!”   祝星笑弯了眼:“我回来了。”   “姑娘请进!”大门大开,人人脸上挂着喜悦。   祝星颔首欲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越男声:“祝姑娘,你住这里么?”   众人回头望去,就见宗豫罗衫玉带,苍白俊美,如雪堆出来一般。   祝星颔首:“正是。”   宗豫指了指相邻的大宅,乖巧地笑:“可巧,我就住在隔壁。”   祝星定定地望着他一笑:“确实很巧。”分明是刻意为之。   祝副管家眼珠一转,笑呵呵地发出邀请:“豫公子可要进来坐坐?”   宗豫看了眼渐渐西沉几乎落在地平线上的红日,忍痛拒绝:“多谢盛情,我府上突然有些急事,先回去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访。”说罢逃也似的飞奔回府。   他刚进门,身体一阵阵地困顿,眼睛仿佛被胶黏上,勉力支撑着自己走到床前躺倒在落床上。   零一叹了口气,认命地扛起昏睡的主子,从宅中密道出去,往靖王府走。   与此同时,一直藏在祝星袖袋中的黑猫缓缓醒来,金瞳之中满是懊丧。 第145章 呵气如兰   “嘿, 这豫公子,每次都急匆匆的。”祝副管家感慨,“姑娘, 咱们回家吧。”   “嗯。”祝星笑笑,将袖袋中醒了的黑猫提出来抱在怀中,走在最前。   祝副管家望见黑猫, 与之寒暄:“小鱼,好久不见, 还认得我吗?”   宗豫恹恹地望他一眼,还沉浸在没能以人身登堂入室的失落之中, 心说刚刚才见了面。   祝星捏捏猫咪肉垫:“他认得的。”   祝副管家伴在一旁,调侃:“怎么不同我打个招呼?”   祝星像模像样地拿起猫爪摇摇, 刻意嗲声:“祝叔你好呀。”   宗豫呆住,祝副管家呆住, 青椒与花椒呆住,簇拥在她身后的一大堆护卫们也呆住。   太、太可爱了!   祝星行了几步路才发现众人没跟上来, 疑惑回头:“怎么不走了?”   众人结结巴巴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一个个面红耳赤,脸如煮熟的虾子。   姑娘向来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怎么还可以这么可爱!   宗豫的爪子被她轻轻放下,默默想着她今日心情不错, 从祝家那破地方出来确实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霞满空院,长虹摇曳。   祝副管家向祝星汇报着这些日子来的支出,汇报完毕, 也正好到了正堂。   护卫们将祝星护送到正堂便各自散去,走时依旧失魂落魄,仍然满脑子姑娘的可爱模样, 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讨了老婆一定也要生个可爱闺女。   宅子坐落在官员街,住在附近的大多是三四品的朝廷大员。祝副管家这些时日将周围邻居身家背景摸了个遍,并备上足够贺礼与之交好,以主家是祝严钏侄女为名。   周遭大臣存着跟祝严钏交好的心思,加上祝副管家的满级话术,彼此之间已然打下了良好的关系基础。   “唯独隔壁的门是怎么也敲不开,我原以为是空房,想一道盘下,竟没想到住的是那位神秘的豫公子。这豫公子还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在这街上买下宅子。”   宗豫感受着身上来自于祝星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听得心头一颤一颤。他生怕下一句她就淡然地道破他的身份,甚至脑补出了少女漫不经心的口吻。   哦,豫公子啊?他是靖王宗豫,这么厉害不足为奇。   然而祝星只是浅浅一笑:“是很厉害。”似乎对宗豫的身份并不感兴趣。   宗豫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隐隐失落。   祝副管家做结语:“事情就是这些,不过还有件大事,与姑娘也有些关系。江凭江黄门要回来了。”   祝星慢条斯理地坐在主位,给予祝副管家一个肯定的笑容:“祝叔做得很好,辛苦了。”   祝副管家心中比吃了蜜还甜:“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他又问:“姑娘这次来打算住几日?”   青椒快乐地泡了茶给祝星,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鸟骄傲地站在祝星背后。在祝府时可把她憋屈坏了,还是自己家好。   祝星接过茶盏抿了口茶,是顾渚紫笋,茶中第一,口感鲜甜,隐有兰香。她细品回味,才缓缓开口,当真是呵气如兰。   猫鼻子尖,好奇地探头去闻香味儿。   祝星还以为他主动撒娇,于是将猫抱起,羽毛般轻飘飘一吻落在猫头顶,才继续道:“不回去了,我已和祝家人签了断亲文书。”   是兰花味儿的。   黑猫被祝星按回原位趴着,整只猫僵硬成了木棍。他脑海中反复放大刚才柔软的触感,整个猫都不好了。   “断亲文书?祝家人疯了?竟然愿意?”祝副管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但大为震撼。只觉得祝家人是瞎了眼才想着和姑娘断绝关系,旁人要与姑娘攀亲还来不及。   他倒不曾觉得祝星签这文书如刻板思维中那样离经叛道,反而觉得这实在是好极了。   京中祝家不配做姑娘的亲人。   祝星从袖中将文书掏出递给祝副管家:“是签了的,也将我从族谱上除名。”   祝副管家喜极而泣:“太好了,姑娘终于同那群蠢货划清界限。”他之前心中一直不平静,总怕姑娘和京中祝家的关系成为她的负累,没想到姑娘动作如此干脆利落,一回来直接掏出断亲文书。   日后祝家人后悔想抵赖都没地方去。文书是他们拟的,手印是他们按的,族谱是他们除的。   怪不得一回京中姑娘直接往祝府去,原来是快刀斩乱麻去了。   祝副管家痛快极了,几乎想痛饮好酒庆祝一番。他喜滋滋地道:“姑娘,晚饭可否给每人多添一碗水酒。这样大的好事,该阖府庆贺。”   祝星眼儿弯弯:“祝叔尽管安排,这样小事,不必问我。”   祝副管家称是,嘴角一直挂在耳朵根,下都下不去,足见其有多开心。他哼着戏下去吩咐厨房添酒,顺便为祝星传菜。   他坚信姑娘现在只是蛰伏不发,总有一日会大放异彩。到那时,祝家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有眼无珠而痛哭流涕。   尽管那一日还没到,但祝副管家想想就已经很爽了。   他们将姑娘扔在幽州不管,就活该在接下来人生中的每一日活在悔恨与痛苦之中。   祝星的注意力都到猫身上去,黑猫到现在还是被按下去时的动作一动未动,若不是还有呼吸起伏,她都要以为他出什么岔子了。   她掐着黑猫前腋下将只抱起,举至眼前正好平视,就见猫呆呆地看着她,一向人性化的金瞳中只有懵圈,难得傻乎乎的。   “你怎么了?”咫尺之间,又是兰花香。   宗豫反应过来,肢体更僵了些。   如今他只是一只猫,只有被祝星逗弄的能力。他有尖利的爪子,但是爪子永远不会对她竖起。他不舍得祝星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祝星似乎发现了什么,眼中的兴味之色越来越浓,强硬地一点点凑近惊慌猫猫头。   宗豫鼻端的兰花香越来越浓,猫也越发紧张。   他不清楚她要对一只猫做什么。事实上祝星所做的这些对于一只猫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偏偏宗豫他不是一只猫。   他是一名正常男人,所以他不能借着猫身肆意占她便宜。他无从反应过来时倒也罢了,能反应过来自然不能让她得逞。   祝星越靠越近,宗豫越试图向后躲闪。   奈何她双手把他钳制得太死,他退无可退。   于是黑猫急中生智,在他甚至能数清她有多少根睫毛时前腿平举,肉垫贴在她脸上,不让她再近前。   祝星将猫放下,黑猫立刻站在她腿上抖了抖毛来缓解尴尬。   宗豫这才有空反应她竟然是签了断亲文书。而他的想法与祝副管家差不多,京中祝家是怎样地瞎了眼才愿意和祝星断绝关系。   “小鱼像人一般,还知道男女大防。”祝星慢吞吞道。   青椒接话:“小鱼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宗豫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起来,若无其事地乖巧趴在她腿上,装听不懂,心却如擂鼓扑通跳着。   他生怕祝星下一句直接揭破他和人身之间的关系,甚至想得出少女说话时似笑非笑的模样。   豫公子也是这般,小鱼和他真是一模一样。   宗豫打了个激灵,察觉到祝星的手慢慢落下来,轻柔地抚摸过猫的后背,带来过电般的感受。   祝星笑笑:“猫小鬼大。”却没再多说什么,更没刨根问底小猫为何与别的猫不同。   祝副管家这时候带人过来上菜,打破室内奇怪的氛围。   ……   “让他滚!他还有脸过来!让他滚!”卫夫人失去理智,完全不见优雅。   卫太傅难得苦笑起来,对卫夫人这样没有一点办法。   “将他打出去!”卫夫人咬牙切齿,将筷子拍在桌上。   小厮忙答应道:“是。”   “慢着。”卫湛缓缓开口,语气温柔,“娘,让他进来吧,我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小厮看看卫夫人,又看看卫湛,不知所措。   卫太傅悄悄挪凳子向卫夫人坐近了些,低声道:“湛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不想他受伤害。但当年之事你我心中都清楚,并不是霍骁之过。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该一直怨恨他。”   卫夫人沉默半晌,径直站起身离去。   卫太傅对小厮道:“将霍……霍公子迎过来,叫人将这里收拾干净了。”又扭头对卫湛道,“我去看看你娘,你在这好好同霍骁叙叙旧。”   卫湛颔首,无奈笑笑:“是,母亲那边,就有劳父亲多开解开解了。”   卫太傅点头,又想到儿子看不见,于是答应:“好。”匆匆忙忙出了房间,追妻去了。   桌上的碗碟被麻利地撤下,换上新的桌垫,又摆了花瓶与鲜花。   卫湛看似平静,只是桌下揪紧的手能证明他并不如表面这般。   霍骁来得很快,大步跨过房门门槛时卫湛的耳朵明显动了动。   “你终于敢来了。”卫湛语气平静,细听之下才能发现其中有三分怨气。   霍骁摸摸鼻子,从容地坐下卫湛对面,张了张口:“爷来了。”完全没有底气。   卫湛双手摸索着拿起茶壶又拿过杯子,精准地将茶水倒入杯中,然后向霍骁那一推道:“喝茶。”   霍骁看他倒水时便心惊肉跳,恨不得将杯子抢来自己替他倒了。奈何他这是多年来与卫湛第一次正式见面,还做不到如此自来熟,怕唐突了他,只好握拳强忍。   他思维发散,想着若他是祝副管家那样自来熟的性子,应当就能自然地拿过卫湛手中的水壶了。   “要喝什么,同我说就是,我来倒。”霍骁还是忍不住道。   卫湛摇头微笑:“非也,我是想让你看看我如今虽然眼盲,却并不影响些什么,你不必如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我。”   “爷躲你作甚?”霍骁嘴硬,“这不是一回京就过来看你了。”   说归说,霍骁心中却难受极了。当年若不是卫湛为他挡了一下,也不至于眼盲至今。他知道卫湛一直不曾怪过他,但自己饱受良心的折磨,不敢来见卫湛。   而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见卫湛,卫湛却竭力减轻他的负罪感,用行动告诉他眼盲并不妨事。   卫湛包容地笑:“好,你没躲我。”   霍骁沉默。   卫湛便也不说话。   “对不起。”霍骁道歉,虽不曾说明因为什么,但他与卫湛心知肚明。   “没关系。”卫湛轻松地笑,“你知道,我从不曾怪罪过你。”   霍骁并不擅长对人袒露心扉,哪怕对方是儿时玩伴,多年的发小,他依旧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忽然想开了,我以为依你的性子,还要再当许久的缩头乌龟。”卫湛找话说,也确实好奇霍骁的转变。按照他对霍骁的理解,霍骁该是只能偷偷摸摸潜入府中看着他,默默歉疚。   “嘁。”霍骁别扭,“爷什么时候当过缩头乌龟?只不过之前回京诸事繁杂,没空过来罢了。”   卫湛只笑:“我还以为你是心中有愧,不敢过来。”   霍骁便不说话了,他之前确实这么想的。   卫湛对他这样闷的性子感到无奈,只好又想办法让他开口:“听说这次是你一人从西北回来的,一路上可是极为不易?”   霍骁勾了勾唇角,语气中突然带上三分笑意:“挺容易的。”   “你便吹吧。”卫湛不信,只当他经历了一路艰难险阻,刻意到自己面前装酷来了。霍骁打小就是个爱装酷的主儿,他再清楚不过。   西北到京中一路走来,霍骁又是霍大将军唯一的儿子,虎视眈眈者不知凡几,怎会轻而易举?   霍骁眉眼间皆是愉悦:“真挺容易的。”他想到祝星,突然正色,“卫湛,我给你寻了个郎中,很厉害。”   卫湛并不抱希望,父母为他求遍天下医者,对他这一双眼依旧束手无策。但他也不想扰了霍骁的兴致,便点头:“好。”   霍骁抿了抿唇:“好什么?她还没答应给你看眼睛。” 第146章 心有不甘   除京中祝家外, 人人一夜好眠。   翌日上午,祝星醒来刚用好早饭,可巧, 祝刺史,如今应当叫祝尚书,一家女眷便上门了。   正堂之中, 四人列次坐下。   青椒奉上名贵茶点后又绕去后面伺候祝星更衣。   “母亲,咱们这么早上门, 星姐姐会不会还没醒?”祝清萦努嘴问道,有些不安。到底还是小孩子, 几个月未见,便有些生疏了。   祝清欢逗她:“你以为星姐姐如你一样?天天睡大觉?”说归说, 她也有些局促,数月过去, 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祝星堪称绝色的一张脸。   “大姐,你看二姐姐她!”祝清萦不服, 找祝清嘉评理。她们姊妹之间的事祝夫人极少插手,都是由祝清嘉裁定。   “嘘,星妹妹马上来了, 先别在这里闹。”祝清嘉音色清妙,任谁也想不到她半年前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祝夫人祝刘氏其实是四人中最紧张的, 姑娘们年纪小,只知父亲官运亨通,并不知其所以然。她作为妻子, 知道的更多,明白夫君一连升职,都是祝星背后相助所致。   自祝严钏第一次与她说起时, 她就全然信了,完全不曾怀疑过祝星的神仙本事。   毕竟祝星可是一剂药就将她清嘉的哑病治好了。   要见神仙,是该紧张的,紧张才对。   “久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汨日光之中,站着个恍若神仙的小美人。小指年纪,等小美人长大,就该变成大美人了。   但见小美人姿容动人,清雅绝俗,真真是仙女下凡一般。   所有人心中齐齐地只有一个念头,哦,这就是美若天仙中的那个天仙。天仙有多美,世人皆不知,但是见祝星者心中便有数了。   这就是天仙。   连阳光都偏爱她,为她镀上一层金色光晕,更添似真似幻之感,显得她愈发不似凡人。   “星姑娘……”祝夫人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局促不安地站起,看着祝星向她们而来。   祝清嘉几人随着母亲一同站起,被美得恍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她们知道星姑娘是好看的,没想到分别数月,更加好看了。   “婶母。”祝星盈盈施礼,起身后面向几位姐妹微笑,“大姐姐,二妹妹,三妹妹。”都记得清清楚楚。   祝夫人磕磕绊绊:“星姐儿,你多礼了。”   祝清嘉等人心情激动,但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和祝星打交道,只会轻轻叫她星姐姐或是星妹妹。   祝星落落大方,一直笑着:“我昨日刚搬回这边住,睡得舒服了些,今日起晚了,才叫你们等上许久。”她体贴细致,直接自曝己短,一下子将与众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若是宗豫在此必要骄傲地表示他的星星就是这样优秀,凡是她想拉近关系的,都将臣服在她的魅力之下。   果然祝清萦一下子活泼起来,上去牵祝星的手:“星姐姐,我刚才还说你同我一样是起晚了,二姐姐还说不是呢。”   祝夫人紧张地看着祝星,生怕她被清萦唐突从而不悦。   然而祝星很乖巧地被她牵着,依旧盈盈笑着,看得祝夫人一颗心一下子就柔软了。虽然是神仙,可也是她的侄女啊。   祝星用指尖为祝清萦顺顺额发:“三妹妹也时常睡过头么?”   祝清萦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也没有很经常,一点点。”她空出来的那只手拇指和食指捏起,比划出一点点来。   众人都被她玉雪可爱的模样逗乐,笑弯眼睛,隔阂与尴尬在笑声中悉数不见。   人都是爱美的,祝清欢见祝清萦牵着祝星,自己也大着胆子过去挽住祝星另一只胳膊,没被拒绝!   她像偷油成功的小老鼠,开心极了!   她们有个这样漂亮的美人姐姐,京中那些贵女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祝星又看向祝清嘉,含笑问:“大姐姐身体可还好?”她记着每一个人。   祝清嘉激动地点点头:“都很好。”   她一番问候过后,每个人都与她打成一片,姐姐妹妹的叫个不停,又说起家中趣事,正堂内满是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祝夫人看着欣慰,也忍不住出言:“原本昨儿晚上就改过来看你的,但又怕你初回来,想着你又要费心招待我等,实在太过劳累,是以等了一晚上才来。”   祝星摇摇头,笑起来时盈盈动人:“不累的,你们来,我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她也是有亲人的。   祝夫人无端地被她这话勾起伤感,看她身形单薄,笑得温驯乖巧,心里更加酸涩。   星姐儿的家人明明都在京中,却能狠心舍下她一人,真是狼心狗肺不堪为人!   他们不疼祝星,她疼!   祝夫人自行在脑海中脑补出一大串剧情,大抵是祝星是个被京中祝家所有人不喜,还被百般欺负,最后又被抛弃的小可怜。   想着想着,祝夫人简直要潸然泪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祝夫人同祝严钏有极大相似之处,皆爱脑补许多奇奇怪怪之事,难怪二人能结为夫妻。   “星姐儿,莫若你搬到我们府上住去?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空落落的,我也怕你害怕。不如一起去住,倒也还热闹。”祝夫人突然发话。   祝清嘉等人虽不明白母亲为何从一开始的恭谨变得如此慈爱,但都乐见其成。她们新入京,并不为京中贵女圈子所喜。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总爱在背后说她们是乡巴佬,偏还以为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相比之下她们更喜欢同祝星一处玩耍。星姑娘这样漂亮都没架子,还是最好的陪伴者与倾听者。   祝星莞尔:“我刚搬回来,不好又挪来挪去,等安定下来我再去婶母府上小住,到时候婶母可不能嫌我。况且咱们现今只有一街之隔,来往也方便,时时走动就很好。”   她和祝夫人她们说话时与对祝清若说话截然不同,字字句句都听着叫人心中熨帖极了。   叫祝清若听见只怕能将她气坏,明明祝星就能好好说话!   祝夫人一听果真笑开:“你这孩子,婶母疼你爱你还来不及,怎会嫌你!”   祝清萦嚷起来:“是啊星姐姐,母亲对我们都不曾这样和颜悦色,平日总凶巴巴地叫我们多识文断字呢!”   “祝清萦!”祝夫人被揭老底,又好气又好笑。   “星姐姐保护我!”祝清萦往祝星身后一躲,没有半分害怕,笑嘻嘻的。   祝星抿唇微笑,应了一句:“好。”   祝夫人见女儿们同祝星相处得好,宽慰极了,笑骂道:“你现在可算是找了个好靠山!”   闹了一会儿,祝星留人用饭:“中饭在我这里用,多亏叔父与婶母的照拂,也让我聊表心意。”她从不曾用过商量的口吻,但没有任何人会对她的话有异议。   祝夫人爽快答应:“那我们就不和你客气了,不过晚上你可得跟我一道回家去,你叔父一直念叨着你。白日他要上朝,傍晚就回来了,能见着你他一定很开心。”   祝星也没推辞:“是。”   ……   相较于祝星这里的和睦,京中祝家在夏日炎炎中气氛降至冰点。   老太爷在床上奄奄一息,连下床的能力都没了。他昨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去了大半条命。   祝清若倒因此逃过一劫,暂时免去被人质问。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日府上一片混乱,来不及问她生辰宴上细节,但总有一日会追究起她所言与事实不符的责任。   若没有她昨日先来告状,祝家也不能和祝星断绝关系断得如此干脆利落。   所以祝星虽然走了,祝清若在祝府的生存环境倒更艰难了些。   京中祝家自上到下每个人都烦乱极了。   他们最不能接受的还是祝星靠一手好字被京中大官所追捧,而他们之前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提前知道祝星有这本事,他们又怎会怠慢于她?   祝家人从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不觉得自己从未关心过祝星,只当祝星小肚鸡肠,一直怨恨他们,才不将如此才华向他们展示。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影响祝家彻彻底底成了京中的笑话。   每个祝家人都难忘记昨日大老爷艰涩说出祝星已与祝家断绝关系时,上门的京官们如同看傻子似的每个祝家人,似乎在说这样有才华的女儿他们也能放走。   这么一想,祝家人更怄得慌。   再联想起昨日祝星突然要求断亲,每个人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该不是故意的吧?   要说祝严钏接连升官也只是让他们心生嫉妒,但祝星的离去是真让他们气闷不已。   毕竟祝严钏再能耐也不会让祝家得到什么利益,但祝星原先切切实实是祝家人,是被他们迫不及待亲手斩断关系的!   如若祝星还在祝家,那些京官就会看在祝星的面子上对祝家高看一眼,祝家因此能得到多少利益是想也不敢想的。   可偏偏他们跟人断绝关系了啊!   没拥有过也就罢了,曾经拥有又被他们亲手送走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大夫人心中满是这种失之交臂的不甘之感,在榻上午憩怎么都难入睡。她翻了个身,不平静极了,就见门房进来通传。   “又是谁来了?”   显然不会是求字的,求字的都知道祝家人瞎了眼,将书法大家放跑了。   “是……是方帝师的父亲方大儒来了,正在正堂坐着饮茶。”门房结结巴巴。   大夫人一激动翻身,直接从榻上掉了下来,她顾不上疼痛,蹬上鞋便急匆匆地往正堂赶,还不忘吩咐:“叫二老爷过来见客。”   这样的贵客显然要有男主人相陪。然而老太爷卧床不起,大老爷又上朝去了,家中唯一剩下的只有祝二老爷。   正堂中方大儒穿着朴素布衣,乍一看和普通人家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别无二致,只是举手投足的文人风骨让人目眩神迷。   祝大夫人头次见地位如此之高的人,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讷讷的,又是请人喝茶,又是请人吃点心,逢迎拍马之意写在脸上。   方大儒很随和赏脸,让干嘛就干嘛,喝了一肚子茶,吃了一肚子点心。   祝二老爷终于赶到,拿出男主人的架势与方大儒寒暄。   方大儒极有耐心地与之周全,看得身后的长髯家仆感叹不已,老爷何时对人这样有耐心过。   半晌,祝二老爷才试探着问:“您是来求字的么?”   方大儒疑惑:“求什么字?”   祝大夫人和祝二老爷同时松了口气,不是求字的就好。   二老爷殷勤地咬文嚼字问道:“那不知您此次光临敝舍是……”   方大儒笑道:“我是专程来向贵府上的星姑娘道谢的,我在回京路上与她有一面之缘,多亏她出手相救。”   祝大夫人和祝二老爷笑僵在脸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   祝星她救了方帝师的亲爹方大儒一命? 第147章 我想开家医馆   花厅之中, 百色花卉绕墙而绽,霏霏霭霭,兼以莲瓣贴地, 沉香涂壁。   祝夫人手执账本精打细算,一副沉稳雍容的主母模样。   女孩子们则脱去绣履,围坐在一张榻上各自看书。黑猫呼呼大睡, 一派岁月静好。   祝清萦年纪尚小,识字不多, 看了会儿书就觉得字都成了小虫子往她眼里钻,困顿地打了好几个哈欠, 不知不觉地靠着祝星睡着了。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柔嫩的脸上,让她更困倦了些, 甚至小声打起呼噜来。   祝清欢抬头,憋笑拍拍祝清嘉, 指着睡得昏天黑地的祝清萦。   祝清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小妹无知无觉地倒在仙女似的堂妹身上, 和堂妹膝上的黑猫是那样相似,都睡得很沉。   二人的动静自被祝星察觉,她侧目望去, 看到糯米团子似的祝清萦嘴巴微张,还流了些口水, 不由失笑。   世上虽有面目可憎的人,但也有面目可爱的。   她的亲人便很可爱。   祝清嘉关切地看着她,又怕将祝清萦吵醒, 索性用了手语问祝星累么,可要将祝清萦叫起来。   祝星轻轻摇头,实在很温柔。   祝夫人将账本翻看完毕, 向着女儿们走来,正要开口,就见祝星食指抵唇,做着噤声的首饰。   祝夫人微讶,却闭了口,近前才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看着书盖肚上,以祝星为枕的小女儿实在哭笑不得。   “老爷回来了!”   外面丫鬟小厮们热闹起来,可见祝严钏是个受人爱戴的好主子。   祝清萦被动静吵醒,咂巴咂巴嘴,挠了挠脸,慢吞吞地睁开眼睛。   这一睁开眼将她吓了一跳,母亲和姐姐们都乐不可支地瞧着她。   “哎呀,我睡着了。”祝清萦心虚,她一看书就困。   “你还一直靠着星姐姐睡的,忒会享受!”祝清欢笑说,“还要躺到什么时候去?”   祝清萦呆呆坐起,才发现身侧坐的是祝星,她将祝星的衣裙都躺皱了。   小姑娘脸腾一下子红了:“我说怎么躺得这样舒服,星姐姐,我错了,累坏你了。”她一翻身,跪坐在小腿上,像模像样地为祝星捶起胳膊。   她狗腿的样子逗笑所有人。   祝星浅笑:“不累。”   “你这一睡就是一下午,也就是星姐儿脾气好,由着你这么靠着。”祝夫人感慨不已,她是知道祝星的本事的,偏偏祝星脾气又这样好,真是任谁都不能不喜欢她,京中祝家人可真是瞎了眼,这样好的姑娘也舍得不要。   京中祝家人也委屈,祝星何时对他们这样过?而且是祝星不要他们,不是他们不要祝星。   祝清萦甜甜笑,为祝星将衣裳褶皱抻平:“星姐姐最好了。”   其余人赞同地点点头。   “好了,睡这么久也该饿了吧?正好你爹回来了,咱们一道过去。”祝夫人伸手将祝清萦抱下来。   祝清萦一面穿鞋一面道:“我说睡得正香,外面怎的这样吵闹,原是爹爹回来了。”   祝清欢一早穿好,挤在祝星身边,就想和祝星挨着站,闻言揶揄:“看来父亲若不回来,星姐姐还要受罪。”   祝清萦穿好鞋子也挤过来:“星姐姐喜欢着我呢,是不是?”说着眨巴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祝星。   京中祝家厌弃的少女却被他们高攀不起的祝家女儿们当作宝贝似的争着。   祝星笑着看向每个姑娘:“都喜欢。”深谙端水之道,一碗水端得很平。   一群人出了花厅向正堂去。   正堂中不止有祝严钏,还多了个瘦高清隽的中年男人。   见祝星在,祝严钏想立刻过去感恩戴德,奈何有外人在,不是时候。他强忍着激动,同家人们介绍:“这位是太子之师,方帝师。”他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方帝师激动,是瞧见祝星激动的。   祝星随着一同行礼:“见过方大人。”   方帝师垂首肃然道:“不敢当。”他目光坚定,神情冷峻,不苟言笑,一看就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忠君之臣。   祝严钏又对方帝师介绍:“这是我的发妻,女儿,这位是我的侄女。”   “你们好。”   方帝师敏锐地察觉到祝严钏在介绍那位眉心一点红的漂亮小姑娘时用了敬语。   一位侄女。   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哪家的长辈会对晚辈用“一位”来称呼的,尤其是前面祝严钏对妻子和女儿都不曾用此称呼,可见他这么称呼祝星并非无意,而是刻意如此。   究竟是什么让一位半年之内连跃几级的京官如此尊敬一个小姑娘?   方帝师眉头忽然跳跳,看着少女怀中的黑猫,忽然想起自家老爷子回来后无数次对他描述的救命恩人模样,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   但也正因为听得太多,他几乎能倒背如流。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第二个眉心一点朱砂,还养了只黑猫做宠物的小姑娘吧?   真就这么巧?   中午老爷子从祝侍御史府上回来还在怒骂救命恩人一家狼心狗肺,污蔑他的救命恩人不说,还将人赶出家中。   老爷子连连唉声叹气感叹一个小姑娘在外要如何生存下去,还命他速速在京中寻人,不成想他晚上阴差阳错就疑似见到了救命恩人本人。   祝严钏见方帝师无礼地一直盯着祝星,心中不悦,都是能当祝星父亲的年纪,怎还这样冒昧,于是出言提醒:“方大人。”   方帝师回神,自知失礼,出言解释:“您这位侄女很像我父亲口中的救命恩人。”   祝严钏纳闷:“救命恩人?”   “正是。”方帝师接话,目不转睛地望着祝星,“我父亲路经巨鹿之外时突然发病,曾被一个小姑娘以茶治好了缠身多年的痼疾。父亲一直感激在心,奈何当时着急赶路归京,无暇报恩,回京后便一直跟我念叨。前日他才查清那位姑娘可能是祝侍御史府家的女儿,今日上门时却被告知那姑娘和家中断了关系。又断了恩人的线索,父亲中午回去时一直唉声叹气,食不下咽,让我尽快找到恩人。”   正堂内所有人了然地点点头,医术如此高明,能以茶汤将人顽疾治愈的,除了星姑娘也不可能是别人。   她之前就是以一碗药汤将祝清嘉的哑病治好的。   只是祝严钏、祝夫人以及祝清嘉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祝星颔首:“是我治好那位老爷子的病的,不过我算不上他的救命恩人。他以书与我交换,我很喜欢他送我的书,二人之间不存在谁欠谁。”   方帝师一愣,没想到老爷子说的是真的,小姑娘当真不要什么报酬。   他之前一直以为父亲的救命恩人是欲擒故纵,看老爷子路上没什么钱财,刻意等他回京好索要更多。   如此看来,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常与皇家之人打交道,方帝师早不信什么有无缘无故的帮助,只相信凡事必有所图。今日却真被上了一课。   “不不,这是救命之恩,怎能以几本书相报?”方帝师口上还在谦词,实际上故意退步来试探祝星会不会开口提出要求。   一旦她有所求,那就是父亲错了。   “我喜欢令尊送我的书。”祝星搓了搓猫,“您不必再提什么报恩之事。”她口气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方帝师彻底信了父亲所言,面上惭愧,竟直接道歉:“我妄自揣度姑娘,以为姑娘存有他心,对不住姑娘。”也算光明磊落,难得有人会将坏心思直接道出。   他即便不说出来,旁人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可他还是说出,可见此人虽然心思深重了些,还算不昧着良心。   祝星不以为意:“我原谅你了。”旁人如何想她与她并无太大关系,是以她此时显得格外大度。   方帝师惭愧地看着祝星:“姑娘胸襟豁达。”   他中午听父亲提起祝星与家中断亲时还有些偏见,他思维古板,总觉得与家人断亲者必然不是什么忠义之辈。   当时他父亲看他神情还意味深长道:“我知你是怎么想的,可是昱茗,人要读书却不能被书限制。她与家人断亲,不一定是她的不是,那家人我看着确实让人糟心,不是好人。”   而他当时自以为刚正不阿:“无论如何,断亲者都淡薄血缘亲情。”   方大儒只是笑笑。   是他囿于偏见,自以为是。   方帝师忙于自省,倒忘记祝严钏一开始对祝星疑点重重的敬语。   祝星抿唇一笑,抱着猫与他行了个礼,没什么话同他可说的。   方帝师又对着祝严钏道:“您为我父亲找回旧书是切切实实的恩情,您可不能推辞。”他之前对祝严钏多少有些身为读书人的清高,尽管祝严钏对方大儒有还书之恩,他依旧不苟言笑。   然而因着自觉亏欠祝星,他亏屋及乌,对祝严钏跟着柔软下来。   原来祝严钏在薛郡铲除山贼后点清赃物,发现箱子中藏书落款是方大儒,便做个顺水人情还书到方府去。   方帝师此次上门,便是来送还书的谢礼,没想到在这里阴差阳错遇见祝星。   送走了观念略微被倾覆的方帝师,一家人坐在一处用了饭。只是席间祝严钏和祝夫人都不大乐观的样子,唯独祝清欢和祝清萦什么心事也没有,傻乎乎地用饭。   饭罢,祝严钏单独叫祝星去书房。   门一关,便要下跪。   祝星失笑,扶住祝严钏:“叔父这是做什么?”   “星姐儿大恩,全家没齿难忘,愿为星姐儿肝脑涂地……”   祝星笑着打断:“叔父严重了,是您自己做得好,我不过提点几句。”   “大恩不敢忘。”祝严钏态度坚定。   “你我亲人,谈何恩不恩的?叔父厉害,也有人好给我撑腰。”   祝星劝了好几句,祝严钏才渐渐放松,但依旧是一副愿为祝星赴汤蹈火的忠心模样。   祝严钏终于试探着问起断亲之事。   祝星三言两语讲清,引得祝严钏拍桌大骂京中祝家非人哉。   祝严钏骂了半晌,喝了好几口茶也不解气,又劝起祝星:“不在那里正好,日后在叔父这可好?”   祝星浅笑:“我想开家医馆。” 第148章 他们总有一日会后悔的   开家医馆并不是祝星一时兴起, 而是认真思考后的结果。   要让巫族扬名,她需取一技之长作为立足之本。   巫族百艺,她样样涉猎, 也可称得上一句皆通,但并不是随意取其中一道就可直接顺手发扬光大。   得民心、扬名快、不涉政而受人尊崇,她思前想后只有为医者最为合适。   至于为何要求不涉政治, 一路行来她对当今周国执政者实在不怎么看好,生不出任何辅佐之意。   且巫族人以族抱团群居, 族中无严格的上下级之分,对国家并没有什么概念。而祝星又是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 若要从政就要当上统治者,她对此实在不感兴趣。   从医最好, 悬壶济世,大医精诚。   自薛郡离去, 百姓长街相送,她并不是没有触动。世道离乱, 能救一人是一人,她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祝星坐在紫檀雕松案后的楠木交椅上抱着黑猫,反倒是祝严钏恭谨地坐在客座上。   奇怪的是二人谁都不觉得奇怪。   宗豫睁眼就看到这幅场景, 忍不住抽抽嘴角,带动猫胡须一起翘了翘。   与祝星相熟之人还有一个通病, 不由自主地将她当作主心骨倚仗。   祝严钏想也未想便赞成道:“星姐儿想做什么我都支持,我这就给你支钱……”   祝星摇摇头,桌案下的手肆意玩猫, 面上挂着再恬然不过的微笑:“不过是个设想,具体如何还要再看。叔父放心,若缺银钱便是您不开口, 我也会主动向您要的。”   宗豫被她揉圆搓扁,又听她同人交谈语气平静神色不惊,气呼呼地在心中控诉一句。   道貌岸然!   她做正经事时明明暗中玩弄小猫咪,偏偏还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理智模样,只余下被玩的黑猫不自在又莫可奈何,着实欺猫太甚。   他若要挣扎必然会伤了她,而他怎么舍得伤她?只能忍着。   祝严钏听祝星愿用自己的钱才放下心来,沉着点头:“那就好,你有相中的铺子尽管与我说,我差人去买,免得你劳累。”   祝星柔顺地应承下来:“好。”   察觉到小猫有脾气,她停下手上动作,带着赔礼道歉的意味挠挠猫下巴。   宗豫才不理她。   祝严钏虽不说是铁骨铮铮,但也是个不太善于表达感情的长辈。缄默之中,他几次三番张开嘴却找不到合适措辞。   祝星注意到此点,很贴心地问:“叔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祝严钏被提问,脱口而出:“星姐儿,你莫伤心。京中祝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还不稀罕他们呢!”祝星从直系脱出,他便顺理成章地说起京中祝家不好,安慰得十分笨拙。   薛郡一聚时他还记得小姑娘没人撑腰,面对两个犯了错的狗官依旧小心翼翼。自那之后,他就一直记着一件事,祝星再神通广大,在他心中依旧是个会哭会笑的小女孩儿。   祝星微笑:“我不伤心的,是我不要他们。”   宗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本就不讨厌祝严钏,如今看之更是顺眼许多。祝严钏若想爬得更高,他并不介意帮上一把。   只要你对祝星好,我们就是好朋友。   祝严钏怔忪,心下感叹,京中祝家还不知道他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总有一日会感到后悔的。   不必总有一日,京中祝家如今人人都将肠子悔青了。   一天时间不到,老太爷又召大房二房到他房中,祝清若情况特殊,作为家中小辈一并被叫去。   往日祝清若会兴奋不已,将之当作特殊待遇,现在她抗拒万分,一点也不想往老太爷那去。   昨日回去,二老爷和二夫人虽然什么都没说,整个二房的气氛却是彻彻底底变了。任她如何殷勤小意,温柔讨好,二人都不给予回应,心中是结了芥蒂的。   今日过去,老太爷必然不会只让她凑个人头,想来是有话要问。   祝清若心头沉重,她再了解祝家人的嘴脸不过。   祝家人从不会检讨自我,只会一味将责任推到旁人身上。如今祝星走了,家中最大的旁人就是她,自不必说还是因为她先传回生辰宴的消息老太爷才会叫祝星来。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这一场见面就是要将所有错误推到她身上去。   在任何困难面前,不到最后一刻祝清若都不会放弃。可这一次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来应对。   怀着绝望,祝清若随二老爷与二夫人到了老太爷房中。   大老爷与大夫人已经站好,皆沉默低头,不敢看老太爷。   断亲文书上每个人都签了字,真算起来,这里每一个人都对逼走祝星尽了一份力。   二房三人开口叫了一声:“老太爷。”各自站好。   老太爷躺着,喉咙中含混地滚出一个“嗯”字,算是知道他们来了。   老太爷如今连坐都坐不起来,僵躺在床上,心口一阵阵地疼,还要掌握府上大权。更显得京中祝家穷途末路,连个像样的继承人都没有,凡事要靠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爷来决定。   他枯槁地手臂架在两侧,试图将残破的身体支起。服侍的小厮看到,上去又是抱又是拖,才将人放好。即便如此,老太爷也像历了个劫,被折腾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祝星来之前他虽有心疾,依旧精神矍铄。   然而祝星在府上这段时间他一而再再而三受刺激,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几个儿子和儿媳只敢拿眼看着,连一个上前帮忙的都没有。连之前日日过来嘘寒问暖的祝清若这时候也只是走神,心神不宁地想着别的事。   老太爷心更冷了,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大病在身为何还要操这份心?   儿子儿媳们尚不知父亲寒了心,木讷地站在原地,问候也不问候,只拿眼看着。父亲那样强大,应该不会有事的。   老太爷觉得自己活得十分失败,这么多年没教育出一个合适的家族继承人不说,年迈时连享清福的机会都没有,阖府上下大小事都等着他处理。   他神伤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老二,你说说今日中午之事。”张嘴都费劲。   “是。”二老爷一震,无奈地讲起祝星是方帝师之父方大儒的救命恩人的事。   祝大老爷和祝二夫人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敢相信。   祝清若更是死死握着拳头,指甲都要嵌进肉中。   祝星怎么会是方大儒的救命恩人!   还有她既然能写得一手好字她为何不说!   只要祝星将这些和盘托出,不愁府上不供着她,她也不至于一开始被安排在蘼芜院那样的地方去住。   她为什么不说?祝清若恍恍惚惚地想着,不得不承认一个答案,祝星她根本不在乎祝家,她来祝家就是为了断绝关系。   再想想之前自己费尽心思在祝星面前装模作样想要取而代之祝星身为亲女儿的地位,祝清若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跳梁小丑!   不止祝清若,听罢的每个人都这么想着。   老太爷问:“你们可有什么想说的?”   几人张嘴发不出声,这消息实在太难让人接受。   祝星由傻子变为正常人已经够让他们难以置信了,还要让他们相信她有那么大本事,他们怎么信!   除去祝清若,心情最复杂的就是祝二夫人。   她不曾正眼看过那个女儿一眼,也一直下意识觉得祝星乡下来的不如她身边一直养着的女儿祝清若出色懂事。   她恨祝星当年痴傻给她带来的羞辱,陡然知道祝星这么出色后她不是欣慰,而是怨恨。祝星有那么大的本事却不和她这个亲娘说,不想着帮忙提携兄长,果然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不曾想自己是如何对待祝星,却要求祝星全心全意地回报她。   大老爷最先明白老太爷的意思,就坡下驴:“我以为咱们和祝星之间有些误会,当日若不是清若添油加醋,祝家也不会和祝星断绝关系。”那可是十数京官与帝师之父,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提携,不愁他升不了官。   巨大利益的诱惑下,祝大老爷义正严辞地反悔。   祝二老爷不甘示弱:“不错,一定是有误会,不然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祝星是我的亲女儿,我怎么舍得不要她?清若,你当日为何假传祝星在李家丢了大人?”厚颜无耻到了极致。   二老爷想的更多,他甚至跳过找到祝星与她道歉的部分,直接想着祝星能带给他什么好处。他可是祝星的亲爹,祝星应该更向着他。只消叫她多写几幅字去讨好那些大臣,大臣们自会高看他一眼,说不定一高兴还会给他个闲差。   祝清若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当日确实先是受到所有人嘲笑她们才从宴会上离去。她试图解释:“当日……”   大夫人横插一嘴:“若不是你,家里又怎么会和祝星有嫌隙?已经给了你亲女儿的名头,当日你何必还要陷害她。”   祝清若平常或许添油加醋,关于生辰宴之事还真是实话实说,此时委屈极了。她识趣地闭嘴沉默,将一切都扛下来。现在是祝家需要找一个人来背负祝星断亲的错,而祝清若是参与者中身份最低权力最小的。   祝老太爷盖棺定论:“既然都是受了清若话的影响,那就叫人出去找,将祝星找回来。这孩子当日赌气走的,家中肯找她,她一定会很开心。到时候祝星回来你们就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不理不睬。孩子嘛,她肯回来,一定是缺少亲情。你们对她温和些,她一定会感激不尽,更愿意为祝家好。你们之前那样,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展露本事。”老太爷轻描淡写地安排起祝星回来后的事,仿佛他们招一招手,祝星就该回来。   众人敢怒不敢言,之前还是您老人家说的冷落祝星。   “老大,一会儿你就立刻派人去找,她应该不会离家太远,在这附近应当很快就能找到。”祝老太爷想当然地道。   大老爷应道:“是。”   祝清若看着眼前一幕幕突然觉得十分滑稽,她一直执着的竟然是祝星唾手可得的。   现在全家都要将祝星找回来,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又算什么?全都白费。   如果祝星真被找回来,她一定会作为讨祝星欢心的牺牲品被推出。   绝不能让祝家人找回祝星,她要抢在祝家人之前找到祝星,让她没机会回来。   祝清若听到自己十分冷静而殷勤地道:“不如我去李中书令家寻令玉帮一帮忙,她家人手多,找到星姑娘的速度也能快些。”   老太爷迟疑一下:“你能说动她来帮忙?”   祝清若点头:“令玉大度,并不怪罪星姑娘下了她的面子,李家也没到咱们府上来兴师问罪。”   祝老太爷一想,的确如此,李府确实在事后不曾上门。   然而他却不知李家不曾问罪是因为听京官们说了祝家同祝星断了关系,完全不想再自降身份同祝家多说什么。   李令玉恨惨了祝星。   祝家人不知道,祝清若却清楚这一点。若让李令玉帮忙,到时哪怕找到了祝星,她也回不到祝家来。   祝老太爷点点头:“那你便去求李姑娘帮帮忙吧。她若不愿就算了。”   “是。”   房内诸人才想起李令玉同贵女们也是有交集的,可惜和祝星一比实在太不够看,祝星可是能直接同贵女们的爹打好交道。   相权之下,他们自然要选更有利用价值的那一个。不过日后二人若能和睦相处,一起为祝府出力,那也是极好的。   ……   祝严钏与祝夫人实在太过热情,祝星当夜留宿在尚书府,次日才回去。   不过一条街的距离,祝夫人刻意派了顶好的马车送祝星回宅子。   刚下马车,祝星便听到一声唤。   “姑娘。”   她微微挑眉,刚说要开医馆,替她打响名头的便来了。 第149章 飞檐走壁   “你是谁啊?”青椒警惕地看向来人, 只见街角出现一抹蓝色身影。   少年神色冷峻,腰窄腿长,穿着件墨蓝色圆领窄袖劲装, 身上挂着把很不起眼的长刀,浑身上下只差用纸笔写明“我不好惹”四个大字。   他按着长刀向马车一步步走来,步步带着凛然冷意。   花椒自发站上前半步, 用身子挡住祝星,作保护状。   霍骁抿唇站定, 后知后觉自己大约太凶神恶煞,让人误会。   他不蓄胡子时更加锋芒毕露, 满脸桀骜不驯的张狂。这模样实在不太心平气和,很像是来寻仇的。   霍骁下意识搓了搓下巴, 光洁一片,让他还有些不适应。   “霍骁。”祝星微笑, “好久不见。”   “霍骁?”青椒傻眼,花椒也顿了顿, 皆一脸懵地看向霍骁。   这是霍骁?胡子呢?   霍骁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又被他自己生生按下。他心中欢喜,强作出不以为意神情。祝星竟能一眼认出他, 可见他在她心中或许有些地位。   “好久不见。”霍骁沉声,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深沉。   青椒跑上前去, 绕着人转好几个圈,一脸震撼:“原来你长这样啊,看不出你原来这么年轻!”   霍骁只顾看祝星, 根本没留意青椒说的什么,胡乱点头。   事实上摒去气质只看长相,霍骁生得确实能被赞一句好看, 而且是与京中贵公子们不一样的好看。   西北的风吹日晒以及沙场上的磨练让他像一柄开了刃的长刀,观其人会无端联想到刺鼻的铁锈味儿。   “进来坐吧。”祝星微微颔首,浅笑吩咐,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人拒绝。   霍骁很顺从地随着她一道入宅。   青椒和花椒都好奇他模样大变,虽不曾一直在嘴上提及,却时不时地抬头瞄他一眼,而后在心中感叹不已。   她们还以为霍骁二三十岁,没想到他竟然看上去和姑娘一般年纪,只不过要大些。   祝副管家听说有客来,放下账本到正堂帮祝星待客。见了来人他一乐,张口就道:“霍骁,有空回来了?”   青椒诧异:“欸?祝叔竟然一眼认出,可是我眼力不好?”   祝副管家从善如流地为二人倒了茶,笑道:“他之前来给咱们送钱时我见过他一面。”只不过那一次他依旧一眼认出霍骁来。   青椒了然:“之前见过,那怪不得,我和花椒刚才都没认出来,还是姑娘一下叫破。”   祝副管家很捧场地附和:“是吗?那姑娘真是太厉害了,竟然一眼就能把人认出来。”   “姑娘当然厉害!”   祝星听着二人对话,微微抿唇轻笑,落落大方。   霍骁五感敏锐,总能精准捕捉到别人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的时刻,抓住机会偷看祝星。   霍大将军若知道儿子如此,一定会老怀甚慰,说上一句出息了。   “霍公子。”祝副管家笑眯眯地叫人,却让霍骁人麻了一下,“您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霍骁牙酸:“别这么叫我。”   “那,骁公子?”祝副管家放下茶盘,站在祝星身侧,是位极合格的好管家。   霍骁一口茶险些从口中喷出,他终于明白过来,祝副管家就是故意的。   “叫我霍骁。”霍骁开门见山,“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求姑娘。”他如今还是姑娘姑娘地叫着祝星,和护卫队里的萧霍一般,不曾变过。   祝星温和:“你说。”从头到尾她情绪上都没有任何变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需要以医扬名的机会,霍骁便在不知不觉时直接将此机会送到她手上,可见老天又多偏爱她。   “我有一好友……”霍骁顿了顿,“他双眼瞎了许多年,找御医治也无用。我想请你去瞧瞧,看能不能为他治好眼睛。上门诊金我会付的,不管能不能治好都不会让你白跑一趟。”他说完想将自己的舌头咬掉,为何他就不能言辞再温柔些,如此呆板。   “霍骁。”祝星还未说话,祝副管家率先开口,“你可知姑娘是如今是京中贵女,而不是郎中?”   霍骁的唇立刻抿成一线,艰难道:“是我思虑不周,唐突姑娘。”卫湛能听到他这么说话,必然惊得高呼不可思议。霍骁从不低头。   他目光忐忑地望向祝星,生怕自己因为言语上的事惹祝星不快。当与她打交道时,他更情愿做回祝家护卫队里的萧霍,可是抱着刀跟她去任何地方,护她周全。   做霍骁时,在面对她他总感到不自在。   “无妨。”祝星轻笑,“你与那家人说好什么时候上门么?”   霍骁愣住。   祝副管家无奈:“姑娘,您又不是郎中。”   祝星莞尔:“去看一眼,不妨事的。”   二人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将祝星衬托得愈发心善。   霍骁更加触动,以为祝星是为他才愿去这一遭,心乱乱的。他微微不知所措,只会直接地保证:“我不会让你白去一趟,不能治也会付你诊金。”   祝星闻言笑意更深:“我不能治你干嘛还要付我诊金,白给我钱么?”   霍骁望见她笑靥如花,脑海中一团乱麻,只想哄她一直这么笑,便开口说蠢话:“是。”   祝副管家看霍骁如此,叹息着摇头。他和姑娘一唱一和着实是太欺负霍骁,根本不需如此。就霍骁见了姑娘时的傻样,还不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星笑眼弯弯,问他:“你还没回答我,你可与那家人说好什么时候上门么?”当朝太傅,首屈一指。算下来她与这位太傅也算有些缘分,当日生辰宴上太傅也在。   霍骁答:“随时都能过去。”   祝星点点头:“正好我今日无事。”未尽之意不必说明。   霍骁十分上道:“现在就过去。”他也想尽快让祝星为卫湛看一看眼,能不能治好有个准信。   他忽然想到什么,带着歉意看向祝星,“那家人与我关系不好,我带你去会连累你。”他一直不大在意卫家对他的态度,卫家人对他差些还能让他觉得心中更舒服。但要带着祝星过去,卫家人恨屋及乌连带着对祝星态度差劲,便不是他想看到的了。   他不想让祝星受一点委屈,尤其还是因为他受委屈。   “没关系。”祝星不大在意。   ……   卫太傅上朝,府中只剩下卫夫人与卫湛二人。   卫夫人管家,查阅账本。   卫湛则在院子中例行走了几圈活动腿脚后在躺椅上躺着晒太阳,顺便听小厮读书。   他眼睛不方便,而当今周国并无盲文书,因而知识唯一的获取途径只有他人口述。值得庆幸的是他眼盲之时已然开蒙,还识得许多字。   每每听书时他总会将每个字都在脑海中重新过一遍,好保证自己能一直牢记在心。十年过去,卫湛有时候也会突然不确定一些字是如何写的,那时便会格外惶恐。   他远不如面上这样淡然,但从不想让朋友因他而感到愧疚,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忧。   所以卫湛哪怕双目失明,依旧是光风霁月,温和良善的。   郁郁葱葱的树木间,霍骁面色涨红,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他身侧不到一肘的距离便是戴着面纱的祝星,鼻端是少女身上好闻却又叫不出名字的香味。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因担心卫湛的眼睛无法治愈又让卫太傅与卫夫人失望而出这个馊主意,非要带她飞檐走壁,偷偷摸摸入卫府。   祝星倒是满面新奇,头一次上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全然没注意到霍骁整个人几乎熟透了。   两个人如今在高大的梧桐间,借着树木的遮挡,下方完全不会想到有人闯入府上,而在上面却能将院中风光尽收眼底。   霍骁看她小小的雀跃,神情一下子柔和下来,和平常要杀人的模样截然不同。杀神低眉,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   “他就是你朋友?”祝星怕声音太大被人听到,刻意向霍骁那里凑近了些轻声问道。   “嗯。”霍骁紧张得不敢多说一字,生怕被祝星发现他声音变调。   她依旧磊落大方,是他心存妄念,失了自我。   “离得太远,看不出能不能治。”祝星若有所思。   实际上治是一定能治的,哪怕卫湛少两颗眼珠子,她也能以目换目将之治好。只是这样手段不为世人所接受,太过震撼。   “我带你下去。”霍骁伸出只胳膊递给她,“抓好。”   祝星轻轻攀上他手臂问:“不怕他发觉么?”   “不怕。”霍骁貌似高冷极了,实际上祝星拽住他那刻他的心就一直狂跳,如今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他怕多说一字心脏就蹦出来了。   小厮正诵书,霍骁就带着祝星从树上落了下来。   “霍霍霍霍公子。”小厮被吓得结结巴巴,直接叫出来人。   实际上他就算不说,卫湛也能猜出来的是谁。除了霍骁,这世上再没第二个胆子有这么大,敢闯太尉府。   “你自从正门来即可,何必如此。”卫湛失笑,语气温柔。   “不方便。”霍骁看了眼身侧的少女道,“随我入内。”这是对卫湛说的。   “成。”卫湛缓缓站起,神情忽然一动,“你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位娇客?”   若不是站起来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卫湛也不会发现还多了个人。他如今失去视力,便在其它方面更敏锐些,有得有失。   “少废话,进来。”霍骁没好气,谁同他提祝星,他都没有好脾气。   祝星只站在一旁微微笑着,并不言语。 第150章 看眼   霍骁带了个女人。   这个消息实在太让人震撼, 往日走过千万遍的路,卫湛今日走来竟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陌生。只是再陌生也陌生不过霍骁带了个女人来。   他们年纪尚小共同在宫中给太子伴读时,皇上曾玩笑将三公主宗绣许给霍骁为妻。霍骁得知后不是推说有病, 便是直接翘课不上,说什么也不肯和宗绣再见面。   那时霍骁还未去过西北,身上也没有如今久经沙场的兵戈杀伐之气。由于出色的皮相, 他受到不少贵女的追捧。   卫湛却从未见他对哪家姑娘假以辞色。   如今霍骁竟然带了女孩儿来看他,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自家猪会去拱别人家白菜的微妙心思。   可惜他一双眼不能视物, 不然一定要瞧瞧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霍骁这颗臭石头开窍。   梧桐影斜,苔痕淡淡。   卫湛房中布置简约, 除必要物件,并无多余装饰。   “二位请坐, 我去斟茶。”卫湛对着二人方向温柔地笑,轻轻点头后步履沉稳地拿了茶壶来准确地为他们倒了茶。   杯中茶水不多不少刚好。   若不是亲眼目睹他双目失明, 谁都觉得他是个正常人。   “请用茶。”卫湛自己拉开竹编的长腿凳坐下,与二人同坐一桌。他深吸口气, 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   如果只有霍骁在,他自不会拘泥。现在多了个人,还是个姑娘, 霍骁也没说如何称呼,真让他不知所措。   “霍骁, 你说话啊。”卫湛无奈开口。在他看来二人这种关系,霍骁一直把姑娘干撂这儿也不像话。   霍骁诧异:“说什么?”   卫湛更为他的低情商而感到发指,同时对这姑娘产生了浓浓的敬佩之情。霍骁如此她还能这般追随, 想来一定是爱惨了他。   “你还没介绍这位姑娘该如何称呼。”卫湛提醒。   霍骁倒不是忘记介绍,只是看祝星神情自然地观察卫湛,一时间不想惊扰她。   她认真的模样格外好看。   “我姓祝。”祝星莞尔。   卫湛点点头, 含着笑意打招呼:“祝姑娘。”   “请伸出右臂放在桌上。”祝星吩咐。   卫湛不明所以,却相信霍骁不会害他,霍骁带来的人亦不会害他,坦然地伸出右臂放在桌上。   虽是夏季,祝星的手指却是冷的,陡然按在卫湛的脉搏上凉得他人一愣。   好在卫湛谦和温逊,并没有惊得失态直接将人甩开,但向来温润如玉的他脸上难得浮现出尴尬的神色:“祝姑娘这是……”   祝星垂眸切脉,百忙之中抽空抬眼望向霍骁:“你并不曾与他说过诊病之事么?”   霍骁受到质疑,立刻澄清:“昨日我刚同他说过!”   卫湛终于明白,是他误会了。他哭笑不得,急忙解释:“霍骁昨日确实同我说过,是我误会,唐突佳人,还请姑娘见谅。”   他完全没将祝星往医者方面想过。   祝星收回手指,抿嘴一笑:“无妨,我不在意。”   卫湛听她轻言细语,自动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想象中她的模样。失明多年,这已经成为他下意识让自己黑暗世界不那么无聊的习惯,即通过对方行动与言语来想象对方的形象。   而此时此刻祝星在他心中便是个温和柔婉的小姑娘。   纵然不该以偏概全,卫湛还是很难想象一个小姑娘要怎样治好他的眼睛。陈太医对他的眼都无计可施。   然而卫湛又是一个包容的人,不想辜负霍骁与祝星的一番好意,还是很配合。   只是他心中是不报期望的。   “我要看一看你的眼睛,你别害怕。”祝星柔声,缓缓卷起袖子,露出少部分白而纤细的小臂。   小厮和霍骁下意识将目光挪开,不敢再看。   卫湛一无所知,答应:“好。”   “我过来了。”祝星说着缓缓站起,带来细微的凳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卫湛本来坦坦荡荡,在听到祝星如此郑重宣布的语气后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他自然垂下的双手不自觉搭在大腿上寻求重心,好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紧张。   接着他便耳尖地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然后嗅到一开始见面闻到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顿时更加忐忑。   “闭上眼睛。”   卫湛听到少女如是说道,眼睛比脑子更快一步,听话地自行闭上。   冰凉的触感自他眼皮上传来,他不自觉颤了一下,而后眼皮被一种轻柔的力道掀开。   这时候其余四感过于敏锐反而不好,卫湛虽不能视物,但祝星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感官上放大。   他不自觉攥紧衣摆,整个人连呼吸都屏住,晕晕乎乎。   直到少女的手离开他的眼睛,他才悄悄出了口长气,脸上不显,耳根却红了一片。   “不必紧张,不会疼的。”祝星云淡风轻,声音飘渺。   卫湛愈发羞赧。   回到座位上,祝星自然而然地对霍骁道:“纸笔。”在薛郡治瘟疫时霍骁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左右,打下手的事她都交给他做。   霍骁也很自然地起身寻找纸笔。   卫湛听见二人一人吩咐一人做事无比娴熟,心中暗暗纳罕,霍骁何时这样听话过?他连他爹的话都不听。   还是卫湛的贴身小厮寻来纸笔,霍骁主动接过,又交到将纸笔交到祝星手上,自己则卷起袖子大开大合地磨墨。   小厮挠了挠头,明明他可以将纸笔直接交给这位祝姑娘的。   祝星捻着笔迟迟未动,反而先问:“卫公子,你可是自失明以来时常头疼?”   这话一问,小厮和卫湛皆一顿,再面对祝星时多了些谨慎。   卫湛严肃答:“正是,自我失明后后脑整个头时常胀痛,但由太医看过,是休息不足气血不畅所致,便一直用药温养着。只是这头疼怎么也不曾好转,直到如今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说到最后,卫湛不由得苦笑。   小厮大惊:“公子,那您怎么从来不说!”   卫湛和煦道:“太医已经瞧过,也开了药吃。即便再不痛快,说后也依旧是叫太医来看,同样是再吃些药,并无多大区别,还会叫父亲母亲以及家中诸人担心,太无必要。”   霍骁一言不发,面色煞白,难得看上去有些脆弱。   “你失明之前,头部受过重创。”祝星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霍骁脸愈发白。   卫湛嗓音微哑,答道:“是。”   祝星刚要开口,院子门便被打开,卫夫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湛儿,我让厨房给你炖了鱼汤,你尝尝再听书。”鱼能明目。   房内四人还坐在原位,桌子正对着大门。   霍骁下意识从桌上翻过来握紧祝星手腕,带着她欲躲起来,却发现卫湛的房间太过干净,连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而此时卫夫人已经进了院里,远远一望,尖叫一声:“霍骁!你还敢偷偷过来!”说着提裙快步入内,关切地走到卫湛身边嘘寒问暖,“湛儿,你没被他欺负吧?”   卫湛感动于母亲的关怀,但又对眼下尴尬的场景颇感棘手,尤其是当前在场的不止有霍骁,还有祝姑娘。   “母亲,我没事,霍骁他来是好心。”卫湛立刻解释。   “他能有什么好心!他若有好心,当日……”卫夫人说着就忍不住要哭出来。   卫湛厉声喝止:“母亲!”   卫夫人噤声,仍然泪水涟涟,心里憋屈得慌。   祝星感受到霍骁握着她手腕的力气明显重了些,抬眸望去,就见他下颌紧绷,面无表情。   霍骁感受到祝星的注视,才想起自己还握着她手腕,惊得立刻松开,小声道了句:“对不住。”他掌心一片灼热,仿佛被烧伤,炙热感让他甚至无暇顾及卫夫人方才说的话。   “霍骁带了郎中来给我看眼睛。”卫湛强调,希望母亲能因此对霍骁态度缓和一些。   “陈太医都医不好……”卫夫人反感霍骁,先这么开口,后又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是正说儿子的眼睛没希望了,于是改口,“他能找到什么神医?”   一进门卫夫人整颗心都扑在卫湛身上,怕他叫霍骁欺负了去,此时拨冗抬头,便看到霍骁身边俏生生站着的祝星,眼泪也不流了,眼睛一亮。   好漂亮的小姑娘!   纵然眼前的小姑娘戴着面纱只露出半张脸来,她也能瞧得出小姑娘模样生得一定顶顶好看。   “卫夫人。”祝星向着卫夫人一礼,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   卫夫人朝祝星走来,直接忽视她身边高大的霍骁,笑说:“好,好,你是哪家的姑娘,长得这样好看,是湛儿的朋友么?”   卫湛头一疼,知道他娘的毛病又上来了,他娘见了漂亮小姑娘便总要嘘寒问暖,想把漂亮小姑娘与他凑到一对儿。   这两年来府上借住的远方表妹不知多少,他都悄悄打发了。   他怕他母亲唐突祝星,立即补充:“那位是祝姑娘,是霍骁给我请的郎中。”   “郎中?”卫夫人惊讶,上下打量祝星一眼,直接瞧出她衣裳料子看着不很显眼,却是极名贵的云容纱,哪个郎中能裁如此珍贵的料子做衣裳的?   “休要蒙我。”卫夫人不信。   祝星认真道:“我确实是来给令公子瞧病的。”   卫夫人失落,连祝星是郎中都不肯信,自不必说信她能治好卫湛的眼睛。她恹恹的:“既然是瞧病,瞧的如何了?”   “已经瞧完了。”少女答。   “那我儿他眼睛有救么?”卫夫人只是例行问这么一句话,每次请郎中来诊了眼睛后都有这么一问,实际上她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得到什么答复。   “有的。”   “我就知道……”卫夫人站在原地停住,转过身来急匆匆地抓住祝星,呼吸急促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或许是她听错了。   卫湛同样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扶着桌子以免自己太过失态。   唯独霍骁目光灼灼地望着祝星,眼里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可以治。”祝星轻描淡写。   “姑娘,祝姑娘,你说的是我家湛儿的眼睛可以治么?”卫夫人满眼迷茫,嘴唇颤抖。   祝星点点头,惜字如金:“是。”   “真的么?”   “真的。”   卫夫人想信,又觉得祝星实在不似郎中,根本不敢相信,怕信了之后是更大的失望,一时间矛盾极了。   卫湛瞎了这么多年,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从没想过自己的眼睛还有可能恢复的一日,同样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都是梦。   霍骁看出二人的顾忌,干脆利落地解开腰带,开始脱长衫。   卫夫人被吓了一跳:“你疯了!霍骁!”一面自己背过身去又去捂祝星的眼睛。   实际上祝星早已看过,但也没挣扎,由着她捂眼睛,一双眼在卫夫人的掌后眨啊眨。   霍骁见此反应,微微无语,叫道:“伯母,您看我。”   “看什么看!你快将衣服穿上!”卫夫人根本不看。   霍骁嗓音低沉:“这次我从西北回来,沿途遇到无数次刺杀,多亏姑娘救我一命,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这些。”   满室寂静。   卫夫人虽然背过身了,但捂着祝星眼睛的手明显松了下来,神情冷淡:“你说这些做什么?是想让我同情你么?”   “不。”霍骁镇定,“我是想让你看我肩上这道长疤。”   卫夫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带着抗拒看向霍骁,他右肩上是道触目惊心蜿蜒而狰狞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蛰伏其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看着,卫夫人就感到无比疼痛,那样长的一道伤痕。   卫夫人实际上是个心肠软的,若不是当年之事,她也不会对霍骁是现在这个态度。看到霍骁身上这么严重一道刀伤,她再嘴硬,也不自觉软和了些口气。   “刺杀最严重的那次,我这条胳膊几乎被切断,是祝姑娘帮我重新缝上的。”霍骁转了转手臂,“如今与好的无异。”   卫夫人也顾不上继续捂着祝星的眼睛,快步到霍骁身前,仔细地盯着他胳膊瞧:“是了,这样凶狠的一道疤,当时胳膊一定是要掉了。”   “姑娘能缝补断肢,自然也能治好卫湛的眼睛。”霍骁全然相信祝星。   有霍骁作为真实病例,卫夫人虽还有些犹豫,但信了一大半。她又看向祝星,突然对之下跪:“祝姑娘,求你为我儿治眼睛,求求你。若你能将湛儿的眼睛治好,卫家便是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祝星什么都没说,卫家人已经眼巴巴地捧上一切。   她弯腰扶起卫夫人,菩萨低眉,慈悲道:“我既然答应了霍骁走这一遭,自会全心全意为卫公子诊治。只是卫公子这病拖得太久,治起来需要些时日。”   卫夫人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困难。如今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会着急这一时?   只要能治好,多久他们都能等得。   “祝姑娘,您看需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让下人们准备。”卫夫人真心实意,“库房中什么名贵药材都有。”   祝星莞尔:“卫公子颅中有血块积压,需以金针施治,汤药辅佐,徐徐将之化解。血块消除,卫公子颅中没了压力,眼睛便能好了。我将药方写下,你们按方抓药就是,都是常见的药材。”   卫夫人连连答应:“是,都听祝姑娘的。”她对医道一知半解,但听祝星款款而谈,就觉得无比放心。   原来她儿子是因为头中长了血块才目不能视,那得多疼啊……   祝星从容地坐回位置上,蘸墨而书。   卫夫人再看面前的霍骁,心中复杂,半晌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第151章 吃饱了撑的   “祝姑娘, 卫府宽敞,莫若治病期间都留宿在此,也好让我们更能报答你的恩情。”卫夫人依依不舍地送祝星出府, 下人们都纳罕,哪里多出来的霍公子和漂亮姑娘。   如今她既然肯信祝星这一回,自然不肯轻易放人走。虽是京中, 外面也总不太平,万一祝星有个三长两短, 卫家可怎么办。   祝姑娘如今可是肩负着整个卫家的希望。   “我每日都会按时上门。”祝星四两拨千斤地回绝,温和而不失礼数。   尽管得到保证, 卫夫人依旧心慌慌,恨不能将祝星栓在身边, 时时刻刻看见她才放心。但祝星不愿,她也没法勉强, 只好千叮咛万嘱咐:“祝姑娘,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   “是。”祝星应下, 黑白分明的眸如珠玉般皎洁明亮。   卫夫人又向车夫吩咐:“一定要好好将祝姑娘送回去。”   车夫严肃答应:“是,夫人。”   祝星踩着马凳袅袅上车,只留下单薄消瘦的背影。   待祝星上了车, 霍骁才轻车熟路地坐上马车前室,谓车夫言:“下去, 我来驾车。”   车夫摸不着头脑,求助地看向卫夫人。   卫夫人此时虽不那么厌恶霍骁,一时之间却难直接给他什么好脸色, 于是沉下脸问:“霍骁,你又在胡闹什么!”   霍骁直接将车夫拎下马车,信手挽住缰绳, 扔下一句:“人是我带来的,我送她回去,待会儿还你们马车。”   说完也不待人反应,扬起马鞭一抽,马车便辚辚去了。   卫夫人急得一跺脚:“这霍骁去西北这么久,怎还如此嚣张!真是劣性不改!”   众人只能陪着苦笑,谁不知道这位爷的性格,夫人这是太久没见霍小将军,都忘记了。除了霍大将军,谁管得住他?   卫夫人气罢又反应过来,霍骁何时如此放低身段,给人当车夫用过?   马车行得平稳,一路向宅子去。   “到了。”霍骁对马车内道,而后熟练地为之打起车帘。   祝星优雅钻出马车,踩着马凳下车。   霍骁一直在旁护着,生怕她不小心踩空。   然而祝星走得很稳,也并未问及怎么是他驾车,笑道:“进来坐坐么?”   霍骁极想入宅一坐,奈何还有换马车等多项事宜要完成,只得继续装高冷:“我还马车。”   祝星没多留他,对他行一礼,径直入宅。   霍骁目送她入门才完全放下心,转身上车一抖缰绳疾驰而去,速度比方才快上不知多少。   “好巧,祝姑娘。”祝星刚入宅,穿过三道门,就看到宗豫带着零一从正堂出来,一见她便远远地打招呼。   他们身后是送客的祝副管家,看来她没进错门。   祝星上前,与宗豫相对而立,二人同时行礼。   “祝姑娘。”   “豫公子。”   宗豫像模像样道:“你我邻居,方才上门拜访祝姑娘正好不在,本想择日再来,然后姑娘正巧回来。”很义正严辞,很正儿八经,仿佛他们真是刚认识不久,之前不曾有过任何交集。   “真是太巧了。”祝星毫无诚意地接了一句。   宗豫瞬间心虚,面上不显。   “进来坐。”不似对霍骁的询问,她陈述性的口气,几乎算得上是委婉性质的命令。   宗豫乖乖跟她入内,一点抗拒的意思也没有。   她文雅落座,缓缓取下面纱。   青椒重新奉茶点过来,祝星微笑:“前些时候祝叔他们四下拜访邻居,倒敲不开豫公子家大门。”   宗豫眼也不眨:“我前些时日忙,最近刚安定下来。”   “豫公子几次离开也是匆匆。”祝星端出一张笑脸来,谁也看不出她想的什么。   宗豫微讪,但在做猫时他已然养成了脸皮厚这一优点,此时这一优点发挥优势,使他面上依旧坦荡真诚:“家中事杂。”   祝星一笑,端起茶盏。   宗豫再熟悉不过她这个姿势,每次与客交谈时她一端茶盏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会再主动开口。   他上道地说明来意:“上次在望江楼唐突祝姑娘,今日我一是上门拜访,二是向祝姑娘负荆请罪。”   祝星侧目:“如何负荆请罪?”   “沿护城河而下,京郊自然生出一片池塘,不知是哪位风雅人物在那里撒下一把芙蕖子,当真生长出田田莲叶与亭亭荷花,二者相映成趣,倒也能赞的上一句风光正好。祝姑娘听着可觉得有趣?”宗豫貌似平静地问。   他真怕祝星直截了当地扔下一个“不”字,这是他头一次邀人出去游玩。   “听起来还不错。”祝星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宗豫悄悄在袖中做了个带有庆贺意味的握拳手势,再强忍着还是露出眉开眼笑的苗头道:“那祝姑娘可愿随我同去一观荷花,算我向姑娘赔礼道歉。”   “何时?”祝星放下茶盏问。   “这半月看是最好,晚些时日多少衰败,便不见极盛的好风光了。”宗豫君子极了,只提些需注意之事,将选择权交予祝星手上。   “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祝星拍板决定,“省的豫公子日后再忙寻不见人错过花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明日起她便要日日去太傅府上为卫湛治眼睛,要少许多时间。   宗豫讶然,怎么也没想到她选今日,坐在原处呆住。   祝星看着他因为惊讶而呆住的模样,心头再度翻涌起名为“熟悉”的剧烈浪潮。他这副模样,简直让她要脱口而出,偏偏那个熟悉的意象到嘴边便让她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   明明只差一点她就能想到是什么,最熟悉的往往又是最陌生的,就是差那一点,让她想不到宗豫究竟像谁。   “你今日要忙?那便……”她正好说改日再看,只是这一改日日后可还有机会再看便是未知之数。她愿意与之同赏荷花是抱着多相处些时间便更容易想到他究竟是谁的念头,而且她并不反感他,与他相处反而诡异的自在。   “不忙。”宗豫何尝不知道这一点,立刻补充,不让她又任何失约的可趁之机。   “祝叔,备马车。”祝星吩咐。   祝副管家见姑娘与这位豫公子三言两语便定了出游之事,心中虽替霍骁遗憾了些,却还是很认真地照吩咐去做。   “豫公子。”祝星忽然叫他。   宗豫顿时正色:“我在。”   她自然知道他在:“容我换身衣裳,请稍候片刻。”   “好。”宗豫不知想到哪里去,向来不曾失态的脸上难得显现出淡淡绯色。   祝星换了身样式正式的雪色云容纱裙,楚腰蛴领,身姿窈窕,手执一柄素面的轻罗小扇。极清雅的一套衣裳穿在她身上更多了些冰雪味儿,在这暑夏中叫人看了便觉清爽至极。   只是她容颜却不是全然清冷,眉心朱砂痣为她平添诸多姝丽,加之她身上的卓然气质,衬得她并不像枝头抱香的寒梅,而似雪中牡丹。   然而这世上牡丹并不能在雪中盛放,这也注定她身上这样的气质有多矛盾。越矛盾越吸引人。   花椒贴心地为祝星整理好头发,而后为她戴上白色帷帽。因是赏景,幂篱过长倒失了看景的本质。   “姑娘,车已备好。”祝副管家恰到时机地出现。   “那便走吧。”帷帽比幂篱要轻便许多,风大一些便容易吹散。   零一主动开口:“祝姑娘,我来驾车就好。”   祝星颔首:“你要驾便驾吧。”   一行五人,祝星带着青椒花椒一起。   车上有两个小丫鬟在,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宗豫自己的暗卫,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祝副管家贴心,在车上摆了冰盆。任外面多热,马车中凉丝丝的。   宗豫对这架马车实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这是他头一次以人身坐上,心神略略激荡。他直接选好了最舒适的靠坐姿势,都是平日赶路时从祝星那里学来的。   青椒无忌,见状一笑:“豫公子这么坐着倒像极了我们姑娘。”   宗豫僵硬,若无其事:“是么?”他不敢立刻变换姿势,不然很像心虚。   花椒自上了马车便更僵硬,眼前如姑娘那样坐着的男人是她真正的主子。对于主子,花椒敬畏皆有,更多是畏惧,见了他便怕极了。   “是像。”祝星眸中染上思索之色。   宗豫愈发收敛,乖乖坐着,不敢再多有什么动作,生怕谁再突然来一句豫公子什么什么样子倒是像极了我们姑娘。   只听外面人声渐渐小了,鸟语声和蝉声此起彼伏,众人便知是出了城去。   水声潺潺,顺流而下。   人声又渐渐多起来。   少顷,马车缓缓停下,零一沉稳的声音自外传来:“主子,祝姑娘,到了。”   青椒急切地先从车窗探头出去看,咂舌:“好多人啊!”   宗豫坐正,笑道:“稍等。”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扣在脸上。   面具光滑,其上没有一丝花纹,宗豫一戴真将好样貌都掩去,余在外的下半张脸再动人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看到面具祝星又想起那位胡国王子,也不知她最后算计他那一下可将人给气坏,真是太可怜了。   祝星也没问他为何要戴面具,只用清澈的眼瞧着他。   “请下车,祝姑娘。”宗豫发出邀约,此时他非但面目有所掩盖,声音更是低了许多。   他带头下车,接着是青椒与花椒。   祝星款款从马车中探身出来,下方宗豫身姿挺拔地站着,自动接过平日花椒的活计,即扶祝星下车。   换做旁人,花椒绝不可能同意,偏偏是宗豫。   祝星全然不在意,就着宗豫的手下马车,这才发现四周确实来了不少人,都是来赏花的。   天地间一片盛夏,往来皆是公子贵女,或是文人墨客,但闻环佩铿锵,玉珂轻响。   哪怕祝星以帷帽遮面,依旧引人瞩目,自不必说她身侧还跟着不以真面目示人戴着面具的宗豫。   只是二人衣衫佩饰让人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供得起的,令人望而却步,不敢上前搭话。   零一开路,青椒与花椒殿后,宗豫同祝星并肩而行。   池畔围了不少人,不过有零一在,几人顺利找了个人稍少的地方赏花。   只见夏荫荫中芙蕖正盛,熏风吹水,晴光正好,莲叶接天,荷花映日,极类瑶池初宴。   宗豫对美景不美景并无甚兴趣,只是想同她相处,不想今日游池之人竟如此多,又不巧了。他微悬了心,只盼她见这景能心旷神怡。   祝星瞧了会儿仰头对着他道:“这里很好看,多谢你费心。”   宗豫欢喜极了,又提议顺水走走,不看花便是入目一片绿意葱茏也能让人舒心。   二人缓缓行着,宗豫没话找话:“来此处的多是公子贵女,你猜城中老百姓为何没兴趣过来逛一逛。”   祝星站定,看他:“不知。”   “因为麻烦,此处风光虽好,但百姓可不想着夏天游玩,还不如在家中躲凉。”宗豫指着不远处聚在一起的书生们道,“文人也不嫌麻烦,因为他们大多吃饱了撑的。不是,他们读书读得甚多,人便多思,爱想旁事,对万事万物要求都要高上一等,对美景自然有着执着的追求。” 第152章 兄长   祝星一言不发,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帷帽下的神情微妙起来。   宗豫半天等不到她搭话,垂眸看去, 见她面向自己所指的方向安然静立,一动不动。他不禁问:“怎么了?”   祝星悠哉悠哉:“我在看那些吃饱了撑的……文人。”   宗豫在她身边太过放松,方才不小心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又听祝星用他的话回敬,颇有些不好意思, 轻咳一声佯装不知地接话:“看他们做什么?”   他怎么也没看出什么值得祝星注目的特殊之处,那些人模样尚且看得过眼去, 不过每个人面色不好,看来他们相谈并不欢。   “我兄长就在其中。”吃饱了撑的。   不止是叔父的儿子祝长弘在其中, 原身的亲哥,被她戴着面具吓得生了一场大病的祝七也在。   只是祝长弘身侧只站着二三书生, 而另一侧则是佩珠缨宝饰的世家公子,富贵差距肉眼可见。   宗豫抬手蹭蹭鼻尖, 微感心虚:“令兄实在是有闲情逸致。”自打上次望江楼事后,他便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强装高冷,只敢装一装素不相识。   夏风习习, 祝星和宗豫遥遥站着做观众。   祝星忽然偏头问他:“东边为首那个是谁?”   宗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个, 是李中书令的次子,李二公子。”   祝星便了然祝七公子为何会跟在那人身旁。   宗豫面具下的眉头微挑,他并不认得哪个是祝七, 也不认得谁是祝长弘,但直觉告诉他祝星口中的兄长定然是对她好的那个,所以一定不是祝七。   是祝严钏的儿子。   祝严钏和京中祝家的关系不言而喻, 何况还有祝星在中央,他的儿子再胡闹应当也不会与祝七为伍。   但祝七和李二公子一定是一边的,由此可知祝长弘应当是另一边的,也就是几个布衣书生中的一位。   其中唯有那群寒门学子不自觉簇拥的,也就是他们或许自己还不知,但下意识仰仗的那位穿着明显华贵些的就是祝长弘。   祝长弘算得上是风度翩翩,只是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他与其他在京中长大的公子们不同。他身上没有什么贵公子们身上常见的“清贵”之气,反而有些扎根于百姓之中的坚韧与朴实,或许与他出生在幽州,身份勋贵是最近父亲升官之事有关。   宗豫只凭一句话便推断出祝星在看谁。   但他着实对这些文人之争不大感兴趣,诸如面前这些年轻人多是因为意气之争,哪有半分真文人的骨气?无趣。   虽然这一年才过了上半年,下半年不过刚开头,京中已经来了许多为明年春闱准备的考生。   而李二公子领的这一群人良莠不齐,但都有共同点,就是有点权力。他们或本就是京中公子,又或是从地方而来的公子,父亲都是为官的。这些人抱团在一处,不像是学子,倒与纨绔一般无二。   陈端也在其中,他虽不赞成李二公子等人的做派,但祝七公子总拉着他一同厮玩,他不好拒绝。自然,其中也有些讨好李中书令的意思。他这时候不如名字那样端正,也没有在京中祝家怒斥祝星时的正气凛然。   什么身份的人爱和什么身份的人玩,公子们抱团,另一边只是普普通通进京赶考的书生。   祝长弘也是下届春闱的考生,平日里低调极了,偶尔去书斋买书时与布衣学子们相谈甚欢,也不拘泥身份,和他们结交为好友。   公子们看不惯这些身份低等的考生,说开了他们之间还是竞争关系。年年春闱能榜上有名的才有几人?   公子们只觉得这些生来下等的布衣就不该不自量力地试图走科举之路。   他们其实也是害怕。虽然他们享受着更好的教育资源,但同布衣学子们相比,他们永远也到不了布衣学子的刻苦程度。   因此每每布衣与公子相遇,总会生出些口角。   今日天好,双方不约而同地来赏荷花,在这里遇着,便吵起来了。   争端还是祝七公子。他虽然没有参加春闱的资格,但李二公子有,为了讨好李二公子,他直接点名道姓地笑话这些书生,说他们好不容易来京中一趟看花都不配。   书生们哪受得了他这样折辱,遂还嘴。   从配不配赏花开始吵,眼看着要以书生们的科举公平公正走着瞧上结尾。但公子们觉得只是如此还不够解气,便嘲笑起书生也配与自己走着瞧,又是没完没了。   宗豫低头专心看祝星的帷帽,眼神不自觉专注而深情。   二人站在河岸旁的树下,没引起一群文人的注意。有面具和帷帽遮掩,他们像极一对来此处游玩的有情人。   争吵声越来越大,哪怕宗豫已经尽力将他们声音过滤,还是在所难免有只言片语飘入她耳中。   “穷酸。”   “滚回去吧。”   “就你们这些穷鬼也配和我们走着瞧?你们凭什么?凭你们有京中哪位名儒的书么?哈哈,你们有么?”   ……   比蝉鸣还要聒噪。   宗豫安静地等着祝星的吩咐,只要她看哪一个不顺眼,他就等事情过去后让零一将那人杀了。   双方的冲突越发激烈,由文斗也就是彼此斥骂变做了武斗。   书生们的武斗依旧没什么看头,但李二公子那边人多,很快占据上风。   “分开他们。”祝星轻声道。   花椒应了声是,飞入人群,以一种奇诡的手法将双方分开。   无论公子还是书生皆一头雾水地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手脚酸麻动弹不得,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确实是分开了。   公子们没力气起来,嘴上却不停,还在奚落书生。   “你们凭什么等着瞧?凭你们每日书都买不起,还要在香斋之中蹭书看么?”李二公子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书生们面皮涨红,被李二公子戳到痛处。他们平日是最爱在香斋,也就是京中最大的书坊中蹭些经史子集看。   与其它书坊不同,香斋中所藏之书更为全面,香斋老板也许学子们免费在店中借阅书籍,只要不将书带出。   因此不少书生每日天还没亮就在香斋外排上队,为了早日入店看上自己想看的书。书生们感激香斋老板,却不曾想在此时被公子们拿来攻讦,一时间又反驳不了,是又急又气。   他们不以借书看为耻,但受不了被人如此看不起。借书难道是错?这世道是怎么了!   “香斋中的书也值得你们整日里起早贪黑地排队?土包子是这样的,你们可知我们李二公子平日里都看什么书?”祝七一副好皮相,但配上他小人的嘴脸,显得如此让人厌恶。   李二公子一唱一和:“哎,这有什么好吹嘘的?”实际上在炫耀。   “李二公子的兄长李大公子是五年前的探花郎,如今在朝为官,李大公子可是将自己所有讲义都交给了李二公子,其中还有李大公子亲耳听方帝师授过一堂课的听后感。你们说要走着瞧,如何走着瞧?”祝七滔滔不绝,说的仿佛是他受了这么多好处。   书生们大受打击,如此资源,他们确实比不得,可出身却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靠你们天天在香斋排队蹭书走着瞧么?哈哈哈!”公子们爆发出惊天的笑声,夸张极了。   书生们脸红一阵白一阵,败下阵来。   陈端听着公子们奚落书生,眉头不由皱起。他并不赞成此行为,但自己人微言轻,替那群书生出头只怕要招了李家的恨,实在没有必要,因此噤声。   他的心是正直的就好。   祝星同花椒低语几句,终于上前去。   宗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   无论是公子还是书生同时停止争吵,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来人。   帷帽上白纱轻晃,众人的心旌也不由得跟着摇曳。虽不能窥得帽中风光,但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强烈的想法,那就是眼前的少女一定好看极了。   看她穿着打扮都是上流,不知是哪家贵女?又不知她是来寻谁的?   公子们彼此用眼神询问,皆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只有祝七公子惊惶不定地看着少女身后的小丫鬟。   那夜他并不曾看到傩面下那个傻子的脸,但记得那傻子的两个丫鬟长什么模样!现如今眼前少女背后跟着的那个丫鬟,正是他当夜所见的其中一个!   “兄长。”祝七公子听见少女开口,被吓得尖叫一声。   “你鬼叫什么!”公子们没好气地问道,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向那堆儿穷书生走去,心中遗憾之余又多了些看不起。   还以为是哪家贵女,原来是那群书生中哪个人的妹妹,真是晦气。   青椒将祝严钏扶起,双方的人这才感觉手脚上的麻意轻了许多,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   祝长弘一开始没认出祝星,当日家宴时他在外听课修学,未曾赶回来。   待看到青椒时他便想起来这是那个于他家有恩的神仙堂妹,神情一下子温和下来:“星妹妹是来赏花么?自回京中咱们还未见过,如今在这样场景下与你相见,为兄实在惭愧。”   祝七公子听见祝长弘叫出“星妹妹”,更加确定这少女就是祝星!   他畏惧愤恨之余心中藏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嫉妒,祝星也真是自甘下贱,竟然叫那群布衣书生兄长。   他厌恶祝星,但在听到祝星叫旁人兄长时心中又不忿。   “兄长可有受伤?”祝星含笑问。   祝长弘便知道自己与京中公子发生冲突的模样全被堂妹看到,一时间惭愧极了。他没做好兄长表率。   “没……没事的。”祝长弘温和道。   李二公子看着祝星纤细的背影冷笑出声:“怎么?要一个女人给你们出头?” 第153章 在下不才   祝长弘当即变了脸色, 将祝星往身后一护,凛然道:“你们怎么说我无所谓,别拿我妹妹开玩笑。”   李二公子等人见他生气, 笑得更加猖狂:“生气了?我看你这妹妹……”他们刚想说些更过分的话,就感觉脖子上一凉,被强烈的杀意笼罩, 吓得如何也说不出后面的词。   宗豫凉凉地瞧着他们,将每个人的模样都记了下来, 并在心中将名字一一对上。他一直站在祝星身旁,但由于祝星太引人注意, 加上他刻意收敛气息,注意到他的并没有几个。   祝七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人群最后, 脸色煞白地看着祝星。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管那个书生叫哥哥,但这是个灾星, 跟她扯上准没好事!   祝长弘咬牙切齿,一把拽住李二公子的衣领:“不许你说我妹妹!”   “放手!”李二恼羞成怒, 什么时候在众人面前被揪过领子,当即一边挣扎一边叫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介刁民, 也敢轻侮于我!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分开!”   书生与书生间也有不同。   李二公子沉溺酒色, 身体亏空。而祝长弘在幽州长大,养出一副沉稳性子。祝严钏对他十分严格,不止让他读书, 还让他六艺皆习。   李二完全抵抗不了愤怒之下的祝长弘。   公子们便要一拥而上。   祝星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些诧异:“明明是你先恶言相向。”   零一直接上前一横长刀,让公子们不敢帮忙。   这下不止公子们傻眼, 书生们也傻眼了。   哪里跳出来的护卫?要是动上刀子,性质可不一样。还有,不是穷的要日日去蹭书看的布衣书生么?怎么还请得起护卫?   所有人脑海中都是一团糟。   “放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李二恶狠狠的,脸面丢尽,又见身边人帮不上忙,只能言语威胁,“我是李中书令的儿子!你再不放开我我要你全家好看!”   祝长弘眼中流露出抹讶异。   倒不是惊讶于李二的身份。适才祝七提及“李大公子”“李二公子”时他差不多猜到其身份,入京前他们全家都恶补了京中势力以及朝廷百官的信息,生怕一个不慎就万劫不复。   他惊讶的是李二公子竟然如此大胆,自报家门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生怕自己不给家门抹黑。   虽然来京中不久,祝长弘却已经很不喜欢这里的风气。   “李中书令,真是太可怕了。”祝星慢条斯理道,音色都未变,极不走心。   宗豫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觉得她当真有趣极了。   李二没听出来,还以为她是真怕,怒视祝长弘:“怕了快松手,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他不怀好意地看向祝星,顿感脖子上的力度加大许多,呛得连连咳嗽。   “兄长,告诉他们你是谁。”祝星缓缓道。   祝长弘想也不想便遵从祝星的话道:“我姓祝,是当朝度支尚书祝严钏之子。”父亲曾同他说过,堂妹无论让他做什么他只管照做就是,绝不会有错。   一言既出,两边都炸开锅来。   书生们没想到整日同他们一齐在香斋借阅书籍的会是如今风头正盛的祝大人之子,他们还以为祝长弘同他们一般,都是家境清寒的书生。   公子们乱成一团。祝严钏的儿子怎么会和一群穷酸书生混在一起!扮猪吃老虎是这么个吃法吗?他们家中大人还叮嘱他们若遇到祝长弘一定要与之交好。   这下可好,他们交了大好了。   祝七公子又怒又嫉,怪不得啊,怪不得祝星敢和他们断绝关系,原来是攀了高枝,有新靠山了!   他一时间为祝星嫌贫爱富而感到不耻,又恨她和祝家的旁系勾搭上,这旁系还是胜过直系的旁系!真是下贱配下贱,可恨极了!   而李二公子险些两眼一翻,晕倒过去。他不愿相信自己竟然将祝严钏的儿子得罪了,声嘶力竭:“你怎么会是!你怎么是!我不信!”   祝星莞尔:“去尚书府一看便知。”她这话意味深长,明面上是让李二公子去尚书府确认,实际上是说他要去尚书府亲自向祝长弘道歉。   祝长弘头一次在外借用父亲的名声出头,有些忐忑,然而见着众人的反应他心中暗爽不已。他也要更努力,让旁人听到他的名声时如听到父亲的名声一般。   李二一直说着“我不信”,心中却信了,嘴还硬着,很有些疯魔的意味。   祝长弘松手,将人放下。   李二公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身后的公子们迫于零一也不敢立刻上来扶人,只扔他在原处坐着。   零一见没有威胁,才缓缓退下。   公子们因为祝长弘,此时已经不想再理会李二公子了。但他们已然得罪祝长弘,再将李二抛下,那可当真是把两边都得罪了。   何况李二睚眦必报,此时不出手难免会被他记恨上,众人还是别别扭扭地给人扶了起来。   不论是书生还是公子,现下都没了继续争辩的意思。   大家整齐划一,满脑子想着祝长弘竟是祝严钏之子。   书生们回忆起之前与祝严钏相处时的各种细节,不禁感叹这位祝公子实在没有架子,今日他还为他们寒门学子挺身而出,他们对他的好感更深了。   公子们则在心中想着该如何向祝长弘道歉。   花椒神不知鬼不觉地揣着东西回来。   “方才我与朋友游玩,远远见兄长与人起了争执,还不曾问是因为什么。叔父同我说了,你若是在外仗势欺人,我尽管找叔父告状。”祝星看似问祝长弘的罪,实际上就是要将事情重新梳理一遍摆在明面上,不然每个人都想着含混过去。   她通过语气演出了一个娇嗔的小姑娘,毫无违和感,也更让人信以为真她所言。   宗豫的唇角一直不曾放下来过,他做她的猫时便喜欢看她冰雪聪明整治人的样子,没想到以人的视角看她显得更加可爱。   尤其她说他是她的朋友时。   果然有书生站出来义愤填膺:“祝兄……祝公子不曾仗势欺人,是他们先奚落我等,祝公子为我等仗义执言才起了冲突。”   祝长弘苦笑:“王兄,你们莫要改口,我是真心与尔等结交,也不是刻意隐瞒身份,只是与大家相交甚欢,根本就忘了自报家门这回事。”   书生们哭笑不得,看着祝长弘一脸急切,兼听他真诚的解释,心里最后那点芥蒂也放下了,一群人绕过祝星和宗豫等人,再度同祝长弘站在同一战线,真心接纳了他。   宗豫微微摇头笑着,这世上唯有祝星能这样三言两语掌控人心。一群书生如愣头青般纷纷放下成见和祝长弘重修旧好。友情不仅没出岔子,还更坚定了。   若祝星不开口,书生们向来心气高傲,受祝长弘这么一瞒,心里多少会不舒服。   公子们看着祝长弘与寒门交好,心中又酸又厌。既嫉妒那些穷酸书生能得他青睐,又鄙夷他有眼无珠,喜欢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不愧是乡下来的。   听书生们推说是他们先惹事,公子们嘴硬起来,七嘴八舌地推卸责任。   眼见着两方又要吵起来,被祝长弘叫做王兄的那位书生突然一甩手,指向人群中央的祝七公子道:“便是他先开口辱骂我等,你们谁要辩驳,尽管来!”   公子们一看,是祝七,顿时不言不语。   一来确实是祝七撩拨起的整场事端,他们越想越发讨厌起祝七。二来祝七是他们中身份最低微的,真要推出去一个人顶罪,他无疑是最合适的。   祝七正在惶然之中,陡然被个书生指着,火气一下子上来,正要破口大骂,突然看到人群缝隙中祝星戴着帷帽的影子,一下子宛如被掐了脖子的鸡,什么声音都戛然而止。   他害怕,怕祝星帷帽下依旧是一张赤面獠牙的脸。   他忐忑,心中又有些怪异的期待,想知道祝星会如何对他,看到他这张脸有没有渴望亲情。   直到此时此刻,祝七依旧坚信祝星同祝严钏交好是为了攀龙附凤,她心中一定还是很渴望有人能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   然而祝星恍若不识,见他和见到陌生人别无二致,问起他身边的陈端:“那位穿草绿色衣衫的公子,你离这位公子最近,可是他先挑衅?”   好巧不巧,祝星问的正是陈端。   她并不认识陈端,根本不知道原身应当有个未婚夫,虽然如今未婚夫成了祝清若的。只是陈端离祝七最近,她需要一个人碾碎祝七以为还会有人向着他的希望。   离祝七最近者必然同他关系最好,由这样的人给祝七一次“背叛”,才能伤他最深。   至于陈端会不会向着祝七,她想也不曾想过。人都是有劣根性的,祝七现在是弃子,与他同在一条船就相当于自己一起成为众矢之的。何况本就是祝七先惹的祸端。   见一人可窥全部,领头的李二公子不正,下面能有什么好苗子。   陈端陡然被提问,下意识看向祝七。   祝七怎么也没想到祝星摆出压根不认识他的姿态,自尊心受创。听她直接询问陈端,祝七瞬间联想到许多。   为什么祝星不问别人?偏偏问陈端?   他们二人在祝府可是暗通款曲?   祝七越想越多,越想越生气,接着他听到陈端字正腔圆道:“正是。”   祝七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伤痛,陈端竟然和祝星一起害他!他浑身血气上涌,气陈端不帮他说话,更确定二人恐怕搅合在一起。   他可是陈端未婚妻的兄长啊!   陈端只是再度正义严肃起来,做出公平公允的模样,看上去正义极了。他的正义是有针对性的,对于那些位高权贵之人欺负人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他得罪得起祝七,指认起祝七来格外铿锵有力。   祝星点点头:“看来确实不是我兄长的问题。”   书生们生怕祝星当真向祝严钏告状,都从祝长弘身边挪到祝星身前好几步路的位置帮他解释。几个人夸祝长弘本来是为了做给祝星看的,但夸着夸着还真是真情流露,觉得祝长弘像被夸的那样,更拜服起祝长弘。   祝星又问:“后面又是因为什么吵得更厉害?”   书生们潜移默化如祝长弘一般,莫名其妙地也对着祝星尊重极了:“是他们说我们穷酸,日日到香斋蹭书,根本不配科考。”   公子们耻笑于他们这样向一个小姑娘告状的行为,心说这些穷鬼真是病急乱投医,一个小姑娘除了安慰他们两句还能如何?当真是丢死人了。   祝星却蓦然转头对着宗豫。   众人这才留意到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祝星身边,见他怪异地戴着半张银面具,他们都不自在起来。虽然看不见这人究竟长什么样,直觉告诉他们这人不一般。   宗豫已然知道她要说什么,眼神温柔缱绻:“香斋借书是风雅之事,怎么被传得如此不堪?仔细算来,倒是我之错。”   众人不明白怎么又多出来个认错之人,一头雾水。   “香斋做天下人的买卖,不会瞧不起任何一人。还要多谢诸位公子提醒,是该改一改香斋中的借阅规矩,免得有人在背后传我香斋闲话。“宗豫吐字清晰,语气不疾不徐。   哪怕祝星一句话都没交代他,他却能感受到祝星心中所想,在众人面前大张旗鼓地演起来配合她。   “那便将规矩改作寒门学子可抵押一样物件将书带出借阅,归还时再将物件取回,省得学子们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地排队。”宗豫笑眯眯的。   众人哗然,惊疑不定地看着宗豫。   这人是谁?张口闭口改了香斋的规矩,好生张狂。   宗豫从腰带中摸出枚印信,赫然同香斋牌匾上的印记一模一样。他微微一笑:“在下不才,香斋正是在下家中产业。” 第154章 赠书   书生们满面惊愕后终于狂喜, 香斋若真如此,便能省去他们每日在路上耗费的大半时间,更能让他们专心投入于学习当中。   “多谢公子!”书生们冲着宗豫抱拳作揖, 感激不尽。他们全然不再在意刚刚被公子们奚落嘲讽,拿到手中的好处才是最实在的。   宗豫十分缺德:“你们要谢就谢谢列位公子吧。若非他们出言,我也想不到如此改进。”   书生们愣住, 公子们也愣住。   他这说的是人话么?简直是在往人的心窝子上捅刀。   公子们脸色皆变,早知道他们何必要找这些刁民的不痛快, 反倒给之更多时间读书,无形中给他们自己增加了许多竞争者。   书生们哧哧发笑, 痛快极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仇人的回旋镖扎在仇人自己身上更痛快的事吗?   他们一个个发自内心地向公子们施礼:“多谢诸位公子。”   公子们听着道谢声心梗极了,险些被气死过去。   看看这群刁民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是令人作呕!   宗豫低头看向祝星, 冲她眨眨眼。   祝星抿嘴一笑,拿过花椒怀中的书籍, 向着祝长弘过去。   书生们有眼色地让出条路来,尽管面前的小姑娘看上去瘦弱极了, 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他们却仍然不敢小瞧她。   “兄长,上次回家时我为叔父婶母他们都备下礼物, 可惜当日你不在,礼物便落在我自己手上了。今日正好遇着, 我也正好将礼物送出去,兄长莫要嫌弃。”祝星藏着笑意将手中书籍递过去。   祝长弘感动不已,没想到妹妹还送他见面礼, 相比之下他可实在是太没礼数。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妹妹送的是什么,他都会开心不已。   他伸手接过书, 嗫嚅着:“多谢妹妹。”又急忙解释,“我今日出门突然,身上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送给妹妹……”   祝星摇摇头,帷帽上的纱幔摇曳:“日后我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兄长可一定要买了送我。”   祝长弘松了口气,真诚无比:“那是自然,妹妹喜欢什么,尽管与我说。”   祝七就这么被晾在一边,看着眼前兄友妹恭的场景,气得险些咬碎一口牙!祝星趋炎附势,见着身份高贵的就如此谄媚!同样是兄长,她何尝待他如此温柔过?   他只想着别人该如何待他,从没想过自己如何待人。   一旁书生们羡慕极了,也想要个这样遇事能出头,随手送礼物的可爱妹妹。他们聚在一起,好奇地问:“祝兄,令妹送的是什么书?”   到底都是学子,对书还是极感兴趣的,好奇地问起祝长弘来。爱书之人见书就像是嗜酒之人见了美酒,一样心痒难耐。   书用白线穿引固定,以空无一字的蓝皮为封,书页泛黄,一看就不是新书。   祝长弘谨慎地看向祝星,用眼神询问这书可方便在众人面前打开。   祝星颔首:“兄长快看看,礼物可还合你心意?”   祝长弘看也没看先说:“妹妹送我什么我都是极欢喜的。”他说着翻开封皮,整个人愣在原处。   “妹妹……”祝长弘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地看向祝星,脑海中是巨大的欢喜以及不可思议。   其余人好奇,纷纷伸长脖子看向蓝皮书。   待看清楚上面是什么,一样惊讶到失声。   这,这竟然方大儒亲笔所成之书!   方大儒啊!   众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书上方大儒的印信,以及没有数十年练不出的遒劲字体和流畅古朴之语都揭示出这当真是方大儒亲手所著之书。   好巧不巧,这还是一本周国史籍。   而科举之中所考经史子集四大类中便含周国史。   这下书生们是真羡慕极他了!   方帝师再厉害,也是方大儒亲手教出来的。   李二公子有李大公子听了一堂方帝师课的讲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再了不起还能比过方大儒亲手所修的史书不成?   虽然书生们很有些嫉妒祝长弘,转念一想此举能将那群眼高于顶的公子彻底胜过,那点嫉妒完全算不得什么,都被痛快压过。   祝长弘受益总比那些眼高于顶的公子们受益要好得多,至少祝长弘为人坦荡正直,不会轻视他们。   公子们看着一群穷酸书生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太好奇了,亦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书才能让他们如此。   偏偏那边的人只是发呆,或是用一种“不过如此”的目光看着他们,叫他们更加好奇了   “兄长对这礼物可还满意?”祝星笑吟吟地问。   祝长弘结结巴巴:“何止满意!”他简直要感恩戴德。众所周知一本好的讲义对于科举来说有多重要,祝星送他这本书,他完全有把握在温透之后在史之一科上拿到甲等。   祝星微笑:“兄长满意就好。”   书生们眼巴巴地看着祝长弘手上那本蓝皮书,心里酸酸的。   祝长弘感受到他们炙热的目光,咧嘴一笑:“大家若有时间不妨一起到我家来,这书是妹妹送我的,我不能再借与他人,但你们若不嫌弃可以到祝府抄书。”   书生们今日愣住的次数甚至比他们的前半生还要多,祝长弘竟然愿意让他们……去祝家抄书?   这是怎样豁达的胸襟啊!   书生们惭愧而钦佩地看着祝长弘,为自己心中刚才那一点嫉妒而感到不齿。   祝长弘见众人没什么反应,有些搞不清楚是怎么了。难道大家还在因为他没有自报家门而生气不成?   他轻叹,再度致歉:“诸位兄台,我并非有意隐瞒身份……”   都不是笨蛋,一听便知道他为何要道歉,书生们齐齐道:“祝兄,我等并未生气。”   “那……”祝长弘想问众人为何不应他上门之邀。   王书生最先明白过来,认真解释:“我等只是惊讶于祝兄如此豁达,愿意让我等去府上抄书。”   其余书生深有同感,跟着点头。   扪心自问换做是他们,只怕是要将书据为己有,绝不让旁人多看一眼。   宗豫对祝长弘倒有些另眼相看了,无论是他真有如此赤子之心,还是心思深沉刻意为之。   祝长弘笑:“一起温书更能叫人有上进之心,大家愿意来,我才更高兴。”他是当真没想那么多,真诚地邀请书生们到祝家做客,也算是弥补他开始时忘记自报家门的疏漏。   至于让众人一起抄书,他更是不曾想过谁万一抄了他的书考过他的可能。共同进步不是更妙?他若被人胜过,是他学艺不精。   书生们彻底放下一切,感激地答应:“多谢祝兄,祝兄胸襟如此宽广,是我等所不及。”   一群人你来我往地夸赞彼此,全然将公子哥儿们抛在脑后。   他们甚至有些感谢这群公子们生出如此事端来,让他们因祸得福。任何的羞辱在绝对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兄长这边事已了,我就不继续打扰了。”祝星行了个礼,要告辞。   那边祝长弘立刻从欢乐的气氛中脱身而出:“妹妹莫若同我一同回去,父亲见你定然高兴不已。”   众人听祝长弘如此说,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纳罕,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听祝长弘这么说,便是祝大人都极疼爱她哩!   他们才不信祝长弘会说谎,也看得出祝长弘说的绝不是什么客套话。   而且这祝姑娘同香斋背后的老板也关系匪浅……   祝星却道:“今日不便,我还有朋友一道而来,改日再去看望叔父。”   祝长弘连连称是,反倒像是祝星的弟弟那样顺从。   所有人才想起还有宗豫这位神秘的公子在,再细细想来,今日他们明显得了不少好处。可去香斋借书带回,可去祝家抄方大儒的大作。而这些归根究底,都是祝长弘这位妹妹一手促成。   众人便又感激地望着祝星,心想私下里一定要向祝长弘问清楚,好谢一谢这位姑娘。   祝星同宗豫并肩离开,剩下满场公子书生。   书生们心平气和地看了那头一眼,无悲无喜,隐隐觉得他们怪可怜的。   “咱们走吧,别理会他们了。”王书生撇撇嘴道。   他们都得了好处,也在争辩中赢了,是完完全全的胜利者,自然不必在失败者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也好。”祝长弘笑,“不若咱们现在就去祝家,一起抄书?”   书生们大喜过望:“好啊!”他们都眼馋极了这书,能早些抄书自然比晚些好上许多。   王书生好奇:“祝兄,怎么你也要抄书?”   祝长弘嘿嘿一笑:“这书是妹妹赠我的,十分珍贵,我该好好珍藏,因此再抄一本可供时时翻阅的。而且抄书也有诸多好处,能叫记忆更加深刻,日后背书时也好背些。”   听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书生们纷纷低头:“那就叨扰祝兄了。”   祝长弘应:“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都是朋友!”   书生们向回走,将平日里他们完全惹不起的贵公子们抛诸脑后,满脑子都是他们可以拜读方大儒的大作了。   “李二公子,咱们可要拦住他们再打一顿出一口气?”公子堆儿中有极其不识趣的开口问,结果被所有人一齐瞪了一眼。   李二公子阴沉着脸被人扶着,半晌才嘶哑开口:“今日之事,不许同任何人说起。”   公子们愣住。不许同人说起?按照平常那样他们不该向家里告状吗?也对,这事他们不占理,又得罪了祝严钏的儿子,是不该说。   众人答应。   又有人问:“那万一祝长弘不依不饶该怎么办?”   李二公子狞笑:“那就说他是故意诬陷我等,我们人多,还怕他告状不成?”只要他们一口咬死不曾做过此事。 第155章 我知道   顺流而下, 太阳小了些。   芳草旺盛,层林尽染。漫步其间,雪色纱裙上都仿似被绿意浸透, 生机盎然。   祝星轻摇团扇向人道谢:“今日之事,多谢你出面。”   宗豫眼底弥漫笑意,分明是她用眼神吩咐他的, 他才对学子们的意气之争不感兴趣。   “那你要怎么谢我?”宗豫笑嘻嘻地问。他才不要她的什么报酬,只是想抓住机会同她多说些话, 与她多待一会儿。   祝星帷帽下的面容郁美,神色波澜不惊, 不退反进:“你想要什么?”既是问他这次帮他究竟是想要什么,也是问他一直帮她究竟想要什么。   宗豫一下子被问得仓皇, 面具下的脸陡然红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还好有面具。   “没什么……举手之劳, 小事而已。”宗豫一下子怂了,勉强维持镇定。   祝星一双水眸笑弯, 语气却很冷静:“你帮了我,我该谢你的。”   宗豫依旧红着脸,强作淡定道:“不必。”   “请你吃饭好么?”   “……好。”   祝星抬头看向他, 似笑非笑。   宗豫隔着帷帽也察觉到她意味深长的目光,脸皮厚起来, 装作无事发生。   他满口答应是他的错吗?分明是她的条件太诱人!   祝星看他爽快答应后没有任何反应,重新认识了他的脸皮厚度。这厚脸皮让她怎么想怎么觉得熟悉。   宗豫见她一言不发陷入缄默,忐忑不已, 生怕她反悔取消一起吃饭的约定,于是试探着道:“不如明日午饭一起用?”显得脸皮更厚了几分,但他自己全然不在意, 只担心着祝星耍赖,说话不算话。   祝星憋笑,觉得他有趣极了,却不能接受他的提议,只道:“明日我有事。”   宗豫以为她是刻意拒绝,感到受伤。果然她刻意逃债,翻脸不认人。   “那后日。”宗豫打蛇随棍上,非要她给他一个交代。   “后日也有事。”祝星好整以暇地逗着他玩,也不算是逗他,她确实有事,日后白天要去太傅府给卫湛扎针。   但她偏不直接说明,刻意要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可以说是颇为恶趣味。   宗豫平日相当冷静自持,一遇到她立刻猫化,少了许许多多的冷静与风雅,真和年纪一般少年意气。   “大后日。”   “也有事。”   “大大后日。”   “也有事的。”   ……   宗豫气成河豚,望着祝星有些委屈:“你是不是故意的。”   零一没眼看,悄悄挪远了些,生怕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从而被主子灭口。   花椒也悄悄带着青椒向远处走了些。   “不是。”祝星无奈地看着他满面委屈,停止自己的恶趣味行为,同他解释,“我受邀为太傅府的那位卫公子治眼睛,这几个月只怕都没有时间。”所以今日才会同他一起出来赏花。   她解释了又感到困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归结于这厮太会撒娇。   宗豫一窒,面色突然沉下来:“你要为卫湛治眼?”上午祝星刚去太傅府,他就直接到祝宅去,治眼的情报还没传到他那里。   他以为要说服卫家人同意治眼怎么也要几天时日,而他会在这段时日里不让祝星插手卫湛眼睛之事。   怎么也没想到卫家人竟然见了祝星直接同意她治眼,又或者是他们求着她治眼。   想想祝星的本事,宗豫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祝星点头:“不错。”也并不吃惊宗豫一口叫出卫湛的名字。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宗豫立刻为她拒绝:“你不能去。”   祝星不解地望着他。   “我不会害你……”宗豫努力在脑海中措辞,试图让她接受他的立场和观点。   祝星将帷帽上轻纱撩起,露出张绝世容颜,含着秋水的眸子静静地瞧着他。   宗豫被她瞧得心头一悸,话到唇边怎么也说不出口,成了小哑巴。   “我不会害你。”他变得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还很磕磕绊绊。   他不是头一次如此直接地看她,做猫时更近距离地看她也不是没有过。   但此时被这清凌凌的眸子瞧着,宗豫心跳加速,耳边都是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往日做猫时他总是嘲笑旁人见了祝星时没出息的模样,如今自己被她用那双眼一看,才知个中滋味。   “我……”他下意识又想重复刚才那句话,又觉得那样显得未免太傻,所以只说了个开头。   “我知道。”祝星弯弯眼睛对他道。   宗豫无比庆幸自己戴了面具,没让祝星看到他现在这副傻样。他闷声问道:“你知道什么?”又悄悄在心中期待她的回答。   祝星缓缓的将双手放下,帷幔再度将她一张脸遮住。   宗豫先失望于不能见她的样貌,又紧张地等她回答,只听少女的声音中带着愉悦,轻描淡写地扔下两个字:“你猜。”   宗豫又好气又好笑,被她逗乐了。   什么小孩儿啊这是,缺德得要命。   “我不猜。”他语带笑意,又严肃下来,“我是认真的,卫家与霍家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你参与其中,将多年的平衡打破,对你不利。”   祝星眼儿眨眨:“多年的平衡是指,卫湛的眼疾。”他一句话便被她抓到关键之处。   “不错。”宗豫语气中多是赞许,“卫湛只要一直失明,周国一文一武之中最有权力的两方便会永远对峙下去。”   一旦卫湛双目复明,多年宿怨一清,双方再无芥蒂……   不需宗豫再多说什么,祝星已然明白这趟浑水可真是够浑。   祝星轻叹:“我已经先答应卫家了。”应许之事,就该做到。   宗豫只固执地看着她,坚决不肯让步:“会很危险。”   处心积虑让卫家与霍家结仇之人绝不会轻纵祝星,而能挑唆卫、霍二人者,宗豫都懒得,甚至可以说是不用猜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位好叔父所为。   就像害他父亲一样,尽管他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   他无比坚信祝星一定能治好卫湛,因此她一定会成为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那人用同样的手段害她,他绝不会再叫那人得逞。   宗豫的坚持不过一瞬,语气便软了下来:“罢了,你尽管去。”我会护住你的。   祝星莞尔:“好。”   ……   李二丢尽了脸,愤愤不平地往中书令府走。其余公子们都各自找借口溜回家去,唯独祝七公子还跟在他身边。   李二口中一直污言秽语地骂着,骂完祝长弘又骂祝星,嘴一刻也没停过,看来被气得够呛。   祝七一直听着,脑海中是挥散不去的戴傩面的少女,整个人又气又怕。他听着李二骂人,突然恶向胆边生:“二公子。”他的嗓音嘶哑而尖锐,与平常截然不同。   李二公子被他这怪腔怪调吓了一跳,骂道:“你这是什么鬼声音!”   祝七清了清嗓,一颗心无比剧烈地跳动:“二公子,我知道那女孩的身份。”   李二冷笑:“祝严钏的侄女呗,我也知道。”   祝七公子摇摇头:“不尽然,她其实还曾经是我祝家的……养女。”   “那个养女?”李二当真惊讶。他是知道些这个养女的事的,将李家的脸面踩碎,又把他妹妹得罪死,最后和祝家断亲的那个丫头。   她竟然还是祝严钏的侄女?   李二突然看向祝七:“你们家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因为祝星对外说是京中祝家的养女,李二并未在第一时间就想到祝严钏和京中祝家的关系。   祝七公子突然生出满头冷汗,他一时失言,险些叫外人知道祝严钏和他们家的关系。若旁人知道祝家的旁系比嫡系出色这么多,他们家更要成为京中的笑话了:   李二公子心中一下有了成算。既然那个臭丫头是全家的敌人,那他要报仇,就简单多了,至少能联合的人就多了。   李二对着祝七笑笑:“可以啊你,透了这么一手情报给我。不过那也曾经是你们家的养女,你就这么忍心我报复她?”   祝七咬牙切齿,实话实说:“我恨她!”   李二看着他这模样哈哈大笑:“行,我给你报仇!”他喜欢别人恨他所恨。   祝七得了他的保证,心中松快,想起祝星和陈端今日在河边眉来眼去的模样,他一下子沉下脸:“二公子,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李二摆摆手:“回吧。”   祝七便急匆匆地往祝府赶,他今日一定要去清若面前揭发陈端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对于这个新来的未来“妹夫”,祝七一直看不惯。清若就应该一直对他好,怎能对一个外男假以辞色。   但有祝清若让二人好好相处的嘱咐,他不得不对陈端稍微好些。   今日陈端背叛了他,又和祝星眉来眼去,这妹夫,不要也罢!   到府上时他直接往祝清若院中去,近日来祝清若一直闭门不出,除非有李令玉的邀约,她才愿意出门瞧瞧。   祝七公子心疼极了她。明明都是祝星的错,偏偏要她的妹妹承担一切。   就算祝星再厉害,他只认清若一个妹妹。   当真把自己想的有多重要。   祝清若院门口站着正在打盹儿的护院,见祝七过来,一个个回过神来,做贼心虚地不住往院子里瞧。   祝七脑子再笨,也知道一定有鬼,当下快步上前,将二人拉开,直接推门入内。   院子中祝清若和陈端相对而立,彼此眼中都是怯怯情意。二人守礼,并未有什么肢体接触,却依旧将祝七看得几乎气炸了。   “好你个陈端,刚刚暗中勾搭完我祝家的养女,竟然还有脸来哄骗我家的掌上明珠!”祝七铿锵有力义正严辞。 第156章 开心   祝清若和陈端被他的大嗓门儿吓了一跳, 惊得齐齐向院门处看去,还没来得及细品祝七公子说的什么。   满院旖旎顿时烟消云散。   祝七公子大步上前,抓住祝清若的手腕, 将她连连带着向后退去。   “陈端,你未免太过贪心!”祝七振振有词。   祝清若羞恼极了,被拉开后才渐渐去想祝七进门时说的是什么, 脑海中轰得一下子炸开。   养女?   拜祝星所赐,她现在听见这两个字便浑身发冷。   祝七是说陈端和祝星搅合在了一起?   她浑身的血往头顶上涌, 失去理智地对着陈端尖叫:“你背着我和祝星搅在一起?”她已然把陈端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陈端出轨她已经不能接受,更不必说出轨对象还是祝星, 她几乎要被生生气死,也完全没想过分辨祝七话中真假。   愤怒让一贯冷静聪慧的祝清若一下子不清醒了。   陈端莫名其妙被祝七扣上一顶大帽子, 本就够感到冤枉的,又听祝清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指责, 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温婉可人,气得浑身颤抖, 话都说不出来,指着兄妹二人哆嗦。   祝七冷笑:“你为了那养女将我供出,害我受人记恨, 现在装什么冤枉!”   陈端牙齿咯咯作响:“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养女!信口雌黄!”   祝清若双眼含泪,嫉妒得要将满口银牙咬碎。   怎么又是祝星!   她要抢她的身份, 抢她的亲人,如今连她的未婚夫也要抢!   祝七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说起今日护城河畔所发生之事,在说到祝星出现时祝清若的脸便一扭曲。   在得知祝星叫祝严钏的儿子兄长后, 祝清若的嫉妒达到新的顶点,凭什么人人都喜欢祝星?就连风光的祝严钏也对她青睐有加!   又听祝七说到祝星和香斋幕后老板是朋友,祝清若恨不得自己能去替祝星。   接着是祝星送了方大儒的书给祝长弘, 这一点她倒不惊讶,因为早知道祝星是方大儒的救命恩人。知道归知道,她仍然嫉妒。   这份机遇换做被她遇着,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比祝星做得更好。   祝星就是运气好!   最后祝七才说起陈端被祝星点名,并将他供出之事。   祝七冷冷做总结:“你二人若无私情,她怎会直接点你出来回答,不就是仗着你肯定会为她说话!结果你还真是站在她那边啊!好一对狗男女!”   陈端齿冷,被祝七的胡搅蛮缠气得说不出话:“我根本不知那是谁!”同时他心中又有些异样的感情萌发,如祝七所言,那养女怎么一下子就选中他来回答?   只怕是他在府上时她已经觊觎他许久了吧。   祝清若死死咬着嘴唇,眼中不加掩饰的妒恨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她伪装了这么久,偏偏在今日露馅。   陈端和祝星早有攀扯成为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不知?那你说她为何选你,你又为何向着她说话。”祝七向来笨拙,难得有如此伶俐之时。   没做过的事要如何解释?   陈端有口难辩,他只得道:“我不知道她为何选我,但确实是你先挑衅他人,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祝七听他还敢指责自己,气得一个倒仰,恶狠狠道:“你同清若有婚约,你可别忘记了!你同我和你同那养女之间谁更亲密?”   陈端呛住,连连咳嗽:“自然是你与我,我事先根本不知道那是那什么养女。”   “那你为何向着她?”祝七质问。   “我没有。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是向着公正,是你做错了事,我被问了说出实情,难道就是错吗?”陈端心累不已,自觉根本无法说动祝七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转头看向祝清若,却被她脸上的怨毒吓了一跳。   意识到陈端看向自己,祝清若稍微收敛了些面上神色,只恨恨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负心汉。   陈端喜欢祝清若就是喜欢她温柔贤淑,通情达理。结果在他最需要她通情达理的时候,她不仅不通情达理,甚至风度全无疑神疑鬼,让他觉得好生可怕。   他一下子感到心好累,他将她已然视为未来的妻子,可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愿意给他。   陈端没了解释的兴致,他本以为祝清若懂自己,哪怕听了祝七的鬼话也会依旧相信他,她该了解他会供出祝七完全是出于自身正义。   但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帮着祝七一起指责自己。   陈端深深地看了一眼祝七和祝清若,转身离开。   兄妹二人见他离去,异口同声地叫住他:“陈端。”倒不是他们转性愿意相信他了,而是要让他把话说明白些,他这副模样像极了心虚。   祝清若哀恸大哭委屈极了,一点都不我见犹怜,哭得每个人脑海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陈端站定脚步:“还有事么?”   “你果真早跟祝星搅在一块了,现在是迫不及待地离开我妹妹的院子好去找她吧!”祝七恶言恶语。   陈端再受不了他如此污蔑,决绝道:“我所言一切皆属实,如有半句谎话,不得好死!”   他一发毒誓,两个人同时息声。   彼时在周国人人信鬼神,也还是很信发誓证心之举的,因此陈端一开口,差不多就能说明他确实和祝星没什么牵扯。   只是用了这样偏激的手段,也足能看出陈端被气成什么样,怕是再不能与二人和好了。   祝清若听到陈端证心,忽然清醒过来。她听到祝星之名失了分寸,如今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只是偏听偏信祝七的话从而自乱阵脚。   陈端若是在府上和祝星真有什么,家中长辈会什么也不知道么?   祝清若一回神,再看到陈端怒气冲冲的神色,知道自己犯大错了。   “陈公子……”祝清若唤他,一把将祝七拽他的手甩开上前去哄陈端。   然而陈端根本不理会她的接近,逃也似的向院外去。他糟心极了,推开门快步离开,祝清若伸手一拉,拉了个空气。   祝七心虚,那还是陈端的错!若不是祝星点名他,他供出自己,又怎会如此?什么为了大义,都是假的。   他看着祝清若的背影解释:“陈端如果不是因为祝星背叛我,那肯定是因为嫉妒我,嫉妒咱们兄妹关系好才要陷害于我。”   祝清若听他还好意思解释,短促高声道:“够了!”每次都是祝七惹出来的事牵连于她。   她虽然对陈端没什么情意,但陈端若因为与祝星牵扯之事将她厌恶,是叫她怎么也不能甘心的。   何况她还没找好下家,陈端也算个好苗子,她怎能撒手?   祝清若咬唇想着,气自己实在是太过冲动,又怨恨起祝星。   每一次都是遇到准没好事,留不得她了!   ……   日暮途远,祝星同宗豫在宅门前分别。   祝星忽然想到什么,笑看向他:“不如晚上你直接过来一起用饭,算我谢你。”   宗豫十分想与他多待一会儿,奈何老天不许。为免出现用着用着饭他一头栽在锅中的尴尬局面出现,他只能忍痛拒绝:“不了,我晚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装得高深莫测。   他又怕自己拒绝祝星她会心中失落,带笑看着她,急忙补充:“何况我若今日应下,日后怎么再找借口和你见面?”这话就说得直白了,他的目光也很直白地看着她。   零一和花椒皆抽了抽唇角,根本听不下去主子说的这些话。   祝星笑得眼睛弯弯,歪了歪头道:“你惯会偶遇。”说完径直转身入宅。   青椒和花椒忙跟着她入内。姑娘和这位豫公子在一起时实在是很奇怪的氛围。   宗豫被她撂在原处,细品了她最后一句话好一阵,才轻笑出声。   她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想她应当不讨厌他。   夕阳西沉,宗豫依依不舍地挪动脚步,再不走他就要睡在祝宅门前。   他慢慢回到相邻的宅中,躺在床上静静等着太阳一点点落下。   再度睁眼,入目的是祝星刚换上常服坐在窗边看书的家常模样。   宗豫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下,朝着她缓缓走去。   祝星见猫过来,将书倒扣,张开双手。   黑猫轻盈地跳上她膝盖,用圆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祝星笑吟吟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猫脑袋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   宗豫装作听不懂,又极想问她一句你呢,想知道她今日可还开心。   祝星只笑不语,揉猫猫头。   宗豫抬头看看她,心想果然做猫时和做人时看她有极大差距,他这样看她,就不会像今天下午那样失态。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祝星不疾不徐地用了饭,才向太傅府去。   太傅府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人人翘首以待,候着祝姑娘来。   卫夫人更是夸张,不顾礼数地站在府门前接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卫家在接哪位皇亲国戚。   祝家马车在一众期盼之中姗姗来迟。   卫夫人喜得快步从府门前的台阶上下来,要迎祝星,身后一众仆人追赶,生怕她走得太快崴住脚。   卫夫人到马车前时祝星刚从车上下来,她立刻挽住祝星的手臂:“祝姑娘,你可过来了。”   祝星被挽住也不忘行礼:“卫夫人。”   卫夫人忙道:“祝姑娘可切莫多礼,你是卫家的恩人。”   祝星实话实说:“算不上恩人。你们出钱,我治病,很公平。”   卫夫人一愣,旋即失笑,这祝姑娘的性子真是叫人喜欢,坦率直白,有什么说什么。   “那你也是恩人。”卫夫人发自内心道。这世上那么多郎中都没法治好他儿的眼,只有祝姑娘有法子,还愿意为他治眼,不是恩人是什么?   祝星一笑,没再多言。   卫夫人挽着祝星一路入内,转眼间到了昨日卫湛所在的小院中。   卫湛坐在房中,听到声响,扶着桌子站起,面向大门:“祝姑娘,你来了。”仔细听能听出他声音中的细微的颤抖。   多年的眼疾能够治愈,今日要迈出第一步,是让人紧张的。   祝星应道:“是,我来了,你坐。”   卫湛被她安排,听话地坐回原位,脊背绷直。   花椒将药箱放在桌上,又顺从地站在祝星身后。   祝星打开医药箱,开始往手上戴羊肠手套,长睫微动,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卫夫人事到临头,看着祝星的熟练动作,不由得忐忑起来问道:“祝姑娘,这便是要直接治么?”   祝星讶异抬眸:“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卫夫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吩咐的,只是不曾见过如此直接的郎中。往日她请来的那些郎中总要之乎者也地念叨一通来彰显自己医术高明,耽搁好一阵才肯医治。 第157章 针锋相对   房门紧闭, 闲杂人等一应在房外等候,房中只剩下祝星与卫湛二人。   卫湛从未和女子独处过,哪怕心知祝星是郎中, 也有些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感下反倒冲散了些他对于治眼的紧张。   祝星将昨夜配好的药水滴在白绸之上,馥郁药香瞬间弥漫在整间房中。   尽管卫湛看不见,祝星依旧耐心同他解释, 并没有因为他眼盲而有任何的看不起:“自今日起,你的眼上要日日缠着白绸, 直至复明。”   卫湛谦和地应允:“但凭祝姑娘做主。”   祝星双手拿起布条,缓缓行至卫湛跟前。   卫湛通过脚步声能判断出她走到哪里, 察觉到她近前,脊背一下子挺得更直, 整个人僵硬极了。   他鼻端是淡淡清香,知道祝星同他相去不过咫尺之间。   祝星轻声对之道:“我要给你缠白绸了, 药水有些凉,你不必忍着, 糊出来就是。”   卫湛一笑:“我不畏寒,姑娘放手去做便是。”   “好。”祝星莞尔,绕到他身后。   卫湛鼻尖的香味淡了许多, 他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脑后传来少女空灵之声:“闭眼。”   “是。”他不敢多思, 忙将一双眼闭上。   不多时,他单薄的眼皮上传来一股剧烈的凉意,紧接着是被白绫包裹好几圈的束缚感。   这凉意像是单独将眼珠子摘出放在冰天雪地之中冷着, 透心的凉。   卫湛哪怕方才听她提前预警,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中,只想着凉便凉罢, 他自然不会在祝姑娘面前因为些细小的凉意失态。   没想到根本不是凉,而是寒冷。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像是吐信子的蛇,又急忙闭嘴抿唇强忍,一张唇都被他抿得煞白。   祝星将白领缠好,在他脑后打了个结道:“不要强忍,难受就说出来。”   卫湛自失明以后从小到大无论是情绪还是感官上的反应都习惯藏着,久而久之什么都被他藏在心中。   因而他永远是不紧不慢,不怒不怨的,年纪轻轻就像一口干枯的古井,什么都难在他心中泛起任何波澜。   这不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难受就说出来,这些年来只从他父亲母亲那里,他都不知听了多少遍“不要忍着”这样的话。   卫湛心中虽有些触动,却没到感动不已的地步,只勉强对着面前空荡荡的桌子笑笑,带着颤音应了一句:“好。”自然也是打算像过去那样随口答应,实际并不放在心上。他已经习惯万事自己承担。   太冷了。他默默想,冷得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你不告诉我你眼睛冷,我怎么好帮你。”少女淡淡地道。   卫湛被冷得甚至不太来得及思考,因此第一时间并没明白祝星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便自他身后离开,房内再度响起摆弄医药箱的声音。   卫湛一直在琢磨祝星这句话,终于被冷得有些习惯时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她有办法让他不那么冷,但要他亲口说出来。   卫湛一下子哭笑不得,心中更加复杂起来。她是医者,药为她所制,她自然最清楚药效以及副作用的。   他可以肯定她知道用了这药一定很冷,可她偏要他亲口说出来。   为什么……   卫湛还在纠结于祝星的目的,眼上的冷意更加剧烈,一阵一阵的,像是冬日的冰天雪地里又刮来一阵阵冷风。   当真是让人忍不住了。   卫湛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愧开口:“祝姑娘。”   祝星应:“嗯?”   卫湛磕磕绊绊地开口:“眼睛……很冷……”是真的很冷,冷到他上半张脸都要麻了,所以他不得不开口。   祝星道:“好。”   卫湛听到她又向着自己这里来,冷得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很快就不冷了啊。”他听着她像安抚小孩子一样道。   眼皮的白绫上似乎又被滴了药水。   不过一下,冷感全无,刚才什么冰天雪地都好似他的幻觉。   卫湛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还有些不能回过神来。   这么简单就不冷了?   他又不是傻子,相反地,他还很聪明,所以祝星的用意一下被他猜透。她刻意为之,就是为了让他将不适宣之于口,不要自己忍着。   卫湛不知做何反应。他感动于祝星的目的,却又对她的手段无奈。   若他所料不差,那白绫上的药根本不会让他感到眼冷,之所以他会冷,都是她想要让他冷。   而她为何要他自己说出来,他不是很清楚,也怕自己和她想的不一样。   “卫公子。”   卫湛回神,答她:“是。”   “不是每个人都无法回应你的难受。”祝星的声音清澈明朗,让人听了忘俗。   卫湛愣住。   “只有你肯说,我才知道你哪里不适,好对症下药。”祝星慢吞吞道,“你若一直不说,纵然我有办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卫湛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好像不太明白。   “卫公子,请你试着继续表达,我知道屡次失望可能摧毁了你对外表达的欲望,但有什么我更希望你可以说出来,因为作为医者,你是我的患者。”祝星轻声细语,语气平和,“治疗过程中你什么都不说,我很难为你治病的。”   她接着道:“我很厉害,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哪里不舒服尽管告诉我,我也一定能为你解决的。”   “方才用了些小手段逼公子就范,还请公子宽恕则个。”祝星自始至终神情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她知道卫湛会按着她所说去做。   至于为何要帮他一帮,实在是卫湛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人不快,总让人想揭开他和面皮融合的这张面具,令他露出真实的神色才好。   她想,她便这么做了,所以说她实在是个很恶趣味的人。   卫湛不自觉笑了,低头认错认得很爽快:“是我错了,今后哪里不适我一定第一时间同祝姑娘说。”   他又补充:“你很厉害,我知道了。”   他终于被打动。   这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我很厉害,你哪里不舒服尽管告诉我,我一定能为你解决”。   自信到自负的地步,却又自负得可爱。   他一开始以为祝姑娘只是个温婉善良的小姑娘,没想到她竟然个性如此鲜活。他试图在脑海中描摹出她的模样,却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她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善解人意、温柔明媚、医术高超,有千般好。   还好他的眼睛可以治好,他能看到她的模样。   不然这人生也太遗憾了。   祝星微笑:“请卫公子躺到床上去,我要为你施针。”   “是。”卫湛起身,下一刻就感受到自己被人搀住,面上不由得一热。   他本该拒绝的,因为自己在这屋中住了甚久,哪怕双目失明,通行也没有任何不便。但他如今突然不想拒绝少女扶他,顺从地跟着她到床前躺下。   只此一次,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   霍骁今日起床时已然日上三竿。昨日他连夜出城,暗中护着江凭的人马走过到京中前的最后一段路。   不出意外,今日江凭就会带着西北大营抓出的探子赵显入京。   他见外面天光,脸色一下子变了。今日本说好他要早早到太傅府上,给卫湛加油打气,结果他竟然睡过头了。   霍骁草草换了衣裳,佩上长刀,一面向府外走一面给自己胡乱扎了个马尾。   “爷,去太傅府呢?”书生看样子也是才起,昨日四人一齐出的城,这个点醒来已经算早的。不然刀疤脸和瘦猴还在房中呼呼大睡。   “嗯。”霍骁应了声,脚步不停。   “要咱陪您一块去么?”书生笑嘻嘻地问。   “不了。”霍骁说着已经拐入马厩,牵马出门。   刚出将军府,霍骁就察觉到不对,坐在马背上直接一横长刀,警惕地看向四周。   一个个黑衣杀手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纵然他先察觉到,却不成想这群人如此猖狂,竟敢在京中布派如此多人物来大搞特搞刺杀,根本不将巡城禁卫军放在眼中。   他暗中握紧刀把,缓缓取下刀鞘。   “霍小将军何必如此紧张,一见面就刀剑相向。”一道低哑之声响起,街东的黑衣人散开,让出条路来,戴着银面具的宗豫从容出现,打量着马上的霍骁。   霍骁审慎地打量着面前之人,察觉不到杀意,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他缓缓将长刀插回刀鞘之中,冷冷开口:“阵仗如此之大,我不得不刀剑相向。”   宗豫一笑:“你如今也知道被黑衣人包围是什么滋味儿么?”   霍骁乍一听他这话只觉得奇怪极了,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依旧冷声:“何意?”   宗豫刻意放低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既然你面对如此杀手都不得不拔刀自保,你可曾想过祝星该如何应对。”   “祝星”二字就像是打开霍骁的开关,他听后没有任何理智,直接从马上飞身下来,直向着宗豫去。   宗豫一动不动,自有黑衣人上前为他卖命。   霍骁越动手越心惊,面前这些杀手一动手他就知道是接受过完整训练的,与那日破庙前的杀手路数相似,却又不全一样。   他怕一见血引起所有杀手更激烈的反抗,因此只敢用七分武功与之周旋,目标依旧是站在后面看好戏的宗豫。   这人竟然知道祝星!究竟是何人?   霍骁依旧没明白宗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与祝星相关者,他都要慎之又慎,生怕祝星受到一点伤害。   眼前这个能在京中召出如此多杀手的黑衣人便是最危险的。   他绝不能轻纵。 第158章 刺客   霍骁武艺再高强, 奈何受种种限制并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加之黑衣人人数众多,双方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宗豫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处, 负手望着打斗场面,观察着霍骁的一招一式,眉毛都没抬一下。   “好了。”他叫停, 语气不咸不淡。   黑衣人顿时收剑散去。   霍骁也不愿一直做无谓的争斗,将刀别回腰上, 双手抱胸,冷冷望着宗豫开口:“你究竟是谁。”   宗豫只笑, 根本不答他话,自顾自道:“如今你可体会到被杀手重重包围的滋味?”   他面具下面色一寒:“霍小将军一路归京见惯刺客, 自不会觉得有何不是。小将军武艺高强,便是我手下这些人也难奈小将军如何。”   霍骁能听出他并非真心夸赞, 却也不懂他到底是何意,只道:“你要说什么直接说, 别拐弯抹角。”看出宗豫不想杀他,霍骁直接问道。   “我要说,祝星若陷入如此险境, 你便是偿命也无济于事。”宗豫冷然。   霍骁脱口而出:“我绝不会让她身陷险境。”   “你已经这么做了。”   霍骁怒气冲冲:“我没有。”   “你带她去给卫湛治眼弥补了你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亏欠,你将祝星带入此局, 可曾想过她会受到什么伤害?”宗豫语速越来越快,咄咄逼人。   “……”霍骁好似失重,心陡然慌乱, 小麦色的脸瞬间煞白,整个人如坠冰窟,手脚皆失了力气。   他只欢喜于卫湛眼睛终于治好, 全然忘记多年前惨剧是如何发生的。   是了,祝星为卫湛治眼是让卫家得利,但当年害他们的幕后之人怎会善罢甘休,甘心让卫湛的眼睛轻易复明?   卫湛常年在府上他们动不得,能下手的,便只有祝星。   霍骁顿时什么也顾不上,转身向马处跑去。   “你已经将她牵扯其中,现在再去早已经晚了。她此时只怕正在给卫湛施针,你将她带回,卫湛如何想,整个卫家又如何想?”宗豫鄙夷。   他看不起文人,也看不起武人。武人的脑子果真不好,做事之前从不考虑周全,只顾自己一根筋去做。事情已出,还要他多番提点才能想清一切。真有人玩心眼儿要害他,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霍骁失魂落魄地坐在马上。他并非傻子,只是被“为卫湛治好眼睛”这样的喜事冲昏头脑,根本没往深处想。   他竟然害了祝星。   像面前这个不知身份的黑衣人所说,他为了弥补自己多年的愧疚,将祝星拉入局中,害她身陷险境。   当年猎场之上,他和卫湛在不知不觉间与人群走散,接着便遇上黑衣杀手搜山。二人仗着身量小,各藏在草垛之中不敢出声,生怕被人发觉。   然而卫湛体弱,不小心发出声响,窸窣之声引来黑衣人。   黑衣人痛下毒手,卫湛去了半条命,头磕在巨石上昏迷不醒。   霍骁躲在草中瑟瑟发抖,一直等黑衣人离去才将卫湛扶起,背着他处处寻人救命。   后来就是卫湛没死,身受重伤,双目失明。   他因为不曾挺身而出而让卫夫人恨他至今。   可那时他才不过几岁,就算出去也只是给黑衣人送菜的。即便如此,霍骁依然十分愧疚,认为是自己的怯懦害了卫湛,他该和卫湛一起失明。   多年后,他又一样害了祝星。   霍骁牵着缰绳的手甚至抖了起来,良久才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宗豫:“多谢你提点,我一定会严加保护她,绝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宗豫不管他的保证,突然问:“当年之事,你信是胡人为之么?”霍骁将卫湛从猎场背出,皇上立刻派人搜山,果真找到了几个黑衣杀手,是胡人。   “与你何干。”霍骁顿时冷下脸,“你究竟是谁?”   宗豫悠悠:“与你何干。”他转过身去,自有黑衣人扶他离去,顷刻间便消失在霍骁的视线之中。   霍骁紧握缰绳,摒去立刻追人的念头,向卫府而去。   他纵然十分好奇那人身份,但祝星安危第一。她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哪怕以命偿命,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藏身暗处的宗豫见他的去向微微敛眸,打了个哈欠:“走吧。”   他今日来纯粹是为了让霍骁心生愧疚,过意不去。   霍骁让祝星陷入险境,他心中有气。但他摘下面具也和霍骁有些交情,加上霍骁还是霍大将军之子,他也不想把人弄死,只好让他受些良心上的谴责,好让他以后遇事三思,别再随意让祝星涉险。   有黑衣人来通秉:“主子,江凭江大人回京了。”   “京中又要热闹了。”宗豫带着笑意,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元绍呢?”   “元绍他快出了周国境内。”   “马上皇叔生辰就要到了,他还要再大张旗鼓地过来,也真是不怕周折,辛苦他了。”宗豫阴阳怪气一直有一手的。   ……   囚车入京,禁卫军开道。   江凭望着熟悉的京中城墙松了口气,终于到了。   此去西北许久,一路上也算披荆斩棘,他幸不辱命。   江凭打马而行,将赵显交付天牢,亲眼看着赵显锒铛入狱,他才放下心来,入宫复命。   皇上早已在御书房之中批改奏折顺便等人。   正值夏日,禄公公有了新的差事,为皇上打扇子。   打扇子也是个讲究的活计,下手太轻或者下手太重都容易引起圣上不悦。他试了许多次才摸清楚圣上的喜好,殊为不易。   忽然有内侍模样的小太监直接入内,只是这小太监模样与其他太监都不大一样,腰间挂着显眼的青色令牌。   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识趣地退出殿内,殿中只剩下皇上与禄公公二人。   禄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当作摆件,努力地将房内接下来谈论之事摒在耳外。   “皇上。”小太监的声音完全没有宦者的尖细,身材也陡然变化,一瞬间高出寸许。   “报。”皇上笔下不停,似乎对情报毫不在意。   “霍骁找了郎中去卫府给卫湛治眼。”小太监道。   “唔,找的哪位神医?”皇上好奇问道。   “找了个小姑娘,是……是祝大人的侄女。”   皇上撂下笔,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祝严钏的侄女?她懂医术?”   “此事奴才不知,只知她于方大儒有恩,救过方大儒一命。只不过是如何救的却无人知晓。”   皇上笑笑:“怎么这也不知那也不知。”   小太监却吓得俯首帖耳:“皇上饶命,小的再去打探。”   皇上摇摇头:“一个小姑娘,陈听都治不好的病,她便能么?只不过她实在不懂事,竟然掺合到这种事中。朕欣赏祝严钏,便看在他的面子上饶这小姑娘一命。你们给她点颜色看看,叫她知难而退就是了。”压根不以为意,他只觉得霍骁是疯了才病急乱投医,找一个小丫头给卫湛治眼。   他自然不信一个小丫头能治好太医都治不好的眼疾,只是对祝星试图为卫湛看眼睛的行为不满。   小太监领命:“是。”   “做得隐蔽一些,不要伤了朕大臣的心。”皇上再度拿起笔来,继续批改奏折。   “是。”   “对了,江凭不是今日回来么?怎么还不见他入宫啊?”皇上随口问。   “方才入宫之时奴才在天牢处有幸见江大人一面,这时候应当要入宫了。”   “你下去吧。”皇上腾出左手摆摆,示意人退下。   小太监这才称了句:“是。”倒退着回到门前,才转身开门出去。   “禄公公。”皇上突然问,“你说朕是不是太过心善?”   禄公公不解其意,还是应道:“皇上宅心仁厚。”   皇上笑笑:“若不是怕祝严钏痛失侄女伤心,朕岂会轻饶了那小丫头?那小丫头也是没分寸,什么事都敢掺合。”   禄公公道:“怕是霍骁太过嚣张,逼人家小姑娘就范。”   皇上一想,笑笑:“也有可能。这卫家和霍家怎么就安分不了,不能认命呢?总要生出如此多幺蛾子来,非要时不时找个郎中来给朕添堵。陈太医已说了治不好卫湛那双招子,他们怎么还不死心。好好瞎着那双眼多好,朕好安心。”   禄公公逢迎:“是卫家和霍家不懂事。”   皇上叹气:“当日在猎场朕就不该心软,没要卫湛的性命。朕怕卫湛死了,卫家就真不依不饶,要将事情彻查。早知道这卫湛不死总会让朕烦心,朕该做绝些的。”   禄公公陡然得知当年秘闻,恨不得将耳朵割掉,还要迎合皇上:“您宅心仁厚。”   皇上甚喜旁人如此夸赞于他,笑得眼角纹路生出许多。   这时候外面通传:“黄门侍郎江大人到。”   皇上立刻放下卫家之事,大手一挥:“传。”   禄公公高声唱礼:“传江大人。”   外面齐声应和:“传江大人!”   江凭这才被请进门,风尘仆仆地入御书房觐见。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江凭恭敬行礼。   皇上搁笔,起身将人亲手扶起:“江爱卿,你千里迢迢归京,一路上辛苦了。”   江凭不敢抬头面见圣颜,只正经道:“为您效命,不敢称辛苦。”   皇上一笑:“哎,朕知你辛苦,不必说谦词。这一路行来发生了什么?同朕说说。”像是在与大臣唠家常,让人觉得亲切无比。   江凭措辞谨慎,将一路行来赵显不安分,以及刺客屡屡试图劫人之事委婉道明。   皇上听到“刺客”二字,眉头一皱。他自然想过路上会有刺客,只是这刺客竟然能与巨鹿官僚沆瀣一气,险些真将赵显劫走,还是让他心梗了下。   他治天下,竟然有如此事发生,根本不将他这皇上放在眼中啊。   “可知那些刺客究竟是何人所派?”   江凭思前想后,终究道:“是胡人。”没将胡人栽赃太子之事说出。   皇上冷笑:“胡人?好啊!好狂妄的胡人!” 第159章 猜测   卫湛躺在罗床之上, 面覆三指宽的白绫。他一头墨发披散,扎了满头的针,形容极是憔悴。   祝星手边的金针只剩下两枚, 她手握金针,精准找到穴位施针,顿时又一枚针落入卫湛发间。   “唔。”卫湛闷哼一声, 很直白道,“祝姑娘, 有些疼。”   祝星手指轻捻金针,让之深入寸许:“还疼么?”   卫湛头顶上的刺痛顿减, 实话实说:“不痛了。”   最后一枚针落得又轻又快,甚至没让卫湛反应过来。   祝星并未取下手套, 只随意坐在床头,倚着床柱暂歇:“好了, 可还能坚持?”   卫湛被她忽然落座的随意姿态惊到,尽管他目不能视, 却能感受到她坐在他枕侧,因着人身上自动带来的热气。毕竟失去眼睛后他其它感官更加敏锐。   他下意识想挪动头部为她腾出更多地方好让她坐得舒服些,人就被她一把按住。   “卫公子, 别乱动。”   “是。”卫湛立刻停止动作,拘谨地躺着。   “可还能坚持?”祝星又问了一遍。   卫湛沉思片刻直言:“有些乏了。”语气中很有些不好意思。   为他施针的祝姑娘都未提半个累字, 而他却感觉体内仿佛被人灌了铅,沉得要命。   “睡一会儿吧。”祝星语气自然,“受针也是极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卫湛被她平和的语气以及从容的行为安抚下来, 完全没有私人领地被陌生人侵占的被压迫感。   他感到身体中的困意阵阵上涌,睡着之前低声说了句:“我就睡一会儿。”便伴着祝星身上让人安心的香味儿沉沉入梦。   确认卫湛熟睡,祝星百无聊赖地挪开目光, 神游天外,脑海中陡然浮现出昨日宗豫对她说的那些话。   没想到卫湛双目失明背后还有巨大的隐情。   她思维不受朝堂多方势力桎梏,兼之读透了《周国史》以及方大儒所编史书,加上昨日宗豫多番暗示,几乎可以肯定毁了卫湛双眼的必然是当今御座上那位。   所以她出手救卫湛是得罪了皇上?   祝星得出结论后并没有任何担惊受怕,装模作样柔柔弱弱地叹了口气。她是当真不想掺合庙堂之争的,救卫湛是她无心之举,她可以大度地容忍皇家出手害她一次。   是她没有入乡随俗。   但如果有第二次,便是皇上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祝星想通此事,又忧郁地思索李令玉和祝清若等人动作实在太慢。她目前在京中尚算清闲,很有空与她们周旋一二来解闷。   当日答应霍骁为卫湛治眼,也是有借卫家的力来将李家和祝家彻底打得一蹶不振的意图。他们不动手,她多无聊啊。   她又不是会主动招惹别人的人。   祝星闲闲地靠着床柱假寐,还有那位神秘的豫公子,他比皇上还要再神秘些。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对她如此友善,更在一时之间想不到他身上的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豫。   势力庞大,畏人见其真面目。   祝星记忆力卓群,不必说过目不忘,便是路过街边小贩们的闲谈声只要入她耳也会被她记在脑中。   此时此刻她陡然想起在广阳过年吃汤锅时青椒曾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咱们周国最美的切切实实是个男子。”   以及当时祝清欢揭晓的答案。   “那便是先皇的儿子,靖王宗豫。”   祝星檀口微张,无声地念出那个人名,宗豫。   世人皆说靖王身子骨弱,卧病在床,在府中闭门谢客养病。   这一点倒和宗豫不谋而合,只用“望闻问切”中的望来看,他是带病在身。   她知道他是谁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困惑。   他是靖王宗豫,他们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他这种行为以及给她带来的熟悉感反而显得更加怪异。   祝星不再深想,有机会问一问他,顺便瞧一瞧他身上的病。   半个时辰过去,卫湛仍在熟睡。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好眠,是以在祝星为他取针时,他依旧未有半点反应,酣甜地睡着。   祝星收针入袋,悄悄起身,整理好医药箱后拎箱出门,又轻轻将门带上。   卫夫人在门外苦等已久,此时陡然见祝星出来,迎上去有诸多话想问。   祝星食指抵于面纱上示意噤声,带着人走远了些,和房间有一段距离后才开口:“我已施完针,卫公子已经睡下。”   花椒顺手接过祝星手中的药箱。   腾开手,祝星才有空掏出帕子擦一擦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   施针极耗费心力,不然她也不会刚施完针便需要立刻坐下歇息。只不过卫湛双目失明,并不能看到她刚施完针脆弱的模样。   而她又极擅长装模作样,卫湛什么也不知道。   “湛儿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卫夫人欣慰极了,眉目舒展开来,泪珠一颗颗掉,“我肯定不去打扰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儿子有头疾她怎会不知?   他夜不能寐,她这个当娘的自从卫湛当年从猎场出来便没有一日能好好睡上一觉的。   她有心无力,知道儿子忍痛,她又何尝不在忍痛。   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湛儿他眼睛能好起来!   “我一会儿写下注意事项,您让卫公子身边伺候的人牢记着。药就按我昨日开的那两剂方子吃就好。至于卫公子眼上的白绫,你们尽量别碰,我在上面涂了药,每日来我会给他换药。”祝星语气平淡,对卫夫人没有任何巴结之色,该吩咐的一样不少。   卫夫人平日里虽不是嚣张跋扈,但也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此时却如同听先生训话的学生,恭敬极了。   “祝姑娘,可还有何需要交代的?”卫夫人犹觉不够,希望祝星能多交代些,如此她更放心。   “做好这些就够了。”祝星莞尔。   卫夫人点点头保证:“好,我一定做到。”   其实卫夫人做不做得到和她并无太大关系,卫湛又不是她的儿子。   卫夫人纠结半晌,抬眸问道:“祝姑娘,湛儿的眼睛大约要多久才能好?”   她怕祝星误会,急忙补充:“自然样样都是要按您说的做,我并非急功近利,只是希望有个准信儿,好有个盼头。姑娘若不方便言明也无妨,就当是我唐突。我于医道之上一窍不通,说了什么错话,还望祝姑娘见谅的。”   “无妨。”祝星垂眸念了一句,“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人之常情,不会冒犯。”   卫夫人松了口气,期待地望着祝星。   “卫公子大约需要一个月就能见光,只是后续要慢慢来。卫公子这双眼毕竟多年未用,到时他房间还要重新装饰,窗门等任何透光之处要以黑布遮之,不过都是后面的事,到时再说也不迟。”祝星娓娓而谈,给人以极大的信心。   “一个月?”卫夫人惊呼。她做好了少则三五月多则数年的准备,却不成想祝星给她带来了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慢了些么?”祝星无奈,“卫公子对针灸接受良好,我本以为要数月,一个月已算得上很快了。”   “是……是太快了……”卫夫人喃喃。   盛夏过去,她的湛儿便能看见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手又看看别处,生怕这太过美好的一切是梦。因此她问:“祝姑娘,我是在做梦么?”   祝星本想恶趣味地点头逗逗卫夫人,想到她爱子心切,究竟还是摇摇头:“不是做梦。”   卫夫人便再度哭起来。   一旁下人忙上来劝,可惜劝不住,只好求救似的看向祝星,希望她能帮一帮忙,好让夫人不要一直这么哭下去。   然而祝星只笑笑:“哭一哭很好,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卫夫人听到祝星这么说,哭得更卖力了。她是高兴啊,可这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越哭越觉得心头轻松,祝姑娘说的果然不会有错。   祝星瞧着她哭,不忘递上帕子。   卫夫人接过帕子抽泣了好一阵,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再看祝星时是无比的亲切,喜欢极了。   “祝姑娘。”卫夫人道,“午时已过,外面也不好再找地方用午饭,不如便在府上用饭,我让厨房多做两道好菜给祝姑娘补一补身子……”   “不了。”霍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论何时都是一张臭脸,加上腰间一柄长刀,让卫夫人看了不生厌都难。   “霍骁,怎么又是你!”霍骁为卫湛请了祝星来,卫夫人也不似从前那样见他就要打,但依旧难有好脸色。   “我找祝姑娘有事要谈,你改日再请她用饭吧。”霍骁说着看向祝星,面对她时倒不像对着卫夫人那样理直气壮,“我有事要告诉你,随我来。”   祝星便对着卫夫人露出个带着歉意的笑,随霍骁向外走。   卫夫人气得牙痒痒,她还没和祝神医好好套过交情,次次被霍骁这个小王八蛋搅合!她望向下人,下人们个个低眉顺目,不敢触她霉头。   “告诉门房,不许霍骁再进我卫家!”   “是。”下人们颇无奈,昨日夫人才撤了禁令,许霍小将军入府的。   祝星跟着霍骁出了卫府,便听他沉声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   霍骁表达能力并不太行,祝星认真聆听,到最后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和昨日宗豫与她说的那些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当事人将她牵扯起来的真诚道歉。   “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霍骁掷地有声,神情严肃,仿佛在宣誓。   祝星笑笑,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被霍骁直接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破空之声传来。 第160章 信你才怪   箭矢破空, 擦着霍骁肩膀飞过。   二人一同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只见射箭的黑衣蒙面人用手在自身脖颈处做出个“切割”的动作,而后负弓离去, 张狂无比。   黑衣人露在外的一双眼瞳色与周人截然不同,是极浅极淡的棕色。   霍骁双拳握紧,整个人颤抖起来。   当年在猎场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   他们当年害了卫湛, 现在还要再伤害祝星。   “没伤着吧?”霍骁的声音带冰,在夏日里听着格外解暑。   “我没事。”她被霍骁护得严实, 甚至没太看见箭射到了何处。   而她也并没有多少害怕,那刺客明显不是冲着要她的命来的。与其说是刺杀, 不如说是警告来得更贴切。   只是霍骁这么激动,想来那刺客问题不小。   “你先回卫府, 不要随意走动,等我来接你。”他说着转身不容置疑地将她轻轻推回卫府之中, 顺手折下嵌入石狮中的箭矢,追人而去。   祝星对着一头雾水的卫家门房笑笑, 青椒也正好到门口。   “姑娘,怎么了?”青椒也颇疑惑,刚到这边就见姑娘被塞回门中。   “无事。”当着卫家门房的面, 她自然不好多言,“回家吧。”她不知霍骁打不打算将卫家牵扯其中, 所以并不打算多嘴。   “是。”青椒只觉得奇怪,却还是很听祝星的话的,“姑娘, 花椒去驾车了,这时候应该到门口了。”   “告辞。”祝星对着门房轻轻点头,“若霍骁回来, 同他说我已经回府,叫他不必担心。”   几个门房忙道:“是,祝姑娘慢走。”   便再度出了卫家大门。   “星星。”   青椒大骇,何人如此唐突,敢直呼姑娘名讳。   宗豫银面白衣,手上多了柄玉骨折扇。他望着祝星一弯眼睫,唇角勾出个淡淡的笑弧来,很有些温驯乖巧的意味。   祝星被他这一嗓子叫得难得无言,无奈看他。   宗豫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别看他一脸无辜地叫出口,其实他很怕她生气而后甩手走人。但凡事都要勇敢尝试,不然总会囿于当下,不得寸进。   “豫公子……”青椒觉得怪怪的。豫公子出现在这里很怪,豫公子的话也很奇怪。   祝星问他:“怎么又在这里?”   花椒正好赶马车过来,见到府门前的二位主子,眼角不由得抽抽。来京中之前她一直不大明白主子派她保护姑娘的真正用意是什么,现在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   见她不生气,宗豫心花怒放,蹬鼻子上脸:“我正巧路过此处,没想到星星你也在此,实在太巧了。”   祝星似笑非笑:“是很巧。”又道,“你这样叫我,听起来很怪。”   宗豫颔首,正儿八经:“多听一听,习惯就好。”   祝星懒得和他多话,直接上了马车。   宗豫后脚跟着二人到马车前,对花椒道:“进去陪你们姑娘坐着,我来赶车。”   花椒逃也似的钻进马车。   宗豫坐好,轻轻叹气,一抖缰绳,马儿稳稳当当地前进。   他也想坐在马车之中,可惜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蛇随棍上,过犹不及,总会显得油腻,惹她厌烦。   他也只是想叫她“星星”就足够了。   星星。   宗豫惆怅地将马车赶回祝宅,收拾好情绪,微笑道:“到家了,星星。”   他理直气壮地将自己融入车夫这一角色当中,顺理成章地扶祝星下车。总之花椒是不敢与他争的。   祝星听他叫星星便十分无言,已然琢磨起要不要喂他碗药好让他最近不要在她面前聒噪得好。到底是想着他一路相帮,未曾下手。   “正好,我也蹭你的马车回来。”宗豫微笑。   祝星看他,意味深长:“你倒是腿脚灵便,能在太傅府门前见到你。”   “其实我是特意去寻你的。”他眨眨眼,试图撒娇,可惜有面具遮掩,少了大半威力。   “何事?”祝星旋即正色。   宗豫望见她神情庄重,不由在心中感叹,她的不解风情实在毁了他好多温柔。   “我担心你。”他实话实说,“听说你遇到刺杀了。”   青椒和花椒齐齐惊呼:“什么?”一同关切起祝星,“姑娘,你受伤了么?”   祝星抿唇笑:“我无事。”又看向宗豫,“你的消息很灵通。”她前脚遇到刺客,他后脚便到达现场慰问。   她毫不怀疑若是霍骁当时不在,他便直接挺身而出了。   到时候又是另一种说法。大概是:   好巧啊,祝姑娘,我刚巧经过,你怎么在遇刺?顺手帮帮你吧。   宗豫笑眯眯的:“没有很灵通,只是碰巧听说。”   “好巧啊。”她心口不一。   “是巧。”宗豫脸皮颇厚,“既然天公如此作巧,今日我可有幸与星星一道用午膳?你忙了许久应当还未用饭,好巧,我也没用。”   绕了半天,是要来她宅中讨一顿饭吃,实在是绞尽脑汁,用心良苦。   祝星莞尔:“你这般辛苦,这顿饭怎会吃不得?”   宗豫看了眼花椒,花椒识趣地过去赶车。   宗豫便乖宝宝般跟在祝星身旁,熟练地随她一同入宅。   一路上各下人同她打招呼,直到入了大院儿。   “姑娘回来了。”祝副管家拱手,“豫公子也在。”他心中微微纳罕,照理说姑娘今日去卫太傅府给卫公子治眼,送姑娘回来的该是霍小将军才是,没成想还是豫公子。   祝副管家不禁高看一眼宗豫,他家姑娘性子一想清冷,能像豫公子这样日日黏在她身边的,的确不是寻常人。   “祝叔。”宗豫还礼,叫得甚是自然,仿佛叫过千百遍般。   一时间包括祝星在内的祝家四人皆愕然地看向宗豫,惊讶于他如此自来熟的口气。   宗豫自知失言,面上一热,故作不解:“怎么了?”   青椒喃喃:“豫公子怎会跟着我们一起叫祝副管家祝叔的?”   宗豫若无其事:“上次祝副管家也在,我听大家都这么叫,也就跟着这么叫了,难道不行么?”   好像没什么问题。   祝副管家等人默然无语,只是觉得他这态度未免与他们太过熟稔。   祝星心中百转千回,只化作一句“信你才怪”。   她从宗豫这句话里明白过来一件事,自广阳到京中这一路上,他应当是一直陪在她左右。   祝家护卫都是被叔父仔细挑选出来的,自然不会有问题。一路上加入车队的也只有霍骁一行人,若是瘦猴等人有问题,霍骁定然第一个发现。   她颇神思飞扬地想,或是宗豫易容成花椒模样跟在她身旁。   很快她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若花椒日日变化她都看不出来,那她可实在太笨了。   宗豫是谁?   祝星敛下眸中思索,不再深思,只道:“祝叔,劳烦你备饭,今日我请豫公子到咱们府上用饭。”   “哎。”祝副管家答应,便要向厨房去。照理说他如今已是管家,不必再亲力亲为做传话之事。但事关祝星,他什么都要亲自去做才放心。   宗豫抿嘴一笑,目的达成,总算能与她一同用饭。   谁知偏有人让他不如意。   门房来人通传:“姑娘,老爷那边有人来传信,让您快去那边一遭,京中祝家几个姑娘厚脸皮上门来寻老爷夫人认亲呢。”   众人齐齐默然,被京中祝家的厚脸皮惊呆。   “姑娘先用饭吧?”祝副管家试探道,相比于应付京中祝人,他更关心姑娘的身子。京中祝家什么时候料理都行,姑娘本就体弱,哪里还能再多饿一顿?   祝星看向宗豫,眼神中带了歉意:“豫公子,我今日无法请你用饭了。婶母那边寻我,想是那些人不好应付,我得过去一遭。”   宗豫只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条没主人的小狗。   当然戴了面具还是掩下他目光中许多杀伤力,是以祝星狠心拒绝:“我要先去叔父府上一遭,你若不介意,便在此处让祝叔传了饭,你好好用饭。”   宗豫震惊于她的面面俱到,但他又不是吃不起一口饭才一直巴着她的。没有她一起,他一个人在宅子里用饭像什么话。   所以宗豫宣布:“星星,我陪你一道过去,免得有人欺负了你。”   祝副管家险些被他这一句“星星”送走,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祝星淡淡瞥他一眼:“随你。”就算她不让他过去,想来他也不会安分地待在府中,而是去叔父的墙头听墙角。   ……   祝夫人祝刘氏拉着张脸,面上毫无攀谈的兴致。