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鱼宠妃一路躺赢》 作者:小宴   文案:   进献入宫的谢才人成了大晋宫廷的最新笑柄,人人都瞧不起她。   据说她的父亲是个无官无爵的商人,家人不事农工,不考功名,竟在钱眼子里钻营。委实是粗鄙低俗,难登大雅之堂!   这样家境的女子竟也能入宫?真是耻事。   可刚穿越来的谢小盈却惊呆了。   什么?自己居然是这个大晋朝的首富独女?!   皇帝是为了向她家借钱才纳她入宫?!   那她还需要争宠?   她这分明就是付费戏君王!   被戏的君王咬牙切齿——   “谢爱妃,你戏完就跑,不打算对朕负个责吗?”   谢小盈得意翘脚:陛下,最近您的表现,还要再加把劲啊!   阅读提示:架空宫廷,谢绝考据。家长里短,后宫日常。   一句话简介:本宫有钱就要为所欲为   立意:平常心对待非常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宫斗   主角:谢小盈 ┃ 配角:三千佳丽,没我有钱 ┃ 其它: ============= 第1章 咸鱼理想 何况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   冬月方至,大晋的都城延京就已风雪绵连,银装素裹。   宫城内,唯有大一点的宫殿烧起了地炕火龙。小宫阁里尚靠火盆取暖,炭火星子蹦上一次,就吓得谢小盈浑身一哆嗦,生怕这木质的建筑被火燎着,付之一炬。   穿着褐色宫服的内宦见她这样一惊一乍,禁不住扭头低声嗤笑。   ——果然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初入宫闱,这样不经事,姿容平平不说,仪态更是潦草。   这豫王就算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进献这样的女子给陛下,也实在说得上是怠慢了。偏偏陛下当真给亲弟弟面子,此番南巡,世家望族各有女儿进献,偏偏到最后,陛下只带回了这个商贾谢氏女。   令人咋舌。   心里厌弃,该做的活计还是要做。宦官冲着谢小盈鞠腰,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谢才人,尚药局陈司医到。”   守在谢小盈身侧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与她对视一眼,代她开口:“请陈司医进来吧。”   谢小盈位居上首,哪里能看不出底下人的眉眼官司。   她表面是个年方十五的小丫头,实则是个活了近三十年的北漂社畜。   没什么理由的,在一个通宵加班的深夜,她实在撑不住睡着了。再一睁眼,就来到了所谓的大晋朝。身处江南,软玉温香,十多个婢子侍奉她一个人,上有父母兄长疼爱,下有奴婢成群。虽然一家人不太受上流贵族看得起,但却藏富其间,生活优渥,幸福安康。   谢小盈一夜从底层打工人变成富二代的资本家,惊呆了。   可惜谢小盈没当几天富家千金,就被父母塞进一抬小轿,得知自己成了被豫王进献给南巡天子的“美女”。还没等她见到传闻里九五之尊的面,谢小盈又稀里糊涂被安排着坐上回京的御船进了宫。   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第一次坐“游轮”居然发生在穿越以后!大船顺着运河摇摆三十天返回延京,谢小盈就整整晕船晕了三十天。吃什么吐什么,从早晕到晚,整个人坐不起来、下不了榻。   好在素未谋面的皇帝还记得有她这样一号人,命尚药局使人来治,几副中药喝下去,谢小盈还是没多少好转。陈司医很无奈地说了实话:“只要上了岸就万事大吉,请娘子再坚持一下吧。”   谢小盈就这样混混沌沌入了宫,被册为才人。奈何她晕船症状严重,身体虚弱,又逢延京入冬。皇后特地免了她出来拜见的礼,令她好好将养,继续让陈司医为她医治。   陈司医是个年轻老实的医官,谢小盈看得出宫里下人似乎不怎么待见她,但这位陈司医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   循例,先号脉,又问情状,谢小盈很坦率地回答:“今天头不晕了,下地走路也很正常,只要东西不带什么荤腥,吃着就不恶心,应当是好全了。”   陈司医冲她笑笑,往下作揖:“那臣就在这里恭喜才人,已然痊愈了。”   “哎,给陈司医添麻烦了。”谢小盈有些不好意思,她在船上吐得厉害的时候,有一次还吐了陈司医一身。饶是如此,陈司医还是坚持在看望她这个“无药可治”的晕船人,既没有开太平方子糊弄,还琢磨了一些食补的办法,努力安排她进食。   一个多月的折磨,谢小盈虽消瘦一些,但精气神犹在。   即便体验过先进的现代医术,谢小盈也要感恩陈司医这份医者父母心。   说完这话,谢小盈立刻扭头望向身边的婢子,“莲月,你去拿我那个漆器匣子来,上面雕了木兰那个。”   莲月是从谢家随她入宫的大丫鬟,年纪二十有余,入宫前,谢小盈的母亲特地交代,莲月性情稳重,又是家生奴,可以信赖。谢小盈对古人礼教几乎一无所知,这些时日倒确实多亏莲月,她对这个丫鬟已经很是倚重了。   不多时,莲月捧着匣子回来。谢小盈“啪嗒”一声开锁打开,金灿灿的光一下跃然而出。男人手掌大小的匣子里,竟摆满了一块块垒落整齐的金条。   最开始领路的那个内宦一下子看直了眼,顾不得礼数,直勾勾地望了过去。   如今大晋改朝换代,新帝登基,后宫十余位嫔御里,不乏世家大族之女。可没听说哪宫嫔妃能有这样阔绰手笔,往日恩赐里,不过几贯铜板。体面些的,翡翠珠子已算重赏,偶有年节下才能见到金圆饼。   谢小盈丝毫不觉这一盒金条有什么稀罕,她从里抓出一块,亲自递给了陈司医,“虽不是大病,但多亏司医精心,我很是感激。”   陈司医只是个八品官,一年俸禄都抵不过这一根金条。他惶然愣了下,立即俯身跪地:“才人重赏,臣愧不敢当!”   谢小盈皱皱眉,“这是你该拿的,司医切勿客气,何况我之后还要仰赖司医关照。”   陈司医听她这话,先是愣了几秒,随即才缓缓直起身,犹豫地接过了金条。   谢小盈见他收得很不踏实的样子,还宽慰道:“司医若觉得烫手,就想一想我的命,总归是比这一根金条值钱的。何况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徒有金条罢了。”   那内宦守在一旁,听到“徒有金条”,眼珠已快跌出眼眶。这才人即便出身低贱,说话也不好这么粗俗狂浪吧!   谢小盈扭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内宦震惊的视线,她笑一笑,随手摘下自己一对翡翠耳珰,递了过去,“你为司医带路,也辛苦了。司医廉洁,收我金条的事,你不要往外说。”   内宦双手捧住耳珰,情绪一时还没转过来。   先前是嫌弃,眼下又是惊喜,他脸上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半晌才想起规矩,激动跪地:“谢才人赏,奴遵命。”   如此这番,谢小盈命莲月代她送客出去。   自己则趿拉着绣鞋下床,紧了紧身上袄子,围着屋子缓缓走了一圈。   侍奉她的还有另一个女孩叫荷光,年纪与谢小盈相仿,也不过十来岁,是陪着谢小盈一起长大的丫头。见莲月出去,荷光兴奋地出主意:“娘子,既大好了,咱们是不是要收拾一番,去拜谢皇后呀?”   “我不想去。”谢小盈断然拒绝,“皇后不是免了我的礼,叫我将养吗?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将养,还是先别去了。”   荷光不大甘心,跟着谢小盈一起进了内室,“娘子,莲月姐姐不是同你讲过了?皇后说是关照,但把咱们分在这么偏远的宫阁,又不叫咱们去拜会,那不和进了冷宫一样?都这么久了,你还没见过陛下,再过阵子,陛下就该忘记你啦!”   谢小盈先把装金条的匣子上锁,又打开床头的雕花柜子。适才那内宦看见她有这样一匣子金条,就已经目瞪口呆、无法掩饰,殊不知自己这柜子里,摆着整整齐齐十余个这样的匣子,里面俱是金条。   谢小盈的父亲谢春宸在她入宫时,特地叮嘱过,入宫后性子要内敛谨慎,但也不必过分委屈。缺什么就使钱与人买通,谢家无权势、非氏族,唯一不缺的就是钱了。   谢小盈摸摸匣子,扭头笑起来,“忘记了岂不正好?”   离家前,谢小盈从父母言辞里揣度了几分,大抵能猜到,自己以平民之身,能在大晋朝成为皇帝的女人,多半还是因为谢家的泼天富贵。大晋朝历今才是第三朝,昔日外敌环伺,战争频频,国库虚空,如今百废待兴,豫王代皇帝找上谢家来,其实是存了点“借钱”的意思。   既要借钱,自然还要给谢家一点好处。奈何谢小盈上面两个兄弟都是跑商的俗人,谢家生意少不了兄弟两个支应,入朝为官已是来不及了。豫王和皇帝再三商议,只好纳一个谢家女儿入宫,以示诚意。   虽然谢小盈不怎么理解这个逻辑,但古人对此,确实视作天大恩赏。谢小盈父母喜不自胜,为女儿入宫准备良久,四十几抬奇珍异宝与绫罗绸缎,怕比今上内库还要富有。豫王不得已派人亲自护送,与谢小盈一同给抬进宫里来。   寻常小宫阁等闲都存不住谢小盈这些东西,以至于皇后听闻后十分为难,与皇帝商议几次,才最终挑了个有些偏远的清云馆安排谢才人住。   谢小盈虽不知这内幕,但对结果还是十分满意的。   她在公关公司做了七八年的乙方,社畜生活筋疲力竭,谢小盈曾经做梦都想成为不用奋斗的富二代,现在机会来了,她才不会去为了一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参与什么宫斗争宠。   凭借一点家财的面子,想来皇帝不会怎么刁难她。   守着钱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过咸鱼生活,才是她这辈子的人生理想! 第2章 棋牌世界 你手里不要吝啬,只管拿钱砸……   宫道狭长,雪霰又起。   领路的内宦低着头走道,心里想着,今年延京的冬来得可真早。   陈司医随在内宦身后,同样是心事重重。   袖袋里的一枚金条沉甸甸的,分量不小,抵得过自己两三年的俸米了。猛然收到这样的好处,陈司医怎么想,都不觉得是谢小盈随手打赏,谢才人定有深意。   于是他一路走来,都还在品鉴谢小盈那句“以后关照”的话。   仔细回忆起来,当初其实是陛下亲自指他去给谢才人医治,谢才人进宫已有时日,却不曾听闻她逢沐圣恩,难道谢才人是想让自己去给皇帝回个话?   想到这里,陈司医脚步暂停。领路的内宦见他不走了,回过身问:“陈司医,可是有什么东西遗落了?”   陈司医盘算了一下行事难易程度,片刻后抬头笑笑,“请贵人带路,臣有事要回禀陛下。”   内宦一怔,虽然陈司医年纪不大,官阶平平,但他是皇帝南巡时侍奉的御医,内宦一时也不敢质疑怠慢,只好改道,领着陈司医一路向御庭中去。   当今皇帝宗朔,登基不过五年,年号成元。   此时临近晌午,皇帝多在外廷见大臣。内宦将陈司医领到内外廷之隔的崇明殿便止步,将其引给其他宦官。外廷内监都是皇帝亲遴,陈司医号过几次御脉,众人倒都识得他。皇帝私下称赞过陈司医性情端方,本就准备提他做侍御医,用着放心些,只是又觉得他医术还有待精进,姑且放着了。   换来的内宦自然要问清来意才能领人见皇帝,陈司医不卑不亢道:“臣奉旨为谢才人医治,此来回禀陛下。”   内宦闻言有些意外,丁点小事,何须回禀陛下?   可陈司医此刻低眉敛目,单看神情,看不出其中是否还有旁的奥义。鉴于皇帝对陈司医本就青眼有加,那内宦思虑片刻,开口道:“陈司医请。”   陈司医来的恰逢其时。   当今宰执英国公才刚告退,皇帝方命人传膳,内侍报陈司医求见,他没多想就让对方进来了,以为是替自己号平安脉的。   宫人在内阁间摆膳,宗朔活动着手臂,在室内左右踱步两轮,算是消散消散。男人身丈高,挥臂动作时,近身侍奉的宫人都要垂首退避几步。见陈司医进来,宗朔便招手道:“朕这几日有些咳,应当是上火,你来得正好,给朕看看。”   陈司医梗了须臾,但很快俯身:“遵旨。”   见过外臣各怀鬼胎的丑相,再见陈司医这样平和清净的医官,宗朔有些愤懑的情绪勉强平复一些,他有的没的说了说自己这两日的反应,陈司医从善如流道:“陛下正值壮年,无须忧心。肝火旺盛一些,臣少时写个方子,为陛下疏气解郁,自有好转。”   宗朔“嗯”了一声,见陈司医肩头有缓慢融化的雪片,不禁叹道:“延京冷得真是快,离开南方时,那边还暖得开花呢。”   陈司医等了半天,总算找到这个话口,他当即道:“陛下既说到南方,臣还有一事回禀。”   宗朔尚未回神,随口问:“什么?”   “臣奉旨为谢才人医治,不敢怠慢,谢才人如今已经大好了,臣未负圣意。”   宗朔早忘了后宫多了谢小盈这样一号人,听陈司医一板一眼这样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旋即大笑,“陈爱卿,你这个人真是敦厚诚善!”   他以为陈司医如此回禀,全然是为了不负君命。无非是给内廷不起眼的才人治个晕船,只因是自己下旨,即便是小事,也特地来认真回禀。宗朔不由感慨,要是前朝为官人,都能像陈司医这样,再小的事也能遵从自己的旨意落实下去,不管多简单的结果都能及时汇报,那该多好!   陈司医一头雾水地跪在地上感谢皇帝谬赞,宗朔笑着摆摆手,“起来吧,朕记得你今年二十七岁了?”   “是,多谢陛下惦念。”   “在尚药局里,资历还是浅了些,不过就冲你这个性子,朕也认为,值得提拔。”   宗朔很快命人去传旨,将陈司医擢升为侍御医。宗朔又勉励了对方几句,随后就让人下去了。他没太把谢小盈痊愈的事放在心上,毕竟后宫有皇后主,谢小盈的来历原委,他都与皇后一一交代过。皇后与他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早有默契。该怎么行事,宗朔相信,皇后自有分寸。既如此,天下事尚且打理不完,他哪有必要再为一个粗鄙商贾女的事情费心?   唯有被人送出宫门的陈司医有些茫然,他摸摸脑袋,又捏捏口袋,不敢相信自己今日进宫,白得了一根金条不说,居然还升了官?   内宦甚至奉承道:“以后要改口称陈御医了,御医慢走。”   雪夜。   天色一黑,谢小盈在宫阁里就开始打盹犯困。没有电灯真是不行,她命人点了两根婴儿手臂粗的蜡烛,又把父亲给的夜明珠摆出来,屋子里还是黯然昏沉。谢小盈什么事都不敢做,生怕太费眼睛,变成近视在古代可就没救了。   她索性召荷光过来拆卸发髻,准备就寝。   莲月弓着腰在一侧铺置床榻,但还是忍不住啰嗦:“娘子既然今日这样早就休息,不如明日,我们还是去拜一拜皇后吧。这是宫中礼节,应当守的。”   谢小盈不以为然,“都说了我还在养病,去凑皇后的热闹做什么?”   “可娘子已然痊愈,要让皇后知道,免不了治你怠慢之罪呀。”   “她不会知道的。”谢小盈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虽然伺候甲方免不了战战兢兢,但却很了解上位者的心思,“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病好病坏,皇后岂会在意呢?只要陈司医不去说,没有人知道我已经病愈了。”   莲月眉峰微蹙,她一贯性格谨慎,不由反问:“那万一陈司医去说了呢?”   谢小盈愣了愣,脱口道:“不会吧?”   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冰冷了几秒,谢小盈大脑飞速运转,猜测陈司医跑去“多嘴”的可能性会有多大,以及即便皇帝皇后知道了,又会如何。片刻,还是谢小盈犹自松口气,笑笑说:“陈司医看起来不像多事的人,且陛下、皇后若真知道,也自然会使人来传唤我。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你别慌。”   嘴上虽这样说,谢小盈还是有点心虚。翌日醒来,一早晨她都很老实地守在屋子里,生怕突然有人来传话,叫她去见皇后。但一个上午悠悠过去,清云馆风平浪静,如同寻常那样,无人置理,也无人踏足。谢小盈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看来咸鱼生活可以正式开启,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谢小盈重振旗鼓,她在现代是每天睁眼就要回微信,做梦都是处理甲方需求的卑微社畜。一朝成为万恶的统治阶级,不骄奢淫逸一番,岂不枉来世上这一遭?谢小盈先是花了几天时间,领着宫人整理了一番带入宫的四十余个箱笼。   满箱珠宝玉器,一打开便熠熠生辉。   莲月荷光早就对此习以为常,那四个新来的宫人便彻底被震住了。   莫说她们,其实就连谢小盈猛然看到这些珍奇异宝,都精神为之一振!   她在现代北漂快十年,在帝都也买不起一套房,每次去逛个宜家都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格局!   没想到,做打工人苦苦奋斗没能圆梦,一朝穿越,机会居然这就来了?   清云馆是一个二层楼的小宫阁,放在宫殿中不算宏大,但对谢小盈来说却足够了。她对木质建筑有些着火雷劈的担忧,不敢睡在二楼,便把一层设作寝殿,寝殿里面单辟出一块专挂衣服,“这叫衣帽间!”   莲月看了只皱眉头,“娘子,这样统统挂着成什么体统?若陛下见了,定说娘子没规矩。”   她带进宫的裙襦繁多,挂起来满目琳琅,谢小盈上辈子做梦都想租个有衣帽间的房子,可惜一直租不起。她摸着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内心充盈,于是毅然道:“陛下不会来,陛下也见不到。你就听我的,我觉得这样甚好。”   虽然古代还没有推拉门这种设置,但她带进宫居然有个精致双面苏绣的硕大屏风,上面是石榴多籽的寓意,金红丝线灼目,有种繁盛之美。为此,谢小盈也顾不得嫌弃这个寓意,立时命莲月摆出来,正好做衣帽间的分隔,寝殿很快就布置完了。   二层的宫阁,谢小盈一边做了书房,另一边做了“棋牌室”。清云馆算上她与宫人,共有七人。谢小盈想得很好,等过些时日,待莲月对另外四人的“考察期”结束,他们七人足够在这里玩桌游了!   七个人堪堪可以玩最基础的“狼人杀”,等大家进阶一下,就可以试试“阿瓦隆”。这都是谢小盈读书的时候和朋友聚会最爱玩的游戏,她还打算回忆回忆,再引入复杂一点的“三国杀”,把上学时候没玩够的瘾重新过回来!   谢小盈很明显对“棋牌室”的布置更投入,前朝的古董花瓶、传世的书画,统统摆设在了这边。单是牌桌上一柄金镶玉的如意,就足够摄人了。   这些事做完,谢小盈终于有些成为统治阶级的实感。她很明显察觉到,莲月荷光对她陈设的品味不怎么苟同,但两人一来劝不住她,二来不敢触怒她,多是顺着她的意思。小小清云馆,现在就是她谢小盈说一不二的天下!   谢小盈于是摩拳擦掌,准备开始正式运作自己的棋牌世界了。   “狼人杀”虽然玩起来简单,但需要制作一些卡牌道具,譬如“狼人”“女巫”……但这种字眼做出来,难免要被外人误解她压胜,安全起见,谢小盈想先弄个朴素的“军棋”试试水。   军棋是她小时候最爱和同学玩的,制作简单,玩法丰富。可以明牌、暗牌、对立牌等等,两个人可以玩,四个人也有四国军棋的下法。这东西描绘起来和象棋十分类似,她与莲月、荷光二人大致说说,两个人便都能理解是什么形制。   “我记得咱们有现成的好玉石,你拿出去,找个工匠帮忙打磨成一模一样四四方方的大小,然后依着我说的去刻字,要打出两副来。字须得不同颜色,方能区分。匠人若问起,你就说我病中无聊,下棋消磨时间,免得走漏风声。”   这些日子清云馆无人来扰,莲月与荷光也渐渐接受了谢小盈这样避世而居。劝她去拜见皇后的话已经不再说了,只是行事依旧小心,不敢叫外人察觉谢小盈身体实在康健得不像话。   莲月应是便准备去,谢小盈想了想,多抓了几块金圆饼塞给她,“素日里提膳这些都是小事,打交道的人与你熟悉,不会多刁难。但要找工匠做事,见你面生,我这个谢才人又没名气,支使他做事恐怕不容易。你手里不要吝啬,只管拿钱砸得人服气!” 第3章 东坡素肉 合着这些人是听说她有钱,专……   谢小盈的古装剧没白看,在后宫这个只认“恩宠”与“权力”的地方,谢小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确实不太登得上台面。   莲月拿着沉甸甸的玉料找上宫内匠人时,对方嗤之以鼻地说:“我们忙得很,年底要献给皇后与淑妃的用具还造不完,哪有时间给才人磨棋子?走开走开!”   那人动作相当粗鲁,推得莲月脚下一个踉跄。众人见一个漂亮女宫娥被如此对待,有些匠人看不过眼,凑过来跟着问:“小娘子,你服侍哪位贵人?”   不等莲月答话,领头那匠人率然道:“侍奉谢才人的,不值得你们巴结。这才人进宫多久了,连个面都没露过,陛下恐怕都忘了她了!”   几个匠人闻言果真面面相觑,都不打算来凑热闹了。   有个匠人大约是见莲月穿着体面,头戴的首饰也非寻常物,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趁势八卦,“听说谢才人久病,怕是不行了吧?我奉劝小娘子也早寻出路,切莫耽误了自己前程。”   这人语气诚恳,话虽不中听,但归根是个好心人。莲月勉强稳住心情,从袖袋里摸出了金圆饼,小小一块,举在手中。   她尚未开口,诸匠人目光就已经被这金圆饼狠狠吸引住。   莲月这才说:“才人知道,各位贵人各有各的活计,想必挤不出时间为她做事。因此特命我以一个金圆饼做赏,哪位匠人愿为她做事,这枚金圆饼便是谁的了。”   莲月话音方落,刚刚推他的匠人猛地伸手,作势就要抢那枚金圆饼。好在莲月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将金圆饼牢牢攥进掌心,硬声道:“您不是忙得很?奴不敢劳烦!”   那匠人知晓自己应是没机会了,脸色立刻变得穷凶极恶,眼中有着灼然不甘,脱口咒骂了一句,“你个贱奴!”   莲月既有金圆饼傍身,诸匠人也并非个个捧高踩低,这时都不禁开始替她说话,将那凶恶匠人推到后排去,团团护住了莲月,殷勤巴结起来。莲月环顾一周,目光却落在了刚刚扶她的匠人身上,主动问:“你可愿为才人效力?”   那人看起来已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面貌中年,微微佝偻。但听得莲月这样问,眼神里还是迸发出惊喜的神采,连连拱手作揖,“自然愿意!奴出身匠户,学了几十年手艺,活计精巧得很,保管让才人满意。才人看了奴做的棋子,一定喜欢,有什么病痛都没了,来年又美又健康,宠冠六宫!”   他这讨好的话说得有些过头,言辞也很狼狈,匠人们禁不住哄笑起来。   可莲月偏偏真把金圆饼递给了他,问清对方姓刘,因虎年出生,名叫刘寅,然后又摸出一块,冲那匠人晃了晃,“你只管做,做得好,才人还有赏。”   这下所有人的息声屏气,不敢高言了。   一块金圆饼,那就抵过他们一家老小一辈子的吃用了。   两块金圆饼什么概念!?   那就是死在宫里也值了!!   这事莲月回了清云馆,就同谢小盈说了原委。谢小盈早有心理准备,听完哈哈一笑,并不在意宫人私下如何态度。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内宫奴仆如一张千丝万缕的网,莲月虽只去了造办司寻求匠人,可谢才人的阔绰之名,却迅速在底下宫人间暗中传开了。   没过几日,清云馆侍奉的内宦赵思明循例去提膳。他从莲月手里领了腰牌刚出去没多久,便迅速折返。莲月正立在廊下指挥另一个内宦敲房檐滴出来的冰棱子,见赵思明去而复返,扬眉问:“怎么了?”   赵思明抱手一揖,“回禀姐姐,内膳司的人来了。”   莲月眺眼望去,穿着墨绿宫服的三个内宦正远远行来,各自都提着红木食盒,看样子像来亲自送膳。可提的分量,却又不像是往日谢小盈份例。她微微蹙眉,对赵思明道:“你去告诉荷光,让荷光侍奉才人先躺下,别露了马脚,我先去与他们周旋一会。”   内膳司的人少时便到,莲月笑着迎上,对方毕恭毕敬地行礼,极和善道:“叨扰贵人,奴来拜见谢才人。”   “才人病卧,怕不宜见客。贵人可有什么要事?”   来人挤出些讨好的笑容,恭谨回答:“奴正是听闻谢才人身体良久不豫,才特地命人备下几道上好药膳,既有能开胃适口的,亦有补气益血的,请才人品尝。”   莲月犹豫一晌,生怕这是皇后知晓情况,着人来试探,因此不敢擅专。她柔声道:“贵人稍后,奴去与才人通传一声。”   谢小盈先前已听荷光说了原委,正拆散头发,靠在床上装病,听莲月回来如此这般一说,先皱皱眉,随即道:“那就让他们进来,我看看再说。”   莲月领着内膳司的人一俱进来,内膳司的人十分恪守礼节,没等踏入寝阁,就先在门口跪拜一番,等真进来,又说了无数“打扰”云云,这才开了膳盒,呈出琳琅满目的美食。菜肴香气立刻飘散而出,饶是谢小盈在现代见多识广,乍然闻到这样的香气,一时也被馋住了。她赶紧使眼色给荷光,“都拿来,我依次尝尝。”   谢小盈平日的饭都是从内膳司提,但从未达到这样的水准。其中有一道东坡素肉,竟是用豆腐做的,甜而不腻,嫩滑爽口,比真肉还有吃头!要不是惦记着装病,她只怕能一个人吃完一整道。莲月荷光往日从不与她一起用膳,已经习惯了守着她吃东西。可这次,荷光还是很明显地使劲吞咽了口水,大约也是禁不住香气萦绕。   见谢小盈这样满意,内膳司的人个个都笑开了花,愈加讨好地躬下身子,连连道:“才人喜欢就好,能让才人开胃,那真是奴们莫大的荣耀!”   对方这样姿态,实在不像是替人来试探。谢小盈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他们该不会是来讨赏的吧?   她与莲月对视一眼,片刻开口:“多谢诸位惦记我,真是辛苦了,莲月,去拿几贯铜钱出来,替我好好感谢。”   果不其然,内膳司来送膳的三个人当即喜上眉梢,又跪在地上连连拜谢,领头那人壮着胆子望向谢小盈,“奴贱名宋福,在内膳司专事诸美人、才人饮食。往后才人若再有需要,尽管使宫里贵人去吩咐奴,奴定为才人竭力伺候,定助才人早日恢复康健!”   谢小盈彻底明白了。   合着这些人是听说她有钱,专门来拜山头了!   她心情放松下来,笑着寒暄几句,最后命内宦赵思明将人礼貌送了出去。莲月虚惊一场,这时候也是禁不住带笑,“天啊,宫里的人怎么都像老鼠闻了糖?这么快就来献殷勤?”   谢小盈眉梢轻挑,目露得意,“怎么样?我早说了吧?就算是装病,也不碍着咱们的好日子。”   有了内膳司孝敬,谢小盈这里便立刻显得风生水起。一日三餐都是不重样的美味佳肴,午晌赵思明还能去提一篮子点心回来。莫说谢小盈滋润,就连底下人都跟着舒坦起来。莲月再去造办司取棋子,便更加通畅,还有匠人主动与她攀谈,问她才人是否还要其他珍巧玩乐,以供病中消遣。   既然有人主动来问,谢小盈也不客气,又命莲月去请人木雕棋盘,还做了一副薄木板的扑克牌。   到了约定取牌那日,正逢室外放晴。谢小盈久居清云馆,从未出去过,一时也动了心思,便找了一身荷光的宫娥襦裙换上,假装宫人,与莲月携手一同去了造办司。   这还是谢小盈入宫以来第一次离开清云馆,看着雪后宫闱的景致,谢小盈禁不住四处张望,看哪里都觉得新鲜。大晋内廷与她穿越前参观过的紫禁城截然不同,它并非一个密闭性极高的宫廷,反而面积恢弘,景致丰盛。非要类比的话,谢小盈觉得这里更像颐和园、圆明园这样的皇家园林。   谢小盈穿着宫娥装束,又绾了双环,发根处束着两条桃红丝带,走路一飘一飘,透着少女的轻盈。   莲月随她一同走在宫内小径上,见她出来转转,心情竟这样好,不由得说:“娘子,去造办司的路上,有一片结冰的湖,兴许是天冷,那边我也不怎么见到有人去,但风景极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谢小盈闻言,果然眼底一亮,“去,怎么不去?”   因接连几天的晴日,湖际冰雪消融。草木虽枯,但天水一色,明亮刺眼,让人不由得心情畅快。谢小盈习惯了做宅女,每天在清云馆虽不觉得无聊,但猛然换了视觉风景,一下子还是激动澎湃,“这里太漂亮了!可惜北方的冬天枯零零的,等春天一定更好看!”   莲月嘴角跟着扬起,她比谢小盈年长近十岁,看她就像是个小妹妹,情不自禁伸手帮谢小盈别了别微乱的碎发,柔声低语:“娘子喜欢,咱们春天自然还能再来。奴就怕娘子偏安一隅,不愿看看这宫里的风景。”   谢小盈听出莲月的弦外之音,跟着一笑,豁达朗声道:“非我不愿看,是有的值得看,有的不值得看而已。山水无情,那才是最值得的。”   她顾自与莲月眺望湖尽山色,却没留意,不远处的松林间,一直坐着两个面容相仿的青年男子。一人黑袍金冠,更偏沉稳矜贵,一人青袍玉冠,则更倜傥风流。   金冠男人听得风里卷挟来的狂言,摇摇头,不禁轻笑:“这小宫娥说话真有意思,她这个年纪,不是正该喜欢多情郎君?怎么喜欢无情山水。”   玉冠男人随口道:“小宫娥?陛下不如再仔细瞧瞧。”   宗朔莫名其妙地瞥了眼身边兄弟,站起身,眯眼又看了看,扭回头说:“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豫王眼底闪过片刻讶异,下意识想说出真相,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缄默片刻,试探地问:“阿兄,那位谢才人进宫后如何了?”   “你突然问起她做什么?”宗朔脸色闪过短暂的尴尬,“区区商贾女,朕封她才人,已是很给谢家面子了。谢家总不会还痴心妄想,让自家女儿诞育皇嗣吧?”   豫王闻言,扼腕顿足道:“那你好歹也要探望人家一次,走走过场啊!人家花季女儿,送进宫来,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要枯守。转年南下,臣再找谢家借钱粮,人家问起女儿如何,要臣怎么说?”   宗朔登基五年,已有些帝王气势。他眉目一敛,故作威慑,硬着头皮道:“你怎知朕没探望过她?”   焉知,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居然嗤笑一声,根本不吃这套,甚至还敢拂袖而去:“反正臣就是知道。” 第4章 商人之女 “臣怎么未见谢才人列席?”……   冬月十五。   延京已经有好几日未落过雪,天气也不似先头几日那么冷。谢小盈一早醒来,用过内膳司特地仿江南口味做的银丝烧鸭豆皮卷,心情实在大好。   内膳司知道她是江南来人,觉得她卧病不起,与水土不服应当有很大关系。因此这段时日,便频频孝敬南方口味的膳食。这“银丝烧鸭豆皮卷”,其实就是豆腐皮卷鸭肉与豆芽菜,荤素结合,烧鸭的卤香与豆芽、豆皮的清爽结合在一起,肉而不腻,早晨起来配着白粥吃,很是爽口下饭。   谢小盈坦白而言,更偏北方口味,爱吃辛辣与面食,奈何这内膳司做南食也是一绝,她便从未拒绝。清云馆的内宦赵思明主要负责来往提膳,每次他送膳盒回去,莲月都抓一大把铜板给他,叫他拿去打赏。这钱虽不如赏匠人的金圆饼看着多,但一日三餐、源源不断,日积月累,那就是个大数目了。   何况吃食与玩物不同,莲月唯恐养刁了内膳司的胃口,来日膳食上精心不够,那就该供不起了。   赵思明循例送完膳盒回来,站在廊下与莲月复命。   提膳的事日日都做,照理没什么要问答的。可今日赵思明踟蹰少顷,却突然道:“回禀姐姐,内膳司今日看起来格外忙碌,这个钟点已经开始备菜,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那你问宋福了吗?”   “宋福不在灶下,奴没见他身影,没敢多问。”赵思明垂着脑袋,缩了缩肩,一副谨慎样子。   莲月叹气,清云馆这两个内宦,一个胆小如鼠,一个粗枝大叶,实在顶不上用。她想了想,扭身登上阁楼,去寻荷光,“今日你辛苦些,午膳陪着赵思明一同去提,找个人问问,宫里今天可有什么大事。”   荷光彼时正陪谢小盈下军棋。   谢小盈嫌荷光太笨,为了降点难度,这会用的是明牌玩法,就是如象棋那样,所有的棋子正面朝上,彼此都能看得见排兵布阵,走棋时也能盯准了对方的大棋去吃。   荷光抬头,脆生应了,“姐姐放心,我一定办到。”   谢小盈毫不犹豫吃掉荷光一枚“营长”,顺势问莲月,“怎么了?”   莲月安抚谢小盈,“没什么事,奴是拿不准,才想问一问。”   临至正午,荷光便带了个消息回来,“原来今晚陛下在摘星楼设家宴,邀了豫王、魏王、长阳王及家眷入宫,宋福说,皇后与众嫔御都会列席……只是没邀请咱们。”   说到后面,荷光声音不由变小,带着点不确定的神色,目光在莲月与谢小盈之间逡巡。   谢小盈见状笑起来,拆穿她道:“你看我做什么?没请就没请呗,这事与咱们又没干系。摆膳,我都玩饿了。”   等谢小盈用过膳,又招呼人来陪她下棋。荷光推说下不过,赶了另一个宫娥兰星上去,自己跑去廊下,拽着莲月窃语:“你说,陛下该不会真把咱们娘子忘了吧?”   莲月缄默须臾,摇摇头,“不至于的,应是以为娘子还病着,才特地没来打扰。”   荷光扁了嘴,摸摸自己胸口,“便是真病着,隔三差五,也该使人来关切一番,这样不闻不问,我心里真是慌。”   莲月闻言,反倒笑起来,“慌什么?你看娘子,如今其乐陶陶,与从前在府上一般无二,这样不才是最好?娘子出阁的时候,主君夫人多担心啊,要知晓娘子现在过得这般悠然,夫人势必要骂一句没良心。”   她这话把荷光也逗乐了,小姐妹二人站在廊下推推攘攘,好半天,荷光才去端了热茶,往二楼送去。   谢小盈想也知道,荷光肯定又是偷偷摸摸杞人忧天。见她重新上来,不由得睇去一眼,半玩笑半认真地问:“怎么?你不怕啦?”   荷光瞪眼,面露错愕:“娘子……你怎么知道……”   谢小盈哼哼两声,指着面前的宫娥兰星道:“还是和兰星下棋有意思,你那点招数,我一看就能猜到,无趣无趣,你下楼去吧。”   待到傍晚,因唯恐宫宴忙乱,莲月特地让赵思明早些去内膳司提膳。   莲月所料不错,等赵思明去的时候,内膳司果然已经人仰马翻。宋福不见身影,赵思明唯唯诺诺立在墙边,也不敢同人说自己是来给谢才人提膳的。   众人几乎都忘了还有一个谢才人,大家忙乱极了,只管往一式一样的餐盘里装膳点,贴条子,交与呈膳的内宦或宫娥。   然而,皇帝设宴的摘星楼中,谢才人却恰恰被人想起。   几轮规矩的朝拜结束,众王敬皇帝酒、众王妃又敬皇后酒。   宗朔随即道上一句:“兄弟们不必约束,今日是家宴,大家自在一些就好。”   众人谢恩后,这才是筵席真正的开始。   皇后开始命人传歌舞,伴随着弦乐阵阵,诸藩王总算放开了一些。   转年后,宗朔兄弟里最后几个还留在京中的也要去就藩了。这既是松一口气的事,对着余下几个与他感情好的,宗朔也难免有些不舍。他本想从年纪最小的长阳王开始勉励,话没开口,却见离他最近的豫王端着酒杯,上前了一步。   豫王是他唯一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宗朔自然不会驳他面子。宗朔冲身侧内宦微微颔首,便再无人阻拦,任由豫王近到御前来。   “陛下、皇后。”豫王虽然握着酒杯,神情却不像来说什么场面话。   宗朔与皇后对视一眼,两个人俱是一笑,以为这个天性跳脱的豫王又有什么趣谈要发表。   却不料,豫王宗弛先皱一皱眉,开口竟是问:“臣怎么未见谢才人列席?”   皇帝愣了下,目光迅速向后妃一列座席望去。上首坐的是杨淑妃,英国公的女儿,更是皇长子的母亲,再往下便是尹昭容、林修仪、杜婕妤、胡婕妤、孙美人、金美人……都是他认得的内眷,确实没有谢才人。   他旋即便问皇后:“怎么?谢才人不通规矩,受你责罚了吗?”   今日虽说是家宴,但毕竟诸王在场。谢氏乃商贾女,宗朔想来也觉得对方不会是多雅致的女子,若先前在内廷言行有失,以皇后一贯稳重谨慎的性子,或训诫规范,或有意让其避此宴席,都是可以理解的。   却不想,皇后一头雾水,试探着回答:“陛下,谢才人不是入宫以来就一直抱恙,还未曾痊愈吗?”   “胡说!”宗朔眉头深皱,“谢才人早已大好,治她的司医陈则安数日前就来回禀过朕了。”   皇后脸色当即有些不佳,她提裙起身,作势就要跪下请罪。宗朔倒是眼疾手快,抢在皇后动作前把她扶住,压低声安抚:“你与朕直说就是,区区一商贾女,不值你这样。”   “臣妾……臣妾确实不知谢才人已经病愈。”皇后顾言薇神情里透出几分难堪,她很懊悔地说,“臣妾未曾使人去问过,是臣妾疏忽之罪,请陛下责罚。”   宗朔听到这里,察觉出一丝不对,额心蹙得更深,“即便你没去问,谢氏病愈,理当去主动拜见你!她就没去过?”   “……应该未曾。”   皇后顾言薇的语气里透出些拿不准,倒不是她不知道谢小盈有没有来过。   而是她不敢相信,谢氏区区一平民女子,即便皇后不使人问候、不使人传召,作为才人,谢氏病愈也该主动去拜见皇后。   是谁借她的胆子,居然敢藐视皇后?   这实在是有些离奇!   宗朔禁不住冷笑一声,喊身侧内宦,“常路,去传谢才人即刻过来。”   说完,他瞪了豫王一眼,压低声又道:“看看,这就是商人之女!” 第5章 刻板印象 亏他还以为这个商贾女有多大……   谢小盈已许久没见这样灯火通明的大殿。   此刻的摘星楼内,十余宫灯高悬,百来根通臂巨烛设于烛架内,大殿内虽不至亮如白昼,却也堪称辉煌。宗室亲王与王妃列席一侧,另一侧设若干薄纱屏风,略作遮蔽,屏风后坐了十余位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身着裙服不一,发髻珠钗毕全,身后宫人若干,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后宫佳丽。   如此盛景,谢小盈却只有机会匆匆一瞥。   奉圣旨传召她前来的内宦,回头望她一眼,便催道:“才人快着些吧。”   谢小盈无法逗留,跟在对方身后,往摘星楼另一侧的偏殿行去。   偏殿内自然不如正殿光明,这边置了屏风软榻,还有宫娥内宦伺候着热茶与点心,原本是供正殿内的贵人或醉酒、或私密事谈,便可来此间休息。   谢小盈被那内宦带至此处,对方轻飘飘道:“请才人在此稍后,奴去回禀陛下。”   说完,常路也不管谢小盈是不是愿意,将殿内诸内宦宫娥击掌带走,随即命人将殿门一关,自己折身离去。   谢小盈略显局促地立在偏殿中,更多的是有些茫然。她原本都已经洗漱好,预备歇下了。冷不丁几个内宦大摇大摆进了清云馆,称是奉圣旨,请谢才人去摘星楼赴宫宴。清云馆诸人都认识领头的内宦是内侍省少监常路,乃是陛下身边最受倚重的内宦。因此无人敢质疑辩驳,谢小盈只得仓促更衣,随常路前来。   莲月是唯一一个得到允许,陪伴谢小盈的宫娥。她站在谢小盈身后,有些焦虑地帮谢小盈理了理微乱的碎发,又替她解下外面厚重的大氅,低声念叨:“真不知陛下为什么突然传召娘子,这也太吓人了。”   谢小盈出门时连梳妆都来不及,此刻粉黛未施,显得异常素净。然而她心态却极佳,都这会子了,谢小盈还有心思念想:自己出阁前,母亲谢夫人为她备了不少珠钗金簪,希望她初次面圣时能惊艳登场。这下,只怕要让母亲失望了。   正殿中,依旧歌舞升平。   宗朔虽震怒,但毕竟内闱事,总不能坏了天家宫宴。他如常应对,轮次与各兄弟喝酒,挨个勉励,几番赏赐,各王妃也近前与皇后说话,可谓是其乐融融。   唯有豫王有些忧心忡忡,他开口询问本意是想让谢才人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不曾想竟捅破一个弥天大谎。   直过了好一阵子,豫王终于眼尖地看到内宦常路从席后悄无声息地回到皇帝身边,这便说明谢小盈到了。很快,他见皇帝辞下了正在敬酒的长阳王,豫王立时起身,大步走向御前。   宗朔一见自己这个弟弟来,便知他想说什么。不等豫王开口,宗朔率先道:“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朕不会真摘了谢氏的脑袋。后宫内闱事,你已是藩王,就不要再管了。”   豫王满腹劝解之词,一时被堵得无处发作,他僵立几秒,只能揖拜,又退回自己位置上。宗朔见豫王老实,这才哼笑一声,起身道:“皇后,你与朕一起,去会会这个胆大包天的谢才人。”   “吱嘎——”   紧闭的偏殿大门被人从外面吃力地推开。   谢小盈原先还立着等,见久等无人,索性去软榻上坐着打瞌睡。她想得很简单,皇帝传召见她,无非是两种可能,一则察觉她是装病,那势必问罪,再则就是单纯传来见见,无风无浪。若是前者,她早就想好主意。宫内人人都传她商贾出身,卑微粗俗,她就打算利用这个刻板印象,推说自己不知道这个规矩。若是后者,那就更无须担忧,如常应对便是了。   因此,她半阖眼在软榻一侧靠着,内心推演几轮,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太大风波。生物钟作祟,谢小盈琢磨没多久,竟无知无觉瞌睡起来。   等到皇帝皇后真进来的时候,她已经鼾声平稳、呼吸匀慢……   莲月也没想到,谢小盈居然真的睡着了,她慌得猛推谢小盈,连声喊:“娘子、娘子,快醒醒!!”   这简直太出乎宗朔的意料。   一个平民女子,能纳入天家已是绝顶幸事。谢氏不说战战兢兢,至少应当谨小慎微。这谢氏不仅大胆到病愈良久却不拜见中宫,已经被自己传召至此,不心虚地等着认罪就算了,居然还能睡着了??   眼见着谢小盈跟头骨碌起身,跪倒在地,宗朔几乎控制不住要被气笑了。   宗朔不疾不徐,先与皇后各自落座了。今日反正也不能砍这小女子的脑袋,倒不如问问清楚,她哪来的这般“胆识”。   “谢才人是吧?抬起头,先让朕看看你。”   谢小盈还算镇定,她抬手擦了下嘴角,怕睡熟了流口水,那就尴尬了,片刻,定下心,她缓慢抬起脸来。   她穿越至今,也还没见过皇帝的样子。谢小盈趁这个机会,目光也迎上了上首男子,试图看看传说中的帝王面貌。   转瞬,谢小盈愕住。   她虽然听说新君登基不久,但总觉得对方应是个至少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哪怕不是《甄嬛传》里的陈建斌,怎么也得是《步步惊心》中的吴奇隆啊。殊不知,这帝王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岁样子,极为年轻锐利,眉眼轮廓深邃,看着有些异域血统似的。   只是……她觉得意外就算了,怎么和皇帝交汇眼神的瞬间,谢小盈发现,皇帝明显也愣了几秒?   ——宗朔是愣了。   他第一次遇到让女人抬头,女人非但不低眉避忌,竟然仰着脸,大大咧咧地与他对视,甚至还敢打量他的情况!   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眸,有着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探察,最关键的是还露出点惊艳的神色。   宗朔一面有种被取悦的虚荣心作祟,一面又感到荒唐:这到底是谁的后宫?   两人竟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对视须臾,眼锋交汇,谁也不躲。最终竟是皇后柔声却又不乏严肃地开口:“大胆谢氏,岂可直视天颜?”   谢小盈这才匆忙反应过来,她连忙低头叩首,听起来很是紧张道:“妾不懂规矩,请陛下恕罪。”   皇后顾言薇见谢小盈重新拜下去,松一口气,唯恐这小丫头再度触怒陛下。顾言薇扭头观察皇帝神色,说来奇怪,刚刚进殿前还透着几分火冒三丈的宗朔,被谢小盈看过这一眼,居然显得有些心平气和了。他扫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谢小盈,竟摇头笑笑,眼神像看什么稀罕的玩物。   果不其然,宗朔再开口,语气已很平和,只是藏着一点轻蔑:“谢才人,你父亲要送你进宫,就没教过你宫中规矩?”   谢小盈哪里知道自己穿越以前发生了什么?   但她听话听音,总觉得皇帝并非质问,倒像是已经咬定主意,判断她不懂规矩而已。   看来,刻板印象这件事,皇帝也难能例外。   谢小盈早有准备,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回答:“妾出身商贾人家,不懂宫廷规矩,请陛下恕罪。”   宗朔与身侧皇后对视,露出一副“确实如此”的神色,随即又问:“那你就不知道,身为嫔御,入宫后的头等大事,就应该是拜见中宫皇后?”   “……妾……妾不知。”谢小盈趴在地上,想了想,又添一句,“妾初入宫闱,又病了一场,因此内心十分惶恐,再加之四处不识,是以不敢贸然外出,一直在等待陛下与皇后传召,方敢离开……妾若做得不对,请陛下与皇后降罪。”   宗朔简直要被逗笑了。   亏他还以为这个商贾女有多大的胆识野心!   也是了,无知者无畏,难怪她在这里都能呼呼大睡,真是枉费自己撂下几个藩王不管,特地来审她。   宗朔彻底没了正经心思,有些放松地往椅背靠去,端着宫人奉来的茶,不紧不慢地问:“你做得确实不对,往大了说,你这是藐视皇尊,往小了说,你也是对皇后不敬。你说说,朕该怎么治你的罪?”   谢小盈手指抠抠地砖缝,好半晌才开口:“妾既无藐视之意,更无不敬之心。只是妾鲁莽无知,登不上台面而已。所以……所以妾觉得,陛下罚俸妾一年,小惩大诫,妾定当洗心革面,早日悔改。”   宗朔禁不住轻笑,“耍小聪明?你当朕不知道你有钱?你父送你入宫时,四十余抬樟木大箱,还要豫王府兵为你护送,好大的排场!”   谢小盈有些分辨不出宗朔这句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控制不住微微抬起头来,低声解释:“都是些吃穿用度的东西,没有很贵重。”   宗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浅碧色的及腰襦裙,一张素白小脸,发髻与宫妃那种高髻式样不同,只梳了个很寻常的款,看不出半点妩媚,倒像是个没出阁的小丫头片子。   想到这里,宗朔思绪又顿了一下。严格来讲,谢小盈确实还是个小丫头。他没幸过,自然与后宫其他女子截然不同。   “罢了,起来吧。”宗朔不知生了什么心思,反而不再与谢小盈计较。他侧首转向皇后,吩咐道:“你找个得力的女官,改日遣去清云馆,好好教一下谢才人规矩,别再这样给朕的后宫丢脸。”   皇后垂首称是,宗朔摆手道:“谢才人下去吧,明日别忘了去给皇后问安。”   谢小盈没想到这样轻松就能蒙混过关,内心一喜,朝着宗朔与皇后分别一拜,就要躬身退下。   然而宗朔盯着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谢氏外貌虽不算出众,却偏偏让宗朔感到有些眼熟,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   “站住。”宗朔蹙眉凝目,声音突然沉了下去,“谢才人不敢外出拜见皇后,怎么有胆量去湖边赏景了?” 第6章 四舍五入 “……他刚刚是不是调戏我?……   宗朔这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陡然冷却下来。   别说谢小盈,就连皇后都有所察觉,刚刚明明已经打算把事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宗朔,显然已经改了主意。正座上的男人目如鹰隼,紧紧地盯着殿中女子,他为君五载,早已不是昔日东宫那个恭谨宽仁的太子,而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   谢小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慌得如千鼓锤奏,凿得她太阳穴都有些发痛。她咬唇犹豫,沉默不言,宗朔便更料准她心思有异。他重重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说!”   “……陛下……陛下怎么知道的?”谢小盈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宗朔,她久居清云馆,拢共就出去过一次。   怎么世间事就这样凑巧,只一次就能生出枝节?   宗朔望着谢小盈那清嫩面孔,有些不可置信:都这时候了,谢氏居然还有胆量不交代,反过头来追问自己?   他双眉恨不得拧在一起,拇指在自己另一边手指的指节上搓了搓,开口时带了几分挖苦意味 :“朕亲眼所见,你说朕是怎么知道的?垂绦湖畔,最爱无情山水。小女子豪言,朕可记得清清楚楚。”   谢小盈浑身冷汗都快落下来了,皇帝不仅撞见了她、记住了她,居然还听到了她那天说的话?   然而,经宗朔这样一提醒,关于那天的记忆也在谢小盈大脑中变得无限清晰起来。山穷水尽时,谢小盈灵光乍现,竟自己找到了一线转机。转瞬,她毫不躲闪地抬起头,澄澈的目光撞进宗朔眼底,说不上是心虚还是镇定,但至少眼神赤诚。   “回禀陛下,妾确实不敢贸然离开清云馆,生怕有违宫规。但妾入宫以来,确实闷闭已久,是以大着胆子借了宫娥装束,才偷偷潜出去过那一次。倘若陛下当真亲眼见到妾,想来应记得,妾那日穿着,与寻常宫人无异……何况,妾都不知道,那个湖还有个名字。”   谢小盈前番还算认真解释,转到最后一句,却带出几分委屈撒娇的意思,仿佛她自己没做错什么。宗朔感到荒谬,直接反问:“你的意思,朕诘问你还问错了?”   “不敢不敢。”谢小盈重新俯拜下去,“妾的意思是陛下误会了,妾并非有意欺瞒陛下与皇后殿下,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是……妾总共就偷偷摸摸做了一次坏事,哪想到和陛下这样有缘分,竟就被揭穿了。”   宗朔自己都没察觉,他原先一腔提防,被谢小盈这样三言两语的打岔,说到最后竟然不剩什么怒意了。他垂目看着谢小盈身影,逸出一声哼笑,“谢才人倒会大事化小,你不拜皇后,佯病深居,御前欺君,到头来胆敢说自己只做了一次坏事?”   “不知者不罪。”谢小盈道理条条,“妾明知故犯的事,只有溜出清云馆这一件而已,妾眼下也知道了,妾原来是可以自己离开清云馆的,所以四舍五入……”   “四舍五入,你还没错了是不是?”宗朔打断谢小盈嘀嘀咕咕的话,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谢小盈说话时不知不觉就直起腰,抬头发现对上了宗朔目光,这才赶紧又拜回去,“不是不是,妾有错,请陛下责罚吧。”   宗朔沉吟不语,像在思量要如何惩戒谢小盈。   皇后顾言薇虽从头至尾都近乎缄默,这一刻却有些看出皇帝心绪,柔和开口:“陛下,臣妾倒以为谢才人说得没错,不知者不罪,她既然没有藐视皇恩的不敬之心,其他旁的,也不值一提了。谢才人年纪小,臣妾日后命人悉心教导,定不会再令陛下烦忧。”   谢小盈没想到皇后这样宽容,禁不住偷偷抬头,望向上首说话的女人。正巧顾言薇的视线也落下来,两人目光交汇,顾言薇便冲她莞尔一笑。   宗朔一来不怎么为谢小盈动气,二来也乐得让皇后做这个好人,毕竟她掌管中宫,御下妃嫔,谢氏若能领受恩德,来日乖顺服帖,于中宫而言也是少一桩心事。   就此,宗朔终于挥挥手,“既然皇后为谢氏求情,朕便给皇后这个面子。不过谢氏顽劣粗鄙,皇后需费心教管一二,不可纵容她这样气焰。”   一边说,宗朔的眼神一边对上顾言薇。两人多年夫妻自然默契,顾言薇知道皇帝是为她做脸面,因此低眉轻笑,很柔顺地应:“是,臣妾遵旨。”   谢小盈也跟着磕了个头:“谢陛下,谢皇后殿下。”   她余光看见皇帝从座位上起身,大抵是要离开。谢小盈生怕又出什么岔子,这次打定主意,就趴在地上,等皇帝走了再起来。她用余光看着那黑金靴子,由远及近,又往她身后走去,自己一动不动,只听脚步,想看皇帝什么时候出门。   最先是皇帝的靴子消失,很快皇后也从她身边经过。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就是随侍的宫人们逐一离开。谢小盈松口气,拍拍胸口,终于敢从地上爬起来。   只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刚一回身,皇帝居然抱臂立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望着,像是早猜到她在想什么。   谢小盈被吓得,脸色当即有些发白。刚刚被皇帝叫住她都没这么心慌,几乎是条件反射,谢小盈膝头发软,又想跪下去。   宗朔蹙眉,向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捞住了谢小盈的胳膊,他眉梢扬了一下,开口问:“刚看你伶牙俐齿,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没、不是……”谢小盈结结巴巴,实在无法判断,皇帝怎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皇后与诸宫人都已离开,眼下殿内除了皇帝与她,竟只剩个立在一侧的莲月。谢小盈求助似的看了眼莲月,莲月却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旁边,头都不敢抬。   宗朔被她这鹌鹑样子逗笑了,摇摇头,松开手,“朕只是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谢小盈舒口气,垂眉回答:“妾名小盈,大小的小,丰盈的盈。”   宗朔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往下挪了一点,似是观察两秒,才抬头道:“确实是小盈,还能再长长。”   说完,皇帝终于转身,扬长而去。   谢小盈呆滞两秒,眨眨眼,等人影彻底消失,才敢扭头询问莲月:“……他刚刚是不是调戏我?”   莲月尚未出阁,哪里听得明白。她有些茫然地近前扶住谢小盈,“娘子在说什么?刚刚真是吓死奴了,还好娘子反应快,陛下未多责难。”   “回去回去,回去再说。”谢小盈也是一阵后怕,早没了御前的机智,只想赶紧逃回清云馆,姑且避世一晚。   翌日清晨,谢小盈终于明白,自己躲清闲的好日子没有了。   大约是怕谢小盈又忘了去拜见皇后,她刚梳洗,还没来得及传早膳,内侍省的常少监又赶来清云馆,还额外领了一个内宦,指着他道:“陛下怕才人在宫内迷路,误了拜会皇后的时辰,特命此奴今日来侍奉才人,为才人引路。”   常少监的态度与昨日来传召时俨然不同,说话显得平和许多。谢小盈可算逮到机会,拿出一整根金条,亲自塞进常路掌心,“辛苦少监来跑一趟!”   这金条烫手似的,常路刚接过就瞪直了眼,“这……谢才人重赏,奴不敢受!”   他嘴上这样说,眼睛倒是盯着金条,舍不得撒开似的。   “少监千万别同我客气,往后还要多多劳烦少监关照。”谢小盈见他对金条这样垂涎,很是松一口气。毕竟他是皇帝身边人,与寻常宫人不同。   可谢小盈万万没想到,那常路冷不丁把金条又往莲月手里一塞,转瞬便抱手施礼:“才人说笑了,奴还有差事,这便退下了。”   说完,常路竟像逃命似的,扭头就从清云馆出去了。   谢小盈愣着,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人走了都还在懵:“常少监这是什么意思?”   莲月跟着皱眉,“兴许是陛下那边规矩严……改日奴换成旁的东西再试试。”   凰安宫。   昨夜十五,皇帝理所当然宿在皇后宫中。因有朝会,早早便离开了。   凰安宫上下倒并没因皇帝的留宿显现出什么特别的雀跃来,帝后那是结发多年的情分,人人知晓,便也不以一晚的留宿显出什么特别的恩眷了。   皇后用过早膳,循例又进了一碗汤药。她多年体弱,虽不见什么大病,但每逢操持宫宴,第二日总是难免气虚眩晕。奉药的宫人躬身退下,顾言薇召来尚宫李氏,““给谢才人的礼备好了吗?”   李尚宫命女官用铺着红布的木盘呈上一枚赤金打造的缠花缀玉簪,有些犹豫地开口:“殿下,这礼……是不是重了一些?”   顾言薇笑着睨她一眼,“怎么?李尚宫是不知谢才人的出身吗?一枚金簪罢了,本宫还怕人家首富之女,看不上呢。”   李尚宫有些不悦地眉峰颦起,近前几步,压低声道:“皇后殿下,昨日奴观这位谢才人言行,很是狡黠精怪。陛下滔天怒气,她竟三言两语就能岔开了,实在是有些心机。她这么多时日都不曾拜见殿下,竟然离开清云馆一次,就能教陛下遇上,这件事奴怎么想都觉得很是蹊跷,不似偶然。”   顾言薇闻言,非但不恼,反倒越听越发笑,她虚咳两声,无奈地说:“便是有心机,能是什么心机?不过想在陛下面前露脸罢了,内宫嫔御,你去问问,哪一个人没有这样的心机呢?算不得什么。”   李尚宫怔了两秒,也跟着释然了,“殿下说得是,原是奴狭隘了。好在陛下心里只惦记着皇后殿下,自打杨淑妃诞下皇长子,礼聘入宫的世家女,陛下已极少再召幸了。最近一年,除了林修仪与金美人,陛下便只来凰安宫了。这些,确实不值得殿下提防。”   顾言薇听到这样奉承的话,本该高兴,可脸上的笑意反而淡去几分。   她拾起那枚金簪,在手指间转着看了一会,半晌方轻声斥责:“议论陛下,你失分寸了。” 第7章 百年老参 谢小盈真诚的炫富,让杨淑妃……   谢小盈首次出现在凰安宫的大殿内,果然引得一众嫔御控制不住的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商贾女?”   “是,豫王进献的……啧,姿容委实平平,真不知陛下怎么南巡就带回了她。”   “你都说是豫王进献的,还不明白吗?”   “看她那冒失样子,好没礼数,难怪进宫后从不见陛下召幸。”   “可你看她裙子样式,倒是蛮新鲜的,是南方的绣法?”   “暴发户而已……商人粗鄙,后宫多了这样女子,怕要教外朝笑掉大牙。”   诸人议论的声音控制不住得越来越大,好在李尚宫很快从殿中屏风后绕了出来,沉声报禀:“皇后殿下到。”   这下众人才息了动静,齐齐起身,朝屏风的方向俯身:“拜见皇后殿下。”   顾言薇施施然自屏风后步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随口叫起,“没过来就听到你们聊得热闹,怎么?昨晚宫宴上,话还没说尽兴?”   几个宫嫔左右对视,皆不敢答。唯有领头一女子毫不在意地开口:“回禀殿下,臣妾等人头一回见谢才人身影,姐妹们觉得新鲜,随便聊了几句而已。”   “淑妃说得是,后宫难得进新人,倒也不怪你们惊喜。”皇后一句话就把众人先前议论,定性成了“惊喜”,她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谢小盈身上。经过方才议论,顾言薇本以为谢小盈脸上多少有些难堪,却不料谢小盈很坦然地坐在位置上,见她视线过来,甚至还有心思冲自己笑了笑。顾言薇顿了须臾,柔和道:“谢才人入宫来身子一直不爽利,才没能与姐妹们见上。今天她头回来,是该好好叫诸位认识认识。她年纪小,你们做姐姐的,以后要多关照她。”   谢小盈循声起身,在位子前躬身一礼:“妾谢氏,见过诸位姐姐。”   淑妃只是扫了谢小盈一眼,并不怎么在意似的,只同皇后讲话:“后宫进新人又有什么用?陛下心思又不在我们身上,除了臣妾有大皇子需要照拂,平日里还勉强算丰富一些吧。”   谢小盈敏锐地从她说话口吻里品出了一丝“凡尔赛”的味道。据她所知,今上登基五年,至今膝下只有一位子嗣,便是来自这位杨淑妃。淑妃乃是英国公杨守嫡女,杨守又官拜中书令,位同宰执,实打实的世家贵族出身。淑妃最初礼聘入宫时就被封作九嫔之首的昭仪,承宠不到半载,便有了身孕。谢小盈不禁感慨,这位不仅仅是投胎高手,也是实打实的运气好。   诞下皇长子后,杨昭仪便晋位淑妃。因此皇后之下,便是她了。   皇后闻言,虚笑了笑,随口东引祸水,“陛下的心思也许不在淑妃身上,但未必不在其他姐妹身上。昨日陛下还同本宫称赞了林修仪的点心,说很是可口。林修仪有这样手艺,本宫竟不知道。”   林修仪闻言忙起身,很谦逊道:“是陛下谬赞了,若皇后殿下赏脸,妾明日便进点心到殿下这里。”   谢小盈立在中间,听她们打嘴仗,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坐回去。   她试探性地抬头张望,冷不丁便与皇后的目光撞上。   顾言薇看她小鹿似茫然的眼神,总算真心实意的笑了。亏李尚宫还觉得她有心计,这谢氏看起来连基本的进退礼数都拿捏不好,想用什么手段迷惑皇帝,那真是高看她了。顾言薇怜悯的把话题带回了谢小盈身上,“谢才人今日头回与大家见面,理当教谢才人多说说,叫姐妹们与你好好认识一下才是。”   谢小盈如获救命稻草般,赶忙道:“启禀皇后殿下,妾初次拜见殿下,不知如何表现,因此特地备了一份薄礼,请殿下笑纳。”   说完,她从莲月手里接过带来的锦盒,双手并奉。顾言薇命女官下去接,自己笑着问:“才人太客气,你自江南来,不知带了什么珍奇玩宝,能教本宫开开眼呢?”   谢小盈闻言有些赧然,“恐要让殿下失望……妾备的是一根百年老参。”   “……”皇后脸色微僵,列席众人亦是俱显惊奇。人参本就是名贵药材,百年老参就更价值不菲。   等女官奉来锦盒,为皇后打开一观时,诸人便纷纷倒吸凉气。这人参极其肖似人形,只怕这一根老参,即可胜过千金。   顾言薇有点笑不出来,这礼太重了,重得像一个下马威。饶是她知晓谢小盈出身,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株价值斐然的老参震得有些发懵。   诸嫔俱是沉默,唯有杨淑妃大胆,倏地一笑,“哎呀,谢才人不愧出身江南首富之家,初次拜见皇后,便送这样大的礼。知道的说是妹妹忠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才人有意让殿下难堪呢。”   杨淑妃这话实在不中听,丝毫没有为谢小盈解围的意思,反倒有点把暗潮涌动引入明面。   谢小盈却没太听出来,她对中药不算了解,只是现代的时候常听说野生山参能炒作到价格百万、千万,家中长辈走亲访友也喜欢送些虫草做礼品。送旁的东西谢小盈怕出错,所以最终才把人参当保养品给选中了。   她很诚恳地解释:“这算什么大礼?这样的老参,妾自己都还有两三株呢,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妾头回拜见皇后殿下,不知殿下喜好,所以才想着人参既能强身健体,又可做救命良方,至少不会出错。妾的一点小小心意,淑妃姐姐委实夸大了。”   谢小盈真诚的炫富,让杨淑妃一下子愕然,有些接不上话。   顾言薇反倒被谢小盈的模样逗笑了,她顺水推舟收下了老参,玩笑着开口:“才人心意,本宫知道了。只是和谢才人比起来,本宫的见面礼有些单薄了……李尚宫?”   李尚宫刚刚就立在皇后身侧想擦汗了,皇后早晨的话可真是没说错。她亲自端出那支金簪,奉到谢才人面前。   顾言薇解释道:“这支金簪是本宫还在东宫时,陛下亲自命人打造。样式精致,正适合你这个年纪戴。”   谢小盈捧起金簪,比起药材,她对金子的感知更强一些,这是一支粗簪,既有金纹缠花,又有玉雕的立体花样,栩栩如生,灿烂如春。她掂着这个金簪的重量就知道不便宜,算上金子本身价格,再加上这些精致工艺,这簪子放到现代怎么也有几万、十几万的标价了。她很是感激地抬头:“多谢皇后赏赐,妾很喜欢这簪子,明日便换上来拜见殿下。”   她神态真诚毫不作伪,顾言薇笑意愈发深了,“才人性情纯善,本宫真是喜欢。可见这簪子,也是送对人了。”   又聊了几句,皇后便扬手散了晨省,“本宫也有些乏了,这几日姐妹们晨昏均不必再来,若有事体,本宫会再行传召。”   原来不是每天都要开晨会!谢小盈心情顿时一松,随大流起身俯拜,便想退出去。   然而,皇后这时却开腔:“谢才人且慢。”   众人纷纷退出,谢小盈立在原地,不知皇后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顾言薇与李尚宫对视一眼,击节传进来一位年貌三十左右的女官。   “妹妹过来说话,不必站那么远。”顾言薇语气很温柔,谢小盈跟着上前几步。对方将那个三十余岁的女官引荐给她,“这是宋尚仪,成元三年的采选,便是由宋尚仪督办的。她教导过不少宫嫔规矩,是很有经验的女官,本宫甚是信赖她。既然陛下有意要妹妹学学规矩,本宫思前想后,觉得宋尚仪最为合适。这几日不必晨省,因此宋尚仪每天上午都会去清云馆,教导你一个时辰。谢才人若对宫内有什么不懂、不明白的,也尽管问她。”   宋尚仪随即向谢小盈一拜:“奴宋媛,见过谢才人。”   顾言薇望着谢小盈,因前朝战乱纷纷,女子嫁龄倒不如以往那么小,她自己是十八岁才嫁入东宫;成元三年采选时挑进来的女子,往往也都有十六七岁。谢氏如今不过十五之龄,在后宫内确实显得稚嫩了些。她想到今早内宫议论,很有些可怜这小姑娘。思忖片刻,她有意开解道:“才人年纪小,或许不懂这皇家体统的重要,往日行事散漫一些,陛下与本宫都不打算再追究了。你虽出身不高,宫里势必有人置喙,但外人风言风语并不重要,妹妹不必往心里去。本宫之所以命宋尚仪亲自教导你,便是要你明白,只要你循规蹈矩、不出差错,时日久了,即使是昔日看不起你的人,也要对你生出敬重三分。到那时候,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懂吗?”   谢小盈一头雾水地望着皇后。她日子不是一直过得挺好吗?要不是昨晚突然被皇帝揭穿,她日子还能过得更好嘞!   这些古人都觉得她出身商贾,多半自卑自怜。可她手握重金,怎么可能真觉得自己比不上后宫这些女人?   但谢小盈并不打算和皇后深聊这个事情,眨眨眼,她拜下身,装作乖巧:“妾懂了,多谢殿下教诲。”   顾言薇看着谢小盈明显懵懂的眼神,无奈摇摇头,命她下去了。   唉,少女天真,在内宫中真不知是福是祸。顾言薇左思右想,趁机叮嘱宋媛,“谢氏虽笨拙,但有她的纯善之处。你虽教导她宫规,但切莫太苛刻,能在陛下那里交代过去便是。谢氏有功,陛下本也不会太为难她。若教得死板了,反倒没趣味。”   因尚仪局还掌彤史,听皇后这话,宋媛难免以为皇后还有提携谢才人承宠的意思。   毕竟而今得宠的几位嫔御,修仪林氏、美人金氏、宝林陈氏,都不是世家出身。   谢才人虽出身低贱,但歪打正着,兴许正入陛下的眼。   宋媛自以为明白了皇后的暗示,微微一笑,垂首道:“奴遵旨,定不辱殿下使命。” 第8章 一贯铜钱 宗朔先是愣了几秒,随即不可……   崇明殿内,诸臣议完了河南郡的贪腐大案,个个跪安叩拜,退了出去。   宗朔虽早有预料,但也没想到,一郡贪腐,竟上下牵涉若干世家大族。上至中书令杨守,下至无职官的长公主驸马,居然个个有关联。一个摆明了的重案,为保世家体面,最后竟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诸臣告退,宗朔一个人坐在案前生闷气。窗外日光明烁,也照不亮大殿内的阴翳。   他正盯着窗子发呆,见一个内宦的影子在窗纸上左左右右的晃现,不知闹什么鬼。他一股邪气滋生,沉着脸呵斥常路:“你管教的好人,在御前怎么做事的!!”   常路跟头骨碌地跪在地上告罪,但也知道皇帝这是没人撒气,只能拿他做筏子。常路大气不敢喘,任由皇帝接连骂了他几句。   过了好半天,宗朔才道:“传那狗奴进来,朕倒看看,他长了几个胆子。”   常路赶紧给旁人使眼色,一个小内宦躬身出去,片刻后,传进来了一个另一个面孔发白,畏畏缩缩的内宦,趴在殿内砖上,叩头道:“奴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宗朔冷哼:“凭你还惊扰不了朕。说,在门口鬼鬼祟祟干什么?”   “回禀陛下,奴找常少监回话。”   “那就在这里回。”   “……奴……奴奉圣旨从谢才人处回来,刚刚送谢才人去拜见完皇后。皇后已命尚仪局宋尚仪教导才人宫规,奴特来回禀。”   宗朔想起来,这还是他早上从皇后宫里打发过去的人。难怪看着面生,也不知道御前的规矩。既是凰安宫的人,宗朔一时也不打算罚了。他冷漠开口:“自己滚回凰安宫,找皇后领罚,别在朕跟前碍眼。”   那内宦连磕了几个头,赶紧爬了出去。   常路还在底下跪着,偷偷打量宗朔神色。   可真是托了皇后殿下的福,宗朔这会眉心的郁气总算抒发了几分。半晌,宗朔目光落到常路身上,常路赶紧低眉敛首,不敢吭气。   “你不是也去清云馆了?”   “是。”常路犹豫了一下,坦诚道:“谢才人见是奴过去,还要赏奴一根金条……奴惶恐,没敢要。”   宗朔微愣,“赏你什么?”   “……一根金条。”   宗朔自己都没察觉,他一下子舒眉展目地笑开了,“嚯,这谢才人,好大的手笔。谢家的家底再厚,也经不起她这样打赏吧?”   塞这么重的金给常路,想必是昨日吓坏了,以为买通常路就能保命。这谢小盈,真是怂精怪的。   常路见宗朔笑了,立刻就松口气,他侍奉宗朔多年,已有几分了解宗朔脾性。昨日皇帝与谢才人的对话,本就透出些意味来,今日竟又主动问起,多半是对谢才人有些兴趣。常路抬起头,讨好地笑笑,故意把今天早晨见谢小盈的细节逐一说了,“回禀陛下,奴今日一早拜见谢才人,才人很是悻悻然,像被吓慌了神。她待奴十分殷勤。还特地请托奴关照。因金条贵重,奴辞拒后就赶紧回御前了。”   宗朔玩味地看着常路,“怎么?少拿了一根金条,觉得可惜了?”   常路一下慌了,重新叩首:“奴不敢,奴绝无此意。”   宗朔哼笑一声,心情确实是好转了。他想到谢小盈的年纪,昨夜一番惊吓,可别再吓出个好歹,还是得哄一哄。   他想赏赐谢氏点什么,但念及谢氏家底,又觉得内库里的东西赏出去,多少有点不够亮眼。宗朔静坐遐思半晌,想起成元二年波斯使者进京,献过一些螺子黛。在无数贡品中,这小玩意本不起眼,宗朔不甚在意。但皇后听闻后居然特地找他讨要过,内宫嫔御有不少人也惦记喜欢,巴巴儿来讨过赏。宗朔这才有印象。   想着谢小盈是江南人,谢家生意也还没做到波斯那么远,兴许没见过这稀罕。   片刻,他终于摆摆手,“去,朕库里有波斯人进的螺子黛应该还有剩的,你挑两盒,替朕赏给谢才人。这差事你亲自去,谢才人届时若高兴再赏你金条,你就只管收了,也不必来回禀朕了。”   常路只觉劫后余生,当即喜笑颜开,宗朔这是特地寻个由头,帮他去讨赏呢。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奴叩谢陛下。”   御前的事情繁冗复杂,常路为了讨这个赏,忙过傍午,晚饭都不敢吃,好不容易逮个空子,亲自携上那两盒精致的螺子黛,匆匆往清云馆去。这一路上,常路免不得恼恨这清云馆偏远,害他脚程仓促,生怕耽搁回到御前。   而清云馆内,谢小盈因接连几日都不用去见皇后,正是轻松雀跃,摆了满席佳肴,边吃边与宫人笑谈,好不快活。   值守的兰星远远瞧见常路,又是一阵紧张,赶紧折回内阁禀报。   谢小盈没想到常路还会来,心里也有点惴惴。她冲莲月道:“早晨常路不肯收那金条,想必是太贵重了,你去内室取一贯钱来吧,往后还是得徐徐图之。”   莲月称是去了。   片刻,常路堆着满面的笑踏入清云馆,谢小盈好整以暇地受了他一拜,也殷切地问:“不知又有什么事,要劳烦常少监?”   常路态度简直一次比一次好,他命人揭开托盘上的红布,展示出两个小盒,“回禀才人,陛下有赏。”   “陛下?”谢小盈愣愣地站起身,与莲月对视了一眼,有些不敢置信,“陛下赏我吗?”   “是,才人还不快看看?”   随侍常路的内宦端着托盘上前,谢小盈拿起那两个加起来都没有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看看,里面是黑漆漆一坨,不知什么东西,她低头闻了闻,有很淡的香。