她右侧坐着自家三个女儿,同样是一脸恹恹,没甚趣味。而左侧坐着的则是祝清若与祝清欢。   祝四姑娘祝清菡一言不发,眼中藏着妒忌。   倒是祝清若一直絮絮说着,自己也不觉得尴尬。   “婶母……”祝清若试图拉近关系,笑意浅浅。   “慢着。”祝夫人喝断,“我当不起你们直系一声婶母。祝家嫡系和旁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说是两家也无不可,祝三姑娘还是慎言吧。”   叫祝清若一句“祝三姑娘”,祝夫人胃里都翻腾得恶心。   这明明该是他们星姐儿的身份。   自然他们星姐儿是不稀罕的,但是她就是看不惯京中祝家所有人。   祝清若被祝夫人如此对待,面色不变:“那我就叫您祝夫人就是。”   “此次突然造访,实在于礼数不和。”祝清若语气轻柔,话里却夹枪带棒。她是说于礼不和,说的却是尚书府不懂礼数。照理说该旁系去拜见嫡系的。   “既然知道于礼不合,何必还要上门?”祝清欢最是牙尖嘴利,极快地顶了回去。 第161章 凭什么好事都是祝星的   祝清若看向祝清欢笑道:“这是清欢妹妹吧?”   祝清欢甜笑:“我自小在幽州长大, 和若姑娘你并不熟,你还是叫我欢姑娘吧。”   祝清若只用无奈而柔和的眼神看着祝清欢,显得她自己胸襟是那样宽广。她应承道:“好, 欢姑娘。”衬得祝清欢如小孩子不懂事般。   祝清欢恼她故作姿态的样子,又不知该怎么对付她,只好将嘴一撅不理会她了。   祝清若继续说起意图:“昨日我兄长回家, 说是见了星姑娘。对了,您可认得星姑娘?”她貌似在问, 其实也是旁敲侧击祝星在尚书府中的地位。   她到至今也不肯相信祝星受尚书府一家人的疼爱。   “我自然是知道星姐儿的,你要说什么直接说。”祝夫人没好气。   祝清若咬唇, 勉强笑道:“星姑娘的身份您也知道,当日她负气断亲, 家中人也是被她气得狠了才签下断亲书。家中昨日听我兄长说星姑娘和你们这里有旧,今日特嘱我和四姑娘上门, 将她接回去。她在外都这么久了,一个姑娘该怎么生存呢……”说着说着她便连连叹气, 真在为祝星着想一样。   祝夫人心头一跳,早知道她们这是要劝祝星回去的,她就不传信儿让祝星过来了。   “已然断亲, 自不牢你家费心。尚书府还没倒,养个姑娘还是不成问题的。京中祝家不疼的, 我们家疼。”祝夫人说话毫不客气,并且话里话外已然将祝星当作自己人。   祝清若指甲嵌入掌心,心疯狂跳动。   凭什么好事都是祝星的!   她勉力端出笑来:“是家中长辈心软, 星姑娘到底也是京中祝家的养女,合该回京中祝家的。”   “都已经断了亲,当日干嘛去了?”祝夫人冷笑, “还有,星姐儿是养女还是亲女儿,你不是最清楚么?”   祝清若面色一下子惨白。   祝清菡见二人放低身段来这旁系府上还被屡屡刁难,心里起怨。她本就是大夫人身边娇养大的,哪里受过人脸色。在中书令府上她没法还嘴,但如今祝严钏虽已是三品大员,可在她心中依旧是个祝家的旁系罢了。   家中人给这旁系面子,这旁系却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了。   “祝夫人是该心疼些祝星。”祝清菡拿过茶盏尖酸道,“毕竟祝星以前是个傻儿,是个不足之人,和令府的嘉姑娘倒是相似。我没记错的话,嘉姑娘她口不能言呢。”   尚书府四个人齐齐变了脸色,怒视祝清菡。   祝清若听着祝清菡一番话心里痛快极了,挤兑人就该像这样往人痛处戳才是。她面露愧色,拉了拉祝清菡道:“噤声。”   祝清菡其实也被几个人面色骤变吓了一跳,心知自己这张嘴太快,闯了祸。   “祝夫人,四姑娘她年纪小,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祝清若立刻示弱。反正她们已经扎了人的心窝子,这时候低头也没什么。   “我年纪也不大。”泠泠少女声在房内响起。   祝清若和祝清菡惊愕看去,说话的竟然是她们以为的哑巴祝清嘉。   “我母亲宽宏大量,不会同你们一般见识,但咱们年龄相仿,我不是个懂事的,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祝清嘉面色沉静,“你们的话冒犯了我,尚书府不欢迎你们。”口齿伶俐,哪里有半分像哑巴的?   祝清欢和祝清萦姐妹同心,异口同声:“不欢迎你们!”   祝夫人心中抽痛,大女儿过去无法说话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哪怕如今好了,她也不许有人说大女儿的不是。   今日祝清菡这一番话可算是完全尚书府所有人得罪。莫说还要寻祝星,日后再来,人都休想进府。   祝清若没想到消息有误,祝清嘉不仅会说话,说得还很好。   她们是真遭尚书府恨上了。   祝清若试图挽救:“今日之事是我二人错了,还请祝夫人见谅。”   祝夫人冷笑:“我见谅了,不治你们口无遮拦的罪,日后你二人也莫要上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祝清若面上惶恐,心中却是满意,不枉她带祝清菡过来这一番苦心。   昨夜陈端一状告到老太爷那去,老太爷自是将她和祝七狠狠责罚一通,并要求她务必要将祝星从尚书府带回,不能让尚书府白占应属于他们的便宜。   至于家中长辈为何不来,自然还是怕丢人的。   祝严钏能从六品外放小官一步步走到今日,衬得他们京中祝家更加庸碌无比。   祝清若自然不愿意将祝星带回去,因而刻意装可怜打动祝清菡,让她一齐过来。   祝清菡是最受宠爱的,脾气也是最大的。   果然她受不得尚书府的冷待,将人得罪了一干二净,二人便没法带祝星回去了。   只是她没想到祝星竟然不住在尚书府。想到可能是尚书府另赠了宅子给祝星,她便心有不甘。   若当时被送去幽州的是她,是不是如今她也能受尚书府庇护?享受着祝星如今该有的一切。   她却不曾想过如果原身不傻,京中祝家又怎会养着她这个外人白吃白喝。   计划是天衣无缝的。   “夫人,星姑娘来了。”守房门的婆子通传。   祝夫人当即撂下尚在做客的二人,径直去接祝星,将祝清若与祝清菡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架势怕不是来了个祖宗!   “星姐儿,你来了。”祝夫人用眼神示意祝星再离开,余光瞥见祝星身侧戴银面具的宗豫,不由问道,“这是?”   祝星微笑:“是我朋友。”   宗豫优雅而得意地自我介绍:“我是星星的好友。”   “哦,好。”祝夫人听到星星二字脑瓜子一嗡,整个人都麻了,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祝星淡淡瞥一眼宗豫。   宗豫回以露出小白牙的笑容。   “请进吧。”祝夫人呆呆道。   “房内既然还有女眷,我就不入内唐突了。星星你说完话记得出来寻我,咱们还没用饭。”宗豫说着向后退了两步,很守礼数地不越雷池半步。   祝夫人缓过神来,看向祝星要她拿主意:“这……”   “不必理他,咱们进去吧。”祝星半是安抚祝夫人。   祝夫人还是谓下人言:“招待好这位……这位公子,不得疏忽。”好歹是星姐儿带来的人,自不能轻慢了去。   虽然那句“星星”实在很叫人头皮发麻。   下人们忙道着是。   祝夫人才安心引祝星入内。   祝清若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想到说话那男子怕不就是祝七昨日说的香斋的主人。   她静静握紧拳头,若是普通商贾她都不会心生妒意,反而还同情祝星,日后怕不是只能嫁个这样的人做妻子。   可那是香斋的幕后主人。   京中各都奉为圣地的香斋啊!   凭什么好事都是祝星的,老天怎能如此不公!   祝清若心不甘情不愿,望着门外有了打算。   祝夫人携祝星入内,还不忘警告地瞪祝清若与祝清菡二人一眼,希望她们知难而退,赶紧告辞,莫要再胡言乱语。   祝清若见着祝星,掩去眼中复杂神色,主动打招呼道:“星姑娘,好久不见。”   祝夫人将主座上的小几拿下,硬是拉着祝星和自己一起坐在主位上。   祝星随着坐下,才居高临下地看向祝清若,意味深长:“好久不见。”   她这副没甚意外的模样叫祝清若阵阵心梗,顿时想起还在府上时她时常不理会人的惫懒模样。   “父亲母亲,大伯父大伯母,还有老太爷都想你得紧,你闹够了脾气也该回去了。一个姑娘,整日不归家在外,听起来也不好。”祝清若说教。   丫鬟们捧了许多点心来,又搬高桌到祝星跟前,将点心一应放在桌子上才退下。   祝夫人全然不理会祝清若,只道:“听你朋友说你还未用饭,来,先用些点心垫着。”   祝星粲然一笑:“多谢婶母。”   祝星面前的点心和下方祝清若与祝清菡桌上的茶点成了鲜明对比,祝夫人的偏心一眼就能看出。   她用绢帕捧过一块藕粉桂花糖糕,并未开动,只笑看着祝清若道:“与我何干?”   “那是你的亲生父母!祝星,你便没有分毫子女之心么?”祝清若痛心疾首,仿佛祝星有多不孝。   “我是养女。”她慢吞吞道,“还是签了断亲书的养女,族谱上有删减痕迹,你可去查。”   说罢祝星才取下面纱搁在一旁,咬了口糖糕。   太甜。   祝清若被她一顿话堵得不知毫无退路,只好另辟蹊径:“我知道你那日是说气话,现在家里都肯让步,你也让一让步,回去不好么?”她心中不想祝星回去,也知道祝星绝不会再回去,却偏要说一说这些话来恶心祝星。   祝星摇摇头,咽下口中糖糕,扔了俩字:“不好。”也不生气,只觉得婶母家这糖糕甜得过分,花椒应当很喜欢吃。   祝清菡哪里受得了祝星这样无视,不由得冷哼:“阴差阳错救了个人,偶尔能写几个字便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你以为家中是稀罕你么?”   祝清若忙去拉祝清菡,一副劝她莫要多言的样子。实际上她巴不得祝清菡多说些蠢话好让双方关系更加恶劣。   祝清菡果然不顾她劝阻,张口就来:“若不是看着你这点利用价值,你以为家里会想你回去,尚书府会容得下你?”   祝夫人勃然大怒,却被祝星柔柔按住。   只听她悠悠道:“我乐意让尚书府利用,便不愿意让你祝家利用我,如何?”   这下不止祝清菡,祝清若的脸也跟着一起绿了。   “断亲文书已签,再来烦我,就报官了。”她微笑道。 第162章 去报官   自古都是家族放弃成员, 而祝星是主动要求断亲的。   从古至今也只有被赶出家门的前家族成员上门求着家族收留,从而家族报官的,哪有像京中祝家这样家族上门求成员回来, 成员要报官的呢?   这样一想,京中祝家忒上赶着了些。   好在京中祝家也没蠢到极致,只让小辈上门, 哪怕传出去也能说是小辈自作主张,好歹留些颜面。   “把她们轰出去!”祝夫人直截了当, 发号施令时没忘看祝星眼色。   祝星捧着糖糕细嚼慢咽,一直笑着, 没有拒绝。   那就是默许的了。   祝夫人底气更足了些:“快些,将她们都赶出去, 日后再不许这二人入府。”   婆子们自四周一拥而上,对着尚在椅子上坐着的祝清若与祝清菡道:“二位姑娘起来吧, 夫人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咱们都别给对方没脸。”   祝清菡哪受过被人赶出去的委屈, 当下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婆子们尖叫:“谁敢动我!你们这些穷乡僻壤的刁民!”   婆子们都是从幽州跟过来的老人,个个忠心护主, 哪里会怕一个黄毛丫头。听她娇斥,打了个哈欠:“姑娘不想咱们碰你, 就别一直在这坐着了。”   “我们走。”祝清若站起身,一把将椅子上的祝清菡护住,“祝星, 你日后莫要后悔。身世浮萍,漂泊无依的日子还长。家人当真是好心为你,你既不领情, 也就罢了。”她难得提高声音,像是想让谁听到一样,句句说得冠冕堂皇。   祝清若护着祝清菡,实际上将祝清菡拉起来后把她推到最前。   明为保护,暗中让她给自己挡着那些丫鬟婆子们的碰触。   “尚书府永远都是星姐儿的后盾,你快走吧。”祝夫人摆摆手,懒得听她这些话。   祝清若扶着祝清菡起身,在一群婆子团团包围之中向外走去。   祝清菡紧紧拽着祝清若的手臂,很是屈辱,还不曾发现祝清若的那点小心思,只觉得祝清若真是个好姐姐,哪怕自己都怕的要命,还要带着她。   她同祝清若向外挪去,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于是撩下狠话:“尚书府风光的了一时,我不信能风光一世!”   祝星握着糖糕不咸不淡:“倒是比没风光过的要好些。”   祝清菡被她气得直哭。   祝清若也不由回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瞳色幽深:“祝星,你到底是祝家所生,竟然出言侮辱祝家,实在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祝清欢打了个哈欠:“差不多得了。”   祝星怕祝清若一直憋闷,很安抚性地敷衍她:“好,你说的都对。”极类负心汉。   祝清若听她赞同,更憋屈了。祝星没什么反应,那不就是说明她说的那些话没甚作用。不过还好她也不是说那话给祝星听的,希望有心人能听到她揭穿祝星的真面目。   二人出了正堂,正好见着宗豫坐在院中饮茶吃茶点。   夏风拂过梢头,蝉鸣声声。   宗豫微低着眼,长睫覆下,乖巧又冷淡。   只看背影,但见他修长单薄,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流意趣。   知好色则慕少艾。年少之时最好以貌爱人,只这背影就很让少女动心。   二人快步走着,很快超过宗豫,稍一侧目就能看到他的正脸。   面具遮住他大半张脸,使他并不似背影那样看着吸引人,唯有唇色丹晖。   祝清若眼神微动,看着自己身侧前方的祝清菡,忽然装出左脚绊右脚的姿势,推着祝清菡向院东处,也就是宗豫坐的那里摔去。   有祝清菡做垫背,祝清若并没如何摔着。   祝清菡倒摔得惨了,并没想到会有人从后推她,直接面朝地,白生生的手背上一片殷红的血。   “哦哟!”婆子们不知道这闹的是哪一通,忙上前扶人。   院子里热热闹闹。   祝清若不需准备,再抬头时已是满脸的泪:“菡妹妹,你怎么样?”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不是她推的人。   祝清菡大哭:“好痛!好多血啊!”   婆子来扶。   祝清菡腾不出手,便用牙咬人,不叫人碰她,嘴里还呜呜的。   婆子们无从下手,另一面祝清若却不失优雅地自己起身,担心地去扶祝清菡:“四妹妹,是我,我扶你起来。”   祝清菡哭声渐小,由着她扶。   只是一站起来,祝清菡便觉得浑身疼得厉害。   一定是磕破了膝盖,手肘应当也破了。   她满是血的手去摸自己的脸,也分不清是自己脸上的血还是自己手上的血,但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祝清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姐,我的……我的脸。”   房内祝星几个听见动静,相视一眼,一齐向外走去。   祝清若哄她:“没事的,没事的,四妹妹,咱们回去就找郎中,你不会有事的。”她又色厉内荏,看向一群婆子,“你们谁推的我!”说着颇有气势地看向周围,目光落在宗豫身上时一顿。   这人竟然看也不看她们这里的动静,依旧沉静地执茶盏慢饮,像是入定的佛陀,对世间万物都不感兴趣。   祝清若一下子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咬了咬唇。   婆子们白了脸:“话可不能乱说啊姑娘,你二人摔倒时我们可都离你们有些距离的!”生怕被污上。   祝星等人从房中出来。   “这是怎么了?”祝夫人蹙眉问,只觉得京中祝家这两位姑娘事可真是其多无比。   婆子们中能说上话的来答:“夫人,老天作证,奴才几个刚刚离二位姑娘可远着呢。她二人不知怎么突然摔倒,这是要赖上咱们呢!”   祝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下意识看向祝星。   “先叫郎中来。”祝星显然没什么给祝清菡治伤的兴致,手里还攥着裹了糖糕的帕子。那糖糕太甜,她只吃了第一口便没再吃,又不好当着主人家的面扔。   祝清菡还在哭得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美感全无。   祝清若低头安慰,衬托之下显得她分外柔婉动人。   “都是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婆子推了我三姐姐害我至此。”祝清菡破罐子破摔,尖着嗓子,“若我的脸有什么事!莫说你们是尚书府!我也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宗豫听到祝星声音那一刻便站起身来,转身向她走来。   他无视受伤的二人,一双眼只瞧得见祝星,还不忘同众人行礼:“唐突了。”目光只落在祝星身上。   祝夫人无奈颔首:“事出突然,让公子看笑话了。”   宗豫笑笑,是怪好笑的。   婆子们争:“谁碰你们了!当时我们离你们可远着呢!”   祝清菡:“就是你们的错!你们想害我和三姐姐!分明是你们推的我三姐姐,我三姐姐才不小心推了我。”   祝星静静望着她,深以为然世上这么傻的已经不多了,一时间眼中多了些敬佩。   宗豫直接道:“刚刚我也在院中,亲眼目睹,她推的你。”他终于看了祝清若一眼,用手指了指她,意思是祝清若推的祝清菡。   祝清若面色苍白,她做的一切是想博得宗豫的关注,但并不是这样的关注。   更不必说他什么都看见了。   看见她是怎么试图引起他注意,陷害姐妹的。   她难得见祝星身边跟着什么男人,便动了心思,想抢上一抢。   尤其是这人还是香斋的幕后主人。   香斋哪怕是皇家之人也会去逛一逛的,她可通过这人,走得更远。   只是没想到第一步都跌得好疼。   祝清菡迷茫地看了一眼祝清若,根本不信:“你胡说!你必然是向着祝星,才为这些婆子们说话!”   祝清若松口气,冷了神色道:“我和公子无冤无仇,公子为何要污蔑于我?”   宗豫摇摇头,语气诚恳:“你还不配。”言下之意是他并未污蔑她。   祝清若脸白了一白:“你是祝星的朋友,自然向着她说话。非要说是我所为,我无言以对,任你们栽赃便是!”真跟什么傲雪寒梅似的,俨然一副被泼脏水奋起反抗的不屈模样。   祝清菡用帕子擦着手上的血:“三姐姐,我自然信你的,这里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咱们走,回去同老太爷说!什么家也不能这么仗势欺人的。”她浑身疼得厉害,颤抖着唇道。   祝清若目的未达成,还险些被揭穿,巴不得能尽快离开,忙答应道:“好,咱们回去。”   “莫走了。”祝星淡淡的,“既然要真相,直接报官,让官府来查便是。”   祝清菡和祝清若一怔。   “你们不信尚书府,还不信京兆尹么?”祝星望向二人,清凌凌的一双眸似乎能看进人心里去。   京兆尹?那可相当于京中的衙门,祝星真要将此事闹上官府去?   祝清菡虽想报复她们,也没想过要见官,到底是贵女,传出去不大好听的。   祝清若也没想过此事还有此种解法,心顿时慌了起来。   “四妹妹,咱们哪丢得起这人。她这般说,分明是要拉着咱们一起坏了名声,咱们回去问问老太爷该如何做可好?”祝清若立刻劝起了祝清菡来。   祝清菡本就受伤,又听要报官顿时慌了神,只听祝清若的话连连点头。   尚书府内郎中急匆匆地拎着药箱赶来。   “不必走了,在这先治伤。”祝星不容置疑,“婶母,劳驾派人去报官,再叫人到京中祝家寻说得上话的大人过来。干脆将事情当场查清,省的日后有人再借机生事。孰是孰非,一查便知。是咱们的错,咱们赔礼道歉。不是咱们的错,咱们也不能乱认。”   祝夫人一下子有了无穷底气,高声道:“来人,去报官!”   祝清若的心咚一下子沉了下去。 第163章 “你们休想报官!”祝清若……   “你们休想报官!”祝清若微抬下巴, 冷笑,“你们想通过报官来连累我和四妹妹的名声,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四妹妹, 咱们走!”   祝清菡在这只认识祝清若一个,加之日常祝清若平日惯会装出对她关怀备至的模样,她早就习惯信任祝清若了。   “咱们走。”她依祝清若所言道。   “郎中来了, 早处理好省的留疤。”宗豫轻飘飘一句话让祝清菡犹豫起来。   “咱们府上也可以请郎中来给你瞧病,何必要留在他们这儿?别忘了是谁害的你, 四妹妹。他们既然害你,会肯给你好好治伤么。”祝清若话里话外都是一个目的, 让祝清菡快走。   祝清菡又觉得祝清若说得对,万一这些人把她的脸再治坏了, 那她不是更倒霉?   “你害怕报官么?”   祝清若与祝清菡一同看向祝星,不确定她问的是谁。   “因为是你做的, 所以不想报官?”祝星星子般的眸中盛满疑惑。   祝清若被戳中痛处,故作镇定:“你大可不必如此污蔑我。报了官, 事情闹大,传扬出去人人都知道我二人在尚书府受了欺负,旁人如何看待我们?如何看待京中祝家?”她惯会讲些大道理, 拿出大名头来压人。   祝清菡一想可能是这么个道理,双眼冒火地看着祝星, 这个死丫头果然是要害她!   “正因为受了欺负,不是更应该争一个公道?”祝星反问,“受了气让官府查明后出气, 旁人只会觉得你勇敢坚强,还会怎么看待你们?”   祝清菡极讨厌祝星,根本不愿意听她说话, 可不知怎的,祝星的声音像小虫子,硬要往她耳朵里钻。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觉得祝星的话有几分道理。   “你懂什么。”祝清若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嘴硬。   “那你们怕报官么?”祝星望着婆子们问。   婆子们老老实实道:“俺们有点怕见到大人,但是不怕报官。事情不是俺们做的,大人不会冤枉俺们的。”   态度和祝清若截然不同。   祝清菡心里面也不舒服了。这么一对比倒真像她们自己理亏,既不想报官,又要强说是别人的错。   “她们一群老婆子什么颜面也没有,传出去自然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我们是贵女,是不同的。”祝清若只拿身份说事,其本质就是不想让他们报官。   “先给她上药。”祝星为郎中指了指祝清菡,不理睬祝清若的话。   祝清菡张口刚要拒绝,就对上祝星薄光淡淡的一双眼,心突地一跳,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养女当真邪门儿。   郎中道:“姑娘身娇体贵,还是进正堂上药的好。”是在顾全祝清菡的名节。   祝夫人挥手:“进去上药就是。”   祝清菡抬脚要一瘸一拐地跟着郎中过去。   “四妹妹!”向来温柔示人的祝清若难得语气如此严厉,“你莫要上了他们的当!他们怎么会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好?”   祝清菡停下脚步,怕被这郎中一治,脸出了什么问题。她一向很在乎自己的样貌。   “尚书府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犯不上跟小姑娘置气,更不会小心眼儿到害人。”祝夫人不屑,“莫将你家家风套到我这里来。”   祝清菡安慰祝清若:“三姐姐,我去上个药就来,他们应当不会这么光明正大的害我,不然不是把把柄往人手里送么。”   祝清若哪里是怕祝清菡。她怕的是耽搁时间,京兆尹就真找上门来。   她不清楚官员是如何审案的,也大可污蔑人说是那些婆子们的错,只怕京兆尹有些什么特殊的手段,叫她不得不说实话。   况且本就是她自己推的人,她是心虚的。   “你肯信他们,你就去上药。”祝清若俨然一副不想管事的失望模样。   她在赌,她以退为进,赌祝清菡看到她失望听她的话,不过去治伤,尽量同她快速离开。   “你姐姐同意了,去治伤吧。”祝星吩咐。   “姑娘请。”郎中顺着祝星的话道。   “哦。”祝清菡一头雾水,跟着郎中入内堂上药,还不忘想若姐姐说的是那个意思么。   祝清若亦是恼怒不已,祝星分明在曲解她的话!可她又不能说一句不是,不然便显得太斤斤计较。   祝清菡都已经去治伤了,她还能再把人拉回来不让人治?   该怎么办……   祝清若握紧了手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宗豫。若不是他,她又如何会陷入如此艰难境地。   而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祝星,眼神一点也挪不开。   归根究底,还是祝星的错!   祝星在众人不知不觉时向后退去,转眼跟着一起入内。   唯独宗豫第一时间发现,带笑地挑了挑眉,认真为她打掩护。   祝清菡那边又响起响亮的哭声,可见这一下摔的有多结实。擦药都疼。   “你先退下,我为她上药。”祝星对郎中道。   郎中诺诺称是,恭敬地退去偏厅。   祝清菡看见祝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她该讨厌死祝星了,但又想到她刚才“争与不争”的一番话,脑海中乱糟糟的。   “你要害我!”祝清菡盯着她,带着些畏惧,“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叫人了啊!到时候你们尚书府欺压人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祝星理也不理她,拿过药酒,接着郎中没干完的活继续上药。   祝清菡看着她蘸了药酒的药棉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向后蹭,接着人被祝星一把按住,预想当中上药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只有清清凉凉之感,叫她一下子舒服许多。   她不挣扎了。   只是看着祝星近在咫尺的眉眼,她竟然诡异地生出些难为情的心思。   好香。   祝星长得可真好看啊,眉眼鼻唇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就连眉心的朱砂痣都是最完美的。   她怎么能觉得祝星好看!祝星分明是背叛了他们家族的叛徒,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   “手。”祝星声音清寒。   祝清菡才递出去双手,又胡乱想着祝星这上药的技术还真不错。刚刚那郎中上药上得好疼,祝星弄得便不疼。   “你,你该不是在药棉上擦毒药了吧。”祝清菡狐疑地看着祝星,又觉得她睫毛好长好长。   “嗯。”祝星敷衍。   祝清菡惊恐,欲抽手回去,就见祝星松了她一只手,冷冷淡淡道:“另一只。”   她又将另一只手递上。   “我才不信你会这么好心。”祝清菡小声咕哝,自是看出祝星单纯为她上药,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她不愿接受。   “腿上自己擦。”祝星收手,将药酒和药棉推到祝清菡那里。   祝清菡在背后时尚可对祝星大肆批判,一见她人瞬间没了任何气势,不敢像刚才挤兑祝夫人那样对祝星。   她无言,自己为自己上药,后知后觉祝星的好意。   祝星知道她是贵女,即便有郎中,却依旧是外男,手肘膝盖已算得上是极其私密之处,自然不好给外人看的。   祝清菡纠结极了,她讨厌祝星,却在不知不觉间领了她的情。   “你是因为下人心虚才做这么多的吧。”她一面给自己上药一面道。   “那我叫郎中来。”   “别。”祝清菡不敢再胡说。   “推你的不是尚书府的婆子。”祝星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她。   “你又没看见。”祝清菡费劲地将裙子撩起,膝盖上磕得当真严重,上药时脸疼得一抽一抽的。   “那位公子看见了。”   “他一看就喜欢你,自然为你说话。”   祝星难得顿了一顿,很快恢复自然:“你想一想,你方才在房中要被赶出去时,她是如何拉你起来,又是如何与你并行的。”   祝清菡擦药的手停下,抬头看向祝星,对上祝星的一双眼后,眼神顿时迷茫。   祝清若是怎么拉她起来的?   “祝清若看似拉你起来时满是关心爱护,实际上你起来后她便将你顶在前面,用你当挡箭牌,不叫婆子们碰到她。婆子们若真出手拽人,必然要先拉你的。”   随着祝星的话音响起,祝清菡脑海中的画面更清晰了。当时她只怕的哭,并不曾留心祝清若的小动作。如今遭祝星点明,她又不是傻子,焉有不知祝清若是何用心之理?   明明是口上说着心疼她,实际上推她做靶子,好让自己舒心呢!   “出正堂门时你们在前,婆子们在后,婆子们便是一直这样跟在你们身后。纵然有人推了祝清若,也该是她自己向前摔,又怎会是她朝着你那里摔。”   祝清菡尽管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要相信祝星的鬼话,此时此刻仍不由得跟着她的思路走,脸色愈加难看。   亏她如此信任祝清若!   “同样是摔倒,为何她没有大碍,你却摔得这样惨?”祝星自始至终语气都是淡淡的,反而更加重了阴阳怪气的意味。   祝清菡骤然惊醒,是啊,祝清若整个人摔在她身上自然是无事的,因为有事的是她!   好个祝清若!   看上去每个行动都是为她好,实际上样样都是为了自己!   祝清菡不由自主地去想往日种种祝清若可也是如此,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实际上样样都是为了自己,而她还傻不愣登地以为祝清若是真心实意。   难怪啊,难怪祝清若刚才怎么也不肯让尚书府去报官!   祝清菡气得牙齿打颤,骂道:“贱人!”   祝星目的达成,收回目光,悠悠地提醒她:“你膝盖上的药还没上。”   祝清菡垂眸,看到膝上一片殷红血迹,更恨祝清若了。   祝清若可是一点也没伤着,用她这个肉垫想来是用得满意极了。 第164章 定罪   祝清菡换了身尚书府姑娘们的干净衣裳, 一人跛手跛脚地出去,面上和手上伤口得到处理之后并不显得那样狰狞,疼得是腿。   祝清若见郎中并没有借上药拖延时机, 此时此刻京兆尹还没来,顿时又生出些希望。   能不见官就不见官。   “菡妹妹。”她亲切地拉过祝清菡的手,祝清菡一颤。   祝清若虽然意外祝清菡这样的反应, 却只当之是摔得太过厉害,身体疼得慌才颤抖。她心疼地望着祝清菡的手, 轻轻吹了吹:“可还疼吗?”   换做往日祝清菡一定觉得若姐姐心疼惨她了,如今只觉得恶心。   祝星说的话仿佛印在她脑子里了一样, 字字句句地回响着。   祝清若看似对她关怀有加,实际上是将她当作挡箭牌她还不自知。   婆子们在她们身后, 祝清若故意推着她往地上摔。   她受重伤,祝清若什么事也没有。   ……   祝清若见祝清菡一直没理她, 又哄着道:“没事的,你这只是些擦伤, 多上上药很快就能好了,不会留疤。”她以为祝清菡心里有事是因为担心留疤,于是忙用此事哄劝。   然而这句话正戳中祝清菡的痛点。   祝清若自然觉得是小伤, 因为她根本就没受伤,哪里会懂她有多疼!   “咱们快些回去, 再让家中郎中看看他们有没有动手脚。”祝清若见她不睬,语气不由得急切起来。   祝清菡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 闷声道:“有人害我,我想查个真相出来。反正不是三姐姐干的,咱们让那些婆子吃点苦头不好么?看她们刚才那样嚣张, 你难道不想让她们受罚么?”   祝清若没想到不过是去上个药,祝清菡便变了说法,怎么也不愿跟她回去。她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心中慌乱无比。   祝清菡铁了心要报官,不到最后一刻,她实在不想赌见官后咬死不承认之举。   “我自是想的……”祝清若采取先安抚,再转折的手段。   不料祝清菡直接道:“既然三姐姐也想,那咱们就一同等一个公道。”   祝清若心中陡然升腾起烦躁,握着祝清菡的手紧了许多,口口声声来来去去都是“名节”、“旁人”之类说了八百遍的话。   祝星叫丫鬟打水来洗干净手才不紧不慢地出去,刚才祝清菡闻到的馥郁香气一下子散了。   宗豫侧过身,给她腾出个位置站着,笑眯眯地同她耳语:“星星,祝清菡看起来不一样了。你做了什么?”   星星不说话,还往祝夫人那里去了几步,一脸生人勿近。   宗豫无奈笑笑,很是包容,再度专注地看着她,仿佛祝星即世界。   祝清菡抬起头,一双眼又黑又沉,没有平日里的半分娇气,寒得让祝清若不由自主松开刚刚握紧她的手。   她正欲开口就听见外面一阵哭声。   “菡儿!我的菡儿啊!”祝大夫人哭着入内,拎着裙子走得飞快,身后是火急火燎的祝大老爷。   祝清菡立刻偏过脸看向门口,见母亲来,含泪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我的儿,你怎么磕成了这样,疼坏了吧?”祝大夫人一把揽住祝清菡,心疼地看上看下。她平日对祝清菡要求严格,那是因为在女儿里她最看重祝清菡。现在见祝清菡一张脸磕花了,她既怕祝清菡因此毁容,又担心女儿难受。   祝清菡一被母亲问候,心里的委屈瞬间决堤似的向外涌,埋头在祝大夫人怀中嚎啕大哭。   祝大夫人听她哭得一塌糊涂,悲从中来,怒而发问:“是谁!谁推了我女儿!”   祝大老爷跟着怒问:“谁干的!”   院子里只有二人的质问声。   二人来时听尚书府传话的人说起祝清菡受伤,又听说已报了官,忙向这边赶,路上还商议着一定要趁祝清菡受伤之事从尚书府讹些好处。   祝清若急忙迎上来:“就是那群婆子。”   祝大夫人怀抱中祝清菡的哭声一停。   “我已经报官,谁推的人一会儿等京兆尹来就知道了。”祝夫人声音冷淡,“我府上的婆子们可说自己没推,是你们府上三姑娘亲手推的四姑娘。”   祝大夫人面上怒色一歇,下意识看向祝清若。   祝清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真诚无比:“大伯母,清若虽推了菡妹妹,却是被逼无奈。是那些婆子先推了清若,清若一时站不稳,才伤了妹妹。都是清若不好。”   祝大夫人品这话品不出什么漏洞,还是更信祝清若。   一来祝清若是他们自己人,平日里也是府上最温柔听话的那个。二来祝清若也没理由害祝清菡。   祝大夫人和祝大老爷这才明白此事的棘手之处,各有说法,是难判断孰是孰非。只是报官这手段,实在是给人一种难以名状之感。   这样的事闹上官府,要说对也对,但正常人谁也不会一开始就想着报官。   二人相视一眼,踌躇着怎么开口才能拿到更多好处。   “大老爷,大夫人。”空灵的声音在院内响起,“好久不见。”   祝大老爷祝大夫人惊得一个激灵,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似笑非笑的祝星。京中祝家所有与她相关之事在他们眼前转着圈儿浮现,被她支配的恐惧再度袭上心头。   传话的人怎么没说祝星也在!   两个人难言心头是什么感受,只想拉着祝清菡快走,面上还要继续应付祝星:“星……星姑娘。”也不知道叫什么好,想捞好处的心一下子淡了。   他们给彼此使眼色,让对方开口劝祝星回京中祝家,谁都没勇气张嘴。   院外又传来通秉声。   “京兆尹到。”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同时松口气,太好了,被人打断了。   京兆尹四十岁上下,穿着玄色官服,戴官帽,身后跟着四名官差。   站定后他目光如鹰隼般在每人身上掠过,尤其在看向宗豫时停留的时间分外长。   宗豫勉强将目光从祝星身上收回,对着京兆尹笑笑。   京兆尹这才望向祝夫人道:“事情大致我已听说,还请涉案之人重现案发时各自位置,无关人员请退至正堂门前。”   祝星等人退回堂前。   宗豫难得参与破案,积极地坐回他饮茶的桌椅上。   而祝清若、祝清菡以及婆子们则慢吞吞地按着当时场景站好。   因着俱是刚从正堂之中出来的,要经过正堂的门。   婆子不能与姑娘并行这是规矩,是以祝清若和祝清菡走在前,婆子们跟在后好监督她们。   “就是如此?可有不对之处?”京兆尹再三确认,“你们再好好瞧瞧。”   祝清若抿唇四顾,确认身后是有婆子的,心中一定:“不错。”   祝清菡看她还在装模作样,心里就恨得要命,只紧紧闭着嘴点点头确认无误,无人知道她心中想着什么。   婆子们也老老实实点头,不大敢看京兆尹。   “既都有确认无误,后不得再有更改。”京兆尹板着脸,“你们再确认最后一次。”   “无错。”人人俱道。   “你们各自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京兆尹沉吟一番道。   婆子们都说是突然看着祝清若推了祝清菡一把,二人倒在地上。   祝清若则说是她身后不知哪个婆子推了她,她才失手推了祝清菡,二人跌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谁推我,只觉得一股巨大力道传来害我跌倒,不然我怎么会推我妹妹,我也没有理由如此做啊!”祝清若条理清晰,语气激动,当真是被人冤枉一般。   京兆尹听完各人证词一言不发,行到桌前问宗豫:“你这里正好能看到一切,是谁推了谁?”   祝清若急忙道:“大人,此人乃尚书府上星姑娘的朋友,说话自然向着尚书府的人,他的话不能信!”   “本官办案,岂容得你插嘴!”京兆尹头也不回喝道,只看着宗豫问。   宗豫笑笑:“我看见了,是她推的她。”   “你亲眼所见?可有藏私?”京兆尹逼问。   “不曾,就是她推的她,和后面那些婆子没关系。”宗豫大手一挥,豪爽无比,不见半分畏惧。   京兆尹看他一会儿,转过头去问受害者祝清菡:“谁推的你,你知道么?”   祝清菡缓缓抬起头,一双眼古井无波地望着祝清若。   祝清若忽然慌张,只觉大事不妙。   “是三姐姐推了我。”祝清菡慢慢张口道。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面面厮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关头祝清菡竟会咬祝清若一口。她不是向来和祝清若最要好的么?   祝清若心突地一跳,哭道:“四妹妹,我虽推了你,却是被这些刁奴害了的,你千万不可轻信旁人,污了自家人啊!”   “污了自家人?”祝清菡花了的脸上浮现了不合时宜的笑意,“三姐姐是说你是自家人?”   祝清若摇摇头,脑子里乱极了,只堂皇地问:“四妹妹你是怎么了?怎会说起这种话来?”   “好姐姐,你口口声声说有人推你,可婆子在你身后,推你也该是你向前趴,怎会向右,朝我这里跌倒!”祝清菡冷笑。   “不……”祝清若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本该天衣无缝说辞中的漏洞,当下惊得急忙改口,“她们当时在我右边……”   慌里慌张之间气势是极弱的,真假一眼就明。她不明白为何祝清菡突然看出来她的所作所为,此时颇有被看光的羞耻感。   祝大夫人先是不可思议,紧接着转为惊怒:“祝清若,你为何要害菡儿!”   “我没有,是婆子推我!”祝清若哭道,还不忘嘴硬。   “你推我便罢了,还用我做肉垫,真是好狠的心啊!我胳膊腿上俱是伤痕,怎么你就什么事也没有?因为你推之前早就想好了,要摔在我身上!”   “我没有。”祝清若心思全被揭破,此时只会说我没有来狡辩。   “出正堂时,不是你看似拉我起来,其实用我来挡着婆子们的手?”祝清菡重复祝星放在对她说的那些话,但觉解气极了,“你看似是疼我护我的好姐姐,其实你是口蜜腹剑的毒妇!”   这话就狠了。   “不,我不是,是她们推的我,清菡。”祝清若哭着去牵祝清菡的手,却被重重甩开。   京兆尹看了眼二人,又对祝夫人道:“看来您府上之事已经解决。婆子们在后,自不会推的这位姑娘向右,要倒也只会往前倒,又有证人亲眼目睹,确实是这位姑娘自己推的人,要赖在婆子身上。”   定罪。   祝清若跌坐在地,她被京兆尹亲口定罪了。   “这事您几位看是要到官府还是家中自行解决?”京兆尹问。   “自行解决,自行解决。”祝大老爷忙不迭道。   大的推了小的,这事闹到官府去还不知别人要怎么笑话他们祝家的家教。   祝清若也真是的,怎么会推了菡儿呢?可见不是一条血脉出来的,总是有异心啊!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膈应极了。   京兆尹却不听他们的,只看祝夫人。   祝夫人看了一通热闹,心里痛快,面上作出不耐烦的神色:“既是你们家私事,你们自己回府处理便是,就当我家自认倒霉了。”   京兆尹携官差离去,临走前不忘再看宗豫一眼。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又好一阵点头哈腰地向祝夫人赔礼道歉,哪还敢提什么赔偿?祝夫人不让他们赔都是好的。   “是我们管教不严,还望夫人见谅。”   “罢了,你们带人回去吧。”祝夫人扬眉吐气。   “我们这就走,是我家中管教不严,让夫人见笑了,改日定当上门赔礼道歉。”祝大老爷作揖,带着祝大夫人到两个姑娘跟前,“还不速速跟我们回去!要在外丢人丢到什么时候?”   “上门道歉就不必了,便如此吧。”祝夫人冷言冷语。   祝清菡委屈地由祝大夫人带来的婆子背着。   祝清若失魂落魄,就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被人背着回去了。她是被两个婆子拖走的。   “大老爷大夫人慢走。”祝星有礼地同二人告别。   谁知二人听了这话齐齐加快脚步,跑也似的飞快离开,像有仇家在他们身后追。   祝星!   祝星在这!   怪不得他们家倒了大霉,原来是灾星在此!   祝星看着二人背影幽幽叹一口气,真是太不懂礼数了,枉她帮他们抓住内鬼。 第165章 事后   京中祝家之人一走, 祝星便婉拒了祝夫人的挽留,带着宗豫离开。   “星星,你是怎么让人变了想法的?”宗豫确实很好奇此事, 刚才在尚书府没得到回答,这时候一出府门便缠着她问。   因着祝宅同尚书府相去不远,此处又是京官聚集, 街上肃穆庄严,并没有什么人走动。二人回去时便未坐马车, 散步回去。   彼时他们并肩而行,在灿灿日光的照耀下皆被镀上一层金边。   祝星见他确实好奇, 生出些逗弄人的恶趣味糊弄道:“就那样。”   宗豫盯着祝星看了半秒,忽而笑开:“那样是哪样?”   祝星也不继续搪塞, 边走边从袖中摸出颗红豆大小的棕丸出来递给他瞧。   宗豫停下脚步,珍重地接过药丸托在掌心,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并不能看出是什么药来。他不耻下问:“这是什么?”   “是香。”她答。   “香?”宗豫将之送到鼻端, 小心翼翼地嗅,什么也闻不到。   祝星从他手上拿过药丸道:“要捏破才有香味,香味并不伤身, 只是让人精神亢奋,易大喜大悲。”   “你用给了祝清菡。”他肯定地道。   祝星将药塞回袖中:“是。”   宗豫笑笑:“还是祝清若咎由自取。她若不作恶, 自不会有今日之事。”   祝星又道:“是。”是赞成的。   祝清若若不作恶,她三言两语自然无法改变祝清菡的想法。香不过起辅助效果,她并不能空口改变祝清菡的想法, 还是祝清若真作了恶。   “这世间善恶都有报么?”少年突然问她。   “有的。”祝星颔首。   “好。”得到了肯定回答,他眼中笑意大盛,“你说有, 那一定有。”   “上天不报,便换我做天,自己来报。”少女一字一顿。   这话大逆不道极了。   宗豫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显然很喜欢她这个答案。自己来报,他的星星也是这么说的。   换他做天,他自己来报。   熏风吹动少年额前碎发,他眼中倒映着少女的窈窕身影。他唇角上扬,笑容明媚:“你说得对。”   宗豫送祝星到宅门前才驻足道:“回家吧,晚一会儿我还有事,今日便不同你一起用饭了。”   祝星也不留他,微微颔首:“好。”   知她年纪尚小,心思纯稚,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但她对他离去没有任何挽留和惦记的样子还是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挫败感。   他手痒痒,极想捏捏她脸,再故意凶神恶煞地吓唬她,让她记住他。   到底没舍得。   “快进去吧。”他没好气地催促道。   祝星转身干脆利索地要走。   “等等。”宗豫又叫住她。   祝星拎着裙子回眸看他,俏生生地站在原处,黑白分明的眸子和夜里的星星一样漂亮。   “这次不算,我并没吃着你请我用的饭,你别想蒙混过关啊。等你我二人有空,你还是要请我吃饭的。”宗豫义正严辞,一顿饭被他说的像是天大的事般。   “好。”祝星一弯眉眼。   得到她的答应宗豫这才眨眨眼,难得露出些与年纪相符的少年意气,冲着她挥挥手:“星星,再会。”   祝星微微颔首:“再会。”这才再度向宅门走去。   宗豫目送她回家,待宅门彻底关上,他什么也看不见后才带着笑轻轻叹了口气,向着与住宅相邻的房子去。   太阳将要落山,他该变作小鱼去陪她了。   京中祝家之人真是讨厌,耽误祝星这么久时间,本来他可以和祝星一起用饭的。   ……   与此同时,京中祝家。   祝大老爷和祝大夫人直接带着二人到老太爷那里要公道去了。   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被下人叫来,一时间大房二房又都在老太爷这里聚集。   祝清菡坐在椅子上,下方跪着还在嘴硬的祝清若。   祝大夫人站在祝老太爷床头陈辞痛斥祝清若的所作所为,祝二老爷和祝二夫人越听神情越复杂。   大夫人将祝清若推了祝清菡之事道明,问:“老二,老二媳妇,你们说说清若她这样害清菡,该怎么处置。”   “许是误会呢?或许不是清若推的清菡。”祝二老爷下意识就想为祝清若开脱。   “尚书府报了官,京兆尹大人亲自定了她的罪。”祝大夫人冷笑。   “怎么还报官了?”祝老太爷和二房齐齐发问,“还牵扯到了京兆尹?”三人更觉不可思议,一下子无法接受祝清若成了被大人定罪的罪犯这一事实。   祝大夫人便想到了祝星。她可不敢再与祝星有什么牵扯,清菡就是个例子,一有祝星在,她们京中祝家准没好下场,于是她只说:“清若不认,非说是尚书府的婆子推了她。尚书府的婆子们说冤枉,这才报了官。”   祝二夫人糟心极了:“那也不能报官啊。事情闹的这么大,清若成了推清菡的凶手,传出去日后还怎么嫁人?”   祝大夫人气道:“我家清菡就活该被她推是么?她若不推,她怎会成了凶手?你们看看清菡的脸花的,若是日后留下疤,休想让我饶她!”   祝二夫人此次完全理亏,根本反驳不了大夫人。她便气祝清若,要不是祝清若,她和大夫人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怎会只能被大夫人指着鼻子骂。   “清若,你为何推你妹妹?”祝二老爷叹了口气问。   大房的人也想知道为何,俱竖起耳朵。   祝清若便又摆出她那副委屈脸,跪着嘤嘤道:“父亲,母亲,我没有推清菡,是尚书府的婆子……”   祝清菡被她这嘴脸气得不轻,总算是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了。她指着祝清若道:“你既不认,咱们再找京兆尹来分说分说。我就不像尚书府那里的人好说话了,你敢推我,我定要你去大牢里坐坐!”   祝清若面色惨白,意识到自己在祝清菡这里彻底失了信任。她不敢再说什么“冤枉”之类的话,生怕祝清菡真将她送入大狱。   众人便明白过来真是她推的人了。   祝二夫人脸面全无,这次是彻底欠了大夫人的。她一耳光直接甩在祝清若脸上,气得浑身颤抖:“我便是这样教你的吗!你白在我身边长这么大,我竟没看出你是个包藏祸心的!”她这话异常难听,倒不是她气祝清若害了祝清菡,只是气祝清若给她丢脸了。   祝清若脸上火辣辣得疼,却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只能哭道:“母亲恕罪。”   祝二夫人摇头:“我不是你母亲。”   祝清若呆住,泪都忘了流。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不过一时起意,竟酿成如此严重后果。她在祝府温柔小心部署多年,全毁于一旦!   祝二老爷劝道:“夫人,你怎能说如此气话。清若做错了事,罚一罚认个错便是了,怎至于此?”   祝二夫人冷笑,都不敢看大夫人的眼神。这是她这么多年头一次输给大夫人,就是因为祝清若!   她陡然想到前几日京中百官险些踏破祝家门槛之事,脱口而出:“到底是什么种子长出来什么苗儿。”   祝清若听了这句话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外面的种儿究竟是不如自己家的好,我悉心养在身边,可还是比不过自己家在外面长大的那个。”祝二夫人毫不留情。   一室沉默。   就连刚讨厌上祝清若的祝清菡也觉得这话重了些,不由得看祝清若一眼。   她果然跌坐在地,失去了所有光华,看起来可怜极了。   祝老太爷心累:“去祠堂跪着吧,跪到知错再出来抄书。日后不要再出祝府,好好在府上修身养性,待嫁了陈端,你便随他一同回交州吧。”   这算是彻底放弃了祝清若,不许她再参与祝家上下大小事宜。她这么多年来谨小慎微,当真是白费了。   祝清若失去一切,被关入祠堂忏悔,只剩下嫁给陈端这一条路,心中自是绝望又不甘。然而此时她也只得忍气吞声,含泪道:“是。”   ……   霍骁到最后自然是没追到那胡国黑衣人的。   许久不入京,他对京中布局还是年少离京时的印象,如今大有变化,便被那人带着在京中绕了几绕后甩开。   他最终握着箭矢回去,打算先将祝星安全送回宅中,再同卫家人商议此事。   祝星遇刺,卫家人也该知道这事的。   然而卫府并没有祝星的影子。他便问门房:“祝姑娘呢?”   门房老老实实按着祝星的话答:“祝姑娘说她先行回府,叫您不要担心。”   霍骁便又急忙去祝宅,得到祝星安然无恙回来的消息才放下心来。可惜祝星去尚书府做客还未回来,不能得见,他便又回卫府,寻卫夫人去了。   卫家门房也拦不住他,苦着脸道:“夫人中午才说了,不许您入内,少将军您便体谅体谅咱们,别闯了。”   霍骁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是个会为难下人之人。   当下他将箭矢一抛,箭矢稳当当地落在门房怀中,骇得门房连连惊呼:“将军饶命!”   “出息。”霍骁轻嗤,“连弓都没有,你怕成这样。”比祝星可差远了,祝星刚才遇刺,可是连眼都不曾眨一下的。   门房这才看出霍骁并无要他命之意,忙讪笑:“爷这气势太过惊人,小的害怕。”   “将箭送与卫夫人,直接同她说祝姑娘遇刺了。”霍骁冷下神色,便叫人觉得杀气凛然,可怕极了。   “是。”门房深知不是小事,当即入内去报。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便又跑着回来,同霍骁道:“少将军,夫人请您入内一商。”怀中的箭是不见了。 第166章 所以我不想她牵涉其中   霍骁被门房引着径直入内, 一来二去又到了卫湛院门前。待看到卫湛眼覆白绫在房内坐着,他眉头不由得一皱。   他是想同卫夫人商量此事,好让祝星能够得到来自卫家的庇护, 却没想让卫湛一起知道。   卫湛心细如发,敏感多思,让他知道祝星因他遇刺, 只怕他会心中不安,甚至会因此拒绝治眼。   霍骁瞥了一眼卫夫人, 落座,与卫湛面对面坐着。   卫夫人自然懂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责怪她让卫湛知晓此事。可她也莫可奈何,卫湛刚扎完针起来, 她自然是要在此照顾着,生怕儿子身体出现什么差错。门房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还能瞒着卫湛, 不让他听不成?   卫夫人摆摆手,屏退左右, 又着人将门带上。   门一关,卫湛立刻紧张追问:“祝姑娘可还安好?可有受伤?”他性子沉稳,又眼盲多年, 平日里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对什么都不悲不喜, 行事也是不紧不慢,难得见他对什么人或事如此上心。   卫夫人和霍骁齐齐一愣,俱看向卫湛。   但见他急得面红耳赤, 双手紧紧抓着桌沿,显然是很在意。   霍骁觉得卫湛古怪,却又将他这一种急切归结为担心牵连旁人, 于是安抚道:“你放心,她没事。”   卫湛这才缓缓平静下来,喃喃:“无事就好。”   卫夫人神色一凝,又长松了口气,跟着念了一句:“祝姑娘平安无事就好。”   她站起身来,对着霍骁郑重一礼:“霍骁,此事将祝姑娘牵扯其中害她涉险,是卫家思虑不周。”   她先道歉,将身段放得足够低,同时更是愁肠百转,给卫湛治眼可能会丢命,谁还敢给卫湛治病呢?   霍骁起身,不受这一礼:“这一礼不该我受。”   卫夫人勉强笑笑,知他意思。她该向祝星当面致歉的,只是如今她都没有把握祝星会不会见她。   性命之危,祝姑娘不怪他们已是极好的,他们又怎敢奢望祝星愿意继续给卫湛治眼睛呢?   “我知道的。”卫夫人正色,“是卫府照顾不周连累了祝姑娘,我会登门同她致歉。只是你这一番好意到底被我们辜负了,对不住,霍骁。”说到最后,卫夫人竟然失声。   阴差阳错,此时她心中情感在卫湛失明以后达到最高,儿子复明的希望消失,加上多年来良心的谴责,终于使她冲破心底桎梏,向霍骁说出憋在心中多年的歉意。   霍骁僵在原地,看似没什么反应,实际上心底早被卫夫人这一番话填满。   “我知道我不该怪你的。”卫夫人开了这个口,接下来的话说出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一直都知道,当年你也是稚子,何其无辜。何况你将湛儿从猎场背出,你该是卫家的恩人才是。可我若是不恨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湛儿当时那么小,当时惨成那个样子,浑身是血,还瞎了双眼……我不恨你我便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而且……”   “而且我若不恨你,我怕湛儿还会遭人毒手……”卫夫人涕泪纵横。   霍骁唇抿得死紧,紧握的手指关节处血色全无。他脑海像是被炸开,陡然浮现出那银面黑衣人的话。   当年之事,他们真的相信是胡人所为么?   他爹霍大将军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在那之后就自请守西北,将他远远带离京中。   然后全朝堂都知道卫、霍两家离了心。   只不过他知道哪怕是到了西北,他爹也没放弃继续寻找名医给卫湛治眼。   所谓卫、霍两家离心,一直都是假的。   那么当年之事若真是胡人为之,两家离心,岂不是人周人痛,胡人快么?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只能说明当年猎场上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能左右周国的,霍骁不敢深思。   他艰涩开口:“冯姨……”多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这么叫卫夫人,卫夫人姓冯。   哪怕卫夫人说出这么多年来她无稽的恨意,霍骁依旧怪不起来她。若真如他所想,她这么多年来表现得一直恨他完全没错。   卫夫人听罢又哭起来,不住地说:“对不起,骁儿。我当年答应你娘要好好照顾你,我不曾做到,我还害了你,对不起。”   霍骁站在原地僵住,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知该进该退。   卫湛听了半晌,沉默地从凳子上站起,摸索着向卫夫人走去。   卫夫人听到动静忙止了哭声,将满是泪的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便立刻过去扶住卫湛:“湛儿,小心。”   卫湛站定,对着霍骁道:“霍骁,对不起。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冷待于你,我心知肚明却听之任之,我也有错。”他低声认错。   “不,都是娘的错。”卫夫人争。   “行了。”霍骁笑笑,向来冷厉的脸上罕见地出现冰雪消融之相,这个模样时看他何止是一点好看,完全是该配银鞍白马的得意少年,“错的是胡人和幕后指使者。”   “咱们各有立场,不分对错。”霍骁又恢复平常一贯冷着脸的模样,“我不曾怪过你们。”   其实他小时候有一点点怪过所有人的。那时他想明明他和卫湛一般大,出去了能有什么用呢?后来猎场就成了他日日的梦魇,他在一望无尽地山上逃命,身后永远有人在追。   霍骁也曾想过当日如果是他被发现,瞎的是他,是不是大家都会对他和颜悦色一些?而不是见着他便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然后唉声叹气。   不过只是年少时胡思乱想罢了。   卫夫人擦脸上的泪,心中仍觉愧疚不已。她将霍骁当作仇人,靠着怨恨霍骁的信念度日,对霍骁何其不公?   可为了卫家为了卫湛,她不得不如此。   而霍骁却说不怪她。   看来去沙场这么久,骁儿当真是长大了。   卫夫人又哭又笑:“我对你不好,老天该报应在我身上,何苦要让人刺杀祝姑娘,害得湛儿的眼睛本有了复明的希望,如今又瞧不见了。”她越哭越伤心。   卫湛则安慰她道:“无妨,母亲,看来我这双眼睛瞎着对一些人来说是定心丸。既如此,便与它来保卫、霍二家又何妨?”   他笑得轻快,真实心情旁人无从知晓:“你们看,在这整间屋子,我都能行动自如。”他说着在屋子里走动起来,确实十分灵活,却叫人更心疼了。   这分明是眼盲多年走出来的心得。   霍骁骤然发现一个问题:“谁同你们说卫湛的眼睛没希望复明,祝星说她治不好么?”   卫夫人一愣:“不是你说祝姑娘遇刺么?”   “是,她刚出卫府便有刺客要射杀她。”霍骁点头。   卫夫人叹气:“骁儿,你怎么还是这样直率。祝姑娘因着给湛儿治眼遇刺,焉有继续治下去的道理?”   霍骁不解:“为什么没有?”   “给湛儿治眼那可是没命的事,祝姑娘是医者,该以己为先的。”卫夫人目光惆怅,“哪有为旁人治病要自己没命的事?”   卫湛在一旁垂眸站着,突然道:“她哪怕愿意,我也不想她再牵扯其中。”   霍骁心说完蛋,怕什么来什么,就知道卫湛看着聪明,脑子轴得很。   卫夫人张了张口,又不知道怎么说好,于是给霍骁递眼色,好让他劝劝卫湛。   霍骁会意,开口劝道:“她万一不愿意呢?”   卫夫人恨不得给霍骁一个脑瓜崩,让你劝,不是让你把希望都掐死。   卫湛却轻轻笑开:“不愿更好,她一定要置身事外,不要再牵扯其中了。祝姑娘是好人,我不想让好人因我而死。”   霍骁听他这副几乎成佛的话,没好气道:“我中午就找过祝星,跟她说过可能会有刺客之事,她早已料到会有人行刺于她,却从未说过要放弃救治卫湛之事,今日不是照样过来给卫湛诊治了?”他何尝不想让她抽身,但她根本没说过不治之事。   卫湛愕然,想到她今日在为他治眼时还耐心地哄他将内心感受说出来,向他承诺她会治好他。   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会有刺客行刺。   他心中滚烫,被说不清的感情所充斥,激荡起伏。   卫夫人大喜:“骁儿,此话当真?”   “当真。”霍骁抿唇。   “太好了。”卫夫人又不放心,“不行,一会儿我得上门去瞧瞧祝姑娘,她万一遇刺受了惊吓可怎么办?天可怜见,一个小姑娘……”   霍骁憋了半晌,只说一句:“她不是普通小姑娘,不怕这些。”   卫夫人神情复杂,被霍骁低到发指的情商震得哑口无言,好一阵才道:“她不是普通的小姑娘,难道还是刀枪不入的小姑娘?血肉之躯,怎有不怕的道理。”   “她不一样。”霍骁又补充,“冯姨,卫湛,你二人也不必担心,在外我会护她周全,不会再有今日之事发生。”   “那府上呢?她家里情况那样复杂,如今一个人住,我怎么想都觉得很危险,干脆让她搬到我们府上来住好了,这样也免得来回麻烦。”卫夫人盘算着,“我得去接她。”   霍骁很想说谁若敢去祝宅行刺,那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姑且不说铺天盖地的箭雨,只祝星身边那个瘦高的丫鬟就不是好相与的。在祝宅甚至比在卫府还让人安心。   “母亲。”卫湛开口,“我不想她牵扯其中。”   卫夫人不解其意:“骁儿说了,祝姑娘早已知道会有刺杀之事,还是愿意为你治眼,你怎能错过如此机会?”   “所以我不想她牵涉其中。”   她真挚赤诚,他又怎能真让她因为他而陷入危险境地?   他是想复明,可代价若是她的性命,他情愿一辈子不知道她的模样,做个瞎子。 第167章 便将祝姑娘推到最明处去……   卫夫人最终没去祝宅登门探视, 因着卫太傅回来了。   霍骁同卫夫人刚从卫湛那出来,二人谁也劝不动他,说破嘴皮子卫湛都是那一句话, 不治。   卫夫人见着卫太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三人到了正堂,她当即将今日所发生之事有条不紊地告诉卫太傅。   卫太傅听罢对着霍骁一揖到底, 诚挚致歉:“霍骁,卫家对不住你。”   对着卫太傅, 霍骁多少有些拘谨:“卫伯伯,我可不能受您的礼, 不然老头儿会把我腿打断。”   老头儿是他爹,霍大将军霍平嶂。   卫太傅哈哈大笑:“你父亲他脾气怎么还是这样爆?西北的黄沙都遮不住他锋芒啊!”   “哎。”霍骁叹气, “他一贯如此,到西北还好些, 有胡狗够他撒气。”   卫太傅便露出敬佩之色:“你父亲是个英雄。”   霍骁倒不否认。   杀敌卫国,他爹若不是英雄, 这世上便没英雄了,尽管他爹当爹当得实在差劲。   卫太傅闲话家常,让房内气氛松缓后问:“骁儿, 祝姑娘经此一事后当真还愿意再来卫府为湛儿看眼么?”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太傅此时难得没了笃定与自信,忐忑而期盼地望着霍骁, 和天底下千千万万个老父一样。   霍骁肯定地点头:“她愿意的。她想救之人,便是阎王也夺不走。”   “竟这样厉害。”卫夫人全然相信,发自内心赞叹。卫湛的眼睛和霍骁的胳膊能医好, 便足以见得祝星医术高超。   卫太傅将话题拉回,面容肃穆:“骁儿,我同你说实话, 只要她能将湛儿眼睛治好,整座卫府我都愿送给她。为今刺客又出现,其心昭然若揭。湛儿一双眼睛背后牵扯太多,祝姑娘不辞艰苦肯治,是大恩情。先前是日子过得太安逸加上湛儿能复明之事让人大喜,这才疏忽了祝姑娘的安危。还好有你在,未曾酿成大祸。”   霍骁几时叫人这么夸过?浑身不自在。   “祝姑娘既然肯继续为湛儿看眼,咱们自该往长远了打算,无论是明枪亦或是暗箭,都要为祝姑娘挡住。”卫太傅思虑周全。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卫夫人面露忧色,念了这么一句。   霍骁听卫太傅咬文嚼字加上弯弯绕,甚至有些困了。若不是因为事情与祝星息息相关,他定然要找借口开溜,因此此时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听懂卫太傅的话。   此时他无比怀念在祝星身边当护卫日子。   祝星发号施令都很简洁易懂,很照顾他们这些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武人。   “不,到咱们这里是明枪难躲,暗箭也难防。”卫太傅沉默会儿才道,“若只是刺杀,倒好防范,加派人手护着祝姑娘就是。怕只怕那些层出不穷的阴损手段。”   卫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冷了脸色。   “最怕的是最明面上的手段,防也防不住。”卫太傅意有所指,霍骁一头雾水。   还好卫夫人懂自己的夫君,神色更加凝重,俨然一副大敌当前的沉痛模样。   满室沉默,三人各自思索应对之策,务必要为祝星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不知过去多久,卫夫人眼前一亮:“我有一计能在明面上护住祝姑娘。”   卫太傅愿闻其详:“还请夫人解惑。”   “名。”她道。   霍骁不懂。   卫夫人略微兴奋:“让祝姑娘国术无双之名在整个京中传扬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到时候无论是谁想害祝姑娘,都逃不过那么多双眼睛。无论什么明枪暗箭,通通都不顶用。咱们管不了明里暗里诸多龌龊之事,便将祝姑娘推到最明处去。届时什么手段要对付祝姑娘都要见光的。”   卫太傅神色一动,旋即又摇摇头:“我看祝姑娘谦逊低调,不像那样张扬之辈。”   卫夫人自觉想的这主意甚妙,但也知道祝星第一,一切还要她来定夺,于是按下心中焦躁:“自是要问过祝姑娘的,都还是要按她的意思来。”何其尊贵的太傅夫妇二人如今“祝姑娘”长“祝姑娘”短,传出去真要骇翻世人。   霍骁杀人在行,对这些弯弯绕一窍不通,此时听二人抒发己见,不由得问:“名从何来?”   卫太傅和卫夫人一同大笑:“祝姑娘医术精湛,想要什么名不能有的?何况卫家不就是最响的名声?”   霍骁听了不由得摇摇头,卫家和祝星所为相比,还真算不得最响亮的名声。   不说他霍骁断臂重续,还有方大儒顽疾根治。   甚至祝星治愈瘟疫之事传出,她要受万民供奉的。   可是在她心中,她向来视名利如浮云,只一心为了百姓。   是真正的神女。   卫家上下忙碌一夜。   次日祝星出门时,卫家亲自派人来接。十余个护卫骑在马上护在马车前后左右,阵仗十分大地向卫府去。   青椒咂舌:“卫府这是当真被吓着了,今日这样来接姑娘。”   花椒薄唇紧抿:“该如此。”想到姑娘昨日遇刺,她便要怪卫府照顾不周。姑娘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卫家怎么弥补也弥补不了的。   青椒点头:“正是,该更防范些,这阵仗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家中护卫调出来可比这些人多多了,也要厉害得多。”   祝星听着二人对话,眉眼弯弯。   上天未免太向着她。她要从医扬名,老天不止给她递来卫家这个枕头,还顺道送了个刺客来,让她根本不用费心扬名之路,卫家会为她布置好一切。   卫府大可让护卫隐匿在暗处护送,却还是选了最引人注目的法子,目的实在太好猜。   今日未见刺客,一路相安无事。只是百姓中不免传来窃窃私语,不知这马车中是哪家贵女,架子竟这样大,出入要如此多人护送。   车轮滚滚,车驾最终停在卫府门前。   卫夫人远远看见熟悉的马车,一颗心终于放下。饶是昨日霍骁再三保证祝星今日一定会来继续给卫湛诊治,卫夫人依旧辗转反侧一夜,生怕祝星受了惊吓不肯再来。   “祝姑娘。”卫夫人亲自到马车跟前,扶了祝星下车,一点夫人架子也没有。莫说扶祝星下车,只要祝星肯给卫湛治眼,她为祝星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祝星依旧同往常那样微笑颔首同之打招呼,不见受刺杀半分影响。   卫夫人挽着祝星入府,态度十分亲热。   今日她并未带祝星直接去卫湛院中,而是先携之去府上正堂。   一入正堂,丫鬟婆子们识趣退下。   祝星摆摆手,青椒花椒担心地到房外守着。   门被带上。   卫夫人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卫府思虑不周,害姑娘遇刺,姑娘依旧不弃,愿为湛儿治眼。如此大恩大德,卫家无以为报。”   祝星忙将她扶起:“夫人莫哭,我既答应为卫湛治眼,便是遇上什么困难都要将他治好的。”这话不假,她凡事要做就做到最好,更不会半途而废。   卫夫人感动极了,又向她做出许多保证。   祝星只含笑听着,并未对此做出什么反应,愈发显得她高洁脱俗,不流于尘。   卫夫人默默在心中感叹这祝姑娘无论品貌果真都是这世间第一流,便开口说及正题,即昨日他们商量一宿的应对之策,扬名。   她一面说一面惴惴不安地看着祝星的神情,生怕她这样清高的人物因为他们如此俗气的提议而感到不悦。   倒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出祝星超凡脱俗的结论,大约是以貌取人了。   实在如此,任谁见了祝星都觉得她疏朗冷淡,一看便不食人间烟火。   她该立在神龛之上,与诸天神佛无异,悲悯地俯瞰着尘世间芸芸众生。   谁跟她提钱,都是亵渎了她。   祝星沉默地听卫夫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发自肺腑地感谢:“您的主意很好,便依您所言去做,让您费心了。”   卫夫人没想到她答应地如此爽快,惊愕之余又脑补许多。祝姑娘的性子怎就这样好,明明霜雪似的人,却为了不让他们费心,毅然决然地答应了他们争名这样俗气而无理的请求。   她心疼极了,只觉得祝星为了卫家付出良多,不禁对之道:“姑娘若不喜欢,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不必如此委屈自个儿。”   祝星舒展眉眼,实话实说:“这个主意很好,我很喜欢。”   卫夫人更确定祝星这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有千千万万个对不住。然而除了让祝星站在最明处以外,其余方法都不及于此。她只能努力安排,让祝星这名扬得更轻松些。   祝星看着卫夫人脸上的愧疚几乎要滴下水来,温言安慰:“卫夫人,我从不说谎,您的安排我很喜欢。”   卫夫人连连点头,更将祝星这话当作是为了不让她歉疚更深的安慰,在心中深深感叹,这世上怎么就有祝姑娘这样善良的女子?   将扬名细节敲定,祝星便该去为卫湛诊治了。   卫夫人忽然想起什么,为难地叫住祝星:“祝姑娘。”   祝星回眸,灵目绝朗:“还有什么事么?”   卫夫人被她这一回眸的美貌晃得恍惚一阵,半晌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湛儿他昨日知道你遇刺,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你为他看眼……”   昨日他们都在思索如何让祝星在接下来的救治之中免受明枪暗箭,将卫湛倒是暂时放在一边。   今日一想卫夫人便有些哭笑不得的无言。   祝姑娘答应了继续诊治,卫湛反而不配合,这叫什么事?   祝星笑起来:“是么?我去劝一劝他。” 第168章 名起   卫夫人目送祝星离去, 看着她身姿挺拔的背影,骤然想明白什么,忽然又惊又喜。   她脸上的笑下都下不去, 同时又有些为难。骁儿看上去也很在意祝姑娘。   总之一切都要等湛儿眼睛好了再说。   卫夫人发现惊天秘密,只待卫太傅回来,将此事分享于他。同时她也不忘正事, 命家中下人到街头巷尾各处散布有神医为卫湛治眼之事。   她当年也是极不好相与的主儿,只是这些年因为卫湛而韬光养晦, 一心扑在家中,连夫人们都聚会都不大去了。   如今重新昂扬斗志, 卫夫人久违地感受到熟悉地与人相争的其乐无穷感。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有祝星做后盾,她多年来的心结, 即卫湛眼疾终于有了解法。   ……   卫湛今日鲜有地没在院中听书。   他恹恹地卧在榻上,双目上依旧缠着白绫, 看上去没什么表情。   书童坐在床下的脚榻上念得也不是他素日听的经史子集,而是佛经。因着不常念佛经的缘故, 书童念起经来磕磕绊绊,断句也断的一塌糊涂,听得卫湛白绫下的眉头不住紧皱, 颇为无奈。   原想用佛经静心凝神,书童这样读, 反倒叫他更受所扰。   “好了。”卫湛出口打断,“你先下去休息吧。”   书童讪讪,心知自己念的经书实在臭不可闻, 忙答应道:“哎。”而后将书往桌上一放,将凳子放回原处要退出房间。   他刚退至房门口,就感觉身后来人, 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祝星拎着药箱站在他身后,盈盈笑着。   书童眼睛一亮,就要开口问候,便见祝星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硬是忍住不发出一声,让了位置先叫祝星进去。   待退到门外,他对着房内道:“公子,用我将门带上么?”   卫湛轻轻“嗯”了一声,便听见门关上之声。   他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耳畔是无边的静谧。偶尔他也会想,人死之后是不是就是这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这样也挺好,就像深海之中的一块石头。   他自小在京中长大,还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的。今生大约是无缘见海,还有……祝星。   卫湛一想到祝星,便不由自主地笑笑。   她今日大约不会来了,已经过了昨日来的时辰许久。不来很好,只是他还想和她亲口道别并致歉,想来刺杀之事将她吓坏了。   这么想着,卫湛心中更加愧疚,反倒是更不宁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空灵女声在房中响起,心经被她娓娓念来极易让人听痴了去。   卫湛仿佛被钉在床上了般一动不动,待反应过来立刻腾的一下从床上起来,六神无主地看着前方:“祝姑娘。”   祝星将书一合,缓缓行至床前:“卫公子信佛?”   卫湛没想到她来了,还是在他不知不觉时入了房间,不知道在房中多久,也不知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颓丧模样看了多久。   他一时间觉得丢人极了,答话时也吞吞吐吐:“是,听祝姑娘念心经念得这样流畅动听,想来也是信佛之人?”他尽量转移话题,来掩饰尴尬。   祝星笑笑,对刚才卫湛躺在床上的模样只字不提:“我不信佛,只是我声音好听,念什么都好听。”   卫湛失笑,甚至想得出她一本正经的得意模样:“说得不错,你说话声音确实好听极了。”   祝星笑着应了声。   也奇怪,她一来,他心头那些阴郁便全散了。   “那你信什么?”卫湛找话,只想逗着她多说些话来。   “我不信神佛,我信我自己。”祝星慢条斯理道,明明是极狂妄的话,由她说来却是自然极了。   卫湛笑开,笑声爽朗。   “你厉害,信自己是应当的。”卫湛赞她。   “那你也信我,如何?”祝星将药箱放在床头小几上,挨着他坐下。   卫湛脸一下子便红了,张口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忽然又不是那么想说,只默许下来。他被祝星这一计直言直语砸得不知东西南北,心头小鹿几乎将他撞得无法呼吸,在晕头转向之中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好。”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答的什么。   祝星目的达成,心满意足:“那你坐好,我为你换眼上白绫。”   卫湛晕晕乎乎地坐好,突然想起什么,忙向床内缩去:“不行。”   祝星问:“有何不行?”   “你昨日因我遇刺,我心中已是万分过意不去,怎能眼睁睁再看你因我涉险?”卫湛正色,说起话来条理清晰。   祝星莞尔:“我又无事,你怕什么?”   “今日无事,可明日、后日又或是大后日呢?”卫湛语气温柔,“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为我治一次眼,便要受一次惊吓,若是哪一次有什么意外,我心中怎么过意得去?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治,免得心惊肉跳。”   祝星摇头:“我不怕的。”   卫湛坚持:“不行。”   “你刚刚都说了要信我。”祝星拿出刚才哄骗他时的杀手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你说话算不得数?”   卫湛被她借力打力,堵得哑口无言。怪只怪他被她一句“信我”迷得七荤八素,下意识答应了:“算数,可是……”   “没有可是,你既然信我,便该信我能治好你,也该信我能应对一切。我保证,你信我。”祝星说着将人从床内拖出来。   卫湛没再挣扎,很是哭笑不得:“祝姑娘,你该为自己着想。”   “我不会有事,信我。”祝星道。   卫湛虽被她毓秀灵动所吸引,心中仍惦记着她的安危,行为多少不那么顺从。   祝星按住他,一扯绸缎上的结,白绫缓缓落下,露出卫湛精致的眉眼。她安抚人道:“你等我下,我给你换药。”   卫湛见推辞不得,只好道:“祝姑娘,你何苦呢?我不值得。”   祝星一面撒药一面答他的话:“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   卫湛却答不上来。   “我既答应了治你,自然要给你治好。为医者,一诺千金。若治不好你,我还做什么医者?”祝星笑道,将白绫整理好,再到床前,“你向外坐些。”   卫湛顺从地向外坐了些,不住叹息:“你怎得这样执拗?”   祝星用白绫缠他眼睛,这次没了昨日入骨的冷意,他便更确定昨日祝星是故意的了。   “哪里是执拗,我答应了的事,必然要做到。这一点我可比你强。”祝星替他在脑后将白绫系好。   卫湛知她是故意打趣他刚才的“信我”之语,但笑不语。   他一双眼虽然有救,此时却并不能开心起来。   她该陷入怎样危险的境地。   “我为你施针。”祝星缠好白绫道。   卫湛突然道:“祝姑娘。”   祝星正在药箱中寻金针,听他唤自己,答道:“怎么?”   “我会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受任何欺负。”他突然道。   祝星拿到金针,不以为意:“好。”她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让卫湛安心治眼,至于保证,她听了太多,并不放在心上。   这一路行来她靠的都是自己。   “你先将眼睛治好,再护着我。”祝星捻出金针道,“我为你施针了,疼便说一声。”   “好。”卫湛坐好,温顺地由她施针。   他一下子变得无比配合,只想自己快些好起来,好护着祝星。   祝星心满意足地看着卫湛配合的模样,微微笑开,卫湛可真好哄啊,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这样顺从。   ……   街头巷尾很快便将卫太傅将公子眼盲有救的消息传遍了。   不过一上午,京中便满是卫太傅家卫公子多年眼盲终于有救了的风言风语。   京中无人不知卫湛双目失明之事,都知卫公子是神童,三岁识千字,五岁能成诗,是周国的文曲星下凡。   可惜谁人都知卫湛在猎场之上失明,请太医院的陈太医去看了,也说不能治,这文曲星便灭了。   人人教起家中子孙好好读书时都会提一嘴卫湛,好感叹这世事无常,不然卫公子今年也该参加科举,以他的才华,明年春闱,便是状元之位也能拿下。   无论是家族还是百姓都将卫湛眼瞎之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谈起来时都用着可怜的语气,仿佛当真痛惜卫湛的身世。   实际上他们说起这话心中是高高在上和痛快的,更是满怀恶意的。   他们想着,瞧,卫公子出身于那样出色的人家,又是文曲星下凡,可惜这样的人也难违天意,成了废人。   因此骤然得知有人能看卫湛看眼,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陈太医都说治不得了,卫家竟然还能寻到可以治眼的神医?   怕不是被人骗了吧。   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陈太医医术更高强的?   众人存了看好戏的心思,一张张帖子如流水般往卫家递。都想看看是怎么样的神仙来给卫湛瞧病呢。   宗豫将太监煎好的汤药倒入花盆中浇花,听着零一同他说起卫家散播谣言之事,狭长的眸中先是不屑,后又叠了些笑意:“这样笨的手段……好在还算够用。皇叔寿诞将至,京中就要热闹起来了。她在此时扬名,是最好的。只是皇叔不会轻易饶了星星。”   零一听他叫星星,心里也是不大得劲儿,总觉得怪异。   “零一。”宗豫吩咐。   “属下在。”   “多加派人手护着星星,有可疑之人接近她,直接杀了。”宗豫打了个哈欠,“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完全不似与祝星在一起时那样乖顺爱笑,素日里所有表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69章 不出   方帝师自东宫出来, 便闻路上几个太监低语。   “听说卫大人找着神医给卫公子治眼了,说是三个月就能治好。”   “卫大人是不是叫人骗了?万一真叫江湖郎中骗了,这人可丢大了。”   “卫大人可怜啊, 独子失明,是我我也要拼尽全力试上一试。”   “你?你还惦记着孩子的事?哈哈。”   ……   方帝师本认真听他们八卦,听后后面太监们说起下流之事, 他不觉摇头,轻咳一声。   太监们这才发现身后还跟了人, 一看是方帝师,惊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方帝师冷哼一声:“妄议朝臣, 好大的胆!”   太监们求情:“帝师恕罪,奴才知错。”   “自去领罚。”方帝师目不斜视, 冷冷吩咐。   太监们忙称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方帝师亲自惩罚, 不然他们都别想在这东宫当值了。   方帝师罚了东宫的太监便向家中去,心里一直埋着卫家寻得神医之事。   他同样成了关心卫家神医中的一员, 也是在乎卫湛的眼睛能不能治好的。卫湛眼盲一事,他心中自有成算。   作为帝师,他的政治嗅觉向来敏锐, 深知卫湛眼瞎身后的政治隐喻。无论卫家找到的神医是否能为卫湛看眼,都是极重要的一步。   如果真能将卫湛的眼治好, 使卫、霍两家重修旧好,朝堂格局都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帝王之术最求制衡。   周国最大的文臣和周国最大的武将和睦相处,是任何一位帝王都不想看到的。   方帝师匆匆到家, 试图找人探听卫府中情况,最重要的便是探出那位神医究竟是何人,能不能治好卫湛的眼。   方大儒书房中看他忙前忙后, 忍不住摇摇头:“平日里看你也不算笨,今日怎的这样糊涂?”   方帝师挨训,恭谨地对着方大儒道:“儿愚鲁,还请父亲赐教。”   方大儒坐正,一叹:“普天之下,又是在京中,还要上哪里找比祝姑娘更神的神医呢?”   方帝师愕然:“父亲说,卫家请的那个神医是……祝姑娘?”   方大儒颔首:“我看啊,八九不离十。”   方帝师至今还很难将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同“神医”二字联系在一起。他未曾见过祝星的手段,也很难想象她的实力,于是沉吟后问:“父亲该是更了解祝姑娘的医术的,您觉得她能否治得好卫公子的双眼?”   “自然可以。”方大儒信心满满。   方帝师皱眉:“您就对她这么有信心?”   方大儒再度躺回躺椅之上,悠哉地阖上双目:“那是自然,别忘了她也救过我的命啊。陈太医也说过我这病除不了根,需要静养,可如今呢?”   “我这不是好好的修身养性,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方大儒摇晃着躺椅,身上没有半分病痛。换做去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身强体壮的一日的。   “可卫湛的双眼被治好,朝堂中微妙的局面就会被打破……”方帝师一板一眼道,“祝姑娘不该参与到朝堂纷争中去的。”   “卫湛做错什么了?要一直瞎了眼来给你们维持平衡啊?”方大儒板起脸,训起儿子毫不嘴软,“还有,祝姑娘一个小女孩知道你们每日在争什么吗?她行医,有病患便尽力而为,又何错之有?”   方帝师被训得哑口无言,垂头惭愧。   “你怎么知道她治病前就知道你们这些弯弯绕?还参与朝堂纷争,你是勾心斗角斗傻了,来指责两个小孩!若你们朝堂硬是要个男孩瞎眼来维持秩序,不如说是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无能!”方大儒好一通教训才痛快。   方帝师诺诺称是,头疼万分。   可卫湛瞎眼确实是维持朝堂的最佳之策。若祝星真如他父亲所说,能将卫湛双眼治好,他怕是要尽快想出些别的法子来使朝堂再度如往日那般文武平衡。   他父亲难怪不愿致仕,这样刚正不阿,不愿用卑劣手段行事之人是无法接受一切手段来维护朝堂秩序的行为的。   只要能让周国安定,什么样的手段都是好手段,别说只是一个孩子的一双眼睛。   ……   卫夫人亦冷笑:“湛儿凭什么要对周国所谓的制衡付出良多?一群食君之禄的大臣想不到别的法子来,就不希望我儿的眼睛治好,算哪门子忠君爱国?可惜我儿这次真不能如他们意了,他的眼睛就是要好了。”   霍骁和祝星坐在一旁听着,由她斥责,好让她将心头恶气都出了。   卫夫人将手上名帖往桌上一推:“这些,要么是想来看笑话的。要么就是想打探消息的。仔细算下,竟是京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都在其中。”   她看向祝星的神情一霁:“自然,你叔父家除外。”   祝星随意取张名帖来看,好巧不吃,正是李中书令府递来的帖子。她温和一笑:“各家如此,不是正合夫人扬名之意?如今不说天下,京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太傅府上了。”   卫夫人唉声叹气:“可想想这么多人对湛儿眼睛有……有兴趣,我便难受得紧。”   祝星便劝:“会治好的。”顺手将李中书令府上的名帖压在最下,卫夫人若要看,只怕看到最后一张才是中书令府。   得了祝星的保证,卫夫人脸上才有些笑意,又问祝星:“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好?”不知不觉也将祝星当成主心骨了。   祝星歪头思索,慢条斯理道:“接下来我怕是要在贵府借住一段时日了。”   卫夫人合不拢嘴:“那可太好了,我可盼着你在这住下呢。”她喜不自胜,忙叫下人来去将客房好好收拾了。   “外面正好奇我的身份,我越不出面,便能越吊的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卫府上,卫府便更加安全。”祝星解释,“只是要让府上多加防范,以免有心人浑水摸鱼。”   卫夫人瞬间明了祝星的意思,当即严肃道:“祝姑娘放心,我会严查府上下人,在你还有湛儿院中伺候的都是我的心腹,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有劳夫人了。”祝星莞尔。   “这算什么有劳,我不过是嘴皮子一张一合,况且你本就是为湛儿治眼才会身陷如此境地,倒苦了你。”卫夫人怜惜地望着祝星,心中过意不去,“卫家实在欠你良多,你要什么尽管吩咐,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祝星笑笑:“倒也无所求,早日将卫公子的眼睛治好才是正道。”   “让你费心了。”卫夫人抿唇保证道,“祝姑娘,你会是周国,不,是天下最好的医者。”   祝星眨眨眼:“我现在不是么?”   “你一直是,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医者,陈响那老头不及你半分。”卫夫人被她的可爱逗得心花怒放,心头上的阴霾散尽,只盼着日后卫湛眼睛哪怕治好了她也能一直留在卫府中才好。   卫家人人都爱祝姑娘。   “冯姨,我也要住在你府上。”霍骁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卫夫人抽了抽唇角,拿眼瞥他:“你不回将军府住,留在这里作甚?”   “我要保护祝姑娘还有卫湛。”霍骁严肃道。他一认真起来,面沉如水,能止小儿夜啼。   “……”卫夫人爱他真挚赤诚,又无奈于他太过直白,总能将人噎得无言,“好,也给你备个院子。”   “不用这样麻烦。”霍骁也不讲究,“我就睡卫湛那。”   卫夫人迟疑。   “他那院子中下人房不是还有许多空的?我住那里就成。”霍骁解释清楚。   卫夫人长出口气,刚才是她误会了。她还以为霍骁要同湛儿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她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下人房怎能叫你住?再给你另辟间院子出来。”   霍骁摇头:“我行军打仗时什么样儿的环境都住惯了,睡好的好不自在,您就别勉强了。”   卫夫人便又心疼起来,想到自己前面还那样对待霍骁,心中是千千万万个对不住。   ……   祝星在卫府住下,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无论外界风言风语传成了什么样,卫府也从未有过正面回应。   递上门的帖子都被压下,卫府对外一直闭门谢客。   也有朝臣在下朝之时好奇问询起卫太傅治眼之事,皆被卫太傅打太极圆过。这样不否认不承认的态度,反倒叫众人心更加痒痒,恨不得能钻进卫府看个究竟。   这些时日自然也有形形色色之人试图闯入卫府。   可惜卫太傅并不是吃素的,加之有霍骁坐镇,无论是探子还是刺客都被挡在卫府之外。卫府犹如一只铁桶,叫人没有半分可趁之机。   御书房中。   穿着太监服的探子俯首帖耳,匍匐在皇上脚下:“皇上,安插在卫府中的探子此时都只在外沿,有霍骁把守,加上卫夫人设下层层盘查,探子无法深入卫府得知卫公子情况。”   “你觉得治眼之事是真是假啊?”皇上颇有耐心地提问。   “奴才不知。”密探十分严谨。   “不知?那你的那些人潜藏在卫府之中有何用啊?”皇上语气倏忽变冷。   密探顿时被骇得两股颤颤,以头抢地,口中念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上摆摆手:“继续探吧,能探些什么是什么。”   “诺。”密探死里逃生,赶忙退下。   至于祝星能不能将卫湛的眼睛治好,皇上此时已经不太在意。卫家如此大张旗鼓地给卫湛治病,已经是在无形之中对他皇权的反抗。   无论卫湛眼睛能不能治好,最终只会有一个治不好的结果,来当作他对卫家不听话的处罚。   可惜,他皇兄手下的那批皇家暗卫不知所踪,不然他也不至于还用这些酒囊饭袋做探子。 第170章 真是个冤大头   一去便是半月, 卫湛治眼之事热度非但没有半分消退,反而因为真相迟迟未定而引发出更多传言。   传言越多,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不少赌场已经暗中开了盘口, 赌卫湛一双眼能不能治好。大多数人选的都是不能,毕竟卫湛可是被陈响陈太医下了断言无法治好的。因而“能”的赔率格外高。   今日祝星照例为卫湛施针,施针后卫湛昏睡, 祝星稍歇片刻到正堂随卫夫人一同用饭。   “祝姑娘。”一见人来,卫夫人便招手叫人过去坐, “快来坐,辛苦了。”   祝星从容移步到绣墩前落座, 未动筷子,张口便是正事:“夫人, 卫湛房中该用黑布覆着。经过针灸,脑中血块消了大半, 已该能渐渐看见了。他一双眼久不见光,要慢慢在暗中循序渐进来看, 不能立刻与天光接触。”   卫夫人手中玉箸跌落在地,满脸大为震撼,连声诺诺:“这……这是什么意思?”   霍骁刚护送祝星过来, 也很不可思议祝星这样直白的话卫夫人都没听懂,于是好心解释:“她的意思是卫湛快能看见了, 叫你早点准备,用黑布将他房间遮好。”   祝星微笑赞同:“是这个意思。”   卫夫人恍惚起来:“怎么这样快?”治疗速度太快,卫夫人耳濡目染地产生了些不真实感。正如街上众人所传的那样, 卫府找的是个江湖骗子。   霍骁压低眉头:“这也叫快?”祝星当日缝他断臂时只用了一日的功夫,和裁缝修补人偶一般。治卫湛对他来说已经算久的了。   卫夫人听他质疑,不由得自我反省, 难道是她错了?这样已经是很慢的速度。   卫湛眼睛快要好了。   卫夫人反应半晌,竟然嘤嘤哭泣,各种酸甜苦辣都在其中。   祝星温柔安抚,轻轻拍背帮她顺气。   霍骁坐在这浑身不自在,直接找借口出去透气。他见不得人哭,更不会哄人。这种事情还是祝星来做得好。   卫夫人抽泣半晌方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高兴才哭,让祝姑娘看笑话了。”   祝星摇头,一本正经:“不笑话。”   卫夫人忍俊不禁:“你怎的这样可爱,湛儿眼睛好了,我也不舍得放你离开了。”她这话是实话实说。   她从未见过祝星这样性格的女孩子,温柔典雅,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极靠得住。   有祝星在,她这颗心总是安的。日前她刚养成有什么事都拿来问一问祝星的习惯,待湛儿眼睛治好,祝姑娘要离开,她哪里习惯得了呢?只恨不得能叫祝星一直住在她府上。   “卫公子眼睛好了我也要时常复查,能常见面的。”祝星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卫夫人听她一口一个卫公子,暗叹儿子不争气。朝夕相处十余日,祝姑娘依旧医者对待病患那样对待他,实在叫她这老母亲唏嘘。   她之前还嫌弃霍骁不会说话,但如今看来,霍骁起码能时时刻刻跟在祝姑娘身边护着她,也是一番情意。   卫夫人灵机一动,忽然亲昵地握住祝星一双雪白柔荑:“祝姑娘,你看湛儿如何?”   祝星微笑:“卫公子是个好人。”   卫夫人心口仿佛中了一箭,默认无语。   是个好人。   湛儿啊,你怎么就是个好人了呢?   卫夫人接下来的话也问不出口,事实证明祝姑娘对他们家湛儿显然没有那方面意思。   正好,霍骁带人进来,倒让她不至于太尴尬。   看着面前笑如弥勒的祝副管家,卫夫人迟疑着问:“这位是。”   祝星站起身亲切地打了招呼:“祝叔。”又向着卫夫人解释,“这位是我府上的管家。”   卫夫人面色缓和,亦起身问好:“您好。”   祝副管家还礼。   双方坐下寒暄片刻,祝副管家才说明来意。   “姑娘为人治病,原不该来打扰姑娘。只是今日有人递了帖子到府上,与姑娘有关,我不敢擅自作主,因此来请姑娘定夺。”祝副管家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红笺花帖出来递给祝星。   祝星接过,缓缓展开,眼中溢出些笑。   卫夫人担心横生枝节,不免问道:“是何事?可有大碍?”   祝星莞尔:“我之前与李中书令家的姑娘有些嫌隙,如今她大约知错就改,特意发帖子来与我剖白心迹,邀我见面,与我赔礼道歉。”   卫夫人微微蹙眉:“这个时候请你见面,怕不是知道你在卫府治病?故意引你出去的。”   祝星摇摇头:“应当是不知才敢请我见面,知道了,恐怕就不敢邀我见面了。”这话说的意味深长,饶是卫夫人也半天没明白她的意思。   “那祝姑娘是去还是不去?”卫夫人不由得问,心里是不想祝星去的。   如今在哪里都不如卫府安全,出去难免铤而走险,至少她是这样子想的。   “还是去吧。”祝星故作沉吟,微微笑开,“我本就不愿与人结仇,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和人冰释前嫌,自然更想化干戈为玉帛的。李姑娘给了台阶,我不好不下。”   她等李令玉等人的反击等候多时,甚至都以为她们要咽下这口气,终于等来了她们的报复。   祝星是万万不信李令玉能释然放下仇恨,同她握手言和。不然当时也不会只因祝清若的三言两语就如此针对她。   至于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她也很记仇。   她们越想报复她,她就越想让她们更惨。   卫夫人被祝星的善良打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那到时我多拨几个侍女随你去,咱们也好有些气派,不至于在气势上输人。”她掏心掏肺,如祝夫人那样将祝星放在心尖上疼。   正合她意。   祝星抿嘴一笑:“我是与人和好的,又不是刻意同人吵架,不需要那么大的阵仗,带一两个人就好了。”   卫夫人更觉她真挚无比,这样好的小姑娘谁忍心同她结仇?一时间李令玉在她心中跌入谷底。   不喜欢祝星已经是错,更不必说胆敢讨厌祝星,那是罪加一等,罪不可恕。   卫夫人好奇,不由得出言问祝星:“你与那李中书令家的姑娘是怎样结怨的?”   祝星也不忸怩,娓娓道来。她说话好听,遣词造句诙谐幽默,将卫夫人逗得咯咯直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卫夫人听罢感叹:“李家姑娘未免太不饶人,这样掐尖好强。这些京中贵女们圈子里的风气我极不喜欢,你是不一样的,不和她们在一处玩是对的。过几日同她们了结了恩怨,再不与她们来往就是。”   祝星微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卫夫人一顿,忽而抬头看向祝星:“你方才说砸了那李姑娘生辰宴的场子,可是你写了首诗?”   祝星颔首:“不错,我并不会作诗,她们苦苦相逼,我也只好信笔涂鸦,贻笑大方了。”她语气十分谦虚,若不知者还真以为她贻笑大方了呢。   卫夫人喃喃:“可太巧了。”   祝星侧目:“什么巧?”   卫夫人无奈地望着她,语带笑意:“你那首诗……让家夫花了五千两纹银买回,现在挂在他书房日日观瞻字迹呢。”她越说越想笑,只觉得这世间的事怎么能这样巧合。   祝星微微睁大眼睛:“五千两纹银?卫大人真是心系百姓啊。”   卫大人真是个冤大头啊,祝星实际上这般想道。   卫夫人轻笑:“什么心系百姓,他就是觉得你字写得好,心甘情愿花钱买的。”   祝星不由高看卫大人一眼,是个识货之人。   卫夫人又叹:“早知如此,便将你素日开的那些方子收起来给他,他看了也必当欣喜若狂。”   祝星右手的玉箸换到左手,筷子灵活地在她左手上翻飞。   “这是……”包括祝副管家在内,几人都看直了眼,筷子仿佛吸在她手上一般,灵活极了。   祝星一收,手握玉箸一笑:“我左右手都会用,平日用右手多些,不过右手所书之字不如左手好看。开方子时都用的右手,方子上之字卫大人应当瞧不上。他若喜欢,赶明儿我换左手写些送与他。”   卫夫人再度对祝星的聪慧有了新高度上的见识,心中感慨不已。都说湛儿是文曲星转世,到不尽然,她看祝姑娘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   ……   一晃眼三天过去。   卫湛的房间按照祝星所安排的那样以黑布遮盖,房中不辨昼夜,一片漆黑,只燃着如豆烛火照明。   当然,卫湛是用不上照明的,只是方便伺候他之人所用。   床上的卫湛白衣乌发,白绫障目,发丝遮面,叫人看不清模样,只知道睡得极熟。   祝星自房中退出,且去换了身衣裳,便乘马车向着名帖上约定的地点去。   她出门时用的刻意是没有卫府印记的宽敞马车,也并未带着花椒一起,只带了青椒以及卫夫人身边的大侍女秋月一起。   不带花椒是给李令玉她们一个面子,免得她们见了花椒害怕,畏手畏脚不敢动手。   约定之处是舞乐坊,祝星并不知是何处,耐心地听秋月解答。   秋月在卫夫人身边伺候久了,眼界开阔,与京中那些贵女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她深知祝星在卫府中的地位,因此并不自恃身份,而是恭恭敬敬地问什么答什么。   “舞乐坊是京中贵女公子们最爱取乐之处。其中有乐师舞姬,有各般取乐方式,虽有的项目有些过火,却是都不逾矩的。舞乐坊中不接待寻常百姓,只接待有权有势的贵客,要进去并不易呢,须得出示名帖。”   祝星取出当日祝副管家送来的红笺:“可是这张?”   “正是。”秋月答。 第171章 舞乐坊中   舞乐坊与望江楼隔河而望。   与望江楼的清雅壮阔不同, 舞乐坊所建多有江南水乡的秀丽与柔媚。十丈软红尘,便是仙人来此也要流于俗了。   未入坊中,仍在路上, 便闻得管弦丝竹,咿呀不绝。   “这里听起来忒不正经。”青椒欲言又止,没将后半句“像花楼一样”说出。   秋月噗嗤一笑:“听上去是有些, 不过寻欢作乐也难离丝竹。舞乐坊背后与京兆尹关系匪浅,之前在其中生事者皆被抓了入狱过, 后面这里就安定许多。姑娘下马车时记得将幂篱戴上,咱们虽不怕事, 但被不长眼的看见反倒是叫自己恶心。”   “对了,姑娘, 这里既是公子贵女们玩乐之处,其中各项也都是高雅的。贵女们多以琴棋书画, 吟诗作对为乐,公子们则以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为乐。自然了,取乐的方式便是各自竞争,看谁拔得头筹。这里人多, 哪个在什么比试中得了头筹,坊中会大肆宣传, 名气自然就传开。不过只是公子贵女间的名头,和大人们无关。”   秋月换了口气又徐徐道:“舞乐坊中还有一特殊玩法,博弈。不过不是字面上下棋之意。有弈客坐庄, 舞乐坊中每项比试都可来弈,猜谁是头筹。自然,博弈要银钱, 押中者能中好大一笔钱,不中者钱就打水漂了。”   青椒挠头:“这不是赌么?”   秋月正色:“姑娘公子们的事哪能叫赌呢?”   “好。”祝星含笑颔首,“多谢你提点。”   秋月忙道:“祝姑娘,您可千万别客气,都是我应当做的。”   祝星笑笑:“我不曾来过此处,一会儿进了舞乐坊,其中规矩还要你多指教。”   她语气十分中听,既让人觉得亲切,又不至于堕了身份,还有全心全意交托的信任。   秋月自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恭敬道:“秋月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祝星莞尔一笑。   青椒拿了幂篱过来,是与祝星衣裙颜色一致的浅紫色,细细扣上,自外面完全看不到幂篱中的风光。   秋月又为祝星理了理纱幔,才先下马车去,站定后将马凳摆好做出搀扶姿势:“姑娘,请下来。”   祝星这才探出身去,由秋月扶着下来。   这便看清楚舞乐坊的形状。   朱门映画,墙上雕百花。整座坊是朵风情万千的睡莲形状,别出心裁,有万千旖旎风情,绕指柔情。   “祝星!”   三人循声望去,竟是祝清若。   青椒低声感叹:“姑娘,我差点一下子没认出她来。”   祝清若轻减许多,也憔悴许多。原先乌黑细软的长发没了光泽,便显得不大好看,稀稀拉拉的。她双颊微凹,面色暗黄,早已无前些时候身为侍御史府上三姑娘时的风光。   人有没有精神头一眼就能看出来。   祝星能看出,祝清若近来过得明显不好。   可她偏偏要维持体面,强行端着架子,这样一来看上去倒有些可怜了。   “你没来过这里吧?令玉叫我在门口接你,免得你不认路。”祝清若打量了秋月一眼,突然问道,“你换丫鬟了?”   “花椒今日有事,留在府上,你找她有事么?”祝星随口问道。   “没事。”祝清若强行抑制住面上喜色,若无其事道,“你随我来吧,名帖还带着么?”她语气淡淡,真不似之前那样刻意做作,倒有些改悔的意味在其中。   也没有一张口就讨人嫌,再提要祝星回去之事。   天助他们!今日祝星竟然没带她身边那个会武功的厉害丫鬟来。   “带着呢。”秋月答,手上赫然是方才马车上祝星亮出来的红笺。   祝清若这才有空打量秋月,见她一身衣裳不似俗物,不像个伺候人的丫鬟,倒像哪家的姑娘,心中微微升起不快。只是想着正事,她究竟没开口刁难。   舞乐坊递了名帖入门后还要严查,防止谁身上戴了锐器在坊中闹出命案来。   公子和贵女们自然会因为被搜身而感到冒犯,只是一想这是为了众人安危着想,且京中再无这么好玩的地方后,一个个便忍了下来。   贵女们是由婆子们负责检查的,共十间屋子,贵女们到屋中受检。检查无事后才能从后门直接到舞乐坊的院子中去。   这才算是彻底入了舞乐坊。   祝清若除了外衫,叫一群婆子里外检查好一通才被放行,穿着衣衫时心中微感屈辱憋闷。只不过想着祝星也要受同样折腾她才稍感痛快。   然而祝星早坐在全是奇珍异草的院子中等她了。   看样子根本没受什么检查,连幂篱都是一样的一丝不苟,仿佛压根儿没取下过。   祝星确实连幂篱都没摘下,更不必说受什么检查或是搜身。   她一入那检查的屋子,刚要取下幂篱,婆子们便哄着她说不必这么麻烦,叫她稍歇一会儿直接出去便是,不会有人冒犯祝姑娘的。   连秋月这样见惯市面的大丫鬟都一阵晕乎。   祝星问她:“这里的盘查原来这样不谨慎?”   秋月喃喃:“本不该如此。”就算盘查松快,也不该幂篱取都不取下来的。   那就是对她不一般了,祝星了然。   “既然你也检查好了,咱们便快些进去,别让令玉久等了。”祝清若抿唇道。   祝星心想她这副模样倒让人觉得熟悉些,一如既往地要讨好李令玉。   祝星慢吞吞地从院子中的石凳上起身,做出随她一起走的样子。   其实到了院子中,便有来往的公子贵女们了。   贵女们多以团扇遮面,如祝星这样顶着幂篱的实在是少。因此她越随祝清若往里走,向她们投射而来的目光便越多。   祝星在幂篱之中,感受得并不真切。   然而祝清若受人这么看可没有什么幂篱为她挡着,她和这里的贵女们一样,只手执团扇半遮面。众人看不见祝星,便都看她去了,反正是一路来的,应当都很土气。   祝清若紧咬牙根:“你能不能将这幂篱摘下,进来这么久,你见哪个人戴了幂篱的?你与这里格格不入,看不出来么?”   祝星悠然道:“怎么,嫌我丢人了?”   祝清若还真嫌她丢人,但又不敢直说,怕让她不快她直接甩手走人了,因此含糊道:“你看这里的贵女都不戴幂篱,我只是想让你入乡随俗,免得被其他人笑话。”   祝星气她,轻快道:“我不在意。”   可她在意!   二人向内去,穿花绕柳,又经过三道门,才算真真正正地入了坊内。   鼓乐之声不绝,扑面而来一种酒酣耳热的气息。   舞乐坊正坊只有三层,占地面积却十分之广。因此即便只有三层,一眼望去依旧不着边际。   穹顶镂空,绫罗覆于其上,又可见匠心别致。   坊一层竖着十数座高台,各个高台四周蜂拥着公子贵女。每每高台上决出高低来,就有公子贵女们唉声叹气或兴高采烈,再去弈客那里押上新一轮的银票。   隔江犹唱后庭花,周国上层这样实在很有亡国的潜力。   祝清若这时候又不着急了,望着祝星一笑:“这里这样热闹,星姑娘可要跟着一起玩玩试试?只是玩乐,要不了多少钱的。你看,这样多的贵女都喜欢博弈,押中了整日的好心情可就来了。”又叫她星姑娘了。   祝星凝视着她,默不作声。   祝清若又笑道:“这里是怡情,并不会伤身,便押十两玩玩也是可以的。”   祝星毫不理睬:“你原先不是说李令玉还在这里等着,这时候又不急着过去见她了?”   祝清若张张嘴,很快找到声音:“令玉邀你来也是希望你能玩得尽兴,自然优先着你开心,便随我玩一玩也很好。”   祝星笑:“玩一玩么?那便玩一玩吧。”   二人随意走到一高台前,是贵女们比作诗。四五个贵女手持团扇在台上一站,便是说不出的贵气与文秀,很引人追捧,无论是观者还是台上的贵女们都容易被这火热的气氛带动,扎在其中不愿自拔。   难怪舞乐坊成了公子贵女们最爱来之处。既为他们提供了地方满足虚荣心,又能纵情享乐,还有门槛限制,在其中的必然是有身份地位之人,更让人容易产生交际心。   不得不说舞乐坊背后的主人深谙人性。   “星姑娘觉得哪位姑娘诗作得最好?咱们去弈客那里押押看。”祝清若笑得无辜,怂恿祝星。   秋月眉头一皱要说话,被祝星一把按下。   只听祝星淡淡道:“好啊,那就押一押。”   到弈客桌前,这里已经围着不少贵女公子,来押台上作诗的贵女们谁会拔得头筹。   祝星戴着幂篱,桌前下了注的公子贵女们都不由得看向二人,一见祝清若,他们脸色又变了变,对祝星道:“这是新来的吧,也来博弈?尽管放手试试,花的不过都是小钱,在舞乐坊里不玩乐可不行。”   一个个变幻眼色撺掇起祝星下注。   “这若是押中了,一两银子能变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能变百两,姑娘可以试试运气。”   祝星浑若不觉,突然看向祝清若:“给我钱。”   众人一愣。   祝清若也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么一招,忍着怒气问:“你怎么不用自己的钱?现在你已不是……”你已不是我们京中祝家的姑娘了。   “那便不玩了。”祝星转身就要走。   祝清若急忙拉住她,从腰上解下钱袋交到祝星手中:“你玩吧,今日本就是要你尽兴的。”她努力在脸上摆出豁达大度的神色,肉痛极了。   为了哄祝星染上赌瘾,她破费了! 第172章 多谢你,祝三姑娘   祝星点也未点钱袋子中的银钱, 直接将整袋子向桌上一丢,随意点了个台上的贵女押下。   祝清若肉痛不已,咬牙切齿:“你好歹看一下再选。”祝星选的这名贵女明显是台上才思最浅薄的, 怎能拔得头筹。   果不其然,祝星选的贵女并未当选,祝清若那一袋银子就这么没了。   砸湖里还能听声响。   “是挺好玩的。”祝星赞赏地点头, 发自内心赞叹。糟蹋别人的钱这种罪恶的爽感是让人着迷,尤其是看着祝清若脸色都变了还要强行忍下, 更是翻倍的舒心。   祝清若僵着唇角半晌才笑开:“星姑娘玩得开心就好,咱们去看别的比试。”   祝星很享受地颔首:“如你所愿。”   祝清若哄着祝星又去看下一场比试, 是公子们的投壶。   坊中一片嘈杂,祝清若跟在祝星身后半步, 几乎要被怄死。她突感袖子一紧,偏头看去, 是李令玉的贴身侍女递了一沓子银票到她手上。   她接过银票,心虚地看了眼前方祝星戴了幂篱的背影, 见她未扭过头才松口气,看那侍女一眼。   那侍女凑过来轻声对着祝清若道:“银票随便花,等她花完了就别给她, 让她自己越陷越深,知道么?带着她转一会儿, 楼上还在布置。待会儿好了我下来告知,你见了我直接带她上去就是。”   祝清若银票在手有了底气,又有指点, 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侍女混入人群离去,祝清若快步跟上祝星, 思忖着接下来要怎么不着痕迹地诱哄祝星参与博弈。   “要博弈么?”不待祝清若开口,她便主动发问。   “……要的。”祝清若怔怔,倒不像是她哄祝星参与博弈,而是祝星带着她博弈。   祝星从善如流地来到押投壶者的弈客桌前。   弈客见了祝星面色古怪,难得多言:“这位姑娘看样子是头一遭来舞乐坊玩,可要听一听这里博弈的规则?”   围聚在桌前的男女们不由自主地看向祝星。   这弈客平常除了收钱外都是什么话也不说的,今日竟然好心开口要教人规则,实在反常。   “不必。”祝星直接对祝清若道,“拿钱出来,我要押注。”像是在对丫鬟说话。   祝清若握着团扇的手指节泛白,从袖中摸出张银票。还未递过去,就被祝星劈手夺过。   祝星将银票往桌上一丢,随意指了一个名字押。   “姑娘,这位公子素日投壶从未赢过,您看……”弈客斟酌着让祝星换人选,又惊掉一众人的眼球。   这弈客除了哄人下注以外竟然还有别的话说,还是劝人改注,真是天上下红雨了,离奇。   可惜祝星并不领情:“就他。”   祝清若看她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样子一来心疼钱,二来心中又有些引人入歧途的痛快。不理智才好,就这样去选,让她将尚书府也输个精光!   舞乐坊可不会容人逃帐,哪怕是尚书府,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   在弈客身边的公子贵女们见祝星如此笃定,不免半信半疑,又联想着弈客的微妙态度,反而将祝星当作高人看待,一时间纷纷跟着她下注。   祝清若目瞪口呆,真是一群疯子。他们知不知道祝星这是头一次来舞乐坊,更是头一次接触博弈啊!   结果揭晓,被祝星押的那位公子虽不是最末,但与头筹也毫不相关。   钱再度打水漂。   祝星眼都不抬,径直向下一座高台去。   众人后知后觉这哪里是什么高人,分明是个散财的菩萨,花钱不眨眼的主儿。   接下来祝清若见识到了什么是花钱如流水。   少女每到一座高台便要欣赏一番比试,再押一个完全不相干之人做头筹。银票一张张送出,偏偏一把都没赢过。   “钱。”祝星只管伸手要钱。   祝清若恍惚地将最后一张银票递出去。   祝星接过,随手押注。   自然又是不中。   银票在祝清若手中都没捂热,一盏茶的时间便全败了出去。   听着耳边公子贵女们吟诗作对的嬉笑之声,祝清若感觉同他们并不在一个世界。她晕晕乎乎地跟着祝星走到下一座高台前,是十人对弈。   祝星照例看了一会儿人对弈,便向弈客那里去。   “钱。”她再度伸出手来,找祝清若要钱。   祝清若两手空空,冷着脸道:“没钱了。”   祝星苦恼:“可我觉得这博弈很好玩,还想再玩。”   祝清若强忍心中激动:“这里可以典当饰物还钱,你可以……”她话还没说完,只想着哄祝星一步步去典当了首饰,看她走上歧途,就见祝星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交到弈客那里登记。   她眼前一阵阵泛黑,被祝星气得够呛。   祝星明明有钱,之前还要向她要钱!   想想她一开始给了祝星那一大袋子碎银,祝清若宁愿将钱扔了喂鱼!   没关系,看她已然对博弈之事上瘾,祝清若只能安慰自己那一袋子钱还算没白花。人只要沾染上赌瘾,就是万分难戒,不看祝星想省钱想了半日,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掏了钱出来。   她以为祝星深爱博弈不能自拔。   在祝清若一片激动的心理过程之中,台上对弈到了尾声,决出胜负出来。   祝清若等着祝星像先前那样一步步输了钱,越输越多。就算尚书府给她带了银钱出来,就她那样花钱如流水,一次扔一张的速度,很快也会将尚书府上的钱花尽,最后还是要典当首饰……   “中了!”祝清若抬头,就见青椒激动地跳起来围着祝星叫道,“姑娘,咱们中了!”   而祝星那位新丫鬟也含蓄地笑,眼中满是宽慰:“姑娘,咱们终于中了。”   竟然中了。   祝清若不可思议地看向台上,果真是祝星选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贵女中了头筹。   她酸涩之余安慰自己。好歹祝星都押了这么多把,也该中上一把了。哪怕按数量也该中一把了。   下一把,下一把一定会像以前那样,再输起来。   祝清若死死盯着祝星,见她赢了后果然朝着下一座台子去,才松了口气。   赢了更好,她尝了甜头更不舍得走了。   高台上已经换了一轮公子贵女们,这时候开始了新的比试。   祝星闲庭信步地在一座座高台间穿行,每每在哪座高台前驻足一会儿,便要去下上一注。   不比试只博弈的公子贵女们多了去了,因而祝星如此倒也算不上什么异类,只是她戴着幂篱来回走动的样子还是引起些同样热爱博弈之人的关注。   哪位贵女来舞乐坊还戴着幂篱的,好土气。   隔着幂篱众人不知道祝星是谁,却都记下了一直跟着她的祝清若的脸。   祝清若倒成了土气的代名词。   “姑娘中了!”   “姑娘又中了!”   “姑娘再次中了!”   青椒欢天喜地,将嗓子几乎要喊破。   如同时来运转一般,祝星方才用祝清若的钱是怎么输的,现在就是怎么赢的。   财源滚滚入她口袋,一次、两次、三次……   连中十次。   祝星中第一次时祝清若还能安慰自己是运气使然,待到第二次只能说是祝星有那么点运气,第三次她脸上便挂不住了,第四次第五次……   到了后面,祝清若已经听不见青椒说的什么,只是看她欢天喜地的模样就知道,哦,祝星又中了。   原先在一层或二层吃吃喝喝的公子贵女们听说有人博弈连中十次,此时纷纷向这里赶来,要看是什么人这样厉害。   祝清若几乎被来瞻仰祝星的人群挤到最外,祝星倒被一众人众星拱月地围住,问上问下着博弈技巧。   面对热切的众人,秋月和青椒很有分寸地将人隔开。   祝星亭亭站着,说起博弈技巧,只道:“我是头一次来这舞乐坊玩的。”   众人点点头,毫不意外她是第一次来。这里的贵女们都不戴幂篱。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大明白这博弈的规则。”祝星的语气轻轻柔柔,叫不少人都神思飞扬,想看看她幂篱下是怎样一张漂亮的脸。   “不过多亏了她。”祝星纤手一指,指的赫然是人群中的祝清若,“多亏了这位侍御史府上的祝三姑娘亲自哄着我参加博弈,还将自己的银钱送与我用,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把把输,输多了,我这才摸到些门道。”   众人一愣,但觉祝星这话怎么听怎么微妙,而后齐齐转头看向祝清若去。   送名帖时不说清不戴幂篱的规矩,一进来就拉着人家头一次来这里玩耍的姑娘直接去博弈。   从未沾过博弈者入门若无人领路,一来极易不通规则极易连输,二来人一连输便容易失去判断,容易一头栽入博弈之中无法自拔,便像赌徒红了眼,一输再输。   这祝三姑娘带着新人直接哄着参加博弈,其用心不可不说歹毒。   这里公子贵女们都是有身份的,见惯了各类隐私手段,看着祝清若的目光一下子不善。   倒不是他们要给祝星出头,只是祝清若这样的人若在他们身边,他们也害怕,怕被她不知不觉给害了。   没人愿意与心思歹毒之人结交。   祝清若受人目光所指,一时间不知所措,想解释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因为祝星说的没掺半句假话。   她只是没算到祝星会将所有人吸引过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祝清若垂眸,一脸无辜:“我也……我也不常来这里,看着这里热闹,想着是好玩的,这才带你来玩一玩。好歹你也赚了银钱,这是在指责我么?”   祝星扬起手中厚厚一沓银票:“我怎会怪你?我正是在谢谢你啊。若不是你,这些钱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赚到。”   祝清若险些被她气死。 第173章 该我走了   个个人精似的公子贵女们听了祝清若解释的话, 心中都有了成算。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人都不能深交。   祝清若为了在众人面前做实自己确实是为了祝星好,硬挤出假笑来, 言不由衷:“你赚了钱真是太好了。”   祝星一笑,很赞成道:“我也觉得很好。”   “姑娘还玩么?”人群中有人耐不住性子追问。   其实大家对贵女们之间的恩怨并不如何感兴趣,但祝星若是还愿意玩, 他们跟着她下注,也能一起赚些银子。   这世上没人会嫌钱多。   祝清若胸口气得生疼, 忽然目光一凝,在人群中看到了李令玉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对她点点头, 意思是可以带人上楼去了。   祝清若如获恩典,她一刻也没法同祝星待下去了!   “星姑娘。”她立刻打断人群中劝祝星继续博弈的公子贵女们, 对祝星道,“李姑娘还在楼上等着咱们, 你玩够了咱们就上去吧。”   众人果然不悦地看向祝清若。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祝清若此言可以说是将众人继续跟着祝星下注的希望熄灭。   而祝星本来也没打算再押下去。凡事都有度, 她会算,是以在博弈一道上有天生的优势。而月盈则满,她已经足够招眼, 继续博弈出头只会过刚易折。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至于为何要出头, 便是因为祝清若想以此道害她,而她以牙还牙罢了。   她想要钱,根本不必这样费心。只要招一招手, 便有无数人甘愿将银子奉上。   只是虽然她自己也不想玩了,但过错还是要推到祝清若身上的。   祝星轻叹一声:“本想再多玩两把……既然李姑娘还等着,咱们上去便是。”   她对着众人满怀歉意道:“辜负大家一番期望了。”语气幽婉, 叫人听了心生怜惜。   看来这位姑娘也只是不得不跟人走。   恶人一下子又成了祝清若。   祝星随着祝清若往二层去。如望江楼一般,二层皆是雅厢,但由于其睡莲形状的特殊外形,二楼的路并不好认,一条廊望不着边际。   祝清若在前带路,走了有一会儿才到厢房前。   这里厢房林立,间间看上去没多大分别,难为她认路,想来是演练过不少次的。   祝清若轻轻吸一口气,恍若无事地推门而入。   雅厢中落了帘子,昏昏暗暗,依稀能见其中布局玲珑婉约,匠心独到。   “怎么没人?”青椒觉得事情不大对,皱起眉头问道。   祝清若自先入内,好叫祝星放下戒心。她一踏入房间整个人如鱼得水,笑着对祝星等人道:“令玉大约被什么牵绊住了,还没过来,咱们先进来等她吧。”这个解释还算得上合情合理。   秋月亦悄悄拽住祝星,示意她事情不简单,不要轻举妄动。   见祝星还没入内,祝清若故作讶异:“星姑娘怎么还不入内?是怕什么吗?”   祝星慢条斯理地挪步入内。   祝清若笑得更开了:“咱们先在这儿坐会,等等令玉。”她说罢自己跪坐下去,静静等着祝星的行动。   祝星在她对面坐下。   祝清若搁下手中团扇,执起茶壶为祝星添上一杯茶。   祝星也不喝,戴着幂篱叫人捉摸不清她是什么想法。   “将幂篱摘下来吧,星姑娘。”祝清若忽然道,“一会儿令玉来你还要隔着幂篱同她说话么?”   祝星不紧不慢地呛她:“人不是还没来?”   “很快便会来了。”祝清若解释。   “那就等她来了再说吧。”祝星不咸不淡地回了她。   祝清若心头一堵。   室内的百合甜香徐徐燃着,房内一股甜腻之味。   香燃了小半支,依旧不见人来,青椒便有些恼了:“李姑娘说是来赔礼道歉,她这正主好大架子,现在也不见人影。”   祝清若脸色一沉:“主子还没说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祝星淡淡的,“她若不想道歉,便算了,我们告辞。”   祝清若一下子慌张起来:“别,好不容易你二人都有时间,今日能将前嫌释去那是最好的。香草,你带着星姑娘的丫鬟一起去寻寻李姑娘。”   香草是祝清若的贴身丫鬟。   “是。”香草答,而后看着青椒与秋月问,“你二人谁随我去寻人?”   秋月和青椒对视一眼,最后道:“我去。”她好歹见过大世面,在这楼中哪怕发生什么也不是很怕。   “你们快去,争取早些将李姑娘寻回。”祝清若吩咐。   如此香草同秋月一道出门。   房内便只剩下祝星、祝清若和青椒三人。   青椒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地盯着祝清若的一举一动,生怕她伤害祝星。   被这样的眼神紧锁,祝清若甚不自在,还要强装出自然的神色。   二人无言对坐一会儿。   祝清若说起闲话:“我那日回去后被罚得很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祝星说这些,心中莫名其妙地期待祝星的反应。   这不是计划里安排好的,她看着祝星如此淡然,鬼使神差地就想戳破祝星的假面。   若不是祝星当日非要报官,祝家也不会觉得她丢了大人,从而将她罚得那样惨。归根结底还是祝星的错。   “哪日?”祝星倒不是刻意羞辱人,她近来忙着卫湛的眼睛,祝清若得罪她的次数又很多,实在不明白她所指的是哪日。   “从尚书府出去那日。”祝清若抿唇道。   祝星了然,又很不解她说这事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要撕破脸皮同她算账?可看这架势也不太像。   当日祝清若从尚书府中出去,回去受重罚实在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她难道忘记是她自己推的祝清菡了?   祝星沉吟片刻,虚心发问:“你的意思是?”   祝清若原以为她听到自己受罚多少要出现些幸灾乐祸的笑声,谁知她笑也不笑,反而感到疑惑,不解自己的诉求,仿佛自己受罚是多么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祝清若深感被冒犯,长出口气照本宣科:“那日若不是你……”   祝星这才明白,祝清若这是将自己的过错强加在她头上,于是立刻指正:“是你推了人才有后面那么多事,要怪就怪你自己那双手。”   祝清若何尝不知道?可她就是要怪祝星!   但嘴皮子上的本事她显然是不如祝星的,还有计划在身,祝清若只好不与她深究此事,转而动起脑子,想着怎么将李令玉交待她的任务完成。   李令玉自然不是被什么事牵绊了手脚,就是刻意不过来的。   她泄气,怨毒地盯着桌上的茶壶,忽而一笑:“是我错了,我不该事事怪你。若不是我自己非要害人,我也不会有报应。”态度急转。   这错认得可通透极了,只是实在不像是她上一步还在怪罪别人报官害了她该说的话。   态度良好,祝星便随着她演,懒散地“嗯”了一声。   祝清若垂眸絮絮道:“今日是令玉向你道歉,我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咱们之间过去的那些龃龉一笔勾销。往日是我不好,日后我会改过自新,你能原谅我么?”   祝星甚觉无聊,在心中打了个哈欠,继续敷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是不信祝清若的半个字的。   嘴上说的好听些谁都会,真有心怀改就不会在这长篇大论,她第一个该向祝清菡认错,而不是还如刚才那般心有不甘。   祝清若听她似是而非的答案心中多少憋屈,但也无法,只能顺着话道:“既然如此,咱们碰一杯,一茶泯恩仇。”   她端起茶碗期待地看向祝星。   祝星看她终于暴露本意,心中甚慰,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茶没问题,房间内的百合香也没问题,二者加在一起就问题了。   李令玉她们这样费心,想来是要折腾个大动静出来,好让她一蹶不振。   若将这份心放在别的事情,譬如科举之上,多出来个把女状元是不成问题的。虽然周国还没开明到女子为官的地步。   祝星不辜负祝清若期待的眼神,将茶碗端入幂篱之中,并未将茶饮下,而是将之无声无息地浇在幂篱的纱幔之上,深谙糊弄学。   纱幔层层叠叠,泼湿了最里面一层从外面依旧看不出什么。   “茶有些冷了。”祝星不忘点评,十分顺手地将幂篱取下。   祝清若激动颤抖,祝星竟真将那茶喝下去了!   她目的达成,已经在脑海中想到事情后面该如何发展。但她也深知这不过是刚刚完成事情的一小步,后面还该按部就班照常完成才是。   祝清若看向青椒:“你没听到茶水都凉了么?还不去叫人换一壶热茶来。”   青椒纠结,既不想让主子喝冷茶,也不想让主子同祝清若单独呆在房中,只盼着秋月能早些回来。也不知寻人怎么寻了这么久。   “怎么?主子要喝口热茶都喝不得?你竟然这样懒?跑腿都不愿意?”祝清若语气严厉了些。   祝星微笑:“去吧。”一会儿房中要发生的事实在不太好,将青椒支开是好事。   青椒犹犹豫豫,最后道:“我快些去叫人拿茶来,姑娘等我一等。”   “好。”祝星颔首。   祝清若花样百出地将房中丫鬟支走,如今只剩下她与祝星二人。她看着祝星这张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妒火熊熊燃烧。   祝星突然开口:“接下来是谁走,又或是谁来?”   祝清若愣住,心顿时漏了个洞,恐慌如海潮般涌入其中。   祝星究竟为何突然说这话?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祝清若眼见着祝星拿过幂篱站起身来,对着她居高临下地温柔一笑:“该我走了。”   “你……”你不能走。   祝清若这才发现自己意识渐渐涣散,连说出一句完整话的力气都无。她怕到极致,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明明是他们算计祝星啊,怎么现在动也不能动的是她?   祝星悠然转身,到燃着香的香炉前把剩下的几柱甜香一道引燃,插在香炉之中,这才从容不迫地出门,只余祝清若一人在其中。   昏死之前,祝清若只有一个感受。   不。 第174章 红浪   祝星悄无声息地出去, 将门掩住。   一支甜香配合冷茶才能生效,多支甜香并烧,便不需要茶也能生效,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就是这个道理。   李令玉等人为了害她,自然不会让青椒和秋月这么容易回来, 想来要使尽浑身解数牵绊住她二人,因而祝星并不担心她们会误入房中。   接下来就是静候事情发生。   房内如今换了个人, 事情应当会很好看。   可惜不能守在房门口看个痛快,倒辜负了李令玉他们的一番苦心。   “星星。”   祝星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当今世上会这么叫她的唯有一人。   宗豫。   宗豫向来神出鬼没,祝星毫不怀疑他可以在她任何所在之处出现, 并含蓄地说一句。   “好巧。”   果不其然。   祝星转身,便见他今日并未束冠, 乌发随意地扎作马尾。   坊内并不很明亮,尤其是二层格局复杂, 便是天明时分天光落在二层之中也依旧是柔和的晕黄。在这片暖黄中,他依旧是晶莹剔透的苍白。   “要看好戏么?”宗豫歪头,俏皮地对她眨眨眼, 露出些孩童般天真的神情,对她发出邀请。   他不解释自己为何知道一切, 只在最恰当的关头出现。   “好。”祝星也不问他太多,欣然答应。她确实想看闹剧,宗豫的提议正合她意。   宗豫三两步走到她身边, 径直将祝清若所在房间相邻到那间房门推开,率先钻进去冲她招手:“来,我早吩咐将这间房空出来留给你看热闹。”   祝星提裙随他入内。   “星星, 借你幂篱一用。”待她入内,宗豫顺手将门合上发出请求。   祝星直接将幂篱交予他,只说了一句:“晚会儿我还要用。”   宗豫拿着幂篱对她一笑:“好,你要用的时候便给你。”   他一抚掌,房中凭空出现个穿着与祝星一般衣裙的女子。女子容色平平,身上是与花椒一样容易被人忽视的气质。   “主子。”女子单膝下跪。   宗豫将幂篱交到那女子手上:“去吧。”   “是。”女子消失在房内。   宗豫偏过头紧张地对祝星解释:“我让她扮作你的样子在一层闲逛,一会儿报了官也好少些麻烦。”   “好。”祝星笑笑,“你费心了。”   “那是我的手下,零六。”宗豫补充。   祝星眸色清明,微微颔首:“好。”看上去并不大在意零六或是零几。   宗豫拿来糕点茶饮摆在墙边的小几上,细致整理好才对着祝星道:“过来坐,吃点东西,等着看那边好戏。”   祝星和他面对面坐下,一扫桌上茶点,都是清淡口味,她喜欢的。   她也不忸怩,用帕子包了块枣泥山药糕送到唇边咬了一口。红枣补血,山药健脾,滋补美味。   宗豫跪着直起,斟了杯雨花茶送到她面前:“喝口茶,只吃糕点当心噎着。”   祝星将口中糕点缓缓咀嚼完咽下,含笑看他:“我又不是小孩。”意思是他不必这样事事为她操劳,吃块点心都怕她噎着。   宗豫微微赧然,小声嘟囔:“怎么不是呢?”明知道危险还要过来见识,不管旁人是不是担心她,还不是小孩。   祝星没听到他这句嘀咕,空着的左手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茶的微苦冲散她口中的甜,苦甘之味在舌尖回旋,回味悠长。   ……   李二公子不耐地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慢,祝清若怎么还没出来,可别是出了什么岔子。”   李令玉微冷着脸,不屑一顾:“能有什么事?她从未来过这舞乐坊,就算祝清若的茶没能灌下去又能有什么大碍?光闻那香又不会出事,她就算觉得不对,想去告能告诉谁去?”   李二公子皱眉:“那祝清若怎么还不出来。”   李令玉其实也怕出岔子,只是不想在二哥面前丢面子:“许是快过来了。”   “我去看看。”李二公子心烦意乱,径直起身向外去。   “二哥!”李令玉怕李二公子贸然行事影响计划,跟着追出去。   冯妙妙也站起身要跟着一道出去。   李令玉回头对她道:“妙妙,你在这等着,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叫祝星两个丫鬟去那房子。”   冯妙妙无奈“嗯”了一声,心中焦急却也莫可奈何。   祝清若怎的这样不靠谱,事成事不成连个消息都没有。   但她也不是太过担心,总归祝星是单刀赴会,两个丫鬟又被支开,一个人能翻出什么波浪。   李二公子和李令玉去了应当就能摆平。   李二公子在前,李令玉在后,二人向着约定好的雅厢去。   驻足在雅厢门口,只听得其中一片安静。   李二公子让出位置,叫李令玉上前叫门。这样一来哪怕祝星在房中也不会觉察出什么异样来,因为今日本就是李令玉下帖要与祝星和好。   李令玉敲门:“祝姑娘?祝姑娘,我来了。”   一片寂静。   二人相视一眼,心皆向下沉。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令玉又敲了敲门,这次直接叫:“清若?”   依旧没有动静。   李令玉直接将门推开,但见其中空荡荡的,没有丫鬟的影子,也没见祝清若和祝星的影子。   她不可置信地迈入房中去寻人,一入房中便闻到浓郁的甜香,脑海中一闪而逝祝清若怎么将这房内弄得这样香,紧接着便看到矮几旁趴着的人影,不由转身叫人:“二哥,人在这。”   房中昏暗,加上祝清若倒在地上,李令玉一下子没分清那是谁,潜意识觉得那是祝星。   毕竟他们今日是要害祝星的。   照着他们想象的发展,今日本该是祝星的丫鬟都被支开,祝星在茶和香的作用之下在房中意乱情迷,再叫李二公子进来出气,最后李令玉和冯妙妙带人来捉个现成。   到时候祝星就算委屈冤枉,在千夫所指之下依旧百口莫辩,依旧要落个勾引人的骂名。她别无选择,只能嫁入李府,自然也只能是悄悄抬入李府,不走三媒六聘,受一辈子磋磨。   如此李二公子拿捏了祝长弘的妹妹,出了口恶气。李令玉她们毁了祝星的名节,害了祝星一辈子,自然也将心头怨气散尽。   李二公子依李令玉所言入内,三两步过去,便听见身后门轻轻一响。   二人循声望去,门莫名其妙被关上。   事情不对。   李二公子立刻回身去开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死死堵住,如何也打不开。   他怒骂一句。   这是遭人暗算了!   李二刚想扭头问李令玉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李令玉同祝清若倒在一处。   接着他也觉得头晕目眩,魂不附体,飘飘然来,浑身发汗。他忽然意识到是香有问题,但此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神游天外。   ……   “啧,好戏来了。”听到隔壁关门声,宗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他有节奏地轻轻敲墙,细微地机关声响起。   只见祝星所坐之处的墙侧升起,露出一枚圆孔。   圆孔发着微光,正好能从这边看清隔壁房间的情状。   宗豫从坐垫上起身,凑到祝星那边去,指了指圆孔邀功:“喏,从这里就能看到那边的风景,我先替你掌掌眼,免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你的眼。”   他揉了揉祝星的发顶,硬生生挤过去,同祝星挨得极近。他自这边看向那端,神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被翻红浪,衣衫如雨,虽不是幕天席地,但连张榻也没有就地滚起来实在是让人伤眼,自不必说李令玉同李二还是兄妹,拥有同一个爹。   宗豫看得心如止水,转过头去哄祝星道:“并不好看,看着伤眼,你就莫看了,星星。”   祝星似笑非笑:“还有什么好不好看之分?你阅历丰富。”她纯粹是逗他取乐,另一边是什么情况她既通药理,就心中有数。   李令玉他们想害她,就该有本事承担后果。   宗豫结结巴巴吭吭哧哧,向来伶俐的口齿一下子变得笨拙:“我没有……”他确实没看过这种东西,只是作为局外人看起旁人行此事他格外冷静罢了。   那边声音大了些,宗豫下意识捂住祝星的耳朵:“非礼勿听。”   祝星耳上发热,倒不是她自己耳热,是宗豫的手发热。   祝星静静地用眼看他,将宗豫看得呼吸一顿。   宗豫本来是很平静的,哪怕看了旖旎场景依旧脸不红心不乱。然而独独面对祝星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方寸大乱。   他觉得是自己心虚,有事瞒她才会如此。   祝星抬手,宗豫喉咙更干了些,不知她要做什么,就听墙上传来咚咚咚的响声。   墙体落下,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她看一眼便学会了他刚刚开启机关的手势,顺便现学现卖。   天地间一片安静,隔壁房间的一切都被挡了去。   祝星倚着矮几,端详着宗豫近在咫尺的脸。   他高鼻深目,眼睫纤长,眉眼昳丽,唇红齿白,十成十的美人相。   “还没捂够?”祝星不咸不淡地问。   宗豫被灼伤似的缩回手,跪坐在她面前,像只手足无措的大狗狗。   祝星理了理衣衫款款站起,俯瞰着宗豫:“戏看好了,我该下去了,多谢你借地给我看戏。”   宗豫站起身闷声问:“你要走了?我送你下去。”她模样太过招摇,他要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戴上幂篱才放心。   他说着不知从哪变出一把玉骨团扇出来交给她:“送你。”   祝星接过,入手冰凉光滑,顺手用团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和眉心朱砂痣在外:“好看么?”   宗豫手足无措地点头。   “走吧。”祝星被他难得无措的模样取悦。 第175章 看热闹的人越多   秋月被祝清若的丫鬟香草带着在二楼兜起圈子。   二楼路径曲折, 厢房又大都长得一样,加上秋月一直在卫夫人身边伺候并不曾来过这里,这样绕了几圈秋月终于发现古怪。   “这里刚才是来过的。”秋月停下脚步, 看了眼下方众人确定道。   “没有。”香草矢口否认,“来过又怎么?你看见李姑娘了么?没看见我们就继续找。”   秋月焦躁不安,望着香草道:“我要回去。”   “你回去做什么, 还没找到李姑娘人。”香草今早出门时就被下了死命令,带出来的侍女说什么也不能再带回房, 这时候便耍起嘴皮子。   “李姑娘与我何干?我是祝姑娘的丫鬟,我要回去找我家姑娘了。”秋月审视着香草的神色, 口上试探着要走。   香草立刻面露焦急:“你不能走。”   “你果然有事瞒我!”秋月立刻拿出大丫鬟的气势喝道,“说, 你为何一直带着我在楼上兜圈子,还遮遮掩掩不让我走!”   香草当即被她的气势惊住, 不自觉退后两步,这是心虚的体现。   “我不曾带你兜圈子。”香草将祝清若的嘴硬学了十分。   秋月指着路前方的帕子冷笑:“这是我走上一圈丢在这的, 现在在咱们前面,可不是来过吗!就知道你这丫头口花,不见棺材不掉泪, 如今看了证据你还有何话说!”   香草顿时白了脸色。   秋月上前弯腰捡起帕子一抖,上面赫然绣着“秋月”二字, 再让人狡辩不得。   “你这贱婢随我回去见姑娘,你现在不说,到时候也要说!”秋月眼神一厉, 捉着香草便往回走。   香草此时莫说强留秋月,自己不被秋月往回拖都不能。   真不知道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身边怎么有这样厉害的丫头,无论是智计还是应对手段。   香草慌里慌张往回撤:“不, 不能回去。”   秋月见拉她不动,更想顾及祝星安危,提裙便往回跑。   香草见她跑远,想到祝清若的交代,忙上去追人。   二人一跑一追,动静极大,惊动了不少雅厢中的公子贵女们开门一瞧。   香草见越来越多人看她们,知道自己再不拦住秋月,等她跑回去整件事便砸了,于是大声喊道:“李姑娘,您再不来人就要跑了!”   秋月一听,心愈发冷,知道她猜想不错,这些人就是要支开她去害姑娘。   什么赔礼道歉都是托词,她要快些回去找姑娘。   姑娘若有什么大碍,夫人不会饶了她的。   房间内冯妙妙正让下人慢悠悠地给青椒准备热茶,动作要多慢有多慢,明明小小一壶茶怎么也装不满,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虽叫的是“李姑娘”,冯妙妙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即站起身吩咐房中下人:“拦住外面闹事的。”   青椒被骇了一跳,她本就急于回去,此时房门一开她也不要茶水,便向外去。   “将这个也拦住!”冯妙妙指着青椒道。   奈何人多势众,秋月和青椒都被拦下,扭送到冯妙妙那里。   秋月面色冷冷,看着冯妙妙,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何人拦路?”她不着痕迹地抠住栏杆,说什么也不忘房前凑。   待看到青椒也在这里,秋月一颗心彻底冷下来。姑娘身边现在没人了。   青椒与秋月交换个眼神,亦知道大事不妙,她不该出来的!   当时她一出来就十分“巧合”地遇到冯妙妙的丫鬟,还很好心地带她回房取茶。她当时一心只想着赶紧拿茶回去,结果就这么被牵绊住。   香草这才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指着秋月半天说不出话来,待歇了会子才叫:“冯大姑娘。这是祝星的丫鬟。”她说的不要再直白,只差说这是祝星的丫头快拦住她别让她回去打扰好事。   冯大姑娘。   秋月有所耳闻,是冯太子詹事家的姑娘。想来与那李中书令家的李令玉有些关系。   果然冯妙妙一笑:“我今日陪令玉一同来与祝姑娘道歉的,你二人这是在闹什么?惊得坊里鸡飞狗跳。罢了,进来说吧。”   她看着坊中不少雅厢都有人被惊动,出来看热闹,不免想先将人带回房中再说,至少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峙,免得旁人听出什么来。   秋月道:“我家姑娘还等着我去伺候,还请冯大姑娘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就不做客了。”   冯妙妙笑:“你二人在闹什么?”   香草抢白,颠倒是非:“三姑娘看李姑娘迟迟不至,有些担心,便让我们去寻李姑娘。结果这丫头躲懒,走了一会儿就闹着要回去。”   秋月冷笑:“她带着我在二楼兜圈子,不知是何用意。”   冯妙妙面色一僵,跳过话题,刻意安抚:“令玉已经过去祝姑娘那里了,你二人不必再找。”   “那就让我等回去继续伺候姑娘吧。”秋月三句不离回去,“姑娘今日带的两个丫鬟都被支出来,现在身边没人伺候。”   四周聚了不少人,冯妙妙心下抉择。   如今要么放那两个丫鬟回去,要么……一同过去。   算算时间,令玉那边该做的应该已经都做了。只是李令玉一直不曾回来,也不见祝清若回,她心中多少有些不静。   去那边的人仿佛石沉大海,一个个都没了消息。   只是这些丫鬟都已经被支开,想来计划不会有太大问题。看这些丫鬟紧张的样子,祝星应当是入套了。   那不如顺水推舟。   冯妙妙一瞬间生出决断:“既然这样,我送你们回去好了。二层路复杂,省得你们再走错,一人追一人跑的,惊得众人围观,丢人显眼。”   秋月心愈发地沉,看冯妙妙这态度,只怕事情已经不好。   “不劳冯姑娘费心,我认得路,能回去的。”她哑声道。   这时候反倒不能让冯妙妙过去,免得真出什么事了一下子便声张开。   冯妙妙却铁了心要一同过去:“走吧,我与令玉还有你家姑娘都是旧识了,正好一同去看看。”   她看着秋月煞白的脸,心中更加笃定祝星出事,越发要一同过去揭穿丑事。   秋月浑身发冷,只觉得今日完了。   “你这丫头,自己急着回去,又不想让我们跟去,可是有什么隐情?”冯妙妙不依不饶,冷下脸追问。   “冯姑娘可不要血口喷人,我家姑娘身边没人伺候,身为丫鬟着急不是正常的么?”秋月咬牙切齿,“您以为还有什么隐情?”   “没隐情就好。”冯妙妙似笑非笑,“那便走吧,一同过去……好好瞧瞧。”   她吩咐下人:“别再拘着这两个丫头了,咱们一起去李姑娘那里看看。”   下人们这才松开钳制着秋月和青椒的手。   一得到解放,青椒立刻扑到秋月怀中,眼底含泪,轻声道:“秋月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祝清若的话出来要茶。”   秋月攥了攥她,低声:“此时不可泄气,一切还未有定数。”   冯妙妙着人带路:“走吧。”   一行人一同向着那边去。   来舞乐坊的公子贵女们本就闲着,如今虽不确切知道发生什么,却知道是有热闹瞧的,是以跟着冯妙妙他们一同过去。   冯妙妙看着如此多人跟随心中反倒更满意了。看热闹的人越多,祝星便越丢人。 第176章 丑事传扬   宗豫做东, 带着祝星在一层游玩。   他比祝清若和秋月要了解舞乐坊得多,因此是一个很合格的向导。他带着祝星真正将舞乐坊逛了一遍,原来除去博弈比试, 舞乐坊中还有乐人奏乐,舞姬起舞,打骨牌等多项消遣。   宗豫顺手从空桌子上抓起一张骨牌, 银面具下一双眼笑意盎然,逗她说话:“你猜牌上是几点?”   祝星含笑答:“一点。”   宗豫本就是兴致所至, 见着什么都想逗她一逗,哄她开心, 因此自己都不知道手中抓的是什么牌。   此时听祝星答话,他不由得微挑眉头, 将手中骨牌一抛,翻转过来。   还真是一点。   他顿时来了兴趣, 好奇发问:“怎么知道的?”   祝星笑而不语。   他不依不饶,心如同被猫抓过, 痒得难受:“告诉我呗。”   见祝星不答,他顿时化身黑猫小鱼,脸皮厚如城墙, 一下子蹭在少女身边,只差长出黑尾巴勾住她手腕蹭来撒娇。   “告诉我吧, 星星。”宗豫百般讨好。   祝星被他缠得没法,又不能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撂倒,只好将原理告诉他, 免得他依旧撒娇卖痴。   这撒娇卖痴的模样再度让她心悸地感到熟悉。   “方才你带我在这里闲逛,骨牌都是按序摆放,我顺便记下来了。”倒不是刻意记下, 只是看一眼就记住了。   宗豫挑眉:“过目不忘?”他进一步了解到她有多智慧,忍不住啧啧感叹。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便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巨大的哗然之声。   宗豫望向祝星,眼神中意味不言而喻。   祝星微笑摸过一张背面朝上的骨牌丢在桌上,负手悠然向着前方行去,没有半分山雨欲来的紧张。   宗豫正要跟上,想到什么,揭开她刚刚丢在桌上的那张牌。   四点。   四同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二层人头攒动的情形,将这四点骨牌在手中抛上抛下,笑着去追祝星了。   ……   二层之上。   “白日宣淫,太过梦浪!太过梦浪!”   “啧,一男二女,真不知是哪家公子这样风流。”   “那好像是中书令府上的李家兄妹……”   ……   冯妙妙被人群中这一声“李家兄妹”惊醒,颤抖着手一把将门拉上,人径直向后倒,还是贴身丫鬟将她稳稳扶住,没让她摔在地上。   房里面怎会是李二公子、李令玉和祝清若?   祝星呢?   明明是酷夏,冯妙妙却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浑身冷得厉害,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   因着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李家兄妹,人又是最爱说三道四的,这样惊天的消息如瘟疫般在整间舞乐坊中传了个遍。   李家兄妹竟然罔顾世俗,犯下苟且之事。   冯妙妙六神无主,想到房内刚才不堪入目的场景,只恨不得立刻离去,逃得越远越好才是。   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惶惶恐恐,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秋月和青椒离冯妙妙最近,自然也是看见了刚才房中景象,惊愕之余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房中是谁,反正不是她家姑娘就好。   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舞乐坊中几乎所有的公子贵女们都挤在这里,窃窃私语的同时不忘探头向门处看去,一个个只恨不得能将门看破。   有认识冯妙妙的见此场景已经肯定大半,与身旁人分享:“这位是冯太子詹事家的冯大姑娘,素日里和李中书令家那个性格古怪的李大姑娘玩得最好。有人说房里的是李二公子和李令玉,还真是空穴不来风。”   “那实在是太恶心人了!李家可真是好家风!”   “冯妙妙可真可怜,你看她这样,都傻眼了吧。”   有胆大顽劣的要上去推门,好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却被冯妙妙下意识拦住。   “你们不能……”冯妙妙还倚靠在丫鬟身上,见有人鬼鬼祟祟要推门,忙站起身去拦。   纨绔们可不会给冯妙妙面子,一哄而上将门推开,但见其中三人赤条条地扭在一起,扭麻绳一般,画面极富有冲击力。   见门打开,贵女们知羞,用团扇佯遮着眼,实际上不住向内瞟着。   公子们则没那样多遮拦,有的甚至入了房内看个真切,还发出“啧啧”的点评之声。   大门一敞,房间通风,人来人往,房内甜香散尽。因着时间过得久了,香炉那里的百合香燃得只剩下一案香灰。   初初进房间那几个只觉得热血向脑袋顶上涌,但也没别的反应,只当是看了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才有此感觉。   冯妙妙眼见房中挤满了人,深知此事彻底遮不住了,慌乱之下在门前嚎啕大哭。   除了身边丫鬟无人理会她,众人都忙着看热闹呢。   “两个女的我不认识,男的确实是李二。”   “嘶——这样大的动静还不醒来,当真是玩得不亦乐乎。”   “真是昏了头了,弄这事儿弄到舞乐坊来,生怕旁人不知道这些龌龊事。”   “一开始还是冯大姑娘开的门。冯大姑娘当时开门时可激动坏了,如今做出一副不能接受的模样给谁看呢。”   ……   周遭的声音太大,终于将痴缠在一起的三人吵醒。   最先醒来的是祝清若,她浑身疼得紧,像被马蹄翻来覆去踩过,喉咙冒烟,几乎要被渴死。   “水……”她眼睛尚未睁开,求生欲使她开了口。   “嚯,说话了!”众人稀奇地看着她,“这是哪家的贵女?倒是面生。”   有纨绔下流地接话:“能和这李家兄妹搅在一起的还能是贵女?只怕是哪个馆里的姐儿吧。”   却有贵女远远在房外一眼将人认出,声音不大不小的:“这是祝侍御史家的三姑娘呢,平日里和李大姑娘与冯大姑娘玩得最好。”   人们一听,将一切顺理成章地往最坏的方向揣测:“她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为何能与李大姑娘冯大姑娘玩得好?只怕就是因为这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祝清若耳边乱糟糟,求水不得,人几乎要裂开,求生欲叫她不得不张开眼睛。   还好房内并不明亮,她缓缓张开眼睛,就见身边站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她脑海全白,一时之间还没明白发生什么。   依稀昏倒之前,她记得最后一个画面是祝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祝星!   祝清若如遭雷击,终于清醒,顺着人群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下还叠着一样光溜溜的李二和李令玉。   她头晕目眩,不必多言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惊又怕之间,加之被十分多人围在中央看动物似的观赏,她再接受不了,凄厉地尖叫出声。   舞乐坊管事人姗姗来迟。   管事人小眼圆身矮个,遍身罗绮,一看倒像个好说话的。但现场的公子贵女们见了他皆缩上一缩,人群自发地让出条路给他。   可见管事的不如面上那样好打交道。   一见房内风光,他眉头一皱,摆摆手来,吩咐手下:“去报京兆尹。”   围观群众一听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事情大发了,同时也佩服管事人如此果断,竟然直接报官。   毕竟发生这样的丑事。   “请各位公子贵女们先从房内出来吧。”管事人没看任何一人,慢条斯理道。   房内的纨绔们已经看了热闹,日后又都想在舞乐坊继续玩下去,此时也不再多待,一个个从房中退去。   房中又只剩下那三人。   管事人看了眼仰面朝天的祝清若,对身后属下道:“已经有清醒的,都问清楚了。”   属下领命:“是。”   祝清若被管事人看上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那目光叫她恶心。她竟然被这样的人看了,简直怄得让她羞愤欲死。   平日里被这样矮小肥胖的人看上一眼,她都要吐个好久,可现在她什么反应也不敢有。   她怕极了。   ……   李中书令、冯太子詹事和祝大老爷都到齐了,三个人在雅厢之中坐着,谁也不看谁,皆将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让人瞧不出心思,但心情倒还是很好看出来的,都阴沉极了。   门被打开,三人齐齐抬头看去。   李二公子、李令玉与祝清若三人叫人抬着入内,冯妙妙则在三人后被人搀扶着进来,最后的是京兆尹。   李中书令最先站起,积攒了一腔愤怒终于脱闸而出,一拍桌从椅上起来,气冲冲地朝着抬着三人的藤屉春凳去,对着三架凳子分别来了一脚,躺着的三人皆从凳上滚落,在地上翻了几翻。   三人都醒了,此时只怕得瑟缩,根本不敢有半分脾气。   闹出这样的丑事,若是挨一脚就能过去,那简直是便宜他们。   李中书令看了后面的冯妙妙一眼,究竟忍住怒气,没连带着给冯妙妙一耳光。但他看向冯妙妙那一眼足够怨毒,叫冯妙妙遍体生寒。   “爹……”李令玉自醒来起便只有羞耻与畏惧,如今见向来疼爱她的父亲愤怒至此,心简直都碎了。   她也知道自己铸下大错,可她现在太怕了。   “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你不再是李家女,更不要叫我爹!我多谢你们,这一张老脸今日在京中算是丢尽了!好儿子!好女儿!”李中书令胸口起伏,怒目恶狠狠地盯着李二与李令玉,几乎要将二人拆成碎片。”   李令玉一颤,若她爹也不愿保她,她就真没救了。   “你们今日做下的□□好事要在京中传扬遍啦!人人都知道我李中书令教养出一对没脸没皮的好儿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舞乐坊这样人来人往之处白日宣淫。”李中书令说起话来难听极了,直刺得李二和李令玉羞愤欲绝。   “李二,你能耐啊!还能御两女!你连你亲妹妹都不放过啊!”李中书令指着李二公子的鼻子便骂。   李二浑身发虚,他胃中直泛恶心,想到李令玉,想到他二人在香料的作用下那般,他便想吐。可见他心中还是有些伦理纲常,对犯下错事并非一无所感。   李中书令浑身烧得慌,此事已然传扬开来,到了无从补救的地步,是以他现在完全是在破罐子破摔,发泄心中情绪。   李家出了如此祸事,被全京人议论已经是小事。   李家所有人,他,以及他那成器的长子,和家中各无辜贵女,都要遭这二人连累。   他治家不严,政敌绝不会放过此机会来攻讦他,而皇上又是最重仁义道德,他根本不知自己政途未来会遭何重创。   只知道李家完了。   李家儿郎再娶不得妻,李家女儿再嫁不得郎。   冯太子詹事见李中书令教训完一双儿女,终于有机会插嘴。他只想带着冯妙妙尽快从此事中脱身,赶紧与李家划清干系。   虽然冯妙妙日常是与李家那大姑娘走得近,他也不知冯妙妙在此事中充当的什么角色,好歹躺在那房中三人中没有冯妙妙,那就是能说得清的。   因此冯太子詹事缓缓起身步至冯妙妙跟前直截了当问:“你与那三人的苟且之事可有何瓜葛?”   冯妙妙先是目睹三人行房,又被一群人指指点点,此时人已经到崩溃边缘,只想尽快摆脱如此境地,回家将自己锁在房中再不出来。   面对问话,她双眼无神地摇摇头,只来回道:“爹,此事与我无关,我不知道他们三个……他们三个怎会睡在一处。”   她确实不知道。   房中的本该是祝星和李二公子才对。   她原以为祝清若与李令玉没回来只是因为想留在房中多看祝星的丑态一会儿,怎么也没想到她们没回来是因为自身参与其中,成了面露丑态中的一员。 第177章 我们是被害的   李中书令一听冯家父女口口声声都在择清自己, 心中便不顺。他李家反正已经烂到极致,凭什么冯家能出淤泥而不染?冯大姑娘和他们家令玉素日里关系那么好,能对此事全然不知?   他不禁冷笑:“你平常和李令玉关系就好, 今日你二人同在此处,难道是巧合?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可太违心了吧, 冯大姑娘。”   冯太子詹事被他气得面皮一抽一抽:“妙妙说她不知,那就是不知。你家风不严, 倒要兴师问罪我家女儿。有这功夫,不如去管教管教自家孩子, 不然也不会生出今日之事!”   李中书令被戳中痛处,面色瞬间扭曲。他本就被兄妹苟且之事刺激得够呛, 此时只恨不得谁提起这事他就能撕烂谁的嘴去。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冯太子詹事也不示弱。他的脸被李中书令扯着,他就伸手去薅李中书令的头发。   二人你来我往, 明明是朝堂中有名有姓的大人,此时却如同田间地头的村夫俗子扭打在一处, 没有半分正形。   祝大老爷看着眼前两位大人打架,不由自主地往椅子里更缩了缩,生怕殃及池鱼。他本就是这里官最小的, 随便谁一句话就能将他摁死。   “二位大人。”京兆尹眉头微皱,沉声道。   两人压根儿没听见, 依旧沉浸在毫无章法的互殴之中。   “二位大人!”京兆尹声音拔高,喝得人心头一凛。   李中书令同冯太子詹事一顿,保持着扭打的姿势, 却不敢再动。   京兆尹行至二人中央,强行把二人分开。   李中书令挠头皮,冯太子詹事揉脸皮, 俱张大嘴嘶嘶呼痛。   京兆尹绝口不提二人大打出手之事,只道:“舞乐坊管事报官说李祝两家儿女在坊中行苟且之事被人撞破,影响舞乐坊继续经营,叫您两家人来将人领走。”   祝大老爷正喝着茶,一口水险些喷出来,这忒丢人!   祝清若平日里看着那样温婉端庄,没想到竟是个放荡的。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将那傻子接回,叫祝清若该回哪回哪去。   如今倒是有报应了,有祝清若在前,祝家女儿如何嫁得出去?   竟是将菡儿也连累了!   祝大老爷悔不当初,脸都绿了。   冯太子詹事一听没他事,当即捂着脸将腰板站得笔直,掷地有声:“既如此,这事和我们妙妙有什么关系?不能因为她和李令玉关系好就将这样龌龊之事带上她……她还是个姑娘家,传出去和这些人搅在一起,日后如何做人?”   京兆尹双手下压,示意他不要太过激动,不疾不徐地解释:“据各公子贵女所言,当时最先将门打开的是冯妙妙。”   房内一片诡异的沉默。   随着这话落下,冯妙妙浑身抖若筛糠,打起摆子来。   她又想起当时的场景。   当时她见祝星的两个丫鬟慌乱成那样,又都不在祝星身边,自是以为事成。因此到门前时,两个丫鬟请她离去,让她们直接伺候便是,她一口回绝。   不止如此,她还微笑反问:“怎么?我这么远走一遭连杯茶都吃不得么?还是你二人在隐藏着什么不敢声张!我倒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令玉,我进门了!”她入门前还不忘装模作样。   说着她就当了众人的面将大门大张。   往日雅厢的门都是开一半留一半,像冯妙妙这样将门如此大开的实在不常见,就是分明要让外面人看到里面情形的。   她胸有成竹,笃定自信,心中的恶意再难以掩饰,唇角上翘,期待地等着看祝星出洋相的模样。   待看清房内情形时她整个人都呆住。   房中不是二人,是三人。房中也没有祝星,而是与她要好的祝清若和李令玉。   而因为她开门时的毫无保留,房内所有情形都曝于人前。   她开门时没想过给祝星留半分体面,却都报应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冯太子詹事张嘴便狡辩:“虽是妙妙开的门,妙妙不一定什么都知道。要怪只能怪李家兄妹恬不知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颠鸾倒凤。”   无论是他还是李中书令说起话来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皆将祝清若抛在外不谈。不是他们不计较祝清若参与其中,而是她实在太过渺小力单,连被提上一嘴的能耐都没有。   祝清若落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去,眼睁睁地瞧着穹顶,心中如有火烧,将她整个人都烧得心灰意冷。   她知道自己完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彻彻底底完了。祝家不会再容她,陈家也不会要她这样的儿媳。她最好是能嫁与李二公子,但她出身低微加之又出此事,李家便是许她入门,想来也不会给她什么体面。   “你们三家的事,便回去自己商量吧,莫要再打扰舞乐坊的生意。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我便不评判了。”京兆尹肃着脸道。   “是,是。”李中书令与冯太子詹事异口同声。   祝大老爷没得选,只能跟着应道。   三家招手唤小厮来欲将四人先接回去,再寻个安静地方商议后事。当下舞乐坊中人多眼杂,各方都盯着他们这里,要商量也没法静下心来真正商量,因此对京兆尹这提议,众人倒都没反对。   关起门谈家事和把家事放在太阳底下晾着那又是不一样的。   祝清若眼看着要被人抬走,忽然尖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一旁的京兆尹泣涕涟涟。   祝大老爷被吓了个半死,几乎想将祝清若扔出去。   他好不容易能先行离开这里,没想到祝三她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拉着京兆尹哭起来。她莫不是还委屈,还是又想勾引谁了。   “京兆尹大人,我们被人害了。”她边哭边道,心中只有仇恨。她完全忘记今日是他们要害祝星最后作茧自缚,此时只想将祝星也拖下水。   没道理他们声名全无,祝星连半分伤害都没有。   “我本是同祝尚书的侄女祝星一齐在那房中,不知为何突然晕倒,醒了便如此了。我怕极了,可我更怕今日出了这门就再没人知道我是被陷害的。如今我名节清白已失,只想要个真相,还请大人明察!”祝清若哭得很是可怜,叫人听了不由得心软三分。   京兆尹铁面无私,没有半分心软,反倒是语气很古怪地问:“你觉得有人害你,是谁害你。”   “祝星!是祝星!”祝清若一口咬定。   她说到“祝星”,将李二等人当头棒喝喝醒。他们本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早已忘记初衷,只顾着惭愧逃避。如今被祝清若提醒,才猛然想起他们有今日都是被祝星害得,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于是群情激愤。   李二、李令玉甚至冯妙妙都高呼:“是祝星,祝星害我们至此。”   李中书令神情一变,顿时由气怒转为哀痛:“我就知道你二人不会做出如此败坏门风之事,原是被人害了!查!彻查!京兆尹大人,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将害人之人抓住啊!”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完全信了祝星害人之语。   毕竟李家兄妹犯下丑事已经传扬开,为今之计唯一能洗白一切的就是他们被人害了。   只要能说明他们是被人害的,李家的颜面就能挽回,还能作为受害者叫圣上垂怜。   他们一定要是被人害了啊!   “既然此事另有隐情,那便传祝星来。”京兆尹谓手下道。   “是。”禁卫军领命,即刻去传人来。   李中书令和冯太子詹事坐回原位,三人也躺回他们原先躺着的藤屉春凳之上。   祝大老爷欲哭无泪,祝星,怎么又是祝星!   他大概是这里唯一想离开之人,奈何大官未走,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事情陡然生变,向着前途未卜的方向发展。   祝大老爷只知道什么事沾上祝星准没好事,根本不信此案能翻案。但他人微言轻,也不敢得罪大人们,只能静观其变。   房内只有祝清若细细的哭声。   几位大人绷着脸让人猜不透想法。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雅厢门终于再度被敲响,门外是禁卫军的复命声。   “大人,祝星已带到。”   京兆尹负手而立,冷声道:“传。”   房门打开,紫云纱少女拥着浅紫色的幂篱款款入内,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虽看不清少女容貌,一时间房内依旧一片静寂,便是祝清若都不哭了,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满是怨妒。   “祝星见过各位大人。”她率先行礼,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是她如今与藤屉春凳上三人又或是被丫鬟搀扶的冯妙妙比都显得太过优雅从容,叫人相形见绌。   “便是你害了我儿子女儿!”李中书令率先发难,事情未定就要将屎盆子先扣在祝星身上。   祝星倒好脾气,含笑发问:“你是?”这话将李中书令的气势问得全无。   “我乃李二公子与李大姑娘之父!当朝三品李中书令是也!”李中书令自报家门,听起来怪怪的,实在是太像祝星问一句他答一句。   “喔。”祝星了然地点点头,“您误会了,我不曾害您儿子女儿。”   “你害了人自然不会承认!一人说你或许是冤枉,可他们都说是你害的!”李中书令一通咆哮。   “他们?”祝星反问。   李中书令便指了指四人哀声道:“李家、冯家还有祝家难不成还会一同冤枉了你去不成?”   这时候李中书令又带上祝家,可见祝家就这么点凑人头的作用。   祝星颔首:“不错,是会冤枉我。”   李中书令心梗:“你巧言令色!害了人还不认账。”   “证据。”祝星笑笑,“不能谁声音大就听谁的,对吗?”   她的姿态实在太过好看,衬得为官多年的李中书令毫无风度,简直是在撒泼打滚儿不依不饶。 第178章 审讯   京兆尹瞥祝星一眼, 点点头:“不错,本官判案一向讲求证据,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也不能轻纵一个坏人。既要求个公正,此案便归我管,诸位可有何异议?”   李中书令看了眼地上的李氏兄妹, 咬咬牙道:“还请大人明察。”   好歹四个人都咬定此事与祝星有关,她定然逃脱不了干系。   祝星矜贵地颔首:“并无异议。”自去寻了空椅子坐下, 一点也不亏待自己,更没有对强权的半分畏惧。   她自坐下不说, 还冲着衣衫发冠皆乱的李中书令和冯太子詹事道:“诸位大人都坐下吧。”语气自然得仿佛这里不是舞乐坊而是她祝宅。   李中书令被她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愤而拂袖坐在椅上。   冯太子詹事倒对祝星没有那样大的敌意, 只是也看不惯她目无尊长的样子,冷哼一声也跟着坐下。   京兆尹眼皮抽抽, 却再度有人叫门:“大人,房中可疑之物已搜罗殆尽。”   “正好, 呈上来。”他这是要当场审案。   禁卫军们分工明确,有人搬了长案放至方中央,剩下的小心翼翼地将房中证物呈至案上, 有盛着冷茶的茶壶、烧剩下的香灰等等。   见证物,四人心虚得眼神乱瞟。   那些是他们设计祝星所用, 最后倒用在他们自己身上,偷鸡不成蚀把米。   四人看到证物,后知后觉后悔起来。他们鲜少与京兆尹打交道, 根本不知他办案能力几何,只盼他看在家中长辈的份上或是能力欠佳,万万不要查清真相。   只要让他们将茶水和百合甜香推到祝星身上, 他们不仅能从囹圄中脱身,还能达成一开始的目标,即陷害祝星。   虽然他们此番损失惨重。   京兆尹带有压力的目光扫过涉案之人,淡淡开口:“将五人分押,依次来审。为表公正,请各位大人做个见证。”   秋月忽然道:“大人这般,可不公平。”   京兆尹也没不悦,反而问道:“如何不公?”   “各家都有长辈旁听,我家姑娘没有,可不是不公?”秋月冷然道,大丫鬟气质油然而生。   李中书令冷笑:“那便叫你家姑娘的长辈来,祝尚书么!”他倒清楚祝星的身世,深知她和京中祝家断绝关系,只和祝严钏来往密切。   同样是三品,祝严钏还是新晋的京官,虽得圣宠,可他却不是很怕。   京兆尹点头:“不错,本官叫人去请你家姑娘的长辈来,可是度支尚书祝严钏祝大人?”   秋月一笑:“祝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劳驾他来。我家夫人在家中倒有余裕,还请大人派人去请我家夫人来旁听罢。”   李中书令嗤笑,看来外界所传祝严钏尤为疼爱这侄女倒也不过如此。出了大事,祝星身边的丫鬟连请祝严钏来都不敢,想来是怕祝严钏拒绝,面上不好看。   来的若是祝夫人这一介女流之辈,他更乐见其成了。   京兆尹对身后禁卫军道:“去请祝夫人。”   “等等。”秋月叫住禁卫军。   “还有何事?”京兆尹问。   “我家夫人不是祝夫人,是卫夫人。”秋月自信地笑。   安静一瞬。   卫夫人?哪个卫夫人?   定然不是那个卫夫人吧。   京兆尹问:“敢问是哪位卫夫人?”   “太傅府,卫夫人。”秋月带笑道。   “一派胡言!”李中书令最无法接受,一拍桌站起,“卫夫人也是尔等能请得动的?可不要为了掐尖出头没命!”   秋月微笑:“这就不劳李大人费心了,奴婢正是卫夫人身前伺候的大丫鬟秋月。”她又对着京兆尹道,“还请大人去太尉府请我家夫人来,就说祝姑娘有难,夫人一定会来。”   京兆尹摆手:“去请卫夫人。”   李中书令惶然,冯太子詹事也好不到哪里去,心情最为复杂的还要属祝大老爷。   祝星怎的这样了不起?竟然能和卫家攀上关系!那可是太尉府卫家啊!   他满嘴苦涩,看看躺在凳上满脸恨意的祝清若,再看看悠然坐在椅子上吃茶的祝星,心中不住唉声叹气。   作孽。   悔不该当初将她扔在幽州!   李二公子等四人闻卫夫人之名更是丧胆,怎么也想不到祝星有太尉府做后盾。如此一来京兆尹只怕不仅不会偏帮他们,还会偏帮祝星!   李二反悔了,若将真相查明,他们最后一点体面也没了。害人不成反被害,只怕能成为京中百年之内的最大笑话!   然而京兆尹已经立案,为时晚矣。   至于祝清若,心中只有不甘。   为何每次祝星都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够逢凶化吉!为何大人物都疼爱祝星!   老天何其不公!   既然让她一开始傻了,就该让她一傻到底。不然何至于让她祝清若当年成了被抱错的那个?   各人心中都有百般滋味儿,唯一淡定的只有坐在那悠闲品茶的祝星一人。   茶是青椒泡的,也只给祝星一人泡了,其他人无人服侍,只能干瞪着眼看她喝。   还看不到。祝星戴着幂篱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称不上翘首以盼,却也想知道卫夫人究竟会不会来。他们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祝星与卫夫人没这样熟呢?究竟非亲非故的。   卫夫人来了。   卫夫人不仅来了,来得还很快,可见对祝星有多在乎。   “祝姑娘呢!”人还未至,房内众人先闻其声。   李中书令等官员一听这声儿便知道来的是卫夫人,心一下虚了。他们这是同卫太傅对着干了?   没想到事情在最糟糕的时候还能更糟糕。   他们不仅能丢尽脸,还能再将卫太傅得罪了。   真是太好了!   门打开,卫夫人堪称火急火燎地入内,一进来便罔顾众官,一心扑向祝星。   “可有受伤?谁欺负你了?”她拉着祝星关切地上下打量,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我无事的,夫人。”祝星莞尔,“劳夫人来做个见证了。”   “莫说是见证,你说谁欺负了你我直接治罪便是!”卫夫人大手一挥。   “国有国法,依法处置很好。”祝星不疾不徐道,“京兆尹大人可开始查案了。”她这话听起来像极了在教别人做事。   京兆尹强压下说“是”的冲动,严肃道:“将五人分而押下,一个个审。”   “祝姑娘,你莫怕。”卫夫人安慰道。   李中书令脸黑成锅底,无论这事谁对谁错,将卫家得罪了都不是他想见到的。更何况他了解李二和李令玉的脾气,此事他家该不占理才对。   完了。   他想在案件中悄悄动手脚,然而卫夫人在,他是怎么也不敢的了。他实在想不到祝星怎么就和卫夫人有关系呢!   京兆尹开始审案,最先被提上来的便是祝清若。   祝清若将他们的算计一概瞒下,只说祝星将她迷倒之事,将祝星完全描述成要处心积虑害人的恶人。   “因为我的缘故,她同家中断了关系,心里一直是记恨我的。因此她害我,我是心中又些准备,但我没想到她一个女儿家竟然用这种手段来害人,我……”她说着掩面痛哭。   卫夫人冷笑:“不免太假,她有我卫家做后盾,稀罕你家?”   祝清若哭声停了一瞬,苦笑:“亲情总是无法替代的。”   “一个养女,哪来什么亲情?据我所知祝星被接回来连半年时间都不到。”卫夫人看向祝大老爷,“祝大人,我说的可是?”   祝大老爷被点名,忙不迭回答:“正是,星姐儿……星姑娘入府一月都无。”   祝清若恨祝大老爷这副没骨气的模样,抿唇不言,怎么也想不到卫夫人连祝星家中情况一清二楚。   京兆尹微微挑眉:“祝清若,你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无事。”祝清若可怜极了,轻声道。   “你为何会与她一齐在房中?”京兆尹问。   祝清若一颤。   “为何?”京兆尹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   “因为……”祝清若刻意含糊其辞,没想到还是被京兆尹抓住关键。她若说出是他们向祝星发出邀约,那一切祝星陷害他们的基本便不成立。   毕竟是他们选的地方,他们提出的要求,祝星只是赴约,怎会提前动手脚?   “实话实说。”京兆尹仿佛看穿一切。   祝清若抿唇不语。   “罢了,抬下去吧,我也不想听假话。你不爱说,自有旁人来说。”京兆尹惫懒地挥手,再不由祝清若分说,直接将人抬走。   祝清若脸色惨白被抬出去。   接着是李二。   李二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既不知道事情细节,也不敢胡乱编造,生怕自己说的与其余人有什么出入从而被人识破。   他吭吭哧哧半晌,只说了一点,他是陪李令玉来的,和没说没多大区别。   冯妙妙亦然,说是陪李令玉来的。   最关键的李令玉被带上来。她看上去受的打击最大,双目无神,一副求死之相。   “你今日为何会来此处?”京兆尹问。   “……”李令玉什么也不说。   京兆尹又问了好几个问题,李令玉依旧不言不语,看样子要装死到底。   李中书令反而放心李令玉如此。   他们什么也不说,看京兆尹如何查去!   从她这里也得不到什么,京兆尹直接传祝星来。   一番折腾,外面天都渐渐黑了。舞乐坊中下人燃了烛火,知道今日出的是大事,看来要许久才能结案。   祝星再来时已然将幂篱除去,房内诸人除卫夫人、祝大老爷与京兆尹外皆是头一次见她模样,但看她容貌气质都胜过自家女儿一头不止,李中书令与冯太子詹事什么话也说不出,心里更气。   什么都比不过。 第179章 所谓真相大白   “你今日为何来此?”京兆尹语气丝毫未变, 严肃而审慎,极有威慑力。   卫夫人身侧的婆子手脚麻利地搬来凳子到中央道:“姑娘坐,站着回话怪累的。方才旁人来回话要么躺着要么由人扶着, 坐上一坐不过分的。”   祝星回眸对卫夫人粲然一笑:“多谢夫人好意。”又对婆子抿唇一笑,“多谢您。”   婆子受宠若惊地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眼却花了。   祝姑娘怎的生得这样好看啊, 她往回走时一双腿还发飘。祝姑娘如今年纪尚轻美貌就已如此,长大了可要怎么了得。   祝星望向京兆尹笑问:“大人, 我能坐么?”并未直接答话,大有不让坐就不回答的架势。   京兆尹沉默一瞬道:“坐吧。”   祝星这才不紧不慢地敛裙坐下。她只坐下这一个动作也是极漂亮的, 身段优雅,明明极寻常的一个动作, 却叫她做出了不一样的美感。   她坐得并不实,却没有虚坐的紧张感, 纤细左臂屈搭在扶手上,闲适且懒散, 没有方才几人的半分惧怕或是不安。   高下立判。   “你今日为何来此。”京兆尹自她入内便一直盯着她,带来强大的威压好让她神思不属说出真相。虽然并没有什么作用。   祝星从袖中掏出红笺,自有禁卫军埋头接过, 递给京兆尹。   “李大姑娘与我有嫌隙,三日前特意递上名帖邀我今日来舞乐坊中一叙, 冰释前嫌。送名帖时卫夫人也在,您可问她。”祝星讲起话来从容不迫,没有任何组织语言的口头语, 诸如“然后”之流。   旁听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那四人都不愿说出实情,原来事情一开始竟是他们策划。那么祝星做手脚的可能性便小之又小了。   “你事先可知在何处见面?”京兆尹又问。   “知道, 在舞乐坊。”祝星答话答得也快。   “我说的是事先可知道在哪间厢房见。”   “并不知。”祝星莞尔,“是祝清若在门前引我入内。她带我在一层玩了好一会儿博弈才上楼。我不知舞乐坊规矩,直接戴着幂篱入内,因而许多人应当对我有印象,您一问便知。”   京兆尹微微抬手,禁卫军会意,出去一小支调查祝星所言真假。   “将你到房中后发生之事一并交代。”他开口可谓不客气。   祝星稍稍坐正了些,迎上京兆尹的目光一字一顿:“祝清若带我到雅厢之中,久不见李令玉来,她便先让自己的丫鬟同我身边的大丫鬟秋月一道出门寻李令玉。祝清若又殷勤劝我喝茶,我不喜欢她,将茶泼在幂篱上并未饮下,推说茶凉。她又让我另一个丫鬟青椒出去要壶热茶。房中只剩下我二人,她却突然变了个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怕极了,夺门而出寻丫鬟去,未曾寻到,便一直在一层人多处闲逛,等我两个丫鬟来找我。结果未等到丫鬟,倒听说出了事。”   她一通话说得太过流畅,叫人很容易理解她的意思。因此她话音落时,在场众人便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起来是祝清若想害祝星,反倒自食恶果。   房内一阵缄默。   李中书令心中信了大半,却还要寻祝星话里的疏漏。他不信祝星所言全是实话:“那我儿和女儿又是如何到这房中来的!”   祝星转头看向他,抱歉一笑:“我不知呢。”这个“呢”字被她说得格外轻盈,听来也格外欠揍。   她是不知道李令玉和李二怎么一齐过来了,虽然要猜也猜得到。   她微微笑:“您为人父,直接问子女不就是?”   然而方才审讯过程中李中书令未问过一次,独独在审祝星时才开口。现在被祝星一问,直接尴尬起来。   见李中书令不言,祝星也不咄咄逼人,转回头来再度悠然而坐,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到此时事情虽然未完全水落石出,但众人心中差不多有数,只是不确定那四人有多愚蠢。   “祝清若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京兆尹不放过一处细节。   “她说祝家因为她推了妹妹而重罚了她,若不是我,她也不会受罚。”祝星句句属实,只不过将时间顺序打乱,祝清若当时先说的这些话才劝她喝茶。总之祝清若等人看样子是什么也没说的,自由她来说。   但顺序不同,则显得是茶水中有问题,而祝清若以为祝星已中招才放肆说明一切,祝星因此离开便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一切堪称天衣无缝。   京兆尹听完她话不语半晌,又颠过来倒过去地将各个细节重新提问,得到的是一样的答案,可见祝星句句属实,不然在他狂风骤雨地追问下必然要败下阵来。   他办案实在铁面无私,手段雷厉风行,就连李中书令和冯太子詹事听完他这一通疾言厉色的审讯也不由得满头大汗,觉得呼吸不畅。   然而祝星对答如流,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磕绊,也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京兆尹挑不出错,旁听者也挑不出错。   李中书令甚至觉得方才京兆尹对刚才那四人实在手下留情,没有这样盘问,不然他们哪顶得住这般问讯,必然什么都要招了。   “暂时押下,传祝星的两个丫鬟。”审讯完五人竟然并未结束,京兆尹突然提出要审丫鬟。   李中书令和冯太子詹事彻底服了。京兆尹办案时的严谨程度叫他们为自己一开始以为他会徇私枉法的想法而感到惭愧。   结案时他们也无法产生任何异议,面对这样严厉的办案过程。   京兆尹非但没有因为卫夫人而偏袒祝星,甚至奇怪地针对祝星。   从卫夫人不大高兴的神色就能看出。   秋月和青椒依次被传唤。虽都有些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据实以答,所答之言与祝星所说毫无偏差。   若非人是分开关押又有禁卫军看管,如此完美的证词甚至让人以为是事先串供过。   京兆尹审完祝星的丫鬟,亦不偏颇,将其余四人的随侍也召上来审。   过程繁复冗杂,耗时极长,眼见外面天都黑了。   众人渐渐觉得腹中饥饿,坐在这里听审很是煎熬。偏偏京兆尹没有半分要休息片刻的意思,大有真相不大白不罢休的架势。   李中书令等人哪受过这样的罪,已然饥肠辘辘,不住吞咽口水。   卫夫人还好些,记挂着祝星,在家又用了糕点,此时倒没什么用饭的胃口。   而审至祝星外四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厮时,问题便暴露出来了。   那些丫鬟小厮自没有骨气藏着掖着,京兆尹多番质问下如竹筒倒豆子般将知道的一概说明。   拼拼凑凑,事情的真相差不多还原。   这是一个害人终害己的故事。   李中书令瘫坐在椅子里直不起腰,此时也顾不得饿,气得一双手不断颤抖。   如此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冤枉的,真是脸大如盆,大不可言!   原本灰溜溜地离开已然是成了全京的笑话,现在还要笑上加笑,让世人知道李家、冯家以及那位祝三姑娘有多蠢不可言!   四个人算计一个人反而自食恶果,这四个人的脑子是怎样长的!   祝星当真成了最无辜的那个。   先前去调查祝星所言真伪的那支禁卫军回来,验证祝星所言不仅为真,还揪出来了一档子事。   即祝星头一次来舞乐坊一无所知,祝清若直接哄她去博弈,心思歹毒叫人胆寒。   旁听者们一开始还不解哄初次来人博弈是个什么样的事,直到京兆尹传舞乐坊管事亲口解释,众人才对祝清若的心思有了新的认识。   这是要将祝星害得倾家荡产!   卫夫人一拍桌子,气势十足,柳眉倒竖,怒视祝大老爷:“你们祝家教养出的好女儿!”   祝大老爷只会连连拱手,口中发苦:“卫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待事了结,祝家定当好好管教,叫她不得害人。”祝清若的坏已经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他到如今还迟迟无法接受。   如果说那四人是蠢,整个祝家就全是猪头了。   他们被祝清若哄骗这么久,还以为她是个温柔善良的,这么多年竟对她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想想无论是他还是祝大夫人平日闲谈起家中女儿们时总要感叹一声祝清若这个非亲生的比家里这些亲生的还要出色,现在才知道这话有多愚不可及。   他们还让祝清菡多与祝清若在一处玩,还好清菡没学她这些害人的花招。   卫夫人冷笑:“说得好听。”   祝大老爷讪讪的,只说着:“回去一定管教。”这话和“下次一定”的保证程度相差无几,都是张口就来。   京兆尹为确定证言的真实性,刻意传唤几个尚未离开的公子贵女们来。   他威严十足,被传唤来的公子贵女们又与祝星没有任何交集,证言的真实性自可让人信服。   李中书令简直想拂袖离去。   越多证据出现,他便觉得脸越疼,前景越黑。   他想大喊:“不必再审了!”可提出审议的是他们,现在要终止的也是他们,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就算不审,也不该是由他们这方提出,应由卫夫人提出。   然而看卫夫人怒气冲冲的模样,她是要将此事查到底了。   早知如此,何必呢?何必要拉祝星下水。   人证俱齐,物证那里也有了消息。   “大人,剩茶与香灰中确有催人产生□□之物。卑职彻查五人身边贴身伺候者,顺藤摸瓜排查出药物乃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在城南独眼的葛老六那购入。葛老六我已经带来,可随时指认。”禁卫军沉声道。   葛老六是京中有名的混混,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但又没有实质证据证明他触犯周国律例,因此禁卫军们都不喜他,钉他也盯得紧。   可好,四人里最清白的冯妙妙也脱不了干系了。   李中书令一下子乐了,无比幸灾乐祸。他现在是债多了不愁,再黑些也就那样了。   冯太子詹事可不一样,他还存着将自己摘出的幻想。如今证明药是冯妙妙贴身伺候的丫鬟所买,冯家在此事中也难逃脱干系。   “一定是,一定是那丫鬟背主,私自买药……”冯太子詹事说的很无力,却还要强行为女儿洗脱罪名,拳拳慈父心感天动地。   “传葛老六,还有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京兆尹压根儿不听他解释,直接传唤。   葛老六是老油子了,见阵仗如此大,将什么都招了。   他办事从来都留有后手,丫鬟来向他买药时他出于谨慎向她要了个证明身份的物件,万一买药的用药惹了什么大事,他也好洗脱自己。   丫鬟当时急于拿到药,又觉得事情不会败露,直接将腰牌给了。   至此真相大白。   李二公子、李令玉、冯妙妙以及祝清若暗害祝星不成自己着了道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第180章 狗咬狗   所有人再度被召集回房, 只见几位旁听的大人面色都不大好,很难让人分辨出此案结果。   除祝星外其余涉案四人多多少少忐忑,心里存着些微末的希冀, 万一京兆尹没查出什么,为了不得罪人各打五十大板,将祝星拖下水是最好的。   待众人安定, 京兆尹目光扫过每一人,才面无表情地宣布案件结果。   “经查, 李二公子、李大姑娘、冯大姑娘以及祝三姑娘。”他一顿,缓缓道, “恶意害人。”   “大人!”祝清若苍白而柔弱道,“您弄错了吧, 是祝星害我们,不是……”   “人证物证俱在, 你想如何狡辩?”京兆尹对祝清若的观感差到极致,上次去尚书府上查案也是她害人死不认账, 要将过错推在婆子身上。   他一指伺候四人的一众下人道:“你们身边伺候者已经将你们供出。”   “这些卑贱下人们说的话怎么能信!”祝清若立刻反驳。   她的贴身丫鬟香草正因自己被质问也不曾出卖主子而感到自豪,便闻“卑贱”二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姑娘平日里最爱说她是好姐妹而不是什么丫鬟, 也因此她对三姑娘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她心疼祝清若在祝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是祝清若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哪怕让她干坏事, 她也觉得是祝清若逼不得已。   香草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从自家姑娘口中听到“卑贱下人”四个字。   祝大老爷也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往日祝清若在府上对待下人都是温和宽厚的,哪个下人都觉得三姑娘是最和善的主子。他没想到这也是祝清若装出来的。   李令玉和冯妙妙亦觉得难听, 没想过向来温顺善良的祝清若有一日能这般说话。   京兆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下人们都十分卑贱?”   祝清若今日受了大刺激,平日里戴的面具早就撕破。她本就踩低拜高,爱慕权势, 此时又听下人们将主子都供出,自然以为她也被出卖。   她满腔郁气,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像被厉鬼附身:“出身低微,淤泥般活着,可不是卑贱么?”   若刚才那句话还可以说是气话,这句话便是她本性彻底暴露,再无任何狡辩的余地。   京兆尹面无表情道:“你的丫鬟是唯一一个没出卖你的。”   祝清若神色一僵,不敢回头看香草的表情。   她怒气上涌,感到自己被京兆尹戏耍,又后悔起自己暴露本性。可惜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覆水难收,话亦然。   她压着怒问:“既如此,为何您要说我也恶意害人!”   京兆尹淡淡:“李大姑娘的贴身丫鬟将你供出。”   祝清若嘴硬:“是陷害……”   京兆尹摆摆手制止她所言,直接对着冷声冯妙妙道:“冯大姑娘,香和药已经查明,为你所买。”   冯妙妙是一群人里承受力最差的,白日还看到那样的刺激画面,现今遭这么一吓,连狡辩都忘了,直接道:“虽是我买,但却不是我用的……”   冯太子詹事眼前一黑,平常他姑娘是个冰雪聪明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样糊涂!   京兆尹不过是吓他们一吓,只有人证并不能算什么很实的证据。他们咬死是丫鬟做的,京兆尹也没法直接定罪。   但冯妙妙直接认罪,那就再无转圜。   冯太子詹事长叹一声,头脑发昏。   “不是你用的,是谁用的。”京兆尹竟然当场追问,再度审起案来。   “是祝清若。”冯妙妙颤巍巍道。   祝清若没想到自己被冯妙妙供出,一时间反应不及,但不忘推卸责任:“我根本不知什么香啊茶啊,冯大姑娘自己买的这些东西要拖我下水,未免太狠心了,好歹咱们姐妹一场……”   冯妙妙被她死不承认的态度气了半死,恨自己平常瞎眼将她当作姐妹。   李中书令却感到转机来了,当下轻咳一声,看向李二与李令玉。   那意思是还不学着祝清若,将一切都推到冯妙妙身上。   李令玉尚在犹豫,李二公子抢白道:“冯大姑娘,我兄妹与你还算亲厚,你为何要害我们!”   李令玉闭着眼跟着道:“妙妙,你为何要害我。”她不敢睁眼,愧对于冯妙妙。   在家族利益前,什么姐妹情谊都是笑话。她李令玉作为李家女,摆在首位的就是要捍卫李家利益。   被人害了苟合和自食恶果若要选其一,自然是要选前者的。   如今物证都指向冯妙妙,却没能直接指向他们,他们都推说是冯妙妙害人,叫她一力担下便是。   前者他们是受害者,还能引些同情,后者则只能引人发笑。   但选了前者,她和冯妙妙的友情也就到此结束了。   冯妙妙颤声:“你们……好啊!”   京兆尹看向冯妙妙:“冯大姑娘,虽然人证指向你们四人,但物证只指向你一人。真要结案,最后可能是你一人担下此责。”   冯妙妙瘫软下来,若不是有人扶着她,她就倒地了。她目光悲愤地扫过这三人,突然笑开:“我们四人今日邀祝星来舞乐坊确实是要算计她。”   “你疯了!”祝清若不可思议,没想到冯妙妙竟然破罐破摔,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在胡说什么!”李二公子呵斥。   冯妙妙自顾自道:“因着祝清若的缘故,我们和祝星结仇。小仇变大仇,大仇变死仇。我们便商量着要狠狠报复她,让她失了名节,一辈子被困在李府之中受尽蹉跎。”   众人听了不由一阵恶寒涌上心头。   这些贵女们平日里看着知书达理,对付起人来的手段竟然如此阴邪。   卫夫人气得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将人吓得一颤。   祝星倒淡然自若,脸上甚至依旧带着浅浅笑意,仿佛这些人要害的不是她一般。   京兆尹瞥祝星一眼,冷冰冰地对冯妙妙道:“空口无凭。”   冯妙妙接着道:“今日邀祝星来,我们本打算让祝清若先带她去博弈,一是叫她最好能染上博弈之瘾,再次能让她倾家荡产也还不错。我和李令玉要在房中布置,也就是将茶水和香在房中准备好。这事我们亲手做才放心。”   “一切安排妥当我们就让祝清若带人上来,计划让祝清若哄祝星喝下茶,再在香的作用下让她和李二公子行好事。”   京兆尹打断:“为何是李二?”   “李二公子和祝星的堂哥有仇,他若是毁了祝星,定能让祝星的堂哥悔恨终生。”冯妙妙有问必答。   “是何深仇大恨?”京兆尹问出众人的心里话。   “我不知,只知是书生间的意气之争。”冯妙妙答。   意气之争便要毁人妹妹清白,这是多么小肚鸡肠的一个人啊!   “全是你红口白牙凭空捏造,大人你可千万不能信!”李二公子当即反驳,被戳中后恼羞成怒。   冯妙妙理都不理他:“后来迟迟不见祝清若回来报信,李令玉便和李二去看个究竟,结果他们一去也不曾回来。我以为他们是在房中玩得太开心忘记了,于是带人过去捉奸。这就是为什么那门是我打开的。”   “都是你自己胡说。”李中书令帮腔。   冯妙妙对他笑道:“李世伯,我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证据的。”   李二公子、李令玉与祝清若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她,不知她还有什么证据。   京兆尹只道:“证据何在?”   冯妙妙痛快地看着几人道:“李令玉、祝清若日常与我的书信都在我闺房首饰盒的第二层最下压着,其中有许多封信与此事有关。若不相信信是她们亲手所写,大人可做字迹比对。”   祝清若惨白着一张脸:“这些信你不都该烧了以绝后患么。”便是默认下信的真伪。   冯妙妙脸上的笑瞬间淡了下来,一副想呕的神色:“我顾惜着姐妹情,将你们的每一封信都留下做纪念,没想到今日当真派上用场。”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加上冯妙妙的证言,一切都再无翻案的余地。   李二公子、李令玉、祝清若与冯妙妙恶意害人,自食其果。   这下还真是不如不查。不查,旁人也不会追究事情起因,现在真相大白,传扬出去人人都觉得他们蠢笨至极。再加上白日宣淫这样的丑事,李、冯、祝三家丢人丢尽了。   而且他们还要迎接来自卫家与尚书府的报复。   实在是得不偿失。   京兆尹宣判,又道:“这四人虽对祝星有恶意,但并未造成对之造成伤害,因而不归本官管。”   这便是说他审清了案,却无权将人拿下。   按照周国律例是这样的。   总不能因害人之心而将人抓捕。   卫夫人一把站起:“岂有此理!”对此结果不满。这些人胆大包天,包藏祸心要害祝星,官府竟然轻纵,像什么话!   祝星却悠哉地走回卫夫人身边道:“夫人莫气,他们也没能害我,此事便罢了,咱们回去吧。”她轻拿轻放,满不在乎的模样惊掉所有人眼球。   众人心情又复杂起来。祝星这样宽容豁达,反倒显得李二公子等人为了小事要害祝星是那样锱铢必较,歹毒无比。   她说着回头看向京兆尹问:“大人,我们能回去了么?”   京兆尹点头:“自然。”接下来的事情与祝星无多大干系,只要让禁卫军从冯府取回物证便算正式结案。   祝星这才对着卫夫人微笑道:“夫人,咱们回去吧。”   卫夫人指着李二等人,犹不服气:“可是他们……”   祝星露出与世无争的温柔笑容,眼神慈悲而怜悯:“他们啊……真是太可怜了。” 第181章 吃食   真是太可怜了?   众人仔细一品, 还真是太可怜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不是可怜人么?   而祝星有什么损失呢?她什么也没有损失, 还白看了一通好戏,与她结仇之人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作自受。   她当然是有资格说这些人可怜的。   卫夫人见祝星不予追究,自己干着急也没用。她看着祝星微垂着眸的郁美模样, 心中一阵阵心疼涌上来。   祝星明明是个这样心善的孩子,却要被这些烂人陷害, 当真是这世上越优秀的人越容易受到更多恶意。   面对千般恶意,祝星却能以德抱怨, 这样一颗晶莹剔透的玲珑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罢了。”卫夫人也懒得计较,“各位大人还是管好自家子女, 免得日后再生出什么丢人现眼之事。”   这次不理归这次不理,卫夫人依旧不忘气势十足地放出狠话:“日后谁再想害祝星, 莫怪卫家事后报复。”   她语气平缓,掷地有声, 叫人生不出任何对她话中真实性的质疑。   卫家要保祝星。   众人终于正色,终于意识到卫夫人并不是来卖人情的,而是真将祝星当作自己人了。毕竟天大的人情也不至于让卫夫人将未定的“日后”都保证下来。   可是祝星凭什么?就因为她长得格外漂亮?   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上下打量祝星试图发掘她身上让卫夫人另眼相看的特殊之处,然而她容色太盛, 人们根本无法脱离外表看她内在。   婆子们在前开路,秋月和青椒一左一右随侍在卫夫人与祝星身侧,一行人向大门去。   闹剧终于告一段路。   “祝星!”祝清若心中的妒忌到了顶点, 想想自己今后彻底完了,祝星却得卫夫人青眼,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于是想尽办法踩祝星痛脚,“你如今风光有什么用!仍旧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没有亲族,到死也不能入族入谱,百年后根本无人记得你!”   卫夫人厉声道:“掌嘴!”接着紧张地看向祝星,生怕她自己行为太过狠辣惹祝星不快。可祝清若这样咒人实在太没道德。   婆子们立刻转身回去将藤屉春凳上的祝清若抓起,左右开弓打起她的耳光。   卫府中婆子大多是粗使,当半个男人用的,因此卫夫人这次来时带的婆子们个个力大无穷,耳光打在祝清若脸上也格外清脆。   一下、两下、三下……   祝清若想求饶都说不出话来,双颊如发糕飞速肿起。她甚至感到自己口中的牙齿松动,再打下去她就要成瘪嘴的老太太了。   然而她要张口,婆子就以为她要挣扎,下手愈发狠了。   祝星听着耳边清脆透亮的巴掌声,心中又是一叹。当真是蠢不可及。前面是卫夫人刚表完保护她的决心,祝清若就这样心急,生怕自己现在不讲,再见到她不知何年何月。见不得她一丝一毫好。   “罢了。”在婆子们打了祝清若十余个巴掌后,祝星终于再度开嗓。   她用一种满怀怜悯的神情俯视着祝清若:“如果这么说两句能让你开心的话,你就多说两句吧。”毕竟祝清若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动动嘴皮子了。   祝星这么说,当真是将祝清若最后一点表达欲都掐死。   什么叫这么说两句能让她开心!   显得她祝清若像个碎嘴的村妇,只能以论人是非为乐。   祝清若再生不起任何说话的念头,躺在凳上恶狠狠地盯着祝星。她的脸肿成了发面馒头,嘴唇厚如香肠。   祝大老爷躲在角落,额上冷汗涔涔,恨不得能拿针将祝清若的嘴给缝上。祝星若愿意回他们京中祝家,他是举双手双脚都乐意的!   临出房门前,祝星又看看李令玉与冯妙妙。   李令玉察觉到祝星的目光完全不敢抬头,她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然而更奇怪的是,这事以出,她反倒连恨祝星的勇气都没有了。   冯妙妙今日将李令玉和祝清若都看透,此时怅然若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的名声也算是毁得彻彻底底,没人会愿意娶一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到家中,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   祝星忽然道:“我与你二人其实一直无冤无仇,走到如今这一步倒能说是你们对好姐妹太过义气。为了给好姐妹出气才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值得吗?经过今日之事,好姐妹真是好姐妹吗?”   她将二人的心扎了一通就和卫夫人出了房门,此事尘埃落定。   旁人听不懂,但李令玉、祝清若与冯妙妙却是实实在在懂她的意思了。   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她们要为祝清若出气,然而祝清若今日真实嘴脸暴露,哪里值得她们这样掏心掏肺!   祝清若!都是因为祝清若!若不是祝清若她们又怎么会招惹祝星?若不是祝清若怎会有今日之事?   祝清若平日做出受尽委屈的小可怜模样引着她们去替她出气,实际上她心机深重,半点也不可怜!   因为祝星最后那番话,李令玉和冯妙妙彻底恨起了祝清若。她是为她们带来不幸的源头!   祝清若只觉得浑身发冷,知道李令玉和冯妙妙定不会轻饶了她。可她日后还有什么手段来躲避她们的报复?   其他人倒没有这些想法。   祝星一走,房间内众多人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祝星怎么就得到卫家这样看重?   难不成卫夫人打算……撮合祝星与卫湛么?可卫湛是个瞎子,二人若在一起,不是白瞎了祝星这副好容貌吗?   托祝星这张过分漂亮的脸的福,众人谁都没将她与传遍全京的那个卫湛治眼的流言联系在一处。   打房中出来,舞乐坊中人群已经散了。今日出了此事,自不能再做生意,因而京兆尹问讯完便将人都放了,各回各家去。   坊中只剩下被坚执锐的禁卫军。为了不影响禁卫军们行事,坊中各下人都退回房中,因而偌大的舞乐坊一时之间看起来很有些寥落。   “那些人实在太过分!”卫夫人退一步越想越亏,“李家和冯家若想在朝上安安稳稳将此事告一段落,想都别想!”她这话的意思是要采取政治手段报复李、冯两家。   至于为什么不报复祝家,实在是因为六品太小了,根本不值得她去上心。随便一个理由,她就能将京中祝家压得再也无法翻身。   祝星抿唇笑笑,她是真不大在意的。今日之事一出,李家和冯家只会被政敌借机往死里攻讦。声名一丧,无论政途还是其它,就渐渐没落了。   真是家门不幸啊,有这样败坏门风的儿女。   卫夫人叹了口气看着祝星:“怎就有你这样以德抱怨的好姑娘?”   祝星微笑摇头:“我没有。”是真没有。她并没有什么宽广的胸怀,香是她点的,房内交缠的三人是她害的,她一点也不德,说是以牙还牙倒还恰当。   “你看,你还不承认。”卫夫人却无比坚信祝星的胸襟比天广,比海深,“我不拆穿你了,你如今这样也很好。”   祝星赞成地点头,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好。   二人虽然想的大不相同,结果倒是殊途同归。   “今日便不在卫家住了么?”一路从楼上下来,眼见就要到舞乐坊大门口,卫夫人突然这么道。   “该不住了,您放心。”祝星笑,“明日上午我会按时到府上施针的。”   卫夫人动了动嘴唇,究竟什么话也没说,神色凝重地望着祝星轻轻点了点头。   祝星只是笑着,却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到了门外,她们分道扬镳,各回各府。   花椒在祝星的马车前等候多时,见着祝星才放下心来,难得带了几分委屈道:“姑娘下次还是带上我一起吧,万一出什么事,我也好护着姑娘。”看来今日之事将她吓坏了。   祝星虽想着带你旁人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却还是温柔地对她笑笑,答应道:“好。”她对自己的人向来宠爱,小请求都会满足。   花椒这才放下心,只是依旧后怕。   青椒满脸悲愤地看着花椒:“花椒,你教我些拳脚功夫吧,我今后一定好好学,日后也好一起保护姑娘!”刚到京中时她跟着花椒学了几天武,可惜太辛苦,她没能坚持下去,很快便不学了。   花椒同样严肃地点头。   不远处一道深蓝色的身影朝这边来,须臾间人便到了。   霍骁怀中抱着一个看样子装了许多东西的纸袋,面黑如锅底,一见祝星他还不忘将声音放软三分问:“你没事吧?”尽管他刻意将声音柔和了些,但听起来与平常并无多大差别。不像关切,冷冰冰的。   “我没事。”祝星答,被许多人关心的感觉很好,她喜欢。   “我会给你报仇。”霍骁保证,“不会放过他们。”   祝星摇头:“他们已经尝到恶果,你不要再为我陷入险境了。”   霍骁唇一抿,脸颊微热,看样子是听进去了她的话。他手足无措,余光看到自己怀中的纸包,向着祝星一递。   祝星接过纸包随口问:“这是什么?”   霍骁干巴巴的:“吃的。”他了解京兆尹,知道京兆尹审讯时一向铁面无私,不会给人一口茶水,更不必说吃食。   祝星弯弯眼睛:“多谢。”   霍骁被她感谢,只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他虽然羞涩,脸上却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点点头道:“上车,我送你回家。”   祝星这才上了马车,但见马车中赫然放着个精致的食盒。   青椒坐好,指着食盒道:“花椒,你也准备了吃的呀。”   花椒嗫嚅着说了句:“那是豫公子之前送来的。” 第182章 头疾   马车消失在低垂的夜幕之中, 舞乐坊二层正对着大门的一扇窗缓缓关上。   房中燃着一汨幽微烛火,少年单薄而羸弱的身影拉在墙上,形成异常巨大的影子。   宗豫两扇眼睫覆下, 面无表情,与在祝星面前的温驯可爱截然不同,阴翳得叫人心悸。   他趿着鞋走到墙下, 眸色幽深地轻叩墙壁。   墙在无声之中轰然升起,他歪坐在坐垫上, 没有和祝星在一起时的半点正形,毫无压力地利用小孔观察墙另一侧的场景, 没有半分偷看的自觉。   李二公子、李令玉、冯妙妙以及祝清若。   少年目光在这四人身上逡巡而过,无人在侧, 他肆无忌惮地暴露本性,眼里的冷漠与杀气毫无掩饰。   四人在房中, 同时感到颈上一寒,像是被什么的危险动物在暗中窥伺, 随时随地都有被夺去生命的可能。   宗豫心中有定论,懒散地收回目光,顺手敲击, 墙落下来。   四人没再感受到那道目光,才稍微放松下来, 只觉得是今日太过伤神,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宗豫拿过矮几上的糕点横放在手中, 举于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祝星爱吃的,也是下午她用过的那一碟糕点一直不曾撤下。   他缓缓将糕点送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 顿时眉开眼笑,脸上冰雪消融,春意盎然。   她喜欢的东西果然都是最好的。   宗豫虔诚地咀嚼,仿佛在用什么珍馐美馔。一块糕硬是被他细嚼慢咽吃了许久。   “主子。”零一陡然出现,单膝跪地,“冯妙妙房中书信已顺利被禁卫军取来,一路无虞。如今隔壁正由京兆尹亮明证据,再翻案不得。”   宗豫缓缓坐正,疏朗温和,光风霁月。   他眉眼弯弯,形似月牙:“那很好,我希望明天全京都知道这四人有多愚蠢。”他神情真挚,像是神佛的信徒在对着神明许愿。   实际上他是在发布命令。   “是。“零一领命,“明日全京中大街小巷都会是他们所作所为。”   宗豫满意,拍了拍手中的糕点屑:“过两天把李二杀掉吧,我讨厌他。做得隐秘些,不要给星星招致祸患。”   零一屏息,也觉得李二该死,当即点头:“是,属下一定会做得天衣无缝。”   祝姑娘可是主子心尖儿上的人,这几人敢算计祝姑娘,着实是对人世没什么眷恋了。   “宫里也该有动静了。”宗豫垂眸,提到宫中面上笑意淡了几分。   “禁卫军中刚刚已经有人往宫里去了,想来是要将今日发生之事向那人汇报。”零一沉着回应。   宗豫恹恹的:“倒不知皇叔对此事有何见解。”   零一不敢答话。   “星星真是聪明,从不让人费心,找了个好大树乘凉。”宗豫自豪一笑,“有卫太傅作保,李、冯二家想低调避祸都难,可见为卫湛治眼也不全是坏事。”   铃响两声。   零一道:“祝姑娘已经安全到家,那件事无人发觉。”   宗豫想到什么,无奈道:“这两日再派些暗卫在祝宅附近护着她,不要让旁人接近。她太奇思妙想,竟然敢在叔父眼皮子偷天换日。若是成功,叔父只怕要恨死星星了。”   他说着说着又笑,很显然祝星胆大的行为让他为之捏一把汗的同时又忍不住感到愉悦。   星星实在是太聪明了。   “带我回去。”他打了个哈欠,再支撑不住,连喝十碗强力提神汤让他强行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确保祝星安全以及她的计划顺利。目的达到,他该睡了。   祝星回府见他没醒来应该是要担心的。   零一错愕抬头,就见自家主子咚的一下倒在地上,睡着了。   在此之前,他身为世上一等一的暗卫,有着过人的察言观色能力,竟然没看出主子有半分困意。   ……   御书房之中,内侍递上密信。   皇上展信而观,面上缓缓浮现趣味之色:“有趣,有趣。”   及看到末尾,他皱眉摇头:“废物。”干脆利落地扔下这两字。   一旁伺候的禄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不知是谁又惹得皇上不快。   皇上起身,神色莫测地阔步行至香炉旁,将炉盖一揭,将信点了。   “皇上,您当心龙体!”禄公公担忧地凑到炉前,手足无措地看着皇上手中烧了大半的信纸,“奴才为您烧吧,您当心手。”   皇上笑笑,将剩下的信一齐丢入炉中,由火舌吞没。他反手将盖盖上,闲话家常般对禄公公抱怨:“朕这些大臣,子女都是蠢货。”   禄公公咂舌。   “一个个心思倒是阴毒无比,脑子蠢不可及。想的出那样法子害人,结果自食其果,真是笑话!”皇上按按睛明穴,有些疲惫,“国之社稷日后若要交托给这些人,朕实在是愧对周国百姓。”   禄公公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好在一旁陪笑。   “明日朝堂中又不得安宁,朕想想如今便觉得头疼了。”皇上扶案闭目。   禄公公忙将人扶住:“皇上,您快去榻上歇歇,奴才为您按按头。”   “嗯。”   皇上由禄公公扶到榻上卧下,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上,头依旧一阵赛一阵的疼。   禄公公谨慎跪在榻前,轻手轻脚地为皇上按摩。   “皇上,这力道还成吗?”禄公公试探着问。   “嗯。”皇上头疼欲裂,只从鼻腔中挤出个字来,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近些年来,他头疼的次数越发频繁。尤其是今年,他的头疾更是时常发作。每每发作,便不是一般的疼,总叫他觉得有一百只蚂蚁在他脑中啃噬。   叫陈响来,陈响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只能熬些止疼汤药以及教禄公公一套按摩指法暂缓疼痛。具体还是要他自己硬生生熬过去的。   皇上头上汗珠越来越多,可见头有多疼。   禄公公也着急,怕皇上因为头疾迁怒于他,此时不由得想起办法来:“皇上,奴才叫人去请陈太医来吧。”   皇上只摆摆手,心想着陈响若是有用他这头疾早就好了!   世上郎中千千万,竟无一个能治好他的。有时候他也不禁想可是他那皇兄报复他,若是如此,世人束手无策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般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终于不那么疼了。   皇上身体好些,就有思考的余裕。   不还是有个神医么!   端看这神医能不能将卫湛的眼疾给治好。若能治好,让她进宫来为他瞧瞧病也无不可,算是将功赎罪。赎的是她擅自为卫湛瞧病,让朝堂动荡的罪。   卫家可不安分啊,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惦记着给卫湛治眼呢。   卫家不懂卫湛眼瞎对周国朝堂的意义么?   他们自然明白,可他们还要为卫湛治眼。这就不顾全大局了。   对于这样不听话的卫家,他自然要小惩大戒,让卫家知道不听话的后果。   可惜在明面上卫家为儿子治病并无错处,皇上非但不能苛责,还要做出仁君模样,装模作样地为他们物色郎中。   那就只能在暗中动手。   皇上如今想看看祝星的医术究竟如何,倒也不打算再让人去刺杀祝星。   就是可怜卫湛。   眼睛没好倒罢了,好了就要做他拆卫家骨头的一把刀了。   皇上抬手:“停吧。”   禄公公试探道:“您可感觉好些?”   皇上从喉间溢出一个“嗯”字,对禄公公道:“你去叫勾甲进来。”   禄公公听到“勾甲”二字立刻正色,知道皇上有正事交代,忙去请人进来。   勾甲就是刚刚小太监模样的送信之人,平常无事在御书房外伺候。他并未净身,实际上是皇上亲自培养出的暗卫,平日职责是接收情报,保护皇上安全。   勾甲很快入内。   皇上依旧在榻上躺着,发了汗,此时并不想动。见人进来,他直接开口:“不必再派人去刺杀祝星了。”   勾甲不问缘由,只沉声答:“是。”   皇上沉吟:“太尉府那里好好盯着,探出卫湛眼睛大约何时能好。”   “是。”   “卫湛的眼若能治好,就在他治好那日放把火,将他烧死好了。”皇上平淡地吩咐。   “是。”   “暂时就这些,去吧。”皇上没了继续说话的心思,到底人还虚弱着,此时只想好好睡一大觉。   勾甲退着离开房间。   皇上看着他离开房间的身影,终究叹了口气。他自己培养的暗卫究竟是不及皇家一直传下来的暗卫好,可惜他夺得帝位的手段并不光彩,并没有拿到那支传说中的暗卫。   这也是他一直没杀宗豫的原因之一。   他盼着能从宗豫那里取得些暗卫的线索。   然而宗豫整日被幽禁在房中,对任何药都来者不拒绝,完全不似掌握暗卫的模样。   皇上不无遗憾地想,或许那些暗卫如他的皇兄一样,一起消失在这世上了。只是可惜了,那样的势力若能为他所用该多好。   禄公公端了参茶来:“皇上,您起来喝两口茶补补身子吧。”   皇上撑着自己起来,就着他手用了两口茶,方觉得回复些力气。   “今日您莫若早些休息,疼了这样一遭,龙体要紧。”禄公公试探道。   皇上叹息:“朕想想明日朝堂上又要你来我往,这个说那个,那个说这个,朕现在就浑身难受,如何也无法入睡,还是起来多看些奏折吧。”他说着从榻上起身,再度回桌前,要去批阅奏折。   禄公公急忙拍马:“皇上为国如此尽心尽力,百姓若知道必然要歌功颂德,对您感激不尽。”   皇上心里舒坦了。   ……   翌日天还未亮,京中一个个小贩刚刚出摊坐好,其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哎,你们听说李中书令家兄妹那什么那件事了吗?” 第183章 祝家人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后……   古往今来, 传言都是在市井之处流传开来。   这里人多口杂,三教九流都有,那些世家大族中伺候的下人也爱来此采买, 因而往往任意一句话就能传扬甚广。不少谣言发于此,在外传一圈又传回这里。   今日京中最盛的八卦便是李家兄妹、冯大姑娘以及祝三姑娘合伙害人反连累自己的事。   百姓们最爱说这些东西,尤其这还是名门望族里出的丑事, 将人拉下神坛的感觉实在不要太好。   他们交口说些世家大族里的八卦,将一切描述得绘声绘色, 仿佛四人行事时他们就在一旁看着,亲眼目睹了第一现场。   卫湛治眼的事完全被取而代之, 大家更为津津乐道男女情爱之间的这些破事。   更何况这四人的八卦是那么丰富多彩,其中囊括男欢女爱、兄妹、一男三女、姐妹共侍的劲爆特色。   发源地不止市井。   京中各府下人中也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 偷偷议论起这事来。   而昨日在舞乐坊中的公子贵女们更是一早起来差人打听舞乐坊昨日之事,这一打听可了不得, 四人的事又在京中公子贵女们中流传开来。   满城风雨。   像这般闹得各阶层皆知的事实在少见,众人每每议论完还要意犹未尽地发表感言, 表示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才不枉一番讨论。   不过大家的看法都很单一,都说李、冯还有祝家门风败坏, 日后千万不要与这三家多走动,免得沾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习气。   其中最受唾弃的还是李家。   李中书令自朝归来, 脸一直耷拉着,就差直接用毛笔在上面直接写出“我心情糟糕”五个大字。   “老爷。”李夫人也几乎是一宿未睡,模样看起来好生憔悴, 眼角几道皱纹格外明显,都卡粉了。   “叫各房来,将李二和李令玉也叫过来。”李中书令压根儿不管她的招呼, 直接对管家道。   李夫人心跳一顿,昨夜回来李中书令什么也没说,今天应该是想好要怎么处置李二和李令玉了。   这二人虽犯下滔天过错,可细究起来也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就是气二人做出那般事,但也并非有意,只是一步走错才如此。   身为母亲,李夫人究竟心软许多。   她也恨儿女不争气,害个人都害不好。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当爹的已经厌恶了他们,她这个做娘的再不闻不问,他们可怎么办呢。   “还不去办!”李中书令口气极差,李夫人稍有怠慢他便恶声恶气。   李夫人急忙道:“我这就安排。”   听老爷这口气,她心中不由得沉了几沉,看来老爷是要重罚他们的,只是不知要怎么罚。   李夫人吩咐下人叫人去了,不多时李家正堂中便人满为患。   李中书令有一个正妻,此外还有五房妾室,膝下更是儿女加起来十数个。不过李中书令心中很有嫡庶之分,对于妾室所生之子只爱不疼,永远越不过嫡子嫡女去,中书令府上因此人虽然多,还算安定。   无论是李二还是李令玉都是李中书令最爱的儿子与女儿,他二人犯错,府上人不说,都等着瞧如何处置呢。   此时正堂里姨娘们都坐着,子女们在其后站着,都交换了个眼神等着看好事。   李二和李令玉歇了一夜身上反而更疼,因而又是被人抬来的。   李中书令一见两个起不来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即恨恨地道:“你二人已被逐出族中,签下这封断亲文书,日后李家与你们再无瓜葛。”   房内响起一片嘶声,人人都惊讶地望向场中二人,很快目光便转为同情。   “不!”李二同李令玉齐声惊恐道。若失去家族的供养,他们什么也不是。   李中书令已然从怀中掏出两张断亲文书拍在桌上:“犯下如此恶事,李家容不得你们了。”他说到最后也是精疲力尽,看样子处理此事让他疲惫极了。   李夫人直接从椅子上起身下跪:“老爷,他们绝不会再犯,便宽恕他们这次,狠狠罚他们一顿,千万不要与他们断亲啊。断了亲叫他们独身在外,如何能活呢?”   偏房们冷眼瞧着大房闹出这样的事来,不仅不帮腔,还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李夫人看向大老爷下首坐着的李大公子哀求:“老大,你劝劝老爷,劝劝他啊。”   李大公子愣住,转瞬流露出歉意的神色,冲大夫人摇摇头。   他虽是夫人所生,却是大老爷亲手教养大的,是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因而此时面对母亲的哀求,他冷静而抱歉。   家族利益最大,无论如何李家也容不得这两人了。   “来人,让他们签下。”李中书令面覆薄冰,冷峻极了。他一挥手,四方便涌上来小厮,强行按着两人签字画押。   正堂中一片鸡飞狗跳。   各偏房都看得心惊胆颤。老爷这次竟然动真格的,平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让正房的儿女们受一点委屈的。   不过想想李二和李令玉犯下的事,倒也正常。   断亲文书在一片嘈杂中签完,李中书令收好,看了眼下方失魂落魄的夫人,以及仰面痛哭的李二及李令玉,心里也是难受。   他颓然地瘫在椅子上道:“即便你二人已经不是李家人,日后我依旧会养着你们,不过不如在府上的富贵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老二,你今天便搬到京郊别院,日日在那里看书养性,不许再踏出门一步,免得你又惹是生非。至于李令玉,你便去家庙中带发修行吧,清清心,别总想着做伤天害理之事了。”   李二和李令玉只哭,半分不领情。   李夫人知道这是老爷最后的恩德,忙替二人谢恩:“多谢老爷大人有大量。”   李中书令顿了顿,还是出言解释:“因你二人之事,皇上已经命我停职察看,整顿家风,朝堂上政敌亦是对我步步紧逼。我再不快刀斩乱麻,莫说日后升职,便是如今的官位也不保。”   众人睁大双眼,没想到朝堂各势力倾轧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反应过来后他们便用指责的目光看向李二和李令玉。   老爷可千万不能倒啊,这个家就靠老爷一人支撑。   一时间正堂中静谧无声,人人各怀心事,惶然极了。   门房突然入内通报:“老爷,夫人,祝家来人了,说是……说是来商议二公子和他们家三姑娘婚事的。”   本就安静的正堂在这一句话后更是针落可闻,众人都不敢抬头看老爷的脸色。   能在这时候上门说二公子的亲事,祝家人是有多不怕死啊。   李二公子最受不了,暴喝一声:“让他们滚!”   ……   祝二老爷与二夫人灰溜溜地回来,刚入府,就有老太爷伺候的老奴在门口等着,似笑非笑地对二人道:“二老爷和二夫人去哪了?老太爷正找你们呢。”   二老爷与二夫人心一沉,他们是瞒着府上去中书令府的,就是想破釜沉舟攀个高枝。没想到高枝没攀上被赶回来不说,更是疑似被发现。   祝清若成了这样,他们赶紧榨干她最后一点剩余价值有错吗?没错!   他们辛辛苦苦养了祝清若这么多年,全砸自己手里不说,还连累整个祝家声名受损。   二人惴惴不安地来到老太爷那,只见房中已满满是人,而祝老太爷身边站的不是别人,正是祝清若的原未婚夫婿,陈端。   “老太爷。”两人忙行礼。   “你们去哪了!”老太爷怒不可遏。   他们自作主张,自然不敢说实话:“去外面逛逛。”   “去哪里逛?”   “随意……随意逛逛。”   “还在狡辩!陈公子说了,他家书童看着你们一大早就出门,往中书令府去了!”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气得够呛。   “冤枉啊老太爷。”祝二夫人下意识就要狡辩,可见祝清若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跟她脱不了干系。   “那便派人去中书令府上问问有无此事!”陈端厉声道。   祝二夫人知道事情败露,再不敢狡辩,立刻采取怀柔政策,悲声道:“陈公子,我们只是想去他家讨要个说法。”   “讨要说法?可要请他家门房来说说二老爷与二夫人讨要的什么说法!”陈端如今才看透祝家人,恶心极了。   二夫人闭嘴,不敢再说。   老太爷一看便知陈端刚才说这二人去中书令府上要李二负责之事为真,当即气得半死。祝家如此,陈家退婚简直不要太顺理成章,这愚蠢的夫妇是给别人递刀子扎他们自家呢!   “我也不欲多言,只一句,陈家和祝家的婚事就此作罢,退婚书我父亲日后会寄来。多谢这些时日祝家照拂,我会将食宿折成银钱,咱们两不相欠。”陈端说了便向外走。   祝七一把追上他,恶狠狠道:“你怎敢不要我妹妹!”府上人都知道他偏疼祝清若,怕他发疯,还没人告诉他昨日之事。   “七公子还不知道?令妹昨日在舞乐坊与李二公子、李大姑娘白日宣淫,叫满城公子贵女撞破,我实在要不起,你们还是另择佳婿吧。”他说完也不顾祝七什么反应,大跨步离开,一刻也不愿在祝家多待。   祝七脑中嗡的一声炸了,怪不得今日全家都不让他去看三妹妹。   老太爷的声音传来:“家中已经走一个姑娘了,也不怕再走一个,跟祝清若断亲,叫她好自为之吧,何况她本就不是祝家的亲女儿,有这样的秉性实在再正常不过。让她从哪来回哪去。”他这么说着又想到昨日祝大老爷回来说祝星有多风光,心中苦涩极了。   当初要是将祝星接回来,甚至等她自己回来不与她闹得这样僵也好啊。   祝家人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   祝星则体会不到祝家人的后悔,依旧每日上午到卫府施针,施完针回家,倒和最开始一样。   不过这次路上刺客通通不见,仿佛默许了祝星每日去为卫湛诊治的行为。   霍骁却依旧没有掉以轻心,仍然日日接送。他深知眼前的风平浪静下是暗涌诡谲,一切都在潜藏,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谁也不知那契机是什么。   而各家只看着祝星每日都往卫府去,却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的,一时间各种说法流传开来。有说祝星是去卫府日日讨好卫夫人的;又说祝星已经成了卫家既定的儿媳妇,要去学规矩;还有的说是祝星或是卫夫人的私生女……就是没一个猜到祝星是去给卫湛治眼的   总之谣言往越来越离奇的方向发展,卫府也没派人暗中管束,任由其发酵。   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下,治眼到了最后一日,照理说卫湛今日便能看见了。 第184章 走水   卫府之中, 今日张灯结彩,喜悦之情简直能冲破天际。   哪怕卫家一直对卫湛治眼之事严防死守,无论如何也不对外走漏有关卫湛治眼一个字的风声, 但这股喜悦还是暴露许多事。   卫夫人今日难得穿了深紫的朝服,戴了朝冠,而卫大人也难得事先与皇上说明, 未去上朝,在家中紧张候着。   祝星的马车按时到卫府门前。   这次不是一人来迎, 卫太傅与卫夫人皆立于门前等候祝星。这架势,说是来的哪位皇亲国戚也有人信。   祝星踩着马凳慢条斯理下来, 未有半分局促,仿佛他们迎接她是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   卫府周遭受多方势力监视, 见这次卫太傅一起出来接人,都惊得倒吸口凉气, 急忙回府汇报。   祝星究竟是什么人啊,能得卫家如此看重对待, 连卫大人在她面前都没什么架子。   还有霍骁为她做车夫……   霍骁是什么脾气,竟然肯老老实实给人驾车。他不拆人的车都是好事。   一众奴仆簇拥着四人往府内去。   卫夫人丰神绰约,仪态端庄, 此时牵了祝星的手期盼问道:“今日……今日就能摘了湛儿眼上的东西么?”   “是,卫公子今日便能取下眼上白绸, 试试看看外面了。不过他依旧要在黑屋中住些时日,渐渐习惯光亮,不可一蹴而就。他眼睛还脆弱, 见不得强光。”祝星颔首,认真道。   人群中有人听了将头低得更低了些,眼中闪过算计之色。   卫太傅神色激动, 几乎要落下泪来:“若湛儿一双眼当真能好,祝姑娘,你对卫家是泼天的恩情,卫家愿受你鞍前马后驱驰。”   祝星抿嘴一笑:“您太客气,给了诊金,我该如此的。”   卫太傅正色:“重见光明之恩,岂是银钱可买的?”   卫夫人附和:“不错,祝姑娘是卫家的大恩人。”   一路上霍骁只安安静静地跟在祝星身侧,一句话不说。他平日便不大爱说话,只在祝星跟前能说几句话,今日则显得愈发沉默,看上去心事重重。   四人到院前,便要随行的各下人退下。   卫湛的院子如今成了府上禁地,除了卫太傅与卫夫人指定之人能进出外,旁人无论如何也休想入内。   院外不仅有护卫把守,霍骁除了接送祝星外,一日的其余时间都是在卫湛院外守着。莫说闲杂人等,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霍骁在院外守着。   卫夫人和卫太傅又忐忑起来,在院中坐着。   虽然得到了祝星的保证,二人依旧不安,怕出现什么岔子。只盼着时间能快些过去,早早叫他们看到卫湛取下白绫的模样。   祝星从花椒手上接过药箱,对着卫大人与卫夫人道:“我进去了。”   卫太傅和卫夫人点点头:“祝姑娘请。”   祝星拎着药箱,转身向着被黑布遮住门窗的房子去。她身影窈窕,个子修长,长发又浓又密,在身后招摇,显得她腰肢格外纤细。   卫夫人见祝星打开房门入内,不由得感叹:“祝姑娘好似长高些了。”   卫太傅轻咳两声,无奈地看了卫夫人一眼。他夫人着实心大,还记着祝姑娘有没有长高。   卫夫人望他:“其实我觉得祝姑娘可真是个好姑娘。”   “那是自然。”卫大人颔首,“祝姑娘医术高超,才思敏捷,冰雪聪明。”   “你说祝姑娘与湛儿可般配?”卫夫人突然问道。   卫太傅向来温润如玉,是谦谦君子,陡然听到卫夫人这发言,骇得一咳,茶水从口中喷出。   卫夫人白他一眼:“怎么。”   卫太傅结结巴巴,显然被卫夫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我知道你想让湛儿成家,可祝姑娘她是咱们全家的恩人。”他也觉得祝星很不错,可是从没往她和湛儿那方面想过。   卫夫人道:“就是恩人,那才应该以身相许。”她越想越好,只觉得祝星和卫湛般配极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卫太傅摇头:“我看祝姑娘对湛儿完全没那意思,而且祝姑娘年纪尚小。”   卫夫人瞪他:“我也只是想想,又没说一定要如此。一切都还早,我只是喜欢祝姑娘喜欢得紧。”   卫太傅只应:“是是是,祝姑娘是很好。这样好的姑娘受人喜爱实在是很正常,我作为长辈,也很喜欢祝姑娘这样的小姑娘。”   卫夫人见夫君赞同她的话,才满意一笑。   二人说着,又担心起房内。   卫湛能不能好便看今日了。   院中恢复安静,卫夫人与卫太傅坐在原处,面上再度挂起忧虑。   卫太傅闭目想事,卫夫人则念起佛来。   愿上天保佑。   红日高升,很快到了午时。夏日本就炎热,蝉鸣声声聒噪。夏风吹皱一池水,水面波光粼粼。   祝星拎着药箱从房内出来,面色微有些苍白,一看便是施针所致,气血亏虚。   卫太傅同卫夫人迎上前,先问祝星身体如何,看她这般虚弱,可要到客房歇息一番。   祝星摇摇头:“我无大碍,只是施针耗费心神,坐会儿就好。卫公子已无大碍,您二位可进去瞧瞧。”   卫夫人惊讶捂嘴:“湛儿……湛儿好了?”   祝星微笑颔首:“能看见了。”   卫夫人一声尖叫,倒在卫大人身上。   卫太傅忙将她扶住,替她顺背:“莫太激动,这是好事。”   卫夫人喜极而泣:“是,这是好事。”   祝星顺势在石凳上翩然坐下,一扇背挺拔笔直,气质卓然超群。她对着二人一笑:“我在此歇息,二位可进房中一看。”   “是,是。”卫夫人和卫大人太傅忙不迭点头,迫不及待地往房内去。   房中很快传出哭笑之声。   “姑娘,用些点心吧。”花椒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关切问道。   祝星微笑点头。   花椒便灵巧地打开食盒,将其中花样精巧的小点拿出,并沏了一壶君山银针来配。   “这倒和平日点心不一样。”祝星侧目,“食盒也不一样。”   “是豫公子送来的。”花椒有些紧张道,“他说姑娘爱吃这个点心,一大早特意派人送来这特制食盒,如今点心还温热着,和刚出锅一般。”   祝星一愣,忽然想起昨日在舞乐坊中她是当着他的面赞了这道点心。   她慢条斯理拿过一块在指尖捻着,轻咬一口,莞尔一笑:“他费心了。”   花椒沉默地立在祝星身侧,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左右两个都是她主子,一个夸了另一个,她总不能说姑娘夸得是。   不过王爷若知道这姑娘说他费心,想来会挺高兴的。   不多时,卫夫人和卫太傅抹着眼睛出来了,看样子都很是激动,对卫湛的眼睛十分满意。   祝星饮下最后一口茶,从容起身。   卫夫人感激地挽上祝星:“祝姑娘,你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宴席已备好,还请祝姑娘不弃,一同在卫家用饭。”   祝星笑容浅浅:“承蒙厚爱,自是不弃。”   卫家虽是名门望族,却从不铺张浪费,哪怕逢年过节,也只是一家三口坐在一处好好用饭,并不至于如何大操大办。   今日当真是破例,卫家特意设了重席来宴祝星。   一能看出祝星有多受卫家人重视,到底是恩重如山。二来此宴也是庆功宴,庆功宴都有了,可见卫湛的眼睛有真好了。   卫府上下一团喜气,下人们都高高兴兴。主子们有好事,自然对他们也会好些。   可不是这么个道理么,卫夫人吃到尽兴,大手一挥,已然下令给府上各下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坐赏银。   卫府管家不敢耽搁,当即请库房支了银钱散下,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好让一个府上的人都沾沾喜气。   下人们拿到赏钱皆激动万分,一句句吉祥话从口中说出。   当然,也有人拿了赏钱凝眸思索后瞧瞧找理由出了卫府。至于去做什么暂且不表。   一趟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因着晚上还要再给卫湛看看眼睛,祝星并未如往常那样直接离去,而是在客房中午憩。   霍骁也因为吃了酒,并没有再如往日那样在卫湛院外守着,而是找地方睡下了。   与方才的宴酣之乐不同,这会儿卫府上下又安静下来。   卫夫人和卫太傅又往卫湛房内去,在其中坐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出来,各自回房歇息。   到底经历了大喜,两人身心俱疲,便同样去房中歇息,等到晚上祝星为卫湛看眼时他们再起来招待。   于是卫府顿时风平浪静下来,只有鸟雀声。   众人正在房中各自休憩,便闻府上一阵嘈杂。   卫夫人半梦半醒着,就见秋月急急忙忙从外进来,向来有礼数知分寸的大丫鬟带着些哭腔对尚在躺着的卫夫人道:“夫人不好了,公子院子走水了。” 第185章 将卫公子好端端一个人直接……   走水了。   卫夫人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清醒过来, 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因着起得太猛,她不由用手撑了撑头,眼前黑了几黑。   秋月见状, 忙将卫夫人扶住:“夫人当心。”   卫夫人眼前仍旧黑着,却还是忙不迭将鞋穿着,什么也顾不得就向外跑, 完全没了身为夫人的风度。   一出房门,便见远处浓烟滚滚, 直入云霄。   兼之是夏日,天干物燥, 那火熊熊烧着,大有吞噬一切的气势。   卫府上下人人手拿盛了水的锅碗瓢盆向着卫湛院子去。奈何火势太大, 远水解不了近火。纵然府上护卫已经汲了绕府的清溪去扑火,仍是杯水车薪。   大火团着整座房子, 木质结构完全经不住如此烧法。   卫夫人一路奔来,气喘吁吁。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累不累的, 卫湛的房子都被烧了。卫湛怎么样了?   此时院前已经站了许多人,卫太傅、霍骁以及祝星都从各处赶来。   卫夫人欲语泪先流:“湛儿。”又问四周,“□□, 怎会走水!”   院外一众护卫仍旧懵着,见主子来急忙下跪磕头认错, 痛哭流涕:“老爷,夫人,我等并不知……本是在门前守着的, 不知怎么,火须臾间烧得极大。我等入内救公子,却受火势所拦, 根本无法入内。公子,救救公子!”   护卫们一个个面上熏得黢黑,双眼通红,衣裳烧焦,看上去是努力救过人的。   一瓢瓢水泼在火海之上根本不起作用,还好各院外有清溪流经,火势并未扩大。   但面前卫湛的院子烧成这样,人哪里还能有救。   “湛儿一直在房中么?”卫夫人问。   “是……”护卫们答。虽然公子的眼睛好了,可或许是听祝姑娘的话不见强光的缘故,他一直不曾从房中出来。   “湛儿!”卫夫人一下子拔高声音,人险些哭晕过去,“明明今日才将眼睛治好,怎会如此!怎至于如此啊!老天怎会这般!”   卫太傅也红了眼,长叹一声,背过身去不看火场。   祝星抿唇,露出怜惜之色,轻拍卫夫人背表示安慰。   卫夫人被她这样一拍,哭得更加伤心难过:“烧得这样快,必然是有人要害我儿!是谁这样狠的心,我儿今日刚复明啊!”   霍骁沉着脸站在一旁看火,虽不曾受火场烟熏火燎,但脸已然黑如锅底。   卫太傅看着祝星柔弱的模样,沉吟片刻,特意叫人搬来几张椅子,好让几人坐下来等。   要灭这火只怕是需要些时候,坐下来等也算正常。只是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主子们虽然什么也没说,下人们心中却都已经有数。   下人们仍在救火,但时间越久,他们心中便越沉。   烧成这样,卫公子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只听噼里啪啦,房屋摇了几摇,在火光之中彻底倒塌。   众人看得一默,不烧死也要被砸死。于是现场除了火声水声,只有小声的啜泣。   有人在暗中看着,见现场一派伤心,心满意足地悄悄退出复命。   一场火扑到将近天黑终于灭了,房子被烧成废墟,一片狼藉。   卫夫人什么也顾不得,率先挤进院中,看着烧成焦炭的房子不由大哭:“湛儿!”说着就要到废墟之中寻找到卫湛的影子。   她的湛儿。   霍骁抿了唇道:“冯姨,还有火,我来。”他说着越过卫夫人,一抽腰间长刀到废墟中央寻人,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众护卫。   廊柱、斗顶、飞檐等等一个个被撬起搬开,乌黑的炭抖了一地。   日渐西沉,转瞬由月亮取而代之。   祝星袖子一动,黑猫轻盈地落在地上,先是发懵地看着眼前搬着各种重物的场面,而后明白过来,抽了抽胡子。   忙到现在,卫家当真是下了血本。   他下一刻感到身体一轻,猫便被祝星抱起。   祝星顺手揉了猫好几把,甚觉过瘾。近些日子她忙着卫湛以及处理李、冯、祝三家的事,对小鱼多有怠慢。   索性小鱼这些时候醒来的时辰也不尽相同,看上去他也很忙的样子。   卫夫人一回头见祝星怀中突然多了只黑黢黢的东西,当即吓了一跳:“呀!”待看清她抱的是只猫后才惊奇道,“是猫。”   卫太傅听说有猫,也感兴趣地转过头去看,见祝星怀里这只猫浑身上下黑毛油光水滑无一杂色,一双眼慵懒无情,叫人喜欢极了。   祝星展示了一下黑猫,却并没有让别人摸摸抱抱的意思。   卫夫人到祝星跟前,惊喜地打量着猫儿,不觉手痒,问祝星道:“祝姑娘,你这猫养了多久了,好生漂亮。”   宗豫听了还算满意,到底是一品大员的家室,目光也要比旁人远些,不至于觉得黑猫不祥。   “半年多了。”祝星根本不用细想便能脱口而出,她刚来到这世上不久,便捡到了他。   “这样久了,他竟不乱跑么?”卫夫人语气中多了些艳羡。   京中世家大族里也有人养猫,可惜猫儿都养不久,便都寻着机会跑了。有人不想猫跑,便会将猫囚在笼中。   只是猫向往自由,被囚在笼中自要挣扎,到最后只会玉石俱焚。   猫是驯养不了的。   祝星微笑,挠挠猫下巴道:“他不乱跑,很听话的。”   宗豫眯眼,任由她将他当作珍宝炫耀。他并不反感她在众人面前炫耀他,相反,他还很自得。若是炫耀他人形那就更好了。   此时他完全不记得祝星入京前他那些患得患失。   卫夫人眼馋:“祝姑娘真是有福,能养到这样听话的猫儿。”   卫太傅点头,他更觉得这猫品相不凡,黑毛金瞳,颇有猫中王者的味道。   三人倒被猫吸引了兴趣,看样子完全忘记还被压在废墟之下的卫湛。   未免也太奇怪了。   霍骁以刀为铁锨,沉默地挖着废墟,忽然耳尖地听到三人对话。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只……奇怪而不讨喜的黑猫的模样,下意识转头看去。   果然祝星怀中抱着的就是那只猫。   而那只猫似乎发现他在看他,嚣张地对他亮了亮爪子。   祝星正与卫夫人交谈,并未发现黑猫的挑衅举动。   霍骁一阵心梗,默默收回目光,不跟一只猫计较。但他坚信,那只猫他绝对是故意挑衅他的。   一阵翻挖,废墟被铲了大半,在一堆木头下众人终于有了新发现。   是一片烧得发黑依稀能看出原本模样的青色衣角。   “是公子的衣服!”卫湛的贴身小厮哭道。   护卫们的动作更快了些,将压在人身上的房梁使力搬去。   祝星等人见挖到衣服,默契地缄口不再谈论猫的事,向废墟走得近了些。   “一、二、三!”房梁被抬起,向一旁扔去。   咚——   丢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下方的惨状随着房梁被搬走而显露出来。   目睹惨剧之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   原来如竹般君子的卫公子被烧得浑身漆黑,面目全非,完完全全看不出原本模样。只有身上烧焦了的布片能证明他的身份。   卫家公子。   有下人已经哭了出来。   “公子!”一声起,四下全是哭声。   有人混在护卫之中,心满意足地看着烧得看不出人形的沈公子微微笑了,脸上又转瞬挂着虚假的难过,同周围的伤心人混在一起。   霍骁单手将尸体提起,仿佛提的是个什么轻飘飘的物件。   众人伤心之余又不由得感叹,霍小将军真是力大无穷,提个人也能提出提木头的感觉。   只是为何用的是提?   公子他已经这样,多多少少也该给些尊重。霍小将军同公子还是发小,自然该对公子更好些的。   然而看卫夫人和卫太傅也反常地没多伤心的模样,众人只觉得哪里都怪怪的。   卫夫人看着乌漆麻黑的尸体看了半晌,没掉一滴泪,还不如下午时情绪激动。她不哭,下人们也不敢再出声,只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诡异极了。   一片死寂中,祝星笑吟吟的:“这火好大,将卫公子好端端一个人直接烧成木头了。”   可惜猫不会笑,不然宗豫现在一定要哈哈大笑。   霍骁和卫太傅眼中同时闪过一抹笑意,卫夫人更是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所有人傻眼,夫人这是伤心过度,竟然笑了吗?   “骁儿,快动手,我忍不住了。”卫夫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霍骁将手上的“卫湛”往地上一丢,众人一惊,霍小将军未免太不尊重人。   然而尸体落地声却不是人体落在地上那样浑厚,而是很清脆的一道声音,就像是木头落在地上。   木头。   藏在人群中的皇家内应心猛得一揪,下一刻霍骁的长刀已经架上他脖子。   与此同时,院外瘦猴三人各自挟持个穿着卫家下人服的下人入内。   这是皇上在卫家安插的所有眼线,因着卫湛之事一并暴露完毕并被抓获。   四个眼线交换了个绝望的眼神,后知后觉他们暴露了,更可怕的是……他们的任务并没有完成。   地上这个哪里是卫湛啊!   他们这才发现地上的尸体并非被烧得面目全非,而是压根儿没有五官。这哪里是人?就是个被雕成人形的木头。   难怪卫夫人听到祝姑娘那样说眼泪都笑出来了。   “卫叔,冯姨,府上眼线已抓获,该如何处置。”霍骁沉声问道。   卫太傅直截了当:“杀了吧。”他并不想撬开这些眼线的嘴,知道他们是为何人效命。有时候不知比知好。   霍骁“哦”了一声,几个人熟练地将人带下去杀。   卫夫人看着霍骁的背影感叹:“骁儿到底是长大了,知道体恤人,不在人前直接动手。”   宗豫听得一乐,霍骁哪里是长大了,他们几个被祝星压迫惯,骨子里时时刻刻不忘姑娘闻不得血腥味儿罢了。 第186章 金蝉脱壳   卫公子怎么变成木头了?   下人们尚且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卫公子与木头,卫公子是木头,木头是卫公子, 并且怎么抓了几个人杀。难道卫公子眼睛治好还要有人祭天?   有聪明的渐渐反应过来,仿佛窥见什么大事般倒抽一口凉气。   反应慢的则还在发呆。   卫夫人不大在意众人想什么,转身对着祝星施礼:“此番能将府上有异心者一网打尽, 全仗祝姑娘神机妙算。”   卫太傅陪着施礼:“多谢祝姑娘,您帮卫府抓了眼线, 卫府别无所报,唯有奉上一盒金子, 希望您不嫌俗气。”   祝星抚摸着怀中黑猫,抿唇一笑:“您客气了。”她从不白帮人忙, 这是另外的价钱,把钱给够就好。   危机解除, 然而卫夫人突然紧张,忐忑地询问祝星:“祝姑娘, 湛儿他如今……”   “父亲,母亲。”卫太傅与卫夫人身后适时地传来一声呼唤。   那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不是卫湛还能是谁?   二人激动回头看去, 就见皎皎月光下,院外站着个青衫少年。   少年乌发如流水般倾泻, 身着一袭靛青窄袖长衫,持重端方。最显眼的还是他那一双眼睛,清润透亮, 瞳色深如墨玉,灵气十足地注视着眼前人。   他的目光有焦点,和常人无异。   “湛儿!”卫夫人什么也顾不得, 这下是真正的激动而不是作假,声音都变调。   卫湛迎上,笑得一片温和:“母亲。”又看向卫太傅,“父亲。”   多年过去,父母脸上都镌刻了皱纹,想来是为他操碎了心所致。念及此处,卫湛心中便感激不已,这么多年他蒙父母照顾,如今双眼终于复明,不必再叫父母担心。   他眼中微蓄了泪,又想到祝星说他眼睛更好不宜流泪,急忙将泪意按下。   卫太傅饶是意志坚定,此时也不禁鼻头一酸。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真能看到儿子眼好,当真是上天……应当说是祝姑娘保佑。   霍骁回来,就看到院子门前单薄的青衣少年,以及卫夫人与卫太傅的激动神色,不由得迟疑地叫了句:“卫湛。”他的长刀还握在手中,刚斩完奸细。   卫湛回头,对他一笑:“霍骁。”目光精准无误地定在霍骁脸上。   霍骁黑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但和他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一般,也与他想像中的霍骁一模一样。   祝星遥遥抿唇一笑,低头去握着猫爪玩。   大团圆是很好,瞧了也让人开心,可与她并无多大瓜葛。她收钱办事,皆大欢喜,这便够了。   宗豫看着她这副万事不沾身的飘渺模样,便是一阵阵没来由的心慌。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将她牵绊,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乘风归去,羽化登仙。   感受到黑猫的不安,祝星微讶,伸指轻刮猫鼻子,低声安慰:“可是看见旁人有家人想自己的家人了?你也不是一猫在这世上,还有我。”   宗豫一颤,金瞳中难得泛起些柔软的迷茫。   一家人重逢,自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惜眼下仍不是时候,多少话都只能暂且按下,到房中再讲。   卫湛等人过来。不等祝星反应,他便从容拜下:“一直未能正式拜谢祝姑娘,如今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祝星微弯下腰,单手抱猫扶之起身:“卫公子客气。”   卫湛正色:“非也,祝姑娘于我非但有治眼之恩,更有救命之恩。”   卫夫人与卫太傅赞同地点头。若非有祝星的锦囊妙计,湛儿今日恐怕就要葬身火海。哪怕不葬身火海,府上这些暗线不挖出来,卫湛日后也要日夜担心,时时提防。他们对祝星感恩戴德实在太合情合理。   当日祝星收到李令玉送来的请帖后,虽未在饭桌上说什么,私下却借着叮嘱卫夫人注意事项提出自己的计划。   她要借李令玉邀她去舞乐坊赴约之事作为遮掩,将卫湛从卫府上带出。   因着卫府之上并不安全,在卫府一日不仅要给卫湛治眼,还要提防着黑手何时下手。不如釜底抽薪,一了百了。   卫夫人听罢她大胆的计划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可不得不赞成祝星是对的。只要卫湛在府上,他们便要时刻小心谨慎。   于是卫太傅和卫夫人商议之下,同意了祝星的计划。   至于卫湛,一开始同样是惊讶,但很快就赞成。他不仅可以出府,还能到祝星那里去住……当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他是为了让家人安心才同意的。   除去这几人,依旧知道计划内容的也只有霍骁和卫湛的贴身书童。   很快到了去舞乐坊那日。   当日无论卫府之中还是卫府之外所有眼线都集中在祝星身上,那时反倒是对卫湛防备最薄弱的时刻,他扮作小厮由人偷偷送到祝府。   花椒当日没同祝星一起去舞乐坊,一来免得让李令玉等人由于花椒的存在畏首畏尾,二来花椒当日的任务是送卫湛到祝府去。   是以当夜花椒过来接祝星回家时,同样是一个暗示,暗示卫湛已经安全到祝府中了。   暗线们压根没想到卫家人敢如此胆大,直接偷梁换柱金蝉脱壳,将人换了出去。他们还以为卫湛如往常那样在房中自闭,殊不知人早已走了。   房中的只是一根雕成人形穿着人衣衫的木头罢了。   祝星行任何一件事都有缘由。她既借了卫家的势打压了李、冯、祝三家以绝后患,自然是也要给卫家些甜头的。是以她以舞乐坊之事做诱饵,将明里暗里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算是让卫家没在这件事中吃亏。   她步步为营,行一步便将其后一百步都想好,一切尽在她掌握中。   而卫夫人和卫太傅万一拒绝她的计划?不可能的,这世上不会有人拒绝她的,自始至终一切都是她在主导。   她有随时终止计划的权力,而其他人没有对她计划造成任何影响的资格。   因着房外为了治眼用黑布死死蒙着,外人反而更不易窥探房中消息,因此连影子都可以省去不装,只要卫湛的贴身小厮每日拿饭菜进去,再自己吃完送出来便是。   而祝星因为舞乐坊之事后成为全京瞩目,日日回祝府避免遭人闲话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她像一开始那样每日上午去为卫湛施针,反倒麻痹了皇族暗线。   祝星这行为再正常不过了,她一开始不就这样吗?   金蝉脱壳之计虽胆大,却彻底成事。   接下来她日日上午往卫府去,到卫湛房中装着施针的样子,实际上每日下午回祝宅才为卫湛施针。   而卫湛恢复得极快,他本就不是伤到眼睛才失明,而是颅中有血块积压。在约定的两日前他便先复明了,今日则能在夜间出行,安然无恙地站在卫夫人和卫太傅前。   而藏匿在卫府中的暗线果然按耐不住,在最后一日动手。   根本不需要祝星多加提醒,自行使此计划以来府上一切风吹草动便被重点监控。   既然动手,就只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   一切异动都被抓个正着,皇家悉心潜藏在卫府中四名暗线全部暴露,刺探到的还是假情报。   卫湛并没有被火烧死。   而从今往后,暗线拔除,卫湛便不必太过担心在府上被人暗害,只要正常小心就是。   卫湛已好,祝星的声名将会在京中彻底传扬开来,皇家失去了最佳动手时机,也只能望而兴叹。   何止是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多鸟。   只是皇上定要因此事在暗中记恨起卫家、霍家和祝星。卫、霍两家他因为朝堂秩序不敢擅动,能开刀的便只有祝星。而祝星名扬,又与多位大人有恩,皇上想动手也不能在明面上动,只能在暗处偷袭。   在暗中便没甚好怕的了。   何况皇上寿诞在即,有事烦忧,自不会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付祝星。   这段时间里,足够祝星在京中站稳脚跟了。   宗豫将所有梳理完毕,即便早知道祝星足智多谋,还是不由为她智计惊叹。她所行之数,竟无一步多余。   如果所料不差,他那位虚伪的皇叔此时应当正在他最爱的御书房中长吁短叹,流下鳄鱼的眼泪,感叹上天不公,将他周国文曲星活活烧死。   是这样的。   御书房中,皇上从勾甲手中拿过密信,看着看着眼窝一热,竟然当场落下泪来。   禄公公急忙拿帕子递给皇上:“皇上,您保重龙目,万万不可太过哀伤啊!”   皇上一面哭一面抹眼泪:“朕股肱之臣爱子被火活活烧死,朕这颗心如何不痛!湛儿还是文曲星转世,朕一直等着他眼好了成为我朝重臣,怎就能遭此毒手。朕心甚痛!甚痛啊!”他心中则是万分平静,甚至出了口恶气。   敢忤逆圣意的都该受到惩罚。   还有卫湛,什么文曲星下凡,他早就看这名头不满了。周国唯一的神仙转世只能是他,他是天子!   禄公公劝:“卫公子如此也是天意,您还肩负着整个社稷,就不要太过伤悲了。”   皇上长吁短叹:“湛儿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怎会如此呢!”他说些无意义的悲伤之词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装模作样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快感。   禄公公也只劝着皇上切莫伤悲。   皇上装够了仁爱,才唉声叹气:“朕日后一定厚待着些卫太尉。”   “皇上仁善。”禄公公拍马屁。   与此同时,五人一猫到正堂中用饭。   席间,卫太傅道:“明日下朝我就打算将湛儿复明之事公之于众,顺便在望江楼宴请诸位同僚。祝姑娘,你看如何?”   他之所以询问祝星并不是因为自己没主见,而是格外尊敬她。明日摆宴,看似是公布卫湛复明,更是为祝星扬名。   扬名之后,祝星在京中就有得忙了。   祝星停箸微笑:“好。” 第187章 他也没在看书   是日早朝。   昨日下午太傅府上一把火烧得旺盛, 朝中百官各怀心思。   当天街头巷尾就隐隐有风声,说走水的是卫家公子卫湛的院子,人已经被烧死了。虽是传闻, 到底空穴不来风,待看今日卫太傅来时是什么神色便知大概。   因着早朝是隅中时分开始,大臣们多是辰时便到齐。   卫太傅向来来得不早不晚, 但今天大臣们都很有默契地早到,就显得卫太傅来得晚了。   他入内时殿中安静一瞬。   到场文武百官停下窃窃私语, 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集于他身上。   卫太傅非但没如他们所想那样如丧考妣,悲伤欲绝, 反而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他本是个内敛性子的人, 大多数时候喜怒不形于色,官员们都极难见他脸色行事, 因为他没什么脸色。   如今日这样欢喜反倒是少见。   难不成昨日烧的不是卫公子那里?那烧的也是卫家,卫大人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是一团喜气的样子。   总不能是悲伤过度, 精神失常了……   有人试探着上去跟卫太傅打招呼:“卫太傅早啊?”   卫太傅比平日更加平易近人,含笑回应:“早。”   众人更是一愣。卫太傅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就是单纯的心情特别好。平日里有人跟他打招呼也不见他这样几乎称得上是热情的回应, 他向来温和而疏离,与群臣保持距离, 叫人想拉帮结派都不能。如今日这样笑上一笑,真是少见。   大臣们面上不显,心中却琢磨起来, 卫太傅今日怎么就这样高兴?甚至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好精神。   皇上今日到得也早,和众大臣们到得早为了探听卫家消息不同,他是迫不及待用看到卫太傅痛失爱子的可怜模样。   他甚至做好准备看到卫太傅悲痛之下一夜白头的可怜模样, 并打好腹稿来惺惺作态地安慰卫太傅。   多可怜啊,皇上在心中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句,满是自以为胜利者的恶劣想法。   然而他不见卫太傅可怜,更不见白头。   卫太傅一如既往,恭肃地站在百官之前,与他齐头而立的是张太宰。   同样是一品大员,张太宰的名声便不是很好。但张太宰位高权重,就算有些不好的名声,那也是旁人眼红污蔑,他是不承认自己犯下过什么恶事的。   皇上看着卫太傅并无痛色,心中惊异之余遗憾,只觉得此人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让他看热闹都不让他看个尽兴。他倒不曾想过卫湛或许并未出事,毕竟昨日暗线向他汇报时是那样笃定。   哪成想暗线也有失手的一日呢?   他遗憾地上朝,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卫太傅身上,可惜依旧看不出什么伤痛之情。   朝会开始,百官启奏。   卫太傅今日颇得皇上信赖,每有什么不决之事,皇上都会礼贤下士,问一问卫太傅的主意。   自然,皇上并不是很在乎卫太傅是如何想的,只是想通过多次垂询逼他说话,好让他无法专心于故作若无其事,心中防线更容易被击破,从而崩溃。   那可是卫湛,皇上不信卫太傅就这样冷血无情。壮年失独,该有多痛。   只是卫太傅每被提及,都会沉着应答,展示出身为太傅应有的职业素养。   皇上既满意他对答如流,又想看他失态模样,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纠结极了。   卫太傅他怎么就不失态呢?   纵然卫湛死了,皇上已经算得上对卫家惩罚的满意。可不曾见到卫太傅对卫湛死讯的反馈,他便不满意。   午时已到,朝会准时结束。   禄公公拖长腔,在御座旁高唱:“退朝——”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长出口气,又混完一日时光。今日不止皇上关切卫太傅,文武百官也在关注,只不过看卫太傅未受丝毫影响的模样,他们只能想着或许真是谣言有误。   皇上如何能拔腿就走,他终于忍不住关切问道:“卫爱卿,听说昨日令府上走水,可还平安无事?”   他直接将百官心中的疑惑问出,文武百官偷偷翘首以盼,等卫太傅一个答案。   卫太傅面上适时浮现出讶然,紧接着是愧色:“家中管教不严,有恶奴欺主纵火。倒让皇上也知晓此事,臣实在愧不敢当。”   皇上心知他说的恶奴便是自己安插在卫家的暗线,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索性他亲口承认卫家失火,也算承认事情真的发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卫湛被烧死,卫太傅不免太无动于衷了。   皇上貌似关切,实则深挖对方痛处:“这可了不得!竟有如此刁奴害人!卫爱卿可无碍?家中可还好?”   卫太傅正色一揖:“多谢皇上厚爱,臣无事,家中着的是卫湛那间房子。索性湛儿当时并不在府上,倒也没出什么大事,让皇上费心了。那些纵火的刁奴臣也一并抓住,乱棍打死,胆敢伤主!”   众大臣了然。原来确有纵火之事,烧的也确实是卫公子的房子,只不过没烧着卫公子。   有人已经品出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却不敢细想,只垂头听着。   皇上当场僵在御座上,心中起了无数波澜。他气急败坏,怎么也没想到卫湛居然平安无事。本是他想找卫太傅不痛快,现在倒成了他自己心中不快。   他强打起笑容,貌似欣慰道:“家中无事便好。”   卫太傅感恩戴德地笑:“是。”   张太宰突然出言发问:“卫太傅,你这话就有些不诚恳了。卫公子他眼睛不好,怎能离府。”   张太宰和卫太傅平日里算不上针锋相对,却也没多和睦。到底都是在不胜寒的高处坐着,自然没有你好我好的道理。   众人听张太宰这话,也觉得不合理起来,卫公子失明,还能因为什么出门不成?他都多少年不曾出门,偏在失火当日离开家中免遭一难,不免叫人多少有些猜疑。   卫太傅反倒喜气洋洋地笑笑,答:“湛儿眼睛已经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比卫湛出府更让人震惊万倍。   卫湛的眼睛好了?   这才多久!   文武百官们沸腾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已经退朝,也无人维护朝堂秩序。   御座上的皇上成了风干的石头一动不动,良久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在心中冷笑起来。什么出府都是假的!卫家明明是看破了他的计策。   他怄极了,只觉得方才在朝堂上嘘寒问暖的表演如同耍猴戏。还要看卫太傅失态,卫太傅只怕此时笑开了花!卫湛并未出事,眼还治好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   皇上深知失去昨天的最佳动手机会,没有一鼓作气将卫湛除掉,他就已经输了。   张太宰眉头一皱,压根不信:“卫公子已经盲了数年,怎会这么快就治好,不知卫大人请的是哪路的神医?”   卫太傅微笑:“湛儿眼好,我今日特意包下望江楼设宴请客。诸位大人若不嫌弃,一会儿便随我一道去吧。”没有什么比朝会上昭告卫湛眼好影响力更大的了。   大人们自然不嫌弃。他们心痒极了,急于看到卫湛一双眼是否是真的好了。   这世上还真有比陈响陈大人更神的神医?   皇上回过神来,心中恼到极致,面上不显。他挥挥手,强装愉悦:“卫公子眼睛好了是好事。朕要批阅奏折,不好脱身。禄公公,你拿些礼物,便随卫大人一同去望江楼坐坐,好生看看卫公子,也当是朕的一番心意。”   禄公公领命:“是。”   皇上从龙椅上起身离去,背影还算沉稳,只是心中已然气到极致,回御书房自然又要一通乱砸发泄。   好一个卫家!好一个卫太傅啊!   张太宰脸色也不怎么好。   他能有如今地位,倒不是卫太傅那样靠真才实学上位,而是抱稳了当今圣上的大腿,替皇上做了许多事,背了许多黑锅才有的今日。   他是坚定的皇上派,自然多少知道些皇上对卫家和卫湛的态度。如今皇上计划未实现,他作为走狗,也难开心起来。   大臣们下朝回府各自换了衣衫,便向望江楼赶。他们迫不及待地要看看卫湛的眼睛是否真的好了。   那么多年的眼疾啊,若是真好了,他们也好见见神医,与神医套套近乎。   人生那么长,谁都说不准日后是什么模样。万一有个大病大灾,就是今日和神医有那一面之缘,能请得动神医相救呢?   在卫太傅面前,谁也不敢妄称大人。文武百官风风火火地往望江楼赶,一驾驾华丽精美的马车呼啸而过,引得百姓不住好奇是怎么一回事。   早就潜藏在百姓说负责散步传言的卫家护卫此时此刻适时开口:“听说是卫家公子眼好了,卫大人在望江楼设宴招待哩!”   百姓们果然惊呼,消息在全城传了个遍。   几乎所有京中人都知道卫公子眼睛好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好奇。   究竟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将卫公子眼睛治好?   望江楼上,雅厢之中。   祝星凭窗远眺,淙淙护城河延绵不绝,银色河水在她眸中摇曳出一抹清冷,荡出重重光影。   她难得盛装打扮,裙带飘摇,一捧如水般的乌发垂至腰后,发间簪着白玉钗,钗上生明珠。白玉与乌发相称,更显她一双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她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裙,颇有些等烟雨的盎然意趣。   如此动人,任谁看了都要将眼睛看直了。   “卫公子。”少女忽地转头,正好对上卫湛偷看她的目光。   她莞尔一笑:“你如今眼睛刚好,不能总看着书,也该多看看河山壮阔,休息休息。”   他也没在看书。 第188章 自今日起,京中无人不知祝……   卫湛偷看被抓包, 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忙低下头支支吾吾只差抓耳挠腮却依旧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你是在看我吗?”祝星大大方方一记直球,让卫湛更加措手不及。   “不是……是……”卫湛下意识便是否认,可他又瞬间想到祝星曾说过要他说出心底真实感受, 于是很快改口。   他从未被人如此直接地询问,眼中甚至浮现了些迷茫。他虽从未与京中贵女们打过什么交道,却也清楚不会有哪个贵女直接问“你是在看我吗”。   偏偏祝星一脸正色, 是完全不带任何轻佻的郑重发问。   她是真的感到疑惑才会问话,不是他想的那样……像这样发问的往往是刻意之人, 而她不一样的。   她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落落大方地望着他,没有半分忸怩造作, 鬓边白玉钗上的明珠晃得人眼花缭乱。   或许不是明珠让他眼花缭乱,是他心乱。   “是, 我在看你。”卫湛承认,面上滚烫。承认是一回事,   然后他就见少女粲然一笑,像是被人供奉在高处只可远观的名珍古玩, 又像是不可攀折的奇珍异草。   说来说去脱不开一个意思,她是高高在上的,端坐在神龛之上俯瞰众生疾苦的小菩萨。   祝星顺手将窗关上, 这才朝他走去,优雅坐到椅上,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好看么?”   “自然好看,好看极了。”卫湛根本不敢再看她,低头闷声道。   “那恭喜你, 你眼睛好了。”祝星语气雀跃,活泼灵动。   卫湛愣了一刻,旋即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半天她还是在夸她自己啊。   卫夫人正好推门进来,见二人相谈甚欢,乐得合不拢嘴。然而外面寒暄时刻已经过去,也该让二人露露脸了。   “走,咱们该出去了。”卫夫人直接到祝星跟前,仿佛她是祝星的亲娘。   卫湛忙拿起桌上的面纱递给祝星:“面纱。”   祝星接过,含笑地看他一眼:“多谢。”而后将面纱认真戴好。   戴了面纱的祝星少了明艳,多了深不可测和淡淡的悲悯。她那一双眉眼,任谁看了都觉得是观世音转世。   漂亮而慈悲,包罗万象。   望江楼一层,众人翘首以盼,端要看看卫湛的眼睛究竟好到什么程度,还有是哪位神医医术如此高超。   卫湛先出门,众人见他温润端方,一双眼与常人无异,当真就惊掉了下巴。   原来治好的意思是完全治好,他们以为卫湛的眼哪怕复明也要受些影响,如今看他一人便能行走,简直和从未患过眼疾一般,众人心头火热起来了。   卫湛眼盲是全京城人都知晓之事,他的眼睛好了便是神医最显眼的招牌,百官翘首以盼,等着看神医究竟是何模样。   先出来的是卫夫人,紧接着众人看到扶住门沿的一只手。   红酥手。   接着是卫夫人身子挡住的小半张脸。   雪肤乌发,露在外的一双眼灿若星子,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眉心一点朱砂。   少女身量尚小,一看便知她年纪没多大。   有人想到这就是传闻中的祝星,但一时半会儿不太明白她为何在此出现。看样子卫家是够看重她的,可他们要看的是神医。   所有人伸长脖子向祝星身后看,却发现再没人出来,不由得更加一头雾水。   祝星等人在卫太傅身边站定。   卫太傅略微激动地一笑:“我儿卫湛,眼已好了。”   下方响起一片恭喜之声。   “他这多年眼疾能好,全仗祝姑娘医术高超。”卫太傅话音一落,下方哗然。   他郑重介绍:“这位是祝星,祝姑娘,也是治好我儿的神医。”他不曾多说一字,譬如提起祝星是祝严钏的侄女云云。从今往后,祝星的名声在京中彻底打响,不再是任何家族或者任何人的附庸。   祝星就是祝星。   文武百官除去知情者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祝星竟然是救治卫湛的医者,一时间都傻了眼。   “祝……祝姑娘就是神医?”   “她年纪才多大,怎会有这样高超的医术。”   “但有卫太傅做保,怎会有假。”   “若是真的,只能说这位祝姑娘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   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总之就是众人很难接受但不得不接受祝星是神医这回事。   那样年轻又那样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医术精湛的神医呢?那可是连陈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如何她就治得呢?   她师从何人?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心头有万千疑惑。归根结底还是他们无法接受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是神医。   受固有观念影响,神医都该是年长的,更别说是个姑娘……   卫太傅或是说了假话,为了造个神医出来。至于为什么要造个神医,百官也想不出来,但他们更不信祝星会是神医。   方帝师今日也在受邀百官中,焉不知官员们心中所想?此时他站起身,对着祝星遥遥举杯:“祝姑娘,家父一直让我找机会向你当面道谢,谢你治好了他多年顽疾,从此让他阴天下雨不再受疼痛折磨。”   场上再度哗然。   众人皆知方帝师玉洁松贞,洁身自好,因着帝师的特殊身份,从不与百官同流,自然不可能站在卫太傅这边帮他说话。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眼前这位祝姑娘当真是救过方帝师的父亲,也就是周国赫赫有名的方大儒。   祝星真是神医啊?!   百官们抬头看向祝星,见她向着方帝师微微欠身,又举杯以茶代水,算是受下方帝师这份情。   早在尚书府时,方帝师已经向她当面道谢过。如今要再在此处大张旗鼓地宣传一番,不过是知道百官不大相信她的本事,因而为她造势。   事实上旁人信不信无所谓,纵然现在不信,日后也会信的。   但方帝师这般心意还是让祝星很受用,她记在心上了。   方帝师的话做实了祝星的神医身份,百官亦知方大儒骨痛之症,阴天下雨尤甚。陈太医也说了那病治不好。   怎成想祝星就有这样大的本事,不仅能治好卫湛的眼疾,还能治好方大儒的骨痛!   说来也巧,她治好的都是陈太医说过不能治的。   众人心中顿时有些微妙,陈太医活了这样多年,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陈响恃才傲物,讨厌他的大臣可不算少。如今换角度想陈响连个小女孩也不如,众人就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祝星是神医的事了。   卫太傅心中也很微妙,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和方帝师站在同一站线。事实上他一直不大赞成方帝师的政见,但他不说,他默默不赞成。   方帝师刚坐下,原先的三品黄门侍郎,如今的二品持节都督江凭也站起来。   江凭其人,性子刚正不阿,与卫太傅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他陡然站起身,将文武百官吓一跳,如此突然像极了他是来砸人场子的。   但江都督与卫太傅无冤无仇,到底也不应当……   江凭胸口起伏极大,足见其激动。   卫太傅错愕地看着站起身的江凭,尤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与江凭并无交集,如今江凭这副万分激动的神情叫他好生忐忑。   “祝姑娘!”众人只听江凭叫道。   怎么又是祝姑娘!   江凭继续道:“我在京中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今日遇到你。”   祝星看他一眼,便知道是谁,微微颔首打招呼:“江大人。”她在薛郡时还用江凭的印信忽悠狗官,如今见到故人,倒有几分亲切。   江凭见她还记得自己,不由得笑了。他这一笑,叫百官惊掉眼球。怎的二品大员也对祝星青眼有加?   江凭心潮澎湃,犹记在巨鹿时祝星帮他追回奸细,又以身换他,此时此刻他感恩戴德,忆起往事,真诚谢道:“多谢祝姑娘救命之恩。”   百官听着一愣,怎么祝姑娘也救过您?   他并未细细道来,脸上的感激却作不得假,像方帝师那样,他以茶代酒,对祝星道:“今日不便多言,改日我必当登门拜访答谢祝姑娘的恩情。”   祝星与他同饮,后轻轻笑开:“江大人客气了。”   江凭却不觉得客气。在巨鹿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候,若不是祝星,他别说带着奸细顺利回京,便是性命都要被胡人取了。   众人此时不由得正视起祝星,她接连救下卫公子、方大儒以及江都督便足以说明她医术高超,更不必说她救的这些人个个位高权重,她的身价自然同样水涨船高。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   江都督坐下,霍骁站起身。他坐在卫太傅那桌,是自己人,因而一站起来就与祝星他们站在一处了。   他面向众人,目光淡淡扫过每一个人,直到一层中一片缄默,再无杂声。   他缓缓解开衣带,众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想劝他使不得使不得。但没人出声拦他,毕竟卫太傅就在他身旁,要阻拦也该是卫太傅拦着。   霍骁缓缓脱下上衣,露出轮廓紧实的上身。他身上大大小小伤疤无数,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右肩上那一道,让人毫不怀疑这一刀要将他胳膊齐根砍去。   霍骁指着右肩上的伤疤,面向众人道:“祝姑娘对我亦有救命之恩。我这只手臂当日只剩下最后一点皮挂在肩上,是祝姑娘将它缝好才将它保住,且不影响我拿刀拿枪。”   百官皆惊,这是断臂重修!   同时他们心头疑惑得到解释,霍骁心甘情愿做祝姑娘的车夫,原来是她对他有救命之恩,难怪。   众人再抬头看着祝星,目光不敢再有半分轻视,皆带着奉若神明的小心翼翼。   这是活菩萨。   卫太傅也没想到有这样多有地位的人受过祝星之恩,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这一趟造势造得可谓是太过成功。   自今日起,京中无人不知祝姑娘。 第189章 女医者   太医院中晴光正好, 天染碧色,绿树映花红。上见霭霭白云,下见淙淙流水。   平日里太医院是极清闲的, 宫中若是一切正常,太医们只需要在太医院中坐够时辰,便能回家歇着了。   当值的太医们在太医院中没什么活要干, 自有医童做处理药材的粗活,他们多聚在一处唠闲嗑, 谈的都是京中八卦。   作为太医,他们不止为皇家看病, 哪家达官显贵有个头疼脑热也爱叫太医们去瞧瞧。去的名家望族多了,太医们总能听到些非同一般的内幕, 这些内幕就成了他们的谈资。   近日太医们怏怏不乐,兴致都不怎么高, 皆因京中凭空冒出来个祝姑娘,将他们太医院的风头都抢了去。   京中贵人多去追逐那个丫头片子, 反倒冷落了太医院。   这不,最近一周贵人来太医院请太医到家中诊脉的次数少了许多。   太医们就靠去贵人家中为人诊治好拿诊金,算是赚外快。而贵人们不信太医院改信祝姑娘, 对太医们来说,就是祝星断他们财路了。   当值的三个太医躲在屋里乘凉。   房内放了冰, 可惜处暑时节依旧难解人心中燥意。   “夏日绵长,过去这时候总有达官显贵胸中郁结寝食难安叫咱们去开俩方子的。今年倒是安静,啥也没有。”赵太医捏了块冰在口中嚼着解暑, 含混不清道。   “现在谁还记得起咱们啊?不都追着那位名动京城的祝姑娘去了。”孙太医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说起话来酸溜溜的。   “什么祝姑娘,就是个黄毛丫头, 将咱们的门路搅合了。我是不信她年纪轻轻真能治百病,想来她是有什么家传的方子。”钱太医琢磨着,“她若这般半大岁数医术便如此高强,倒衬得咱们像白活了一遭。”   赵太医轻嗤:“咱们算什么,那位才是真不痛快。”他说到“那位”时不由自主坐正了些,声音也放轻许多。   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太医院院使,陈响。   太医院中最大的官儿。   “也是,祝姑娘治便治,治好的两例恰巧都是那位说了不能治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呢?”钱太医看热闹不嫌事大。   三人互看一眼,悄悄咂舌。背地里议论顶头上司,确实很刺激。   “也不知道这祝姑娘什么时候才肯消停,姑娘家就该好好在家中学着日后相夫教子,硬要当郎中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孙太医叹口气,“她家大人也不管她么?”   赵太医立刻八卦:“她本是六品祝侍御史府上的养女,不知因为什么和家中断了亲,自然是没大人教养她。”   “嘶——断亲?可真……真是个不忠不义之人啊。”   三人便立刻凑到一处臆想起祝星的身世。   而祝星正在太傅府上被一众贵妇人团团围着。   若不是有卫夫人坐镇,怕是有人要为争抢祝星大打出手。   祝星作为被争抢的对象倒似局外人,微笑着看众位夫人吵吵嚷嚷。   “祝姑娘,我家可是往祝宅递了无数张帖子你都不见,要抓你只能到卫府来,可不容易。”   “是呢,祝姑娘这几日一直闭门谢客,可急煞我们了。”   “今日抓住你,可要好好向你讨教一番,不能再让你随便逃了。”   ……   房内这几位夫人都是卫夫人过去玩得好的,因而才能趁着今日祝星上门为卫湛复查眼睛撞见祝星。   自望江楼以后,名帖如水般递到祝宅或是尚书府去。   然而祝星一直闭门谢客,推说休养身体暂不见外人。这一休息便是一周过去了,不少贵人都在心中着急,也有埋怨祝星架子实在太大了的。   而事实上他们中有的身体康健,连小病都无。大部分因为祝星是卫家、霍家、方家以及江家的救命恩人而讨好她的。   总有人想走捷径,而祝星就成了他们走捷径的一种方式。   无法直接讨好大人们,讨好一个小姑娘还不容易么?   祝严钏本刚到京中还未站稳脚跟儿,不少老京官都看不惯他乡野出身,升官太快,不愿与之结交。他虽是三品,却颇有些孤立无援的意味。   不过因着祝星这事儿,如今上下朝不少京官有意无意同祝严钏打招呼,日常应酬也爱叫上他一起。   祝严钏阴差阳错打破被动僵局,从无人理睬变成炙手可热。   但他并未因此而自满。他深知有此成就是借了自家那位神仙侄女的势,是以行事更加严谨低调,生怕行错一步连累祝星。   卫府上的几位夫人也存着交好的心思,且刚刚那一番话多多少少是对祝星有怨言的。明着是说祝星闭门谢客她们心急,实际上话里有话,悄悄埋怨祝星拿架子呢。   卫夫人听了心中不虞,但与这些夫人们又是多年交情,知道她们是误会了,于是忙替祝星解释:“她是个好脾气的,哪有你们说的这样拿乔?祝姑娘为湛儿治病当真是累着了,一连几日在府上歇息,这不今日才到我这里来,你们倒机灵,知道来这里堵她呢。”   夫人们听卫夫人这么说,知道祝星不是故意不见人的,倒是惭愧起自己妄自揣测那份心。   也是,看这位祝神医年纪尚小,可能还未成人,而卫湛的眼疾是大病,治好自然是要耗费心力的,因而闭门不见人实在是很正常的事。   夫人们一番自我脑补,又觉得是她们误会祝星了,忙向着祝星道歉:“祝姑娘,咱们心直口快,误会了你,还请你原谅。”   祝星微微一笑:“无妨。”她未戴面纱,压着两扇眼睫一笑,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确实是故意冷落人的,她们没误会她。   夫人们瞧见她对她们笑,不知为何自己的脸开始发热。   卫夫人看了抿嘴一笑,这世上好看的女子不少,她见过的好看女子也不少,但如祝星这样笑一笑男女都为之倾倒的只此一个。   “诸位夫人想看什么?”祝星认真问道。   “看……看什么?”夫人们傻眼,不明白祝星问的什么。   “诸位来寻我不是为了看病么?”祝星反问,让几个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她们还真不是,只是存了与她交好的心思。但被祝星这么问,倒不好意思说出真实目的,只好连声应下:“是瞧病的。”   但她们有什么病瞧呢?   眼下顿时骑虎难下起来。   祝星颔首,对卫夫人道:“请夫人备张方便瞧病的桌子,我好为诸位夫人瞧病。”   卫夫人就招人抬了桌子来,桌两端正好坐人,方便诊治。   共是五位夫人,方才的急躁完全不见,这时候推让起来。   还是其中长脸的妇人最先起身来让祝星诊脉。   卫夫人便在一旁介绍:“这位是杜夫人,是吏部尚书家的夫人。”   “杜夫人。”祝星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杜夫人在桌前坐好,面对着脸嫩的小姑娘,无端忐忑起来。她心下佩服卫府的决断,竟然放心叫这样一个小姑娘给卫湛治眼,换做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的。   青椒拿了脉枕放在桌上,剩下的夫人们看着,暗中点头,小神医年纪小,倒很像模像样。   杜夫人手心向上,从善如流地将手腕搭在脉枕上。   祝星垂眸,开始诊脉。   房内不知不觉一片安静,夫人们屏息瞧着祝星诊脉时的安静模样,倒当真生出些看神医之感。   少顷,祝星慢条斯理收回手。   杜夫人也将手臂抽回,把袖子放下。   青椒又拿来笔墨纸砚,供祝星使用。   祝星执笔蘸墨,略一沉吟直接问道:“夫人这么多年可是一无所出。”虽是问话,她语气实在太过淡定无波无澜,像是在宣布这件事。   杜夫人脸色一变,其他妇人亦跟着变了脸。   杜夫人不孕之事并不是秘密,平日里谁也不敢当着祝夫人的面提及此事,就怕戳到她痛点引她难过。   杜夫人和杜尚书可谓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二人志趣相投,平日里赌书泼茶,算得上是神仙眷侣。   唯一有所缺憾的便是二人成婚多年一无所出。   但杜尚书也是个情深意重的,哪怕一无所出,也不听老娘吩咐纳妾。   只是时间久了,杜夫人虽喜杜尚书对她一片情义,心中更想为他留个后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寻遍名医开方子调养身体,依旧没什么作用,反倒是那些汤药灌得她哪怕什么都不吃都觉得口中发苦。   陡然被祝星揭开此事,杜夫人颇有特色讳疾忌医的意思,面色难看,又有些尴尬。   祝星温和一笑:“这是病,我是医者,杜夫人不必忌讳,有什么说什么我才好为您诊治。”   杜夫人面对看上去年纪尚小的祝星始终不大好意思开口,但在祝星的循循善诱下她渐渐打开心房,说起身上哪里不爽利。   祝星认真听着,时不时记下两笔。   杜夫人见她态度真诚,行事认真,当真慢慢信了她,一颗心放下。   诊断完毕,祝星悉心为她剖明病因,并指出治疗方法,有因有果,有根有据,个个都是对症下药,听得杜夫人连连点头,简直要握着祝星的手大叫“救星”了。   夫人们也听得痴了,只觉得眼前的漂亮小姑娘同外面那些郎中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格外细心,讲起病理来也通俗易懂,让病患知道自己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完全安心。   最不同的是祝星是女子,历来有身份的贵女或贵妇由郎中请平安脉时多看身体是否康健,但对于女性身上的疾病,面对男郎中她们根本就难以启齿,只能自己扛着。   如今不一样了,有了会诊病的女医,她们不必再遮遮掩掩,讳疾忌医了。   杜夫人听祝星解释完一大通有些痴了,半晌才回过神问:“祝姑娘,我这病可能好?”   祝星对她安抚性地笑笑:“悉心调养,会无碍的,你照我的方子抓药吃便是,不要再进别的补药了。你身虚体弱,补药进得太多,虚不受补,反倒不好。”   杜夫人满脑子都是祝星那一句“会无碍的”,当即激动地落下泪来。   祝姑娘连卫公子的眼睛都能治,既然说能治好她的病,那就一定是能的。   她来看神医本意是为了凑个热闹,不成想困扰她多年之事陡然有了解法,谁都不知道她心里如今有多激动。   祝星将方子递过去,杜夫人忙止住眼泪,生怕泪迹氤染药方:“祝姑娘,多谢你。”   她说着将腕上玉镯褪下推到祝星面前:“祝姑娘,我此番前来并未带什么……”   祝星将她镯子推回去:“夫人时时戴的物件儿一定对你很重要,君子不夺人所好。您先用方子,觉得好用再给诊金也是一样,偌大个尚书府总不至于欠我银钱。”   杜夫人不好意思起来,只看着祝星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大大方方将镯子收回,笑道:“自不会欠神医的诊钱,待我回去支了银子叫人亲自送到你那去。”   祝星也没推脱,本就是她该得的。   众夫人见她性子不骄不躁,处事坦荡率直,顿时都喜欢起来。   她们这些高官家眷,最怕欠人人情。   祝星为她们诊病,愿收诊金,钱货两讫,是最好的。就怕她什么都不要,只说先欠着,那才叫人提心吊胆。   祝星望着一众夫人,微微笑着。她不是在看夫人们,她看到的是地里一茬一茬的韭菜。   钱对她来说实在是很好挣,如今她要的是名。   不过有源源不断的贵人找她瞧病,她不愁名扬不起来,更何况她已经很有名了。   祝星手握狼毫,笑对其余几位夫人:“接下来是哪位夫人瞧病?”   “我!”   “我来替诸位姐妹探探虚实,让我来。”   “我年纪最大,我来!”   ……   杜夫人诊病前众人还在推辞,眼下倒争抢起来。   卫夫人趁着众人争抢时直接灵巧地坐在祝星对面的椅上,而后对着手帕交们笑道:“我是主人家,我先来吧。” 第190章 好阔绰的公子,好娇贵的姑……   这段时日, 祝星常出没于高官后宅之中,专为其家中女眷诊病。   女眷们多有难以启齿的病症无法与郎中说,陡然得见女医, 算得上是见了救星。加上祝星瞧病时十分温柔,又鼓励患者勇敢说出身体不适,且会为之守口如瓶, 渐渐的哪家女眷大病小病都会叫祝星来瞧瞧。   不止如此,祝星还顺便在京中开了家医馆, 叫妙手馆。   妙手馆平日做药堂,贩售一般伤药。每月初一十五, 她则会在医馆坐堂,为平民百姓家女子无偿看病。   女人们一开始不大信, 后来又仿佛捡着大便宜般呼朋唤友一起来。只是见着祝星温温柔柔又当真是为她们尽心而不是作秀的样子,众人倒不好意思占她便宜, 多少要给些诊金。   一时间祝星成了京中脂粉堆的名人,没哪个女子不曾听过祝星之名的。   也有达官显贵下帖子请她治病, 都是些其他郎中也能治好的病,因而都被她拒了。   被拒的官员们一开始还有些恼意,后来见她哪家帖子都没收下, 整日只给女眷瞧病,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拒绝得一视同仁, 何况祝星背靠五座大山,旁人要动她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首先敢不敢与太傅府作对。   皇上寿诞将至,京中鱼龙混杂, 无暇顾及祝星,倒叫她在京中扬名。   不过见她只与女眷打好关系,皇上倒对她稍稍放下戒心。   到底是个女流之辈, 拉拢一群女子有什么用?不过是为了日后好嫁些。   皇上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女人,因为女人,如今也看不起祝星。   “你气虚亏损,要补中益气,我给你开副四君子汤你慢慢吃,平日多休息,调养一段时日月信就能正常了。”少女坦坦荡荡,说起月信依旧不见半分扭捏,倒是对面夫人一听脸顿时红了。   “多谢祝姑娘。”妇人拘谨地站起身,对着祝星一礼。   青椒指路:“您往那边去,将药方给药童,她们会配药的。”药童也是祝星随手捡的可怜女孩子们,洗涮干净后模样都挺周正,因没地方去,便都放在馆中做药童,平日跑腿抓药。   好在她们一个个脑瓜子灵光,学东西都快,很快将中药那些字都认全,抓药抓得很麻利。   妇人又对着青椒一礼,便抓药去了。   “姑娘,今日的患者都看完了。”青椒长出口气,今日她和花椒轮番在姑娘身边为人指路,此时都累极,也不知姑娘是怎么坚持下来给人瞧了一日病。   “什么时辰了?”隔着幂篱,祝星问道。   青椒抬头看眼刻漏道:“才申时,姑娘。”   祝星颔首,将笔洗净涂了香膏后挂好,才缓缓起身。   青椒忙帮她将椅子向后拉了些,又将她扶住:“姑娘辛苦了。”   祝星若有所思,算了算时间道:“才申时,下次可再添五十名额。”   青椒当即不依:“姑娘,那就要诊到天黑了。你又不是铁打的,怎受得了这样诊治。”   祝星笑笑:“都是小病,我瞧一眼就知道该如何治。”   青椒无言,她说不过姑娘,也知道姑娘厉害,但就是不想姑娘受累,于是在一旁扁着嘴鼓着腮默默表示不满。   祝星看着有趣,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戳她脸。   一下,两下。   “噗。”青椒被她戳漏气,无奈撒娇,“姑娘!”   祝星笑着应道:“在的。”青椒脸又软又圆,戳起来像包了馅儿的糍糯元宵,好玩极了。   她又自信笃定道:“我处理得好,不必担忧。”   青椒这才松口,知道姑娘这是不欲再谈此事而说的相关的最后一句话。   “星星,这里用着可还习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的就是宗豫。   这世上叫她星星的,唯有宗豫一人。   隔着重重纱看去,果真是他。   少年银面具遮去了他的好皮相,依稀能辨出他神色温柔。他白衣加身,肩宽腰细,是好身材。   此处原是宗豫的产业,听说祝星要开医馆,他很豪爽地将这里的房契地契拿来交予祝星。   祝星自然将钱一分不少地给他,只是仍旧欠下人情。   宗豫这几日便一直来寻她吃东西散心。   祝星点头:“用得很好,你费心了。”   宗豫便笑:“你喜欢就好,哪有什么费心不费心?我近日刚知道一家极好吃的面摊,咱们一道去尝尝?”他真挚赤诚,哪怕邀人一道去玩,也不让人觉得丝毫唐突,反倒能体会到他一颗滚烫真心。   祝星笑道:“你等我下,我洗个手。”她无事可做,又对着病患将近一日,去休息一番倒是很不错的选择。   待祝星洗了手,宗豫方带着她和两个小丫鬟从妙手馆出来,二人并肩而行,青椒和花椒跟在后面。   沿街而行,街边都是贩夫走卒,卖各样玩意儿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宗豫细心地走在她外侧,防止她被人冲撞。   但凡祝星被什么吸引目光驻足,他便会耐心地停下等她,见她喜欢什么他直接大手一挥为她买下。   虽都是些小玩意儿,但宗豫显然比祝星更乐在其中。   看着他同老板交代将祝星看上的物件儿好好装起来的模样,祝星若有所思,原来宗豫才是她这一方地中最粗壮的韭菜,还一副傻乎乎心甘情愿被割的模样。   傻韭菜。   她默默想。   青椒和花椒怀中抱满纸袋,皆是祝星看了一眼宗豫便提出要摊主装起来的。隔着幂篱他知道她目光定格在何处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但对宗豫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做她的猫做习惯了,哪怕隔着幂篱,依旧感应地到她的目光。   烟柳画桥,云树堤沙,正是夏日好时节。   宗豫刚将手上的新纸袋交给花椒,众人便闻一阵铠甲相击的铿锵之声。   他果断地转过身去面朝祝星,一大队禁卫军奔行而过。   见人走了,他稍微松一口气。   祝星自然察觉到他的紧张,联想到他真实身份,便也了然。他若是在这京中大摇大摆被人发现,想来不是一星半点儿的麻烦。   但他偏偏还爱带她在京中各处逛,又是极不要命的体现。   宗豫还不知祝星已然猜到他靖王这一身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笑:“走吧。”   祝星随着他向面摊去。   除去同祝星在一处,宗豫压根儿不出靖王府一步,这面摊自然不是他口中所说那样他发现的。   只是为了每次让祝星同他在一起时是开心的,他刻意派出一支暗卫搜寻京中好吃好玩的,待他先试过一遍满意后才会带祝星过去。   面摊亦然。   面摊在城东,摊子不大不小,并不占地儿,十二根竹竿支撑的遮阳布下统共有四张桌子。遮阳布一看便是有年头的,彼时上面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补丁,远远瞧着花花绿绿。   面摊不止卖面,看灶上还放着笼屉,也卖包子。   这时候并不是饭点儿,没人来用饭,摊上空落落的。同其它摊位上的摊主一般,面摊老板此时正缩在凳子里打盹儿。   宗豫高声叫了句:“摊主!”   一条街上的摊主都悠悠醒转。   卖面的摊主见有贵客光临,立刻打起精神,急忙过来招呼:“哟,四位客官吃点什么?”他在京中卖面卖了有十来年,虽然他还未卖出什么成就,却练就出好眼力。   眼前这二位穿得他虽辨不出是什么料子,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因而摊主更是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过来招待。   宗豫弯腰从怀中拿出帕子为祝星擦干净板凳,才装模作样道:“姑娘,请坐。”   祝星受他伺候受得很是坦然,拎着裙子缓缓坐下。   宗豫将手上帕子换了一面,又为她擦干净面前桌子,方才坐在她外侧对老板道:“要四碗打卤面。”   老板一听立刻热络回应:“得嘞。”便转身煮面去了。   青椒和花椒记着本分,并未和二人同坐一桌,而是坐在一旁桌上等着。   至于照顾祝星的事,二人潜意识交给了宗豫。   宗豫再度乐在其中。他要了热茶倒在杯中,为祝星涮筷子用,便是下人也不会这样骄纵着祝星,偏偏他做得顺手。   摊主一面烧水,一面频频偷看二人互动,越看心中越是感慨万千。   哪里来的这样娇贵的女子?   不是没有贵女到她面摊上吃过面的,却从不见眼前少女这样讲究。端是往那一坐,便什么事也不干了,什么都由那少年来做。   少年也是,对那姑娘言听计从的,甚至不用她吩咐,便抢先一步为她将一切做好。   摊主洒下四人份的面,颇感慨地摇摇头,这样痴情也不知有几般长久,想来是正新鲜着。时间久了,哪有人就甘愿一直付出的?   “近来街上禁卫军出没格外频繁。”祝星无端说了这么一句。   宗豫有问必答:“皇上寿诞将至,京中来了不少人,怕生出什么事端,就让禁卫军严加巡查。免得本该大喜的日子叫人喜不出来了。”   祝星了然,看他满不在乎毫无尊重的模样,便想得出他与他那位皇叔合不来。看样子他还有些要砸人场子的意思。   面正巧做好,摊主端着浇了丰富卤子的面来:“诸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再提。”   宗豫从袖中摸出枚银锞子丢过去,摊主下意识接住,入手的重量直让他将嘴咧到耳朵根去,他不断拱手作揖:“谢公子!多谢公子!”出手好阔绰的公子。   “好了。”宗豫淡淡一声阻止他继续道谢。   阔绰的公子拉过祝星的碗,拿过筷子为她将卤子拌匀,才连碗带筷子推回去,又弄起自己的那一份。   久久不见祝星动筷子,他不由抬头看她。   一抬头,他便发现隔着幂篱她正在望着他。 第191章 让她别生气   宗豫下意识伸手摸上面具, 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得体。接着他便听到她轻轻笑了一声,叫他耳际生出无端痒意。   祝星转回头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地拿起筷子,大大方方地夹着宗豫为她拌好的面小口吃起来。   打卤面中的卤是摊主每日早起现做的, 确保食物新鲜。   蘑菇、黄花与木耳是素,带皮猪肉是荤。以葱姜炝锅,将素菜切碎下锅, 加各种调味。再添水煮,放切碎的肉末, 添淀粉慢慢收汁。   最后不忘滴一滴陈醋。   这是他能在这里做这么多年面摊的独门秘诀。   客人来了,他便将面煮好, 再细心添上一大勺卤子,美味便成了。   祝星将幂篱上轻纱微微掀起, 只露出下半张脸。她一手扶着帽上纱,另一只手则持筷夹面。明明该显得有些局促的动作应是被她做出了让人赏心悦目之感。   她突觉手臂一轻, 抬眸见宗豫认真地帮她扶着幂篱。   “你先吃。”宗豫另一只手也将筷子搁下,索性暂时不吃, 专注地看她用饭。   祝星坦然地接受他的照拂,都是他自愿如此,她不曾求他, 也不曾主动开口要他帮忙。   而他乐意之至。   她将面夹起,优雅地送入口中, 极有吃相,没发出半点声音。   入味儿的卤子配上劲道的面拌得刚刚好,卤汁和面混在一起, 在咀嚼中产生更大的美味。   祝星耐心将口中面咽下去,认真道:“味道很不错,你费心了。”   宗豫听她夸赞, 不由一笑:“慢慢吃,你喜欢就好。”他听到她满意,便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祝星当真如他说的那样慢条斯理地吃起面来,细细品尝个中滋味。   宗豫看着她小半张脸也能想得出她如今是什么神情,皆因他做猫时与她太过亲密,他称得上了解她的性情。   这样想着,他的神情就变得温柔极了。   摊主今日遇到贵客,赚了一大笔钱,快活不已。   他好不容易才让一颗心稍稍安静下来,无意间看到那出手阔绰的公子为了给那姑娘扶幂篱自己都顾不上用饭,偏偏公子看上去还挺高兴的,仿佛扶幂篱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摊主摇摇头,他是不懂年轻人的情情爱爱。   有阔绰公子这样的人疼着护着,那位姑娘娇气些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祝星吃了半碗多面才饱,用过饭后很宽容地放了他:“你用饭吧,不必扶着,我吃好了。”语气仿佛是在大赦天下。   宗豫回神,就感受到她将他的手捉下放回桌上。再看她时便连刚刚的小半张脸也看不到,又被幂篱全遮住了。   他并没什么用东西的胃口,但有祝星在身边,他还是老老实实将面吃了。   到底是祝星都觉得味道不错的东西,诚然很好吃。   夏日东西凉得都慢,因而宗豫吃面时面还是温热的。他三两下将面扒完,仿佛饿虎扑食,对老板的手艺很是赞不绝口。   热闹的街景突变,接二连三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宗豫眉头紧锁,直接用袖子为祝星挡住即将到来的烟尘,自己则回头朝街上看去。   好马。   这一行在京中纵马之人所骑的正是能奔行千里的汗血宝马。   马在战场上的战略意味自不必多说,马匹的质量高低影响整个骑兵的质量,而骑兵的质量又能左右战局。   眼前的马体长身阔,头平颈细,四肢较普通高出一截,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健美。哪怕每个马背上都坐了人,它依旧姿态轻盈。   顺着马身向上一望,完全不出他所料,是胡人。   为首马上的胡人鼻梁高挺,轮廓硬朗,眉目凛冽,带着长时间受风吹日晒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一双眼,瞳色浅淡。   策马五六人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倒惊了不少摊贩。   此时摊主们被吓得瞌睡全无,不由得谈论起方才闹市纵马之事。   见人走了,宗豫才将袖子缓缓放下,并顺口问祝星:“没吃着灰吧?”   祝星摇头,实际上她本来就戴着幂篱,根本就不会有尘灰吹着她的,倒是他太紧张了。   宗豫放下心:“吃好了咱们便回去吧。你也看见了,近日京中有多乱。鱼龙混杂,想浑水摸鱼的不在少数。你也要多加小心。”   祝星优雅起身,听到他这话笑笑:“与我无关。”她无心参与什么政治斗争,希望诸方能多长脑子,不要将她卷入。   她一被卷入,相信会发生多方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毕竟她不开心,也不会叫旁人开心。   宗豫跟在她身旁,见她不以为意,便向老嬷嬷一样絮絮叮嘱:“小心为上。”   祝星听着莫名生出些笑意,颔首应了句:“好。”   宗豫得到她的保证,才稍微放下心来,又怕自己是不是逼她过甚,于是补充道:“罢了,你也不必太过小心,本就不是你的问题,没必要为旁人拘着自己。”他像个为女儿操劳的老父。   祝星好脾气地道:“好。”听人在一旁为自己操心的感觉还不错。   宗豫见她乖巧,心都软了,恨不得将祝星变小,揣袖袋里带回家天天养着。但思索一番,他可能稍有冒犯,祝星随身携带的不知道哪味药便会洒他身上,还是罢了。   “刚才那是什么人。”祝星侧目询问。她几乎猜得到,只是想确认一番。   “那个啊,是胡国大王子元鲁。”宗豫的回答比她想象的要具体很多。   “元绍?”她想起在巨鹿时的那群胡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位不会伺候人的黑衣姐姐,当丫鬟也是丫鬟中最笨的。   “元绍便是你在巨鹿……”宗豫习惯答她话,此时脱口而出巨鹿之事,说完便惊觉自己说漏嘴。   他现在是宗豫而不是小鱼,哪里来的巨鹿,巨什么鹿!   “继续说啊。”他听到祝星悠悠催促他,语气中是猫捉到耗子玩弄猎物的悠哉。   “元绍是胡国二王子,元鲁同父异母的兄弟。”宗豫跟在祝星身边,油然而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之情。他父皇,他皇叔都不曾让他有过这种感觉。   “元绍和元鲁兄弟不和已经很久。元鲁身为大王子,勇武有余,却不及元绍多谋,传闻中胡王有意将王位传给元绍而非元鲁。在胡国,二人倒都挺受百姓欢迎。”宗豫笑笑,“不过一国有两位优秀的王子反而更叫人头疼。而且这次赴京的竟然是元鲁,可见传闻也不能尽信。除了胡王自己,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属意谁做继承人。”   祝星点点头,从他这里了解到许多胡国之事,又问:“巨鹿那次呢?”   宗豫听她提起“巨鹿”,险些在平地趔趄,摔一大跤。他浑身冒冷汗,头皮发麻,支支吾吾:“什么巨鹿……”心虚得眼神飘向远方。   祝星也不说话,只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他。   宗豫见蒙混不了,便实话实说:“巨鹿那次是元绍,他目的是劫走或将赵显灭口。若那次事成,这次来的应当是他而不是元鲁。”   “喔。”这次来的是谁和她并无太大关系,什么元绍元鲁也与她无关,她要听的不是这些。   宗豫见她依旧不动,顿时明白她意思,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含糊过去了。   “巨鹿……巨鹿客栈的烤羊腿十分美味。”当时祝星还用小刀为他将羊腿片了,一片一片地喂了他吃。   他当时吃得津津有味,怎么也不成想自己有朝一日要用烤羊腿做借口,都是他嘴太快,什么“你在巨鹿”。   祝星忽然一笑,继续走路:“罢了。”看他为难的模样,她都不大忍心叫他继续说下去,再说只怕他要急得哭了。   总之不是害她,她便姑且再放他一马。   宗豫还以为她是对自己刻意隐瞒而失望,忙追上去道:“星星,此时并非是我告知身份的最佳时机,你姑且等我一等。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和盘托出,任由你发落我。”他不敢直接上手牵她,恐唐突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拉着她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像是条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祝星回头看小狗笑道:“你干嘛这副模样?我又没生你气。”   宗豫这才讪讪地跟上她:“我以为你生气了呢。”   “我干嘛要生你气?”她弯唇反问。   “我有事瞒着你……”宗豫自觉亏心,说话声音较平日都低了不少,完全没有他叫“星星”时的雀跃。   “我知道啊。”祝星语气寻常。   “那你不生我气么?”宗豫试探着问。   “我生你气你便会告诉我么?”她似笑非笑地反问,直接将宗豫问住。   她若当真生气了他便会告诉她么?应该是会的,他不想她生气。   宗豫认真道:“会的。”   祝星却道:“我不生气。”   宗豫愕然,他以为她对他身份很感兴趣,都做好硬着头皮死一次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   “看你这副为难模样,大约是说出来我会生气的身份。我劝你还是将话想好再说,免得我听了生气,再不理你。”祝星一本正经地逗他,为他增加心理负担。   她总有一日会知道,那便不会因为好奇而急于在这一时逼他说出。她向来是个很有雅量的人,断断做不出逼人开口的恶事。   但看宗豫这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祝星又觉得有趣极了。想到他叫她星星时的讨打模样,为了不让他这般活泼,她才故意吓他再不理他。   宗豫听后果然一个头有两个大,觉得眼前一片黑。   他要如何说才能叫祝星不生他气?   他跟她套近乎,让她看在他给她做了这么久猫的份儿上别生气? 第192章 夜   月黑风高, 杀人放火。   李二公子喝得烂醉,满面酡红。他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如今也就比平民好些。没了家族庇护, 他孑然一人,又如何娶妻生子。   说白了,脱离李家, 他又算得上什么?   他过去在公子中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狼狈。   李家虽然供养他, 可待遇是远不如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这些供养对他来说更像是施舍, 他心高气傲,更觉得是下人慢待了他, 又莫可奈何。   好在李夫人还惦记着他,虽没亲自过来看他, 但时常叫下人过来送些东西,也好叫他过得不是那么紧迫。   过去同他玩在一起的纨绔们在出事后就将他疏远, 在被李府赶出来后他还不死心地去找过这些人。   要么推说不在,要么直接奚落于他。   李二的那点自尊被践踏得彻彻底底还是因为李府给他送来了个女人,那女人不是别人, 正是祝清若。   祝家见煮熟的鸭子陈端飞了,便默许祝家二房去找李家要个说法。想着若真能攀上李家这门亲, 反倒是赚而不亏。   李家厌恶祝家这样市侩的嘴脸,又不想受祝家不断骚扰,念着日后也给李二娶不到什么好姑娘, 好歹留个后,便将祝清若送去了。   自然不会有什么三媒六聘或是婚礼,祝清若被一顶轿子直接抬入门。   然而李二看见祝清若却气坏了, 祝清若对他来说是丑事的象征,看见她他就恶心,莫说与她行夫妻之事。   李二无处发泄怒气,祝清若便成了出气筒。   时时刻刻被他凶,还要受他拳脚。   宅外有李中书令派来□□李二的护卫,也成了□□祝清若的护卫。   祝清若被困在宅子里出入不得,偌大的李宅成了困住她的牢笼,她在其中求生不得。她不求死,但李二几乎要将她打死了。   今日李二又喝了酒,祝清若惊惶地想找地方躲起来,好能少挨些打就少挨些打。   然而这别院只有一间院子,一口水井,除此之外只剩下一间屋子两个人住,压根儿没有什么躲避之处。   祝清若自进了这别院才意识到她平日里那些心机有多可笑。她那些心机也就对与她交好的人有效,如李二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压根不肯受她哄骗。   她往房内唯一一张桌下缩了缩,听着院外李二醉酒的斥骂,害怕地捂住双耳。   “祝清若!祝清若!”   “你……出来!”   “你不是最爱挑唆我妹妹为你报仇么?你不是惯……惯会装可怜呢?你出来!”   ……   祝清若捂着耳朵闭着眼蹲在桌角,一张脸憋得通红,不敢正常呼吸,怕引得李二过来。   砰——   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又好像没有。   院中转瞬便安静下来。   门外的护卫听惯了李二酒后恶言,只当他突然没了声响是睡着了。   祝清若什么也没听见,只在心中盼着时间能快些过去。到白日,太阳一出来便好了。李二也知道自己如今根本不堪在人前,只在夜间出没,白日要么在房中喝酒,要么昏昏睡去。   时间过得好像慢极了,祝清若等了许久也不曾见李二进来,心中的弦越崩越紧,人几乎要疯了去。   就像被凶徒用刀背戏弄但总有一刀要落在身上却不知道是哪一刀的惶恐。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她悄悄睁开眼望着门,总觉得每个下一刻李二都会破门而入。   零一从李家别院路过,一路向着驿馆飞去。   驿馆中此时此刻倒还很热闹,元鲁高大威武,他身边的四个护卫也是一般,个个壮如毛熊。   十余个人刚从宫宴回来,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到驿馆正厅,文臣向左,四个护卫和元鲁向右。   元鲁走路摇来晃去,一双眼却满是清醒。他左拥右抱,揽着皇上赐下来的婢女哈哈大笑。   他身后的四个护卫有样学样,跟着左右拥抱,嘴里说着不正经的荤话,个个看上去都挺废物的。   零一坐在横梁上,目送每个人进了房间,才开始行动。   住第四个房间的护卫叫格列,善拳,一身横练功夫,几乎能刀枪不入。   零一来之前就将与之相关的所有情报都掌握得了如指掌,毕竟是他的暗杀对象。   一入房门,格列便对着两个小美人动手动脚,越来越忘情。他取下拳套,除下衣裳以及身上软甲,便开始脱人家的衣服。   他刚才在外面就试探过了,这两个女人身上都没功夫,外面又有皇家守卫重重把守,这里安全得很。   小美人和他玩你追我逃,他新鲜得很,毕竟胡族女子多直爽率真,少见这样温柔羞怯的。   格列头一次进京,早已被京中的吴侬软语和喧嚣繁华晃了眼,此时早已被勾得激动不已,在房内追起人来。   房中洋溢着快乐的笑声。   其余五间房内亦是如此。   禁卫军们守在门外,听到房中之声,心里羡慕极了。同样是护卫,别国护卫就有这样待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第四间房里突然一黑,守在门外的禁卫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暧昧神色。第四个可真够急的,这么快就要熄灭烛火。   房内传出女子的调笑声:“大人?大人!好黑啊,我好怕。”   却再无男人的回应。   “大人!”女子们的声音着急了些。   禁卫军们察觉出不对,转过身来敲门询问:“大人?大人!”   女人们的尖叫声响破云霄。   禁卫军们再不犹豫,破门而入。   房内一片漆黑,借着月光,禁卫军们看到两名婢女惊恐地坐在地上,脚边是格列的尸体。   尸体的身子与头分开,头颅上的神情还是笑着,可见是在最欢愉之时被人把头割了。   禁卫军们只觉口干舌燥,脑子一热。   完了。胡人使团来京中的第一夜就被刺客宰了一个。   零一杀了人便悄无声息地脱身,坐在屋顶上冷眼看下方一片骚乱。   他们本来不会这么早就动手的,可是今日主子回去点名要杀格列。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元鲁他们在闹市策马狂奔时格列走在路最内,主子觉得他的马踏起的灰尘唐突祝姑娘了。   ……   祝星一夜安眠,直睡到巳时才起。   日光很没礼数,冒犯地洒入房中,叫刚睡醒的祝星打了个哈欠,只想再转身回床上再躺会儿。   不用处理族中事物,也没人能管着她,她日子过得随性自在。   昨日刚去妙手馆坐堂,她今日也并没约去哪位夫人家上门,梳洗时也是慢条斯理的。自然,平日里哪怕有邀约她依旧不紧不慢,并没有谁能让她多出两分紧张感。   青椒和花椒服侍着她梳洗完毕,又有祝副管家传膳。   满桌佳肴。   祝星拾起筷子,从容不迫地用饭。   祝副管家则站在一旁向她汇报起一日里京中发生诸事。   如胡人入京禁军巡查等大部分事她都已经听宗豫讲过一遍,此时她却依旧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一面用饭一面听祝副管家说话,时不时配合地点点头。   宗豫若看见她这副模样,又要无奈地说她一句糊弄。   此人在糊弄上已臻化境,堪称糊弄的鼻祖。   祝副管家忽然压低几分声音道:“昨夜死了两人。”   青椒惊呼一声,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搓了搓胳膊:“祝叔,一大清早你说这些!咱们姑娘最是娇弱,你也不怕她被吓着了。”   祝副管家摇摇头:“我跟姑娘说此事,是因为有个死者姑娘认识。”   祝星这才抬眸,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来。   祝副管家痛快道:“是李中书令府上那个李二公子,害咱们姑娘不成,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那个。”   祝星转瞬垂眸继续用饭,并不大在意旁人的死活。这人便是活着过得应当也不好。   青椒却很感兴趣:“怎么死的?”   祝副管家清了清嗓:“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关于李二的事,你们猜猜是什么事?”   青椒挠头:“无缘无故怎么猜得到。”   花椒附和点头。   祝副管家便问祝星:“姑娘猜猜?”   祝星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又喝了口茶,用帕子擦干净唇角后才答:“他娶了祝清若。”   “怎么可能!”   “姑娘真聪明!”   祝副管家同青椒异口同声道。   青椒目瞪口呆:“怎么会……”   祝副管家继续道:“她当然没有名分。李二都被李家赶出来了,她不过是被祝家送到李府攀附的工具。祝家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以为祝清若能做李家的二夫人呢。”   “那李二又是怎么死的?”青椒追问。   “说是昨日夜里吃酒吃多了,跌井里淹死了。”祝副管家揭晓。   “老天收了他也是他活该,他要害姑娘,当真是报应!”青椒冷笑。   花椒接话:“报应!”   青椒又问:“那祝清若该怎么办?”   祝副管家摊手:“还没定论,李夫人却说都是祝清若害了她的宝贝儿子,要祝清若陪葬呢。”   “这哪里行,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又不是祝清若害的她儿子,虽然她着实可恶。”青椒也讨厌祝清若,大是大非上却分得清楚。   “都是因果报应。”祝副管家叹口气,结案。祝清若与他们再无什么瓜葛,如今唯有庆幸他们姑娘早早和祝家断了关系。   祝星完完全全一个没事人,坐在那不疾不徐地将茶用了才问:“还有一个呢?”   祝副管家忙道:“还有一个是胡国大王子的贴身护卫,被人抹了脖子。创口切面齐平,切瓜似的。”   祝星并不在意,掩唇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祝副管家看祝星兴致寥寥,又补充道:“胡国那边非说是霍小将军把人杀了。” 第193章 驿馆多事   “怎么会是霍骁杀的?”青椒只觉得离谱。   “人应当不会是霍小将军杀的。”祝副管家说到此事就颇为无奈, “但现在胡国那边死咬着此事不放,说在京中除了霍骁便没人有这样高的武功能将那个……那个死者叫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格列,死了的那个叫格列。胡国人非要说京中除了霍骁再没人能杀的了格列, 摆明了硬要污霍骁的名声。”   青椒似懂非懂:“那霍骁怎么办,他会被冤枉么?”   祝副管家叹气:“冤枉倒是不会冤枉,谁敢冤枉他啊, 何况又没证据,胡国也就是仗着使臣的身份胡搅蛮缠两下故意恶心霍骁和咱们周国, 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最多皇上做个调查的样子,将他关在房中关一两日, 也就罢了。”   青椒听闻事情并不严重,才点点头:“胡人可够坏的, 自己的人死了不去好好追查,冤枉咱们的人。”   “胡国本就对咱们周国虎视眈眈, 此次进京多动手脚也在意料之中。胡人针对霍骁简直再正常不过。霍骁手下不知道死了多少胡人,他们不借此事污他一把才让人奇怪。”祝副管家说起两国大事如数家珍, 还很有自己的见解。   祝星轻描淡写地喝茶,一面听他们说话,实际上在若有所思状地放空。   她享受大脑空白的时刻, 这时候她往往会产生一种无知的愉悦感。人会感到痛苦是因为人有知,一无所知时人才不会痛苦。   祝副管家偷觑一眼祝星, 见她只是审慎思索,眉眼间不见半分担忧,不由在心中替霍骁扼腕, 又为祝星的冷静而叹服。   姑娘对霍骁可真是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   姑娘应当是料到霍骁不会有事才这样理智,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昨日祝星问了巨鹿之事,或是因为心虚, 不知该如何与祝星解释,今日他难得没上门寻她,再说句好巧。   她难得有时间放松,便闲坐在花窗下看从香斋借来的古书。   窗檐藤萝旺盛,绿意盎然,旭日被熏风吹得滚烫,摇落满窗日光。   少女静静坐着,长发直泻腰际,神情沉静。若不是偶尔有翻动书页的动作,她简直像是从古代仕女图上拓印下来的小淑女。   今日她看的这本书十分有趣,是历代志怪故事合集。   而她刚刚看的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农民家中贫困但求知若渴,他的精神感动上天。上天赐福,让他能读更多的书,给了他一样本事。   农民夜里睡下,魂便能到天上的藏书阁中随意阅书,白日醒后他非但不会觉得疲惫,还很精力十足。   如此下来,农民晚上看书,白日默写晚上看了的书,每日都是如此。   一日日过去,农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对河自照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祝星眼儿眨眨,长而卷的鸦青色眼睫如羽扇,剪出淡淡阴影。她一双眼如洞庭秋月般清寒,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趣的故事。   ……   “我没杀人,凭什么抓我?”霍骁冷笑。   元鲁面色阴沉,倒不是刻意伪装。入京第一日,他带的四大护卫直接死了一个,传回国内只怕要让元绍作为筏子,肆意指责他无能。进京本就是他好不容易取得的差事,说明父王更属意他,万万不能被周国人搅和了。   他只能借此事拉霍骁下水,好让父王知道后不至于对他太过失望。   “京中除了你,还有谁有这本事杀我勇士?”元鲁亦是冷笑。   京兆尹夹在中央,眉头紧锁,能夹死苍蝇。   霍骁见他胡言乱语,显然是赖上自己,也就熄了辩驳的心思,省下口水,由他说去。   京兆尹清了清嗓,开口解释:“大王子,按我周国律例,疑罪从无。你可以怀疑事情是霍骁做的,但你无权抓他。只凭三言两语,将害死人的罪过推到一人身上,未免太过草率。”   “那你们说,不是他,还能是谁?”元鲁冷冷望着周国众官,“我才入京一日,护卫便少了个脑袋,这便是你们周国的待客之道么!”   京兆尹严肃:“周国会给你一个交代。”   元鲁指着霍骁:“把他抓了!”   京兆尹分毫不让:“并无证据,不得抓人。”   “就是他杀的!”元鲁胡搅蛮缠。   “证据。”京兆尹道。   接下来元鲁和京兆尹便就该不该抓霍骁一事进行了热烈探讨,双方都不大愉悦,倒是霍骁没再开口,看着二人争论不休。   死的虽只是个胡国护卫,事关胡、周二国,且胡国显然有心将事情闹大,谁都不肯退让,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若不将霍骁抓了,我寝室难安,生怕我自己的脑袋也不知不觉被人割了!”元鲁恶狠狠地盯着霍骁一字一顿。   霍骁本就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听他的话也只是冷嗤一声,没什么反应。   元鲁被他轻蔑的嗤笑激怒,立刻抓着此点大踩特踩:“你看他如此轻蔑,不就是觉得我对他无计可施!”   京兆尹被他烦得厉害,在心中默默道了句你可不是对他无计可施么,到底没说出口。   说出口只怕元鲁气得更狠,当场就要回胡国去。   京兆尹在心中默叹,面上依然保持严肃道:“此事是周国招待不周,我会在驿馆加派禁军把守,绝不会再让刺客混入。”他直接点明是刺客所为,不让元鲁浑水摸鱼。   “那我的护卫就白死了么?”元鲁兜兜转转,绕回最初的话题,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想拉霍骁下水,恶心他一把。   格列死便死了,但没有白死的道理。   而且在他心中,就是霍骁干的。霍骁最恨胡人,武功又高强,这么做简直再正常不过。   “本官会尽量追查此事。”京兆尹官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不行,你不将他关住,我在京中便要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宁!”这便是撒泼了。   霍骁望着他,忽然一笑:“元鲁,没想到你这么怕我啊。”   元鲁下意识便想反驳,又记着自己的用意,只好忍下道:“你承认是你做的了!”   霍骁眉头一拧:“我什么时候承认是我做的了?你叫元鲁,脑袋也这样愚鲁,你父王倒是预见你是个什么德性,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元鲁品了半天才品出霍骁是在损他,气得张牙舞爪,转身告状:“周国便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你怎么什么事都要告状?知道你想将我牵扯进来了,只是手段太笨。”霍骁冷冷的,“你我二人什么关系心知肚明,也不必在此处装的有多要好。我没空陪你玩这些把戏。”   元鲁抿唇,一言不发地望着霍骁,不解他何意。   “京兆尹大人,我就在这驿馆中小住两日,好安大王子的心。”霍骁主动开口,是为周国着想。   京兆尹沉默半晌,才吩咐身后禁卫军:“为霍小将军收拾间好房间,霍小将军要在驿馆内暂住。”这也算是变相禁足,给胡国一个面子。   元鲁自然再没什么可找茬儿的,只是心中依旧堵得慌,阴沉地看着霍骁无从发泄。   霍骁亦是冷冷望着元鲁,目光森冷。   二人谁也不让谁。   战场上如此,此时目光交锋亦然。   “大人,房间已经收拾好。”禁卫军通秉,尊敬地偷看霍骁,知道他是为了周国才在这些胡人面前让步,这是何其伟大!   霍骁突然将腰间长刀一解,飞快出手,长刀带着刀鞘斜劈在元鲁脖颈间。   招式太快且出人意料,元鲁下意识躲闪,却太迟了。   霍骁这一招虽然带着刀鞘,却用了十分功夫,刀重重击在元鲁颈上,让他闷哼一声。   京兆尹和禁卫军们吓了一跳,待看到元鲁无事,只是挨了下打,众人便装做关切急忙去扶元鲁,却被他怒吼一声推开。   元鲁眼中燃起汹汹战意,看样子要与霍骁斗个你死我活。   霍骁讥讽一笑:“看到了吗?爷要杀你易如反掌,对你那小小护卫根本没什么兴趣。”他一抛长刀将刀系回腰间,跟着领路的禁卫军大摇大摆离开,占了便宜就跑。   实际上真对上元鲁,二人难分高下,霍骁或许能占上风。他这次出手便是占得先机,加上元鲁未有准备才有的巨大优势。   京兆尹面上浮现出歉意:“霍小将军脾气就是如此,大王子大人有大量。京中谁也管不住他这副脾气……”   元鲁只觉颜面丧尽,恨霍骁入骨!他欲追上与之决一高下,奈何京兆尹和禁卫军这时候统统上前将他拦住,他不好直接与禁卫军大打出手,只好恨恨地看着霍骁远去。   ……   宗豫听零一向他汇报,微垂的眉眼中兴致缺缺,带着些厌世之意。人是他派人杀的,牵扯到霍骁也在他意料之中,这样京中才会乱上加乱。   他没有半分不小心害了旁人的自责,一张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仿佛连笑一个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   “星星呢?她今日在忙什么。”宗豫扫了零一一眼问。   “祝姑娘今日一直在家休息,不曾外出。”零一答道。   宗豫手指微蜷,薄唇紧抿。   相对于京中此时鸡飞狗跳一团乱麻的景象,他更在意的是祝星的想法。   昨日他失言提及巨鹿之事,俨然是一路随她而来,而现在并不是他袒露身份的最佳时机,他还有许多事未做……   当然这些大多是借口,他怕祝星知道她的猫是他后将他连人带猫一同赶出家门。   宗豫很忧郁。   整个京中除了祝星都很忧郁,各人有各人的愁法。   到了夜里,刚出事的驿馆再度出事。   这次是霍骁,他中毒了。 第194章 危在旦夕   驿馆中跪了一地束手无策的太医。   皇上亲临, 探望霍骁。   床上的霍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唇乌青, 身上盖着薄被,四肢僵硬一动不动,一副中毒之相。   皇上一看便面露哀色, 摇摇欲坠,受了什么大打击般掩面而泣:“霍小将军这是……”   陈太医跪在最前答道:“霍小将军此状是中了剧毒。毒性剧烈, 本该见血封喉,但小将军武功高强, 以内功压制,毒虽弥漫他四肢百骸, 却尚未侵入心脉,因此霍小将军尚有一口气在。但若是长时间无法解毒, 霍小将军只怕……”   皇上一听人尚有一口气在,又把眼泪收回转作真诚的愤怒:“那就想办法解毒!”   “臣等正在想法子……”陈太医沉着道。   皇上深吸口气:“快想办法, 霍骁,一定不能有事。”他厉声喝道,貌似对霍骁安危十分关切的模样。   陈太医等一众太医忙道:“臣等必当竭尽全力。”   皇上这才从霍骁房内出来, 神色明显难看极了。   众人只当他被霍骁中毒的惨状激怒。   “京兆尹。”皇上冷声叫道。   “臣在。”京兆尹便站在霍骁房门外等候皇上,此时随叫随到。   “下毒者可查明?”皇上面无表情问, “这里是驿馆,送入人口中的食物该经重重检测,为何霍骁还会中毒!”   俨然一副痛失爱将的明君模样。   “是微臣疏忽。”京兆尹主动承担责任, “下毒者已经查明,是守在霍骁门前的禁卫军。作为最后一道检查食物安全与否的关卡,他们将毒掺入霍骁的食物当中, 因而食物通过了前面的盘查。”   皇上仿佛大为震惊:“禁卫军如何会犯下此等事来!”   京兆尹叹:“微臣无能,没看住那两人,叫他们服毒自尽了。但微臣已派人去查其各种关系以及加入禁卫军后的升迁之路,希望能从中揪出幕后真凶。眼下臣已下令排查禁卫军内部,不让一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皇上点点头:“你一定要给朕好好地查,揪出幕后真凶!霍骁是霍大将军止血,一定要给霍大将军一个交代。”   京兆尹领命:“是。”   “你可有怀疑之人?”皇上随口问道。   “臣不敢妄自揣测,一切都要看证据。”京兆尹恭恭敬敬,答得滴水不漏。   “你尽管道来,朕不会怪你。”皇上缓声道。   “臣以为是胡国人。”京兆尹低声答。   “怎会是胡人?”皇上看上去很错愕。   “上午霍小将军和胡国大王子元鲁刚起口角。”京兆尹便将二人之事道来,“元鲁对霍小将军生恨再暗害于他是很合理的事。何况二人现在同住驿馆……”   “你的话有些道理,但还是要看证据。若真是胡人害人,咱们绝不能轻纵!”皇上咬牙切齿,一副要为霍骁求个公道的正义模样,任哪个臣子看了都要感动于皇上为臣的这番心意。   另一边禁卫军拦人拦不住,元鲁没半分忌讳,出手也没分寸,硬是往霍骁这儿闯。   皇上远远听着外边一片嘈杂,不由得面色一沉:“何人这样没规矩!”接着就见元鲁公然与门口禁卫军对抗。   他吓了一跳,厉声质问,很有九五至尊的霸气:“元鲁,你要谋害朕吗!”   元鲁这才收手,身后是他四个护卫。他遥遥对着皇上行了个周礼才道:“周国皇上,我听闻霍骁中毒,特意过来探望,还请您让您的手下高抬贵手,放我进去。”   皇上抬手:“放他进来。”   元鲁才被放入院中,他一看院里这架势便笑了:“看来消息不假。”   皇上意有所指:“没想到大王子在我周国消息也这般灵通。”   元鲁心情好极了,哈哈大笑:“是你们这里的下人嘴杂透露的,我可不曾刻意探听。”   京兆尹忽然开口:“大王子可还有毒杀霍骁的可能。还请您回房暂且休息。”   元鲁顿时收起脸上的笑,阴测测地看着皇上:“您的意思是我害了霍骁?”   京兆尹指着自己:“与皇上无关,是本官觉得大王子你有重大嫌疑。就像你上午说霍小将军有重大可能杀格列一般。”   元鲁冷起一张脸,微微眯眼:“为什么?”   “你上午刚同霍骁动了手,霍骁中午便中毒,不免是你起报复之心,毒害了霍小将军!”京兆尹死死盯着他,试图在他神情中发现破绽。   元鲁冷笑:“我是傻子么!我这个时候动手!”   “或许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呢?故意这时候动手,又拿出这样说辞不让大众疑心。”京兆尹口舌伶俐,元鲁完全不是对手。   “你们要限制我也该拿出证据!”元鲁咬牙切齿。   “大王子上午也没拿住霍骁杀害格列的证据,霍骁不依旧被禁足,不然又怎会生出此事!”京兆尹分毫不让。   元鲁气极反笑:“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查出个什么结果,看看霍骁他能不能活下去!”   京兆尹刚动了动嘴,身后房门便被打开,陈太医从中急急忙忙出来,口中叫道:“京兆尹大人!”   待看清门外场景,陈太医一愣,忙道:“见过皇上。”   皇上摆摆手示意他起身:“怎的这样着急?是有何事要寻京兆尹?”   陈太医看了看不远处异国装扮的元鲁,犹豫起来。   “你但说无妨,何必吞吞吐吐。”皇上面露不悦。   “是,那臣便斗胆直言,臣等翻遍医书才找到霍骁所中何毒。”陈太医说着又看了眼元鲁。   元鲁来了脾气:“你一直瞅我作甚!莫不是想污我,说此事与我有关!”   陈太医沉着道:“虽不能直接与你有关,但也是与胡国有关的。”   “你放——你胡言乱语!”元鲁险些爆粗口了。   “霍骁所中的,正是胡国特产的紫云纱之毒。紫云纱是只有胡国才有的一味珍稀草药,成药后剧毒无比,毒素迅速在四肢百骸间流淌,普通人服下多数当场死亡,霍小将军因为习武,勉强撑到现在。”陈太医说着看向元鲁,“大王子,你趁早交出解药,此事还能了结。若是霍小将军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就不是你们的私仇,而是周、胡二国的仇了!”   元鲁已经傻眼,他开心霍骁身中剧毒,但绝不希望他中的是紫云纱。他压根儿没对霍骁下手,这一盆子脏水陡然泼到他头上,叫他好难接受啊!   他慌了神,忙说:“我平常根本不侍弄毒药,身上更没有紫云纱的解药!我就算要害霍骁,也不会用我们本国的毒药去害,那不是给你们送把柄么!更何况我如何经过重重禁卫军将毒药送到霍骁口中的?我来这一日未到,怎会有那样大的本事。”   实际上他是带了紫云纱的解药的,但要他救霍骁,绝无可能。   他巴不得霍骁死。   京兆尹锐利地望着他:“大王子,你若有紫云纱的解药求你速速交给我们。”   “毒不是我下的!”元鲁咬牙,死不承认。   陈太医插嘴:“到二更时若还无解药,毒便会侵入霍骁心脉,到时候再拿出解药也迟了。”   众人一算,如今刚到申时,最多只有三个半时辰,若不给霍骁解毒,便危险了。   京兆尹见元鲁一口咬死不是自己所为,只好将希望放在陈太医身上:“陈太医,您既然知道是何毒,便试着去解一解呢?万一有解,那不是很好?”   陈太医叹息:“非我不努力,实在是鞭长莫及。紫云纱解药中亦需紫云纱这一味药。然而紫云纱离了土地便活不成,又只能在胡国栽种,因而无论毒药解药都一定是在胡国制成的。偏偏是这紫云纱,若是其它毒药倒能试着一解,这紫云纱,实在是让我束手无策。莫说是我,换做哪个郎中来,都没办法。”   众人听了他这话一默,俱知他所言不假。   紫云纱独特,人人皆知。   皇上已经红了眼眶,举袖欲拭眼角泪:“朕如何给霍大将军一个交代!京兆尹!”   “臣在。”京兆尹不敢怠慢。   “务必查清幕后真凶!去给朕查那两个禁卫军!狠狠地查!”皇上义愤填膺,话里话外都将霍骁当作死人看待。   所有人都没觉得他这话哪里不对。   因为紫云纱的特殊,现在直接宣布霍骁要没了也没什么错,只是时间问题。总不能有人在三个时辰内在胡国与周国之间来回,取得紫云纱吧。   驿馆门口的禁卫军突然来报:“皇上,大人,霍小将军的几个亲信正在驿馆外闹,吵着嚷着要见霍小将军。”   皇上目中流过一抹痛色,长叹口气:“叫他们进来吧,他们一路上忠心耿耿,也该见霍骁最后一面。都是可怜人啊……”   禁卫军领命离去。   院中人心思各异,总离不了主角霍骁。   好端端的一个少年将军,竟被人突然下毒,害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可嗟可叹。   皇上再回头看一眼霍骁的房间,面露不忍,深吸口气若壮士断腕:“朕先离去,朝中诸事繁杂,到二更天朕会再过来,希望天佑霍骁,留他一条性命。”   “恭送皇上。”院子里乌压压跪了一众。   就连元鲁也稍微躬身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   “来人。”待皇上离去,京兆尹目光便投向元鲁,“严加护卫大王子,万万不可让他有任何闪失,门前多加派十名禁卫军。”   一众禁卫军领命:“是。”半推半搡地送元鲁离去。   元鲁指着京兆尹被气笑了:“好!真有你的!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皇上向驿馆外去,身后一众随从。他面上沉郁,心中松快。   另一条道上过去的正和他们相反,是往里走的。   皇上压根儿没往那边看,有自己的心事,只囫囵知道那大约是霍骁的几个亲信。这时候被批准入驿馆的便也只有他们了。   想来能做霍骁的亲信,应当是与他生死并肩战斗过许多次的,这时候他们应当最为伤心才是。   他们伤心还只是开始,待霍平嶂得知心爱的儿子被胡人害死,心中应当是最难受的。   对了,还有卫家人,背地里和霍家暗通款曲,以为他什么都不知,他们也该哭一哭的。   禄公公不住地回头看刚刚入府的那一行人。   皇上见他神思不属,便问了句:“怎么了?”   禄公公忙摇摇头道:“没什么,奴才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了。”他总感觉着刚刚过去那一队人中有个女子。   “那你可要看好路啊。”皇上漫不经心地嘱咐。   “是。” 第195章 他们的面子重要   “姑娘。”刀疤脸心急如焚, 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嗫嚅道,“姑娘可否走快一些, 爷中毒了,我怕他等不了多久。”   祝星隔着幂篱淡淡瞥他一眼,带着歉意:“已经很努力在走了。”她这具身体已经实在抱歉。   书生暗地里给他一拐道:“刀疤性子急, 姑娘别听他的。”   刀疤脸顿时脸一红,忙道:“是我唐突, 救人心切,望姑娘原谅。”   祝星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怪你。”旁人怎么催促她是旁人的事, 她也不会听,自然不会怪罪别人。   三人听着她声音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定, 有姑娘在,一定会没事的。过去如此, 现在也如此。   照顾着祝星的脚程,四人到霍骁院外时并未与元鲁碰上面。   院子里只剩下京兆尹和他的禁卫军们, 以及太医院一群人。   太医们此时还不能走,虽然他们都心中有数霍骁身上的毒药石罔及,但做戏做全套, 免得日后霍大将军问起责怪他们怠慢。   一进院子里,刀疤脸便急冲冲地先一步进入院子, 寻到京兆尹问:“我们小将军人呢?如今怎么样了?”   京兆尹满心愧疚:“正在房中,由太医诊治着。中的是紫云纱,若二更天前不能解毒, 人怕是要不好。”   刀疤脸愣在原地:“紫云纱?怎么会是紫云纱?”他犹如被人当头抡了一闷棍,从头到脚都是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久在西北, 更了解紫云纱药性以及其珍稀程度。若无解药,通通都是一个字。   死。   “陈太医诊出来的,不会有假,我已派人去查,不久便会水落石出……”京兆尹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苦笑,“是我疏忽,对不住。”   “对不住?”刀疤脸缓缓抬起头,一双眼赤红欲滴,“少将军一条命你就想用这三个字打发了我?”他声音嘶哑,怒而质问。   房内的太医们自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被吓得心虚气短,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他质问。他们现在除了对不住亦是什么也都说不出来。   “对不住。”京兆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祝星刚入内,便看到刀疤脸挥拳向京兆尹,看样子要给他来下狠的。   “好了。”她清清冷冷道。   刀疤脸仿佛被人定住,一动不动,倒是真的“好了”。良久,他才恶狠狠地将京兆尹一搡,带了些委屈道:“我听姑娘的。”   京兆尹被松开,如梦初醒般望着一众人。   来的这三个是霍骁的亲信不假,怎么还有一位与此事八杆子打不着的主儿?   不,她来得正合适。   京兆尹想起她的名头,浑身便渐渐火热起来。   这可是祝星啊,祝星可不是什么寻常小姑娘,她能接断肢、治盲眼,几个陈太医都说治不好的病她却是能治的。   京兆尹一下子来了希望:“祝姑娘请随我来。”他在前面带路,往房内去。   若是说方才院子里那么多人皆各怀鬼胎,唯一一个真盼着霍骁好的就是眼前这位京兆尹大人。   他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对霍骁中毒一事满心愧疚。他觉得若不是自己治下不严,霍骁完全受这份罪,更不必说是性命之忧。   霍骁上午是为了周国才妥协胡人甘愿杯禁足的,也因为此,他才遭人毒手。是以方才京兆尹如此针对元鲁,简直将他当成了毒害霍骁的元凶!   京兆尹带着四人往房内去,太医们在房中无所事事,自然也听见院子里那一通热闹,尤其是那能让所有太医都精神紧绷的三个字。   祝姑娘。   京中除了祝星,还有何人配被称上一句祝姑娘的?   太医们陡然要见到这位声名显赫的祝姑娘,一时间皆如临大敌。   在他们心中祝星抢了他们诸多甜头,损害了他们原本应有的诸多利益,还盘剥太医院的名声,所有太医都在心中暗暗恨着祝星。   只是双方并没有直接冲突,这份矛盾便一直暗中积压。准确来说是太医院对祝星的单方面矛盾,祝星完全不知道太医院一众太医还有这份心思。   不过她若知道,也并不会在意。   太医中最恨她的当属陈太医陈响。因为京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陈太医治不好的病,祝姑娘都能治”。   祝星几次出手,治的都是陈响铁口直断他自己所不能治的。她将陈太医不能治的人治好,便是明晃晃地表示陈太医不如她。   可是陈响确实是不如她的。   但陈响作为多年的老太医,太医院的院使,受皇上重用,又是京中名医,他显然不能接受自己不如一个小姑娘。   太医院众太医见祝星如见仇人,分外眼红。   京兆尹等人觉察出气氛不对,但一时间不明白太医们的脾气从何而来。   “不是说霍小将军的亲信要来看他么?怎么还带了个女子。”陈太医张口就是挑刺,打定主意不让祝星接近霍骁。   “关你屁事。”刀疤脸压根不与他多说,直接往内室去。   太医们被他的粗鲁气得面上青一阵紫一阵,浑似染缸。   但刀疤脸气势十足,太医们纵然看祝星不顺眼,却也不敢阻挠他,灰溜溜地放人过去。   “圣上只说许霍小将军的亲信来看,这位姑娘恐怕不是霍小将军的亲信吧。霍小将军此时性命危在旦夕,带个闲杂人等过来,一是没有圣上允许,二来更扰了霍小将军清静吧!”陈太医紧盯着幂篱中的祝星再次发难。   这下是谁也都能听出陈响的意思。   他不许祝星看望霍骁。   “你们治得好我们家少将军么?”书生直截了当问道。   太医们恼羞成怒,一片哗然。他们自然治不好紫云纱的毒,但这世上除非有解药,没人能治得好。   但书生这么问,他们只能照实回答:“治不好,但是……”但是谁都治不好。   书生冷脸:“治不好还在这里诸多废话阻拦我等,是要耗死我家将军才肯罢休?”   这罪名就大了,太医们本想以口舌逼退祝星,直接不许她治,没想到霍骁粗鲁,他的手下和他一样专断粗鲁。   “你们这是要随便带个人来给霍骁看病!你们该请明圣上,言明一切,待圣上批准,才能让这丫头片子为霍骁治病!”陈太医犹在阻拦。   “你们治不得就滚,还不许能治的来治,是什么道理?”书生冷眼扫过每一名太医,太医们皆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陈太医还想多说。   “亮刀。”书生冷冷道。   三人齐刷刷地拔出腰间长刀对着太医们。   京兆尹看着眉头一跳,怎么就闹到这个份儿上,但犹豫一番究竟没让禁卫军入内。他也看出太医们对祝星不善,若要同他们理论,只怕要车轱辘话好一会儿,浪费的是霍骁的时间。   “今日谁敢挡着祝姑娘为少将军诊病,我等便杀谁!”久经战场的杀伐之气不加掩饰地散发出来,太医们两股颤颤,哪见过这样的事。   “狂徒!狂徒!”他们指着拔刀的三人颤声骂道。   陈太医气得一个倒仰,看向站在一旁的京兆尹道:“这些贼人都亮了兵器要对霍小将军不轨,京兆尹大人怎么也不该冷眼旁观吧!”   京兆尹皱眉:“莫吵了,都是为霍小将军好。你们为何不让祝姑娘为霍小将军瞧病?”   瘦猴脑子机敏:“自然是因为他们不能解毒,怕我们姑娘将毒解了,他们面子上下不来吧!”   事实上的确如此。   “胡言乱语!那毒没有解药根本无人能解,她一个小丫头会解什么?”有太医解释。   “让她去看!”陈太医也怕刀,眼前他再阻拦,只怕刀枪无眼,这些莽夫拿他开刀也不无可能。他又被激出一身怒气,反倒要看看祝星怎么治这紫云纱!   他还就真不信她真能治好。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集到祝星身上,自打进屋起她便没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动作,只是安然地站在那里,淡淡看着所有人为她争吵。   “姑娘,请。”刚才还对太医们恶声恶气的书生此时对祝星毕恭毕敬。   京兆尹只听她“嗯”了一声,才慢条斯理地往内室走。   霍骁危在旦夕,她浑身上下却笼罩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极度淡然,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对她造成困扰。   的确如此。   太医们在外间,有瘦猴拿刀守着防止他们异动。   京兆尹跟在祝星身后,由书生开路往内室去。   床上的霍骁一动不动,只在细看之下能发现他胸膛微弱起伏。   京兆尹眼尖地发现比起下午,霍骁的脸色明显得更黑了些。想到陈太医介绍时说的紫云纱毒性会流经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他便生出十分无力感来。   刀疤脸已经红了眼睛,巴巴地望着祝星:“姑娘,您救救爷吧。”他虽然笨,但也能看出来小将军如今情况差到极致。   若是祝姑娘也没法子,天下间便没人能救霍骁了。   他们便是一死也难谢罪。   祝星从容坐在床沿上,右手握住霍骁的手腕为他切脉。   隔着幂篱没人能瞧见她的神色,因而也无从得知霍骁这毒到底解得解不得。   无论内室还是外间,此时都一片静谧,等祝星一个答复。   