她茫然地问:“请少监恕我粗鄙,这东西是……”   “波斯进贡的螺子黛,陛下特意为才人选的。”常路笑眯眯的,内心期待的却是接下来的赏赐。为了多得点谢小盈的好处,常路不惜添油加醋道,“这螺子黛可是稀罕物,当年波斯人进贡的时候,那可是不少后宫嫔御争抢之物,全看陛下青睐,才得赏赐。而如今,陛下一赏就赏了才人两盒!”   哦!!谢小盈终于恍然大悟,高级眉粉!!!   她示意荷光去收下赏赐,自己发自肺腑地笑起来,“原是我没见识了,多谢少监讲解。莲月……”   常路已经知道这个莲月算是清云馆里领头的宫娥,谢才人唤她,那势必就是要发赏了。常路禁不住精神振作,难掩期待地望向了莲月。   莲月果不其然笑吟吟地从寝阁里出来,“辛苦少监这一趟,我们才人的一点意思,还请少监这次切莫推辞,务必收下。”   说着,沉甸甸的一坨东西就被塞进了常路手里。   常路满怀期许地低头一看——   铜钱?   怎么只有一贯铜钱?   他脸色僵硬,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谢小盈一眼。谢小盈很真诚道:“妾知道少监侍奉御前,洁身自好,想必看不起这些阿堵物。只是妾的一点意思,说来不算昂贵,想来不会给少监添麻烦。”   常路笑不出来。   他乃是内侍省少监,御前最得力、最受信任、跟在皇帝身边最久的内宦。   区区一贯铜钱!能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谢小盈看他表情古怪,自己也有点慌了,一根金条常路不肯收,连一贯铜钱都不要吗?她迟疑地与莲月对视,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还能再怎么劝了。   过了好半晌,那常路终于抱着那一贯铜钱,带着虚假的笑容说:“多谢才人费心了,那才人没别的吩咐,奴就告退了。”   谢小盈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收下了。她命莲月亲自去送常路,自己松一口气,招呼众人道:“来来,刚刚你们说到哪儿了?成元三年,杨昭仪有孕,然后嘞?”   ……   是夜。   宗朔奏章看到一半,余光便扫见门外人影憧憧,他正想骂,却见常路低着头悄悄从侧殿溜了进来。默不作声地找个角落侍立住,再没有动静。宗朔想起来,常路应当是去给谢才人送赏了。   他看了眼面前小山堆似的奏章,有些乏累,遂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顺势召常路近前,“怎么样?拿了谢才人好处了?”   常路露出一个比苦瓜还苦的笑脸,站在殿下,“回禀陛下,这一次,谢才人只赏了一贯钱。”   宗朔先是愣了几秒,随即不可控制地发出大笑。   他深居宫中多年,岂能不知这里关窍!常路不敢收金条,谢才人想必也是不敢赏了。   常路看皇帝笑得这么畅快,本还有些沮丧,倒也消散了,他守在下面,挠挠头,讨好地说:“奴虽失了一根金条,但能逗得陛下开怀,那比奴得了一根金条还高兴。”   宗朔一边笑一边摇摇手指,很残忍道:“常路啊常路,逗朕高兴,不是你的功劳,乃是谢才人的功劳。”   扫了眼面前奏章,片刻,他指使常路,“传谢才人来伺候。” 第9章 尚未开窍(修) 我谢小盈,就做你们永……   冬日寒风呼啸,延京上空明明是刺目的晴光,却因这无形而凛冽的北风,吹得人彻骨之寒。   尚仪局内,几个女官围簇在炭盆旁,一边用热气嘘着手,一边窃窃私语:“听说了吗?昨日陛下原本要召幸谢才人,话都传过去了,结果林修仪差人去请陛下,把陛下给截走了。”   “天啊……”女官们掩嘴低叹,“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   起头的女官道:“我不是有个同乡阿兄在御前当差么,昨晚常少监就是使他去清云馆传谢才人,尚寝局的人都要做燕幸的准备了。结果他刚领着谢才人穿戴好出去,御前又打发人来说不必了。对方没解释缘由,那谢才人也没问。我这个阿兄直到回了内侍省才听说,原是林修仪打发人来请陛下,说有书文要请陛下讲讲。结果陛下真就舍了那个谢才人,往飞霞宫去了。”   “这也太没脸了!”一个女官小声感慨,“这不是给谢才人下马威吗?我记得陛下入宫来,还没传过谢才人呢。”   另一个女官又问:“怎就这么巧?林修仪就知道陛下要幸别人?”   几个人正说话,尚仪局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打起,几个女官立刻噤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提这事。   进来的人便是尚仪宋媛,她身后跟着两个彤史女官,其中一人奉了册子上前,宋媛翻开看了眼,毫不意外地昨夜陛下御临飞霞宫。那上面写着林修仪哪个时辰叫了几次水,她粗略看过,摸出一方红色朱印,轻轻盖上,随即合了册子,“拿去请皇后用印吧。”   两位彤史称是而去。宋尚仪扫了一眼已经起身立到一旁的几位女官,淡淡道:“少议论宫嫔是非,祸从口出,你们几个仔细惹祸上身。”   刚刚几位女官面面相觑,她们都是清白人家出身,识文断字,经过考校才能从粗使婢子成为六局女官,也算是有前途的。眼下被训诫,众人个个肃穆,垂首称是。   宋媛倒没再多说什么,她看了眼窗下铜漏,是时辰要去清云馆教导谢才人规矩了。也不知经过昨日风波,谢才人今日可还撑得住。   她深吸气,起身往清云馆去。一路都有些惴惴,生怕谢才人面皮薄,这会子在宫阁里寻死觅活,或是以泪洗面……好好当着差,她可不想搅进这种尴尬局面。   方至清云馆外,便有个内宦立在大门处,垂首迎接。见她走近,那内宦垂首行礼:“奴赵思明见过宋尚仪,谢才人恭候尚仪已久,特命奴在此迎接。”   宋尚仪见这内宦一副谨慎姿态,心中便有些不祥。但她还是笑了一下,“让才人久等,是我的不是。还请贵人带路。”   说是恭候已久,谢小盈实际上一直在二层阁楼里和荷光、兰星,还有另一个内宦冯丰下四国军棋。   昨晚上一通瞎折腾,谢小盈心情起伏极大,今日竟有点劫后余生的意味。先是皇帝莫名其妙的赏赐,常路虽没说什么,但谢小盈还是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到了晚上,有人宣旨来传她,还提醒她沐浴打扮。谢小盈这才意识到,原来皇帝是要睡她!   这么快就要侍寝,谢小盈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她搜肠刮肚地想借口,琢磨怎么装个病,万万没想到,事到临头,皇帝居然又说不召见她了!真是幸甚至哉!   她不仅是想当小咸鱼,还想做个缩头乌龟。   谢小盈今日心情大好,往日里她还忌惮宫人有差事,今天清云馆上下都是一副想哄她高兴的样子。谢小盈顺杆就爬,拿了一块金圆饼给赵思明,吩咐他早些去内膳司,叫宋福中午烹条鲜鱼来。   赵思明领命而去,谢小盈又喊了三个人来陪她下棋。四国军棋的玩法比两个人对弈要丰富有趣多了!两两组队,全是暗牌,兰星第一排翻出来的棋子就是司令,吓得她赶紧往后跑,生怕被对方吃了。荷光和谢小盈是一队,这个臭棋篓子,被冯丰打得落花流水,逼得谢小盈不得不出手相救。   莲月就在窗下坐着,一面做女红,一面远眺放风。见到宋媛身影,这才赶紧知会谢小盈。谢小盈叫人摆着棋局别动,自己匆匆起身下楼,端坐在主位前,摆出一副恭候的姿态。   片刻,赵思明奉着宋尚仪进门。   谢小盈施施然起身,不等宋尚仪行礼,便热络道:“尚仪可算来了,叫我一阵好盼。”   宋媛看着谢小盈满面春风,不由得一愣……这谢才人好韧性,昨日被林修仪那样下面子,今天竟还笑得出来?   心里腹诽着,宋媛却迅速调整了表情,低头一拜:“拜见谢才人。”   “尚仪多礼,快快请坐。莲月,给尚仪奉茶。”这还是第一天上课,谢小盈摆出一副积极姿态,很好学的样子,“还请尚仪不吝赐教。”   宋尚仪见谢才人都能撑住,自己断然也没有不配合的道理。她便也做无事发生,照着宫规条例,开始先讲如何侍奉御前。   谢小盈先是做洗耳恭听状,听着宋尚仪娓娓道来。奈何刚刚棋下到一半,她实在控制不住走神,去想一会怎么解救荷光的局面。   兰星与冯丰两个人心知肚明下不过自己,于是联起手来专吃荷光的棋子。荷光原本还能和冯丰的棋技一较高下,但兰星偏是个机警的,几次“围魏救赵”,逼得荷光不得不正面应付。   荷光的军长、师长都被吃了,手里已经没有大棋,面对兰星冯丰两路夹击,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谢小盈盘算着,一会还是得先咬兰星的尾巴,让荷光自己对付冯丰。   “……我说的,才人可明白?”   谢小盈正琢磨,猛然捕捉到关键字,察觉到宋尚仪提问,她本能地假笑,点头回答:“多谢尚仪讲解,我已明白。”   宋媛也不知是看出她走神,还是本就有意考察,接着便说::“既明白,那请谢才人提炼一下方才的重点。”   谢小盈短暂地懵了一会,绞尽脑汁试图回忆刚刚宋媛的话。   她仅仅记得宋媛起头的时候是在说伴驾御前的禁忌,至于后面,那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谢小盈没办法,只得很笼统地概括:“重点就是……不得触怒陛下,万事要以陛下的喜恶为准。”   好在宋尚仪没怪,反倒笑了,“才人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才人若有本事讨得陛下欢欣,即便是小有放肆,只要陛下不怪,自然就不算什么。”   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思忖着无论如何谢小盈也该追问一句,如何才能令陛下欢欣。这可是内宫女眷人人关心的事情。   六宫粉黛,个个年轻鲜艳,偏偏林修仪乃是东宫旧人,年纪最长,为何她反而在陛下身边最得脸?   不就正是因为她能吃准陛下的情绪,郁结时懂开解,开怀时懂逢迎,男人最爱就是乖巧懂事的解语花。陛下偶尔为前朝事震怒烦扰时,即便是皇后也会退避三舍,不触霉头。唯有林修仪柔以劝解,不惧不躲,成了陛下身边少不了的人。   昨日皇帝肯给林修仪脸面,正是应了这个道理。   然而,谢小盈闻言,居然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多谢尚仪教诲。”   她目光澄澈却平静,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宋尚仪倒也不觉得奇怪,权当她是被昨日之事打击到了,于是开口宽慰:“才人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出身,妄自菲薄。如今内宫与先帝时可不一样,在陛下面前得青眼的几位嫔御,也都是寻常人家女子。林修仪的父亲是陛下登基后才官拜越州长史,金美人还是新罗女子,起初连官话都说得不太利索。另几位宝林更不必说了。才人虽一时低落,实则正得机会,没准哪日就能扶摇直上呢。”   哪知,谢小盈听完,却是连连摆手。   她可不想扶摇直上,有昨天一次就够她心惊胆战,巴不得皇帝别再想起她来。她在现代虽然并不排斥419,但那至少也是气氛到位、彼此有感觉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这个古代皇帝对她而言,可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感觉。   谢小盈双手交握,抵在胸前,十分诚恳地对着谢尚仪道:“不瞒尚仪,我虽然与皇后殿下只见过两次,却深深折服于殿下的温柔贤德、宽容大义。皇后殿下不仅品行高贵,更是兰心蕙质、花容月貌。难怪民间素来传闻,陛下与皇后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堪为天下典范。见过皇后姿容,我自觉粗鄙不堪,实在不配得到陛下的宠爱。惟愿陛下与皇后殿下和睦平安,长长久久。”   而我谢小盈,就做你们永远的CP狗!   ……   冬日昼短夜长,辰光稍纵即逝。   几乎是转眼,天色便如朱砂洇墨,由红霞转入黑夜。   顾言薇的祖父虽是开国元勋、戎马大将,但因她是早产儿,天生体质孱弱,稍有辛苦便气力不济。太医署打顾言薇嫁入东宫起,就有专人侍奉她的汤药,为她调理肌体。一直以来,皇后虽无大病,但始终没断了调养的汤药,晨晚各服一剂,已是她习惯的常态。   因最近陛下来得勤,顾言薇怕药气浓郁会令宗朔不快,特地临窗而立,用下汤药。   她仰头一饮而尽,丝毫不觉得苦,对这中药味道近乎感到麻木。   侍奉汤药的宫人迅速低着头端着空碗退了出去,侍香的女官也悄无声息踏入殿内,立刻熏上皇后惯爱的沉水香。   这一切众人做得行云流水,已是多年来的陈规。   外面北风依旧呼啸,顾言薇亲手闭了窗扇,听着宋尚仪立于身侧的回禀,不由一阵阵发笑,“她真是这样说的?那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顾言薇也是从李尚宫那里听说了昨晚林修仪与谢才人的事,担心谢才人面薄想不开,特地把宋尚仪传来问问情况。   只是顾言薇和宋媛一样,想不到谢小盈竟是如此表现。   宋媛很是无奈,“奴起初见谢才人乐观,还以为是她强颜欢笑。接触之后才知道,谢才人竟是发自肺腑不当回事,反倒言辞真挚地大赞陛下与殿下的感情。”   顾言薇越想越止不住的笑,这场面听起来实在有些滑稽,她摇摇头,“谢氏确实年纪小,把本宫和陛下当那戏里的才子佳人去想了。”   宋媛在一侧道:“奴却觉得,谢才人未必瞧过这种戏……倒像是没开窍的。”   顾言薇没太听懂,“什么没开窍?”   宋媛压低了声,“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   宋尚仪话音方落,顾言薇便听见外殿一阵窸窣。她扭过头,竟见宗朔大步迈了进来,看着神清气爽,兴致高昂,“朕才到廊下,就听见皇后在笑,可是有什么好事?” 第10章 其乐融融 被打?宗朔敏锐地皱起眉峰,……   宗朔身上还披着裘皮大氅,单掌握着个鎏金手炉。   见顾言薇近前要行礼,他立刻伸手扶住对方小臂,开口玩笑:“朕不过一日没来,阿薇怎么又与朕生疏了?”   顾言薇嗔他一眼,“礼不可废。臣妾是行六宫表率,陛下莫要给臣妾加上那些拈酸吃醋的罪名。”   宗朔闻言哈哈大笑,把手炉塞给宫人,自行解了大氅,见宋尚仪在不远处立着,他便问:“刚刚是你同皇后在一起?还没回答朕,是什么事能逗得皇后开怀?”   事关旁的嫔妾,宋尚仪自然不敢当着皇后的面擅自提起谢小盈。   但顾言薇却不在意,抿唇莞尔,轻声吩咐:“你来同陛下描绘吧,我来转达,怕是学不到谢才人的神韵。”   宗朔一听就挑起眉峰,“又是谢才人?”   他这样一问,顾言薇便斜来一眼,透着点隐隐的责怪。宗朔一下想起来昨晚的事,不由笑起来,“怎么?谢才人该不会为了这样丁点小事,就寻死觅活,给你惹麻烦吧?”   “哪里是丁点小事。”顾言薇有些不悦,却不敢发作,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陛下既召幸谢才人,便不该再遂了林修仪的愿。要是日后人人都效仿林修仪,掐尖争宠,闹出祸事,臣妾该如何约束?”   宗朔摆手笑起来,“哪就这么严重了?何况朕召谢才人,也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她好玩,朕看公文看得头疼,传来说两句话罢了。这事最多是凑巧,林修仪何等脾性,你还不清楚?自东宫起,她就一贯的谨慎温和,最是小心,若非如此,朕也不会轻易给她面子。”   顾言薇知道这事和皇帝说不通,不再纠缠,只冲宋尚仪道:“你先同陛下说说谢才人的事吧。”   宋尚仪称是,这才将事情原委又向皇帝复述了一番。   宗朔没料想谢小盈竟是这么心大,非但不哭不闹,居然还称赞自己与皇后的感情?他愣了片刻,转瞬也是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谢才人说得很是,朕与皇后自然是鹣鲽情深、神仙眷侣。民间当真如此传闻?”   顾言薇被皇帝笑得脸都有些发红,“民间事,尚仪如何知道?陛下真是荒唐,这样的事还要追问。”   “看来下次南巡,朕非要带上皇后一起不可。”宗朔登基后,面对的是先祖两代留下近乎狼藉的江山。征伐外敌、抵御侵侮说是理所应当,但是中原几朝对战,难得一统,本就民力虚弱。再生战事,愈加民不聊生。江南文人大族原就看不上他们有胡族血统的大晋皇室,春秋笔法的渲染下,百姓怨声载道,很有不顺之心。成元五年,宗朔决意南巡,就是有心笼络一番南方士族,施恩安抚,再摸一摸南边官员的底细,早晚准备肃清官场。宗朔单是维护国本、削弱世家在民间的影响,就足够竭力,哪还敢深想自己的名声?   眼下突然得知,民间居然还有对自己和皇后感情的美好传颂,宗朔不免有些惊喜。他握住顾言薇的手,重重道:“百姓既能看见朕对皇后的心意,想必也能知道,朕对他们更是关切爱护。”   顾言薇没想到谢才人几句话,竟能让宗朔想得这么深远,一时有些接不上来。   她自己出身望族,便是嫁入东宫前,也不怎么了解坊间言论。她低头有些讷讷,宗朔察觉,倒不为难她,反而很温柔地捏了捏顾言薇手指,带开了话题,“谢才人这样说,势必很尊崇你。她年纪小,你往后多照顾一些,林修仪的事,是朕思虑不周了。改日你以朕的名义赏赐点东西下去,算是安抚她吧。”   转回到内宫事上,顾言薇总算表现出一贯的游刃有余,她柔声开口:“是,谢才人确实年纪不大。所以刚刚臣妾和宋尚仪还在忧心……经过了昨日的事情,谢才人竟能对林修仪所为毫不在意,而且心情爽朗,甚至做出这般表态。臣妾和宋尚仪都觉得,只怕谢才人如今……还太懂这男女之情。”   经皇后这样一提醒,宗朔倏然想起了先前在垂绦湖偶遇谢小盈那次,彼时他还与豫王感慨,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哪有只爱无情山水的道理?无论如何宗朔也不会料到,归根结底,竟是因为这小丫头还不懂“有情人”的意味。   宗朔心情不知不觉就有点复杂。   一个不知心动的少女,落在他的深宫。   而那把开启爱慕之盒的钥匙,恰恰就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见宗朔沉吟不语,顾言薇便犹自道:“臣妾想着,宫中女官俱是未婚配的。想要提点谢才人,恐怕须得到太妃们那边,寻个有年纪、晓事了的嬷嬷,请来教导谢才人一下。”   这事其实本不必回禀宗朔,但皇帝既传召过谢小盈一次,指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再起念头。顾言薇想着与宗朔知会一声,先把谢小盈教清楚了,再侍奉御前,免得届时闹出什么荒唐事。   可谁知,宗朔闻言,却摆了摆手,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不开窍,也挺好。”   ……   延京的冬日实在有些难捱,才刚吹了几日凛冽大风,没觉着暖和几天,便又下了场毫无预兆的雪。   谢小盈抱着发温的汤婆子从梦寐里醒来,窗外天色昏黑,却隐隐能瞧见清云馆院子里的凉亭上,又堆了一层白。   她平素睡得早,醒得也早,刚发出一点动静,寝阁外头值夜的荷光便听见了,压着声问:“娘子醒了?”   “嗯,好冷啊。”谢小盈抱着肩头坐起身,荷光已领着另一位清云馆的宫婢萱辰踏了进来。   早就料着谢小盈怕冷,先是端了一碗发热却不烫口的水供她喝了,暖起身子。然后才穿鞋更衣,套上一件夹红的袄,接着扶去净房洗漱。萱辰是个有些发胖的女孩,做事也有些粗手笨脚,荷光嫌弃她登不上台面,不肯让她贴身伺候谢小盈,只肯叫她做些抬水、搬桶的重活。   醒来缓了一会,谢小盈才适应了室内的温度。不多时,提膳的赵思明一溜烟地跑进了院内,怀里抱着膳盒,像是生怕把谢小盈的早膳给冻凉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紧赶慢赶,还是回来晚了些,让谢小盈等了他半晌。   赵思明不顾满身的雪,就趴在地上请罪。   谢小盈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无奈地让莲月扶他起来,“我什么时候凶过你们,倒叫你们这样怕我?”   莲月伺候着她用膳,值夜的荷光得了空,自是回去休息了。   谢小盈吃过东西,浑身也热起来。膳盒除了给谢小盈盛了早膳,还装了两碟子点心,一盘是北方的乳酪糕,透着点羊奶的腥膻味,谢小盈吃不惯,直接叫赵思明拿去给大家分了,另一盘是酥皮儿的核桃饼,味道半甜,她尝了一块儿,确实喜欢,便自己留下了。   外头风雪呼啸,谢小盈听着那动静都有些骇人。她心思一转,对莲月道:“外头风雪这样大,今天廊下别守人了,当心吹坏了。等我和宋尚仪学完了规矩,就叫大家伙都来二楼,咱们玩玩扑克,留个人坐在窗边瞧着点外头就行。”   莲月不大满意,又不好当着诸人拂她面子,寻了个借口把众人支出去,才同谢小盈商量:“还有不少洒扫的活计没做完,娘子别太惯着人了,以后他们心都该野了。”   谢小盈笑笑,“就偶尔一次,不算什么,何况我自己也想玩嘛!”   莲月拿她没办法,无奈摇摇头,垂首出去了。   上午循例还是宋尚仪来讲说宫规,这已是第十二次了。其间皇后还单独把谢小盈传过去问了问话,大意是想察看她学的如何,再则就是对宫内有什么不了解、不敢问的事,尽可以同她讲。   谢小盈自然处处都称好,请皇后切莫担心,自己也会努力上进。   皇后看她就像看个小孩子,眼神里有些欲言又止的无奈。但谢小盈没当回事,毕竟自己十五岁,刚上高中的年纪,落在二十几岁的皇后眼中,确实稚嫩。   往后就再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她继续蜗居清云馆,白天被宋尚仪教导,等送走了对方,就撒欢儿享受了。   “哎,人怎么还不齐?”谢小盈盘腿坐在二层的软榻上,几个宫人有的坐在她旁边,有的搬了个木墩儿,坐在软榻下头。   她话音刚落,荷光挽着兰星从木楼梯上来,活泼道:“听才人说要玩带钱的,奴去取了点私房来。”   众人闻言俱是笑,萱辰一贯都在外头当值,第一回 能这样在屋子里坐着熏暖炉,脸都有些发红。   谢小盈抱着薄木做的扑克牌,环顾一周,发现莲月还守在窗户前,她招手道:“哎呀,莲月,你也过来玩吧。这个时辰,谁会来寻我呀?人多热闹,咱们痛快玩几局。”   莲月拗不过她,只好过来坐下。   谢小盈开心起来,木质的扑克牌就是不太好洗,她放在桌子上一团搓了搓,重新摞起来,就当洗好,扭头问大家:“我之前教过你们的玩法,干瞪眼,都还记得吧?”   “干瞪眼”出牌必须按数字顺序,如果没有就要跳过,谁先出完谁就赢,剩下所有人,手里余多少牌,便记多少分,遇到“炸”还可能翻番。谢小盈规定一分等于一个铜板儿,亏得她往日大方,赏赐的钱多,否则众人还没胆子陪她玩起来。   第一把大家纷纷推谢小盈坐庄,谢小盈起手抓牌,狞笑着问:“你们当心,小心我上来给你们打一个春天。”   “春天”众人就要集体翻番儿,荷光性子最跳脱,立刻求饶:“可别呀才人,我们攒点铜板子多不容易!”   几轮摸完牌,众人各抓五张,谢小盈抓了六张,她看看手心里,只有个对三和对六,剩下两张是散牌。谢小盈毫不犹豫甩出了对三。   没等诸人有反应,谢小盈的下首兰星丢出了三个“凯”,“炸了。”   谢小盈当即“呜呼”一声,笑着往后倒去,“天啊兰星,只是一对三,你不至于吧!”   她起手就炸,谁敢管她?兰星笑眯眯地抓了一张牌,看了一眼,自己眼神里也闪出几分惊愕。   随后她扭头望向谢小盈,亮出了掌心最后三张牌:“借娘子吉言,奴有678,走了。”   “啊 !!!”   “兰星——”   “天啊。”   平日里最守规矩的人,当下也是哀鸿遍野,除了谢小盈出过牌,其他人俱是“春天”,手里五张牌,春天翻一番、炸过翻一番,这才刚第一把,每个人都要给兰星抓过去20个铜板!大家损失惨重,个个都是惨叫连连。   谢小盈虽然也要给八个铜板,但她实在忍不住趴在旁边笑,“再来再来,还能赢的,你们别气馁嘛!”   打干瞪眼就是这样,规则简单,输赢极快,而且不怎么需要动脑子,气氛显得特别热烈。   外头天寒地冻,屋子里这样其乐融融,谢小盈想要不高兴都难。   众人正是投入,却不想,一贯冷清的清云馆外,竟浩浩荡荡来了一众人。   常路亲自把院门给宗朔推开,引着他往宫阁门口走去。   宗朔禁不住停下脚步,蹙眉打量,“值守的宫人呢?怎么这么没规矩?常路,你回头打听一下,可是这些胆大妄为的狗奴,胆敢怠慢才人。”   常路也有点意外,他几次来清云馆都是正常的啊?难不成就因为皇帝撂了谢才人一次面子,养得宫人心都野了?   他严肃地垂眉:“是,奴遵旨。”   宗朔使了个眼色,常路这才推了门,侧身请宗朔踏入。   刚一进来,宗朔便听得这二层的小阁楼上传来一阵夸张的集体大笑声,在大家的哄笑里,谢小盈的愤懑就显得犹为突出了,“可恶啊!你们都出过牌,只有我被打了个春天!”   被打?宗朔敏锐地皱起眉峰,沉下脸来。   常路见状不妙,作势就要喊人。   宗朔立刻抬手止住,压低声道:“朕去看看。” 第11章 一封家书 宗朔已经决定的事,哪容得谢……   宗朔轻手轻脚踏上二层的时候,谢小盈正支使着冯丰洗牌。   木板做的扑克牌,虽然工匠已经帮忙在边缘用漆封了层,不至于割手,但洗起来还是有点麻烦。   谢小盈若有所思地问众人:“你们说,有没有什么法子改成纸做啊?我想要那种硬一点的卡纸,不能软,最好还得涂个透明的胶封层。”   她靠着对现代扑克牌的印象和大家描述,所有人都听的一头雾水。   冯丰低头洗好了牌,重新摞整齐,推到了中间。上一把赢的人荷光,冯丰便说:“请荷光姐姐起牌。”   荷光一把赢了谢小盈40个铜板,笑得满面红光,但没想这一把起手又抓了个“大王”,更是控制不住乐出声了。   谢小盈瞥她一眼,哼哼两声,“笑得这么开心?抓了什么好牌?你要敢再打我一个春天,今天中午就不让你吃饭了。”   说到吃饭,抓牌到一半的赵思明猛然想起来,赶紧立起身:“哎呀,是不是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奴不玩了,奴去给才人提膳。”   大家沉浸牌局,混忘了时间溜走。莲月一下也有点心里没底,目光下意识去寻窗下铜漏。   这一扭头不要紧,楼梯口的檀木屏风前,不知什么时候竟站了个颀长身影。莲月只看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直接从软榻上跃起,立刻扑跪在地上,大声称:“拜见陛下!”   她这一嗓子,总算把所有人的神喊了回来。   软榻周遭坐的所有宫人都撒手丢了牌,顾不得姿态地向前扑去,转瞬间跪了一屋子。   只有谢小盈,抓着手里“666”的炸,怔愣着望向宗朔,心虚得不行,却还舍不得丢掉这难得的好牌。   宗朔面无表情,一时竟让人看不出喜怒来。   谢小盈慢吞吞从床上下来,很恋恋不舍地倒扣了手里三张扑克,跪到了软榻旁边,“……妾……拜见陛下。”   宗朔低头觑着众人没说话,他数了一遍,加上谢小盈七个人。合着这清云馆上下,连做粗使的婢子内宦都到这里来玩了,真是荒谬至极。他负手而立,任由空气在极端的静谧中变得压抑。   帝王心术,便是他不开口的时候,最显得高深莫测。   谢小盈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害怕归害怕,但还在琢磨,自己也没犯什么错吧?没听见皇帝来的动静,也不能怪她呀,皇帝自己都没发出声音呢!   想到这里,谢小盈还真壮着胆子,抬起了脑袋,视线堪堪与宗朔对上。   宗朔无声扬眉,谢小盈讨好一笑,“不知陛下前来,妾有失远迎。”   “……你是不知。”宗朔睥睨这一屋子的人,“值守的人都在你这里玩了,你上哪儿知道去?”   谢小盈振振有词,“回禀陛下,妾并非纵容宫人贪玩,实在是今日外面风雪严寒,妾看着他们值守受冻,于心不忍,这才干脆把大家叫来一起的。”   “你还有理了?”   谢小盈堆着满脸的笑,毫无心理障碍地开始溜须拍马:“陛下宽厚仁慈,最是体恤民情,当然知道妾是一番好心嘛。”   “……起来吧。”宗朔便真是有火,被谢小盈这样笑眯眯地望着,也是发不出来了。   何况他今日过来,本不是为了责难谢小盈的。宗朔扬手挥退了众人,径自往那凌乱的软榻前走去。软榻上放着一个矮腿木几,宗朔伸手,特地翻起了谢小盈适才谢小盈小心翼翼倒扣的三张牌。那上面是分别用朱笔和墨笔刻的“陆”,左上角还有三种不同花样的标记。他在手里掂量了一会,才扭头问谢小盈,“这是什么东西?”   “扑克牌。”谢小盈厚着脸皮吹牛,“妾自行发明的,主要是消遣时间的玩物。”   宗朔闻言没表态,又翻了几张别的牌看,见上面大部分都是数字,只有几张写了文字,分别是“勾”“圈”“凯”“王”,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寓意,他便撒手扔了回去。软榻上还散落着一些铜板,和明显就是宫人用的荷包,宗朔笑起来,挟起一个,举到谢小盈眼前晃了晃,“你可挺会消遣,还敢在宫内行赌。”   谢小盈瞪大眼,伸手拽住那荷包,立刻喊冤,“这怎么能叫赌呢?玩几个铜板的,凑个趣而已!何况……”   宗朔不松手,就这样吊着谢小盈,“何况什么?”   “何况那钱原本也是我赏的!”谢小盈理直气壮,开口都忘了谦辞。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去捂嘴。   宗朔彻底被逗笑了,他主动伸手,握住了谢小盈纤细手腕,从她脸上拉了开来,“不妨事,朕又不吃人,你怎么一会胆大一会胆小的?放松点,朕不是那等暴君。”   谢小盈只觉宗朔掌心滚烫,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搞得她有些怪怪的。她看着窗外天光大亮,一时有些拿不准——皇帝这么突然来清云馆,总不会是特地来睡她的吧?   她有些藏不住脸上的紧张,讷讷地问:“……陛下突然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宗朔撩袍在软榻边上坐下,但还没松开谢小盈,反而把人拽得离自己近了一些,然后倍感好笑地望着她,“你一个小丫头,朕寻你,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有个好事,你不妨猜猜。”   谢小盈眨眨眼,“妾愚笨,猜不到。”   “你倒老实。”宗朔一哂,便不再卖关子,从臂袖内摸出一封信递给谢小盈,上面还被蜡封着,没有打开过的痕迹。宗朔眉目放得温柔,低声说,“豫王今日进宫,带来了你父亲的信,朕想着你进宫这么久,势必思乡,便亲自给你带过来了,你看看吧。”   送个信的事,其实本不必劳动帝王。   但宗朔也是想起几日前皇后的话,临时起意,来试一试这个“不开窍”的小姑娘。   毕竟那日在摘星楼初次召见她时,谢小盈眼底曾对他展露过那种不加掩饰的倾慕之色。宗朔很有自信地想,以帝王之尊,令谢小盈这样平民女子产生悸动之情,想来不是难事。   谢小盈愣了两秒,接过来时显得有些懵懵的。   宗朔见状,又笑了一声,伸手揉了一下谢小盈的发顶,起身道:“你自己看,朕去楼下等着,你看完再来。”   他以为谢小盈这样,是因为想起家了。毕竟年纪这样的小的女孩,还是头一回离开家,看到父母来信,多半要哭一鼻子。他立在此处,难免要让谢小盈难堪。宗朔便索性去楼下喝口茶,等上一会,以表示自己的体贴。   殊不知,谢小盈刚刚只是陷于思考——   她和皇帝拢共就见过两面,别说有什么感情基础,就连互相认识都还谈不上呢。怎么皇帝突然亲自来给她送信,还表现得这样亲昵?她怎么觉得不像有好事呢?   谢小盈犹犹豫豫地拆了信,很粗略地看了一遍。谢春宸先是说了家里都好,汇报了一番家人近况。譬如长嫂诞下二胎,二嫂也又怀孕了,家里生意红红火火,财源滚滚,富得流油。转过来就是要“才人”保重身体,爱护自己,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来信说。最后才提点,务必用心侍奉陛下,不可有忤逆之举云云。   倒没写什么特殊的。   谢小盈把信又叠了几折,塞回了信封里,透着些迟疑地踏下楼去。   宗朔正坐在主位上低头喝茶,没料想谢小盈这么快就下来,但他望过去,谢小盈虽不见哭过,不过确实显得心事凝重。哎,真还是小姑娘呢。宗朔故意把声音放得平和,第一次喊了谢小盈的名字,“小盈,朕知道你与家人分别已久,定有许多话想说,回信不着急,你只管慢慢写,写好了来找朕,朕使人给你送回家去。”   谢小盈看了宗朔一眼,对他毫无理由的温柔感到有些茫然,只能敛裙下拜,“是,谢陛下恩典。”   宗朔见她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反倒有点憧憬。这个年纪的女孩,怕是最依赖父母的年纪。骤然离家,又孤身处在宫闱内,定是渴望依靠。他只要稍稍表现些温柔与陪伴,谢小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不心生爱慕、从而体会到心悦男子的意味?宗朔信誓旦旦笑起来,撂了茶,站起身,拉起谢小盈的手,“看了信,就这样想家吗?朕知道你在宫里,怕是有些孤独了。正巧朕今日得闲,外头雪景堪得一赏,朕带你去散散。”   “不……不去了吧?”谢小盈没胆子挣开宗朔,但还是表现出了一点抗拒,穿越后她个子矮了许多,离皇帝近的时候需要抬头才能看到对方,“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怎可为妾耽误时间呢?妾不敢耽搁陛下。”   宗朔轻笑,不以为然,“朕再忙,也该有休息的时候。再说了,给你父回信,你总该提一嘴内宫风景,好教你父知道,朕没有亏待你。”   谢小盈还试图逃避,“可……外面这样冷,雪天路滑,妾畏寒,还怕摔跤。陛下待妾已经很好了,就算不出去,妾也一定会在信中歌颂陛下恩德的。”   宗朔已经决定的事,哪容得谢小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他直接冲着谢小盈的婢子抬了下下巴,莲月见状,立刻去寝阁内取了外出要用的雪狐皮氅、风帽、手炉等等。   她上前想要侍奉谢小盈穿戴,宗朔抬手止住,亲自接过氅子披到了谢小盈肩头,还低首在领前给谢小盈打了个结。   男人的动作做得虽不熟稔,却认真温柔,清云馆里顿时荡漾起几分暧昧的气氛。宫人个个低眉垂目,不敢直视二人。   唯有谢小盈直勾勾地望着宗朔,眼神里有点呆意。   “有朕在,定是冻不着你的。”宗朔看她这样就觉得好笑,他伸手勾了下女孩小翘的鼻尖,随后重新握住了谢小盈有些发凉的手,压低声说:“朕也会牵着你,保管不让你摔着。”   被男人有力而温暖的手掌包裹,谢小盈突然醍醐灌顶:年底历来要关账,皇帝跑来献媚,莫非是又缺钱了!? 第12章 旧怨新仇 林修仪岂能不知,皇帝特地遣……   月初的垂绦湖还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冰,临至腊月,湖面已是一层牢牢的冰封了。   一夜的雪堆积下来,湖面洁白纯粹,仿若无人之境。   这是晋宫内最大一片水域,湖心有一座十三孔桥贯连两侧。桥南正对内廷六宫,居住着皇帝嫔御,桥北则往寿昌宫、太极堂的方向,眼下主要居住着先帝妃嫔。湖东建有一片松林,松林沿湖则是一条蜿蜒的廊道,称为“万寿松涛”。   那日,皇帝便是在这万寿松涛内与豫王议南方事,偶然见到了谢小盈。   而今日,这万寿松涛内,坐的却是林修仪与胡婕妤。   “我真是见不得杨淑妃这般跋扈,不将咱们放在眼里。真以为自己有了皇长子,便高枕无忧了?”胡婕妤咬牙恨恨,眼眶发红。胡婕妤也是东宫旧人,而今和杨淑妃同住玉瑶宫,被迫低了后来人一头,心中最是不平。可她性子隐忍,除了能与一贯交好的林修仪私下发发牢骚,旁得事情也做不了什么。   林修仪轻拍她背脊,低声宽解:“六宫而今只她有子嗣,皇后待她都忌惮三分,就更别提你我了。”   两人窃窃私语时,一个褐服内宦远远瞧见,驻足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扭头又跑走了。   皇帝正携谢小盈一路向垂绦湖走来,不时问谢小盈几句家乡旧事。谢小盈浑不记得,只能对着皇帝信口胡编。   他二人几步之外的身后,跟着长长一串宫人,为首的则是常路与莲月。   适才那个内宦特地绕了远道,从宫人队尾一溜跑到前面,挨到常路身后,压低声唤:“常少监。”   常路侧首看了眼,脚步没停,只问:“清过人了?”   适才他听着皇帝哄那个谢才人,两人没聊几句,谢才人便问陛下当初是怎么在垂绦湖遇见她的。陛下大笑,说要带她去一探究竟。常路反应极快,立刻使人先去垂绦湖边,把闲杂人等赶一赶,免得皇帝带着才人过去谈情说爱,再遇上扫地的、修建枯枝的,平白败坏了兴致。御前侍奉,这是常事,寻常宫人若见御前的内宦来清人,往往毫不耽搁,立时就走,并不费工夫。   可那内宦犹犹豫豫的,把声音压得比常路还低,“宫人是都散了,但奴刚刚瞧见……林修仪和胡婕妤在。”   常路闻言几是愣住,脚步也停了下来,“又是林修仪?”   这林修仪和谢才人,怕不是八字犯冲吧?   内宦露出尴尬笑脸,“说得就是呢,奴不敢贸然上去,斟酌了下,还是回来禀明少监,请少监裁决。”   裁决个屁!   常路脸色僵了片刻,这浑小子,是见林修仪得宠,不敢去得罪,这才回来请示自己。这样就算林修仪记恨怪罪,也落不到他一个跑腿的人身上。   内宦见常路阴晴不定,缩了脖子,一句话都不敢说。   常路自己确实也有些迟疑,若单是胡婕妤,他是御前的人,赶了也就赶了。又或者陛下今日携的不是谢才人,那当做不知道,叫他们真在垂绦湖撞见,也就撞见了。左不过是后妃争宠斗法,与他没什么干系。可偏偏这谢才人与林修仪早就因为召幸一事结过梁子,不管他怎么做,都像是选边站队,注定要得罪另一个。   他侍奉御前,最怕就是搅进嫔御干戈,得不偿失。   正踟蹰难定,皇帝听见后头窸窣动静,止住脚步,回过头问:“怎么回事?你们嘀嘀咕咕的。”   常路赶紧挤出个笑,近前几步,悄悄向皇帝耳语:“禀陛下,奴刚刚使人去垂绦湖清了清场,没料到林修仪与胡婕妤正在那边说话,一时拿不定主意……”   宗朔闻言,当即沉了脸,摆明了不悦:“叫她们两人回宫去,这种事你要是都拿不定主意,就别在内侍省混日子了。”   常路连忙告罪,自己赏了自己一个耳光,躬身退下去了。   虽是挨了骂,可答案也有了。皇帝此刻显然是要以谢才人的心情为上,哪还管林修仪的面子?常路照旧支使刚刚那个内宦,“这回算是传圣旨,你可不怕了吧?快去,把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千万别让陛下和才人撞见。”   谢小盈只见皇帝冷不丁骂了一遍常路,不免茫然。大冷天,走出去快要半里地了,居然还没到那日的垂绦湖。谢小盈有点打退堂鼓,便趁机道:“陛下可是有政务要忙?您只管去,千万不要顾忌妾。”   宗朔侧回身来,语气变得温和许多,“不妨事,走吧。顺便看看垂绦湖的冰面结不结实,等到腊月应该就能冰嬉了,你从南方来,想必没玩过。”   “冰嬉?”谢小盈重复了一遍,她没太听懂。   宗朔见她果然不知,不由笑起来。两人没走几步,眼前风景逐渐变得开阔,远远已能瞧见垂绦湖上的十三孔桥了。宗朔便指着远处湖冰,介绍道:“人在冰上走,不是会打滑吗?宫内有专门做的冰嬉靴子,靴底有双齿,可以立于冰上不倒,还便于滑擦。延京冬日常做冰上竞技、蹴鞠,也可跳舞。冬月的冰还不太牢靠,入了腊月就差不多了。去年杨淑妃还带着几个宫妃来这边玩过,今年想必她也闲不住。朕届时提前教一教你,免得你到时候摔跟头,被人瞧笑话。”   谢小盈这回听明白了,不就是溜冰么!她小时候还在商场里的溜冰场学过一阵子正经滑冰呢!   饶是她从没有在后宫掐尖好胜的心思,也难免听得心里得意。谢小盈斜觑皇帝一眼,自信道:“陛下只管放心,冰上跳舞我未必可以,但摔跤定是不会。”   谢小盈这样信誓旦旦,宗朔就愈发肯定,谢小盈是不懂冰嬉,忍不住道:“少说几句大话,朕也不会因此看扁你的。”   “哼哼。”谢小盈假装赌气,心里却在畅想自己靠花样滑冰的优雅姿态震慑古人的场景,一时不免嘴角上翘。   宗朔看她那样子十分滑稽,又透着些独有的可爱,禁不住跟着她笑。   两人边说边走,眼见就到垂绦湖畔,宗朔正欲给谢小盈指自己那日和豫王谈话的松林。没料想,松林中竟款款走出一位女子。   宗朔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谢小盈毫不察觉,望向对方,有些惊喜地喊:“林修仪!”   谢小盈素来听说林修仪得宠,这时候在心里默默祈愿,林修仪要是能把皇帝勾引走就好了!   林修仪似乎没料想谢小盈做这个反应,立刻也朝对方微微一笑,生怕自己笑得不够快,就显出算计与嫉妒来。   旋即,她迎上皇帝,屈膝一拜,“臣妾拜见陛下。”   宗朔先是侧首,凛冽的目光在常路面上一扫,随后才转回来,淡淡开口:“林修仪,你怎么在此处?”   林修仪岂能不知,皇帝特地遣人来想赶走她,就是怕因为之前的事,碍了这位谢才人的眼。   莫说她了,就连胡婕妤方才见到御前的人,都不由得感慨:“姐姐,还是咱们避一避吧,有先前的缘故,这位谢才人只怕要与你杠上。她年纪小,出身又低,多半是个莽撞性子。若她真的借着陛下与你争个高低,那岂不难看?”   胡婕妤的父亲乃是工部尚书,正得陛下重用。胡氏在延京虽谈不上望族,但因陛下的缘故,也堪称新贵了。胡婕妤从入东宫至今,最怕的便是“丢脸”,眼下巴不得快快躲了去。   可林修仪听了她这话,心生意动。那位谢才人举止,确实没什么大家风范,在皇后面前都如此鲁莽,在皇帝身边,只怕更要嚣张几分。林修仪侍奉宗朔多年,最清楚宗朔脾性。他乃是东宫正统,极重视体面规矩,多年来自律自恪。倘或谢小盈真忍不下去,在陛下面前发作出来,那才好看。   此刻,林修仪态度坦然,主动提起了前事:“回禀陛下,臣妾适才就听宫人说,陛下与谢妹妹在过来的路上,臣妾想了想,特地在此处等了一等……上次臣妾与谢妹妹闹了误会,很是内疚。难得遇上陛下,臣妾想,若能请陛下做见证,臣妾向妹妹赔个不是,好叫谢妹妹心里宽怀。”   谢小盈还什么都没说,林修仪便想让她“宽怀”,那意思就是谢小盈此前已经“计较”过了。   宗朔顿了下,一副无可无不可地态度,扭头望向谢小盈。   殊不知,谢小盈一头雾水:她和林修仪什么时候闹过误会?两个人自打冬月中旬去拜见皇后时遇到过一次,之后哪还有过交集?   她见周遭诸人都是低眉垂首,默不作声,仿佛对此事心知肚明。再观皇帝,宗朔也是望着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反应,再作判断。   谢小盈只好率直开口:“林修仪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应是姐姐误会了吧?姐姐从没有得罪过我,何来内疚与道歉一说呢?”   林修仪愣了几秒,以为谢小盈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假笑两声,随即道:“妹妹这话,我也听不明白了。若不是我得罪了妹妹,还能是谁,难道是陛下吗?”   “啊??”谢小盈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错愕,扭头看回皇帝。   宗朔被林修仪挑动的,也是带出几分不豫。但他早就见过皇后,也听说了谢小盈那日反应。不管是谢小盈真不懂,抑或是有意装傻,但都不至于有怨怼之心。反而是林修仪这番话戳得他有些不快……明明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被皇后指摘过一次不够,怎么林修仪还不领情了?   “既然原本就是误会,絮娘,你也不要在此纠缠了。”宗朔语气强硬,“朕早命你回宫,你抗旨不遵,已是有罪。朕看在你往日循规蹈矩的面子上,就不亲自罚你了,你去皇后处自己领罚吧。”   林修仪闺名絮儿,她比皇后还要早三年聘入东宫,算是宗朔第一个女人。宗朔长情,也一直维护她的体面,唤她“絮娘”多是柔情蜜意之时,这还是第一次当众这样斥责。   她有些不可置信,看了眼宗朔身旁的谢才人,半晌才忍下气,垂首称是而去。   谢小盈还有点莫名其妙,林修仪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被皇帝罚了?她一直听说林修仪是宠妃啊?   她张口欲问,扭头却见宗朔脸色沉沉,透着尚未消散的不悦。谢小盈立刻把嘴闭上,好奇心害死猫,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宗朔余光扫见谢小盈一番反应,像耗子撞了猫。刚刚说冰嬉时她还敢大放厥词,仿佛天不怕地不怕,自己不过罚了林修仪,她像是受了多大冲击,竟连话都不敢说了。何至于呢?   他没好气开口:“有话只管和朕说,别这么藏藏掖掖,小家子气。”   谢小盈冷不丁挨骂,惊得瞪大眼,半晌又硬忍回去。这皇帝的演技真是不行,来的时候还对自己那么讨好呢,一转眼心情不好,他也懒得装了!果然是逢场作戏!   她也不太高兴,但不敢发作,只是谨慎道:“陛下有心事,妾不敢多言,怕触怒陛下……妾笨拙,不会说话,不如就先告退了……”   宗朔怔了一瞬,怒极反笑,“想留下的朕给赶走了,你这个留下来倒想跑?”   说完,不等谢小盈反应,宗朔居然猛地伸手,把谢小盈直挺挺地抱了起来,像扛个没多少分量的麻袋,直接甩在了肩上。   谢小盈吓得吱哇乱叫,连连求饶,一叠声地“我错了我错了”……宗朔置若罔闻,只对常路道:“传辇。”   常路忙不迭地击节,几个内宦抬着皇帝御辇,一路跑到跟前。宗朔不假思索把谢小盈丢到御辇上,自己随即落座,“坐好了,朕饿了,你要想走,就先把朕的午膳伺候好了!”   说完,宗朔也不理谢小盈,只吩咐底下抬辇人:“回崇明殿。”   常路见御辇上坐了宫嫔,本就大惊失色,眼下又要带后宫内眷进前廷,常路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他正犹豫着要提腿跟上御驾,宗朔却淡然开了口:“你就不必跟着了。”   常路一僵:宗朔是要和他算林修仪没赶走的帐。   “跪在这里想想,内侍省的差事你还当不当得了。” 第13章 厉害角色 谢小盈累得晕头转向,丝毫不……   谢小盈真正回到清云馆,竟然已是临近傍晚。   她累得摇摇欲坠,皇帝还算好心,赐了她一台步辇,把人送了回来。   谢小盈一进屋子就找罗汉床斜歪进去,烂泥似的,荷光紧张坏了,从旁小心翼翼帮她解下身上斗篷、风帽,又奉了热茶,关切问:“才人这是怎么了?不是同陛下高高兴兴地出去吗?怎回来脸色这样差?”   她摆摆手,懒得起来喝茶,只吩咐:“先给我打水,我要泡泡脚……太久没走这么多路了,还伺候皇帝,我真是要累死了。”   “娘子慎言。”莲月很快跟过来,比起谢小盈一副倦怠模样,她可真是满面喜色,嘴角带笑,轻搡荷光,“你别理娘子,她胡说八道呢。”   荷光传了萱辰打水,自己坐到罗汉床另一侧,抱起谢小盈的小腿捏了捏。   谢小盈真不是虚言,她眼下小腿肚子都直打抽,闭上眼都能睡过去似的,瘫在榻上,一动都不肯动。   荷光见谢小盈和莲月简直是两种反应,好奇极了,忍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呀?陛下可喜欢咱们娘子?莲月姐姐,你快和我说说。”   莲月压低声,附耳道:“喜欢,那真是喜欢极了!”   谢小盈隐隐听见,翻了个白眼,心道喜欢个屁!   起初是午晌的时候,皇帝把她带回去让她侍奉用膳,那还真是字面意义的侍奉——站在旁边只管夹菜。宗朔坐着她站着,宗朔吃着她看着。直到她实在忍不住,肚子都“咕咕”叫出声,宗朔才扬眉问她:“可知错了?”   谢小盈低头悄悄咽口水,“是,妾错了。”   “错在何处?”   “陛下给妾脸面,妾不该逃跑。”   “还有呢?”   “还有??”谢小盈眨眨眼,心道这皇帝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只好硬憋了一个错处:“妾不该有话不和陛下说。”   “……不是这个。”宗朔虽不满意,却还是晃了晃手中银箸,示意宫人给谢小盈赐座。   谢小盈目光在一桌子珍馐美馔上扫过,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哪错了。   宗朔冷哼一声,“你对着林修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小盈立刻喊冤:“不是啊,妾没有,妾真的不知道自己和林修仪有什么误会啊?”   宗朔被她两条眉毛耷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逗笑,索性不再计较,“行了,朕不管你是真傻假傻,这事就算过去,你以后也不可再提了。吃饭吧……来人,给谢才人盛碗热乎点的汤,先暖暖身子。”   谢小盈实在饿坏了,何况她原本也没有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意思,因此拾起筷子便吃。皇帝这里的膳食花样比她那可丰富多了,更重要的是,皇帝这儿的菜多是北方口味,有炙烤切片的里脊肉,还有一点儿膻味不见的爆炒羊排,最难得的一道是撒了胡椒的牛肉粒,天啊,胡椒!!!她可有日子没吃到这口味了。   宗朔见她先头两筷子下得狠,以为是饿急了,还亲自往她盘子里添了一块肉。不成想谢小盈吃完还吃,尤其盯上了那盘牛肉。见她吃得那么香,宗朔都没忍住,跟着挟起两筷子。放进嘴里宗朔就明白了了,他笑着问:“第一次吃这个?”   谢小盈倒还记得起码的礼貌,用手捂着嘴,赶紧嚼干净咽了,“从前也吃过,但没觉得稀罕。许久不吃,好香啊。”   “嗯,这胡人的香料,是味道特殊点,偶然能吃个新鲜。”宗朔有些意外,“胡人的生意,如今都做去江南了吗?”   谢小盈有点愣,没做去吗?她避开宗朔眼神,随口道:“妾怎么知道?许是家里厨子随便采置的,又许是家兄去北边行商带回来的……总之只吃过几次,原都忘了,在陛下这里才尝着。好好吃啊!”   宗朔原本都已半饱,跟着谢小盈这样一口接一口,最后竟吃撑了。   他见谢小盈馋那份牛肉,特地下旨:“明日再叫人做一碟,专赏谢才人。”   谢小盈这一回是真实地眉开眼笑,抱手作揖:“陛下大恩大德,妾没齿难忘。”   直到这时候,谢小盈还是高兴的,心里觉得皇帝虽然阴晴不定,但至少不在小事上刁难人,是个好人。   谁承想,用过膳宗朔居然还不肯放她走。非说案头堆积的奏章都是为了陪她耽搁的,她必须留下来陪皇帝批完才能走。谢小盈目瞪口呆,也不敢反驳,硬是被皇帝拽进了内殿。宗朔批起奏章何其投入,没多时就把立在旁边的谢小盈给忘光了。   谢小盈宛若梦回高中,被教导主任在楼道罚站,少说站了也有一两个钟头。   直到有个内宦来奉茶,宗朔这才想起还留了个谢小盈,总算开恩把人放走。   好歹宗朔有良心,见她一脸疲色,赏了个步辇。   谢小盈累得晕头转向,丝毫不觉得皇帝今日此举有什么破格恩宠。   莲月心里却替她乐开了花,清云馆上下听闻此事,俱是欢欣鼓舞……都以为自家才人是个没骨头的,进宫这样久,丝毫不求上进。哪料到谢小盈一来就来了个大的!   第二日,阖宫上下都把她的风光传遍了!!   “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先勾得陛下一路迢迢亲自跑去清云馆。两个人顶着风雪出来逛,赶巧就遇上了林修仪。陛下待林修仪,那是多少年的情分啊,竟为了她,叫林修仪去凰安宫领罚了。”   玉瑶宫内,甄美人绘声绘色地向杨淑妃描述着昨日场景。   杨淑妃斜签在罗汉床上,听完乐不可支,“天啊,这真是个厉害角色。能教林修仪碰壁,可了不得!”   甄美人坐她下首,摇了摇头,“淑妃姐姐,这还不止呢。”   “还能怎么样?”   “陛下身边儿的常少监,听说昨日为这事,被罚在雪地里跪了整整四个时辰,最后是被人抬回去的。而那个谢才人,先是坐了陛下御辇,跟着去了前头的崇明殿,在陛下身边儿待到快用晚膳才回去,这得多大的本事。”   杨淑妃先前只是听个笑话,到末了儿才蹙起眉,有些不悦:“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商人家的,能有什么本事?就和那新罗来的金美人一样,登不上台面的东西,陛下就偏爱这样的!”   甄美人没料想还能把杨淑妃说得动了怒,一时有点被吓住,不敢再吭声。   杨淑妃眼波横扫。   玉瑶宫内眼下除了她,还住着三个妃嫔。东宫时就侍奉陛下的婕妤胡氏、成元三年采选进宫的美人甄氏和宝林苏氏,这会儿因她传唤,都过来坐着陪她说话来了。   杨淑妃把话锋故意递给胡婕妤:“胡姐姐昨日不是同林修仪一起的么?可是也见着谢才人了?”   原先皇后赐胡婕妤住玉瑶宫,是指着她有些资历,能镇住余下入宫的新人。哪料想杨昭仪一承宠就有了孕,晋位淑妃,便死死压在了她上头。胡婕妤脸色淡淡地,不太乐意接杨淑妃的茬儿,只道:“臣妾没见着。”   “瞧瞧,真替胡婕妤可惜。”杨淑妃阴阳怪气开口,“这么好的戏,没能亲眼看上,本宫都替你遗憾。”   胡婕妤低眉垂目,恍若不闻。   杨淑妃仍不肯放过她,追着道:“听说林修仪被皇后罚了三日禁足?你和她不是好姐妹,怎么也不去探望安抚?”   胡婕妤抬起眼,她受杨淑妃明里暗里磋磨惯了,这种话就像雨滴落进海里,一丁点波澜都掀不起。   她站起身,“夫人还有旁的吩咐吗?若没有,臣妾就先告退了。”   “且慢。”杨淑妃缓慢地直起腰来,露出个笑脸,“谢才人是个有趣的,本宫觉得甚好,有个东西要赏她。可惜本宫要照顾大皇子,一时脱不开身,恐怕要辛苦胡婕妤为本宫代劳。”   一边说,她一边敲了敲桌沿。   东西是早准备的,宫女只是这时才呈了出来,乃是两块陈年的普洱茶饼。   “你就同谢才人说,若她喝着喜欢,便来玉瑶宫坐坐,本宫还有更好地招待她。若不喜欢……”杨淑妃顿了顿,笑眯眯地望向胡婕妤,“自不会是本宫的茶有问题,定是这送茶的人,没把话说清楚。” 第14章 一饱口福 这样大的手笔,日复一日的打……   清云馆内,谢小盈为着自己出了一回风头,正感到十分遗憾懊恼。早知道和皇帝出去会撞上林修仪,第二天叫满宫里都拿她二人的事当闲话磕牙,她昨天还不如装个头疼脑热,把皇帝轰出去算了。   这下好了,早晨她一醒来,内膳司的宋福就巴巴儿跑来献媚。   各宫嫔御都要去内膳司提膳,他们那里的消息最是灵通。宋福特地过来告诉谢小盈,林修仪已被皇后下令禁足反省,想叫谢小盈高兴高兴。人人都以为昨日定是谢小盈使了什么绊子,才令成元年来最大的宠妃吃挂落。   谢小盈心里冤得很,随手抓了一把铜板打发走了宋福,一个人坐在窗下,拿了柄小铁锤,一边砸核桃,一边发呆。   皇帝别管是为了什么,但凡想宠幸她,她似乎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可一旦她与皇帝走得近了,就相当于踏进这后宫狰狞的旋涡,身不由己,再也无法挣脱。   谢小盈不愿涉险。   那就惟有远离宗朔,方能成此目的……咋才能让皇帝忘了她啊?   正发愁,莲月绕进卧房来,悄声道:“娘子,胡婕妤至。”   “胡婕妤?是哪个?”谢小盈有些发懵,名字和人脸一时在脑海中对不上号。   她擦了擦手,稍微理了下衣裳,步到正堂里去。   少顷,值守的萱辰挑起帘子,进来了一个面庞圆润、身形略显丰腴、个子也不太高的女子。   谢小盈有了印象,忙上前叉手一礼,“妾拜见胡婕妤。”   对方的性子似乎偏沉默,谢小盈只在那日拜见皇后时见过她。对方从头至尾都没说过话,在诸多姿容艳丽的宫妃里,被衬得十分平庸。   胡婕妤亲自伸手扶起了谢小盈,说话声音倒很甜美,“妹妹多礼了,我来得唐突,只盼没有叨扰妹妹才好。”   “怎么会呢?”谢小盈毕竟做过好几年PR,寻常应酬不是问题,她笑眯眯地回答,“婕妤驾到,令清云馆蓬荜生辉。只是此地偏远,不知为何劳动姐姐前来了?”   胡婕妤见她笑,也禁不住跟着笑了一下。谢小盈发现,胡婕妤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蓦然间显得人鲜亮许多。但见谢小盈盯着自己,胡婕妤的笑容很快又淡下去,不乏拘谨地回答:“我是奉杨淑妃之命,来送两块茶饼给妹妹,都是陈年的普洱,极稀罕的东西,就是不知妹妹喜不喜欢。”   随侍的宫婢闻言便端上来一个托盘,红布蒙在上面,谢小盈亲自揭开,确实是两块素纸包裹的崭新茶饼,还用红封写了吉祥话。   她不太懂茶,但也听说好的普洱往往价格高昂,谢小盈便诚恳道:“多谢淑妃心意,也多谢姐姐来送,妾就却之不恭啦?”   胡婕妤神情中透出几分意外,像是没想到谢小盈居然这样痛快就收下了,言语还有些讷讷,“……当然、当然,本就是送给妹妹的,妹妹喜欢那就好。”   谢小盈支使莲月收了茶饼,自己引着胡婕妤到阁中坐下。谢小盈余光注意到,胡婕妤一直在悄悄打量她,眉间还存着些思忖之意。她率然笑起来,爽朗道:“我是个简单性子,人也笨拙。姐姐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接同我讲。我看姐姐也是个好亲近的,咱们有什么便说什么吧。”   胡婕妤显然有着被拆穿的尴尬,但谢小盈笑意灿然,不加藏掖,倒令她很快又放松下来。胡婕妤深吸口气,开门见山道:“并不是我有什么,而是淑妃的意思。这两块茶饼,淑妃是想叫妹妹先尝尝,倘或妹妹喜欢,便请你上我们玉瑶宫坐一坐。杨淑妃素来爱茶,又觉得妹妹应是投契之人,因此想多与妹妹来往。”   “好哇,我若有时间,自然应该去拜访淑妃姐姐,只不过……”谢小盈疑惑道:“我与淑妃姐姐只有一面之缘,她怎就觉得我们投契呢?”   胡婕妤还没来得及为谢小盈的爽快而欢喜,转瞬间她又窒住——胡婕妤竟分辨不出谢小盈究竟是真心询问,还是刻意嘲讽。   胡婕妤尚在沉默,值守的萱辰忽又迈了进来,拢手欠身道:“禀报才人,内侍省赵常侍求见。”   赵常侍?怎么又是个不认识的人?谢小盈茫然着,但还是点头允人进来。   等谢小盈看到对方的脸,她一下就想了起来。这内宦叫赵良翰,昨日常路被宗朔丢在万寿松涛罚跪以后,就是这个赵良翰上前接手,继续伺候皇帝。宗朔喊过他几次,谢小盈还真记住名字了。   “奴赵良翰,拜见谢才人。”赵良翰自己手里提着个食盒,后头跟了个内宦,也提着个偌大食盒。赵良翰似乎是行完礼才留意到胡婕妤,又补了一句,“啊,胡婕妤也在,奴失礼了。”   因是御前的人,便是失礼,胡婕妤也不敢吭声。她扭头望向谢小盈,谢小盈对着来人丝毫不惧,依旧是带着点笑脸,“赵常侍好,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赵良翰满面谄媚,恭恭敬敬地开口:“奴来的不是时候,搅扰才人了。原是陛下惦记着昨日才人吃的那道胡椒牛肉喜欢,特命尚食局今日又做了一份,差使奴为才人送来。除此之外,还有些旁的宫内美馔,陛下想着才人应都未试过,亲点了几道,叫一并做了,请才人品尝。”   虽然不愿意见皇帝,但有美食奉上,谢小盈还是难掩欣喜。她赶忙使眼色,让莲月去寝阁里取金圆饼,赏了这两个内宦一人一个,“多谢陛下惦念我,也辛苦二位贵人了,你们东西放着吧,我这里还有客人,晚些再用。”   她这话一出,赵良翰愣了,胡婕妤更是一惊。   陛下赐膳,乃是天大的恩典,即便不跪在地上、立时立刻感恩戴德地用了,那也没有说“放一放,等会再吃”的道理。   胡婕妤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碍事,旋即开口:“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耽搁谢妹妹用膳了。你先吃罢,我改日再来探望妹妹。”   谢小盈却“哎”了一声,伸手拉住了胡婕妤,“姐姐来看我,怎么也没有让你空着肚子离开的道理嘛。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是陛下赐膳,想必姐姐也不会嫌弃,我们便一同用吧!”   来者是客,起码的礼仪总要顾到。谢小盈想得很简单,立刻吩咐荷光、兰星,一齐上前收拾膳桌。她还顺势招呼赵良翰,“辛苦二位贵人,且帮我把吃食都拿出来摆开吧。”   赵良翰有点笑不出来。   陛下赐膳点了名是赐给谢才人的……这胡婕妤,住在玉瑶宫里的,就同冷宫妃嫔差不太多,她配吃吗?   见赵良翰原地站着不动,谢小盈还挑眉,不解地反问:“怎么呢?”   被谢小盈这样看了一眼,赵良翰可吓坏了。   昨天他是亲眼见着陛下最重用的常少监,只因为没及时赶走林修仪,惹了这位谢才人不快,竟被罚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他如今还没有常路的面子一半大呢,如何敢触怒谢小盈?   赵良翰连解释都不敢,忙依言照做了。   谢小盈全以为赵良翰是走神了,压根没多想,犹自挽着胡婕妤,邀她入座,“姐姐千万别同我客气,若是以往我吃的东西,那还不好意思留姐姐下来。今天赶巧有陛下赐膳,咱们一起饱个口福。”   胡婕妤很被动地坐下来,先是一阵心惊肉跳,频频去看那两个御前内侍的脸色,有些担心他们禀到陛下跟前,被陛下降罪。可当她扭头看见谢小盈这样泰然自若,两个御前的内宦待她也是言听计从,胡婕妤又难免一阵艳羡。她自打嘉顺年间聘入东宫,从未得过如此殊遇。宗朔待她一直态度平平,以至于胡婕妤至今,见了皇帝都还有些紧张。   想来,陛下定是很爱重这位谢氏,方叫她这样胆大妄为,又恣意率性。   若不是陛下一贯骄纵,御前的人,何必对她的话这样尊奉呢?   胡椒香味最是霸道,那一盘子牛肉才取出来,室内已是飘香四溢。兴许是皇帝见她昨天专挑肉菜,今日赐的也多是荤食。像是炭烤的大块羊排,还有烧制的鹿尾,脍制的鲫鱼、爆炒的小块鸡肉。主食赠的是胡饼,谢小盈见昨天皇帝吃的就是这个。此外还有蒸梨与奶羮,丰盛至极。   谢小盈笑着看向胡婕妤,真挚道:“幸好姐姐在,不然我一个人,哪享用得了这么多美味!”   胡婕妤很勉强地回了个笑容,仍不太敢动筷子。   谢小盈以为她是客气,亲自夹了一筷昨天她吃着好的胡椒牛肉粒,“请姐姐品尝。”   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胡婕妤自然不好再推辞,只能跟着吃了几口。   和皇帝吃饭,谢小盈都不顾忌,何况是胡婕妤。   她兀自大快朵颐,冷不丁抬头才发现,赵良翰和另一个内宦还垂手立在旁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小盈微微一愣,扬声问:“两位贵人可是还有旁的事?”   赵良翰讨好地笑笑,“是,陛下吩咐,伺候才人用过膳,奴还要再领才人去崇明殿。陛下找了制靴的匠人,说是昨日答应了要为才人制一双合脚的冰靴,所以请才人用好膳,就过去量个尺寸。”   谢小盈听了,非但没有方才那么欣喜,反倒先蹙了眉,“又去崇明殿?这不合规矩吧?”   她就是想拒绝,但当着胡婕妤的面,不敢装病,这才祭出宫人最忌讳的规矩大法,想说能不能堵一下赵良翰的嘴。   赵良翰讪笑着,赔着小心回答:“禀才人,这规矩也是人定的。再大的规矩,也大不过陛下去,您说呢?”   谢小盈想叹气,硬是忍住了,反冲赵良翰笑了笑,“贵人说得是,原是我想左了。”   赵良翰岂敢怪罪,一声不吭地连连作揖。   谢小盈摆摆手,吩咐荷光再去拿两块金圆饼来,“那只好请贵人再稍待片刻,等我与胡婕妤用好膳就过去。”   胡婕妤从旁看着谢小盈这样狂言妄语,同时又出手惊人的阔绰,彻底失了反应。   她素来听闻谢小盈乃是出身商贾,只当她家世卑贱,便是得宠也不过是一时的虚浮荣华。莫说威胁中宫,怕是连出身不高的林修仪都无法比及。   可胡婕妤万万没料想,钻营钱财,说着虽难听些,得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样大的手笔,日复一日的打赏,焉知不能收买人心?   若人人都称一句谢才人的好,再加以圣宠……长此以往,谢才人还会只是区区才人吗?   胡婕妤僵在原地,不敢深思,只能竭力控制表情。   谢小盈回过头才发现胡婕妤再走神,她疑惑地问:“胡姐姐,你怎么不吃了?这样就饱了吗?”   胡婕妤看了她一眼,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猛地撂了筷子,竟站起了身,“饱了、饱了,今日实在叨扰妹妹已久,我便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探望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匆匆离去。   谢小盈坐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看了看胡婕妤适才用过的盘子,明明还有一块未吃完的嫩白脍鱼。   怎么回事?难道胡婕妤卡鱼刺了? 第15章 自请禁足 “欺君也是死罪,谢小盈,朕……   谢小盈吃饱饭,紧赶慢赶到了崇明殿,却并没能立刻见到皇帝。   赵良翰索性把她带去了偏殿,讨好地笑着:“陛下正与外臣议政,请才人在此稍后。待陛下忙过这会子,就该召见才人了。”   谢小盈倒是不急,偌大殿宇,隔着几层殿墙,她都能听到宗朔正在冲人发脾气。那可真是雷霆震怒。谢小盈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也能感受到那份庞然愤意。   她连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贵人去忙,我自在这里等着就是。”   赵良翰又行了个礼才退了出去。   他本该先去与皇帝通禀谢小盈到了,可崇明殿正殿之中,此刻气压最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赵良翰也知道自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他左右张望,索性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去歇着。午膳还没来得及用,也不知道内侍省这帮人给没给他留了两口。   崇明殿正殿之中。   宗朔宣见豫王宗弛、中书令杨守、左右卫上将军顾镇西、兵部尚书郑赟等人,正于殿内谋议突厥侵扰边境一事。   左右卫上将军顾镇西一力求战,跪在地上,昂首告求。兵部尚书郑赟与若干新将则都以为不必开战,略以警示即可。   中书令杨守作壁上观,至此未发一言。   宗朔本以为这事很快能达成合议,没料想顾镇西竟是那个丝毫不肯退让之人。   顾镇西乃是皇后顾言薇的父亲,并袭了开国元勋顾昀魏国公的爵位,之后顾镇西随先帝征战突厥、回鹘,立下赫赫军功。顾家连出两代大将,才得以将女儿嫁入东宫,成为国丈。宗朔本与顾家感情算好,登基后又授顾镇西左右卫上将军的职官,命他统领两军,乃是极大的信任。   此次之事,顾镇西虽与宗朔产生分歧。但宗朔敬他国丈身份,并不愿太驳对方颜面。然而顾镇西说话愈加难听,不断上纲上线,指责宗朔畏战惧敌,气得宗朔面色铁青,禁不住怒骂:“魏国公,朕今日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我朝两代打下的基业,岂是尔为子孙争谋爵位的算盘?”   顾镇西以头抢地,硬声道:“突厥侵袭伊州,虽只掠财物,但犯我大晋国威,理当震慑!臣请命出征,愿马革裹尸,免为陛下添忧!”   宗朔冷笑,“他突厥不过千余人马,伊州城防牢固,牧民损失了一点羊马,怎就犯了国威?”   顾镇西还要争,豫王见情形形不对,赶紧抢前一步,替皇帝解释:“魏国公忙于操练左右卫军,恐怕有所不知。今年寒冬,北境寸草不生,风雪连绵,突厥来犯本是陛下意料之中,只消加强防御,来年继续与他们通商贸就是。突厥人缺粮少穿,早晚倚赖我朝。何况我朝两代纠缠于西北战事,以致国库空虚,百姓艰难。陛下登基后一直致力于恢复民本,眼瞧着有了起色,哪经得起再来一场大仗?”   “那豫王可知,突厥人只侵扰一次便迅速后撤,是因为什么?正是因为你口中先帝在西北纠缠的战事,让突厥人心有余悸,不敢再犯!如今突厥人虽小小侵扰,但实际正是试探我朝。若此时给了突厥人颜面,来日突厥定会变本加厉,打我朝措手不及!”   “但若为了小小侵扰,就要大举宣战,岂不虚耗国库?”宗朔冷着声音开口,“朕与豫王无意否认先帝功绩,然则百姓生息乃是大晋立朝之本。伊州既无重损,那就无须大军开拔。命其都督率军前与突厥交涉,使其认罪即可。”   顾镇西还要开口,宗朔狠狠拍案,“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再劝,都退下吧。”   他站在高台上向下睥睨,顾镇西在地上跪了好一阵子,才踉跄着起来,心有不甘地称辞离开。杨守像是幸灾乐祸,意欲上前搀扶,被顾镇西毫不给脸地一手甩开,犹自阔步迈出大殿。   众臣退去,豫王故意磨磨蹭蹭留到最后,看样子想宽慰宗朔几句。   宗朔被自己岳丈这样打脸,正是气头上,见豫王一副涎皮赖脸还想开玩笑的样子,愈加气不顺,指着他道:“朕没心思与你兜搭,一起滚。”   豫王没讨着好,低着头躬身退出。   宗朔端起案上的茶,本想喝一口平平气,不料入口竟是冰凉,他当即摔了茶盏,脱口怒骂:“没一个用心的!御前侍候的人呢?”   殿内宫人乌压压跪下去,谁也不敢说话。   宗朔目光寻了一圈,既不见用惯的常路,又不见他才提拔上来的赵良翰,他压着怒气,抬腿往下走,直奔偏殿。   谢小盈隔得远,并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外头动静忽然小了很多,没再听宗朔骂人,便想趴到门边看看什么情况。   她刚到门口,才探出脑袋,不料想一道人影猛然出现在面前。   谢小盈没防备,直接撞上了来人胸口。   宗朔抬脚欲踹,见是个女子才硬生生忍住,他伸手揪着对方后领将人往后面狠狠一拽,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直接厉声斥责:“不懂规矩的东西!擅闯御前,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谢小盈便是上次被宗朔亲自传召问罪,也没见过皇帝这样大的脾气。她大脑一阵发懵,穿越以来所有学过的规矩都在这一刻变成求生的本能。膝盖一软,谢小盈还没察觉就已经扑通跪在了地上:“……妾……妾罪该万死……不不不……妾知罪,请陛下恕罪!”   她面朝金砖,手指几乎克制不住在抖。   古文学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刚刚也不知道宗朔有没有杀人,不会全轮到她身上吧???   谢小盈紧张地使劲抠地,然而,她好半天才听见头顶上方男人开口:“谢小盈?你怎么在这?后宫嫔御不得入前廷,朕命皇后教你规矩,你到底怎么学的?”   宗朔的声音冷若冰霜,全然没有两人上次相处时的温柔与玩笑口吻。   