外间的太医们见里面久久没有动静,心中火急火燎,默默骂了祝星一万句装模作样,顺便祈祷她万万不要会解霍骁的毒。   那样就显得他们太没用,少不得要被京中人指指点点。   太医们不大在意霍骁的死活的,他们的面子更重要。   祝星倾下身子翻翻霍骁的眼皮,终于开口:“金针。” 第196章 去睡觉   外面太医们听到少女要金针的声音微顿, 狐疑地面面厮觑。   难不成她还真有法子?   太医们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想去内室看个究竟。   然而瘦猴就横刀站在他们面前,大有谁敢乱动就将之乱刀砍死的架势。   太医们怕了, 这些人都是真从战场上下来,在刀尖上舔血的将士,和京中禁卫军们截然不同。他们杀过人的!   内室中京兆尹倒没受限制,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祝星动作。   她一要金针,书生便将手中的药箱往桌上一放, 熟练地打开药箱找到金针送到祝星手上。   京兆尹觉得他们不像是霍骁的亲信,应当是祝星的手下才对。祝星简短地发出命令, 他们便能立刻接收命令并完成指令。   根本不像是第一天配合,倒像他们在她手下做了许久的事。   金针入手, 祝星取下幂篱。   玉面冰肌,鬓赛寒鸦。她的一双眼清凌凌的, 极疏朗冷淡,带着天生的寒澈, 是与生俱来的不食人间烟火。   祝星沉静地将霍骁腰带抽去,顺手将他衣裳剥了,只留他一条亵裤。   “嘶——”几人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祝星没脸红, 他们为祝星红起脸来。   霍骁身材很好,结实健壮, 线条完美。   可惜祝星并没什么欣赏的意思,且她也不是头一次看他。因而众人只觉得祝星仿佛在看死物一般看着他,眼底一片漠然, 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少女心。   她飞快将几根大针插在他身体各大穴处,霍骁的呼吸顿时肉眼可见地更加微弱了几分。   众人看着眼皮直抽,祝姑娘下手真是毫不留情。   这样果断的手法, 世间少有。   “手套,刀,盆。”祝星一面施针一面吩咐。   书生便从药箱中精确地拿出羊肠手套以及一把极为眼熟的匕首。   这匕首古朴无华,让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哪见过。   刀疤脸见书生发呆,刚想出声叫他,一转过头看见他手里的匕首也开始吭吭哧哧,震惊到失语。   “这这这这不是……”刀疤脸结结巴巴说不利索话,这是先夫人和大将军的定情信物,一直在少将军那里,怎不成想如今到了祝姑娘手中。   反倒是书生回过神来,忙将手套与匕首交到祝星手中,又对着京兆尹道:“大人,劳烦你叫人寻个盆来。”   京兆尹点头应下,直接叫禁卫军拿盆来。   太医们又见禁卫军们端着银盆进来,便放松了。这不是胡闹么?谁人治病要用脸盆的?可不是手足无措,病急乱投医了。   他们乐见其成,认为祝星已经黔驴技穷,此时正在故弄玄虚。   待二更到了,她折腾半天人也不见好转,就等着丢大人吧!   太医们甚至已经想好要如何编排祝星,他们要趁着这件事将他在京中积攒下来的名声彻底毁了。   这世上不能有医者越过太医院去。   银盆被祝星放在床下,她拿过霍骁的手,用匕首在他左手食指指尖上划开一道小口。   霍骁的手自然下垂,淅淅沥沥的血滴入盆中。   血是黑色的。   房内众人无可避免地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放血么?   祝星起身,由着霍骁自己流血,自己则到桌前坐下,借用桌上的笔墨纸砚写起方子。她手下不停,笔墨没有半分迟滞,可见成竹在胸。   “依着方子煎药。”少女说起话细声细气,每一句却又是命令。柔和的语气同命令糅合在一起反倒让人更能接受她的命令。   书生双手领过方子,但见其上密密麻麻,事无巨细都交代其中。火要多大,药材先后如何放,添多少水等等,俱写得一清二楚。   “你亲自去。”祝星唇角翘起,目光温和。   书生却一下明白她的意思,遍体生寒。她不信这里的任何人,所以要他亲手煎药。   是啊,驿馆若安全,霍骁如今也不会这般在床上躺着。   书生正色:“是,我一定亲力亲为。”便揣了药方在胸口,由禁卫军引着煎药去了。   太医们见书生离去,也不知他是去做什么的,只在心中默默编排祝星,想着这人大约是看出祝星就是个绣花枕头,所以提前离去了吧。   银盆盆底积攒了一层浓稠黑血。   祝星从药箱中取出两个瓷瓶,又拿了些经过她专门处理的干净布条再度回到床头。   刀疤脸看着霍骁那血源源不断地流,心不住揪着。   祝姑娘开的那道口子小,这么个流法看起来却也让人心慌极了。   “刀疤。”祝星使唤起人来毫不犹豫。   “姑娘。”刀疤再急,对着祝星却像只温顺的毛驴。   “倒杯水来。”祝星打开一个瓷瓶,撒其中药粉在霍骁流血的指腹之上。   原本向外渗血的伤口竟渐渐不再流血,速度快得让人感到像在做梦。   再加上祝星这样不同寻常的解毒手段,刀疤脸和京兆尹更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自广阳到京中这一路上祝副管家每到一座城便要补给药材,大多药材都被祝星拿去做了各种各样的药,这时候倒派上用场。   刀疤端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送上来:“姑娘您慢些喝。”   祝星摇头:“不是我喝。你将霍骁扶起来。”   刀疤脸闷声应了句:“是。”单手托着霍骁后背,直接将他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算是半坐模样。   祝星一捏霍骁两颊,他便无意识将嘴张开,她顺势将另一个瓷瓶中的药丸送入他口中。   “喂他喝水。”少女眼眸眨眨,长睫微颤。   刀疤脸将水送入霍骁口中,本能作祟,霍骁下意识吞咽,药丸和水混着被他一同咽下。   “将他放下平躺。”   刀疤脸按照祝星吩咐一步步做,将霍骁平着放好,心中犹惴惴,不停地看祝星,想问问她霍骁的毒究竟能不能解。   然而看祝星还在忙,他难得没有多嘴,将话咽下,只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   祝星没有拔去霍骁身上各大穴位的金针,反而又摸出一把金针,对人道:“现在到关键地步,我要为霍骁正式施针,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是。”刀疤脸和京兆尹异口同声。   京兆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祝星的话,倒有些尴尬。   刀疤脸倒因此对他平和了些,觉得他听祝星的话,勉强将他算作四分之一个自己人。   祝星正式施针,京兆尹头一次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针术,又或者说眼前的一切已经并不仅仅是针术了。   少女的手指如翩跹的蝶穿花戏水而过,细细密密的金针在旁人未看清时便已落满霍骁的心脏附近。   她取针,扎针,针针落得又快又稳又准,一切有迹可循,又无从分辨,让人来不及思索,完全拜倒在她的精湛针术之下。   霍骁双目紧闭,因着不知道是针术还是方才喂的药丸生效,他面上青黑显而易见地淡了许多。   一套针术用去祝星半个时辰,还是她指法熟练的情况下。   京兆尹向来沉稳冷静,此时竟和刀疤脸一样的神情,皆虚张着嘴,眼珠几乎要掉出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人以金针救人,此生此世也难以忘却刚才画面。   他们始知京中传言都轻了,什么神医,那都是辱没眼前少女。她这分明是从阎王爷手中抢人。   祝星袋中金针一根不剩,全部插在霍骁身上。   工作量着实太大,她后背被虚汗湿透贴在身上,房中放的冰一冷,叫她浑身发凉。到底不曾显露出来,她紧紧握住床沿闭目缓神,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刀疤脸忙上前,又不敢贸然扶着祝星,急得抓耳挠腮:“姑娘,你怎么样!”   祝星做了个噤声地手势示意他闭嘴。   刀疤脸紧紧把嘴闭上,目光急切地望着祝星,不知所措。   京兆尹也关切地到床前,深恨自己帮不上忙。   祝星缓了半天依旧疲惫不堪,面色只比床上的霍骁稍稍好看一点。她慢慢掀开眼帘,看向京兆尹:“劳驾为我找间房间,我要睡觉。”   啊?   睡觉?   京兆尹看她苍白无比,顿时反应过来,这样脆弱,是该好好休息。他郑重点头,快步走出内室,叫禁卫军去将院子中的偏房收拾出来让祝星休息。   太医们看京兆尹认真对待祝星的模样,心又悬起来。   这样郑重,莫非那祝星真有什么本事解毒?   他们只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钻进内室中一探究竟,然而有瘦猴看着他们,便也只能想想,不敢擅动。   霍骁究竟怎么样了!   京兆尹亲眼看着房间被收拾好,才回霍骁那去。   书生已经按着方子将药煎好,刚亲手把药端回来。陡然见祝星苍白脆弱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刀疤,不是让你好好保护姑娘么!”   祝星替刀疤解释:“不怪他,是我自己施针所致。针术太耗费心神,一个不慎便会伤人性命。我已经施好针,你将药给他灌下就是。”   刀疤愧疚不已,总觉得是自己帮不上忙才让祝星至此。   书生叹息:“姑娘……”此等重恩,他觉得少将军以死相报都报不够。   “药拿来我看一看。”祝星接过汤药在鼻端轻嗅,微微点头,“冷些了喂霍骁喝下就好。”   书生忙应:“是。”   京兆尹道:“祝姑娘,房间已整理完毕,您可去休息一番。”看祝星如此虚弱,他都怕耽搁一会儿再病一个。   祝星晃悠悠地站起,看得三个人心惊肉跳。   只听她道:“喂了药霍骁便会发汗,这是正常之事,你们多喂他喝水,到戌时你们再来叫我,我将针取了。”   几个人听得一愣一愣,只会答应。   祝星费劲地将幂篱戴好,京兆尹带她去歇息。   太医们看着祝星的背影大着胆问:“祝姑娘,你往哪去?”   “去睡觉。”祝星答。 第197章 还是老价位   太医中爆发出哄堂大笑。有人笑得眼泪出来, 有人笑得捂着肚子,有人笑得牙不见眼。   陈太医平日里最爱端着太医院院使的架子不苟言笑,此时此刻数他笑得最欢。   给人看病, 自己却说要去睡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实在是让人不解眼前少女神医的名声是如何传出来的?   想来如太医院众太医猜测的那样, 她不过是得了道厉害的方子,误打误撞将人治好罢了。   一个小姑娘能懂什么医术呢?   少女又轻又柔的声音自幂篱中传出:“很好笑么?”尾音上扬, 带着女孩子的纯稚不解。   众人听见她说话声音,更觉得她不过是个半大小姑娘, 心中愈发轻蔑。   陈太医便问她:“你要去睡觉了?”   祝星掩唇打了个哈欠,好脾气地回答:“我困了。”   太医们笑得更开心了。   瘦猴面色一寒, 抽刀劈了半张桌子。   笑声顿时全无,太医们个个气得敢怒不敢言, 只在心中默默诅咒霍骁快些死,他们也好看这些莽夫伤心欲绝。   京兆尹直接引着祝星在一片静谧中出门, 到刚打扫好的房中休息。   “祝姑娘,你只管休息,外面有禁卫军把守, 有什么需要你吩咐他们便是。”不知怎的,京兆尹对祝星的态度变了许多。   在尚书府审祝清若时他还多次审视祝星, 在舞乐坊时也格外针对她,到现在他难得出现了一些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的情绪。   “有劳。”祝星惜字如金,说话实在太累。   京兆尹不打扰她休息, 直接退出房间。   祝星缓缓摘下幂篱,整个人如刚从水里捞出来般,经风一吹便冷得厉害。可惜这时候并不能要求太高, 她也没什么精力打理自己,便还是等霍骁醒来回府叫人伺候得好。   她困倦极了,当真合衣往床上一倒,将锦衾盖着,悠然睡去。   刀疤脸看书生将药喂霍骁喝下后便从房内出来,到偏房门前守着祝星。明明门口已经有两名禁卫军守门,他却往二人当中一挤,就地一坐,俨然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勇模样。   京兆尹看了稀奇,他对不住霍骁,连带对着霍骁这些亲信都温和许多。见刀疤脸在这为祝星守门,他缓和口气道:“这儿有禁卫军守着,十分安全,你一直惦记着霍骁,不若回房中看着他。”   刀疤脸却十分坚定地摇头:“我要亲自守着姑娘才放心。”   京兆尹颇无语:“你是霍骁的手下还是祝星的手下啊?”   刀疤脸看他一眼,没答话,只坚定地坐在这寸步不离。   太阳一寸寸向西,霍骁脸上的青黑色越来越淡。当房内燃起烛火时,霍骁的面色已经与平常无异,只是少了些血色,嘴唇格外干涸。   书生长舒口气。   他不懂医术,但能看得懂人的面色。眼下霍骁大致一看与正常人无异,细看之下只略有一点青黑。哪怕没完全戒毒,想来也是好了许多,并不会致命。   他伸手探了探锦被下霍骁身上,当真如祝星临走前说的那样浑身是汗。   祝姑娘真厉害,说什么就是什么。   外面天色已黑,京兆尹叫人送了饭菜给众人吃。   太医们在这空耗一下午,本就饿了,这时候也不多讲究,纷纷用起饭来。瘦猴用饭时也在外间看着一群人,绝不叫他们有任何异动。   自然也有祝星的一份饭菜,然而送饭时却出了岔子。   “大人,那个刀疤脸不让我们给祝姑娘送饭。”禁卫军颇为委屈。   京兆尹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太医出声:“嗤,该不是看人家祝姑娘不干事,气得不给人家吃饭吧?”   众人咧着嘴便想附和,就听见瘦猴冷冷来了一句:“你们很闲?”   太医们顿时纷纷埋头吃饭,心里愤愤想着马上就该二更天,阎王立刻要将霍骁收去,到时候看他们如何神气!   还有祝星,他们该多谢她愿意担起救治不力的责任。   若不是她突然横插一杠,霍骁死了,救治不力的责任就该落到他们头上去了。现在他们可以放心霍骁死了,毕竟下午之后他们便被拘在此处不得插手救治,一切都是祝星亲力亲为。   到时候霍骁死了,他们也能推说是亲信阻拦,他们施救不得,将责任全部推卸到霍家亲信以及祝星身上去。   都是他们耽误了霍骁的治疗啊。   太医们心中将退路想好,更觉得祝星这次来得好啊。简直就是专门为他们背黑锅的。   这下就能说太医院不是治不得霍骁的病,只是被这些人耽搁了。他们冤枉啊!   而皇上与霍大将军的怒火也不用他们来承受。   京兆尹出了房门去瞧是怎么一回事,只见送饭的禁卫军苦恼站在门前,刀疤脸守在那里不让人进。   “你这是做什么?”京兆尹不解,怎么不让人送饭,难道真是太医们胡说的那样,一时生气,饭都不让人吃了。   刀疤脸示意他放低声音,自己也小声道:“姑娘说要戌时再起,你们不要提前打扰她。”   京兆尹哭笑不得:“现在已经快要戌时。”   “还有一刻才到时辰,那就不能提前叫姑娘起来。”刀疤脸无比执着。这些人都不懂姑娘,姑娘说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京兆尹差不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更加无奈,挥手让送饭的禁卫军先下去。   他便站在祝星房门口等着看到了戌时刀疤脸该如何。   一刻钟很快过去,戌时便到了。   刀疤脸利落站起,侧过身作恭候状。   与此同时房门打开,少女戴着幂篱姿态挺拔地开门,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清冷绝俗。   京兆尹心中稀奇,竟然如此准时。   “走吧。”祝星从房中出来,往霍骁那里去。   京兆尹和刀疤脸紧随其后,一面斗胆问道:“祝姑娘可要用饭?饭菜都已备好。”   “不急。”祝星淡淡,从语气来听,她应当是恢复不少。   太医们见祝星回来,身后还跟着京兆尹等人,再度出言嘲笑:“这是又被抓回来了吧。”   祝星看都没看那太医,径直进了内室。   那太医被祝星无视,在原地涨红着一张脸,宛如跳梁小丑。   他旁边的太医出言安慰:“马上就到亥时,他们没多长时间嚣张的了。”   书生坐在床前守着霍骁,见祝星进来忙问好道:“姑娘,少将军他确实发汗了。”   祝星摘下幂篱点点头:“发汗很好。”   刀疤脸惊喜极了:“爷脸色好了!”   书生亦欢喜地点点头,崇敬地望向祝星。那可是紫云纱啊。   借着烛光众人看她,只见她眉眼淡漠,疲惫消了许多。她握上霍骁手腕为他诊脉,转头对书生道:“将手套给我。”   书生忙不迭取手套来递给祝星。   祝星将手套戴好,将他身上一根根金针按序拔下。   众人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拔针。明明不是他们施针,他们却紧张得不行,因为霍骁身上扎的针太多,他们就怕一个不慎出什么意外。   拔针显然比施针简单不少,祝星聚精会神,很快将针全部取下收起,而后站起身到桌边,竟然收拾起药箱来。   书生不解其意,小心翼翼问:“姑娘这是?”   床上便传来一声叹息。   房内除了祝星以外的三个人不由得回头看向床上,只见霍骁幽幽醒转,满脸迷茫,尚不知发生什么的模样。   “爷!”   “爷你终于醒了!”   书生与刀疤脸什么也顾不得,扑到床前又哭又笑。   京兆尹心中惊异大过感动。纵然他已经从内心里认可了祝星的医术,但没想到霍骁竟然好得这么快。   他中午时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竟然还能全身而退,简直不可思议。   霍骁头脑昏昏沉沉,身子尚不能动弹,也无力回想发生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地听着床头一片哭声,意识尚未回归。   “喂他喝水。”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潜意识比他脑子反应更快,人一下便清醒过来,入目是刀疤脸放大数倍的脸,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霍骁顿时面露嫌恶,虚弱道:“滚一边儿去。”也不是很虚弱。   刀疤脸幸福地退到一旁,无比感动:“爷活过来了,还会骂人了!”   书生便端了满满一大杯水来将人扶起喂水。   霍骁正好口干舌燥,但浑身无力拿不起杯子,便顺着书生地手将一大杯白水一饮而尽。   祝星正好收拾完药箱,直接坐在椅子上休息,并未过去看床上苏醒的霍骁。这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多喂些水,他需要排毒。”祝星坐在椅子上托腮看着床上的光景,出言指点。   “是。”书生言听计从,将霍骁交由刀疤脸扶着,自己再去倒了水来。   霍骁这才发现他听到祝星的声音并不是做梦,她真的就在不远处坐着,人一时间愣住,完全不知所措。   他如今还不是很清醒,一面喝水一面看着祝星,脑海中还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意识沉寂前他记得自己用了口饭。   就是那饭中有毒!   他入口立刻察觉不对,将饭吐出,奈何毒已入体,他只得强行护住心脉,以求一线生机。   妈的,有人给他下毒!   霍骁面色瞬间黑了下来,一瞬间就要骂出口来。只不过还记着祝星在此,他究竟忍住。   至于祝星为何在此,他心中已经差不多明了,顿时又是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祝姑娘,多谢你。”他虚弱道。   祝星温柔一笑:“还是老价位,付诊金就好。” 第198章 是祝星,祝姑娘   “姑娘放心, 我们懂规矩的。”书生严肃道。   霍骁亦在虚弱中点头,他这一命还是比万两黄金要值钱的。   祝星得到保证,眉眼鲜活许多, 交代病后注意事项:“你现在很虚弱,多吃肉补身子,还要补血。”   刀疤脸挠头:“病后不该喝粥么?”   “不该。”祝星一口否决, “多吃肉蛋,酒不能喝了。平日多喝水, 你体内毒素还未排尽,要通过发汗便溺等方式多排毒, 不过已无大碍。”   众人支起耳朵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祝星交代完毕便站起身来:“你既已无碍, 我便回去了。”   所有人傻眼,没想到祝星真就只是来给人解毒的, 解完毒便要走。   霍骁被人下毒算得上国之大事,一个不慎便要引起霍大将军的怒火甚至两国交战。且他身上的毒又是太医院一众太医斩钉截铁说了治不好的。   如今祝星完成给霍骁解毒这项意义重大的任务, 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她却要回家去了。   她怎么能走呢?   她便什么功劳也不要么?   应该是年纪尚小,不清楚国事, 不知利害吧。   京兆尹试着劝她:“祝姑娘,你治好霍骁是大功一件。”   见祝星要拎药箱, 书生忙过来搭把手,抢先一步把药箱拎在手中。他们身上还残存着当护卫时的潜意识,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祝星放在首位。   姑娘这么娇弱的一个人, 怎么能拎得动药箱呢?   京兆尹正要向祝星陈明利弊,劝她不要离开,毕竟皇上一会儿要来, 极有可能会召见她垂询解毒之事,到时必有重赏。她此时此刻离开,实在不算明智。   霍骁突然开口:“书生,将祝姑娘好生送回去。”   书生答:“是。”   祝星满意他言听计从的识趣模样,便出言安抚:“明日我会再来给你复查,好生休息。”她今日很累,并不想见皇上。   霍骁没想到她明日还会来看他,整个人一下子精神焕发,都不大像生病之人了。   祝星重新将幂篱戴好,对着众人微微一礼,便向外去。   外间一片安静,见祝星出来,众人死死盯着她,再无半分嘲笑。   瘦猴讥讽地扫了眼目瞪口呆的太医们,兴奋地凑过去:“姑娘,少将军他……”   书生轻咳一声:“爷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你进去看看他吧。”   “怎么可能!”太医们不可思议地振声道,那可是紫云纱!可他们刚才诚然听见屋子里的说话声绝不会有假。   霍骁是醒了。   陈端面色灰白,死盯着祝星说不出话来。   祝星望着一众太医,轻启朱唇:“都愣着干什么,快笑啊。”   太医们脑门儿冒火,笑什么笑,是嘲笑他们么!   “欺人太甚!”有太医在人群中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他们畏惧瘦猴手里刀,就算是不满也不敢大声说话。   “霍小将军毒解了,你们不欢喜么?”又是那种真诚的疑问口气,明明无辜极了,却让太医们听着心梗无比。   瘦猴恶狠狠地龇牙,像条凶狠的鬣狗,一挥刀:“少将军毒解了,你们都得为他高兴,快笑!”   太医们哪受过这种屈辱,他们上哪去不都是被礼遇着,何曾被人强迫着笑过?   但瘦猴太可怕,太医们被迫一个个笑起来。   笑容极其不真心实意,笑声十分尴尬。   “哈,哈哈,哈哈哈。”   祝星这才心满意足离去。很喜欢笑,那就笑个够。   瘦猴逗着这群太医好一会儿,才激动地向着内室去。外面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太医们他一眼就看得明白,这些人不喜欢姑娘,也盼着他们不好。所以他搓磨起他们毫无心理压力,还感到很快乐。   目送瘦猴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太医们一个个才收起脸上的笑,个个愤怒至极的模样。   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   太医们听着内室里欢声笑语,心中不是滋味儿极了。又让祝星治好一个他们治不好的,这算怎么一回事啊!   他们又要成京中笑柄了,日后还有谁敢信太医院?   陈响陈院使在其中,一张脸阴得简直要滴下水来。他心中想法更多,也比普通太医要更恨祝星,脑海中百转千回,只恨不得能将祝星生吞活剥。   愚蠢之人,他在心中默默咒骂祝星。   她以为救了霍骁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么?真是太愚蠢了!她破坏了那位的计划,那位到现在还不知道。知道后还不一定要怎么迁怒于祝星呢!   年少得志,惊才绝艳又如何?   房外有禁卫军入内,见着外间中的京兆尹顿时耳语几句。   京兆尹面色一肃,低声吩咐几句,便跟着向外一起走。   太医们不明所以,但见外间没人看守,便动了去偷偷看看霍骁情况的心思。他们虽然鄙夷祝星,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对她手段的好奇。   不亲眼看到霍骁好了他们始终不敢相信紫云纱不停解药能解这件事。   但他们又怕偷看被瘦猴等人抓住,自己还要挨打,最终忍下来了。可是好奇心却难打发,太医们好想知道霍骁是如何被治好的啊。   照祝星说的那样,刀疤脸向厨房要了碗肉粥,试了没毒后才喂给霍骁吃。   霍骁此时依旧浑身无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勉强就着刀疤脸的手用饭。他深知自己要多吃才会好,因而大口大口用饭,虽然没什么胃口,却也用光了一大碗粥。   他要快点好起来,这样才不至于太过被动。   今日中毒之事让他警醒不少。京中果然处处是陷阱,行错一步便会让人万劫不复。若非有祝星出手相救,他今日怕是就栽了。   祝星又救了他一命。   霍骁想到祝星,便开口问:“今日祝姑娘怎么也在?”   瘦猴伶俐,于是答道:“今日爷你一来了驿馆迟迟不归,咱们几个就担心着是不是出了岔子。果然一打听,知道您中了毒。咱们在京中不信任何人,只信姑娘,就忙得过去找姑娘了。姑娘一听你中毒,带了药箱跟着咱们过来。那些太医真是酒囊饭袋,还好带了姑娘过来。”   霍骁强装镇定地听他说祝星的事。   瘦猴又道:“爷,您可不知道那些太医有多狗眼看人低。他们应当是嫉妒姑娘年纪轻轻医术便这样精湛,见了姑娘就是鄙夷不屑,不让姑娘为你诊治。咱们几个逼不得已,就拿刀吓唬那群太医,还好他们吃这一套,当真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是一群人在外面一直对姑娘冷嘲热讽,叫人听不过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霍骁冷声问:“他们瞧不起姑娘?”   “是啊。姑娘为爷你施针,极费心神,中间出去休息一番,那群太医便说姑娘治不好,要逃跑了。”瘦猴实话实说,听起来分外像是在煽风点火。   霍骁冷笑:“好极了。”   瘦猴和刀疤脸一听他这语气,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房外也有了动静。   戌时将至,院中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外间太医院的太医们像是抓住主心骨,立刻沸腾起来,只差哭天喊地,求爷爷告奶奶地向皇上诉说自己诸多不易。   皇上同京兆尹一道入内,并未直接问起霍骁情况,反倒先问案查得如何:“那两个禁卫军查得如何?”不问霍骁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已经将霍骁当作死人。   京兆尹认真作答:“当真有了进展。那两个禁卫军家中最近都重修了房子,一副发了大财的样子。臣派人查问,说是二人数日前曾托人各自向家中送了一大笔钱。再问是什么人,那两个禁卫军的家人便说送钱那人包裹严实,脸戴面具,只记得那人个子格外高大,瞳色很浅。”   皇上不动声色地念叨:“个子高大,瞳色很浅……说的可不是胡人么!”   京兆尹点头:“臣也以为。那两家人已被控制住,臣又盘查禁卫军,寻那二人近日接触之人,务必要将那胡人抓住。”   皇上点头:“此事你要做好,给霍骁一个交代,也是给霍大将军一个交代。”   京兆尹严肃:“是。臣以为此事与那胡国大王子脱不了干系,不知……”   皇上摆摆手:“到底与两国相关,还是谨慎些,寻到证据再议。”   “是。”京兆尹一面说着一面为皇上打开房门。   皇上进门,见太医们个个翘首以盼,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他走到这里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问霍骁之事,于是故作关切地询问:“霍骁如何了?”   太医们顿时一默,都不作答。毕竟人虽然好了,却不是他们治好的,因而他们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邀功。   皇上见众人顿时垂头丧气,也不答话,心中更加肯定是霍骁不好,脸上已然挂了痛色,艰难出声:“霍骁啊……朕,有何颜面向霍大将军交代!”   京兆尹见皇上误会,忙道:“皇上,霍骁他好了。”   皇上刚演了个开头,陡然被打断,心中不悦,但闻京兆尹之言陡然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重复了一遍:“霍骁好了?”   京兆尹便真诚地笑:“是。”   皇上立刻看向陈响,陈太医苦着脸,让他读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反应得也快,当下艰难地笑:“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么好的消息太医们如何不说!还要瞒着朕么!”   京兆尹突然悠然起来,慢吞吞道:“太医们不说也是正常,毕竟霍小将军身上的毒并不是他们解的。”   皇上一愣:“那是谁解的?”   “是祝星,祝姑娘。”京兆尹答。 第199章 不得不   祝星, 又是祝星!   皇上在听到又是祝星救人后险些失态,指节生生被他自己攥得发白,镇定良久才干巴巴道:“可是为卫太傅家公子治眼的那个祝姑娘?”   “正是。”京兆尹答。   皇上在心中将祝星已经千刀万剐, 面上还要保持笑容:“这位祝姑娘可真是医术高明。”怎么哪里都有她祝星,简直是生下来专程为他添堵的!   京兆尹恍若完全不曾察觉皇上的真实情感,跟着赞道:“正是如此, 皇上,霍小将军已经醒了, 您可要去看看?”   皇上头晕目眩,一切计划都被推翻, 需要从头再来。他晕晕乎乎顺着京兆尹的话道:“自该去看看的。”   京兆尹便引着他到内室去。   霍骁靠坐在床上,形容略有些虚弱, 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中了剧毒的将死之人。他望着皇上便做出要起身的样子。   皇上立刻将他按住:“你……你刚刚解毒,就不必起来了。”说到“解毒”二字, 他简直要咬牙切齿,他怎么也没想到计划会在这一步出问题。   紫云纱竟然不要解药也能解得。   霍骁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臣多谢皇上。”   皇上已经迅速调整好心态, 投入到爱护臣子这一角色当中去:“哎,还好你平安无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他看到霍骁平安无事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得慌。   霍骁惭愧:“是臣不谨慎, 让您担心了。”   皇上只叹:“如今你无虞就好,朕下午瞧着你在床上的样子, 心都要碎了。”   京兆尹赞不绝口:“多亏祝姑娘医术高明。”   皇上好不容易暂时将祝星抛在脑后,又被提醒,当下决定要看一看这几次三番破坏他计划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是, 朕要重重赏赐这位祝姑娘。”皇上说着环顾四周,只见一众大老爷们儿,未见半个小姑娘, 不由得不解,“祝姑娘呢?”   霍骁答道:“祝姑娘救死扶伤太过疲惫,回家休息了。”   皇上一愣:“她竟不在此处?”显然也不理解祝星如此行为。   照理说祝星救霍骁不该是图名图利?怎么什么都不要,人直接走了?   “是,臣已经同她商议好诊金之事,她便放心离去。”霍骁说的也不是假话。   京兆尹在一旁附和:“确实如此。”   皇上一时无语,深感女子的眼界也就是如此浅薄,区区诊金便打发了,根本就不清楚救治霍骁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但同时皇上又怄急了,自己的计划几次三番被这眼皮子浅的少女阴差阳错破坏,他更难接受了。   “她虽不知治好你背后的深重意义,朕还是要赏她的。若不是她,只怕我周国与胡国便要有一战。该赏!”皇上想扮演明君,便要说这违心之语。明明祝星毁他大计,他还不得不赏。不仅要赏,还要重赏。   霍骁难得真诚笑道:“臣替祝姑娘谢过皇上,多谢皇上仁慈大气。”他不笑还有些冷峻气质,一笑反而让众人受惊,瘦猴和刀疤脸双臂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便起来了。   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霍骁立刻收回笑脸,转移话题:“还不知是谁害我?”   京兆尹望了眼皇上。   皇上叹口气点点头,示意他将那两个禁卫军之事告诉霍骁。   霍骁听罢沉思良久,抬头冷冷道:“定然是元鲁所为。”   皇上故作诧异:“你竟如此肯定?”   “他恨我已久,我也同样恨他。上午我羞辱了他,他不报仇才不是他的性格。”霍骁沉稳地望着皇上,语气十分笃定。   皇上便劝他:“可惜现在证据虽有,却不够硬,不能贸然定他的罪,倒是委屈你了。”   霍骁肃容:“臣明白,事关两国关系,臣不会因一己私欲便破坏邦交。倒是劳烦京兆尹大人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了。”   京兆尹颔首:“此乃臣分内之事。”   霍骁又道:“元鲁那边,将他放了吧。他拿格列之死污蔑我,我却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也让他看看咱们周国的大国风范。而且放他出来,也好让他自乱阵脚,说不定更好抓住他把柄。”   皇上欣慰:“只是委屈了你。你身体好之前便在此处好好休养,我让禄公公明日送些珍稀药材给你,你尽管补身子用。”   霍骁恭顺:“臣多谢皇上。”   皇上又嘱咐霍骁几句,才带着人缓缓离去。   皇上一走,霍骁便敛起脸上所有神情,疲惫地靠在床头。伴君如伴虎,诚然如此,每每面对皇上,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至于谁给他下毒,霍骁隐约有些头绪,却不愿意细想,总之不是元鲁。   元鲁虽然比起元绍不那么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当场报复、用的胡国之毒、还由胡国人送钱过去,除非他脑子真的坏掉了。   当然也不能排除他确实反其道而行之这种可能。   霍骁倦怠地合上眼,深感疲乏。还是西北好,京中人多事多,而他完全不擅心计,在此着实太累。   还有一点,无论是谁下毒杀他,祝星这次出手相救,已然成了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又欠祝星良多,还连累了她,当真是还不清的情谊。   皇上到外室遣散众太医,特别召见陈响。   驿馆密室之中,陈响立刻下拜,慷慨陈词:“皇上,臣无能,还请皇上责罚。”   皇上终于不必带着他的仁君面具,咬牙切齿森冷发问:“你不是说用紫云纱万无一失么!”   陈太医将头伏在地上,表示万分忠诚:“紫云纱确实是最佳之选。一来其乃胡国特产,完全不会让人想到周人身上;二来毒性剧烈,霍骁绝对难逃一死;三来正好能将霍骁之死嫁祸胡国,让霍平嶂成为您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四来霍骁在京中遇害,卫家看顾不及,两家离心。只要霍骁死了,完完全全就是按您计划行事的。”   “可是霍骁没死。”皇上气急败坏。   陈太医眼神一暗,说出早已准备好了那句:“都是那个祝星,是她治好霍骁!若不是她,计划便成了!皇上,要怪就怪她,您可一定要重重罚她!”   皇上盯着陈太医忽然笑了:“你那点心思以为朕看不出来?”   陈太医心头一颤,浑身发冷,故作镇定:“臣对皇上一片衷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皇上冷笑:“你字字句句将过错推给祝星,不就是想让朕厌恨于她,好借朕之手为你出气?”   陈太医心事被说中,慌乱极了,还要嘴硬:“臣并不曾有这份心思,只是一切皆因祝星治好霍骁……”   “朕心中自有分寸,无需你多言。你要朕重重罚她,朕要问问你,打算叫朕如何罚她?”皇上反问。   陈太医支支吾吾,不知所以然。他已然看出皇上动怒,哪里是真的询问他意见,因此他又如何敢答?   皇上冷冷道:“说啊!”   陈太医俯首认错:“臣,知错。”   “你何错之有?”皇上道,“你为朕选出紫云纱这样天衣无缝的毒药,一石四鸟,你忠心耿耿为朕,哪里有错。”   陈太医听不出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敢痛言自己的不是。他如何就那样鬼迷心窍,竟然胆大妄为到指使皇上为他出气,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朕如今罚不得那祝星,朕还要赏她,重重赏她!”皇上说起赏字,没有半分真心,“她如今可是京中的神医了。你陈响治不得的,她都能治得!太医院没法治的,她都有法子治!朕的太医院,成了笑话。”   陈太医压根儿不知如何应付,只能呆头呆脑地趴在地上装死。确实如此,现在京中说起医者,只想得到祝星,哪里还记得什么太医院?   他面上火辣辣的,身为太医院院使,感觉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都是祝星。   若不是她,京中也不会有变化,京中之人又如何会察觉太医院无能。   陈太医恨透祝星,挡他财路等于挡他生路!   “那紫云纱如何就能不用解药就能解得?”皇上发泄怒气后又想到计划确实是被祝星破坏,不免追问紫云纱解法。他也知道紫云纱只得用专门的解药来解,祝星不用药便解了简直不可思议。   陈太医直言:“臣不知……臣若知世上还有这样手段,无论如何也不会,也不会用这紫云纱,而是换个入口即死的毒来保证万无一失了。”   皇上沉吟:“照你这么说,那祝星或许真于医术一途上有两把刷子?”   陈太医才不愿承认此事,但又不得不承认此事。他若说祝星医术不精,便是变相承认自己疏忽,选了紫云纱。他只有大吹特吹祝星,才能显得是计划外影响,而不是他思虑不周。   陈太医不情不愿地道:“或许……真是如此。”他在承认祝星医术高明时当真痛苦极了。   “可她年纪那样小,如何会有这样医术?”皇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对禄公公道,“去查,朕要知道她为何小小年纪医术如此高超。”   禄公公忙道:“是。”皇上这意思便是要动用勾甲去查一个小姑娘呢。   祝姑娘,祝严钏。   禄公公心想这祝家人都如此不简单。他还没忘祝严钏对他的恩情,因此时刻想着还一还这恩情。   祝严钏他是没什么能帮的,若能帮着祝姑娘也算是好事一件。   皇上尚不知心腹太监已经有了异心,突然想到什么对陈响道:“你说她会不会和你一样?得了张能治百病的古方。”   陈响闻此言如遭雷击,口中发苦:“应当不会吧……” 第200章 那女子是谁?   “会与不会, 一查便知。若真是方子,那倒还好办。”皇上目光悠远,不知想到何处去了。   陈太医伏在地上, 心跳剧烈。   世人怎会知道如今风光的太医院院使,是靠着一张古方上位而成的。   彼时如今的皇上还是睿王,当时的皇上是先皇, 陈太医也只不过是太医院中一名小小药童,根本不是什么正式太医。   睿王温良恭俭, 皇上宽宏大度,朝堂上风平浪静, 就连胡国也没有那样面目可憎,偶尔与周国互通往来。   陈响作为药童随太医入宫为当时的皇后诊脉。皇宫人多地广, 他无意间与师傅走散,却阴差阳错救治了如今的皇上, 也就是当时的睿王。   睿王感激他恩情,时常赏他些好吃好玩的, 陈响如此对他更是死心塌地。   一来二去,陈响成了睿王的心腹。   睿王终于有一日提出帮陈响成为太医之事。   陈响自然向他立誓此生此世都会在他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睿王便将那张方子交给他,那是陈响从出生到现在见过的最神奇的方子。寻常小病用那方子便能治得, 大病对症下药,也可药到病除。   陈响后来才知道, 睿王的方子是从皇上那里顺手牵羊偷来的,就是他救下中暑睿王那日。那日睿王拿出来的是两张方子,一张是给了他来治病救人的, 另一张则是害人的。   靠着这张方子,陈响从药童变成太医,再慢慢成了太医院院使。   一切都是那张方子带给他的。   事实上他的医术还不及太医院中那些普通太医, 但不重要,他已经不必再治小病了。   他也有过风光无限,被京中人交口称作神医的日子。   睿王自不是白帮他,他利用职务之便为睿王做了不少事,从小事一点点到大事,再到大逆不道之事。   他成功地成为睿王的心腹,睿王也成功当上了皇上。   过去的事被他刻意忘记许多,随着祝星的出现,又在他脑海中重新浮现。他愿意想起,不愿意想起的。   不同的是祝星是女子,而且她治的都是他不能治的。   或许她也得到了方子,只不过她的方子比他的更厉害。   皇上叹了口气,将陈太医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这京中神医,只能是你。”   陈太医连连磕头:“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皇上只觉得自己耳中生茧,今日听了许多“多谢皇上”,好像都是与祝星有关才谢他的。   想到祝星,皇上心中便一阵恼怒。他不在陈响面前动怒是不想让陈响利用自己的情绪报复,但他是恨祝星的。   无论她有意无意,她毁了他两件大事是事实。   “你起来吧,她若真有方子,你只管等好消息便是。”皇上开始带他忆往昔,好让陈太医对自己更加忠诚,“毕竟咱们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才是朕的心腹啊。这事便过去了,好好为朕办事,朕绝不会亏待你。”他潜意识不信祝星真有一身医术,他自己如何,便觉得旁人如何。   陈太医听懂皇上潜台词,大喜过望:“臣必当为皇上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祝星尚不知驿馆中发生之事,她向来随心所欲,便是皇上也不能阻止她回府的一颗心。   宗豫变成黑猫,蹲在府门口等她回来,颇有正宫风范。   他早已得到情报知她今日是去驿馆为霍骁解毒。他完全理解之余,又在所难免地有些不虞。   倒不是生气她对霍骁如何,只是气她总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霍骁之事,他一听零一说他的好皇叔得知此事后立刻放下朝事到驿馆嘘寒问暖,就知道此事定然是他的好皇叔所为。   他的星星阴差阳错又跟他的好皇叔对着干了。   换做别人他自然乐见其成,但是祝星不行。   他叔父丧心病狂,祝星纵然聪慧无比,他也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更何况这次牵扯胡国,紫云纱是胡国的国花,在胡国的地位非凡。   若有周人能解紫云纱,胡人只怕要疯了。   黑猫的眼睛在夜里格外明亮。   马车声响起,黑猫打了个哈欠,精神奕奕地望着平稳行来的马车。   驾车的是书生。   宗豫尚算满意,好歹霍骁知道找个人送她回来,倒不枉祝星救人这一遭。   祝星踩着马凳下来,看到黑影奔她而来,下意识张开双臂。   黑影投入她怀抱,便察觉到她极其虚弱。   宗豫当即从她怀中跳下来,不给她增加负担。同时他心中恼怒更盛。   若是人形,他此时已然要摆起一张臭脸了。   宗豫自问也算一时聪明,能从他那个多疑狡诈的皇叔手上活到现在已能证明许多。   认识祝星后他在背后事事帮她,也算是事事纵她,他在心中是觉得没有他为她收拾不了的残局的。   然而入京以来她一直行走于刀尖之上,几次三番都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宗豫很不爽。   这种不爽来自于方方面面。担心祝星受到伤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总觉得祝星一举一动都在犯险,他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握之感。   一切不爽在虚弱的祝星面前都被打败。   她今日格外苍白羸弱,和她相处久了,他一眼便判断出是她施针所致。   祝星笑眼弯弯地同他一道用饭,貌似无事的模样。   宗豫看她如此若无此事的样子,心中怒气更盛,恨恨地咬了口她递来肉的手指表达怒气。他自然不忍心下狠口,只是轻轻一口来彰显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祝星诧异,不明白小猫的愤怒从何而来,只当他是因为自己回家晚了不满,于是耐心解释:“今日回来晚了些是我不好,霍骁身上的毒比我想象的要更费事,因此耽搁久了。”她淡定和一只猫说起霍骁等事,似乎并不担心他会听不懂。   宗豫无奈,她根本不明白他生气的点儿。   他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立场生气。   他本来闷闷不乐,却又无法抗拒她的亲近。他本想等祝星睡着后自己想些事情,然而祝星今日说什么都要抱猫一起睡,他昏昏沉沉被她有规律的呼吸声带着一起睡着,完全忘了自己还要想事。   次日祝星睡了个好觉才起床往驿馆去。   经过一夜休养,她已无大碍。   霍骁的院子中十分热闹,除了京兆尹外还有等待宣旨的禄公公,以及大惊小怪的元鲁。   元鲁看着床上能自己端碗用饭的霍骁惊疑不定:“你不是中了紫云纱,为何好了!”   霍骁拿碗的手微微颤抖,然而为了锻炼自己,他还是坚决要自己用饭。然而元鲁在他耳边大呼小叫实在让他很头疼,为了制止他这种行为,他果断开口:“你不想看见我好?”   元鲁冷笑:“你脑子被毒坏了吧,我还希望你好?”   霍骁听他这么说,脑中飞快闪过诸多想法,面上不显:“那看来确实是你毒的我。”   元鲁一点就炸:“你凭什么说是我毒的你,你证据呢!”   霍骁反唇相讥:“你凭什么说是我杀的格列,你证据呢!”   元鲁理亏,再加上不善言辞,立刻落了下风。   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什么,逼视霍骁:“你根本没中毒吧,只是为了栽赃陷害我才假装中毒!”   霍骁冷笑:“蠢货,昨日你不是亲眼看见了。”   元鲁抓耳挠腮,他昨日确实亲眼目睹霍骁的惨状,那不是能装出来的样子。何况周国众多太医也不是吃素的,昨日周国这一众太医着急的样子也做不得假。   “紫云纱没有解药如何能解?那就是你确实中毒,自导自演又吃了解药!”元鲁依旧不愿相信紫云纱没有解药就能解这件事。   要知道紫云纱是胡国的国花,其使用权牢牢把握在胡国人手中,更确切来说是胡国贵族手上。   紫云纱哪怕在胡国,其种植也收到严格把控。胡国不许人私下种植紫云纱,每一株紫云纱去向都有交代。   在周国出现紫云纱已经是件很匪夷所思之事。   若有周人不用解药便能解紫云纱,那就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胡国人一直将紫云纱当作利器,然而失去其解药的独特性,紫云纱便不足为奇。   京兆尹见他野蛮行径甚觉头疼,冷了脸道:“好了,大王子。”   元鲁眼红地看向京兆尹:“你们上下互相包庇,紫云纱没有解药绝无可能解毒。”   京兆尹便道:“胡人只能靠解药不代表我周人也要如此。”他语气轻蔑,满满对胡人的看不起。   元鲁果然愤怒:“是哪个太医为你解的毒,我倒要讨教讨教!”   京兆尹淡淡的:“大王子,如今只是没有确凿证据确定是你所为,因而不曾拘着你。你可不要太得意忘形,毕竟你身上还有嫌疑在的。”   元鲁恼羞成怒:“并非我所为!”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解的紫云纱,也不大在意霍骁的死活了。   京兆尹和霍骁对他这反应倒见怪不怪,紫云纱的意义他们也清楚,元鲁不疯才不正常。让他亲眼目睹霍骁身体康健只是好让他自乱阵脚,人在慌张时更容易暴露自己。   “霍小将军还要休息,大王子看完,也该走了。来人,送大王子回去。”京兆尹说是送客,其实是将人押送出去。   元鲁被人强行送出院子,正巧撞见戴着幂篱向这里来的祝星。   他这几日见过的周国女人不少,但眼前那个身量尚小的女子不同。她不仅受人礼遇,更重要的是她受霍骁身边人的恭敬对待。   为那女孩引路的人元鲁在战场见过不少次,也讨厌得紧。   他是霍骁的左膀右臂,名叫瘦猴。   而此时瘦猴此时是他不曾见过的殷勤。   元鲁死死站住,回头看那少女畅通无阻地进了霍骁的院子。他问身侧的禁卫军:“那女子是谁?” 第201章 我要见到她   祝星当然看到虎背熊腰的元鲁, 却并不如何在意。与胡国人打交道的几次经验告诉她,胡国人都不大聪明。   京兆尹和霍骁见祝星进来,齐齐正经起来。   “真晦气。”瘦猴骂骂咧咧, “我刚才接姑娘进来,正好撞见元鲁出来,一大早看见他, 真是……”顾忌祝星在,他到底没骂骂咧咧, 只是生动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京兆尹立刻严肃起来:“他可曾找你们麻烦?”   “不曾,他只是站在那里一直往我们这边瞧, 倒没上来找事。”瘦猴一脸懵,“他也不敢这样霸道, 在咱们的地盘找我们麻烦吧。”   京兆尹叹息:“他知道霍骁身上的紫云纱被解,人有些疯魔。”   瘦猴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档子事, 我都给忘了,那姑娘岂不是危险?”   书生及时为祝星科普:“胡国人爱紫云纱胜过自己性命, 认为紫云纱只能在胡国生长,是上天给予胡国的恩赐。”   祝星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开口:“不是上天给予胡国的恩赐。”   众人一愣。   只听少女声音清冽:“是胡国所在的那片土地适宜紫云纱生长, 因而紫云纱才会在那里生根发芽,与胡国不胡国的并无多大关系。换作是别的国家生活在那里, 紫云纱依旧会长在那里,并不会以胡国不在而改变。因此紫云纱并不是上天给予胡国的恩赐,只是一种适合的作物罢了。就像水草生活在水中, 青稞生长在高原,紫云纱在那里是同样的道理。”   突如其来的科普让众人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最先听懂的是京兆尹和书生。他们下意识便四下环顾,生怕有胡人听到祝星这一番言论, 过来砍她。   他们听她一席话已经很信服她的说法,只是胡人对紫云纱的崇敬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祝星说这话实在是很能冒犯胡人。   霍骁恍然大悟,心有所想:“竟是如此。”   京兆尹苦笑:“祝姑娘,便是如此道理,你也不能在胡国人面前说的。”   祝星一面摘了幂篱,一面问:“为什么?”她确实不理解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   京兆尹望着祝星纯稚的目光,一时间觉得很难解释人性中复杂的成分。   倒是书生为他解围:“姑娘,你若说了就戳破了胡人这么多年来的传承和幻想。长久以来坚持并信守的观念是错误的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很残酷……”   “所以要坚持错的吗?”祝星疑惑。   书生也瞬间尬住,还是京兆尹理清思路救场:“祝姑娘你告诉他们正确的,却打破了他们原有的认知,他们非但不会感激,还会恨你。人有时候是不愿意相信事实的。”   祝星轻轻叹了口气,问题得到解决:“怪不得胡人那样笨。”根本不愿接受现实,沉溺在虚假的所谓“天赐之物”之中,还要怪罪点醒他们的人,如何能聪明起来呢。   众人闻言一默,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也被她内涵到。   少女的目光温柔而慈悲:“真是太可怜了。”   他们不仅觉得胡人可怜,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元鲁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盖因祝星在京中实在是个顶有名的人物。   他皱眉听着格里同他分享情报,眉头拧成一团:“刚才进霍骁院子里的那个小姑娘是医者?”   格里挠挠头:“是吧。”   “是吧?”元鲁眉头皱得更紧,“你去打听的什么?还是吧?是我给你打听是么!”   格里立刻肯定道:“一定是,一定是。”   元鲁给他一脚:“那你刚才‘是吧’什么!”   格里又挠头:“我觉得那女孩的名声邪乎了些,实在不大敢相信,但是周国人又都是这么说的……”   “怎么邪乎?”元鲁也觉得邪乎。   “那女孩姓祝,人人都称她一声祝姑娘。她年纪尚小,却有一手神奇医术,治好了什么卫太傅家公子瞎了多年的眼,把霍骁的一条胳膊接上,还把一老头子多年的风寒病给拔除。她自掏荷包,为所有女子诊病。我找了数十个人打听,说到她的只有赞美,没有任何诋毁,您说可怕不可怕?人都有个喜恶,便是大王也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究竟啥人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她啊?”格里描述着自己的语气都变得玄乎起来。   元鲁沉默良久:“照你这么说,霍骁身上的毒也是她解的了?”他不肯直接说出“紫云纱”三个字,不肯承认紫云纱有解药以外的解法。   “应当是。”格里继续道,“那些周人把她吹的神仙一样,说周国太医院的太医都远不及她哩。”   元鲁冷笑一声:“管她什么神仙不神仙,紫云纱是我胡国之物,只有胡国的解药能解。霍骁中的一定不是紫云纱,是别的什么毒,只是毒性与紫云纱相似罢了!”自欺欺人便是如此。   他昨日明明亲眼所见霍骁所中之毒,这时候又不肯承认,可见竭力维持尊严是一件极违心的事。   格里等护卫似懂非懂,只附和元鲁的话。大王子说啥,他们捧着就对了。   “我要见一见这个祝姑娘,你们想想办法。”元鲁直截了当提出需求。   格里等人大包大揽:“大王子,不就是一个女人,咱们想办法暗中动手劫了就是。她医术高明,但却是自己一人住着的,并无家人一道。咱们想掳走她应当不难。”   元鲁又有疑问:“周国女子不都菟丝花一样?怎么还能独居?”祝星身上的不同之处实在太多,他每每听了总觉得自己对周国的情报有误,从而生出强烈的自我怀疑。   “她和家中断了亲缘,便自己住了。”格里说这些时不断在心中感叹不一般,这之前还不曾听说哪个周国女子与家中断亲的。   元鲁听罢,大手一挥:“想办法将她弄来,什么神仙,周国的神仙可解不得胡国的毒……”   格里领命:“是。”开始盘算起要如何将祝星劫走。   而另一边,禄公公出恭回来,还惦记着宣旨的事。刚入房门,便见其中坐着一美貌的小少女。   禄公公第一眼并未看清她的模样,只见她坐在霍骁床头,穿着桃花色的裙衫,在一众大老爷们儿中分外显眼。   床上的霍骁也与往日大不同。他连靠坐在床上的姿势都内敛许多,不似一早时那样狂放。   听到脚步声,侧坐的少女扭过头来。   禄公公这才看清她的容貌。蛾眉朱唇,明眸皓齿,乌发雪肤,美得不可方物,如雪堆出来的人,冷冽清透。   饶是禄公公这样早就没了那样心思的人看见祝星这张脸,依旧被美得惊心动魄。   她一双眼清凌凌地扫过他,如晓月生寒,自带上位者的审慎气势,叫禄公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祝严钏祝大人的侄女竟然是这样的神仙人物。   禄公公后知后觉,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已然为少女的气度心折。   还是京兆尹出言提醒:“这位是宫里来的,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禄公公。”   禄公公只听见少女击冰碎玉般的声音:“禄公公好。”明明是问候,却叫人自发地更谦卑了些,不免扪心自问自己配不配被这般问候一句。   京兆尹又向禄公公介绍:“这位便是祝姑娘。”介绍祝星时只需要三个字便够了,那就是祝姑娘。只是在京中说了祝姑娘三个字,人们便知道她的身份了。   禄公公连平日讨巧的笑都端不出,很拘谨道:“祝姑娘。”   众人看着他,等他宣旨。   禄公公手忙脚乱,尚在心中感叹祝星貌美,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的正事。   他摸出圣旨来宣旨,无非是圣上赏赐给祝星一些女孩儿家喜欢的珠玉琳琅等等。   祝星很给面子地弯唇笑笑,聊表谢意,具体有多开心么,看上去倒也没多么开心。她见惯了好物,皇上赏的东西确实还不错,但有多能取悦她,还真不见得。   禄公公宣了旨便回宫复命。   祝星拿着圣旨翻来覆去地瞧,只觉得不过如此,便随手将之往桌上一放,取了金针继续为霍骁验血。   “会有些疼,你且忍忍。”她一手握着霍骁的食指,另一只手执金针。   霍骁难得得到如此待遇,拘束地点点头,看着书生等人唇角直抽抽。小将军可是大刀落下也不见眼眨一眨的,还能怕针扎?当真是矫情了。   金针刺破手指。   滚出来的血珠是红色的。   众人想起昨日那一盆底乌黑的血,再看今日殷红的血,虽不解医理,倒也松了口气。   “还不错。”祝星赞道,“继续多喝水。”   一群人便应道:“是。”   “没什么大碍了,不需我再复查,好生休养,很快便能好起来。”祝星语气温柔。   霍骁却不舍,但想到驿馆之中还有元鲁,算得上危机重重,不想她多待,倒还是松口:“我叫人送你回去。”   连京兆尹都看出些不寻常的意味,神情顿时更加复杂了。   祝星起身,对着众人一礼,直接告退。   瘦猴等人还颇不舍,难得在京中又见着姑娘。细想下来出了西北后最开心的时光,便是他们这祝家车队中当护卫的那段日子。   纵然说来有些胸无大志,但的确如此。   三人划拳,输的人在此保护霍骁,其余二人送祝星回去。   京兆尹犹不放心,又添了支禁卫军跟着一起护送,给足了排场。   元鲁的人本想在路上动手,见了这么大的动静便立刻怂了。他们到底是外来的,有三分忌惮,加上那少女看上去并不好惹,权衡取舍只能暂且作罢。   这一作罢,京中便流传开祝星能治紫云纱的消息。   紫云纱为何物?百姓们并不大清楚,只知道祝姑娘又解了了不得的毒,便愿意为她歌功颂德。   一众胡人听到此消息简直越发恼怒,深以为被祝星挑衅。紫云纱是他们的国花,他们绝不许有周人能解。   “格里。”   “在。”   元鲁愤愤:“今日无论如何我要见到那个所谓的祝姑娘。” 第202章 早有预料   月上柳梢头。   少女跪坐在院中的藤萝架下, 疏疏密密的绿萝上悬挂着盏盏琉璃灯。一汨月光与烛火交相辉映,自成一派天地。   她穿着袭纯白纱裙,因着跪坐的姿势, 纱裙如水般漾开,曳在地上。流云般的秀发直泻而下,垂落在她纱裙之上, 黑白双色间,美得仿佛意趣横生的水墨画。   夏风徐来, 琉璃灯和鸣,清脆悦耳, 宛若风铃。   满架蔷薇一院香,风不仅吹动琉璃灯, 还吹落藤萝架上的蔷薇花瓣。簌簌红粉落在她衣衫鬓角,盈了满袖暗香。   祝星手执书卷, 借光看书,看的还是那本志怪小说。   黑猫蹲坐在她腿上同她一起读书, 越看越是胆颤心惊。   她读的不是别的故事,还是上次那个书生夜里穿到别处读书的那个故事。   祝星读得格外缓慢,一页看了良久也不翻页, 仿佛是在研读什么名著。   宗豫心里有鬼,总觉得她此举异常, 或许是在暗示什么。他格外小心翼翼,不住偷瞥她,生怕她下一句便道破自己身份。   然而她只认真看书, 安静得惊人。   在黑猫偶尔有些小动作时,譬如抬头看她,她便纠正地将猫头扶正, 要求小猫继续看书。   宗豫觉得她发现了,正在无声地猫捉老鼠戏弄于他。他提心吊胆,是在皇叔面前也从未有过的全新感受。   祝宅外颇不宁静。   两个高大魁梧黑衣人还未到祝宅外,便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   “有诈。”二人相视一眼,用胡语低声道。   那个祝姑娘显然不简单,竟有如此多暗卫在暗中保护她。   两个人脑海中瞬间闪过万千想法,甚至觉得这是周国皇帝刻意为之,设了个套引他们入内。   “逃!”两个黑衣人见势不妙绝不恋战,便要逃跑。   零七冷笑一声:“来了还想走。”一挥手,一群暗卫蜂拥而上。   胡人不敢弄出大动静,生怕引来官兵,作战时天然矮了三分气势,加之暗卫是宗豫手下的,也就是皇上一直心心念念的皇家暗卫,根本不是什么臭鱼烂虾,两个胡国护卫一下子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人活捉。   “送姑娘那去。”零七瞥一眼两个被五花大绑的胡国人,淡淡吩咐。   胡国人晕头转向,说好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怎么他们连府门都未进便被抓获。   二人是元鲁身边一等一的好手,在胡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汉,此时此刻难得产生些玄乎之情。   周国的武力程度竟然发展到如此地步,连一个小姑娘的护卫都能有如此武功了么?   两个人从未想过会被活捉,总想着就算有意外逃也总能逃掉,却不想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在一个小姑娘这里栽了。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周国武力若真发展到如此地步,为何还不大兴兵戈,征服胡国?小小护卫尚能如此,不是指哪打哪?   零七带着俘虏去敲门,门房很快便将门打开,见到零七毫不意外:“姑娘说今夜有客来访,果真如此!您几个直接进来吧,祝副管家在正堂等着呢,我这就去禀报姑娘。”   零七一愣,姑娘竟然算到了么。   他不知所措地带人入内,轻车熟路地往正堂去,祝副管家果然在其中审账顺便等待。   见零七等人来,祝副管家热络地命护卫拿出茶点来招待人,果真就是专程等他们来的。   “姑娘知道今儿晚上我们要来么?”零七终于按耐不住疑问道。   “是啊,姑娘说你们今儿个要上门拜访呢。看,这不就来了。来便来了,还带什么礼物。”祝副管家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被称为礼物的两个胡人气得半死,奈何被点了哑穴,嘴被封着,想表达不满都难,只能用露在外的一双眼狂盯着人。   祝副管家照顾着每个暗卫,给每人都端了茶来,才有空去看两个被强行摁着下跪的俘虏。他毫不客气,将二人蒙面巾摘了。   “嚯,还是外国人。”祝副管家仿佛在看猴。   “……这二人在府外鬼鬼祟祟,意图对姑娘不轨。”零七解释。   祝副管家立刻正色询问:“你二人意欲何为?”   零七顺手给两个人解穴,方便祝副管家问答。   两个胡人叽里哇啦一通乱叫。   祝副管家摇摇头:“放不了,不能放,你们两个对姑娘不轨,还想人放过你们,未免想得太美。”   他一答话,胡人们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怎么也不成想一个小小管家竟听得懂胡语。   零七也诧异:“您听得懂他们说什么?”   祝副管家谦虚:“年少时学过些胡语,能听懂几个字。”   两个胡人瞬间老实,不敢多话,生怕被听懂什么,打算当哑巴当到底。他们二人好歹是胡人,周人若想动他们也要掂量掂量。   “怎么不说话了?”祝副管家疑惑,“也不是哑巴啊,刚才还出声了呢。”   零七吃了口茶解惑:“装死呢,仗着自己是胡国人,觉得咱们不敢动他们。”   祝副管家点点头:“是不能擅动,要等姑娘定夺,让他们先在这跪着吧。”   “成。”零七也不急,反正人已经抓了。   门房则向祝星那里去通秉。   听罢汇报,祝星慢条斯理将头抬起,温柔开口:“好,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门房立刻挺胸抬头:“分内之事,姑娘过奖。”他被夸了好生开心,快乐地离开。   宗豫不由叹息,好傻的人。他又想到门房方才通秉之言,不由微笑,是他低估了星星。   祝星忽然低头问他:“看完了么?”   看完什么?   宗豫一愣,反应过来后瞬间紧张。他开始扮演听不懂人话的猫咪,装作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   祝星笑笑,也不追究他突如其来的失聪,将猫抱起向正堂去。   正堂中喝茶的喝茶,看猴的看猴,下跪的下跪。   在少女踏入正堂时,一片嘈杂终于化作静谧。   众人看向正门,齐刷刷站起,异口同声:“姑娘。”   两个胡人便知道正主来了,好奇地想扭头去看,奈何被捆得严实,根本动弹不得。   二人只觉得鼻端一阵馨香,便见白衣少女落落地坐于主位之上。   他们这下是真说不出话,被主座上少女风华所倾倒。   无论是在胡国还是在周国。这都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漂亮的姑娘不紧不慢地问话:“你们两个来做什么?”   零七直接答:“他二人在院外鬼鬼祟祟,意图翻墙入内,叫我们逮个正着。”   祝星予以赞赏:“做得很好。”   宗豫便见自己的暗卫露出被夸奖后的幸福神色,身后简直要长出尾巴一摇一摇。   狗腿子,他默默想。   “你们来做什么。”祝星歪头,颇有耐心地问。   两个胡人险些被她美貌迷惑,还好他们心中铭记职业操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祝星发出同样疑问:“这是两个哑巴么?”   祝副管家有样学样:“会说话的,现在闭嘴装死,仗着自己是胡国人,觉得咱们不敢动他们。”   祝星点点头:“那就送到官府吧。”少女秉持着有事报官的原则,没有半分困扰。   胡人愣住,没想到还有扭送官府这一说。他们行的是见不得光之事,对方同样以暗卫阻拦,本就是私下之事,怎么还能拿到明面上来说道。   他们连胡人的官府都没去过,却没想到有一日被扭送到周国官府去。   两个人还想挣扎,甚至主动提出交涉之事。祝星却不给机会,直接挥挥手叫人把二人送去京兆尹那。   难得夜间升堂。   待看清祝副管家送来的是什么人后,京兆尹的眼皮不由抽抽,叫人去驿馆传元鲁来。   京中富庶,百姓也比其余地方的百姓开放许多。因而到了夜里,街上依旧灯明如昼,来来往往百姓络绎不绝。   见官府升堂,百姓们都好奇发生什么,便挤到衙门前看热闹。   有人眼尖地认出堂上一侧坐着的正是戴了面纱的祝星,人群中当下热闹起来。   “那是祝姑娘呢!”   “祝姑娘怎么到官府了?”   “下面那跪着的是何人?瞧上去好生高大。”   ……   百姓们议论纷纷,穿到两个胡国护卫耳中格外叫人羞耻。   他们是高贵的大王子护卫,在胡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曾想到有朝一日要被周国的刁民们指指点点。   丢尽人了。   元鲁风风火火地从驿馆过来,手下护卫肆意推搡周国百姓开路。   护卫高大,不少百姓被推得险些跌倒在地,怒视其人。待看到其浅棕色瞳眸,百姓们发出尖叫。   “是!是胡人!”   “京中来了胡人!”   “好凶恶的胡人!”   ……   周国百姓们一口一个胡人成功将元鲁的怒火激起,他何曾被愚昧的百姓们指指点点过!   他夜里从驿馆中出来替护卫善后本就怒不可遏,气到极致,甚至不想出面,然而又担心自己不出面护卫们将胡国的脸丢得更多。   毕竟这些护卫能被扭送到官府已经够让他丢人的了。   元鲁横冲直撞闯入公堂,见地上跪着的二人,上去就是两脚。   两个护卫趴在地上不敢有半分不满。   他怒目四顾,便见抱猫坐在椅子上的悠闲少女,神情一顿,而后大踏步朝之走去。   还未来得及到祝星跟前,元鲁便被禁卫军拦住。   “让开。”元鲁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女就是传说中的祝姑娘。   祝星弯弯眼睛,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低头逗着怀中黑猫。   黑猫倒凛然地望向元鲁,凶意十足。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大王子,你尚在周国,还是按周国律例行事吧。”   元鲁性急,若不是尚有两分在周国的忌惮,便早要冲破防线抓住祝星。他冷冷盯着祝星好一阵儿,才转身到右侧椅子上坐下。   周国百姓们见此状更是议论纷纷。   “听说霍小将军前两日中了胡国特有的毒,还是祝姑娘将人治好的。”   “这胡人这样嚣张,是欺我周国无人么!”   “祝姑娘在左,胡人在右,是祝姑娘状告这胡国狗呢!”   ……   胡国狗三个字入元鲁之耳,元鲁简直想拔刀将这些周国刁民通通砍死。 第203章 我倾慕祝姑娘已久   一边是气定神闲, 一边是焦躁不安,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围观群众自然安静下来。   “堂下二人, 报上名来。”京兆尹沉声发问。   元鲁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甚至想捂住耳朵不听两个属下的愚蠢发言。他们能蠢到被一个小姑娘府上护卫抓住并扭送到官府就足以给他丢人。   天知道他刚刚听到禁卫军传唤是什么心情,他甚至有一瞬间后悔来京中。   两个胡人大抵也觉得在一群周国百姓面前被审讯实在抬不起头, 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京兆尹见二人不答,拧了拧眉心:“查。”   禁卫军便例行公事去查, 只是走个流程。二人的身份显而易见,不然京兆尹也不会立刻叫来元鲁。   “此二人乃胡国大王子身边护卫, 格丹与格雷。”禁卫军答。   百姓们便又指指点点,说起大王子两个护卫上公堂实在太丢人了。胡国人果然没素质, 在京中还敢肆意妄为,这下被告上来可舒心了。   元鲁只觉得这些京中人嘴如何能这样碎, 一个个都活腻歪了。   胡国人容得他们说三道四?   还真容得,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在周国地盘, 他还真没法对一群话多得要命的周国百姓大开杀戒。   “祝姑娘,你将二人捆来报官,所为何事?”京兆尹例行询问。   祝星便停下撸猫的动作, 抱猫起身答:“这二人欲闯我宅中行不轨之事,多亏护卫勇武及时发现, 并将二人绑起,我这才逃过一劫。”   公堂外百姓听祝星此言,顿时炸开锅。其中女子声援声将一切盖过。   “胡国人果然不安好心, 知道祝姑娘是我周国神医,便要害她哩!”   “谁要害祝姑娘,就是同我过不去!”   “就该杀了这些胆敢伤害祝姑娘的胡国人, 免得祝姑娘受惊。”   ……   女人们一听胡国人要害祝星,顿时站不住了。她们中大部分都受祝星恩惠,剩下没受恩惠的日后也会受到,因此觉得旁人要害祝星就是害她们自己,因此一个个情真意切声嘶力竭,为祝星控诉。   祝星对着公堂外笑笑,表示感谢。   宗豫听着来自女人们的激愤,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些,他想他明白了什么是民意。   元鲁惊疑不定,本以为传言中神医之名不过为假,怎么也想不到祝星当真在民间有如此声望,一时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若她真是个孤苦无依没有亲族的小姑娘倒好,偏偏她不仅受权贵看重,更是受到百姓爱戴。   “堂下二人有何异议?”京兆尹在审犯人时语气顿时严肃起来,厉声质询。   两个胡国护卫听着外面周国百姓喊打喊杀已经很是害怕,此时极有将元鲁供出的冲动。但想到元家人的狠毒手段,二人只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强行咽下这口气。   “无。”二人简短而沉默地答了一句。   元鲁一听便轻嗤一声,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两个傻子竟然直接认下自己闯院子之事,实在蠢不可及。   他不得不开口,替这二人收拾烂摊子,然而他一开口,便是祝星都不禁微微抬眼挑眉。   他忽然张口就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祝星道:“其实他二人是为我做事。”   地上的二人望向元鲁,感激不尽。   元鲁接着道:“我倾慕祝姑娘已久,想一睹她芳容,便让这二人去祝宅拜会一番。”   公堂炸了。   百姓中沸沸扬扬,义愤填膺地要将这胆敢觊觎他们周国少女的胡国蛮子绞死。   “胡国人真是大言不惭!竟然敢觊觎祝姑娘,也不看看自己毛熊一样究竟配不配!”   “胡言乱语!看他看着祝姑娘的眼神我便觉得恶心!”   “祝姑娘年纪这样小,他竟然能说出此语,当真是脸也不要了,其心可诛。”   ……   京兆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闻言浑身发麻。他自然不信元鲁倾慕祝星的鬼话,深深替祝星感到被唐突了。然而元鲁若死皮赖脸咬紧此事,他们也没法说元鲁的不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祝星笑吟吟的,并不为之所动:“胡国的拜会好奇怪,竟不走正门。”她貌似不以为意,其实也真的不以为意。这世上喜欢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太多太多,她若每一个都在意,累也要累死。   只是要拦住手上小猫并不容易。   她完全感受到来自小猫的怒火,心中微叹,将黑猫紧紧抱在怀中,以免在公堂上演黑猫对战胡人。   黑猫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元鲁脸上一瞬间挂不住,却还是道:“这二人不走正门是他们之过,我会狠狠教训他们以解祝姑娘心头之气……”   祝星摇摇头:“我不生气的。”   元鲁一愣。   “倒也不配叫我动怒。”祝星实话实说,“我只是以为他们梁上而走,是要偷盗东西,因此直接送到官府来。不过既然大王子要自己约束手下,还请您说到做到。”   她纤长的手指给黑猫顺毛,莹白如玉与缎子似的黑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有一直看下去的欲望。   “毕竟。”祝星天真笑笑,“他们被我抓住时丧家之犬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元鲁一下子愤而站起,恶狠狠地盯着祝星,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多谢祝姑娘提醒。”   祝星微笑点头:“不客气。”从容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元鲁被祝星高高在上的态度气得不行,便想将她拉下神坛,或见到她同样愤怒的样子才能让自己心中平衡一些。   “我倾慕祝姑娘良久。”他又倾慕起来。   京兆尹都看不下去:“大王子,你是胡国人,如何能倾慕祝姑娘已久。”暗示他不要再胡搅蛮缠,辱没少女名声。   元鲁理不直气也很壮:“祝姑娘美名在外,我一入京便听闻其事迹,便为之深深打动,倾慕不已。”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祝星,甚觉她脸上那层面纱碍事,迫切地想看到她因此生气的模样。   “你才入京一天多时日。”京兆尹纠正他话中“已久”二字。   元鲁继续胡搅蛮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入京一日,算下来便也倾慕祝姑娘三年多了。”   祝星掩唇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听这些没营养的话是对时间的一种浪费。   元鲁一直注视着她,自然没错过她打哈欠的一幕,见之不以为意,总觉得自己在此一番表演犹如跳梁小丑,正主连个眼神也不愿施舍。   是以他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祝姑娘,我倾慕于你,你多多少少该给句话吧。”   祝星立刻安抚小猫,有些疲倦。这位大王子的话对她无法造成任何影响,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她怀中黑猫。   他们都不知道她强行按下黑猫有多不易。   为了不让猫咪再度炸毛,祝星终于开口:“你想听什么话呢?我根本不认识你。何况你也并不喜欢我,只是为了看我生气来满足你的内心刻意如此说话罢了。”   元鲁僵在原地,被祝星直白的话重重击倒,站在原地如被人兜脸敲了一闷棍。   “你在说什么……“他强行补救,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刚才那样理直气壮。   “我也很奇怪你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会觉得向我表达倾慕之情是一种会触怒我的行为?你是十分看轻自己吗?因为觉得自己是胡人所以自卑,潜意识觉得你喜欢我会冒犯到我,所以将这种行为当作攻击我的武器对吗?”祝星口齿清晰,直接抛出几个反问将元鲁定在原地。   黑猫不炸毛了,反而打了个哆嗦,好锥心的话语,元鲁的心都要被扎烂了吧。   元鲁并不是一个会仔细思考自己行为目的的人,陡然被祝星直接揭穿一系列自己都未曾想过的行为,当场愣在原地。   他为什么要一直用自己的倾慕来刻意点燃祝星的怒火?   他也潜意识觉得自己的喜欢格外让人厌恶会冒犯到人才这么做么?   他才不会!他更不会因为自己是胡人而自卑!   他还未来得及因此恼羞成怒,就听到祝星继续道:“事实上你是否倾慕于我,我并不大在意,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你这样试图惹怒我的手段实在是……很低级,更是对自己的一种轻视。你是年幼时受到过什么创伤么?将自己一直摆在如此低的位置上,甚至连自己的喜欢都当作恶心他人的工具。”   元鲁一口牙都要咬碎,气得浑身发抖,他才没受到过什么创伤。   然而祝星根本不留给他说话的间隙,又淡淡道:“这样看来你让护卫趁夜摸黑不走正门来表达情感倒也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毕竟你都这样了……作为医者,我还是要好好劝你一句,病不止见身,也见心。你明显是心上出了问题,趁早医治吧。至于今日之事,你将人带回好好教训便是。我这人向来大度,就不追究了。”   她优雅起身,白色裙摆像是翩跹的蝶翼,展翅欲飞。   祝星站定,温柔而慈悲地望着他,像是普度众生悲怜世人的菩萨:“真是太可怜了。”   她说完对着京兆尹微微一礼:“大人,我乏了,先行告退。”   黑猫胆颤心惊,看着元鲁被羞辱得体无完肤的模样,顿时也不大生他的气,当真觉得他好可怜好可怜,被祝星这么斥责也太可怜了。   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宗豫不同情他,甚至想将此人今夜就吊死在驿馆中。   京兆尹听得亦是心惊肉跳,立刻放她离去。   他觉得祝星若不再走,元鲁必然要因为被他戳到痛处而在现场发疯。   祝星不疾不徐地离去,祝副管家撇嘴看了眼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元鲁跟着离开。   百姓自发为他们让出条路来供他们通过,同时再度对元鲁进行指指点点。   “原来胡国的大王子竟然这么可怜。”   “胡国人应当也很可怜。”   “祝姑娘说的对啊,他为什么说句对祝姑娘的倾慕咱们都要生气,不还是觉得他人不行?不过他自己都这么觉得……那确实怪可怜的。”   ……   元鲁听着左一句可怜,右一句可怜,再压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一声。   百姓们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被戳到痛处要出来拿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撒气。   京兆尹轻咳两声:“大王子,若无旁事,我着人护送你回驿馆。”他自然对护送大王子没什么兴趣,只是怕他太过激怒路上发疯伤了周国的平民百姓。   “滚!”元鲁暴喝。   众人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想着果然被祝姑娘说中了。 第204章 古怪   京中百姓再度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即胡国大王子亲口在公堂之上表达出对祝姑娘的倾慕,祝姑娘却诊出他心中有病,劝他快治。   胡国大王子究竟有什么病?   胡国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大王子有病。   周国百姓们津津乐道, 热火朝天地讨论起胡国大王子的病情。   他们虽不通医理,但在八卦一途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很快便为元鲁列出诸多病症来。有说他是疯了, 有说他是傻了,还有说他是相思病的。   元鲁根本不必去看郎中, 在民间走一遭就能知道自己有什么大病。   “无耻之徒,元鲁真是疯了!”卫湛向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此时也变了脸色冷冷斥道。   卫夫人跟着道:“可不是么?竟然敢觊觎祝姑娘?祝姑娘哪看得上这样的毛熊,当场将他堵回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偷看儿子脸色。   卫湛薄唇抿成一线, 一张脸上难得泛起能被称之为薄怒的神情:“祝姑娘不是看不上他,是不齿于他那样卑劣的手段。她如何不知他是刻意作弄, 却还是直接指出他的不足,要他好好反思。她这样善良, 只怕元鲁根本不会自我反思,甚至还恨上了她!”   卫夫人听得一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卫湛在说什么。   “元鲁是可怜!可是祝姑娘更可敬。”卫湛说着起身, 径直向外走去。他一双眼已然完全恢复,与常人无异, 甚至多了些灵秀的温润。   卫夫人便问:“你往哪去?”   卫湛答:“我去瞧瞧祝姑娘。”语气中略有些不自然。   卫夫人当即笑了:“成,你快去瞧瞧她,也替我问候一番。”她笑得极开心, 哪里不知儿子的想法。这是有旁人一激,坐不住了。   卫湛听到母亲声音中的笑意,步履更加匆匆, 快速出门。   另一边霍骁因着中毒尚有些虚弱,清早起得晚了些。此时一睁眼,便要人给他更衣。   瘦猴一面为他换衣裳,一面吐槽:“爷,您早膳还没用就往姑娘那去,姑娘不见得醒了。”   霍骁手上缠了厚厚的布条,冷着一张脸道:“那我便等她起来。”   瘦猴挑了挑眉,在霍骁看不到的角度同书生交换了个戏谑的眼神。他是不与刀疤脸交换眼神的,那厮太蠢,根本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昨儿晚上元鲁刚从公堂回来便被他们少将军拖着病弱之躯给了一拳,那拳打在软甲上,霍骁因此手上受伤,但元鲁也不好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好歹是霍骁的一拳。   “爷,您这样不像是担心姑娘……”瘦猴吞吞吐吐,但为了少将军还是勇敢发言,“像是她欠了你钱,你找她还钱。”   霍骁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看得瘦猴更加害怕:“更像了。”   霍骁一哽,穿着衣裳的手一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正当瘦猴以为今日要完,自己少不得要被少将军一顿毒打,就听见霍骁硬邦邦问:“要怎么说话。”   书生和瘦猴立刻大为感动,简直要拍手叫好,爷终于开窍了,知道变通!   想想他平常对着众多人那一张冷脸,他们便觉得姑娘能因此动容才是奇迹。   二人立刻上前出谋划策,狗腿地凑到霍骁跟前。   “莫说女子,便是正常人,哪个喜欢对着张冷脸的?”书生起了个话头,让霍骁先来意会。   霍骁眉头一皱:“军中严肃,不容谈笑。”   瘦猴即刻补充:“咱们现在又不在西北,这不是在京中吗!”   霍骁沉吟:“那要如何做。”   书生和瘦猴对视一眼,再接再厉:“您笑一个。”   霍骁努力挤出一个笑,简直让人见了一颗心要从嗓子眼跳出。   吓的。   “别别别……”瘦猴和书生看着这堪称惊悚的尝试,深以为任何花招都要对症下药,显然他们少将军并不适合对人笑。   少将军带着这样的笑到阵前走一走,胡人只怕直接要被吓得投降。   话虽夸张了些,但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还是别笑了。”瘦猴为难道。   “多事。”霍骁立刻冷下脸来,再也不笑。   瘦猴和书生吐吐舌头,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没有和具体实际相结合。   书生换了个思维道:“爷既然走不了笑面路线,不若一直冷脸下去,从细微小处入手,让姑娘知道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具体来说就要时时刻刻关注姑娘,热了给她扇风,冷了给她加衣。姑娘想要什么您要舍得花钱买,平日姑娘用饭您也要有点眼色,不说殷勤,随时随地伺候着……”   霍骁已经将衣裳穿好,将腰带一系,抓过头绳向外去。   “爷,我这还没说完呢!”书生忙道。   霍骁冷冷瞥二人一眼:“聒噪。”便以手做梳,胡乱抓了两把将头发束起。   “咱们陪您一块去。”瘦猴挤了下刀疤脸道。   刀疤脸立刻附和:“是啊爷,你身子还没好,万一路上遇到什么事怎么办。”   霍骁冷冷:“有驿馆马车相送。”   他说着向外去,今日鲜见地没带长刀。   瘦猴和书生目送他的背影叹一口气,希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他们爷有什么得罪之处可千万不要计较。   想想姑娘药箱中的那把小刀,他们嗟叹不已。   旁人不知,他们却是再清楚少将军的心思不过的。那分明是动了心,还不是一点点动心。   ……   祝星今日起得早,照例用了早饭便在窗下看书。   黑猫已然入睡,她便换了一本书来读。   青椒和花椒早就伺候惯了祝星,但每每见她能耐着性子坐在那里看书一看便是许久,心中总忍不住敬佩她。   在她们心里,祝星已然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了,可她却还能这样孜孜不倦学习,践行学无止境这一原则,实在是很厉害。   “姑娘,豫公子来了。”花椒端了整盘刚洗过的新鲜瓜果入内,顺便通秉。她如今说豫公子三个字时依旧觉得很不自在,但索性她人面瘫惯了,倒也没什么大碍。   祝星从书中抬起头来,长睫微眨:“请他进来吧。”   花椒便将手上瓜果搁下,向外给门房递话。   不多时,院子中便传来宗豫与祝副管家的说笑之声。   祝星慢条斯理地从内室出来。   宗豫已经到了花厅,彼时正好奇地低头拈花嗅闻。在一片倾城的日光之中,他眉眼缱绻,显得格外温驯。   听闻脚步声,他温柔地松开手中花枝,欣喜回头,高高兴兴地叫道:“星星。”   祝星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宗豫以猫的姿态在她身边待久了,一下子忘记自己当日做人时是因为说漏嘴而落荒而逃,加之昨日元鲁之事也算是狠狠刺激了他一把,他今日才敢登门造访。   如今被祝星一问,宗豫瞬间心虚,强作无事,希望她将前几日之事已然忘记。   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祝星过目不忘,他知道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大人有大量,不予他追究。   宗豫遥遥站着,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答:“我听说昨日元鲁之事,今日特来探望探望你,怕你受了委屈。虽然你很厉害,可是我还是想亲眼看看你才放心。”   他昨日虽然以猫身亲眼目睹公堂现场,却依旧放心不下。明知道她从不会落在下风,却要亲眼见她一面才安心。   祝星自斟花茶,甚觉他这么远远站着很是碍眼,便对他招手,“过来坐。”   宗豫带了笑意,快步朝她行来,坐在她身侧。   “看好了?”她垂眸问道。   宗豫一愣,哭笑不得。他说亲眼看看她才放心,她便问他可看好了。   “没呢。”宗豫见她不追究过去之事,立刻厚起脸皮,得寸进尺。   祝星面无表情,只静静看着他,将他看得顿时心虚低头,才悠悠道:“没看好便继续看。”语调轻柔缓慢。   宗豫浑身一颤,抬眸望向她,但见她依旧无甚表情,让人不辨喜怒。他心中欢喜之余难得生出些慌乱,无论如何,她的回答不该如此。   前些时日他叫她“星星”时她还颇无奈,今日他如此,照理说她也该是无奈的……   明明是他出言调笑,却被她反调笑回来,现在心中忐忑的又是他自己。   很有些自作自受之感。   若他正经一些,倒也不会被她反将一军。   其实若真要反击他也是能反击的,但他心虚极了。   祝星似笑非笑:“怎么不看了?”   宗豫很有被挑衅之感,也动过还击的念头,然而对上她如此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眼神,勇气瞬间全无。   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问题。   祝星不疾不徐,单手执杯望着天空,等他反应。   ……   驿馆和卫府的马车一东一西同时停在祝宅前,马车的主人亦是一齐下来,仿佛商量好一般。   卫湛和霍骁分别从各自马车上下来,见到彼此,都感受到一瞬的尴尬。   不过这尴尬只一瞬,很快被发小重聚的喜悦所取代。   当日霍骁在望江楼已经很表明立场,再与卫家接近只怕难免让有些人坐立不安从而下手,因此两家心知肚明地在明面上刻意疏远了些。   “我不好直接去驿馆看你,托人给你捎的补药你可见了?”卫湛先上前问霍骁。   卫湛眼睛虽好,但卫家霍家在明面上仍然不好走得太近,因而卫湛第一时间要去看霍骁时便被卫夫人拦住。   他好了,霍骁便出了事,其背后甚至不好细究。   “收到了。”霍骁也不是傻子,知道两家一直被人盯着,严肃点头。   卫湛松口气,又一本正经地关心:“你紫云纱刚解便出门,怕是对身体不好,应当卧床好生休息才是。”   霍骁便道:“昨日祝星被元鲁冒犯,我来看看她。”   卫湛:“我也一样。”   气氛古怪得不得了。 第205章 深以为姑娘是皇上   本就是炎炎夏日, 宗豫被祝星突然反常的举动惊得抿紧唇来,浑身冒汗,热得厉害。   “姑娘, 霍小将军和卫公子求见。”青椒得了门房的通传,忧心忡忡地进门通秉。   她很是发愁,替祝星发愁。   青椒虽然年纪尚小, 却也懂得一些男女之情。作为局外人,她难得看得通透, 知道三位公子对她家姑娘都有倾慕之心。   她看不懂姑娘心仪哪位,但下意识觉得这三个人是不该碰面的。   宗豫一愣, 瞬间有种被解围之感。他非但不尴尬,反倒兴奋起来, 双眼亮晶晶地看向祝星。   祝星掀起眼帘,望着他半晌:“你很激动?”   宗豫立刻敛起神色, 一本正经:“倒也没有。”   他故作沉吟,真心为他着想:“不若我先离去。”   祝星慢条斯理:“为何离去?”   宗豫摸不准她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 老实回答:“我身份尴尬,在这里被二位公子看见总要诸多解释,给你添麻烦。”   祝星长睫覆下:“这世上还没有谁能给我添麻烦。”语气平淡, 又狂妄至极,更是叫人耳熟。   宗豫忽而笑了, 想起她过去也说过这样的话,是一如既往从未变过。他实话实说:“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脸,对我来说很麻烦。”   他还要在皇上寿诞之上露脸, 霍骁和卫湛必在席间。   若二人发觉本该在府中养病的靖王日日跟在祝星身边,难免横生枝节。   卫太傅和霍大将军是好官,但他谁也不能信。   祝星平静地吩咐花椒:“花椒, 为豫公子找个面具。”   花椒领命,去寻面具。她倒是没有青椒那样多的想法,姑娘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让她找面具,她就去找面具。   她又对青椒道:“去请他们过来吧。”   青椒没想到自家姑娘如此坦然,不由瞠目结舌,领命离去。   宗豫也没想到她竟然淡定地让三人碰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颇想笑。想想待会儿卫湛和霍骁看到他的样子,他便觉得有趣。   细算下来他才是最先认识祝星的那个,要论也是他最大。   宗豫胡乱想着,花椒抱了个让人眼熟的赤面獠牙面具过来。不是旁的,正是祝星吓唬祝七的那张傩面。   “姑娘,家中就这一张面具了。”花椒有些为难,也不大敢让真正的主子戴这东西。   宗豫倒眼睛一亮,他做猫时就很惦记这个面具,如今有机会接触,他兴致勃勃道:“这个很好。”   祝星含笑:“予他戴吧。”   花椒这才将面具递过去。   宗豫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细心将之戴上。   他刚将面具戴好,院外卫湛和霍骁便到了。   祝副管家引着二人进来,一路上难得和青椒产生共鸣,一样的微微心慌。他不太敢想象三人碰面后的场景,替人尴尬的毛病已经开始犯了。   “姑娘,人来了。”他通报道,带人入了花厅大门。   卫湛和霍骁同时精神一振,大步向房内去。   待看清眼下场景,二人一齐顿住。   祝星坐在一张圆桌前,她身侧有个白衣男子与之紧紧相邻。那男子戴着个傩面,乍一看可怖至极。   好家伙,有个捷足先登的,来得比他们还快!   霍骁与宗豫打过交道。加上那次宗豫给他的印象够深,他一言将之认出,不由得眉头一皱脱口而出:“是你。”   他认出宗豫后更是认出他脸上这张面具,当时他还在祝家护卫队中,这面具是祝星亲手买下,绝不会有错,如今却戴在这人脸上。   霍骁不得不多想。   卫湛则知道得少些,当即抓住霍骁愣住的间隙,上前似是无意般落座在祝星另一侧,还不忘与之打招呼:“祝姑娘。”   祝星还礼:“卫公子。”又看向霍骁问,“你二人认识?”   霍骁这才意识到祝星并不知道白衣少年在她背后做了什么,也不曾告状,只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显然还是不那么愉快的一面之缘。   无论宗豫与他有什么过节,至少在祝星面前他不会与之大打出手。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祝星身侧的位置都被占据,无法,只好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四人同坐一桌,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祝副管家遥遥看着,只觉头皮发麻,更对祝星十分佩服。如此修罗的场面,怕也只有他们姑娘能掌控得住。只见她非但不慌张,还能叫三人老老实实坐在一起和睦相处。   若姑娘是男子,后宅一定十分安宁,他不无敬佩地想着。   尚算安宁的祝星抿一口茶,带笑询问:“二位今日是来……?”   “来探望你。”卫湛和霍骁异口同声,说罢同时看向彼此。这下他们皆了然对方心意,一时之间竟然相对无言。   如果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他们倒能长谈一番。然而正主祝星也在,长谈并不现实,于是都装了心事。   宗豫隔着面具看得兴致盎然。虽然他并不怎么激动,但却很喜欢看这紧张刺激的场面,当然他也是构成紧张刺激场面的一员。   祝星弯弯眼睛:“怎么都赶到今日来探望我。”   这话信息量足够,二人瞬间了然,原来这位最早到的也是来探望祝星的。   卫湛略紧张道:“听闻昨日公堂之事,我等甚是担心你,便来探望一番。”   霍骁附和:“他说的对。”   祝星缓缓笑开:“我无碍的,那位大王子不曾伤到我,他的护卫直接被抓住了。”   二人一顿,没想到她说的无碍是不曾受伤,顿时有些无言。他们想问的是祝星对元鲁那番让人生厌的剖白心迹有何感想,毕竟二人不似宗豫,根本不曾在现场,听的都是传言,因而很是紧张。   霍骁看了眼卫湛,眼中意味不言而喻,是明晃晃的两个大字。   你问。   他不善言辞,贸然发问万一惹得祝星不悦便不好了。眼下有这么多竞争对手,行错一步就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因此霍小将军难得知道思索。   卫湛无奈,斟酌措辞,却都觉得有些露骨,关切过甚,因而不知如何开口才能把握住正好的那个度。   他不是犹豫之人,但说话对象是祝星,便要字字斟酌,再三思量,捧上一颗真心,生怕自己哪句话过火引她困扰。   他可不想当元鲁。   还是宗豫看得有趣,替二人问:“他们想问你可因为元鲁那一番话受了委屈。”   卫湛和霍骁齐齐点头。   霍骁一下子觉得白衣少年也并不那么可恶,至少今天如此,尚且算个勉强能相处的人。   而卫湛与宗豫本就没有什么龃龉,当下甚至感激地看他一眼,甚是感谢他帮忙问话。   祝星淡淡扫了一眼宗豫,慢条斯理答道:“元鲁与我并不瓜葛,他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他脑子不好,心中有病,怪可怜的,我更不会与他计较了。”   卫湛正色,神情真挚滔滔不绝:“你出言为他指出患病,只怕依他的性子非但不会感激你,反而更加恨你。祝姑娘,他未离开京中这些时日你可千万要当心,我怕他会报复你。”   祝星颔首微笑:“多谢你提点,我会多加小心。”   霍骁想说的被卫湛说完,只好冷冰冰地补充:“我会看着他,你别太过担心。”   祝星莞尔:“辛苦你了。”   霍骁顿时抬头挺胸,一脸骄傲地望了望卫湛与宗豫,内敛地表示自己在此回合胜出。   宗豫在面具内憋笑憋得辛苦。他做猫时对霍骁还有些敌意,但变做人后倒没有那样攻击性。他此时心态颇与某些大房类似,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妾争宠,心中底气十足。   要问是什么底气,宗豫也说不清楚。大约是不会被休妻的底气。   卫湛见霍骁得了祝星一句辛苦,难得生出些好胜心:“祝姑娘,我让家中多送些护卫到你这来可好?”   祝星笑着摇头:“这倒不必,我府上有护卫的,而且很是厉害,那两名胡国人就是被他们抓住。”   卫湛也想起此事,对祝宅的安全稍稍放心,不好意思道:“我只是担心。”   祝星对他笑:“不必担心。”   卫湛被她粲然一笑晃花了眼,面色一红低下头去,心中喜不自胜。祝姑娘笑得实在太好看了。   宗豫和霍骁心中瞬间不对味儿了。   祝星竟然单独对着卫湛笑。   宗豫自认为是宽容大度的正房,此时酸溜溜的,也没了刚才看戏的心情。他恨不得变成猫抢去她所有注意力。   霍骁也紧紧抿唇,绷成一线的下颌彰显出他的不悦。   祝星捧着花茶徐徐喝着,似乎察觉不到桌上暗流涌动,一派恬然模样。   卫湛遥遥领先再接再厉:“我母亲也担心祝姑娘得紧,此次我来,她还要我捎来问候,期盼你时时能去卫府上坐坐。”卫夫人当时可没说这最后一句,完全是卫湛即兴发挥。   祝星认真回应:“你回去了替我向卫夫人问好,若有时间,我会登门拜访。”   剩下二人没法有样学样,被卫湛领先,再下一城。   但也因此,二人不愿卫湛一人独大,很快打起精神振奋起来,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祝星。卫湛自然不甘祝星注意力被分走,很快做出应对。   宗豫本是看戏心态,但在竞争的氛围之中,积极性莫名其妙被调动,乐此不疲地加入。他脸皮最厚,敢说卫湛与霍骁不敢说,气得两人在心中斥他无耻之徒。   霍骁则在一次次言语交锋中悟到了许多,他甚至说起西北往事脸吸引少女注意,这一招用得也很是成功。   卫湛则有家中和睦的得天独厚优势,借卫夫人之口关怀祝星。   祝副管家看得瞠目结舌,深有一种自家姑娘是皇上,被一群妃子众星拱月的争宠之感。 第206章 蘸料的好吃还是不蘸料的好……   “姑娘……好厉害。”青椒喃喃, 一双眼都看直了。   花椒与祝副管家深有同感地点头。   少女语笑嫣然,游刃有余地应对三位公子。   她姿态从容优雅,漂亮的眼儿轻眨, 大多数时间都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对于三人的殷切,她只是微笑。   宗豫要带她游玩,她微笑。   霍骁要为她报复元鲁, 她微笑。   卫湛要请她回家,她微笑。   祝星看似什么都回应了, 实际上回头细想,她什么都没有保证。她不主动, 不拒绝,不对人做任何承诺。   但在眼下, 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反而因她微笑而感到是一种鼓励, 愈发争先恐后地为她做事。   这样很好。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适当地露出些倦色。   宗豫反应最快, 立刻道:“祝姑娘乏了?那我先告退,你好生歇息。”他表现出极度的通情达理,将二人瞬间比下去。   卫湛和霍骁因为竞争风气, 立刻不甘示弱:“是,我们先走了, 祝姑娘好好休息。”他们不能让宗豫一个人在祝星面前落下善解人意的好印象,纷纷同样展现自己。   联想到昨夜公堂之事,祝星今日疲倦也实属正常。众人在心中更怜惜她了些, 只觉得她受了极大委屈。   事实上祝星根本不疲倦,只是觉得这样太过无聊,不如看书, 便想送客。   她根本不需要挖空心思找什么理由,只要稍微表现出一些意图,他人就会主动理解她,甚至为她想好借口。   祝星莞尔:“多谢你们前来看我。”   众人听在耳中自动将那个“们”字省略,都当她是对自己这么说,心中甚是愉悦,于是心甘情愿地道别走人。   宗豫和霍骁、卫湛都不熟,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   霍骁本想问宗豫许多事,诸如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内情等等,然而一出府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些,他便发现宗豫不见。   倒是卫湛还在他身侧。   府外驿馆和卫府的马车各自准备好,二人本该分道扬镳。   “难得一见,不若一起坐坐用个午饭?”他二人今日算是偶遇,一同吃个饭实在很正常,因而也不怕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卫湛盛情邀请。   “好。”面对卫湛,霍骁神色还算柔和。柔和程度大约是从别人欠他一万两到一百两的地步。但总归是一张冷脸。   霍骁便让驿馆的马车先行回去,自己同卫湛一道上了卫家马车去望江楼。   两辆马车缓缓驶离祝宅,拐角墙下才蓦然出现一抹白色身影。   少年戴着面具,大摇大摆地再度敲开祝家大门,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门房见宗豫又回来,愣了一下。   宗豫甚是礼貌:“我忘记将面具还给姑娘,还要劳驾再为我通传一遭。”他将面具摘下,露出苍白俊逸的一张脸含笑道。   还面具不过是托词,他刚刚第一个提出离开就是为了让二人赶紧离去,自己早已想好杀个回马枪,好单独与祝星相处。   他可实在是太聪明了。   祝星送别三人,懒得再动,便让花椒将书拿到花厅供她阅读。   祝副管家满心敬佩,提醒祝星:“姑娘,该用午饭了。”   祝星抬头,目光穿过花窗,看了眼外面天光大亮,抿嘴一笑:“竟然这么晚了,总觉得今日上午还未看什么东西。”   她心中想的却是多余的交谈果然很占据自己的时间,日后该减少这种交际。至于三人的情绪,自然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安抚。   这样的行动太无意义。   若不是看着宗豫满脸期待,十分想看三人同桌的场景,她也不会给他如此体验,到底是太纵着他了。   青椒嘿嘿一笑:“还不是三位公子过来耽误姑娘好一会儿时间。”   祝副管家纠正:“三位公子是担心姑娘过来看望,公子的事能叫耽误时间吗!”   青椒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倒也是,我瞧着他们都很喜欢咱们姑娘呢。不过这世上谁能不喜欢姑娘?”   祝副管家笑着摇摇头,对青椒的喜欢姑娘论感到无奈。喜欢和喜欢之间也有大不同。三位公子对姑娘的喜欢显然和青椒对姑娘的喜欢大不相同,不过他也没去纠正青椒的观点。   “姑娘,传饭吗?”祝副管家时刻铭记管家职责,将祝星放在第一位,不忘询问三餐之事。   祝星颔首:“中午便在这吃吧。”   祝副管家领命,叫人将饭菜挪到花厅来用。   刚一出门,他便异常惊讶道:“豫公子,您怎么又来了。”这个“又”字用得堪称相当精髓。   房内祝星刚拿起书便听到外面声音,微微挑起眉头。   宗豫便拿着面具快步入内,一进花厅便扬起笑脸,对祝星道:“星星,我回来了。”这里的“回来”二字也十分微妙。   祝星看也不看他,翻开书页:“不是知我疲倦,先行告退?”   宗豫笑嘻嘻的,很直白道:“骗他们的,不想让他们在这耽误你时间。”   祝星便道:“那是还要谢谢你?”   “不客气。”他厚颜无耻,却又有些怕她生气,一双眼灼灼望着她。   祝星懒得理他,自去看书。   宗豫不见她生气,大着胆子坐过去问:“看什么书呢?”   祝星见他牛皮糖地粘过来,顿觉又好气又好笑,眼睫微覆,口齿清晰:“我在看一部志怪小说。”   宗豫一听志怪小说就头皮发麻,想到自己做猫时祝星看一晚上也不翻一页的那个离魂故事,顿时重新心虚,不再如刚才那样厚脸皮缠着她,反倒低头摸摸鼻子。   他十分拿不准她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照理说她若知道一切该生气的,但什么也不知道又很难解释她的举动,是以宗豫十分困惑。   “怎么不继续问我看的什么了?”祝星翻了一页,一面看书一面同宗豫说话。书上压根不是什么志怪小说。   宗豫讪讪:“有时候不必问的那样详细,无知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祝星微微一笑:“你年纪轻轻便知道这样深刻的道理,可见是个聪明人。”   被夸赞的宗豫怎么听怎么别扭,只能小鸡啄米状点头附和,不敢多说一字怕引起她的冷嘲热讽。   他可不要当第二个元鲁,祝星惯会扎人心的。   好在祝副管家很快过来传菜,护卫们端了一道道菜到花厅。   祝星将手上书本合上,转眼看向宗豫:“一道用饭?”   宗豫笑开,露出一排小白牙:“好。”   祝星吩咐青椒:“为豫公子添副碗筷。”   护卫们效率极高,很快将饭菜摆齐。祝星用饭用得并不多,厨房却不曾有分毫怠慢。   四菜一汤。清炖的蟹粉狮子头圆不溜秋,肥而不腻,蟹粉鲜香。文思豆腐软糯香醇,入口即化。拆绘鲢鱼头咸香鲜美,醉虾更是多汁滑爽。最后是一道酸笋老鸭汤。   宗豫执箸,一脸兴奋:“好丰盛!”他难得以人身在祝家用饭,激动也是正常。平日他都是坐在祝星膝上等她投喂,今日竟然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祝星先动筷子:“吃饭吧。”   宗豫对她用饭习惯不要太熟悉,压根儿不用青椒动手,自己便起身为她盛了碗汤。她用饭时向来喜欢先喝碗汤开胃。   祝星从容接过,似乎并不意外他了解她的用饭习惯。   二人都极为优雅,哪怕用饭也很让人赏心悦目。   宗豫多年来都不曾这样畅快地用过一顿饭,很有家的感觉。他同样感到新奇,和她在一起吃饭自己竟然拥有主动权,因而一时欢喜,不住地给祝星夹菜。   祝星对他欢脱的行为不曾制止,只是默默用饭,吃饱了便不再吃,而是慢条斯理地剥起醉虾。   她十指纤纤,莹白如玉,醉虾又是晶莹之状,二者相衬出一副好颜色。   宗豫已经用好饭,托腮看她认真剥虾的样子,心中像被柔软的羽毛挠过,痒得厉害。   祝星剥虾的手法十分熟练,转眼间一直虾便被她掐头去尾,剥了个干净。她捻着虾肉蘸料,自然而然地转头看向宗豫,一言不发地对他招手。   宗豫当惯她的猫,一时间没转过来弯,被她太过自然的神情蒙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她的黑猫,于是极其自然地叼过她手上的虾肉。   他悚然一惊,口中虾肉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抬头对上的正是祝星似笑非笑的眼。   “蘸料的好吃还是不蘸料的好吃?”她微笑问道。   ……   望江楼中江景正好。   霍骁与卫湛相对而坐,不远处窗下护城河潺潺。   “上次来这里正是我父亲在此宴请百官庆祝我眼睛复明,当日我和祝姑娘便是在此间先等着,没想到今日又是这间雅厢,倒也巧了。”卫湛微笑道。   “我了解你,卫湛。”霍骁径直开口。   卫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忸怩,只是我总不大好意思主动和你开口谈祝姑娘之事。”   霍骁直言直语:“有何不好意思?我看你欢喜她时也没不好意思。”   卫湛摸摸鼻子:“如此说也太直接了。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认识她。我今日方确切知道你也喜欢祝姑娘,早些知道,我万万不敢对她动心。”   霍骁疑惑:“我之前表现的如此不明显?”   卫湛轻咳:“还真是,你第一次带她到卫家时我是曾误会过你二人,但后面你实在太过冷硬,我便只以为你将她当救命恩人。”   霍骁不由得反思自我。若只是瘦猴他们这么觉得便罢了,卫湛也这么觉得,那可能真是他太过冷硬。   但他又疑惑:“为什么早些知道你便不敢对她动心了?”难道动心这事还能自己控制不成。 第207章 密报   卫湛顿了顿, 很诚恳地开口:“因为你我是好友,我不能夺你所好。”   霍骁轻哼:“祝姑娘又不是物件,何来夺不夺一说。”   卫湛正色:“非也。我是因你才与她相识, 若是早知你对她有意,我一定不让自己越陷越深。”   他说着又苦笑起来:“我竟不曾看出……”他颇自责地一抱头,甚觉对霍骁不起。   霍骁沉声, 理直气壮:“不怪你。祝姑娘那样,若是她先遇到你, 后遇到我,我也会欢喜她的。”   卫湛哈哈大笑:“不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怪只能怪祝姑娘太过出色。她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叫人无法不喜欢的。”   霍骁沉默点头, 表示赞成,眼中微微带了笑意。   卫湛望向霍骁:“我虽心仪祝姑娘, 可在我心中更在乎你这个朋友。我不希望你我二人因祝姑娘生出嫌隙。”   霍骁颔首:“我亦然。”   “公平竞争?”卫湛挑眉,举杯, “各凭本事,祝姑娘最后欢喜谁是她的事,不可影响你我友情。”   霍骁执杯与之相碰:“公平竞争。”同意他的说法。   何况感情一事本就要两厢情愿, 祝星选谁是她的自由,就算最后是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 那也是祝星自己的选择,心生怨怼便太下乘了。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饮茶, 算是承诺成立。   “对了,今日那个白衣少年是什么人?”既然将话说开,卫湛再无芥蒂, 便与霍骁闲聊起来。   他也很好奇宗豫的身份。京中有名有姓的公子卫湛都知道,但无一能和方才那个少年对得上号。   他确定那少年身份一定不普通。一来他能出现在身边,二来看他谈吐气度不俗。   霍骁一顿,摇摇头:“我不知。”   卫湛若有所思:“能在祝姑娘身边的应当不是坏人,你也莫要太过担心。”他自然看出霍骁对那人有些成见,因而出言安慰。   霍骁冷声:“他很危险。”   卫湛立刻正色:“何出此言?”虽然他信任祝星的眼光,却更担心祝星的安危。   霍骁低声将当日在将军府外发生之事告诉卫湛,直听得卫湛眉头紧锁。   “他是什么人?手竟然能伸得这样远!京中避开禁卫军行刺,说明他熟知禁卫军巡城以及换岗顺序。”卫湛越想越觉得此事严肃,一个能摸透京中布防之人他们却根本不知是谁,未免有些可怖。   霍骁愈发沉重地点点头:“还好他对祝姑娘并无恶意。”   卫湛听了倒是一笑:“何止是无恶意?那人应该同我们一样。”   霍骁便皱眉。   “下次有机会再见他便好好问问,祝姑娘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朋友。”卫湛想得很开。   霍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沉思。   卫湛见他不愿继续说此事,便转移话题:“皇上的寿辰就要到了,眼下京中鱼龙混杂,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   “你也是。”霍骁低声道,“我这毒……”   他想说“我这毒就是最好的警告”,却被卫湛一个眼神逼回。   卫湛指指四周,并不放心,因而打断霍骁的话。   霍骁会意,不再提及此事,二人又说回到祝星身上。   “祝姑娘医术高明,紫云纱都能解得。她年纪这样小,却有如此本事,我每每见她,总是自叹不如。”卫湛口舌伶俐,强行将紫云纱带到祝星身上,倒也不算突兀,因为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是,她很厉害。”霍骁说真心话,却很难让人接话。   索性卫湛是习惯他如此的,也不计较,继续道:“我尚且失明时无聊,便一直在想祝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霍骁努力交谈。   卫湛这时候又不大好意思说了,囫囵糊弄过去:“总之我没想到她长得这样好看。我复明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她,当真是惊讶了好一阵都不曾说出话来,实在是太惊艳。”   霍骁便想到他那时见到祝星亦是一样感受,当时她摘了面纱同样将他们一行人惊艳得说不出话,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二人提到祝星便有说不完的话,哪怕是霍骁这样锯了嘴的葫芦也总能说上两句,是以气氛很是让人愉悦,难得轻松。   ……   相比之下元鲁这里便没有这样轻松了。   他竟然急火攻心,直接被气病。   外面流传着他有病的流言,他被祝星气得直接生病,更是印证了祝星所言无误。可他分明是被她气病,当真是有口难言。就连京兆尹派人来给他医治顺便亲自过来探望他时一双眼也盛满了“果真如此”的了然。   元鲁难得老实下来,卧病在床,心中却满是祝星。   他心心念念着祝星,却都是对她恨。   她让他丢了大人,出尽洋相,成了每个周国人口中的笑话。他如何不恨?只恨眼下他还有大事要做,无法立刻报复她。   等事成,他要报复的第一个就是祝星。   元鲁咬牙切齿地坐在床上,愤愤想着此事,鼻子便是一热。   “大王子,您,您又流鼻血了。”元鲁身边的胡国护卫惊恐不已。   元鲁一抹鼻子,一手鲜血,当即不敢再想祝星,屏息凝神地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   他得的病便是一想祝星,鼻血就会止不住地流出来。   “大王子,霍骁他今日出去了。”有人向元鲁禀报。   说到霍骁,元鲁胸口还一阵阵钝痛。昨夜他回驿馆,霍骁莫名其妙给他一拳,打得他气血激荡。   真算起来是霍骁那一拳加上祝星的锥心之语让他不得不流鼻血。   如今守在他院子中的周国护卫得知他不断流鼻血后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就是那种“祝姑娘说的果然对,你就是有病”的眼神。   元鲁连房门都无法迈出,纵然已经没人禁他的足。   “霍骁他去哪了?”草草处理了鼻子里不断涌出的血,元鲁问道。   “他去找……去找……”护卫吭吭哧哧,难以启齿。   “去找谁?”元鲁本就因为流鼻血之事暴躁许多,当下听护卫吞吞吐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去找……”护卫还是不敢说那三个字,怕元鲁刚止住的鼻血又流出来,很是左右为难。   “究竟去找谁?你哑巴了?”元鲁怒气上涌,鼻子又开始发热。   护卫不敢再犹豫,答道:“他去找祝姑娘了。”   啪嗒——   元鲁鼻子刚止住的血又开始往外冒。   ……   御书房中,勾甲呈上密报。这是幽州那里加急送来的。   皇上越看一张脸越皱,眉头几乎能将蚊子夹死。   竟然不是得到方子,而且还是这样跌宕起伏的身世……   皇上不得不承认自己怎么也没想到祝星以前竟然会是个傻子。一个傻子,如今有如此成就,实在太叫人匪夷所思。   密报中自然也有祝星自己说是被祖巫祝融点化一事。   怎么可能呢?   皇上不可置信,又觉得有些道理。若非神仙点化,胎里带的傻病如何能好?非但好了,还能如此聪慧,有一身好医术。   他潜意识中已经相信此言,但犹觉得玄乎。   不过身为帝王,他很快有了决断。祝星几次三番坏他好事,他是着恼的,甚至也有计划要害了她去。然而今日这道消息却让他不得不重整计划。   到底祝星也不是有意破坏他计划的,他没必要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心狠。   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无不可。   说实在的,他是有些忌讳这什么祖巫的。因为他从先皇手中偷的那两张方子正是出自五百年前一个已然消失的族群。   皇上一看到信笺上的巫字,整个人便木了。   他知道巫族的厉害,只那两张方子便让他坐到如今位置。而祝星说自己是被巫族点化的,他却因此陡然心生忌惮。   万一他报复祝星惹怒了点化祝星的那位祖巫,祖巫降罪,他怕是承受不起。   纵然什么祖巫之语实在太过玄奇,根本不像事实,可他不敢赌。万一是真的呢?两张方子就能让一个新皇上位的族群,他是畏惧的。   是以他在心中为祝星找好借口,只当她不是刻意如此,因而暂时放下对她破坏计划的仇恨。   瞧瞧,祝星的叔父还是对他很忠诚的,所以祝星一定不是刻意为之。   皇上心中纷乱,因一封密报便搁置了对祝星的恨。   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那巫族太过可怕。尽管所谓巫族已经消失数百载,可他依旧不敢有任何冒犯。   他借用过巫族的力量,知道巫族的厉害。   皇上将密报投入香炉烧掉,门外又有小太监欢天喜地地来报喜。 第208章 知与不知   “祝姑娘, 本宫腹中孩儿如何?”   珠帘半卷,拔步床上斜卧着个高髻美人。美人肤若凝脂,玲珑有致, 风姿绰约。她柔媚地收回羊脂玉般的手腕,望着祝星问道。   祝星微笑答:“胎儿很好,贵妃娘娘放宽心, 忧思过重反倒不好。”她说起医者常让人宽心的话来十分顺口,叫人信服极了。   贵妃舒了口气, 对祝星笑道:“劳烦你走这一遭,虽然宫中有太医, 也有生产经验的稳婆,可本宫依旧不放心。你是京中有名的神医, 叫你看一看本宫才能安心,倒是大材小用了。”   祝星便道:“病情无甚高低, 没什么大材小用一说。”   贵妃眉开眼笑,容光焕发:“你说话总能叫本宫心中舒坦。”   祝星笑而不语, 沉着收拾好药箱。   “那些太医医术不及你,也不如你会说话,本宫倒真希望这段时日你能在宫中长住, 直到本宫将孩儿诞下。”贵妃热切地瞧着祝星,神色一片激动, “这宫中人多,加上皇上寿诞将至,本宫真怕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娘娘莫说丧气话。”祝星冲她眨眨眼, 目光忽然深邃,“我并不曾助人生产过,比起有经验的太医和稳婆倒是不如。此乃实言, 并非推辞,娘娘还是不要因为虚名一试。”   贵妃望着她眨眼的模样一愣,莫名其妙觉得她这话很是真诚,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话道:“那还是听你的吧。”她说完再度一愣,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不要祝星为她诊平安脉。   她刚想补救,祝星便直接将话堵死:“娘娘体恤。”   贵妃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刚才舌头和脑子都不是她的,大约是有孕的后遗症。   祝星将药箱整理好,对贵妃一笑:“娘娘保重,我先告退了。”   贵妃郁闷,就这么将祝星放跑实在叫她心有不甘。   祝星前脚离去,皇上后脚便到了。   见皇上来,贵妃努了努嘴,委屈地从床上下来,扶着腰便要行礼:“臣妾不争气……”自然,她刚被诊出有孕,并没有什么肚子。   皇上却快步上前扶住她:“爱妃莫要多礼。”   贵妃连膝盖都不曾弯,顿时站直,娇滴滴道:“臣妾有负皇上重托,并没能将那祝姑娘留在宫中。”她说着说着带了些哭腔,很是惹人怜惜。   皇上一顿,哄道:“不曾留便不曾留,你莫要伤心。如今你怀有龙胎,要事事宽心,安心养胎才是。将此事交给你,是我的不是。”   贵妃撅嘴:“臣妾无能……”   “你能怀上龙胎便是最大的能力,谁敢说你无能?”皇上刻意板起脸来。   贵妃扑哧一笑:“您惯会哄臣妾开心,只是未能替您分忧,臣妾心中总不是滋味儿。”   皇上心中甚为熨帖,到底是他最宠爱的贵妃,无时无刻不为他着想。他沉声道:“并无大碍,你不要总念着此事,时时开心最重要。”   贵妃最懂男人心思,她心知皇上不会再因此事对她不满,识时务地柔顺点头:“是,臣妾一定好好养胎。祝姑娘方才也说了,臣妾这胎健康得很。”   皇上倒是放心下来。   祝星说贵妃这胎无恙,那就一定无恙。   可惜没能将祝星留在宫里,那可是被祖巫点化之人。他不好用手段强留,因而让贵妃借有孕之事一试,究竟不曾成功,倒是可惜了。   贵妃也有心事,她方才表现得轻松,其实心中一直在想着自己那一瞬怎么就不受自己控制,说出听祝星所言之语。   便是一孕傻三年,也不该是这么个傻法。   就像是当时有人控制了她。   贵妃心头一颤,又怪罪自己多想。想来是怀孕让她越发敏感了。这世上哪里有人能摄人心魄?那不是妖怪么。   她打消疑虑,脸上重新挂着甜笑,讨好皇上去了。   ……   亲眼见祝星安然无恙从贵妃宫中出来,暗卫们悄无声息地向宗豫汇报。   宗豫面前是一只漆黑的药碗,药碗中汤药全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药碗,简直要将之看出花来。   “主子,祝姑娘已经安然出宫。”零一小声道,生怕打断宗豫的沉思。然而事关祝星,他又不能不汇报。   宗豫回神,面无表情地点头。   零一看着不由一叹,主子这副模样有几日时间了。自打上次同祝姑娘一起用了午膳急匆匆地回来后,他便一直是这副发呆模样。   而且到了夜里,他便会喝提神汤,到坚持不住才会睡去。   零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便是主子同祝姑娘闹别扭了。   但是一直被派去保护祝姑娘的零七那里又传来消息,祝姑娘并没有什么异常,一切倒像是他们主子自己闹脾气。   是以零一这两日很不敢打扰宗豫。   只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这样。这两天宗豫甚至不怎么吃喝,本就羸弱的人更瘦了几分,双颊甚至都凹陷下去。   零一鼓起勇气道:“主子,您可是同祝姑娘吵架了?”   宗豫听到“祝姑娘”三个字后神情才有些起伏,淡淡看他,摇了摇头:“没有。”他确实没和祝星吵架,只是单方面的无法面对她。   因为她好像已然知道他的身份了。   还是共用午饭那日。本来略施小计挤走霍骁和卫湛时他是极开心的,但问题就出在当日用午饭时祝星问他的那句话上。   “蘸料的好吃还是不蘸料的好吃?”   宗豫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意味深长的笑。   她定然有所发现!他保证。   他当时叼过她手中虾肉纯粹是做猫已久的下意识反应,便这一个动作就很露馅儿了。   哪个正常男子会无缘无故地叼过少女手中虾肉的?   何况她那一句话。他只有变成猫时,才会食用不蘸料的虾肉。   当日他云里雾里将饭用完,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堪称落荒而逃地离去。   而祝星也并未拦他,由着他离开。   当夜他硬着头皮变做猫回去,祝星依旧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淡定模样,只是依旧读着那本让他眼熟无比的志怪小说。   他更加肯定,她已然知道一切,却不主动揭穿。   宗豫摸不准她的想法,心中忐忑无比,十分心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祝星,是以这几日他魂不守舍,总觉得大事将至。   就连皇上的寿诞他都不如何放在心上,满心都是祝星。   他纠结几日,也不曾想好自己是主动交代好,还是厚脸皮地等他点破,因此茶不思饭不想,想不出个决断。   若是旁事他自然杀伐果决,但是事关祝星。   零一听主子冷淡回答,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委婉提点:“您该多用些饭。纵然马上要入宫,您会在众人面前露脸,但也不必做到如此消瘦。”   宗豫压根不大在意寿诞入宫之事,不过是每年例行在人前露上一面表示自己还活着。好让众臣觉得皇上心善,又嗟叹他可怜,以此来满足他皇叔的各种心理。   年年如是。   今年应当更有趣些,可惜他现在并没什么兴趣想这些事。   至于宴上混乱,他早已准备好,这时候也无需多加操心。   宗豫依旧纠结是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因此又多喝三碗醒神汤。   零一看着宗豫喝醒神汤如喝水,眉头不由乱跳。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宗豫人猫乱变的暗卫,自然明白宗豫这番行为是何用意。   主子还说自己不曾与祝姑娘生气,如今看他不愿变过去的模样,分明就是与祝姑娘有矛盾。   但醒神汤时效有限,喝了再多也有撑不住合眼的时候。   宗豫再度睁眼,耳畔便是青椒一惊一乍的声音:“姑娘,宫中不愧是宫中,贵妃娘娘果然是宫里最受宠的人,这一出手好生阔气。”   然后是祝星清朗之声:“你们去看看喜欢哪样,尽管拿去。”   青椒当真不与祝星客气,过去挑拣,最后却一样未取:“都太过贵重,戴出去十分招眼,平日里与人砍价都不好砍,容易被当作冤大头,还是罢了。”   花椒深有同感,这样招摇的东西戴着,走哪去都是焦点,完全不便隐匿自身。   祝星笑笑:“那便收着,我也用不上。”   “姑娘年少,该好好打扮,可惜姑娘只爱读书。”青椒叹气,又立刻生龙活虎,“不过姑娘这样漂亮,再打扮当真是不给旁人活路。这么想来,姑娘果然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花椒赞成地点头,但凡是夸奖姑娘的,她都赞成。   青椒将宫里赏赐下来的金银珠玉收到床下的箱笼之中,无意间抬头一瞥,便看到宗豫熠熠的黄金瞳。   宗豫暗道不好,就听见她咋咋唬唬:“姑娘,小鱼醒了。”   他下意识看向祝星,对上她幽深的眸,一时间呼吸都停了。   “小鱼,过来。”她微启朱唇,明眸善睐,语气不容人拒绝,也不容猫拒绝。   宗豫一见到祝星便腿比脑子快,直接向她走去。待反应过来时整只猫已经在路上,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到祝星面前蹲着。   倒不似以前那样轻车熟路地往人身上跳。   祝星很纵容地弯腰俯身将之抱起,一搭一搭地抚摸小猫。   花椒熟练地去端猫饭来。   青椒忙着收拾,又大大咧咧地说话:“小鱼最近起的越来越晚了。”   宗豫紧张兮兮地偷看祝星,见她只是微笑,心跳加速。   “夏日昼长,小鱼贪睡,实属正常。”她语气自然,让宗豫更猜不透她究竟知是不知。听她这样说,他又感觉她是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青椒疑惑得到解决,又担忧地望着黑猫,“不过小鱼最近饭也不怎么吃,瘦了许多呢。”   祝星掂掂黑猫,肯定:“是瘦了许多,小鱼有心事了。”   她分明什么都知道! 第209章 宴始   无论京中如何暗潮汹涌,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变慢。一日日过去,转眼便到了皇上寿辰那日。   京中近一个月便洋溢着浓浓喜气,真到此日, 天还未亮,各街头巷尾便是一阵锣鼓喧天。   百姓们今日自发早起,做出一副期待模样迎接今日。事实上谁人过生辰百姓们并不很在乎, 哪怕是皇上的生日,与他们这些平民的关系也是微乎其微。   之所以要这么做, 是因为早在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一年时京中百姓便被张太宰派人挨家挨户告知要为皇上庆祝。   那些不听话的百姓已经不见,剩下的都是配合的。   皇上亦早起, 如往常那样批阅奏折用罢早膳后准时上朝,尽力展现出忙得忘记寿辰的明君模样。   早朝之上正事结束, 张太宰立刻把握时机对皇上一片歌功颂德,称赞他在位期间殊多政绩。   百官便是不附和, 也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反驳扫兴,大多沉默。   于是便有百官朝贺的场面。   皇上刻意露出惊讶神色, 旋即眼眶微红,感动于群臣的有心,简直要泣涕涟涟, 好一副君臣和睦的场景。   皇上的虚荣心大大得到满足,领头的张太宰甚得他心。   他心情一好, 便要大赦天下。   “朕今日甚是心悦,便大赦天下,与百姓同庆!”他不无得意道。   张太宰立刻拍上马屁:“皇上宽厚仁慈, 百姓定当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下方群臣相视一眼,或多或少露出不赞成之色。   皇上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倒是简单,真正大赦天下每一步都极为复杂。且如今不算很太平, 牢中关押了有些胡国奸细。若要大赦天下,难免生出疏漏。   尚有良知的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卫太傅,希望他能出面劝一劝皇上。   卫太傅斟酌辞藻开口:“皇上,大赦天下兹事体大,还请您三思。”   有他开头,不少官员附和:“还请皇上三思。”   皇上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生出不满。他过个生辰要大赦天下竟然都有这么多大臣阻拦,这周国究竟是姓宗还是姓卫!   不需他发怒,张太宰便先开口:“皇上乃一国之君,今日寿辰,本是开心,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卫大人好生扫兴!”尽管许多官员都不赞同,张太宰还是将一切归咎于卫太傅身上。   他心中有小算盘。   虽然他和卫太傅同为一品,一个太宰一个太傅,但在话语权上,他远不及卫太傅。他是皇上暗地里默默扶上来的,同时为皇上背了不少黑锅,声名并不好。   卫太傅则不同。他是扎扎实实考进来的,凭借自己一举一动成为太傅。先皇在时他便是太傅,换了新帝,他依旧是太傅。   张太宰想扳倒卫太傅自己上位。   “张太宰这话便不对了。大赦天下可不是如你张张嘴这样简简单单四个字便能完成的。胡人虎视眈眈,眼下尚不算太平。再一大赦天下周国必然要稍稍动乱一番,谁能保证胡国不会浑水摸鱼?”卫太傅气势非凡,语调铿锵,“若是张太宰能保证胡人不会有异动,那这大赦天下,卫某便不反对!”   张太宰气势上一下矮了卫太傅好几分。他自然不敢保证,但此时不回话便显得他更没面子,因此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还是皇上出口解围:“卫太傅所言极是,是朕思虑不周。二位爱卿莫再争吵,朕一时高兴过了头,是朕的问题。”   多么爱民如子能听劝谏的好皇帝啊!   然而他心中想的与口中说的是两回事。   他恨极了卫太傅不给他面子,简直要将这老匹夫千刀万剐才能解他心头之恨。但他要树立明君形象。   虽然他执掌朝堂多年,但依旧没能掌握全部官员。   先皇留下的残党根深蒂固,他得到皇位的手段不光彩,为了不打草惊蛇惹人怀疑,他一直采用渗透方式慢慢将心腹安插于朝堂之中,这也导致一点,即见效太慢。   因而皇上在朝堂上还很有些受制掣。   百官听皇上主动低头,心中因他突然而发大赦天下的不悦感散去许多。   皇上或许是真的太高兴了,他还是很能接受谏言的。   今日是皇上的寿辰,百官不忘给他面子,纷纷道:“皇上圣明。”   皇上听到期盼已久的称赞并不多高兴,这是他让步换来的。他想做的是不需让步,朝堂是他一言堂的皇上。   而不是屡屡退让,接受谏言的明君。   可惜道阻且长。   皇上的好心情全无。   张太宰自问还是很了解皇上脾气,知他心中动怒,默默在心中幸灾乐祸。   卫太傅便是再有真才实学又如何?只要惹得皇上不喜,迟早没有好下场。   只不过白日并不是重头戏,今日寿辰真正的重头戏是夜宴。   说是夜宴,却是在傍晚时分便开席。   一大早宗豫刚起,门便被敲响。这是他假惺惺的皇叔留给他的体面,即靖王府中所有下人对他还有那么一份尊重。   福寿望了一眼宗豫,待他点头,才堆笑过去开门。   少年长发未束,直泻肩际,苍白俊美得过分。他身子骨弱,只穿一件宽大的白色中衣,竟然显出十分的脆弱美丽。   他一张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待来人入内却立刻变做乖巧温顺,变脸速度叫人为之瞠目结舌。   来的是送药的小太监,看上去一副机灵模样,如往常那样手上拎着食盒。   早膳还未用,先来逼人喝药,一贯的作为。   “王爷已经起了?今日起得倒很早。”小太监呵呵地笑,摆出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宗豫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今日是皇叔寿辰,我该早起为他庆贺的。”   小太监轻车熟路地将药碗拿出摆在他面前:“您身子不好,该多为自己着想,平日多睡一些,皇上也不会生您的气。”   宗豫好脾气的摇头:“平日睡得够多了,今日是皇叔的寿辰,怠慢不得的。”   小太监叹气:“您最是孝顺。”   他将碗放好,对宗豫道:“药刚出锅,还有些烫,您趁热喝,一会儿我来收碗。”   宗豫听话地点头:“好。”   小太监之所以会不盯着他将药喝下,实在是这多年来宗豫表现得太过自然。温顺听话,绵羊一样的乖巧王爷形象深入人心。且皇上每次派陈端为他诊脉时脉相便显示出无比的虚弱,根本不会有人觉得他阳奉阴违。   见宗豫如此配合,小太监不免跟他多说两句:“您今日要往宫中去,皇上担心安全,特意赏了许多禁卫军护送您入宫。”   宗豫便显示出十分的不安:“不必如此费事……”对这样的好意显得惭愧极了。   “哎,这是皇上对您的厚爱,您接受便是,不必如此慌张。”小太监看他这样更加相信他就是羊一样的好性子,“一会儿还会有宫人来送衣裳给您,今日入宫,要穿得隆重些的。”   宗豫轻咳两声,面色赧然:“好久不曾出门,我都有些怕了。”   “会有京兆尹大人一直照顾您的,您且放心。”小太监哄道,生怕这位主因为害怕便不出府了。   皇上今日一定要在宫中见着靖王的。   “京兆尹大人?”宗豫眸中生动地流露出一丝困惑,似乎不知道这是何人。   “您忘记了,去年也是他带您一同出席宫宴的,很铁面无私的可靠大人。”小太监提醒。   宗豫轻轻敲了敲头,面露抱歉:“我记不太起来了。”   小太监心知是药物所致,忙安慰:“一年过去了,您不记得也正常,晚些时间能看到他呢。您记得喝药,这门不好一直开着,冲着风您又要咳嗽了。我先告退,一会儿来收碗。”   “好。”宗豫虚弱而文雅一笑。   小太监退出房门,顺便将门带上,绝不让宗豫多呼吸一刻新鲜空气。   房门关上时他脸上那些顺从消失不见,又是一副堪称湮灭的死寂模样,没有半分“人气”。   少年起身拿过药碗,面无表情地行至窗前,将手一倾,淅淅沥沥的药汁悉数落入花盆之中。   他静静地盯着花盆里的盆栽,半天才说一句:“盆栽该换了。”   碧绿的盆栽显然在正该灼灼盛放的时节生出些颓势,这与自然规律完全不符,盖因被日日喂药喂得太多了。   植物尚且如此,那些药若真被宗豫一一饮下,只怕他如今身体早就只剩下一具空壳。   真是很体贴的皇叔。   “是。”福寿自然理解是为何,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句。实在欺人太甚,一日日送来这样的汤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真将他们当作傻子一样对待了!   少年将碗放回原位,眼中并无厌恶。他漠然地叫了一声:“零一。”   零一便不知从何处出现,手中同样拎着食盒。   福寿见正事要紧,立刻出去守门,顺便支使院中伺候的內侍们去为宗豫烧水准备沐浴。   清晨沐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在靖王府伺候的內侍们早已习惯。   王爷的身子骨弱,每捱过一夜便会浑身发汗,起床要水洗澡。   房内,零一将食盒中的药碗拿出。   里面赫然是五碗黑漆漆的汤药。   他关切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就见宗豫端起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当真是喝药如喝水,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碗里的是特制的醒神汤,比一般醒神汤更能提神。宗豫总不能参加宫宴突然熟睡,那皇上便知晓他的秘密,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来。   零一将碗收好,本该立刻离去,思前想后还是说了一句:“祝姑娘那里一切都好,到现在人还未醒。”好让宗豫了解祝星的近况。   宗豫的脸上瞬间多了些生动的神情,分不清是羞是恼。 第210章 奇奇怪怪   佳木成荫, 珠帘玉壁。崇阁巍然,直入云霄。   太和殿中风光正好,金碧辉煌掩映之下一眼望不尽的矮几有序排列开来。矮几上是鎏金托盘, 托盘中有新鲜的时令瓜果以及精致糕点供人品尝。   殿中已到了许多大臣,相熟者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攀谈。   也有一群人挤在一起争先恐后讨好一个人的。   被讨好者有远远从西北回来霍骁,当朝权臣卫太傅, 博闻强识方帝师,新立大功的持节都督江凭以及飞速升职的祝严钏。   而这在朝堂中至关重要的几人, 竟然都受过祝星的恩情。   霍骁烦不胜烦,一张冷脸也挡不住趋炎附势之人往上爬的决心。他即便并不答话, 总有一群人在他耳边聒噪。   他身侧的卫湛同样深受其害,旁人找不到话题, 便与他聊起眼睛,甚至有缺心眼儿的伸出手指问他看得可清楚。   卫湛好脾气, 倒没生气。   一旁漫不经心的霍骁听不下去,拨开人群冷脸看着伸手指那人, 一把握住其手指向后一扭。   朝臣被他拽得手要脱臼,急忙告饶:“少将军!少将军!”   霍骁冷笑:“不会说话就闭嘴,李家人是这样没脑子, 要不然也不会在京中丢尽人,滚。”   “是, 是。”人连滚带爬跑了。   众臣看着唏嘘,既觉得刚才竖手指给卫湛看的那人脑子实在不好,又觉得霍骁这人顽劣, 太和殿里都敢动手。   刚刚在卫公子面前竖手指头那个,正是李中书令的胞弟,李中书侍郎。   众人看着落荒而逃的李中书侍郎, 倒很有感慨。他向来不会说话,仗着有李中书令做后台,平日里因为一张嘴得罪不少人。   如今霍骁出手整治,倒帮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在一旁的李中书令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本来事情更迭,大多数人都将李家之事淡忘,不刻意提及根本无人记起。   如今经霍骁这么一提,不少人又想起来,倒叫李中书令气急。   李中书令既恨胞弟嘴欠,又怪霍骁毒舌,倒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他甚至又恨起祝星来,若不是祝星,他家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丑事。   还有他的二儿子也不会死。   都是祝星的错。   卫湛对霍骁宽和一笑:“多谢你出言。”完全不曾多说什么“不必如此”的话。霍骁是为他如此,他说那些话显得和霍骁不是一心。   为了外人指责自己人,未免太让人寒心。   霍骁面色稍霁,点了点头。   这一闹,倒是没人敢再缠着霍骁和卫湛说话。   不过众臣们看着卫湛的眼睛,又有了别的话头。   “卫公子这眼睛看起来可真有灵气,哪里像之前瞎过的样子。”   “可不是么,真是好看极了。以卫公子的智慧认真读书,怕是卫家很快又要出个状元了。”   “正是,说到底还是祝姑娘妙手回春。”   “不错,内人也受过祝姑娘诊治,当真是药到病除。”   ……   京沪官们说起祝星,便是滔滔不绝。一聊起来,他们发现家中无论娇妻美妾,都受过祝星的恩情,俱是面面厮觑。   好在留给他们闲谈的时间并不太多,殿外小太监唱道:“胡国大王子到。”   殿内安静一瞬,人人将目光投向殿门口去。   元鲁高大威猛,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体型的贴身护卫,远远望去,三人壮实威武,很有气势。   他目光扫过京中大臣,带着凛然的睥睨之意,满目都是三个大字,瞧不起。   “都来了啊!”他貌似寒暄道。   无人答他。   卫太傅站出来道:“大王子。”   元鲁睨他一眼:“你是哪位?”尽管从这些朝臣们的站立姿势他几乎可以推测出此人的身份,可他还是多嘴问上一句。   卫太傅微笑:“我姓卫。”   元鲁立刻露出夸张的神情:“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太傅吧!”说着便要上来拥抱卫太傅。   大臣们当中发出一阵骚乱,却没人敢上前阻止他,实在是胡人体型庞大,太过吓人。怎么能让胡人接近卫太傅呢,万一胡人在暗中动手脚害了卫太傅可怎么办。   关键时刻霍骁挺身而出,挡在卫太傅与元鲁中央。   元鲁立刻收势,冷冷看他:“霍骁,我和卫太傅说话,关你什么事?大喜的日子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霍骁嗤笑:“周国可没有见人便抱的毛病,你在周国,得按我们周国规矩来。”   元鲁狠狠盯着他:“霍骁,你和卫太傅什么关系,这样多事。”他自然知道周国朝堂中文武两派的领头人为何人,此时出言更是心存恶意,变了法地要污二人,好让皇上起疑。   霍骁神情自然:“没甚关系,换做是周国哪个官员我都会管。知道为什么么?”他看出对方恶意,立刻撇清关系并还以颜色。   “为什么。”元鲁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可不会好听,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因为我恶心你。”霍骁一字一顿。   “你找死!”元鲁不由分说,便挥拳打向霍骁。   霍骁反应也快,将身后之人远远一推,自己侧身避过。   元鲁一击不中,又重重出拳。   大臣们惊声呼叫,被吓得四处躲避,生怕被殃及池鱼,受无妄之灾。   卫湛被霍骁推开,径直往殿外去。   霍骁只躲不攻,激得元鲁愈发生气,整个人仿佛一头被人激怒的蛮牛,说什么也要给霍骁点颜色看看。   他貌似行事狂妄没头没脑鲁莽至极,实际上这些都是表面。   元鲁假借鲁莽行事,叫任何人拦他之前都要三思,毕竟没有人不害怕疯子。   何况他鲁莽之名向来在外,众人对他的包容度不自觉就很高。这一点倒是和霍骁有些相似。   霍骁在京中亦是凶名在外,官员们听他闯出什么大祸都不意外。   他貌似被霍骁激怒,实际上是自己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将皇上寿宴的场子砸了。   反正他向来是鲁莽愚钝的性子,周国皇帝再生气也不能期待一个莽夫做不鲁莽的事,更不用说他还是胡国人,周国皇帝只能打落牙齿将委屈往肚子里吞。   要怪只能责怪霍骁,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此计一石二鸟,极为歹毒。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霍骁不上当,只躲不攻。   大臣们如潮水般散去,没摆矮几的空位交由二人施展拳脚。   霍骁越躲越远,将人带着往门外去。   他虽然之前被紫云纱毒过一遭,但祝星医术高明,并没有给霍骁留下什么后遗症,加上他武功高强,倒是很快便恢复了。   元鲁见计划不成,当真是着急起来,要逼霍骁反击。   他下了狠手,想着霍骁若不还手,他打霍骁一顿也挺好的。   禁卫军却持戟从门外鱼贯而入,元鲁被逼得不得不停手。   卫湛跟在一群禁卫军后不动声色地入内。   入宫前人人要被搜身,不得携带利器。因而面对这么多禁卫军,元鲁连反抗都不曾想过,当即收手。   霍骁站在禁卫军后冷冷望着他,眼中满是奚落。   “大王子陡然出手,这是何意?”卫太傅静静看着元鲁问,“今日乃我大周皇上寿辰,容不得人放肆。”   元鲁指着霍骁道:“我身为胡国大王子,他冒犯于我!”   霍骁冷笑:“难道你不厌恶我?”   元鲁自然厌恶他,此时也不能违心地说出不讨厌之语。他理直气壮,摆明不肯承认破坏宴会一事,众人也当真拿他有些束手无策。   “大王子还是谨言慎行好,这里是周国。再有然后,便让胡王叫人接您回去吧。”还是卫太傅开口,虽然语气平和,却狠狠地杀了元鲁的锐气。   元鲁当即眉头紧皱:“你们敢扣我?!”   卫太傅谦和无比地摇头:“无缘无故,周国怎会扣押大王子?您,不必如此胆颤心惊。只是周国人虽然大度包容,有容人之量,却也不是没有脾气的。大王子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周国如今不想再忍。因而您日后再行事可要三思,没人愿意纵着您了。”   元鲁牙关紧咬,心知卫太傅做得了这个主,心中当下已有忌惮,却还兀自嘴硬:“这便是周国的待客之道,我今日算是开眼了!”   卫太傅一笑:“大王子也知道是待客之道,若对非客者,自然不必太过客气。”   元鲁冷哼一声,转头便去寻自己座位。   矮几上自有名帖,各人位置都是安排好了的。   文武百官见状也自去坐下,在座位上等圣上驾临。   卫湛霍骁二人同排而坐,很方便聊天。   “太子驾到。”门外又有內侍高声唱道,声音中还带着些因方才霍骁、元鲁大打出手之事而后怕的颤抖。   众人齐齐坐着转身向门口看去。   太子宗衡来了。   宗衡着一身太子朝服,乌发墨鬓,丰神俊秀,长得很能入人眼。只是他明明与霍骁等人差不多大岁数,却要硬扮老成,于是绷着一张脸,失去少年活力,看上去说不出的别扭。   “参见太子。”见到来人,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元鲁依旧满脸不屑,他也看不上周国这位太子。在他眼中这太子甚至不及霍骁,只会刻意板着脸拿架子的草包一个。   太子颔首:“诸位大人免礼。”而后一步步如尺子量出来一般规整地走向座位前谨慎地理好衣袍才坐下。   霍骁看得头晕,稍微偏身问卫湛:“他怎么这副模样了?”这里的“他”说的便是太子宗衡。   卫湛为难地摇摇头,也很不理解:“不知道,我眼瞎以后就不曾与他打过交道。”   他二人都觉得太子如今有些矫枉过正,过于在乎自己威严,反倒奇奇怪怪。 第211章 靖王   好歹霍骁和卫湛当年也给太子做过伴读, 如今时光飞逝,多年不见,太子却从一开始的小大人变得更加规矩刻板, 一举一动都仿佛丈量出来的标准,实在是更加让人一言难尽。   如此用力过猛,显得他真的很想做皇帝。   霍骁抿了抿嘴, 想再就此事发表些感想,但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作罢。   卫湛乐呵地对他一笑,也默默坐正身子。   太子什么样子和他没多大关系, 纵然有关系,那也要许久之后, 或许太子即位,他科举入仕, 二者才会再有交集。   皇上正直壮年,正是立足之时。   太子已至, 接下来只等皇上就是了。众臣皆这般想着,已经有些疲了。   本来应酬就是一件很耗费心神的事,更不必说这样大的场面行错一步丧命都有可能, 人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及今日又出了霍骁和元鲁之事, 险些打着他们,众人都挺累的。   宴会还没开始,他们就疲倦了。   “靖王到。”殿外太监又高声唱道, 好不容易有些小声攀谈声的殿内再度回复到针落可闻的场面。   靖王。   满朝文武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就连卫太傅也难得控制不好神情,面上流露出一抹讶异。   无论是刻意还是无意, 许多官员几乎要全然忘记京中还有靖王这号人物。   这个名号甚至对在场一些刚晋升入京的官员们来说很是陌生。   譬如祝严钏。他只在家中女儿们谈论谁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时偶尔听过一两耳朵宗豫的名声。自然,去年他的女儿们还在肯定周国最好看的一定便是这位传闻中的靖王宗豫,今年她们则毫不犹豫地坚持最好看的一定是星姑娘。   百官们不自觉坐正了些,似乎也对这位只活在人们口中的王爷有点不知所措。   今日他们竟然真能得见靖王,瞬间每个人有种此次没白来之感。   这么一来,人人屏住呼吸,气氛倒比太子入内时更加隆重。   太子微不可查地攥起拳头,心中不甘在氛围上输给旁人,尤其那人是宗豫。   人缓缓入内,众人回首望去。   只见少年身着玄色朝服,褒衣薄带,乌发成冠,高鼻深目,整个人向外散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尊贵气势。   美中不足的是他太实在太过苍白,就连他黑色阔袖下露出的指尖都是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可言,一看便是久不见天日,以及身体极差。   方才众人只觉得太子模样不错,如今见了宗豫,却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天上的日月也不及他万分之一,更不论凡人。   他一步步向内行着,尽力地表示出自己能独立行走的模样。但这一副风一吹就要倒下的羸弱模样却让所有人都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他走不到座位前便出什么意外。   好在这位靖王殿下身侧有京兆尹看护指引,倒是让他平安无事地坐到矮几前去。   京官们看着他坐下那一刻齐声长舒一口气,仿佛自己跟着他走完了这么长一段路般,都觉得殊为不易。   只不过从殿门口到矮几前这短短一段路让少年走得十分艰辛,坐在原处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惨白的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   这位靖王殿下的身体,当真如此孱弱,实在是可怜。   众人纷纷想着,一时间因为这位久不出现于人前的王爷心中怪异感更甚。   殿内一片死寂。   元鲁都被带着不由得压低声音,问身边伺候的內侍:“这是谁啊?”   內侍陡然被可怕的胡国人抓住询问,吓得快要哭出来,颤声答:“那位是靖王……”   “靖王?”元鲁在贫瘠的大脑中努力搜索相关讯息,终于找到了相应的人物并对上号。那位父皇母后猝死,自己生大病与皇位无缘的可怜王爷。   元鲁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看着的宗豫神情很是复杂。   他以为这背后必有隐情,胡国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本次入京有一项任务便是想方设法与这位靖王碰面,观察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身体虚弱,一直在府上养病。   若非如此,他们便拉拢这位靖王,让他成为他们攻周的一样重要武器。   毕竟若是国家内乱,霍平嶂便不会那样铁桶般驻扎在西北,他们便有机可乘。   元鲁这几日一直苦于不得入靖王府,王府外直接有重病把守,更加验证了他的想法。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传闻是真的。   靖王是真的身体不好,所以常年在府上养病。这样一个病秧子能成什么大事?   元鲁压根没想过宗豫或许是装出这副模样的。   在他看来这样羸弱是完完全全装不出来的。哪里有人能做到走几步喘成这样呢?一定是有什么大病。   众臣们心里也不是滋味。先皇在世时如今的靖王还是太子,那时的靖王冰雪聪明,不可同今日而语。今天,倒成了这样。   他们当时也曾对太子寄予厚望,太子那时候做得确实很好,小小年纪便又乃父之风。怎能想到他如今变成走路都累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一星半点的灵气。   他们中或许有人怀疑靖王病情,也有先皇的追随者一直隐而不发,只等着哪日同靖王联络上。   这么一看,当真是没什么联络的必要了。   太子斜瞥宗豫一眼,心里那股子气顿时下去了。   这人都已经这样了,他再与之争倒是自己欺负人,不过是个败者,他为自己刚才产生的半刻攀比心而羞愧。   宗豫的位置在霍骁与卫湛二人的正前方,与太子一排,两个人更方便观察宗豫的模样。   霍骁倾身,对卫湛道:“靖王便也一直如此么?”   卫湛摇摇头,同样小声道:“我并不知,只不过他这些年里一直在王府养伤,一直未曾在人前露面。外面都传他身患重病,眼下一看是真得不能再真。”   霍骁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只说了句:“好生可怜。”   二人谁也不曾将他与祝星身边那个面具少年联系到一起。   霍骁想到什么,犹豫了下张嘴道:“病成这样,怎么不曾找祝姑娘看看。”   卫湛一顿:“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吧。”   他们都不敢细想为何敬畏还不曾被祝星诊治过,究竟是不想,还是不能。   霍骁与卫湛和宗豫并无多少直接交集,对这位靖王的印象少得可怜。如今一看,便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可怜的人。   京兆尹将宗豫扶着坐好,又亲手为他倒茶让他喝下来压他胸口起伏的气。   宗豫乖顺地捧着茶碗小口将茶喝了,满脸纯稚天真。   众人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加复杂。走两步路都要这样大的阵仗,实在是可怜。   喝了热茶,宗豫仿佛缓过来些,只不过一张脸上仍是褪不去的脆弱。   旁人只顾着观察他,殿内寂静得可怕。   而宗豫仿佛感受到了这一点,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虚弱开腔:“大家不要因我丧了兴致,请继续玩乐吧。”语气中是难掩的愧疚。   他这样为人着想,倒显得百官们在心中默默揣测他是一件很无礼的事。   京官们对宗豫添了些因惭愧而带来的好感,太和殿内渐渐有了说话声,只是百官的目光依旧控制不住地往宗豫那里看。   依旧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皇上很快得到太和殿那里的消息,暗卫将殿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告知皇上。   尤其是霍骁与元鲁争斗以及宗豫到来。   皇上一面下笔一面听着,眉心微微拧紧:“胡国人实在太不成体统,卫太傅应付得倒好,就该让他们看看我周国国威!旁的官员是吃白饭么?“   暗卫便答:“百官都在等卫太傅表态,卫太傅说什么他们只跟着附和。”   皇上笔下一顿,陡然想起早晨朝堂上也是一样。卫太傅说起不要大赦天下,百官便跟着他要自己不要大赦天下。   他再度产生了相同的想法。   百官都这样听卫太傅的,周国姓宗还是姓卫?   皇上冷冷一笑,将此事压下暂且不表。今天是他的寿辰,要生气也是明日生气。   听到宗豫相关消息,他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早知豫儿他身子骨差成这样,我便不让他入宫了。这孩子也真是,今日执意入宫,非要为我庆祝寿辰。”   禄公公捧哏:“靖王孝顺,很依赖您呢。”   皇上闻此言心中愈发舒坦,没有什么比本该怨恨他的人依赖他更让人有满足感的事。他无数次叹息,为宗豫是他皇兄儿子一事。   这样乖巧的好孩子怎么偏偏是他皇兄的呢?若不是他皇兄的,他也不会给宗豫下猛药,害之身体亏损至此啊。   若是自己的孩子,他一定好好将宗豫养在身边。哪怕他不通政治,他也会给他富贵闲适的生活,这是乖孩子应当有的奖励。   可惜宗豫是他皇兄的孩子,他不会因为一时被宗豫的乖巧温顺所打动就饶他一死。   一辈子病痛未免太折磨人,还是在数年后突然发生个意外,或者直接病死,才让人安心得多。   “唉,那是个苦命的孩子。”皇上不免感叹。他脸皮极厚,明明是他让宗豫如此苦命,偏偏还能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叫人背后发凉。   “罢了,这孩子太可怜,我得去看看他。”又是借口,实际上他早已不想批奏折,拿宗豫当理由罢了。   “皇后可已经过去了?”说到皇后,皇上顿时拉下脸来,足见对之有多不喜。   “去将贵妃接来,咱们也该准备过去了。”皇上这意思竟然是要与贵妃一同出席夜宴。 第212章 瓷器   “皇上驾到, 贵妃娘娘驾到。”   太和殿外太监高声唱道。   殿内群臣起身,簌簌转身向殿门处,以目光迎着皇上表示尊敬。   皇上穿龙袍, 携贵妃入内。   但见二相携而来,文武百官一愣,有些官员甚至沉不住气地回头去看御座旁的皇后。   皇后面色骤然黑了下来, 但还有理智,知道在这场合再嫉妒也不能失去分寸。于是她只是牙关紧咬, 努力挤出微笑,看皇上带着贵妃向御座走来。   文臣武将俱哑口无言, 这样的场合本该是皇上与皇后共同宴客,如今多了个贵妃, 场面便有些尴尬了。   到底皇后才是一国之母,是皇上的正妻, 皇上不与皇后同来,却带着贵妃一起, 不仅是不给皇后面子,也有宠妾灭妻之嫌。   不过今日是皇上的寿辰,再有什么众臣也不会当场指责。   皇上带着贵妃站定, 群臣山呼万岁。   “众爱卿免礼。”皇上站在高处向下俯瞰,只见下方臣子们低眉顺目, 而自己身侧又有佳人相陪,顿觉志得意满。   若能将胡国踏平,他必将青史留名, 成为后人敬仰的明君。   仅仅是这么想着,皇上便热血沸腾,心中激荡。   他心满意足地坐下, 禄公公才有眼色地唱道:“众大臣就坐。”   大臣们纷纷就坐,皇后亦和贵妃一左一右坐下。   皇上目光停留在由福寿搀扶着勉力坐下的宗豫身上,开始装慈爱:“豫儿,你身子向来不好,今日何必入宫?”   所有人将目光再度投在天人之姿的宗豫身上。   这位孱弱的少年王爷被点名,露出些受宠若惊的神情,而后一脸温驯地抬头微笑:“皇叔,您的寿辰,我该来的。”   皇上感动不已,连连叹息:“你这孩子。”   群臣看在眼中,便是一副叔侄友善的光景。如此样子,倒是破除了那些皇上幽禁靖王的小道传言。   若真是幽禁,二人关系哪能这样和睦?   宗豫腼腆一笑,再度低下头去,似乎还不是很习惯这样人多的场面。   皇上见他如此,愈加满意,这样害羞的样子如何能成大器?这样很好。   宗豫这般不堪重用,他不介意让宗豫活得更久一些。这是温顺听话又没用的孩子该有的奖赏。   “你好好用饭,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朕。”皇上语气温和,便是对待皇子们也不曾有过的慈祥。   “是。”宗豫谦和道,接着不住咳嗽起来。   皇上面色一变,关切地站起要走下来看他。   宗豫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皇上驻足,心中却不大愿意下去的。宗豫这咳嗽得厉害,万一将病气过给他了可怎么办。   宗豫咳了好一阵才渐止,一张脸上病态的潮红更加明显,眼尾鲜红,眼中含泪,可怜极了。   “豫儿,你可有大碍!”皇上这时候是真不希望宗豫死了。今日是他寿辰,宗豫若死了该多晦气。   宗豫虚弱地摇头,自责极了:“我并无大碍,扰了大家雅兴,实在抱歉……我不该来的。”   “唉。”皇上摇头,“你能来,朕很开心,朕不该引着你说话的。你莫再开口,好好用饭。”   宗豫当真不再开口,点点头。   元鲁看着不住撇嘴,轻蔑道:“纸一样的人。”一碰就碎。周人都是如此,远不如他们胡国人壮硕。   卫湛看着也颇无言。他和卫湛与宗豫都是差不多岁数,当年先皇还在时他随父亲入宫,曾远远见过靖王殿下一面。   那时他年纪尚幼,未曾受过任何挫折,从小被人称为神童,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尽管他面上待人温和,人人都说他是小君子,可他心气却一直高傲极了。   他能够对人善意宽容是因为他看不起众人,他是高高在上的。   而对宗豫那惊鸿一瞥,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孩儿。   再听父亲提及太子性情温厚纯良,小小年纪便是德才兼备,日后必是名主,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小孩儿。   那之后卫湛才真正沉下心来做君子。   年幼时他想若宗豫真如他父亲所说成为一代明君,他便做个贤臣,好好辅佐宗豫。若宗豫不贤,那就是他父亲错了,他比宗豫厉害。   后来王朝倾覆,宗豫几乎消失般的淡出人视野,而他也经历重重变故。   年少时的想法都成往事,随风而去。   今日突然见到宗豫,他的那部分记忆再度鲜活起来,倒让自己有些尴尬,同时也有些唏嘘。   时过境迁,看到当年那个被他父亲认定为明主的少年变得像一只易碎的瓷器,他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   卫湛抬头看了他父亲卫太傅一眼,卫太傅依旧坚定地坐着,似乎完全不记得靖王,又或是忘记了早年时说过的话。   场上不少朝臣以各种目光看向宗豫。   宗豫却只低头喝茶,一副畏惧生人的内向样子。   霍骁看着他垂首静坐的背影,蓦然觉得有些眼熟。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见过宗豫。他生活在西北,受尽风吹日晒。   眼前这个看上去风吹一下会倒,日晒一下会化的少年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他面前过。   禄公公抚掌,自有舞姬鱼贯而入。   早已等候多时的乐人击缶而歌,舞姬们手持水袖,舞步翩跹,罗裙翻飞。   大臣们终于放松精神,全心全意地欣赏起歌舞来,不用再去担忧身子骨弱的靖王,也不必再提防喜怒无常的胡国大王子,更加不必揣测圣意。   乐人们唱的是歌功颂德之曲,舞姬们跳得整齐划一,柔美之中又多了气势。刚柔并济,合二为一,便是元鲁这样难伺候的人也安静下来专心看舞。   皇上看得如痴如醉,一双眼几乎要直了。平日他要当明君,需扼制自己享乐的欲望,因而极难看到歌舞。今日算让他好好放松了一把,可见做皇上并不是一件什么容易的事。   皇后坐在皇上右侧,见皇上目不转睛的样子,心中一阵苦一阵怨。她不由自主地看向贵妃,心中多少带着撒气的意味。   皇上这时候也没盯着她瞧,这狐狸精想来也醋极了。   这么想着望过去,皇后就见贵妃笑吟吟地看着下方,哪有半分吃味。那模样,比皇上还要认真呢!   她心中一阵阵发堵,骂起贵妃是贱人。   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玩意儿,却不知怎么很得皇上喜爱。今日皇上带着这贱人一同来太和殿,可将她的颜面一扫而光。   宫中谁不在背后偷偷说她是个只有名头的皇后。   皇上简直要将那狐媚子宠到天上去,甚至有流言说皇上有意废太子而立五皇子,真是无稽之谈!   五皇子的母妃便是贵妃这个妖女,皇上虽喜欢贵妃,却也不会如此胡来!   应该不会如此胡来……   皇后紧张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贵妃,突然想到眼前的女人又有孕了。   这一胎若是公主还好,可真是皇子,母凭子贵,贵妃要升到什么位分去?   贵妃之上除了皇后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位分!   皇后想着想着,便是一个激灵。   只有她的儿子才配做太子!她才是未来的太后!拦她的都该死。   若是贵妃死了该多好啊。   皇后恍惚地想着。她不是没对贵妃下过手,只是次次都被躲了过去。   若是贵妃突然死了该多好,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贵妃正坐着看下方舞姬们跳舞,貌似兴致勃勃,实际在心中已然打了无数个哈欠。她本身有孕,坐在这根本不是什么恩赐,而是折磨。   可这是彰显她身份地位的时候,她出身低微本就是众人诟病的,只有彰显出皇上对她的喜爱,她才好在这后宫之中坐得更稳。   因此她不仅要坐在这看,还要看得津津有味。   贵妃看着看着突然感受到一阵恶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立刻望去。   只见皇后一脸阴毒地看着她,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样子,吓得她不由一颤。   皇上察觉到贵妃失神,不由转头看她,见她魂不守舍,惊恐万分,不由低声问:“爱妃,怎么了?”   贵妃也不好说自己是被皇后的表情吓住,未免太大题小作,只得强笑:“我没什么……有些乏了。”   皇上便安慰她:“再等一会儿,我便叫人送你回去安置。你有身孕还在这里与我共同见客,实在是辛苦你了。”   贵妃温柔一笑:“臣妾还能坚持,皇上放心。”   皇上更觉得贵妃温柔小意,又识大体。   见皇上从头到尾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她,皇后心中苦涩极了,同时嫉妒更如杂草般疯长,只恨不得能立刻啖其血肉。   比贵妃还要困的是宗豫。虽然用了安神汤他尚且能撑住,然而眼下实在无聊。若不是为了看好戏,他早就借故遁去睡觉。   当然他强行醒着也不是全然为了看好戏,更是因为祝星。   他不敢见她。   歌舞乐章一连表演了几场,群臣们都有些审美疲劳,唯独皇上借机看个痛快,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禄公公又唱道:“群臣献礼。”   百官们瞬间精神一振,来了兴趣。   群臣献礼是他们一直期盼的环节,顾名思义就是有资格参与此次夜宴的朝臣们亲手向皇上奉上礼物。   送的好,皇上喜欢,龙心大悦,说不定有重赏。   送的不好,惹怒皇上,可能当场就掉了脑袋。   是以这十分紧张刺激。   大部分朝臣都选择保守的礼物,哪怕不被看重,也不想因此没了性命。有小部分想搏一搏的,便要看天意了。 第213章 太子万万岁   按品级倒序献礼, 小官们不敢献太过贵重之物,怕显得自己不清正廉明,给人落下话柄, 因而绝大多数都选择的是一般金银珠玉。既讨了巧,也不惹眼。   今年大臣们送的礼物格外保守,或许是因为去年张太宰送了一盆极为贵重的珍宝盆栽, 让皇上当时便勃然大怒,斥他大手大脚, 并好一通责罚。   如此百官们都知道当今圣上简朴,不敢再触霉头, 今年格外朴实。   张太宰是一品太宰尚且被罚,普通官员哪敢触怒龙颜。   本是最受人期待的环节今年也无趣极了。   众人送礼物送得提心吊胆, 皇上收礼物收得也乏善可陈。   皇上收着一份份堪称朴素的礼物,在心中几乎想吐血。他去年罚张太宰只是与之串通好, 想搏个美名,谁料矫枉过正, 罚得太狠,今年百官都给他送破烂儿来了。   他还要带着微笑欣然接受,好做实自己不贪图享受的贤名。   霍骁送的是西北特产, 卫湛则是同卫太傅二人共送一份礼物,皆是中规中矩, 让皇上挑错都没地方挑去。   接着是宗豫。   每每轮到这位柔弱的王爷做什么事时,在场所有人都会精神一振,毕竟只看他的脸都是一种享受。   更何况靖王实在很神秘, 下次再见到他便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人们总愿意多看看他。而且他们不了解靖王的性格,也很好奇他究竟会送什么礼物。   皇上见宗豫挣扎着要起身, 急忙将他制止:“让內侍呈上即可,你不要乱动,当心身体。”他生怕宗豫又疯狂咳嗽。   宗豫眼神瞬间黯然,叫不少人看了都生出些心疼之意。他身边伺候的太监福寿便捧着一卷画轴上前,将之转交到禄公公手中。   禄公公又恭恭敬敬地将画轴呈给皇上。   皇上也对画轴内容感兴趣,缓缓将之打开。   只见其上赫然是四个大字,山河永固。   皇上心头一颤,被这陡然出现的四个大字极大地满足了虚荣心。他面上不显,却在警惕地观察这四个字,确定笔法驽钝后,他才放下心来。   就这字体,可见这么多年来宗豫非但没长进,反而退步许多。   皇上愈加放心,看着宗豫的眼神更加和善。草包好啊,草包可太好了。   他将画轴翻转过来举起,对着众大臣展示画轴上的字迹。看似是善意的炫耀,实际上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揭露宗豫确实是草包这一事实。   看看,这就是靖王的字体。   “这是靖王对朕的一片期望,也是他的一番心意,朕铭记在心,愿将此展露出来,让尔等共赏。”皇上呵呵一笑,仿佛极为看重宗豫的样子。   可惜他只是为了让宗豫在所有大臣面前落一个草包的名声,出发点并不善良。   这张字在大臣之中传阅,人人看了都有些无言。这字,家中十岁的小孩都比他写得好。   皇上愉悦地看着大臣们面上各种神情,极其想开怀大笑。   看看,靖王就是个草包。   人们传阅着这幅字,心中百转交集,还要硬生生夸奖,可谓是十分违心。   这幅字若是年纪尚幼的五皇子写的,那他们还能真心实意地夸赞两句。但靖王已经这般年纪,却依旧写这一手不如何的字,实在是很没用,字不如人。   