谢小盈几乎无法把昨天那个看起来不难相处的男人与眼前天子联系在一起,来时的泰然自若和隐隐的嫌弃,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畏惧——她以前倒是不怎么怕领导,毕竟领导再生气,最多就是开了她。可皇帝就不一样了,谢小盈很清楚地知道,就算皇帝想借谢家的钱,也不代表他当真不能杀了自己。   “妾……”谢小盈已经不敢说自己是被他传来的,她一身冷汗,只想着赶紧逃跑。短暂地犹豫,谢小盈试图顺着宗朔的话往下解释,“妾走错了路,误闯至此,这就告退!”   她悄悄抬起了一点头,发现宗朔的靴子已经从门前移到了她身后。谢小盈想往外挪一挪身体,只等宗朔一声令下,自己立刻开溜。   殊不知,她刚动了一下,宗朔就又伸手揪住了她的领子,贴在她耳后低沉开口:“欺君也是死罪,谢小盈,朕劝你实话实说。”   谢小盈被衣襟勒得喉头发紧,脑子里一万个宫斗剧炮灰女配的下场开始自动上演,她不敢再卖弄小聪明,很老实地回答:“禀陛下,是赵良翰传陛下旨意,命妾来的……难道是他假传圣旨吗?妾因记得他确实是御前人才信了,请陛下开恩。”   宗朔总算想起来,原是他自己气糊涂了,确实是他命赵良翰传谢小盈过来。刚下朝的时候他本以为突厥人的事很快就能谈定,便先用了膳,打算趁午歇的功夫,和谢小盈有的没的说几句,也散散情绪。但谢小盈迟迟不到,他不愿让外臣等,索性就传进了人,打算把这事快刀斩乱麻。   结果刀不够快,麻还更乱了。   “是朕传的你。”宗朔手指微微用力,把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女孩直接拎了起来,语气虽显得平缓了些,但还带着几分斥责之意,“朕命你用过膳就来,你好大胆子,竟敢耽搁那么久,让朕等你?”   谢小盈起身后才觉得颈间一松,那种仿佛被刀刃抵在脉搏上的感觉总算消失。因站了起来,那种匍匐在地板上,仿佛蝼蚁般,能被人一脚踩死的命运感也随之淡化了一些。她抬头看了眼宗朔阴沉的脸色,大脑竭力冷静,小心翼翼地解释:“陛下恐怕不知,清云馆距崇明殿极远……妾已尽快赶来,不敢让陛下久候……但……但……”   “但什么?”宗朔负手而立,帝王之仪不容小觑。他看出来谢小盈在害怕,寻常宫嫔若是惧他,早就老老实实跪地请罪,哪还敢给自己找理由?偏这个谢小盈,人不大点,却一贯的鬼机灵。宗朔倒要看看,她这次能编出什么借口来给自己脱罪。   片刻,谢小盈深吸气,像是总算想好了说法:“回禀陛下,但是妾腿短,实在走不快。”   “……”宗朔上下一打量她,没绷住,嗤了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   清云馆离得远,确实不算谢小盈瞎说。他就是因为嫌路上耽搁功夫,才懒得亲自过去,情愿有违宫规,便派人去传谢小盈让对方过来。至于这腿短…理由虽略显拙劣,至少也是实话。   宗朔看着谢小盈像个小鹌鹑一样杵在原地,故意问她:“不管为什么,总归你已让朕等了,那就是大罪。朕对你已够宽容,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你自己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谢小盈听皇帝这么说,心知自己怕是过不了这关了。   皇帝既已决意要迁怒她,与其被对方拖出去打板子、或是受皮肉苦,那还不如她乖觉一点,自己定个重而不痛的惩罚。   谢小盈短暂思索片刻,很卑微地低头,认错道:“陛下说得极是,妾让陛下等候,乃是大不敬,理当受罚。那妾自请禁足清云馆三个月,无召不出,认真反省,一定痛改前非。”   ——她听宋尚仪说,昨日林修仪去找皇后请罚,被罚了禁足三日。一样是惹皇帝不高兴,那她给自己加量加倍,总没错吧?   反正谢小盈也不怎么想出来和这些古人纠缠,她情愿躲进小楼成一统,关他春夏与秋冬!   宗朔闻言,先侧了侧首,他实在快有点忍不住,要笑出来了。禁足三个月?亏谢小盈敢说,怕是她连禁足三个月的后果都没想好,就敢这样大放厥词,偏还讲得条条道道,像是真就十分悔过。   刚他还是一腔怒火,不知为什么,被这小丫头胡搅蛮缠几句,竟不知不觉有些消散了。   宗朔没急着吭声,硬绷住了嘴角,原地踱了几步,随后近了软榻撩袍坐下。   谢小盈估计被他刚刚吓得不轻,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眉敛首的样子,比头回见她的时候显得还乖巧几分。   宗朔一下就想起了谢小盈的年纪,既不能怪她个子矮,也不能怪她胆子小了。   “你过来。”   谢小盈犹豫了几秒,只往前挪了几步——她怕宗朔不满意禁足的惩罚,会要动手打她。   可这样几步当然只能让宗朔更加不满。   谢小盈听见皇帝的声音明显沉了几分,“朕不喜欢重复。”   她有点慌了,赶紧连走几步规规矩矩站到了皇帝面前。   果不其然,谢小盈刚站定,宗朔就朝着她脸的方向伸出手。   谢小盈吓得当即闭上眼,静等着宗朔的巴掌落下来。   ……然而,宗朔只是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几秒后,男人很纳闷地开口:“你哭什么?” 第16章 伴君如虎 “……娘子真要去见杨淑妃?……   谢小盈并不是真的想哭。   她刚刚实在太害怕,以为宗朔要抽她耳光,全是生理上吓出的眼泪。   眼角仿佛失了控,根本管不住两行泪,顺着腮边就落了下来。   若非宗朔提醒,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居然被宗朔给吓哭了。   ……尴尬。   谢小盈抬手想擦,宗朔却先一步用拇指按上了谢小盈那抹泪痕,轻轻帮她拭掉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嘟囔,“怎么胆子就这么小?”   宗朔还没见过女人冲他哭。   他自诩待内眷一贯算是温和的,从不过分苛责。即便真有谁举止出格,宗朔也多是交由中宫处置。虽不敢称风流天子,但宗朔和他父亲戎马一生的暴戾相比,总归是好很多了。即便杨淑妃性子轻狂,他见不过眼的时候,无非是罚对方抄了几章《闺训》,杨淑妃那样好胜爱斗的性子,受了奚落,依旧没有哭过。   除了先帝崩殂,满宫垂泪,不论先帝嫔御还是东宫妃嫔都双眼湿红……这还是第一次,宗朔居然把自己的女人给吓哭了。   他有点意外,但更多是觉得哭笑不得,盯着谢小盈的表情观察,谢小盈自己似乎也觉得羞恼,脸颊发红,想躲开他拭泪的动作。宗朔没肯,依旧钳着谢小盈下颚,低声问她:“还没告诉朕,你哭什么?”   谢小盈已经不敢对着宗朔撒谎了,固然觉得难堪,但还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妾怕陛下动手。”   宗朔果然笑了一声,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终于松开手,“不会的,朕就算真气急了眼,也不会对女人动手。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你只管安心。”   谢小盈听出来宗朔是想宽解自己,但宗朔那种哄小孩的语气,却令谢小盈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仔细想想,刚刚宗朔虽有怒气,但也谈不上多凶。她好歹是经历过职场风雨的成年人,怎么还真跟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居然被皇帝给吓哭了?   这未免太丢脸了。   宗朔岂能看不住她情绪转变,嘴角跟着往上翘,继续哄她道:“刚刚是朕故意逗你的,你从清云馆过来,确实脚程远了一些,天又冷,朕不怪罪。等一会儿回去,朕再命人用步辇送你,好不好?”   谢小盈一面觉得羞愧,一面又受不了这种舒适享受的诱惑——有代步工具,谁愿意大风天自己走啊!   她回避着宗朔注视的眼神,却点了点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多谢陛下。”   宗朔倒是没想到,谢小盈小小年纪,竟一点儿都不矫情,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满意地看了眼谢小盈,传唤宫人进来。   赵良翰总算逮到机会踏进偏殿,没等宗朔开口,他已先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他适才明明交代过御前的人,众臣一离开须立即告知他。哪料想等他察觉了,皇帝已来了偏殿。赵良翰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御前的人俱是受常路恩惠被提上来的,如今常路受罚,他顶了常路的差事,这帮人哪能轻易就受他管教?不暗中使绊子就不错了,怎可能还替他盯风。   吃过这个亏,赵良翰也长记性,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   好在宗朔这会已没剩多少脾气,他顾忌谢小盈心情,也没冲赵良翰发火,只平静道:“常路还在养伤,朕先不罚你。等常路回来,你自己去领二十个板子,朕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少了教训。”   赵良翰趴在地上,心里松了口气,头却不敢抬,“是,谢陛下宽宥。”   宗朔挥挥手,这就算是放过了他,“去,传那制靴的匠人进来,给才人量个尺寸。”   宗朔原本是存着和谢小盈亲近的意思,才特地让匠人到崇明殿来。可刚刚为了突厥事大动肝火,宗朔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同女人狎昵的心情了。匠人进来,很快就量完尺寸,拢共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宗朔还惦记着前朝事,便不再与谢小盈纠缠,直接令人传辇,把谢小盈打发了回去。   谢小盈坐在步辇上,出了前廷方见到守在宫巷一侧等候她的莲月。   莲月并不知前面发生什么,单看着谢小盈又坐了陛下的御辇回去,当即便露出笑脸,一边跟上去,一边仰着头问:“娘子,怎的这样快便回来了?”   抬辇的人是御前侍候的,谢小盈眼睛转了一圈,忍住了抱怨的话没说,只冲莲月摇了摇头。   莲月到底是沉稳,见她这幅表情,便捺下好奇心。直到回来清云馆,谢小盈更衣换下了见皇帝的一身盛装,她才悄悄问:“怎么了?可是陛下斥责娘子了?”   谢小盈卸下脑袋上沉甸甸的发钗,散下了辫子,“不算是,但不太愉快。”   她穿越以来没什么朋友,荷光年纪小,总爱一惊一乍,谢小盈唯有把莲月视作朋友,说上一些体己话。   谢小盈先将之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同莲月说了,然后才捂着胸口感慨:“难怪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我也没做错什么事,就是倒霉撞上了而已,还是险些被陛下罚了。”   莲月听完,自然也替谢小盈捏一把冷汗,她不由道:“亏得娘子反应快,竟能全须全尾的回来,陛下能赐娘子御辇,想来也是真的不怪罪。”   谢小盈回忆了一下,皇帝确实没真计较她的过失,反而表现得堪称宽容。可她摸不透皇帝的心思,这样接触下来,颇有几分踩钢丝的感觉了。她越想越觉得后怕,忍不住说:“要是我能继续装病,躲着点陛下就好了……再来这样两次,我怕是要被活活吓出心脏病。”   莲月本是盼着谢小盈得宠,可见谢小盈两次侍奉皇帝回来,都是心惊胆战、苦不堪言,一时也有些心疼。她替谢小盈揉了揉肩,思忖片刻,出主意道:“娘子的癸水算着该来了……不如奴去尚仪局那边,早些给娘子报了?反正娘子这样的年纪,癸水不定,也是常事,应当没人会细问。陛下这阵子也是看娘子新鲜,等过去了,恐怕不会这样频繁传召。”   谢小盈闻言,眼睛果然一亮,她欣喜道:“好莲月,我就知道你最疼我。就这样办吧,你拿上点好处,这就往尚仪局去一趟。”   莲月忍不住笑起来,“哪就这样急了?娘子才从御前回来,奴就去尚仪局报。宫人最爱嚼舌根子,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呢……等晚些吧,宫门落钥前,奴就去报。”   两人说定,谢小盈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大姨妈可真是个好借口,这每个月来一回,每回来个十天半个月,时间久了,皇帝岂不自然而然就把她给忘了?   谢小盈一下子精神大振,胃口也开了。   “晚晌叫赵思明早点去内膳司,问问宋福,能不能再做一回酿驴蒸!”   这是谢小盈先前吃着好的一道菜,黄酒并驴肉一起蒸得软烂,香嫩至极。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谢小盈以前在现代没当回事,这一遭穿越倒还真尝出好来。   莲月笑着附和,“知道了,这东西吃着驱寒气,倒很合宜。”   ……   翌日晨起,循例宋尚仪要继续来讲说宫规,谢小盈用过早膳便就候着,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宋尚仪都还没来。直到快午膳的时候,才来了一个尚仪局的女官,替宋尚仪请罪道:“回禀才人,因皇后殿下与尚仪议事,是以耽搁了一些。皇后殿下口谕,称才人规矩应已学得不错,之后就不叫宋尚仪过来了。如才人还有不懂的,可随时再使人再去尚仪局请教。”   谢小盈很是意外,没想到这么突然宋尚仪就给她“结课”了。她拿钱赏了人,还有些不敢置信。   莲月见她怔怔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从旁解释:“娘子这规矩学了已有半个月了,怎么也该结束了。何况这学规矩,本是陛下为了惩戒娘子才令皇后殿下安排,如今阖宫都知道,娘子在陛下面前极得青眼,那皇后还有什么必要再惩戒娘子呢?”   谢小盈浑然忘了起初学规矩是个惩罚了,起先宋尚仪讲得都还是宫规,到后面兴许是讲得差不多了,还给谢小盈说一些宫里的前尘旧事,谢小盈全当听故事,还挺起劲呢。   寻常宫人来她这里,都能得赏,宋尚仪每日都来,谢小盈反倒没给过什么好处。   她一时有些懊悔,便吩咐莲月,“我看宋尚仪平日穿着素雅,也不怎么打扮。你去挑个上好的玉镯,再配几个玉质的耳珰、发簪,装成一套,咱们亲自往尚仪局给她送一趟,就算是她教我的束脩了。”   莲月刚答应下来,谢小盈忽又想起什么,“昨日胡婕妤来,不是也请我去拜访杨淑妃吗?既出了门,索性一趟都去了。再挑些贵重点的发簪手钏什么的,玉瑶宫里住了几位妃嫔?咱们各备一份,别显得失礼了。”   “……娘子真要去见杨淑妃?”莲月动作顿住,透出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谢小盈挑眉,“怎么?有何不妥吗?”   莲月压低声解释:“奴听宫人说过,杨淑妃虽诞育过大皇子,可与陛下的关系十分不睦。因杨淑妃的缘故,陛下等闲都不去玉瑶宫,连带着玉瑶宫的几位嫔御都没再承过宠……林修仪、金美人,这二位先前受宠的嫔御,可都是与杨淑妃十分疏远,轻易不接触的。”   莲月不说则已,这样一说,谢小盈反而来了兴致,“真的吗?若我与杨淑妃来往密切,陛下也会厌了我?”   “娘子!”莲月气嗔,她怎就忘了,谢小盈正盼着避宠呢!   谢小盈才不管她,抬脚就迈出了正阁,往侧厢的小库房去了,“快快,我要亲自为杨淑妃挑一份重礼,可得表现我对她的敬仰之心才好!” 第17章 好命淑妃 这个谢氏也不知是有什么算计……   玉瑶宫乃是晋廷六宫中最开阔的一间,正殿恢弘,又引垂绦湖水,内有迢迢涓流,亭台屹立,取意玉宇瑶台。   眼下日光正盛,杨淑妃摆了个摇椅在庭下,身上盖着一条雪白的狐毛斗篷,手里捂着暖炉,额上围着风帽,身侧簇拥着三四个宫婢,有的奉茶,有的敲腿,好不气派。   庭内,几个有年纪的婆妇鞠着腰,团团围着一个精雕玉琢似的男娃娃,跟着他在院子里“啪嗒啪嗒”地乱跑着。   不一会,这男娃娃自己双脚绊到一起,扑跪摔在了地上。   婆妇们吓得连声惊呼,喊着“琪郎”“郎君”就围上去。   杨淑妃眉峰一蹙,直起身子,不悦道:“哪就这样金贵了?叫他自己爬起来!”   诸人闻言,俱是停了动作,缄声退避。   小男娃趴在地上,眼睛骨碌碌一转,发现没人来哄,也就自己撑着地站起来,还知道低头拍拍膝盖上的土。他扭回头,发现坐在摇椅上的美妇人正望着自己,他一下咧开嘴笑了,伸着手朝杨淑妃跑来,嘴里喊道:“阿娘——”   杨淑妃总算扬起嘴角,满意道:“这才是我儿子呢,来,到阿娘这里来。”   大皇子宗琪诞于成元三年,如今刚两岁多点,性子十分活泼。   杨淑妃动作不算熟稔地把宗琪抱上了自己膝头,掂了没一会,就扭头冲一个蓝装宫妇道:“几天没抱他,怎这样重了?吃食上不要太纵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贪嘴,就没有他不爱吃的!”   那妇人讪笑几声,不敢同淑妃辩解。反倒是杨淑妃身边的宫女青娥从旁玩笑,“小孩子多吃一点,正长身体呢,琪郎养得健壮,夫人还不高兴么?”   杨淑妃没回答,只是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小脸,宗琪仰起头冲她甜甜一笑。   镇日里虽然都是乳母照顾他、带着他,可宗琪却被乳母教过,眼前之人才是他的“阿娘”,阿娘就是管着所有人的人,谁都要听她的话,自己不能惹她不开心。小孩子最会察言观色,玉瑶宫里人人都敬畏杨淑妃,宗琪就算淘气捣蛋,也绝不敢惹“阿娘”发怒。   “行了,自己下去玩儿吧。”杨淑妃与宗琪这样亲近了不到一刻钟,便有点厌烦了。大胖小子真够沉,压得她大腿都有点发麻。偏这是她自己儿子,脾气都发不了,只能赶紧把孩子放到地上,看着他继续在院子里疯跑。   正这个时候,一个内宦从外头跑来,往杨淑妃面前一跪,禀告道:“清云馆谢才人求见。”   杨淑妃低头整理着裙子上被宗琪压出的褶,闻言不由一怔,“谁?”   “谢才人。”   她扭头去看青娥,青娥忙提醒,“谢氏,那个商贾女……”   “噢噢,她啊。”杨淑妃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先送了皇后一根百年老参,狠狠落了皇后的脸,前日又把林修仪给搞禁足了,昨日胡婕妤去送茶,还见着她风风光光被皇帝接去御前的内宫新宠。   杨淑妃有些意外,对着青娥道:“胡婕妤去请她,她还真就来啊?”   昨日胡婕妤回来,很恭谨地把发生的事回报了一遍。杨淑妃听完全当个乐,倒没恼,她命胡婕妤去送礼,本就是为了看个戏,宫内凡得点宠的,都视她为瘟神,生怕沾了点玉瑶宫,就能惹得陛下不快,从而失了宠。之所以命胡婕妤去,就是因为杨淑妃想着,胡婕妤顶着玉瑶宫的身份,即便不受人白眼,也肯定不会落到什么好。   只是杨淑妃确然没想到,谢小盈不仅高高兴兴收了礼,这一转眼,竟真就拜上门来了。   青娥同样有些惊喜,蹲到了杨淑妃身旁,悄声说:“这位谢才人出身不高,便是得点圣宠,在六宫里也毫无根基,依奴看,她定是想投奔夫人,求夫人庇护呢。”   杨淑妃倒不以为然,她能庇护谁?那新罗来的金美人同样没根基,见了她还不是绕着道走。   这个谢氏也不知是有什么算计,还是个傻大胆的。杨淑妃拨弄拨弄耳珰,同那内宦说:“传她进吧,毕竟是本宫把人请来的。”   片刻,谢小盈从大门处款款迈步进来。   因带的东西有些多,谢小盈特地带了两个人出门,莲月兰星二人,手里俱是抱着礼盒,跟在后头。她们适才先去见了一趟尚仪宋媛,宋尚仪也全然没料到谢小盈会来,颇有些惊诧。谢小盈看出她在忙,只把礼送上,感谢了她几句,便告辞了,随后才往玉瑶宫来。   甫一踏进玉瑶宫,谢小盈便见杨淑妃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中,身上盖着软毯与斗篷,雪白的肌肤在日光下映得发光,实是个极优雅的富贵美人。这样的女人居然不得宠?可真没天理。   她犹自腹诽,人也含笑朝杨淑妃的方向走,还没来得及下拜行礼,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个胖乎乎的小肉球,直冲谢小盈跑来。谢小盈起初还以为是杨淑妃养的狗,被吓一跳,低头才看清是个毛斗篷裹着的小孩。她脱口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话一出口,玉瑶宫整个院子都静了几秒。杨淑妃身旁的宫娥皱着眉头,冲谢小盈凶道:“住在玉瑶宫的,自是我们夫人诞育的皇长子,才人此话何意!   谢小盈总算反应过来,她先朝着淑妃一礼,有些尴尬地解释:“夫人恕罪,妾见夫人姿容年轻靓丽,实在看不出诞育过皇嗣,是妾一时糊涂了,夫人切莫怪罪。”   青娥听着这话好大不高兴,像说她们夫人不配生皇嗣似的,她正欲再度开口训斥,杨淑妃却笑起来,伸手扯住青娥,轻骂一句:“你干什么呀,对人家谢才人那么凶。”   转过脸,杨淑妃朝谢小盈招手,“谢妹妹好会说话,难怪陛下欢喜你,快过来。”   虽不知谢小盈是不是有意讨好,可她的话说出来,确实叫杨淑妃心里一喜。   人人都道她好命,诞育过皇嗣,见了孩子就要恭维她两句。可她今年不过才十九岁,正是好年纪。林修仪都28了,还镇日穿红粉裙子在陛下面前做轻嫩模样!倒是她,因为有了皇长子,必得在人前端庄高贵,才衬得上是皇长子母亲的身份……凭什么啊?   杨淑妃命人给谢小盈也挪了个椅子,就在外头坐了,还关切地问:“妹妹不觉得冷吧?难得冬日放晴,本宫想着晒晒太阳也舒服。妹妹若冷,本宫命人给你填一个手炉来。”   谢小盈走了一路,后背还有些薄汗呢,自然不怕冷,她坐下来,顺着杨淑妃的话说,“姐姐好会享受,晒太阳是不错,尤其小孩子,还能补补钙,长得更结实。”   “……补什么?”   谢小盈察觉自己失言,连忙改口:“就是补营养,妾不小心说了家乡话,夫人莫怪。”   杨淑妃心里有点不屑,这商贾女子,怎么官话讲得还没有新罗来的金美人好?她向来是直性子,有什么就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琪许是见来了陌生人,一阵兴奋,再次朝着谢小盈的方向跑了过来,嘴里还“啊啊”喊着,一下打断了杨淑妃要说的话。   杨淑妃蹙眉,只见宗琪直直扑到了谢小盈身上,他刚刚蹲在地上在玩土,手里抓着一把沙子,一下子全落到谢小盈裙摆上。   谢小盈还没说什么,杨淑妃当即翻了脸,冲着乳母骂道:“你们怎么当的差事!不看着点皇子吗?”   乳母吓一跳,正要跪在地上请罪,杨淑妃已失了耐性,频频摆手,“赶紧把孩子抱下去,莫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乳母见杨淑妃脸色不豫,吓得不轻,几步跑上前,一把抱起宗琪,连声称退。   谢小盈起先是以为自己的缘故,忙对杨淑妃道:“浮尘罢了,不妨事,姐姐别动怒。”   杨淑妃却置若罔闻,仍冲那乳母发脾气,“脏死了,哪有半点皇家体面?以后不许再叫皇子在地上玩,若本宫看见,定狠狠罚你们!”   宗琪新鲜劲还没过就被乳母抱走,正趴在乳母肩头大哭大闹。另一个乳母知道,淑妃最烦孩子这样嚷嚷,赶紧凑近伸手捂宗琪的嘴,贴着他低声哄:“哦哦,不哭不哭……”   一群人围着宗琪退下去,杨淑妃远远望着,眼神里俱是烦腻之意。   其实几个乳母私下都觉得有点奇怪,这杨淑妃诞下皇长子,明明是宫里宫外人人艳羡的事,对着外人,杨淑妃自己也会拿来说道两句。可把宫门一关,她反而显得没那么喜爱这个孩子。   宗琪在院子里顽闹,杨淑妃会嫌吵;宗琪若哭嚷,她更是立刻就要翻脸。   两岁大的孩子当然不会受罚,只是几个乳母就可怜,要被杨淑妃治上无能之罪,要么拖出去打板子,要么就是罚月俸。   偏偏宗琪天生贪玩,最是闲不住。乳母又不敢贸然带小皇子往玉瑶宫外头去,怕遭人陷害,于是这差事当得愈加左右为难。   谢小盈虽刚进来没多久,却也已敏锐地察觉,杨淑妃待这个孩子,似乎没有多少亲密之意,更没有什么分享炫耀的欲望。   哪有两岁小孩的妈妈不晒娃啊???   她都做好准备陪杨淑妃聊上半个时辰的育儿经了,哪想到,小皇子才刚露面,这就被赶走了?   谢小盈偷觑杨淑妃一眼,杨淑妃却立刻扭过头,瞪向她,“看什么看?没见过不懂事的小孩吗?”   “……不、不是。”谢小盈被吓一跳,赶紧解释,“妾没觉得大皇子不懂事。”   杨淑妃长眉一挑,质问道:“怎么?那你是觉得本宫这个母亲不懂事了?”   对方这样敏感,谢小盈一看就知道,杨淑妃怕是对养孩子这事有点心结。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开口:“夫人误会了,做母亲本就不是易事,妾又是外人,哪里有资格干涉夫人怎样做这个母亲呢?何况夫人如此年轻,诞育皇嗣已很辛苦啦。”   杨淑妃闻言愣了几秒,但她很快就避开了谢小盈的目光,扭开头去,低哼了一声——辛苦?那何止是辛苦!   她和皇帝入宫后本就没什么感情,亲近不过几次,拌嘴倒是不少,皇帝屡屡对她不满,都会命皇后来罚她。有时给她的罪名是不敬,有时的罪名则是不顺,反正就是不能违拗皇帝的意思,要叫她服软……可谁能想到呢?她就承宠了两次,居然一下就怀孕了。皇后彻底不敢对她说半句不是,生怕落了人口舌。皇帝再想罚她,皇后反倒只能第一个冲上去跪着替她求情,以显示皇后的宽容仁爱。   因是陛下头个孩子,宫内十分重视。她生产那日,听说皇后跪在佛殿里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为她祈福。陛下也亲自来了,说要用龙气保护她……保护个屁,她受这些苦难,始作俑者就是皇帝!!   杨淑妃没想到生孩子会这么疼,疼得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她怀着必死的心,在产褥上不管不顾地对宗朔破口大骂,听青娥说,当时皇帝在外头脸都黑了。   偏偏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还是陛下长子。   皇帝既不能罚她,还得赏她,给她晋位,甚至连她的母家都要跟着沾光。   想起旧事,杨淑妃又有些得意起来。谁让她就是好命,皇帝看她不爽,又能如何?   她拧回身斜觑谢小盈一眼,将这女孩上下一打量,不无感慨地说:“你这么会溜须拍马,难怪陛下喜欢你,他就喜欢旁人哄着他。” 第18章 顾家风波 腊月一到,就意味着一年中最……   谢小盈自己都没想到,她和杨淑妃还真是挺投脾气,两个人大冬天就坐在玉瑶宫的中庭里,有的没的聊了近半个时辰!   杨淑妃性情率真,说话大胆,谢小盈有意捧着她,她便更放下戒心,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拘束都没有,很像个现代女孩。   只是毕竟还在数九寒天,这样一直在外头坐着,不知不觉两人都觉出冷来。   谢小盈起身告辞前,总算想起自己还带了不少礼物,于是赶紧给淑妃献上,“不知姐姐喜欢什么,所以各样玩意儿都挑了一些……有个大花瓶,还有一对赤金簪,噢,还给大皇子备了一个长命锁!都是些好看贵重的,姐姐要是用不上,拿去再赏旁人也无妨。我想得是,第一次拜见姐姐,宁可送得东西不实用,也要美观、值钱,方能显得真诚。”   杨淑妃被她逗得掩嘴直笑,“你啊你,不实用就算了,怎么还非要说出来?这你让我还谢不谢你呢?”   “不必谢,姐姐肯收下,我就很高兴啦!”谢小盈让莲月把东西先拿出来给杨淑妃一观,随后才转给杨淑妃的宫女青娥。   这还是谢小盈做公关时留下的习惯,给客户和供应商送礼,如果不了解对方喜欢什么、爱用什么,那她就一律送香水、丝巾这种,即便收礼的人自己用不上,也能转手再送其他人的东西。   她这般坦率,反倒让杨淑妃抛下了对身份的成见,觉出谢小盈的可爱来。青娥收了礼,杨淑妃才道:“就算知道妹妹家底厚,也不好让你这样破费,日后你若缺了什么,也只管来找我,我必还报给你。”   因是到玉瑶宫做客,谢小盈还额外备了胡婕妤、甄美人与苏宝林的礼物。虽没见到胡婕妤,但谢小盈还是对青娥道:“胡婕妤上次来我那里,我也没能好好招待,很是抱歉。便烦劳你替我转达一句,她若得空,请她再去清云馆坐坐,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青娥没敢应,只扭头看杨淑妃。   杨淑妃一撇嘴,禁不住酸道:“妹妹真是周全人,倒是谁都处得来。”   谢小盈极大胆地同她玩笑,“怎么?姐姐这就吃醋了?你只管放心,胡婕妤不如淑妃夫人好看,那我自然还是更与夫人亲近喽。”   杨淑妃当然知道自己好颜色,否则成元二年,她也不会一举以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被陛下礼聘入宫。   可好看有什么用?皇帝不懂欣赏!   她扶了扶髻后垂着的步摇,颇有些骄矜道:“妹妹太能油嘴滑舌,我已不信你了。”   虽这样说,可杨淑妃脸上还是带起笑来。   谢小盈与她对视片刻,两人俱是展颜,谢小盈这才拜身告退。   玉瑶宫的侧殿内,胡婕妤一言不发地坐在窗下,手里拿着的一卷书,竟已很久没翻开过一页了。   杨淑妃与谢小盈一直在外面谈笑风生,气氛热烈,不知道得还以为她们是一对亲姐妹。   胡婕妤起先只觉得好奇,才想坐过来看看动静,没成想这样一坐就坐到了谢小盈离开,侧殿虽也铺设了地龙,可她这会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浑身发冷……   这个谢才人好厉害,不仅让陛下那样娇宠于她,连杨淑妃这样跋扈的女子,竟都被她哄得团团转。   宫女近前来给胡婕妤换茶,这才发现她竟一个人坐在原地微微发抖?宫女吓了一跳,忙关切地问:“婕妤,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猛然惊醒,直接站了起来,“传舆,我要去一趟飞霞宫。”   飞霞宫的主位乃是林修仪,宫女一听便知道胡婕妤想做什么,她低声规劝:“娘子,林修仪正在禁足,咱们这个时候过去……”   “只是她不能出来,皇后又没说旁人不能去探望。”胡婕妤难得的坚定,“我有事寻她。”   ……   冬月转眼便就结束,腊月初一,老天爷很给面子,又是放了个大晴天。   凰安宫内,不论是宫娥内宦,都格外用心地做着洒扫活计,原因无他,今日初一,晚上陛下一定会来凰安宫留宿,从无例外。   而皇后顾言薇倒是管不了这样许多,腊月一到,就意味着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开始了。   诸多繁杂宫宴需要处置不说,还要审算一年内宫账目,核对用度份例云云。偏偏转年又是成元六年,依照大晋宫例,须三年一度向民间良家征选女子,充裕后宫与诸王藩邸,是为采选。皇后提前便要筹措此事,主张宗亲家的赐婚等,那就更是忙碌。   虽停了内宫晨昏定省,但顾言薇还是没得到什么休息,这段日子愈发觉得心力不济。   晨起梳沐后,顾言薇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见人。六局二十四司的人轮流来报禀宫内大小事,最近一桩要料理的,就是腊月初八,宫内循例要办的家宴。宫里的家宴可大可小,小的时候,只需宴六宫妃嫔即可。腊八节算不上大节,但往年都会延请太妃们一起庆祝,以示陛下孝心,今年更是要循例操持。   这事乃是尚仪局主理,为此,顾言薇还停了尚仪宋媛给谢小盈的宫规讲授,免得她忙不过来,再出纰漏。眼下两人正在殿里答对,李尚宫忽从外面进来,冲着皇后一拜,“奴有要事回禀。”   宋媛停了话,看了眼李尚宫严谨的脸色,很知趣地称退了。   李尚宫这才上前,同顾言薇道:“殿下,魏国公夫人正在宫外,求见殿下。”   魏国公夫人就是皇后顾言薇的母亲,顾镇西的结发嫡妻。   “……这么突然?”顾言薇先是愣了一下,眉峰微微蹙起,“阿娘可说是什么事了?”   李尚宫垂首道:“是为了与殿下商议国公府年节之事。”   顾言薇一听就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嘉顺二十年她被册为太子妃,嫁入东宫,那个时候她的长兄就已娶妻生子,受封为魏国公世子。如今她的长嫂,世子夫人膝下已有三个孩子,魏国公府如何过年节,自有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打理就是,怎么都轮不到她来管。   母亲这样说,定是家里出了事,用来暗示的。   顾言薇放下手中卷册,吩咐道:“既这样,便传国公夫人进来吧。你使个人,去与陛下报一声。但别说是母亲主动求见,就说是被我传召进宫吧。”   虽说她是皇后,见见家人不算什么。可毕竟自古以来,外戚就是最引皇帝忌惮的存在。何况顾家两代武将,兵权在握,皇帝登基前,魏国公府是东宫最强有力的靠山,皇帝登基之后,怕就是最大的隐患。   是以顾言薇特地叫人告知宗朔一声,免得来日他从旁的地方听说,两人再生嫌隙。   她思虑得这样深,却万万没想到,皇帝早在前朝已与她的父亲闹得撕破了脸面。   魏国公夫人此次进宫来,说的就是这桩事。   “先前你爹爹只是与陛下争是否要与突厥人来战,陛下虽不快,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可你爹爹也不知最近怎么了,临近年下,又忽然请陛下增加兵费。陛下不肯,昨日上朝,两人竟是当众吵起来。今日一早,陛下命人来宣旨,竟是要褫夺你大兄的世子爵位!”   顾言薇脸色惊变,难怪皇帝有一阵子没来凰安宫,这事她居然连一点风闻都没听到!   她本就有些累着了,一时间情绪起伏,当即控制不住,扶着引枕猛咳两声。   魏国公夫人见女儿脸色不佳,忙又宽慰:“你先别急,到底没罚在你爹爹身上,这还是顾及了咱们家的脸面……娘来寻你,并不是要你想办法,只是知会你一声。你在宫里切切谨言慎行,莫要触怒陛下,引祸上身。世子爵位而已,等来日陛下气消了,定会再还给你大兄的,你不必担忧。”   宫婢极有眼色地来奉了茶,顾言薇饮下几口,总算缓过来一些。她摇摇头,低声说:“陛下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他不会轻易迁怒女眷,我与陛下也有感情,娘只管放心。”   魏国公夫人闻言,并不觉得宽慰,反倒愁色更浓,“你身居中宫,却七年无出,娘怎么能放心呢?就算陛下眼下不觉得有什么,可咱家若真倒了,这便是你板上钉钉的大罪,陛下倘或废后,都不需再找第二个理由!”   “娘!”顾言薇有些恼了,“哪就这么严重了,陛下都没说过什么,怎么……”   “陛下是没说什么,等他真要说了,那就晚了。”魏国公夫人上前,握住了顾言薇一双玉手,“皇后殿下啊,娘是为你顾虑。这宫里难道就没一个妃嫔是可靠的,能生下孩子,叫你先抱养吗?眼见着大皇子都快到开蒙的年纪了,你叫家人如何不为你担忧?”   这话已不是魏国公夫人头回对顾言薇说了,宗朔是九五之尊,为皇室开枝散叶乃是后宫每一个女人的义务。魏国公夫人先前就宽慰她,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打紧,从妃嫔里挑个家世低、好拿捏的,先养在膝下。孩子都是一个带一个,兴许这样,顾言薇顺顺当当就能有孕了。   可顾言薇看似柔弱顺从,内里却继承了顾家人一贯的刚烈固执,她换过几个太医把脉,都说她没有问题,只消时日,定能诞育自己的孩子……她既不愿掠夺旁人的子嗣,平白结仇,更不想就这样承认,她无法为皇帝生下嫡子。   此刻,顾言薇深呼吸,硬忍住情绪,再次拒绝母亲,“阿娘,你就是关心则乱。