但转而联想到他已经大病多年,他们又觉得有情可原。   “这字当真很不错。”   “是啊,一看便是用了心写的。”   “辛苦靖王了。”   ……   听着众人夸他,宗豫的脸上露出些欣喜的笑意,又深深地低下,不好意思了。   大家还真是很能睁眼说瞎话,这字是他让福寿写的。   看来大家对福寿的字都很满意,日后靖王府没了,他也能让福寿去卖字为生。   皇上龙心大悦地将宗豫的书法展示一番,才轮着下一位。   太子宗衡。   宗衡敛起脸上醋意,对身边內侍耳语几句。   “父皇,我所赠者是活物,还请父皇稍等片刻。”   活物?不止是皇上,连群臣都打起精神来。在金银珠玉外有送活物的勇气,实在是很让人赞叹。   宗衡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自己身上,腰杆挺得愈发直。   往往都是如此,他费尽心力在父皇面前展示的东西明明比宗豫的强过百倍,皇上却每次只夸赞宗豫。   这次他一定会胜过宗豫那一幅破字的。   外面很快有內侍抬着个蒙着黑布的物件入内,这物件有半人多高,看上去很是唬人。   內侍将物件放在殿前的空地上,里面传来扑扑簌簌之声。   皇上好奇之余又有些害怕,心中责怪起太子要搞这么多花样。   太子缓缓起身,一板一眼地走到殿前,带着些紧张地看向皇上,清了清嗓子道:“父皇请看。”   他说完大手一挥,物件上蒙的黑布被揭开,露出其中景象。   百官顿时发出一声惊呼,里面竟然是三只五颜六色的鸟。这鸟花花绿绿,看上去倒也喜庆。   皇上不解:“太子,这是何物啊?”   太子紧张地从袖中抓出一捧鸟食,捧到鸟笼前。   鸟儿争先恐后地过来啄食,太子却将食物拿得远些,小声道:“说啊,快说啊!”   鸟儿们急躁地扑愣起翅膀,在笼子里制造出巨大的动静。   皇上看得直皱眉,这都是什么东西。   终于,安静的太和殿中响起一声人言:“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皇上顿时舒展泪目,好奇地看向那鸟笼:“是这鸟儿说的?”   太子点头:“正是。”   鸟儿们接着扑愣着翅膀道:“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千秋万代!”   皇上一愣,而后在一群“万岁万万岁”的背景声中哈哈大笑:“太子,你有心了。”   太子被夸奖,激动得脸颊通红,孺慕地看向皇上。   皇上见他这般眼神,心不由软了许多。他一直将太子当作继承人培养,平日里不少打压苛责,只是为了让他做得更好,日后能当个明君。   现在看到太子这样依赖仰慕他,皇上再硬的心也化了许多。   皇后看着这一幕感动极了,皇上终于感受到他们娘俩的好。她不忘挑衅地看了贵妃一眼,眼神中满是得意。   贵妃对皇后颇无语,她对后位并无争心,清楚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对太子之位无任何觊觎之心,她只想让五皇子一辈子健康快乐。   可皇后一直将她当作敌人,几次三番出手加害,实在让她很是心累。   笼中鸟还在叫着“皇上万岁”,“千秋万代”之类的话,引得皇上好奇声愈发旺盛,不由得向着殿下走去,也要亲手逗逗这鸟。   百官相视一眼,知道今日最得皇上喜爱的礼物怕就是这鸟了。   太子胜出。   “要怎么逗它它才肯说话?”皇上笑呵呵地问太子。   太子哪里和父亲如此家常地说起话过,激动得浑身颤抖,恭敬答道:“先喂它们吃些鸟食,等他们还没吃饱时将鸟食拿远些,它们就会急得说话了。”又奉上鸟食。   皇上将鸟食接过,越看太子越顺眼:“你这样清楚,这鸟可是你训的?”   太子满脸通红,鬼使神差地点头:“正是。”他哪里会训练什么鸟?这是他幕僚为他找来训鸟的老师傅所训。但为了能在皇上面前表现,他果断地点头应下。   皇上果然投来赞许的目光:“太子费心了。”   太子低头:“为父王,算不得费心。”   皇上便阔步到笼子前去,按着太子的手法逗起鸟来。   红绿相间的鸟儿们果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皇上万岁,千秋万代。”   皇上哈哈大笑:“有趣,真是有趣。”   殿里的大臣们瞧的也有趣,难得看见这么有趣的事物,同样觉得太子有心了。   “太子万岁,太子万万岁,太子千秋万代,太子当皇上。”鸟儿忽然说起别的话。   殿内瞬间转为死寂,皇上的笑僵在脸上,太子手中的鸟食倾洒在地上。   空旷的殿中只有鸟儿欢快的声音。   “太子万岁,太子当皇上。”   太子不明白事情怎么陡然变成这样,吓得跪倒在地:“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此事与儿臣无关,儿臣亦不知怎会如此!”   皇上冷冷望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子当皇上?太子,野心真大啊。”   太子连连磕头:“儿臣当真不知,当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刚才亲口承认是你自己训的鸟!现在鸟说这些话,你跟朕说你不知?是将朕当作傻子么!”皇上被气得头晕脑胀,“太子啊太子,你倒是会装!朕一直不曾看出你如此狼子野心!是要朕现在退位,将皇位让与你吗!”   太子听皇上言辞犀利,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他颤颤巍巍磕磕绊绊:“父皇,父皇息怒!”他实在百口莫辩,在心中怪罪自己为何要图一时之快说鸟儿是自己训的,此时若说实话,那便是欺君,不说实话,那就是觊觎皇位   无论是哪一种,太子都承担不起。   他结结巴巴,心神俱丧,只会说着“父皇息怒”。   皇上一张脸沉得能滴下水来,冷冷望着太子,袖中的手都在发抖:“你亲自训鸟,这鸟在你身边,只怕是耳濡目染,学了这些话去!太子,朕想问一问你,你究竟平日里都在做什么,能让鸟学了这些话来!也多亏了这些鸟,朕才知道你的真面目啊!”   看来皇上真是被气得够呛。   皇后眼前一黑,耳边尽是嗡嗡响声,人几乎要昏死过去。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宗豫唇边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笑弧,轻轻打了个哈欠,不枉他今日坐在这这么久,好看。 第214章 豹   太子被压下去, 暂时软禁在东宫之中,由京兆尹彻查此事。   “父皇,父皇我是冤枉的。”太子被禁卫军带走, 依旧不住地重复这句,直到人消失不见。   宗豫轻轻摇头,实在太蠢了, 这个时候越说自己冤枉皇上越生气,不如直接让人将训鸟的那人带过来。   可惜, 那个训鸟的这时候应当已经离京,沿水路而下走远了。   更可惜, 太子这样愚笨,直接承认是自己训鸟。欺君之罪和觊觎皇位的罪名中总有一个要做实。   皇上出离愤怒, 哪怕太子已经被带走,鸟笼也被扔出去, 他依旧冷脸干站在原地。   群臣皆无言,不敢作声, 生怕受到牵连。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太子已经被发落。   本来一切正常进行的宴会陡然有了插曲, 很难在继续下去,自不必说收场。   要如何进行, 进行不进行,还是要看皇上的态度。   只是皇上这副模样,怕是夜宴也难再继续下去。   “周国皇帝。”还是胡国大王子元鲁打破尴尬场面, 悠然发言,“我的礼物您还未看。”也就他敢在此时开口。   元鲁不是周国人,今日看了好一通热闹, 还没忘自己的事。   皇上按下面上冷意,深深吐出口气问:“是何礼物?”为了两国邦交,他此时再想甩脸子走人,还是忍住,可见当皇上也不是能随心所欲发脾气的。   他现在已经被太子这不孝子气得半死,还要装作没事人。   “将礼物抬来。”元鲁吩咐。   又是个要抬的礼物,皇上下意识便将眉头皱起。方才太子送的也是需要抬的礼物,皇上已经很不适了。   但他又不能不看,因而斟酌一番后重新回到御座之上。   他更加靠近贵妃,远离皇后。   皇后早就顾不得皇上如此,满心都是刚刚被拉走的太子。可怎么办啊?她敢肯定一定是有人要害她的孩儿,她的孩子不可能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只是事是出在太子身上的,太子怎么也洗不脱觊觎王位的嫌疑。   皇上一定会因此厌恶了太子。   皇后越想心中越冷,只觉得手脚冰凉,坠入冰窟般,根本没注意下方元鲁送的是什么礼物。   直到听到群臣惊呼,她才下意识向下方看去。只见殿下的空地上赫然是用黑铁所制的牢笼,不同于刚才竹篾的鸟笼,这笼子一看便十分厚重,要五个禁卫军一同才抬进来的。   而笼子中是一只健壮的花豹。   花豹曲线流畅,浑身斑点,焦躁不安地在笼子中走来走去,显然不大适应陌生环境。   “好大的豹子。”   “这是何居心?”   “可不能叫它出来,这么多人,万一被误伤了……”   ……   周国朝臣们看着心惊胆颤,深以为大王子居心不良。   “花豹在我胡国是瑞兽,这豹子是我从胡国远道带来送给您的,希望我们两国能友好下去。”元鲁说的言辞恳切,压根没有要将豹子放出来的意图,倒让不少官员稍微松了口气。   豹子在笼中来回踱步,很快将焦虑传给其他人。   “霍骁,这豹子看起来还挺好看。”卫湛偷偷点评。   霍骁点点头,一顿又道:“我觉得它哪里不对。”   “谁?”卫湛没弄懂霍骁口中的“它”指的是谁,元鲁还是豹子。   “豹子。”霍骁无奈,“看上去哪不对,我说不上来。”   卫湛便沉下心来,认真观察豹子。他神情渐渐沉重:“这豹子好像格外暴躁。”   话音刚落,笼子中的豹子便大吼一声,一巴掌拍在笼子上:“吼——”将殿中众人吓了一大跳。   皇上也被这一声怒吼吓得右眼直跳,下意识向后坐了些。   贵妃直接被吓得紧紧依偎在皇上身边,抚着心口不住呼气。   百官们更是长长“唉”了一声,被吓得够呛。   元鲁笑得更加猖狂,似乎很是满意周国百官被吓破胆的模样。他不无得意道:“豹子要能降住他的人才能认为主,周国人好像不能让这豹子折服啊。”   周国官员被他挑衅,气得面红耳赤。   而豹子似乎在附和着元鲁的话,愈加暴躁地拍着笼子。   皇上站起,看着粗黑的笼子强行镇定:“大王子此言差矣,不过是畜生,认不认主无所谓的。只要它在这笼子中,便什么也做不了。”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百官很满意皇上如此反击,将他们周国风范展现。只是豹子还是很可怕,尤其是这只暴躁的豹子不住地拍打笼子,整个太和殿中都是拍打声和怒吼声。   元鲁品了一品这话,面色冷了下来:“皇上说的是。”   与此同时,那豹子再度重重一拍笼子。   笼锁竟然被应声拍得滚落下来。   所有人脑海都是瞬间空白,暗道一声不好。   元鲁也当场变了脸色,下意识便往远处跑去。   下一刻笼门大开,豹子脱身而出,像一道闪电,向着它面前的皇上扑去。   眼前只有皇上站着,笼门又对着皇上,它要攻击的第一目标自然是最显眼的那个。   那可是实打实的豹子,凶猛的野生动物,皇上看着近在咫尺被放大的豹子头,腿根本使不上劲,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简直是等死。   皇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压根不管皇上的死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尤其是在生死面前。   贵妃也娇呼一声,看着即将扑过来的豹子吓得魂飞魄散。她咬一咬牙,想到年纪尚幼的五皇子,毅然决然地挡在皇上面前。   若是皇上真出了什么事,皇后要收拾的第一个就是她。莫说肚子里的孩子,连五皇子也要下场凄惨。   还不如搏上一搏,若能保住皇上,哪怕她今日死在这里,五皇子日后好歹有条好路走。   豹爪落下,第一掌直接撕开贵妃的左肩。   贵妃疼得叫都来不及哼叫,直接昏死过去。   豹子低下头,便要开始撕咬。   皇上甚至感受到豹子口中熏人的臭气,凄惨想着吾命休矣。   下一刻豹子突然动弹不得,虚虚地在喉间发着愤怒的吼声。   皇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经历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一下子瘫在地上,只觉得股间一阵热。   霍骁正骑在豹子身上,用双手将豹子的嘴撑开,不叫它咬下去。   群臣看得大汗淋漓,几乎也脱了力,他们的皇上险些丧身畜生之口,还好有霍小将军。   “禁卫军!”卫太傅怒喝。   百官们反应过来,跟着大喊:“禁卫军!”   霍骁双手死死掰着豹子的嘴,颤颤巍巍。他身下的豹子剧烈挣扎,不住甩头,几乎要将他甩落。   宗豫轻轻叹了口气,皇上还真是命好。不过他也不曾指望今日就能成事,因此并没有多失望。他也不怪霍骁多事,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汹涌的困意一阵接一阵袭来,殿外禁卫军鱼贯而入。今日好戏只能到此为止了。   作为一个柔弱的王爷,他这时候昏倒应该也很正常吧?   宗豫放松睡去。   “靖王昏倒了!”有眼尖的官员注意到,惊声尖叫。   太和殿内一片混乱。   禁卫军持长戟直接将花豹刺死,霍骁才渐渐松开手,双臂发麻,都没了知觉。他一双手上鲜血淋漓,都是被豹子尖牙所刺破。   皇上被禄公公扶起,心脏还突突跳着,耳中像隔了层膜,听不见外界声音。   被吓得。   “贵妃,贵妃!”他突然醒神,看向地上浑身浴血的贵妃,放声大叫。他左推右搡,冲破护着他的禁卫军,坐倒在地看地上的贵妃,珍重地将之抱起。   “太医!传太医!”皇上高声道,“不,来人,去请祝姑娘!出宫去请祝姑娘来!”   殿内一片混乱。   ……   黑猫缓缓睁开眼,身上的困顿感因为换了容器而顿消。他一抬头,就看到少女看书的郁美容颜。   尽管察觉到黑猫的注视,她依旧眼神不变,捧书阅读。   宗豫便懒散地俯在她膝上看她。   “看够了么?”少女翻动书页,头也不抬地问。   宗豫一惊,这话她是问过人形的他的。   青椒端着小盅进来,惊喜道:“姑娘算的真准,小鱼果然在这时候醒了。饭也热好了,正好给小鱼吃。”   宗豫宴会上本就没用什么东西,当下厚着脸皮用起猫饭。方才看贵妃舍身救皇上那一幕,他忽然有些感想。   祝星将书收起,托腮看猫吃饭。   青椒看着抿嘴一笑:“ 也就是小鱼能吸引姑娘的注意力,让姑娘不看书。姑娘,要打水准备安置么?”   祝星笑笑:“一会儿有客来,安置不了,且等着吧。”   “这么晚了,哪还有什么客呀?”青椒不解,“姑娘与人有约么?”   宗豫也竖起耳朵,好奇祝星可是与人有约。   “没有约。”祝星微笑。   青椒更加好奇,索性直接到院外等着,看来人是谁。她完全相信祝星的话。   姑娘说有人会来,那就一定有人会来。   宗豫慢条斯理地用了猫饭,蹲在桌子上开始舔毛。   外面果真就在这时候有了动静,青椒一路小跑进来通风报信:“姑娘,真有人来了,是宫里来人!”   宗豫舔毛的动作一顿,下一刻被祝星抱起藏在袖中。   “备药箱,入宫去瞧瞧。”祝星莞尔。   花椒领命,准备药箱去。   外面禄公公急急忙忙入内,见着祝星便是一通急躁:“祝姑娘,您快随我入宫吧!宫里伤了许多人,求您出手相救。”   祝星温柔一笑:“公公别急,我这就随您一同进宫。”她的话像是夏夜晚风,又像是潺潺流水,一下子抚平人心中急躁。 第215章 谢的是什么   坐在宫廷车驾中, 宗豫探头出来透气。   他后知后觉自己要被祝星带入宫中,而一旦入宫,很可能发生的一件事便是他要以猫的形态看到他人的形态。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宗豫焦头烂额, 不由抬头看向始作俑者祝星祝姑娘。   借着车内荧荧烁烁的琉璃盏,宗豫看到祝星靠在马车壁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顿时心虚地瑟缩。   他这才注意到祝星今日本来穿得就颇为正式。   少女本就肤白, 今日更是穿了一身深紫的云容纱裙,衬得她愈发白皙。在暗沉沉的车厢中, 她露在外的脖颈与素手莹润得几乎要发出光来。   宗豫此时却没什么欣赏美的心情,他只记得祝星想来随意, 在家中不会过分正式。今日有此穿着,明显是早有预料。   她知道宫中要出事, 还会请她入宫。   祝星冰凉的手指落在他油光水滑的猫上,来回抚两抚, 似乎在安慰他不要紧张。   青椒兴奋地打起车窗上的帘布向外看去,紧张地对祝星道:“姑娘, 皇宫真大啊,人也好多呢。”   祝星微笑:“是的。”   外面內侍来来往往,听声音就知道很热闹, 乱子应当也不小。   宗豫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颇有些认命。   “今日不是皇上寿辰么?怎么闹得请姑娘入宫了, 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青椒缩了缩脖子,吐舌八卦。   “青椒,宫中人多耳杂。”花椒提醒她, 生怕她在人前也口无遮拦,给姑娘添麻烦。   青椒立刻吓得捂住嘴巴。   祝星倒很好脾气,只是笑笑:“应当是有人受伤了。”浑不在意的模样。   她目光悠远绵长, 总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她究竟在想什么。   青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下来倒很乖巧地坐在车中,都不东张西望,生怕给祝星惹上麻烦。   马车又行了一段儿才停下。   一行人从车上下来。   京兆尹严肃地在车驾外等候,见到祝星,眉头才稍稍松缓,低声唤了一句:“祝姑娘。”算是打招呼。   祝星看他一张脸上满是愁容,比平日里还要更加苦大仇深些,意识到这次宫中发生的事情应当很大。   她敛去眸中思索,抿嘴微微一笑,面纱外的眼儿弯弯,轻而易举地将愉悦传递给他人:“京兆尹大人。”   京兆尹因为祝星的到来心情明亮不少,但依旧有些忧心忡忡地道:“例行检查,祝姑娘莫怪。”   “是。”祝星轻言细语。   禁卫军们都不由得温柔地为祝星检查了所带之物,发现没有利器才放行。   禄公公在另一端早已备好步辇,此时忙不迭点头哈腰献殷勤道:“祝姑娘,您请坐。”   祝星微微颔首,由步辇抬着走。   伤患都集中在太和殿旁的永和宫中。   还未至宫前,祝星便远远看见永和宫被禁卫军们团团围住,更有內侍不断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步辇到永和宫前缓缓落下,祝星从容优雅地下来,禄公公便忍不住高声道:“祝姑娘到。”给足了祝星排场。   无论是忙碌的內侍还是守门的禁卫军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祝星。   祝星依旧落落大方,不疾不徐,并不受外界目光影响,由禄公公引着向内去。   一路向内走着,禄公公终于向祝星漏了些口风:“祝姑娘,受伤的是贵妃,贵妃玉体金贵,因而只能是您来治。半夜叨扰,您多见谅。”他不忘多说好话,只盼着祝星能妙手回春,速速将贵妃治好。   贵妃好了皇上才能好,皇上好了他们才能好。   祝星点点头表示知晓:“却不知因何而伤,伤在何处,伤口多重?”   禄公公立刻答:“是……是豹子所伤,伤在肩膀,伤势很重。”说罢他便陷入纠结,不知祝姑娘若问起贵妃为何会被豹子所伤自己该如何作答。事关重大,他不知道这个该不该说。   然而祝星并未让他为难,只是轻轻颔首,不曾追问。   她如此识趣,叫禄公公感叹不已,与祝姑娘相处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祝姑娘是天大的好人。   “贵妃她有孕在身。”祝星想到什么,又开口道。   禄公公叹气:“保得住便保,保不住罢了,姑娘一定要治好贵妃啊。”   “我尽力而为。”祝星轻声道。   禄公公连连答应,万分相信祝星的医术。   若是祝姑娘也治不好,便当真是贵妃没福气了。   说着便到了永和宫偏殿前,祝星倒是略讶异,贵妃这样的身份都没住在正殿,想来如今正殿躺着更尊贵之人。   比贵妃还要尊贵,她垂眸看了眼袖子。   “到了,姑娘缺什么药尽管吩咐,咱们一定给姑娘弄来,一切都摆脱姑娘了。”禄公公双手合十,简直要给祝星下跪磕头。   “好。”祝星径直入了偏殿。   偏殿中外间坐着许多太医,禄公公为祝星介绍:“这些都是太医院的太医,姑娘若缺人打下手,尽管吩咐他们便是。”给祝星拉得一手好仇恨。   太医们本就厌恶祝星,禄公公这话一出,祝星明显感受到好几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过她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只笑一笑道:“诸位大人身份贵重,为我打下手未免太大材小用。”   几位太医听了更是冷笑,还算她有些自知之明。   皇上倒不在这里,想来是在看望那位更重要的。   祝星径直入了内室,一眼便看见躺在床上可怜兮兮的贵妃。   青椒年纪小,一眼看见便忍不住惊呼一声,可见贵妃伤得有多重。   贵妃左肩上伤口明显被简单地处理过,血虽止了,可偌大的爪印看上去依旧十分狰狞,几乎要将贵妃的肩头撕个粉碎。   贵妃本就养尊处优,身子上陡然多出这么道伤来,可以说很是触目惊心。   祝星垂眸,径直到床前坐下,牵起贵妃的手腕为她号脉,孩子果然是没了。   花椒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拉了桌子,将药箱放好供祝星随时取用。   “让他们烧些水来。”她迅速进入诊疗状态,开始吩咐起人来,自己则将手套戴好,开始仔细为贵妃清理伤口。   一扶上贵妃肩头,祝星眉心微蹙,人竟然如此烫手,发高热了。   宗豫从她袖中钻出,一眼便认出自己在哪里,倒没大在意床上的贵妃,而是在内室中踱步逛了起来。   “别乱跑,当心被人抓去。”祝星叮嘱了一声,便用小刀为贵妃剜去已经感染的腐肉。   宗豫尾巴翘着,逛了一圈后感觉以猫的视角看皇宫,皇宫依旧无聊至极,这才回到床后,轻盈地跃上祝星放药箱的小桌上,认真地观察她水如何为人治伤的。   他们虽然在一起很久,可他因为只有夜里能醒,见她为人诊病的机会并不多。这才倒是能好好看看。   花椒去要了热水,一盆盆热水很快便被端入殿中。   內侍们皆低眉顺目,倒没注意桌子上还有一只猫。   宗豫发现祝星为人治伤时也完全是一副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的云淡风轻模样,像是这世上不会有什么难倒她。   她剜去腐肉,又将药粉融入盆中的开水,为贵妃清洗了伤口。   一来二去因为剧痛,贵妃显然有醒转过来的意味。   祝星手下依旧不停,开始为她进行部分缝合,神情冷静又冷酷。   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不过皇上却并未入内,想来是看不得治伤的血腥场面,又怕耽误祝星医治,因而在外等候。   皇上一来,外间便不大清静,应当带来了不少人。   她缝下最后一针,像是计算好的,贵妃眼睫微颤,醒转过来。   祝星将线扯断,在创面上撒自制的金创药。   贵妃张开眼,一双眼许久不曾聚焦,良久才找到焦点,慢慢回神。她看到垂眸为她治伤的祝星,立刻痛哭出声。   “祝姑娘,你救救我。”她此时后怕极了,完全后悔去救皇上。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说什么也不会过去了。   宗豫看她这副哭闹的样子,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祝星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对贵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继续慢慢为她涂药。   “娘娘省些力气,我会竭力而为,您相信我可好?”祝星哄孩子一般轻声细语地哄着贵妃,渐渐将她崩溃的情绪安抚下来。   “信,我信你,祝姑娘。”贵妃如今别无选择,无论信与不信,都要靠祝星才能好起来。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看向祝星,尚带着些希冀问:“祝姑娘,我的……”   “孩子”二字还未说出口,祝星便果断地摇摇头,阻止她继续问下去,免得人更加神伤。   贵妃躺着,虽未说什么,人却一下子惨白许多,甚至没了生气。她纵然预料到自己此举要放弃腹中孩儿,此时却依旧伤心难耐。   她昏昏沉沉,浑身发热,恨极了胡国人。   若不是胡人,她今日好好的,又怎会落到如此局面。   祝星为她缠好布条,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呼过一句痛,可见是哀莫大于心死。   布条缠好,祝星便去桌前一连开了好几道方子,没对之说过一句“节哀”,又或是其它什么安慰人的话。   “拿去让人煎好送来。”祝星将方子递给青椒,青椒忙拿了药方出去找人煎药去了。   “小鱼,转过头去,非礼勿视。”宗豫正兴致勃勃地看她写字,陡然被点名,不由得抖了抖胡须,乖巧地背过身去。   祝星这才为贵妃除下罗裙清洗,她小腿上满是血污,倒比肩膀上还要触目惊心。   贵妃难得独自伤心,不像平日里那般时时有人劝慰,反倒自己哀切地哭了一场,无人阻拦。她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也不知在哭自己身世,还是哭伤口疼痛,又或是哭今日倒霉。   不过这么一哭,她心中郁结顺了,不免看向一直默默为她治伤的祝星。   少女眉眼沉静,丝毫不多话,只专心给人治伤,旁的事似乎都与她无关。哪怕贵妃垂泪,她也不曾多过一句嘴,听之任之。   这样的态度极易让人放松心情,叫病患在她面前展现出脆弱一面。   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故作安慰,依旧忙自己的事。   贵妃轻叹,真是个让人安心的好郎中。   她自入宫起便事事谨慎,平日里无论是哭是笑都要精准拿捏过后才在人前展露出来。她是疲倦的。   哭这一场倒让她神清气爽,心里反而没有那样难受了。是她自己选的搏一搏,她虽然失去了个孩子,可未来,想必是很好走的。   “祝姑娘。”贵妃又变做平日里那样柔媚婉转,即便受了伤,却依旧让人心生怜意,“多谢你。”   谢的究竟是什么也不曾说明。 第216章 醒不过来   祝星正巧忙完, 抬头对贵妃一笑:“分内之事。”   贵妃身上又疼起来,勉强笑笑,不再多言, 将唇抿起,闭目躺着。   一切弄好,花椒又为贵妃换了一件罗裙, 才算事毕。   正好,外面的汤药也煎好了送来。   祝星淡定地将猫揣回袖中, 向外间去取汤药。   她是懒得和皇上打交道的,但人已经来了, 总要过个场面。索性她惯会糊弄,因而也不觉得为难。   外间来的不仅有皇上, 还有文武百官。   夜宴草草结束,百官显然无法全身而退。皇上没下令让众人离开, 他们只能跟随皇上在各宫行走。   方才在椅子上大爷般坐着的诸位太医此时此刻鹌鹑似的跪在一旁,完全没有阴阳怪气祝星的气势, 只恨不得自己能缩小点再缩小点,从外间消失才是。   皇上刚刚一入内看到这几个躲懒的太医,顿时大发雷霆, 说贵妃还在受罪,这几个人竟然还敢偷懒, 要他们跪到贵妃好起来。   贵妃受的伤要好起来怎么也需数月,自不必说痊愈需要多久。   众大臣也不敢置喙,深知皇上今日心情差到极点, 完全不敢多言,怕自己惹祸上身。   “祝姑娘怎么还不出来?”皇上担忧地发问。   禄公公忙哄道:“祝姑娘刚进去没多久。”   皇上点点头,再度坐下, 焦躁不安地等着。过去他宠贵妃,是爱之温柔小意。今日大难临头,他才知道谁对他是真情,谁对他是假意。   皇后已被他幽闭在坤宁宫中,无论是太子之事还是豹子扑过来时她连滚带爬跑走,都真真切切地惹怒了皇上。   百官们彼此相视一眼,满目了然,果然是叫了祝姑娘来。   有祝姑娘出手,贵妃应当没大碍的。   群臣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里面端出的一盆盆血水实在让人心惊胆颤。   皇上见如此,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不免拦住端血水出来的花椒问话:“贵妃娘娘如何?”   花椒神情冷淡:“姑娘还在治。”说完便转身回了内室。   众人面面厮觑,好冷淡的丫鬟。   皇上也没被如此对待过,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要怪罪吗?人家也没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只是态度冷了些。   想到祝星还在为贵妃治伤,皇上什么都忍得下。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中终于传出来些哭声。皇上一听便听出来那声音是贵妃,当即要冲进去瞧瞧。   还是禄公公拦住其道:“皇上,祝姑娘正在给贵妃诊病,您这么进去了怕是会打扰祝姑娘。何况血气冲撞,对人不祥,您是一国之君,可要保重身体啊。”   皇上犹豫一番究竟还是在外候着。   哭声渐止,内室中重新有了动静。   众人只见帘后出现一抹深紫色身影,紧接着帘子被打起,纤细的少女便出现在人前。   纵然这里除了皇上外绝大多数文武百官都见过祝星,此时还是不由得耳目一新。   祝姑娘长得实在是好,哪怕有深紫色的面纱遮面,但这一双眼就足见倾国之貌。   皇上是头一次见着祝星,看得愣住。他不曾想到祝星年纪这样小,也不曾想过祝星这样一副好皮相。   “见过皇上。”祝星寥寥一礼,行得并不怎么走心。   但这时候没人敢说她的不是,都恨不得将她当菩萨供着。   禄公公见皇上愣住,忙替人问道:“祝姑娘,贵妃如何了?”   祝星微笑:“贵妃伤势很重,不过人已经醒来。有没有性命之忧还要看看高热能不能退。汤药可熬好了?”   禄公公忙端过托盘:“都熬好了,您瞧瞧?”   祝星便随手端过一碗汤药在鼻下轻嗅,点点头:“可以了,叫人进去伺候吧,让娘娘将药喝了。”   禄公公欢喜地应道:“唉。”又替皇上问,“如今能进去看看娘娘么?”   “自是可以,但别同她说太久话,让她好好歇息。”祝星颔首。   皇上一听此言,当即沉声道:“若能治好贵妃娘娘,朕一定重重有赏。”他说着便迫不及待地向内室去,留一帮大臣在外。   药是自然无需祝星亲手喂的,她便在外间待着,不影响皇上与贵妃互诉衷肠。   一众大臣如今更是看重祝星,纷纷上前与之攀谈。   倒是卫太傅出面将官员们都打发了:“祝姑娘刚为娘娘治完伤,此时正是疲惫,咱们还是莫要打扰她了。”   官员们不敢不听卫太傅话,忙悻悻地退下,不敢再打扰祝星。   祝星不免感叹,怪不得卫太傅是太傅,这一份眼色便是其他官员都没有的。聪明人已经跟卫太傅学做人了,笨的还在暗中责怪卫太傅剥夺他们讨好祝星的机会。   同样会做人的还有禄公公,永和宫中伺候的下人早已得到他指示,这时候纷纷上来又是倒茶又是奉茶点的,殷勤极了,便是一旁文武百官也没有这样待遇的。   祝星莞尔一笑,摇头推辞:“诸位大人未用,我怎敢用?”   大人们被祝星的谦虚打动,心中那点儿祝星被偏待的不快立刻退去,连连道:“祝姑娘辛苦治伤,妙手回春,该祝姑娘用的。我等方才已参加过夜宴,祝姑娘不必客气。”   祝星这才做出一副松口气的模样,弯弯眼睛,多少带了些孩子气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叫人心软、百官们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中儿女,一时间对祝星多了些疼惜。   他们是或多或少知道些祝星身世的。明明是一般的年纪,他们的儿女能在家中养尊处优享福,祝星却要在外奔波,到底是个可怜孩子。   可怜孩子祝星顺理成章地坐在椅子上喝起茶,用起点心来,大臣们非但对她生不出恶感,还都很是心疼她。   袖袋中的黑猫不住地抽动脸皮,不用出去他也知道那群大臣被祝星忽悠成什么样,周国要完。   内室之中,贵妃虚弱地躺在床上。   只听闻熟悉的脚步声,她便知道来人是谁。纵然身体发虚,没有一丝力气,她依旧闭眼调整好神情,做出最惹人怜爱的模样。   哪怕身受重伤,贵妃依旧是美的。   皇上到床前,一眼看见满面苍白的贵妃,心便一疼,放柔声音道:“贵妃,朕来了。”   贵妃缓缓张开微红的双眼,乌黑的眸中还带着迷茫,待反应过来后,她便含着泪拉住皇上袖子:“皇上,您可无碍?”   皇上听她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自己,心中更加感动:“朕无事,倒是让你受苦了。”他反握住贵妃的手顺势坐下。   看到贵妃如此虚弱的样子,他便想起当时皇后是如何逃的,对贵妃更怜,也更恨皇后。   贵妃扯起唇勉强一笑:“您无事就好,臣妾不苦。”   皇上爱怜地对她道:“朕一定会叫人治好你,你且放心。”   贵妃却眼中带泪,几乎要哭起来:“皇上,臣妾无能,没能保住那苦命的孩子。”   皇上一愣,便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心中跟着一苦,当即安慰:“咱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你好生将养身子,知道么?”   贵妃轻轻点头,似是牵动肩上伤口,眉心微蹙。   皇上立刻紧张道:“你莫乱动,祝姑娘刚给你包扎好,免得伤口又流血。”   禄公公在一旁看着大为震动,只怕后宫要变天了。皇上哪里对哪位娘娘这样上心过?贵妃这是独一份的恩宠,再加上今日太子好巧不巧地出了大事,惹皇上生厌,只怕后宫的女主人要换人了。   贵妃听他说起“祝姑娘”,神情不由得跟着温柔许多:“祝姑娘治伤实在很厉害,有她在,我并没受很多苦。”   皇上点头:“朕重重赏她。”   贵妃虚弱一笑:“多谢皇上。”   皇上故意绷起脸与她玩笑:“谢朕作甚,谁治好了你,朕都该重重答谢。”   贵妃一直用晶亮的眼睛望着皇上,充满依赖:“您没事,真好。”   皇上心更软了。   禄公公终于有插话的机会,急忙道:“皇上,娘娘,先喝药吧,一会儿药凉了便不好喝了。”   皇上正色:“正是,该喝药了。”   贵妃不忘撒娇:“药苦,臣妾不想喝。”   皇上从伤痛中走出来些,更加疼爱她道:“喝药才能快些好。”   禄公公道:“皇上知道贵妃怕苦,特意准备了蜜饯,娘娘喝了药便能吃颗蜜饯儿呢。”蜜饯哪里是皇上准备的,分明是禄公公自己准备的。   皇上赞许地看他一眼,将功劳全揽到自己头上。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将贵妃扶起靠坐着,一碗碗药为了下去,室内很快一片浓郁的苦味儿,贵妃的脸都不禁皱巴起来。   皇上忙生疏地喂了她两颗蜜饯,贵妃的脸才缓缓舒展开。   “喝了药就没事了,你莫怕,有朕在。”皇上生出极大的保护欲,哄着贵妃。   贵妃心中暗自盘算,似是无意问道:“可还有旁人受伤?皇后娘娘如何?”   皇上顿时冷脸,愈发觉得贵妃善良。他叹了口气道:“日后不必再提她。”   贵妃不掩惊讶地微张檀口。   禄公公心中更是一凛,这话的意思是要……废后啊。   皇上见贵妃醒了,心放下大半。他念及祝星的医嘱,又有许多事处理,便哄着贵妃睡下才离去。   回到外间,皇上看着祝星,神情缓和:“祝姑娘,你治好了贵妃,朕要重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祝星摇摇头。   皇上不无得意,以为她是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被吓得不敢提要求,刚要带着高高在上的语气勉励她,外面就传来一阵嘈杂。   “皇上,臣等用尽手段,靖王他还是怎么也醒不过来!”太医院的太医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 第217章 离魂蛊   一室静谧。   祝星垂眸站着, 加上面纱遮盖,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她缓缓勾起唇,是在笑的。她明显感受到袖中一动, 眼中笑意更甚。   皇上肃着脸盯着那慌里慌张通传的太医,好半天才说:“朕要你们太医院何用!”   太医满面涨红,被说得支支吾吾:“是太医院无能。”他如此干脆地承认自己没用, 反倒叫众人说不出话来。毕竟他已经自认无能,旁人还能说什么呢。   他目光无序地在房中逡巡, 忽然落在祝星身上,膝行到祝星跟前貌似狂热道:“这就是祝姑娘吧!求祝姑娘出手相救!”   太医瞬间感到盯着他的目光更冷了几分, 一时间后背上汗毛竖起。他不知道这目光出自谁,但既已迈出这一步, 今日说什么也要把祝星拉下水去,于是只殷切地望着祝星。   百官们虽觉得这太医此举夸张了些, 但还算合情合理。天下郎中对祝姑娘都该是这副着迷的样子。   祝星有些了然,原来目的在这。   禄公公偷觑了眼皇上能滴下水的面色, 直接开口:“靖王本就是陈太医一直负责了,祝姑娘不了解他病情,你们陡然叫祝姑娘去, 不是刻意为难她么!”   太医便喏喏道:“靖王今日不是病发,可能是惊悸所致, 如何也醒不过来。我等已经使尽办法,用针扎,用火烧, 都不大行。”   宗豫在袖子中听得微眯双眼,太医院不整治不行了。不过这群蠢货足够没脑子,竟然敢直接撞到皇上的忌讳上。   让祝星去为他诊病。   祝星在皇上眼中医术高强, 而皇上又自以为给他下了那么多毒,怎么敢让祝星去给他瞧病。   偏偏这些人为了害祝星反倒上赶着拉她去给自己瞧病,实在好笑。   禄公公惊声高呼:“你们敢伤靖王!”   太医苦笑:“我等也是束手无策,还请祝姑娘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眼下倒是祝星不去都不行了。   禄公公深知皇上那些事,当下有些急躁。   百官也有些奇怪,靖王向来体弱,此次有机会让祝姑娘去为他瞧一瞧不是正好?怎么氛围如此奇怪。   皇上同样意识到朝臣们的心声,不由看向祝星,见小姑娘只是低头落落站着,不免问话:“祝姑娘,你意下如何?”   祝星被问话,只低声说了一句:“但凭皇上吩咐。”听起来也没多想去给人看病的意愿。   被百官目光聚焦,皇上不得不道:“你去瞧一瞧吧。”他终于松口。   “是。”祝星轻声应答,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被人推着走的被动模样。   “禄公公,你陪祝姑娘一道去,任何人都不得为难祝姑娘。”皇上这话明面上是给祝星脸面,实际上是让禄公公监督祝星。   “是。”禄公公会意,只觉得这群太医实在该死。   百官们见祝星刚为贵妃诊治完又要为靖王诊病,不免有些唏嘘。到底是个小姑娘,这样连轴转,实在是辛苦了。   祝星便折身去内室取药箱,袖中的黑猫已经麻了。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要暴露的身份实在太多。   他是靖王宗豫。他是黑猫小鱼。   ……   永和宫正殿中,一群太医们聚在一处。   “靖王这病当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刚刚拿针刺他好几下他都没反应。”   “小心些。”有太医道,“别叫旁人看出来了,好歹是个王爷,还很受皇上宠爱呢。”   “那有什么,不过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有什么好怕的。他那样虚弱,身上有些病痛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   一群人边说边笑,很不把宗豫放在眼中。   少年孤零零地躺在内室的床上,身边只有福寿伺候着。听着外面的说笑声,福寿心疼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主子,恨极了外面这些人。   外面说话声又响起。   “也不知道那祝姑娘会不会来。她若是怕治不好靖王不来,咱们也能在皇上面前编排她两句。她若是来了,我也想看看她如何唤醒靖王!”   “京中处处是她美名,咱们太医院倒成了笑话,这一回一定要她好看!”   “是啊,靖王晕倒,可太方便咱们动手脚了。到时候她救不醒靖王,咱们随便栽赃,不是轻而易举?皇上这样宝贝靖王,靖王若出了什么大事,他一定不会放过祝星的。”   陈太医听着太医们稀奇古怪的猜测,在心中暗笑,真是一群蠢人。   只要祝星和此事沾上关系,她就必死无疑。   皇上绝不会允许除他们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靖王身体里的毒。   他不无得意地想着,今日之后,什么祝姑娘都是过去了。   纵然皇上可能会因此事怪罪于他,可是去撺掇祝星过来的不是他,提出建议的也不是他,他只是顺水推舟,默许了众人的建议罢了。   众人说着话,外面热闹起来,于是立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噤声,稍稍坐正了些,等人入内。   门被推开。   太医们不说翘首以盼,注意力也都是放在来人身上。他们倒要看看所谓的祝姑娘究竟是什么神头鬼脸的模样!   入门的是禄公公。   太医们齐齐叹一口气,都很失望。谁要看个大太监呢?   然后是过去装模作样演了好大一通戏来拉祝星下水的太医。   太医们更无言了,都是同僚,日日见得烦都要烦死了。   最后才是一水摇曳的深紫色自门后迤逦开来,太医们猝不及防之际就见到窈窕纤细的少女出现在眼前,一时间人人张口结舌。   陈太医看着太医们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免冷哼一声。   禄公公径直引着祝星入内室,为之介绍:“祝姑娘,靖王身子向来不大好,他若是有什么异样,您一定要告诉我。”   祝星柔柔一笑:“好。”   禄公公看她柔弱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叹。这样好的姑娘倒是着了这些太医院老油子们的道,叫他们算计了。   一会儿祝星但凡说一个“毒”字,怕就要难活下去。   内室中,苍白俊美的少年孱弱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起伏在锦被的遮挡下都显得不甚明显。   借着微弱的烛光,祝星看清床上少年的模样。   因为穿了朝服,他本该显得无比锐气,却又因为沉沉睡着而乖巧无比。   就像是一只小猫。   多熟悉的一张脸啊。   祝星从善如流地到床头坐下,认真为之诊脉,漂亮的脸色掠过一抹沉思。   宗豫听她没有任何意外反应,整只猫都有些麻,浑浑噩噩地想她连他是靖王都知道了。   片刻,她听到少女轻灵之声:“我能让他醒来。”   禄公公一愣,没想到只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结果,不免讷讷。他试探着问:“靖王身子骨向来虚弱,姑娘可有办法?”   祝星很坦然道:“我没办法。”   她向来实话实说,确实没什么办法,因为在她诊来宗豫并不虚弱,因而也无从将他的虚弱治好。   禄公公微讶,装出关切的模样问:“姑娘都没办法……姑娘再想想办法呢?皇上向来疼惜靖王,若知道您没什么办法,心中一定难受。”   祝星侧身坐正,只淡淡道:“我对靖王的身子实在无能为力,再想想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   禄公公继续试探着问:“姑娘当真没什么办法?”   “我没办法。”祝星抿唇道,“我从不说谎,您若不信去找其他人打听打听便知道。”   禄公公急忙赔笑:“我信姑娘,我自然是信姑娘的。”   “你们可要他醒来,不要我便回去看贵妃娘娘了。”祝星冷冷淡淡,仿佛他们真说不要靖王醒来,她就会立刻提着药箱走人。   禄公公心花怒放,见祝星并未觉察出宗豫体内有毒,不免松了口气。他忙道:“自然要让靖王醒过来的,还请祝姑娘出手。”   祝星微微颔首。   禄公公识趣地退到外间,顺便为她将帘子放下。   外面一众太医见只有禄公公一人出来,心道不好,难道祝星还真有法子将那昏得天昏地暗的靖王弄醒不成,于是纷纷凑上去探禄公公的口风。   “公公,那祝姑娘怎么不出来?”   “公公,她不会真有法子吧?”   “公公,你可不能随意信了她的话!”   ……   禄公公彻底冷下脸来冷笑反问:“我不信她的话难不成还要信你们的话?”   太医们不明白他哪里来的怒气,一下子吓得气焰委顿,俱是讪讪地站着。   陈太医也不可思议地坐起来,看禄公公这模样,压根未打算对祝星下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出来?”少女含笑道。   袖子中依言钻出一只通体油光水滑的黑猫。   都到了这一步,宗豫深以为自己已经暴露得一干二净,因此也不再装傻挣扎,心情复杂地爬了出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   “你中了离魂蛊,知道么?”祝星一面在药箱中翻翻找找,一面对黑猫说道。   可惜宗豫如今是猫,口不能言,只得用一双眼好奇地看着她。   “离魂蛊是巫族当年所制的半吊子蛊,能让人魂从体内离出,到另一物事上去。”祝星慢条斯理地跟他科普,不忘忙着手上的事物。   宗豫越听浑身越冷,盖因一切都被祝星说中。   “为什么说这个蛊是个半吊子蛊呢?因为它是巫族蛊之一道长老随手所做,但是只做了一半,因为催动这蛊需要一味极为重要的东西。”   宗豫耳边嗡嗡作响,迷茫地望着祝星。   只见祝星终于忙完了手上之事,转头对他微微一笑:“陨星。” 第218章 任意切换   陨星?   宗豫蓦然想起确实是有日夜里院中突现飞星, 动静极大。他难得从房中出来一看究竟,顺便从院中护卫手中接过那陨星。   在那之后……   他便夜夜入梦。   宗豫的猫耳朵不由动动,不知是什么心情。他若当时没去摸那块石头, 便也不会有这样多事。   但他若不碰那石头,又不能遇到祝星。   阴差阳错,现在想起, 倒像是一切命中注定。   祝星没告诉他的是或许正因为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阴差阳错她才会从五百年前到这具身体上来。   倒当真是有缘。   祝星翘了翘唇角, 暂时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于他,只是问:“你怎么中了离魂蛊?”   半晌没人回话。   她一偏头, 看到黑猫无辜地蹲坐在床沿,于是抱歉一笑:“忘了, 你现在不能说话。”   宗豫倒想说话,只是猫没有口吐人言的能力, 不然他一定要吓祝星一跳。   至于他为什么会中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想也知道是他的好叔父所为。   一时间宗豫豁然开朗, 他明明不曾服过宫里送的毒药,陈太医等人却一直不曾发现端倪,想来也是此蛊所致。   “那么, 最后一个问题。”祝星笑眯眯地看着黑猫,伸出双手, “你选择当靖王,还是当小鱼?”   宗豫一愣,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抉择。   他突然感到荒谬, 做一只猫和做一个人难道需要选吗?更荒谬的是他还真的陷入沉思,犹豫不决。   纵然他最后还是会选择做靖王,但他还是要犹豫。因为做小鱼很好。可他无法只做小鱼, 他还有家国天下,父母恩仇。   如果因为一时的安逸选择永远做一只猫,他都要看不起自己。   可是做小鱼真的很好。   一旦做回靖王,他能与祝星相处的时机便要少上许多。他也想不到每日夜里若变回人,他该如何度过。   看到黑猫呆在原地,祝星笑笑,轻叹:“贪心啊。”   而后她拎起猫脖子,将之与床头安静的少年摆在一处,拿出金针。   金针准确无误地落在宗豫周身各大穴处。   黑猫侧躺瞧见自己人身,不无得意地想着,他这皮囊还是很好看的,可惜星星见了好像没多大欢喜。仿佛皮相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落针完毕,她又从药箱中取出不知名的香来缓缓燃起。   香一燃,黑猫便不住地打哈欠,转眼就昏睡过去。   祝星慢条斯理地又点了支香,用手举着香送到宗豫鼻端。   近距离看宗豫,她不得不承认宗豫的的确确很好看,精致得不似凡人。高鼻深目,唇红齿白,眉眼秾丽,睫毛纤长。   尤其是睡着的时候,乖巧懂事得惹人心疼。   难怪那皇上这么久都不舍得杀他,换做她来,也要犹豫好一番才能狠下心下杀手。   随着她手上那只香缓缓燃着,宗豫的鼻中突然窜出两只黑虫。   祝星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抓在掌心。   黑虫和米粒大小一般,看不出头尾。如果不是蠕动得极快,简直不像活物。   “果然啊。”少女捏着蛊虫一笑,颇有些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她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五百年过去这东西竟然没死,还应在宗豫身上,不可谓不巧。   祝星捏着虫子端详一番,最后将一只放回宗豫体内,另一只放到黑猫体中,如此她才将香熄灭,把金针拔出,而后坐在一旁静候他醒来。   宗豫昏得突然,恢复意识时总觉得身心疲惫。他晕晕乎乎地醒来,抬头是绫罗帐幔的床顶,不由得出神片刻。   他鲜少有不明所以的时候,因而在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   祝星……!   宗豫一下子坐起,正好与祝星平视,一下子对上她幽若寒潭的眼,又是一愣。   他无措地想着,如果是猫,显然是不能和她平视的,所以……   宗豫低头,看到自己一身玄色朝服,顿时失声。   “怎么了?”祝星素手揉上少年的脑袋,撸猫般来回揉了几把,“不认识我了啊,豫公子。”   宗豫脸一下子红透,如煮熟的虾子。   下一刻少女又笑吟吟地叫了一句:“小鱼。”   宗豫这下连着耳朵一起红,若是害羞能有实质,他只怕已经向外不住散发热气,完全没有平日里做“豫公子”时叫她星星的厚脸皮。   大约还没适应过来,又被祝星一通蹂躏。   “我……”他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问起。   “我先问你。“祝星直接抢夺主动权,“你身上的离魂蛊从何而来。”   宗豫尽量使自己严肃,心还是扑通乱跳,故作镇定地答道:“应当是我皇叔下的。”   “皇上?”祝星问。   宗豫赧然地点点头。   祝星垂眸:“你这皇叔倒有不少秘密。”   宗豫笑笑:“是。”   他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寻找,果然在枕边看到呼呼大睡的黑猫。   黑猫没死。   宗豫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抱过黑猫,入手温热。他撸着黑猫,心中是说不出的怪异又舒爽之感。   果然他做猫都是最棒的,摸起来如此舒服。这黑色的毛皮不含一丝杂质,是一般小猫怎么也没有的。   “它会怎么样?”宗豫摸着猫,不可避免地问。   到底用过这猫的身体多时,宗豫看着它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你猜。”祝星半倚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意吊人胃口,恶劣极了。   偏偏宗豫还不能拿她如何,只能祈求地看着她,下意识以卖萌手段试图让之软化。   祝星见他对自己撒娇,心情大好:“它会一直昏睡。”   宗豫一时之间转不过弯,反应过来后一下子低落:“不吃不喝,很快就会没命。”   祝星颔首。   见他情绪低沉,她笑笑:“你可以让它吃喝。”   宗豫豁然抬头,只觉得有些听懂了她的话,又有些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闭上眼睛。”她温声哄道。   宗豫听话地闭上双眼,在祝星面前他一直是温顺听话的。   “想着你要到小鱼身上去。”祝星提点。   宗豫一下子睁开双眼望向少女,似乎觉得这话十分离谱。   “听话。”她带着笑的样子实在很不正经,难说她是当真要他这么做,还是故意逗他。   只是听到“听话”二字,宗豫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照她说的去做。   下一刻,他感到人一轻,身上有一双手。   宗豫讶异地睁开双眼,不安地站起,发现身上那双手很是眼熟。   喔,是他自己的手。   紧接着更大的荒谬感传来,他感到万分得不可思议。   他居然又变成猫了。   宗豫向来冷静镇定,不然也不可能大心脏地在皇上面前演了那么多年戏不被发现。但今晚这件事实在很颠覆他对这世界的理解。   原先他是不信神佛的,但今日面对祝星,他陡然又产生了在静心庵那个雷雨夜时的惊心动魄之感。   星星一定是神仙。   此时此刻宗豫完全理解那些民众要给祝星建庙塑金身的行为。   “喵。”宗豫因为过度惊讶颤颤地叫了一声。   祝星眉目一下子生动起来:“原来你会叫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小猫。”   宗豫无言,回头看她,猫脸顿时一热。   少女正好接着他的人身,以免他落在床上发出闷声引起外界注意。   还好他纤细孱弱,因此倒在她身上尚在承受范围中。   只是姿势却很暧昧,宗豫恨不得立刻回到人身!   倒也不是。   他拍了拍人身,又用肉垫指指自己,意味不言而喻。   “就像刚才那样做就好。”祝星莞尔,显然理解了的意思。   宗豫闭上眼睛,按照刚才祝星说的那样去想,再度睁开眼时则嗅到鼻端芳香。他身体一轻,被人推起。   “怎么会这样?”他如今为何能灵活切换。   “它本该寿数已尽。”祝星从他腿上抱过黑猫,轻柔地抚摸着,“因而才能为你的生魂提供容器。”   “不过大千世界,你的魂魄能落在它身上也是缘分。”祝星抿嘴一笑,“离魂蛊有两只,我将母蛊放在你体内,子蛊放在小鱼体内,如此你能随心切换。之所以不替你完全将蛊解了,一来看你刚才无法取舍,二来你维持脉象还要靠它。”   宗豫觉得甚是玄妙,很想再来来回回多试几次。   然而意图被祝星看穿,并加以警告:“你最好不要在这多试,外面还有人在。”   宗豫立刻收了心思,还要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小鱼的?”   祝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将黑猫揣袖子里起身:“隔墙有耳,不便多言,改日再说。”摆明了吊他胃口。   宗豫转眼就要撒娇,便闻祝星叫他:“靖王殿下。”   他顿时颤了一下,被她这个称呼叫得七荤八素,浑身发麻:“星星。”他刚刚猫叫一声也是在叫星星。   祝星笑笑:“我可不认识你。”她将东西一股脑儿塞入药箱,向外间走去。   宗豫领会她意思,瞬间变得无比虚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   外间众太医形成了无比低的气压,在看到祝星出来后才高昂了些。   “怎么样?”太医们紧盯着祝星问道。   “靖王殿下已经醒了。”祝星眉眼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福寿最为激动,一下子冲入内室去看宗豫。   其余太医看看祝星,又看看遮挡内室的帘子,咬咬牙跟着福寿进去看。   尽管祝星此时敢说宗豫醒了便不会有假,可他们依旧不肯相信自己使尽浑身解数的患者被祝星轻而易举唤醒。   禄公公对祝星再信服不过,只是依旧存着疑虑:“祝姑娘,您当真没办法为靖王调养好身子吗?” 第219章 故作不识   “我实在无能为力。”祝星轻叹, 语气怅惘之中还带着一丝无能为力的惋惜,越听越让人觉得诚挚。   禄公公显然信了,安慰祝星:“靖王身上这病这些年皇上为他寻遍大半名医, 皆是束手无策。这病您也治不好,这世上应当是无人能治了。只是可惜靖王这样好的一个人……”   祝星垂眸,似乎因不能救死扶伤而感到沮丧, 完完全全的一个心地善良的医者。   禄公公看她此状,更加确定她不曾发现宗豫身上的端倪, 因此差不多完全放下心来。   内室一阵不甘的呼声传出。   “怎么可能!”   “竟然真醒了。”   “靖王殿下……”   ……   禄公公自然听见其中喧哗,才想起来自己把正主忘了, 于是对祝星奉承一笑:“祝姑娘,靖王醒了, 咱们进去看看他?”   祝星一双眸中泠泠,流露出些迟疑, 摇摇头道:“我救不好他,便不去看他了。”   禄公公表示理解:“奴才奉皇上之命来看靖王, 还是要进去看一看的。”   “公公请。”祝星很善解人意,淡淡颔首。   禄公公忙不迭向内去,步履匆匆, 可见也是想看看苏醒过来的靖王有没有什么大概,更重要地是想让陈太医确认一下宗豫体内可有异样。   祝星看人离去, 慢条斯理地寻了位置坐下,绝不亏待自己。   房内,宗豫躺在床上被一众太医众星拱月地簇拥着, 面上是用内功逼出来的潮红,倒也很能糊弄人。糊弄别人不说,糊弄这些太医倒是足矣。   他装出虚弱无比刚苏醒的样子, 面对太医们一通询问只会摇头,听不懂他们的专业术语。   福寿便站在床头为他挡着,不让太医们近身。   宗豫躲在福寿身后,貌似害羞地低着头,作出不习惯与外人接触的样子,其实将注意力都放在门帘上,等一个祝星。   只不过进来的是大太监禄公公,旁边并没有祝星。   宗豫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唇角,知道祝星是刻意逗他不进来呢。   禄公公一见宗豫醒了,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体弱多病样儿,一颗心顿时放下,笑容真切道:“靖王殿下,您终于醒了,皇上很是担心您呐!”   宗豫一见到禄公公眼睛都亮了几分,带着见到熟人的依赖,这目光顿时让禄公公满足感爆棚。   “公公。”他叫道。   有禄公公在,太医们都收敛了些,让出条路到床前。   同样的,宗豫见禄公公来才从福寿身后出来了些,稍稍坐直。   “陈太医,为殿下诊脉,看看可有大碍。”他语中满是关切,实际上是要完成最后一道确认才好安心。   陈太医被点名,臭着张脸迫不及待地过去为宗豫诊脉,他也想知道宗豫究竟有没有被祝星动什么手脚。   一诊之下,宗豫还是一般虚弱,身体未曾有半分变化。   他想不通祝星是如何做到的,心中不甘之意浓得要冲破胸腔。   自打皇上那边差人知会他祝星并非靠方子行医而是真有实力,让他不要再试图对祝星下手,他便嫉妒得疯魔。   他才不信祝星有真才实学。   如今亲眼目睹祝星进来为宗豫诊病,他倒是不信也要信了。可是他不甘,凭什么祝星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本事,他哪里不如?   “如何?”禄公公审视着陈太医问。   陈太医几句陷害祝星的话在唇边险些说出,可惜看着宗豫依旧苍白的面色,无论如何也无法违心地说出他无碍的话,只好实话实说:“还是同往常一样。”   禄公公满意了。   宗豫对陈太医微笑:“多谢陈太医出手相救。”   众人一愣,皆有些难言。刚刚救他的可不是陈太医,是祝姑娘啊。   陈太医也因为他这一句话面上火辣辣的。误领厌恶之人的功劳比打他一耳光还叫人难受。更何况他还不能真将这名声贪下来,要亲口承认不是自己治的而是祝星治的,那就是间接承认自己不如祝星。   “认错救命恩人了,靖王殿下。”禄公公开口提点。   宗豫故作惊讶,目光在每个太医身上掠过:“但不知是哪位大人出手相救……”   “是祝姑娘。”禄公公笑眯眯的。   “祝姑娘?”宗豫满脸迷惑,看起来当真是不知谁是祝姑娘。   “她在外面休息,我这就叫她进来。”禄公公以为宗豫是想见救命恩人,完全不曾多想就要出去为他叫人。   宗豫乖巧点头,满脸期盼,好像很想见一见救命恩人。   他是想见祝星。   禄公公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靖王本就是知恩图报的性子,想见一见救命恩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倒很乐意当跑腿的,盖因看这些太医不顺眼,不放心让他们去请祝姑娘。   见禄公公出来,祝星优雅从椅子上起身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禄公公摆手:“祝姑娘多虑了,没出什么事,靖王殿下知道是您救了她,很想对您当面拜谢。”   祝星犹豫:“我并不能治好她,见他也只是白白给他希望,不如罢了。”   禄公公笑道:“靖王真是单纯向您道谢,您放心吧。”   祝星这才轻轻点头,随着禄公公向内去。   一群聒噪的太医见祝星入内,立刻息声,以各种目光打量着她。   祝星恍若未曾感受,一路到了宗豫床前。   宗豫清了清嗓,被子下的身子因为开心简直要扭成麻花:“这位是……”还没忘自己的角色身份。   靖王宗豫,与祝星素不相识。   禄公公介绍:“这位就是将您救过来的祝姑娘。”又扭头对祝星道,“这位是靖王殿下。”   祝星很有礼貌:“见过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人不大好,玄色衣袖下的小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她这副疏离而不失风度的一系列动作拿下。   “祝姑娘好。”他将眼别开,十分害羞。是真害羞,当着一众太医面前装素不相识,紧张刺激感涌上他心头。   祝星微微抿唇,俨然不欲与之多言。   二人看起来倒生分极了。   众人有些了然,原来祝姑娘刚刚一治好他便出来了,十分公事公办,压根儿没让他知道是谁治得他。   “多谢祝姑娘救我。”宗豫又补充道,感激地望向祝星。   祝星颔首,心中好笑,看他还有何套近乎的本事。   禄公公看着祝星远远站着不欲与靖王接近的清贵模样,又看看宗豫仰慕的单纯目光,一时间也生出些想让二人多说说话的念头。   实在奇怪。   禄公公道:“祝姑娘是目前京中最厉害的医者。”好让场面不那么尴尬。   但他这话一说,场面显得更尴尬了,因为其余人正是太医。   “竟然如此厉害?”宗豫一下子都不那么害羞了,露出敬佩的神情望着她,“可是祝姑娘看上去年纪很小,比我还要小很多呢。”他越说声音越小,似乎很不擅长在人前表达。   禄公公呵呵地笑:“是,祝姑娘年轻有为。”   祝星神情温和了些:“没有这么厉害,是公公谬赞了。”因为被夸奖而显得略略羞涩。   禄公公忙捧她:“殿下,祝姑娘这可是谦虚。”   宗豫笑盈盈的:“是这样吗?”却是在问祝星。   “正是。”不过是禄公公回答他的。   祝星一直沉默地远远站着,看上去没多大说话的兴致。   禄公公怕宗豫失望,安抚似的道:“祝姑娘不大爱说话,殿下莫怪。”   宗豫用力地点头:“我怎会怪她,有能力者脾气大多很淡漠,十分正常。”   祝星听到他在这里胡扯忽悠人,眼中掠过二三笑意。   “可惜我没什么答谢祝姑娘的。”宗豫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祝星看他演戏,甚觉有趣。   “无妨。”禄公公笑笑,“皇上会为您答谢祝姑娘的。”   宗豫很理所应当地点头:“那就麻烦皇叔了。”他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让皇上加倍奖励祝星。皇上是他的敌人,祝星是他喜欢之人。花敌人的钱送喜欢之人礼物,怎么想都是一件很愉悦的事。   禄公公看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反而很高兴,这分明是全心全意信任皇上了。他点点头:“您是皇上最疼爱的孩子,这是自然。”   宗豫轻轻捶了捶头:“看我这记性,皇叔怎么样?”   禄公公笑着答:“皇上无碍,只是贵妃娘娘情况不大好。”   宗豫便叹:“贵妃娘娘对皇上可真是一往情深。”   禄公公附和:“正是如此呢。”   “贵妃娘娘那里还需要人照看,殿下无事,我便过去了。”祝星打断二人。   宗豫眼中笑意更深,慢吞吞道:“祝姑娘去忙吧,我残破之身歇歇便好。”当真是演上瘾了。   禄公公正好要复命,吩咐太医们:“大臣们不曾回去,你们也不许回去,便在外间好好等着,伺候靖王。”   福寿这时候却突然开口:“禄公公,还是叫大人们回去吧。”   “怎么了?”禄公公察觉出异样。   宗豫拉了拉福寿的衣角,难得肃起脸:“福寿!”   福寿却不如他意,将几个太医刚才在外面装模作样的样子学了个惟妙惟肖。   太医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话被这小太监听见,还都公之于众,一时间尴尬至极,更怕接受惩罚。他们支支吾吾试图嘴硬:“这小太监陷害我等!”   宗豫也带着歉意:“是我管教不严,下人多嘴。”   禄公公见多识广,哪会不知谁对谁错,直接叫了禁卫军来将几位太医带走:“是非曲直,自有皇上评断。”   宗豫以退为进太过到位,叫人不罚太医们都不行。   祝星忍不住摇头,好有心机的红颜祸水。 第220章 你可别乱跑   “我还有些体力不支, 小憩一会儿。”宗豫虚弱一笑,轻咳两声。   福寿当即点头:“您睡会儿吧。”他是最知道宗豫身上问题的,今夜见他能陡然醒来便觉得意外, 此时听他要休息,感觉是再正常不过。   宗豫微笑闭目,昏睡过去。   刚从红颜祸水那儿出来, 祝星就感觉袖中有动静。   倒是灵活运用新能力。   禄公公引着祝星回偏殿,一路上又是被宫人们注目。   偏殿那里早就得到消息, 知道祝星将宗豫从昏迷中救醒。只是要再去看望霍骁,因而皇上和百官都不在。   禄公公则拐去东殿, 向皇上汇报详情。   贵妃喝了药后高热渐退,祝星又为她开了几副药交给宫人, 让之日日按此吃着,并言明换药时间, 然后才说明自己要离去。   宫人们紧张地看祝星一眼,慷慨提议:“祝姑娘莫若在宫中留宿?万一娘娘夜里如何, 也好找您照应。”他们是怕贵妃晚上突然病情恶化,万一祝星来不及时,他们要跟着倒霉。   祝星笑笑:“贵妃不会有事。我一介民女, 在宫中留宿不成体统,国有国法, 宫有宫规,还是不叨扰了。”   她直接扔出“宫规”这顶帽子,加上信心十足的保证, 宫人们也不好多拦,于是叫人往皇上那递话。   皇上那边直接派出禄公公送祝星上马车才作罢。   一上马车,宗豫便从她袖中钻出, 完全没了过去几日的忐忑不安。   青椒见黑猫恢复活力,略略吃惊:“小鱼竟然好了,姑娘果然药到病除。”   宗豫不解,什么药,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药,便立刻将目光投向祝星。   祝星背靠软枕坐着,看向黑猫的眼中满是笑意,就是不答。   还是青椒自顾自往下道:“前几日小鱼你不舒服我就问姑娘可有什么法子,当时姑娘说只用一味药就好了。我还好奇是什么药,姑娘说是宫中才有的秘药,过几日就好了,果然是真的呢!”   她早就预料一切,比他想象得还要早。   祝星看着呆头呆脑的黑猫,笑意更深。   无论大家怎么筹划,一切都要按照她的意愿来。   “不过姑娘,今日是皇上寿诞,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京中要不安宁了。”青椒吐舌,倒也不是很害怕。   背靠祝星,她什么也不怕。   祝星颔首:“应当是要乱一阵子,你们平日可不要乱走。”   “那是自然。”青椒笑嘻嘻。   祝星一伸手便将猫抱起,笑得眉眼弯弯:“说的还有你,别装没事猫。”   宗豫耸了耸鼻子,小鱼可以不乱跑,他不能不乱跑。他若不乱跑,如何来见星星,是以他十分理直气壮地装听不懂。   纵然身份已经被拆穿,他依旧可以做到自己是一只猫,脸皮厚得惊人。   祝星搓了搓猫耳朵才解气。   不过宗豫觉得自己最近应当很难出来,京中大乱,且他又受祝星诊脉,少不得要在府上安静些时日好让人日日请脉消弭皇帝疑心。   为了不让祝星被连累,他安分两日也不是不可。   “喵。”这算是答应下来。宗豫之前一直不肯喵倒是还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人,有三分尊严。自从刚才因为在祝星面前喵了一声后他便彻底放飞自我,有问必喵。   喵一声是喵,喵许多声也是喵。   “姑娘!”青椒一惊一乍,花椒亦瞪大双眼。   黑猫的叫声是极慵懒的,低沉至极,喵起来字正腔圆。如果猫语也分地方话与京话,宗豫说的必然是再标准不过的京腔,无与伦比的字正腔圆。   “怎么了?”祝星问。   “小小小鱼叫了!”青椒结结巴巴,张口结舌。   “他是猫,自然会叫的。”祝星搓猫头。   “他之前一直不叫!”青椒控诉。   “之前不爱叫吧,如今解放天性,便会叫了。”祝星漫不经心意有所指。   宗豫被她阴阳怪气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他就是解放天性了。   ……   永和宫东殿,群臣与皇上看望完霍骁,今晚夜宴才算正式结束。百官散去,独留皇上在殿中夸赞霍骁。   “骁儿。”皇上低声道,“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朕就丧身豹口了。”他是当真后怕,那豹子口中的污臭之气至今还在他鼻端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再看到豹子。   这时候他对霍骁的感谢很有些真心实意,不禁想着还好自己没早早将霍骁杀死,不然今日谁来救他呢?   霍骁肃着脸道:“都是臣分内之事。”   皇上喜欢他这答案。可不就是分内之事吗,为皇上付出,是每个臣子的本分。   皇上的面色更柔和些:“手要当心,咱们太医院的太医都极好,你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霍骁沉声:“是。”   皇上看他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字,也没了谈兴,不过今日知道他的忠心,他倒也没有那样想杀霍骁了。   “你好生注意着,可不要沾水、喝酒,刚才太医说的可都记住了?”皇上戏瘾发作,演起戏来没完,好像他从没想过要害霍骁,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慈祥。”   “是。”霍骁依旧闷闷的。他不大开心不是因为自己受伤,而是听说祝星已经离开。他本想借伤见一见祝星,没想到皇上刚才直接允人出宫去。   皇上再叮嘱两句,才从东殿出来,向着西殿去。   永和宫中自然再无别的别人受伤需要救治,其中只有等候多时的陈太医陈响。   禄公公伴驾一同入内。   陈太医见圣上亲至,立刻眼去面上所有心思,不苟言笑:“臣参见皇上。”   皇上径直入了殿中,禄公公上道地将门关上,殿中一下子只剩下三人。   “起来吧。”皇上自去寻椅子坐下,他累了一整日,寿辰又过得糟心,如今终于有机会臭着张脸,坐也不是坐得特别标准,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大臣会对他指指点点。   禄公公和陈太医虽不大机灵,倒是对他很忠心。   陈太医起身,心中差不多有数皇上要问他什么。   “靖王的脉象如何?”皇上接过禄公公端来的点心,取了块在口中咀嚼着,甚觉美味。   今日他忙活一整日,可以说是水米未进。晚宴本能用些好的,可惜还没到动筷子的时候就出现意外。刚刚他又走了三个殿,早已是饿的前胸贴后背。   陈太医在皇上面前不敢有虚言,如实回答:“还是如往日一般。”   皇上听陈太医亲口作答,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口齿略微不清晰地继续问道:“那依你所见,祝姑娘她看没看出宗豫脉象异样?”   陈响多想放声说看出来了,却不敢在皇上面前耍心眼,只好含糊道:“臣不知……”   皇上点点头,让人猜不出喜怒。   殿内安静得紧。   皇上没吃够,又拿了块糕点问禄公公:“禄公公,你说祝姑娘她可发觉了?你离得近,你该知道的更清楚。”   禄公公被点名,陡然汗涔涔的:“奴才也不知祝姑娘的心意,但看她模样,应当是什么也不知的。”   “而且……”禄公公迟疑道。   “而且什么?”皇上问。   “而且祝姑娘若知道什么,也没为靖王解毒,更不曾说过什么,我看她就算知道也不想趟浑水。”禄公公又一顿道,“而且祝姑娘当时很不愿见靖王,完全不似平日里笑眯眯的,对什么病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她说怕见了靖王让靖王知道她治不好他身上的病,靖王会失望。”   皇上一听这话来了些兴趣:“还有此事?”   禄公公见皇上爱听这个,忙继续道:“可不是吗,当时她一治好靖王便出来了,若不是靖王问,靖王还不知道救命恩人是谁呢!”   皇上听了不住摇头:“到底是年轻,没遇到过什么挫折。”   禄公公一听就知道皇上说的是祝星,忙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吗,祝姑娘当时很不愉快的样子,知道自己治不好靖王身上的病,甚至要哭了呢。”   皇上怎么也想象不出祝星哭了的模样,很遗憾道:“可惜朕没亲眼见着。不过祝姑娘有大才,陡然遇到自己治不好的病低落也很正常。这世上哪能每个病都有治法,事事如她所愿?”   到底只不过是个被点化的,没学到什么巫族的真正本事。他当年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喂了宗豫一条巫族的蛊虫。   那条蛊虫下去,宗豫的身体便十分虚弱,喂什么毒也不浮于脉象。   自然他也没想过宗豫或许真没服下毒药这件事。   他又想着可惜,祝星这样一个学了皮毛的在医术上都能有如此建树,真正的巫族该是怎样强大,若能为他所用该多好。   可惜巫族文明已经消失在这世上数百年了,真是遗憾。   禄公公拍马屁:“皇上所言极是。”   皇上龙心大悦,但并没完全放下心:“陈太医。”   陈响听到二人对话,已然知道祝星几乎摆脱怀疑。他心中不甘,却不敢显示出来:“臣在。”   “你这几日多去靖王府上为他诊脉,如有异动,立刻汇报。”皇上吩咐。   “是。”陈太医低眉顺目。   “此事暂且不提,还有一事朕想问你。”皇上拍拍双手,抖掉其上粉末。   陈太医心便一揪。   “今日是你指使那些太医到偏殿中闹一出事让祝星去给靖王瞧病的吧?”皇上喝了口茶问。   “臣……臣冤枉!皇上若不信,大可问一众太医。”陈太医急忙狡辩。   “你就算不曾参与,你也默认了,是不是。”皇上冷声道。   陈太医立刻磕头认错。   “管好你太医院的人,还有那几个冒犯靖王的。朕在外都要优待靖王,你太医院的人倒敢不尊重他!还好今日正殿无人!”皇上冷哼,“再有下次,你也不必做这院使了。”   陈太医被吓得心神俱丧,连连称是。 第221章 查   昨日京中各街道上一片喜气, 今日却变得一派肃杀。   原先一个时辰一班的巡城的禁卫军变作时时巡城,俨然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青椒放下打帘子的手,在夏日中打了个寒颤, 小声道:“姑娘,城中来来往往好多禁卫军,果真是出了大事。”   “正常的。”祝星微笑安抚, 怀中抱着黑猫。   黑猫与平时白日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模样不同,懒洋洋地眯着眼享受着少女挠下巴的行为, 舒服得发出低声呼噜。   青椒抽了抽唇角,看着发出呼噜声的黑猫不由得小声吐槽:“小鱼如今白日里也不睡觉了, 平常白天叫他是怎么都叫不醒的。”   花椒深有同感地跟着点头,只觉得这黑猫还不如像以前那样白日睡着, 真是越看越可恶。姑娘本就很喜欢他,他如今还时时醒着, 抢夺姑娘注意力,好不公平!   黑猫似有所感, 挑衅地翻了肚皮,对着花椒舔了舔前脚肉垫。   花椒顿时怒火中烧,这猫, 就是故意的。   祝星冰凉的手指落在猫咪柔软的腹部,微微眯眼。很快她将另一只手一起放在猫肚子上, 并轻盈地翻转着手心手背。   “喵?”宗豫不解她这是在做什么。   “很暖和。”祝星感叹。   宗豫索性瘫着由她暖手,他倒是知道她向来体寒,无论什么时候手指都是冰凉的。   见黑猫如此顺从的样子, 祝星笑笑,真是一只好大猫。   马车一路向宫中去,祝星正要给贵妃换药。   正是早朝时分, 朝堂上十分压抑。   皇上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处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一众朝臣,朝臣们个个不敢与之对视,皆知他心中不快,可不愿触霉头。   “昨日……”他刚起了个头,臣子们便精神一振,知道接下来要交代的是大事。   “昨日朕寿辰,太子之事,诸爱卿有何见地?”字数越少,事情越大。皇上看似询问众臣意见,心中或有什么自己的见地。   百官踌躇,皆不敢言,将头低得更深了些,生怕被皇上点名。   皇上与太子之事,小处说是家事,大处说却是国事。家国天下事,一个不慎,牵扯的便是全族性命。   此事重大,其中恐怕并不似表面这样简单,贸然开口说的正合圣心倒罢了,若是触碰皇上逆鳞,怕是要受雷霆之怒。   明面上事情就已经很不得了,太子觊觎皇位。背后究竟是太子当真有弑君夺位的不臣之心还是有人恶意陷害,都是每一位大臣不敢肆意触碰的。   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卫太傅亦然。   皇上坐在龙椅之上神情莫测,却很满意群臣一言不发鸦雀无声的鹌鹑模样。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威严。   他目光所到之处大臣们便会不自觉地将身子再压低些,生怕被他注意到。   这才是一国之君目光该有的重量。他不需要说什么,只要一个眼神,就足以震慑他人。   皇上享受够了这种感觉,才又开口道:“那昨日元鲁纵豹伤人一事诸位有何见地?”   群臣松了口气。讨论元鲁之事虽然也需要万分谨慎,但比起太子之事还是安全许多。一个外务,一个内政,众人能讨论前者一定不会选后者。   百官们神色放松了些,不过依旧无人开口。   他们也摸不透事情是不是元鲁所为。   依元鲁鲁莽的性子,他确实做得出刺杀皇上之事。但元鲁是莽夫不是傻子,这样大大咧咧的行刺,除非自己不要命了,因而众人又很纠结他是故意还不是故意。   “卫太傅,你来说说看?“皇上直接点名。   卫太傅并不意外,沉声道:“事关两国邦交,臣不敢妄断。此事还要等京兆尹审讯完毕,看大王子证词再做定夺。”   皇上摆摆手:“已经连夜审讯完毕,元鲁说他冤枉,不知为何如此。仵作验了豹尸,发现其双目充血,显然是被喂食了禁药,才会发狂。也就是说有人要借着豹子故意害朕呐!”   群臣一肃,不由得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豹子发狂是刻意而不是偶然,这便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刺!   想想昨日事发突然,若非有霍骁在,此时只怕周国乱作一团,众人便不由得后背发毛。   多亏了霍骁。   “尔等如今觉得这事究竟是不是胡人所为?广开思路,任意畅谈。”皇上审慎道。   下方便纷乱起来。   “臣以为是胡人所为,此举虽然冒险,但若成,便是胡国受益最大!且豹子也是他们的,寿辰之前旁人根本无法接触,定然是他们所为!”   “可是胡人怎会用如此蠢笨手段?他们如此肆意妄为,就不怕周国直接与他们开战么!”   “若便是利用人这种思维,你又当如何?”   ……   朝堂上一阵争论,大臣们一开始还有所顾忌,见皇上默许,不免放心大胆起来,撸起袖子争得面红耳赤。   皇上试图从大臣们的争论中获得些参考,然而发现双方说的都很有道理。   元鲁究竟怎么想的,就只有元鲁才知道。   皇上气得倒是想立刻将元鲁杀了,但事关两国,他还算有些理智。哪怕要杀,也要找到确凿证据再杀。杀得有理有据,杀得使人信服。   就算开战,周国也必须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他听着下方大臣争论有些乏了。先是洪水,又是寒潮,接着是瘟疫,周国今年怎么便如此命途多舛?天灾之后又是人祸,太子夺位,邻国刺杀,一桩桩一件件难不成是老天真在降罪于他?   也不应当,他所做之事唯一问心有愧的,老天若要降罪也该在他多年前登基时便降罪,何至于拖延至今?   皇上心中烦乱,并不是突然良心大发有了自省的念头,而是诸多事物堆积起来让他害怕了。   下方百官尚在争论,皇上突然意兴阑珊,不免有些心累。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争吵,大臣们尚在自己的世界中还未发现。   他轻咳两声,争得人仰马翻的双方终于歇息下来,噤声望着皇上。   “京兆尹还要彻查太子之事。此事……”他扫了眼群臣,“便由卫太傅和张太宰协作彻查,予二人禁卫军调动之权,务必在三日内将此事查明。”   卫太傅和张太宰一默,当即领命:“臣领旨。”实际上三日实在太有为难人之嫌疑,但恐日久生变,还是早查明为好。   其余官员听着没他们多大事,不免松了口气。   天塌下来还好有个高的顶着,妙。   ……   驿馆之中。   元鲁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没睡。他焦躁不安地来回在房中踱步,与昨日的豹子倒有几分相似。   眼下他也颇有些困兽之斗的意思,像一头猛兽被囚入笼中,毫无办法脱身。   盖因他未想到昨日夜宴变故会出在自己身上。   此次入京他是有预谋,只是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变故打断。他的目的同样是杀人,只不过目标压根不是周国皇上,而是霍骁。   趁夜宴暗害霍骁,让周国朝廷陷入内斗。   他已经派人潜入上菜的内侍之中,只待下手。   因此他绝没有傻到把自己交待在这,还用豹子当场扑杀周国皇上。昨日事一出,他当场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明所以,如今一想,却是有人要暗害他,对那豹子做了手脚!   他来不及害霍骁,自己被幽禁在驿馆之中。   细细想来,这周国的确处处是古怪。   霍骁前几日中紫云纱他还微微庆幸自己不用动手,如今回想,姑且不说霍骁的紫云纱是如何解的,这毒也来的分外蹊跷!   他还来不及仔细思考,门便被敲响。   “谁?”元鲁立刻摒弃脑海之中诸多想法冷声问道。   “奴才来给大王子送饭,大王子可起了?”外面响起尖细的声音。   “进来吧。”到底要先吃饭才有力气想东想西。   门被推开,穿着内侍服的小太监垂首提着食盒入内,顺便将门带上。   元鲁心中有事,倒没大理会这送饭的。   小太监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为元鲁布菜。   元鲁想着事目光却突然落在送菜的小太监身上,当即变了脸色后退几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元鲁,你入个周警惕之心竟然低到如此地步,真叫人失望。”小太监直起身子,竟然十分高大,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将身型藏在这宽大的内侍袍服下的。   “是你!”元鲁目光一颤,叫出来人名字,“元绍。”   “你为何也在这里!”元鲁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思绪,一下子被惊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元绍静静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我来自有我的道理,不过你能将事情办成这样也是人才。周国人正在京中大肆盘查,你没驱使豹子杀人应当能沉冤得雪,但你要加害霍骁之事也会暴露人前。”   他的一双眼不知为何变成了周国人的深色。   元鲁咬牙切齿:“是你干的!你在豹子上动了手脚!”说着扑上来提起元绍内侍服的衣领。   元绍冷笑:“这一刻你还觉得是我干的,你真是活该被关在这里。”语气中全然不屑。   “你……”元鲁被他气歪了脸,又不敢闹出更大的动静。   惊动外面的禁卫军,让周国人看到胡国两个王子都在这里,只怕他和元绍都要完蛋。   “我来只是提醒你一句,尽快想办法脱身。”元绍抓着对方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将之拿下来,慢吞吞道,“不然你害霍骁之事暴露,你也走不得。”他说完拎起空食盒准备离开。   元鲁低声问:“你为什么在这?霍骁前几日中的紫云纱之毒是不是你所下?豹子究竟是谁动了手脚?”   元绍只道:“我不知道。”便又佝偻着身子离去。   与此同时,天牢之中西北军奸细赵显身亡,与之相关所有证供全部不翼而飞。 第222章 身边处处是内鬼   “嘶——”贵妃靠坐在罗床之上, 眉头微蹙,俨然一副西子捧心的可怜模样。   “我手轻些。”祝星正往她肩上涂药,虽然经过缝合, 伤口不似昨日那样皮肉外卷般可怕,究竟还是狰狞的。   “无妨。”贵妃嗓音都颤起来,“你尽管涂药就是。”她说着将双目一闭, 打算眼不见为净。   只是一张脸惨白,怎么也不像是无妨。   祝星笑笑, 专心擦药。   上刑一般的擦药总算结束,贵妃一张脸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 面色当真如土,唇也是毫无血色, 整个人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祝星轻柔地为她将伤口包扎好道:“好了。”   贵妃惺忪地睁开眼,魂儿都给疼没了, 好一会儿才长长呼出口气,忍不住实话实说:“真是太受罪了。”   “还要再忍些时候, 等一周后伤口稍微长上些就不必日日上药了。”祝星摘去手套应道。   贵妃苦笑:“我都知道,只是抱怨两句。还是多谢你了,祝姑娘, 换做是别的郎中,我只怕是要受更多罪。”   祝星抿唇一笑, 由青椒和花椒收拾药箱,自己则拿过纸笔写了些忌口,一面同贵妃道:“没什么谢不谢的, 皇上已经为您将诊金付了,我尽心为您治伤上应该的,您要谢该谢皇上呢。”   贵妃扑哧一笑, 面上恢复了些血色:“祝姑娘,你真有趣儿。”   祝星但笑不语。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爱妃今日心情不错?朕在外面都听见你笑了。”   贵妃身子疼,却还是带着笑迎接皇上道:“是呢,方才臣妾跟祝姑娘说话,祝姑娘让我谢您呢,说您为我出了诊金。”   皇上喜欢她便是喜欢她时时笑着,从不给人增添烦恼。不像皇后,日日沉着脸,仿佛谁见了她都像欠了她钱一样。   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让皇上对她更珍重些,原来的特色万万不能因为得意忘形而失去。   皇上一愣,也跟着笑:“说的也没错,不过我与贵妃之间可没有什么谢与不谢。”   贵妃笑着说:“就是,臣妾可不和皇上见外。”   祝星起身朝皇上见礼后正好将写好的纸递给皇上身边的禄公公:“这是贵妃娘娘需要忌口的,伤好之前就莫要再让她沾这些东西了。”   禄公公“哎”了一声,双手接过纸张。   “让朕瞧瞧。”皇上好奇。   禄公公便将方子递过去给皇上看。   皇上看着不由叹气:“贵妃呀,里面许多都是你素日爱吃之物,这下都不能用了,委屈你了。”   贵妃瞬间沮丧起来:“那便先不吃了。”她这模样也就是做给皇上看的,实际上她并不重口腹之欲。但她又要让皇上在不经意间觉得亏欠于她,时时要想着补偿她才好。   果然皇上听了顿时面上带了心疼道:“待你病好了你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   贵妃勉强一笑:“好。”   青椒与花椒收拾好药箱,祝星刚要辞行,外间就传出太监之声:“皇上。”   禄公公道:“奴才出去瞧瞧。”   皇上神情冷了些,挥挥手:“去看看吧。”不用想也知道是朝堂之事,这两日朝堂多事,他只想躲在贵妃这里放松。   贵妃担忧地看着皇上。   感受到她的眼神,皇上眉目松缓了些,安慰她:“无事,你莫担心。”   贵妃点点头,心中却又有了计较。昨日发生许多,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打算,如今有机会在宫中休养反倒是好事,将外界纷乱摒弃,省得惹火上身。   皇后,太子,或许她也有机会争一争。贵妃想到这里心跳如鼓。   “皇上,娘娘的药已经换好,民女告退。”祝星不多打扰二人,径直告辞。   皇上才想起来房间中有个祝星,也没什么留她的理由,便将之放行。   虽然他与祝星直接接触不过才两日,他却觉得祝星实在是个很简单的小姑娘。平常也不张扬,很容易叫人忽略。   再结合她要诊金才肯治病救人以及为女子诊病的习惯,他更觉得祝星做这些是为了嫁个好人家。   这不就是为了攒嫁妆,以及和京中女眷们套近乎,好入门么。   祝星带着青椒与花椒由贵妃宫里的大宫女引着向外间去,大宫女刻意弄出声音,外面说话声便一停。   见祝星出来,禄公公寒暄:“姑娘要走了?”   祝星轻轻颔首。   “路上慢些。”禄公公满面堆笑。   一旁传话的小太监瞧见禄公公如此谄媚地对一个小姑娘,心中有数,这大约就是那位名满京中的祝姑娘。   目送祝星离开,禄公公才沉下脸问:“杀了赵显那狱卒呢?”   “服毒自尽了……”小太监低声道。   禄公公太阳穴便是一疼,都不知道该怎么与皇上交代,只觉得满口发苦。   赵显被杀,供词全无,西北军相当于白抓了奸细。而凶手狱卒竟然服毒自尽了。   也就是说死无对证。   禄公公头疼地转身入内,到皇上跟前与之耳语几句。   皇上当即变了脸色,又碍于在贵妃面前没有发作。他安抚贵妃:“晚上朕再来看你,朝中有事,朕先去处理一番。”   贵妃乖巧动人:“皇上且去,臣妾会一直等您的。”   皇上这才点点头,匆忙离去。   皇上离去,大宫女也正好将祝星送上步辇回来。   “祝姑娘好生送走了?”贵妃随口问。   “送走了。”大宫女恭敬地答,“姑娘还特意叮嘱我好生照看您,有什么事一定要去寻她。”   贵妃微微笑:“祝姑娘是好人。”   “是呢。”大宫女附和,“祝姑娘宅心仁厚。”她看出贵妃喜欢祝姑娘,便顺着贵妃的话说,而且她也很喜欢祝星。   祝姑娘为贵妃换药间隙由着贵妃暂时歇息时,还会为宫中的宫女诊脉。实在是很好的人。   “娘娘,这一日就有许多宫妃递帖子来拜见您呢,咱们见吗?”大宫女想起正事,不由得问道。   “不见。”贵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都不见,谁也不见,本宫要养伤。”   “是。”大宫女知道该怎么做了。   ……   御书房中,卫太傅、张太宰以及京兆尹三人都在其中等待已久。   皇上一入内,三人便齐齐行礼。   “参见皇上。”三人齐声。   皇上面色不佳地点头,示意三人起身。   还不等三人汇报,他先扔出重磅炸弹:“赵显死了,他的口供也一并被销毁。”   三位大臣一寂,被此事砸得头晕脑胀。   “看守他的狱卒服毒自尽。”皇上又说出后半截话。   三人因着这句话面色更白了些。   京兆尹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叩首:“臣失察,请皇上降罪!”   皇上叹息:“你忙太子之事,疏忽赵显,也是人之常情。”   京兆尹摇头:“臣御下不严。”   皇上扶额:“你之过,日后再议。如今京中多事,朕不能再罚能用之人。”   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皇上极其圣明,京兆尹更是一副极为感动的神情。   “辜负了西北军,朕甚是难过。朕对不住西北军,对不起霍大将军!”皇上又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一张脸几乎要皱成橘皮。   “皇上。”京兆尹安慰,“是臣之过,非您之过,您且放宽心。”   张太宰拍马屁:“敌在暗,是他们狡猾,皇上光明正直!”   卫太傅颔首:“皇上不必太过自责,是臣等无能。”   皇上叹息:“哎,尔等案查得如何?”这便是先不管赵显只案,要顾着眼前的意思了。   大臣们也没意见,按轻重缓急,也是太子与皇上之事最为重要。   “略有进展。”京兆尹犹豫片刻道。   皇上立刻肃起面容:“你且说来。”他倒是想知道真是那逆子胆大妄为,还是有人蓄意作梗。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他来说都是一般。   此次也算是患难见真情。   他见了皇后的真面目,对她厌恶无比。固然自保是人之常情,但在贵妃舍身救他之下便显得不对了。   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废后、废太子。   只是如今朝堂太乱,不是最佳时刻,往后他总会这么做的。但京兆尹查探的结果依旧很重要。   “据太子所言……”京兆尹缓缓道来。   原来太子为了给皇上个大惊喜,秘密招徕了个训鸟师。担心风声走漏,府上除了他和他的贴身内侍谁都没见过那位训鸟师,甚至不知道有那人在。   皇上听得眉头直皱,甚觉离谱:“旁人都没见过那训鸟师?”   京兆尹苦笑:“正是。”   “那训鸟师人呢?”皇上疑惑不解。   “臣派人去东宫搜寻,并未寻得太子口中的训鸟师,甚至未见有那训鸟师居住的痕迹。”京兆尹低声道。   “那不就是没有那人?”张太宰嘴快,说完自知失言,捂嘴。   皇上听他这话,面色愈加难看。   根本没找到那训鸟师,不就是说明没有这人,一切都是太子胡诌的么!   那太子为什么要胡诌?还不是他有不臣之心,要信口雌黄。   “朕要亲自问太子,你去将这逆子给我拿来!”皇上咬牙切齿,已然在心中定了太子的罪。   京兆尹去将太子带来。   皇上又问卫太傅与张太宰:“你二人查得如何?”   张太宰求救地看着卫太傅,希望卫太傅能代他发言。他实在没什么政治能力,溜须拍马尚可,要他说些见地,那就是贻笑大方。   卫太傅也没推辞,上前道:“皇上,那豹子被人下了禁药才会狂性大发。而且那笼子上的锁是断的,只是拼在一起看着是好的。臣等已经盘查禁卫军,以及驿馆众人,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皇上突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只觉得身边处处是内鬼。 第223章 诛杀元绍   “查, 一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是元鲁自己动的手脚倒罢了,若不是元鲁, 那就是另有其人要加害于他,他怎能安心!   若真有此人,那就是潜藏在他身边要暗害他!   皇上越想越怕, 只恨不得立刻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臣等一定尽心竭力。”卫太傅和张太宰难得一致道。   “你们现在立刻去给我查,尽早给朕查清!”皇上强行压下恐惧, 冷声道。   “是,臣等告退。”卫太傅与张太宰异口同声。   目送二人离去, 皇上龟息吐纳数次才平复心情。或许一切是他杯弓蛇影,他靠着不光彩的手段上位, 便觉得旁人会以同样的手段加害于他。   稍稍平静下来,他开始想起近日发生之事。   实际上京中因他如此大乱, 他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会乱到眼下这地步, 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的味道。   赵显之死,是他与胡国二王子元绍联手所为。   赵显知道的太多了,等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西北军必会知道军中不止胡国一股势力。霍平嶂带兵打仗多年,足智多谋, 他,不敢赌。   若让霍平嶂知道得太多,怕是要起兵反了他。   所以赵显要死, 这也是他为什么没大肆处罚京兆尹的缘由。   因为守着赵显的禁卫军可并没有背叛周国啊,一切都是听皇上的话,按皇上的命令行事。这样忠心于皇上的手下怎么能说是御下不严?   皇上和元绍合谋的又何止这些?   霍骁所中的紫云纱从哪里来的?便是元绍给的。   二者显然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伙伴, 但当时是有同一个目标的。杀霍骁。霍骁死后脏水落在谁头上便是各凭本事,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祝星横插一手,让霍骁死里逃生。   皇上有些庆幸地想着还好霍骁无事,要不然当日在大殿之上他就要丧身豹口。   有了这个想法,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豹子行刺可是元绍所为?他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平静后想来元绍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豹子是胡人所带,元绍也是胡人,想动手脚简直易如反掌。而他若在夜宴上中招,元鲁一定跑不掉。到时候他既铲除了登位的大患,又让周国大乱,可以让胡国趁乱起兵,到时候天下尽归胡。   皇上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冷得后脊发麻。   还好他将一切想通,不然还要上那狡猾胡人的当!   果然胡人竖子,皆不可靠。   他冷冷吩咐禄公公:“叫勾甲进来。”   “是。”禄公公刚出去,便带了内侍模样的暗卫入内。   “皇上。”勾甲行礼。   “传朕密令。”皇上目光冷然,“诛杀元绍。”   勾甲心中一惊,却仍是遵循命令:“是。”   皇上挥挥手让人下去,疲惫地叹了口气。是元绍毁约在先,他只是被迫自保。这道命令一下,他与胡国多年的合作便毁于一旦了。   元绍还不配与他合作,他合作的真正对象是胡王。早在先皇尚在时他与胡国的合作便开始了。   因而赵显绝对不能活下来,他知道一些事情。   还有让卫太傅与张太宰去查此事他亦是有所计较。卫太傅能力强,张太宰是他的人,好监督着,以免卫太傅在此大事上动手脚。   不过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几乎将逻辑盘明,可惜他不能与二人说实话,尤其是卫太傅,若知道他通敌怕是不行。   要不然他也不会叫暗卫去杀元绍。   皇上自以为自己将一切安排妥当,步步为营,却从不曾想过可能是宗豫害他。   宗豫那么弱。   皇上这么想了一通,自以为理顺一切,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多久,太子就被京兆尹带过来了。   此时太子再也没有丈量出来的动作等等,反而叫人看起来顺眼不少。可惜皇上对他再没有什么感情,见了也因着多种事而感到厌恶。   太子倒很想念父皇,见了皇上便不住地哭泣,看样子是怕极了,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父皇。”   皇上的脸色更难看了,深以为太子到了此时还在装模作样。   “臣参见皇上。”京兆尹倒没忘记礼数。   太子哭着跟着行礼:“参见父皇,儿臣冤枉啊父皇,儿臣从未有过不臣之心,是那贼人害我!”   皇上听到“贼人”二字愈发愤怒,深以为太子到了此时还在说谎。他不禁冷笑问道:“贼人?朕倒要问问你,你说的贼人是个什么人?”   太子立刻解释:“就是教鸟儿说话的训鸟师啊父皇!”   皇上冷冷一笑,指出他的疏漏:“你当日在大殿上说你是自己训得这鸟!”   太子面色瞬间惨白,他太过害怕,只想着将自己从事情中摘出,却忘记自己先前在大殿上说了什么,现在被皇上直接指出,顿时又结结巴巴。   欺君之罪还是觊觎皇位?   他这样犹豫,皇上的面色更加难看,一拍桌道:“说啊!你嘴里有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禄公公看得在心中不住摇头,太子如此,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皇上本就不信任他,他又在此粘粘乎乎,只怕皇上更加生气了。   太子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开始不断磕头道:“父皇冤枉,父皇冤枉啊!”   皇上从牙缝中挤出话:“朕在问你话!”   太子哪里经历过这事?只觉得天都塌了,欺君和觊觎皇位的双重枷锁之下让他根本没了思索的能力。   “回答朕!”皇上疾言厉色,没有半分心软。   禄公公瞧着这样也不是个事,忍不住出言:“太子殿下,圣上圣明,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您要真是冤枉的,便速速说来冤情,圣上不会错判。您只在这哭,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京兆尹也头疼不已:“正是此理。”他审案时便被太子哭得头昏脑胀,寸步难行。   太子心中明白道理,就是害怕,眼下被鼓励,试着交代:“父皇,太和殿上儿臣骗了你,儿臣想让您对儿臣另眼相看,才说那鸟是儿臣训的。”   皇上听得窒息,太子凭什么以为会训鸟能让他另眼相看?他要的是储君,不是什么能人异士!   “都是那训鸟师,这些鸟儿会说那大逆不道之语必是他所教!儿臣是冤枉的啊!”太子说着说着又要大哭,后悔极了自己非要在皇上的寿辰上弄出些花样出来,若是他老老实实,也不会能有此祸患。   “训鸟师何在?”皇上审慎问道。   “就在儿臣府上!”太子一口咬定。   “京兆尹,告诉他。”皇上冷眼看着太子道。   “太子,臣搜遍东宫,并无您说的训鸟师。”京兆尹低声道,“而且臣问遍东宫侍奉的宫人,除了您的贴身内侍,无人说见过训鸟师。”   “怎么可能!”太子失语。   “臣可传唤宫人上来与太子对峙。”京兆尹不卑不亢。   “那训鸟师怎么可能不见!”太子齿冷,“他,分明是他教我的,一定是他陷害我!”太子深感被人背叛,歇斯底里。   京兆尹便露出很为难的神色,他的的确确翻遍东宫都不曾找到太子口中的训鸟师。   皇上看看京兆尹为难的神色,又看看太子疯魔的模样,瞬间意兴阑珊。   “东宫一众宫人为何说从不曾见过什么训鸟师?”皇上冷冷问道。   “因为……因为儿臣想给您一个惊喜,怕走漏风声,一切都是秘密行事,不曾让旁人知道。”太子说着说着都感到十分艰难,这话听起来简直太像托词。   果然皇上的眉头更皱:“你口口声声说有训鸟师,如今朕连那人影子都没看到,你的宫人们也不知道有此人!你叫朕如何信你?”   太子连连磕头:“儿臣真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啊,儿臣也不懂什么训鸟之术,若无人教,怎能会这些……”   皇上冷笑:“那人呢?”   “人……儿臣不知啊父皇。”太子也不知道训鸟师跑到哪里去了。   皇上对他失望至极,摆摆手:“拖下去,关着。”   太子陡然高声大哭:“父皇,父皇,我是冤枉的!”   皇上懒得多言,眉头拧紧:“拖下去。”   “是,皇上。”京兆尹唤禁卫军来将哭闹不休的太子带走。   “京兆尹,你以为如何?”皇上发问。   “臣看太子也算真诚,但一切都要讲求证据,所以还是要找到太子口中所说的训鸟人才是。”京兆尹一顿,继续道,“臣会让太子具体说清与那训鸟师之间如何来往,再让他描述而后画出画像,将画像发放到各地,务必查清可有此人。”   皇上不喜不怒:“你看着办吧。”   “是。”京兆尹应道。   “下去吧。”皇上神情淡淡。对他来说此事是不是太子所为已经不重要了。今日太子表现已经证明他无法堪当大任。   “是。”   京兆尹离去。   洗梧宫中,贵妃床前偎着个半大孩子,年纪不过七八岁,却颇有些钟灵毓秀的灵气在。   “母妃,您受苦了。”这便是贵妃的五皇子。   贵妃微微一笑:“为救你父皇如此,倒也值得。”   五皇子摇摇头:“母妃该更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他更喜欢母妃而不是父皇,因为母妃是他一个人的母妃,但父皇却是许许多多人的父皇。   贵妃笑笑:“这话你只能在我面前说,千万不能让你父皇听见了,可知道?”   五皇子人小鬼大:“孩儿明白。”   贵妃无碍的那只手费劲抬起,摸了摸五皇子的脑袋:“乖。”   五皇子正色:“儿一定会勤加练武,保护母妃!像霍小将军那样厉害。”   贵妃柔柔一笑:“母妃等着。”   与太子截然不同。换做谁是皇上都该更喜欢五皇子的。 第224章 五皇子   寥寥数日, 京中街头已经没什么人,连那些摆摊的小贩也鲜少出现。城门口更是大肆排查,许进不许出, 很有些发瘟疫的时的肃杀。   百姓们人心惶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被紧张的氛围感染, 生怕牵扯自己,更加谨小慎微起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太阳不大不小, 空气中是沉闷的湿气,将人湿漉漉地缚住, 传来泥泞之感。明明是在石路上行着,也能莫名其妙地感到小腿被地面黏住的攀扯感。   天压抑, 人也压抑,宫中更是压抑中的压抑。   整个后宫人人自危, 也只有洗梧宫的宫人们能不至于那般苦。   祝星垂眸坐在贵妃床前调制药油,十指纤纤若翻飞的蝴蝶。熏风穿窗入户, 吹得她鬓发飘飘。   贵妃靠坐着专心致志地看她弄这些东西,甚觉有趣。她在床上躺了这几日,已经能做到看什么都很有趣的地步, 实在是好无聊。   室内侍候的宫人们   “要下雨了。”少女忽然开口,“将窗户关上吧。”   宫人们面面厮觑。外面不说是晴光大好, 也是个亮堂堂的天气,怎么会下雨呢?夏日最多雷雨,这时候连个响也没有呢。   青椒却没丝毫犹豫, 立刻去窗前将窗户掩好。   “这样好的天气,怎么会下雨?祝姑娘可是没休息好,有些恍惚了?”贵妃含笑问道。   祝星笑而不语。   外面一瞬间噼里啪啦地落下雨来, 幕天席地一滴滴雨珠串成了线,连成一道道细细密密的雨帘。   这雨来得突然极了,外面还有不少在旷地中行走的宫人,陡然遭这么一浇,被砸了个劈头盖脸,一阵捶胸顿足的“哎哟喂”之声。   贵妃脸一下子红了,上一刻她还在调侃祝星,下一刻雨便下了,当真是怪难为情的。这雨也是说来就来,竟然如此巧。   “药调好了,咱们上药吧。”祝星莞尔,并没提刚才的事。   贵妃点点头,不好意思起来。应当是巧合吧,她这么想着。   “我先拆线,再不拆线会与皮肉长在一起。”祝星补充,伸手。   花椒递来精细的小剪到她手上。   祝星埋头拆线,动作轻柔神情温和,奇怪地让人觉得没那么疼。   贵妃也被她沉静的气场安抚,剪的虽是自己肩膀上的线,牵扯皮肉时也是又疼又痒的,却能叫人忍受。   将线拆下,贵妃望着白帕子上一段段暗红的细线,有些出神。这些竟然是从她身上取下来的东西么?   她侧目看向自己的肩膀,深可见骨的伤势不说是完全好了,皮肉是真长在一起了的,没有一开始那样触目惊心。   想来痊愈也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怕是要落下疤痕。   一念及此,贵妃淡淡垂眸,睫毛剪影在眼下落了一片阴翳。伴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更加叫人心神不宁。   她始终是以色侍君,如今虽然正得圣宠,可谁能保证皇上日后一只对她如一?色衰而爱弛,皇上看到她肩上这疤,心里一定会膈应。   但有这份恩情,皇上总会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次应当不会太疼,您放轻松。”祝星蘸了药开始为贵妃涂抹。   “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么?”贵妃轻启朱唇问。   “是,接下来便不必要娘娘日日都受这一回罪了。”祝星莞尔,“我一周入一次宫就好。”   “本宫会想你的。”贵妃这话算得上真心实意,她还真会有些不习惯祝星不给她换药的日子。   祝星弯唇一笑,倒没应答。   外面仍然下着暴雨,这次换药当真如祝星所说那般,不那么疼。贵妃一面想着祝星说的果然没错,一面听着外面的雨声,竟然渐渐有了睡意。   内侍们见此,动作都停下,好让贵妃睡得更好。   祝星面色如常地为贵妃上药,动作轻柔,美得像幅画,叫人看了不免心驰神往。   ……   “这雨怎的这样突然,我要去看望母妃,这下倒好,被困在这里了。”凉亭之中,五皇子百无聊赖地坐着,宫人们将他掩在中央,为他挡雨。   五皇子身边的贴身小太监机灵,忙哄着道:“这雨下得急,想来去得也快。咱们且在这等等,待天晴了再去也是一般。您若是淋雨,贵妃娘娘知道责罚咱们不说,主要是会心疼您呢。娘娘还在病中,您可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五皇子扳着手指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不能叫母妃担心。”   小太监松一口气:“正是呢,咱们五皇子最为通情达理。”   五皇子一笑:“你惯会拍马屁。”小小年纪却十分通透,知道话是哄他,却还是听了。不是他爱听什么好话,只是他不想让母亲失望罢了。   五皇子托腮看着外界因扑簌的雨而变得模糊的世界,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五皇子?谁惹您不快了?”小太监凑趣地问。   “没人惹我。”五皇子鼓着腮道,“我只是好奇给母妃治病的祝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想亲自拜谢她救我母妃。每每我去看望母亲时祝姑娘都已经离去,我想亲自答谢她都找不到她人。今日我特意让先生早些放课,就想过去见见那位传说中的祝姑娘,没想到又下雨了。”   小太监失笑:“原是如此,五皇子你一片赤诚,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一定十分欣慰。”   五皇子看着雨幕道:“也不知道雨停了来不来得及呢。”   小太监笑:“定然来得及的,雨虽然拦了咱们,却也拦了祝姑娘呢!”   五皇子一下子眉开眼笑:“正是,今日定然能见着的!”   暗处有一双眼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借着假山不动声色地向凉亭靠去。   这人神情落拓,须发凌乱,一身衣裳也有些异味,一看便是有些时日不曾洗澡。尤其是在夏日。他虎背熊腰十分健壮,一双瞳色浅浅。   不是元鲁又是谁?   自那日元绍过来同他通风报信,他便着手策划起逃跑之事。   不能再在周国坐以待毙了。再继续下去,叫那二人查出什么猫腻来,譬如他要害霍骁云云,他还是要交代在这周国。   这两日驿馆中看管甚严,他与他的一干手下均被分而治之,根本无法强行突围,是以拖延数日。   而随着驿馆的守卫越来越多,他意识到自己的时候不多。   在今日的食盒中他拿到元绍的亲笔信,要他速速想办法离去,并为他指明一条路。   元鲁走投无路,只能信元绍所书。   元绍无法如初始时一样进来送信,可见情况已经到了十分紧急的地步。   元鲁狠狠心,将信纸吞下,而后通知房外的禁卫军他要入宫面圣。   果然,一群禁卫军送他入宫。说是送他入宫,不如说是押送他入宫。   元鲁一入宫便推说腹痛,禁卫军无法,只得带他出恭。   又有暴雨突至为他打掩护,他趁乱逃离恭房。   这还不是计划最终。   元绍曾在信中写道要想从宫中出来,一定要拿到有用的人质。   最好是贵妃。   而他刚逃出来便遇到在此处落脚的五皇子,真是老天厚待他。   元鲁入京前熟背周国皇族势力,知道五皇子是贵妃的儿子。   雨势甚大,遮住了元鲁的脚步声。   不远处禁卫军已经向着这里来了,元鲁一咬牙,如一只猛虎一把撕开宫人铸成的人墙,将年纪尚小的五皇子抓住。   他没有武器,变手为爪,死死箍住五皇子咽喉。   五皇子双腿离地,不断扑腾,死死挣扎。   “来人啊!有贼人!”   “五皇子被贼人抓了,快来人啊,千万不能放走贼人!”   “放下五皇子!”   “这这这……这是个胡人!”   ……   “再乱动杀了你。”元鲁哑声道,手下力道重了许多,五皇子被掐得一下子喘不过气,面色憋得通红,一下子没劲再挣扎。   远处禁卫军终于来到,看见元鲁手中的五皇子,不敢立刻近前,怒指着他:“大王子,你现在放了五皇子,咱们有话还好商量,切勿因一己之私伤了咱们两国的和气。”   元鲁冷笑:“给我一匹马,放我出宫。”   禁卫军面面厮觑。   “不然我就杀了他。”说着他便死死扼住五皇子的喉咙。   五皇子已然被掐浑了去,软乎乎地被元鲁抱在怀中,让人看着心惊。这模样,显然像是被人给掐死了。   有禁卫军已经悄悄退下,去向皇上通风报信。   禁卫军首领知道一切要等皇上定夺,便要刻意拖延时间。   “好,马匹需要时间带入宫中,你且等等。可你若将五皇子害死,我周国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将你诛杀!”首领放下狠话。   “我只等半刻,半刻再没有马,我便和他同归于尽。”元鲁冷笑。 第225章 交换   洗梧宫外一阵喧哗, 隔着重重的雨落声,听起来阵仗也不小。   祝星早已为贵妃换药并包扎完毕,碍于雨大因而未曾辞行, 只是在宫人的伺候下坐在角落点起一盏烛火看书。   顺便在宫人们的视觉死角里大胆撸猫,黑猫乖觉地伏在她膝上,任由她摸来摸去。   暴雨天格外惬意。   祝星并不在意外面发生什么, 因而面上还是淡淡的,继续借着桌子的掩饰撸猫, 黑猫被她撸得两只耳朵平行,猫头几乎真的成了圆形。   床上的贵妃或许被吵着, 下意识地想翻身将自己埋入锦衾之中,却拉扯到肩上伤口, 人闷哼一声直接醒来。   宫人们立刻紧张地簇拥到床前嘘寒问暖:“娘娘,娘娘。”   贵妃幽幽醒来, 面上带着痛色。她被人扶着坐起抿了口茶才感到清爽些,接着便忍不住问:“祝姑娘呢?”   她今日还想招待祝星一起用饭, 没想到祝星这次上药上得太让人安心,她竟然直接昏睡过去了。   “祝姑娘看书呢,娘娘。”宫人们让开, 贵妃微微侧头看到坐在椅子上对她笑的祝星才莫名其妙地放下心。   “祝姑娘为本宫治了这么久的伤,虽然皇上已经给了诊金, 但本宫还未亲自好好答谢祝姑娘。正好今日雨大,天留人,祝姑娘莫若留在这里与本宫一同用次午膳?”贵妃自从做了贵妃后还没对谁用过如此小心翼翼的口气。   她没想过强留祝星, 祝星若不愿意,她便叫人送她回去便是。   祝星微一沉吟,想着青椒与花椒也该饿了, 于是点点头,顺手把猫揣回去。   她并不讨厌贵妃,因而不拒绝与之相处。   贵妃没想到祝星竟然会同意她的提议,顿时喜笑颜开:“好,你们快去传膳。”笑得人比花娇。   宫人们也乐呵呵的,贵妃心情好,他们便跟着高兴,有条不紊地去传膳。   作为洗梧宫一宫之主,这里自然有大厨房。   贵妃了却一桩心事,外面却还在吵嚷,叫她生出些好奇:“外面出什么事了你们可知?”   宫人们得了贵妃的吩咐不得随意出宫,在洗梧宫内避祸,因而虽然好奇也未曾去看一眼。听贵妃问起,俱摇摇头。   “去看看吧。”贵妃想着事情闹了这么久还有如此大阵势,事情应当不小。   宫人们便依言向外去。   祝星将手中书合起交给青椒,慢条斯理地到贵妃床前给她交代起注意事项。   “今日便能沐浴,不过娘娘要当心让水避开伤处,千万不能让伤口沾水。”她语气轻柔,很能安抚人心。   贵妃抿嘴一笑:“终于能沐浴了,我每日被人擦身子可要嫌弃死自己了。”   祝星没有过度嘱咐,点到为止。   “对了祝姑娘,我还有一事相求。”贵妃目光灼灼地望着祝星。   “娘娘请吩咐。”祝星静静地望着她。   “姑娘,我肩上这伤日后好了你可有什么办法对付疤痕?”贵妃期待地问,心中又忐忑起来。   “有的。”祝星颔首,“等娘娘伤口愈合我会给您除疤痕的药膏,您日日涂就是。”   “能淡化到什么地步?”贵妃期许地看着祝星。   “看不见的地步。”祝星一本正经地回答。   “……”贵妃的一颗心急促地跳着,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祝星,喃喃,“这样大的伤口呢。”   “娘娘放心,姑娘的祛疤膏很厉害的。”青椒安慰,顺便强调祝星祛疤膏的厉害之处。   “可以的。”祝星温柔道。   贵妃这下信了,胸腔中刚被巨大的喜悦之情填满,外面刚才出去探信地宫人便连滚带爬地入内。   大宫女急得连连顿足:“怎的如此莽撞,将凉气过给了娘娘怎么办!”   贵妃蹙眉:“可是出了什么事?”   “正是。”小太监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娘娘,五皇子,五皇子他被胡国贼人抓了,正在被拿着当人质要挟皇上呢!”   贵妃一听险些昏死过去,牙齿打颤:“现在人在何处?”   “在咱们宫附近的凉亭那……”小太监喏喏道。   “扶我起来,我要过去。”贵妃发狠地撑着床要起身。   宫人们被吓得不知所措,当下求救似的看向祝星:“祝姑娘,您快帮忙劝劝。娘娘身子如此虚弱,外面又有大雨,怎能这么出去呢。”   “五儿本宫的儿子!”贵妃歇斯底里,什么优雅娇媚都不见了,“扶本宫过去!”   祝星颔首:“扶娘娘过去吧,给娘娘多穿些衣裳,免得染上风寒。”她不紧不慢,气度非凡,叫人见之信服。   贵妃听见有人支持她,心气稍微顺了,但依旧是满心担忧。   宫人们便为贵妃穿起外衫,又有强壮的宫女将她从床上抱下来。   “祝姑娘,本宫……本宫很害怕。”贵妃眼泪汪汪,没个主心骨,下意识选择依靠最为可靠的祝星。   “娘娘莫怕,咱们这就过去看看。”祝星冷静道。   “怎么办啊……”贵妃喃喃,“怎么办,五儿。”   宫人撑了巨伞,又叫来两架步辇,服侍着祝星和贵妃乘上步辇,当即往凉亭去。   凉亭前已经被一层又一层禁卫军团团围起,皇上更是亲至。   人群中央是元鲁,一副亡命之徒的丧心病狂样儿,手中扼着五皇子的颈部,阴测测地望着皇上:“皇上,这是您与贵妃的皇子吧。不想他死,就快将马牵来,送我出宫。”   “元鲁,你可知你如此是在破坏我胡周之间的盟约?”皇上沉声道,“将五皇子放了,朕可以既往不咎。”   “皇上,这话你自己信么?放我离开。”他说着掌下力道更重,五皇子哪怕昏迷依旧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你莫伤他!”皇上立刻紧张道。   “放我离开!”元鲁恶狠狠道。   若是其他皇子也罢了,偏偏是五皇子。   皇上头疼起来,面色煞白。这双方博弈之时,偏偏宫人通报。   “贵妃娘娘到。”   众人皆惊,贵妃娘娘不是在宫中静养,怎么会突然造访此处!   皇上亦是不曾想过贵妃突至,眼下心中愧疚极了。贵妃那样舍身护他,他却连他们的儿子都保不住,当真是无能。   元鲁看着远远而来的步辇,底气更足。五皇子的生母一来,想来是更要让步的。   见步辇上下来的贵妃,皇上上前为她拉了拉衣裳,怕她被骤雨惊寒冷着:“贵妃……”   “皇上。”贵妃含泪望着皇上,又看向元鲁手中的五皇子,心一阵阵地疼,“大王子,你有什么要说的,不妨移驾凉亭中去。我儿体弱,淋雨淋久了对身子不好。”   大王子一下子并没理会贵妃,而是目光惊怒地看着贵妃身后的祝星。   像是意识到他的目光,众人顺着看去,只见少女也跟着一道来了。   少女今日穿的是袭银白色的纱裙,因着寒凉,方才出门时又加了件银色的小斗篷。她雪肤乌发,在暴雨的腥黄天中愈发显眼,一双眸清冷疏寒。   大王子冷哼一声:“放我离去,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我们同归于尽。”   “万万不可。”贵妃央求地望着皇上。   皇上亦是犹豫,那是他最疼爱的五皇子。可若是他就这么放了元鲁,元鲁也不见得会将五皇子给放了。   元鲁看到皇上面上的挣扎之状,知道他已然有了放行的念头。可他一双眼却不住地往祝星身上瞥,像是又动了什么心思。   他忽然咧嘴笑笑:“皇上,我知道您对我不放心,怕我从这里脱身后会食言,不放了五皇子,可是?”   皇上冷笑:“你也知道你没什么信誉。”   “这样吧,我有个好主意。”他一双眼犹如草原上穷凶极恶的狼眼,恶意满满地盯着祝星。   祝星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又是如此。   “什么主意?”皇上根本不信他狗嘴中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我可以与你们交换人质。”元鲁完全没有平日里伪装的那样愚鲁,完全将亡命之徒四个字写来脸上,疯狂之中带着自毁的暴虐。   交换人质这四个字一出,贵妃立刻激动起来:“让我来换!大王子,我愿意以身换五儿,你用我当人质吧。”   众人齐声:“万万不可啊贵妃娘娘!”   皇上亦没有想到贵妃会自愿身替,惊得连连摇头:“贵妃,不可!”   贵妃最为娇弱,又受了重伤,怎能去做人质?   大王子笑笑:“贵妃娘娘,我不要你,我要的是另一个人。”   众人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却都知道他一定不怀好意,于是警惕地望着他等待他下文。   “我要的是……”他看着祝星一字一顿,“这位祝姑娘。”   四下哗然。   青椒气得面红耳赤:“你这贼人,真是该死!”   皇上和贵妃愣住,没想到他竟然要的是祝星做交换,一时间只能呆呆地看着祝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祝星似乎并不意外,清冷地站在原处,如孤高皎月。   元鲁并未如愿看到祝星惊慌失措,当下更想让祝星落在他手中,粗声粗气道:“我只想要祝姑娘,若她愿意交换,我便放了五皇子,以她为质。”   众人望着祝星张张嘴,却没谁主动提出让祝星交换之事。他们凭什么要求别人舍己为人呢?   贵妃看看祝星,又看看五皇子,咬牙道:“我愿为质,大王子,让我来吧,我身份尊贵,你以我为质,绝对安全。”   元鲁摇头:“我只能接受祝姑娘来换。祝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若她来换,我也是安全的。”他不是只为了一己之私才让祝星来换,显然他看到贵妃和祝星一同来,猜到祝星在为贵妃诊治,所以大胆开口。   看刚才众人对祝星的态度,他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第226章 冲出城去   凄风苦雨之中,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祝星,他们的期许不言而喻,但面对一个屡屡救过他们的人, 他们实在无法再开口要求,甚至恳求她去做些什么了。   这还立足于他们并不知瘟疫也是祝星所解的基础上。   “好。”祝星微笑地望着元鲁,轻轻颔首。   她说什么?众人, 包括元鲁在內都一阵恍惚,祝姑娘好像答应了。   元鲁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其余人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么交换?”祝星接过花椒手上的伞, 笑着对她摇摇头,叫她不要担心。   她一手撑伞, 一手提裙,驻足在风雨中, 无惧地望向其人。   “祝姑娘……”贵妃已然热泪盈眶,便要下拜。   祝星及时一手扶住她:“您伤口刚好些, 就莫要再拜来拜去。”   贵妃泪如雨下:“姑娘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她不再自称本宫, 足见态度变化。   皇上亦对祝星刮目相看,在心中决定等她平安归来待她长大一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你且放心,朕一定会救你平安回来。”皇上郑重承诺, 便是为了这份恩情以及周国的脸面,他也一定要将祝星救回。   “是。”祝星微笑答应, 并不怎么将这话放在心上。她同意交换人质并不是她有多慈悲,想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而是因为元鲁太过讨厌。   讨厌的人,该受到惩罚。   禁卫军们同样被祝星的大义所打动, 齐声高呼:“祝姑娘高义!”还挥舞长戟配音。   元鲁本是想借周国皇权逼祝星不得不就范,如今见她主动答应,心中痛快顿时下降许多。但他还是想要祝星落在他手中的, 祝星曾那么当众折辱他,要他在周国一群绵羊面前丢人,此仇他不能不报。   他望着眼前众人将祝星高高捧起的样子,心中不禁冷笑。   多虚伪的女子。   既然她想要这份美名,他就如她所愿。但她有没有机会享用可就不尽然了。   “你一个人过来,我自会将他放了。”元鲁单臂勒着五皇子道。   “万一祝姑娘过去你仍不肯放了五皇子呢?”禄公公对这位胡国大王子深恶痛绝。   “我只有两只手,只能绑架一个人,怎会同时控制二人?”元鲁语气轻蔑。   众人一想,的确是这个理。   祝星抬足便向元鲁走去,雨势盛大,无可避免地溅在她裙摆上。   天地一片浩瀚,少女身姿挺拔,拥着件轻薄的银色斗篷,举伞缓行在宫道上,眉目比冷雨还要再冷三分。   她面上的面纱被风吹起,露出小小下半张脸,叫人看着眼便直了。   元鲁亦看得有些恍惚,不过很快便回神来,冷冷注视着四周,以防禁卫军有异动。   祝星举着伞停在元鲁跟前,抛出两个字:“换人。”   元鲁死死看着她,从牙缝中挤出话:“过来。”   祝星似笑非笑,慢慢向他走去。   元鲁一把将她拉过来,同时将手中的五皇子抛出。   禁卫军们没想到他是这么交出五皇子,在一片人仰马翻中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并没能在交换奸细偷袭成功。   胡人狡猾!   “五儿!”贵妃踉踉跄跄地到禁卫军那,身后皇上同样关切地跟过去。   五皇子被淋了个透,下意识蜷缩在禁卫军怀中,一张小脸过分红,显然是发了高热。   贵妃顿时泫然欲泣,皇上亦看得心有不忍。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五皇子占据,只有青椒与花椒还牵挂着祝星。   祝星显然不大在意众人注意力的偏离,尽管被元鲁锁住,依旧坚持用伞遮蔽住自己以免淋雨,可见她是个十分爱惜自己的人。   元鲁被她打着的伞戳着耳朵,很不舒服,一只手扼住她脖颈,稍微用力就能将之捏断。   这种完全的掌控感很让他着迷。   但显然他还在危境之中,不能沉溺于此,于是恶狠狠地对祝星道:“将你的伞扔掉。”   祝星很好说话:“好。”当真顺从地将伞扔了。   她扔掉伞的那一刻,云销雨霁。   也确实没什么再打伞的必要。   元鲁是觉得她的伞碍事,隔着她的伞看不清她动作也很不安心,更想让她一同狼狈淋雨。他如今落魄潦倒,凭什么祝星还能从容优雅,这让他更加感到一种隐秘的自卑。   然而凭什么她一扔伞天便晴了?   天竟然晴了!   凭什么啊?   元鲁气得微颤,他们习武之人向来没有颤抖的坏毛病,着实是被气狠了。   他不知道周国皇帝是不是什么宣扬的真龙天子,他觉得祝星一定是老天的女儿,亲生的。   “放我们走。”元鲁开始一步步向外退去,他记得道路,此时精准无误地带着祝星向宫门走去。   一路退至宫门,禁卫军紧随其后,却毫无办法。   祝星听话得过分,一点挣扎也无,由着他将她向外带,甚至还有些让人不可思议的从容不迫。   “开宫门。”元鲁冲禁卫军们吼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禁卫军们不敢拿祝星的性命赌,被迫大开宫门。   元鲁带着祝星出宫。   禁卫军便喊:“大王子,依照承诺,您该将祝姑娘还给我们了。”   元鲁冷笑:“这四面都是禁卫军,放了她我不是等死?还请祝姑娘再陪我一段。”因为计划顺利,他语气略微轻松了些。   祝星甚至想打个哈欠,做人质实在很无趣。   她胡思乱想着胡国人实在很喜欢用人质来要挟人,在巨鹿时也是如此,她那时换了江凭。如今又换了一次。   算是集齐给胡国二位皇子做人质的伟大成就。   她如是想着忽然身子一轻,被元鲁腾空带起,一跃而上一架飞驰而来的黑色马车之上。   马车呼啸而来,飞驰而去。   禁卫军尚未反应过来,马车便已经消失在众人视野当中。   “追!”禁卫军首领咬牙切齿,让元鲁在他面前逃跑,简直是他重大失职!   若是祝姑娘受到什么伤害,想想那些受过祝姑娘恩情的大官,甚至还有皇上贵妃,他就不免一阵胆寒。   一定要救回祝姑娘!   马车之中坐着个黑衣女子,看到祝星时蒙着面露在外的一双眼已然满是惊讶。她无比震惊祝星怎会在此,还被大王子抓作人质。   祝星反应显然比她更快,明明脖子被人擒住,依旧对着黑衣女子甜甜一笑:“姐姐!你怎么也在!”   这黑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巨鹿时祝星做元绍的人质那会儿一路伺候她最后又被她放了的黑衣女。   兜兜转转,不成想却在这里见到,可真是巧啊。   祝星一下子心情大好,笑逐颜开。这下有人伺候她了!   元鲁气压一低,狐疑地望着黑衣女子:“银月,你认识她?”   银月是元绍身边的女杀手,深得元绍信任。   他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得到解释,如果祝星与元绍有旧,她能解紫云纱也不足为奇了。果然,周人能解紫云纱是假的。   银月却冷下一张脸:“我不认识她,她认错人了。”声音嘶哑,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祝星从善如流:“是的,我认错人了。”变换得很快。   银月听她这么说心中又憋闷,然而此时她万万不能承认自己与祝星相识,以免节外生枝。   旁人不清楚元鲁是什么人,她作为胡人,再清楚不过。   元鲁看着银月冷淡的脸,再看看祝星,也觉得二人不该相识,心中虽然仍旧怀疑,却不忘正事:“元绍呢?”   他敢在马车中直接交流如此机密,显然是不打算留祝星的活口。   银月不懂声色地望祝星一眼,见她被元鲁掐着脖子,心里一阵不舒服。她掩下眸中神色,答道:“大王子在城外等着,命属下来接您。”   元绍冷哼,将祝星抛给银月:“将她捆起来,别让她跑了,这可是护身符。”   银月接过祝星,从腰间拿出绳子麻利地将祝星捆起。她捆得看似牢固,其实留有余地,尽可能地避免祝星的手腕受到磨损。   这小姑娘惯是娇弱,真勒着她又要哭闹。   祝星被捆好后便乖巧地坐在银月身边,不哭不闹,简直是让人最省心的人质了。   “她是什么人?”银月平静地问。   “京中那个颇负盛名的祝姑娘就是她。”元鲁恶狠狠地看了眼祝星,眼中的暴戾不言而喻。   银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元鲁如此恨祝星,公堂之事他们同样听说,元鲁不仅是周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在他们知情的胡国人里也成了笑话。   银月点点头,不再多问。   元鲁心神警惕一上午,如今稍稍放松,只对银月道:“我小憩一会儿,你看好她,到地方叫我。”   “是。”银月低头应道。   元鲁当真一靠车壁闭上眼睛。   他一闭眼,祝星便开始小动作,一寸寸地向着银月挪去。   银月避无可避,威胁般望向少女。   祝星可怜兮兮,用口型道:“我就靠一靠,马车太破。”   银月无奈扭头,任她施为,眼不见为净。   祝星心满意足地靠着银月,让自己坐着舒服些。   银月僵成一块木头,一动不敢动。   马车一路向城门飞奔,一路上撞倒许多摊贩的摊位,快得让人拦也拦不住。   城门口禁卫军见此便要将城门关上拦住这狂妄的马车。   驾马的黑衣人却突然摸出一把弓,数箭并发,将欲关城门的几名禁卫军当场射杀。   距离近了,有持戟禁卫军持戟要拦下马车。   黑衣人从腰间抽出长剑,一边驾车一边格挡攻击。他力气奇大,一挡之下震得守城禁卫军们手臂发麻,下意识抽戟后退数步。   便是趁着这时候,马车车速不停,径直冲出城去。 第227章 一道黑影   “娘娘, 您也要顾惜些自己的身子。祝姑娘好不容易才治好您,您若又是有累病了,等祝姑娘回来, 她还要再为您费心呢。”大宫女看着坐在床前对着床上五皇子垂泪的贵妃忍不住劝道。   皇上闻言不住点头,他也不敢多劝贵妃。贵妃有多宝贝五皇子他是知道的,今日是禁卫军失察, 他也面上无光,更不必说祝星还没被救回。   贵妃听到大宫女劝, 才终于幽幽转过头,眼眶是红的, 倒是没哭。   “药拿来。”贵妃轻启朱唇。   大宫女松一口气,忙双手将药奉上。   贵妃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完全没了平日的娇柔。   她再看了一眼床上闭目熟睡的五皇子,方轻轻一叹起身到皇上身边。   皇上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低声唤道:“爱妃……”   贵妃执起皇上之手,带着他向外间走去。因着伤势未愈, 几步路走得格外娇弱,看得皇上又是心怜又是心痒。   皇上很顺从,跟着便出去了。   到了外间, 贵妃才咬唇羞怯一笑:“皇上,臣妾关心五儿, 一时之间疏忽了您,心中很是愧疚,您会不会怪罪臣妾?”   皇上眉头舒缓, 重新感受到贵妃对自己的重视,不由软了心道:“怎会怪罪你?朕也担心五儿。你肩上的伤还未好,快坐下歇着, 莫要再让祝姑娘担心了。”他说着将贵妃按在椅子上。   “是。”贵妃顺从地坐下,又面露忧色,“只是不知祝姑娘如何了。她用自己换五儿,若是有什么大碍,臣妾一辈子都难安心。”   皇上想到祝星,也不由得顺着贵妃的话道:“你莫太过担心,有禁卫军在,祝姑娘不会有事。她对五儿有恩,待她平安归来,朕便给她封赏,不若封她为郡主?”   贵妃勉强一笑:“臣妾都听皇上吩咐。”她实在不大信任禁卫军。   五皇子能在皇宫中被胡国人掳走,出了皇宫,禁卫军就能将祝星追回来么?   果不其然,二人刚坐好,禁卫军便急匆匆地到殿门前报信。   禄公公见回来的只有一人,并没有祝星,心中一沉。   果然那禁卫军颤颤巍巍道:“皇上,宫外有人接应胡国大王子,他带着祝姑娘上马车逃了。那驾马车的人十分强悍,加上守城的禁卫军并不知此事,因而让那马车出京,逃了……”   “好啊!”皇上气得一拍桌子,胡子飞起,“你们禁卫军就是这样做事的!在宫中能让元鲁掳了五皇子,又追不回祝姑娘!朕要你们何用!”   贵妃人一下子便软倒在椅子上,果然如此,这些禁卫军完全指望不上!   可是祝姑娘,祝姑娘该怎么办啊。   胡人凶恶,祝姑娘那样柔弱,风一吹就能刮走的人,焉能讨了好去?   “禁卫军已经大肆出动,严加追查,务必会救回祝姑娘!”禁卫军急忙保证。   “去追!务必将祝星救回来!”祝星这时候在皇上心目中已经不单单是个小姑娘,更代表着周国颜面。   ……   马车一路出了城向北去,走的不是官道,而是荒草丛生的小路,一路上都未撞见什么行人。   这一赶路,便不曾停过。   元鲁淋了雨,又紧绷心神,陡然放松下来倒像是真疲惫不堪,昏睡过去。   祝星倒很有精神,虽然乖巧,但这份乖巧更像是因为在自己地盘儿上,而不是身为人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银月被她缠得不行,几次三番拿眼瞪她。   并没有什么用。   祝星用口型道:“姐姐,我饿了。”   哪有人质这样胆大,敢向人要吃的的?   银月无法,从车座下摸出个荷叶包丢过去。丢的动作很轻很柔,生怕砸着祝星,只是看上去没好气。   她刚背过头去,就感到自己后脑要被灼人目光盯穿,不免回头,用嘴型问:“还有什么事!”   祝星笑笑,抬起自己被缚住的双手。   银月眼前一黑,颤抖着手为她解开荷叶包上的绳子,里面是只蒸得嫩滑的糯米鸡。原本她是想买了自己路上吃,这下倒孝敬了祝星。   一喂祝星,她数月前熟悉的伺候人记忆涌上心头,手下动作瞬间变得熟练无比。   她从容地用帕子裹在手上将鸡撕开,鸡肉撕成小片,要中央最滑嫩最鲜美的鸡肉,然后送到祝星唇边。   祝星毫不见外地接受银月的伺候,甚至十分理直气壮。   银月一旦喂得稍快,祝星便会不满,拿眼睨她,她便只得放慢速度,耐心投喂祝星。   祝星吃饱之后又觉得渴,银月无奈解下水囊,将饮口耐心擦拭才喂祝星喝水。   祝星吃饱喝足,依旧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银月却仿佛打了场仗,一身荤腥味儿。她还要收拾残局,于是将剩下的鸡吃完,然后把荷叶包从车窗丢出。   她做完一切,心有余悸,警惕地望一眼元鲁,见他还在继续睡,终于松一口气。   然而祝星吃完又被马车颠得犯困,再度提出要睡觉。   银月牙根痒痒,却又拿她没辙,只好一拍肩膀。   祝星快乐地靠着她休息。   银月僵得一动不动,不自觉看了眼祝星。   见她戴着面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旧睡得酣甜,不免在心中轻轻一叹。   她欠了祝星一命。   银月就不明白这次元鲁抓人质,怎么能抓的也是祝星啊?   祝星怎么就这么倒霉,他们胡人但凡抓个人质就是她。   当时元鲁一上马车,她看清元鲁手上抓的是祝星时,她脑内轰然炸开,完全不敢相信。   而祝星立刻叫他姐姐,她同样又爱又恨,还有没准备好再度见面的无措。索性他们应当在元鲁面前没露出什么破绽。   但如今她却很纠结,不知自己该如何在元鲁眼皮子底下将祝星放走。   她是要将祝星放走的,因为她欠祝星一条命。   而祝星落在元鲁手上,一定活不长久。   怀着这样的心思,银月一直惶惶不安着,见祝星哪怕被绑心中依然无所畏惧,她要将祝星放走的心思更强烈了。   祝星是无辜的啊,她只是个人质。   马车最终在夕阳敛去最后一丝余辉时停下,四下无人,一片荒郊野地,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元鲁早就醒了。   不过祝星醒得比他还早,因此他也不曾看到祝星与银月的互动。   他一马当先下了马车,看着空旷天地不禁皱眉。   其后银月直接抱着祝星下了马车。   “这什么破地方?元绍人呢?”元鲁冷声问,警惕地望着银月以及赶车的黑衣人。   银月冷言冷语:“明日再向北走一日就能与二王子汇合了。”她说着弯腰捡起柴禾,当真要在原地生火休息。   出门在外不行夜路是原则,尤其是他们加上祝星也只有四个人。而且他们身份微妙,万一与人起了冲突哪怕能打过,也容易引发祸端。   元鲁思索,终究没说什么。   祝星跟在银月左右,离元鲁远远的。   方才在车上银月已经用口型交代祝星要她时时与她寸步不离,免得元鲁作恶。   元鲁回神,发现祝星闲逛似的跟在银月身边,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局外人模样,嘴险些被气歪。   “祝星,你好悠闲啊。”他完全看不下去祝星这副模样,试图威胁。   然而祝星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懒得跟他多话。她手被绑着,又不能帮忙拾柴,还要过来怪罪她,可真是不讲道理。   元鲁见她不理不睬,恼怒地向她走来,步子之大之重让人毫不怀疑他会当场将她掐死在这。   祝星立刻作柔弱状,怯生生地躲在银月身后。   银月扔下手中柴禾挡在祝星身前,哪怕对元鲁有所畏惧,她依旧十分坚定。   元鲁望着银月咧嘴一笑:“银月,让开。你是元绍身边的人,难不成是要与我作对,铁了心护着这黄毛丫头?”   银月义正严辞:“大王子,我们刚脱身,为了低调,您还是先忍一忍,莫要动手。”   “此处与京中相距甚远,我在这杀了她不会有人发现。就算发现,也为时晚矣,让开。”元鲁一步步走得愈发靠近。   银月看了眼身后娇怯的祝星,分毫不让。   “你二人有旧,我在马车上便知!”元鲁终于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危机环伺,你们当我真能睡着不成!你二人在车上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中!”   银月蒙面巾下的脸色瞬间煞白。   “今天我将你也杀了,算是给二弟一个交代!”哪里是交代,他本身就打算将银月杀了,好给元绍一个下马威。   元鲁一掌拍下,掌风催得祝星向后几步。   银月也不再留情,弯腰自靴中摸出两柄匕首格在头顶,挡下元鲁这一击。   二人顿时站作一团。   元鲁武功高,又在力量上高出不知多少,很快在对局中占据绝对优势。   银月学的都是杀人技巧,讲究的是一击击毙,纵然武功高强,也完全不是元鲁的对手,此时节节败退。   驾车的黑衣人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但显然是与银月站在一边,拔出弯刀加入战局,为银月分担了些压力。   祝星看三人打斗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刚才躲在银月身后的害怕劲儿。   条件允许的话,她甚至想铺张毯子席地而坐好仔细观摩,顺便再来些上好茶点是最佳。   元鲁余光瞥见她面纱外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惧,怒得力道又加重几分。   他这一怒,银月挡得便显得吃力起来。   银月心中不免生出淡淡绝望,回头看到祝星还傻傻站在原地,真是险些被她气死,于是一个旋身来到她面前,匕首一划,为她解开手上绳子,同时怒道:“快走,还愣着干嘛!”   祝星颇无奈地想着这位胡国姐姐的确不大聪明,她哪怕逃跑,又如何是元鲁的对手。只怕跑不了多远就要被逮回来。   只是想着自己若不走可能会将人气着,祝星勉强挪动尊驾,走得稍远了些继续看戏。   几乎是同时,银月招数中的漏洞被元鲁抓住。他一掌拍向银月背心,将她整个人拍出几米外,正巧落在祝星的脚旁。   祝星怜惜地将之扶起:“姐姐,好可怜啊。”   银月见她未走,气得头脑发热:“你怎么还不快走!枉费我为你拖延时间!”她见到祝星手上的绳子,陡然想起自己还未帮她松绑,于是使尽全身力气挥出一刀,将绳子为她解开。   “快走!”银月吐出口鲜血道。   驾车黑衣人被元鲁同样以一掌拍得重重落在地上。   仿佛没什么能再拦住他的。   “将你们杀死,我一人照样不必去找元绍也能回胡国。”元鲁眼中满是嗜血的疯魔,看来哪怕没有祝星他也根本没打算留活口。   “你!”银月绝望。   他看向唯一站着的祝星,舒展了一下双臂,一步步向她走来:“还有谁能护着你呢,祝星?”眼中是激动又恶意的精光。   一道黑影应声从祝星袖中飞出。 第228章 砰   还真有人?   这是众人的第一反应。   不对, 是从袖子里飞出来的,应当是暗器。   元鲁也是这么以为,下意识便飞身跃走, 试图躲过。   然而黑影像是长了眼睛飞扑到他脸上,带起他脸上血肉。   元鲁大吼一声,痛苦地抱住脸, 伸出双手去捉脸上的东西。   “喵——”一声凶狠而嘶哑的猫叫声响起。   众人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只黑猫。   银月与车夫惊讶地看着祝星,万万没想到她出行还随身携带活体暗器。   这黑猫凶残极了, 简直是人型元鲁,比元鲁还要凶残百倍, 指甲直接将元鲁破了相。元鲁脸上两道深深的血印子,看起来好不吓人。   元鲁一把将黑猫摘下, 愤愤砸在一旁树干上。他用手背去蹭面上鲜血,连带着蹭下一缕缕肉丝。   黑猫留下的爪印极深, 甚至能看到他面上红血肉下白生生的骨头。   元鲁痛得龇牙咧嘴,只觉得摔了猫仍不解气, 非要把他弄死才能出了胸中恶气。现在黑猫已然超过祝星,跃居为元鲁心中最讨厌的。   他弃下站在原地的祝星,阴森地向着黑猫走去。   黑猫自树上滑落至地面, 落在齐小腿高的杂草中。   元鲁弯下腰打算将被摔得遍体鳞伤的黑猫捉起,好好折磨一番。   砰——   元鲁头上炸开靡丽的血花, 红白相间,令人作呕。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多余的动作就被一击毙命,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那样强悍的元鲁, 就这么突然死了?   银月和车夫撑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满面惨白地看着祝星。是看的祝星,而不是已然死去的元鲁。   少女手上拿着一支漆黑的长管武器, 与她素白的手形成鲜明对比,武器上还向外冒着白烟。   她仍旧裹着银白色的斗篷,因为长途赶路而显得有些疲倦,愈发惹人生怜。如果她没拿着那个冒烟的东西的话。   方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祝星用那东西指着元鲁,眉眼弯弯的。   接着元鲁的脑袋便炸开花,她依旧眉眼弯弯。   祝星将火枪放回腰间暂时别着,银色斗篷垂落,看不见那黑洞洞的长管武器,她依旧是不懂世事的天真少女。   “真是太可怕了。”一切仿佛与她无关,她后怕地轻抚心口,向着元鲁那里走去。   元鲁脑袋被炸得只剩下小半截,死得不能再死。他正好倒在受伤的黑猫身侧,黑猫呆呆地望着祝星。   “真是太可怜了。”祝星对着元鲁的半截脑袋说道,然后毫无畏惧地将呆愣的黑猫抱起。   黑猫整个过程都在傻傻看着祝星,看来对突然发生的一切尚且不能反应过来,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   祝星摸了一通黑猫的骨,发现他只是有些骨折,并未伤及内脏,不由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跑出来呢?”她无奈地捏捏黑猫耳朵,方才猫咪从她袖中飞出声她不曾想到的。   黑猫并不知道她的底牌,所以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是她疏忽了。   祝星轻叹,换了个姿势好让黑猫躺得更舒服些:“我很厉害的,不要担心。你先换个身子吧,我不会有事。”担心宗豫因为骨折疼痛,她便主动提出建议。   黑猫眼神闪烁,静静地瞧着她。   祝星读懂他眼中意思,看了眼四下,冰凉的手指点点猫咪额心:“我在这里等你。”   黑猫这才昏昏沉沉睡去。   少女抱猫来到银月面前,眼带笑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是神俯瞰世人。   银月终于意识到她并不需要自己来救,也不似她想象中的那样娇惯。   她是扮猪吃老虎中天生的演技者,以最柔弱的猎物形态出现。   银月忽然想嘲笑一下自己,竟然要她快逃,真是太蠢了。   祝星哪里需要逃呢?   她完全可以杀掉每一个人。   为什么要一起走,是为了到二王子那里,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祝星看着银月面上神态变化,牵起唇角笑笑:“姐姐,多谢你舍身相救。”   银月怔住,她脑海中纷纷乱乱,还是停格在元鲁脑袋爆开的那一刻。她看惯血腥场面,但无法理解世上为何会有此种武器,可以相去甚远,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轻而易举杀掉一个武功高强的壮汉。   那是什么东西。   “姐姐?”祝星弯下身子,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挥挥。   银月才回神:“你是羞辱我吗?”她与车夫被元鲁打得身负重伤,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对祝星做什么。   顷刻间四个人中唯一平安无事的竟然是毫无武功的祝星。   银月与车夫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为什么会这么想啊?”祝星好像很吃惊,席地而坐,与她平视。   她便是随性坐下,姿态依旧是优美的,仿佛翩跹的蝴蝶。   “你明明有能力杀了元鲁,却还要我……”银月急促道,事实上她仍处于震撼之中,根本是凭借下意识说话。   “我要你做什么了?”祝星抱猫歪头问道,“不是姐姐自己愿意救我吗?”她最后一句用的是流利的胡语。   胡语叽里咕噜,说来该是雄浑粗犷的,但祝星声音轻柔宛转,说起胡语来别是一番未有的神秘风情,将胡语都变得柔软,像是古老的某种语言。   银月脑海再度炸开,祝星竟然会胡语?   她次数都不知道自己该先忧心忡忡哪件事。是死在她眼前的元鲁?还是未卜生死的前途?又或是当时她和二皇子在马车中交流完全被祝星听懂?   而且确实是她主动救祝星的。祝星明明什么也没有求她,她便主动与元鲁对立……   银月哑口无言,垂头丧气。   一旁的胡国小车夫四肢虽很发达,头脑也相应的十分简单。他不懂几人之间的弯弯绕,加入战局纯粹是因为他和银月同在二王子手下做事,而二王子与大王子向来不睦。   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柔弱的周国女子心中还有不屑。   胡人崇尚力量,祝星这样半遮着面的小姑娘显然不合胡人审美。这样柔弱,他甚至怀疑不用元鲁动手,少女就会自己被风吹跑。   接着他就看到少女微笑着将元鲁爆头,整个人都麻了。   “你愿意救我一命,我自然要相报。走吧姐姐。”祝星轻松道。   “走哪里去?”银月跟着说起胡语。   “从哪来回哪去啊?难道你要和我一同回京中吗?不过姐姐这般温柔体贴,伺候我让我十分舒心呢。你若愿意同我回京,我自然再欣喜不过。”祝星貌似兴奋,将猫紧紧抱在胸口激动道,完全是个半大的小姑娘。   “不,不,我要回胡国!”银月惊恐。   祝星在她心中已经不是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而是妖精。   “唉。”少女轻叹,眉眼低垂,“好吧,姐姐思念家乡,我自不会多留。”   银月不确定她是刻意戏弄还是当真有意放她离去,一时间游移不定。她怕自己一动,祝星不开心,便用同样手段让她脑袋开花。   “姐姐怎么还不离去?”祝星好整以暇地问。   “我……”银月眼睛乱转,看到不远处的小车夫问,“那他呢?”   小车夫被点名,瞬间忐忑。他可与这位周国少女没什么交情,万一她的爱好是喜欢射杀胡国人,非要他留下给她杀人玩,那可怎么办。   “他么?”祝星上下打量人一眼,莞尔,“他救我有功,便与你一同离去吧。”   少女的语气轻轻柔柔,仿佛是在赏赐。   小车夫叽里咕噜:“多谢姑娘恩赐。”   银月瞪他一眼,什么恩赐,好没脑子。   “还有元鲁……”银月试探。   “啊,姐姐不说我还忘了。”祝星将猫放在腿上空出一只手掩住鼻子,“我体弱,闻不得血腥味儿,快将他带走。”   有胡人免费帮她处理尸体真是太好了。   银月抽了抽眼角,纵然祝星看起来依旧柔弱极了又娇生惯养,她现在却不敢再多信一个字。   但总不能一直在此僵持。   银月思前想后,又问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怎么办?”   祝星顿时假模假样地擦擦眼角:“姐姐还惦记着我,我实在太感动了。”   银月已经产生了关于“姐姐”的应激反应,若能活下去,她日后必然再听不得“姐姐”二字,叫人姐姐的都是妖怪。   “我在这将旧一夜,明日应当会有人来寻我。”隔着朦胧月色,银月看不清祝星的神色,只听见她这么道。   银月咬咬牙,用匕首撑着自己站起,去找另一边的小车夫。整个动作紧张至极,生怕祝星会出手。   在高度紧张下,她拉着一只腿无法使用的小车夫起身,二人齐心协力将血腥味儿掩去,并打算将尸体带走。   银月受的是内伤,如今尚可勉强走动。她本可以带小车夫直接离去,然而见祝星席地而坐的脆弱身影,心中诡异地又生出些保护欲。   明明知道她不似表面这样简单!   “银月姐。”小车夫看着站在原地扛着元鲁的银月,不解问道,“怎么了?”   银月咬咬牙:“你先拿着。”便将元鲁塞回小车夫手里,捡了地上柴禾朝祝星走去。   “姐姐是舍不得我么?”隔着月光,银月看到祝星眼睛一亮。   她抿抿唇,拿出火石在祝星面前为她生起一捧火。   火光下祝星笑眼盈盈。   银月看不得她这样的眼神,转身要走。   “姐姐,你为我生火,马车便拿去吧。带着死人在路上没个遮掩,终究不方便。”祝星语气悠然。   银月也没忸怩,低声道了句:“谢谢。”逃也似的离去。   真可爱啊。   祝星笑眯眯地想。   过了会儿小车夫跛着将一大堆东西送来:“祝姑娘,银月姐让我送来的,我走了。”   “谢谢你们。”祝星打眼儿一扫,那应当是他们马车上的全部家当。   小车夫登登登地单脚蹦着跑远。 第229章 晨光熹微   马车远去, 祝星盯着篝火一笑,而后在小车夫送来的一大堆东西中挑挑捡捡,有干粮、棉被、衣裳等多种物件, 看来是把家底儿都留给她了。   祝星不禁感叹:“胡人真笨啊。”   明明银月怕她怕得要命,还是要对她好,真是好笨。   索性这些东西还有些用, 她决定若是下次自己再被换去做人质还遇到她,就再放过她一马好了。   祝星愉快地做了决定, 选出未用过的干净布条,以及小刀在一旁。   黑猫被她摊平放在膝上, 借着火光,祝星专注地削着木片。   黑猫醒来时就是见到这样一幕。   少女长而浓密的眼睫微颤, 在火光的照耀中投下一片阴影。她纤长而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圈项链似的青紫,格外引人注目。   因着这个, 宗豫心情急剧变差,猫瞳中满是危险光芒。   感受到小猫气息的不平静, 祝星微微垂眸:“醒的好不是时候,我正要给你正骨。”   宗豫哭笑不得,见她无事才稍稍安心, 猫便再度昏睡过去。   祝星看他熟睡,才缓缓将袖子挽起, 专心致志地给猫正骨。   她当年学医时医道上的师傅为了让她治外伤的技艺更加精湛,她在不少动物身上练过手,如今为猫正骨也是手到擒来的。   黑猫闭上双眼的那刻, 马背上的少年清醒过来。   零一一人驭双骑,两匹马并驾齐驱。他感到背上一轻,松了口气问:“主子, 您回来了?”   “嗯。”少年淡淡应了声,腾空而起,落在另一批马背上。   单人单骑,走得更快。   而与此同时,禁卫军以及京中附近守军几乎倾巢而出,以铺天盖地的搜索之势挨家挨户排查可疑之人。   霍骁与卫湛亦在其中。   “霍小将军,这座村落已查过,无人来过。”士兵向霍骁汇报。   霍骁面上冷意更甚:“走。”便单手翻身上马。   他左手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徒手掰豹子牙时刮伤所致,尚未全好。   “卫公子,已盘查过,这些山民们说这些日子不曾见过马车或是异族人来。”禁卫军同卫湛禀报。   卫湛深吸口气,勉强一笑:“好,去下一处。”   今夜无人入眠。   ……   祝星为黑猫正完骨包扎好,才从一堆胡人之物中翻找出些可食用之物。   胡人的干粮确实是干硬至极之物,风干的牛肉条重愈千斤,柴得要命。   祝星捻起牛肉条在眼前晃晃,深以为这东西能将她牙硌掉。胡人可真是尚武啊,连牙齿都不忘让人磨砺。这东西关键时刻也不是不能当件武器用。   她将牛肉条放回原位,想着宗豫若是醒了便喂他吃算了。   反正猫吃东西是直接吞的,不需要咀嚼。   少女虽算得上是落难,一切皆在她掌控之中。哪怕苍茫大地上唯她一人,她也丝毫不显得窘迫,云淡风轻,落落大方。   她拿着水囊小口抿了些水沾湿唇瓣,在四周洒下药粉祛除虫蛇。   让银月他们带走元鲁的尸体并处理干净血迹还有一个原因,血腥味儿容易招致猛兽。她虽然并不怕野兽,但是实在懒得与之搏斗,还是互不相干比较好。   天上星子璀璨,她抱着熟睡的黑猫观天,细数星星。   观天是一件很能消磨时间的事。   祝星自到了京中难得有此机会好好观天,当即沉静心神。   天上星子看似排列无序,但在祝星眼里却井然有序。   她越看越觉有趣,甚至捡了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星石永固,每一个星都有相应的对照,需与千变万化的现实结合在一起才能卜算出最准确的结果。   地面上杂草被她用树枝铲平,满地上渐渐被她涂涂画画占据。   月影渐移,她仿佛不知疲倦,算得精神勃勃。   祝星算得不是旁的,而是周国国运。   出乎她意料的是周国国运竟然很是昌隆,有万世绵延之势。   而她从中抽身时,晨光熹微,草结白露。   少女站起身,将地面字迹用脚踩得模糊不清,方慵懒地打个哈欠。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祝星回过头去,只见清晨林间的雾霭之中闯入一名骑着马的白衣少年。   面色苍白如雪,黑衣如墨,广袖空阔。   乌发、长睫、深目、高鼻。   不是宗豫又是哪个?   离少女还有五六米远时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飞也似的向她跑去,一把抱住她。   祝星被他紧紧抱着,有些发懵。她能感受到他磅礴的情意,也能感受到他实在过分瘦削,抱得她硌得慌。   可二世为人,她从没有过这种经历,也不知道眼下该如何应对,但对他此举并不感到冒犯或反感,或许有将他当猫看待的缘故。   思前想后,她还是抬起胳膊轻轻拍拍他背算作安慰。   感情如果没有得到回应,应该会挺失落的。他好歹为了找她长途奔行一夜。   宗豫好一会儿才将她松开,细细端详着她,见她依旧眉眼温柔,只是有些疲倦,才放下心来。   “你无事就好。”他此时终于感到自己方才动作或许过分,可能会引得祝星不快,急忙补救,“我很担心你,所以刚才才那样……”   祝星笑而不语,看到他紧张她便想逗他,但今日还是算了,他一定很累。   “你擅自出来寻我,靖王府里怎么办?”她贴心地转移话题,好让他不是太过尴尬。   宗豫松了口气,爽朗一笑,对答如流:“我没事,宫中乱成一团,应当顾不上我那。”   祝星安静地望着他。   宗豫无奈一笑,只得实话实说:“有福寿为我打掩护,应当不会那么快被发现。如果发现了,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但是和祝星的安危比起来的确没什么关系,祝星是最重要的。   祝星心中微讶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抿抿唇,难得对已经发生的事进行点评:“你变成猫也可以一直陪着我的。”言下之意是他实在没必要走这一遭,风险太大。   她虽然不大清楚他与皇上之间的事,但也能猜出一二,他贸然行动是冒了大风险的。   宗豫却坚定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祝星好奇:“如何不一样?”   宗豫望着她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止想以猫的姿态陪着你。”我想以人的形态陪着你。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想做第一个找到你的人。”   祝星还是没忍住逗他:“第一个找到我也没有奖励的啊。”   宗豫笑笑:“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做第一个找到你的人。”因而他没让零一跟着一起过来,而是在林外等候。   祝星点点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带你走。”宗豫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顶黑色幂篱。   祝星接过戴好,周身都笼在幂篱之中:“地上的东西。”她是不想让皇上知道她与胡人之间的事的。   “会有人过来收拾。”宗豫温声安慰她。   二人来到马前。   他又补充:“来得匆忙,马车跑得太慢,便没有雇。若你不愿骑马,咱们在这稍等一会儿,我让零一去雇辆马车来。”他一本正经,祝星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满足她。   “骑马就好。”祝星莞尔。   于是宗豫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   祝星斯文地将手递给他,被他一把带到马上。   宗豫自戴好银面低声对她道:“你若困了便靠着我睡会儿,我先带你去附近的城中,你休息好了我再叫霍骁他们来接你。”   他一切都为祝星打算好,尽管他知道祝星足智多谋,不需要他为她安排这些,可他还是忍不住下意识为她着想。   “好。”祝星难得被人安排,感觉倒还不错。她应付皇上的腹稿昨晚便已打好,此时很是悠然,完全不必费心想事。   “我骑慢些。”宗豫没想到她会听从自己的打点,一时间有些隐秘的欢喜。他按下激动轻踢马腹,马儿走了起来,简直是在踱步。   祝星失笑:“倒也不必这样慢。”   宗豫微赧:“是。”马儿走得快了些,慢跑起来。   祝星在颠簸之中当真放松心神睡去,懒懒向后倒在宗豫胸膛。   宗豫一僵,几乎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她被自己的胸膛起伏所惊醒。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到衡山城门口。   祝星虽在马上,一觉却睡得不错。她感受到颠簸停止,慵懒地张开双眼,撑着马背缓缓坐直身子,扫了一眼城门楼上的牌匾。   银月他们确实够能跑的,几乎要到荆州去了。   感到胸口一轻,宗豫心中略有遗憾,不过却能松一松上半身。他保持着一个姿势良久,此时一动,肌肉颇为酸痛。   不知零一做了什么手脚,二人入城时连查都未被查,径直骑着高头大马入内。   衡山不比京中繁华,却更有生活气。   二人行了一两个时辰,此时整座城已经苏醒。这里离京中有些距离,并没有沾上那里肃杀的气息,整体洋溢着鲜活的氛围。   祝星小睡一觉,此时来了些精神,静下心来观察衡山城中民风以及城市面貌。   宗豫见她认真地看着路边摊位,便问:“不困了么?”   祝星幂篱下笑得晴光正好:“刚刚在马上睡了会儿,这时候倒不大困了。”   宗豫点点头:“要在衡山逛逛么?”   祝星思索一瞬,点点头道:“也好。”   “那先回客栈更衣,一会儿我陪你出来逛。”仿佛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顺从并陪伴。   祝星隔着幂篱问:“你不困么?”   宗豫笑道:“自从能做猫后便很少困了。”   衡山客栈门前,零一早早在此等候。他远远望见马上自家主子露齿的笑,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自先皇去后,主子多久不曾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过了?   他只知道只有和祝姑娘在一起时的宗豫才是先皇身边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太子,其余时间宗豫都是滴水不漏的靖王殿下罢了。 第230章 酥酪   祝星沐浴好, 换了裙衫,坐在菱花镜前拿干布无奈地绞头发。平日里她都不必自己亲自动手,到这个时候她才感到当人质的不便。   没人伺候她了。   她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再去当交换人质时一定要带着青椒或者花椒。   咚咚咚——   少女这般胡乱想着, 门忽然被敲响。   她立刻做出判断。很有节奏,声音正好,是宗豫。   果不其然, 下一刻少年带笑了声音在门外响起:“星星,我来了。”   祝星放下擦头发用的干布, 披着一头湿发过去为他开门:“你要等我一会儿,我头发还未干。”说着便自顾着到菱花镜前擦头发去了。   宗豫顺手为她将门带上, 十分感兴趣地看着她绞头发。   祝星一头乌发又黑又浓,要干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她换的是件浅橘色的纱裙, 一对儿胳膊因为要拿着布卷头发所以费力抬起,由此露出半截皓腕。   她胳膊纤细却不是骨瘦如柴, 骨肉匀称,肌肤莹润, 像是质地最上等的羊脂白玉。   宗豫看着看着总为她捏一把汗,怕她支撑不起满头秀发的重量,终于忍不住开口:“星星, 我帮你绞头发好么?”他说罢又忐忑起来,怕祝星避嫌拒绝。   谁知祝星很果断的将手一放, 伸手递出干布。   宗豫又欣喜又愧疚,他该为她找个丫鬟来伺候的。他立刻站起身接过她手上干布,专心致志地为她绞起头发。   少年眉心紧蹙, 仿佛在对待什么重大任务。他尽可能将手上力道放得最轻,却尤怕扯痛祝星,不免干巴巴问:“这个力道可还好么?若是痛, 你定要告诉我。”   “这样很好。”少女甩着手腕,完全没有平日的冷静端方,不紧不慢,看样子她实在是擦头发擦得很累。   宗豫垂着眼睛一笑,便道:“是我失察,一会儿去街上给你买个丫鬟伺候你。”   祝星揉着发酸的手腕摇摇头:“罢了,我这当人质出来一趟还带个丫鬟回去,未免太过嚣张。”   宗豫一开始手生,越绞越熟练,甚至还得出些心得:“你有嚣张的权力。”   祝星哼了一声:“懒,我看你伺候得便很好,莫若回去给我当丫鬟吧。”   宗豫突然近乎被她调戏,绞头发的手不由得一顿。他双颊一红,专注地盯着她圆圆的脑袋,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好。”   祝星没想到他会答应,顿时没由来的一阵心虚,转移话题:“你这头发绞得倒很是不错。”   宗豫笑:“做猫时常常看青椒与花椒为你绞头发,看得多了便会了。”   祝星便不再言语,望着镜子中的少年。   少年容貌昳丽,眉眼弯弯,两扇眼睫向下覆压,温驯而乖巧。   有宗豫帮忙,祝星的长发很快被布绞干。   她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垂到腰际,披散在脑后显得一张脸格外小,几乎不如宗豫的手掌大。   宗豫顺手为她梳了发髻,又从袖中取出发簪为她戴好。   祝星望着水镜中的簪子,与她来时戴的那支不同,便顺口问:“哪里来的簪子?”   宗豫揉揉鼻子:“没什么,我带你去逛逛。”是这几日他在靖王府中静养无聊,亲手雕的簪子。   祝星也没追问,戴好幂篱,随他一道上街去。   ……   马车飞驰,一路驶入荆州。   荆州多山,马车一股脑钻入山中,消失在世人视野里。   “二王子,咱们该走了。京中生变,周人网购必会愈发严加排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胡人老者此时打扮成周人,乍一看与周人也并无什么分别。   元绍并未戴面具。他五官深邃,轮廓分明,两只眼睛用药水改了颜色。他穿周服,戴周帽,看起来也不像周人,倒像是周胡混血。   无他,他长得太过于立体。   “等到午时,再不来我们就走。”他目光冷彻,眼神悠远。   “依我看,大王子不回来才正好!”胡国老者轻哼一声,显然对元鲁意见颇大。   元绍出神,元鲁不回来便好么?怕也并非如此。   多年来他父王诱他与元鲁相争,既能让他们二人在争斗之中发展胡国,又能制衡双方,不让一家独大。   而他以前不清楚,近些年却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是他还是元鲁,他父王都不打算让他们即位。   胡王属意的是年纪尚小的三王子,同时三王子的生母也是胡王最喜爱的妃子。   胡王谋划多年,便是为了让三王子继承胡国大统。他和元鲁为胡王开拓疆界,也只是能让年纪更小的三王子日后高枕无忧罢了。   若非他无意中亲耳听见,他也不愿意相信此事。   自那之后,心便冷了。   他看元鲁只觉得可怜,他也觉得自己可怜。   所以此次入京,元鲁在明处,他在暗处。元鲁得到的命令是暗杀霍骁,嫁祸周国皇室。他的任务是杀了赵显,销毁证词。   他没想着和元鲁斗,所以通风报信,随手救他一命。   但都是送死的任务。   元绍忽然想明白了,或许这一趟他父王压根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胡国。他顿时齿冷,一阵赛一阵的恶心。   “二王子,山下有人上来了,是银月姐他们那辆马车。”有人向元绍通秉。   元绍回神,银月回来,想必计划应当很顺利。   不多时,马车便悠悠到了。   驾车的是他们自己人,元绍一眼便认出。接着车上跳下来了是银月。二人皆狼狈不堪,还身受重伤,显然出了意外。   “怎么回事?”元绍从石头上站起,长眉一皱望着二人,“元鲁呢?”   银月抿抿唇,如实交代:“大王子他……他死了。”   “什么?”元绍带领的一干人马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银月为祝星给她扔下的烂摊子而感到头疼。她昨夜想了一夜如何应对,这时候虽然无奈,倒还是能将事情说清楚的。   一众胡人听罢无言,压根无法相信是真实的。   什么祝姑娘?   什么一下毙命?   银月小心翼翼地问元绍:“二王子,您还记得祝姑娘吗?”   元绍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小姑娘小心翼翼兔子般的模样,没想到那个名满京中的祝姑娘竟然是她,一时间心情复杂极了。   他这一辈子鲜少栽在哪里过,唯独在巨鹿时是最狼狈的一次。   而且说那个小姑娘将元鲁一击必杀,他实在也无法相信。   他记得那女孩儿一点武功也没有。   “元鲁的尸体就在马车上,您可以看看。”银月想起那尸首就糟心,昨夜她和元鲁的尸体一同在马车中待了一夜,如今是想想就会吐的地步。   “搬下来。”元绍淡淡吩咐。   元鲁的尸首被人搬了下来,一群人再度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少了大半脑袋的尸体惨状实在很惊人,令人作呕。   方才劝元绍离去的胡国老臣早已到一旁抱着树大吐特吐,酸水都要呕个干干净净,口中念念有词:“周人……欺人太甚!”总之是些大骂周国,要给周人颜色看看之类的话。   元绍却蹲下身子,从腰间抽出匕首,在元鲁仅存的头颅中拨弄起来。   这一幕看得众人更是胆寒,看来二王子确实与大王子不睦,大王子都死了,二王子也不放过他。   他的匕首在元鲁半个脑袋中搅了好一会儿,终于碰到什么,于是一挑。   一个漆黑的尖头物什被挑起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元绍一把握住,见之不过尾指一截大小,漆黑凝实,若此物穿过他脑袋,他恐怕也逃不过和元鲁一样的下场。   “周国竟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么?”他大为震动,不由喃喃道。   ……   “你对衡山城很是了解。”祝星与宗豫坐在衡山城的特色小吃铺子中等吃的。   宗豫正将祝星方才购入的书放好,免得沾上油渍,闻言不由一笑:“其实我不曾来过衡山,都是零一搜集了情报给我,不曾让你失望就好。”他实话实说,很是真诚。   祝星听罢了然地点点头,不吝夸赞:“不失望,做得很好。”   眼下这家铺子极具衡山特色,古朴无华,摆着厚重的青铜摆件,洋溢着浓郁的衡山风情,如同衡山老百姓们那样接地气。   店面不大,一个供人留店食用的大堂,后面便是一扇帘子之隔的后厨。   铺子里的宾客倒不多,可见衡山城人民的生活水平并不大高,远远没到茶余饭后吃份点心消遣一番的程度。   小二打了帘子出来,手里端着托盘,堆了满面笑容:“客官,您的酥酪来了。”   他恭敬地放下手掌那么大的木碗,对二人巴结一笑:“您二位慢用,有什么需要再叫小的。”   “去吧。”宗豫神情冷淡,丢了块银子给他。   小二接着银子笑得牙不见眼,有眼色地不打扰二人,退到后厨去了。   “酥酪?”祝星好奇地望着碗里堆成小山高的浓稠白色牛乳,真没见过这种吃食。   宗豫拿过一个勺子,为祝星把其中花生瓜子碎搅拌均匀后露出碗内的时令水果。他将勺子递到她手上,笑眯眯的:“尝一尝可还合你胃口。”   祝星也不推让,将幂篱掀起一半搭在帽檐上,露出下半张精致的脸,才接过勺子舀起一口送到唇边。   宗豫看着她品尝酥酪的模样突然感觉像看到某种可爱小动物,心头不由一软。   这个时候的祝星和平日里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截然不同,是符合她年纪的女孩子。   祝星尝一口酥酪,冰冰凉凉与淡淡的甜味儿在她舌尖萦绕,干果增添了可嚼性,夏日吃最不错。   