我与陛下感情坚固,他也许诺过,不会因外朝事务牵连内宫女子。他待杨淑妃尚且能如此,何况是我。”   这几年皇帝与杨淑妃的父亲,中书令杨守也是频频交锋,但这丝毫没影响杨淑妃在宫中的飞扬跋扈。   魏国公夫人全然不认同,她摇摇头,“淑妃那是因为生了皇长子,陛下膝下只有这一个皇嗣,他当然不会慢待淑妃。可你呢?你要是觉得宫里的人都信不过,明年正逢采选,娘可以亲自为你安排一个……”   “够了!”顾言薇终于绷不住,厉声呵斥住了母亲,“魏国公夫人,本宫宣你进来,不是为了听你这些教训。既是父亲触怒陛下,那你就回去告诉魏国公,倘或他真的在意本宫这个女儿,就请他谨言慎行,莫要违逆犯上。陛下忍得了他一时,忍不了他一世。本宫便是舍了这个凤印,也保不住他的官!”   说完,她不顾母亲脸色,起身喊人,“李尚宫,送夫人出宫。”   顾言薇毕竟是中宫皇后,她发了话,李尚宫不会不从。眼见着魏国公夫人被李尚宫连劝带拉的送走,顾言薇折身进了内室,却依旧情绪澎湃,克制不住去反复思虑母亲刚刚的话……   从前宫里确实没有让她完全满意的女子,如林修仪,说是出身不高,可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她抱林修仪的孩子,难保日后孩子长大,不会生出异心。再譬如金美人,她是新罗进献的王女,乃异族人,她倒是翻不出什么风浪,可她生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记在她的名下,成为嫡子。   然而如今,宫里还多了一个人。   才人谢氏,商贾出身。 第19章 帝后和好 谢小盈难免忐忑惴惴,有些闹……   皇帝把魏国公长子的世子位给摘了,这事过了晌午,就在内宫里传遍了。   前廷事虽等闲不会传到后宫去,可六宫里多有世家女,妃嫔母家都在延京城内,这样大的消息无论如何世家都会想法子传进宫里头来。何况,一大早皇后就传召魏国公夫人,这事凰安宫并没使人瞒着,两厢叠加,任谁都能料到,这绝对是爆炸性新闻。皇后母家动荡,于内宫或朝堂而言,都不是一件小事。   而火上浇油的是,今日乃是初一,皇帝循例都会去中宫留宿。唯有这次,宗朔竟以“朝政繁忙”为由,并未前往凰安宫。   这个消息一出,宫内自然沸反盈天。   谢小盈在六宫之中算是消息最闭塞的,饶是如此,用晚膳的时候,她也从赵思明口中听说了皇后的家事。   她不了解前朝局势,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比起魏国公世子被抹了,谢小盈更惊奇的是,这个八卦竟然是清云馆里胆子最小的赵思明带回来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一边吃饭,一边好奇地追问赵思明:“这事你从哪儿打听来的?宋尚仪不是说御前的事不许乱传么,何况宫外的事,哪能叫咱们知道呢?”   赵思明以为谢小盈有责怪之意,连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解释:“回禀才人,此事绝非奴有意打探,乃是奴去提膳的时候,在内膳司遇到了奴结的义兄,常侍赵良翰,他特地等在那儿与奴亲口说的。”   “啊,是他啊。”赵良翰是御前的人,说出来的肯定不会是假话。且赵良翰敢在内膳司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传话,这事说不准已不是秘辛,搞不好宫内已人人知晓了。   谢小盈松一口气,这才让赵思明继续讲,权当听八卦下饭了。   赵思明的消息因是从赵良翰口中来的,虽晚了些,但要比寻常宫嫔那儿得的细节反倒丰富许多。譬如皇帝是怎么发过几次雷霆震怒,又是如何斟酌再三,最终只是罚在世子身上,并没有真惩戒魏国公本人。谢小盈也是因此才知道,那天她撞上皇帝在崇明殿发飙,原来就是魏国公的关系。   谢小盈津津有味地听完,正好也吃饱了。赵思明一贯胆小,如今却能这样长篇大论的回话,可见是与自己熟悉了。谢小盈颇感欣慰,赏了赵思明一把铜板子,便叫他下去了。   莲月有些暗中替谢小盈着急,御前的人这样巴巴儿地来送给赵思明送消息,乃是存了笼络之意。可娘子怎么听完就完了,连点表示都没有?   用过晚膳,谢小盈一般在院子里遛两圈,就准备睡觉了。莲月跪在床前铺设时,本想趁无人,私下给谢小盈解释一二。   谁知谢小盈换了寝衣回来,竟主动对莲月道:“赵良翰行事不算妥帖,我觉得陛下跟前,还是那个常少监更受重用。赵思明既然已经和赵良翰结了兄弟,姑且先这样,但你私下盯着一点,别叫赵思明与御前来往太亲热,我不想在陛下跟前打眼。”   莲月这才反应过来,谢小盈竟是暗中观察过,有意不与那位赵常侍亲善的。她立刻有些后悔,怎么赵良翰去结义的时候,自己没先来找娘子问一声呢?   谢小盈倒没有怪罪谁的意思。   她只是单纯觉得,宗朔就像一个大公司的顶头总裁,而自己只是某个部门里最不起眼的小员工。常路是总裁秘书,赵良翰则最多算秘书班子里的一个实习生。但凡有眼色的总裁秘书,不会轻易与其他部门的人结交,那样总裁会忌惮你。而一个主动与其他部门表示亲善的实习秘书,那是肯定没机会被总裁转正的。   何况若不是赵良翰疏忽,那天在崇明殿,谢小盈也不会冷不丁撞上雷霆震怒中的宗朔。   她后怕犹在,连皇帝都不愿意见了,又何必去拉拢皇帝身边的小内宦呢?   ……   谢小盈对前朝后宫这种风起云涌的震荡毫无感觉,人人都巴望着看皇后的笑话,六宫女人各个都是吃瓜好手。唯有谢小盈,早把这事抛诸脑后,只知道进了腊月,延京城便更冷了。   清云馆里开始加倍的烧炭,谢小盈生怕自己一氧化碳中毒,宁可穿得多一点,也不叫人将门窗闭死,总是坚持留着能通风换气的缝隙。她这种做法让莲月荷光等人都不大满意,忍不住怀疑谢小盈是想故意吹病自己,好逃避皇帝召幸。   然而怀疑归怀疑,谢小盈的月事已经真来了,即便不生病也没机会被宗朔传召。   谢小盈为此欢欣鼓舞,痛经都不怕了,抱着汤婆子缩在软榻上,拉着荷光、兰星两人,沉迷斗地主!   前阵子不是皇帝找,就是出去拜客,谢小盈心弦紧紧绷着,已是久未得到放松。重新回到龟缩清云馆的咸鱼生活,她陶陶自得,心情一日比一日的好。   先是打了几天的牌,然后又翻出被她嫌弃的四国军棋下了两天。   谢小盈被宗朔吓退的胆子也横生几分,回忆起做统治阶级的美好,也不在心里偷偷痛骂封建社会的压迫了。   直到腊八,皇后下午的时候先去寿昌宫,命内教坊献歌舞取乐诸太妃。晚晌回来,又于凰安宫中设宴,邀请了六宫姐妹齐来共庆,宅了多日的谢小盈这才穿戴收拾,前去赴宴。   这回仅仅是宫内家宴,就在凰安宫的正殿内设几张圆桌,不以嫔御等级区分,而是按照宫室入座。杨淑妃领着玉瑶宫人并大皇子宗琪坐一桌,林修仪领着飞霞宫人坐一桌,尹昭容则领着平乐宫坐一桌。   杨淑妃跋扈,林修仪又与谢小盈有过节,皇后便把独居清云馆的谢小盈分派去和尹昭容坐。谢小盈这才知道,新罗来的金美人也是单独住,原是皇帝体恤她乃番邦进贡,准她依照自己的家乡习惯布置,所以分在了珍阑阁。金美人虽与林修仪先前都很得宠,相处却还算和睦,因此皇后便命金美人挨着林修仪一桌。   不知宗朔是消了对皇后母家的气,还是有意要为皇后做脸面。腊八宴刚到一半,御驾便至凰安宫中。当着众妃嫔的面,宗朔把顾言薇好一番称赞,夸她贤惠大度、御下有方,接下来表示自己忙于朝政,有一段日子没进后宫,想和皇后单独过这个腊八节,堂而皇之把饭还没吃饱的妃嫔们一口气赶了出去。   杨淑妃的仪驾停在凰安宫外,她位分最高,还领着宗琪,她站在门口没走,一时所有的嫔御都不敢离开,全部恭敬肃穆地等她先行移驾。可杨淑妃哪是饶人的性格,她立在宫门门口,盯着里面百灯齐亮,彩锻挂红,气得鼻子都歪了,用人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定是早与陛下商量好的,就为了叫我们瞧见她没失了圣心,故意表演这一遭……大冬天的,可怜我儿出来吹风受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好,专为看她做戏!”   她仗着皇嗣与母家,敢在凰安宫外挑衅皇后,可其余嫔御哪有这等勇气?   人人屏气息声,低眉垂首,恍若未闻。   杨淑妃目光扫过鹌鹑似的女人们,冷哼一声,到底还是领着孩子先走了。   众人齐松一口气,这才各自离开。   谢小盈倒没觉得什么,宗朔刚出现的时候她还有点紧张,后来看见皇帝握着皇后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谢小盈就知道肯定没自己什么事了。与其坐在所谓宫宴上,紧紧张张守规矩,那当然还是能溜之大吉最好啊!谢小盈踏着轻快的脚步返回清云馆,心情一下就更好了。   因是靠走的,她回来的时辰算晚。六宫人人都没吃饱,早已先后要往内膳司讨要吃的。火都烧开了,肯定各宫都要,宋福没见着清云馆派人来提膳,因一贯受谢小盈恩惠,便主动预备了谢小盈爱吃的一些菜,命人直接送来了。   谢小盈刚坐下,热腾腾的腊八粥就摆上了桌,最难得的是又有一碟子胡椒牛肉!   牛肉在大晋不易得,因是耕种的牲畜,等闲不当做吃食上桌。但亏得上次宗朔赏她,让宋福听说了谢小盈爱吃胡椒这一口,不知想了什么办法,才在腊八这一日给谢小盈供了一碟子。   谢小盈心情大好,对莲月道:“宋福真是个有心人,这次要重重谢他。”   本来内膳司就是个肥差,宋福如今攀上了谢小盈这棵摇钱树,更是富贵得不知几凡。莲月有些担心养大了宋福胃口,来日拿捏不住。谢小盈反而是想得通透:“拿捏不住了,换个人就是。金钱在前头吊着,自然会有人愿意上来争抢,咱们怕什么?”   过完腊八没几天,谢小盈的月事结束了。   莲月趁着领薪俸的时候,悄悄去尚仪局帮着报了,她原本是怕告给谢小盈知道,谢小盈不愿面圣,难免又会央她拖延几天。可从上次虚报至今,本就十日有余,要再拖下去,恐怕就瞒不住,须得去尚药局请司医了。   饶是如此,莲月前脚从尚仪局回来,后脚,清云馆还是来了一位大夫。   尚药局侍御医高恕民,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大伯,却是内宫的妇科圣手。   对方称,乃是皇后谕旨,命他来给谢才人请平安脉。   谢小盈坐在主位上,和底下站的莲月面面相觑,不知是自己虚报癸水被发现了,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高御医先问了谢小盈历来癸水日期、感受云云,接着又是号脉。   谢小盈这个身体确实年纪不大,过完年也就十六岁,据打小侍奉她的荷光回话,她初潮至今不过才三年,因此偶有迟来、时感疼痛,其实都是很正常的事。谢小盈旁敲侧击,询问高御医为何皇后会突然有此恩典。   高御医捋着白胡子,什么的话都没说,只开了一道方子调理周期,随后就告退了。   谢小盈难免忐忑惴惴,有些闹不明白皇后怎么会关心到她的月经上来。   而凰安宫内,高御医则端端正正地跪在底下回话。   “谢才人身子硬朗,应是极易受孕的。若陛下与皇后有恩典,臣定当尽心侍奉,力保才人为殿下……诞育嫡子。” 第20章 借腹生子(捉) 谢小盈一时心内大喜,……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谢小盈拉着自己最信任的莲月与荷光两人,憋在屋子里商量了一天,也没能想明白这个高御医是来做什么的。   谢小盈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一早,决定直接上凰安宫去问问皇后。   就算皇后真察觉了自己谎报了几日癸水,那她索性当面磕头请罪就是了……反正那段时间皇帝皇后闹别扭,宗朔一连十几日都没进过后宫,就算轮也不可能轮到她头上,想来不能算个大罪过。   凰安宫内通传谢才人至,顾言薇也没多犹豫,就命女官把她请了进来。   这还是谢小盈头一回主动踏入凰安宫,因为心虚,她跪在顾言薇脚下,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顾言薇迎面就是温柔和蔼的笑意,将谢小盈亲自扶起,“妹妹怎么这样多礼?”   随后就是命人赐座、奉茶,因不是循例的定省,顾言薇一点架子都不拿,反倒向谢小盈道歉,“本宫是后来才知道,陛下因为家父的事情,倒在崇明殿里发作了你。家父行事不谨慎,触怒陛下,家里人受罚也是应当的,可怜你,原该顺理成章的承宠了,反倒被陛下吓唬住,还去报了癸水……”   谢小盈心里一惊,皇后果然是猜到了!   她刚坐下来,立刻又起身要跪,顾言薇一把撑住她,“妹妹这是做什么?”   谢小盈僵立住,低头道:“妾假报癸水,请殿下恕罪。”   顾言薇捏了捏她的手,拉着谢小盈重新坐好,“陛下发了那样大的火,你害怕是人之常情。何况那时你风头正盛,有心避宠也是你懂规矩、知分寸,本宫夸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你呢?”   初一那日,魏国公夫人走后,顾言薇其实就动了让谢小盈承宠受恩的心思了。   顾言薇细细想过,谢小盈的身份真是低到没边了,商人之女,即便宫内没有嫡子,轮也轮不到她的孩子参与太子之位的竞争。如若她抱养谢小盈的孩子,不仅对谢家不是仇,反而是更重的恩。谢氏非但不会因为子嗣长成就对中宫反目,只怕还会加倍笼络,力求维护这份关系……   趁陛下如今对谢小盈正有兴趣,顾言薇是该把握住机会的。   为此,她特地传了尚仪局的彤史女官过来,问了问陛下起居,便想从中安排,趁陛下与中宫不睦,玉成谢小盈的恩宠……只是她没想到,谢小盈竟主动报了癸水,一连躲了十几日。   顾言薇非但没恼,反而觉得谢小盈性子极好,先前与林修仪两番结梁,后面又得陛下青眼,赐了御辇,这样的境遇,还能急流勇退,不管谢小盈是故意吊着皇帝,还是有心躲风头,都不算是蠢笨的举动。   聪明的女子,才能生下聪明的孩子。   谢小盈有些不可置信:皇后不怪她?   “那……殿下既知道妾是虚报的,为何突然命高御医来为妾请脉?”   顾言薇轻轻一叹,本就温和亲近的目光,愈加显出几分怜爱。皇后伸手为谢小盈别了一下耳边碎发,低声说:“本朝女子婚嫁,真是愈发早了……记得本宫聘入东宫的时候,已有十九岁。陛下登基以后,纳入宫内的女子,往往也是双九之龄,你算是最小的。陛下与本宫看你,都像看个孩子一般。你这样小的年纪,本宫是担心,若你承宠,身子能否经得起,又是否能为陛下诞育皇嗣。”   ……哈?   谢小盈彻底愕住,她当然知道自己原主的生理年纪小,要是生小孩多半算早孕,谈不上健康。可她本以为古人很能接受此事,也心知已为后妃无法逃脱这种宿命,所以从没想过这上面的事情。   可她虽然没想,皇后居然主动为她考虑了?   谢小盈一时心内大喜,既有这种好事,她岂不是可以顺水推舟,拒绝侍奉皇帝?   她一边想着,脸上一边渐渐露出欢欣,她激动道:“殿下如此为妾挂心,真令妾十分感动。不瞒殿下说,妾原在家乡时也曾听闻,女子若太小年纪有孕,生产很是艰难。何况妾一直盼着陛下与殿下恩爱,自己从未有过承宠之心!妾只盼望殿下能早日诞育皇嗣,殿下的孩子,那才是正统血脉!”   顾言薇闻言却笑了,“说什么傻话呢?陛下欢喜你,你自是要承宠的。何况,高御医已经回来禀报过本宫,你身体极佳,诞育皇嗣定没问题。本宫悬着的一颗心也能放下了,等陛下忙过这阵,本宫自会劝他去探望你的。”   谢小盈:“……”   她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赶紧低头,藏住眼底无语的情绪。   顾言薇全当谢小盈是害羞,坐得近了一些,把语气放得和缓,“本宫知道,你一片拳拳之心,一直是向着本宫的。陛下怜爱你,是因你赤忱可爱,这与本宫和陛下之间的夫妻感情,自不相同,你不要为此多想。何况,能诞育皇嗣乃是殊荣,如今在宫里并非人人可得,本宫这样说,你明白吗?”   谢小盈眨巴眨巴眼,“妾不明白。”   顾言薇对谢小盈的笨拙几乎习以为常,谢小盈没有不懂装懂,她就十分庆幸了。顾言薇挥手屏退宫内众人,私下向谢小盈解释,“陛下爱重嫡子,唯恐嫡子上头有过多身份贵重的兄弟,是以杨淑妃有孕后,陛下再不肯亲近宫内几位出身过高的嫔御了。你看林修仪、金美人,还有你入宫前得宠的陈宝林,宋尚仪与你说过宫内的事,你该知道,她们的出身都不算高。偏巧的是,陛下还格外重视皇嗣血脉,因此她们即便承宠,至今也未得有孕,这同样是陛下的吩咐。”   谢小盈使劲品味了一番,才听懂顾言薇的话里有话。合着皇帝既不想让有身份的女子生小孩,也不乐意没身份的生,兜兜转转,皇宫里这些女人,皇帝只允许皇后一个人怀孕??   迎上谢小盈惊诧的目光,顾言薇不免有些汗颜,她轻声一叹,低头看了眼自己小腹,好半晌才道:“本宫自是想要竭力满足陛下心愿,可六宫已两年无所出,朝议沸腾,宫里是时候该有第二个孩子了。本宫得知你身体不错,你又是个聪慧乖觉的孩子,再加上这些时日以来,陛下正巧与你投缘,这份殊荣,本宫不赐予你,还能赐予谁呢?”   单听顾言薇这样说辞,倘若谢小盈真是个实打实的古代女子,怕是要感激涕零,当即起来抱着皇后大腿哭跪了。既然六宫里人人都不能为皇帝生孩子,那自然谁先得到这个独一无二的机会,谁就能攀住登天梯。   可谢小盈却不怎么稀罕。   一来她压根不想给皇帝生孩子,大家都不能生,那岂不正好?二来,这事一听就是送她做出头鸟。谢小盈力求在后宫做个小透明,岂会接这种差事。她觍颜一笑,故意摆出一副自谦的姿态,“妾自知出身卑贱,陛下厚爱已令妾愧不敢当,何况诞育皇嗣之事,若非人人有此机遇,那妾决不该是那个唯一之人。”   顾言薇闻言倒不意外,她想起先前谢小盈对宋尚仪曾经的一番剖白,再加之谢小盈的出身,妄自鄙薄也是情有可原,因此,顾言薇只是耐心开解:“妹妹怕什么?正是因你出身不高,本宫才敢将这等机会给你。倘若再来一个世家贵女诞下皇嗣,本宫又何以在内宫立足?你虽出身不高,这孩子生下来,自有本宫教养庇佑他,到那时……”   皇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便改为向谢小盈一笑,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总之,有本宫在,便是天大福分,你也能消受了。”   皇后这一顿十分微妙,谢小盈仔细一想就有所猜测,皇后真正打算的,不会是要借腹生子,把自己的孩子抱走当嫡子吧???   谢小盈立刻变得更排斥了,她倒不敢发作,只能装傻道:“可陛下想要的终归是嫡子,那就算妾生下一百个、一千个孩子,又如何能令陛下满意、为殿下分忧?以妾之见,殿下与其想着将恩典赐给旁人,还是自己多努力才是。”   这话说得不算过火,但却有点站干岸的意思,十分出乎顾言薇的意料。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谢小盈,只见对方眼神澄澈,依旧是原本天真诚挚的样子。顾言薇刚刚有些冒出的火苗,一时又消退下去,化作规劝无果的烦躁。   罢了。   顾言薇心想,谢小盈才十几岁的年纪,恐怕还不明白这件事的关窍,与其说服她,倒还不如引他山之石。   她挥手让谢小盈退下,却不由得算着日子,等待腊月十五,皇帝宗朔的到来。   一旦宗朔答应,无论谢小盈是否愿意,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21章 冬日冰嬉 “白吃了朕的禄米,不见长高……   谢小盈从凰安宫出来,心情很是复杂。她既有点后悔主动去招惹皇后,又庆幸自己还好问了一番……她仔细算算,这位顾氏皇后嫁给宗朔应有七八载,迄今未孕。这在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想来是份很大的压力。   她能理解皇后的感情,但实在不想成为对方的代孕对象。   凰安宫内一番假装不懂的推辞,虽没惹恼皇后,可谢小盈想着还是不大放心。   若皇后一意孤行,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回到清云馆,谢小盈难免心事重重。莲月有所察觉,便怂恿荷光等人,主动拉着谢小盈去打牌消遣,可谢小盈难得提不起兴致,枯坐窗边,一个人发呆思考。   好在谢小盈天生不是个心思沉的,转头她自己又想开了。皇帝压根都还没召幸她呢,她想什么怀孕的事情?何况,皇后想叫她生,冲皇帝那趾高气昂的脾气,没准还看不起她的肚皮呢,何必贷款发愁!?   一转头,她就喊荷光:“昨日你们不是说想打升级?来来,叫兰星、冯丰上来,咱们抽签组队……”   谢小盈怎么都没想到,这事还真被她猜中了,皇帝果然很看不起她的肚皮。   腊月十五,凰安宫内。   宗朔听完皇后一番算计,不由得脱口反对:“谢氏乃商人起家,若他们女儿都能诞育皇嗣,朕岂不是有鼓励末商、压抑农本之嫌?谢氏虽能入宫,但断不能留子,皇后糊涂!”   顾言薇才刚因父亲惹恼皇帝,有些惴惴,没想到这件事上又被宗朔一言否决。她当下起身跪地,有些委屈地解释:“谢氏虽育子,可只要记在臣妾名下,民间哪会知道这是商人之女的孩子?臣妾正是看中谢氏低微,才有此一求,请陛下恩准。”   宗朔深深叹气,把顾言薇扶了起来,“你想什么朕是知道的。但朕要的,不是你一个名下的儿子,而是你与朕自己的孩子。阿薇,朕若真要中宫嫡子的虚名,废了你,另立杨淑妃不就是了?”   他这话本是想安抚顾言薇,殊不知顾言薇听了,脸上血色全无。   是了……若要中宫嫡子,釜底抽薪岂不更简单?   宗朔扭头见自己的结发元妻脸色惨白,泫然欲泣,不由一顿,连忙将人拢进怀里,安慰道:“阿薇,是不是朕惩戒你的兄长,吓着你了?你别多心。朕深知魏国公府没有二心,朕对你更是没有丝毫不满意。你父老来糊涂,性情刚直,朕也可以忍耐。只是如今,朕与杨守还未分出一个朝堂上的胜负,容不得朕自己的亲岳丈再来碍事,小惩大诫而已,你不要多心。”   这番道理,顾言薇实际是明白的。   可顾言薇所担心的,恰恰不是宗朔对魏国公府的态度。她很清楚,自己与皇帝之间,并不是朝臣权柄能离间的。母家势大,宗朔再忌惮,也不会真动到中宫头上……顾言薇的凭仗,非但不是身家背景,而是她与宗朔之间那份天家夫妻本不该有的情分。   这点情分,珍贵,也易碎。   宗朔如今愿意等她诞育嫡子,可若久等不来,这份“等”,是否又会成为日后的怨?等了这样久,连顾言薇自己都已经没了信心,她究竟真的能为宗朔诞育子嗣吗?   顾言薇心中不安,抬头见宗朔眼神柔软,正有宽慰之意,她忍不住便又哀求了一次:“陛下心意,臣妾自是珍而重之。但临至年岁朝拜,臣妾膝下空虚,也无颜面对百官诰命。众口铄金,陛下可否体谅臣妾,就许给臣妾这个恩典?”   宗朔微微有些不耐,他蹙起眉峰。皇后无子,他当然也着急,但子女之事本就讲一个缘分,急又急不得。何况他年纪尚轻,待到君王春秋鼎盛时,太子又年少力强,于国而言未必是好事。皇后一贯在这件事上还算拿得住,怎么忽然也变得急躁起来?他打量着顾言薇,因爱怜发妻,勉强忍下了怒火。没说肯与不肯,只是好言劝慰一番,匆匆就寝了。   翌日,宗朔刚下了朝会,立刻吩咐常路:“派人去清云馆传谢才人来,朕有话要问她。”   年底朝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文武百官也都盼着过节休沐,但凡事情不是十万分紧急,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拿出来与皇帝商议,免得败坏了年下的心情。   然而,常路一听宗朔这话语气,就知道并不是因为闲情逸致才传召后宫女眷,定是有旁的事发生了。   他半点不敢耽搁,喊了底下人去清云馆传唤。   谢小盈吃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毫不拖沓,脸上粉黛未施,妆也不画,就这样素面朝天直奔崇明殿来。   她低眉敛首在内宦的引领下进了侧殿。宗朔没传外臣觐见,正独个批阅奏章,听见常路通禀,便放下朱笔,传进了谢小盈。   谢小盈在外头解了斗篷,规规矩矩迈进殿中跪拜。   宗朔低头一看,只见女孩脸色被颜色沉静的襦裙衬得发白,额间还有密密汗珠,要责问的话一时忘了,不由问:“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可是身子不适?”   谢小盈刚在门口还喘粗气呢,这会因是御前,很艰难忍住了,小心翼翼回答:“多谢陛下关切,妾安好……只是走来一路急了一些,形容不佳,请陛下恕罪。”   她这一番话自然也让宗朔想起了先前的事,宗朔不由一笑,“起来吧,让朕看看你腿长长了没。”   谢小盈脸微微发红,没敢乱说话,只是任由皇帝打量。宗朔还真起身,走下殿来,围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叹口气,“白吃了朕的禄米,不见长高,只见长胖。”   ???   谢小盈愕住,瞪大眼,皇帝这是吃错药了吗,上来就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宗朔看她表情,禁不住朗声大笑,招手让常路给挪个墩儿,语气愉快道:“赐座吧。”   谢小盈本该谢恩,却忍不住嘟哝:“妾不敢坐,怕坐坏了陛下的凳子。”   宗朔乐不可支,“你只管坐,坐坏了朕也不怪罪你就是了。”   谢小盈这才欠身,很配合地说:“多谢陛下开恩。”   玩笑了几句一打岔,宗朔原本沉着的心思不由得显得疏阔一些,他命人上了茶,好半晌才开口:“朕昨日去了凰安宫。”   谢小盈茫然地望着皇帝,是啊,昨日十五,全世界都知道你会去凰安宫。   宗朔扫了眼谢小盈,像是故意等着看了一会她的反应,才徐徐道:“朕听皇后说,她有意令你有孕,诞下皇嗣,抱给中宫寄养……这事,可是你撺掇的?”   谢小盈手里本还捧着茶,做淑女姿态,听到这里,当即起身,茶碗随手往地上一扔,跪地道:“回禀陛下,妾从无此意!”   宗朔垂首睥睨,锐利的眼神盯在谢小盈脸上。   帝王威势,谢小盈已是第三次领教。她早就不敢再撒谎,此刻饶是内心惴惴、屏声静气,但还是未有丝毫变色,接受着皇帝的打量。   片刻,宗朔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若不是你,皇后为何会突然与朕提起此事?何况朕使人问过,皇后已免了你们多日的晨昏定省,昨日唯有你,无召主动前往凰安宫,可有此事?。”   谢小盈望向皇帝,很从容地回答:“是,确实是妾主动前去拜见皇后,那是因为前些时日,皇后突然命尚药局高御医为妾把脉,妾不知发生何事,因此特地去请教皇后殿下的意思。皇后殿下也确实和妾说了,有意给妾一个恩旨,准许妾承宠后孕有皇嗣。但是……”   “但是什么?”   “皇后殿下从未说要抱养妾的孩子。”   谢小盈因未上妆,唇色浅,脸色素,但她这个年纪正有着吹弹可破的肌肤,且衬得一双眼莹莹含光,诚挚里藏着点脆弱。   宗朔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没和谢小盈先说好就来求自己的恩旨,当即有些下不来台。宗朔是在深宫中长大,对高位妃嫔抱养出身低贱的宫嫔子嗣原是见惯不怪。可他很清楚,没有哪个宫嫔是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也没有哪个皇子夹在两个母亲之间能够心安理得。他本是不愿见此事发生在自己的后宫,却没想到,事情竟是被他自己亲口说穿。   谢小盈跪在地上,还没起来,但已看出皇帝脸色有些为难,还透着点尴尬。   她想了想,主动说:“陛下放心,妾还是会装作不知道的,妾也不怪皇后殿下。”   “……你先起来。”宗朔伸手扶了谢小盈一把,他刚是玩笑说谢小盈发胖,真握到对方,他才捏出谢小盈细细的腕骨,显出女孩还不算长成的身姿。宗朔本就内疚,这下更觉怜悯,他宽慰道:“不是你主动提的就好,朕不赞成皇后这份心思,已回绝她了。你也不要多心,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谢小盈倒是真的松口气,不用代孕就行!   她重新坐好,宗朔扫了眼她,有心再宽慰女孩两句,却因不熟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词儿。转念间,宗朔突然想起冰嬉的事情,于是扭头责问常路:“才人的冰靴怎么还没制好?”   常路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养腿伤那段日子都是赵良翰伺候的,赵良翰后来又挨了板子,也去养着了,两人压根没交接过什么冰靴的事……他赔笑着在一旁说:“都是那等贱奴不上心,奴这就问问,陛下莫急。”   说着,常路一溜烟退出去。   还好他没借这个机会让赵良翰生个病被抬出去,否则还真不知问谁了!   赵良翰暂时被他罚做茶水,不允他到陛下跟前伺候。常路赶紧到角房里问清楚,好在那冰靴确实制成了,只是赵良翰藏私没报给他。   常路点了点赵良翰,没好气道:“你等着,这事过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良翰才不怕,他已经在陛下跟前挂了脸,常路想把他弄出去并不轻易。他只轻笑一声,继续盯着炉子烧水,看常路孙子一样捧着一双冰靴跑出去了。   冰靴制得精细,谢小盈这段时间也没长个,自然大小十分合适。   宗朔看着谢小盈试了,很是满意,他起身道:“一直说要带你冰嬉,朕忙得竟没腾出空。择日不如撞日,常路,摆驾垂绦湖,命人先去检查了湖面结不结实,再把朕的冰靴一道拿上!”   谢小盈推拒的话到嘴边,没来得及说,就已经被宗朔牵起手拉出门去了。谢小盈再次荣登皇帝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垂绦湖。   这回常路派去清场的人不敢疏忽,甭管是哪个嫔御还是宫人,二话不说,全都您请走。因此谢小盈和皇帝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光洁崭新的垂绦湖面。   宗朔换了靴,不知是太久没玩的兴奋,还是想给谢小盈露一手,自己先去冰上滑了一圈。宗朔应是习武之人,滑起冰姿势虽然和谢小盈在现代看过的花滑不太一样,但因为身形修长,动作敏捷,竟有种乘风来去之感。谢小盈远远望着皇帝,不得不承认,宗朔是有几分英气的。宗氏祖上乃是胡汉混血,宗朔鼻梁高挺、眼窝深邃,骨相就有成为帅哥的天然优势。放在现代,就算不能出道□□豆,但这张脸,肯定还是女人通吃的款。   “盯着朕,在想什么?”宗朔滑回来就发现谢小盈怔怔地望着自己,他不免有点得意。   天下女子,岂能不对他这个天下之主动春情?   谢小盈倒不吝啬夸奖,主动道:“陛下风姿卓越,妾一时看得呆了。”   被人看住了是一码事,对方还说出口那就是另一层感受。   宗朔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笑骂谢小盈一句“油嘴滑舌”,随即伸出手,邀请谢小盈,“还站得稳吗?别害怕,先来冰上试试。”   谢小盈把手交到了皇帝掌心,被对方暖热的大掌一把攥住。宗朔有点像西方跳舞的礼节那样,扶着谢小盈,一点点走到湖面上。谢小盈适应了一下这个古代冰靴,没有现代冰刃那么滑,但好处是更稳当许多。   她胆子大起来,才走没几步,就主动说:“陛下松手吧,妾想自己试试!”   宗朔没想到在这种事上,谢小盈竟有几分胆魄,他当即眼神一亮,笑起来,“好,那你就来试试!” 第22章 仙人之姿 陛下这样的关切,想来是真对……   宗朔本以为谢小盈当初说自己“保管不摔跤”乃是不知好歹的大话,没成想,谢小盈竟在冰嬉一事上很有几分天赋!   谢小盈不仅胆子极大,上了冰就敢自己行走。她小心翼翼、十分缓慢地滑了几下之后,似乎找到发力的诀窍,竟立时提起速度,双腿交错蹬冰,整个人身轻如燕,在偌大冰湖上飞旋驰骋。靛蓝的斗篷入风鼓起,谢小盈虽是滑行,却宛若翩然起舞。   宗朔登时眼前一亮,既为这凛凛风姿,更为谢小盈这份罕见的自若。   谢小盈蹬出前几步的时候还嫌这双冰靴没有现代锋利的开刃冰刀,但只要能滑起来,自然而然她就找到了感觉。   她小学的时候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学过好一阵子滑冰,那时候流行送小孩上兴趣班、考级,谢小盈难逃例外。后来念中学,课业负担重了,父母自然而然就把兴趣班从她的安排中停掉,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补课。谢小盈对花滑虽然谈不上什么热爱,但滑冰毕竟是有些门槛的运动。尽管小时候考级只考到三级自由滑,谢小盈凭这点步法和跳跃也足够糊弄外行了。   她将这偌大的垂绦湖冰面,当做没有边际的舞台。谢小盈用了几个基本的花滑步法,左右交叉压步,接了个华尔兹半周。小时候学滑冰的时候很少有这样能独占冰场的时候,她难得心无顾忌地向前飞滑冲去,自然而然挺腰抬腿转了个燕式。   别说心里没有宗朔,谢小盈连眼中都已经没再留神立在湖边的男人了。   她蹬冰熟练,步伐轻快,没多久就离那十三孔桥越发近了。谢小盈这才滑了几个倒步,自然而然再接上一个华尔兹半周,掉头折返,往出发的湖边来了。   一步一步。   宗朔含笑凝望的面孔渐渐出现在谢小盈眼帘之中,皇帝见她滑回来,也蹬上几步,迎头去接。   谢小盈刚刚滑得一时痛快,沉浸自我,险些忘了自己是个古代妃嫔。这会扭头迎上宗朔笑吟吟的目光,她先是僵了几秒,懊悔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上——虚荣心害死人,自己光顾着表现,却忘了表现好的代价是要进一步伺候皇帝,她这是图什么啊!   可也只是转瞬,宗朔离得近了,挺拔高大的身姿显得风采卓越,谢小盈的心情又放松下来。   古人都把皇帝当做龙子龙孙、天命所归,她何必跟着这么想?哪有什么天生高贵的血统,皇帝亦凡人,无非就是权柄盖世的大领导,生杀予夺,别惹他也就是了。   宗朔这会儿和她相处,明显没拿她当下属。谢小盈猜忖,自己多少都算是皇帝的一个dating对象吧?与其小心翼翼端着,还不如就当一场约会,反正她再躲闪,想必也逃不过最后一步。真要和皇帝发生什么,那她情愿是气氛好的时候顺水推舟,总胜过被人强迫。   思及这里,等宗朔滑到跟前,谢小盈脸上已重新布满小小的自得之色。   宗朔眼底有着不加掩饰的惊叹,抚掌赞道:“难怪你上次敢对着朕大放厥词,原来是早就藏好的本事!”   谢小盈大大方方一笑,抬手抹了一把额间细密的汗, “回禀陛下,在家中时悄悄玩过两次,瞒着大人没敢告诉,还请陛下千万替妾保密。”   宗朔闻言,果然没恼,反倒显得更高兴似的。他伸手,重新牵起谢小盈,“头回见你这样快活怡然,真是孩子心性。也难怪那次朕听你说,偏爱这无情山水……想是宫里把你拘束坏了,你喜欢冰嬉?”   皇帝脚下用力,滑将起来,谢小盈迅速跟上,从旁道:“谈不上喜欢,只是许久没玩,妾贪新鲜!”   宗朔无声发笑,这种事情上,谢小盈一贯是老实的。   只是没想到,两人滑着快到岸边,谢小盈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从宗朔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兀自倒着往后滑了几步,宗朔回身看她,以为谢小盈还没玩够。   宗朔不免提醒:“冰上冷,你穿得单薄,玩两下过过瘾就是了。”   “这会儿不冷!”谢小盈难得张狂,她逆风而滑,几缕跑脱的碎发被风拂动,晃到眼前,谢小盈也不拿手去理,只微微扬头甩开,洒脱道:“妾还有个更厉害的本事没来得及表演,只问陛下想不想瞧?”   宗朔眼睛再度一亮,嘴上却说:“你还有什么本事?小小年纪,不必在朕面前逞能。”   谢小盈哼哼一声,叉腰佯怒:“明明是陛下小看了妾!”   宗朔这才大笑起来,一副让着她的架势,“也罢,那你就施展一番吧。”   谢小盈骄傲扬眉,面对着宗朔,往后倒着滑开去几步。她试着用靴前侧点了点冰,发现可以借力,便再度倒滑了几步,冷不丁做了个后外点冰跳。   宗朔看到谢小盈从冰上跃起来的瞬间脸色就变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当心,就见谢小盈轻盈落地,随即迅速后滑,眼都来不及眨的功夫,谢小盈再度身姿利索地跃起,这次她竟在空中转了半周!!   发现能跳得起来,谢小盈就胆子大了,半周之后再滑两下,转了半圈,离得宗朔近了几步,她才再度倒滑,然后猛然跃起,跳了个一周半的点冰跳。   谢小盈今日穿的是条及腰襦裙,因没预备要见宗朔,挑的是有些素的豆青,束腰的丝带则配了一条月白的。她身上靛蓝绣金雀斗篷是唯一浓郁些的颜色,却依然有点寡素呆板之感。然而,谢小盈这样猛然起跳一转,整个裙摆连着斗篷飘忽旋转起来,从蓝至青,由浓至淡,竟将这寡然无趣化作清冷脱俗。   尖锐的靴刃溅起些许冰末,湖面未净的积雪也跟着纷飞起来。   谢小盈翩然落下的那一刻,竟有几分仙人之姿的意味。   宗朔一下子就看得怔了!   ……   冰嬉许久,谢小盈回到岸上,莲月服侍着她换回冬日的常靴,她才察觉许久没动,整个大腿、小腿都因运动过量正在隐隐发酸。常路很快又奉了热茶到手边上,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如赵良翰那般谄媚,但也是周到恭谨,“湖面上风大,才人喝口热茶暖暖。”   她低头喝了一口才想起皇帝,赶忙撂下,扭头看了一眼。宗朔立在她身后,刚换回靴子,正单掌握着手炉,脸色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谢小盈适才就发现宗朔看她的眼神十分莫名,但那时两人在冰上,谈笑几句,转眼谢小盈就忘了。这会重新对上宗朔目光,那种叫她有些别扭的感觉又回来了。皇帝眼神灼热,像从不认识她似的,一个劲盯着她看。谢小盈就算对皇帝没什么意思,被一个长相还不错的青年男人深深望着,她也难免有些不自在。   何况……这还是大白天呢!也没听说皇帝是个荒/淫性子啊?   谢小盈心里悄悄琢磨着,要不然把约会模式切回工作模式算了。   日上三竿,估摸着也该是用午膳的时辰,谢小盈试探着问:“陛下,一会儿您回前头用膳……?”   “是。”宗朔点头,随后走近拉起她的手,把他握着的暖炉塞给了谢小盈。男人掌心滚烫,有些用力地攥了谢小盈一下,两人体温交接,触得谢小盈指缝发麻。好在宗朔开口,语气还是平静而温和的,可见皇帝理智犹在,“玩得累了吧?朕命人又传了辇来,让伺候的人陪你回去,朕前头还有事未了,不能继续陪你了。”   似乎是怕谢小盈失望,宗朔还帮谢小盈理了一下凌乱的碎发,朝她笑了笑,大有些安慰的意思。   谢小盈哪里会失望!她反而还松口气。   皇帝既然打发她走,那就说明她今日的工作结束了。这个人啊,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她立刻扯出一个笑脸,仰头对宗朔道:“多谢陛下体贴,那妾先告退,不叨扰陛下了。”   说完她就规规矩矩行礼,等宗朔颔首,谢小盈拉着莲月,上了皇帝为她专门预备的步辇,犹自离开了。   宗朔还负手立在沿湖的太平廊道内,因圣驾至此,廊内现摆了桌椅用具,搬了熏笼铺了软垫,茶点用热炉子嘘着,就为了等宗朔和谢小盈玩够了能过来歇着,看看景,再说两句体己话。   常路见皇帝远远看着谢才人离开,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陛下刚刚陪着才人冰嬉,明显是龙颜大悦,寻常林修仪、金美人等人侍奉,也很难见到皇帝情绪这样高涨,甚至还盯着人看呆了。眼下明明该是趁热打铁,更进一步的时候。常路都已经做好预备,打发人去皇帝起居的金福宫里摆膳,等着宗朔和谢小盈一块儿过去,下午再恩爱亲密一会,指不准就要发生什么了……怎么一眨眼,陛下反倒把人送走了?   常路不敢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陛下,您是起驾回崇明殿……还是金福宫?”   “唔。”宗朔所答非所问,“朕刚刚忘了叮嘱,应该让才人回去记得喝点姜汤驱寒,你使个人赶紧去传话。”   ……这不是明明挺惦记吗?常路一边纳罕,一边打发人去追步辇,自己则依旧跟在宗朔身边,脑子飞速转着,想搞明白皇帝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当年常路刚去伺候宗朔的时候,宗朔甚至还没被立为太子。他是眼瞧着宗朔入主东宫,长开了身体,经了人事。宗朔对政局态度、对女人态度,常路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因侍奉久了,也有了一些揣度的胆量。   他仔细回想,刚刚陛下牵着谢才人回岸上,才人脚下踉跄了一步,才人自己的宫女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就被陛下拦腰搂了一把。端看皇帝这前所未有的上心架势,对谢才人那就不是没有亲近的意思。   既有这层意思,却没行动……常路兀自猜着,莫不是刚刚才人殷勤不够,宗朔碍着身份不愿主动?   想到这一层,常路决定卖个人情,试探着开了口:“谢才人这冰嬉真是玩得好,眼花缭乱的,奴看得都呆了……陛下怎不赏她一番,就放人走了?”   宗朔睇了常路一眼,听不出喜怒地嗤他一句:“是你想要朕赏才人,还是你自己想得才人的赏?”   常路丑事重提,当场被噎住,露出了一个极尴尬的笑脸。   他这一笑,反而把宗朔逗乐了。   宗朔摆摆手,叹道:“罢了,朕就给你个领赏的由头……晚晌,你去尚寝局,找个有年岁的女官,命她往清云馆走一趟,给谢才人教教事。朕晚些时候过去,但先别叫清云馆的知道,免得吓着她。”   “……?”常路愣了,他不是没听明白宗朔说什么,而是听得太明白了。   皇帝这分明是有了临幸才人的心,却怕才人还不晓事,反倒不好意思下手了!   天爷哎!!!怎么说这谢才人也到了及笄的年纪,家人敢往宫里送,就算自己家不教,那豫王也不敢不提前使老成嬷嬷去教教规矩!哪就至于什么都不懂了!?就算真不懂,那事到临头,也只有才人侍奉皇帝的份儿,还真能叫破了说不肯吗?   陛下这样的关切,想来是真对才人上了心,唯恐叫小姑娘怵了。   常路心里七上八下情绪翻涌,可面儿上是一点都不敢露。他赶紧躬身应下,还恭维宗朔一句,“陛下真是怜爱才人。”   都做到这一步,宗朔竟还有些不放心,发派常路道:“这事你亲自去,别叫人把话传破了。朕但凡从六宫谁嘴里听到一句才人的闲话,你这内侍省的差事,就再也不用干了。”   前有雪地罚跪,后有赵良翰蠢蠢欲动,常路这下子半点都不敢怠慢,忙掀袍子跪在地上,“奴遵旨,定不教才人吃亏。” 第23章 才人晓事(一更) 荷光自然也猜到这上……   好久没有这么大的热量消耗, 谢小盈回到清云馆就累瘫了。   午饭也没力气坐在桌前吃,她让人在软榻上置了桌,大快朵颐。   赵思明先前去提膳的时候, 内膳司的人耳聪目明, 早已听说谢小盈跟着皇帝在垂绦湖冰嬉,所以特地多装了两样菜, 想是卖个好。偏偏宋福嘴里还自谦:“虽是老奴一片心意,才人兴许用不上了。”   那意思是估摸着谢小盈会被皇帝带去前头留膳,想必轮不到吃内膳司的孝敬了。赵思明不敢乱说话,只能很谨慎地赔笑:“借您吉言。”   没料到谢小盈还是回来吃了。   众人想想也是正常, 光天化日的,就算要过年了,皇帝想也不会和一个才人厮混一整天,叫人传出去显得多不勤勉。   大家依旧热热闹闹地伺候着, 等吃完饭, 撤了桌,谢小盈扭头趴在榻上, 叫荷光给她揉腿捏腰,放松放松。   荷光已听莲月转述了谢小盈冰嬉大出风头的事, 不禁讶然感叹:“娘子什么时候多了这个本事?奴竟不知。”   “就是瞒着你呢。”谢小盈侧头枕在自己胳膊上,随口敷衍荷光,“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哪能什么人都告诉。”   荷光以为这是谢小盈专门预备着献于御前的本事, 很欢喜道:“娘子真是有成算,奴佩服不已。”   谢小盈一听就知道她想左了,这会困得迷迷瞪瞪,也懒得解释, 只道:“我要睡一会,你去使人烧点水,下午我想泡个澡……玩出了一身汗,这下不洗不行了。”   荷光应下来,亲自给谢小盈身上搭了条薄毯,又往底下炭盆里添了两块新炭,这才悄声儿退出去。   谢小盈足足睡了得有半个时辰,这才精力恢复,起来大动干戈地沐浴、涂油,烘头发……在现代每次洗完澡,都是吹头发这一步最痛苦,没想到一朝穿越,痛苦加倍。又是拿毛巾擦,又是靠着熏笼等。   忙活一下午,天擦黑的时候,清云馆来了外人。   来禀事的是荷光,脸上有种无措与欣喜交织的复杂表情:“娘子,赵尚寝至。”   尚寝局有两位尚寝,一位姓赵,一位姓何,都是这六局中最有年纪的领头人。赵尚寝今年快五十了,听说当年太子妃待嫁,宫里就是遣她过去教的规矩。因此赵尚寝极有脸面,而今虽是何尚寝在理事,但赵尚寝仍享着六局尊荣,安养在闲差上。   谢小盈头发披散着,还没来得及束起来,闻言只能匆匆一绾,披了件大袖衫,命荷光请人进来。   赵尚寝才踏进来,便嗅得满室馨香,脚步微顿,抬眼看到端坐其上的才人谢氏,俨然是刚洗沐过。她心里透出些微妙——皇帝只怕想错了,这个才人哪是不知事?怕是很知、甚知,乃至于颇有手段,都能体察圣心,早做准备了。   她欠身行礼,谢小盈连忙命莲月荷光一边一个地把人扶起来。   谢小盈笑笑,很抱歉地说:“请赵尚寝恕我轻狂,并非有意这样见您,实是没来得及拢发,有些失礼了。”   赵尚寝自然不会怪她,客气了几句,谢小盈让人赐座,她也毫不推拒地坐下了。   谢小盈有意问她此来何事,自己还没张口,赵尚寝竟主动道:“请才人屏退左右,奴奉圣旨来,须私下与才人说话。”   既有圣旨二字,一旁伺候的莲月荷光等人俱是不敢逗留,目光互一对视,得到谢小盈的首肯,很快就掩门退了出去。   暮色正浓,外边儿的天一面是渗了墨一样的黑,另一面还残留着些未褪尽的霞光。   莲月虽从正屋里头退出来,倒并不担忧,很从容地指派赵思明循例去提膳,又打发冯丰萱辰二人,再把院子里的地再扫一圈。   荷光与兰星一并守在门口廊下,都是竖着耳朵,还有些想要偷听的意思。   莲月犹豫须臾,对兰星说:“你听着点动静,才人要有吩咐,你就先进去。”   然后她拉了一把荷光,领着人往后院里去,这是有避着人说体己话的意思。荷光用眼神询问莲月,莲月压低声说:“陛下今日兴许是要召幸娘子了……若是传娘子过去,那自是我跟着,你约束好咱们的人,清清静静等着,莫要生事。若是陛下过来,到时候就是你我近身伺候,咱们可千万要稳住了,别坏了娘子的事。”   荷光自然也猜到这上头了,有什么事能让尚寝局的人亲自来一趟……唯有帝王燕幸了。   可心里猜到是一码事,真被说穿了又是一码事。荷光年岁和谢小盈差不多,这会才刚十六岁,闻言脸色乍红,却还是应下了:“姐姐放心,我一定谨慎周全,不出差错。只是……这宫里的规矩好生奇怪,怎赵尚寝还要单独和娘子说几句?”   莲月也是这里没想明白,尚寝局一向管着的都是陛下寝宫乾安殿那头的事,旁的妃嫔奉御,都是自己宫里的人照着规矩伺候,没听说尚寝局的人还要来教习的。但莲月一贯沉得住气,拍拍荷光的手,平静道:“左不过是些陛下跟前儿相处的要领吧,御前的事不可轻易外传,咱们不配知道,就别打听了。”   荷光称了句是,两人各自缓一缓神,齐齐回了前头。   刚到了廊下,莲月便听里面谢小盈开口:“来人。”   兰星帮忙推门打帘,莲月与荷光一前一后迈进去。   只见柔和烛光下,谢小盈脸颊微红,唇间带笑,很温和道:“多谢赵尚寝提点,莲月,拿厚赏来。”   赵尚寝闻言面色不改,只起身一欠,恭敬地等着莲月拿钱。   莲月听说要重赏,赶忙进里头开了匣子,拿出了一根金条。   赵尚寝这才神情骤变,猛然跪下去,“才人,这……”   谢小盈刚刚坐着听了好一番古代荤段子,很是风趣受用,是存了真心要赏赐的。她亲自拿过金条,塞进赵尚寝掌心,又把人结结实实地扶起来,“尚寝若不教我,我真是不知如何行事了……这是尚寝应得的。”   赵尚寝攥着她在宫里混了一辈子都没得过的金条,整个人脑袋都有点发懵。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她猛然间受这样的重的恩惠,就怕这位谢才人野心勃勃、所图甚大!   她抬起头,还欲严词推拒。谢小盈却笑眯眯地哄她,“尚寝拿着吧,这金条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就是陛下问起,我也能解释的,你只管放心拿。”   赵尚寝犹豫好半晌,终于在手里把那个金条握实了。   得了这根金条,她怕是真的可以告老还乡、荣归故里,彻底放出宫了。   赵尚寝又朝着谢小盈施了个礼,这才退出去。   莲月使眼色让兰星去送人,自己和荷光一左一右围起谢小盈,急切地问:“赵尚寝说什么了?可是陛下今晚要来?”   “没有,不是。”谢小盈二连否认,“就是来讲规矩的,她说寻常嫔御进宫前都要听她讲,因我病了,先前疏忽,今儿只是循例交代两句,你们想多啦!”   莲月愣了一秒,不敢信,“怎么会?奴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这规矩?何况……陛下今日与娘子那样好,他晚上……”   适才赵尚寝特地说了,自己来仅仅是例行公事,让谢小盈不必多虑。谢小盈就觉得,这尚寝估摸着是怕她听完那些帐中春事,难免期盼,特地提醒她,所以才有此一言。因此她信誓旦旦对莲月说:“不会的,我又不是第一次伴驾。陛下不都是叫我陪一会,就让我回来了吗?今日就是赶巧了,你们别多想。”   莲月与荷光面面相觑,几乎被谢小盈给说服了。   谢小盈听了半天那些她早就知道男女事,还要装天真害羞,很是感到疲惫,这会儿便催问:“晚膳可到了?吃完饭,叫兰星、萱辰都上来,让小丰与思明守着,咱们打会儿牌,下午我睡久了,晚上不必那么早躺下。”   ……   崇明殿内。   宗朔自打起了心思,整个下午都有点说不出的躁动。   难得朝务松散了一点,晌午的功夫他在后殿的寝房里略躺了一会。闭上眼,宗朔脑子里就不自觉浮出谢小盈在冰上旋转起跃的样子。   谢小盈几次见他都是意外,因此没怎么像寻常嫔御那样上过妆。正所谓六宫粉黛,谢小盈这样素净,宗朔很多时候都不太视她作正经妃嫔。原先宗朔觉得这份差别,是因为谢小盈的身份不够贵重,比不上那些世家贵女的气度。经今日一遭,宗朔反倒觉得她是天然去矫饰……总之,很不一样。   他扶着谢小盈上岸的时候,握着的是对方纤细的腕子。谢小盈应是玩得有些野了,脉处蓬勃律动,那份力量似乎也能震到宗朔身上,连带他都跟着心里砰砰直跳。   好在歇晌起来,进了点正经的章文,宗朔投进政事里就息了这些心思。直到华灯初上,常路进来问他要不要传膳,宗朔终于又想起这回事。   他也不叫传膳,只问:“尚寝局的人可来回过话了?”   常路心里“咯噔”一声,他见宗朔下午忙,还让人去传了工部尚书,见完又处理奏章到现在,以为他早忘了前头的事。赵尚寝来回话,他暂时压着没报,这会赶紧扎腰下去,认真道:“赵尚寝刚过来,奴见陛下忙,没叫传。”   这事宗朔倒是满意。他惦记归惦记,但内宫外朝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因此点头道:“那就现在传吧。”   常路应是,赶紧命底下的小徒弟去喊人。   赵尚寝不多时便上来,宗朔开门见山:“可教过才人了?她怎么样?”   宗朔不怕谢小盈不知道,就怕女孩子头一回听说吓着。若有抵触,那他大可以徐徐图之,总归是别留下什么阴影……   赵尚寝并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原原本本地回话:“才人并非全不晓事,应是家里教过一二,但老奴还是挑紧要处又说了些,才人听得认真,是对陛下上心了。”   这话说得不偏不倚,既没说谢小盈先头特地洗澡的事,也没隐瞒谢小盈听的时候并没有寻常未出阁的女孩那样羞得坐不住,端看皇帝自己从这番话里想听到什么了。   须臾,宗朔舒出一口气,点头道:“那朕就放心了,常路,赏。”   赵尚寝闻言,心下略一计较,还是冲着宗朔跪了下去,“老奴还有一事回禀。”   “说。”   “……才人赏了奴一根足金金条,奴不敢贪,特禀告陛下。”   一边说,赵尚寝一边摸出一根金条,举过头顶。   她本想,若谢小盈是有什么心机盘算,自己率先告诉皇帝,至少摘清了嫌疑。若是没有,仅仅是才人不懂规矩行事猖狂,皇帝也肯定不会掠了这根金条走,最多去教训才人,与自己没什么干系。   哪知,宗朔见了那金条,非但没恼,而是先看了一眼旁边的内侍省常少监,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既是才人的赏,你收着就是。下去吧。”   赵尚寝不明所以地起身,还真叫那谢才人给说中了?   她不敢多问,拿着金条退了出去。   她从门口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见殿内皇帝欣然道:“摆膳吧,用过膳就去清云馆。这会过去她手忙脚乱,定是不知怎么伺候,再连累朕吃不好饭!”   赵尚寝捂着胸口,有些诧异地想:今上脾性比先帝还古怪,明明说着嫌弃的话,怎地用这样欢快的语气呢?   真是伺候不了了,明日就去禀明皇后,来年她要拿着钱出宫! 第24章 真龙天子(二更) 宗朔此来,自然是另……   宗朔到清云馆的时候, 远远就从步辇上看到清云馆小楼二层上的昏黄灯火。   他隐约猜到谢小盈在做什么,不由笑着踏下御辇。   好在这次清云馆外,莲月多了个心眼, 命赵思明冯丰二人一并守着, 就是怕皇帝夜里会来。   果不其然,宗朔刚到, 赵思明和冯丰就欢喜地跪在地上迎驾了。   赵思明第二次见御驾,趴在地上都不敢动弹。幸而冯丰机灵,一边磕头一边说:“奴进去给才人通传,请才人迎驾。”   宗朔抬手止住, 道了句不必,径自进去了。   冯丰心里知道谢小盈是在打牌,唯恐皇帝不悦,一阵紧张, 还想偷偷溜到后院放个声儿提醒提醒。常路见他动作, 立刻使了个眼色,命底下人将冯丰和赵思明给按住, 自己跟上了皇帝。   ——陛下说不必,别管是存了好心还是坏心, 那就都是不必。   叫常路说,清云馆也是心大。   光在门口留两个内宦盯着有什么用?皇帝到了门跟前儿,连个打帘的婢子都没有, 何况通传了。   常路亲自捧起厚重的面帘子, 宗朔自己抬手推开门,绕过梨木插屏。常路还欲往前伺候,宗朔心里已料到谢小盈在做什么,朝他笑着摆手, 示意不用跟着,自己轻手轻脚往二层去了。   如宗朔所料。   谢小盈正与莲月、荷光、兰星、萱辰,倚靠在软榻上,围着一个榻几,又在玩干瞪眼。   她头发虽然干了,但想着一会就要睡觉,便懒得让人盘发绾髻,只用一根鲜红绸带绑着,松松垂在脑后。还有几缕短的,她摇头晃脑间早掉落出来,就垂在颊边,透着些柔婉情状。谢小盈玩得投入,也没去理,她这会儿因手里藏着一套“炸”,嘴角很矜持地绷着笑意,但内心已是万分猖狂。   荷光上一把赢了,这轮由她起手,丢出一对三。紧接着是莲月,稳重老成的掌事宫女这会儿也眉开眼笑,打出一对四,喜盈盈道:“荷光真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也想不到,这一对四还能这样顺出去。”   她没料到,荷光也没想到,此刻目瞪口呆,还有几分气恼,“莲月姐!你怎么这样!”   阖堂欢笑里,莲月以为自己就是最大的,准备抓牌了。   谢小盈伸手拦她,不疾不徐地开口:“等等。”   众人倒吸一口气,兰星坐在谢小盈下首,有些急切地问:“才人不会有对五吧?”   萱辰是沉默谨慎的性子,闻言也不由莞尔,搭讪道:“兰星姐姐,你这么着急,难道是有一对六在等着?”   “……去!”兰星把牌扣在自己胸口,脸上微微发红,“别偷看我的牌。”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望向谢小盈。   谢小盈偏偏卖关子,捏着手里的牌迟迟不出,灵动双眼在众人脸上滑了一圈,最后才丢出来三张“十”,“炸啦!!”   “啊……!!”   “娘子!”   “……才人,奴还没出过牌呢!”   “又要翻番儿啊……”   四个宫婢一阵呜呼哀哉,谢小盈乐不可支,整个人笑得都要往后仰过去。   荷光还催着谢小盈抓牌,萱辰一抬头,却是蓦然僵住。   不知什么时候,谢小盈身后竟无声无息站了个高大男子。对方剑眉星目,唇间衔笑,抱臂而立,似乎就等着她们发现。   萱辰与那男人短暂对视,立刻吓得丢了魂,忙不迭爬起身,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她这一动作,所有人都齐齐回头望去。   众宫娥惊得满手是汗,赶紧起身要跪。宗朔却抢在她们前头开口了,“才人赢着呢?不用拘礼,你们玩,朕看看。”   他目光缓慢地回到谢小盈脸上,谢小盈俨然也是被他有点吓住了。一双黑亮的瞳仁像受惊的小鹿,懵懂地转着。但没等他出言安慰,谢小盈自己已缓过劲儿来,小声问:“陛下何时来的?怎么不叫人通传。”   这回她明明留了人在门口啊?!   “朕没叫他们上来。”宗朔语气戏谑,“就猜到你又在贪玩,朕想来抓个现行。”   谢小盈脸涨红,倒不是因为玩牌被抓,是她也意识到,自己傍晚对着莲月荷光好一番信誓旦旦,居然是她想简单了!要说皇帝别的钟点来找她,她还能当成寻常约会,这都月上柳梢了,宗朔此来,自然是另有所图……再没法儿自欺欺人了。   宗朔看她脸红,禁不住笑,伸出食指把她耳边一缕细发别去了耳后,轻声哄:“别怕,玩吧,朕没怪你的意思。”   对方刚从外头进来,手指还有些凉,谢小盈被他冰得一个激灵,只能强作镇定,转回身去,抓了张牌。   谢小盈心里有点慌,拿着牌半天才定下神,看清上面的数字。她手里只剩一张2和一张3,本是最差不过的牌。没成想,她这一抓居然摸到了一张4!整串打出,竟就赢了!?   再胡思乱想也敌不过这样好手气带来的瞬间兴奋,谢小盈扭头朝宗朔道:“借着陛下的好运气,妾这一把赢了个大的。”   几个宫人都战战兢兢站着,输了也不敢吭声。   反而是宗朔绕过来,挨着谢小盈坐下,抬头望向她们,“你们不是玩得带钱的?才人赢了多少,还不赶紧赔上?”   荷光摸出了八个铜板,莲月数出了六个,萱辰与兰星却各自交上整整一把20枚铜板。   宗朔一见就惊了,“怎么差出去这么多?你们这是什么玩法?”   谢小盈抿着嘴笑,眼神里闪起小小的得意,给宗朔细细解释了一番,最后概括道:“总之就是她二人倒霉,被我打了个春天,如今翻了两番,须得赔给我这20钱。”   一边说,谢小盈一边美滋滋接过了大家送的铜板,往身边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里一扔,“铛啷啷”响出一片清脆,可见她是没少赢。   宗朔笑了,爽快道:“教朕也玩一把,第一次听说这玩法,你上次说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扑克牌,但这只是诸多玩法中的一种,叫干瞪眼。”谢小盈把牌拢到榻桌上,让莲月洗牌,扭头对荷光道,“别杵着,先帮陛下解了氅子,再去倒杯茶。”   荷光俨然有点紧张,但还是依着谢小盈的吩咐行事,抱着皇帝的裘氅下楼去了。   楼下常路正巴巴儿仰着头往上望,好半天才盼到有个才人跟前的宫婢下来,迎上前就问:“陛下与才人在上面做什么呢?”   荷光先向常路一礼,温声回答:“陛下与才人玩扑克牌,才人吩咐奴为陛下斟茶。”   “……什么牌?”常路没听懂。   荷光不由得笑,却不肯向常路仔细解释,很含糊地概括:“是才人家里的游戏,逗闷子的。”   常路心道这谢才人本事花样可真多,白天冰嬉迷得陛下晕头转向,这会不知又使出了什么新鲜法子。他挥挥手让荷光下去,等荷光端了热茶回来再欲上楼时,常路才截断对方道:“你不懂御前伺候的规矩,就在底下候着吧,我来给陛下奉茶。”   他乃是内侍省少监,又是陛下跟前儿最得信赖的内宦,荷光不敢违拗,只能将茶盏交到对方手中。   常路捧着茶总算上到二楼去,这还是他头一回登上清云馆这小二层。这二楼的格局虽不如一层敞亮,但兴许是离了地、面积小,反倒比楼下更暖和些。他一上来就发现皇帝挨着谢才人一并坐着,两人之间只留了一条小小的缝儿,皇帝手臂闲搭在软榻边沿上,对谢才人形成了半抱之姿。偏偏才人玩得正在兴头上,直着身子笑闹,丝毫没察觉似的,说完话再往后一靠,可不稳稳就栽进陛下怀里了?   谢才人像是吓一跳,扭头欲看皇帝脸色。   偏这时,皇帝自然而然收回手臂,将手中木牌一并撂在了桌上,轻飘飘道:“朕赢了。”   几个宫女掩口惊叹,很给陛下面子,唯独谢才人愣得像个小兔子,不恭维陛下两句就算了,竟敢大呼:“怎么又是陛下赢了?我不服!”   宗朔非但不怪,反倒大笑,“不服就再来!”   谢小盈偏还不听,对着清云馆的三个宫婢道:“你们把余牌亮出来,我要查一查,你们是不是给陛下放水了?”   常路一听这话,无端跟着有些紧张。虽不知陛下与谢才人玩的是什么东西,但仔细想想,寻常王公贵族与陛下下棋也有故意让步的,这几个宫女看起来都比谢才人有眼力见儿,说不准就真放水了?   那常路哪儿能真叫才人拆穿这事,给皇帝没脸。他趁机弓着腰上前,将茶捧到宗朔手边,打岔道:“请陛下用茶。”   哪知,宗朔根本不接这茶,只笑着冲对面的宫婢扬了扬头,“亮出牌来,朕也要看一看,你们是不是故意让着朕了。”   谢小盈前倾身子,依一查过了莲月、兰星与萱辰三人的牌,确实都是跑不出来的牌。   宗朔始终侧首凝视着谢小盈,只见她扒拉着桌上木牌,眼神里俱是认真。他还从没见哪个妃嫔会对这打发时间的游戏之趣如此认真,但转念一想,晌午二人湖中冰嬉时,谢小盈亦是这般全情投入,仿若不被世间俗规所困,有着难能可贵的天真。   他这样望着谢小盈,不知觉中,目光里便泻出几分温情与喜爱。   谢小盈一扭头便对上了宗朔视线,对方的眼神仿若带着温度,隔着这样远都令谢小盈感到某种灼热的情绪。她本不想脸红,却是被皇帝的注视烧红了。谢小盈错开眼珠,吹捧道:“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这运气旺的,令妾甘拜下风!”   宗朔眼睁睁看着谢小盈的颊侧染起朱晕,这情态同她上午冰嬉时别无二致。他无端有些躁,终于侧身伸手,把常路奉着的茶接来,鲸吞一大口,只对谢小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等他把茶碗递回去的时候,宗朔终于留神到常路。   常路这会儿正勾着脖子看牌桌,满面好奇。   宗朔难得心情好,伸手指了指软榻,开恩道:“别直勾勾地瞧了,你也坐下来陪着朕和才人玩上一局,叫朕看看你运气如何。”   谢小盈便命莲月指点常路,细细给常路说了一遍规则,让他二人共掌一套牌,先试上几局。   但谢小盈怎么都没想到,她的人没给皇帝放水,常路这个规则都还没搞明白的忠仆,竟然胆子大的试图给宗朔喂牌!   眼瞧着宗朔手里只剩一张了,常路估摸了一下,猜着宗朔应是在等“七”,于是很兴奋地打了出来,擎等着让皇帝接“八”。偏偏常路与宗朔之间还隔着一个谢小盈,没等宗朔开口,她就笑吟吟地也亮出一张“八”。   常路一怔,有些慌了。   谢小盈扭头看了眼宗朔,“陛下要吗?”   宗朔深呼吸运气,好半天才说:“不要。”   这一圈转下来再没有人接,轮到谢小盈伸手抓牌。   输给皇帝那么多局,她终于来了运,抓上一张“七”,和手里的“七”凑了对,一把打出。   女孩儿脸上有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兴奋道:“可算是我赢了!!”   宗朔捏着手里那张“八”,指着常路,恨铁不成钢道:“把你的余牌亮给朕看看!”   果不其然,常路手里原是六七八的顺子!能出顺子他不出,硬拆了牌想喂宗朔。心虽是好心,偏偏常路全然忘记出牌还有顺序一说,且谢小盈手里刚好也有个八。   宗朔被常路蠢得直拍大腿,“你个笨奴,便是出张六也好啊!”   常路有六,谢小盈出七,皇帝自然就能跑了这张单八。   总之,条条大路通罗马,常路却算计算计白算计,反倒亲自把宗朔的赢面堵死了!   谢小盈忍不住哈哈大笑,众宫婢也都抿唇莞尔。   常路见气氛热烈,都不知该不该起身谢罪。   宗朔原本还没好气,但余光瞥见谢小盈笑得眉目舒展,整个人神采奕奕,骂常路的话到嘴边,竟又忍了下去,改口道:“再来一把,你这狗奴,若还敢乱出牌,朕今日就要亲手教训你了。”   ……   打起牌来,时间总是溜走得特别快。   也不知是因为宗朔是新手,还是真有什么天子龙运。这一晚上居然几乎都是皇帝在赢,引进游戏的谢小盈则成了最大输家。   这一把又是宗朔赢了个大的,前头有三个人轮流出炸,唯独谢小盈一张牌都没丢出去,这轮被打了个春天,拢共输了八十钱!   谢小盈真情实感地惨叫一声,她把小荷包抱在自己胸口,皇帝来之前这还是鼓鼓囊囊的一袋子,玩了一晚上,居然变成她一家输四家,整个钱袋子都快空了!   宗朔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瘪瘪的荷包,“数数吧,朕看你还剩几个子儿。”   谢小盈飞瞪皇帝一眼,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她脸颊微红,拆开荷包,开始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往外数。   莲月用余光瞥了眼铜漏,时辰已经不早,皇帝来清云馆,怎么都不可能是为着打一宿的闲牌。   她心中略一计较,开口道:“陛下,才人,时辰不早了,奴把这牌桌撤了吧?”   皇帝抬头,果然很赞许地看了莲月一眼,摆手道:“嗯,都撤了。”   几个宫人心知肚明地开始收拾东西,悄无声息地从二层退了下去。   谢小盈刚数到二十三,就听到众人一番动静,不由得抬起头,眼神里藏着些小小的紧张。   宗朔轻笑,伸手将人握住,安抚道:“不急,你慢慢数,数清楚了咱们再下去。”   谢小盈只好低头,把荷包里最后的铜板全倒出来,趴在桌子上一个一个扒拉,“二十四,二十五……”   宗朔十分沉得住气,就这样陪着谢小盈,等她把这一袋子钱给数完。   “唔,只有四十七了……”谢小盈抖了抖空荷包,抬起头,眼神里透着哀怨,“输光了,还倒欠陛下三十三钱!”   她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与皇帝距离极近,宗朔高挺的鼻梁似乎就晃在她眼前,一双深邃而黑沉的瞳仁,则直勾勾地盯着她,其间暗藏深意,谢小盈很难不察——她应是逃不过了,但今晚气氛这样好,不逃……似乎也可以?   谢小盈掌心里失控地冒出湿润的汗意,耳根也一点点红起来,正想要扭头躲开男人灼热的视线,却不防宗朔忽地抬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颚。   两人无法避免的四目相对。   须臾缄默。   宗朔垂首,吻在了谢小盈的唇上。 第25章 不识抬举(三更) “慎言,她已是谢美……   谢小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皇帝居然这么有服务意识!   起初谢小盈还闭着眼乱紧张,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总觉得把以前在现代的经验往皇帝身上用, 难免透着些古今之差的不合时宜……然而, 还没等她理清自己的“表演思路”,宗朔竟然主动来取悦她??   谢小盈飘飘然, 一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滋味。   她趴在枕间平复喘息,忍不住胡思乱想,宗朔难不成对每个女人都有这么高的觉悟?那她瞬间能理解后宫女人争宠了。   这等只需享受的快活事,换谁不想多来几次呢?放在现代, 就是靠约,也约不到这么有水平质量的体验吧?   宗朔见谢小盈出神没动静,还以为她有什么不适,一边捋着女孩光滑脊背安抚, 一边凑近了想问几句。   哪知他刚贴过来, 谢小盈半回首,含羞带怯地睨了宗朔一眼, 眉目间带着些缱绻余韵,十分坦然地夸赞:“陛下真好。”   宗朔愣了几秒, 他十六岁知人事,还头一回遇到有女人发表事后感想!   他原本是以一副“过来人”的派头引导谢小盈,这会儿反倒有些控制不住, 跟着耳根发热。宗朔不由得庆幸, 还好帐子里一片黑,谢小盈不至于看见。   他压下身轻捂住谢小盈的嘴,“嘘,别胡说, 彤史在外头记着呢。”   谢小盈这才想起此地何地,此景何景。浑身上下一片娇红,咬咬唇峰,眼底一片潋滟地望着宗朔,嗫嚅须臾,只敢再悄悄说上一句,“多谢陛下。”   宗朔被这两句轻飘飘的话,勾得心口有些说不出的情绪鼓胀。   他确实是存了些怜惜心思,这回才对谢小盈格外关爱……但宗朔没想到谢小盈竟能有所察觉,他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呢!   谢小盈缓过劲儿来,本想拾起床边的衣裳,先去擦洗,冷不防宗朔伸出手,又把她拦腰抱住了。谢小盈刚一回首,宗朔竟低头再次吻过来。两人已肌肤相亲过,再接吻便与先前的滋味再不相同。宗朔先前收着劲儿的温柔消失不见,唇齿辗转,倒像要吃了人。   不知觉中,宗朔十指顺着谢小盈的指缝扣进去,将白皙柔荑捏入掌心。宗朔掌间用力,攥得谢小盈手指都有些发痛。男人侵吞之意,昭然若揭。   谢小盈有些受不住这样的亲密,正想扭头避开,措辞拒绝,宗朔却先她一步动作,主动往后退了些许。   两人呼吸起伏交错,黑暗中,谢小盈只觉宗朔搂着她的手臂先是收紧,片刻,又慢慢松开。滚烫的呼吸扫过谢小盈的颈后,宗朔低声开口:“自己能起来吗?”   谢小盈知道这就是宗朔打算放过她的意思了,悄悄呼出一口气,正欲回答,宗朔却已然伸手捞在谢小盈的膝弯,将人直接打横抱起,起身去了净室。   这样窸窸窣窣一动作,外面候着的人便听着动静,赶紧进来点起灯。寝阁内宫人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常路和莲月二人则捧了新的寝衣到净房里,宗朔兀自换了,回过身才发现谢小盈动作极缓,像是咬牙忍酸。宗朔低声一笑,挥手让莲月退了出去,亲自过去给谢小盈帮忙。   宗朔贴在谢小盈耳边问:“有没有不舒服的?”   “……还好。”谢小盈半真半假的否认,其实她估计自己腿酸主要是因为白天运动过量,但这会儿解释无异于否认皇帝的能力!谢小盈顾及宗朔自尊,情愿对方误会。   宗朔摩挲了一下谢小盈红透的耳垂,果然当做女孩害羞嘴硬,温和安慰:“下次就不会了,别怕。”   两人携手回了寝阁内,总算安置歇下。   ……   腊月里第一场雪落下,整个大晋宫城再度银装素裹。   顾皇后晨起就打了个喷嚏,贴身伺候她的宫婢宜茹当即浮起担忧,“娘子可是夜里受了凉?奴去传高御医。”   宜茹是跟着她从府上进来的丫鬟,如今虽担着凰安宫的掌事,却还循同旧规那样称呼她。   顾言薇原本注重体统,几次都命她改口,然而时日久了,做惯了这大晋皇后,还能有人将她视作闺阁时的姑娘,反令顾言薇有些说不出的怀念,便也不强求了。她摆摆手,只拢了衣裳,温和道:“不必,一时被冷气激得而已,哪就那么娇弱了,别去兴师动众。”   雪是夜里下的,天明都未停,此刻空中还零星飘着点雪末儿,顾言薇站在正殿内深吸一口气,非但不觉得难受,脾肺间反倒透着点清爽。