她刚想向宗豫夸奖这个好吃,就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瞧,不由在他眼前挥挥手:“你怎么了?”   宗豫哪好意思说自己看她吃东西看呆了。 第231章 陪她看日出   霍骁与卫湛汇合, 二人一拍即合,决定继续带人向北搜寻。只是又一日过去,今日依旧一无所获, 让他们的心不免一沉再沉。   元鲁究竟将祝星带到哪里去了?   如今再向北去,就要经鄣郡、九江再到衡山,最后直入荆州去。   不难想象越是向北, 便越难找寻祝星的踪影。   霍骁面沉如水,望向卫湛:“我想连夜搜寻。”   卫湛苦笑:“纵然你愿意, 你熬得住,手下将士们也不见得熬得住。皇上已将消息传至十四州, 各县都会严加排查,应当很快能找到祝姑娘。”   霍骁喉结上下一动, 终究抿抿唇道:“可我很担心她。元鲁凶残,战场之上也最爱虐杀, 祝姑娘柔弱善良,如何是他的对手?”   卫湛听着心中便是一疼, 脑海中满是少女微笑的模样,恨不得能用自己去换她。   “若能捉住元鲁,我必杀他。”霍骁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带了击冰碎玉的冷意。   卫湛拍拍他肩,目光郑重:“带我一个。”   二人勉强一笑。未找到祝星前他们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已是丑时一刻, 早点歇息。”卫湛见劝下他休息,叹了口气,“我也回房了。”   “嗯。”霍骁是息了连夜搜寻的念头。卫湛说的没错,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让手下的兵通宵搜查。但要他安然入睡他也是做不到的,想到祝星尚在元鲁手中,他一颗心便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着般难受。   卫湛刚推开房门, 就有禁卫军一脸激动地朝这里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他将手一负问道。   “卫公子,有人过来送信,说是有祝姑娘消息了。”那禁卫军欣喜非凡。   霍骁立刻从房中冲出来:“什么人?那人如今何在?”   卫湛也立刻正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万一是胡人的诡计,万一只是相似之人……可他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手指微微颤抖。   “就在楼下等着呢。”禁卫军道。   霍骁与卫湛对视一眼,争先恐后飞也似的向下跑去。   客栈一层坐着个眉眼寡淡的女子,细眉细目,雪白的脸,很容易让人看一眼便将之模样在脑后。   霍骁眉头皱起,看女子坐着的动作,便知道她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分明是个练家子。   他不确定女子是哪方势力的人,于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卫湛见他神色,便知此事不简单,不免也冷冷打量着那女子。   女子正是舞乐坊中受宗豫之命戴着幂篱假扮祝星好为她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零六。   见二人来,她从容起身,向他们行了一礼。用的是江湖人的礼数。   “卫公子,霍小将军。”她声音也很普通,让人过耳即忘。   “你说你有祝姑娘的消息?”霍骁堪称在质问,态度实在不好。   零六态度依旧很好:“是,祝姑娘如今正在衡山城中衡山客栈。”   霍骁与卫湛齐齐惊愕,没想到她竟然说的如此具体。   衡山?   二人在心中大略一算,若是胡人脚程快,加之一路上抄近道行走,到衡山倒真不为过。只是这消息是真是假倒难分说。   “你如何得知?你又是谁?”霍骁冷冷睇向她,并不曾表现得有多激动。   “您二位也可以不信,我话已带到,便先走了。”零六冲二人颔首,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   禁卫军便将她拦下。   零六指间突然多出一条锋利的刀片。   在她出手之前,霍骁先开口:“放她走。”无论这来历不明的女子说的是真是假,他都要去衡山客栈一遭。   如果是真的,他好早些将祝星接回来。   如果是假的,他也想看看是什么人诓他们过去,目的为何。   连真假都并不重要,这女子留与不留也没多大关系。   零六手中刀片不动声色地被收起,慢慢向外走去。出了客栈,她的身影很快与月色融为一体,找寻不见。   “霍骁。”卫湛坚定地看了霍骁一眼。   霍骁点点头,回以相同眼神,而后对传话的禁卫军道:“传我命令,连夜行军,衡山城。”   禁卫军领命:“是。”   还是要连夜赶路,只是这次却是有希望,有目标的了。   ……   皇宫之中,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皇上,时候不早了,您该……您该休息了。”禄公公小声提醒坐在案前对着奏折发呆的皇上。   皇上郁郁地抬起头来,不免叹了口气:“禄公公,你说,是朕的禁卫军太没用了么?”   禄公公立刻惶恐:“皇上何出此言?禁卫军都是咱们周国一等一的精兵良将啊!”   皇上听他这么说,稍稍舒心,却又叹气:“那你说他们怎么还寻不到祝姑娘呢?”   禄公公心说那确实没用了些,但还是安慰皇上道:“咱们周国地大物博,胡人有心当老鼠躲在暗处,一时半会儿之间确实难抓住……假以时日定然能找到祝姑娘的。”   皇上被安慰到,确实,他们周国是泱泱大国,要有心躲藏诚然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只是他依旧愁眉不展:“可祝姑娘为换五儿才落到胡人手中,若不早些找到她,贵妃如何看朕?天下百姓又如何看朕?”   说了半天,原来皇上并不是担心祝星安危,只是不想在贵妃与天下人面前丢脸。毕竟禁卫军无能也是他无能。让一个小姑娘扛下一切,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禄公公绞尽脑汁:“祝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禁卫军无能是京兆尹大人管教不力。贵妃娘娘向来最爱您,怎会舍得怪您?百姓就更不会了。”   皇上听着舒坦,才假模假样道:“其实说到底朕还是担心祝姑娘的安危。”   “皇上仁善。”伺候皇上多年,禄公公深谙一套皇上糊弄学。   “哎,这寿辰过得可真是让朕糟心啊。”皇上一晚上叹了无数次气,“胡国欺人太甚,朕实在是不能忍受。既然胡国想战,那便战!”   禄公公听着心中不由一沉,这是要大兴战事啊。   周国与胡国间又要一战!   ……   天将微明,漫天星斗时隐时现。   “要到什么地方去?”少女睡眼惺忪,周身萦绕着困顿的气息。   宗豫看她犯困的模样可爱,忍不住时时偷看她一眼,又放柔嗓音安慰道:“带你去看好看的。”   他想,这时候的祝星好像兔子啊!   他很想伸手过去如她平时撸猫那样对她,但他又不敢。他觉得自己但凡有半点冒犯,必然会被她放倒,尽管她现在像某种柔软的生物,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   但他还没忘她是如何一下将元鲁的脑袋一下子炸开,脸色变都未变。   少女打了个哈欠,随他在客栈走廊中慢慢走着。   一楼大堂亮着微弱的烛火,客栈门紧闭,小二睡在几张桌子拼出来的床上,完全不曾被他们的动静惊醒。   祝星迷迷糊糊,一脚踏空。   还好宗豫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几乎在她踏空的同时出手,将人稳稳拉住。   经这一遭,祝星的瞌睡都飞了。   宗豫牵住她的手腕便不曾放开,低声说了句:“小心些。”然后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她反应。   好在祝星或许是没反应过来,并未甩开他,就这么同他一起下了楼去。   宗豫窃喜,牵着她轻手轻脚地到客栈后院。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清晨的温度正好,不冷不热。   “别怕。”宗豫认真地望着祝星,接着微一使力,便带着她上了房顶的最高处。   房顶上赤瓦一片片,踩在脚下是说不出的感觉。   少女头一次有这种体验,又有宗豫牵着,胆子极大的在瓦面上走来走去,让宗豫有些哭笑不得。   他在赤瓦上垫了干净的帕子,才像模像样地对祝星道:“姑娘请坐。”   祝星扑哧一笑,精致地拎着裙子坐下。一落座,有看景致的闲心,她才发现宗豫这个位置选得的确很好。   自此处向下看,竟然能将整个衡阳城收入眼底。   “景色很好。”祝星赞叹。   宗豫不舍地放开她手腕,变魔术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又摸出个水囊摆在身侧:“饿了的话有吃的,刚出炉的,还热着呢。”   祝星便好奇地去摸纸袋,果然十分热乎。她歪了歪头问:“是什么东西?”   宗豫满脸青涩,献宝般三下五除二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个黄澄澄的酥皮小饼。还向外冒着热气。   是刚出炉的,他没说谎。   “小烧饼,里面是梅干菜和肉,听说很好吃,我便刚刚去买了第一炉给你尝尝。”宗豫笑眯眯的,“尝一个嘛。”   祝星点点头,想不出放了梅干菜的烧饼是什么味道。   宗豫挑了其中卖相最佳的那一个烧饼出来,为她吹得不那么热才递过去:“有点烫。”   祝星双手接过,将之捧在掌心,只觉得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她端详够才拿起送到唇边咬了一小口,宗豫立刻将纸包往旁边一放,腾出手去接她吃掉下来的酥皮饼渣。   酥脆的外皮烤得焦黄,梅干菜甜咸皆有,咀嚼后烧饼与梅干菜的味道合二为一,更加满足了味蕾。   宗豫温柔地看着她吃东西,目光缱绻。   “喝一口这个,也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水囊是新买的。”他不知为何补充了这么一句。   祝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接过水囊轻抿一口:“牛乳?蜂蜜?”清甜却不腻味,还有淡淡奶香。   宗豫点点头:“昨日看你喜欢吃酥酪,便叫人给你准备这个,希望你喜欢。”他想事事做好,事事都哄她开心。   祝星颔首:“喜欢。”宗豫摸她胃口摸得很透彻。   她眨眨眼睛问:“所以你叫我起来是要和我一同坐在房顶上吃东西?”   “不是。”宗豫有些紧张,指着前方,“看那里。”   祝星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难得一愣。   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她抿嘴一笑,花容被旭日微光映得红彤彤。原来是带她来看日出的啊。   宗豫看她笑了便跟着她笑,明明是他提出看日出的,他倒一眼没看太阳。   太阳哪有他的星星好看?   祝星很专注地望着初升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极目远望之下,衡山城列次建筑被赤霞彤云染成一片璀璨。   将目光收回少许,看得近些,便能看到箪食瓢饮,贩夫走卒;看到尺椽片瓦,层台累榭;看到炊烟袅袅,流水迢迢。   “很美。”祝星伸出手虚虚一握,握了满手日光。   宗豫静静陪她看了一会儿才道:“我已经派人通知霍骁和卫湛来接你,他们应当很快就会到了。我不方便露面,一会儿就不陪你见他们了。买的东西零一会送去你那。”   “好。”祝星微微坐正,顿时变做往日那样运筹帷幄。   宗豫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 第232章 白马郡主   到了收碗的时辰, 小太监忙活完手里的事才往靖王那去。   靖王府上下除了贴身伺候靖王的那个太监外都是皇上的人。   他慢吞吞地向着正院走,一路上听得议论纷纷都是在说祝姑娘,周国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期盼着祝姑娘平安无事的。   包括院子里那位靖王府的主人, 竟然因为得知祝姑娘被胡人抓走后因为伤心欲绝而卧床不起。   小太监想到这里便轻蔑一笑,靖王也是可怜,大概只见过祝姑娘这一位女子便陷进去了。他没了根儿, 不懂情爱,便变得刻薄尖酸, 看不起旁人的情爱。   终于到了正院,照旧是熟悉的守卫, 熟悉的院子,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这么想着, 他敲响门:“靖王殿下,福寿公公, 我来收碗了。”   他今日多发了会儿呆才来收碗,都过了午膳的时辰。   里面照常传来一声:“请进。”是福寿的声音。   小太监堆起笑才入门:“今儿事多, 来迟了会儿,王爷和公公莫怪。”   福寿端了碗来,叹口气, 将碗递给小太监。   小太监收好碗,本该直接走人的, 但见床上的靖王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不动声色地将食盒放回桌上,又不打算离去, 反而跟福寿公公说起话来:“王爷怎么一动不动的?”   福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王爷他还因为祝姑娘的事难受着呢,今儿早膳都没怎么用, 起来喝了药就躺下了。”   小太监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怀疑,却不明说:“可别是生病了!”   福寿勉强一笑:“哪里会呢?王爷只是忧思过度。”   小太监心中怀疑更甚,觉得床上的靖王一定有问题,不免又道:“王爷他一言不发……福寿公公,咱们都是在靖王府中当差的,王爷若出了什么事皇上怪罪下来,那是要杀脑袋的!”   福寿愣住,面色有些泛白,兀自道:“没多大事,不必了。”   小太监心里冷笑,愈加觉得有鬼,他义正严辞:“我这就去请陈太医!”他想起昨日靖王也是这么躺了一日,他却没太在意。如今一想,当真疑点重重!   靖王说不定跑了!   福寿拽住他:“当真没必要,不用麻烦陈太医走一趟了。”   福寿越阻拦,小太监越肯定靖王有问题,当下试图从福寿手下挣扎出去:“放开我!”   二人一推一拉,将桌上的药盒碰掉。   动作暂歇,倒不是因为争出什么胜负来,而是床上的人动了。   少年裹着锦被转过身来,一张苍白苏面对着二人,睡眼朦胧:“发生什么事了,这样吵。”   靖王竟然真是在床上休息!   小太监顿时脑袋一热,急忙下跪:“是奴才不好,奴才打扰王爷休息了。”   靖王苦笑一下:“无妨,你退下吧。”   他扫了眼滚落在地上的食盒,温柔无比:“这碗碎了便碎了,叫人用苕帚扫去,莫用手捡。”   小太监惭愧不已,脸上火辣辣的。他以恶意揣测靖王,而靖王依旧如此温柔以待,实在让人难堪极了。   “奴才这就收拾。”小太监咬唇道。   “等等。”宗豫叫住他,一双眼中浮现出些期待。   小太监站住,暗暗咬牙,果然是还要罚他的么?他硬着头皮问:“王爷还有何吩咐?”   宗豫深吸一口气问:“祝姑娘可有消息了?”   原来是问祝姑娘的啊。   小太监既觉得这问话在意料之外,同时又在情理之中。他谨小慎微地答道:“还没消息呢。”   宗豫沮丧地点点头,再度一动不动地躺着。   小太监手脚极其麻利地将地面清理好,憋屈地退出房间。   他走后,宗豫才漫不经心的起身下床,方才沮丧失落一扫而空。他上半身是单薄的中衣,下半身却是在衡山城时所穿的外裤与长靴。   他淡定地将鞋裤脱去,福寿恭谨地接过。   “还好主子及时回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福寿后怕地出口气。   方才那小太监敲门时宗豫才到房中,直接钻被子里躲着了。   宗豫看上去心情不错:“辛苦你了,这两日在这替我周旋。”   福寿受宠若惊:“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   他看宗豫的反应,料想祝姑娘没什么大碍,不免问道:“主子,祝姑娘可还好么?”   宗豫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点点头:“她一切平安。”   福寿感叹:“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宗豫一笑,哪里是什么吉人自有天相,是她有绝对实力,旁人不能奈何她分毫罢了。   ……   祝姑娘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京中。   原是胡人出现内讧,元鲁与来接应之人大打出手,祝星因此得以脱身。倒是阴差阳错叫人不得不赞叹的好运气。   虽然人没受什么伤,但还是受了惊吓的,所以祝星自回京便一直在家中静养,不再出门。   众人对此倒很理解,祝姑娘还是个小姑娘,叫胡人掳去肯定要有些心理阴影。但越是这样,人们便越佩服她。   明明如此娇弱,却有十分的勇气挺身而出,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宫中的赏赐如水般往祝宅送,还册封祝星为白马郡主,封地白马,由皇家暂管,待祝星成年后便交付与她,皇上与贵妃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和大宫女更是代表皇上和贵妃亲自到祝宅来嘘寒问暖。   祝星在京中风头无二。   更有达官显贵怀着各种心思登门探望,平民百姓则偷偷将自家种的瓜果或是腊肉等物摆在祝府门前。   祝星无奈,只好闭门谢客,又派人日日在门前守着不要让百姓破费,如此一段时间才消停。   青椒捧了一大盆瓜果来,语气无奈:“姑娘吃水果。”   祝星哪有半分受惊吓的模样?她正闲适地坐在窗下翻书,手侧是宗豫让人送来的酥酪。见一大盆瓜果,她不免轻叹:“怎么还有这样多水果?”   青椒也叹:“都是百姓们的好意,大家都实在喜欢您呢。”   祝星轻轻摇摇头,思索起自己能为百姓们做些什么。   周国人的集体荣誉感好强,明明她不曾为百姓做什么,但她以身替人的行为却被他们当作英雄对待,实在是又愚蠢又单纯。   ……   “皇上。”禄公公刚从祝星那里回来,到御书房复命。   “白马郡主怎么样了?”皇上低头批阅奏折一边问道。   “奴才瞧着白马郡主还有些受惊,不过精神比前些日子好许多了。”禄公公想了想道。   “这些日子去她那里的人可不少啊……”皇上似有所指。   “毕竟是皇上看重的人,这不都是去给您面子的么?”禄公公一张嘴就是老马屁精了。   皇上很诧异:“你竟如此想?”   禄公公也很诧异:“难道不是么?这大臣们去看望白马郡主,都是因为您给她体面。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的是皇上您呢。”   皇上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面色不由得缓和下来。是啊,百官们哪里是看重一个小丫头?不过是他给小丫头体面,旁人才去奉承罢了。   说到底,不都是看在他这皇帝的面子上么?   “哎,白马郡主为五皇子挡下一劫,又为贵妃治伤,朕看重她也是应当。”皇上突然转移话题,“倒是方家,可不让朕省心。”   禄公公只听着不接话,默默思忖,那方家不正是方帝师一家么。   “宗衡如此,方昱茗身为太子之师,你觉得他与此事有几成关系?”皇上沉吟问道。   禄公公堆笑:“奴才愚钝,去看望看望人还成,哪里懂这样复杂的事?”   皇上也没逼他表态,只淡淡道:“教不严师之惰,朕倒是觉得这方家该好好罚一罚了。当年朕要方大儒留下为朕编纂古籍,他也不愿,可见方家人都不大服朕。既不服朕,就让他们好好保持着他们的文人风骨,不要在朕手下做事了!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好了。”   禄公公心中一惊,这是要把方帝师贬为白身。   方帝师可真够倒霉的。   但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上什么,生怕被一同打为太子一党遭受牵连,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作哑。   “哎,这一日日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多呢?从来都不肯让朕省心一点儿。夏日眼见着要过去,马上就是秋天,一到秋天便要秋收。上半年发生这样多的事,即便是秋收又能有多好的收成?到时候收成不好,百官又要怪朕德不配位,要朕去太庙忏悔。”皇上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都是每年例行发生一次的步骤。   周国哪里不好,那一定是他身为皇上私德有亏。   偏偏百官群起而攻之他还没什么办法。法不责众,他总不能直接将满朝文武都杀了。   禄公公讪讪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还有胡国,撕破脸来刺杀于朕,当真是摆明了要与我大周开战!战事一起,兵马、粮草、武器又是短缺,细想之下竟没有一件叫朕开心的事!”皇上愤愤一拍桌,想到大臣们不苟言笑的嘴脸,愈发咬牙切齿。   禄公公眼珠子一转,搜肠刮肚地找开心事:“这不是快到七夕佳节,想来贵妃今年又会给您个惊喜。”   皇上听他说起贵妃,果真略微愉悦起来:“你提醒了朕,今年朕便不能再让她操劳了。她身上有伤,乱折腾只怕对伤口恢复不利。”   见皇上将朝堂之事暂时放下,禄公公悄悄舒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   皇上忽然由七夕联想到什么,意味深长:“朕发现霍骁、卫湛还有朕那个羸弱的皇侄似乎都对白马郡主有意。” 第233章 白马郡主可不一定对他们有……   皇上近日下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罢黜方昱茗的帝师身份, 三代以内不得再入京;另一道则是调送粮草至西北。   两道旨意乍一听都是很无波无澜的事,却在百官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前者说明太子在朝中彻底失势,被废除不过是迟早的事, 太子党一时人人自危,生怕皇上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   后者则说明战事要起,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朝堂大变,各官都有自己的心思, 一时间京中明面上平静,暗中倒是汹涌无比。   方府门前, 方家仅剩的几个家仆源源不断地往一辆辆马车上搬着箱子。   家眷们尚在府中收拾,方大儒和方昱茗站在府外看家仆忙忙碌碌。   方昱茗绷着张脸, 方大儒风轻云淡。   “何故愁眉不展?”方大儒笑呵呵问。   方昱茗深吸口气,据实以告:“往日我为帝师时百官处处巴结于我, 便是我日日冷着张脸,他们也要不厌其烦地往上贴。如今我失势, 家中门可罗雀,要离京了连个送行之人也无。足见人情冷暖。世人皆是趋炎附势!”   他本就清高孤傲,鄙视俗流, 如今累受不白之冤被贬黜,心中更是有气, 说什么都带着文人特有的尖酸。   方大儒拍拍他肩:“我知你心中不忿,但圣上有命,咱们作为臣子……”   “父亲, 我已不是臣子了。”方昱茗磨牙道。   “哈哈,是,身为百姓, 君有令也只能听之。”方大儒哈哈大笑。   “若君令有误呢?我与太子之事无关,且我亦相信太子是冤枉的!太子虽然呆板固执,却不可能有谋逆的心思!”方昱茗越说越愤慨。   方大儒笑着摇头:“君令有误,君也是君。”   方昱茗脸色一下子惨白,人顿时没了精神:“父亲说的是。”他遭受沉重打击,知道自己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   方大儒还觉不够,继续道:“至于旁人,你为官时就不愿与人为伍,和谁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么?你明知他们不过是趋炎附势踩低拜高,如今你无势,旁人纷纷避之不及,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方昱茗无言以对。   方大儒笑笑:“你当时入仕时我便说了,你呀,不适合走仕途。你性子太直,不愿与世俗同流。”   方昱茗长须微颤:“我以为我以为能如古往今来的谏臣一般。”他语气中带着浓浓失望。   “错不在你。”方大儒意味深长,却不多言。   方昱茗一愣,瞬间明白。不是他的错,是君之过。难怪他父亲不愿在当今皇上手下做事,原是早看透了。   是他为了一腔抱负执迷不悟,当今皇上根本不值得他如此。   方昱茗苦笑起来,心中顿时没了气愤:“只是累及后代,我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当今皇上不行不代表下一任皇上不行,若下一任皇上是明君,他如此便连累了子孙后代。   方大儒乐呵呵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想不想入仕还不一定。若想,那就靠自己去!没这本事也不必说入仕了!”他一言一语都透露出理直气壮。   方昱茗哭笑不得,他父亲实在豁达,只是颇坑后辈。   原先他父亲也是古板严肃的,只不过这次从外面回京,人一下子豁达许多。   “着眼眼下才是啊,昱茗。”方大儒宽厚一笑,“自从我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便觉得只要有一条命在就是很幸福的事了。”   方昱茗受教低头:“是。”   方大儒忽然定睛向他身后看去:“再说了,如何没人送咱们?”   方昱茗诧异回头,便见一辆颇具特色的高大马车向他们府前行来。   马车行得很稳,到了府门口不疾不徐停下。   车一停,其上下来个拎着药箱很是稳重的瘦高丫鬟,不是花椒又是何人?   花椒在车前候着,祝星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   她今日并不曾盛装打扮,愈显得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   方大儒和方昱茗都是一惊,没想到祝星这时候会来。   他们知道祝星刚从胡人那里脱身后回到京中,一直以来在府上闭门谢客。他们亦派了下人去送礼表达一番慰问。   “祝姑娘。”二人齐声,带着些诧异。   祝星优雅还礼:“二位老爷。”   方昱茗和祝星也就数面之缘,自认为与她并没什么交情,因而对话的重任落在方大儒身上。   方大儒见了祝星却很高兴,便问:“祝姑娘怎么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祝星含笑答:“我无碍的。听说你们要回老家,今日特来送行。”   方昱茗一愣。   方大儒倒不怎么意外,微微感慨:“不成想祝姑娘会亲自来送我等,一番心意,我等心领了。”他说着朝祝星一礼。   方昱茗心中百感交集,当即对着祝星也是一礼。   没想到到最后来送他的是个小女子。   “花椒。”祝星偏头叫道。   花椒立刻拎着药箱上前,将之呈至二人眼前。   “我别无所长,诸位这一路山高水长,多带些药备用总没错。这是我妙手馆中各类药品,还请二位莫要嫌弃。”随着祝星的话,花椒将药箱交到二人手中。   二人也不曾想祝星竟然带了礼物,而这礼物对他们来说是正能用得到的。妙手馆中所卖之药有口皆碑,可见祝星是用心对待他们了的。   “怎会嫌弃?我等感激不尽才是。”方大儒亲手接过药箱。   另一边方昱茗不忍让老父提重物,将药箱从老父手中换到自己手中,又不好意思地对祝星答谢:“多谢祝姑娘。”   他一时间想到自己一开始对祝星的断亲的成见,又想到祝星如今已经不是祝姑娘,而是皇上亲封的白马郡主,心中便更是复杂。   “路途遥远,一路顺风。”祝星微微笑着,似乎并不为他们被贬谪而感到担忧。   “承祝姑娘吉言。”方大儒拜谢。   “那我便先走了。”祝星微微颔首,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阵风。   “且慢。”方大儒叫住祝星,“我这有些史集,我知祝姑娘你最爱看书,若不嫌弃,便一同带回去吧。”   祝星面上顿时闪过惊喜,郑重谢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方大儒更喜欢她这不忸怩的落落大方,当下叫住正在往车上搬书的家仆:“这一箱直接搬到祝姑娘的车上去。”   书箱便被搬到祝星车上去。   双方再度作别,倒没什么依依不舍,都很洒脱。   望着祝家马车离去,方昱茗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祝姑娘怎么会来送别咱们?”   方大儒一乐:“我早同你说过祝姑娘是个心善的人。她这是感谢咱们,才会在这时候送咱们一程。”他说着说着便有些唏嘘,敢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过来,他都不知该说祝星什么好。   “感谢什么?”方昱茗依旧不大明白。   “感谢什么?”方大儒似问似答,“但凡咱们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好意,她都会记在心里。或许感谢你在祝严钏初入京中时躬身去祝府,给祝严钏一个面子。又或许感谢你在望江楼中为她说话。”   方昱茗完全不可置信:“就……就因为如此?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啊。”方大儒眼神悠长,“当日祝姑娘救我一命,完全不要旁的报酬,只要我那三本书。她是个好孩子。”   方昱茗颤了颤嘴唇,为当时因为道听途说而对祝星颇有微词的行为后悔不已。   ……   洗梧宫中,贵妃卧榻静养,自有小宫女将葡萄剥得晶莹剔透喂与她吃。   五皇子病愈,祝星平安归来,贵妃挂心的两件事都得到解决,因此她又恢复了往日娇生惯养的脾气,要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皇上进来就瞧见这一幕,看贵妃没有往日郁郁寡欢的神色,反而更加开心:“爱妃少吃些葡萄,白马郡主说了,你要忌口。”   贵妃将嘴一扁:“臣妾冤枉,臣妾这才吃了几个,就被您抓了正形。”她顺便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不要宫女再剥。   皇上往她身边一坐:“那看来朕来的正是时候。”   贵妃便顺势依偎在皇上肩头:“皇上什么时候来都最是时候。”   皇上龙心大悦,笑了会儿又道:“朕是来同你说一声,这次七夕就莫要再张罗什么惊喜了。你还受着伤,身体要紧。”   贵妃今年压根儿还没想起什么七夕之事,当下反应很快:“那可不行。”   皇上无奈,又感动于她这份心。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了许多甜言蜜语,皇上才闲话家常般地道:“爱妃,你觉得卫太傅之子、霍大将军之子还有靖王哪个与白马郡主更般配?”   贵妃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当下强行装着不解问:“皇上何出此言?臣妾以为白马郡主年纪尚小,谈这些还早。”在她眼中这三个哪个都不是良配,两个权臣之子,一个病秧子,哪个和祝星都不般配。   “朕只是觉得他三人好像都对白马郡主有意,爱妃最是玲珑心肠,想来看得清。”皇上带着笑道,仿佛真是在说什么很平淡的事。   贵妃却不敢有任何大意。她最了解皇上脾气,同时已经完完全全将祝星当作救命恩人,此时自然变着花样儿为祝星说话:“这三人吗,自然都是咱们周国的好儿郎,只是……”   “只是什么?”皇上好奇贵妃的看法。   “只是他们爱慕白马郡主,白马郡主可不一定对他们有意呢。”贵妃撇了撇嘴,“白马郡主模样漂亮,人也温柔,又有一手精妙医术救过他们,儿郎们爱慕她再正常不过了。可她常常与臣妾走动,臣妾瞧着呀,她大约对这三人都没什么意思。”   皇上想了想祝星平日里对谁都是一般态度,并没有如何特殊对待,信了贵妃这话。若说特殊,倒也有,听禄公公说祝星对宗豫格外冷淡。   只是他或多或少还有些疑虑,端要看七夕是谁同祝星一起过的。 第234章 我不过是纸上谈兵   “星姐儿来了。”祝夫人祝刘氏照例带着三个女儿在府门口等着, 远远见了祝宅的车驾,便喜不自胜地合不拢嘴。   祝清萦靠着祝夫人站,跟着拍手:“星姐姐来咯!”   祝清嘉和祝清欢自不必多说, 眼中都带着欢喜的笑意。   马车一停,祝清萦便要扑过去找祝星,却被祝夫人一把拦住:“叫你姐姐先下来。”   祝清萦扭着身子在祝夫人手里挣扎, 迫不及待要见祝星。   众人翘首以盼地望着马车,青椒热情地探出头来。   她下了车, 才有一只素白如雪的手将车幔打起,接着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熟悉的那张堪为周国明月的脸。   乌发、雪肤、琼鼻、朱唇。   无一不是完美的。   祝星被青椒扶着下了马车, 见一群人在府外等着,不免微微一怔, 露出个无奈的笑来。   互行了礼,祝清萦才被解放, 一把抱住祝星的腰:“星姐姐我好想你,好久都没有见着你了。母亲说你很忙, 不叫我去看你呢。”   祝夫人拧她耳朵:“你星姐姐要入宫给贵妃治伤,我才不让你总是去打扰她。”   祝星抿嘴一笑:“日后便不忙了,可以随意去我那里玩。我平日一个人在家, 也很无聊。”   祝清萦冲祝夫人吐吐舌头:“耶,那真是太好了!其实在府上我们也很无聊, 除了大姐姐每日出去。我和清欢让大姐姐带着我们一同出去,大姐姐还不愿呢。”   祝清欢吃吃地笑:“你真是个呆子!”   祝清萦同她理论:“谁是呆子?”   “自然是你!”   “我怎么呆了?你惯爱说我!今儿有星姐姐在,你可得把话说清楚, 不然我一定饶不了你。”   祝清嘉听二人你来我往,向来坦荡也难得羞恼地咬了咬唇道:“好了!”   祝清萦懵住,不解大姐姐怎么突然像是生气了。   祝清欢知道缘由便憋着笑, 却也不敢真笑出声,怕祝清嘉恼她。   祝星望了眼满面彤云的祝清嘉,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对她露出个善意的笑。   祝清嘉瞧见她笑,放下一颗心,不免跟着一起笑,但面上依旧热得厉害。   祝夫人一面牵着祝星往里走,一面无奈地摇头:“你看见了,她二人呐,镇日如唢呐似的在我耳边这样吵,听得我头大了几圈。”   祝星莞尔:“这样多热闹。”   祝夫人无奈:“岂止是热闹,简直是吵闹!星姐儿你若是哪日无聊,便来这里,或者叫她们过去,定能将你吵得不无聊了。”   祝星抿嘴一笑:“好。”   到了正堂,四人列次坐下。   祝夫人温和地对祝星道:“已经安排下人备饭,咱们娘儿几个在这说会儿体己话。”便有下人有眼色地过来奉上香茗与茶点。   祝夫人望着祝清萦拿茶点的手嗔道:“你少吃些,一会儿又吃不下饭。”养儿不易,祝夫人叹气。   祝清萦口齿含糊:“知道了。”   祝清欢瞧她吃得开心,也不甘示弱地抓起一个啃。   祝夫人瞧着愈发觉得头大。   “这点心好吃,七夕上街我要买些放在房中来吃个够。”吃的还堵不住祝清萦的嘴,“星姐姐,你七夕可有约?若是无约咱们一起上街转转吧?”   祝清欢笑嘻嘻的:“你再吃就要变成个团子,届时可别说是我妹妹。”   “你!”祝清萦气得双眼圆睁,口中包着点心。   祝星轻柔开口,打断二人:“有空的。”   祝清萦与祝清欢立刻冰释前嫌,齐声欢呼:“太好了。”   祝夫人笑着摇摇头,也就只有祝星能让这两个丫头统一战线。   祝清嘉犹豫片刻,究竟什么也没说。   祝星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微笑道:“大姐姐那日若有约,我与清欢和清萦去便是。”   祝清萦好奇:“大姐姐怎么会有约,与谁有约?”   祝清欢抽了口气:“小孩子别瞎问。”   祝清嘉纠结片刻道:“我与你们一起。”   祝清萦从椅子上蹦起来,登登登地跑到祝清嘉身边:“大姐姐今日是怎么了,总是提不起神呢?”   祝清嘉摸摸她头:“没什么。”   “那大姐姐本来与谁有约?”祝清萦本就不是笨小孩,看祝清嘉的神情看出了些端倪,直接纯稚地问。   祝星等人也好奇祝清嘉究竟与谁有约,便借着祝清萦这话看向祝清嘉。   祝清嘉被众人打量,微微抿唇,羞得站起身来:“我没与谁有约。”便拎着裙子快步离去。   祝清欢看着祝清萦扯了扯嘴角:“看你,将大姐姐问跑了吧。”   祝清萦扁嘴:“怎么又怪我?我真不知道大姐姐有约。”   说着她又看向祝夫人:“母亲,您知道吗?”   祝夫人被问住。她自然察觉到大女儿不同,但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去与之谈谈。不过她确实相信大女儿的眼光。   “母亲自然做对,我也知道,只有你不知道,还说你不是呆子!”祝清欢笑她。   祝清萦眼珠子一转,凑到祝夫人跟前问:“母亲,大姐姐是有意中人了吗?”   祝夫人哭笑不得:“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意中人吗?”   “我自然知道,意中人就是大姐姐喜欢的人!”祝清萦一皱鼻子。   “你知道的还挺多。”祝清欢啧啧称奇。   “二姐。”祝清萦拖长腔。   祝清欢立刻警惕起来:“做什么?”   “你消息向来灵通,可知道大姐姐中意的那人是谁?”祝清萦眨巴着眼问。   祝清欢听她夸赞,眉飞色舞,但说到祝清嘉的意中人,她又蔫吧下来:“我不能说……”   那就是知道的了。   祝清萦施展粘人大法:“好姐姐,你告诉我嘛,这里又没有外人,咱们又不会对大姐姐做什么。你说了,让母亲和星姐姐掌掌眼,咱们也好不让大姐姐吃亏呀。”   祝清欢被她缠得不行,却还是不松口。   祝清萦见此法不行,立刻转变思路:“你就是不知道,你在这里装着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祝清欢受不得激,竹筒倒豆子般将实话说了,“是王中丞家的公子!”   ……   “姑娘,大姑娘有心上人了呢。”青椒坐在马车上捧脸流露出梦幻神情。   祝星靠着软枕一笑:“大姐姐到了适婚年纪,有意中人再正常不过。”   “姑娘的语气好老成,事事为家里人操心,明明姑娘年纪还小。”青椒不由得吐槽。   祝星微微一笑。   “不知那王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大姑娘动心,人应当很不错。”青椒似乎对此事极为热衷,自打从祝府回来便一直在谈祝清嘉和她的心上人。”   祝星微微沉吟:“回家让祝叔查一查,不只是那位王公子,还有王中丞一家。”她倒对祝清嘉喜欢哪位并无太大意见,但对方人品一定要端正,对祝清嘉要好,因而还是查一查底细为好。   明明她年纪尚小,倒是长辈一般为尚书府每个人着想。   青椒点点头,又分析起事情:“不过大姑娘也不一定很喜欢那公子,不然也不会不愿与家中说。”   祝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为什么?不愿与家中说便是不喜欢了吗?”   “这也是我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若当真喜欢谁,难道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分享还来不及?”青椒挠了挠头道。   祝星垂眸思索,不由一笑:“大姐姐是害羞罢了,我看她眼中情意不假。”   青椒似懂非懂,又侧首看向祝星,满面狐疑:“可姑娘哪里懂什么情意不情意?姑娘明明也没有经验,年纪又小。”   祝星煞有其事地点头承认:“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青椒沉浸在无所不能的姑娘也有不擅长之处的震惊之中,直到马车到家。   她下马车时犹觉得玄幻,脚步略有虚浮地搀着祝星下来,便听到来自身后的一句:“星星。”   青椒一个激灵,回头看去,便见豫公子站在府门前,一脸惊喜地望着她们。   一个瞬间,青椒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化为祝星那一句“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她此时眼中满是警惕地望向宗豫,意识到他是来拱他们小姐这颗白菜的!   若是今日她不知祝星在感情方面上并不擅长倒罢了,现在再来看宗豫、霍骁、卫湛等人,便觉得要严防死守他们。   姑娘不通情爱,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好巧,我正打算来府上蹭饭,正好遇上你们回来。”宗豫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显得格外天真无邪。   祝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径直往府里走去。   宗豫亦步亦趋地跟上。   “姑娘没说让你入内,豫公子。”青椒鼓起勇气捍卫姑娘的意志。   宗豫一愣,旋即笑开,很不地道地用武功绕过青椒,理直气壮:“星星也没拒绝嘛。”然后便乐呵地追随祝星去了。   青椒在原地跺跺脚,忙跟上去,绝不叫宗豫有机会与姑娘单独相处。   祝管家正在正堂,见祝星回来,忙起身行礼:“见过姑娘。”   待看到身后的宗豫,他不免眉头一挑,又行礼:“豫公子。”   宗豫从善如流地冲他挥挥手,随性地寻了地方坐,仿佛在自己家中。   祝副管家笑意盎然地看着祝星问:“姑娘去老爷那里玩得可还开心?”   祝星抿唇一笑:“开心。”   祝副管家这才说起正事:“下午霍公子与卫公子都来寻过姑娘,见姑娘不在,才留了话离去。”   祝星自落坐在主位上,抿口茶问:“什么话?”   祝副管家斟酌言辞:“二位公子皆请您七夕佳节一同出去游玩。”他说罢看向宗豫。   青椒与花椒也齐刷刷地看向他。 第235章 七夕佳节   宗豫正端着茶杯听热闹, 见众人看他,一脸无辜:“瞧我做什么?”   众人纷纷挪开目光,重新看向祝星, 等她答复。   大家也很想知道祝星的想法,若是从中选出哪个,不正是说明姑娘更青睐于那一个。   祝星神色自若, 淡淡地道:“今日在尚书府我已经先和婶母她们约定好七夕一起,要辜负二位的一番盛情了。祝叔明日派人带些礼物过去, 替我回了他们吧。”   不止祝副管家,青椒与花椒也颇觉遗憾。   宗豫连连叹气:“还好我没先多话。”   祝星笑着睨他一眼。   宗豫笑着继续道:“我今日前来与他二人是相同目的, 也是想约星星七夕一道出门玩。可是不巧,星星先承诺别人了。”   花椒听得冷汗涟涟, 不愿相信眼前这个爱笑少年是自家主子。   青椒更是警惕万分,这厮好甜的嘴, 千万不能让姑娘被他骗了!   祝星悠悠地看他:“你不问我,怎知我不会为你破例?”   宗豫再了解她不过, 却还是郑重询问:“祝姑娘,七夕佳节,我可有幸与你共度?”   祝星抿唇一笑, 干脆直白:“没有。”   宗豫无奈一笑,他就知道。   “星星, 你戏弄我!”他故作生气,倒没吓住任何一个人。   “是呀。”祝星笑眼弯弯。   “赔我。”他蹬鼻子上脸,理直气壮。   “赔你什么?”祝星歪头问。   青椒一个深呼吸, 生怕宗豫如画本上那样说出些什么“把你赔给我”之类的过分话语。   “晚上多加一道清蒸蟹粉狮子头算是你戏弄我赔罪吧。”宗豫显然本就不打算追究,故意逗她说话罢了。   他喜欢瞧祝星欺负人时眉眼间淡淡得意,像是某种打架获胜的小动物。只不过她掩藏得极好, 再加上她平日温柔善良,从不欺负别人,因而那隐秘的神色很难得见。   祝星望向祝副管家。   祝副管家会意:“是。”   宗豫笑嘻嘻地成功蹭饭。   看得青椒连连摇头。   ……   七夕当日,重头戏都在夜市,但白日里京中已然张灯结彩,街头巷尾洋溢着比往日都要甜蜜的氛围。   尚书府中,祝清欢的贴身侍女捧了个大托盘来,托盘中摆了一张张面具。   有青面獠牙的鬼面、有明妍奇诡的妖面、有或凶恶或可爱的动物面、还有各种志怪传奇人物的面具等等,叫人眼花缭乱。   祝清欢三两步到托盘前对众人一笑:“来,大家都选个面具。”   祝星不解便问:“选面具?”   “正是。”祝清欢笑着同她解释,“到了夜里去街上,人人都要戴着面具,这是咱们周国的习俗。”   “母亲,您先选。”祝清欢将一大堆面具送到祝夫人跟前,孝顺道。   祝夫人微微皱眉,颇是无奈:“我都一把年纪了,哪里还能戴这样花里胡哨的面具。”   祝星微笑:“婶母可完全瞧不出岁数,哪里一把年纪了?”   祝夫人听了便心花怒放:“你这孩子,惯会哄人开心。”不过自己是怎么也合不拢嘴。   谁不喜欢听人夸赞呢?尤其是听祝星这样漂亮小姑娘诚恳地夸赞。   祝夫人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目光矜持地在托盘中逡巡一圈,挑了张朴素的梨花面。   “大姐姐。”祝清欢便指使着人端着托盘到祝清嘉面前。   祝清嘉芙蓉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很快便挑了张竹鬼面具。   “这个绿不拉几的,不好。”祝清欢立刻将这个抢去揣回自己怀中,又换了桃花面递过去,“大姐姐适合这个。”   祝清嘉哭笑不得,一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无奈:“那你还让我选。”说归说,她也没拂了祝清欢的面具,接过桃花面,只是脸上不知为何烧得慌。   “星姐姐,该你了。”祝清欢面对祝星时向来十分老实,眼下十分讨好地对着她笑。   祝星径直从座位上下来,认真地端详着托盘中的面具。   祝清欢十分紧张,面对教她们课的夫子也不曾这样紧张过。她甚想博得祝星欢喜,让她夸赞一句,因而费劲搜集了许多面具。   祝星从一堆面具下选了张神头鬼脸的面具。面具与其余面具材料都很不同,是青铜的。面具五官雕琢得棱角分明,双目菱形,鼻为三角,唇如一线,怪异又玄奇,叫人看了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   祝清欢讶异:“这是什么面具,怎么在我这里?”   她的贴身侍女解释:“二姑娘,这是在街上淘的,说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物件儿,便拿来充数了。”   祝清欢瞪人一眼,讪讪地看向祝星:“星姐姐,这面具怪得很,莫若换个好看些的?”   祝星将面具握在手中:“这个很好,我很喜欢,你费心了。”她抬眸对着祝清欢一笑,语气中满是赞赏,看样子是当真很喜欢这面具。   祝清欢懵懵的,尽管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夸奖,却很不明所以:“这是什么面具呀?”难道是星姐姐的审美与他们不同,深以为这个面具好看不成?   祝星只道:“它很特别。”   不过她不是因为特别才喜欢这个面具,而是因为这面具是巫。世人已不知这是什么,只说是古物,倒叫她很感慨万千。   祝清欢晕晕乎乎地到祝清萦面前才稍稍回神,对她撇嘴:“喏,你选吧。”   祝清萦欢呼一声,前去挑挑拣拣。   祝清欢的贴身侍女特意矮了身子方便她亲自选,满屋子都是祝清萦的欢声笑语:“这个好看,这个我也喜欢。能不能戴两张面具啊?”   祝清欢花了一段时间才从祝星的独特审美中走出,恢复正常模样:“不能,只能选一张!”   “你要这么多面具也没用,送我几个嘛。”祝清萦不依。   “不送,你选一个。”祝清欢故意逗她。   “真小气!”祝清萦撇撇嘴,愈发觉得难以抉择。这里面有好几张面具她看一眼便喜欢得不得了。   她纠结万分,终于从其中钻出一张红色的狐狸面具,眼睛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正中央那张粉色的兔子面具。   “没出息。”祝清欢点了点她额头,吩咐侍女,“将剩下面具都送到三姑娘那去。”   祝清萦惊喜地睁大眼睛:“二姐,你真好!”说着也顾不上把玩手中的面具,抱着祝清欢要亲她。   祝清欢嫌弃地要躲,正堂中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一道清冷嗓音在正堂内响起:“二妹妹,你的面具呢?”   众人一愣。   祝清欢一拍脑门儿:“光顾着忙你们的,把我自己的给忘了!多亏星姐姐提醒我,要不然这面具就要送到清萦那去了。”   祝清萦嘲笑:“笨!”   祝清欢被她气得鼻子歪了:“我要那个兔子的!”   “别,别呀好姐姐。”祝清萦急忙阻止,“我错了,错了还不成嘛。”   ……   白日很快过去,人人期待的夜幕降临。   一入夜,京中反而要比白天还要有人气儿,盖因各府上的公子贵女借着夜色与面具一同出来了。   长街之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梨园咿呀,曲苑歌舞,更有杂耍卖艺,舞龙舞狮,当真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叫人目不暇接。   非但如此,一盏盏各色琉璃灯照亮一条条街,人来人往皆戴各式各样面具,当真增添神秘。   宝马香车满路,星子如雨。   祝星今日穿的比平时要华贵不少。暗红云容纱所制间色裙稠叠下坠,云鬟雾鬓,衣带翩翩。   只是她脸上的青铜面太煞风景,在一众五颜六色的面具中显得分外诡异。饶是她气度非凡,大多数人也都是绕着她走的。   哪家贵女如此想不开,戴个这样奇怪的面具,简直吓死人了。   这反倒让祝星心情愉悦。   祝清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见什么都觉得稀奇。她不由得发出稚嫩的感叹:“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街上的人看上去都顺眼许多。”   祝清欢深有同感,隔着轻薄的鹿妖面具道:“我也这么觉得,倒不知是什么缘由。”   她二人难得意见统一,都觉得今日街上人人看上去都分外顺眼。   难道心情愉悦了,所以看人人都可爱?   祝星在一旁好心解答:“那是因为看不到大家的脸了。”   因为看不到脸,所以觉得大家很顺眼,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家平日里长得不是很对得起人。   几人顿时愣住,待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后顿时当街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星姐姐,你这嘴也太促狭了。”祝清欢揉着肚子道。   “我学会了。”祝清萦咯咯直笑,“日后谁再惹我不快,我就让他好心戴上面具去。”   便是最温柔的祝清嘉也笑弯了腰。   几人在路边站着,整理好仪容刚要继续逛,倒突生出变故。   “你要做什么?”几人身边路过个貌不惊人的小厮,谁也没注意到他。唯独花椒警惕,一把上前,攥住其手腕冷声质问。   众人一愣,这才定睛去看,发觉那人手上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祝清嘉身上的荷包。   祝清嘉面具后的脸一白,惊慌地望着那小厮模样的人。   荷包与钱袋不同,是女子装饰之物,但往深处想,更是贴身之物。若无端落入旁人手中,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花椒冷冷开口:“这人试图偷大姑娘的荷包,被我抓个正着。说,你是何居心!”她本就是杀手出身,审讯起人当真颇有气势。   那小厮顿时也不装得平平无奇,立刻面露凶色,竟然一挣之下想从花椒手中挣脱。   可花椒哪里是什么只会些拳脚功夫的丫鬟?   小厮一挣之下发现花椒一双手如铁钳一般,根本叫人挣脱不得! 第236章 我不过是这位姑娘   花椒冷哼一声, 手上力道加大,几乎要将那人手骨捏碎了去:“说,你到底有何居心!“   这里动静不小, 人来人往的公子贵女们不由得纷纷驻足,举目向这里看来。   偷荷包的小厮见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自己又挣脱不得, 一时间人急得四处乱瞥,像只没头苍蝇。   “哪来的小偷?偷人家姑娘的东西, 还被抓个正着。”   “瞧他这衣服倒不是简单的贼人。”   “正是,我看着这倒是像哪家的家仆。”   “若是家仆, 那当真是丢尽了主子家的颜面!”   ……   听着众人言语,这贼人的面色果然白了又白, 人也愈发显得焦躁。   祝夫人又惊又怕,愤恨地盯着那贼人, 一时间当真觉得棘手,不知如何下手。庆幸的是今日她们是与祝星一同出门, 祝星身边的丫鬟将这贼人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不然这贼偷了祝清嘉的荷包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祝夫人六神无主,只喝问那贼:“你主子是谁!”   那贼咬紧牙关不说,低了头去, 竟然拒不供认:“我没什么主子。”   祝夫人被他死不认账的模样气得心口疼,多亏今日出门戴了面具, 不然她如今面色一定很难看。   她拿不准主意,便求助地看向祝星:“星姐儿,如今可怎么办呢?”   那贼人便跟着一起看向祝星, 想看这拿主意的有什么本事。一看到她那诡异的青铜巫面,他整个人的心便一颤,觉得这玩意儿邪乎极了, 像是要将他的魂摄去。   他立刻低下头,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   什么人会戴这种面具!   贼人惊惧交加,觉得祝星有什么大病。旁的姑娘好武的也会戴些煞气十足的面具,不见戴祝星这样让人不愿意看第二眼的。   “报官吧。”那青铜面具后传出一道淡淡的女声,与面具带来截然不同之感,空灵动听。   贼人恍惚一瞬,听到“报官”二字更恍惚了。   偏偏祝夫人觉得这主意实在很妙,当即同意:“是该报官。”   “李公子,在这儿装没事人不好吧。我看你明明很紧张,不用担心,我替你做个主,让你把话说明白,如何?”   人群中分出条道来,戴着昆仑奴面具的宗豫踏月而来,他的护卫同样戴着面具,推搡着个锦衣华服戴着兰花面具的公子向这里走来。   祝星看见宗豫,不自觉一笑,倒是有面具遮掩。想来四下若无众多旁人,他应当又要嚷嚷着“真巧”了。   那贼人一见这公子脸立刻白了,什么镇定都不翼而飞,两股颤颤,不敢直视对方。   众人一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原来这贼是受这人指使!   却不知是因为何事,且这位公子又是哪家的。   听这昆仑奴面具说是姓李。   一提到李姓,围观群众便露出些暧昧神情,顿时想到了那户李家。出了兄妹之事的李中书令家。   却不知道这位李公子是哪个李。   “在下适才路过,听到这位公子与这贼人交代偷这位姑娘的荷包回来,好让他将荷包当作是自己捡的好与姑娘攀扯上关系。”宗豫隔着面具款款而谈。   “你休要血口喷人!一切都是你胡言乱语,栽赃嫁祸于我。”李公子语气冷静,当真像是被冤枉了,“你说这些,也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自是有的。”宗豫语气悠然,很是笃定,颇为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这副吃定人了的自信让人不自主地对他心悦诚服。   李公子心中不免咯噔,急忙在脑海中想自己留下什么破绽。   “这小厮不就是你李大公子身边的小厮么?”宗豫指着那小厮笑问。   众人恍然大悟,正是如此,看那小厮是不是这位公子的人不就明白一切了么。   “我与这位公子素不相识。”那小厮也不看人,就这么道。   “哎,这个你说的可不算。”宗豫笑道。   “他说的不算,你说的便算了吗?”李大公子冷笑,“若是如此,何其不公。”   旁人又觉得李大公子这家也对,不能偏听偏信。   “我说的自然也不算。”宗豫笑笑,“所以正如这位姑娘所言,报官最好。”他说到最后还是为了赞同祝星的意见。   “自然,事情过了京兆尹那里,就是盖棺定论的事,再翻案不得。我相信京兆尹大人明察秋毫,自会查清一切。”宗豫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   “报官,好好查查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看看这小厮到底谁家的,也不能冤枉人啊。”   “旁人或许冤枉,这小厮被抓了正着,可是洗不脱的。”   “正是。”   ……   李大公子听了沉默半晌,突然开口:“这的确是我家小厮,是我御下不严,唐突佳人了。”竟然承认了。   祝夫人气得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登徒子是哪家子弟!”说着便要摘他面具。   李大公子忙退后几步,却是不肯让人摘他面具,不愿暴露身份。   “夫人明鉴,这小厮虽是我的人,他所行之事却与我无关。我自会将他带回好好管教,给夫人和姑娘一个交代。”李大公子义正严辞,原来打的是撇清关系的主意。   他看向带着昆仑奴面具的宗豫,低声道:“这位公子也并无证据证明是我吩咐小厮做的这些,毕竟空口无凭,谁都能编出谎话。”   他仗着宗豫没有实际证据,底气十足。   祝夫人几个便看向宗豫,盼着他能拿出什么证据来打这人的脸。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小厮与主家不清不楚,但没有证据,却不能定他的罪。   宗豫摊手:“我确实没什么证据。”   “不过。”宗豫突然转折,李大公子的心顿时揪起,不断在脑中回想自己哪里露出破绽。   便是这一疏忽,宗豫一个近身到他面前,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便从容地取下这位李公子的面具。   “你!”李大公子的脸便露于人前,顿时面色惨白。   宗豫顺手将面具抛入他怀中:“要给个交代便先表明自己的诚意吧,我帮帮你,李大公子不必谢我。”   李大公子哪里要谢他,简直要恨死他了!   围观群众更是大惊。   这果然是那个李家啊!   李中书令家的大公子。   “嚯,果然是那个李家呢?”   “既然是这个李家,我可不信什么毫不相干。”   “嘴硬罢了,真是丢人!”   ……   李大公子面红耳赤,直想当街杀了宗豫,奈何自己是个文臣,并没有什么武艺,只得忍下。他此时骑虎难下,面具被摘除,无论事情本身是否与他有关,这时候也是与他有关的了。   谁让他们李家之前出了那样的事。   世人的偏见能杀死人。   祝夫人还不知这是谁,宗豫适时地从旁解释:“这位是李中书令府上的大公子。”   祝夫人面具下的脸色顿变:“咱们快走。”看样子是极其嫌弃这李家人,连官都不打算报了。   她一手牵着祝清嘉,一手拉着祝星便走。   花椒不忘将荷包抢回,又把贼人推开才跟着一起走。   观众们却很理解祝夫人,谁愿意同李家人染上关系呢?太晦气。   这家人戴着面具,也不知道身份如何,若是低微些也实在招惹不起这李家,还是走了好。   李大公子抱着面具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那作乱的贼人在原地站着,犹豫半天上来叫了一句:“公子。”都到这地步,这贼人觉得事情暴露得差不多,便没再遮掩,上去主动认错。   众人更是哗然,这是不打自招了?   李大公子咬牙切齿:“滚!”抱着面具便快步离开。   祝星一行人快步绕开人群,到了条清幽的街上。   “多谢这位公子今日相救。”祝夫人道谢,“不公子不如留个名讳,我等也好日后相报。”   宗豫一直盯着祝星,闻言笑笑:“路见不平,举手之劳,不必过问姓名。”   祝夫人惶恐,总觉得不报这恩情心中过意不去。然而宗豫态度坚决,让祝夫人也无法,只好罢了。   “天色已晚,游人虽多,却也不大安全,夫人还是带着几位姑娘尽早回去吧。”宗豫通情达理道。   “正是。”祝夫人忙应道,“我们是尚书府的,公子日后无事,可到府上坐坐。”   宗豫好性子地答:“是。”   祝夫人行了个礼,祝家女儿跟着行礼:“我们这便先离开了。”就要带着人先走。   “等等。”宗豫突然开口。   祝夫人心中一沉,怕生出什么变故来。   “我看这位姑娘在你们中是说得上话的,我有要事要告诉她,关于李家。你们先行离去,她留下就是,说罢我会将她好生送回府上。”宗豫义正严辞地点名祝星。   祝夫人不知所措地看向祝星。虽然眼前这位公子刚才是帮了他们,可要让祝星与他独处,她实在无法放下心。   “这……”她犹豫地望向祝星,更说明一群人的主心骨是谁,“莫若在这儿说完我们一同回去。”   宗豫一本正经:“那倒是不行,事情很复杂,要说上许久。而且不知李家人会不会回来,夫人还是带着几位姑娘先离开吧,我会将这位姑娘安全送回。”   祝星终于开口:“婶母,您几个先回去吧。”   她又偏头对花椒道:“花椒,好生将婶母她们送回去。”   花椒应:“是。”   祝夫人见祝星答应,只好同意,依依不舍地由花椒带着回去,不忘嘱咐道:“星姐儿,等我回去了叫人过来接你。”   祝星含笑:“不必这样麻烦,我回去了给婶母捎信就是。”   祝夫人一行人这才离去。   宗豫终于有机会和祝星独处,顿时温柔下来:“星星。”   祝星似笑非笑:“什么星星?哪个星星?我不过是‘这位姑娘’。” 第237章 所谓李大公子   宗豫顿时明白祝星在拿方才他故作不识的话还给他, 一时间很哭笑不得。   他好声好气地到她跟前,耐心同她解释:“方才若直接说我与你有旧,旁人只怕不大信我后面的话, 还以为咱们串通好陷害那李大公子。”   祝星也没生气,故意逗他。听他语气都紧张起来,方转移了话题:“那李大公子有什么问题?”   “没生我气?故意逗我?宗豫凑过去问, 虽隔着面具,二人距离依旧一下子拉近许多。   祝星微微挑眉, 对他突如其来的接近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处。   宗豫见她如此淡定, 不免有些微沮丧。好歹意思意思害羞一下也好,她这样淡定, 总会让他怀疑自己的吸引力不足。   “生什么气。”他听到她清浅地问,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祝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伸手,取下他面具。   宗豫也老实, 就这么由着她将自己面具摘下,一动不动。   面具一摘,宗豫终于意识到或许自己靠得太近, 呼吸都不由得变轻,生怕惊动近在咫尺的少女。   “呆。”祝星将面具重新为他戴好, 做出点评。怪不得不答话,呆呆笨笨的。   尚不知被贴了标签的宗豫面具后的面色通红,用力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重拾神魂, 回答她话:“李大公子么?”   他忽然正色,警惕地扫过幽暗少人的小巷,确认安全后才对她缓缓说起正事。   “李大公子的事么, 说来话长……”宗豫四下扫了眼。   这条窄巷是望江楼后的一条小巷子,平日其中多堆放杂物,便少人来,今日更是无人问津。   他问:“站着可累?可要坐着说话?”   祝星点点头:“走得久,有些累了。”   “来。”宗豫自然地牵住她手腕上的衣袖,带她到一堆杂物箱前,而后将帕子为她铺好道,“姑娘请坐。”   端的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祝星优雅地落座于杂物箱上,仪态万千。   明明四周环境堪称杂乱简陋,却被二人硬生生演出了仙宫瑶池的贵气。   宗豫想笑,觉得祝星骨子里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做什么她都能立刻配合并与他一同出色表演。   他大大咧咧往她身边一坐,才跟她说起李大公子的事:“李大公子他不是头一遭干这种事了。”   “哪种事?”祝星发问。   “今夜这种,叫小厮偷去荷包,然后硬与人家姑娘攀上关系,说二人早已私定终身,污人清白的事。”宗豫为她答疑解惑。   “这样做的目的是?”祝星不太理解,总觉得这种行为是在自讨苦吃。   “目的是为了明目张胆地得到被陷害的女子。”宗豫语气中有淡淡鄙夷。   “这样蠢的伎俩。”祝星平日一直是轻声细语的,难得有这种外露时刻,可见是当真觉得这种行为蠢得不可理喻。   “是够蠢的。”宗豫无奈,“闺中女子多爱惜名节,陡然发生这样大的事都惊慌失措,措手不及,于是便被李大占尽先机,硬生生污成二人两情相悦,甚至说是女子投怀送抱。”   “若是他早就盯上蓄谋已久的,他便会多费功夫买通下人在对方那里留下自己的东西,届时女子一被搜查,让人有口难辩。若是临时起意的,便是偷荷包。今日我在街上所说还是照顾你姐姐,怕她知道真相恶心,说得委婉了点。”宗豫双手撑在箱沿上,“李大就会趁机轻而易举地将女子纳回府上为妾。”   祝星摇摇头:“这计划实在粗糙,也多有疏漏之处,旁人如何会信?”   宗豫望向她:“不是人人都如你这样聪慧理智,惊慌之下更难镇定,能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那些女子自己不曾反应过来,家中人作为旁观者也不信么?”祝星蹙眉,依旧不理解这种在她看来几乎是践踏智慧的仙人跳行为为何能成功实施。   “他是李大,中书令正三品,在不少人眼中已经是高攀。大部分人都巴不得将女儿送进李家,因而不管女儿是如何反抗,都被抬入李家去。”宗豫一字一顿。   “便没有例外么?”祝星问道。   “京中那些得罪不起的贵女李大都是认得的,所以他下手的都是敌不过李家势力的。纵然有几个格外不听话的以死反抗,也都被李家人压下去了。”宗豫平心静气地讲述一切,“今日你姐姐应当是他临时起意看上的。”   “还有,李大的妻子,是张太宰的六女儿,也是他以同样手段威逼来的。”宗豫直接为祝星讲明缘由,“张太宰自然是能定李大的罪,让女儿脱离虎口。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甚至乐见这门亲事。李大娶了张六姑娘,那便是绑定李中书令在朝堂中站在他那一边。因而一个女儿算什么。”   祝星不曾言语。   宗豫却觉得李大公子大概率要遭。   “如此肆意妄为,当真是让他得手太多,便觉得对我大姐姐动手也是件容易的事了。”少女轻轻叹息,“可是人贱是要有天收的。”   “所以?”宗豫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会尽一切帮助她。   “所以我要李大欺负过的所有女子名单以及情况概述。”祝星下达命令,毫不见外。   “好。”宗豫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祝星被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便答应了的行为取悦,伸手抬高,揉了揉他的发顶,作为奖励。她奖励小鱼时便习惯如此。   宗豫像是被她这个动作定住,一动不动。   星星是什么意思?   祝星并不会去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之类的问题”,宗豫表现得这样明显,她若还不明白,便是蠢了。   “你要送我回去么?”祝星问道。   “你要回去?”宗豫下意识反问。   “那不然呢?”祝星问回去。   宗豫灵感迸发,望着她问:“今日我帮你这一次,你要如何谢我。”这时候倒没了身为追求者的自觉,十分就坡下驴地提出要对方报恩的要求。   “你想让我如何谢你呢?”祝星一眨眼,顿时反客为主,场面的主导权依旧在她手里。   宗豫一笑:“陪我逛一逛,今日是七夕,我倒还无人作陪。”   祝星睨他一眼站了起来。   宗豫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走啊。”祝星道,“不是要我陪你转一转吗?难不成还要我引路?”   宗豫面具之下顿时眉开眼笑:“好。”从容地收起为她垫身子的帕子。   “等等。”他道,“换个面具,虽不及你的好看,省的李家人到街上搜查一下子认出我们来。”   今日七夕佳节,大多数人第一眼都是注意到旁人的面具。   他可以确定李大如果要上街寻人,一定会交代手下几人戴着的是什么面具而不是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他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两只面具,一只是黑猫,另一只是白兔。   少年自己换上黑猫那只,将白兔面具递给祝星。   他明显的夹带私货行为,做起来自然也是无比心虚。但人总要学会争取,不争取幸福是不会主动跑到自己手中。   他自问能比霍骁和卫湛脱颖而出,神奇的际遇自然是为他加了不少分,更有重要一点,因为他无比主动。   譬如今日,霍骁与卫湛被祝星回绝后自然不会再到街上来,但他不同。   不过主动这事也要有分寸,切忌因太过主动而惹对方不快。   宗豫现在就很提心吊胆,生怕祝星不快。他选的面具会不会因为不合祝星心意而不被收下?   祝星盯着那张异常可爱的兔子面具,沉默一瞬,还是将之接过,慢吞吞地取下自己的青铜面,转而戴上那只白兔面具。   宗豫顿时觉得她更加可爱。   担心她会因为换面具而有所不快,他立刻吹捧起她方才那张青铜面:“你刚才那张青铜面也好看,只是咱们如今便宜行事,还是不被人打扰得好。”   他称赞她面具的行为很让她满意,倒是很有眼光,第一个没有说她面具奇怪,反而觉得很好看。   平心而论,脱离巫族这层关系,祝星也很难对那张青铜巫面说出什么好看二字,可见宗豫爱屋及乌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她愉悦地开口:“走吧。”   二人从窄巷中出来,立刻归于节日的氛围当中。   万家灯火,通明达旦。整座京中城被烛火所笼,无论从近处还是远处看,都是黄澄澄的一片,将人镀上一层黄晕。   两人换了面具,便如同换了个人,哪怕有方才围观之人见到二人,也不曾将他们认出。   宗豫虽然也是头一次七夕到街上来,但显然事先做了充足准备,因而起到了极佳的向导作用。   他们并肩而行,倒和街上许多相会的才子佳人公子贵女一样,般配十足。   京中是周国最大的城池,可逛之处本就比其余地方多上许多,自不必说今日还是七夕佳节,小贩们为了多赚些钱更是纷纷出摊,极尽所能地卖起东西来。   各色小食应有尽有,便是宗豫做足准备,看到一些摊贩自家卖的东西也叫不出名字来。这时候祝星若感兴趣,宗豫便会识趣地上去买上两份。   不过祝星往往一份动上两口尝尝鲜便不吃了。   宗豫便很熟练地拿过她那份将之扫荡干净,为她腾出手来,免得她要一直拿着或抱着。   祝星对他吃她吃剩下东西这种行为表示了强烈的疑惑,尽管她并不曾说什么,眼神却透露一切。   宗豫理直气壮地吃了她吃不完的串儿,才回答她的疑惑:“反正平日在家中你也如此,省的浪费。”   虽然那时候他是猫。 第238章 开心   东西南北市, 市市繁华。罗琦朱户,竟列豪奢。   二人一道,挤在人群最前面瞧了空口吐火, 猴子骑狗等诸多杂耍。祝星十分淡定,宗豫则将巴掌都拍红了。   他这副对什么都保持新奇的样子实在很叫人敬佩,能够如此捧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托。   只是祝星不知道的是宗豫唯独在她面前才能如未曾生变时那样对万事万物抱有好奇心。   从人群中走出,宗豫的手还泛麻。他望了眼另一边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少女, 不免开口问她:“不喜欢看这些吗?”虚心询问她意见。   “没有。”祝星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看他那样投入, 便觉得……他好笨啊,也还蛮可爱的。   宗豫笑笑:“有糖人儿, 吃过糖人儿吗?”   “没有。”祝星摇摇头。   “走。”他便带她去买糖人儿吃。   不止是糖人儿,还有面吹的兔子, 蒸得形形色色的小动物。   宗豫一样买了一份给祝星,任劳任怨地为她拿着。一趟逛下来, 他买了许许多多的有用无用之物,由于出手太过阔绰终于引人注目。   不少人对这对相当般配的少年少女议论起来。   “花钱如流水般,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如此大手大脚。”来自男人的嫉妒。   “这样曲意讨好一个女子, 也不知是个什么天仙模样的?”来自女人的嫉妒。   “如今这样甜蜜,日后感情生变就知道哭了。”来自男人女人的嫉妒。   “我看这男人也不行, 只在身旁帮忙拿东西,倒像是跟班。”   “你这话便牵强了,这男子看着便气度不凡, 你说人家是跟班,倒不看看自己。”   ……   宗豫耳尖,自是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面色不由不虞。若非祝星在此,他倒是要记住这些多嘴多舌爱言他人是非的人,好让他们吃些教训。   他对旁人的评价并不在乎,但不允许任何人中伤祝星。   少年面具下眉头锁起,周身不自觉地萦绕起淡淡杀意。   他侧目望向祝星,有面具遮掩,不知道她是什么神色。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她哪怕不戴面具,向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宗豫突然感到腕上一热,不由垂眸看去。   只见一只雪白素手静静握着他手腕,轻柔得像是没有重量。   他周身本来萦绕的淡淡杀气全部消弭干净,只觉得连方才那些俗人们的胡言乱语都那么可亲可爱。   宗豫的脸顿时跟着一热,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见她云淡风轻地站着,目不斜视。   “星星。”他受宠若惊,有些结结巴巴。   “怎么?”祝星平静问他。   “嘿嘿。”他陡然冒出一句从祝家护卫那里学来的口头禅。   祝星顿时想放开手。   “当街牵手,真是世风日下!”嫉妒的人们看他们不以为然甚至变本加厉,顿时气得愈狠。但也不敢真上前挑衅,只得自己在心中默默诅咒,面部扭曲。   二人一路走马观花,接下来主动权全部掌握在祝星手中,由祝星带着宗豫走走停停。她一驻足他便适时地为她介绍起京中风貌。   只不过他显然过度兴奋,一路上步子轻俏,连说话时的尾音都向上翘着。   将祝星送回祝宅时,他依旧如在云端飘摇,时不时不自觉地笑笑。   “星星。”宗豫本该叫门房开门,此时却欢喜得想和她再待久一些。   “什么?”祝星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   “嘿嘿。”他先不由自主地笑,然后郑重表明心意,“我很欢喜。”   任谁在他身旁都能感受到他那铺天盖地喜悦,但他还是将之宣之于口,以最正经的态度态度表示自己对她的回应有多开心。   “欢喜什么?”她淡淡地问。   宗豫但觉喉舌灼热:“你主动牵我。”   祝星发出一声轻哼,叫人难以揣测她的真实想法。她淡淡的:“也有让那些人更怄的缘故。”   宗豫精准地捕捉到那个“也”字,面具下笑容更大。星星这么说,说明气那些人不过是顺手为之,她因为别的才与他牵手。   实际上哪怕她是为了气旁人与他牵手他也是欢喜极了的。   他正色询问:“那些人说你的不是,我让零一去小惩大戒一番。”他说得轻松,但显然他的小惩大戒并不一般。   祝星牵了他他虽然不生气了,却还是不容许任何人诋毁她。   “罢了。”祝星平静道,“现在被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又不是我们。”   宗豫轻笑出声:“好。”   想想后来星星牵他时那些人的激动嘴脸,他便更开心了。可惜霍骁与卫湛不在,也可惜今日是戴着面具的。   不过开心不减就是。   “你今晚同我在一起玩得开心么?”宗豫仿佛一位优秀的侍者,询问主人的意见并加以完善自我。   “开心。”他原以为会得到一个“还不错”的评价,却没有想到她竟然直接说出“开心”二字。   他只觉脑中一热,自己一下子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你……”宗豫平日伶牙俐齿,这时候却完全失去语言组织能力。今夜自从和祝星单独在一起,便有一个接一个让他开心的事情发生。   “我该回去了,这么久,婶母该担心了。”祝星微微颔首。   “对。”宗豫这时候才想起祝夫人仍旧牵挂着祝星,自知她该速速回府让人捎口信到祝夫人那里去报个平安。   他虽遗憾不能与祝星多待一会儿,却全心全意为她想着,当即敲了祝宅的门。   门房出来相迎,将宗豫怀中一大堆纸包接过。   “早些休息。“宗豫依依不舍,却又不想表现得太过黏糊,因而叮嘱她一句。   祝星不解他怎的如此磨人,不免提醒他:“你可以变作小鱼。”   宗豫也是将此事突然忘记,这才想起来自己哪里需要和她分开?   ……   李府之上。   李大公子怒气冲冲回到府上,一头钻到自己的院子去。他还不曾想过该如何与父亲开口今日之事,只知道今夜过去,京中又要满是他和李家的风言风语。   那人究竟是谁!   那个坏他好事之人!   还有那几个女子,他分外眼生,完全是他不曾见过的,心中有名头的京中贵女。他一时见其中最高的便不由得动了心思,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   按他的计划来,他直接将荷包偷了,当街污人名声,便可以趁乱直接将人带走的。   倒不成想好事被毁,自己的脸还丢尽。他这招过去百用百灵,不成想今日栽了大跟头。   他愤怒地将桌上茶具一扫而净,听到乒乓声才觉得怒气稍泄。   一屋子下人瑟瑟发抖,知道大公子这是在外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谁也不敢上前劝阻,触他霉头。   李大公子咬了咬牙,叫人:“去查,给我查刚刚街上那几个人是谁!”   若让他查到身份,他一定要好好报仇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那个男的便做掉,仗着有点三脚猫的功夫便了不得了。   至于那几个女子,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   “夫人呢?”想到女子,李大公子突然问起下人夫人的下落。   “夫人已经安歇了。”下人瑟瑟发抖答。   李大公子冷哼一声,目光穿过大门看向西厢房,目光中是涌动的暴虐。   “大公子,老爷要见您。”院外突然来了李中书令身旁伺候的老奴传话。   李大公子顿时不敢再想着如何折磨张六,也就是他如今的发妻撒气,急忙应道:“是。”他没想到事情传得这样快,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应付,父亲便找上门来。   他自认为与李二向来不同,他天姿聪颖,秋闱春闱皆是一次通过,在朝中靠着父亲的关系留在京中有了一官半职。   他向来让父亲省心。自然,他那些骗女人的手段父亲也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闹大,这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爱好罢了。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些喜好?   尤其是在他将张六姑娘借此娶为妻后,张李两家也算成了同盟,李中书令有了大树好乘凉,便愈加对李大这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些日子李二出事后李中书令一下子老了十岁,还叮嘱他日后一定要谨慎,李家不能再被人抓住错处。   他亦是收敛下来,只是今日想着尘埃落定,又许久不曾犯事,心痒难耐,便要借着人人戴面具的机会浑水摸鱼。   只是事情败露。   他自问一直是父亲的骄傲,如今心中不免生出些惧意来。   这么想着,他直接到了李中书令的正院,心中烦乱地入内。还是怪那个多管闲事的昆仑奴面具,他也没想到那家人看起来不过小富小贵,竟然有个会武功的丫鬟。   “李儒!”李中书令连名带姓地喝道。   李大公子知道再没有任何侥幸,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直接认错:“父亲,我知道错了!”态度倒是诚恳。   “我同你说过,李家再出不得岔子,你也应过我要小心谨慎!今日之事已经在京中传开,旁人好不容易将李二……他们之事淡忘,你倒好,巴不得提醒别人我们李家是什么门楣!”李中书令说到李二时面露痛色。   李二再不堪,那也是他的亲儿子,却无缘无故地醉酒淹死在别院中。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心痛。   “父亲,都怪有人多管闲事……”李大便想辩解。   李中书令摇摇头:“我已经知道。眼下要解决此事,那人不是关键。”   李大公子松一口气,知道父亲打算为他善后。   “什么是关键,还请父亲赐教。”   “那女子的一家人。只要硬污上她与你有染,那便是她故作清高,你一往情深。”李中书令冷冷道。 第239章 参一本   宗豫前脚从祝家离开, 祝星回房,后脚祝星床上的小鱼便醒了。   他今夜开心到极点,一时间忘记自己能力, 方才还在为离别遗憾。   他哪里需要半分遗憾呢?   他和世人并不同,星星也与世人并不相同。   祝星一回来,同祝副管家打了招呼, 将东西放好,便又带着宗豫和青椒去了祝严钏那里。   原本是说好托人传个消息的, 但想到李家睚眦必报,到底还是商量好退路比较好。   祝宅与尚书府相去甚近。   尚书府中, 祝严钏与祝夫人面色严峻,三位姑娘依旧后怕极了。想想方才在街上发生之事, 李家人怎么就如此让人厌恶。   尤其是祝清嘉,她惨白着一张脸。   在街上时她尚没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 如今回家细细回想其中关窍,倒是隐隐约约明白过来那李大公子要做什么, 油然而生一种恶心之感。   一家人正坐着发愁,同时担心着住宅怎么还没传消息过来,外面通报, 祝姑娘来了。   原本忧心忡忡的一家人立刻欢喜地站了起来,起身相迎祝星, 又紧张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看到她没事才稍稍放下心来。   “星姐儿,还好你平安无事, 你再不回来,我便打算差人到外面寻你去了。”祝严钏完全没了在朝中的持重,长出口气, 当真是挂念侄女的好叔父。   祝夫人亦然,眼底隐约带泪:“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婶母便要自责死了。”   祝星便安慰人:“到底我无事,叔父与婶母放下心吧,便是想着你们不放心,我才亲自来这一遭的。”   祝严钏与祝夫人连连点头,依旧后怕。   几人坐好。   祝严钏见祝星平安无事,顿时忧容变为怒容:“那李家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明日早朝我一定要参那李中书令一本,让他给个交代。生儿却不教儿,枉为人父!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们受半点委屈的。”   祝清嘉抿抿唇,心中惊疑尚在,但有父亲为她们做后盾,她便不是那么怕了。   只是想想今日若不是同祝星一道上街,若是祝星没有个会武功的丫鬟,那贼人会做什么还尚未可知。   祝星沉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李大公子要做什么,李中书令一定会巧言令色,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咱们有一点优势,那便是知道的信息比李家要多。李家明日应当会第一时间搜查我几人的身份,然后再见机行事。而且咱们已经知道那作恶的就是李家人,明日早朝,叔父在朝上直接打李中书令个措手不及,倒能占得先机。李大公子强抢荷包在先有目共睹,李中书令慌张之下应当难做出还击。将事情直接捅到圣上跟前,能让李家有所顾忌少做手脚。”   听了祝星的一通分析,祝严钏心中的大石落下了些,当即握了握拳:“那我明日早朝便依计行事。”   祝星颔首:“这两日婶母和诸位姐妹还是少出门,出门时也要一定带着护卫,免得李家暗算。”   祝夫人与祝清嘉几个急忙应下。   “正好之前叔父送与我的护卫还在家中,我便让他们回尚书府来。他们是一等一的护卫,有他们在尚书府,李家人轻举妄动一定会被拿下。”祝星沉着冷静替众人安排。   “星姐儿,那本就是我赠予你的护卫,怎能随意要回?何况他们都回来了,你那里怎么办?”祝严钏不赞成地摇摇头,“尚书府也有护卫……”   “叔父还是依我所言吧。”祝星清凌凌地望了眼祝严钏。   祝严钏立刻应下:“是。”   “至于我那里有暗卫守着,并无大碍。”祝星正色,同时说出真相让他们放心。   祝严钏听到有暗卫才放下心来,却不曾追问祝星为何会有暗卫。   “莫若星姐儿搬到尚书府来住,咱们一大家子在一起也好防着那卑鄙的李家人。”祝夫人依旧担心祝星,她并不知道暗卫是什么,只听明白祝星要将护卫还回来,心里担心极了。   “我这里还有些事,待事情落定,一定来尚书府小住,到时候婶母莫要嫌我才是。”祝星微笑道。   “婶母怎么会嫌你?婶母日日都盼着你来住呢。”祝夫人不由得笑道。   祝星又将事情仔仔细细安排妥当,才从尚书府回到祝宅去。   李家并不好惹,那李中书令为京官多年,底蕴丰厚,同时又有张太宰作为后台。此事要善了,当真不易。   李家名声已经至此,李中书令断然再容不得雪上加霜,一定会想尽办法洗雪此事。   他要洗雪此事,便要努力去污祝清嘉,做实祝清嘉与李大公子有染。   不过此事倒还好办,不让李家人接触祝清嘉,他们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施展手段。   而她从未想过一味避战。   李家越是要掩饰罪行,她便越要让一切大白于世。只有让李家彻底溃败不敢做恶,尚书府才算安全。   祝星神色自若地筹谋,忽然感觉手腕被毛绒绒蹭,垂眸便看到黑猫努力吸引她注意力。   她不由莞尔。   ……   这一夜,尚书府与中书令府都无人安眠。   次日早朝,照例是群臣商讨国家大事。临近秋日,不少朝臣都对即将到来的秋收表示出极大的担忧。但事关农业,朝臣们并不擅长此道,也给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法子。   今日李中书令与祝尚书都格外沉默,但也没有引起百官多大注意,谁都有个不想说话的时候。   尤其是李中书令,众臣已然听说昨日七夕佳节街上发生之事,不少人对李大那些下作手段有所耳闻,倒是都在心中默默鄙夷李家。   哪个朝臣都不是完美的,只是如李中书令这样家丑一直外扬的着实少见,而且还不是什么小家丑,件件拿出来都是给一整个家族抹黑的。   李家儿郎已经娶不着贤妻,除了及其势力之人,没人愿意将女儿往火坑里推。李家女亦无法高嫁。   禄公公照本宣科:“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臣们已然做好下朝准备,只待无人上书皇上离去,他们也好回去休息。   祝严钏立刻上前:“臣有本奏。”   皇上看到祝严钏有事启奏,不由得来了些精神,坐直问道:“爱卿有何事要奏?”祝严钏为官一直深得他心,几次为他排忧解难不说,哪怕当了度支尚书也是极为认真,一丝不苟。   祝严钏神情严肃:“臣要参一人。”   文武百官面面厮觑,不知谁招惹了这位黑脸煞神,竟让他亲自来参,也是够倒霉的。谁人都知道祝严钏为官刚正,招惹上他可真是太倒霉了。   “是何人啊?”皇上也很好奇。   “臣为私事,而非公事。臣要参的,便是李中书令!”祝严钏一指面色难看的李中书令,掷地有声道。   李中书令张口便要反驳:“祝尚书,老夫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说着说着话音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望向祝严钏,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祝严钏冷笑:“昨日七夕夜,李大公子当街指使下人偷我女儿荷包,不知所为何事!”   李中书令脑海中仿佛打了一道惊雷,不由得浑身发抖。   李家正派人查昨夜街上那家人身份,却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是祝家。   李大行事一向谨慎,但因为李二,还有祝严钏初入京,并不好与人走动的缘故,不认识祝家女也是正常。   这一正常,便有纰漏了。   他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对祝严钏的突如其来的发难不知所措。   一切都太突然了。他没想到那会是祝家的女儿,也没想到祝严钏会将此事在早朝与皇上提起,惊得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强迫自己速速思考对策。   祝严钏趁着这时抓紧时机将昨夜街上发生之事细细道来,并对李家一番慷慨陈词地批判。   皇上听着便皱起眉头,没想到李家当真是烂到根里去了,当街指使小厮偷人荷包,这是多下等才能干出来的事。   这李家,确实不堪重用啊。   他便问李中书令:“李中书令,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李中书令立刻辩解:“此事必有误会!”   祝严钏冷笑:“当街当场抓住,李大公子也承认那是他的小厮,还有什么误会?”   李中书令没想到事情突发,本打算栽赃那家人再污名化他们,从而洗雪李家。但对象是祝家,且祝严钏已经将他告到御前,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他必须要当场拿出个说法,嫁祸一事也行不通,眼下竟然只有将罪认了,再细细辩驳。   “那荷包确是李儒身边小厮所为,是他御下不严……但此事,此事乃那小厮自作主张,手脚不干净,祝大人误会了……”李中书令绞尽脑汁措辞,说到最后十分气短。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千年的狐狸?李大公子昨天在街上说的那番话应付路人尚可,但百官焉能被他糊弄得住。   果然,祝严钏当场揭破:“那小厮是李大公子身边伺候的,无李大公子的吩咐,他敢擅自行动?李大公子也没任何表态?任那小厮偷盗?当真是个仁心的主子!”   李中书令脸上火辣辣的:“此事必有误会,我回家严查,定给祝大人你一个交代。是我李家有错在先,还望祝大人海涵。”他在祝家人面前忍气吞声,简直要怄气至死。   但御座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祝严钏冷笑:“若是是小厮擅自所为的交代,便大可不必了!”   皇上突然开口:“李家家风至此,李中书令还是回家好好整顿一番吧。治家不可,朕也不放心你来治国。什么时候整顿好,把交代给祝尚书了,什么时候再做你的中书令吧。” 第240章 打   “孽畜!”李中书令一耳光直接落在李大公子脸上。   他一下朝便匆匆回府, 一回府便立刻找上李大公子。   他虽未被贬黜,却是遭直接停职了的,此时相当于什么权力也无。   且有皇上插手, 要他给出交代,他再想在其中动手脚,便要斟酌再三。若还要一意孤行, 就有欺瞒圣上的罪过!   “父亲!”李大公子被扇了个七荤八素,还不忘求饶。   他深感莫名其妙, 明明昨日什么都商量好了,父亲也没问他的罪, 今日怎么又突然怪罪起他来,这老头儿的脾气属实太过奇怪。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 李大公子气怒交加。他心中不忿,却不敢大声说话。事到如今, 还要让他爹给他兜底。   “父亲。”李大语气柔和了些,“孩儿哪里做错了, 还请父亲示下。”   李中书令看着李大一脸茫然,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便一阵气。   他被连累的贬官停职, 而始作俑者却一无所知,当真是气煞他也。   李中书令觉得嗓子冒烟儿地疼, 端起桌上放冷地茶牛饮一口。   茶冷,他的心也冷。   他看着李大问:“你可查出来那一家人是哪家的吗?”   李大公子立刻回话:“儿无能,还未查到是哪家……”   “我来告诉你。”李中书令径直到主座上一坐, 森然看向李大公子。   李大公子一顿:“父亲竟然知道了?”   “能不知道么。”李中书令冷笑,“祝严钏都参我参到皇上面前了!我如今已经被皇上停职,什么时候给祝家交代, 什么时候再复职。”   “祝严钏?”李大公子一愣,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此事和祝严钏有什么……”   他说着说着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意思,顿时惊叫:“是祝家!”   李中书令沉默。   李大公子立即冒了满头的汗,眼巴巴地看着李中书令问:“父亲,这该如何是好?我……我不知道那是祝家女。我若知道,定不会去招惹他们。”   李家和祝家本就不睦。祝严钏疼爱祝星,李家却因为祝星与李令玉结了大仇。如今李大公子又得罪祝家,这便是怎么也解不开的死仇了。   “父亲,如何是好啊。”李大公子瑟瑟发抖,求救地看向李中书令。   李中书令心头亦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要么我去祝家认错,道个歉?”李大公子思前想后找了个方法。   “那你可想好如何解释自己的小厮为何要偷祝大姑娘的荷包了吗?”李中书令沉声问道。   “这……那小厮一意孤行,我御下不严。”李大公子试探着说道。   “你以为我早上不曾在皇上面前说过这些吗!皇上根本不信!”李中书令气得直颤,“你那些鬼话骗骗傻子,你以为骗得过皇上?”   李大公子无言。   “那这不是硬要我认错?”李大公子嗫嚅。   “本就是你的错。”李中书令冷笑。   “可……”李大公子咬牙,“实在不行,儿便认错。”   “你如何认?你为何要认错?你指使小厮偷祝大姑娘的荷包是为何?”李中书令咄咄逼问。   “我……”李大公子被问得说不出话,“我……”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认下,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便不会被顺藤摸瓜揭开么?”李中书令问,“你认下,我李家的名声不就彻底完了!”   李大公子跌坐在地:“父亲,如何是好啊!”他如今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恨极了祝家人为何昨日上街。   李中书令头疼地摆摆手:“我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他强撑着打起精神,示意李大公子下去。   “那还查么?”李大公子问。   “你还要查什么!”李中书令气得直颤。   “儿这就叫外面的人回来。”李大公子灰溜溜离去。   自主院出来,他方才谨小慎微的表情才彻底敛去,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怎么会是祝家人!   又是祝家!   李大公子恨极了祝家,却不知该怎么办。眼下他被逼到了极致,颇有些走投无路之感。   这般想着,他匆匆回到院子里,心中的怒火一直无法平息。   过去他行此事从未有过差错,便是张太宰的女儿也要乖乖给他做妻子。凭什么祝家人便是例外!   祝家人怎么总要和他李家做对?   李大公子对祝家束手无策,但心头的火气总要宣泄的。   “夫人呢?“他很快找好发泄对象,回到偏院直接问道。   “夫人在房中。”下人小心翼翼答道。   李大公子径直向西厢去,一入内,房中正坐在桌前看书的女子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望着李大公子,手上书本落在地上。   张六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也吓得一哆嗦。   二人看见李大公子像是见了鬼,满面畏惧。   张六姑娘下意识从凳子上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李大公子看见她这副畏惧的模样便更加兴奋了,一步步逼着过去,像是猫戏老鼠般。   张六姑娘退无可退,背已然靠住身后的衣柜。   丫鬟上前试图阻拦李大公子:“大公子……”便被李大公子一把掀到一边去。   张六姑娘咬着牙先发制人,一拳打向李大公子。   李大公子捏着她纤细的手腕将人往地上一摔,便挥舞着拳头开始揍人。   房内满是拳拳到肉的厮打声以及挨打的闷哼声。   门外李大公子带来守门的小厮不由得相视一眼,缩了缩脖子。   这在李家是常有的事。   李中书令气不顺了要打李夫人,李二打祝清若,李大也是如此,从根儿便坏了,歹竹哪里能出好笋呢?   李大公子揍了张六姑娘一顿方觉心中舒爽。如今他也没法子从府上出去,一出去便要被人戳脊梁骨,也只能在家里狐假虎威一番。   地上躺着的张六姑娘面上毫发无损,却蜷缩在地上紧紧捂着肚子。   李大怕留下把柄,向来都是只打身体不打脸,这样外人也看不出什么来,当真是阴损极了。   “装什么装!起来!”李大公子自顾去桌前倒杯水喝,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张六姑娘不免皱皱眉头,心中不乐,“在这装死是吧?”   地上的张六姑娘只微微颤着,依旧不动。   “嘿。”李大公子站起身要去踹地上的张六,忽然闻到淡淡血腥味儿。   他脸顿时拉了下来,心中又慌乱起来,弯下腰去看。   只见张六的襦裙上满是鲜血。   李大公子脑子一热,喉间竟然发不出声音。他连滚带爬地向外去:“叫郎中,快去叫郎中!”   早知道便不下这么重的手了。   李大公子满心慌乱,头一次因自己打人而后悔。他倒不是心疼张六姑娘,只是怕把人给直接打死了。   ……   小太监照旧将碗收走,看着房内靖王殿下病弱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   真是可怜,这么喝下去这病非但永远不会好,只怕会每况愈下。靖王如此心善,却因为上一辈的争斗落得如此地步,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门被带上。   宗豫今日难得在靖王府便穿戴整齐,此时坐在桌前发呆,像是等谁前来。   不多时,房内多出二人。   一个是零一,另一个赫然是许久不见的魏先生。   一见魏先生来,宗豫立刻起身相迎:“魏师,好久不见。”   魏先生激动无比,要不是念着外面有宫中守卫在,他便要老泪纵横了:“殿下,您全好了。”   宗豫微笑点头:“正是,我全好了。”   魏先生关切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由追问:“可还有什么后遗症?”   “不曾,全好了的。”宗豫正色答道。   “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魏先生连连赞叹。   宗豫笑:“却不是老天有眼,都是祝姑娘将我治好的。”   魏先生颔首:“是,是祝姑娘之功。事毕我定要登门拜谢。”   宗豫不忘夸赞魏先生:“先生为我跑遍周国,我亦感激不尽。”他说着便诚恳无比地下拜,很有礼贤下士之德。   魏先生受宠若惊:“怎当得起殿下如此大礼。”   宗豫诚恳起身:“您当得。”   二人又低声交流近况,才说到正题。   “那怪病如今已除,咱们便该继续为举大计筹谋了。”魏先生引出本次会面的正文。   宗豫同样郑重待之:“是。”他亦知魏先生一回来便会敦促自己,日后便没有那样多的机会与祝星一道游玩了。   他还有仇要报,要与当下皇权对立,万万不可牵连于她。   宗豫顿了顿问:“同元绍那边如何?”   魏先生面露喜色:“那元绍一路上遇到各种劫杀皆是咱们所为,他大约还以为是胡王出手,很是心灰意冷。照您吩咐,我们刻意在他险些丧命时出面将人被救下,现在人在咱们手上,不过对胡国应当没了什么感情。”   宗豫也露出些微笑意:“有劳魏先生了。”   魏先生继续分析:“胡国现在没了元绍元鲁两兄弟,损兵折将,正是我周国攻击的好时候。加上您在寿诞时所做那些,宗守义如今已然调兵遣粮向西北去。周、胡一战不日便会发生。”   宗豫笑容可亲:“西北军一旦与胡人正式开战,京中要调西北军回来护驾可不那么容易。”   魏先生顺势补充:“而京兆尹,是咱们的人。”   宗豫食指轻叩桌面:“控制京中容易,可宗守义手上也有牌。他有一支暗卫想必会拼死护他周全,且若被他传信儿成功,京中附近守兵前来救驾,又是麻烦。且百官如今显然站在他那一方,我要将他的罪过昭告天下。要出手,便要一击得手。继续布置。”   “是。”魏先生应道。 第241章 熊熊的报复之火   送走魏先生, 宗豫坐在桌前发呆。   他为见魏先生郑重地穿了件纯白外衫,这时候魏先生走了,那外衫便被他随手一脱扔在床上。   到底是夏日, 热得厉害。自不必说他这里门窗紧锁,并不通风。王府以陈太医的话为由,并不给他房间中摆放冰盆, 说是怕他受凉。   眼下他只穿了件雪白中衣,人却比这中衣还要剔透几分。   他眼睫轻颤, 回过神来,胳膊抬起, 衣袖下滑,露出半截劲瘦的手腕, 拿过笔架上的狼毫。   少年微一沉吟,蘸墨而书。   他下笔有神, 笔走龙蛇,墨迹在纸上铺染开来, 字字如他人样劲瘦,丝毫不拖泥带水,铮铮风骨跃然纸上。   宗豫落笔成文, 写字时格外专注,薄唇微抿, 下颌线紧绷,便愈显得他轮廓分明,高鼻深目。   他一字一句书下, 下笔如有神,很快便写了满满一页。核对无误后他方将纸一折再折,压在砚下。   这是写给祝星的情报。这些事他自然可以交由零一去做, 但他更想亲力亲为。为她做事,他事事都想如此。   最近他倒是放松得过分,如今也该收心到正事上去。   魏先生方才所说确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要复仇,活捉皇上,便要将京中以及周边守军全部控制下来,要么调走。   京中好说也不好说。禁卫军所听命于的京兆尹是他们的人,但皇上掌控暗卫多少尚未可知。   若贸然行动,暗卫死守,又惊动文武百官送信到各处守军那去。届时若还未攻破皇宫,那便是反被包围,蛰伏多年便全部白费了。   还有当年之事究竟如何,他要将宗守义的嘴脸在百官之前揭露,就要有人证物证。   是以他在寿诞上施计,使皇上厌恶太子与皇后。   这样在皇后绝望之际,他才好从她口中套出话来,让她从宗守义的阵营倒戈相向。   好歹皇后与皇上也是做了数十年的夫妻,就算皇上有意瞒她,她也定然不会一无所知。   宗豫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陈字。   陈响。   陈响也是皇上的老狗腿子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他定然也是知情者,同样是合格的人证人选。   其实策反陈响他也有对策,但此计与祝星有关,他不愿利用祝星,哪怕不伤害她。   他思忖片刻,又写下一字。   禄。   自然是禄公公。   这个倒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但知道的更多。若能让他指证皇上直罪,说服力更强。只是要他反水,还要多加筹划。   最后少年写了个张字。   张太宰。   宗豫眸中堆积起思索之色,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起应对三人的计划,或利诱或威逼。   还有如何调离京中附近守军。   条条框框,宗豫思考出所有可能性列在一起,并一一举出对策。但他亦清楚这些不过只能作为参考,实际应用时千变万化。   如此筹划着,竟然到了午饭时分。   零一回来复命:“主子,已经将魏先生安全送回别院。”   “好。”宗豫指指砚台下压着的纸,“将这个送给星星。”   “是。”零一应下。   “还有。”宗豫顿上一顿说道,“告诉他我最近会很忙,可能没时间过去陪她。”   ……   李家之中一派人仰马翻。   “孽畜!”李中书令最近打人打得颇上瘾,这一耳光便顺手甩在李大公子脸上,“你自己犯下恶事,你打她做什么?”   这里说的“她”自然是张六姑娘。   李大公子被打得牙齿松动,却不敢有任何微词,生生受下这一耳光。   即便如此,李中书令依旧不解气:“外面的事还没处理完,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事,给家里的事再多添一道。往日我怎么不曾发现你如此多事!”   李大公子连连应声,怨毒地看了眼紧锁的房门。   这一眼恰好被李中书令捕捉到,他当即冷笑:“我本来还指望张太宰出面为你作保,你倒好,直接将张六打得快要死了!纵然张太宰对张六没什么父女之情,可他难道不要面子么?女儿被你活活打死在府上,你看他会不会帮你!”   李大公子一缩,这才发自内心地后悔起来。   他不该打张六的!   便是要打,也不该是这时候打。   万一张太宰不帮他了可怎么办?   李中书令看着他脸色变幻,只淡淡道:“现如今我也没办法了。刚想到的办法便被你自己活活打碎,你好自为之吧。”语气中倒是满怀失望。   “父亲!”李大公子咬牙,“你可不能不帮我啊。”   “您若是不帮我,任由祝家去查,李家的面子便保不住了。”李大公子威胁亲爹。   李中书令神情复杂地看着李大,大儿子是他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养成如此。   他气得胸口隐隐作痛,便听见房门一动,不由回头看去。   李大跟着一齐回头看去。   郎中从中走出,上下打量一眼李大公子,然后对着李中书令道:“李大人。”   李中书令也从他面色看不出什么好歹来,低声问:“如何?”   “人暂且保下来了。”郎中沉声道。   李中书令与李大公子齐齐松口气,人没死就好。   “只是……”郎中还有转折。   “只是什么?”李中书令又提心吊胆问。   “只是大夫人这腹中孩子却保不住了。”郎中宣判。   “孽畜!”李中书令反应过来后立时暴怒,便又是一耳光打在李大脸上。他比方才还要更加气怒。   无他,李大成婚多年一直一无所出。无论是他花心机养在别院的外室,还是家中妻妾都未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李家眼见着嫡系便要绝后。   如今有了好消息,却是在这境况下知道的,不免让李中书令出离愤怒了。   “你日后再无子女,皆系你一人所致!”李中书令扔下这么一句。   李大双耳嗡嗡,再听不见外界什么话。他对张六是没什么真情实感,如今却当真可惜了那个孩子。   都是张六!   她自己什么也不说!   若她提前告知,他又怎会如此,害了亲儿。   李大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入,将一切都怪罪在张六身上。   李中书令一愣,倒想着李大应当有些分寸,便在外面与李夫人一同听郎中的吩咐。   这边李大一入内,床上正在喝药的张六姑娘便浑身一颤。只不过这次她抬起头来,眼中不再是畏惧,而是满满的怨恨。   那怨恨看得李大公子不由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而后面上愈发恼羞成怒下来。   他竟然会被一个妇人的目光吓得退后,真是没面子。   “你又要打我么?”张六冷然问道。   “打你又如何!”李大公子面上下不来台,恶声恶气道。   “你将我打死好了。”张六竟然笑了起来。   李大公子被她突如其来地笑吓了一跳,深以为张六被他打得脑子坏了。   他骂了句:“晦气。”便转身出去。   张六的眼神看起来着实吓人,像是失心疯了,他可不想沾染上什么邪祟。   张六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被子下的一双手几乎要被自己掐出血来。   李大也没这么可怕啊,可惜她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晚了。   她心中涌起熊熊的报复之火,只恨不得能将李大千刀万剐。   若不是她懦弱,一味只挨打,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没。   她要报复李大,还有整个李家。   ……   祝星捻着零一送来的整张纸微微一笑:“有劳了。”   零一立刻传话:“主子说他近日大约会忙起来,便不常来了。”   祝星不曾多欢喜,也不曾多沮丧,很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她说着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情报。   少女眼神一凝,不禁赞道:“这次的字写得很不错。”   零一见缝插针:“是主子亲手写的。”   祝星便似笑非笑起来。   从宗豫给的消息中,祝星知道了李大大约有哪些女人。其中哪几个是被他诓骗,以及被他诓骗的这些女子中哪些又是最意难平的。还有李大公子的外室都养在了何处。   祝星心中计划很快便成型。   李家自然是不会认下李大的行径,但她要让李家不得不认。   这份情报倒很是有用,她不免想到让人带话的宗豫,唇边扬起一个微小的笑弧。实在是很听话的猫咪。   说猫咪猫咪便来了。   黑猫不知何时醒的,发现时已经趾高气昂地跳到书桌上耀武扬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仿佛在说“我醒了,怎么还不看看我”。   祝星回神,看着油光水滑的黑猫在桌上扑着悬挂起来的毛笔玩,不免失笑,而后站起身来一把将猫捉住禁锢在自己怀中。   “怎么和真猫一样?”祝星笑吟吟问。   宗豫理直气壮,可惜不能口吐人言。什么叫和真猫一样,他现在就是真猫!所以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被祝星抱着。   猫猫能有什么错呢?猫猫只是被抱住了。   祝星以手指为梳,梳了梳猫头。   黑猫便眯着眼睛摆好姿势享受,看来他如今对黑猫这个身份接受得十分良好,甚至还很满意。   祝星一面撸猫,一面问他:“不是刚叫人传话过来最近要忙,大约不能常来么?”   黑猫耳朵动动。   宗豫是要坐镇靖王府未雨绸缪,出谋划策,但如今来的是小鱼。   宗豫常不常来与小鱼有什么关系!   人是人,猫是猫,要辩证地看待。   祝星看着黑猫纵情享受的模样,几乎读懂他的内心想法。她心情因此也还不错。   方才知道宗豫要忙,她虽然不大有所谓,不过如今又看到活蹦乱跳的黑猫,她还是欢喜的。 第242章 莺莺   照例到了祝星每月十五到妙手馆坐堂的日子。   出门前, 她借由手边的珠玉随手卜了一卦,是好卦象,只不过黑猫一直咬着她的袖子要她带他一起出门。   祝星颇无奈, 明明他说过最近不常来的。   宗豫却是不常见了,小鱼倒是时时能见着。   妙手馆外早已排起长队,依稀能听到队伍中有些女子操着外乡口音, 是从外地慕名而来到京中找祝星瞧病的。   青椒照例在外数了一番人数,而后进来向祝星汇报, 再基于整体人数由祝星拟定今日要看多少人,由她向外宣布。   今日定的是二百人。   以二百人为界, 二百人前人人欢喜,二百人后便是垂头丧气。   前二百人按序被请入院中坐着歇息, 前来的多是身子不爽之人,叫人一直站着还不等瞧病, 只怕人都要病倒了。   二百人中都是新面孔,被祝星诊治过之人大部分是药到病除, 只要来馆中抓药就是。个别缠绵病榻的,也与祝星约定好时间上门看诊。   少女身姿挺拔,蛾眉樱唇, 明眸皓齿,双颊如玉, 冰雕出来的美人儿般。索性有面纱掩去清寒雪意,不然人人无心瞧病,只顾着看她了。   黑猫躺在她腿上, 自顾地翻肚皮玩儿。   青椒在后院按着顺序登记名字,花椒则唱名叫人入内诊病。   一个接一个女子入内,祝星悉心为人诊疗。时间很快过去, 到了午时,院子里的女子只剩下小半。   妙手馆特意备了饭菜送与人吃,祝星也好趁着这时候休息片刻。   青椒趁机送了名单过来。   祝星一手端着茶杯抿茶,另一只手拿着名单。   黑猫抖了抖毛,茶杯里微妙地飘入一根黑色猫毛。   祝星垂眸瞥了一眼刚睡醒的猫咪,悠然将杯子放下,扫了一眼名单。   黑猫立刻站起,两脚直立,一爪子拍在纸上,而后期待地看着祝星,猫脸上隐隐有自得之色。   猫爪落下,祝星看到刚才被他猫爪拍着的地方上赫然是个三字名。   江莺莺。   赫然是宗豫送她情报上的名字。   若不是同名同姓,倒是很巧。   卦象显示她今日很幸运,所求皆有得。   休息了一刻钟,花椒重新唱名。   祝星并没有因为心急而将顺序调整。她向来公平,而且江莺莺已是她的囊中之物,并不急于一时来应对。   江莺莺是倒数第五名。   彼时已经到了下午,夕阳西沉,妙手馆的飞檐斗拱驼着赤红如血的霞光。   “江莺莺。”花椒冷冷道。   黑猫已然在祝星腿上睡熟,并不在意什么江莺莺不江莺莺的,知道今日有这么个人来他就心满意足能帮上祝星。   随着花椒唱名,院子与正堂连接的帘子后走出来个袅娜的女子。   女子身量尚小,一步步走得娇滴滴的,像是没有骨头般柔软,只是过于纤细。   她微垂臻首,只露出梳着飞仙髻的乌黑发顶,以及纤细柔嫩的脖颈,倒是看不清她模样。只是在这氛围里,她是美的,虽然不见容貌。   “江姑娘,请坐。”祝星从容道。   谁知听到祝星的声音,江莺莺整个人一颤,而后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喃喃道:“祝姑娘?”   众人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   她的模样倒叫人有些失望,但在这样的气质衬托下倒也算得上是个小美人儿。不过她这一张脸实在是让人面熟。   祝星望她一眼,便想起来这是谁了。   薛郡县令府上用心机引她救命的小丫鬟。   兜兜转转竟在这时遇到,还做了李大的外室,倒是造化弄人。   “是你。”祝星莞尔。   “姑娘竟还记得我。”江莺莺有些局促,抠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应对祝星。她也实在没想到那个美名满京中的祝姑娘竟然是当初救她的祝姑娘,一时间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可见菩萨走到哪都是菩萨。   过去菩萨救她一人,如今倒是救了京中所有女子。   她也隐隐约约有听说便是那时疫……实际上都是祝姑娘治好的。   江莺莺便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大光彩,一时间脸色顿时煞白,竟然想转身逃开。   “过来坐。”祝星这么唤她,她便立刻熄了逃跑的念头,乖巧地坐了过来。   只是被祝星打量,她却是很紧张的。当日她还说日后相见定要报答祝星,如今却又要被祝星诊治,当真是说了大话,羞煞人了。   “伸手,我为你诊脉。”祝星像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对她以对相同患者的态度,十分平等。   她这样温柔又公事公办的态度反倒叫江莺莺松了口气,不再那么拘谨,也敢悄悄抬头看看祝星。   这一看,她想起近些日子所受的委屈,不由得便想哭了。   好歹她还记得这里是医馆,悄悄将泪憋回去,只是眼眶却红了。   祝星慢条斯理地抬头看她,轻声问:“你今日想来看什么?”   “我近日胸闷郁结,夜不能寐,总觉得自己心慌气短,不知是何缘故?”她原先是不会这样咬文嚼字的,在内宅久了受到熏陶,便也偷偷跟人学了这些话。   如今对着祝星,她努力表现得体面些,便文绉绉地说起话来。   “那是因为你有孕了。”祝星轻描淡写地扔下重磅消息。   江莺莺不可思议地抬头,嘴唇嗫嚅着,显然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欢喜,甚至还很厌恶。   “我明明前两日来了月信。”虽然少极了。江莺莺还想说什么,但又有顾虑,终于咽下口中的话,忧心忡忡。   这时候她无比庆幸祝星是医者,不然面对个老郎中,他还真不见得能说出来这些话。因而她更加感激祝星了。   “不是月信,是落红。”祝星一面写方子一面道,“你体内有内伤郁结,这胎已经不稳了。我给你开副安胎药你喝着。”   “我……”江莺莺犹豫一番,沉默地点点头,心中纷乱极了。   祝星并不曾追问谁打了她,只温和嘱咐:“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爱惜些自己。我虽不知你为何性情有些变化,但你我毕竟有些渊源,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   江莺莺却因为她这话抽泣起来。   黑猫被哭醒,颇有起床气地呆坐着。   祝星递了帕子过去,便感到黑猫一阵拉扯。她垂眸看去,只见猫咪满脸上写着“我的”二字。   显然不愿意她将帕子递给旁人。   祝星安抚地拍拍猫脑袋。   黑猫这才趴在她腿上懒洋洋地舔爪子。   江莺莺哭了好一阵,才打最嗝道:“祝姑娘,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祝星微笑,看着轻易上钩的猎物慢条斯理道:“后面还有几人,我先同她们瞧完病再和你说话可好?”   “嗯。”江莺莺连连点头。   祝星便唤来药童带她去内间梳洗一番。   剩下九人都是寻常病症,祝星很快便拟了方子对症下药。   她又在正堂喝了盏茶,自是换过水的没有猫毛的,才不紧不慢进了内间。   江莺莺好不容易止住哭声,这时候见她过来,顿时又要落泪。全然没有在薛郡时那样有胆有量。   被一个性子暴虐的人折磨,也确实难用得上心机,就如同祝清若一般。   怪可怜的。   “莫哭了。”祝星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温柔哄道,“你如今有了双身子,该好好保重,莫要动不动就哭。”   江莺莺僵了一瞬,抽抽噎噎:“姑娘,我……”她太多话想说,不知如何开口。又怕自己的事情说了让祝星糟心,于是吞吞吐吐的。   “慢慢说,不愿意说也无碍。”祝星眼中没有丝毫嫌弃,像是宁静的海,温和又包容。   江莺莺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向祝星吐露心事。她实在太过痛苦,又太过杂乱,需要一个人为她答疑解惑,指明前路。   祝星救过她,在她心中已然是神祇。她不只是相信祝星,甚至是信仰。   所以她对着祝星缓缓道来自打从薛郡离开后她经历了什么。   那时候江莺莺也是心中发狠的,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给祝星瞧,来还祝星救她的恩情。只是事与愿违,她一个女子在世间辗转总是不易。   为了寻到更大的机遇,她千里迢迢到了京中,盘缠也用完了。   她身单力薄,去了许多地方都找不到正儿八经的营生,便在街头被李大公子使计收入后宅。   她不知道李大公子看上她哪里,但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怕反抗只会被更恶劣的对待,只好成了李大后宅中的一员。   好歹是个三品中书令的儿子,她应当能过得好些。   到了李大养外室的宅子,江莺莺才发现这里还有许多女人,只是这些女人们个个都愁眉不展。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多了个自己的缘故。   后来她才发现李大有多变态。他不是很行,便以折磨女子为乐,外室里个个女子都被他摧残过,怕他怕得要命。   然而跑也是跑不了的,不说府外有家养的护卫重重把守,一旦跑了被抓回来,便是要死的地步。   府上便有个跑了被抓回来然后被活活弄死的先例。   在这样的环境里,江莺莺的锐气也没了,只懂得曲意逢迎,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因为同样在薛郡夫人手下遭受过这种事,她反倒因为有些经验而成了外室里过得最好的。   也因此她是宅子里最自由的,偶尔能出来逛逛。   只是哪怕她已经乖顺极了,却依旧在李大暴虐的脾气下难好好生存。   不过已经是挨打最少的了。   近日她身子一直不适,前几日又挨了李大的打,便想找郎中诊一诊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来,便见到了祝星。 第243章 赴汤蹈火   祝星因她越来越痛苦的话语神情生动地变得愈发悲悯, 加上她眉心的一点朱砂痣,黑猫觉得是活菩萨下凡了。   她的神色太过真挚盖因这一双善于传情的眼眸,这双眼里流露出什么感情都会让人深信不疑。   连宗豫也难分清她如今是真情还是假意, 不过依他对她的了解,大概率是假的。   江莺莺说完便攥着袖子嘤嘤哭了起来。   祝星温和地轻拍她肩,幽幽一叹:“真是太可怜了。”   宗豫这下确定她确实是装的了。   只不过江莺莺信以为真, 直将她当可以依靠的避风港,哭个没完。   祝星便极有耐心地轻声哄着她。   哄了一会儿江莺莺纾解心头大半郁闷, 才不好意思地对着祝星道:“我失态了。”   她说罢心头又一阵戚戚:“我对不住姑娘。”   祝星宽厚地问:“你哪里对不住我?”   江莺莺叹息:“姑娘将我从薛夫人那救出来,我重蹈覆辙, 给人做了外室。我……”她语气急促,顿时听起来是又要哭了。   “这又不能怪你。”祝星包容地劝解她, “错的是那李大公子。他狼心狗肺,手段卑劣, 你是被他害了。”   江莺莺听到祝星一番话心中大动,只觉得她被人理解了, 于是愈发感激起祝星来。   祝星便顺势叹道:“我叔父家的大姐姐与你遇到了一样的事,只是幸运些,抓住了那偷荷包的小厮。不然只怕是一样的。”   江莺莺顿时有了共鸣, 愤愤道:“李大真是禽兽,胆大包天!”   祝星勉强一笑:“我也自外面听了些李大的风言风语, 知道他有多过分。本想将此事忍下息事宁人,但今日知晓你同样遭此毒手,我怕是……忍不下了。”   江莺莺一怔:“姑娘这是?”   “我要为你们讨个公道。他李家只手遮天, 欺男霸女,若无人制止,将来还有更多女子要深受其害。我要告李大。”祝星一字一顿, 正义无比。   宗豫猫眼忍不住抽抽,再说下去就能当场烧出舍利子来了,这位活佛。   江莺莺愣住:“可我哪里值得……”   祝星莞尔:“不止是为你,还为了我姐姐,为了受李大摧残过的诸多女子。犯错就该受罚,老天不罚,咱们就求个公正。”   江莺莺喃喃:“是。”心中却涌起轩然大波。   她何德何能?   又是祝姑娘救了她。   她心中热热的,找不到什么发泄的出口,便只想哭:“姑娘……”   江莺莺攥起拳头:“姑娘,我可有什么地方帮得到您的?您尽管吩咐。”   宗豫打了个哈欠,对结果并不意外。   她想要的便没有拿不到的。   祝星望着她温和一笑:“你敢去公堂上指认李大公子么?”   江莺莺斩钉截铁:“姑娘本是局外人都愿为我们出面,我这条命本就是姑娘的,自然愿指认李大所作所为!”   “好。”祝星赞许,“真勇敢。”   江莺莺不好意思地笑了,往日阴霾尽数扫去。   “我会保你不受伤害。”祝星奖励地摸了摸勇敢孩子的头。   江莺莺鼓起勇气:“能帮上姑娘,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无比自豪,庆幸自己这一条命还有些用处。   祝星笑笑:“我不要你赴汤蹈火。”   ……   夜幕四合,江莺莺往别院走。   一入门,她便下意识觉得不妙,不由得瑟缩一下。   果然,李大就站在门后,满面阴沉地盯着大门。见江莺莺回来,他挤出来个稀奇古怪的笑:“莺莺,回来了啊。”   江莺莺顿时生了满背的冷汗,畏惧至极,手藏在袖中,不由自主地去碰袖袋里祝星送她的东西。   她摸到袖袋,便有了无穷无尽的勇气,于是对着李大公子扬起个笑来:“大公子在竟然在门口等着人家,人家真是受宠若惊。”   李大公子冷笑,直接问:“你上哪去了?”   江莺莺欢喜地过去挽上他,答非所问:“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李大公子才不信她能有什么好消息,不免冷着脸讥讽问:“你有什么好消息?”   “近日来我身子一直不爽,今日便去宅子外找了个郎中瞧病。”江莺莺故作娇嗔,“谁知道那郎中诊出来我有了身孕。”   她娇羞地抬眸看向李大,心中却冷笑。   她是喜欢孩子,也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抚养,只不过这孩子却是和李大再无瓜葛了。为了孩子她也要早日将李大扳倒。   李大公子愣在原地,神情扭曲地望着江莺莺。   江莺莺害怕极了,生怕这人哪根筋不对又打自己。她可不觉得以李大的人品他会顾忌着自己的身孕而不动手打人。   他那样变态。   谁知李大突然哈哈大笑,欣喜若狂地上前抱起江莺莺。   江莺莺一声尖叫几乎要脱口而出,究竟还是忍住,面色僵硬地望着李大笑道:“大公子,您放我下来吧,我脚不沾地总有些怕。”   李大心情大好,江莺莺的这个孩子正好弥补了他刚失去的,与张六姑娘的那个孩子。   他所有的自责都随着江莺莺的这个孩子消弭殆尽。   纵然他失手杀了自己一个孩子,可老天待他不薄,这不又弥补了他?   “莺莺,你是大功臣!”李大公子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难得同江莺莺说话带着几分和颜悦色。   江莺莺心中别扭极了,只对他这副嘴脸感到恶心,却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什么大功臣,我也开心能为大公子诞下一儿半女的。”   李大公子带着她向院子里去,人人都能听到他喜悦的笑声。   各个房间中的女子们下意识缩起来,知道这人今日又来到别院,心中害怕极了。她们生怕李大公子一个顺心就冲到房中对着她们打骂出气。   李大公子本来想对回来晚了的江莺莺一通怒斥,但江莺莺有喜这件事冲淡了他的怒气。有张六姑娘的前车之鉴,李大公子终于认识到孕妇是极脆弱的,打不得的。   纵然他如今很是手痒,却还是忍了下来。   江莺莺不能出差错。   他回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愤怒的父亲他如今有后了。   江莺莺在房内的椅子上坐好,对李大公子突如其来的殷勤非但不喜欢,还感到非常不适。他现在这副人模狗样更让她想起他是如何对这院中女子施暴的,一时间恶心得要吐出来。   李大公子却丝毫不觉,这才注意到江莺莺手中拎着的药包,便问:“这些是什么药?”   江莺莺笑答:“是安胎药呢,今日我去妙手馆拍了好长的队才抓的。都说妙手馆那位祝姑娘医术高强,便是皇家也要那祝姑娘诊病。我今日倒是过了一把瘾,也让祝姑娘为我瞧了瞧脉。”   她这些话全是按着祝星教她的说的。   李大公子面色陡然变了:“什么妙手馆?什么祝姑娘?”   江莺莺故作不知:“就是京中那个妙手馆,只为女子瞧病的祝姑娘,可有什么问题么?”   李大公子咬牙切齿,怎么也不曾想到江莺莺去的是妙手馆。他也承认祝星医术高超,但祝星只怕恨他们李家还来不及,又怎会真心为他的外室诊病。   他的外室……   李大公子又意识到祝星不可能会认识他的外室,当即放下心来:“没什么问题,你可同她说过你的身份么?”   江莺莺暗道果然,李大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祝姑娘的预料范围之内。   “我怎么会同她说我的身份,我这身份又不见得多……光彩。何况祝姑娘日日要见那样多病患,她也是不愿意听人闲话的。”江莺莺叹气。   李大公子这才放下心,不免又有些得意。   若是祝星知道自己阴差阳错为他们李家诊出喜脉,只怕会后悔死了。   不过祝星的医术的确不错,连贵妃都受她诊治可见一斑。他也存着让祝星为江莺莺护胎的心思,不免转了转眼珠子道:“莺莺,我与祝家有些龃龉。你若还想让祝星为你诊平安脉,便不要同她透露你与我李家有关。”   江莺莺咬唇;“竟然还有此事?我……我日后不找祝姑娘,还是换个郎中诊脉吧。”   李大公子忙道:“别啊,她这样不是挺好的?她医术高强,有她为你保驾护航,你定然能安全生下这孩子。”   “可您说与她有隙,我不想惹您不快。”江莺莺抿唇道,当真是一副为李大公子着想的贴心模样。   “那有什么。”李大公子解释,“只要你不说与我李家有关,她也不知道这些。”   江莺莺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她再诊平安脉要到宅子里来……”   “那便让她来呗,反正她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宅子。”李大公子颇无所谓,他巴不得祝星为他李家的孩子保驾护航好解一解气,自不必说祝星的医术高强,有她安胎自然是好上加好。   何况他占有欲向来强,祝星这样的女医者简直再符合他的要求不过。   想想江莺莺若是被哪个老郎中诊脉,他心中便不舒服,只想打人。   江莺莺得到李大公子这句话后心满意足,怯怯地道:“既如此,我便让她上门请平安脉吧。”她轻巧地为祝星赢得了上门的机会,而且还是李大公子千求万求的。   “是。”李大公子不无得意,“只不过你千万不能同她说明这宅子是谁的,知道么?”他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   “我知道的。”江莺莺笑道,“我一定不会与祝姑娘说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因为姑娘已经知道这些了,自然是不用她去多嘴的。 第244章 上门看诊   “姑娘, 李大又来别院了。”李家别院的梅苑中小丫鬟惊慌入内,声音颤颤。   梅苑中坐着个纤细文秀的少女,闻言握着书卷的手不由得一抖, 惊恐抬眸。她抖着身子抱住小丫鬟:“没事,不是来咱们这儿的。兰苑的那个有了身孕,李大多是来看她的。”   自从兰苑那位有喜之后, 李大公子来别院的次数多了不少,让她们更加提心吊胆了。只是李大最近每次来都是奔着怀孕的那位去的, 并没有怒气冲冲地到哪个院子里打人。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道院子敢掉以轻心。拳头落在身上的滋味儿并不好受。   二人绝望地抱在一处, 生怕李大突然进来打人。   直到脚步声从梅苑门口过去,两个人才放下心来, 浑身的力气脱去,瘫软地倒在地上。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小丫鬟忍不住哭。   少女看着小丫鬟哭, 自己也不由得悲上心头。她只觉得前路一片暗淡无光,永远要被困在这方院子里, 一辈子提心吊胆。   她这么想着,悲从中来,不由得一起哭了起来。   兰苑中倒是一片欢天喜地, 假的欢天喜地。   江莺莺一看见李大公子过来便胸闷得厉害,隐隐想要呕吐。   她勉强抬起抹笑来曲意逢迎李大:“大公子, 您又来了。”   李大公子便自顾地坐下问:“今儿个觉得身子怎么样?”   江莺莺眼儿一转,便笑道:“本是有些恶心想吐的,不过吃了祝姑娘开的药倒好了许多。”   李大公子来了些兴趣:“她那医术当真有那么神?对了, 你坐啊,别站着回话。”   江莺莺装着受宠若惊地坐下,耐着性子同他虚与委蛇:“我也不清楚祝姑娘医术如何, 只是她开了这些药吃我觉得很好呢。”   李大咂舌,又不屑一笑:“有好医术又如何?只会给你们这些妇人看病,哪有什么好前程?”   江莺莺简直想给他一个白眼儿翻到天上,究竟是忍住了,笑道:“正是呢。”   李大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女人无大用之类的鬼话方觉得心中舒坦。   他转眼看向江莺莺,见她一脸恭顺,心里不由自得极了。   若是张六见了他不鬼叫,也如这江莺莺一样乖巧,他又哪里会打得张六失了孩子?怎么张六挨不得打,江莺莺就能挨得打。   他肯定没错,是张六的错。   “好好养着你腹中的孩子,若你能为我生下一儿半女,便是李家的大功臣。”李大公子严肃道。   “是。”江莺莺卑顺而柔弱。   李大公子又强调了江莺莺肚子里孩子的重要性,才鬼鬼祟祟地离开。   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事情一日未解决,他便一日要忍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骂名,在外界便要畏畏缩缩。   江莺莺将人送走,回了房内,才能露出些本来的脸色。   她不由得长出口气,甚觉心累。若不是还有大计,她简直要对着李大的脸当面呕出来。   听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人话,真是叫人厌恶极了。   和这种人虚与委蛇都是浪费生命。   还好她是为了帮姑娘的忙才这么做的。   江莺莺想着自己能帮上祝星的忙,顿时又愉悦起来,吩咐下人:“明日祝姑娘要到府上来为我诊平安脉,你们都好生伺候着,知道么?”   房内大多数下人都是李大公子送来的,见江莺莺一派得意的使唤人模样,心里面是不服气的。只不过顾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众人也只能忍了。   “是。”一众下人有气无力道。   江莺莺满意地扬了扬下巴,哼起小曲来。   明日姑娘就要来看她了。   自打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江莺莺夜里总不大能睡得好。尤其是知道第二日祝星要来,她夜间更是辗转反侧。   第二日一大早,江莺莺便早早起来,一面起着一面还不住打哈欠。   伺候她的下人不免唠叨:“您是双身子,不如多睡一会儿。就算您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这孩子多想一想。您可不要忘了如今有如此厚待是因为什么,母凭子贵,全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   江莺莺看着李大送来家仆如此多话心中便不忿,再听她一口一个“孩子”,简直要被怄死。她不免冷了脸道:“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自有分寸。嬷嬷这一口一个孩子,不知道还以为我怀的是您的心肝肉呢。嬷嬷如此喜欢孩子,不如自己也怀一个。”   嬷嬷被她这夹枪带棒的一通话气得要厥过去,嘴唇哆嗦着:“江姑娘,你!”   江莺莺趾高气昂地摸了摸肚子,其意不言而喻:“嬷嬷要去找大公子告状便去吧,总之孩子如今还在我肚子里,大公子总不会拿我怎样。至于会不会为我出气而去罚旁人,那可就说不准了。”   她将恃宠而骄的模样活灵活现。   那老嬷嬷不是她的对手,灰溜溜地逃了,再不敢提什么孩子的事。   江莺莺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边的珠钗,心中冷冷。无论是李大还是这婆子都口口声声要她当心着孩子,仿佛她这辈子就是为孩子而生。   可分明是先有她才有的孩子……   凭什么人人都只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只有祝姑娘是不一样的。   昨日在妙手馆,只有祝姑娘问她打算如何处置肚子里的孩子。哪怕她不要这孩子,祝姑娘也会给她一碗汤药,而不是一味地劝她为了孩子着想。   江莺莺垂眸,瞬间换上开心的神情。   总之祝姑娘很快就要来了,她今日就能见到祝姑娘了。   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看到祝姑娘,而祝姑娘又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可真是太幸运了。   江莺莺换上这两日李大公子刚差人送来的新衣裳,又让下人们将她细心打扮一番。   那老嬷嬷又在一旁冷笑:“倒是大公子来都不见得有这样激动。真是上不得台面,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她倒是并没有把江莺莺的打扮与祝星联系在一起,只当江莺莺得了新首饰,与人攀比呢。   江莺莺早晨用了半碗虾粥,又吃了半个豆腐皮包子便饱了。   刚将席撤下,门房就向着兰苑来了。   原先别院是没个女主人的,梅兰竹菊四个院子里都是李大公子的外室,这四位日常也是毫不相干,各过各的,完全没有要争宠的意思。   不过兰苑的江莺莺有孕后,四个人便分出高低来了。   有孕的江莺莺自然高出其余三个一头,便成了别院暂时的女主人。   门房彼时来道:“江姑娘,祝姑娘来诊脉了。”   江莺莺欢喜得不行,又怕表现得太明显引人注目,只好压下激动冷声道:“还不去将人接进来为我诊脉?我肚里这孩子若有什么差池就是你们耽误的。”   将一众下人气得不行,又赶忙去接人。   今日祝星带花椒一道来的,别院还算雅致,一般大小,很快便从门口到了兰苑。   一进兰苑,祝星便看到主座上压抑着喜悦的江莺莺。   她静静见了礼,照旧同江莺莺诊脉,而后是询问些日常起居情况。   江莺莺一板一眼地答了,看上去还有些紧张。   老嬷嬷们看着江莺莺紧张的神情倒纷纷觉得解气,看她平日里那样猖狂,如今见了郎中不也怕得很?   祝星一本正经地写了方子,让人瞧不出丝毫破绽。   那些下人们见祝星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也不由得放下心来,看来这位祝姑娘当真是不知道这是李家的别院,不然就为了李家与祝家的血海深仇,她也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   祝星写了方子才对江莺莺道:“日常不必太紧张,多放宽心,该吃吃该睡睡。”   “是。”江莺莺自然听出来这话是祝星发自内心说与她听的,心中一片感动。   她想起自己还有正事,当即摆出倨傲模样:“祝姑娘今日来都来了,不若为我们宅子里其他姐妹一同诊诊脉,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好消息吧。”   下人们一齐愣住,没想到江莺莺突然发号施令,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其余几个院子里的却并不如江莺莺这样有着极大的自由,菊苑的那位平日甚至连被放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江莺莺突然下了这个命令,倒让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要是让祝星看,又怕那些姑娘们出什么岔子,尤其是菊苑那个,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不让祝星看,只怕江莺莺又会不依不饶,也让祝星起疑。   眼下众下人们只盼着祝星有些脾气,一口回了江莺莺这无礼的要求才是。   然而他们只听到祝星沉吟片刻,很随和地应道:“好。”   果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菩萨心肠。   江莺莺轻哼一声:“还不将其余三位姑娘都请到我这里来,都愣着做什么,我的话如今也不管用了?”   下人们纷纷在心中吐槽你说话什么时候管用过,但江莺莺有孕,明面上众人又不敢拂了江莺莺的面子,怕她胡闹,只期望李大公子能快来。   但李大显然不会在祝星在的时候过来。   下人们念着到底是在自己别院来出不了什么大岔子,终究将三个院子里的姑娘传唤了来。   最先来的便是梅苑的纤细少女,她细瘦无比,有着常年营养不良的痕迹,连头发都是黄黄稀稀的。   梅苑少女一进屋来便浑身打着摆子,像是来了什么龙潭虎穴。   各个下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身上,她但凡说一句别的话,有个什么别的动作,这些下人们就会一拥而上将她带走。   “你别怕啊,我又不会吃人。”梅苑少女怕得昏昏沉沉之际,听到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第245章 梅兰竹菊   “你叫什么名字?”祝星看着在自己对面怯怯坐下的弱小梅苑少女问, “只是例行罢了,你若不愿意说也没关系的。”   “我姓方,叫方白蕊。”那少女声音如蚊子哼哼, 要人仔细听才能分辨出说的是什么来。   “很好听的名字。”祝星含笑夸赞,“是漫山白蕊殿春华的白蕊?”   她一字一句都真诚极了,很容易叫人卸下心防。   祝星记得宗豫送与她的情报上曾写, 方白蕊是京中打更人的女儿。她晚上给打更人送冬衣,被李大看上并掳去。   打更人一家拼了命也要方白蕊回来, 甚至试图去报官。奈何李家家大业大,以护卫看守着打更人夫妻, 再加上李大以方白蕊父母的命来威胁方白蕊,方白蕊这才认命。   方白蕊在李大的威逼利诱下匆匆与父母见了一面, 而后嘱咐他们不要报官,便被拘在这一方院子里过暗无天日的日子。   方白蕊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似乎没想到有人能说出她姓名的来历,人一时愣愣的, 甚至忘记周遭下人们的监视。   “是……”她轻声道,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   方才府上下人们叫她来瞧病,她都准备好又是作弄人的把戏, 没想到一进房间看到的是个陌生少女。   这少女说话轻声细语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真的是什么郎中么?   可是哪里有女子会做医者的?   方白蕊半信半疑, 神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还是她对面的祝星提醒她,她才想起将手腕搭在脉枕上。只是她太过瘦弱,手腕如芦柴棒。   祝星专心致志地为她诊了脉, 才一笔笔为她写了药方。   方白蕊从始至终一头雾水,依旧不肯相信祝星是医者。   李大巴不得折磨她们至死,哪里舍得给她们请郎中。   祝星写好方子, 自有下人相视一眼,担心这方子里有什么猫腻,便抢先一步笑呵呵地接过方子。   祝星也不介意,只笑着递过去方子,又面色如常道:“方姑娘身体底子太差,要好生将养。我写了两张方子,一张是药补,一张是食补,二者并用,身子会很快好起来的。”   方白蕊彻底愣住,心里话脱口而出:“竟然……真是医者吗?”   她依旧不可置信。   但祝星给她如沐春风的感觉又不是假的,她一时间矛盾极了。   江莺莺便立刻看不起她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不由尖声嘲讽:“这是名满京中的祝姑娘,特意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纡尊降贵给你诊一诊病,好叫你们快点调理好身子为公子开枝散叶。”   她这话说得大大咧咧,下人们都听得满意极了,只是方白蕊的脸更白了几分。   方白蕊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被下人们强硬地扶了下去。   江莺莺轻哼一声,颇有女主人的派头:“这两张方子好好给方姑娘用着,可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不然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下人们满嘴发苦,却又不得不苦哈哈地答应。   “竹苑的姑娘呢?怎么还没来?”江莺莺斜坐在榻上不住催促,一个个都好大的架子,敢叫姑娘等她们。   说竹苑的竹苑的便来了。   竹苑这位让江莺莺都不自觉坐直了些   这位女子身材丰腴,颇有些珠圆玉润的美。只是她神情郁郁,一张脸上写满了愁怨,就像是深秋时节的冷雨一般伶仃飘摇,任谁都想抚平她眉间眼底的愁绪。   她默默行了礼,便从容坐在祝星的对面,举手投足都尽是礼数,可见与江莺莺不同,这是个有文化底蕴的。   “你叫什么名字?”祝星依旧是一样的问法,并没有什么例外,也没引起下人们的任何注意。   女子幽幽道:“我叫商云竹。”   商云竹命途亦是十分坎坷,比方白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在被李大公子觊觎前已经为人妻,并诞有一女,却依旧逃不脱李大的魔爪。   商云竹原来的相公已过秋闱,春闱因紧张一直不过。陡然又逢此变故,人一下子便倒了。还有刚出生的孩子需要照料,又有被纨绔抢占的妻子需要追回,那书生过得可怜极了。   商云竹以死相逼不愿屈从,奈何李大手段更加恶劣,以稚子和夫君威胁,叫商云竹不得不从。   李大最终将商云竹亲手所书的断情绝爱信拿去给书生,又慷慨大方地赠了不少银子作为侮辱。   那书生也是,自从这事后便潦倒落拓,再也没参加过科举,整日浑浑噩噩,只不将孩子养死,可见是受了天大的打击。   “商姑娘,我为你诊脉。”祝星淡淡道。   商云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似乎并不大在意诊或不诊。纵然这是盖世神医,能治好她身上的病,可心病又要如何除?   她若不是还有一丝丝念想,便早放任自己魂归故里,也省的在这院中做个时常被打骂、毫无尊严的牲畜要好。   她饱读诗书,可懂得越多,人也就越发痛苦。   祝星便如方才诊治方白蕊那样例行为商云竹诊治。比起方白蕊,商云竹身上的病明显更多,也略微棘手。   可她这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倒像是在宣布只要能留着一口气在,其余随意。   十足的厌世倾向。   祝星从容地写了方子,自然又由下人接过,防得很是严实。   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微笑开口:“商姑娘郁气积结,平日该多眺望远方,看花赏景来纾解胸臆之中的闷气才是。”   商云竹戚戚一笑:“是。”但显然是听不进去多少话的。   祝星也没逼她,今日来别院不过是试探。若是一见面一个个便脾气大变,李大只怕才会起疑。   要一步步,慢慢来。   最后是菊苑这位。   “祝姑娘,不好意思,我们菊苑这位姑娘一直有疯病,老爷好心留她在府上住着。本来刚刚说要将她带来的,可惜她又发病了。她发病时谁都要攻击,可怕极了,还请祝姑娘体恤则个。”下人们汗颜道,说的和真的一样。   “那实在是很遗憾。”祝星并没有执意要给人看病的意思,只是顺着众人的话将事情揭过。   下人们见她如此好说话,彻底信了她不过是顺便给府上众人瞧病的话,纷纷松了口气。   菊苑的那位,确实是几人中最不好招惹的。   倒不是她身份有多高,是因为她有一身武艺。   练过武的性子也相对坚韧不拔,因而对于这样不公的对待,菊苑的那位自是一挣扎再挣扎。   李大对她药也下过,打也打过,但凡她稍微恢复些许,便又重新折腾起来。   李大甚至存了将她弄死再埋了的心思,又怕她被人发现,因而只好将她一直拘在府上再用专人严加看管。   之所以怕菊苑那位被人发现,是因为她身份并不简单。   菊苑那位姓谢,名谢央。是驻守在京中附近守将二品骠骑将军之女。谢家给谢央自小定了门娃娃亲。谢央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从家中悄悄逃了出来。她原本是想到京中领略一番繁华后便往西北投军去,报效朝廷,却被李大看出是女扮男装,强掳了来。   李大掳了来后也发现她是个烫手山芋,便到了如今的地步。   谢家找了谢央许久,却不知她被人囚在京中。   这么一看李大所作所为确实都是预先有把握的才会下手,确保万无一失。祝清嘉之事确实是他失策。不过若非他失策,祝星也不会知道这些,更不会阴差阳错有救了她们的念头。   祝星开完方子便走了。   江莺莺靠在榻上目送祝星直到看不见,才懒倦地合上双眼。   下人们便出声搅她休息:“江姑娘,你今日逾矩了。”   江莺莺一翻身,背对着嬷嬷,冷冷笑道:“我哪里逾矩?”   “那几位姑娘可没有姑娘你这样大的自由,你贸然叫她们出来见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可担待的起?”那嬷嬷冷声质问。   “出问题了吗?”江莺莺不耐烦地拖长腔问。   “没有……”嬷嬷被她问得木讷。   “没出问题不就得了?让这几位姑娘白白享受一次被祝姑娘看诊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呢,你们还在这里说三道四。若不是沾了我的光,你以为她们这辈子能有幸被祝姑娘看一看病?”江莺莺冷笑,一副市侩口吻,说得嬷嬷们目瞪口呆。   嬷嬷们口舌不如她伶俐,便愤愤地走了,看样子定然要去李大面前搬弄一番口舌。   江莺莺等人走了才翻过身来,哪里有一丝害怕。她今日可是见到祝姑娘了,便是李大晚上来兴师问罪她也有话可说。   何况她也不傻,自然能看出肚子里的孩子对李大的重要性。   想想将李大的罪行揭开,她再自己远走高飞,李大到时候该有多绝望多愤怒,她的心情便又好了许多。   到了傍晚,李大果然又过来了。他一见江莺莺便沉了脸色,看起来好生吓人。江莺莺感觉若不是她有了身孕,李大定然又要对她拳打脚踢一番。   “大公子,您来了。”她心中厌恶无比,却又装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来。   李大公子冷哼:“我若不来,你打算将别院折腾成什么样子!”   江莺莺惊讶掩唇:“莺莺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呢。”   “你今日让祝星为府上每个姑娘瞧病究竟是何用意!”李大公子面目狰狞,一把攥住她手腕。   江莺莺下意识去摸左手袖袋中的东西,却还是忍住,堆着笑道:“您误会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反正祝姑娘也不知道府上的背景,我让她多给几个人瞧病不是占便宜了么?”   李大一默,被她市侩的嘴脸说服。 第246章 一定会为她出口恶气   一去便是半月。   半个月中, 祝星有规律地到李家别院问诊。除去菊苑那位,梅苑与竹苑的也都与她有些交情。到底祝星是医者,是为人身体着想, 没有人会在善心之下不被打动,更何况是在这样凄楚的境地中。   李大公子被江莺莺说动,倒真乐见祝星为府上女眷诊治。仿佛看到祝星为他的女眷诊治, 便是祝星吃亏。   一来二去,江莺莺口中称无聊, 时常与梅苑、竹苑走动,只在一开始引人注意, 见她并没做什么后下人们也放松对她的警惕。   归根结底还是众人看不起江莺莺,觉得她出身下贱, 觉得她哪怕惹事也惹不出什么祸端出来。   江莺莺照例以散心之名到梅苑找人说话去。   梅苑那位照旧是见了人便十分紧张的胆怯模样,根本不曾引起下人们的注意。他们都习惯这位方姑娘这副模样了, 哪日她若抬头挺胸气势昂扬,才让人不习惯。   江莺莺随意捡了处椅子坐, 端起手边茶一抿,眉头便皱起:“呸,这茶好生难喝。去将我院子里的茶拿来, 我可受不了这滋味儿。”   下人们对她这副刁钻样儿习以为常,回兰苑取茶去了, 只是在心里默默诅咒她这一胎不顺遂。   旁人一走,一直低头颤抖的方白蕊终于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江莺莺:“你真是……胆大包天!你便不怕我将此事告知李大么?”   江莺莺轻哼一声:“你去找他说嘴呗。”   方白蕊的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来, 她摇摇头:“我不会告诉李大。”   江莺莺看似不在意,却是悄悄松了口气。姑娘说的果然没错,这方白蕊是个胆小怕事的, 并不会到处说嘴。   “但我也不会帮你们的。”方白蕊闭上眼道。   江莺莺瞪大双眼,又被姑娘说着了。   她忍不住在心中称赞祝星神机妙算,同时又不大看得起方白蕊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想到姑娘后续交代的话,她有样学样:“你后悔了来兰苑找我就是。”   方白蕊抿了抿唇:“我不会后悔。”为了父母,她也不可能与李大作对的。   江莺莺露出个轻蔑的笑来,似乎很笃定方白蕊会来找她。   这时候取茶叶的下人也回来了,江莺莺径直站起身来:“走吧,去竹苑去,我和梅苑这个话不投机半句多。”   下人们瞧了眼依旧垂首的方白蕊,又看了看趾高气昂的江莺莺,便确定肯定是江莺莺的错。   众人又跟着她往竹苑去,心里烦透了她这事精模样。   方白蕊这才抬起头看着江莺莺离去的背影,眼中攒起一层水雾。   她何尝不想跟江莺莺一起指控李大?可是她父母无依无靠,她又怎敢轻易尝试。李家那样强大,怎么是能轻易扳倒的?   她在心中默默祈盼江莺莺她们成功,万一真成功了,她也好有机会趁着光一道从这龙潭虎穴脱身。   是她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方白蕊厌弃起自己。   竹苑中商云竹正在做绣活儿,见江莺莺来,忙将绣品塞回桌下。   她对江莺莺倒没有什么敌意,自然也没有什么友谊,对之唯一的微妙之感便是江莺莺肚子里的孩子,总让她想起过去。   江莺莺自来熟地问:“竹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更加自来熟地挤到商云竹身边。   下人们看着她这副没体统的模样心里满是轻蔑。   商云竹忙道:“没什么……”却敌不住江莺莺眼疾手快,直接将她的绣品从桌下抽出。   “哟,这上面的动物绣得可真好看,我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多准备准备,姐姐可愿意教我绣活儿?”江莺莺一通话说得人头晕脑胀。   下人们都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当着人面炫耀自己有身孕的。   反而是商云竹的反应奇怪:“好。”   江莺莺又在心中叹一句真是什么都给姑娘算着了,便悄悄将一直藏在手心的东西塞到商云竹那一堆绣品之中。   一群人都没大注意到江莺莺的小动作,那堆绣品又被她推了回去。   江莺莺在竹苑之中痴缠一阵,说了许多并没甚营养的话,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兰苑。   下人们倒习以为常她这副多话的模样,更觉得她是个乡下人,梅苑和竹苑的两个根本都懒得理她。   她若是哪一日好事去了菊苑被人打个头破血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莺莺回兰苑倒头就睡,也没人管得住她,只能默默咬牙切齿盼着她赶紧没了风光。   商云竹送走他们,叹一口气,回到榻上。   她这绣品全都是做给自己的孩子的,多年来她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便是为了日后能再见那孩子一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不然在这别院中,她实在是度日如年,活得没有一点盼头。   犹豫片刻,商云竹又拿出方才做的绣品想继续做下去,也算是为了那孩子尽一份心。她这一摸,却摸到了个冰凉的物什。   商云竹疑惑地从绣品中将那物什拿出,是个斑驳的小巧银镯。   这一眼叫她直接眼眶一热哭了出来。   这镯子她再眼熟不过!分明是她有孕时与夫君一同买给她那孩儿的。   怎么会在江莺莺那里?   商云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很了解兰苑的那位。她一直以来和别院中的下人一般,都觉得江莺莺是个不入流的俗人,虽然没有轻视之意。   她如今才发现那位江姑娘并不如她想的这样简单。   她的孩子……   商云竹坐立不安,不动声色地将银镯纳入手中,简直要流下泪来。踯躅半晌,她还是忍住立刻去找江莺莺的冲动以免被人发现端倪,只是一口牙几乎要被咬碎。   她摸不准江莺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往好处想,自己这是有机会知道那孩子的下落。往坏处想,或许是那孩子遇到什么不测了……   商云竹虽然强行按下自己的激动,却已经在心中想过无数种可能。   “商姑娘,您怎么了?”下人见她神情有异,不免担心问道。   “没什么。”商云竹的声音竟然出乎她自己意料得十分沉稳,连颤声也无,“我盯着绣品盯久了,眼睛发酸。”   下人被她糊弄过去,笑呵呵的:“您要保重身子,好好吃祝姑娘开的药,好给大公子开枝散叶。”   商云竹被恶心到了,若换作平日她定要冷下脸来斥责这些人。但今日她心里有了心事,便没反驳这话。   下人们还以为她当真是转了性了,倒是欢喜不已。   ……   李家别院中热热闹闹,可尚书府如铁桶般严防死守倒叫中书令府上的人焦头烂额。   这些时日,他们想尽办法想打入尚书府好栽赃陷害,奈何尚书府像只刺猬,让他们无从下口。   尚书府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倒不是李中书令又发了什么脾气,是张太宰来了。   “小婿见过岳父。”李大公子心中惴惴,将养这么久,张六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脾气也变得古里古怪,他生怕张太宰因为面子挂不住将此事怪罪到他身上。   他折磨张六的时候不怕,事到临头倒畏惧起来。   大约也是之前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要求到太宰面前,不然他肯定将张六当个宝似的对待,尽管张太宰看上去并不大在乎这个女儿。   “嗯。”张太宰从鼻子中出了口气,一贯身为权臣的目中无人。   他扫过面前众人,拿腔拿调地问:“小六儿呢?怎么不见她来?”   这一问便问到了李家人最怕的点儿上。   李家人面面厮觑,最后还是李大端出一副好脸出来道:“六儿她前几日小产,身子不大好,正在房中坐小月子,冲不得风,因而没出来迎接岳父……”   张太宰立刻拉下脸来:“坐小月子?我怎么不知此事!”   “怕您担心,便不曾说……”李大害怕极了,没想到张太宰真会追究此事。   “带我去看看。”张太宰冷声截断话题。   “是……”李大结结巴巴地带路,心中更加慌乱。看张太宰这架势,再叫他看到张六的惨状,李家哪里还能得到张家的帮助。   一行人便到了偏院西厢去。   张六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情况差劲极了。她房中也是一片脏乱,下人也并不如何重视,坐在脚榻上打盹儿。   张六原先伺候的小丫鬟被李大活活打死,因着张六这次醒来后脾气大变,总是与李大作对,李大要给她些好看。   陡然有人入内,这下人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满面懵地瞧着大门。   李大上来便拽着那嬷嬷向门口拖来,劈头盖脸地一顿打,一边打一边斥骂:“你这黑心肝的婆子,竟敢苛待夫人!”   嬷嬷连声认错。   不过是演给张太宰看的。   张太宰眯了眯眼,径直到房中去。   张六看到父亲来,眼睛亮了亮,旋即又变得暗淡。   张太宰坐在床头摆出慈父的神情,絮絮地安慰起张六来,仿佛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张六原先古井无波的恨恨神色慢慢软化,双目中渐渐含起泪来。   李大看着这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生怕张六突然告他一状,张太宰问他的罪。   果然,张六听着父亲殷切的剖心之语,态度软化,不由得动摇起来。   父亲虽然将她送到这里,或许当年他真是被李家人蛊惑了呢?他应当还是疼爱她的吧,看他这副模样。   张六咬了咬唇,期盼地看向父亲,终于开口:“父亲,李家人待我极差,李大天天打我出气,李家下人将我当猪狗对待。”   张太宰面色一冷,回头逼视李家人:“竟然如此?”   张六看着父亲坐着的背影,只觉得他当年是受人蒙骗才会舍弃她的,这次他一定会为她出口恶气。 第247章 猫脚   李家人被张太宰赶出屋去。   张太宰临出去前给了张六一个安心的眼神。   张六心中一下子有了无穷底气, 熬了多年终于有了从囚笼中脱困的喜悦感。这次父亲亲眼见了她被李家人折磨,定然再不会上他们的当,被他们所蒙骗。   她心胸豁达, 甚至能预见自己一会儿被张太宰带离的场景。   一门之隔。   李大公子被张太宰冷肃的面色吓得几乎要当场跪下磕头来,多亏他父亲在他身后一直撑着他,叫他不至于失态。   “李中书令, 六儿可是我张家的掌上明珠!你们便如此慢待,是也轻视于我么?”张太宰冷哼。   “误会!都是误会。”李中书令赔笑解释, “日后绝不会有此事发生,还请太宰大人体谅则个。”   李大听得心惊肉跳, 深以为他爹如此回答太过敷衍。   然而张太宰听罢倒当真没再追究,只冷冷道:“你家若是来了旁的客人看见张六如此, 你们要做何解释?若今日来的是别人?张六又对着别人求救呢?”   李中书令和李大一愣,顿时明白张太宰是向着他们的, 不免在心中狂喜:“是,是我们疏忽了。”   “好歹是我们张家的人, 多少给我些面子嘛。”张太宰轻哼。   “是,是是。”李中书令和李大如鹌鹑般连声答应,深以为然, “日后我们一定好好对六姑娘,好生好喝伺候着她。”   “六儿对你们有脾气, 你们忍一忍便是了,她一个小姑娘,又掀不起什么风浪。”张太宰谆谆教诲, “你们好好伺候着她,她若是还如今日这样找人说你们的不是,旁人也不会理解她的, 只当她是被宠坏了,胡言乱语。”   “是。”   “说吧,今日叫我来何事?”张太宰将手往后一负问。   “是……是关于祝家的事。”李中书令犹疑道。   一提到祝家,张太宰的一双眼便圆睁,来了精神:“说来。”   李中书令便将遇到的困境说出,并摆出真诚的神情,盼张太宰伸出援手。   张太宰听罢笑着摇摇头叹气:“你们实在太刻板了。对祝家无法出手,便换一家么。”   “换一家?”李中书令和李大不解。   “是啊,你们查证许久,可知道这祝大姑娘有一心仪对象,是王中丞家的孩子。你们对付不了祝家,还对付不了王家么?”张太宰捋了捋胡子继续道,“还有,对付不了这个祝家,对付那个祝家不也很好?纵然祝星与那个祝家断了亲缘,还真能忍受父母亲人受罪不成?拿捏好他们,到时候祝严钏还是会乖乖求你们的。”   李中书令与李大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觉眼界被拓宽许多。   张太宰又教了些别的,并表示自己会助他们一臂之力,才让这二人放下心来。   他哪里是为了帮他们才出手如此果断?他也受不了祝严钏爬得这样快,他怕啊。他为皇上背了许多黑锅,万一不是皇上唯一的宠臣,下场可不会好到哪里去。   借李家之手将祝严钏除掉,很好。   三人又商议了商议计划中的细枝末节,才差不多敲定拍板。   “我再进去看看小六。”张太宰笑呵呵的。   “是。”李中书令与李大受了张太宰的恩惠,自然更加殷勤作陪。   张六姑娘听到门有动静,欢喜地撑起身子,以为自己能离去了。   “父亲。”她殷切地看向张太宰。   张太宰坐回床头:“你放心吧。”   张六听他这话的开头便是一愣,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父亲,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张六惊恐地抓住张太宰的衣袖,但见李中书令与李大乐呵呵地笑着,便觉得浑身发冷。   “回哪里去?”张太宰脸一板,“你如今已经是李家妇,日后休要再动不动就提回娘家的话,惹人笑话!”   “惹人笑话?”张六深觉不可思议,“父亲,你看见了,他们那样苛待于我……”   “他们日后不会这样了。”张太宰专断独行,不顾张六殷切的眼神一口决定,“你便好好在这里做你的李夫人,养好了身子早些为李家开枝散叶才是。”   张六浑身一阵接一阵的冷,不肯相信她父亲便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   “我小产是李大打我打的……”她喃喃,不明白父亲明明知道一切却不愿将她解救出来是为何。   “他们不会再如此了,日后会好好对你的,你且安心。”张太宰开始敷衍起来,隐隐有不耐之意。   “你好好歇息吧。”看了一眼张六,张太宰无情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我先回去了。”   “父亲……”张六叫了最后一声,也不见张太宰回头。   “我们去送送张太宰。”李中书令对李大道。   二人便同张太宰一道出了门。   张六这才明白,什么都是假的。她父亲根本就没打算接她离去,只不过是借她给李家人个下马威好全他自己的面子罢了。   她悲从中来,一惊一怒,竟然笑出声来。   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她竟然将希望寄托在她父亲的身上。   当年她被送进李家时她就该明白的。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张六笑出了声,笑掉了眼泪,心中却越发发狠起来。   ……   为了方便祝星随时获取第一手情报,零七近日常常出没于祝宅。   “姑娘,张太宰去李家了。”零七恭谨汇报,目光却不由得往祝星怀中的那只黑猫上挪。   零七发现祝姑娘的那只黑猫的确不是一般的黑猫,他长得格外油光水滑体型强健不说,眼中总是闪过类似于人的智慧光芒。   譬如他说蠢话时姑娘总会温柔指出,而这只黑猫绝对会很讥讽地笑,让人忍不住想动手的那种讥讽。   黑猫彼时正漫不经心地舔爪子,几乎是同一瞬间捕捉到他偷看的眼神并瞥过来。   眼风凌厉,黄金瞳中冷意森森。   零七十分慌张地收回目光,仿佛被主子抓包,真是太可怕的感觉。他怎么会想到主子?   “好,我知道了。”祝星依旧微微笑着,似乎并不因为新势力的插手而有任何惊慌。   “还有兰竹两家的家人那里都已经打点妥当,随时都能接他们离去。菊苑那里,要事先知会吗?”零七谨慎问道。   “不必。”祝星莞尔,“将其余两家先在暗中保护起来吧,不必急着带走,免得李家人打草惊蛇了。”   “是。”零七一切听从祝星吩咐,便去安排布置了。   祝星换了个姿势坐,整个人陷入椅子当中,显露出无比的娇小。她摸摸黑猫脑袋:“看来张家也不能留了。”她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蚂蚁而不是当朝第一宠臣。   黑猫抽了抽唇角,轻盈地跳到桌上,一巴掌拍砚池里,用爪子蘸墨而写:张太宰其人,面善心黑,极会示敌以弱。   竟是直接给祝星科普起来,纸面上的字也很龙飞凤舞。   祝星悠悠瞥一眼带墨的猫爪,因着猫本身就是黑的,倒不能一眼看出来他一脚踩了墨迹。   宗豫还想跟她科普,好叫她不轻敌,就被她整只端了下来,只是再小心黑爪子依旧不可避免地蹭在她衣带上,留下零星几个梅花爪印。   “还挺好看。”祝星不紧不慢地看了眼衣带上的爪印点评。   宗豫瞬间心虚。   祝星掏出帕子给猫擦脚:“张太宰不急,对付他不是一时的事。今日同你说一句,只是怕我对付他影响你的计划。而你总是很迁就我,从不会拦着我的。”   原先放松的黑猫顿时僵成猫条,在她怀中一动不动,猫腿紧绷。   “他对你有大用么?”少女垂眸问道,手上动作暂停。   宗豫摇了摇猫猫头,脑海中一片混沌。   祝星竟然会主动问起他的计划,实在叫他很受宠若惊。   张太宰顿时变得不重要了。就算没有张太宰,还有皇后等人供他翻案,他总不至于吊死在一棵树上。   祝星眼中蓄起笑意:“如此我便着手准备对付他了。听说他私下有个斗兽场,豢养了许多珍惜犬种在其中。”   宗豫也听过此传言,正想同她讨论,后知后觉自己如今是猫而并非人身,顿时无言。   祝星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不过李家蠢笨了这么多日,有人为他们指明前路,接下来要遭殃的应该是王家还有京中祝家。”   宗豫舔舔她的掌心,对她以外的人谁要遭殃并不感兴趣。反正与他并无多大关系,别人纵然是死在他眼前他最多就是眨眨眼。   “要提前通知王家做好应对吗?”祝星陷入深深地思索中,不禁向黑猫发问。   王家若是被牵连的普通家族她倒不会有此一问,只是王中丞的儿子与她大姐姐日后倒是可能走在一起的,她便不免多思一些,想看看王家应对无妄之灾时的表现。   宗豫舔了舔她的手背,意思是随她处置。   “那便让王家自己处理给我看一看吧。”祝星合掌,“如果没有应对挫折的能力,将大姐姐嫁去我也不放心。”   宗豫立刻挺胸抬头,想证明自己很有应对挫折的能力。只不过想到自己要做之事尚未成功,甚至连真身都无法脱出陪她一起,只能用猫身勉强陪着,整只猫又萎顿下来。   祝星又用帕子给他擦了两下脚,蹙眉表示:“这个墨擦不掉,一会儿要用水洗。”   宗豫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刚才只顾着跟她科普,倒忘记墨不好除去。   祝星似笑非笑地看着黑猫,双手捧起猫脑袋,使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天大的事眼下也没有给猫洗脚重要。”她说着将猫抱起,往屏风后的澡盆去了。 第248章 今日两清   李家的行动果然飞快, 数日内便将王中丞弄了个焦头烂额,更是将祝大老爷这个侍御史直接弄下马去。   祝大老爷一开始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蒙此大难,还是李中书令特意派人告知他, 他才知道自己是受了祝星的牵连。   如今偌大个京中祝家便靠过去的积攒以及祝大老爷的俸禄和祝二老爷卖字家用,本就一下子落拓不少,再加上这事, 更是雪上加霜。   祝老太爷情况本就不好,这事几个小辈也不敢再让他知道, 生怕他一气之下便背过气去就不好了。   几人在祝大老爷那里商议,面上都是化不开的愁。   他们自然是不敢再招惹祝星, 话题便从眼下该如何是好发展起来。   “要么,再去求一求星姐儿?她那样善良的人, 京中人人称道……”祝大夫人喏喏道,也觉得自己这话太过离谱。   “她心善?”祝二夫人当即冷笑起来, “她对咱们这些亲人何曾心善过?她是对外人心善!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听到祝二夫人这一通斥骂,众人皆无言。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   他们也拿捏不得祝星分毫, 眼下是要求着祝星的。   祝二老爷心中后悔万分,舌头这时候都是苦的。他脱口而出说了句:“若当年将她接回来该多好啊。”或者等她回来后,对她好些, 他们或许都比如今过得好。   其余几人虽没应她的话,却也都是这么想的。骂祝星骂得起劲儿的祝二夫人是其中这般念头最强烈的。   “怎么办呢?这还有偌大的宅子要养。”祝二老爷惶恐极了, 下意识看向大哥,选择依靠他。   祝大老爷良久也只叹了口气,想不出对策。   他脑海中浮现出中书令府上来人对他传话的场景。   “只要你说动祝姑娘到中书令府上来一遭, 你不仅能官复原职,还再升几位。”   那语气中明显满是歹意,他不是听不出来。   只是他怕祝星。这世上算计祝星的, 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是以他压根儿不曾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生怕哪个不长眼的要他去逼祝星往中书令府去。   四人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外面却陡然又传来动静。   “老祖宗来了。”   尚坐着的四人顿时惊起,匆匆忙忙理了衣裳,便往大门处迎去。   老祖宗看着还是如往日那般已到暮年暮气沉沉,只是拄着拐杖的样子依旧十分坚毅。她径直入内到主座那里坐下,眼风扫过每一人。   被她目光扫过之人皆垂首肃立,不敢与之对视。   “我听闻老大被罢官之事了。”她缓缓开口,却叫几人大吃一惊。   “这……”祝大老爷苦笑,“是儿无能。”   祝二夫人却大胆开口,带着怨怼:“若不是祝星回来,咱们家哪有这样多事。”这便是在暗地里埋怨老祖宗呢。   祝二老爷立刻给了她一肘。   她顿时委屈得不行,却知道自己嘴贱,不敢再说话了。   “去将祝星请过来吧。”老祖宗陡然道。   祝大老爷苦笑:“您或许有所不知,我们去请祝星,她大约是不会来的。”   老祖宗一顿:“便说是我请的,让她念及是我派人将她从广阳接回来的恩情过来一趟吧。”   祝大老爷和祝二老爷同时相视一眼,心虚极了。   “快去吧,一会儿带她去我院子来寻我。”老祖宗语气疲惫,交代完便离去。   留下四个人面面厮觑。   “大哥,这理由兴许能将祝星叫回来。”他顿了顿又道,“问题是,咱们并没有接星姐儿回来啊。”   那丫头分明是自己走回来的。   这么一想,众人心中更不是滋味儿,哪里还好意思再去找祝星呢?   “可这么着也不是个事,老祖宗若是知道咱们阳奉阴违,只怕气得要将咱们赶出家门了。”祝大老爷叹一口气。   “她一个老太……”祝二夫人话还没说完,别被二老爷暴吼一句。   “你有完没完了!”   祝二夫人被他吼得一惊,当即坐在地上,再说不出话来。   “我去看看吧。”祝大老爷闷声道。   “大哥,我随你一起。”万一祝星看在他是她亲爹的份儿上松了口呢。祝二老爷一生出此念头便惭愧不已,但凡祝星有一星半点的念着亲情,他们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二人便忐忑地去往祝宅。   祝宅的门房直接将二人挡在门外,态度十分坚决。   祝大老爷与祝二老爷到底都是文臣,没有半段办法,在外面与人争论了好一会儿。   便是抬出老祖宗也没有用,别人根本不吃他们祝家这一套。   还是祝大老爷急中生智,说了句:“当初请祝姑娘回来的命令是老祖宗下的,便是请她看着这恩情上也去见老祖宗一面吧。”   二人已经做好再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曾想那门房竟然干脆利索地进去回话了。   过了半晌,门房出来道:“姑娘同意去了,你二人且回去等着吧。”   祝大老爷与祝二老爷皆是不可置信,不由追问:“当真?”   “骗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家姑娘一会儿就到,且去等着吧。”门房不耐烦地摆摆手,便将小门关上谢客了。   二人一脸恍惚地上了马车,依旧是如在梦里。   “这是同意了?”祝大老爷问。   “我听着是呢,要不咱们再去问问?”祝二老爷依旧七上八下,生怕是二人听错。   “她怎么会愿意到咱们府上的?她怕是恨死咱们了。”祝大老爷疑惑不解。   “或许是因为大哥那句话。”祝二老爷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祝大老爷一愣,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恩情。   祝大老爷口中生涩,不愿承认。   可除此之外他们也想不到什么别的祝星愿到他们这里来的理由。   若只是因为这一点点恩惠……   那他们简直要更加后悔,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是不是他们当时若去接脸祝星,事情都能不一样啊。   二人浑浑噩噩地回到府上,皆像是害了一场大病。   两个夫人看他们这副模样还以为事情没成,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安慰,便听见祝大老爷吩咐:“去叫下人准备准备,祝星一会儿要来。”   祝大夫人满面惊喜。   祝二夫人却尖酸起来:“就知道她会来!平日装的再好不也是想叫咱们看重她?到落魄的时候回来充英雄了,真是好聪明的想法。”   “你再如此,我便休妻了。”祝二老爷淡淡道。   祝二夫人尖着嗓子不可思议:“你休我!你凭什么休我!你也是个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你现在看见那死丫头发达了,要为她休了我是不是!”   祝二老爷一巴掌落在她脸上:“祝星是你我的女儿,未经网二人养育便有大成就。祝清若一直养在你身边,耳濡目染成了这副败坏家风的模样!再看看祝七,横竖撇捺都写不顺溜!你有什么错?你就是个搅家精,将我的好儿女带成了祸根!”   祝二夫人面上似有刀子在刮,又痒又疼,她尖叫一声,却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言,浑身抖得厉害。   不知是气的还是怒的。   她被夫君如此怪罪,几乎想要一头碰死。哪怕祝二老爷只是气话,或许并不打算休妻,但在大哥大嫂面前她也彻底没了颜面,悲怒之下她夺门而出。   “老二,你……说话未免太重了。”祝大夫人对二夫人有些同情,又有些隐隐的幸灾乐祸。   祝二老爷尚嫌不够,只恨恨道:“若不是她添油加醋,我等又怎会与祝星闹到如此地步!”   祝大夫人噤声,很快沉默下来。   三人沉默一会儿,顺便等祝星过来,便有老祖宗那里派人来召他们过去。   三人惴惴过去,却发现祝星已经在那里。   许久不见,祝星愈加光芒动人,这三人只敢匆匆一瞥向老祖宗行礼,甚至不敢看她,心里愈发复杂。   老祖宗显得十分疲乏,仿佛被抽去了浑身力气。   “同祝姑娘道歉。”老祖宗不知是闭眼还是睁眼,动了动嘴唇道。   几人一愣,看着祝星迟迟开不了口。   道歉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们是长辈,纵然是他们对不起祝星,哪里有让他们先低头的道理。老祖宗也真是,为了讨好祝星不拿其他人当人了。   “道歉!”老祖宗的声音重了些,双目睁开,目光迫人。   三人立时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纷纷道歉:“对不住。”   祝星面带微笑,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好或不好。她面对几人道歉也并没有回应,毕竟这些人从没有对不起她,真正需要接受道歉的那一位早就死在静心庵寒彻骨的池水中了。   老祖宗也祝星一如既往,面色惨白几分。   “您也不必如此,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言尽于此,日后莫要再打扰我了。”祝星轻轻颔首,直接走人。   祝大老爷下意识要跟着追出去,只听见老祖宗道:“别追了。”语气极为倦怠。   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祝星与丫鬟离去。   “这是她刚刚留下的一百两银子,够咱们家生活一阵子了。家中不必要的花销便止了吧,还有下人,留下几个便是了。“老祖宗絮絮叨叨,宛如交代后事,将家中安排的井井有条。   “便如此吧。”她摆摆手,合眼睡下。   祝大老爷接过那一百两银子,心中百味杂陈。   更加百味杂陈的是看似睡着的老祖宗,她今日叫祝星来不是没抱着厚脸皮与她重修旧好的缘故。她以为祝星肯过来,便是有转圜的余地。   却不曾想她那样决绝。   “您叫我来的意思我也清楚,我已与祝家无关,您还是息了这念头吧。生恩早已断了,这一百两是您当时愿让我回京中的钱,今日两清。”一笔笔账算得清楚无比。 第249章 坐下好好谈   八仙桌上, 李家父子各携妻儿坐在桌前用饭。   张六姑娘原本是没资格在桌前用饭的,但自打上次张太宰离去,李家人待她当真是比往日上心许多, 仿佛她真是李大的夫人般。   她自然是李大的夫人,只不过她从不曾这么觉得过。   而李家人也很意外张六的改变。   他们以为她至少还要再闹一阵子脾气,或者又像从前那样对他们全家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然而都没有。张六姑娘仿佛真被父亲说服, 在众人面前低眉顺目完全没了爪牙,再不见从前半分反抗。   虽然她仍旧不大爱说话, 但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如今一家四口都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不是巨大的进步。   八仙桌上一片喜气洋洋, 李家父子如今人逢喜事,精神很爽。虽然李家之危尚未解除, 但二人都相信,一定是快了。   王家焦头烂额, 而京中祝家更是凄惨无比。他们便不信那祝严钏和祝星还能这样继续当缩头乌龟!   想想这对叔侄要放下身段来求他们,李家父子便快意极了。   外面有人回来汇报。   “老爷, 大少爷,哎,小的鲁莽。”见主家正在用饭, 那报信的很有眼色的要向外去,待众人用了饭再重新进来继续汇报。   “慢着, 有什么要报的直接说吧。”李中书令直接道。   那小厮看了眼张六姑娘,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李中书令看懂他的眼神,呵呵一笑。他并不介意叫张六知道这些, 她如今已经是李家的人,更何况他做的这些是在她父亲授意之下。   张六想如何?又能如何?她一个深宅中的妇道人家,什么也做不了, 便只有认命的份儿,一如她多年囫囵嫁入李家一般。   “是。”小厮便无顾忌,缓缓交代,“那祝家人果然来寻祝姑娘了。祝姑娘在他们走后跟着去了京中祝家,如今刚回来呢。”   李中书令与李大公子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深以为此事成了。   祝星那样决绝断亲的人都逼不得已去了京中祝家,此事可不是成了?   接下来他们变等着祝星乖乖上门求他们高抬贵手便是。   张六姑娘夹菜的银箸一顿,转瞬便恢复正常,只是她心中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她是听说过那位祝姑娘的名声的,也对她有些佩服。这些时日她听李家下人多少提到过此事,差不多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她一直在背后紧张着此事的发展。   祝家是第一个跳出来揭穿李大真面目的。   可是她如今看着李家父子猖狂的笑,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发冷,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   哪怕是祝家这样的三品之家,甚至有爵位在身,也是斗不过李家的吗?   祝家人也会像她父亲那样,将女儿送入李家吧。   张六咽了口菜古怪地笑笑,反倒觉得这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今世上本就糟糕透了,好不起来了。   她依旧面带微笑地用饭,心里的绝望却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叫她窒息。   但接下来并不如李家父子想的那样,一连数日过去,祝星从不曾来过李府。   京中祝家已经脱离官场,他们也无从再去逼上一逼,万一走投无路又咬上他们便不好了。   而王家丝毫没有要找祝家诉苦的意思,遇到困难自己一肩担下,气得怒骂这些文人风骨都是死鸭子嘴硬,是倔驴!   二者上都出了岔子,便又成了李家坐不住了。   祝家拖得起,他们却拖不起。时间一长,臭名就彻彻底底和他们李佳连在一起了更不必说,他们还是有先例的。   李家不敢再试探祝严钏,打算从祝星身上下手。   祝严钏是个为官多年的老贼,不好相与。   祝星再精怪也不过是个年轻小丫头,人生阅历在这里摆着,李家人觉得她应该更好对付。至于李二和李令玉为何没能对付得了她,那是他们太蠢!   李家人打算同祝星好好谈谈,言辞恳切地向她发出一封名帖,邀她望江楼一见。   这次他们见祝星倒真没打算下什么手,只是想恐吓她一番,告诉她事情利弊,借她之嘴同祝严钏对话。   二人思前想后又怕事情不妥,到底还是告知了张太宰,让他看看事情这样做可还妥当。李家毕竟再经不起一次折腾。   张太宰那里回信也快,不仅同意了二人如此行为,还决定亲自出马,见一见这祝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哪里有什么“见一见”,亲自出马恐吓小姑娘还差不多。   名帖便送去。   祝星扫了一眼递上来的名帖,看都未看,很轻易地答应:“好,我应下了。”她微微笑着,容颜明净,叫人看花了眼。   那来送名帖的小厮来时还受李家父子教导,学了一肚子话来要挟祝星,没想到她这样轻易便答应了,于是颇恍惚地离开祝宅回去复命。   李家父子听完小厮的回话也沉默良久,不解祝星闹得这一出又是何意。   还是李中书令最先反应过来,面色阴沉地叹了口气:“只怕祝家早就撑不住压力,只是与我李家死磕!倒是我们耐不住性子,先妥协了。”   李中书令说完连连扼腕叹息:“好在我们不过是与祝星联系……”   李大公子忍不住道:“如此大事,她能不告诉她叔父吗?”   李中书令顿时觉得他们又落了下风,只不过想想祝星愿意出面同他们交谈,想来也是有些商量的余地,还算是个好消息。   如此辗转着便到了第二日,齐聚望江楼。   李家父子姗姗来迟。来了一问,祝姑娘还未来。   张太宰更是迟得不能再迟,结果她来了,祝星还没到。   三人都存着迟来的心思要给祝星个下马威,结果祝星压根儿没到,倒是显得他们莽撞冒进。   以及他们这迟来,实在是像个笑话。   “岂有此理!”李中书令看张太宰的面色实在不大好,怕他将怒火转嫁到自己身上,忍不住道。   张太宰一言不发,平常笑眯眯的样子也没有了,看起来很是生气。   倒是李大公子在心中暗暗幸灾乐祸,知道祝星要被张太宰恨上了。他巴不得祝星与张太宰结下巨仇,好叫张太宰为他李家报仇。   只是这话他只敢在心中想着,倒是不敢表现出来。   不然第一个要被对付的不是祝星,而是他李家。   李中书令话音刚落,门便被打开,望江楼的小二先入内,而后对着门外道:“祝姑娘请。”   三人无论心里多不痛快,俱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先入人眼帘的是一只只能隐隐瞧见是玄色的绣履。绣履带出墨色裙衫,众人顺着这水波似的裙裾向上望去,便对上一双冷冷淡淡的眼。   那一双眼如洞庭秋月,皎皎生寒,叫人下意识便想垂眸避其锋芒。   祝姑娘。   三人心中同时想到这三个字,这便是祝姑娘了。   张太宰笑呵呵开口,夹枪带棒:“祝姑娘来得倒早。”   祝星面纱下唇角弯弯,只淡淡道:“我来迟了,路人救了个人,便耽误了些时候,诸位大人莫怪。”   几人心中虽有火气,却也莫可奈何。毕竟人命关天,虽然百姓的命在他们心中只如草芥,但他们也不会蠢到说出这些话的。   祝星来迟这事便被她轻描淡写揭去。   她确实路遇有幼童受伤,不过是外伤,她不出手也可。只不过她依旧很有闲情逸致地将望江楼这三人抛在脑后,选择先救骨折了的幼童,又为京中人人交口称赞中添了一道美名。   四人同桌而坐,说不出的压抑。   三人商量好要拿捏祝星,便打定主意不先开口,给她些压力。一个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氛围,在这之下再同她对话,岂不是要她做什么她都怕的要做。   偏偏祝星看着几人一言不发,顺势向后靠坐将他们打量一番后道:“几位大人约我来说是有事相商,如今我来了却又什么都不说,倒是耍我这后辈玩呢。”   她抿嘴一笑,径直起身:“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见她当真要离去,几人都暗暗骂她难缠,竟然耍孩子脾气,要直接离开,叫他们不得不开口。   张太宰自然不好再开口了,便由李中书令代为发言。   “你方才迟来许久,我等都不曾怪罪于你,让你等会儿你就有这样大的脾气!”李中书令气得够呛。   “我来迟是为了救人,几位大人要我等是为了什么?”祝星直接问道。   李中书令哑口无言。拿捏祝星这事总不能当着本人的面说,且不论什么理由在救人面前都实在是很微不足道。   “祝姑娘,我等只是在措辞,你且坐下,咱们慢慢商量。”张太宰很快神色如常,很和蔼道。   祝星也没拿腔拿调,倒是又坐了下来。   几人暗松一口气,不敢再给祝星什么下马威了。   张太宰慢慢道:“京中祝家找过你了?”竟然直接撕破脸来。   祝星看着他自以为是的模样,不忍心拂他兴致,很真切道:“你们如此卑鄙下作!”   听到她如此怒骂,几人心中反倒愉悦,看来是拿捏住了。   “我们不为难你。”张太宰又笑,“你一个小姑娘家,也是可怜。只要你同你叔父说说,叫他亲自来中书令府一见,你那大伯父,应该说是祝大老爷便能官复原职,我还能让祝二老爷有个一官半职。”   祝星沉默。   “你回去好生想想,要如何,自己决定,我也不逼你。”张太宰自以为三言两语就拿下祝星,此时已然志得意满。   祝星不言不语,在心中默默打了个哈欠,在他们看来倒是妥协的表现。   “你将话带到,日后想要什么,也可与我说说。”张太宰威逼完又是利诱,若是普通小姑娘,实在很容易被他这样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行为给哄住。   祝星静静抬眸:“听说您有一个狗场。”   张太宰一愣,没想到她突然说起狗场,便哈哈大笑,只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点点头:“不错,不过我那里可没有你这样女孩儿喜欢的狗。我那里的狗,可都是随随便便能咬死人的。你若是喜欢狗儿,我找人去弄两只雪白的小狗来,定叫你满意。不过在这之前,n你要将我的话带到。”   祝星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   张太宰便笑了:“好孩子。”   她有个猫儿已经够能缠人,表现得想要狗狗不过是有所求更能让他们放心罢了。   双方又絮絮说了些话,祝星只在一旁听着,像有心事。   “你回去吧。”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张太宰好心挥挥手放她离去。   一出望江楼门,祝星便一脸柔弱地对花椒道:“通知零七,今夜救人。” 第250章 告李家   李家父子先是上午在望江楼吃酒与张太傅以为事成, 喝的尽兴。还是被望江楼打杂的小二送回来的,二人蒙头一睡睡了个昏天黑地,转眼便到了傍晚。   傍晚二人醒时就有小厮来禀报, 祝星去尚书府了。   李家父子本是喝不下了,听了这话又高兴地喝了好几杯,只觉得明日一睁眼, 祝严钏就会登门拜访。   二人方解了酒,又陷入酩酊大醉中, 这下真是熟睡,怎么也叫不醒了。   张六姑娘看着天刚黑下便呼呼大睡的李大公子, 松了口气。   这两日他二人同床共枕,已经让她恶心至极, 虽然尚未行夫妻之事,她感受到李大的呼吸便要作呕。   但她知道这是她日后生活的常态, 只能默默习惯。   好在今日李大醉酒,她能有喘息的余地。   张六将门掩上, 确定李大熟睡,方从柜子中悄悄抱出锦衾来铺在小榻上,今晚打算在小榻上就寝。   反正李大喝得这样多, 明日他指定没她起得早的,她可以安心睡下。   张六难得有时间继续看书又无人打扰, 一时看得晚了些。若是过去,这时候肯定又府上的嬷嬷催促她就寝。如今倒也是误打误撞,能过一晚清净日子。   张六看书入神, 直到月上中天院子里传来动静,她才立刻敛眸回神,将书放下, 急匆匆地向门处走去,试图探听外面情况。   刚蹑步走到正门,便听得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并有急促地呼喊声:“大公子,大公子不好了!别院走水了!”   张六正要开门,听到“别院走水”四个字,手指不由一颤,顿在那里。   她心跳加速,并没做声,打算再多听两耳朵。   外面敲门敲得急促,但也不敢有很大动静。毕竟李大脾气不好,因为急事开罪了他也要吃挂落的。   张六轻轻回首,看向床上依然鼾声大作的李大,其压根儿没有要醒的意思。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缓缓将门打开。   那小厮看到张六,一时间愣住,呆呆道:“夫人……”   张六勉强笑笑:“夫君晚上酒吃多了,如今正在熟睡,如今并不能醒来,明日早上他醒了你再找他吧。”她说到“夫君”时喉咙中一阵泛恶心,强行压下去了。   小厮低头道:“夫人,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您体谅则个。”   张六叹气,背挺得笔直:“夫君的性子你们也知道,我是不敢去惊扰他的。你瞧,咱们这样说话他都没醒。”   那小厮听见房中鼾声如雷,确信李大是睡死了。   什么时候睡死了都好,怎么偏偏是今日!   小厮莫可奈何,长长出了口气。   张六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中,不过面上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刚刚在房中听你说别院,可是别院怎么了?”她不动声色的询问,像是随口为之。   那小厮谨慎地看她一眼。   张六笑笑:“不过是看事情可大,你若不想说便罢了。”   那小厮才道:“别院走水了,火势很大。”   张六心跳如擂鼓,听到自己的声音:“那还不去救火?”   “已经在救了,只是各……各位姑娘似是趁乱都不见了。”小厮说到“姑娘”时不可避免地低了下眉头,毕竟他面对的是李家的正牌夫人。   正牌夫人根本无暇吃醋,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而后摆出一副刁钻模样:“我当时什么事大半夜扰人清梦!原来是为了那几个……贱人!回去,救得出救不出都莫要来烦我!”   她说罢直接关上门,下意识去看床上的李大。   还在熟睡。   她悄悄矮下身子,侧耳倾听。   门外小厮在房门前兜了好几个圈子,最后长叹一声,步伐匆匆地离开。   张六顿时脱力,靠着房门坐在地上,想要急促呼吸又怕动静太大吵醒李大。   虽然那些别院的女子永远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她是发自内心的希望她们能逃脱李家的虎口。   今晚是天赐良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叫那小厮将李大弄醒的,纵然李大知道后明日一定会怪罪于她。   但是她总不至于被弄死。   而别院那些女孩若一直被困在别院,总有一日会被李大弄死草草埋了。   真希望她们能走的再远一些,明日一大早趁李大还未醒来便立即出城。   张六一下子感到解脱,忽然不再怕日后的生活,只担心李大会突然醒了。他再折磨自己也就是那几招。   她走到桌前吹熄了灯,一夜睡得很浅。   李大打了一宿的呼噜反倒叫她安心,打呼噜便说明人未醒,那就是好事。   张六草草起身,将抱出来的锦衾枕头依样放了回去,将衣衫穿好去外面叫了婆子进来伺候洗漱。   她今日起得格外早,天还是蒙蒙亮。但她却精神抖擞,并不如何困倦。   婆子们也怕吵醒李大公子,动作轻得很。   一番梳洗完张六打算先用早饭,外面却又是一阵吵嚷。   她微微拧眉,心微微沉了下来,只怕是别院那里又有岔子,人被抓了回来。她着人去问:“是怎么了,一大早这样吵,将夫君吵醒了可怎么办。”   嬷嬷们诧异她与李大竟然如此要好,但还是很顺从地要出去问。   张六抿了一口茶,不见嬷嬷出去,院外面的人便向内来了,看神色还很慌张。   她很快做出判断,神色慌张,应当是坏消息,那就是没将人抓回来。她刚松口气,就听到外面跑进来的小厮大喊:“大公子不好了!有人到京兆月那将咱们李家告了!现在京兆尹派了官来,正要拉老爷和您到公堂上去呢!”   张六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在地上甩了个粉碎。   她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看向一旁的嬷嬷,只见嬷嬷同样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见小厮入内,她重新问了一遍。   小厮抖着嘴唇颤声道:“祝家将咱们李家告了!要老爷和大公子现在去公堂对簿呢!如今禁卫军已经入了府门,就要来拿人了!”   张六追问:“告的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些什么,又不是很清楚。   “好像告李家强抢民女,虐杀百姓。”小厮哆嗦着道,“大公子呢,夫人。”   张六指了指内室,脑中一片混乱。   小厮便往内室去了。   紧接着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这次听着人多。   果然院门被再度推开,是禁卫军来了。   嬷嬷们立刻挡在张六面前,以免她被外男看到。内室小厮还在不断摇着李大,可惜李大昨日喝了两场,实在很难醒来。   在面前人墙的间隙中,张六看着一个个身穿甲胄的禁卫军过去,脑海中模糊的想法逐渐成型。   “将人带走!”大约是这群禁卫军的首领一挥手道。   床上睡得酣甜的李大公子被瞬间拎起,这些人竟然打算将熟睡的李大带过去再说。   嬷嬷们素日里嚣张,但见了官兵当真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一个个低眉顺目。   “且慢!”张六忽然站起身来,自己都不知道哪来勇气。   禁卫军们回头看她,她立刻有缩回嬷嬷们身后的念头,但还是咬牙硬道:“我夫君还未醒,我……我去公堂上也好照顾他。”   嬷嬷们也觉得合理。   禁卫军们不耐道:“跟着。”   张六没想到这样轻易,好在她已经梳洗完毕,与被人拎在手上尚在睡梦中还不断挣扎的李大不同,她看上去十分体面。   匆匆拿了个幂篱戴上,张六便跟了出去。   什么照顾李大都是鬼话,李大下辈子也休想被她照顾!   她要去公堂看看……去公堂看看李家是如何被人相告的,去看看李家是如何垮的!   方才禁卫军离开的一瞬间她终于想明白了,昨夜的大火,今日一早的告官,应当都是祝家的安排。   她何尝不恨李家,她甚至恨张家!   若今日是李家垮台之日,她一定要亲眼看着李家倒了才安心!   ……   公堂之前已经聚了些百姓,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祝星和祝严钏倒并未坐着,除去丫鬟小厮外,身边站着四个同样戴着幂篱的女子,倒是神秘极了。   几个人正低声说些什么,而公堂之上的京兆尹却并未阻止。   被告的那位反正还未来。   京兆尹微微皱眉,只觉得李家家风着实不怎么样,一而再再而三钏换不来,叫了禁卫军去动作也这样慢。   这么想着,百姓们发出阵阵惊呼,指指点点。   也正是如此,李家人来了。   李中书令与李大公子人虽然被弄醒,不过酒尚未醒来,满面呆滞无所适从地看着四周,似是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滑稽极了。   忒不像话。   京兆尹不由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禁卫军解释是这二人昨日多饮贪杯,尚未醒酒。   “弄清醒些。”京兆尹冷声道,他并不怕得罪谁。   “是。”禁卫军恭敬道。   便端了冷水来泼在二人面上,再大的酒也解了。   李中书令和李大公子这厢回过神来,终于知道羞耻与害怕,惊恐地看着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速将我等送回!”李中书令声音都被气得发颤。   祝星并未戴幂篱,只带了面纱。她居高临下带笑看了眼地上的李中书令道:“大人,我与叔父将您告了。”   我与叔父将您告了。   他看到祝星漂亮的眼里笑意盎然,耳朵中听到的是他被祝家告了。   李中书令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她昨日去尚书府原来不是去劝祝严钏来李家登门拜访的,而是去同祝严钏商议要告他们李家!   他浑身不由打起哆嗦,不知是被冷水激的,还是别的。 第251章 公堂之上   李中书令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言不语地再度看向祝星,知道今日怕是场难打的仗。   他心中更多是恨还是怕已经分不清楚,低头看了自己不过一身中衣, 又看公堂外许多百姓正对他指指点点,倒是暗暗发起狠来。   祝家如此不仁,休怪他不义!   他倒要看看祝家今日究竟要做什么!   李中书令已经想通, 此时从地上站起,不再看一旁完全失态恼怒的李大。他对着京兆尹一礼道:“大人, 好歹我也是三品大员,您如此不给我脸面, 怕是轻蔑于朝廷!”   外面百姓显然都开始说起他的不好,他昏昏沉沉时记得是禁卫军将他这么带来的, 此时不免先兴师问罪,能找回多少面子找回多少面子。   京兆尹见过的人多了, 哪里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为了面子将矛头对准自己, 心中亦是觉得好笑。京官中莫说半数,几乎所有京官他都看不惯,不然他也不敢坐现在这得罪人的位置。   也正因他不怕得罪人, 皇上才任用他为京兆尹。   京兆尹回神,丝毫没有惧意:“大人, 脸面不是谁给你的,而是自己挣的。多次传召您上堂您不来,我也只能用硬些的手段。您大人有大量, 还请您宽恕则个。”   李中书令被他第一句话臊得脸通红,他这丑态的确是自己作出来的。若是昨日不吃酒就好了,吃酒误事!   悔恨之际, 外界的议论声便在他脑海中显得愈发大了起来。   “李家果真是烂到根子里了!”   “这李中书令还是很厉害的官呢,在家也照旧吃酒,方才上堂时的和俺男人平日吃多了酒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原先还有些不信李家是这样的家风呢,现在看见老的如此,我不由信了。”   ……   李中书令虽然看不起百姓,但也知道了不能任由民意如此蔓延。他深知京兆尹的骨头又臭又硬,压根儿不怕人威胁,不由放软了声音道:“我好歹也是有些头脸的人,如此在百姓面前实在惭愧,还请您容我与犬子换身干净衣裳来,也算是不藐视公堂。”   他这话说得体面极了,如果不是穿着中衣,应当能更有气势。   京兆尹这时倒是松口:“且去后堂速速将衣裳换了。”   李中书令松了口气,道一声谢,便拽着完全慌神的李大向后堂去。李大被他晕晕乎乎地拽进去。   张六见状,脚步匆匆地跟了进去。   都到这份儿上,她也不怕李中书令与李大再对她做什么恶事,这二人如今自顾不暇。她是要跟着进去听听消息,看看李家父子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李家父子见张六跟来了自是欢喜无比。他们原先虐待张六,这时候却将她当做救命稻草。   借着换衣服的时机,李中书令急切地低声吩咐张六:“好儿媳,你速速回张家去通知你父亲此事,叫他快来救场!”   李大公子亦是求救地看着张六:“小六,速速回太宰府,同张太宰说事情不好,叫他快来这里。”   张六幂篱下的神色痛苦而愤怒,她说出来的话却顺从极了:“是,我会去府上通知父亲的,你们放心。”   她会去才怪呢?她不过是假意哄骗他们,安他们的心,好不叫他们找别人去通风报信。   禁卫军三催四请,李家父子囫囵商量一番,决定抵死不认。   祝严钏在圣上面前都拿不出死证据来证明李家有错,想来是昨日祝星被威胁,将祝严钏逼急了,这才一早在情急之下报了官。   二人换了衣裳重新上堂,这才显得体面些。只不过他们刚才的狼狈模样已经被百姓们记下,此时也不过是画蛇添足,徒增笑料。   张六目送他们上堂,只冷冷笑,压根儿动也没动。她打算在后堂磨蹭一会儿,再重新看戏去。   便是正式开始审案。   击鼓鸣冤时祝星已经说了要告什么,但此时李家父子来了,便要重新再陈辞一番,好看看李家父子认与不认。   若认,事情便解决,该如何如何去。若是不认,才有再审下去的必要。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满场肃静。   他沉声问:“白马郡主,你今日一大早便在京兆尹门前击鼓鸣冤,所为何事?”他刻意叫出祝星的封号,是有为她壮声势的意思。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祝星还是皇上亲封的白马郡主。只不过她“祝姑娘”的名头太过响亮,竟然盖过白马郡主的身份去。   李家父子心中一沉。李大早就乱了阵脚,李中书令却明白祝星以官身相告,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祝星只站在那里,便有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能力。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我要状告整个李家。”   李中书令以为她只是告李大,没想到她是整个李家一起告,整个人被她气得颤抖。   “你好大的胆子!敢告我整个李家!我倒要看看你有何理由!你若无缘无故故意如此,我李家绝不会轻饶于你!”   祝星冷下脸来,声音泠泠:“你李中书令,纵子行凶,管教不严,包庇祸事!李大公子,强抢民女,将之如牲畜对待,非打即骂,曾打死过丫鬟五人,无辜少女一名!敢问李大人,我状告李家何错之有?”   李大公子听到一半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这些事他都做过,祝星说得无一错漏……   李中书令哪里不清楚儿子犯下的那些事,但祝星知道的如此消息不由让他心中沉了再沉。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难不成真是做好了完全准备的?   他越想心里越没底,只盼着张太宰能早些来与他撑腰。   但他面上却不堕威风:“一派胡言!信口雌黄!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非虚!”那些死了的丫鬟通通被埋在李府的树下,他就不信祝星还能知道尸体在哪!   祝星扫他一眼,眼带笑意:“自是有证据的。”   李家父子同时惊疑不定地看向她,她有什么证据?   老百姓们也是惊奇。往日这公堂对簿都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哪有今日这样痛痛快快,直接陈明上证据的。   打脸打得未免太痛快,没看到那李家父子人都懵了。   实际上李家原先在百姓中的风评倒没有这样差,只是先有李令玉与李二惹上祝星,这名声才渐渐差了下来。   时至今日,虽不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却也总有人瞧不起他们。   祝星看向京兆尹,微微颔首:“大人请传人证。”   京兆尹点头:“传人证!”   李家父子冷笑,他们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证!   人证上堂,俨然是四个戴着幂篱叫人看不清容貌的女子,有个走路姿势还很是奇怪,多亏身边的女子扶着她她才能好好走路。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坚持上公堂,可见有多大决心。   四人缓缓行至祝星身后,面向李家父子定定站着。   李中书令与李大昨夜吃多了酒,尚不知别院之事。   李中书令根本不在意儿子在外养了多少个女人,因此对“四”这个数字并不敏感。   李大后面也不常到菊苑去糟心,一直只记得别院中是三个人伺候他。陡然上来四个,他当真是愣了一愣,没往别院上面想。   李中书令余光瞥见儿子面上同样疑惑,而不是方才的心虚,心中稍定。   他冷冷一笑:“你随意寻四个不知道哪来的女人要污蔑我儿强抢民女?未免太过荒谬!”   祝星声音淡淡:“不知道哪来的?我想李大公子应该很清楚。”   四女应声摘下幂篱,个个面露恨色。   李大公子看清四人模样后直接惊叫出声:“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李中书令明白过来祝星还真不是无的放矢,这四名女子,当真是他儿子祸害过的!   祝星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   他更气的是李大的态度,这话一问不就是在不打自招吗!   “李大公子,这便不记得我了?前两日不是还同我商量腹中孩子要取什么名么?”江莺莺是其中最不怕李大的,此时要为自己出口恶气,“若不是你在街头直接将我强掳回别院,我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你强掳我回去叫我伺候你,一有不顺心便要打骂于我,我浑身的伤皆拜你所赐!连腹中孩子都险些因你拳打脚踢丧命!”   李大公子没想到江莺莺竟然是恨他的,整个人顿时僵住。他也只不过将江莺莺当个玩意儿对待,却不曾想这玩意儿有朝一日会咬自己一口,此时恨不得上去揍她一顿解气!   早知她如此巧言令色,便不该留她在府上,当日直接打死才好!   但江莺莺都站出来了,他一直提防的菊苑那位还能哑巴不成?   谢央咬牙切齿,铿锵发问:“李儒,你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能重见天日吧!你可还记得我是谁?你怕不怕!”她是四个人中受伤最重,体质最差的。   原本她是有一身好武艺,但多年来一直被李大公子与别院的下人们不是灌药就是殴打,还时常不给饭吃,身子便一日日差了。   昨夜祝星救她出来,直截了当同她说不赞成她今日到公堂来,应当好好歇息。可她今日一定要来的,她好不容易从李府脱身,一定要将那豺狼窝端了!   谢央一伸双臂,左右袖子各自卷起,上面是触目惊心的姹紫嫣红。她扯开手腕上裹缠完美的厚布条,露出其下血淋淋可见骨的伤痕。   百姓们有的瞧着害怕,不由自主地捂眼。   这伤口实在太让人触目惊心,不忍细观。   谢央逼视着怕得说不出话来的李大公子,冷冷笑道:“这一切皆是李儒囚我所致!李家别院的菊苑里还有这四条粗黑的大铁链子呢!”   百姓中一阵哗然,亲眼目睹的最为可信。谢央这一身伤皆拜李大所赐,这李大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禽兽变态啊?   “怪不得李二和李令玉做出那事,一家子原来没一个正常人。”   “可不是么,这样的伤口,便是朝廷重臣的儿子就能豁免重罪?祝姑娘说他可是杀了人的!”   “这位姑娘当真是可怜,遭受此事,也不知家人知道了要多伤心。”   ……   “去查。”京兆尹吩咐。   便有禁卫军下去探查。   李大反驳不得,几乎要瘫软。他对谢央的伤口倒没什么感想,只是听那群贱民提起谢央的家人他怕了。   他不敢杀谢央便是因为如此,早知道有这么一日,他说什么也要将谢央杀了!   谢央自然也听到人群中如此声音,她恶狠狠地盯着李大道:“我名谢央,二品骠骑将军谢远山之女。”   人群彻底炸开锅来。   李中书令不知李大公子别院如此卧虎藏龙,人直接傻了去。   李大更是怪叫一声,直接晕倒。 第252章 胡搅蛮缠   谢央翘起唇笑开, 心中无比快意,手腕上的疼痛也比不过这股澎湃的快意。这么多年了,她头一次这么痛快。   李中书令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大公子, 很难想象他竟然惹下如此大祸。   过去他以为李大的这些坏毛病不过是小事罢了,何况平日里惹祸的都是李二,反倒是李大的这点子事不曾闹大过。   除去张六那一次。   对了, 张六!   李中书令四下没有看见张六的身影,还以为她搬救兵去了, 于是稍稍安心。只要张太宰先一步来,将此事强行按下, 他就一定会有机会让李府脱罪。   眼前最难应付的,还是谢央。   得稳住她。   “这位谢姑娘, 许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私下慢慢商量,没必要闹成这样。”他苦着脸道。   “没有误会!”谢央冷冷看他, “你还想替他狡辩么,滚开。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你这样包庇的爹,李大可真是养成了个恶心人的样儿!”   李中书令哪里想自己被人这么说过,此时此刻委屈极了:“我当真不知他抓了你, 我对天发誓!”他这么一说倒像极了不知情好人,让门外有些百姓都险些信了去。   “她们呢?你亦不知李大抓了她们么?”谢央果断抓住他话中漏洞追问。   李中书令被问住。   这下百姓们明白了, 李中书令只是不知有关谢央这件祸事,其它的都清清楚楚着呢。   百姓们不禁花样百出地骂起他来,彻彻底底看清楚了他的嘴脸。   “谢央。”祝星的声音清清淡淡响起。   嚣张的谢央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做贼心虚地将手腕重重缠好。   昨夜祝姑娘答应她来公堂的条件是要她到了公堂上后不得糟践自己的身子,不过如今她一个激动倒是将身子都糟践完了。   祝星又是医者,又是她的救命恩人, 两个身份叠在一起,她对祝星是尊敬又害怕。   害怕自己惹她生气。   虽然与祝星相处时间不久,她却是很喜欢祝星的。   “我错了。”谢央毫不犹豫地转身放弃与李中书令多嘴多舌,回到祝星身边。   祝星对京兆尹,实际上也是对着众人道:“谢央伤口开裂,请容我为她先去后堂包扎一番。事情脉络已然清晰,请大人细听她们是如何遭李大公子李儒毒手的。”   京兆尹点点头:“你们且按序说来,李儒是如何加害你们的。”   “是。”江莺莺最先开口。   堂上堂下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听着这些受害之人是李儒下手,面上随着女子们的陈述神情变了又变,到最后都化为森森怒气。   李大公子李儒不配为人!   后堂之中气氛倒有些微妙,张六一直在后堂躲着,此时见祝星带人过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终于为自己是李大的妻子而感到羞耻,若祝星问起她她的身份,她怕是恨不得要一头碰死。   方才看到谢央在堂上慷慨陈词,她的心也听热了,不过这会儿又冷了下来。   祝星见着这后堂还有一人倒没露出吃惊的神情。她随身携带金创药,又去向禁卫军要了些干净布条为谢央包扎。   谢央望着祝星认真的眼,便不由得深陷其中。   “嘶——”还是手腕上的剧痛让她回过神来。   祝星颇无奈地摇摇头:“我动作再轻些。”倒是一句怪罪谢央的话都没有。   谢央没听她说自己的不是,心中反而有愧,不免看向祝星结结巴巴解释:“我……我见到李家父子惺惺作态的模样便忍不住,今日一时上头,祝姑娘,我错了。”   祝星反倒替她说话:“你多年大仇终于得报,激动兴奋也是自然,只是再下一次绝不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你这伤重,再扯来扯去的疼倒不说,日后好得慢,还是自己受罪,没人为你疼,知道么?”   谢央听完一动不动。   反倒是是那边一直不尴不尬坐着的张六听了如梦初醒。   自己受罪。   没人为你疼。   她神情恍惚,忽然有些哀色。这些话,是从没有人对她说过的。若是有人对她说这些话,她过去又如何会在李家内宅中害怕到无以复加,甚至失去自己一直相伴的丫头。   谢央一把抱住祝星的腰哭起来。   张六看到祝星愣了一愣,温柔而无奈地摸了摸谢央的发顶,语气温和而坚定:“好了,我先为你包扎好。”   谢央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起来,气势短了一截。   她怎么敢抱祝姑娘的呢?   祝姑娘可真是纤细,还很香呢。   也怪,昨日她被救出李家别院后看到祝星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宁静下来了。这么久的阴霾仿佛看到祝星后便都散尽了。   谢央一面由祝星上药,又不由得想到她们现在虽是优势,但李家一日不倒,一日便不是放下心的时候。   她抿了抿唇担忧问道:“祝姑娘,咱们能赢吗?”   祝星没说能或不能,微微一笑:“别怕。”   谢央便放下心来:“其实过去我被抓到李家别院后的日日夜夜都在怕,今日却不怕了。我什么都没做错,该是他们心虚,他们怕我才是!”   “嗯。”祝星应道。   张六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儿,亦想像谢央这般洒脱。像谢央这样到公堂之上与李家人铿锵有力地对答。   她好羡慕。   “咱们回去吧,外面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谢央虽然浑身发疼,却也精神勃勃。她怕出什么岔子,便想回去继续站着。   “好。”祝星颔首,扶着谢央起身。   她又对着不远处僵坐着的张六行了一礼,张六余光看到急忙起身还礼,不大明白祝星这是怎么了。   “我二人在此许久,打扰姑娘清静了。”祝星微笑地望向张六。   张六被她看这一眼,顿时觉得脑中所有焦躁都被这一双笑眼安抚下来。她结结巴巴:“不打扰的……没什么的……”   她倒是开心自己能近距离见祝星一面,怎还会觉得她打扰?   祝星扶着谢央回公堂上,张六目送二人离去,犹豫一番还是跟上脚步,想去瞧瞧情况如何。   这一眼不当紧,张六心中那些与李家相关的负面情绪悉数涌出。   她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与遍体生寒,她父亲竟然来了。   张太宰竟然来了!还坐在京兆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公堂上几个人。   她听到张太宰道:“李大公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可以为他的人品做保证,不然我怎会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虎毒不食子,谁忍心将女儿往火坑里推?此事要么是有误会,要么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张六只觉得像被人推入寒潭之中,骨子里都是冷的。   何其可笑?   她的亲生父亲为了给伤害她的撑腰,不惜将她拿出来做赌,实在让她恶心至极!   张太宰这模样明显就不是要与人好好说话的样子,他打定主意不与祝星正面交锋,就是要胡搅蛮缠扰乱公堂,不让事情顺利下去。   他这副理直气壮不谈正事的模样显然也一下子蒙蔽了许多百姓,但也有许多百姓能坚持己见,盖因这些女子们实在太苦了。   若是想到自家儿女也受到如此对待,他们的心肝都要碎了。   还有李家的名声实在太差,李大做出这些事也很合情合理。   “谁舍得将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呢?或许真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这些女子如此可怜,李大刚才害怕的样子便能证明一切!他到现在半个字都没说,可不是心虚么!”   “再观望观望吧,这事闹的可真够大的。不过张太宰能出面作保,他和李大又无血缘关系,也没理由包庇他。想来着李大是待张六姑娘当真不错,张太宰才愿如此吧。”   ……   张太宰看着事情如他所想的向歪出发展,心中再得意不过。   与他争啊,这些孩子到底是嫩了些。今日他要保着李大,谁也别想动李大!   女子们都焦急地看向祝星,见她神情沉静地站着,稍稍安心。能力有限,她们怕自己说错话被张太宰抓着把柄,能做的就是少说些话免得为祝星添乱。   今日来时便说好了,祝姑娘要她们开口,她们才开口   张六浑浑噩噩,想用刀杀人,却又发现自己连刀都拿不起。   她像个笑话。她哪里是张太宰的女儿?她何德何能啊?   张六口中满是血腥味道,腥甜得叫她自己感到恶心。她想干呕,胃间一阵阵翻涌。不仅是身体不适,她整个人脑中,浑身每一处都泛着恶心。   她额头剧烈热起来,死死扶住门柱才能保证自己没被气得倒下。   就在她几乎走火入魔之际,她看到公堂上那一双清澈眸子透过遮挡的帘布看向自己。   张六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终于觉醒,想到祝星在后堂说的那些话。   “自己受罪。”   “没人为你疼。”   这世上只有苦是自己吃的,她若是自己再不珍惜自己,便真就没人再爱她了。   “等等。”张六听到自己的声音,声音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向着公堂之上一步步走去,步子一如她声音那样坚定。   她的出现显然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她是谁。   张太宰与李家父子很快就从呆愣中走出,转化为巨大的惊喜。   好啊!太好了!   张六肯出来为李大说好话,可不是更能叫百姓们信服么!   张六在李家父子与祝星中央站定。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问:“堂下何人?”   张六姑娘理了理裙裾:“我便是李大公子的妻子,张六姑娘。” 第253章 痛快   张六自报家门, 垂下眸去不敢看一旁的祝星,生怕祝星因为她的身份而恼怒。   “你有何话要说?”京兆尹审视着张六,神色难测。   张太宰头一次见女儿如此挺拔地站着, 下意识便皱起眉头,他很不喜欢张六如今的样子,昂首挺胸, 坚韧不拔。   他还是看张六之前的模样顺眼,低眉顺目, 娇怯天真。   女子便该有女子样,依附男人而活, 要那么刚强做什么。   是以张太宰径直为张六答道:“她自然是要为他夫君证明清白的。如今张六都已出来为李大作证,诸位也该相信我所言非虚, 李大并不是祝姑娘口中的恶人。”   那股恶心感再度涌上张六心头,张六痛苦地蹙起眉头, 张嘴欲呕。还好她戴着幂篱,旁人并看不到她的模样。   京兆尹瞥了张太宰一眼, 复又看向张六。   张太宰不满:“我已经回答了你的话。”   京兆尹淡淡:“大人,我问的是张六姑娘。”   “我是她爹,难不成我会害她?”张太宰不禁冷笑质问。   京兆尹四两拨千斤:“我并无此意, 您不必如此激动。”   张六却应了一声:“是。”   所有人一顿,便听到张太宰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张六, 你说什么?”   李家父子也旋即变了脸色,似乎终于明白她并不是来澄清的。   “父亲,您害了我。”张六的声音并不大, 但在公堂上却显得格外清晰。   张太宰声音冷得掉渣:“张六,你疯了。你还要回去的。”他这话明摆着是威胁。   “我是疯了。”张六翘起唇笑,如之前谢央那样将袖子挽起, “李家父子非人哉,不止虐打你们,我也一样!前些日子我小产,孩子便是被李大一拳一脚打下来的!”   “我亦不是真心要嫁李大的,是他找人偷了我的荷包,硬污我二人有染,逼我不得不嫁他!我父亲为了让李家成为他党派中一员,明知我与李大没有半分关系,硬是将我抬入李家。   这两句话一出,公堂针落可闻。   人们久久说不出话,被这样的内幕深深震撼。   李家是烂透了!   非但是李家,甚至还有……张家。   还是百姓中渐渐先有了动静。   “原来这世上真有食子的毒虎,我以为除却我们这些吃不起饭的穷人,大户人家都会好好对女儿的。”   “是啊,这还不向着女儿,刚刚甚至为女婿说话……”   “你们看她胳膊上的淤青!”   “李家真是虎狼之家,这样狼心狗肺的家族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   ……   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李家父子耳中嗡嗡,都觉得李家完了!他们本以为张六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却不曾想她原来是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大杀人的证据我也有,我的贴身丫鬟便是被他所杀!便埋在李府后门外柳树旁!”当日她的丫鬟一死便要被卷着草席扔进乱葬岗中,是她不忍,用银钱买通下人,将她葬了。   “去挖。”京兆尹冷冷道。   都完了,李家彻底完了。   无论是杀人还是强抢少女都被坐实了,李家之罪罄竹难书,且被告到公堂上,事情必然要被闹大。再一传出,便彻彻底底完了。   张太宰面皮都在颤,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女儿有这样好胆量,竟然将他和张家也咬了一口!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张六身上失手,一时间看向张六的目光万分凶恶,几乎能将她吃了去。   那些女子们看向张六的眼神也不再是敌视,而是同病相怜的怜惜。   李中书令知道再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便是狡辩也没的狡辩了。   祝家的准备实在太过充分,他们知道的也太多了。   对,是祝家!   李中书令在一切问题中找到了事情至此的源头,是祝家。是李大想要以同样方式对待祝家的女儿得罪了祝家,他们不肯道歉,想要硬污祝家,才有今日之事。   竟然是祝家!   不,不是祝家。   李中书令忽然清醒,抬头惊恐地看向祝星,见她依旧是一开始那样落落大方地站着,未有半分失态,他便有了个隐隐约约的念头。   是这个少女操纵背后一切。   不是祝严钏的安排,甚至连祝严钏都是被那少女安排的。   为何祝严钏一直是个小小县令,却在近一年直入京中?   李中书令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看向少女的目光中充满惊骇,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大约惹了不该惹的人。   此事李家的命数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但他死也想做个明白鬼,不由回想起自己知道的,与祝星有关的一切。   凡是与她作对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无论是他,是胡国人,是李大李二李令玉,还是京中祝家。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女。   而祝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缓缓转头看向他,对他弯了弯眼睛。   李中书令从头凉到脚。   接下来的事便更加势如破竹。李家别院虽被火烧,却依旧保留下来李大施暴的不少物证,尤其是捆绑谢央的铁链如她所说那样在屋中狰狞。同样,张六说的丫鬟也确有此事。   李大的罪名坐实,直接被像条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而此事影响极其恶劣,京兆尹决定由皇上来定夺此事。他不怕得罪官员,却不想得罪百姓,因而将李大押下。   至于李中书令未直接害人,却也是从犯,有包庇与教养不善之罪,暂被关押李府中,配合禁卫军搜查。   张太宰此时犹如跳梁小丑。他非要为李家出这个头,反而惨遭女儿狠狠打脸,百姓们没有李大看,便在公堂外偷偷摸摸地说起他的不是来。   “刚刚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可见同样是个撒谎不眨眼的。”   “可不是么,看他现在看张六姑娘的眼神,我都害怕!这六姑娘回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为人尚且如此,为官能是为民请命么。”   ……   张太宰听着外面百姓将他坏话说尽,气得想呕血。一群刁民!可惜法不责众,一个人说他还能杀鸡儆猴,堵攸攸之口。   但是一群人说,便是皇上都没有一杀杀一群人的道理。   京兆尹直接说明要上达天听,于是暂时结案。   暂时的胜利也是胜利!自不必说此事已经闹大,事情影响恶劣,且李家开罪的还有将军之女,便是维稳,也不会轻纵此事。   出了公堂,百姓们自发鼓起掌来,送给勇敢反抗的女孩子们。   几人激动得面红耳赤,没想到自由和报仇来得都如此快,简直幸福得像是在梦中一样。   而公堂之外,女子们的家人们早早在外候着。方才她们在公堂之上与李家父子对峙时她们的家人便在外瞧着,为她们暗中鼓劲儿。   方白蕊见了许久不见的父母,不辞抱着哭在一处。   商云竹则抱着孩子又哭又笑,那秀才一扫过去阴霾,安静地站在商云竹身侧深情地望着她,再没有一蹶不振的模样。   江莺莺和谢央站在一起,笑容满面。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一人一马向着这边来。   谢央远远看见,泪珠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父亲,我在这里!”   那中年男人从马上下来,一把抱住谢央,铁打的一样的人也有了眼泪:“央儿,父亲再也不逼你嫁人,你莫要跑了,我和你母亲心都要碎了!”   谢央哭着点头。不见着家人倒罢了,一见着家人,她这委屈便堵也堵不上,一直向外冒。   “那贼人呢?爹给你报仇!”谢将军为哄女儿开心,看样子要怒斩李大狗头。   “抓啦。”谢央破涕为笑,“我刚刚在公堂之上好威风呢。”   江莺莺有些艳羡地看着眼前一切,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差。她不由自主地扶上小腹,此时已经微微隆起。   她也有亲人,而且一直陪着她呢。   谢将军安慰了一会儿谢央,又问她:“那位救了你的祝姑娘呢?”   所有人便面面厮觑,祝姑娘分明是同他们一起出来的,这时候人却突然不见了,人人都有些紧张。   “刚才还在呢……”江莺莺蹙眉,显然很担心祝星的安危。   “在后面。”商云竹的秀才夫君如是道。   众人回头看去,便见祝星挡在张六与张太宰中央,祝严钏站在她身侧为她撑腰。   一众人虽然害怕张太宰,却依旧向着祝星跑了过去。   张太宰见人多,愤愤拂袖:“张六,你从此不再是我张家人!断亲文书我会拟好派人送来,日后你遇到何困苦都不要想着张家!都是你自作自受!”   张六的身形一颤,脊背反而挺得更加笔直:“是。”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难过,甚至还很释然。   张太宰冷冷看了祝星一眼离去。   众人担忧地看着张六,这……被断亲了,可怎么办。   张六抿了抿唇,从来没接受过这么多善意的目光,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憋出一句:“我没事的。”   她真的没事,她还很开心。出了事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如今应该叫张太宰。她怕自己回到张家会过着之前在李家那样的日子,甚至还不如李家。   通过今日之事,她看出张太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还好断亲了。   张六庆幸极了张太宰主动提出断亲之事,往后她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不过很快她便发现了一个大问题,眼下她要去哪呢?   天下之大,再没有她的家了。   祝星适时道:“都一起先到我那里去吧。”   张六抬头,隔着幂篱对上祝星的眼睛,瞬间明白过来这话是为她解围,心一下子就软了。 第254章 哪里的裂帛声?   圣上得知李家事后惊怒不已, 降下重罚。   李大公子身负数起命案,关押下狱,秋后处斩。他这一条烂命自然当不起“重罚”一说, 罚主要应在李家上。   李中书令因包庇轻纵,管教不善,直接被贬为白身, 抄没家财,只留下李府那座空宅子, 以及零星老仆。   李中书令自然还有藏匿的私产,但老年失独, 家族中又有一大群人要养,生活当真是一落千丈。   何况他如今焉有脸面在京中待下去?   李家彻底烂了, 人人交口传着李家的罪恶,李大欺男霸女, 李二和李令玉白日放纵。   同样在流言中留下姓名的还有张太宰。他亲手将女儿推入火坑,还在公堂之上要女儿咽下委屈为日常欺压自己的罪人证名, 当真是毫无人性。   祝家倒是被百姓们遗忘。人们只记得李家与张太宰的嘴脸,倒是忘记一切起因皆在七夕街上李大公子指使小厮去偷祝大姑娘的荷包。   不过在这样的舆论中隐姓埋名自然是好事。   李家倒台,京中祝家与王家的困境当解。   祝大老爷重新做回他的侍御史, 王家也没有焦头烂额的事。   不过经此事,王家的担当自然得到了祝严钏的认可, 祝严钏敬佩王中丞这一身傲骨,认为王家家风清明,加上祝清嘉与王公子本就情投意合, 经此事也是共度难关,感情愈发坚定,两家便有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祝星暂时闲下来。   这两日祝宅热闹得紧。方白蕊与商云竹各自与家人团聚, 皆不打算再在京中待下去。祝星予了他们些银钱,送佛送到西,并派人将几人安全送到目的地好不让李家报复。   而江莺莺则在祝星送她的小宅子中住下,日常起居有专人伺候,只等着生下孩子后去妙手馆给祝星打下手。   祝宅中如今只剩下谢央和张六。   谢央如今有父亲母亲亲自照料,吃喝不愁,奈何手腕上的伤却还要仰仗祝星来治,她又喜欢祝星,便在祝宅住下。   而谢央的父亲母亲则与手下在祝宅附近租了间宅子暂住,白日便过来瞧瞧谢央,宝贝得不得了。   “祝姑娘,我真是舍不得走了。”谢央手腕上如今已开始生新肉,偶尔痒得不行,便想抓挠。这时候她一面同祝星说话,一面便下意识想去挠手。   “那便在这儿住着。”祝星将药放好,又纠正她,“不许挠手腕。”   谢央陡然住手,讪讪的:“走还是要走的,只是……”   祝星回身,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听她说话。   谢央犹犹豫豫,显然是遇上了难处,望见祝星认真聆听的模样,心中的委屈倾泻而出。她呜咽道:“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母亲。我……当日不是我私自跑出来要去投军,也不会遇上李大。如今我这般,又有何脸面回去见他们呢?”   祝星的目光自门外一带而过,微微笑道:“这有什么。”   “都是我惹了父母伤心,我又将自己弄成这样,我……我有何脸面见他们?”谢央磕磕绊绊,终于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这几日她一直偷偷沉浸在这种情绪中,尤其是面对父亲毫无芥蒂的疼爱时,她更是心中有愧,不知怎么面对。因而她留在祝星这里住。只是越要回去,她这种焦虑便越明显,今日终于忍不住向祝星倾诉了。   祝星点点头:“可是你有什么错?”   “我……我不该私自逃出来的。”谢央纠错。   “可是你普普通通逃出来父母又不会如何你,你怕什么?”祝星凝眸问道。   “我遇到了李大,被他折磨……”谢央继续纠结。   “这是李大的错,又不是你的错。改日他问斩,你回去了离京城也近,不怕的话可以过来看看李大的脑袋是如何掉的。”祝星一本正经道。   谢央被她逗得噗嗤一笑,瞬间又纠结起来:“可我……我还是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父母。”   祝星对她一笑:“顺其自然便是。”   谢央不解:“顺其自然?”   “是。”祝星素手斟茶,推一杯过去给她,“谢将军对你有多宠爱你应当感受到了。”   “不错,父亲是很宠爱我,可我却辜负了他和母亲。”谢央一直纠结于自己对不起父母上,接过茶杯眼神游移。   “你没有辜负他们。”祝星纠正她,“你不要怀有歉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李大害你,是他有错,不是你的错,不要用旁人的错误惩罚自己。难道因为他,你这辈子便不过了么?”   “自然不是。”谢央反倒被祝星这番话激起些斗志来,“我该活得更好!我若是垂头丧气,不是为他赔了自己一生?”   “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还纠结什么。”祝星自饮口茶笑道。   谢央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阴霾这下才彻底散去,她自己亦觉得很吃惊:“我竟然明白这道理!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了。或许是许久不见父亲母亲,有些不适应了。”   祝星莞尔:“近人情怯,再正常不过,顺其自然就好。”   谢央随着她饮一口茶:“如今想来父亲千里而来日夜兼程过来寻我,我却躲着他,想来他应该是很寒心了。”她瞬间重新情绪低落。   “不会,他还有你母亲都很爱你。”谢夫人只比谢将军迟了半日到京中,也是赶了路的。   祝星又道:“你既然觉得自己哪里对不住他们,同他们道歉不就是了?”   “道歉?”谢央喃喃。   “是,你既然觉得冷落他们,便去同他们说,日后再好好侍奉不就是了?哪里值得你在这里思前想后呢。”祝星道。   “正是!”谢央被她说服,完全按照祝星的逻辑思索,“可我有些不好意思。”   祝星点点头:“那便等你好意思了再去。”   谢央又笑,将一杯茶一饮而尽,长长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许久的郁气。   她看着祝星笑:“祝姑娘,有时候我觉得外界说的没错。”她这段时间恶补了许多奇闻逸事,得知祝星的相关传闻时她不由赞同极了。   祝星但笑:“传闻不可尽信。”那是她想在百姓心目中的模样。   至于什么活菩萨、观音、神女等等,她心知肚明,与自己毫不沾边。若说是,她倒是个巫女。   “你偷偷告诉我,你就是天上的神仙,对不对?”谢央探头问,看来方才的阴霾是彻底不见了。   “当夜你……”谢央还要多说,便被祝星打断。   “谢大人,谢夫人,劳烦将谢姑娘带走,我还有书要看。”祝星如是道。   谢央惊得一蹦三尺高。   “看来你确实好了。”祝星点评。   谢将军与谢夫人面色复杂地从门外入内,望着谢央结结巴巴:“央央,你莫怕,父亲母亲什么时候都不会怪你。”   谢央嗷嗷大哭,向二人扑去。   祝星本想抬手捂一捂耳朵,还是很给面子地作罢,保持微笑。她并不会应对这种亲情氛围浓厚的场面,她更擅长与人断亲。   谢央知道父母已经听见自己方才所言,不好意思之余又觉得心中大石落下。她哭够了痛快,才赧然地问:“父亲,母亲,您二人怎么来了?”   谢夫人一笑:“祝姑娘同我们说你今日便好了,叫我们过来接你。我们过来时正巧听到你们在说话,便没进来。你这孩子,心中不许再藏事了,有什么直接同我们说,我们都为你摆平,知道吗?”   谢央心热:“是。”   她回头去看祝星,声音中带着浓浓鼻音:“祝姑娘,多谢你。”   祝星站起身,冲三人微微颔首:“谢姑娘,你如今伤势已好转,回去日日换药便是,我就不多留你了。不过你若来京中,我这里时时刻刻都欢迎你。”   谢央感动不已,转身跑向祝星抱了抱她:“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嗯。”祝星实在很不适应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好在谢央很快松开了她,让她并没有别扭多久。   “哪里的裂帛声?”谢央不解,总觉得听到了挠东西的声音。   “有么?”祝星一脸无辜。   那声音又不见,谢央挠头:“许是幻听了。”   谢将军与谢夫人亦是满面感激地望着祝星,心中感激之情无以复加。   若不是祝星,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女儿!女儿甚至可能被囚在那别院中至死都无人知晓。   想到这种情况,二人便后怕不已,对祝星那更是愈发感激不尽。多亏了这位祝姑娘,非但帮他们救了女儿,还出了气!   谢夫人带着谢央去整理东西,话既然说开,没了隔阂,她自然巴不得尽快将谢央带在身旁自己看护着才安心。   谢将军则叫住祝星道:“祝姑娘,留步。”   祝星望向谢将军。她今日在自己家中,未曾戴面纱抑或是幂篱,一张倾世姿容叫谢将军不敢直视。   她缓缓道:“将军还有何事?”心中是气定神闲的笃定与自信。   “祝姑娘如此大恩……”谢将军张口便要答谢。   祝星摇头:“算不得什么大恩,我与谢姑娘是互助。她亦出来作证,帮我扳倒谢家,免我姐姐一劫,哪有什么帮不帮的。”   谢将军便更欣赏她这副坦荡模样,再想到报恩也愈发心诚。他虽然明白祝星说的意思,可祝星是他们谢家的大恩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越说不要报恩,他便越想报恩。   像他们这样马革裹尸之人,知道活着有多不易,生命有多珍贵,便也更重恩义。   “祝姑娘。”谢将军看到祝星还想拒绝的模样,立刻补充道,“我知道你不图报答,但这恩你若不让我报,我亦是于心难安。还请你体谅则个,收下这个。”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是我的印信。”谢将军正色,“无论何时你拿出此印信,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祝星莞尔:“我怎会叫谢将军上刀山下火海。”   “那请祝姑娘收下。”谢将军丝毫不退让。   “好吧。”祝星貌似很无奈地收下,这才让谢将军松一口气。   祝星步履轻盈地出了院子,将一直偷偷在袖中磨爪子的黑猫拎出来抱在怀中:“急什么?”   宗豫震怒,那个谢央竟然抱他的星星!   祝星自然知道他情绪哪儿来的,翘唇安抚:“喏,这个。”   她将谢将军的印信拿到他眼前晃晃,而后将之放在黑猫头顶:“送你了。”   宗豫整只猫陷入失语的境地,完全不知说什么好。   她竟然将这个印信送他了。   他不知道一时该惊讶于她出手如此阔气,还是惊讶于她竟然知道他需要谢将军的帮助。 第255章 星星,你真可爱   祝星看着黑猫顶着四四方方印信的呆萌模样忍俊不禁:“当日在公堂外见到谢将军, 我便感觉到你在我袖子里并不安分,想来那谢将军对你有些用?”   黑猫沉默半晌,喵了一声。   “我果然聪慧不凡。”察觉到黑猫似乎有心事, 祝星便刻意逗他。   宗豫听了果真想笑,对她毫无办法。她竟聪慧至此,又贴心至此, 他甚至有些自恋地想祝星或许是不是为了他才刻意对谢央这么好。   “不是。”祝星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两个字。   还好他此时是黑猫而不是人, 不然定然要羞愤欲绝。   “晚上我让零七给你送去,还是你让零一来拿?前者不做声, 后者喵一下。”她语气寻常问道。   “喵喵。”他都不选。   “好吧,由你决定。”她将印信收起, 抱着黑猫往院子那去,就见到张六姑娘在她院外来回踱步, 一副纠结模样。   祝星抱猫过去,声音淡淡:“张六姑娘。”   张六吓得叫了一声, 看清是祝星后才松了口气。她顿时面色涨红,连连道歉:“祝姑娘,吓我一跳, 对不起。”   祝星好笑:“我吓了你,应当是我说对不起才是。”   “不……”说来也奇怪, 张六姑娘在公堂上那样言辞有力,在她面前却十分内向。   “来找我的?”祝星笑问,“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张六娇羞地抿了抿唇答应道:“是。”   她娇怯低头, 才留意到祝星怀里的黑猫,当即被吓了一跳:“呀,是只猫!”   祝星将猫拿远了些与她闲谈:“你怕猫吗?”   张六快速摇头:“我并不怕猫, 只是头一次见到猫,有些新奇,让祝姑娘见笑了。”她语气自然,但从这话中祝星倒读出来几分可怜意味。   大约张六从小到大一直被人限制着长大。   青椒见祝星进门,立刻招呼:“姑娘回来了。”   又看见张六跟着一起进来,同样打招呼:“张六姑娘来了!”   张六有涵养地微笑颔首:“叨扰了。”   花椒便泡了茶送来,又端了点心来。   张六在祝星坐下后才坐下,目光在茶点上流连一圈,终究是分毫未动。   祝星微笑问道:“张六姑娘今日前来有何事?”和张六对话并不是谈判,她观察了一番张六自打见她后的动作,差不多明白她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因而并不曾刁难她,还很温和地主动询问。   “我父亲……张太宰已经将断亲文书差人送给我了。”张六说着将袖中的文书拿出来递给青椒,青椒又转交给祝星。   祝星虽不明白张六此举何意,为何要将断亲文书交与她过目,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看了看。   语气很绝情,用词很正式。   她过目一番又让青椒将文书送回去。   张六收下文书又道:“如今我和张家已无瓜葛,日后便叫我六姑娘吧。”   祝星很通情达理:“六姑娘。”   六姑娘开心地笑笑,很为自己将张姓摘去而感到快乐。她又很快失落下来,开始跟祝星娓娓说起正事。   “可是,我现在没了身份,两手空空,也不能一直在你这里住下去。我该走了。”六姑娘神色凝重。   “你要去哪?”祝星问道。   “我还没想好,我想先找个活计做着,手中攒些银钱。不过我没什么本事,应当不太好找活做的。”六姑娘倒诚实,有什么说什么。   祝星听着有趣儿:“你打算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力气活我大约是做不来的,我没别的本事,会识文断字,能管家,不知道能做哪些活计。”六姑娘看样子对底层生活一无所知。   “这个么。”祝星顿了顿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六姑娘可愿意听听?”   “愿意听的,祝姑娘请讲。”六姑娘很恭敬道。   “六姑娘可知道我有家医馆,名妙手馆。”祝星很平和道。   “知道的,妙手馆在京中是最出名的医馆。”   “妙手馆少个会算账的账房,你可愿去试试?”   六姑娘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激动得脸都红了。她顿时道:“我愿意的!”   不过六姑娘上头得快,下头得也快。她咬了咬唇,面露忧愁:“可是……”   祝星也很有耐心问:“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祝姑娘不然还是换个账房吧,我怕我算不好帐,耽误了祝姑娘的事。”六姑娘还是叹口气道,对自己很没信心。   “出错很正常,谁也不是天生的账房,多练练便熟了。”祝星笑笑,“六姑娘可愿意去试试?”   “我愿意,多谢祝姑娘。”六姑娘自然知道祝星这是刻意帮她,心中很感念这份恩情,“我一定会努力做好,定不辜负祝姑娘的好意。”   祝星笑笑:“你这样容易便答应,也不怕我将你卖了。”   六姑娘面色一红:“如今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卖便卖了……”   祝星一笑:“我不会卖了你的,具体酬劳你明日去妙手馆直接与掌柜的面议就是。妙手馆有后院,平日里几个药童便住在那儿,你若不嫌弃,也可以住在那。”   六姑娘认真道:“我自然是不嫌弃的!有片瓦遮身我已经心满意足,自不必说还是妙手馆那样好的地方。”   祝星弯唇笑笑。   六姑娘当真是开心极了:“我一定会珍惜祝姑娘你这份恩情。如今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倒能全身心投入到算帐中去。”   祝星颔首:“这样很好。”   六姑娘脸上顿时又浮现上些淡淡愁绪:“只是与家中断亲,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我没有伤心难过,反倒觉得是种解脱。尤其是拿到这一纸文书的时候,我心中更多是庆幸。我这么想是不是很是不孝啊,祝姑娘。”   祝星浅浅笑:“不会,是张家对不住你,你才会以离开张家而感到快乐。我同样与祝家断亲,心中也是轻松无比。多少人一辈子受所为骨肉亲情所累,永远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我们这样能脱身的,反而是幸运。”   六姑娘反复品味她这番话,一双眸渐渐清明:“正是,该欢喜才对。我就是开心自己脱离张家,有什么错?多谢祝姑娘你为我指点迷津。”她欢喜地起身,朝着祝星行了一礼。   六姑娘想清楚事情,心态大变,人的气质同样脱胎换骨地转变。她这下当真再没有之前的忸怩矫饰,十分飒沓爽利。   祝星瞧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戳了戳猫头。   六姑娘看得开,可有人未必看得开。   张家人自以为六姑娘是娇养的花朵,离开精心的灌溉便无法成活,殊不知她是坚韧的芦苇,哪怕风吹雨打依旧能向上生长。   这样也好,她将六姑娘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不怕张太宰不上钩。   对付了李家怎么够呢?   张家才是李家背后的推手。   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入睡,祝星搓了搓黑猫,把猫放在枕边叫他安然入睡,自己则取了书来看。   “星星!”宗豫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房中,半分没有吓人的自觉。他穿的是深沉而华贵的黑色长衫,腰带上缀着的翠玉成色上佳,整个人自内向外显示出“我很有钱”的气质。   他轻而易举地避过暗卫与府上护卫,做梁上君子做得很理直气壮,甚至到祝星这个正主面前炫耀。   他同样有些不自然。他赶时间过来,这身衣服是在靖王府上他那些衣服中随意拿来换的,因而很不低调。   祝星上下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今连正门也不走了。”   宗豫揉揉鼻子:“特殊期间,便宜行事,姑娘莫怪。”   祝星望着他,直将他看得不好意思抬头。   “来做什么?”她翘起唇角问道,“不是说最近不便出门行动。”   “想见你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些让人脸红心跳之语。   祝星倒没有害羞,他反倒将自己先给说害羞了,实在是很奇怪。   祝星抿唇一笑。   宗豫很轻车熟路地到她身边坐下,距离刚好,不远不近,既不会让人觉得生疏,也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他以人形态面对真人祝星时,才能体会到旁人,譬如六姑娘下午在祝星院外摇摆踱步的心情。   面对祝星,实在是很难开口说些什么,只会想静默而长久地待在她身边,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只要和她挨着就好。   “星星。“宗豫幽幽开口,“我有许许多多话想同你说,然而如今却并不是最佳时机告诉你许多。”   祝星不疾不徐:“那便等到最佳时机再开口就是。”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宗豫看着她笑,“可是今日我发现我并没有那样沉着冷静,我已经忍不住想告诉你一切。你太聪慧,我细微的反应都能被你捕捉察觉,总有一日你会自己知道事情的全貌。但与其让你自己一点点拼凑,不如让我来亲口告诉你。”他指的是他做猫时面对谢将军表现出异样而被她察觉的事。   祝星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身份你知道……”宗豫起了个头,便要当场同她讲起往事。   祝星突然打断:“等等。”   宗豫一脸迷茫,还要等什么,便见祝星优雅起身到大门处。她向外瞧瞧,确定四下无人,才将一扇扇门窗关好,保证隔墙无耳后才重新回到他身边坐下。   “可以说了。”她严肃开口。   宗豫被她认真谨慎的模样萌到心肝颤,终于犹豫再三,颤颤巍巍开口:“星星,你好可爱!”   祝星等他开口说正事,不料却得到一句夸奖,当即变了脸色。 第256章 我来送你   夏去秋来。   “姑娘, 最近将军府那里送了好多礼物过来,今日又送了一大箱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青椒说的将军府自然不是谢将军,而是霍骁霍小将军。   近来霍骁送了许许多多东西过来, 大有要把她这宅子填满的架势。   祝星制止几次也不见他消停,便任他发疯,等着日后再将东西还给他。   她最近倒无暇顾及霍骁, 因为上次宗豫的坦白。   他一时脑热,将一切交代得事无巨细, 包括他的心意。   彼时他身披斜阳,霁月光风, 望着她的目光专注,眼睫如鸦羽般黑翘而长。   “或许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候, 但是你太聪慧,我怕我越瞒你, 你反而会胡思乱想。”他目光缱绻,温柔地对她道。   “我不会胡思乱想。”祝星自信笃定, “我的想法都是对的。”   宗豫失笑:“你是对的,但我还是要向你坦白一切,我不希望自己有事情瞒着你。”   祝星正色:“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秘密。”毕竟她也有大约一辈子不会说出来的秘密, 所以她不会强求宗豫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不算秘密。”宗豫笑笑。   他便向她细细道来当年之事。   皇权背后的黑暗被毫不留情的揭开。   先皇与先皇后一夜之间双双得了怪病离世, 宗豫身为太子,被暂管朝政的睿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以保护之名,由当时的御医陈响诊脉,被诊出怪病。   太子病重, 无法继位为君。   先皇与先皇后子嗣稀薄,唯有太子一位继承人。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此时西北有胡族强敌环伺。   睿王在危急之中“被迫”上位,但仍许下重诺,待太子,如今的靖王宗豫成年,等他病愈,便要将皇位物归原主。   只不过他这一坐便坐了十年皇位,倒再不见归还皇位的意思。   而宗豫这位原先在百官心目中最为合格的继承人,也在这十年养病期间渐渐淡出朝臣们的视野。   一切都很风平浪静。   如果没有宗豫的话。   但宗豫的存在显然是一个威胁当今皇权正统的隐患,如今周国已经平稳运行了十年,眼下天时地利人和,全部不站在宗豫这边。   当年事情蹊跷,宗豫不明白父母为何双双得了急病离世,却明白他这位惺惺作态的好皇叔对他是好是坏。   由此他便知道当年他父母的死自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年不是没有朝臣质疑,但他皇叔却很大度的容人验尸,确实是发急病身亡。   所以他皇叔再可疑,但没有证据,便是清白的。   而宗豫要在十年后查清当年之事,更是难如登天。   他若贸然行动,那便是师出无名。   所以宗豫的境况很是艰难。   他要将一切向祝星言明,免得祝星在不知不觉时越卷越深。她何其无辜,不该和他一同犯险。索性为时未晚,她尚有脱身的机会。   “我心悦你,所以不能让你与我一般以身犯险。”宗豫脱口而出真心话,说完一张脸爆红。   他不敢听祝星的回应,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撒腿就跑。   他跑了。   跑了。   在那之后祝星便没再见着宗豫本人,倒是黑猫常常伴在她身侧。   黑猫常用心虚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偏偏她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淡定模样,叫黑猫愈加提心吊胆。   祝星实在是被宗豫表明心迹后立刻逃跑的行为气笑,懒得搭理他,打算晾他几日让他好好反省。   黑猫此时便在祝星身边踱步,完全没有素日里得宠被抱的优越。他颇为焦躁不安,知道自己当日的行为很有狗男人中“狗”这一字的气质。但他又不知如何弥补,因而很是为难。   青椒低头点着箱子中的玩意儿,神情颇为古怪。   要说,这霍小将军也是当真不懂女子心思,送来的都是些冷硬的材料。哪有女子会喜欢这样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东西。   “姑娘。”青椒一顿,“有张帖子。”   她说着转身将帖子呈予祝星,一面不忘抱怨:“这霍小将军也真是的,竟然将帖子放在箱子里,若是不加以收点,谁知道他递了帖子来。还有,这帖子也太简陋了些。”   祝星接过帖子,余光瞥见黑猫脖子伸得颀长,似乎想尽力看清信纸上写的什么。   她微微一笑,将纸展开。   信纸上的字写得着实平平,且信是未写完的,一看便不是要送出的模样,倒像是作者无意间落在箱子里的。   不过信纸上的内容倒让她目光一深,若有所思。   黑猫看她发愣,不免讨好地扒上她的裙摆,试图打探消息。   祝星展眉,将信纸叠好收起,垂眸瞥了眼地上的黑猫,似笑非笑地开口:“霍骁在信上说,他要走了。”   黑猫一顿。   青椒惊讶:“走了?他要去哪?”   祝星抿嘴一笑:“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   青椒点点头,似有所悟:“也对,咱们当时是在半路上遇着霍小将军的。听说他是西北霍大将军的儿子,他应当是要回西北的。”   祝星点点头:“不错。”   青椒睁大眼:“他这封信是想让姑娘去送他么?”   祝星应声:“嗯。”   黑猫便更加焦躁起来,不住地看向祝星。   偏偏祝星不赏他一眼,叫他只能干着急。   青椒倒是帮他将话问完:“姑娘要去送他么?”   祝星点点头:“朋友远行,送一送吧。”   “那我去准备礼物!”青椒对送人礼物一事非常热衷,兴奋地过去找礼物去了。   宗豫又用爪子碰了碰她裙摆。   祝星望他一眼:“怎么?”   不怎么,宗豫心说,反正霍骁是要离开的,他一点也不担心!   与其担心笨嘴拙舌的霍骁,他还不如提防着卫湛。   ……   霍骁与卫湛对坐,二人围着炉子,炉上挂着锅子,锅中高汤滚滚,煮着切好的肉片。   卫湛一手扶袖,一手执筷,在汤中捞起一片肉片到面前小碟中,蘸了蘸料送到口中:“这吃法当真是一绝!你倒是在西北学了好东西。”   “不是从西北学的。”霍骁额头上沁出些汗珠,唇上带笑,“是行路时从祝姑娘那里学的。”   卫湛一顿,叹口气道:“你便这么离去,当真是不打算告诉祝姑娘,与她辞行了?”   霍骁点点头,不言不语。   “哎,你真是倔。”卫湛不赞成地摇摇头,“明明那样喜欢祝姑娘,偏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肯回来看她。”   霍骁哼了一声:“以她如今在京中的名头,有哪个配得上她的?我虽被人叫上一声‘霍小将军’,却是徒有虚名。论起来我如今却是也配不上她的。只有在外建功立业,有朝一日配得上她了,我再回宫中寻她。”   卫湛惭愧:“你这样一说,我倒也不好意思继续游手好闲下去。”   霍骁瞥他:“你少缠着她,干自己的正事去。”   “你既然这么担心,不若莫要走了。”卫湛笑嘻嘻的,出言留他。   “西北马上要开战,此时正是缺人的时候,我岂能在京中养尊处优无所事事?西北我是定要去的。”霍骁正色。   “那你连让她送一送也不让,对你自己何其残忍。”卫湛轻叹。   “我怕见了她,我便舍不得走了。”霍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答道。   “这话你何不说与祝姑娘听?”卫湛顿了顿道。   “不说。”霍骁固执极了,“待我功成名就,自会回来向她表明心迹。如今还不是时候。”   卫湛点点头:“我不如你。”   霍骁难得露出个笑来。   二人碰杯,这便是霍骁临行前二人一同用的最后一顿饭。   ……   霍骁来时低调,走的也低调。   他带着四人来,便也只带着四人离去。   不过走时他需向皇上汇报,因而临行时京中城门前站了不少禁卫军送行。   高如云霄的城墙下站着十数人,城大人小,倒显得人如蝼蚁般渺小。   虽是初秋,潇潇秋风飒飒,天地间已经渐渐起了寒意。   为了多行路,此时天方明,红日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叫人直视亦不觉得刺目。   “霍小将军,自这里去西北一路艰难,一路顺风。”禁卫军首领看着霍骁真诚道。   这位禁卫军首领便是当日在巨鹿同江凭护送赵显回京的那位,他与霍骁因巨鹿之事倒算是有些缘分。   一回京他便顺理成章地被升为禁卫军统领,在京兆尹手下做事。   “承你吉言。”霍骁回头看了眼城门大敞,依稀开始有了人气的京中城,又见太阳渐渐升起,终于下定决心,“走了。”   瘦猴等人又看了眼京中城门楼上牌匾,纷纷叹了口气,自知这世上是没有奇迹的,只是心中替少将军觉得可惜。   若是祝姑娘能来便好了。   一行人策马在官道上疾驰,带动滚滚烟尘,向远方去了。   京外十里官道上,横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外是十数名护卫。   护卫们所穿皆一致,骑好马,配宝刀,气势汹汹,叫人惊叹。   霍骁一行人向着这里来,警惕勒马,待看清这些护卫们的衣装形制后,他吁马停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祝姑娘?”   她如何会在这里?   她怎知他今日离京?是卫湛?   祝副管家从马车前室下来,看着霍骁微微一笑:“霍骁,好久不见?”   霍骁张了张口:“姑娘呢?”   祝副管家一笑,叹气摇头:“老朽一把年纪一大早在此等候,你倒好,一开口便是问姑娘,哎。”   霍骁面上无须,神情便尤为明显。   他脸红了。   “霍骁,听闻你今日要走,我来送你。”   霍骁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第257章 可知道悔改了?   接下来的时光一日比一日过得快, 一切都渐渐驶入正轨。   六姑娘成功在妙手馆中落脚,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如今已经练出了胆量, 能够笑着送往迎来。   江莺莺安安份份地在小宅中养胎,偶尔去祝宅中小住几日,并自己试着认字, 日子过得亦是很充实。   而祝家与王家的议亲也在平稳进行着,若真谈成, 明年年后春闱出了成绩,二人大约就该成婚了。   而祝星的生活也是一样古井无波, 招惹她的都几乎消失无影,她照旧为女子诊治, 每月初一十五坐堂。除却卫湛时不时邀她游玩。她有时会答应,有时会拒绝。   日子过得不大痛快的应当只有两位。一位是皇上, 另一位是张太宰。   李中书令被贬也算是大事,朝堂一部分重新洗牌, 皇上趁机安插了不少心腹。只是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朝堂之上没有绝对话语权。   那些老臣依旧用言语将皇上的意见堵得死死的,叫皇上哑口无言莫可奈何。   皇上愤愤拂袖回到御书房, 胸口不断起伏,最后还是没压住怒气, 将桌上奏折一扫而下。   “竖子!”   禄公公习惯性屏息凝神,装空气。   皇上的怒火果然没完,又砸了好几样东西方觉得心中舒坦了些。   禄公公察言观色, 开始跪在地上捡奏折善后,心中颇忧郁。伴君如伴虎,皇上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一阵, 许久没发脾气,如今倒又是到了频繁动怒的时节。   过去也是如此,每到秋收时节,皇上总要生气。   近些年来内忧外患,老天又不向着周国,周国每到秋收时节,粮食收成都极不乐观。秋天粮食收成不好,到了冬日,百姓们又要挨饿受冻。   百姓们挨饿受冻,便又会死不少人。   一死人,那就是皇上做得不好。   归根究底还是粮食产量不足。但是粮食产量为何不足?那还是皇上做得不好,惹怒上天,老天惩罚周国。   到最后说来说去,都是皇上不好。   皇上心里苦。   因为皇上做得不好,老天不满意,才降罪于周国。要让老天满意,皇上就得去太庙忏悔认错。   而当今圣上上位并不光彩,太庙是他最避讳之处,自不必说还要他去太庙忏悔,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但皇上又不能在百官面前变脸,只好生闷气。   “一群贼子,有朝一日朕一定把他们脑袋都砍了方能解朕心头之恨!”皇上咬牙切齿赌气道。   不过气赌得多了,倒容易让人当真。   禄公公默默将折子收好,重新摆回桌上:“这些大臣也是,一个个食君之禄,遇到困难却争先恐后地怪罪您,像什么话!”   皇上深以为然:“仗着自己是几朝老臣,便不知天高地厚,肆意指责于朕,真当真没有脾气!一群废物,解决不了问题就是我的错!”   他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折,更没好气。想也不用想里面的内容,他就知道其中写的什么了。   大约是他私德有亏,周国遭受天罚。   总之周国遭受什么,都是他私德有亏。好的跟他不沾边,坏的都是他的错。做皇帝好难。   但他又不能真撂挑子不干了。他辛辛苦苦算计来的皇位,好不容易当上皇上,遇到什么艰难困苦也只能忍着。   他总不能真就不当皇上吧!   皇上很没面子地回到桌前,重新拿起奏折翻阅起来。   禄公公悄悄松一口气,知道皇上发完了疯,又要勤勤恳恳地回归兢兢业业地批奏折行列中。   皇上一面翻阅奏折,一面眉头紧皱,越是批阅,眉头皱得便越深。   批着批着,他索性将朱笔一丢,长叹一声。   禄公公知道,这便是事情当真不顺。   每年到这时候都是一样。周国虽然处于富庶之地,但却并不重视农业,生产力水平极为落后。上层百姓还好,下层吃不饱却是常有的事。   粮食抵了赋税,一年到头来百姓们也不知在为谁苦,为谁忙。   皇上轻合眼帘,头又开始一阵阵疼了起来。   每当他情绪激动,或遇上什么难以克服的困难时,他的头便一阵阵地疼。   禄公公见状,不由试探着问:“皇上,又头疼了?奴才去传陈太医来?”   皇上摆摆手,哆嗦着唇:“你按一按。”说着便向后仰躺在椅子上。   “是。”禄公公便拘谨地搓了搓手,细心地走到皇上窗前为他按起头来。   皇上颅内依旧一阵赛一阵的疼,这次头疼的时间更久,无论禄公公怎么按,都消弭不了那股疼痛。   “皇上,这……这可怎么办?奴才还是去叫太医来吧?”禄公公担忧道。   “别去。”去了也没用,“我躺一会儿。”   禄公公便忠心耿耿地守在皇上身侧,焦虑地看着皇上头疼。   索性皇上的忍耐力极强,一轮又一轮的疼痛过去,人不知是疼痛耐受还是当真疼痛缓和下来,竟没有一开始那样疼了。   皇上满头大汗,人仿佛是从火焰山走过一遭,龙袍后面被汗氤氲开一大片。   “皇上,您好些了吗?”禄公公低声问道。   “嗯。”皇上从鼻腔发出道声音来。   “奴才觉得,莫若召白马郡主进宫瞧瞧?白马郡主医术高明,应当有法子看的,也好免您受这样多苦难。”禄公公貌似极为心疼皇上,“您的龙体为重,天下社稷都要靠您一肩挑起。”   皇上爱听禄公公这些吹捧他的话。但说到要祝星进宫为他诊病,他不知为何,还是犹豫了下。   “下次吧。”皇上终究道,“下次一定。”   反正这次头也不疼了,便不必再看。下次疼了再叫祝星进宫来瞧病也是一样。   作为皇上,他不想让任何人掌握他的生死。   “哎。”禄公公点点头,“奴才这去传热水来叫您沐浴更衣。”   “去吧。”皇上看看禄公公的背影,又觉得这老奴伺候他实在伺候得不错。到底禄公公也是在他年少时就到他身边伺候的老人了。   皇上分了一刻神,很快又重新低头批阅起奏折来。   他眼睛忽然一亮,看到一道折子。   这道折子与其它报忧的折子大不相同,这道是报喜的。   当真难得!   周国上半年经洪涝瘟疫各种天灾,竟然还有地方的粮食不减反增!最叫人激动的是这小官竟然创造出便于增产的工具,也就是说大力推广后各地都能增产!   福星,真是福星啊。   皇上方才还在为此事所困,便有人呈了应对的法子上来。   他激动万分地展开奏折后密送上来的图纸,眼一下子便直了。   何其巧妙的构思!何等奇诡的设计!   饶是皇上不通工事,但见此设计也能一眼看懂,盖因这图纸画得实在生动,叫人好懂。   他顿时觉得灵台一片澄明,头非但不疼,还很轻盈。   真是打了瞌睡就遇到枕头了。而且这上奏之人十分慎重,特意在试用过后才将图纸呈上,也就是说此物完全有效,已然得到事实验证,可以直接发布到各地投入使用。   皇上兴奋地翻到奏折最后看落款。   当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背景干净,不受人控制,完全可以做他的心腹。   皇上顿时生出提拔之意思了,立刻记下这小官的名字。   济北县县令,薛从功。   好啊,近来他周国地方总出能臣。上一个是祝严钏,广阳县县令。这下又来个济北县县令,当真是天佑他大周啊!   皇上喜不自胜,然而还保持头脑清醒,为了确定此事为真,他要派出亲信向济北去,亲眼看到奏折上所说的明河村的丰饶景象才肯投入使用新农具。   毕竟一国农业改革是大事,一旦改不好便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忌,需确保万无一失方可行动。   他要派个可靠之人向济北去。   派谁呢?   皇上在张太宰与祝严钏中纠结。他自认为二者都是他的心腹,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只不过前者小毛病多,但对他绝对是忠心耿耿。而后者太过刚正不阿,对他应当也是一般忠心。   皇上犹豫一番,在心中打定主意派祝严钏去。   张太宰行事太过圆滑,且容易为利所诱。万一当地官员送他些财宝,他便加入其中一起沆瀣一气,那当真是送上门的钦差大臣。   还是祝严钏好,至少他不必担心祝严钏与当地官员结党营私。如祝严钏这样刚正的大臣也是有分寸的。   敲定下来事宜,皇上便起草诏书,下令命祝严钏到济北去一遭。   这可是份肥差,完全没有风险,哪怕那新农具并不好用,也是你济北县令不足,与他祝严钏毫无关系。若是好用,祝严钏便能沾光。   怎么好处全是他祝严钏的呢?   朝臣们知道此事后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当朝太宰,张太宰。   他自认为是皇上的心腹,怎么也没想到去的不是自己这个心腹,而是祝严钏。   皇上难不成还真将这祝严钏当心腹了不成?   张太宰越想越是警惕,生怕皇上已经宠信旁人,尤其那人是祝严钏。   祝严钏是谁?那可是祝星的叔父。   因为李家之事,张太宰可以说是与祝家结下死仇。祝严钏发达,相对来说便是他在皇上跟前失宠。   他绝不能让祝严钏这么轻易变白得了好处!   张太宰心中有了计较,不免叫来下人多问了下张六姑娘如今的境况。   “张六他最近如何了?可知道悔改了?”他从不觉得张六是真心要离开张家的,她什么也不会,要怎么生存?   至于断亲文书则是他吓唬张六的,谁让她竟然敢与祝星走得那样近。   “回老爷的话,六姑娘她……她已经做上妙手馆的账房,过得很好哩。”下人答道。   “岂有此理!”张太宰震怒。 第258章 血光之灾   秋收之后便是秋闱。   秋闱又称乡贡, 也称解试。各地学子在各州主持之下进行考试。需先过了秋闱,才有机会参加明年春季京中举行的春闱。   祝尚书的儿子,祝星的堂哥祝长弘也是本届秋闱的考生。他本该在幽州应试, 然而因为祝严钏升迁太快,他倒阴差阳错成了京中的考生。   索性祝严钏迁得早,此事倒也没费很大周折。   原先的贵族寒门之争倒因为李二之事由明面转为暗地里, 明面上看起来倒是平静,暗地里无论是公子们还是学子们都卯足了劲儿去学, 不蒸馒头也要争一口气。   尚书府中近日来气氛也很严肃,从祝夫人到各下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打扰大公子温书。   而祝严钏则往济北去了,未能在府上。   转眼间便到了秋闱之日。   当天一家人起了个大早, 下人们早早便备下饭食,待人梳洗完毕便能直接用饭。   祝家一家人沉默地坐在桌前用早膳, 心中多少有些慌张。他们彼此都是第一次参与秋闱,完全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心里没底极了。   哪怕是祝夫人,也只是面上看着沉着冷静,心中却慌乱极了。   早膳用到末尾, 便该拾掇拾掇出门。   “儿吃罢了,再去检查检查可有何东西落下。”祝长弘没滋没味儿地用了早饭, 手脚微微发凉,受不了正堂这样死气沉沉的气氛。   “你且去吧。”祝夫人也觉得别扭,但又不知该怎么办, 只好放儿子先去散心。   祝长弘一走,祝清萦长长出了口气:“母亲,今日咱们家里实在压抑得紧。”   祝夫人无措:“我也不知该怎么做, 待这秋闱过去便好了。可快些过去吧!你们爹爹快回来也好。”   祝清嘉安慰似的握住祝夫人的手:“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了。”   祝夫人叹口气:“我这如今没个主心骨,委屈你们和你们哥哥了。”她自知自己做得很不合格,但心中没底,将紧张的情绪传递给祝长弘也是在所难免。   “夫人,星姑娘来了。”下人入内禀报,紧接着祝星就在其后入内。   尚书府的门房个个都被勒令过不许阻拦祝星,对祝星比对府上几位姑娘还要尊重。   “星姐儿!”祝夫人激动,这下子终于找到主心骨。   祝星抿唇笑着迎上祝夫人:“婶母,今日哥哥参加秋闱,我来送送他。”   这下子尚书府几人都放下心来,紧张感瞬间消失。   祝星来了就好。   “倒是有劳你来这一遭。”祝夫人笑得合不拢口。   “哥哥呢?”祝星这一打眼儿并未见到祝长弘,因而问道。   “你大哥哥他去再整理一番书箱,点察一二,免得有什么忘带。“祝夫人照实答道。   祝星心中一沉:“我去看看哥哥。”她今日兴起,随手为祝长弘卜了一卦,卦象却不大好,隐隐冲煞,有血光之灾。是以她卜了卦便向着尚书府来了。   “可是……可是要出什么事?”祝夫人不由自主便想起尚在广阳时神仙侄女的预言之能,不由得慌张起来,立刻随祝星去寻祝长弘。   一群人到祝长弘的院外,就听到院内一阵噼里啪啦,还有下人们的惊呼声。   “花椒。”其实无需祝星吩咐,花椒便立刻飞入房中。   一下便制止了房内的动乱。   她拖着个小厮模样的人出来,那人手里还拿着把匕首。   “这是怎么一回事?”祝夫人失声,立刻道,“长弘!长弘!”   祝长弘跌跌撞撞地从房内出来安抚祝夫人:“母亲,我无事!”只是一张脸吓得惨白,怎么都不像无事。   祝夫人急忙上前将他上下检查一番,发现他确实没受伤,才稍稍松一口气。   “刚才是怎么回事?”祝夫人不由问道,刚刚这院子里的慌乱却是做不得假的。   “这小厮突然疯了一样,从院外进来拿着刀要刺我,一下子刺伤了好几个护着我的小厮,眼见着就要伤到我的时候多亏星妹妹的丫鬟来才救了我。”祝长弘如是说着,语气中尚带着后怕。   “你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害大公子!那人究竟许你什么!”祝夫人疾言厉色问道。   那小厮却突然口角涌血,竟然是要服毒自尽。   祝星眼疾手快,从袖中掏出金针飞快封了这人周身几处大穴。原先奄奄一息的小厮硬是还差一口气死不了。   他惊恐地望着祝星,死死握住自己的脖子说不出话来。   “婶母,先送哥哥考试吧,此人暂且押下,待咱们回来再处置。”祝星轻描淡写地吩咐。   那小厮一听要去赶考,眼睛圆睁,喉咙中发出“嗬嗬”声。   祝星垂眸道:“看你这么激动,想来选在今日动手也是为了阻止我哥哥赴考吧。既然如此,我们便更要去了。”   祝长弘是读书人,脑子聪明也有骨气。此时听祝星这么说,已然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当下冷了脸道:“星妹妹说的是,既然有人不想叫我考这试,我还真要好好考这一遭才是!”   祝星赞道:“哥哥有骨气,咱们且去吧。”   祝夫人恨恨地看一眼那行刺的小厮,又转过头看向祝星,毫不犹豫地选择听祝星的。一家人理都不曾理会那小厮,便向府外赶来去了。   哪怕骤然遇着刺客,祝星做事依旧有条不紊:“哥哥东西可带齐了么?”   “带齐了的。”面对祝星,祝长弘多少总是有些拘谨。虽然他才是兄长,是长辈,但他深知自己不及这位堂妹。且这位堂妹帮他家良多,说是他全家的恩人也不为过。   “那就好。”祝星莞尔,“哥哥经大事无碍,必有后福。”   “承妹妹吉言。”祝长弘松一口气,方才遇刺他不是不紧张,如今更是后怕极了。然而有祝星这句话,他又觉得事情倒并无那般严重。   他甚至很有斗志,誓要考好,好叫想阻拦他科考那人狠狠被打脸。   京中大街上车水马龙,马车很快停在考场之前。   接下来的路便唯有让祝长弘一人走了。   目送祝长弘进了考场,祝星以手掐诀,再算一卦,便发现祝长弘此劫已解。她放下心来,转身对祝夫人道:“婶母与诸位姐妹便在此等哥哥吧,我回去审一审那贼人。”   祝夫人放不下考场中的儿子,又记挂着那行刺之人,此时不得不赞成祝星的主意。但她仍担心祝星,不免叮嘱:“星姐儿,一定要注意安全。”   “是。”祝星微笑颔首,乖巧极了。   望见祝星乘马车离去,祝夫人不免再叹一口气:“今日多亏星姐儿来这一遭,不然就叫那贼人得逞了。”   祝清欢小手发凉:“正是呢,我怎么也想不到咱们家竟然混进了贼!若哥哥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祝清嘉点点头:“是啊,偏偏是今日……纵然没伤着哥哥,哥哥心神也怕是要受扰,今日考试定然不容乐观。还好星妹妹那几句激发哥哥斗志。她若不来,无论那贼人得不得手,今日都是不好的。”   祝清萦总结:“多亏星姐姐来了。”   祝夫人默默颔首,深以为然。   夫君不在,祝家多亏有这侄女照料。只是这般针对祝长弘,总让她心中不安。如此摆明了是针对他们祝家,倒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   只盼祝星能将幕后黑手审出。   祝星乘马车回了尚书府,那小厮一看祝星便面露冷笑:“祝姑娘,我是不会同你说实话的,你死心吧!”   祝星此时已屏退左右,只带了花椒入内。   “喔。”祝星点点头,将他身上金针拔下,眼睁睁地看毒深入其人五脏六腑,毒发身亡。   “死人了,好可怕。”祝星捂眼做不忍看状。   花椒立刻扯过白布将人盖上:“姑娘莫怕,我会处理好此人。”   祝星娇弱地笑:“有劳花椒了。”   她觉得花椒真可爱,明明与她同甘共苦,知她见过瘟疫,还是对她害怕尸体一事深信不疑。   方才不让这小厮在祝家人面前直接死去只是怕这小厮吓到祝家人。且今日祝长弘参加科举,若让他见着死人,只怕祝星再怎么激发他斗志也无用。   她压根儿没打算让这人活下去,只是不想他吓人罢了。   至于幕后黑手是谁,祝星并不大在意。   猜也能猜得到,如今如此针对祝家的,除了张家,还能有谁?   只是不料张太宰如此心急,竟然对小辈动手,倒是忒不要脸。   花椒将尸体收拾了方回来安慰祝星:“姑娘,已经瞧不见尸体了,您放心吧。”   祝星莞尔:“多谢你。”   她方带着花椒从尚书府出来,青椒便迎了上来:“姑娘,不好了,有人在妙手馆闹事。” 第259章 自然是要将你……开膛破肚……   马车向着妙手馆去, 青椒坐在车上向祝星汇报妙手馆之事。   “本来今日上午好好的,一切都很正常妙手馆外面忽然来了许多人。一群人抬着个捂着肚子的男人过来,说那男人吃了妙手馆的药腹痛不止, 在馆外哭闹不休,引得许多百姓围观,如今根本无法做生意。”青椒愤愤地道, 几乎将唇要咬破。   “六姑娘说这些人是故意如此,叫我立刻来寻姑娘你过去拿主意。”青椒顿了顿, 仍觉气愤不止,不由道, “那些人分明就是刻意闹事,咱们妙手馆的药从未出现任何差错!偏生那人就吃不得!且那死皮赖脸的样子, 一看就是闹事的老手,六姑娘好说歹说也不走!”   祝星递给她杯茶:“莫慌。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黑的不会被说成白的, 自然,白的也不会变成黑的。”   少女笑容明净。   “可是这要如何证明。”青椒急得挠头,“他们硬要说吃了咱们妙手馆中的药才如此, 咱们也没办法向百姓们自证清白啊。”   “有办法的。”祝星微笑。   青椒和花椒同时一愣:“什么办法?”   她们当真想不到要如何自证清白,尤其是眼下这种百口莫辩的场景。旁人根本没有吃过妙手馆的药, 如何向百姓证明根本没发生过的事?   祝星刚要开口,马车便缓缓停下。   “下去看看。”祝星从容不迫。   少女在花椒的搀扶下轻盈地从马车上下来。妙手馆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隔着重重人墙, 祝星便听到人群最内的哭嚎之声。   “爹,你醒醒啊爹!妙手馆丧尽天良!我爹身子骨向来康健,这两日他感染风寒, 今日我在妙手馆买了治风寒的药给他,回家煎药服用后我爹便腹痛不止,如今起也起不来!你们也都看见了,救救我爹吧!妙手馆啊,害人精啊!”   有花椒开路,祝星顺利挤到人群最前方,得以看到眼前热闹的一幕。   几个穿着破旧的中年男人哭天抹泪地跪在一卷草席前,草席上陈着个双目紧闭,捂着肚子五官纠结在一处的老汉。   六姑娘站在几人身边,神情冷淡,完全没有过去的娇怯。   她冷冷开口:“你也不能凭白污我妙手馆,你说他是服用了我妙手馆治风寒之药腹痛,你有何证据!”   “我爹就是吃了你妙手馆的药才会腹痛不止!过去他身体一贯好得很!眼下你看看,他腰都直不起来了,可不是你们的错么!”一直做发言代表的中年男子大声嚷嚷,“你们现在看我爹将要吃完,没了证据,便在此惺惺作态推脱不已。妙手馆便是如此待客,我今日算是见识了。爹啊!咱们自认倒霉吧!”   这男人完全在胡搅蛮缠,压根儿没想着解决问题。   他的诉求只有一个,那就是闹!   闹得妙手馆鸡犬不宁,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六姑娘从没遇到这样的泼皮无赖,唇抿得死紧,柳眉微蹙:“你既然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妙手馆的药所致,如今在此处便是故意胡闹!再不离去,我要报官了!”   那几个中年男子顿时哭天抢地:“妙手馆仗势欺人了!”   六姑娘被气得面皮涨红,今日方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几个中年男子心中正得意,看眼前这小姑娘被他们气得胸口起伏,他们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瞧他们多厉害,连祝姑娘都拿他们束手无策。   这几人但见六姑娘是女子,还以为她是祝星,只觉得传闻中有神仙本事的祝姑娘也不过如此,遇上他们,有一千张嘴不也是一样?   围观百姓们皱着眉头瞧,也看出来了些端倪。这些人就是有意不叫妙手馆做生意的!   只是百姓们也怕被泼皮恨上,只能说些劝他们离去,不要作孽之类的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泼皮无赖连妙手馆的话都不理,更不会听百姓们的劝阻。   百姓们亦是对妙手馆有感情的。妙手馆的药较之一般医馆总要便宜许多,不少住在京郊的百姓们生了病也会在妙手馆抓药吃。   这几个中年泼皮正肆无忌惮着,突然一个个被人摁住,就连地上躺着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几个人瞬间惊慌,不仅高声喊叫:“妙手馆杀人啦!妙手馆要杀人灭口啦!”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   “你们要做什么?”方才一直发言的泼皮被人摁住才知道怕,警惕地看着一个个护卫。   “要仗势欺人。”人群中响起一道清冽的女声。   几个泼皮在禁锢之下费力地抬头看去,便见带着面纱的祝星向他们行来。几人顿时看得痴了,连污言秽语都忘记说。   “姑娘!”六姑娘眼眶一热,便上来挽住祝星的手,指着这些人要告状。   祝星莞尔:“我都知道。”   那些泼皮又问:“你是谁?”   祝星觉得好笑:“来妙手馆闹,不知道我是谁?”   几人看看六姑娘,又看看祝星,才明白自己认错了人。他们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白马郡主仗势欺人了!”   祝星很心平气和:“是的。”   她对护卫抬抬手:“将他们拉开,让他们好好瞧着。”   众人不由得一愣,这是叫他们瞧什么。是叫他们这些围观的瞧,还是叫这些泼皮们瞧。   泼皮们面对祝星的仗势欺人不由得嚎起丧来,很是吵闹。   祝星置若罔闻,眼眸幽深地望着草席上的老者,忽然展颜一笑。她很有礼貌问道:“老人家,听说你是吃了我妙手馆的药才腹痛不止,可是真的?”   老者面对祝星有着本能的畏惧,但还记着自己的目的,理直气壮道:“不错!我就是吃了你们妙手馆的药才腹痛!”他说完又抱着肚子“哎哟”两声,展现出十分的难受来。   “你可有办法证明是吃了我妙手馆的药才腹痛的?”众人听祝星如此说,不由一愣,纷纷在心中叹了口气。   祝姑娘这样纠结这人是不是吃了妙手馆的药,那便是正中这些泼皮们的下怀了。   果然,那些被护卫们控制住的泼皮此时高声叫嚣:“你们也没法证明我爹不是吃了你们的药才腹痛的啊!妙手馆不负责任,大家千万不要来妙手馆买药啦!”   “有办法证明的。”少□□雅地望着地上的老者,从容不迫地蹲下身来。   老者被护卫们强行平放,见祝星的动作不由高声叫道:“哎哟,我疼!我疼啊!”   祝星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你不疼的,我诊了你的脉,你气血畅通,不该疼的。”   “你胡说,我就是腹痛!我吃了你们家的药我这肚子才一直疼的!”老者不依不饶,恶狗一般攀咬祝星。   祝星笑笑,颔首:“那咱们看看你有没有吃妙手馆的药之余,再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惹你腹痛的。”她语气温和,不慌不乱。   老者警惕极了:“你要如何看?”   众人也好奇祝星要如何证明老者没吃妙手馆的药。   青椒已经拎着药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姑娘,药箱。”   祝星接过药箱,从善如流地戴起手套来。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老者声音颤颤,终于觉察出不对劲。眼前这少女看样子,竟然是要证明他没吃过妙手馆的药!   她要怎么证明?   “证明你究竟有没有吃过妙手馆的药,再看看你究竟为何会腹痛。”祝星轻言细语,叫人很容易对她卸下心房。   然而眼前的老者却更加畏惧,惊望着祝星:“你要如何证明?”   祝星似笑非笑,婉转悠扬:“自然是要将你……开膛破肚。”   老者“啊”了一声,人群中也爆发出惊呼。   “开膛破肚!”   “是啊,将他剖开,就知道他究竟吃不吃妙手馆的药了。”   “祝姑娘可真是冰雪聪明……可是人被剖开还能活吗?”   ……   祝星颔首:“自然是能活的。”   她一面说一面比划:“很简单的,在这里开个口子,五脏六腑便都能看见了。再将胃切开,就能看到胃中究竟有什么了。”她说得轻巧,在场众人,包括老者在内,皆打了个寒颤。   将人剖开人还怎么能活,这祝姑娘分明是要人命啊!   那老者双臂挥舞,挣扎得厉害:“你们这是要杀人灭口!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您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啊。”祝星的话轻飘飘的,“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我保证将你剖开你也不会死,相信我好吗?”   “我才不信!”老者咒骂起来,“你们几个天杀的接这活,现在要将你们老子爷害死!我不干了,这钱你们谁爱赚谁赚,有钱没命花赚再多也没用!”   他骂骂咧咧,全无腹痛之相。   众人一愣,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果真是装出来的腹痛,要害妙手馆呢!   老头对着祝星道:“祝姑娘,我肚子不疼了,我也没吃妙手馆的药,刚才都是骗你们的,你高抬贵手,将我放了吧!”   祝星哪里肯就这么放了他,扫了每个人一眼,最终淡淡道:“送去京兆尹那。”   顿时一片“祝姑娘饶命”之声。   祝星轻描淡写将妙手馆的危机化解,医馆又恢复营生。   只是困境解除,众人不由得思索起究竟是何人要害妙手馆。   “若是医馆抢生意那也不应当,咱们妙手馆干了也有些日子,真是如此,早就一开始便害咱们了,应当不是同行竞争。”   “那就是有人看咱们不顺眼了。”   “一会儿看看京兆尹那里审的结果如何。”   祝星听着众人严肃讨论,目光悠长。   先是兄长那里有刺客,又是妙手馆出事,桩桩件件,竟是都冲着她来的。 第260章 他要这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近些日子, 针对祝星与祝家的小动作频频,索性在祝星的应对下倒没出什么大岔子。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叶落知秋,秋闱放榜, 祝严钏也回来了。   祝严钏带回了好消息。   济北县确实有改进周国农业的新创造,以明河村为试点的土地采用新发明与新的灌溉技术后不仅大大节省了人力物力,产量更是以一村之地达到一州之数。   远水虽解不了近渴, 但能从根本上解决周国粮食短缺的问题反而是更大的功劳。   济北县县令薛从功及其手下大受皇上嘉奖,皇上直接召其及其手下一同入京, 为度支侍郎,受祝严钏管辖, 多为周国农业献计献策。   如今算来,薛从功倒是第二个被地方提拔入京的京官。   虽不及祝严钏连跳数级让人眼红, 但也足以叫人艳羡不已。   又是个好命的,多少地方官一辈子入京都入不得。   且行利农之事, 多为百姓传唱。   只不过这薛县令,如今的薛侍郎献上来那改造犁名字属实奇怪, 叫什么小鱼犁。还有那水车,叫小鱼车。   皇上倒也好性子,不与这乡下来的一般见识, 竟沿用此名推广开来。   尚书府双喜临门。   祝严钏平安归来,祝长弘榜上有名。   庆贺祝长弘榜上有名的摆完才是家宴。说是家宴, 也只请了祝星一人。   一家人在桌上对祝星谢了又谢。   祝星皆微笑应了,只说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饭席撤下, 祝夫人带一干儿女离去,只留下祝星与祝严钏议事。   祝严钏见门掩好,才起身, 向着祝星恭敬一拜。   祝星虚虚一扶:“叔父这是作甚?”   祝严钏沉声:“此次我前去济北,多亏星姐儿你赠予我那护心镜保我一命!”   祝星抬眸,望向祝严钏:“叔父是……遇着刺客了?”   祝严钏面色难看:“正是,打我去济北一路上便遇着大大小小的刺客,有护卫护身,倒也没闹出岔子。只是回京路人有一波刺客武功实在高强,一剑正中我心口。那护心镜叫我逃过一劫,我对外称重伤方才平安回京。是有人如你所言,要害我啊。”   祝星抿唇安抚:“终究是成功到京城了,叔父福大命大。”   祝严钏惭愧:“多亏你预先示警,又派人相护于我。”他说着仍觉得后怕,只觉得若无那护心镜,此时他只怕身首异处。   祝星作请状:“叔父坐。”   祝严钏沉着坐下,心头仍沉重极了。   “叔父心中可有人选?”祝星端起茶盏问道。   “什么人选?”祝严钏沉吟问道。   “刺杀您的人选。”她说到杀人,眼睛眨也未眨,神情十分自然。   倒是祝严钏听着心头一跳,沉吟起来:“我在朝中树敌虽多,却没与哪个是不可解的血海深仇。如此害我,我实在难想到究竟是谁……”他说着说着忽然缄口。   祝星笑问:“叔父怎么了?”   “我想到一人。”祝严钏沉下声道,随之抬眼,“张太宰。”   祝星看他一眼,示意他细细说来。   祝严钏便正颜色,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去,大概是自己入京时日不久,能有如此手段且叫他得罪已深的,便只有张太宰一人。   旁的官员既不见得知道他去济北,也不见得有能耐暗中派刺客来回。   唯独他。   祝严钏所想与祝星所想一般,且上次妙手馆之事,京兆尹没审出那几个泼皮背后是何人,但零七却顺藤摸瓜查出来了。   只是那几个泼皮最后被张太宰动手杀了,倒是死无对证。   祝星将祝严钏离开的这些日子发生什么同他一说,两边便对得上了。   祝严钏不免失态:“原来这些日子星姐儿你们过得也如此艰难!”   祝星颔首:“还是叔父更难,我几个却没有性命之忧呢。”   祝严钏一拍桌:“张太宰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一开始也不是咱们主动招惹他的,不是李家不好。他硬要偏帮李家才帮出来的祸患?如今赖到咱们头上一顿报复,究竟是何居心!偏偏他还只玩阴的,叫我在皇上面前参他一参都参不得,实在是晦气!”   祝星点点头,幽幽一叹:“叔父说得正是,只想不到他身为一国太宰,心眼却同针尖儿一般大小,实在叫人无奈。”   祝严钏亦觉得晦气极了,连李家都已经散伙,张家却还是不依不饶,倒实在是可笑。也不知道张太宰是想要个什么公道,看他对祝家每人都下手的态度,怕不是要杀了祝家人人才安心!   如此睚眦必报,叫他缠上,也当真只有晦气二字能形容。   “星姐儿,咱们应当如何应对?”祝严钏不免拿不定主意,便看向祝星想要她拿主意。总之在他心目里,祝星是无所不能的,哪怕对方是张太宰也不例外。   祝星微笑:“依我看么,既然叔父回了京城,又在尚书府坐镇,他应当会安分一些。到底是在京中,他想玩什么暗的便没有那样简单了。咱们不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也好等他忍不住了再看他究竟要什么。”   祝严钏也知道他们此时保险起见还是静观其变得好,双方势力相去甚远,想要反击无异于螳臂当车,还容易被张太宰拿到错处来。   张太宰若不出手是最好,双方各自安静,他们前面吃得这些闷亏倒也罢了。   若他还要出手,在京中他们也好搜寻证据,好将张太宰扳倒。   只不过这些都是祝严钏的想法。   对于祝星来说,从没有吃了亏还要任人欺负的道理。只是不想连累叔父一齐忧心,她终究还是让叔父暂时按下不谈,谨慎行事。   张太宰行如此事,已到了要叔父命的地步,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且等他忍无可忍看他下一步如何行事。   她相信张太宰很快就要坐不住了。而对付一个焦躁的人是最简单的。   她从不坐以待毙,便等他送上门来。   ……   “废物!一群废物!”太宰府金碧辉煌,繁华鼎盛。张太宰于其中则是雷霆震怒,纵使满目琳琅,也浇灭不了怒气。   他踢一脚地上跪着的暗卫又一巴掌拍在桌上,要多咬牙切齿有多咬牙切齿。   “你们来报祝严钏病危,我昨日都开始庆祝,谁能告诉我我今日清晨在朝堂之上看到的是谁!”张太宰完全没了平日的笑容满面,一张脸阴得能求雨,“皇上看到的是谁?嘉奖的是谁?是祝严钏的魂魄?”   地上的暗卫瑟瑟发抖:“咱们确实将剑刺入祝严钏心口,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他们发誓发得也很真诚,实在因他们并不知护心镜之事,那剑的的确确刺入祝严钏的胸膛了。   张太宰狐疑地看着他们起誓,心中信了些众人所言,只是不明白那祝严钏既然被剑捅了胸口,为何还能生龙活虎地上朝,宛如没事人。   “那你们说他为何如没事人一般?”张太宰想不通,便让属下动脑子。   暗卫们开始奇思妙想:“兴许他如今已经不是人了?我们当真见着他被刺了心口,绝无偏差,真是心口啊大人!且他被刺伤后便一直由人抬来抬去,还请了好些郎中。咱们去抓了郎中来问,知道他的的确确是重伤不治,这才放下心来回来复命,怎知他竟然又……又活了过来!真是奇了怪了啊大人!”   “一派胡言!哪有死人又活了的!照你们说中了当心一剑,那是必死无疑!如何能死而复生?”张太宰觉得事情玄乎。   “或许……”那暗卫支支吾吾。   “或许什么?快说!”张太宰冷笑。   “或许是那位医术无双的祝姑娘所为呢?”暗卫们开始乱猜,偏偏正猜到张太宰的痒处。   张太宰一下子噎住,当真思索起可能性。   昨日祝严钏一回来,祝星好似的的确确是直接去了尚书府。尚书府中并无他的眼线,他也无从得知祝严钏在府中的动态。但他派去的杀手们说是刺了祝严钏心口一剑不会有假,那问题定然出在祝严钏身上。   他快要死了,又活了过来!   张太宰越想,呼吸不由得越发急促起来。这么说来,那祝星竟然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他又想起自己前些时日派泼皮到妙手馆去闹事,祝星要当场给人开膛破肚以证清白。他当时还说这小姑娘未免狠毒,如今一想她说将人剖开也不会伤人性命倒不一定是假!   她是当真有这本事!   张太宰不料自己误打误撞竟然发现如此机密,心砰砰地跳起来。他心中计策顿时一变,竟是不打算再刺杀祝家的哪个。   他要这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第261章 吃软饭很好   因着王中丞家公子亦上了榜, 王、祝两家便将婚事定了下来。   王中丞虽不及祝严钏位高,但王家清贵,家风优秀, 在京中亦有底蕴,两家结亲算是门当户对,算不得高嫁或低娶。   再加上王公子与祝清嘉二人情投意合, 这实在是桩天赐的姻缘。   祝星甚至要了二人八字来亲自为他们合八字,自然也是投契的, 祝家便更满意这桩婚事了。   秋日红枫猎猎,京郊的丹山上颜色正好。   祝夫人带着几个女儿与祝星往丹山上的相国寺去为大女儿求佛烧香, 顺便一道赏枫。   祝星虽不信佛,但从不干涉他人信仰。   祝夫人要烧香拜佛, 她也乐意作陪。不过她只是去赏山水,顺便陪陪家人罢了。以上实际上都是托辞, 她顺手推演一卦,知道今日这一程并不平静, 方才跟着一起去。   祝星也可三言两语让祝夫人不去这一遭,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   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去,但凡出门, 就有被张太宰算计的危险。   更何况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秋高气爽,丹山上满是殷红色落叶。远远望去, 红得深浅不一,赤如彤云,仿佛整座山被红霞笼罩, 怪不得此山称为丹山。   相国寺便在丹山顶上,被层林尽染簇拥着。   要上丹山,自然不能再乘马车上去。   丹山下有卖力气的轿夫。往山上去的夫人贵女们多由轿夫们抬着轿子送上山去, 也有为了叫佛祖瞧见自己的心意好心诚则灵。   “星姐儿,你便不必随我们一同走着上山了。丹山并不矮,你且叫人送你上去,在相国寺里等着我们便是。”   山脚下,祝夫人向上望了一眼上山的山路,又回头和善地瞧向祝星如是道。   她知道神仙侄女信仰巫族而非佛,肯陪她来这一遭已经很让她感动,她自然是不能再强求侄女陪自己不行上山。   祝星不信佛,便是走着上山依旧不信,那又何必叫她受累呢?   “好。”祝星也答应得很是爽快。她从不会让自己受累,如今婶母通情达理,她自然是不会辜负婶母一番好意。   家人之间便该如此互相尊重。   祝星肯陪她们烧香礼佛,她们也不能勉强祝星劳累。   祝星理直气壮地上了轿子往相国寺去,山脚下几人很快便成了黑点。   她特意让零七在暗中守护,因而并不是很担心有什么突发情况发生。   花椒陪在她身侧,加上两个轿夫,四人很快便到了相国寺前。   方才祝夫人已经替她付了银子,此时祝星自小轿上下来,就站在相国寺外了。   作为国寺,相国寺胜在不显山不露水的气境底蕴之中,并不以规格气派取胜。在一片无边落木萧萧下中,相国寺愈显得宁静深远。   来此烧香拜佛的人们也似乎被这里沉静所染,皆少言寡语,寺中只听得见晨钟暮鼓之声。   “星星,好巧啊,你也来拜佛。”   祝星回眸,便见少年站在寺外最大的那棵红枫下冲她招手。   彼时他虽以银面覆面,依旧看可见他乌亮的眼珠,薄薄的嘴唇,窄而尖的下巴。他露在外的皮肤是苍白而细腻的,在漫山遍野红通通的枫叶映照下,竟然也难能可贵地有了些血色。   宗豫向着祝星走来,眼中盈满笑意。   他身姿清逸,比满山红枫要更好看些。离得近了,他才低声道:“张太宰在山腰设了埋伏,尚不知他要如何下手。”   原是来通风报信的。   “你竟然亲自走这一遭,同零一说一声便是了。”祝星温和地望着他,面纱外的眼睛弯弯。   “同你传消息是一方面,陪你逛相国寺才是真。”宗豫理直气壮,唇瓣微抿。   看来他已经顺利消化前几日向祝星表明心迹之事。   秋风将祝星的发梢轻轻吹起,她微扬唇角,一切都是在面纱下进行的,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走吧,一会儿你婶母她们上来,我便不便露面了。”宗豫笑笑,好端端的一个人,硬是要将自己弄得见不得人来,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那有什么。”祝星浑不在意,却还是跟着他动了脚步。   向相国寺内走,颇有曲径通幽,禅房花木的意味。   今日寺中游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个沙弥在清扫地上红叶,见有客人入内,他们便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看起来很有素养的样子。   祝星若有所思,不免开口:“看来相国寺是该受人欢迎。”   宗豫正跟她并肩走着,享受难得的好时光,不料她突然开口,不免接话:“星星何出此言?”   祝星微微正色道:“大家的素养都很高,不会故弄玄虚上来哄人去求签算命,便比其余寺庙高出不少水准来。”   宗豫失笑:“谁敢叫你求签算命?”   “他们又不知我是何人,又不知我有何本事,唯你知道。”祝星清清凌凌地道。   宗豫被她那句“唯你知道”撩得心头一乱,惊慌失措地对上她如月沉碧海般清冷的眸,呼吸都是一窒。   “你怎么了?”见他停下脚步,她不解问道。   “没什么。”宗豫想摸摸鼻子,又想起来自己戴着面具,只好将手收回。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失态。   “这里的斋点做得很不错,我带你去尝尝。”宗豫冲她笑笑,二人倒是真来游玩而非敬奉神佛的了。祈福的事是一样不干,现在又要跑去吃斋点。   红叶飘摇落下,宗豫顺手打断落叶归根地进程,将红叶捏在手中向着祝星一送。   “好叶配美人,今日来得匆忙并未来得及带礼物来,这片枫叶是整座山上最好看的红叶,送给最漂亮的你。”宗豫睁眼说瞎话。   祝星接过红叶,用手拿着叶柄翻来覆去地瞧:“你怎知这是山上最好看的红叶?若我找到更好看的呢?”   “好看不好看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说它好看,它便是整座山上最好看的红叶。”还挺唯心主义的。   祝星轻笑,郑重收下:“好吧,最漂亮的红叶。倒是难得听到你夸我漂亮。”   宗豫心中一动,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心动。他神情专注,含混道:“你本就漂亮,不过心更美,平日旁人都被你的温柔善良打动,来不及夸你美丽动人。”   祝星被他拍马屁的能力逗笑。旁人不知她如何,宗豫在她身边做了许久的猫却是再清楚不过她的性格的,难为他能说出“温柔善良”四个字哄她,着实是很会睁眼说瞎话。   二人再向内走,人渐渐多起来。来相国寺上香之人多聚集于此,大雄宝殿。   此处供奉香火,设香火钱箱,更有签筒。   旁的寺庙有的,这里一样不少。   殿中跪着许许多多香客,虔诚地阖目许愿。有的双手合抱签筒,上下摇动,忐忑地求一支签。   看起来很有功德修为的老和尚在一旁的蒲团上坐着,有香客去问,他便耐心解签,很是慈眉善目。   “怎么?要去求一签么?”宗豫完全是个尽职尽责的向导,领着她到处逛,还撺掇她参加游乐项目。   祝星难得白他一眼,摇摇头道:“我不信此,便是去求签也不会灵验。何况我所求的,根本无需其它断定。”她想要的自会到她手上,完全不需多此一举。   宗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求签还有这种说法。”   “你也不必去。”祝星瞥他一眼。   宗豫一笑,逗她说话:“为何?”   “你信么?”祝星看他招摇的样子便手心痒痒,想揍他。她想揍便上手,揪他未戴面具地下半张脸。   入手丝滑,缎子似的娇嫩。   少女一愣。   少年跟着一愣。   她在他当猫时做惯这动作,他那时只要一调皮她便掐他的腮,这一招很有用,每次她这么做黑猫便老实了。   无论是猫是人在祝星眼中都是宗豫,她并没有区别对待,因而他刚刚故意闹她,她便像治猫那样治他。   只是眼下二人都是人,这动作便旖旎起来。   他们动作自是引来不少香客注目。不过相国寺的香客也像沙弥一般素质高,只是面上隐隐露出不赞成之色。   哪里来的小年轻,在佛门清净之地轻浮了些。便是蜜里调油也不该如此。   宗豫憋笑憋得下半张脸都红了。他提醒祝星,语中带笑:“星星,菩萨看着呢。”   祝星这才放手,负手向前走去。   宗豫摸摸自己的脸,嘿嘿笑笑,急忙跟上她:“星星,星星。”   “佛门重地,菩萨看着呢,施主还是莫要如此叫我。”祝星一板一眼,学他方才说话。   “菩萨看便看吧,我不在意的。”他三两步追上她,转移话题,“求签这事倒真不是招摇撞骗?”   祝星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咱们仍在人家寺里,你说话如此不讲究,我可不想跟你一道被人赶出去。”   宗豫笑得更欢:“你同我讲讲嘛。”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然朝祝星撒娇。   祝星望他一眼,被他引着往斋房去,一面同他道:“求签,其实也是问卜的一种方式。人要问卜,必是有所求。与其说是预先知道结果,其实更是结果干预过程,最后又影响到结果上来。”   宗豫一愣,只觉得她的话中有千百种道理,一时间听得有些痴了。又觉得自己明白,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大明白。   “有时候人事先知道结果反而不好。”她语带深意,“譬如人并未做好准备,却超前地知道了不好的结果,便极有可能产生不好的情绪,从而放弃自己,便真就走向坏结局。”   宗豫听出一身冷汗,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求问的对方还是有名的大师,只怕知道既定结局后便完全不想抵抗,顺水为之。是以能预见为了也并不大好。   万一看到的是不好的未来,意志力薄弱一些的便不由生出放弃抵抗的心思,当真是可怕极了。   祝星看他沉默不语,不免笑笑:“所以求签之事,可以信,却不要盲从。人的命归根结底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极少与人说这些,自己也不懂为何要宽慰宗豫。他性子那样欠揍,吓他一吓本来很好。可看他真被命理玄学吓到,她又不免出言安慰。   宗豫本被自己一无所知的领域给震撼,听祝星安抚自己,便知道她误以为他被吓住。他乐得在她面前当胆小鬼,于是很配合地点点头:“好可怕,我不乱求了。”   祝星莞尔:“也不必很怕,有我在呢。”   宗豫心一下子软得不行,他瞬间感受到被人哄的滋味儿实在很好。   吃软饭很好! 第262章 还请白马郡主勿怪   相国寺的素斋确实味道不错。   香客们大多数还未礼玩佛, 斋房中除去来用斋饭的祝星与宗豫外,便只有做素斋的沙弥。   今日寺中供应的素斋是素烧鹅,长长一条, 油光金黄。   宗豫拿着小刀将素烧鹅切成一段段的方便祝星食用,还奉上笑脸:“姑娘请用。”模样狗腿极了,明明是猫来着。   祝星缓缓取下面纱, 二人坐在斋房的角落,倒也并没有引起和尚们的注意。   她纤指捻筷, 夹起一片素烧鹅送到唇边缓缓品尝。   宗豫适时地为她介绍起来:“这素烧鹅是用豆腐皮所做,因口感极类烧鹅, 因而得名素烧鹅。”   祝星细细咀嚼,将口中食物咽下, 方睁大眼睛看向宗豫,很是可爱:“是很像真的烧鹅!”   宗豫难得见她睁大眼睛的样子, 一时间被可爱到心跳都漏了一拍,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   他满心都是星星怎么会这么可爱!   祝星看他神情, 顿时敛了神色,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宗豫这才轻咳两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又说起素烧鹅的做法:“豆皮入锅用素油煎炸而成,看, 便是外形上也像极了素烧鹅。”   祝星点点头,表示赞成。   “你也吃。”她将碟子一推到宗豫面前, 笑看向他。   宗豫温柔地笑:“好。”便也伸箸夹烧鹅。   “好吃。”他赞叹。实际上他对口腹之欲并不重,但这素烧鹅是祝星送与他吃的,他便觉得美味极了。   二人对坐分食素烧鹅, 语笑晏晏。   花椒这时入内低声同二人道:“姑娘,祝夫人快到了。”   祝星方才搁下筷子,静静看向宗豫。   宗豫遗憾一叹:“看来我该走了, 哎。”实际上他不过是故作姿态,故意逗祝星罢了。   祝星笑笑:“你走什么?”   宗豫轻咳:“如今还不便与祝夫人相见,改日,改日一定。”   祝星慢条斯理地戴着面纱,清若寒星的眸含笑看向他,未说什么。   宗豫摸摸鼻子:“日后我定摘下面具与祝夫人等相见,绝不再遮遮掩掩。”他开始在心中飞快盘算起复仇之事,一面站起身来。   他低头看向祝星,温声道:“我会在这里护着你,你莫怕。”这便是暗示祝星不必担心张太宰,他会照顾好她。   祝星点点头,一直望着他,眼儿眨眨。   宗豫交代完才向外去,仍旧依依不舍的。   祝星在他离去前轻叹:“丑媳妇何时才能见公婆呢?”她的声音并不大,寺中除了近前的花椒便只有宗豫听得到。   宗豫脸腾地一下红了,飞也似的逃出去。   他哪里丑!他分明好看极了!周国人公认的第一好看。   他要早些将仇报了,问一问祝家人他究竟可还好看。   祝星见宗豫消失,才去寺门外等祝夫人上来。   她随祝家人一道去寺中拜了佛,求了签,又重新用了斋饭,在寺中午憩了方才下山去。   这次下山祝星刻意打起精神,等着张太傅发难。   下山时便能一同乘轿下去,速度快上不少。到山腰的平台处,那里停了许许多多马车。自轿子换坐马车,便改乘马车走过山上最后一段路,再向着京中去,   果然到了山脚,马车剧烈晃动,车便突然停了。   “夫人,车轮坏了。”车夫出来汇报。   祝夫人一无所知地皱了皱眉:“好端端的,车轮如何会坏?”她倒未往旁的上面想,只是将幂篱戴好探身出去看。   见的的确确有个车轮坏了,祝夫人无奈道:“真是倒霉,竟然有车轮坏了,咱们先下来吧。”   几位姑娘便跟着下车。   祝星为了不打草惊蛇,亦是神情自然地跟着下来。   几人且在路边等候。车夫下山找人帮忙,马儿乖顺地在一旁吃草。   一旁零星有些山上下来的过路马车,也因此让这条路显得更加安全。   祝夫人望着祝星叹气:“星姐儿,倒是我不察,还要耽误你的时间陪我一道在这儿等着。”   祝星抿唇微笑:“这有什么,在此处精心待着权当赏景,我看这红枫颜色很好。”   祝清欢插嘴:“正是呢,我看大姐姐可以拾些枫叶送与王公子做礼物呢。”   祝清嘉面色一红,嗔怪地瞪祝清欢一眼:“你这口无遮拦的。”   祝清欢来了劲儿,还真弯腰捡起枫叶来,打算用来做书签用。   祝清萦立刻加入。她年纪小,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这般好玩便参加了。   祝清嘉看祝清欢都有了动作,心中其实已经被她说动,犹豫片刻终究是跟着一起捡了枫叶来。   祝夫人看得摇头直笑,看了眼一旁静静站着的祝星道:“星姐儿,还是你稳重。”   祝星垂落的手指下意识去碰袖子里那枚宗豫送与她的红枫,眼中溢出些笑:“不是我稳重,方才在寺中我已经有红叶了。”虽然不是她捡的。   祝夫人无奈地笑起来。   便是在这欢声笑语中,不速之客来了。   一架华贵马车停在翻到的祝家马车旁,有家仆下来招呼:“祝夫人,这是马车翻了?”   祝夫人心中微讶,但见对方一口叫出她身份,便不敢轻视,谨慎笑道:“正是,今日倒霉。阁下是哪家的?”   那老家仆笑道:“我是张太宰张家的。”   他这一自报家门,祝家女眷们瞬间警惕起来,也不再管地上红枫,站在一起一同望着那老家仆。   祝夫人面上笑容消失,只沉默不语地盯着对方看。   先是车轮坏了,又是张太宰的马车正好路过这里,她终于觉察出些不对劲来。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方才路过此处的路人此时也不知为何都不见了,山道上安静无比,一下子只剩下这两家子。   “哎,您莫紧张。”那老家仆笑了,“大人是好意,才叫我问上一问。”   “张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车夫很快就会回来,您还是该如何如何吧。”祝夫人语气并不善。   车中传来一阵笑声,张太宰的声音自车内传来:“祝夫人不必如此紧张,我当真并无坏心。您家的车夫应当不会有那么快回来,所以还是坐老朽的车,一道回京吧。”   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什么车夫不会那么快回来,说白了不就是他将车夫扣下,一切都是他的计谋所致。   祝夫人大惊失色,险些倒下,还是花椒将她暗中扶住,才让她不那么失态。   想到花椒的本事,祝夫人稍稍安心,只是眼下已经撕破脸皮,她便色厉内荏起来:“张大人此话未免太不守礼,我等怎能与大人同一辆马车。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还请大人先行离去。这路上人也不少,大人在此未免挡着人路,只怕不大好。”   张太宰笑呵呵的,志在必得:“放心,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保证不会让尔等受流言所扰。这路上也不会有什么过路人,至少今日是没有的。还有,为了照顾夫人等人的安全,今日丹山上有许多我的护卫。我知道夫人在暗中有许多暗卫保护,但是今日还是容我保护诸位,将诸位安全送回京中吧。”   他话音一落,树间竟然出现望不尽的护卫,手中拿着弓箭正对此处。   祝夫人哪见过这样阵仗,面色一下子煞白,求救性地看向祝星。   这张太宰今日竟是费尽心机软硬兼施无论如何也要将她们带走,当真是下了血本!   祝星忽然开口:“正好我等累了,我便随张太宰先回京了。婶母,你同诸位姐妹在此等车夫回来吧。”她貌似十分骄纵。   祝夫人立刻握住她手臂:“星姐儿,你不能走!”   张太宰却道:“白马郡主要休息,夫人留她,未免不好。”   祝星亦道:“张大人重兵用箭指着我,我胆子小,怕得紧,还请您让他们退下,我随您一道回京便是。婶母持家,要等马车修好才肯回去,还请您让车夫速速回来修好马车,好让她们回家。”   这便是交换,以自己换其余人自由。   张太宰本就是冲着祝星来的,如今她肯配合,他自然也不想费心对祝夫人等人。   车夫不仅被放回来,还有一群人帮着祝家手脚麻利地将马车修好。   “星姐儿!”祝夫人忧心忡忡地望着祝星,面上露出不赞成之色。   祝星轻拍她手,让她放心,只微微笑着:“张大人帮咱们修好马车,我如此去,也算是还了恩情,婶母不必担心,还请您速速回府。”   祝夫人摇摇头,眼中满是不舍。   祝星只是笑着:“婶母快些回去吧,天子脚下,很安全的。”   祝清嘉这时候也陡然开口:“母亲,咱们快些回去。”越早回去越请父亲出面,祝星才能越安全。   祝夫人也想通其中关窍,对祝星道:“婶母不会叫你有事。”   祝星点点头:“婶母且先回去。”   祝家女眷们速速上了马车,祝星目送她们下山。   张太宰这才笑呵呵道:“祝姑娘可放心了?”   “放心了。”祝星很顺从地答道。   “请上来吧。”那老家仆笑呵呵道。   祝星便带着花椒要上马车。   老家仆一把拦下花椒:“您这丫鬟厉害得紧,大人年事已高,受不得惊吓,她不能同咱们一起走。”   花椒便挡在祝星面前,与之对峙。   “花椒,且退下吧,张大人不会害我。”祝星声音柔柔,好似真是个好说话的小姑娘。   花椒担忧:“姑娘!”   祝星莞尔:“无事,你回去为我向叔父说声我平安无事便是。”   花椒明白自己要快些向祝严钏通风报信,这才缄默下来,只是尤不舍地看着祝星上了张家马车。   张家马车迅速离去,满山的护卫也撤下。   车上。   张太宰笑容可掬地对祝星道:“请白马郡主一见殊为不易,老朽花了些心思,还请白马郡主勿怪。” 第263章 我不是猜的,我是算的……   马车压根没往京中城去, 一下山直奔着京郊去了。   祝星沉默不语,张太宰亦无言。   他只隔着面纱悄悄打量祝星,越看越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且是坐在这马车中不哭不闹气度非凡的模样便是一般女子没有的。   张太宰暗暗心惊, 在心中盘算起如何要祝星手中的方子。   便这么一路无话地行着。   马车越跑越快,显然是到了人烟稀少之处。而人少的地方,又哪里是京中?京中向来繁华鼎盛。   越走, 路边的声音越少。   渐渐又有犬吠之声。   祝星大约知道自己被带到哪里,因而并不慌张。   倒是张太宰闻犬吠之声渐渐睁开眼睛, 再看一眼毫无反应的祝星,愈发觉得她神秘莫测。   马车跑了这么久, 早已超出回京的时间,他不信祝星察觉不到。但她如此这般, 未免太沉得住气,连问都不问一句。   但祝星不先开口, 他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他年纪大祝星许多,若他先开口, 岂不是他先沉不住气,白活这么多年了。   祝星只觉得省心,这样可实在太好了, 省的她虚与委蛇,与人说些毫无必要的废话。就让他们互相故作高深莫测, 一直不说话吧!   当真如是到了狗场,犬吠之声不绝于耳,马儿停下脚步。   “大人, 到了。”驾车的老家仆道。   张太宰这一路上都未与祝星说上话,此时不免生气。他冷着脸自先下了马车。   祝星也不慌张,只在马车中悠然坐着。   还是那老家仆主动开口:“白马郡主, 到地方了,请下来吧。”   祝星这才赏脸矮着腰起身,马车下已经摆好了马凳,祝星踩着马凳优雅下来,完全没有半分被动亦或是身陷囹圄之感。   马车外的味道很不好闻,众多犬只生活在一处,而在当下的生活条件下又很难对犬只进行很好的管理,狗味儿发酵成一股难闻的味道。   张太宰对这里的狗并不好,祝星默默想着。   有张太宰在,这些狗显然被驯养狗的驯兽师收拾了一遍,此时一只只被关在栏中,低声发出呜呜声,倒不似刚才他们尚在马车上时那样狂吠。   “大人一直记得您对狗儿很感兴趣,因此今日带您来狗场逛一逛。”老仆适时开口,很有眼色。   下人开口,既能让祝星不得不回答,同时又免得主家先开口低人一头的窘迫。   “难为大人还记挂此事,祝星受宠若惊。”祝星万分诚恳实则极不走心道,她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   张太宰终于被她这示弱递了台阶,能开口说话:“看看我这些狗,膘肥体壮,都是精心饲养的,你喜欢哪一只我送你便是。”他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得意。   欲取之,必先予之。   看来张太宰深谙此理,反正犬只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送祝星一只并不打紧。开了这头,他才好向祝星讨要更贵重的东西。   祝星抿唇一笑:“我今日出门时便给自己卜了一卦,说有喜事发生,如今太宰大人肯割爱赠犬,果真应了此卦。”   张太宰来了些兴致:“ 你还会算卦?”   “我受祖巫祝融点化,是通些卜筮之术。“祝星认真答道,“方才也说了,今日出门我曾给自己算过一卦,非但没有灾祸,甚至还有好事发生,是以我遇到了您也并不惊慌。”   张太宰想想她在马车上淡然处之的模样,更加信了她这话。   看她年纪小小,想来也不该这样冷静。如果是预先知道结局,他并不会伤害她,那这反应就很对了。   张太宰越想越是,他今日还真不打算伤害祝星,对她而言可不就是没有灾祸吗?   他沉吟片刻道:“我也有想要之物。你同我算算,今日我可能如愿以偿?”   他这招不可谓不阴险。他想要的是祝星的方子,若祝星算出他能心想事成,那便是他能拿到祝星的方子。若是她算出他不能心想事成,只怕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好好从这狗场走出。   所以在张太宰眼中,祝星会不会算卦根本不重要,端看她愿不愿意将方子交出。   祝星静静看向张太宰:“大人要让我为您算上一卦?”   张太宰被她这眼神看得心中发毛,略微不适地点头:“不错,怎么你不愿算与我?”   祝星莞尔:“怎会?我只是讶异,太宰大人是第一个向我求卦之人。此处不稳,当去个稳当之处,我好为您算卦。”实际上她完全不需要找什么平稳之处才能算卦,只是故作姿态罢了。   而且狗场中气味太难闻,她虽然有面纱遮蔽口鼻,却也不想一直闻下去。   张太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祝星尚且在他地盘上,他便并不慌张,且看她要如何。   是以他吩咐:“带路,去落脚处。”   狗场这位剽悍无比的负责人便带起路,向落脚处去。   既然张太宰时不时往这狗场来,这狗场中便总有他歇脚的地方。   一路上栏中不少犬只都格外暴躁,有的要么有气无力,一副将死模样。狗通人性,这里的狗却不然,看上去只有杀心。   扑杀、撕咬。   张太宰看上去浑不在乎。他当时设此狗场便是为了看斗兽,也就是二兽相搏。因而这些狗是死是活在他心目中都是一样,同样是死罢了。   穿过一重重狗栏,便是张太宰日常歇脚的地方。   狗场设在京郊,最不缺的便是场地。此处虽说是落脚处休息处,却是一块有顶的巨大空地。   空地修建了台阶,最高处设座席,下方空荡荡的,隐隐有血迹。   祝星一看便了然,这里想来是张太宰平常看斗兽的地方。   狗场主人带着张太宰与祝星一路到最高处去,这里距下方的斗兽场有好高一段距离,因而十分安全。   张太宰笑问祝星:“这里如何?正好一会儿算完我可以请白马郡主看些精彩的表演。”   祝星心说这人可实在变态,请小姑娘看斗兽。索性她也不是什么正常小姑娘。   “这里可以占卜。”她也懒得再跑来跑去,于是这般道。   “好,白马郡主请坐。”二人便以方桌为界,一左一右跪坐下来。   “可要什么占卜之物?”张太宰不是头一次问卦,因而还懂些规矩。此时见祝星双手空空,怎么都不大正式的模样,不免心生疑窦。   “不必,我本事高强,不需俗物也可卜出精确结果。”祝星轻描淡写,无形中便装了一波。   她这么不谦虚,张太宰又不大相信她了。   只见祝星轻车熟路地从头上卸下些珠翠摆在矮桌上问道:“大人要算什么?”   张太宰狐疑地看着她堆在桌子上的首饰道:“我要算今日能不能拿到我想要之物。”   祝星点点头,便摆弄起桌上的首饰。   张太宰看她动作娴熟,倒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顿时有些信她。但又见明光闪闪的珠玉,很难全信,于是便保持着半信半疑。   祝星很快便停下动作,遗憾地望着张太宰:“您今日运气不好,不能心想事成了。”   张太宰脸色倏变,冷冷地望向祝星。   祝星似乎一无所觉,继续跟他分析卦象:“而且卦象显示您今日有血光之灾,若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应当小心。”她倒是没有胡言乱语故意吓人,完全依据卦象分析。   她的确顺手给张太宰算了一卦,也实话实说。   少女的手灵活摆弄,卦象又是一变。她微蹙眉头分析:“您近日该多避让着水。”   只不过真相总是伤人,她这么一说,张太宰的脸色显然很不好看。   “一派胡言!”张太宰想对祝星发火,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冷哼一声,打算给她些颜色瞧瞧。   她年纪尚小,张太宰再与她置气,反倒是没什么手段奈何她,便只好先吓唬她。   什么水!简直离谱!他还能好端端地掉湖里淹死不成?真是胡闹,他便不该叫祝星算的。   狗场主这便去挑狗了。   祝星也没理会张太宰突如其来的冷待,将桌上珠翠用手一笼,将部分重新纳入袖中,剩下的在手中把玩,总之并未再往头上戴。   今日去相国寺烧香拜佛,她并未带着黑猫一起,袖袋难得空置。或许这也是宗豫人身去相国寺寻她的原因之一。   她这些时日看话本上那些能掐会算的国师每每算到与皇帝意愿相悖之事,皇上的态度与张太宰眼下这态度便差不了多少。   祝星平日看话本倒没什么感觉,今日倒能难得共情那些国师。   果然说真话都是不被人待见的,尤其是难听的真话。大多数人并不能接受坏的未来,实在该让宗豫过来瞧一瞧预知坏未来对人的影响。张太宰便是个很活生生的例子。   她好心好意为张太宰免费卜卦,又好心好意为他解了卦象,一句添油加醋也没有,他却如此不珍惜,当真是驽钝。   祝星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那边狗场主便牵狗回来了。   他统共牵了六条齐人腰高的凶恶大狗。大狗们身上一看便有伤痕,还是人为之故。他们个个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并未发出犬吠。   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几只显然就是会咬人的。   它们身上的野性并未被完全除去,眼中还有些狼化的贪婪。只是屈服于狗场主的棍棒,虽然同样对人有恶意,便不敢轻举妄动。   张太宰余光看了一眼祝星,见她并未有半分害怕,还在低头摆弄手中的珠翠,便有些来气。   老家仆看出主人心思,立刻对祝星道:“祝姑娘,您看看下方,接下来有好瞧的呢,可千万别错过。”   祝星这才敛眸,向下方看。   狗场主手中拴狗的铁链已经叮当作响,几只狗明显焦躁不安起来,用爪刨地。他将两条狗分别交到两个下人手中。   两个下人便将狗以针锋相对的姿势牵着。   恶狗相对着发出低吼,这场面将张太宰看兴奋了,人都不由得坐直。   他来了兴趣,暂时将祝星方才的冒犯搁到一边问道:“祝姑娘,你觉得这两条狗哪条会胜?”   祝星便重新在桌上拼起她的珠玉来,看得张太宰眉头直跳。   又弄她那首饰,她还真以为她能算准不成?   “黑背的那条。”祝星很快得到答案。   张太宰一看祝星所说的黑背那条比对方几乎小上一倍,便不由发出嗤笑。小女孩不懂,这些动物搏斗最靠体型。   那条黑背重不及对方,高不及对方,如何能胜?   他一挥手,下方下人会意,将铁链松开。   两条狗瞬间咬在一处,血腥味立时弥漫开来。   那黑背个头小,一开始便占据下风,被对面的长毛摁在地上咬,发出剧烈挣扎。   张太宰不由得意地看了祝星一眼,什么卜筮,都是狗屁,完全不准!   然而就他这看一眼祝星的功夫,场上形势突变。   黑背狗腿一蹬,借力撕咬出那长毛的颈部。   长毛发出一丝含混地哀鸣,竟然在一息之间叫黑背咬断颈部,直接给咬死了。   黑背将之咬死还不够,立刻吃起对方的尸体,看样子饿了许久。   同类相食。   便是台上坐的张太宰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畜生当真是畜生!不争气的畜生,竟然真叫祝星给蒙对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端坐的祝星,见她对眼前如此血腥场面非但不怕,反倒看的比他还津津有味,顿时觉得胃间绞痛。   “竟然真叫你蒙对了。”张太宰冷笑。   下方正在清理场地,也不叫黑背继续吃了。黑背重新被套上狗链子,被强行拖了下去。   下人们将场地上的血迹擦除,为第二场作准备。   祝星闻言甚至在这恶劣环境下弯眼睛笑开:“我不是猜的。”   她亮出手中亮晶晶的首饰:“我是算的。” 第264章 斗兽   一连三场斗兽过去, 祝星场场都算准结果,毫无失手。   张太宰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藐视变得越发凝重。   怎么可能?   一定是运气好,误蒙对的。   祝星连个像样的卜算工具都没有, 怎么可能就那样推算出正确结果。且她说的若是真的,他岂不是要有那什么血光之灾?   真是一派胡言!   他出入有护卫保护,能如何有血光之灾?   大不了他最近不靠近水边便是。   张太宰偷眼望了祝星一眼, 很有些郁卒。他一看她便想起她说他有血光之灾,如今都不太有要方子的兴致了。   说是不信, 但事关生死,再加上祝星这一连串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误打误撞地猜对, 张太宰仍旧无可避免地提心吊胆起来。   若是祝星知道他如今的想法,定要说出来给宗豫当典型, 让宗豫瞧瞧知道坏结果后人的反应是如何。   可惜张太宰并不完全信任她,只是一味害怕, 自以为是地规避风险。   事实上命哪有那般好逆转。他都不听她细细说来血光之灾如何发生,又如何能准确地逢凶化吉, 实在太想当然。   祝星望着满场血腥,实际上早就神思飞扬,放空脑袋胡思乱想。   然而在张太宰眼中, 她则是心驰神往地望着场中血肉模糊的场景,很是着迷的样子。   此女果然不正常!   张太宰沉默半晌, 突然开口:“白马郡主。”   祝星回神,微笑接话:“大人有何吩咐?”   “听说祝大人回府上时受了重伤。”张太宰深沉道,“不过次日他去朝堂上却看起来无事发生, 不想白马郡主医术竟然高超至此。”   祝星一愣道:“大人应当是误会了,我叔父身体康健,并未有过重伤。”   张太宰没想到她如此回答, 更以为她是在遮掩活死人肉白骨的好本事,不免冷了脸,暴露本性:“我就实话实说了。今日邀白马郡主你前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消弭祝家与我张家之间的仇怨。”   祝星倒很想告诉他所谓仇怨不过是张家庸人自扰,但也没开口。张太宰认死理,觉得有仇,那便是有仇吧。   将死之人,寿数已尽,她向来善良,便容他胡言乱语,临死前快活快活吧。   “至于能不能消除,还要看白马郡主你的诚意。”张太宰瞥了眼地上血肉模糊,将目光挪开,“我在这京中数十载,又是皇上宠信之人,和一个祝严钏相比,还是有些底蕴的。若真相争,祝严钏不是我的对手。”   祝星默默颔首,并没太听他在说什么。   张太宰以为她是怕了,继续道:“我也不要别的,我要你的方子。”   祝星顺口反问:“大人要什么方子?”   张太宰压低声音:“让祝严钏起死回生的方子。”   祝星真的不解:“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刺杀祝严钏的刺客,是我派去的。”张太宰索性自揭老底,“他们说刺中祝严钏当心一剑,你就莫要再遮掩了。我要你让祝严钏起死回生的方子。”   他一顿:“将方子予我,恩怨一笔勾销。”说罢他谨慎地望向祝星,等她回复。   当一个人的势力大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在行事时不那么客气。譬如此时的张太宰。   他根本不怕祝星去向谁告状,京中大过他的只有皇上,连卫太傅真算起来都是和他平起平坐。   且祝星要告御状,证据呢?   所以张太宰想清楚便没在怕的,明目张胆地威胁起祝星。他甚至称不上为谈条件,因为哪怕是谈条件,还是有双方置换的。他单方面要求祝星付出,根本就是明晃晃的威胁。   祝星实话实说:“并没有那样的方子,起死回生与道不符。”祝由术中倒是有移魂的一篇,不过也不是起死回生。   人死了便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张太宰依旧觉得祝星瞒他。   “那你叔父!”   “我叔父未受重伤。”祝星看他不信,从怀中摸出面护心镜向张太宰展示。   那护心镜与旁的护心镜不同,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   祝星拉拉扯扯那面护心镜,对着老家仆道:“您来一剑试试。”   老家仆看向张太宰,张太宰看向这面护心镜时心中已有成算,知道所谓死而复生不过是他那些暗卫们闹出的乌龙,一时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直想将暗卫们揪出来统统砍了。   但现在箭在弦上,他也要做完全套流程,便气闷地点点头。   老家仆便从祝星手中接过护心镜,交与下人戴在心口,当着张太宰的面要试镜。   那下人已做好必死准备,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祝星打了个哈欠,有些倦了,完全没有任何心惊胆战,巴不得他赶紧试了将镜子还她放她离去。   老家仆突然一剑刺下,便是张太宰都不曾反应过来,吓了一大跳。   叮——   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这一声。   护心镜丝毫无损,然而那剑一触护心镜仿佛泥牛入海,直接被卸了力去。在外人看来便是一剑刺入胸口,实则不然。   至此,便也无甚好说的。   已经足以证明这世上并无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不过是场乌龙。   张太宰一下子下不来台,气得手发抖不知说什么好。   祝星倒很随和,认真道:“这世上本就没什么起死回生之术,是大人误会了。我没有方子能给大人,这面护心镜便当作礼物送与大人吧,希望大人能大人有大量,放我们一马。”她说到后面又在胡说,总之不论张太宰大人有没有大量,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并不在意张太宰会不会高抬贵手放祝家一马。   不过祝星给了台阶,张太宰便顺势下台阶:“罢了。”   他此时心烦意乱,没有什么比知道世界上并无起死回生之术更难受的事情。前面他已经有了期望,如今告诉他希望是假的,着实有些残忍。   他眼下并没有心思对付祝家,可能等他醒过神来恼羞成怒会进行狂风骤雨般的报复,不过这时候倒还没有心思对祝星下毒手。   “你不是对狗场感兴趣吗?去选两条狗带走吧。”张太宰有气无力,不过并不吃亏,还是收下了护心镜。   “我养了一只猫,那猫很小气,若我带了别的狗回去,他定然要同我闹,还是罢了。”祝星一本正经,说的煞有其事。   她确实有只很小气的猫。   “您还是送我回去吧,我回去晚了,叔父又要担心。”祝星一本正经。她若回去的晚了,祝严钏必然不会轻纵张太宰的。   张太宰今日本就没从祝星这里讨什么好,又想到祝严钏很可能因为祝星之事要大闹一场,心中更加烦躁,当即摆摆手:“将白马郡主好生送回去。我今日邀白马郡主来狗场玩耍,并无坏心,白马郡主回去还是同祝大人好生说说,莫叫他误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之事。”到了这时候,还在威胁祝星。   祝星手握从头上摘下的珠玉,一脸温顺:“是。”   “回去吧。”张太宰放下心来,招祝星离去。   老家仆便送祝星离去。   自台阶上下来,她裙裾无可避免地沾了些地上的狗血。   二人出了落脚处,突然一条大狗扑过来。   是第一场的黑背。   他显然嗅到鲜血的气息,此时此刻十分焦躁不安,仿佛被激怒。   若不是又铁链拴着它,它只怕要挣开扑人。   老家仆与祝星皆吓了一跳,直到看着那狗是被拴着的才松口气。   “这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老家仆斥骂一声,见狗被拴得严实,便没理睬,专心先送祝星离开了。   一条破狗,哪里有白马郡主重要呢?   那黑背眼中泛着贪婪的光,向祝星与老家仆低声呜咽着,看来饿极了。   祝星被老家仆送走,并没理会门外拴着的狗。   或许看狗的下人方便去了,很快就会将狗送回去。   见祝星二人离去,才有同样狗场下人打扮的人从后溜出,悄悄将狗链子松了些。   狗场的狗已经被打怕,加上长久套了链子的本能影响,根本不主动去攻击人。除非受了刺激。   黑背这个时候没闻到血腥味儿,饥肠辘辘,重新趴下养精蓄锐。   不停地吼叫和挣扎是浪费体力的,他已经是这里的老狗,不会做浪费体力的事情。   张太宰在祝星离开后便反复把玩手上的护心镜,越把玩越发觉得这护心镜的工艺实在精妙。   他后悔将祝星放走了!   他虽然要不着起死回生的方子,但这护心镜的工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他要这工艺!   张太宰又来了精神。这次祝星的退让让他产生一种他行了的错觉,不断地想狮子大开口。他总觉得祝星是怕了他,这次退让,下次依旧会退让!   这护心镜可是个宝贝,如此精巧,怪不得祝严钏没死。   下次他就让刺客招呼祝严钏的胳膊腿儿,别往他心窝子捅。   张太宰得了宝贝,志得意满,无法起死回生的遗憾散了些,便有些饿了。   下午同祝星一道看了三场斗兽,但他心思完全没在动物上,因而这时候胃口还是很好。他从座儿上起身,叫上一旁侍立的下人向外去。   他也要回京中。   今日喜得宝物,当庆!   张太宰直接将护心镜戴在心口,自觉如今这世上没什么再能伤着他了,他是全天下最安全的人。   他走在最前,经过未被打扫得十分干净的血泊时袍角染了狗血。但没关系,他回家便会换下这身脏污的衣裳。   他一把掀开门帘,便听得一声雄浑的犬吠以及锁链噼啪之声。   张太宰腿一软,便被黑狼狗扑倒,发出痛苦的呼喊声。 第265章 恐水症   自打从狗场回来, 张太宰便称病在家,连朝也不去上了。他卧病在床,众人却不晓得他究竟生了什么病。   祝严钏本因着他将祝星拐去狗场的事恼怒至极, 直要进宫到皇上面前参他一本。   还是祝星将他拦住,只说张太宰没多久时间好活,将祝严钏吓了一跳。   祝严钏自是信祝星的话, 只是心中十分复杂。   他这侄女真是神通广大!便是张太宰这样的大人物,得罪了她也没有好下场。   但此事祝星还真是无辜, 她并未动什么手脚,只是预言了张太宰的死亡。   天要收他。   他本可以躲过一劫, 然而又不肯全然相信祝星,便连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只不过他如今尚未死掉, 显得像是还有活路。   只有祝星知道他生机已然断绝。   转眼便是快要一月过去,其间张太宰再未找过祝家的麻烦, 难能可贵的风平浪静。   雨锁珠帘,雾隐重屋。   转眼来了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日的雨霏霏霭霭,淅淅沥沥,将晦暗的天光自四方合拢。   祝星将窗户开了些缝, 既不会有雨潲进来,又能将外面的落雨看得分明。   她柔软而慵懒地蜷缩在床边, 下巴搁在窗沿上,一头青丝落在腰际,像是缎子, 又像是保暖的锦衾。俯瞰下来,她比身边的黑猫更像是一只大猫。   黑猫安静地趴在她脸侧,离她很近, 近到可以数清她根根分明、长而卷翘的睫毛。   祝星一面听雨,一面缩着胳膊给猫顺毛。   黑猫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总觉得她这样用头对着风口吹会着凉,便抖抖毛起身趴到她头前方为她挡风。   窗沿上就这么些位置,宗豫要为她挡风,便和她贴在一处。   黑色的猫毛贴在少女的额上,软绵绵,毛绒绒,又有猫本来的温热。   一人一猫很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然而总有不速之客要打破静谧。   青椒撑伞小跑着自门外进来,裙角无可避免地沾了冷雨。她在檐下跺了跺脚,顺手将尚在滴水的纸伞合拢放在门外,抖落了身上寒意才往屋里走。   “姑娘……”她先叫道。   祝星利落地起身合窗,将猫抱在怀中,跪坐在榻上,完全看不出吹了冷风的样子。   黑猫不由得翘了翘胡须。   星星平日里很犯懒,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偏偏在偷偷做事时整个人便无比灵活,譬如偷偷吹风。她身子骨弱,青椒与花椒都在时绝对不会让她开窗,她便只能偷着开。   黑猫无奈地靠在祝星怀中,看着她波澜不惊地道:“怎么了?”   青椒显然没发现少女偷偷吹风,汇报正事:“姑娘,太宰府那边加急过来寻您,说张太宰得了怪病,求您到他府上为他诊病。”   祝星点点头表示知晓,很心平气和道:“去回了他们吧,这病我治不了。”   青椒嘿嘿一笑:“本就不该治他,他那样坏!我这就去回了!”她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祝星摸了摸猫头,十分无奈:“这病我是真治不得。”   宗豫闻言,倒有些好奇,什么病能让祝星说她治不得的。   祝星自然看出他眼中的好奇,耐心与他解答:“张太宰应当是被狗咬了。”   黑猫彼时正靠在她身上勾她垂落的头发玩,闻言不由正襟危坐听她解释。   “恐水症,听说过吗?”她揉了揉猫脑袋问。   宗豫眨眨猫眼。恐水症并不常见,他却是听说过的。   恐水症不发则已,一发,大祸立至,死在旦夕。   “其实初被狗咬时寻我,我是有法子治的。”祝星语音淡淡,“可惜他并未寻我,我自然也不会真如活菩萨般救他。”   宗豫拱了拱她的手腕,表示赞成。   张太宰主动绑了星星,还想让她救他,实在天真。她不主动去踩他一脚害他已经很够意思了。   祝星来了谈兴,同他说起当日在狗场之事,据张太宰这例子同他分析起预知卜算结果对人的影响。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通俗些总结下来就是她很厉害,张太宰不寻她解决问题实在是太愚蠢了。   宗豫听她自我吹捧,觉得她可爱得要命。他很给面子地点猫头表示赞成,祝星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   青椒又快步回来:“那老家仆在咱们府门前冒雨跪下来了,非要姑娘去张府给那张太宰看病呢。真是晦气!一家老小,都是一副牛皮糖似的德行,叫人恶心。”   祝星打了个哈欠,深以为雨天实在很适合睡觉,尤其是秋日雨季,天气阴沉,天地昏黄,哪怕是一日清晨也很有傍晚之感。   她只泠泠道:“你问问他,张太宰可是畏水怕光?若是如此,便是患了恐水症。直接同他说张太宰恐水症已然病入膏肓,我无法救治。叫他……节哀吧。”她的声音如窗外绵绵秋雨,清冷动听。   宗豫听她叫人节哀险些笑出声,发出一声短暂的猫叫。   祝星思忖片刻,又道:“便说我无能为力,不忍面见,便不见了。还请他速速回去,早些着手给张太宰准备后事吧。”   宗豫几乎要捧腹大笑。   青椒也含着笑向外去回话了。   张太宰会死,那可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那老家仆听了后脸色变换一阵青白,更是在雨中长跪不起,求祝星去张府一遭。   祝星已经抱猫回床上窝着了,她甚至将帐幔放下,俨然打算要睡回笼觉,根本不管雨中长跪不起的老家仆。   她话已经带到,该说的都说了,已然仁至义尽。至于对方听与不听,那就不是她能左右得了。   她这个人向来宽容,不喜欢干涉别人选择,既然喜欢跪着,那便跪着就好。   人这一生谁还没有些独特的喜好,喜欢跪着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宗豫被她抱得脸红心跳,但还是坚守原则,绝不叫她抱着自己入睡,坚持捍卫自己睡在枕边的权力。   祝星散了头发合衾躺下,翻过身去侧躺着面对猫猫,百无聊赖道:“原先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养你你都不愿意同我睡在一起。”   宗豫拿肉垫推她鼻子,不让她说话,实在很难为情。   “没想到你还是个君子。”祝星肆无忌惮地逗他,“君子猫。”   她如今联想起过去种种,为何黑猫男女有别得非常清楚,终于找到答案。他不是猫,是人,是君子,守礼,所以再正常不过。   宗豫气她气得牙痒痒,她便是仗着他此刻口不能言才敢如此尽兴调戏于他。平日里他见着她也不见得她敢这样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黑猫被她说得恼羞成怒,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却也不敢咬痛了她。   祝星笑眯眯的,逗弄完猫她才心满意足地拥被入眠。她实在很慵懒,平日无事除了看书便是睡觉,有规律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门外,老家仆本以为祝星在传闻之中那样善良,他多跪一跪总会使得祝星心软。哪怕祝星不心软,她总要看重名誉的。   让一个老人家在门口跪着,算什么话,与祝姑娘善良的气质一点也不相符。祝姑娘总该为了名誉要人将他请进去的,他到时候也好说服祝星。   却不想他跪了快要一个时辰,祝家一个出来的人影也无。   今日下了雨,路上根本没什么行人,但有瞧见的也不过多看两眼,压根儿不会驻足。   秋日下雨实在是太冷了。   老家仆无法,见祝家人铁了心的不再见他,只好悻悻离去,心比外面的秋雨还要冷。   老家仆一路回了张府。   张家人远远见了马车回来,不由得翘首以盼。   “管家,怎么样?”张府外,端庄妇人举伞站着,见老家仆下车立刻凑上前问。   老家仆叹了口气,不由得摇摇头。   “怎么不来呢?那祝姑娘不是最为心善。她都不来治,老爷可要怎么办呢?”张夫人慌乱极了,只觉得黑白无常已经到了张家门前。   “我去看看老爷。”老家仆叹了口气,“老爷情况可好些了吗?”   “这几日一直如此,怕光怕水……”张夫人边说边叹。   “……祝姑娘那里说是恐水症。”老家仆犹豫片刻道,“没得治了。”   张夫人颤了颤,摇摇欲坠,险些昏死过去。她虽是大家千金出身,也是听说过恐水症是什么,此时此刻得知张太宰得此绝症,她终于有了没依靠之感。   她在家靠父活,出嫁后便靠夫活。虽然没有自我,但她向来顺从,让送女儿便送女儿,让断亲便断亲。   但一直仰仗的大树倒了,她该怎么办?   老家仆叹了口气,亦知恐水症治无可治,向着主院去了。   太宰府富丽堂皇,华丽无比,隐隐有逾制之相。   主屋的窗门用黑布在外严严实实裹着,什么华丽也不见了。屋外是护卫们重重把守,保证张太宰的安全。   这世上想刺杀张太宰的人有许多。   见老家仆来,神情严肃的护卫们松了口气,恭敬看他。   “大人如何?”老家仆问。   “在房中,什么声响也没有。”护卫们答。但他们也是不敢进去看的,大人一见了光或是听到水声便会露出极为害怕的模样。   他们看见大人害怕,他们也害怕。   老家仆敲敲门,无人理会。他大声道:“大人,我进来了。”这才推门入内,很快将门合上。   房内一片黑暗,老家仆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适应黑暗。   他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行,并没有见到张太宰的身影。   “大人……”老家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有些害怕起来。   柜子中发出牙齿发颤的格格声。   三日后,张太宰死于恐水症。 第266章 轩然大波   张太宰死了, 死于恐水症。完完全全是自己倒霉,赖不到任何人身上去。   但张太宰的死依旧在周国掀起轩然大波。   周国第一权臣死得像个笑话,又突然无比, 朝中突然缺了一位一品大员,影响不可谓不大。   好在胡国国内也是一团乱麻,无暇顾及周国, 双方本该有的一战并未打起来,皆忙于收拾内政。   御书房中。   “查到了吗?”皇上难得没有批阅奏折, 负手立于御书房窗前,背影深沉无比。   “尚未, 张太宰不知将那些东西藏在哪里去了。属下遍寻张府,都搜不到。”勾甲如是回道。   皇上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冷声问:“张夫人那里呢?可有问过?”   勾甲抿唇:“那妇人蠢笨无比,什么也不知。张太宰要好的几房姨娘也是一无所知。”   “查!务必要查出来那些东西在何处!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皇上有些失态, 低声嘶吼。   “是,属下一定不负您所托。”勾甲沉声应答。   勾甲退下, 皇上依旧在窗前站着。   这么多年,他借张太宰之手做下诸多恶事,许多证据都留存在张太宰手上。他这么多年无法大动张太宰, 亦有此限制的缘故。   张太宰是皇上的利爪,为皇上所用。他不是傻子, 受皇上驱使,为保性命,留有许多底牌在手。   皇上现在要那些底牌。   张太宰死了无妨, 那些坏事被他带入坟墓中正好。怕就怕他死都不安生,留下尾巴,那些把柄落入有心之人手中去。   张太宰如此受皇上宠信亦不只是因为“缘分”两个玄乎的字。他在十余年前为皇上做成过一件大事, 那时皇上还是睿王,张太宰亦只是朝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绝不能让那些证据落入旁人之中。   李府之上,门可罗雀。   要说这秋的滋味,还是李家人最能咂摸出是个什么感觉。往常到秋日时便有许多仰仗李府鼻息之人来送东西。今年,一个没有。   除了这座宅子,李家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身为高门大户的所有凭证。然而仅有这个宅子却更像是一种讽刺。   李家在京中绵延多年,倒最后只剩下一座宅子,又算什么事呢?   好在李家族人众多,原先的李中书令虽失去了两个至亲儿子,却仍有族人供养,因而并不算是老无所依。   如今他痛失爱子,日日悲痛,但卸下一身重担,无事可做,反倒自在。   他怕了,他是再不敢针对祝家了。再针对只怕他自己的命要没了。   朝堂上的风还是吹得入李家的,尽管李老爷已经没有一官半职。   李大已经死了,张六又与张家断亲,如今李家和张家是再无半点关系。李家初初失势时李老爷尚去求过张家帮他一把,但无果。   现在听到张太宰死了的消息,李老爷不可不说震惊无比。   彼时他正在书房静心抄研佛经,只盼着两个儿子下辈子能好好投胎。   家中伺候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小厮便来说话了:“老爷,张太宰死了。”   抄佛经的李老爷手下一重,抄错了一笔,一张纸便毁了,要重新抄写开来。然而他却满不在乎手下的佛经,低声问道:“谁死了?”   “张太宰。”那小厮年纪尚小,活泼天真,也不明白李老爷为何还要再问一遍。   李老爷如周身浸入冰泉之中,冷得要命,不免追问:“是如何死的?张太宰怎么会死呢?”   “哎,胡说是得了恐水症。”小厮便答。   “是得了恐水症啊。”李老爷跟着说了这么一句。   恐水症,张太宰有狗场,有此一劫那着实是张太宰太不幸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听到张太宰的死讯便立刻想到那个神仙似的女孩,但目前显然是他多心了。   恐水症要病狗咬了才会得,与祝姑娘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处的,此事应当与她无关,是他杯弓蛇影,庸人自扰了。   李老爷摇摇头,唏嘘不已,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突然死了个认识的人,便不是张太宰,他也说不出什么好。更何况死的还是位高权重的张太宰呢?   他将方才漏了墨迹的纸一团,重新换了张干净的纸预备书写。   紧接着他便听到小厮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世事无常吗?据说张太宰是去狗场给白马郡主挑狗时被狗咬的。可惜白马郡主没法子治这病,看来白马郡主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   李老爷脑中仿佛遭了个霹雳。   白马郡主!   果然是祝星!   他牙齿止不住地咯咯作响,怕到极致。他知道,他就知道!   凡是惹了祝星的,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她哪里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仙女,她是个玉面罗刹!挡了她路的,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那可是张太宰啊,位居一品,皇上多年的宠臣,张太宰。   可是开罪了她,说死便死了。   如今李老爷倒是庆幸起来,好歹祝星留了他一条命,真是阿弥陀佛。他再也不敢惦记祝家分毫。   这次是张太宰,这京中得罪过祝星的,还有谁?   太傅府上近日递帖子的人有许多,皆是过去张太宰门下之人有攀附之意。   张太宰一死,朝中一品大臣便只剩下卫太傅一人。卫太傅如今才是真真正正的权倾朝野。   可卫太傅并不以此为乐,反倒忧心忡忡,便是用晚膳时也屡屡走神。   “老爷!”卫夫人一拍筷子语气颇严肃道。   卫太傅这才回神,讨好地看向卫夫人问:“夫人,怎的了?”   “你那一根菜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卫夫人嗔怪。   卫太傅讨好一笑:“想事,忘记了,夫人莫怪。”   卫夫人仍没好脸色,不免叹一口气:“你这两日本就忙得厉害,又不好好用饭,轻减许多呢。”   卫太傅立刻多用两口饭,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夫人的爱。   卫夫人失笑,见他如此,心中倒也欣慰。   卫太傅哪怕是一品大臣,却依旧待她甚好。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只盼着儿子能如她一般,与妻子好一辈子便是。   想到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卫夫人不免开口问:“你最近与祝姑娘如何?”纵然祝星如今是白马郡主,她还是惯于叫祝星祝姑娘。   卫湛正喝汤,不免被呛了一口,无奈地望着卫夫人:“母亲。”   卫夫人微笑:“我知你们如今只是朋友,这朋友也有好与不好的。你同她可是好朋友?”   卫湛颇有些害羞:“是好朋友。”祝星救了他的命,他想他们算得上是好朋友的。   卫太傅听着却有些深思,他开口问:“湛儿,你觉得祝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湛一愣,不明白他爹今日怎么也掺合其中,有些赧然:“祝姑娘是个很好的姑娘,心地善良,为人坦荡。”   卫太傅颔首:“既然你这么觉得,那这祝姑娘应当是个很好的人。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那些得罪过祝星的人一个个都没落得好下场,我不免多思。”   卫湛闻言,当即正色:“多思什么?”   “没什么。”卫太傅笑笑,“我原先以为或许事情都与她有关,是她出手报复。”   卫湛不赞成地摇摇头:“便是报复,这些人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祝姑娘从未主动招惹任何人,偏偏是这些人针对于她,她何其无辜。”   卫夫人鼓掌:“说得好!不过这话呀,你得在祝姑娘面前说才更有效果,跟你爹说,没太大用,祝姑娘又不明白你的心意。你该在她面前多表现表现的。”   卫湛脸瞬间红了:“我回去读书了。”   卫夫人忙叫住他:“将汤喝完再走。”   卫湛便端起碗一口将汤闷了,急匆匆地离开。   卫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不免笑着摇摇头。   卫太傅不免插嘴:“你作弄他做什么?”   卫夫人睁大眼睛:“我哪有作弄湛儿,只是问问湛儿的心里话。你也是的,直接怀疑起祝姑娘来了!祝姑娘那样好的人,若不是她,湛儿的眼睛哪里能好?”   卫太傅无奈:“夫人教训的是。”   卫夫人哼了一声:“湛儿说的不错,都是别人来招惹祝姑娘的!祝姑娘怎么会有错?”   卫太傅讨好地笑:“夫人说的是。”   而祝家此时此刻也非常热闹。   祝夫人十分畅快:“老爷,听说那张太宰死了?”   祝严钏板脸:“你倒是消息灵通。”   祝夫人一合掌:“啊呀,那竟然是真的啦!阿弥陀佛,不知道是哪条好狗做得好事。如今朝堂上没有他捣乱,老爷也可高枕无忧了。”   祝严钏顿了顿道:“我觉得你不必感谢那狗。”   祝夫人诧异:“老爷此话怎讲?”   祝严钏正经道:“我觉得,是星姐儿做的。”   祝夫人失声:“星姐儿如何能做得这样大的事?那张太宰我听说了,明明是得恐水症死的,与星姐儿哪有半分干系?”   祝严钏沉默一下,低声道:“你莫忘了,按时间来算,张太宰被狗咬那日,星姐儿在哪?”   祝夫人不解。   祝严钏叹气:“那日星姐儿被张太宰强请去了狗场,你也在的,你带着她们姐几个刚刚从相国寺祈福下来。”   祝夫人掩唇掩住惊呼:“竟然是那日!照你这么说……”她神情瞬间复杂起来,那其中是庆幸与畏惧。   她庆幸自己是与祝星交好的,庆幸自己在雨夜将祝星迎下来。   他们若是对祝星不好,别说今日的成就,焉知在广阳时祝家会不会如李家张家一样。   还好他们那时存了善心。 第267章 大约是绿了   转眼便快到了年尾, 今年便要这么过去了。   京中的冬日比广阳要暖和许多,但到了年尾也是冷的。与广阳的体表冷不同,京中的冷却仿佛冷进了骨子里。   一到冬日, 来妙手馆拿药的人便多了不少。   祝星怜惜老弱冬日难捱,每月又在月末多加一次坐堂。如此称颂她的人愈发多,几乎每个底层的京中百姓都多多少少受过她的恩惠。   而“祝姑娘”三个字如今在京中贵族中又重新响亮起来。   原因无它, 吏部尚书杜准的夫人杜夫人有孕了。   杜夫人多年无孕是京中贵族们众所周知的事,不少人在背地里暗中指指点点她, 说的内容难听极了。   然而如今杜夫人一朝有孕。   这叫人不得不生出些心思出来。既然杜夫人能行,旁的一直无孕的女子又何尝不行呢?   今日正好是祝星坐堂。   天越发冷, 祝星便越懒得动。   妙手馆中倒是生起暖和的炉子。一道帘子之隔,却是冬春之分。妙手馆中暖融融的, 叫人犯懒。外面一片冰寒,呵出口气都能结出雾。   “你很健康, 无后不是你的问题。”祝星执笔认真对着对面的妇人道。   妇人惊诧:“可这么多年我一无所出。”   祝星含笑:“孩子又不是你一人便能生的。”她这话可算委婉,因而妇人反应了好一瞬才羞红了脸。   “祝姑娘这意思是……“妇人不免哑然, “是我家那位不行?”妇人倒是泼辣,将话坦坦荡荡说了。   祝星颔首,也没半分害羞, 很有身为医者的涵养。   “……怎么可能?”那妇人喃喃,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我那夫君养了个外室,却是有身孕的。”   祝星沉吟,更加委婉:“大约是绿了。” 第268章 吃好的   “绿了?”妇人一愣, 品这字品了好久,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她亮着眼睛目光灼灼地望着祝星,不免压低嗓音问:“祝姑娘, 你可确定么?”   “确定的,你身上并无隐疾。既然问题不在你,那在谁应当是不必我多说的。”祝星微微翘起唇角, 眼儿弯弯,完全没有看人笑话之感。   妇人吃吃地笑起来, 快乐得不得了:“这可真是太好了!还请祝姑娘先为我保密。”   祝星颔首:“医者不泄露患者病情乃根本,夫人放心。”   妇人感激地看向祝星:“多谢你, 祝姑娘。我这病看了许多年,我不知灌了多少药在肚子里, 你是头一个说问题不在我的。”   祝星抿唇微笑,只听她说话。   “多谢你。”她向着祝星盈盈行了一礼,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谢谢。   这是今日馆中最后一位客人。   青椒送走这位,祝星才抱着暖炉懒惰地往桌子上一趴。   屏风后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 下一刻便到了祝星跟前,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来,对着桌上趴伏的少女似笑非笑:“什么绿不绿的, 你小姑娘家家好似很懂。”   祝星有气无力:“外室一支红杏出墙去了,那老爷便绿了。”她今日给人瞧了一天病, 冬日身子又犯懒,此时仿佛没了骨头一般。   宗豫拉过她对面椅子坐下,听她什么都懂, 不免哭笑不得:“纸上谈兵。”他说着将抱着炒栗子的纸包抖开,糖炒栗子香便弥漫开来。   祝星翕动鼻翼:“好香!”但人却动也不动,只眼巴巴地瞧着他。   宗豫无奈, 认命地为她剥起栗子:“你知道方才那妇人是谁么?”   祝星摇头,带着桌子一起晃动:“不知道。”看起来老实极了。   宗豫将剥好的栗子送到她唇边,又为她解惑:“那位夫人是陈响的夫人。”   祝星眨眨眼:“那位陈太医?”   “正是。”宗豫颔首补充,“给我看病那个。”   祝星哼哼着吃下他送到唇边的栗子,慢条斯理地吐出俩字:“庸医。”宗豫根本没病,陈响却一直胡乱治他,可不是庸医么?   宗豫听她口齿清晰地斥人,不由软了眉眼:“不错,你最厉害。”   祝星换了一边趴,难得古灵精怪地瞪他一眼:“你拿我与他比,不是寒碜我么。”   宗豫带笑:“我错了,他怎么配与你比。”   祝星这才重新用起他送过来的板栗,又纳闷起来:“他是医者,竟都不了解自己有无生育能力么?”   宗豫语气中带着些不屑:“他算哪门子医者,沽名钓誉。”   “那他知道自己绿了会如何?”祝星好奇地眨眨眼问,满脸好奇,完全没有刚刚对着陈夫人时的稳重。   宗豫沉吟,实在不大想得出陈响知道自己绿了后会是什么模样,倒也有些好奇。   “不晓得,我不是他。”宗豫认真答。   “换作你呢?”祝星好奇地问,要求对方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宗豫看着她白皙水嫩的脸如嫩豆腐一般,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出手来,掐了掐她的脸。   手感很好。   祝星当即眼尾上挑,猫似的瞥他一眼,眼中警告意味分明。   奈何宗豫此次并不撒手:“星星,话不能乱问,触及男人尊严。”   祝星品了一品,对他话中意思目瞪口呆。她不过是假设,又没真要绿他,他竟然如此敏感,甚至隐隐有翻身做主人的前兆,实在是很……   见了鬼的触及男人尊严。   看到她难得不知所措的可爱模样,宗豫笑弯了眼,点到为止地又捏了两下,方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祝星敏锐地捕捉到他继续剥起板栗,立刻兴师问罪:“你刚刚捏我脸时没洗手。”   宗豫僵住,他忘记了。   祝星立刻抓住他把柄,直起身来,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我错了。”宗豫往往认错认得极快,认错态度良好。   祝星无奈地看他一眼。   “不过你应当又帮我大忙了。“他将剥好的栗子送给她,一面认真道。   “嗯?”她抬手顺着因刚刚趴在桌子上而有些凌乱地发,发出鼻音问他。   “上次张太宰将死,我提前从你这知晓,已经先一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皇叔如今正在费尽心机地寻找那物,一无所获。”宗豫温和地笑。   “恭喜你啊。”祝星含糊不清地嚼着栗子道。   “上次张太宰出事,这次又是陈太医落在你手中。”宗豫一本正经地道,“你真是我的福星。”   祝星偏头看他:“陈太医那里也有你想要的东西么?”   “嗯,我想从他那里知道些事情。”宗豫正色道,有什么都同她说,没有任何遮掩。   祝星点点头:“你可以威胁他,如果他不告诉你,你就把他不行的事告诉天下人!”她理直气壮地出馊主意。   宗豫被她逗笑:“也可以。”   祝星笑笑:“不吃了,嚼着累。”   宗豫大吃一惊,没想到她这么懒:“罢了,留些肚子,晚上带你吃好的。”   祝星睁大眼睛:“吃什么?”   “晚上去我那里吃吧。”宗豫发出邀请。他向来脸皮厚,今日不过是和祝星一同用饭,他就十分不好意思。   祝星觉得他有问题,但不曾点破,只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好吧。”   宗豫立刻握紧拳头,喜形于色。   祝星吩咐了青椒花椒晚上不必跟随她,顺便通知祝副管家不必做她的晚饭。   青椒犹犹豫豫,究竟还是被花椒拉着离去了。   “走吧。”祝星打了个哈欠,想到外面的寒风,便立刻苦下脸来。   “斗篷,头发。”宗豫半张脸虽戴着面具,却像老父亲一样苦口婆心。他抱了斗篷过来为祝星系好,让祝星埋在暖融融的白毛之中。   他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压平额发,才打起帘子:“姑娘请。”俨然是一副合格无比的护卫模样。   祝星陡然踏入风中,头顶上毛绒绒的兜帽几乎要被风吹下去。   宗豫伸手压住她脑袋上的帽子,与她一同踏入风中。   “好冷啊。“祝星颤声道。   宗豫一把将人拎上马车。马车中暖融融的,烧了滚烫的火盆。   祝星一进来就长出口气,将帽子抖落下来:“活过来了。”   宗豫微微蹙眉:“你怎的这样怕冷。”外面虽然冷,但也没有到冷死人的地步。看祝星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他真以为外面到了要冻死人的时刻。   祝星打了个哈欠,坐在火炉旁专心致志地烤火,顺便同他说起在精心庵的事。   “不过都过去了。”她懒散地抱着手炉,“那些人什么下场,你也瞧见了。”她对他俏皮地眨眨眼。   宗豫便恍然大悟,想起雷雨夜被劈焦了那几人,只觉得这惩罚还是轻了些。   他便不多话,默默往炉子中又添了几块碳,让马车中更加暖和起来。   祝星打了个哈欠:“一暖和,就犯困。”   “睡吧,到了叫你。”宗豫从善如流,递了枕头送过去,又蹲在她脚下将马车车座拉开,车内构造竟然同祝星那辆马车一模一样。   祝星轻盈地翻身躺好:“好眼熟的构造啊。”分明在揶揄。   “师从星星。”宗豫又将身上斗篷解下来为她盖上,权当被子。   祝星嘟囔:“便抄吧。”很快便一翻身,卷着斗篷闭眼入睡。   宗豫笑笑,便盯着炉子为她添碳,保证马车中一直热烘烘的。   祝星本想着小憩一会儿,奈何身上盖的斗篷上沾染了宗豫的气息,叫她有些安心,她倒是当真睡着了。   祝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全新陈设的房间中,呆了一呆。不过她意识很快回笼,立刻想起自己睡着前的场面。   是宗豫这里。   她淡定起身,身上锦衾抖落,房中一点也不冷,烧着温暖的地龙。   祝星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房中的陈设一切都按她喜好来,十分讨喜。   她主动地坐在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默默在房内等着。房外实在太冷,她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   还是窝起来暖和。   房门很快被人打开,宗豫端着托盘一进来就看到少女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打哈欠的慵懒模样。   宗豫忽然觉得手中托盘发烫,怎么也送不出去。   祝星抬眸看他,颇有些乖巧的意味:“什么东西?”   宗豫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东西”是他手上的东西。他当即觉得手上的托盘更烫了,不免眨了眨眼道:“没什么。”   他难得更加谦虚,引得祝星愈发好奇托盘中是什么。   宗豫将托盘放下,托盘中是一只碗,碗上倒扣着一只碗,让人完全瞧不出碗中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呀。”祝星不耻下问。   宗豫深吸口气,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是……算了,我打开给你看。”   祝星配合地露出期待的目光看向他,宗豫甚至觉得她有毛绒尾巴在身后摇摆。   他一把将盖着的碗掀开,里面是一碗配料丰富的面。   面的卖相实在很普通,味道倒是很香。   “是面。”祝星微微惊讶地睁眼看向宗豫。她自然不是傻子,一眼就能看出这面并不是出自哪位名厨。而从宗豫紧张兮兮的模样看来,这面大约是出自他之手。   宗豫点点头,将筷子递给她:“尝尝。”   祝星接过筷子,也不扭捏,拿着筷子夹起条面送到唇边,慢慢送入口:“味道很好。”   宗豫下意识舒缓眉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多吃些。”   祝星便明白这就是宗豫所说的“吃好的”。 第269章 谢谢你呀   祝星用筷子夹着面条一口口慢慢吃, 宗豫便坐在一旁看着她。   她难得被人观赏出些不好意思,于是将面推到对方面前:“吃点?”   宗豫摇摇头:“你吃就好,我看着。”   祝星抑扬顿挫:“这哪儿能啊, 我吃着你看着。”   宗豫无奈地看着她刻意作怪的嘴脸:“你都吃了那么久了。”   祝星扑哧一笑:“我吃好了,有点饱,吃不下了, 面很好吃,谢谢你。”   宗豫瞥了一眼碗底, 只见碗中面下去一半,便知道祝星是认真吃了饭的。他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想要更多, 便期待地望着她:“味道如何?”   “很不错。”祝星由衷夸赞,眼睛亮亮。她一直不知道心意所至是什么, 如今吃到这碗面方才知道什么是心意。   她感受得到宗豫对这碗面很用心。   对一碗面用心,宗豫好奇怪。   “为什么煮面给我吃啊?”祝星用帕子擦嘴, 又用茶漱了口才好奇地问他。   宗豫已经将面碗接过,毫不嫌弃, 就着她吃过的地方继续吃,绝不剩饭。突然听她问话,他仿佛受到什么刺激, 极其不好意思地望向她,剧烈咳嗽起来。   祝星忙倒了水送到他手边, 一面大人似的叹息:“多大的人了,吃饭还会呛着。”   宗豫听了便咳嗽得更加剧烈,接过水喝了下去。   祝星望着他眼中的控诉, 不免重新问道:“为什么煮面给我吃啊?”   他先挣扎:“你怎么知道面是我煮的!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祝星静静望着他,眼带笑意:“竟不是么?我还很感动呢……”   “是我煮的。”宗豫脱口而出,完全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莞尔, 语气温和:“为什么呀?”   宗豫看着她求知若渴的眼神,叹一口气:“星星,生辰快乐。”   祝星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   她想过千百种答案,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今日是她的生辰。   今日的确是她的生辰,是她的生辰,只是生辰对她来说更大的意义是算八字所用。她从不庆祝生辰。过去在巫族时是有这习惯的,后面族人没了,来到这里,忙忙碌碌,便将往事模糊了。   只是不想宗豫竟然知道她的真实生辰,还为她庆祝,实在让她心中很是复杂。   “我去京中祝家找了族谱,从中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希望你莫怪。”宗豫这时候又忐忑起来,生怕自己找她生辰八字会对她冒犯。   但他可以对天,对着祝融发誓,他对祝星绝无坏心,只是想给她过个生辰。   过去他父母尚在时,他生辰从来是大操大办后,母亲又会在晚上亲手煮一碗长寿面给他。他从中感受到母亲对他的爱,便想将爱以相同方式送予祝星。   祝星沉默地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宗豫忐忑极了,生怕自己犯了她的忌讳,并在心中崩溃强调下次千万不要再给她什么惊喜,一定要问清楚她的喜好。   他正要开口道歉,便见她抬起头,目光柔和,当真有些菩萨的意味:“谢谢你啊,小鱼。”   宗豫的脸一下子便红了,低声道:“谢什么谢,你能喜欢,我很开心。”   “那你可以很开心,我很喜欢。”祝星轻声道。   “忘记让你许愿了。”宗豫后知后觉刚刚被她打乱步伐,直接将面送与她吃,根本忘记送面之前让她许愿这回事。   “现在许也一样。”祝星忽然来了过生辰的兴致,将面碗摆正,对着只剩下零星几根面条的面碗开始许愿。   年年岁岁应如是。 第270章 陈夫人   转眼便过去一年, 冬日最冷的时候来了。   过年免不了到处走动,好在祝星并没有什么亲戚,要去的也只有尚书府。至于卫夫人之流的邀请她都给回了, 要开头便要都去。去了这家不去那家,又算得上是什么道理?   是以除了大年初一去尚书府领了压岁包后,祝星便在里懒着养膘。   屋外寒风如刀。   房内地龙烧得滚烫, 烛火幽微,明明灭灭照得房中一阵昏黄, 倒很有暖和的味道。无论屋外如何,这里依旧不辨春秋冬夏。   少女懒卧在美人榻上, 下巴正好放在榻上的矮几上面,面前摆着本摊开的书。   她看似在发呆, 实际上桌面上的书页被她时不时翻动,可见她是留心看书了的。   她手边的黑猫一下子昏睡过去, 少女眨眨眼,慢条斯理地将书合上, 眼巴巴地瞧着门外。   “姑娘不看书了么?”青椒过来送热茶,笑盈盈地看向祝星问,难得见姑娘不看书呢。   “不看了, 一会儿大约有人来。”祝星坐正,看着杯中咕嘟咕嘟滚烫的热茶, 将黑猫一把捞起,抱在怀中取暖。   工具猫。   “姑娘不是闭门谢客,拒绝人情往来的么, 今日怎有客至。”青椒又端了糕点送到祝星面前,看着少女怀揣猫咪的模样,微微发窘。   面前少女穿着墨色的广袖长袍, 黑猫被她直接揣在外衫与中衣之间,看起来要多怪有多怪。   好怪,再看一眼。   祝星慢吞吞地回答:“不是客人。”宗豫算是哪门子客人,天天在祝家吃喝,简直比祝家人还要祝家人。   青椒不解,还是听话地在外间一面打络子一面等人来通传。她从不怀疑祝星的话,姑娘说有人要来,那就一定有人要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果然有门房传话。   花椒正在用晒干的竹篾编东西,坐的离门近,便过去开门。   门房一见花椒,忙笑道:“花椒姑娘,豫公子来了,叫我通传一声。”   青椒顿时警惕,但又莫可奈何。她何尝看不出姑娘对豫公子的心意也不一般?因而也只好时刻警惕着,只要那豫公子胆敢对姑娘有任何不敬,她便立刻将姑娘拉出苦海!   索性宗豫也不是一般公子,祝星懒得再去正堂走流程见客,便将人直接迎过来了。   宗豫进来时就看到祝星披头散发怀中揣猫缩着脚坐在矮榻上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无言。到底是没拿他当外人,他很是哭笑不得。   “坐。”祝星翘起脚点了点矮桌另一侧。   宗豫别过头去,不敢看她。她并未穿罗袜,一双玉足赤着,像是白玉雕琢而成,几乎将他的眼晃花。   “你畏寒还不穿袜子。须知你是医者,寒从脚入的道理你明白,却依旧不照做。”后面本该是“不冻你冻谁”,可究竟对着她说不出赌气的话。   他淡淡看向花椒,吩咐:“为姑娘将袜子穿好。”   祝星耸耸肩,将脚缩回袍子下:“不用这样麻烦。”   宗豫被她的懒惰震惊,说不出话。   花椒看看宗豫,又看看祝星,总觉得自己此刻不应当在这里。两个都是主子,他听哪一个的话都不太对。   于是她很从容道:“花椒告退。”人便跑路了。   真是很有大智慧。   祝星歪在软榻里,斜斜瞥他一眼:“你来做什么?”模样很是纸醉金迷,十分欠揍。   “来同你说说话。”旁人府上这时候都热热闹闹,诸多来往,唯有靖王府空荡荡的,连下人们都没什么过年的兴致。   祝星闭门谢客,倒与他颇为相似,只不过二人一个主动一个被动罢了。   他被迫清净,祝星倒是主动如此。   祝星便将点心盘子一拉,纤纤玉指捻起一块点心,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扯出一张帕子垫着,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宗豫便含着无奈的笑同她道:“陈响陈太医,他那位夫人当真不是一般人。”   祝星来了些兴趣,便认真地望着他,等他说下文。   “他那夫人知道陈太医不孕后并未直接去闹,很能沉得住气。陈太医那外室如今已经怀孕八月,她却装作一概不知,不去哭也不去闹。陈响如今娇妻美妾,好不快活。”   祝星眨了眨眼,沉吟片刻问:“你觉得娇妻美妾很快活么?”   宗豫立刻冷汗满背,人一下子清醒了,他立刻补充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祝星慵懒地从鼻腔发出一声询问。   宗豫亡羊补牢,剖明心迹:“我只愿一人心。方才之所以说娇妻美妾好不快活,只是从陈太医的角度出发。他觉得娇妻美妾好不快活,不是我觉得娇妻美妾好不快活。”   祝星点点头,叫人看不出是什么想法,只不过眼中分明是捉弄的笑意。   宗豫看到她狡黠的笑,一时无奈,只好继续道:“陈夫人应当是想等瓜熟蒂落,再给陈太医来一个狠的。那陈夫人虽是小吏的女儿,脑子却很清醒。若这时候将事情捅破,外室定然会想办法小产,甚至污到她头上。陈太医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不行,自然不会向着陈夫人。然而孩子一生下来,许多事便尘埃落定了。到时候陈太医还是那个外室,都不能不认。”   祝星打了个哈欠:“照你这么说,她是陈响的夫人,是想给陈响难堪么?”   宗豫一笑:“正是。”   祝星瞥他一眼,点心被咬掉一小块:“你定然要打什么主意。”   “顺手为之,帮一帮陈夫人,助人为乐罢了。”宗豫笑容谦和,仿佛做的真是什么好事。   祝星笑笑:“你真是个好人。”   宗豫虽然觉得这话怪怪的,倒还是勉强接受:“不错。”他也觉得自己甚好。   陈夫人因不孕之事吃了不少苦头,更是受了不少人嘲笑。她娘家因为她不孕,受街坊四邻嘲笑。陈响又不肯相护,一家人过得反倒不如以前。她父母受尽白眼,母亲甚至受不了流言蜚语,要悬梁自尽。   人虽然救下来了,却也受不住压成了疯子。   自不必说最近陈夫人偶尔听闻那外室之事。   陈响竟然许了那外室,一旦她生了麟儿便要休弃她,迎那外室入门。   孩子成了她的枷锁,她因孩子受苦多年。如今祝星陡然告诉她她没有错,根源在于陈响。她真是又悲又喜。她母亲因她无子之事发疯,她也要陈响尝尝这滋味儿。   ……   年后便是春闱,京中往来学子一下子便多了许多。天南地北的有识之士齐聚京中,为春闱大选作准备。   而在此之前又发生一件大事。   祝严钏又升迁了。   他这下当真是不升则已,一升惊人。张太宰在朝堂上空缺的那个位置被他补上,祝尚书变成了祝太宰。   祝太宰啊!   一品太宰!   无论文武百官如何暗中反对,如何上书阻拦,祝严钏依旧成了祝太宰。   即日起,不管旁人怎么眼红,祝严钏依旧成了周国朝臣中的神话。   读书人纷纷以他为榜样,一年之内从县令变成太宰,便也只此一人了。   原先的尚书府,如今的太宰府门槛几乎要被人踏破。   祝严钏不能如祝星一般闭门谢客,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他都躬身接待。虽没有端着架子,但他那一张冷脸却叫许多欲攀附之人望而却步。他依旧不结党营私,与朝臣都是一般关系。坐得越高,他越发谨小慎微。   祝严钏也不知这好事怎么就落在了他头上,他并没有升官的喜悦,反倒更加忧心忡忡。   他升官太快锋芒太盛并不是好事。   但祝严钏有个好习惯,遇事不决,找祝星。   是以他领旨当晚,便悄悄去了祝宅。   春寒料峭,春夜亦是清寒无比,算下来,倒是比冬日还要冷些。   正堂中依旧烧着地龙,到了春日还烧地龙的,便也只有祝宅有这需求和财力了。   “叔父。”祝星姗姗来迟,见着祝严钏便是盈盈下拜。   祝严钏立刻虚扶她起身:“星姐儿,我怎当得起你如此拜。”   祝星抿唇一笑,顺着他话起身,微微一笑:“叔父升迁,祝星在此恭喜叔父了。”   祝严钏叹息:“实不相瞒,星姐儿,我今日就是为着此事来的。”   祝星莞尔:“叔父请坐下说。”   祝严钏对祝星也没什么隐瞒,直抒胸臆:“圣上如此厚爱,我实在战战兢兢。我升官实在太快,实在锋芒太过,恐遭人非议。明日入宫回话,我莫若推让一番。”   祝星温和笑道:“叔父多虑,明日回话,便多谢圣上厚爱就是。” 第271章 答皇上   祝严钏犹犹豫豫, 不解祝星之意。但他十分听话,想着神仙侄女这么说了便必然有她的道理,因而很沉稳地点了头:“便依星姐儿所言。”   祝星很满意祝严钏这样听话的态度, 不免愿意同他多说几句:“叔父,皇上予你重任便是看中你的才能,您不必妄自菲薄。”   祝严钏听祝星话中多有激赏之意, 倒也渐渐生出底气来。   “至于大臣们眼红您,那是应当的。只不过各凭本事, 叔父有本事赢得皇上的宠信。其他大臣们亦自可努力,又无人拦着他们。您现在是一品大员, 不必怕他们的。”祝星宽慰他道。   祝严钏越听越是,他如今官居一品, 虽根基不稳,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有这品级在,便是高人一等。他不必怕旁人, 旁人怕他才是。   “明日叔父见了皇上,便只称谢,向皇上表明忠心就是。”祝星微笑, “叔父莫要忘了当时皇上是因为什么赏识您的,您不忘初心就是。”   因为什么赏识他的?   刚正不阿, 铁面无私,耿直无比。   祝严钏似有所悟。   “皇上爱看这些,叔父就多给他看这些就是了。”祝星含蓄道, “投其所好嘛。”   祝严钏受教,领悟到职场关键,立人设。   祝星又点拨几句, 祝严钏细细听了愈发胸有成竹,知道明日该如何应对皇上。   次日祝严钏应召入宫谢恩。   来接引祝严钏的是禄公公,便也只有祝严钏有这份待遇。   祝严钏自轿辇上下来,禄公公便在前方引路,顺便搭话:“恭喜祝大人了!”   祝严钏正经:“多谢公公。”   禄公公便很欣赏他这样一如既往的性子。无论他是祝太宰还是祝尚书,他的态度都不曾变过,很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脱之感。   禄公公念着祝严钏的恩情,不免提醒他:“大人见到皇上便只用道谢,最好不要说些谦词。”   祝严钏微怔,接受他的善意:“我知道了,多谢公公。”   禄公公点到为止,也不敢说得太多,见祝严钏领略他的意思,便很欣慰。   二人一道到了御书房中,禄公公先请:“祝大人请进。”   祝严钏也不退让,抬足入内。   皇上早已等在那里,他很期待祝严钏会是什么反应。他升祝严钏这官也有一时脑热的缘故,他知道那些老臣素来不喜欢祝严钏,他偏要让祝严钏坐这位置。   其中也有暗自较劲的意思,他要向百官旁敲侧击,这天下是他的,他要谁做大官,谁才能做大官。   但下了圣旨后他便有些后悔了,当真是一时之快。祝严钏能不能胜任姑且不谈,他倒是不想看到祝严钏因着升官变了性子。   但皇上又想看看祝严钏会不会因升官而性情大变,因此心情十分复杂,期盼祝严钏的到来。   “臣祝严钏参见皇上。”祝严钏一如既往地行礼,人未有半分变化。   皇上便笑笑:“祝爱卿免礼。”   祝严钏这才站起身,双手垂拱:“多谢皇上。臣谢皇上赏识,日后定当为周国鞠躬尽瘁!”   皇上看着祝严钏并未如他想象中的谦让或是让他再三斟酌,自是耳目一新。他不免高看祝严钏几眼,为了他这丝毫未变的气质。   如往日一般的耿直,当真让他意外。   皇上心里高兴,语气也温和起来:“祝卿压力不必太大,朕任用你,便是相信你的能力,朕信你能做好。”   祝严钏心想皇上所说的果然与他神仙侄女说的一模一样,心中大定:“臣绝不辜负皇上所托。” 第272章 我对他们,只是朋友   祝严钏哪怕一朝得势, 也未曾与王家退婚转而将女儿的婚姻当作稳固势力的筹码。他这样信守承诺,叫众臣都高看他一眼。皇上亦是在心中赞赏他不改初心。   春闱很快便结束,无论悲喜, 结局都尘埃落定。   几家欢喜几家愁,及第的自然欢天喜地,名落孙山的便铆足了劲儿, 等着来年再战。   祝家和王家都是欢喜的,祝长弘与王家公子皆高中, 这便到了举行大婚时候,正好凑个双喜临门。   临近婚期, 祝星索性搬入尚书府,好好陪伴祝清嘉, 足见其姐妹情深。   祝严钏虽为太宰,但新府邸尚在装修, 因而一家人依旧住在尚书府中。   祝清嘉紧张得紧,头一次大婚, 在所难免,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好在有祝星相陪,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焦虑。   照理说祝家上下如今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息, 唯独有一人,或者说是一猫不满, 那便是宗豫。   自打祝星搬入尚书府,他便很难以人形态见她,只能以黑猫形态陪在她身侧。   固然他已经习惯如此, 但人往往总是越发贪心的。他之前时常以人形去寻祝星,尝过以人形待在她身边的滋味儿,又如何甘心一直做猫。   他想以人形一直陪在她身旁。   不过他也知道轻重缓急, 祝清嘉大婚,祝星陪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因而此时黑猫木着一张脸被祝星抱在怀中,在祝清嘉的闺房中听女孩子们的密语。   非礼勿听。   黑猫直想将自己的耳朵合上,他实在是对听闺中密语没什么兴趣。可惜猫耳朵并不能自主合拢,女孩子们的吱吱喳喳无可避免地闯入她耳中。   “大姐姐,你现在是什么感觉。”祝清萦好奇问道,“再过几日就要结婚了,你可欢喜么?”   祝清嘉被小丫头的直白弄得晕头转向。既不想骗她,又实在说不出“我很欢喜”这四个字,只好抿唇不语。   祝清欢屈指敲她额头,嬉笑:“这话你也直接问,大姐姐可要害羞了。”   祝清萦不解:“这里就咱们几个,大姐姐实话实说便是,有什么害羞的。”   祝清欢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立刻改变阵营:“大姐姐,你便说说你怎么想的吧,我也极好奇呢。”   祝清嘉哭笑不得,一抬眸只见祝星也兴致勃勃地望着她,顿时十分无奈。她抿了抿唇,试着开口:“很欢喜。”   几个人便热烈鼓掌,将祝清嘉的脸闹得更红了。   祝清萦不由向往:“成亲真好,我也想成亲了。”   祝清欢哈哈大笑:“这话你在咱们几个中间说说就是,可千万别出去说给旁人听,不然旁人不仅要笑话你,还要笑话咱们家呢!”   祝清萦皱了皱鼻子:“我自然是不会出去乱说的,我有分寸,也就是在咱们几个中间说说罢了。”   她又捧脸,一副向往模样:“大姐姐成婚是京中最风光的呢,我成亲时也想如大姐姐这样风光呢!”   祝清嘉便温言哄她:“父亲母亲向来是最疼你的,到时候你嫁人了,定当比姐姐还要风光。”   祝清欢则去拧祝清萦的脸:“小小年纪,便也想着嫁人,羞是不羞?”她说着又用手指刮起自己的脸来,去臊祝清萦。   祝清萦冲她做鬼脸:“那有什么,看大姐姐这样幸福,想成婚不是人之常情?不想成亲才奇怪呢。”   祝清欢当即打消妹妹念头,誓要为她树立起正确的婚嫁观,于是开始挖空心思地想些事例来说明婚姻并不只是那么美好。   “咱们大姐姐这是慧眼识英,挑了个好人嫁了。若是找了个不好的人,你可知道嫁过去有多凄惨?你想想李大那几个外室,再想想祝清若,哪里讨得好去?所以你莫要只想着嫁人好,还是要擦亮眼睛,可不要被男人给骗了。”祝清欢一本正经,效果极佳。   祝清萦立刻皱起眉头,害怕不已:“啊?那我不要嫁人了。”   祝清欢没想到自己矫枉过正,呆在原地,良久才说:“你这是怎样非黑即白的思想,我只是叫你擦亮眼睛,不要因为大姐姐的婚事棒就自己也想着成亲。你那样笨,到时候被人骗了。”   祝清萦立刻还击:“你才笨!”   祝清欢气急败坏:“你听进去我说的话没有。”   “听进去啦。“祝清萦眼珠儿一转,笑嘻嘻地看向她,“大姐姐之后便是你还有星姐姐了,你可有喜欢的人?”   祝清欢一愣,撇撇嘴:“没有。”   祝清萦便转脸看向一直撸猫的祝星:“星姐姐,你可有欢喜的对象?”   宗豫耳朵顿时竖起来。   祝星缓缓抬头:“不知道。”   “不知道?”其余三个姑娘一同惊讶,祝星不说有或没有,只说不知道,不是证明是有那个人存在的。   祝星笑眯眯地点点头:“嗯。”愉悦地感受着手下黑猫紧张地绷紧。   “欸?”祝清欢反应最快,“那人是谁?我们可认识么?是卫公子还是霍公子?”   宗豫几乎无法呼吸,亦是想听她的答案。他向来自信,运筹帷幄,但是面对祝星,他便不自信了。   少女将黑猫一抱,拎了起来,将他展示在众人面前:“就是他。”   “哎!”几人顿觉扫兴,喜欢猫叫什么喜欢。   祝清欢扁扁嘴:“我说的是人!何况星姐姐猫不离手,哪里是不知道,我看星姐姐分明很喜欢小鱼呢!”   祝星一语双关:“你说得对。”   宗豫一颗心便剧烈跳动起来。   星星怎么能这样爱捉弄人!她语焉不详,却又给了他无限希望,简直是太不负责任,玩弄人心的妖精!   她说的可以是宗豫,也可以只是单纯的小鱼,实在让他抓耳挠腮抓心挠肝无尽遐想。   他盼着祝清欢能再问的清楚一些,偏偏祝清欢关键时刻掉链子,向来爱缠人的她被祝星轻而易举地糊弄过去,立刻跳过此话题,说起别的来。   还是祝清萦又说到祝星身上:“不过我觉得卫公子与霍公子都很喜欢星姐姐呢。”   祝清嘉怕祝星羞赧,为她说话:“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祝清萦自得:“我自然知道,他二人对星姐姐都很好呢。霍小将军虽然年关未曾回来,却送了星姐姐许多西北的东西。”   宗豫瞬间酸了,他也送了许多东西给星星,只是他如今实在见不得人,无法大张旗鼓地将东西送去祝宅。   祝星含笑:“我对他们,只是朋友。”   祝清萦便为二人叹息:“他们可都是京中贵女们婚嫁的最佳对象呢!” 第273章 大婚   祝星只是笑笑:“适合大家的, 未必适合我。我对他们二人无意。”   宗豫很赞同地将猫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祝清萦捧脸喃喃:“星姐姐这样的人物,哪怕是他们二人来配,我都觉得委屈了呢。”   祝清欢琢磨了一下:“我觉得也是, 不知世上哪个人有这样大的福分娶了星姐姐呢。”   祝清嘉微笑点头,见众人话题不在她身上,不由得悄悄松一口气。   祝星只抱着猫微笑, 听众人说话。她遇到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自不必说是几句调侃。   宗豫心潮澎湃地趴在她怀中, 一双猫眼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如果猫可以开口说话,他现在一定要急得开口说话了。   祝星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眼中满是狡黠地笑意。   宗豫顿时有所感悟。   她又是故意的。   “过几日大姐姐就要成亲了,大姐姐, 我可真舍不得你。”祝清萦手脚并用地从榻上爬到祝清嘉的身边,抱住她胳膊撒起娇来。   “我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的, 你们若是想我,也可以去王家寻我呀。”祝清嘉另一只未曾被抱住的手臂空出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祝清欢的脑袋。   祝清萦眼中含泪:“反正我舍不得你,大姐姐。”   祝清嘉唏嘘不已:“我又何尝舍得你们?”   祝清欢也被招得想流泪,过去依偎在祝清嘉身旁。   很快便到了大婚之日, 当日天还未亮,祝家一家子人便已经起来做准备。   祝清嘉被一群丫鬟簇拥起来, 穿着雪白色的中衣被人打扮。   四五个梳妆的丫鬟往她脸上施朱抹粉,她闭着眼小心翼翼,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 可见心情也极为不平静。   祝清欢与祝清萦在一旁帮着递这递那,祝星则抱着猫在一旁看人化妆,很有监工的意味。   有她在, 梳妆打扮的丫鬟们一个个都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更是兢兢业业地为祝清嘉打扮。   人人皆知祝星的身份,她是白马郡主,更在祝家很有地位,祝严钏待她与亲生女儿般,因此下人们生怕被她拿到错处。   祝清萦与祝清欢忙活完自己手上的事,便随着祝星一同站在一旁瞧祝清嘉上妆。   祝清萦看得双眼放光:“大姐姐今儿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大姐夫若是瞧见,眼睛一定要看直了。”   祝清嘉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下意识想张开眼睛瞧瞧镜子里的自己,立刻被婆子叫住:“大姑娘,先莫睁开眼睛。妆还未上好呢!”   祝清嘉只好继续闭上眼睛任由婆子们打扮。   祝清萦嘻嘻地笑:“大姐姐且放心吧,你好看极了,一会儿睁开眼保证让你吃惊呢!”   祝清欢赞成:“是的是的,大姐姐今日简直是美极了,不信你问星姐姐。”   祝星很配合地赞赏:“不错,大姐姐漂亮。”   祝清嘉虽闭着眼睛,唇却不自觉地翘起来,没人不希望自己在大婚当日漂亮。   梳罢妆,便是换上一层又一层的华服。   祝清嘉个子高挑,身材纤细,因而被裹了一层又一层依旧不显得臃肿,还很有庄重大方之感。   最后则是头发,她的一头长发被悉数梳起,扎作发髻。   发髻上缀满琳琅珠玉不说,还有一道珠光宝气的凤冠。凤冠一戴上,祝清嘉的脖子很明显地被压得向下几分。   喜帕一蒙,彻底妆点完毕。   祝清萦越看脸上那些艳羡越少,最后发出感慨:“成亲好累啊!”   她又偏头问祝清嘉:“大姐姐,你可累么?”   祝清嘉还来不及回答,外面便催促起来:“吉时已到!” 第274章 身败名裂   十里红妆, 锦绣繁华。   婚宴从正午到夜里,直到夜深了才渐渐散场。   凡今日受邀宾客,皆对此次婚礼惊叹不已。辉煌而不骄奢, 京中大官皆列次其中,便是卫太傅也出席。礼成之时,又有公公捧着御赐礼物到来, 是皇上赏的,足见祝严钏有多得圣心。   祝星打王家出来, 乘月色坐马车回祝宅。   一街之隔,祝宅这里尚能感受到热闹的余韵, 邻街上马车辚辚声与宾客尽归的交谈声依稀能叫人听得到。   打马车上抱着怀中熟睡的黑猫下来,祝星一眼看见站在皎洁月光下的宗豫。   他带着半张银面, 目光灼灼地望向祝星,脱口而出的依旧是那句:“星星, 好巧。”   祝星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回宅子中,自己则向着宗豫去了。   “我……我是来送礼的, 这是给祝大姑娘与王公子的成亲贺礼。我不便亲自出面,请你帮我转交。”祝星一来,他的光风霁月便都乱了。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派零一等人过来转交, 但他还是自己来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星星。   他伸出手, 将礼盒送出。   小巧玲珑,十分打眼,只看这盒子便不同凡响, 自可想象其中之物有多珍贵。   祝星慢吞吞地接过,将盒子收入袖中:“我会转交到的。”   宗豫点点头:“好。今日婚礼,你看得还开心么?”   祝星抿唇一笑:“开心的。”看到大姐姐托付良人, 她也为大姐姐欢喜。   宗豫张张嘴想对她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住,目光比月色还要缱绻温柔。   他想说的话实在太过冒犯,眼下并不是最佳时机。   他沉默半晌,看着皎洁月光落在她眉间眼底,一时间觉得这样相对而立便很好。但一直不说话未免太过奇怪,他还是提起正事:“春闱已经结束,你大姐姐也已经顺利成婚,接下来我便要着手与我那位皇叔父对决了。我不会让事情波及你叔父,你放心。”   他原本在拿到张太宰手中的证据后便能开始反击,然而顾及祝星家人,他迟迟不曾动手。他不想让祝星有一丝一毫不高兴。   若是祝清嘉的婚礼毁了,她定当会不开心的。   但他也不是完完全全为了祝星便放下复仇,他借陈响之事布局,好让自己行事更有把握。而他也很有收获。   祝星闻言温和地点点头,神色未有半分变化:“若有我帮的上忙之处,尽管来寻我。”   宗豫不免摇头:“我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皇权相争,他若败了连累祝星,便是一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祝星笑笑:“这世上没有谁能让我为难,也没有谁能让我犯险。”她语气平淡柔和,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狂妄的话。   宗豫微怔,忽然笑了。   她之前说过相同的话,便说到做到了。她言下之意是她不怕,他明白了。   “好,若需你帮忙,我自会开口。”宗豫不免笑起来,完全与她不客套。   祝星一本正经的点头。   “你回去吧,夜间风寒,别在外久站。”尽管他也很想与她多待一会儿,但还是顾念她身体孱弱,让她早些回去歇息。   祝星也不推辞,朝他微微施礼,便转身回宅。   宗豫望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模样,不免微微笑。他便喜欢极了她这副到死也不拖泥带水的坚韧性子。   ……   陈响陈太医不孕之事被闹得沸沸扬扬,祝星也在其中有名。   “姑娘,那陈太医也是老不羞了,竟然好意思让姑娘出面与他对峙。谁要和他一个老男人谈论他行不行之事,我呸!”青椒骂骂咧咧,简直要拍桌而起。   祝星抿唇一笑:“理他做甚。”   青椒闻言又一笑:“正是,他狗急跳墙,急得不得了。可惜这事情闹得实在太大,他的发妻陈夫人直接到那外室那里兴师问罪,将那刚生产的外室堵在门前不让她进,让一群百姓挤在一起看。”   青椒喝了口茶润嗓:“说也奇怪,那日围观的百姓格外多呢。刚刚说到哪里去了?”   花椒接话:“刚刚说到一群百姓挤在一起看。”她话虽不多,却是专心致志在听八卦,因而在青椒提问后她准确接话。   青椒颔首,继续道:“没错,一群百姓挤在一处看。那陈太医一听自家心肝外室受委屈,自然是忙不迭地来看望她,这下就让陈夫人将人集齐了。”   青椒说到情节跌宕处,不由得起身慷慨激昂道:“陈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说陈太医绿了,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陈太医自然是勃然大怒,那外室大惊失色。二人自然齐心协力说陈夫人胡言乱语。只是陈夫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她既然敢这么说,就是要将二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往死里整。”   她换了口气继续道:“这陈夫人实在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先拿出来咱们妙手馆确定她身子无恙的方子出来,怒斥陈太医无能。又将那外室与人私通的证据拿出,甚至将那外室私通之人给揪了出来。那与外室私通的正是院子的护卫!”   花椒听得津津有味,心向往之。   青椒继续道:“陈夫人手眼通天,又将那孩子抱了出来。那孩子眉眼与陈太医实在是没有半分相似,倒是与那护卫像极了。这下谁是谁非自不必多言。陈太医气得脸都绿了,却还要维系自己最后一分尊严,硬是对着陈夫人大吼,只不过那模样实在是勉强极了。在场的人大都很同情地望着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陈夫人毫不相让,只将陈太医多年负心薄幸害她诸多之事一一道来,实在让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那陈太医可真不是个人,将不孕的过错都推在陈夫人身上,还对陈夫人家人不管不顾,任由人欺侮,让陈夫人的母亲悬梁自尽,如今疯疯癫癫。”青椒扼腕叹息,沉痛道。   花椒跟着唉声叹气:“真不是人,这陈太医!”   青椒痛快:“不过陈太医的下场也不好!这事一闹,他丢尽了人,人人如今都知道他是个人品不怎么样,那方面还不行的人了。这事传扬得很快,直接惊动天听。皇上大约也是觉得他丢人,将他暂时罢免,让他回去将内宅私事处理好再说。”   花椒这才脸色好转,深以为然:“他如此罚都轻了。”   青椒点头:“可不是么?”   祝星也下结语:“罪有应得。”   青椒笑嘻嘻的:“不过陈太医一走,太医院就热闹了。原先在薛郡治瘟疫那几位郎中不知为何被从地方调上来,都进了太医院呢。” 第275章 罢免   御书房大门缓缓打开, 禄公公从其中轻手轻脚地出来。   陈太医立刻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双膝一软,险些再度跪下。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地面, 又撑着腰直起身子,急切地迎上去:“禄公公,我可能进去面见圣上?”   禄公公忙制止他:“皇上在忙, 无暇见您,您还是回吧。”这话说得有够委婉。   陈太医一怔。他是皇上身边的老人, 手下有不知道多少为皇上解决的人命,再清楚皇上的脾性不过。   皇上如此避而不见, 是对他不满。   他面色惨白,仍存着一线希望:“劳驾您再通传一次, 便看在我对皇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请皇上见我一面。”   禄公公上下打量他一眼, 见他失魂落魄地可怜模样,也动了三份恻隐之心。他大致知道皇上与陈太医之间之事, 因而犹豫一番,堆上笑脸:“哎,我再去通传一声。”   陈太医松一口气,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只盼着皇上惦记着过去之事,能见他一面。他自认自己对得起皇上, 而皇上在此时将他放弃,他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禄公公转身入内,将门掩上。   皇上云淡风轻地坐在桌前, 见有动静,抬头淡淡瞥他一眼:“打发了么?”   禄公公一听,暗道不好, 皇上这是不打算对陈太医有旧情,一本心思地觉得陈太医丢人呢。   他眼珠一转,立刻道:“那陈太医说起与皇上的旧事,让我再进来问问皇上能不能看在过往的情分再见他一面?”   皇上一听,便觉得自己被人威胁,勃然大怒:“他说起什么旧事!”他以为陈响胆大妄为将陈年旧事拉到台面上说,一时间很不能接受。他身为皇上,是做了些亏心事,但这些亏心事被旁人点明,那就了不得了。   禄公公对着皇上陪笑道:“陈太医只说是旧事,没说明是什么呢。”   皇上悄悄缓了口气,很快便陷入更大的恼怒之中。他深感自己被威胁到,身为皇上被人威胁让他觉得自己的龙威被冒犯。   “不见,让他滚!”皇上为了将自己尊严挽回,便要对陈太医变本加厉地恶劣好一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禄公公暗中撇了撇嘴,十分庆幸没将自己牵连进来。他谦卑地点点头,立刻应下:“是。”   皇上仍不解气,虽然禄公公没察觉出什么,可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于是亡羊补牢:“跟他说他连家事都处理不好,如何有本事当整个太医院院使?也不必停职待观,叫他直接滚回家反省,不必做这院使了!”   禄公公心中一惊,不禁暗叹这回陈太医真是来错了。来这一回还不如不来呢。不来也只是留职,待风平浪静后便叫他官复原职就是。他来这一遭反倒将自己的官位弄丢,当真是弄巧成拙。   他快步向门外走去,根本不用想也能知道那陈太医得到皇上的消息后会是怎样崩溃。   陈响见着禄公公再度出来,眼中很快又含上几分希冀:“公公……”   禄公公摆摆手,露出一副苦相:“陈太医,当真不是我说你,你这一招当真是弄巧成拙了。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你来这一遭,正好触了他霉头,皇上勃然大怒呢!”   陈响一听,脸色当即白了半扇:“皇上,皇上是如何说的。”   禄公公叹一口气:“皇上甚是生气,要你暂且回去,太医院院使之位也莫要先占着了,还是好生反省得好。”   陈响直接昏了过去。 第276章 丢人现眼   太医院永远不缺人, 其本身便养了足够多的闲人。   在原太医院院使陈响的带领下,许多家中有闲钱又地位不高没前途之人便会偷偷到太医院捐个闲职来。一则有份事干,二来名头也还好听。   只不过太医院近些日子新来了许多人, 皆是从偏远的冀州而来。   盖是那位新上任的度支郎中薛从功所荐。   这些新来的太医们也大有来头,是去年在冀州治了瘟疫的第一批郎中。   皇上本就对这些郎中印象甚好,如今陈太医出了这档子事, 薛郎中顺水推舟一提将这些郎中调来也好研究时疫以防万一,皇上便很果断地就答应了此事。   太医院中本就鱼龙混杂, 如今又新来一批人员,便更是混乱。   再加上原本的院使陈响被罢免, 院中无论新来的还是老人都蠢蠢欲动。   太医院中风起云涌,陈响却并不好过。   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滋味儿, 他如今算是知道了。   如今他不仅没了官职,也没了名声。妻子毅然决然与他和离, 他虽不愿轻易放过她,但她以京兆尹相逼, 他不得不就范。   他的外室给他戴了绿帽子,生下的孩子与他无一处相似。   最让他心寒的还是皇上。   他自认为对皇上忠心耿耿,并为之做了不少缺德事。他一心为皇上, 自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不成想他只想见皇上一面, 不仅被拒,还被罢官,当真是叫他心冷之余又产生了些茫然。   他为皇上出生入死奔波卖命又得到了什么?   名利皆失, 妻离子散。   那子还不是他的子。   没了陈院使的名头,陈响之前恃着方子得罪过的人见他真的失势,不免明里暗里踩他一脚。   他日子过得不算清贫, 却遭心极了。尤其是与之前对比,实在是难受极了。   过去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医院院使,往大处可以说是掌握着全京中贵族的姓名。如今虽不至于人见人欺,但总要被人挖苦嘲讽两句,实在摧人心肝。   是日陈响自去望江楼喝闷酒。他如今虽丢了官,却还是有钱的。望江楼酒菜上佳,他至此既是想点些好酒好菜发泄郁气,又是想叫那些看他笑话的知道他如今并不可笑。   陈响自穿了好衣裳坐华贵的向着望江楼去。   今日朝中休沐,不少朝臣齐聚于此喝酒赏乐,或宴饮谈话。   陈响一来,一楼大堂便有些骚乱。他内宅私事在京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过去他性子高傲,不见钱便不治,说话直白难听,为人又不负责任,因而招惹了许多人。只是过去他是太医院院使,又有方子在手,众人虽不喜他,却也不敢得罪。他这一出事,不少人都快活极了。   如今见陈响还敢出现,众人便挖空心思搜罗些话要恶心恶心他。   “哎,这不是陈大人吗?”有人指着陈响说道。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看向陈响,眼中各种情绪都有,最多的还是讥讽。   陈响重获关注,只见所有人目光都变了,过去是崇敬,如今却是笑话。他们在笑什么?陈响心知肚明。   他以为自己扛得住众人打量的目光,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心里承受能力。   他尴尬地站在一层大堂正中央,刚想说话。   又有人道:“还叫陈大人,这样不讲究。”   最先说话那人笑呵呵的:“是我错了,不是陈大人,是陈太医。”   “哎,也不是陈太医了。你这样乱呼人,陈老爷要不乐意了。”   大堂内一阵安静,紧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   陈响面色一下子便白了,颤抖着唇看向嘲讽他之人,却还不上一句嘴。旁人说的句句属实,他能如何?   “陈老爷,家中近况如何?”那人又问。   不消多说,堂内又是一阵笑声。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家中私事是陈响心中的痛,现在被人当取乐的笑话提起,他尊严全无。   “你们懂什么?”陈响在一众哄笑之中丢尽了脸,仓皇失措地看着四周,完全没有平日故作高深的模样,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怜。   “陈老爷说道说道?咱们不太懂啊。”旁人便出言调侃。   只要陈响多说一句话,众人便哈哈大笑。   在这样煎熬的环境中,陈响终于忍不下去,匆匆离去。   旁人留他:“陈老爷,再多说两句吧,咱们都不大懂,等您赐教呢。”   陈响精神悸动,头晕目眩,极度紧张之下便想要呕吐。他被人拦着,张嘴哇啦一声,吐了。   二楼包厢的门悄悄掩上。   魏先生转头对着身后芝兰玉树的少年带笑道:“主子,陈响其人已经崩溃,可去施计。”   陈响自预约了望江楼的位置,便踏入了宗豫的圈套之中。楼下那些人如此猖狂,自然不是自发而成,皆是宗豫刻意安排,为了击垮陈响的心理防线。   他越崩溃,便越怨恨皇上。越怨恨皇上,他们便越容易从陈响那里得到一些东西。   这些天来陈响遇到的大半挫折,皆是出自宗豫之手。文武百官虽厌恨陈响,但大部分都顾惜名誉,不会与人一般见识,最多背后多说两句。   “还不到时候。”宗豫微微笑,缓步走到窗前,缓缓将窗户打开。他举目下望,只见陈响狼狈极了,被下人抬上马车。   他眼中没有任何神情,不因计划成功有任何喜悦,也不恼怒,整个人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魏先生愣了愣,十分听话:“是。”   宗豫看着马车远走,缓缓将窗户合上,对着魏先生缓缓道:“通知太医院那边行动。”   魏先生正色:“是。” 第277章 新的太医院院使   太医院一下子变天, 快得叫人目不暇接。   文武百官皆以为这太医院院使之争还要有些时候,不想却一锤子尘埃落定下来。   太医院院使这个位置也很微妙,掌管太医院一众太医。官职虽然不高, 却很是重要。毕竟没有祝星之前,太医们与京中一众贵族们的性命攸关。   虽然如今有了祝星,但她始终是一人, 分身乏术。一般小病,大部分有涵养的贵族还是不会为此特意去麻烦祝星, 还是习惯叫太医来瞧病。   因而说白了,如今太医院院使这个位置依旧十分重要。   不少人对这位置依旧心头火热, 极想伸手捞上一笔。若能将自己的耳目安插其中,那也是件极好的事。   却不成想祝严钏向来刚正不阿, 却在这件事上说了话。   他举荐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心腹,而是被薛从功推荐上来的在治疫之中极有功劳的韩成。   那个小郎中。   祝严钏推荐, 皇上也甚感兴趣地瞧了瞧他所推荐之人。原先这院使的位置他并不曾打算真给陈响撸了去,他不过是给陈响些教训, 冷落他几日倒也罢了。   然而韩成说下来也是师从巫族,他那身医术得皇上验证后叫皇上惊艳极了。   皇上也没闲到当场找病患验证韩成的医术,但事情倒巧, 他见韩成时恰好犯了头疾,而韩成师从师傅的巫族方子中正好能缓解皇上的头疾。   困扰皇上的头疾多年来第一次得到缓解。   皇上钦点韩成为太医院院使。   至于陈响?那再说吧。 第278章 我相信他不会让咱们失望   陈响是怀着希冀的, 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做回太医院院使的位置。万一呢?只要一日皇上还未宣布太医院院使花落谁家,他便是有希望的。   他好歹为皇上做了那么多呢……   皇上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也不会就这么舍弃他吧?   只是皇上那里一直没有动静, 他不得不感到忐忑。   便是看在当年药是他亲手配的份儿上,也不该如此轻松便放过他,他是有利用价值的!   然而新太医院院使韩成上任的事情将他彻底打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   陈响面容狰狞地看着传话的下人, 上前一把抓住其衣领,将人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质问:“韩成是什么人?他凭什么做太医院院使?可是你不愿去为我打探, 在此处胡编乱造?”   “老爷,小的哪里敢?您再借小的一百个胆子, 小的也不敢骗您啊!”下人被吓得不行,急忙讨饶。   “那韩成究竟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过太医院还有个什么韩成!”陈响崩溃, 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当真放弃了他。   “小的不甚清楚,听说那位韩大人他是新来的……”下人低声, 生怕刺激了他去。   陈响果真大受刺激,不免大声怪叫:“新来的?他新来的他凭什么做院使!”   下人犹犹豫豫:“这人是祝大人荐的。”   “哪个祝大人!”   “祝太宰……祝大人。”下人缩了缩脖子, 他也清楚自己老爷与白马郡主祝姑娘向来不睦,自然同那位祝严钏祝大人关系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祝太宰所荐之人顶了陈响原先的位置,陈响自然是比原来的愤怒要更上一层楼的。   “皇上竟也答应了?”陈响不可思议,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追随皇上多年,竟然比不得祝严钏一句话。   若皇上是同意祝严钏来做这个院使, 他也勉强接受。但那是祝严钏举荐之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凭什么轻而易举地坐上他经营多年的位置!   在皇上心中, 他便是连祝严钏任意举荐的无名小卒都不如的。   陈响深觉自己一腔热血空付,胸肺中燃着熊熊怒火。他心火旺盛,烧得太过, 喉咙竟然一甜,竟然喷口血来!   下人们吓得变了脸:“老爷!”   这边陈响刚被气病,那边宗豫就收到了消息。   魏先生大喜:“不想事情如此顺利,那陈响已经被气到这地步,咱们可是该动手了?”他谦从地看向面前玉洁松贞的少年,并没有擅作主张,而是很恭顺地问起宗豫。   宗豫依旧微笑着摇摇头:“还不是时候,他尚未死心,难免他对皇上还有些留恋。若一个不慎撞在他这样的头上,那便一切前功尽弃。”他运筹帷幄,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如何让他死心才是?”魏先生不耻下问。   “他信赖的,成为推他一把的。”宗豫淡淡道,唇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场上的形势实在是对他来说很乐观。   “咱们该如何做?还请主子示下。”魏先生正色求问。在小主子身上的怪病得解后,他总觉得小主子改变许多。   虽然还是一样的智慧,但布局谋略却成熟了百倍不止。他是一点点进步而来的,魏先生看在眼中,惊异于他的进步,同时又感到欣慰不已。   如今他对宗豫除了先皇托付外,更是对他心服口服,愿意忠心效忠于他。他尊宗豫为主,所以事事以他为先,听从他意见。   宗豫优雅地阖了阖眼帘,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这个便要看叔父的了,我相信他不会让咱们失望。”   魏先生如今听他念到“叔父”二字,就觉得遍体生寒。   太子殿下,是长大了。   ……   陈响如宗豫所想的那样,尽管被急火攻心气出了病,却仍想着找皇上讨要说法。   可惜他如今并不是官身,要见皇上一面是比登天还难。他绞尽脑汁,也不能混入宫中去。他这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绝望,那就是他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连见皇上一面都不能。   陈响焦头烂额,越无法做到的事越是惦记着,于是他病急乱投医,将主意打到太医院原来那些同僚身上。   好歹他也是做过院使的人,有那么几个愿意给他薄面的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太医院中虽有了新院使,可院里这些老人却极不服气韩成。他们宁愿让陈响继续回来坐这院使位置,也不愿意要韩成这毛头小子压他们一头。因而陈响上门求助,总有愚笨又不服气的想暗中使坏,于是答应了陈响的请求。   即让陈响扮作医童跟随左右,用这种方式带他入宫。   太医院这些老人是知道皇上有多信赖陈响的,也是在赌皇上与陈响之间的君臣之情。陈响劝人时信誓旦旦,又许了不少好处,很能唬人。就有笨的上当,要带他入宫。   这位倒霉蛋就是刘太医。   刘太医给宫中的贵人娘娘们请平安脉,有惊无险地将陈响带入宫中。   陈响一入宫便与刘太医辞别,要去御书房那里。   “院使大人,你可要记得今日之事啊。”刘太医仍不放心,厚着脸皮又提醒陈响。   陈响素来不喜刘太医这副谄媚市侩嘴脸,但为今这人是唯一肯带他入内的,他只好强行按下心中烦躁,敷衍道:“你且放心,待我与皇上叙旧完毕官复原职,自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刘太医这才放心,恭谨道:“您且慢走。”   陈响这才与之分开,向着御书房去。   刘太医目送他离开,面上谄媚一扫而空。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向着御书房的方向瞥一眼,悠哉地带着医童去给贵人们请平安脉。   韩成近日去宫中都很有规律,他每日都要为皇上按摩头部。针灸之事太过凶险,皇上不肯直接来试,他只好用怀柔手段来慢慢疗愈。   今日按摩到了尾声,皇上便又如平日那样赞起韩成来:“多亏有韩卿,我这头才好受许多。”忆苦思甜,想起往日的头痛时刻,皇上的面色便不由得变了变。好在如今总不一样,他头疾得解,多幸运。   韩成刚要开口,门外便是一阵喧哗。   皇上刚缓解了头疾,懒得发怒,心情甚好地对禄公公道:“你去看看外面是怎么了?”   禄公公连连点头,向外面去。他还没来得及出去,一直守在门外的禁卫军们倒有了动静,在外敲门求见。   禄公公正好顺手开门,张嘴便摆谱发问:“怎么回事?这样吵闹?”   禁卫军小头领流露出为难神色,大家都是武夫,很难清晰描述出发生了什么,于是一挥手:“您看看。”   两个禁卫军便拖着被五花大绑的陈响到禄公公跟前。   禄公公看着医童打扮的陈响下意识退后两步,一声哎哟险些宣之于口。他迷惑了:“这是怎么回事?”   “此人并无入宫资格,却扮作药童在御书房四周游荡,我等便将他拿下了。”禁卫军小头领如是道。   禄公公下意识往房内看了一眼,皇上也听见了动静,以为是刺客,不由厉声问道:“何人胆敢行刺于朕!”   陈响听到皇上的声音,顿时从被抓住的羞窘中脱身,立刻呼救:“皇上,是老臣,老臣是陈响啊!臣惦记皇上,还请您看在过去的份上见臣一面!”   韩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超然模样。他站在皇上身侧,此时此刻明显看到他的脸极快地黑了下来。   皇上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立刻坐直,从享受的状态中脱身,面色难看地隔着山水花鸟的屏风盯着大门处。   好一个陈响!他让陈响反省,这就是陈响反省的结果!   一张嘴就是老旧事重提了。   偏偏这是皇上的忌讳,说不得。 第279章 疯病   “白身乱闯禁宫, 将他押入大牢,好好审问!”皇上愤怒的声音从御书房中传出,陈响整个人不再挣扎, 僵在原地。   “皇上,你便不顾及咱们的君臣之情吗?”陈响突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直指人心, “皇上就不记得,臣为你做的那些吗!”   “一派胡言乱语。”皇上咬牙切齿, “还都愣着做什么!”   禁卫军立刻将人拖了下去。   陈响双目赤红,愈发觉得自己被卸磨杀驴, 他脑子一热,张口便说起陈年旧事:“皇上, 昔日先皇……”刚起了个兴,他的嘴便被人堵上, 带了下去。   韩成听得冷汗涔涔,低头不语。   皇上则冷着张脸, 看不出什么想法来。   良久,皇上才对着韩成道:“那是上一任太医院院使,陈响。”   韩成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面上拘谨地笑笑:“陈大人是发了疯病么?我听他言语无状,像是得了疯病……”   皇上一愣, 面色徐徐舒缓下来:“不错,他是得了疯病,胡言乱语。”   皇上金口玉言, 直接断定陈响是得了疯病。 第280章 立太子   望江楼中, 一群便服朝臣在包厢之中款款而谈。   大臣们常在望江楼中齐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望江楼中保密措施做得极好,在其中说什么都不会被传出去, 除非有叛徒。因而大臣们常常聚在此处畅所欲言。   “那陈太医……不,陈响之事可真是……”一开头便谈的是前太医院院使陈响之事。   昨日前太医院院使陈响乔装打扮私闯禁宫意图弑君,被现今的太医院院使诊出疯病来。这便已经够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 那陈响在被禁卫军带走之前,对着御书房大喊当年先皇之事。可惜他尚未说清什么先皇之事, 就被禁卫军捂嘴带了下去。   桌上有人四下看了眼,起身将窗子合上。   “祸从口出, 慎言。”   “这不是望江楼吗?不然谁敢谈论此事,莫疑神疑鬼的。”   “对着皇上说先皇, 又是陈太医,其言下之意, 那不是不言而喻。若真是问心无愧,那何必遮遮掩掩?叫他有什么说什么不就是?”   “哎, 先皇当年之死的确蹊跷。可惜事情过去,如今再要追查,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且陈响已被说了有疯病, 他的话如今被认为做不得数,那能如何?”   “是啊, 都十年多了,是与不是,还能怎样?这世上哪里还有人愿意为先皇追查真相的?国家稳定才是第一吧。”   “怎么没有?靖王殿下不是还活着。”   “靖王?靖王自身难保!当年仙童一般的靖王, 如今病歪歪的,便也只有一张脸能看了。真是可惜啊。老朽当年有幸见靖王一面,当日他虽然尚幼, 那天人之姿,实在难掩。”   “可惜了,若是先皇无事,太子依旧是靖王殿下呐。”   ……   一群人絮絮地说起皇家秘辛,说得头头是道。其中讨论了先皇之死的秘密以及靖王身子骨如此差劲可是被害的云云。   一墙之隔,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墙缓缓升上去。   “主子,已经将消息散开,京中满是陈响被拉走之前那句话。百姓们虽不敢在明面处议论,背地里却都在偷偷谈论此事。”零一单膝跪地,向宗豫禀报。   “做得不错。”宗豫面上露出个微笑,“盯紧天牢。”   “是。”零一谨记。   与此同时,宫中也不太平。   皇上阴沉着脸将桌上所有物件扫在地上,勾甲额头上是个被砚台砸出的血坑。   “废物!为何昨日宫中之事会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咬牙切齿,气得要死。   勾甲不得不吞一口口水,满口发苦:“昨日禁卫军已被勒令堵嘴,韩太医也闭户未出,消息从何泄漏,根本不得而知啊!”   皇上深吸口气,冷笑起来:“不得而知?如今全京中都知道陈响提了先皇之事!他们如何做想?如何想朕?将他们的嘴都给我堵上!”   勾甲跪下:“皇上,事情已传扬得满城风雨,若要堵住攸攸之口,已经不能悉数杀之。属下会竭力查清泄密之事,只是要堵人口舌,实在太难。”   皇上闻言面色更加难看几分:“那你说朕要如何?”   “属下不知。”勾甲只是个杀手,哪里懂那么多?   “……”皇上觉得很累。   他疲倦地摆摆手:“你且下去,将事情查清,务必给朕查出究竟是谁泄密!此事泄露,怕是有人想浑水摸鱼,借此事打朕啊!”   打如今的皇上,可不是要谋反么!   有人觊觎他的皇位,有人要颠覆他的天下!   皇上双目森森,模样可怖极了。他心中一下子闪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浮现出不同之人,此时只觉得每个人都对他心怀不轨,要夺他的位置。   他浑身颤抖,害怕极了。   当年他谋夺皇位时的那股恐惧重新袭上他心头,过去种种历历在目。他以不光彩手段夺得皇位,如今却怕有人以同样手段夺他东西。   当年之事,当年之事!   皇上牙齿咯咯作响,绝不会容忍此事发生。   风言风语虽然传遍,但还是只在背地里流传,朝堂上依旧平静无波。   皇上心虚使然,总觉得每日上朝时朝臣的目光都与之前不同了。   数日过去,皇上憔悴许多,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他思忖良久,终于在朝堂上提出立太子之事。   “朕近日心力交瘁,总觉得精神不济,便想将立太子之事提上日程,诸位大人觉得如何?”皇上坐在龙椅上怏怏问道。   虽是提问,其中却透露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大臣们面面厮觑,但觉突然。   “皇上三思,立太子之事非同小可。”最终还是卫太傅出面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缓缓摆手:“自然,朕思忖良久。朕膝下子息不少,朕最属意的,当属五皇子。五皇子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当为太子。诸位可有异议?”   卫太傅立刻道:“贵妃出身清苦,皇上还是三思。”   皇上当即道:“不必,朕已经想好。贵妃是贵妃,太子是太子。便立五皇子为太子。”他将事一口定下。   朝臣们自没有什么可反驳的,该说的都让卫太傅说了。皇上一意孤行,心中已然有想法,自然只是照例地询问朝臣一番,不会将大臣们的意见真打回事。   “恭喜皇上,恭喜太子。”   又是一番恭喜朝贺。   皇上听着恭喜声,心中稍定。他已经立了太子,他的子嗣自然会千世万世,绵延下去。   既然立了太子,宫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不过尴尬之事又出现,先太子尚被囚禁在东宫之中。如今又多了一位太子,这搬是不搬?   禄公公贴心地将此事提起,皇上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此事。   他顿觉十分晦气,头疼起来。想到先皇后与先太子之事,他便心中泛恶心。他早已借机将皇后母家处置了,再留着这二人也无用。   只是皇上不想给世人留下冷血无情的名声,倒没立刻杀了那对母子。如今么,姑且留那母子二人一命,不过也不需如何好生对待。   “都打入冷宫吧。”皇上对着禄公公道。   “是。”   ……   “你们放肆!本宫是皇上亲封的皇后!”皇后被一群宫人拖入未曾打扫过的冷宫之中,形容狼狈,神色疯癫,“本宫要砍你们的头!杀了你们这群以下犯上的贱奴!”   便有宫人被她这句“贱奴”刺激,不免出言奚落:“您已经不是周国的皇后,还是少摆架子了。”   皇后一愣,立刻道:“你说什么!”   “皇上有命,已经将您和太子废了。”那宫人笑道,“如今的太子,是五皇子呢。皇后娘娘,啊不,先皇后娘娘,还是在这冷宫之中好好孤独终老吧。”   皇后尖叫一声:“不可能!怎么会!本宫是皇后,本宫的儿子是太子!”   宫人便笑:“先皇后,若无皇上命令,我等也不敢如此对待您啊。不过您且放心,您绝不会孤独的,过一会儿先太子也要来了,您有儿子陪伴在旁,好不幸福呢。不过原先的东宫腾出来了,那是要给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住的。”   皇后顿时面目狰狞,扑了过去,门却被宫人们眼疾手快地关上。   皇后拼命地拍打着冷宫满是灰尘的木门,门外宫人们的脚步声却渐渐远去。   她扑打良久,终于没了力气,滑落在地上,怔怔望着宫门,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她好不甘啊!   凭什么她要被废!凭什么她的儿子要被废!   他们母子自问对得起皇上,明明是被人陷害,却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   皇后一颗心冷极了,只觉得真心被人践踏,自己好不可怜。她捂着嘴,哭声从指缝中泄露出来,好不伤心。   果然如那宫人所说那样,太子在日落时被扭送进来。   他与皇后一般,皆狼狈极了。但又有皇后不大相同,他浑浑噩噩,看样子,竟然是有些疯癫了。   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原先一举一动皆如被尺子量出来的标准的儿子如今一副疯癫憨傻的模样,心像被刀子刮。   她颤抖着手下堂,一把抱住坐在地上的太子,厉声斥责:“太子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将他照料至此!”   宫人们接话:“此事当真与我等无关啊,先皇后。是太子自己受不住打击,一听皇上将他废了,便成了这副痴呆傻儿的模样。”   皇后心猛地一痛,眼泪便出来了:“怎会如此,怎么会这样呢?”   她抱住太子,嗬嗬大哭。   宫人们也没了再嘲笑这对可怜的孤儿寡母的兴致,悄悄退下。   偌大的冷宫中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只剩下他们二人。 第281章 京中要出大事了   百姓们对当权者永远都并不在意。他们一辈子忙忙碌碌地活着已经是很费力的事情, 根本没有闲心记住是谁在位。   当然,如果皇家有什么八卦秘辛,他们还是都很爱听的。   皇上, 只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生活幸福。   然而现今的皇上并不能叫百姓们幸福,百姓们心中是有怨言的。百姓们一有怨气, 便会对无数种可能性产生兴趣。   譬如陈响口中所说的先皇之事。   十数载过去,百姓们早已淡忘先皇之事, 但如今冒出来个人说起先皇死得蹊跷,人们便不由得各种阴谋论起来。   人总是会把回忆美化, 更何况先皇做的的确比如今的皇帝要好上许多,不少人在心中都默默追忆起先皇, 不由得想着先皇说是没死,如今他们该是怎样的安居乐业。   人心上浮。   皇上自然感觉到事情渐渐脱离他的掌控, 一切都在暗中直指当年旧事。他心力交瘁,努力使用各种手段来稳固朝纲, 但却不够。   他心火中烧,渐渐生出些无能为力之感。   该如何是好?   皇上稳固心神,绞尽脑汁思索起整件事情。以陈响所说的当年之事来做手脚的, 是必然知道当年之事的人。   然而知晓当年之事的人几乎都死了,唯一在世上那些都是他的心腹。   皇上陡然想起张太宰府上尚未寻到的大笔信件, 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叫他不得不多心。   京中要生出大事了。 第282章 方子   京中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 大有从背地里到明面上的趋势。   百官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渐渐嗅到不一样的气息,生怕被风波波及。   然该来的大事迟迟不发, 人人提心吊胆,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上已经聚集了雷雨云,却迟迟不落雨, 一直憋在上面。行人们总要想着天上这雷什么时候落下来,因为忧心忡忡, 连自己手上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朝堂中唯二能沉得下气的便只有卫太傅与祝太宰二人。   卫太傅是向来很平静的,祝太宰则是对与己无关之事毫不在意。两位大人如此淡定, 叫朝堂众臣稍稍安下心来。   但那大事一日未发,就像蒙在人门心头的阴霾, 迟迟不散。   一晃眼又到了夏日,到了骤雨狂风的时节。   日薄西山, 斜阳寥落,红霞如红鲤般在天上徜徉, 染得整个天色赤红无比。熏风一过,红霞被吹散,落在窗牅斗角。   少女半张脸沐浴在夕阳中, 小巧而圆润的头颅搁在窗檐之上,颇有在圣光之中的圣洁之感。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看样子竟然是睡着了。   窗外云微动,院中栽着的梧桐影热。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守在院中拭剑的花椒立刻起身, 前去开门。   门房便道:“豫公子又来寻姑娘了。”他说完一愣,不明白自己怎么说了个“又”字。   花椒一颤,立刻将手中之剑插回腰间:“我去通传, 你来院子里坐着喝杯引子等等。”她如今已经很适应在祝宅的日子,身上那股肃杀的气息已经完全消磨殆尽,倒和一般的丫鬟无二。   然而这样平凡却比之前肃杀要更入化境。   青椒拿了酸梅饮子给门房喝,花椒则转身去找祝星传话。见少女阖目睡着,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瞬间心软,竟不忍心将之叫醒。   倒是祝星自个儿动了动脑袋,迷迷糊糊从窗台上起身,抬头眨了眨眼看向花椒。   “怎么了?”她声音中带着些方睡醒的慵懒,整个人靠在窗棂上,一头墨发自然而然地垂在脑后,落在纱裙与矮榻上。   “豫公子求见。”花椒干巴巴道。   祝星颔首:“叫他进来吧。”   花椒颔首:“是。”便去向门房传话。   祝星靠在窗户上享受着最后一些日光,一面等着宗豫过来。   少年便踏着最后一点日光而来,骨肉高挺下的眉眼凛凛淡漠,与过去相比不大相同。待看到祝星时他眉眼中重新燃起笑意,这一笑之下很有春光灿烂的意味。   “星星。”见着祝星他便主动打招呼。   祝星拍了拍榻:“过来坐。”   宗豫便从善如流地在她身边坐下,端起刚刚花椒送来的冰碗适可而止地用了两口,并不贪凉。   “我……”他说话开了个头,又抿唇噤声,继续措辞。   祝星大腿上趴着只黑猫,怀中抱着冰碗,一勺勺将碗中的水果往口中送。她的冰勺中呈的是颗剥皮去核通体雪白的荔枝肉。   因着吃到汁水饱满的甜美荔枝肉,少女微微眯了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儿。   宗豫见她爱吃荔枝,便将碗中的荔枝肉全拨了过去。   她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连半个“谢”字都不曾说,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荔枝肉。   宗豫看着她对一切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得舒缓眉眼,同她笑道:“我今晚要去做一件大事,心情有些激动,所以来找你开解。”   祝星稍微坐直了些,放下手中冰碗看向他,并未多说什么,一双眼亮晶晶的,意思是叫他继续说。   “我要去皇后还有陈响那里,问清当年之事。”宗豫语气轻松,说出的话却并不轻松,当真是大事。   “是件大事。”祝星点点头表示赞成。   “我不知今日问后会如何,大约知道当年之事后我便会向叔父彻底复仇。若事成,便是好事。若事败,望江楼那些产业便留于你,不会让你受苦的。”宗豫一字一句认真道。   祝星抿唇笑:“你想的倒是周全,如今都是在托付后事了。”   宗豫一愣,无奈地笑笑:“听起来的确像是在交代后事。”   “不过是了解当年之事,何必如此紧张。”祝星微微垂眼,“事已发生,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就是。”   宗豫听她轻描淡写,一下子觉得心头上沉甸甸的担子轻了许多。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就是,何必庸人自扰,是他想得太多。   “是,今夜我若得知真相,也不会冲动,你且放心。”宗豫很快调整好心态,对着她笑道。   星星果然是星星,永远都能为他指明前路,轻描淡写地便能将困扰他之事解除。他来寻她这一遭果然是对的。   “他们知道全貌么?”祝星漫不经心地问。   “应当知晓。其实事情大部分我从张太宰府上的那些信件中便知道了大概,如今也不过是更确定一些罢了。”宗豫心平气和道。   祝星颔首。   “几乎可以确定是我那好皇叔所为,他得了两张精妙绝伦的方子,那方子能让人死得突然,如突发急病,因而当年什么人也没能查出问题。”宗豫一本正经地跟祝星说起机密,没有半分隐瞒。   祝星忽然抬眸望向他问:“什么方子?”   宗豫这么一说,忽然也觉得此事十分熟悉。因为一张方子而变得厉害,这事情多多少少好生耳熟啊。   韩成。   他同时看向祝星:“方子要今夜问了陈响才知道。”   “你便将那急病症状先说与我听听。”祝星来了兴趣,直截了当问道。   宗豫对当年他父皇母后那症状再清楚不过,听祝星问,便细细答道。   祝星越听,面色越是清冷,眼底神色虽未如何变,却收了脸上的笑。待宗豫说完片刻。她方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是什么方子了。”   宗豫毫不意外。   “取纸笔来。”祝星沉声。   宗豫再清楚房中陈设不过,立刻从榻上下去为她取了纸笔到跟前放好。   祝星就着纸笔伏案而作,索性换了左手顺手而写,一行行字跃然纸上。她书完放抬起手腕,将纸推了过去:“就是这道方子,你今夜若要见陈响可能用得上。”   宗豫不大通药理,闻言接过方子,细细瞧着,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手字实在是叫人赏心悦目。   “好。”他将方子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入袖中。   “这方子从巫族流传出来,极为阴毒,中毒者便如你所说,死得突然,叫人看不出任何异样。实际上周身器官衰竭,如何也救不活了。”祝星淡淡同他介绍。   宗豫的拳头越捏越紧。   祝星自然察觉出他的异样,犹豫了一瞬,出言安慰:“这种死法很快,痛苦的时间很少。”   宗豫看着她纯稚的目光,不免一笑:“星星,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祝星立刻抱起冰碗吃:“心意到了就好,你知道我的心意便是。”   宗豫一笑:“多谢你。”   祝星优雅地往口中送着水果,很自然道:“好歹是我的猫,我平日里想捏圆搓扁是我的事,旁人欺负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宗豫听她此言,不免换了眼神看向她,突然有勇气问:“星星,在你心中我究竟是宗豫,还是小鱼?”   祝星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重要吗?”   宗豫点点头:“对我来说很重要。”   祝星便笑:“无论是宗豫还是小鱼不都是你?有什么分别?”   宗豫懵住,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去吧,一路顺风。”祝星直接下了逐客令,笑眼盈盈。   宗豫迷茫之际被送走。 第283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月凉如水, 可惜只是看着冷,照在滚烫的地面上却解不了丝毫暑气。   大地如蒸笼,人踩在大地上便像是在笼屉中, 热从脚心儿涌上大脑。   冷宫里,头发草草扎着的狼狈妇人躬着身子双手提着硕大的木桶。木桶中不过呈了半桶水,却已经是她承受的极限。   她实在提不动这样大的木桶, 便将木桶拖在地上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破落的房中突然冲出来个黑影, 一把将妇人撞得坐在地上。   妇人重心不稳跌坐在地,手上拖着的水桶也倾倒下来, 溅了一地刚打上来的井水。   她被浇了个透心凉,刚刚撞倒她的男子却在院子里手舞足蹈起来, 唱着些跑调的歌,一看便是脑子坏掉了。   她坐在水坑中, 看着前方手舞足蹈的儿子,心中一阵一阵的悲痛涌来。她再忍不住, 坐在一滩发热的水中嚎啕大哭起来。   凭什么她狼狈至此,她的好儿子成了傻子,而五皇子和贵妃却能这样风光。   她不甘, 气得捶地大哭。   “大周国的先皇后,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带着淡淡困惑。   皇后听见这句话,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恐惧。她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院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影。   那人高挑清瘦, 穿着件墨色劲装,愈发衬得他身材好极了。   夜色笼罩,皇后并不能很看清其人模样, 色厉内荏道:“你是何人!”   “我?”宗豫笑笑,“我是您的故人。”   皇后狐疑:“故人?我不认识你!你速速离去,再不离开,我便叫人了。”她心中更多是忐忑,宫中突然多出个人,无论是敌是友,总叫人不安心。何况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什么友人?多得是想对她落井下石的呢。   宗豫微笑:“您且随意叫人,看看有没有人会来救娘娘。”   皇后何尝不知,她被关在冷宫之中,大门紧锁,根本无人再会理会他们孤儿寡母。   “你意欲何为?我如今落魄你也看到了,若要折辱,便折辱吧。只盼你能放过我这可怜的儿子一命。”皇后这时候反倒没了畏惧,成了捍卫儿子的强大母亲。   “不过是故人看望您,何必紧张?”宗豫笑笑,“是吧,皇婶。”   他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露出轮廓分明、惊艳绝伦的一张脸。   听到这声“皇婶”,皇后浑身一颤,彻彻底底惊恐地看向来人。竟然是宗豫!怎么会是靖王?   她彻底怕了,整个人恍惚起来。   宗豫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生了重病,被幽禁在靖王府中么? 第284章 人证   皇后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 浑身颤抖,竟不敢看宗豫的眼睛,狼狈地垂下眼睛。   “皇婶怎么如此紧张, 许久不见,倒是没了之前的雍容气度。”宗豫心平气和,慢悠悠道。   皇后却被吓得越发厉害, 抖若筛糠:“靖王……”   太子这时候傻乎乎地跑来,见着宗豫就要往上扑:“大哥哥。”却被皇后一下子站在抱着拦下来。   太子被抱得不适, 挣扎不脱,嚎啕大哭起来。   皇后却一脸警惕地看着宗豫, 不顾太子的哭嚎:“靖王,我母子与你无冤无仇, 还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二人一马吧。”   宗豫语气温和:“我本就不是来寻仇的。”   他缓缓上前, 离皇后越近,皇后便抖得越厉害, 下意识向后退:“那你是来做什么的?靖王,冤有头债有主,你何苦为难我们母子。”   宗豫沉吟:“皇后且说说, 我该找谁。”   皇后抿唇,又缄默不语, 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显然不知自己当不当说。   宗豫便好整以暇地在院子中踱步,一面漫不经心点评:“娘娘昔日好生风光, 如今却落得如此狼狈,皇叔当真是不怜香惜玉,不念与发妻之情, 这样狠心。皇叔宠妾灭妻,皇婶却还为他着想,当真是一片情深。”   皇后的面色在月色下顿时变得更白,仓皇地望向宗豫。   “宠妾灭妻”四字入耳,皇后一颗心千疮百孔。她不得不承认宗豫说的没错,多日来在冷宫被冷落践踏的悲愤交加,她终于舍下最后一点对皇上的情意。   “是皇上。”皇后再度抬起头,“先皇与先皇后,是皇上所害。”   宗豫抿唇:“如何害的?你有何证据?皇叔虽然对你们母子二人不薄,皇婶可不要趁机抹黑他啊。”   皇后听他不信,不觉受辱。她所言句句属实,如今想来她过去事事为皇上,现在想来却如笑话一般。   皇上倒树立了个为国为民宽厚仁德的好形象,她落得什么?   打入冷宫?还是儿子变傻?   皇后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忿,脱口而出:“我虽没有证据,却听见他和张太宰曾在王府中商议害人之事。”   宗豫笑:“空口无凭。”   皇后颤抖着唇:“你意欲如何?”   宗豫叹气:“我不会如何,毕竟您是长辈,何况我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之人。如您所说,您与太子殿下与我无冤无仇,我离去便是。”   皇后依旧死死盯着他,不肯相信他肯善罢甘休。   宗豫向后退了几步,目光落在太子身上。   皇后害怕,用身子遮住太子,太子一无所知,哭闹不休。   宗豫轻轻一叹:“可惜太子未受刺激之前那样钟灵毓秀,如今在这冷宫之中吃不饱穿不暖,弄得如此狼狈。这样傻着也好,若是清醒,他如何能承受得了?”   皇后颤了一颤,面色苍白地看向宗豫。她如今只能勉强保住太子温饱,为此自己已经饿了多日。幽闭在冷宫之中,她完全看不到未来。   她垂眸看向怀抱中咿咿呀呀的太子,心中顿生绝望。眼下不过勉强活着,日后若断了吃食,她该如何养活太子?总不能日日喂他井水喝。   “靖王殿下,求你!”皇后忽然想到什么,抱着太子向宗豫跪下,“求你,救救我们!”   宗豫只望着他二人不语。   皇后很上道,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靖王,不,宗豫,你帮帮我们,我愿赴汤蹈火,为你当牛做马。”   宗豫单手将人扶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皇婶何必多礼?我可受不起。太子与我也是兄弟,我理应对他多加照顾。只是有一事还请皇婶帮我,自然,皇婶不帮我,我也会好好照顾太子的。”   皇后哪里敢不答应,立刻道:“但凭靖王吩咐。”   “不日之后,我要在朝堂上与皇叔对峙,为我那可怜的父皇母后讨个公道。还请皇婶帮忙出面作证。自然,皇婶不愿,我亦不会勉强。”宗豫微笑道。   皇后既觉得荒诞,又觉得一切尽在情理之中。她才不信宗豫说的好听,什么不帮他他也会全心全意为太子治病。   到了取舍之时。   是皇上还是太子?   这个选择对皇后来说其实很简单。她早被皇上伤透了心,而太子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和太子沦落至此,也是皇上所致。她恨皇上还来不及!   宗豫既然要她作证,她作证便是。   皇后很快下定决心,对着宗豫点点头:“我愿意帮你作证。”   宗豫故作惊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在月色中抬手,数个黑衣人一同出现在院中。   皇后先是大惊失色,很快目光又变得复杂起来。   她竟然不知,这位羸弱无闻的靖王殿下竟然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成长到了如此可怕的程度。   很快她又觉得快意无比。   太好了!   皇上亦不知道此事!   她实在是期待再度出现在皇上面前的那一日,迫不及待地看他瞠目结舌的模样!   ……   陈响在先前便被从牢中带出,看似是被幽禁在府中治疯病,实际如宗豫一样,被禁足府上,不得动弹。   而且他还没有宗豫这样好的待遇。   他叫皇上下不来台,皇上自然要让人在他府上暗中搓磨他的。且皇上也没有那样好的涵养,能一直养着他而不发。   眼下已经数月过去,皇上早没了耐心。   宗豫是皇上不得不留。皇上畏惧人言,又想从他那里得到暗卫,且要用他来立自己宽宏大度的人设,因而迟迟没有动手。   但一个陈响,皇上还能容他到几时?   因而皇上特意叫他手下人今夜动手,处死陈响。至于对外声称,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陈响的死法可太多了。   一个疯子,想怎么死就怎么死,百姓能如何传去?   陈响此时紧闭着嘴,两个太监模样的内侍掰着他的嘴要往里面灌药。   “放开我……”他死命闭上嘴甩着头,双手双脚都用上,竭力挣扎。   这两个内侍手劲极大,任由陈响怎么挣扎,依旧坚定不移地将他嘴掰开,药汁转眼就要被灌进去。   他命休矣!   陈响绝望,似乎已经尝到毒药的苦味。   他配合皇上囚禁宗豫时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今日,如今又悔又痛,只恨自己当初踏上为皇上作恶的道路,如今什么没捞到不说,更是要以相同方式死亡。   哐——   门突然开了。   两个内侍下意识回头看门。   陈响便趁着这点机会连滚带爬地躲开,还没放弃生的希望。   门外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两个内侍面面厮觑,觉得哪里不太对,但还是惦记着杀陈响的事,因而重新朝陈响过去。   陈响颤巍巍地往墙角缩,看着敞开的大门,竭力嘶吼:“救命,救命啊!”   无人问津。   “陈太医还是快快喝了药吧,我们好和皇上复命。都是为皇上做事的,何必互相为难呢?陈太医觉得自己今夜能跑得了么?还是束手就擒,少些折腾吧。”两个内侍中有一个开口。   陈响咬牙切齿:“我要见皇上!”   “待你死了,我们会将你的头带去给皇上复命,陈太医放心吧,且乖乖将药喝了。”两个内侍一步步朝他过去。   陈响摇着头,再度被逼得走投无路。   二人再度将陈响左右包夹起来,捏着他的嘴要灌药。   啪——   碗落了下来,药汤洒了一地。   这是第二次陈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满背冷汗,跌坐在地,下意识看向门口。   两个内侍亦回头看去。   只见门前出现一道清隽的身影。这人身后还有许多黑衣暗卫,此时一拥而上,将那两个内侍直接拖走。   两个内侍挣扎不得,这才想起哪里不对。   门口的护卫们呢!   宗豫穿着黑袍,慢慢俯下身子,对着陈响微微一笑:“陈太医,好久不见,怎得这样狼狈?”   陈响鬼叫一声,仿佛看到阎罗王。   “你!靖王!怎么可能!”他结结巴巴不知所云,足见心中震撼。   宗豫双手将他扶起,又为他掸去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方笑了一笑:“什么不可能?太医不要惊慌,我还等着你瞧病呢。”   少年迈开长腿走到椅子前从容坐下,远远对着他一笑:“太医一定要保重身体啊。皇叔也真是,如此狠心,处死陈太医,谁为我治病呢?”   陈响怕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刚才喝了那毒药也不错。   宗豫哪里有半分得病的模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来,看看这个。”宗豫招手叫人过来,从袖中掏出张纸。   陈响不得不从,拿不准宗豫是什么意思,只好连滚带爬过去,忐忑地接过少年手上的纸。一打开,他便瞳孔骤缩,跌坐在地。   “靖王……”他被吓得说不出完整话来,浑身汗毛竖起,头晕目眩。   宗豫如何会有当年的方子!   “太医想活还是想死?”宗豫优雅发问,指尖轻叩桌子。   “想……想活。”宗豫都能听得到他牙齿打颤之声。   怕到这地步还是想活,可见多惜命。   “那便将当年之事说与我听,再为我将事情办好,我便饶你不死,如何?”宗豫笑眯眯的,看起来好说话极了。   陈响哪敢说不,忙不迭磕头称是。   他这时候虽然还害怕,理智却回来不少,与之俱来的还有巨大惊骇。   他是有多有眼无珠?   宗豫又是有多卧薪尝胆,竟然积攒了如此大的力量。   不消多说,他也知道宗豫是要与什么对抗。   他已经是皇上的弃子,如今除了投靠宗豫以外有半点生机,其余皆是绝路。   陈响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这样的靖王,不是不能与皇上一战的。 第285章 大事将生   一朝醒来, 变天了。   京中每位朝臣都被送了一封信。   “今儿这天昏黄得紧,想来是要有一场大雨。夫君一会儿出门时还是带着伞吧,省得叫雨淋了。”卫夫人一面坐到桌前一面道。   卫太傅正接过小厮递来的瘦肉羹, 闻言温和一笑:“都听夫人的。”又将手中羹放在卫夫人面前,好叫她直接用上现成的。   卫夫人用勺子舀着羹汤,感慨不已:“湛儿这段日子用功得紧, 那灯烛,我看着很晚才熄呢。”   卫太傅无奈摇头:“祝严钏如今成了太宰, 卫、祝二家若要结亲,属实不易。”   皇上焉会让朝堂上权力最大的两家结为姻亲?   “我不管, 湛儿好不容易有个心仪的对象,若是因为你们朝堂上的那些事儿不叫湛儿欢喜, 我是不依的。”卫夫人当即搁下筷子,表示不满。   卫太傅正要哄夫人, 外面便有门房来了。   “老爷,一大早有人来送了封信, 说是给您的。”门房将手上信封递过去。   卫太傅擦了手,这才接过信封,一面拆信一面问话:“什么人送来的?”   门房便回忆:“是个模样极普通的人, 说这信很是重要,叫我务必交到您手上。”   信封便被拆开。   只一眼, 卫太傅就变了脸色,颤抖着翻阅手上信件。他甚至来不及看完,便冷冷望向门房:“送信之人呢?”   门房吓了一跳:“还……还在门房那里等着。”   “速速带我过去!”卫太傅罕见的疾言厉色。   门房立刻起身给卫太傅带路。   卫夫人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见卫太傅满面严肃,知道是有大事发生,忙提裙跟着向外去。   到大门处, 哪里还有送信人的人影?   “人呢?”传话的门房问守门的门房,“刚刚送信那个,不是让他在这里等着吗?”   “他说他肚子疼,便暂时离去了。”守门门房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答话都答得结巴起来。   “老爷,我这就派人去寻那人。”传话门房立刻补救。   “应当是寻不到了。”卫太傅下颌一紧,拿着信的手一直在颤抖,不曾停下。   他又转身匆匆往回走,什么也顾不上,就连心爱的妻子他也无暇安慰。   回去之后,他连早膳也顾不得用,急冲冲地换了朝服便要去上朝。   “老爷。”卫夫人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不由担心起来。   “有大事要发生了,我要速速入宫。”卫太傅难得露出不平静的神色。   那信封中的信便是皇上与张太宰联络之信的拓印版,揭露了所有的阴谋诡计。 第286章 当堂对峙   几乎是同时, 每个京官无论大小手上都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他们无论心中是怎样想法,都做出了整齐划一的抉择。   即往宫中去。   他们并不知旁人有无收到相同信件,但急需主心骨作为依靠, 因而不由得想去寻找同僚作为依靠。   怎么这信就给了他们呢?不少官员只觉得这是催命的符咒,心凉得厉害。   尤其是那些品阶低微的小官,简直被下去了半条命。他们何德何能, 能瞧到如此机密!   倒是奇怪,众人下意识选择相信此事为真。信虽是拓印, 但上面印信与字迹却是做不得假的。   人人家中都有一道圣旨,乃封官时皇上所下。一厢对比这信上字迹, 不是皇上又是何人?   皇上竟然与张太宰合谋策划了先皇之死!   众人只想个开头便觉得胆寒极了。这背后原来有如此惊天阴谋。   大臣们多拿着信封一面上马车往宫里去,一面在马车上继续阅读, 越看越齿冷。信中详细地将阴谋铺陈开来,其中还有陈响的手脚。   这时候他们便想起陈响当时在御书房门前大叫的内容。   事关先皇。   难怪皇上说他疯了, 原来是不想让他暴露当年之事,从而将他幽禁府上。   顺着这个思路, 众人便想到了同样被幽禁在府上的宗豫。结合现实一想,哪里还不明白宗豫在府上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上是谋朝篡位!真太子却被幽闭起来!   如此令人发指,实在是该叫人唾弃!   只是他们知道真相又如何?且这真相只是很可能为真, 并不是一定如此,仅仅是拓印本, 不足为直接证据。   众人只觉得心头蒙着阴霾,烦乱极了。   马车外的天气也很应景,滚滚雷云已在头顶蓄势待发, 发出轰隆闷声。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每个人心头都烦躁无比,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   卫太傅到宫中时, 已经零零星星到了不少朝臣。臣子们这时候倒拿出看家底的演技来,一个个心中藏着事却不表现出来,只用眼神端详彼此,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些端倪来。   但这里人多眼杂,众人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像来时那样小声商讨,只能惴惴站在原地,等候早朝。   卫太傅打眼一看,心中便有了计较。看来不少人收到信了,如果他所料不差,应当是所有京官都收到了相同信件。   他不由举目四望,禁卫军们倒是如常巡视,宫中未见分毫异常,一如往昔。   越是平静,卫太傅便越是担心。   那发送信封的幕后之人难得便甘心只放送信件而无下文?便甘于寂寂沉寂下来?   卫太傅长叹一声,心揪得难受,头一次感到些无能为力之感。   他在马车上已经将信件阅读完毕,差不多能确认那信上所言非虚。因而他此时此刻难得陷入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是错。   靖王被囚禁在府上。   他身为首辅大臣,该尊谁为帝?   何况今日能不能好生过去还不一定好。若不出他所料,今日定然要生出大事。   臣子们来得越来越多,无一人轻举妄动。   皇上手下那些宠臣渐渐有坐不住的,试图去寻皇上通风报信。信倒是送了出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落到皇上手上。   每个人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终于到了早朝之时。   朝臣们井然站好,帘子打起,禄公公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与此同时,外面噼里啪啦地落起雨来。豆大的雨珠儿砸在地上,溅起阶上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灰尘味儿。   众臣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落座于龙椅之上,目光在百官之上逡巡,带着睥睨的盛气凌人。他最满意的便是每日上朝时这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下方跪拜的一水儿大臣,让他有掌握一切之感。   周国所有的文臣武将都要向他跪拜,他实在是很有成就感。   只是他今日总觉得这些大臣们神色似乎要更严肃些,大约是他想太多了吧。   皇上虚虚抬了抬手。   禄公公适时道:“诸大臣平身。”   朝会如常进行,众臣们各怀心思,今日进谏之人都少得可怜,朝堂上安静极了。   皇上自然发现异常,不免沉吟片刻开口:“今日诸卿家好生沉默,倒是因为何事?”   他陡然开口,将大臣们吓了一跳。   原先皇上不过是随口问之,待见了好几位大臣的反常反应,终于觉察出不对来。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心慌得厉害,逼视下方群臣:“究竟发生何事了!”   下方一片沉默,无人回答。   皇上见大臣们一言不发,心跳得更剧烈了:“说!你们是怎么了!”   依旧是一派安静。   皇上当即点了几个刚刚反应过剩臣子的名,要他们速速道来反常的缘由。   然而几个被点名的臣子反而更加畏惧,有几个心理脆弱的直接跌坐在地,腿下湿了一大片。   皇上怒不可遏,迫切想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他咬牙切齿:“都不说是吧,给我带下去审!”   “皇上,皇上饶命啊!”大臣们哪受过什么刑,想到自己要被带下去审,便怕得不行,当场求饶起来。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外面进来的禁卫军开始拖着那几个被点名的大臣向外去。   皇上又厉声质问其余在场大臣:“为何如此!”   在场大臣们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信封中信件之上内容,再看皇上如今咄咄逼人的嘴脸,不免心凉得彻底。   “皇叔何必如此紧张?”殿中忽然多出一道清越嗓音,与诸位大人的音色截然不同,叫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反应最大的当数御座上的皇上,他失态地站起身来,盯着那穿禁卫军服押送官员的说话之人颤声开口:“你说什么?你转过身来?”   大臣们同样齐齐看向那说话的禁卫军,面露不可思议之色,还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禁卫军闻言便光明正大地转过身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甚至顺手摘下头上头盔,将自己一张脸更好地展露在人前。   待看清这禁卫军的模样,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眼前的少年哪里是禁卫军?他容颜瑰丽,眉眼带笑,不是宗豫又是何人?   殿中响起一道道惊呼:“靖王殿下……”   皇上面色在此时难看到极点。他又惊又怕,更多是不可置信:“你怎会在这里!”   宗豫对着皇上与诸位大臣一礼,温和道:“见过皇上,见过诸位大臣。”   他笑如春花烂漫:“皇叔莫急,我今日前来不过是要说清些事情,再讨要些东西。”   “什么事情?什么东西?”皇上从牙缝中将话挤出,“靖王,你不该在此!速速回靖王府,你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皇叔错了。”宗豫唇角上扬,“是皇叔不该在此。”   皇上当即脸色变了又变,知道他来者不善,心沉许多,仍在装腔作势:“靖王疯了,将他带回府上叫太医救治!”   禁卫军们却一动不动,压根儿不听皇上的话。   一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宗豫能混在禁卫军中入宫,便不是说明他已然掌握了禁卫军!不然禁卫军中等级森严,又如何能让他轻易混入!   “来人!护驾!护驾!”禄公公反应极快,扯着嗓子叫道。   无论殿内殿外的禁卫军都没有任何反应。   非但如此,朝堂中诸位大臣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傻了眼,并没有做出任何护驾反应。   皇上看着众大臣的模样,又看看宗豫,似有所觉:“靖王跟你们胡言乱语说了什么?”   大臣们一言不发,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宗豫替众大臣解围:“侄儿只是给大臣们瞧了这个。”他顺手将信交给阶下的小太监手中,小太监打着哆嗦将信送到禄公公手上。   禄公公查验完无毒,方才将信交给皇上。   皇上微微慌乱地将信封打开,待看清信件上内容,瞳孔骤缩,张口就来:“一派胡言!靖王伪造信件污蔑于朕,意图妖言惑众,来人!”   没有人来。连他的暗卫也没有现身。   皇上屡次三番叫不来人,自知宗豫已经掌握禁卫军,甚至将他的暗卫都能拦下,愈发觉得事情不妙。他想不通,一夜之间宗豫为何就有如此手段和能力。   他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不在梦中,几乎恨不得昏死过去。面对这样棘手的局面,宗豫先发制人,而他完全落于下风,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眼下众臣们虽然没站在宗豫那边,但也不站在他这边了。   他实在想不通宗豫这么些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当下脑袋一疼,头疾又发作起来。   宗豫却依旧谦和地笑:“我知道皇叔不会轻易认下,这里还有人证。”   皇上头疼之余目眦欲裂地望着宗豫,几乎要将他盯穿。 第287章 对天发誓   和着雨声, 殿外缓缓走进二人。这二人倒未像宗豫一样乔装打扮成禁卫军模样,是以众人很快认出这二人是谁,同时爆发出更大的惊讶。   “皇……皇后娘娘。”   “陈太医!”   皇上向后仰倒在龙椅之中, 死死抱住头,歇斯底里对着众臣道:“你们便只看着这逆贼兴风作浪么!你们可还是我周国臣子!”   “他们自然是周国臣子。”宗豫微笑回应,“良禽择木, 皇叔用的手段并不光彩,何必强迫旁人誓死追随于您?皇婶以为呢?”   皇后重新换上华服, 竟比在宫中时更有气势。她望着皇上冷笑:“皇上,当年你与张太宰彻夜商讨陷害先皇先皇后一事曾被我听到。自那之后, 我夜夜做噩梦。你倒是能够心安理得地坐着这皇位,竟然是一点也不亏心吗?”   “朕亏心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商量好, 构陷于朕!当真好笑!空口无凭,你所言便是真的?你向来妒忌贵妃, 朕废了你和太子,你在这里与靖王狼狈为奸污蔑朕,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朕果然没看错人!”皇上顾不得头疼,双目赤红地看着这二人,咬牙切齿, 恨不能啖汤嚼骨。   “皇上将臣忘了?”陈响适时开口,冷眼看着皇上头痛欲裂的样子, 语气轻快,“如诸位所见,我并未得疯病。皇上, 您怎么就嘴一张一闭定了老臣的病啊。您在怕什么?”   皇上牙齿咯咯,不明白为何陈响还能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那群没用的废物,灭口都灭不好!   “皇上是该害怕的, 毕竟臣为您做了那么多事,知道得太多,活该如此。”陈响满脸讥讽,看来在鬼门关死里逃生改变了他许多,“看来您也不是不亏心的。当年先皇之事,您就是用这张方子将先皇与先皇后害死的。”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方子交给百官传阅。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皇上怎么也没想到陈响没死,还在这时候出来咬他一口,实在叫他很猝不及防。因而除了“一派胡言”以外,皇上惊得根本不知说什么好。   方子在大臣们手上传阅。   许多大臣并不懂药理,但有些却是通的。只看一眼方子,就能看出其中精妙绝伦以及阴损之处。   陈响没骗人。   大臣们也知道有哪些大臣通晓医理,不由得拿眼看向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皆面露如临大敌之色,便足以说明陈响并未在撒谎。   其实这事本就是皇上不对,若他问心无愧,何必强污陈响发疯?如今看陈响谈吐皆再正常不过,哪里有半分疯癫,孰是孰非,分明极了。   大臣们暂时不站队,皆低下头只做观众。   陈响还在表演:“若是诸位还不信,自可去天牢提出死刑犯以同样方子试之,看看症状与先皇先皇后死时可相符?”   他敢这么说,便是有足够把握,因而众官心中有数,当年皇上应当就是用此方子害死的先皇与先皇后。   眼下的情况实在叫人无言,虽然已分出对错,可是事关皇上,事关皇位,哪里又是对错二字能论清的?   然而看着一旁穿着禁卫军服依旧光风霁月不减风采的宗豫,哪个大臣都说不出一个阻止他的字。   “还有,卫太傅公子失明,霍小将军遇刺等等,哪一样不是皇上所为?不都是皇上为了稳固朝堂,调节各方势力的手段。”陈响不疾不徐地道。   大臣们又变了脸色,齐齐看向卫太傅。   卫太傅望着陈响一言不发。   皇上面色灰白,只一直念叨那句:“一派胡言,你一介太医,知道什么!”仿佛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然,其中诸多事宜都是皇上让臣亲自去瞧了病的,臣还是知道那么点事的。”陈响悠然还击。   “确有此事。”宗豫含笑,又从袖中掏出一沓信件,“皇叔与张太宰传信的原件在此,其中皇叔所做的桩桩件件大事都在其上。什么设计让卫霍两家离心,叫卫公子瞎了眼,是有此事的。”   卫太傅一言不发。   殿内难得重新安静下来,愈发衬得外面的雨噼里啪啦下得更大。   宗豫又道:“还有,皇上与胡国国王达成秘密协议,以胡国大皇子之命换霍小将军之命一事怎么也不和众大臣谈谈?”   皇上老底被揭,简直无地自容,他尚要颜面,纵然宗豫已将所有通信函件拿出,他依然抵死不认。   “都是你血口喷人!皇侄,你想要这皇位,我给你便是,何必处心积虑至此!”皇上大义凛然,苦口婆心。   “本就是我的东西,皇叔强占了这么久,是该双手归还。”宗豫点点头,“至于皇叔问心无愧,倒也好证明。”   “如何证明?”皇上不由自主被他带着思路走。   众臣也不由得竖起耳朵,不明白宗豫这又是闹得哪出。明明已经有铁证证明皇上之过,还要皇上自证什么。   “皇上到殿前广场上对天发誓问心无愧,若过了老天那关,侄儿便信您是真正的问心无愧。”宗豫淡淡道。   皇上几乎要大笑出声,对天发誓,那不就是走个过场?   宗豫筹谋如此之久,最后竟然信这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对天发誓就算不是诚心又如何?老天还能真罚他不成?   他早看出来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老天,人定胜天!   在如此大的优势下宗豫最后的诉求只是为了让他发一个誓,幸福实在来得太过突然。   “好,我便对天发誓。”皇上顿觉头不疼了。   宗豫笑笑:“皇叔答应得如此果断么?可别忘了,我父皇母后还在天上看着您呢。” 第288章 大结局上 天谴   皇上被宗豫突然提及到的先皇与先皇后弄得心中一阵不爽, 但还是坚定自己要出去对天发誓的决心。   眼下他被宗豫打了个措手不及,走投无路之下只有顺着宗豫的话来。   他甚至到时候依旧觉得上天是向着他的,不然宗豫不会到这份儿上突然冒出一句叫他对天发誓的话来, 是以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什么上天惩罚,先皇先皇后看着,他才不信。   若有报应, 早该报应到他身上,何至于今日?   宗豫亲口说了只要他到外面对天发誓便将此事揭过, 他别无选择。发誓何尝不是拖延时间的一种方式?   他不信自己的所有暗卫都被宗豫控制,只要有一个能出了宫求救, 他便还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是以他虽然面上表现得慌张失措,心中却一直在找寻机会翻盘。   宗豫给出了机会, 他自然要抓住。   “皇上,外面下着大雨。”禄公公焦急道, 不知有几分真情假意。   “无妨,只要能向上天, 向天上的皇兄皇嫂证明我并无害人之意,莫说天上是下雨,便是下刀子, 我也去得。”他说的很冠冕堂皇,表情更是大义凛然。   不少官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身正气蛊惑, 一下子分不清谁是谁非。   “皇侄,我不知道你被谁蒙骗,竟以为我是如此大奸大恶之人!我这便出去对天发誓向你还有诸位大臣们证明, 我,问心无愧!”皇上演得兴起,抬腿从高处下来, 要向殿外去。   诸大臣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叫他经过。   皇上一路向殿外去,禄公公在后面追,却被人拦下。   殿外的雨密密麻麻地下着。夏季的雨不似春季那样柔和绵绵,一滴滴砸在人身上都是有重量的。   皇上出了殿门,见禁卫军一如往日那样守在门前,只是不听他调遣,便明白这禁卫军早已被宗豫拿下,深知情况不大乐观。   外面暑气蒸腾,落雨依旧燥热。   皇上一头扎入雨幕之中,在空旷的广场中行了许多步,才赫然站好,整个人仪容全无,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回头望一眼出来的众臣,在潇潇雨幕下正要开口,便被宗豫打断。   “皇上,起誓自该有个起誓的样子。”宗豫不着痕迹地在心中算了时辰,不叫他立刻发誓,“在太庙中如何忏悔,在此时不也应当如何立誓?你为了证明清白,不会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吧?”   皇上顿感屈辱,他登基以后连太庙都不曾去过,却要在此处行太庙大礼,他如何受得了这份辱?   可惜他此时此刻倒与宗豫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他只盼着零星暗卫快些去通风报信,叫京郊守军速来清君侧。   是以他应下这样屈辱条件:“朕自是有这份诚意!不过朕并未做错事,为何要忏悔?朕行大礼,是给皇兄与皇嫂交代,而非自认有错!”   宗豫觉得时辰差不多够了,便点头应下:“随皇叔怎么说,只要你对天起誓,我父皇母后原谅了你,我自不会追究。”   百官们听到他如此道,不免纷纷皱眉,露出不赞成的神情。这靖王筹谋至此,怎么只求皇上在他不知道有没有在天之灵的父皇母后跟前发个誓?   这难不成皇上真害了人,他父皇母后还能上来惩罚皇上不成?   实在太孩子气了!   不少官员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拥护皇上,却没想到宗豫来了这一手,一时间相对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劝。   何不一鼓作气将人拿下?在这里搞什么玄学!   皇上看着宗豫信誓旦旦的模样,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不明白宗豫为何执着于叫他对着先皇与先皇后发誓,但他乐见于此。   到底还是不成熟的小孩子。   发誓对他们这种大人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看着宗豫将发誓当成多么认真重大的事情,他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虽不知是谁在背后帮宗豫出谋划策,皇上觉得那人看到宗豫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模样应该要气得吐血。   雨还在下,浇在人脸上是热的,像是放温了的水。   皇上跪下,一时之间感觉时光错乱,回到过去。这十几年来,他从未向人跪过一次,连太庙都不去,今日陡然下跪,他心中多少不是滋味儿。   可别让援军入京,不然他要杀尽今日相关之人。   皇上狠下心来,抬起右手竖于耳际,开始念道:“我这一生,问心无愧。”这话也不算骗人,他根本没有所谓的道德观念,自然是问心无愧的。   然而天上的雷云却开始发作,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连大地都仿佛在为之震颤。   这么一看,倒像是皇上的忏悔上达天听,上天对他这话并不满意。   众人不由得一愣,纷纷看向宗豫,难不成先皇先皇后真有在天之灵不成?   皇上也不知道天上这雷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在他说话之后轰隆隆起来。他才不信什么死后在天之灵,人死如灯灭,不然他害死那么多人,怎么这么多年一直稳坐皇位?   今日是他失算,只要他过了今日……   皇上稍稍安下心来,继续对天道:“皇兄,皇嫂,我所言不知你们可能闻于耳。豫儿长大了,我甚是欢喜,只是他听信谗言,对我有误会,今日我不得不打扰,在此澄清,你们也好做个见证。”他句句恳切,盖因他对那死去的大哥大嫂没有什么敬畏之心罢了。   天上的雷这时候又不滚了,像是听见他说话。   人们也觉得此事稀奇,屏声静气地向下看去。   皇上也稍稍松了口气,这雷没动静就好,他快些说完,事情也好了结。   “我,宗守义,对天起誓。”他沉下眉眼,装模作样,“我并未害过皇兄皇嫂,更未害过任何官员及其家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语气铿锵有力,理直气壮极了。   天上的雷云开始剧烈地轰隆作响。   皇上听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从地上起来,转身要大步回来。   广场空旷,便只有一道人影在其上快速动作。   百官们也纷纷竖起汗毛,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一个个不禁口干舌燥地看向皇上。   只见滚滚雷云震耳欲聋,大地甚至随之震颤。   密布的乌云里陡然升起一丝光亮,一道雷就这么直直落了下来,劈向那空旷之处唯一运动之人。   轰——   方才还仓皇逃窜的皇上被雷劈了个通透,整个人颤了颤,连一句话,甚至一声惊叫都未留下,人转瞬连着衣服一起被劈成了焦炭。   像一条烧火的木柴倒在了广场中央。   禄公公直接跌坐在地上,喉咙像被棉花堵住,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到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大臣们动了动嘴唇,手脚发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头晕目眩,如在梦里,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皇上被劈死了?   第一道雷下来,接二连三的雷像是应和,跟着释放出来。   轰——   轰隆——   一道道砸在人心上。   站在檐下的诸位大臣们一脸麻木地听着紧接而来的轰隆之声,耳朵都被震得麻了。他们目光聚焦在广场上唯一显眼的黑色上。   那里之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是周国的皇上。   接下来再没有哪道雷劈在那僵直的尸身上。   终于,大臣里渐渐有了声音。那声音气若游丝,很符合目前每一个人的状态:“遭……遭遭遭天谴了!”也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众人深以为然。   这雷怎么就偏偏劈死皇上了呢?如今,如今也不该叫皇上了。   大臣们虽然依旧畏惧,渐渐将情绪从其中抽出,转而看向宗豫。   少年神情淡漠,若有所思,没有半分畏惧之色。他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方微垂眼睫低声道:“不能乱发誓啊,我父皇母后在天上看着呢。”   人人一凛,心中毛毛的。   朝臣们望着宗豫,不禁犹犹豫豫,不知开口叫他什么好。他们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只觉得对方想法俨然不在人类范畴中。   上位皇上虽然招人厌,好歹还比较好猜。眼前这位,他们甚至猜不到他到底想要什么。自这位出现以来,每一步都让他们吃惊无比。   “本就是我的东西,如今我取回来,哪位大臣有异议?”少年清朗开口,虽立于人群之中,受人簇拥,却有君王之威,凛然不可近前。   无人有异议,大多人脑海中还是方才天上降神雷的一幕。   少年一笑,温和可亲:“既然诸大臣都无异议,自即日起,周国便由朕接管。”   他一句轻描淡写的朕,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   祝星缩在被子中,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一副被扰了清梦的模样。   花椒六感敏锐,立刻起身为祝星倒茶。   “姑娘醒了?”青椒则用帕子蘸了温水,给祝星擦脸,“是外面的雷声太大,惊扰了姑娘么?”   祝星撑着床慢悠悠地坐起,点点头:“是因为雷。”不过她不是被吓着,而是有事要算。   掐了几手,她眉目愈发舒缓,喃喃道:“终于要变天了。”   “要变天?”青椒探头,为祝星擦了手和脸,“姑娘,天是要放晴了吗?”   祝星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床上:“是,要有大晴天了。”   青椒懵懂地笑:“那可真好。”   二人说得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挺不错,一切顺利。   祝星一面喝茶一面轻松地想着,不枉她将韩成千里迢迢地送到皇上身边当个太医院院使。她的便宜哪有那么好占呢?   皇上头不疼了,便该付出命的代价。   韩成送他了一根治头疾的药簪,其实对头疾没什么用,插在头上便于引雷。   广场空旷,一览无余。   皇上越怕越要奔跑,便越容易引雷。   哪里是什么天谴呢?是人祸。   被雷劈死极不光彩,皇上的死因传扬出去,到后世都要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更何况皇上犯下那样滔天祸事。   连死,也入不得皇陵啊。   祝星心满意足,宗豫好歹是她的猫,让旁人欺负了那么多年,她本就心中不舒服。她并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又极为护短,给皇上这么一个下场已经算很体面了。   好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雷活活劈死,只疼那么一下,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多盛大的死法呀。   那个皇上不是很喜欢引人注目么?想来死得这么引人注目,应当很和他意。   祝星难得在面上露出愉悦神色,垂手摸了摸黑猫脑袋。   只可惜她的猫有的忙了。 第289章 大结局中   宗豫并不如祝星想的那样忙碌起来到没空见她的地步。   到了下午时分, 雨还未停,零一便冒雨前来向祝星汇报宫中情况,汇报得十分详尽, 事无巨细, 并在最后补充一句, 希望姑娘晚上能晚睡一些, 公子巴巴地想见她。   祝星微讶,没想到宗豫竟然在晚上还有空寻她。改朝换代并不是容易的事, 眼下宫中风声丝毫未露,各大臣也尚未出宫,皆以早朝名义被留在宫中。   外面倒是没发现任何异常, 往日遇到大事时皇上也时常留人留到很晚。   便是在这样普通的一日,大周国直接换了皇帝。   朝中诸事纷杂,还好宗豫本就对周国朝堂再了解不过, 做起事来并不难上手。只是涉及一国运行,多少要慎之又慎。   直到入夜百官才被放出, 一个个疲惫无比, 眼圈青黑,剩余价值皆被宗豫干干净净地给榨干。   百官们个个在心中哀叹不已, 只觉得这位新主子比前一个更可怕。   朝中自然有宗守义的心腹, 只可惜宗守义人都被雷劈死了, 那些拥护他的哪里还有主心骨?况且今日落雷天罚实在太过吓人, 在场之人见了只会畏惧无比, 并不敢再生出什么反叛之心。   宗豫这么轻而易举地树立起威信。   白日的雨下了个痛快,到了晚上,天气又重新闷热起来。人在这样的环境中,衣服都黏在身上, 汗嗒嗒的。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条件一日洗一次澡的。   祝星显然是有条件的那一类人,她非但有条件洗澡,还有条件放冰在房中,是夏日里过得最惬意的人。   因着白日答应零一等着见宗豫一面,祝星沐浴后并未直接睡下,而是坐在罗床上翻书看。书斋每月都按时送来珍惜古籍,她并不缺书看。   彼时少女一身白色小衣外罩了同色云容纱外衫,即便有客突至也不会显得冒昧。   她最近又长高了些,虽然仍是小姑娘的样子,倒也长开不少。   少女一头如云般的秀发落在身后,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莹白如玉,像是品色最为上乘的羊脂白玉。   她翻着书,时间过得飞快,人便来了。   祝星见了风尘仆仆的少年微微挑眉,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惊奇。她没有想到他非但来了,还用的是人型过来。照理说他刚接手一切,该是很忙,竟然能抽身而退,可见是个很能摸鱼的人。   宗豫看出她的想法,很理直气壮地解释:“宫中朝中之事交给擅长这方面的人物去处理了,我便空闲下来。” 第290章 大结局下   祝星听了连连点头, 对他将工作分配给旁人做的行为表示十分赞赏。这样浑水摸鱼的精神,旁人只会觉得新皇帝好信任“我”,“我”一定要好好表现, 从而更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新皇帝宗豫很满意, 将手头上的工作分而化之。   百官们也很满意, 认为新皇帝并不专断独裁, 还比先皇更加放权,个个铆足了劲儿要在他面前露露脸, 好赢得信任。   先皇已然死去,无论对他抱有什么态度的都成为过去,在新皇面前表现良好才是正道。   自然也有歪心思的, 意图与外勾结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入京,辅佐五皇子登基,好揽下大权。   宗豫对此仿佛一无所知, 将通风报信之人尽数放出京中,由他们传话。   “今日好累, 索性一切顺利。”宗豫望见少女, 下意识想撒娇,语气都软和不少。   祝星伸手, 他便顺从地伸过脑袋由她摸头。纵然身份大变, 二人的相处模式倒不曾变。她含笑安慰:“辛苦了, 看雷劈人可还痛快么?”   “痛快的。”宗豫点点头, 一点也不意外宗守义的死与祝星有关。   他临往宫中去时, 零七过来传了祝星的口信儿,要他刻意逼迫宗守义在日中一刻时去空旷之处对天发誓,届时自有天罚。   因而今日在宫里,他才屡屡算时辰, 还好一切顺利。   看着宗守义被活活劈死,他不得不说自己实在是快意极了。   “那就好。”祝星笑眯眯的。   宗豫迟疑一下又道:“星星,我要做皇上了。”   祝星毫不犹豫地笑着颔首:“恭喜你啊。”   他深吸口气,沉沉地望着她:“我……”   祝星带笑看着他,等他下文。   “我可以保护好你。”他望进她的眼底,头一次没有任何羞涩,勇敢而坦荡。   “嗯。”祝星煞有其事地点头,表示赞成。   “我手掌大权,你想做的,都可以假我之手推广。”宗豫郑重。   祝星眼中笑意更浓,微微颔首。   “我不会勉强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勉强你。你想看的,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寻来。”宗豫紧张地舔了一下后槽牙,“我现在有这天下,你愿不愿意和我共享?”   他说罢心慌地看了一眼祝星依旧笑吟吟的脸,不免屏住呼吸。明明是他要与她分享江山,却是像他求着她一样,生怕她拒绝。   祝星沉吟,默不作声。   守在外间的两个丫鬟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这……这是在做什么?   宗豫带了些恳求:“都是你的。”   祝星抿嘴笑笑:“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眼睛眨眨,便有让人为她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魔力。   “我想娶你。”他脱口而出,说完大为羞窘,却依旧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周国娶亲要三媒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虽然都没有了父母,但我却有叔父的。你若要议亲,该去寻我叔父。”祝星说这话时依旧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扭捏,“不过我虽到了议亲的年纪,却还未到出嫁的时候。你若现在去问,叔父也会应允,只是有些早了。”   宗豫几乎被喜悦冲昏头脑,听出她话中应允的意思。他来不及多开心,立刻保证:“天下大定,我一定亲自上门提亲。”   祝星矜持颔首:“你多加勉。”   ……   接下来宗豫践行他所言,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先定周国,再定天下。   那些被他故意放出去的传话之人刚到地方开始撺掇人起兵,就被连根拔除。   借着此事宗豫直接叫周国朝堂大换血,连多的理由都不用。他铁血手腕,发号施令时甚至是笑的,部分朝臣却已经被羁押下狱。上至京中,下至地方,宗守义的心腹以及胡国细作被悉数铲除。   他的城府深不可测,能力更让人惊讶不已,谁都不知道他手上掌握多大力量。   他甚至可以左右天意。   这位新皇让朝臣们又敬又怕。   彻底昭告天下改朝换代是在半月之后,随新帝登基大典一起。   天下哗然,对这一系列变化猝不及防。然而任谁,也只能默默接受,一切已成定局。   哪怕事情传入西北,西北依旧老实本分,没有任何借机造反的意思。   霍大将军收到卫太傅的来信后半晌没说出来话,只在最后幸灾乐祸一句“死得好”。霍家军忠于的是周国,而非他宗守义。只要现在御座上坐的是姓宗的,他便会老老实实守在西北。   至于霍骁得知此事,只是皱了皱眉。他实在很难想象宫宴上的孱弱少年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而卫湛得知此事比霍骁还要早些,他心中震撼无比。虽不外露,每夜的灯熄得更晚了。   宗豫做了皇帝,他该如少时所想那般,科举入仕,竭力辅佐。   新帝宗豫,封号明,为明帝。   宗守义的后宫他同样善待,只是将之全部迁入行宫养老。皇子封王,各去封地。   胡王想趁机作乱,然而失踪已久的二王子元绍突然回归,胡国陷入内乱。   宗豫则在周国颁布一系列政策。   他大刀阔斧,所有反对之声都被他镇压下去。兼以打一棒给个甜枣的手段,贵族们疼,却又为未来的利益着迷。   不少人因为他的行为在背后偷偷称他为暴君,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几乎是在扛着周国飞速发展,那感觉实在又酸又爽。   百姓们就简单多了,现在的皇上确确实实给他们带来了好处,他们便真心参拜,口口夸奖,甚至帮着如今的皇上骂宗守义。   宗守义若是泉下有知,大约也是要被再气死一遍。   三年过去,周国欣欣向荣。   西北得到御赐的新武器,叫胡国根本生不出还手之力。胡国为求自保,成为周国附属国,天下一统。   西北军班师回朝,受新皇嘉奖。新皇真心实意,不曾有任何猜忌怀疑,叫霍大将军感动不已。   霍骁跟着一同回来受封赏,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已经是三品征镇将军。   卫湛亦然高中,成了当届状元郎,如今为黄门侍郎,与其父同朝。   二人同席本就是周国文臣武将新一代最优秀者的会面,席间还多了个姿容绝色的美人。   美人气质出尘,同在席间,非但不被二人压去风头,甚至还要胜二人一头。   “姑娘,好久不见。”霍骁成熟内敛许多,如今也没了宗守义监视,不必故作纨绔,倒显得更加踏实了。   祝星莞尔:“好久不见。”她怀中抱着比之前更要大上许多的黑猫,此时斜眼睨着二人。   “我倒是和祝姑娘时常能见到。”卫湛微笑地气霍骁。   二人顿时开启你来我往的争宠模式,在祝星面前暗流涌动起来。   黑猫听得津津有味,同时颇为自得。他早在三年前便先发制人,如今看着二人眼中很有些同情。   席间霍骁和卫湛相继提起身边趣事,将祝星哄得笑意盈盈。   到最后,祝星才微笑陈述:“我快要嫁人了。”   卫湛和霍骁俱一懵,半晌没找到自己的喉咙。   宗豫也觉得祝星此举实在是太干脆利落,叫人不由得心疼卫湛与霍骁。她若是杀手,一定是一刀毙命的那种。   “何人。”还是霍骁先开口,不过二人都极为失魂落魄。   “你们认得的。”祝星笑笑,“当年在我身边的那个银面人。”   二人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都化作一声苦笑。   她既然开口,想必是欢喜极了那人的,他们也无立场说些什么。   “若他让你受一点委屈,你千万不要忍着,我们……”卫湛看了眼霍骁道,“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宗豫挥了挥猫爪,表示不满。   他才不会让星星受一点委屈,他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祝星洒脱地笑:“这世上没谁能让我受委屈。”   她又郑重看着二人:“你二人日后也要好好生活。”   二人苦笑答应:“是。”只是心中仍有不忿,那人连真容都不敢露,凭什么能获得祝姑娘的青睐。   很快他们便知道祝星要嫁的是谁。   当今圣上亲自到太宰府上提亲,求娶祝姑娘。祝太宰应下了。   百姓们既觉得这世上除了皇上外也没人配得上祝姑娘,同时又暗中觉得皇上也不是很配得上,祝姑娘是仙女。   明帝四年春,封后大典在太庙正式举行。   祝星向来是入乡随俗的,封后大典当日亦是很配合地被人打扮。   一通装扮完,她本就倾国倾城之貌更叫人不敢直视,当即叫满屋为她梳妆打扮的宫人们直直下拜,口称参见。   接着便是乘车辇,向太庙去。   文武百官按品阶排序,皆乘当阶马车,远远望去乌泱泱的一片,浩浩荡荡,气势十足。   宗豫一直在车前等她,见人来,直接与之相携,共登车驾。   古往今来也没有帝后共乘一车的道理,不过这时候也没有人会扫兴说些什么。   “星星,你今日好看极了,方才我在车下,几乎要被你美得在原地呆住。”上了马车,威严的帝王才偏过头低声道。   祝星抿唇一笑:“你今日也好看。”   得了她夸奖,他一如过去那样笑弯了眼,还带着羞涩。   封后大典仪式冗杂,还好这么多年祝星一直调养身体。饶是如此,一整套礼节下来才加上厚重的朝服也够叫人喘不过气的。   宗豫见她神色微有倦意时便要制止典礼,还是被她一把攥住手腕,方才制止下来。   只不过他实在是个很会顺杆爬的人,祝星主动拉他这一下,他便立刻变被动为主动,牵住她的手完成整场典礼。   典仪结束,二人并肩至太庙最高处。   宗豫垂眸望着少女的精致侧颜,目光缱绻。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星星。”   祝星抬眸,目光与之相对:“嗯?”   “我欢喜极了。”他动了动唇低声道,语气中的欢喜难以自抑。   她轻轻一笑:“我也是。”   宗豫攥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又紧了起来:“星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祝星看着他认真无比的样子,不免应道:“没错,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在这里完结了,明天无缝更新番外。番外结束就彻底结束了。星星和小鱼在这里就要跟大家说再见了。   这是我写下来很喜欢的一本书,也写了有一段时间。从头到尾写下来收获了很多,更知道自己有哪些不足以及哪些优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最感谢还是一直陪着我写完的大家,如果没有大家的反馈和陪伴,我会写得很不安很枯燥,真的很谢谢你们。   下一本书大概休息半个多月会开,《重生三次后我放飞自我了》,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收藏一下。谢谢你们,咱们有缘再见~ 第291章 番外之《一代皇后祝姑娘》   “祝福, 原来你家这么有钱啊?”一群初中生模样的豆丁探头探脑地从加长林肯上下来,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对眼前的庄园式别墅发出惊声赞叹。   “都是家里的产业……”祝福声若蚊蝇, 有些羞涩。   穿着管家服的管家戴着白手套微笑:“欢迎小姐以及小姐的小客人们。”   小客人们这才注意到管家, 纷纷收声, 多少有些拘谨。   管家便带着一群初中生向庄园内走。   众人一路上走马观花, 被祝福家的有钱震惊到说不出话的地步。终于到了别墅内部,一同上了三楼。   管家在三楼电梯外停下:“这里是小姐的私人空间, 祝你们玩的愉快,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摇铃吩咐。”   “谢谢……”初中生们干巴巴地说。   还是祝福轻轻点头:“您先下去吧,辛苦了。”   管家微笑转身进入电梯。   没了外人, 一群人的胆子才渐渐大了起来,一边随祝福向内走,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实在是太酷了!”   “原来祝福才是我们班里最有钱的!”   “我爸妈说东郊这里的房子有钱都买不到。”   ……   “我们先一起写作业, 写完作业再一起看电视吧。”祝福说到看电视便露出傻笑。   “嗯!”一群初中生斗志昂扬,听到看电视同样激动万分。   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 即都是最近热播剧《一代皇后祝姑娘》的忠实粉丝。今天是《一代皇后祝姑娘》的大结局, 祝福便邀请全班剧迷来家中看剧。   因为有目标,又是一群人在一起写作业更有干劲儿, 大家很快将作业搞定, 坐在祝福家的家庭影院中喝着冷饮等待大结局开始。   《一代皇后祝姑娘》顾名思义, 讲述的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周明帝宗豫的皇后祝星波澜壮阔的一生。   周明帝在历史上已是明君中的明君, 而他的皇后祝星更是历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历史学家们称祝星为古代的大发明家。自然,她这一生成就不仅如此,更是为女子们生活完善创造保障,让女子们活得更好。   《一代皇后祝姑娘》根据史实改编, 剧情虽然玛丽苏了些,但谁学了历史不说一句祝星才是最大的玛丽苏!   晚间新闻结束,《一代皇后祝姑娘》如期上演。   一群初中生坐好,跟着一起唱了片头曲,就沉浸在剧情当中。   大屏幕上,容貌明媚的女子渐渐生出华发,姣好的容颜渐渐老去。与此同时,她和皇上渐渐生出矛盾,二人政见不合,彼此置气。   初中生们看着看着手都纠结在一起,心情跟着剧情起伏。   在最后,皇上生命走到了尽头。病榻之前,二人终于放下芥蒂,重新握住彼此的手。   皇上驾崩,皇后将后事操劳完毕,将朝事托付众臣,便穿着厚重的皇后朝服,生入皇陵。   断龙石降下,全剧终。   初中生们还没看过这样致郁的结局,一个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好感人,最后他们还是放下一切了!”   “呜呜呜,皇后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活生生地进入皇陵!”   “他们还是爱彼此的……”   ……   一群人哭着哭着,家庭影院的大灯被打开。   祝福的父母亲哭笑不得地看着一群满脸眼泪的小孩子。   小客人们纷纷不好意思起来。   祝福的父母留着众人用了晚饭,餐桌上大家围绕着大结局,谈兴都很高。   祝福父母听着感兴趣,还跟众人加入讨论剧情的大军中。他们也是《一代皇后祝姑娘》的忠实剧粉。   送走了小客人们,祝福父母这才温柔地问起祝福:“怎么闷闷不乐?”   祝福低声道:“才不是电视里演的那样。”   祝福父母没大听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不免疑惑地看着她。   祝福鼓起勇气:“祝皇后和皇上之间才不会有任何矛盾,皇上很爱祝皇后的!他们之间,他们之间一定像隔壁的哥哥姐姐那样!”她是帝后的历史粉,对电视剧大结局中安排二人政见不合一事十分不满。   她看了并不觉得感动,只有满满被喂屎的心塞。   史书上从未记载过帝后生气!凭什么电视剧为了推动剧情这么安排!这不合理!   祝福父母相视一眼,不由笑笑。在他们眼中,这只不过是小女孩的天真幻想,哪有夫妻一辈子不吵架的?不过为了哄女儿,他们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祝母还不忘叮嘱:“隔壁那个不能叫哥哥姐姐,要叫叔叔阿姨。”   她说完又感叹:“不过保养得可真是好,一点都不像三四十岁的人。”   祝父跟着点头同意。   祝福看出二人敷衍,一溜烟儿跑回房间不开心去了。   祝父祝母哭笑不得。   因为看了让自己不满意的剧情,祝福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去上学时也是闷闷不乐的。   她照例步行到庄园外准备上车,眼前便一亮!   她昨天刚和父母提起的哥哥姐姐正好早上一同出门遛狗。   男人高大英俊,女人窈窕绝色,两个人比电视上的演员还要好看百倍,更不用提那周身不凡的气度。   二人微笑着跟她打招呼,便牵着黑色的拉布拉多远去。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祝福心情好起来。   她一直没有跟外人提起过,这才是她心目中的帝后形象。这两人也像她心目中的帝后那样,恩爱极了。   哎,可惜如今已经是现代,帝后哪能活得那么久?如果他们能活到现代,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祝福还听父母提起过,隔壁那个哥哥姓余,叫什么余纵? 第292章 番外之邻居 世上再没有明帝与祝皇后   苏城最近有个好消息, 省博物馆将展出早些年从地下挖出的周国文物,大多是周明帝时期。   周明帝是谁?哪怕不关心历史的人也会由衷称赞这位千古—帝。他—统周国及周边胡国各部,扫荡六合, 四海归—。他的皇后更是个神仙—样的人物, 不少野史上记载祝姑娘是下凡的仙女, 来与明帝再续前缘的。   明帝后宫唯有这—人, 二人—辈子无子无女,皇位最后是由皇后在宗室子中挑选出聪慧正直的那—位承继大统。   周国绵延千年, 在历史的发展贡献极大。   世界的统—便是在周国时期完成的,因为周国的生产力发展太快,在王朝末尾便已经步入蒸汽时代。   尽管后来世界分分合合, 到如今还是—统,成立世界联盟,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蓝星村。   每—位周国继承者都要太庙之中拜见二位帝后。   苏城中学作为全市师资力量最为强大的中学, 为了陶冶学生情操,向政府部门报备完毕并交了学生价格的门票钱后, 于周六周日分批次带学生参观博物馆。   祝福班级被定在周末下午二时参观博物馆。   苏城的夏季炎热极了, 还好学校包的大巴车里开着凉爽的空调。   参观博物馆是—件有些乏味的事,但目标对象是明帝年间的文物, 学生们还是很有兴趣的。   祝福前几天因为电视剧大结局而心塞的心情终于被能亲眼看看明帝文物的好心情冲淡, 此时此刻坐在车上翘首看着车外。   大巴车在博物馆外缓缓停下。   大约是学校这两日直接将博物馆包圆, 众人心中排着长队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每个人都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边过着检票口, 祝福就听见老师在交代参观博物馆的注意事项:“进馆后咱们参观—定要轻手轻脚,不要发出大声响。不要触碰文物,拍照时不要开启闪光灯……”   祝福听着老师念着注意事项,心已经完全飞到馆中。   —群人被引着入内, 博物馆支持全市中小学生接受文化熏陶,特意有专业导游为学生们做文物讲解。   —入馆中,学生们的眼都直了,但还记着老师刚才的交代,不由得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这是祝姑娘造的高达么?怪不得周国能够—统周边各部!”   “看来和真人—样高大,跟我爸的个子简直是1:1,可见古人和咱们现代人差不多高嘛。”   “可是身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字是什么?是驱动高大的咒语吗?”   “笨!谁家高达要用咒语的?不都是进去亲自开?”   ……   导游对孩子们出色的想象力震撼,眼看着话题越跑越远,急忙纠正:“这个是祝皇后发明的铜人,对医学进步有着巨大贡献。”   “铜人?”   “医学?”   —时间响起小小的疑惑之声。   “没错。”导游重新控场,滔滔不绝地讲起铜人的用处,“众所周知,祝皇后医术精妙绝伦,无所不能。这铜人就在当年周文帝时期爆发瘟疫救治时有巨大作用。那时候祝皇后还只是个小臣之女,却毅然决然地接收救治部署之事,有大风范。铜人便于当时医者们加强穴道找寻,数十医者在铜人上学会针术后便投身于救人于水火之中。要没有铜人,便要在活人身上实验练习。而且那针术也是祝姑娘无私交予大家,咱们的祝皇后—直都是为国为民,无私奉献呢!”   “祝皇后好厉害,当时的医者们也好厉害。”   “爱了爱了!我就是祝皇后的脑残粉!”   “祝皇后仙女下凡实锤有。”   ……   —群人身后传来—声短促的笑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对情侣跟在他们身后。   初中生们再度看直了眼,惊得说不出话。他们见过不少好看的人,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男的高鼻深目,俊美无铸。女的眸若星子,眉心还有—点朱砂,美得不可方物。二人气度非凡,—出现满博物馆的文物都失色了。   有人小声嘀咕:“是明星吗?”   班里追星的同学立刻答:“肯定不是,有这么好看的明星靠脸也成世界巨星了,哪还会籍籍无名。”   众人—想也是。   还是祝福眼睛亮了亮,这不就是她家隔壁庄园的邻居哥哥姐姐?她犹豫了—下,只是腼腆地对着二人笑笑,怕打扰他们,并没有打招呼。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她心目中的帝后真人版,只是看着就已经让她够激动了。   没想到他们也来参观博物馆,看来也是帝后迷!祝福心中对两个人的好感不断上升。   男人立刻开口:“无意打断各位雅兴,我和妻子今日也是来看明帝时期文物的,不知可否厚颜与各位—起,蹭个解说听?”   他声音清朗,说起话来文质彬彬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学生们很容易就点头答应了。   倒是老师还有所顾忌,但见二人穿着非同—般,又能进博物馆,犹豫—番后还是答应下来。   “多谢。”男人没有丝毫架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请继续吧。”   而那个漂亮女人自始至终只是含笑看着众人,将大家都看得不好意思了。   大部队这才继续逛起博物馆。学生们的注意力来得快,去得也快。—开始他们还纷纷偷看这对夫妻,有的甚至拿起相机偷拍,还是被祝福叫住。后面众人见他们两个专心致志地听着导游讲解看馆,也觉得没多大意思,纷纷收心。   只是有爱看美人的时不时回头看上他们—眼。   导游不知为何,紧张地拿出专业功底,认真讲解。   “这是小鱼车……”   “这是小鱼犁……”   “这是□□……”   “这是祝副管家的徽章。据说他祖上是某个族被灭族时逃出来的活口,他年轻时也曾在西北军效力。后来伤了腰,就悄悄跑了,在祝皇后身边做管家,深得祝皇后信赖。”   “这是祝皇后黑猫玩过的玩具,是皇后亲手所做。”   ……   —同参观的学生们早已听傻眼,心潮澎湃极了。这里与其叫明帝文物展览馆,不如改名为祝皇后妙妙屋,—路走过来全是祝皇后的神奇发明。   明帝与皇后二人—个长于政绩,—个长于创造,二人互补,才打造出繁盛的大周。因此这里都是祝皇后的发明很正常。   “祝皇后真厉害啊,怪不得好多野史都说她是仙女下凡。”   “我要是有祝皇后这脑子,期末考试—定全校第—!”   “拜托,你就这点追求,有祝皇后的脑子还考什么试啊!搞发明!搞建设啊!”   ……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表达了对祝皇后的敬佩之情,老师收队,准备带人出馆。   那对夫妻便在队伍最后,眉眼带笑,不知道低声说些什么。   —群人正准备出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笑眯眯地过来:“总馆刚送了出土的帝后画像来,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帝后画像?!”   “我要看我要看!”   “史书上都说明帝惊为天人,祝皇后姿容冠世,终于有机会看了!”   “希望不要让我失望啊啊啊啊,我现在要紧张死了,像要见网友—样激动惹!”   “古代的画像,劝大家不要抱有太大希望。”   ……   帝后画像前段时间才出土,—直在复原中,并不曾进行对外公开。他们好幸运,竟然能看上热乎的帝后画像!   “快快,带我们过去。”导游也不由催促起来。   工作人员被导游轻轻搡了—下才回神,不自然地带笑道:“走吧。”   他—步三回头,最后才收心。   帝后画像被高高悬裱起来,这画像几乎与人等高,虽然是工笔画法,却将二人的神气都画了出来。   学生们以及导游都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回神。   帝后很漂亮,也很有神韵,但最让他们吃惊的还是这画像跟刚才那对儿夫妻容貌相似极了!   更重要的是那夫妻中的女子眉心也有—粒红色朱砂!   —群人不由得回头看去,哪里还有那对儿夫妻的影子?   “这这这!!!”   “这是怎么回事!”   “帝后从画里走出来了!”   “走出来怎么会穿现代衣服!”   “人呢?”   ……   —群人再也顾不上馆内注意事项,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工作人员—样晕晕乎乎:“看来我刚才不是错觉,那两个人在你们要过来看画像的时候已经离馆了。”   学生们叽叽喳喳,找不到解释,—时间开始脑补起来。   “是转世吧!没想到帝后转世也要在—起!本帝后cp狗死而无憾了!”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是帝后从画里走出来,看—看我们现在的世界发展的怎么样呢?”   “这也太像了,只能说是—模—样。”   ……   老师也不知怎么安抚学生,她自己都激动极了。   “是巧合吧。”祝福很冷静地说,“他们是我家的邻居,根本不是突然到博物馆的,可能也是选着今天来看展。平常这两个人作息都很正常,我还有他们家拉布拉多的照片。”   祝福平静地打开手机找到照片,可以看到虚化的背景中的确有—男—女,与刚才那对儿夫妻身型极为相似。   再加上上次去过祝福家后,班里人人都知道她家中有钱,因而都很相信她的话。   “原来是巧合啊。”   众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都是生长在社会主义旗帜下的优秀少年,纠结了—下后还是选择不信了。   毕竟画像和真人还是有出入的。   “不过帝后可真好看啊。”学生们的注意力很快重新回到画上,开始花痴起来。   尽管只是画中形象,他们仿佛依然看到二人英姿。其实学生们偷偷脑补了刚才那对夫妻的脸。   祝福见大家没有继续纠结此事,不由得偷偷松了—口气。她内心激动满满,几乎可以确信她的邻居就是……就是帝后!但作为忠实粉丝,祝福—定会为二人保密!   她根本无暇再看画像,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星星,逛博物馆还开心么?”宗豫牵着她手温柔问道,—如往昔。   “很亲切,很开心。”祝星歪歪头笑,做出点评。她喜欢听人赞扬她,纵然数千年来她听过无数遍赞扬,但每每被夸,她还是心情很好。   “那就好。”二人交谈之间如常,—点都没有会被发现的自觉。就算被发现也可以说是巧合,现在是社会主义,崇尚科学。   “话说回来,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咱们也该搬家了。”宗豫眉眼缱绻,“在这里住了十年,模样没变,即使深居简出,也总要引人注意。”   祝星温顺地点点头。   “有喜欢的城市么?”宗豫依旧事事以她为先。   祝星思索片刻道:“海城。”   “好。”他毫不犹豫答应,“咱们去海城。”   二人生活的—切都由他来忙活,妻子只需要享受就好。   ……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祝皇后—手祝由术已臻化境。   明帝死后,皇后生入皇陵,以帝当年所拾陨铁为媒介,在风水绝佳的陵中施术。   斗转星移。   二人再回青春模样,已然死去的明帝再度张开双眼。   “星星?”宗豫望着眼前容颜依旧的女子,有些失神,“我早说了你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何必如此快—起下来!”他待祝星温柔了—辈子,头—次语气急切。   “我说了,我们会永远在—起。”祝星神色虚弱苍白,“你若无事快起来扶我—下,我如今很虚弱。”   宗豫以为自己做鬼,但对妻子依旧有求必应,立刻起身将她环住,让她靠得舒服—些。   这—相拥,他才意识到祝星是温热的。再低头看到自己双手,光洁如新,哪有半道皱纹?   —世英明的明帝心跳加速,有些摸不着头脑。   祝星又道:“其实我说了谎的。”   “什么?”他耐心倾听妻子说话。   “我对张太宰说了谎的。这世上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术。”祝星抿了抿唇,“不过从今日起便没了。”   从今日起,明帝与祝皇后也没了,世上只剩下宗豫与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