凰安宫的内宦正扫着大殿门口的积雪,因皇后睡眠浅,凰安宫人不敢在天未亮的时候就起来清扫,只能等皇后起身。这会子地上几乎都凝了冰,扫起来很是吃力,众人沉默地卖着力气,帚条刮着雪地,响着簌簌声。   顾言薇看着宫人辛苦,不免怜悯,她开口道:“只从中间扫出一条路就是了,周围堆着雪并不难看,就留着罢,反正早晚都要化了去。”   得了她这句吩咐,底下人自然称是感恩。   顾言薇不免想,自己这样积德行善,老天何时能开眼,赏赐她一儿半女呢?   正出神,尚仪宋媛自凰安宫外进来,女官上前通禀,顾言薇未多想就命人传进。年内宫宴颇多,宋尚仪有得忙,几乎日日都要往凰安宫里来两趟,顾言薇习以为常。   她回到稍间里坐了,宋尚仪领着两人个女官上来,一并行了礼。   顾言薇识得其中一位是彤史,果不其然,那彤史捧了册子上前,是来请她用印的。   翻开册子,顾言薇就愣了,眉目间的悦然几乎不加掩饰地浮起,“昨夜陛下幸了谢才人?”   宋尚仪一贯认为顾言薇有提携谢小盈的意思,因此笑着称是。   她却不知,皇后并不是在为谢小盈得宠而感到欣喜,而是以为宗朔回心转意,愿意允了自己先前的请求。   顾言薇又追问彤史,“那陛下可还赐了汤?”   彤史这回却未能让顾言薇如愿,她点了点头,回禀道:“是今日陛下上朝前,谢才人主动求的药。常少监端来的时候,陛下原本踟蹰了一会,奴与常少监都以为陛下这次要开恩,没想到谢才人亲自接了药碗,说不可异于旁人,随即便饮下了,陛下为此还称赞才人懂事……糟了。”   顾言薇的心情本就在彤史这说话间的功夫大起大落,她先还为着陛下恩宠谢小盈感到欢喜,哪料想峰回路转,谢小盈竟是自己不识抬举。烦躁之意油然而生,偏她无法表现,又见这女官言行毛躁,不免深深蹙起眉头,“什么叫糟了?回话的规矩不懂吗?说,什么事。”   彤史女官也察觉自己言行有失,连忙跪地,叩首道:“奴该死,陛下今早口谕,晋了才人谢氏为美人……奴一时忘了。等散了朝会,常少监应当就来凰安宫传谕了。”   一次临幸竟就晋位?   顾言薇脸色难得沉了下去,心情复杂地揣摩——皇帝这是要嘉奖谢小盈的侍奉,还是表彰她主动讨了避子汤的乖觉?   她深呼吸,逼迫自己从这种负面的猜测里抽离自己。她将冷冽的目光落到那彤史女官身上,淡淡开口:“忘了圣旨,这可是藐视皇恩的重罪。本宫念在你任此职来并无旁的差池,便小惩大诫,不以宫规罚你了。回到尚仪局,你自己跪上一个小时面壁思过,断不可再犯。”   那女官松一口气,沉沉叩首,随即告退。   宋尚仪留下,仍与皇后交流了几句除夕宫宴的安排,将无法定夺之事请皇后一一决策。因察觉顾言薇神情不豫,宋媛也没敢多说什么,很快离开了。   待外人都走了,宜茹才奉了一碗热梨汤上前。她与其他宫婢不同,因打小侍奉顾言薇,皇后与魏国公府上的来往事情都经由她手料理。先前魏国公夫人进宫时说的那些话,宜茹均是知晓的。   旁人猜不出皇后为何不快,宜茹却一下就明白了。   顾言薇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宜茹便须得替她说出来,“这谢才人恁地奇怪,殿下天大的恩典赐给她,旁人求都来不及,怎她毫不珍惜,这避子汤难道是什么好东西,要她抢着喝?”   果不其然,宜茹说完,顾言薇紧绷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一些,她舒出长长一口郁气,接过汤碗,泯了一口,轻飘飘道:“慎言,她已是谢美人了。”   “……陛下的旨意不是还没到咱们这儿么,兴许陛下离了清云馆就后悔了,也未可知呢?”   顾言薇苦笑了一下,她情绪翻涌,没忍住猛咳了几声。宜茹吓得赶忙上前替她轻拍背心,帮着顺气。好半晌顾言薇才缓下来,她静默思索片刻,摇头道:“陛下或许是有意试探本宫与谢美人,是否已暗中达成合议,才会先去清云馆,又故作犹豫表态……好在谢美人是个赤诚性子,她喝了,对本宫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这话宜茹听来,就觉得皇后是在自欺欺人了。   皇帝若想知道什么事,哪里需要这样费尽心机的试探?只消使人去问一问那谢氏,不就知道事情原委了吗?   宜茹忍不住道:“殿下真是好心肠,把什么人都往了好想。焉知不是那谢美人故意惺惺作态,想在陛下面前彰显娘娘心怀叵测?上次林修仪来拜见殿下,奴便听她提起过,这谢美人似乎与杨淑妃很是投契,先前就有过来往。奴当时以为那林修仪是与谢美人有过节,才故意这样抹黑对方,如今想来,奴反倒觉得林修仪是好心提醒,怕殿下着了杨淑妃与谢美人的道呢。”   “杨淑妃?”顾言薇诧异,有些不信,“谢美人怎可能与杨淑妃投契?杨淑妃最是看不起旁人的出身,林修仪都要被她三五不时讽刺挖苦,何况是谢美人了。”   宜茹也不知其中内情,只能说:“奴是奉命送林修仪出去的时候才听她随口提起,具体如何,怕是要问一问胡婕妤了。殿下知道的,胡婕妤在玉瑶宫里一向与杨淑妃不睦。”   顾言薇斟酌少顷,并没同意,“本宫若是直接召胡婕妤前来,杨淑妃岂能猜不出情由?胡婕妤回去,在杨淑妃面前更是难做人,本宫何必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白教胡婕妤受苦?”   但深思起来,顾言薇又确实觉得,谢小盈对诞育皇嗣之事如此不上心、不渴求,实在有违常理。便说她性情本分,对中宫敬畏非常,总该有一两分意动……思来想去,顾言薇还是吩咐:“你去寻李尚宫,便说本宫要一份清云馆宫人的名录,姓甚名谁、年龄几何、籍贯家人等等,都须誊录其上。”   宜茹迅速明白过来,玉瑶宫虽是铁板一块,可清云馆未必如此。   杨淑妃那边不便下手,还不如直接往清云馆里埋一枚棋。   这样,即便谢美人与杨淑妃并无异常往来,日后谢美人真要为皇后诞子,她身边有凰安宫的人,那才叫人放心。   宜茹旋即屈身称是,领命而去。 第26章 欲取姑予 “陛下英武勇猛,可不敢再来……   谢小盈终于成了“谢美人”, 这滋味别提多高兴了。倒不是她多想升官,只是纯粹想让别人天天喊她一句“美人”。刚入宫的时候,谢小盈就觉得这个位分真是不错, 做“才人”有什么意思?她尚未脱离低级趣味, 那当然还是做“美人”更快活。   就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清云馆上上下下都为此得了赏,常路过来替皇帝宣旨, 也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一整根金条。   常路攥着金条眉开眼笑,还给谢小盈额外带了个消息,“陛下说了,晚间再来陪美人一道用膳, 请美人略等一等他。”   “知道了,多谢少监。”谢小盈命冯丰去送常路,又交代莲月去内膳司打点一下。   莲月不敢轻慢,多拿了几块金圆饼, 领着赵思明往内膳司去了。皇帝要来用膳, 这席面上自然不能全依着谢小盈的口味准备。可谁又知道皇帝爱吃什么呢?谢小盈与莲月都不放心赵思明,只能叫莲月亲自去尚食局疏通一番。   等人都走了, 谢小盈让荷光赶紧关上门,自己长长叹一口气。   荷光扶着她坐下, 疑惑问:“怎么?陛下要来,娘子还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就是觉得累。”谢小盈如今也知道说话须谨慎一些, 所以关起门才敢叹气。   她往软榻上歪靠住, 喊荷光再来给她揉揉腰腿。   哪知荷光一下子想歪了,以为谢小盈是在抱怨床笫事,昨晚她和莲月都在外间等着伺候,自然听见了帐子里各种动静。此刻她不敢再乱接话, 只能顶着个大红脸,沉默地给谢小盈按捏。   但谢小盈说得却并不是这个,皇帝来了要真是直奔主题她反而还觉得轻省简单呢。   她是嫌弃跟皇帝在一块儿呆久了心累,伴侣关系与上下级关系需要反复切换,还不如单做个床/伴呢。   太阳落山,夕阳的余晖犹在天边烂漫,宗朔便已乘着步辇抵达清云馆。   谢小盈头一回依着宫规,老老实实立在门廊下迎接皇帝。她也是难得能做个准备,头发绾成宫中女子喜欢的高髻,插了好几把装饰的小金梳,脸上敷粉描黛,唇间点了些口脂。一身鹅黄襦裙配着大红斗篷,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添了些娇俏艳丽。   宗朔其实见惯了女子这般华贵打扮,但还是头一回见谢小盈如此梳妆,他不免眼前一亮,几步走到跟前儿将人扶起,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称赞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朕瞧着你,总算不是孩子样了。”   谢小盈扶着自己沉甸甸的脑袋,美不过三秒,就苦下脸来,“只是为了让陛下瞧这一眼,妾在妆镜跟前儿坐了一个多时辰,实在累得腰疼。”   “腰疼?”宗朔只捕捉了他感兴趣的字眼,笑容漾起,“那倒是朕的过错。”   谢小盈避开皇帝灼灼视线,内心腹诽:就算她看起来不像小孩了,皇帝也不能随时随地开成人笑话吧!   宗朔牵着人往屋里去,把谢小盈的话当撒娇,很认真地哄了几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随即一并用了晚膳。内膳司的宋福收惯了谢小盈的好处,早就把自己当成清云馆的人,这次很卖力的一顿整治,倒确实让宗朔吃饭时夸了几句。   撤了膳,宗朔起身去净房解手,等他再回来,却发现谢小盈正坐在妆镜前,拆卸那花枝招展的云髻。   女子长发如瀑,垂在肩后,清云馆那个掌事宫女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不情不愿地给谢小盈的头发重新打辫子。   宗朔有些意外,这时辰离就寝还早呢……谢小盈怎么这么心急?   他走过去,很含蓄地表达道:“你是身子乏了?朕还想与你再玩两轮昨日的牌。”   谢小盈扭回头,眼神倒是亮晶晶的,“没有呢,陛下还想玩?那妾这就吩咐人去楼上摆开……只是髻子坠得脑仁疼,妾实在受不了啦。”   那宫女巧手将辫子给谢小盈绾成两道双鬟,抽了妆匣里的绸带打结固定住。好不容易有些宫妃情状的谢小盈,这样重新整了发,又变回小姑娘样子了。宗朔心里有些无奈,也意识到他过来的时候,谢小盈抱怨发髻沉且辛苦,原是肺腑之言。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谢小盈这般行事,俨然是还没懂何为“悦己者”,又或者是,并不将他视作“悦己者”。   “你啊……”宗朔无声一叹,倒没责怪,只绕出了寝阁,径自先往二楼去了。谢小盈喊了荷光跟着上去伺候,自己趁皇帝不在,对着镜子略补了点口脂与眉黛。   莲月方才沉默,这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刚刚……恐怕是觉得娘子怠慢了。”   谢小盈不以为意,“哪至于呢,想哄陛下高兴,还不有的是法子,单一个发型顶什么用。陛下若是喜欢漂亮的,本也轮不到我,杨淑妃才是头一个。这点小事,陛下不会计较的。”   更何况,她还不稀罕皇帝的宠呢。   谢小盈换了发型,总算轻松下来。她留莲月在底下支应,喊了冯丰一并上楼。既然皇帝还想再打牌,加上自己和常路,她这里再出两个人刚好。冯丰机灵会来事儿,荷光性子欢脱活跃,他二人要比昨日连句玩笑话都不敢说的兰星与萱辰更合适一些。   宗朔在二楼等着的功夫,正在谢小盈这个棋牌室里四处探看。   扑克牌谢小盈当初做了两副,都用螺钿盒子装着,另还有那副玉石打磨的四国军棋,放在了一处。   宗朔原本只是想研究研究这个扑克牌,打开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套玉质方方正正的棋子,上面写着“司令”“军长”“师长”“地雷”等等……宗朔一看就知道这东西和军队相关,只是从没听过什么军长师长的称谓。   他问荷光,“这也是谢美人自己设计的?”   荷光还不知道自己打小伺候的姑娘已经换了个人,她也从未见过这个玩法,因此理所当然地回答:“是,美人上月病着的时候,闲来无事,就琢磨了这个军棋,打发时间用的。”   宗朔哂笑一声,“看着倒比那扑克牌更像样子。”   可惜谢小盈俨然对行伍之事一窍不通,商人家的女儿,怕是没机会受到政事上的教导,朝中统帅大军的那叫卫府大将军,又或有都尉、郎将等官职,哪有什么“军长”“师长”的说法?   他摆弄着棋子,想象着谢小盈胡编乱造这些官名的样子,自己就把自己给逗乐了。   谢小盈提着裙摆拾级而上时,宗朔正在让荷光给他讲军棋的玩法规矩。谢小盈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人还没走近,就先笑起来,她语气轻快道:“陛下可真会找人,荷光乃是我们清云馆最大的臭棋篓子,您叫她来讲玩法,怕是学不会了。”   宗朔回首,只见谢小盈手里端着一盏灯,映得她脸上一片红晕。上来时宗朔还为谢小盈不开窍有些郁闷,等再看到她重新恢复成女儿家自然脱俗的形貌,又觉得别有滋味。   他朝着谢小盈伸出手,谢小盈毫不忸怩,放下灯就乖乖把自己递进了宗朔掌心。   宗朔被取悦,脸上也带起笑,他顺势将人拉进怀里,按着谢小盈在软榻上坐了,贴着她道:“难怪朕听得一头雾水,还是请谢美人来为朕讲解一番吧。”   荷光站在对面,被这亲热局面臊得满脸通红。好在她抬头,发现了对面的常路正冲她狂使眼色。荷光总算反应过来,跟着常路与冯丰悄无声息地从二楼退了下去。   莲月见着人都下来了,还有点纳闷,悄悄拽着荷光的袖子问:“你怎么不在上面陪着点?万一娘子有吩咐呢?”   荷光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这羞赧之色一路顺着渗到她光洁白皙的脖颈里。   然而,尚未等到荷光措辞好回答,二楼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女子娇软地推拒声传来,再往后便响起极压抑地哼声。   莲月了悟,众人面上变色,常路赶紧轰着闲杂人等退出去,又传了彤史女官进来。   等过了一个多时辰,常路才打开门,压低声吩咐:“陛下叫水了。”   ……   皇帝接连来了清云馆四五日。   谢小盈暗恨,她怎么说都是二世为人,怎么还能上了狗男人的当!?   一点点甜头害她以为皇帝真是大慈善家,竟然如此有服务精神。等到第三回 她就明白了,合着皇帝这是欲取姑予,自己被骗得好惨哇!   晨起,谢小盈趴在床上看着常路伺候皇帝更衣,她是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偏偏宗朔犹还不足,朝服穿到第二件就扒拉开常路,凑到枕前偷香。谢小盈埋头躲避,拒绝了皇帝的温存,她困得迷迷瞪瞪,此刻天都未亮,她哪里来的精神去支应皇帝。   常路跪在旁边头都不敢抬。   宗朔见谢小盈这样子丝毫不恼,只觉好笑,凑近了问:“朕都要走了,你也不起来送送?”   谢小盈腰都快断了,她抱着绣枕,一动不动,“陛下别闹了,快去上朝吧……回头再误了时辰。”   “你怎么还盼着朕走?”宗朔佯怒,把绣枕从谢小盈怀里抽出来,捞着人低头吻过去。谢小盈彻底被亲醒了,手足无措地推开皇帝,紧张道:“您这可是朝服……”   谢小盈明明头发蓬乱,素面朝天,可宗朔兴许是见惯了她慵懒模样,反倒不嫌弃,只是深深吸口气兀自平复,慨叹道:“罢了,你歇着吧,朕晚间再来看你。”   还来??再好的菜,连着吃一礼拜不腻吗?   谢小盈瞪大眼,真心话一时脱口而出:“陛下英武勇猛,可不敢再来了!”   饶是常路一个内宦,也听懂了谢小盈的弦外之音,他没忍住,趴在地上“噗嗤”了一声。   宗朔怔愣片刻,实在没料到谢小盈这种孟浪之词都敢说出口。   他既是难忍得意,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偏偏谢小盈是恭维他,宗朔还没法堵她一句“胡说”。他被一口气堵在胸膛,半晌发作不出,只能伸手,在谢小盈脸上恨恨掐了一把,“朕真是惯坏了你!”   这种话都被谢小盈说出来,宗朔再想压着人亲热,未免显得太登徒子了一些。他只好喊常路继续穿戴冠冕,赶着时辰离开了清云馆。   皇帝前脚离开,后脚谢小盈就把被子蒙到脸上,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却不料,尚宫局突然使人来传话,道是皇后命六宫嫔御即日起恢复晨省。   谢小盈趴在床上,一时间欲哭无泪——通宵加完班的第二天竟要开晨会,她怎么当了富二代也还是社畜命啊? 第27章 过犹不及(捉) 拿脸撞柜子??谢美人……   谢小盈不情不愿爬起床, 莲月荷光一并过来扶了人,伺候着她穿戴梳洗。   赵思明早就提了膳,这会儿听见动静, 赶紧在外头摆开布好。   莲月趁外面嘈杂的功夫, 悄声提醒谢小盈:“常少监留了人下来,在茶水房里伺候着汤药呢。”   谢小盈想起来, 皇帝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常路每天早晨就雷打不动给她留一碗避子汤。大约是怕她偷偷倒了不喝,是以还专门留了人,说是伺候汤药, 实际是起监督之职。   “叫他拿进来。”谢小盈一点儿纠结都没有,即便皇帝不说,她自己还想避孕呢。就是药苦了点,别得她不挑剔。   当着外人面, 谢小盈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把空碗递回去。   那内宦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才告退离开。   谢小盈往嘴里丢了个糖渍杏脯, 压下唇齿间的苦味,照旧用膳, 没有丝毫不快。   皇后太久没召人过去,谢小盈几乎快忘了规矩,三两口吃饱饭, 让莲月从旁复述了一下, 谢小盈振作精神,准备出发前去开会。只是她刚披了斗篷,一旁侍奉的荷光突然小声地“啊”了一下。   谢小盈眉梢轻挑,荷光折身进了里屋, 捧出一面铜镜,指着谢小盈的脸道:“娘子怎么颊上红了一块儿?”   铜镜照出来的人影都是开了柔光加模糊特效,谢小盈对着看半天,只瞧出一道指痕,并不觉得严重,她随口说:“陛下走的时候掐的,没事儿,拿粉遮遮,不碍的。”   她伸手摸了摸,也不觉得疼,因此没多想,就这样出门去了。   谢小盈还不知道,皇后宣召六宫,正是为了她。   临近年下,照常这个节骨眼上,宗朔都是在凰安宫过夜,年节阖家团聚,于皇帝而言,皇后才是那个“家”。这还是头一回,大家听闻皇帝居然连宿清云馆,且只经了一晚上,就给谢小盈晋到了美人的位置   尹昭容带着周宝林,林修仪带着陈宝林,就连一贯沉闷的金美人,都来找皇后旁敲侧击探过消息。   顾言薇不胜其扰,索性恢复晨省,有什么热闹,大家自己看便是了。   为此,谢小盈匆匆赶到凰安宫的时候,除了杨淑妃姗姗来迟,其余众人俱已到了。   大家视线齐齐落在谢小盈身上,谢小盈顶着八卦目光,循着旧例,往甄美人与陈宝林中间走去,等着排班站列,由李尚宫宣召入殿。   然而,她才走到甄美人后头,甄美人便一错身,把谢小盈推到了自己前面。还没等谢小盈有反应,站在甄美人前面的孙美人也拉住了她小臂,欲把她往前推。孙美人是成元三年采选入宫的良家子,家世不算高,但长得清丽可人,起初入宫时只封了宝林,也是受了一阵子宠,累晋至美人的位分上。她盈盈含笑,一边轻搡谢小盈,一边说:“谢妹妹不必自谦,你该站在我前面才是。”   几句话的功夫,谢小盈的站位往前连越过两人,被塞到了金美人的后头。   金美人乃是新罗王女,谢小盈本还不知道这新罗是什么地方,亏着腊八宫宴,她听见金美人与自己的婢子说家乡话,谢小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韩国欧尼啊!金美人生得一副鹅蛋脸,柳叶眉,眼睛生得不大,却很多情。见谢小盈走近,金美人回首亦是婉然一笑。   只是笑过了,金美人并不动,就这样淡然地立在谢小盈前头。   谢小盈终于反应过来,宫内论资排辈,谁受宠谁就是老大。甄美人一贯不得宠,孙美人则是“过气网红”,两个人都很自觉地给谢小盈让路,而这位金美人却不把她当回事,俨然是认为自己在宗朔跟前,更受爱重一些。   孙美人与甄美人站在谢小盈后头,互相对了个眼色,大约是想看好戏。   只是她两人怎么都想不到,谢小盈压根没存着与人争锋的心思。她静静站好,目光远眺,盼着杨淑妃赶紧到,免得继续站在廊下吹风受冻。   好在杨淑妃虽来得迟,但也没迟过多少去。   如同先前一样,杨淑妃一进凰安宫,就招摇地炫耀:“皇后殿下这晨省传得也太突然了,本宫还陪着大皇子用膳呢,这一走,孩子又哭起来了。”   旁人再看不惯杨淑妃的跋扈,听她提起孩子,也都是难掩羡慕。   好在人已聚齐,李尚宫发话,请众人进到殿内了。   顾言薇甫一出来,就发现谢小盈换了座次,位置往前了。   她内心不由唏嘘,见过了昔日林修仪的细水长流、金美人的一枝独秀、孙美人的后来居上、还有陈宝林的横空出世,如今,风水轮到谢小盈的头上了。   今日的主角本就是谢小盈,于是顾言薇开口先向她道了贺,随即吩咐李尚宫,将自己先前备下的厚礼赏了出去。   谢小盈一如既往表现得本本分分,起身恭敬地谢了礼。   顾言薇原还想勉励谢小盈几句,但谢小盈抬头的瞬间,顾言薇却发现她容貌不大对劲。顾言薇眉峰微微颦起,不由问:“谢美人,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谢小盈愣了一瞬,抬手轻触自己侧脸,这会儿她能感觉到宗朔手指掐过的地方,似乎是有些隐痛。她一时不免踟蹰,如果直言是被皇帝掐的,难免遭人误会。何况她引得宗朔动手的那句话,本也不是能公开说的。   须臾思量,谢小盈开口扯了个谎:“回禀殿下,妾起身仓促,不小心磕了柜角,许是留了痕。”   她这话一出,殿内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   拿脸撞柜子??谢美人这是多大的心!   顾言薇听了也是不大相信,但她比旁人终归多些消息,知道先前谢小盈假报癸水避宠,因此觉得这兴许又是谢小盈刻意为之。毕竟宗朔连着去了好几日的清云馆,宫里已是对她议论纷纷。只是说不准,谢小盈这是有意收敛锋芒,还是伺机想吊吊皇帝胃口,故意疏远一些。顾言薇这些日子正对谢小盈有些忌惮,此刻便顺水推舟道:“脸上有伤不是小事,你也太马虎了些。带着伤容面圣,实在不够尊敬。李尚宫,晚些时候你去一趟崇明殿,和常少监说一声,这几日先不叫谢美人进御了。”   六宫妃嫔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有人看笑话,也有人觉得可惜。盛宠当前,若不好好把握,谁知道隔过几天去,陛下新鲜劲儿过了,还会记得你这个人吗?   谁知,谢小盈非但不为自己解释半句,反而满心欢喜地跪下谢恩,十分诚恳地说:“殿下/体恤妾,妾实在感激不尽。”   晨省很快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谢小盈美滋滋踏出凰安宫,没成想此行还得了不必继续侍奉皇帝的意外收获。有皇后金口玉言,总好过让她自己想法子拒绝皇帝。这回她可以光明正大、踏踏实实地歇上几天了。   六宫诸嫔御几乎都是往同一个方向去,唯独清云馆位置偏远,谢小盈要走的是另外一条宫道。她与莲月捧着皇后赐下的恩赏,顺着宫道独自折返。但没走出几步,谢小盈便见一位十分面熟的宫娥从斜生出来的小径中步出,直直迎上谢小盈,屈身行礼,“奴青娥,见过谢美人。”   谢小盈想起来了,这位青娥乃是杨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   她抿唇一笑,亲自扶起对方,“青娥姑娘多礼了,可是淑妃夫人有什么吩咐?”   “淑妃夫人有请谢美人往玉瑶宫一叙,不知美人是否方便。”   “方便,怎么不方便呢。”谢小盈心情正好,也不推拒,跟着青娥就往玉瑶宫去了。   她这般坦荡自若,反倒令杨淑妃始料未及。   杨淑妃原在隔间里听皇长子宗琪的乳母在禀事,见谢小盈一请即来,不由怔忡。她让乳母先下去,随即命人把谢小盈请了进来。谢小盈摘了兜帽上前行礼,身子还没弯下去,就被杨淑妃稳稳托住,女人柔媚轻快的声音响起:“快让本宫瞧瞧,这是哪儿来的一枝花。”   谢小盈笑起来,“好恶俗的比喻,姐姐快省了。”   “……你怎么说话呢!”杨淑妃美目一瞪,非但不凶,反倒别有风情。   谢小盈在心里第一千次感叹,淑妃确实有艳压后宫之姿,她不得宠真是没天理。   两人寒暄几句,各自落座。杨淑妃盯着谢小盈脸上的红痕,忍不住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哪有女子在自己脸上做筏子的。”   “真是不小心磕的。”虽然谢小盈对杨淑妃没有恶感,但也没有信任到什么都说实话。   何况她知道,杨淑妃与皇后关系亦是一贯不睦。倘若对着杨淑妃说了实情,只怕杨淑妃利用此事,跑去皇帝面前为她张目,好显得皇后刻薄。到时候自己夹在中间,那就两头不是人了。   杨淑妃斜觑着谢小盈,俨然不信。她和皇后猜得差不多,都认为谢小盈这是有意之举。只不过,皇后是觉得谢小盈聪慧自保,又或对皇帝卖弄欲迎还拒的心计,杨淑妃想得却是恰恰相反。   她屏退左右,冲着谢小盈挤眉弄眼,压低声问:“你是不是也不喜欢陛下,伺候他……怪不舒服的。”   谢小盈本在喝茶,听到这一句话险些喷出来。亏得她及时用手捂住,只溢出些许水渍。谢小盈狼狈地侧身放下杯盏,一边从莲月手中接过帕子擦拭,一边莫名其妙地想:怎么会不舒服啊???主要是过犹不及,她实在受不住而已。   杨淑妃看谢小盈这样子,就觉得自己猜对了。她露出高深笑意,也不强求谢小盈承认,只说:“算你幸运,能有本宫这样的知心人。除了本宫,谁还敢对你说一句实话呢?不过你这法子倒真聪明,有皇后替你开这个开口,怕是陛下也疑不到你头上。”   谢小盈十分想替宗朔解释一番,然而杨淑妃却示意她不必多说,显然是已经认定了。   两人只好转移话题,说起旁的事情。   闲闲碎碎聊了几句过年的事,杨淑妃忽然想起什么,扬声喊青娥,“去把本宫给谢美人准备的贺礼拿来。”   青娥应声而去,杨淑妃拉着她说:“本宫知道,金玉俗物你一定是不缺的,赶巧本宫的母亲前些天入宫里来,送了几筐新鲜橘子,一会叫人给你抬回去,你尝个新鲜。此外还有些年下的市井玩物,你从小地方来,定是没见过延京城里的好东西,一会也一并叫人给你送去,你自己拿着慢慢玩。你晋位美人是大喜事,这就算是本宫的贺礼,贵在心意,你可不要挑剔。”   要么说杨淑妃是个心直口快的。   她明明是一番好意,偏偏一边说,还要一边贬低谢小盈的出身。亏得谢小盈从不觉得自己这个富二代出身有什么登不上台面的,哪怕杨淑妃一遍遍提起,她心里从无芥蒂,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爽朗,“姐姐好意,妾便却之不恭了。”   “正该如此。”杨淑妃也笑,果然又说了一句,“没想到你出身虽不怎样,行事做派倒很有大家风范,真是难得。”   谢小盈心里无奈,但她已经有点习惯杨淑妃这种说话风格,完全恼不起来。   能聊的话差不多说完,谢小盈瞅准时机,也准备起身告辞了。   杨淑妃大约是不常遇到聊得来的人,竟亲自相送,挽着谢小盈的手,还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   两人立在门廊下,杨淑妃慨然道:“其实本宫早就听闻陛下晋你做美人,原本早就想让人把这些东西给你往清云馆送去。但是陛下看本宫不顺眼,要是叫他在你那里撞见玉瑶宫的人,怕是连带着一并厌了你去,所以犹豫一番,还是想着等有机会见面再说。”   皇帝真就这么讨厌杨淑妃?   谢小盈将信将疑,却是心念微动。她反手握住杨淑妃,微微用力捏了两下,诚恳道:“姐姐一片心意,真是令妾不知如何还报才好。姐姐以后切勿顾忌这样多,只管命人来妾这里走动。陛下怎么想,那是陛下的事,不妨碍妾与姐姐交往。”   杨淑妃先是诧异,转瞬竟感动起来。   而今六宫诸人避她如避蛇蝎,她原先还惦记着旁人得宠,试图交好一番。可甭管是林修仪还是金美人,没人肯接她的茬儿。家里人也不是没劝过,凭她的姿色,但凡愿意对着皇帝伏小做低,还愁不得宠吗?   但得宠图什么呢?杨淑妃想不明白。   皇帝对世家的裁撤之心昭然,对英国公一门的打压也日益摆到了台面上。宫里确实有女人得过宗朔青睐,可这份青睐从来敌不过他对皇后的爱重。她们无非是这深宫里的笼中雀,而她堂堂英国公嫡长女,真就甘心为一个注定无法善待她家族的男人做玩物吗?与其低着头,看着皇帝慢慢蚕食英国公府,修剪她父亲的羽翼。她杨娉情愿昂着头,畅快活到最后一天。   她姿态越高,皇帝就越看不惯她;可再看不惯,皇帝如今都只能忍。   皇帝用他的权势迫得宫内女子都视她如洪水猛兽,不敢招惹,更不敢亲近。   唯独谢小盈不同。   杨淑妃静静地立在廊下许久,有些不敢置信地凝望着谢小盈。   谢小盈面上含笑,落在杨淑妃眼中,竟宛若春桃漫野,灿然盛开。   好半晌,杨淑妃才缓过神,也轻轻在谢小盈的掌心捏了一下,她认真道:“好妹妹,谢谢你,你去吧。” 第28章 鬼迷心窍 宫里的女人……不稀罕陛下的……   杨淑妃打发了两个内侍, 帮着谢小盈抬了东西一路相送。   谢小盈回到清云馆时,荷光正领着众人洒扫院落,抬头见谢小盈回来, 她忙笑着迎上去, 院内诸人也纷纷行礼,口称“美人”, 都是一团喜气。见后头有人抬了两筐橘子,荷光好奇地问:“这是哪儿来的?皇后殿下赏的吗?”   莲月冲她挤眼睛,谢小盈坦然笑道:“不是,是杨淑妃赏的。思明, 小丰,你们赶紧接一下。”   赵思明与冯丰答应着上前接手,荷光知趣地从荷包里摸钱打赏。等把外人送走了,荷光才巴巴儿地问:“怎是杨淑妃的赏赐?她刁难娘子了?”   “没有, 我去了一趟玉瑶宫, 这是人家的贺礼,你去收点一下, 再端几个橘子过来,咱们一起尝尝。”   荷光应是而去, 兰星忙上前,帮着给谢小盈解了身上斗篷,取走了手炉。   莲月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一圈, 又到外头看了看, 她站在廊下,奇怪地问:“兰星,萱辰那丫头呢?”   兰星回道:“早晨美人刚出去,尚功局的人便来了。说是皇后口谕, 临至年节,各宫都额外发派一些香蜡炭火等物,命人去尚功局自行抬回来,萱辰就去了。”   莲月皱眉,萱辰虽说比起寻常宫娥要长得壮实一些,没有小女儿的风姿,但背炭火这种事,也不该令她去做。见荷光点完东西回来,她下意识指摘:“可是你打发萱辰去的?”   荷光嫌萱辰粗笨,一直有些看不上她,有粗活儿都爱交给萱辰做。   但这会儿没等荷光解释,兰星就先帮着说话道:“莲月姐姐误会了,是尚功局的人有令,道是各宫嫔御都去凰安宫了,怕派去领东西的人有差池,因此要求还是上月来领东西的人过去,他们拿了个簿子,上面登过名儿,所以只好叫萱辰去了。”   腊月初领薪炭香蜡时,是萱辰带着冯丰两人一起去的,因冯丰负责扛东西,便叫萱辰去登名字、按指纹,那边确实留得是她的名字。   荷光委屈地扁扁嘴,跺脚道:“姐姐怎如此想我?”   莲月虽觉得尚功局如此行事有点谨慎得蹊跷,但也知道是自己冤了荷光,赶紧拉着哄了两句。   谢小盈隐隐就听见她们在廊下说话,见莲月与荷光重新进来,不由问:“你们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莲月轻笑,“没什么,尚功局又发东西,萱辰去领了,奴问问情况。”   谢小盈没多心,取了荷光拿来的橘子,大家分剥着吃。   要说杨淑妃送的橘子,对谢小盈而言倒还真是稀罕物。虽然莲月一直拿钱打点着内膳司,鱼肉鲜菜在谢小盈的膳桌上一贯不缺,但穿越以来,她还真没怎么吃过正经的水果。   最多就是拿一两个梨,橘子也就吃过一回。   英国公府给杨淑妃送的乃是自家庄子上种的果儿,橘子个儿大又甜,吃起来果真爽口,可算给谢小盈解了馋。   她吃得满口生津,荷光在底下帮着剥,忍不住问:“娘子怎么与杨淑妃走得那么近?宫里不是都说陛下厌弃淑妃,娘子合该躲远着点儿嘛。”   莲月往常还会挑剔荷光说话轻佻,此刻却难免附和:“是啊娘子,上回便算了,今日淑妃延请,娘子怎么也一口答应,说去就去了?何况杨淑妃一向与皇后殿下作对,皇后殿下那般贤德,待娘子也是体恤非常,娘子怎么都不该帮着杨淑妃啊。”   谢小盈咬着橘子,摇了摇头,“就算没有杨淑妃,我同皇后,怕是也走不到一处去了。”   莲月惊道:“娘子何出此言?”   她简单地将皇后想要与她借腹生子的事说了说,又叮嘱莲月荷光二人千万保密,“人与人的交往,怕的不是客观地位的不平等,而是内心期许的不平等。皇后图我的肚皮,我却不能应她,且我于皇后,偏偏又别无所求。这般不平衡的关系,日后怎么可能走得近?”   莲月荷光俱是诧异,她们还头一回听说皇后这般打算,心绪都有些复杂,竟难以分辨出此事的好坏来。若说坏的,那自然是替谢小盈不舍,虽说还是没影的事儿,但一想到自家姑娘怀胎十月的孩子要抱去给别人养,莲月与荷光岂能不愤愤?然而,仔细一想,这个“别人”乃是中宫皇后,若谢小盈的孩子能记成嫡子,来日定然会飞黄腾达。   荷光这会儿倒比莲月反应快了一步,她向前倾身,压低声说:“即便娘子不愿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想躲着些皇后。可那位杨淑妃……也不是善茬儿啊?娘子你想,杨淑妃贵为夫人,又抚育大皇子,她唯独缺的不就是陛下的宠爱?而今娘子风头正盛,杨淑妃结交娘子,她自然是有利可图呀。”   “有什么利呢?”谢小盈笑着反问,她身子向后一靠,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尖儿,不肯再接荷光递来的橘瓣儿,“就像你们说的,陛下讨厌杨淑妃,不喜欢她,这种局面岂是杨淑妃与我结交就能改变的。而且恰恰相反,人家杨淑妃也不稀罕陛下的宠爱。只要她把玉瑶宫的大门一关,自己就能当家做主说了算,哪稀罕去陛下那里低头讨好呢?有她母家英国公府上接济,人家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舒坦着呢……你看这鲜橘子,不托淑妃的福,我还吃不上嘞。”   莲月荷光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点被谢小盈说懵了。   宫里的女人……不稀罕陛下的宠爱?   这表面上是在说杨淑妃,莲月与荷光却都觉得,谢小盈更像是在说自己。两人心里忍不住道一句糟了,自家娘子,该不会鬼迷心窍,也想走杨淑妃的路子,专和陛下对着干吧!   清云馆里人心惶惶。   凰安宫里的情况,此刻也不遑多让。   “那谢美人……真与玉瑶宫有来往?”顾言薇怔怔地望向宜茹,眼神里俱是不可置信,“她怎么想的啊?”   宜茹立在书案一侧,低声禀报:“娘子莫慌,她宫里的萱辰说了,拢共只去过一次。就算想结交什么,恐怕也来不及,最多是刚套上话。”   顾言薇撂了笔,她刚拟好的文字,险些适才手抖,就叫墨给污了。她索性不再写,净了手,折身往次间里去坐下。宜茹便趁这个机会,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   今日顾言薇传召六宫,其实是一石二鸟的计划。除了想让谢小盈到诸妃嫔前亮相,平一平众人的毛躁,再也是要给宜茹制造个机会。   李尚宫给来的清云馆名册里,凑巧有一个宫女是从延京城本地卖进宫里的奴籍,她家一共卖进宫里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病殁了,二女儿做个粗使,三女儿便在清云馆里当差,如今赐名萱辰。至于她家里头,父母并一个独苗儿子,则在大理寺卿柴振荣庄户上做农事。巧就巧在,顾言薇的长嫂,便是大理寺卿柴振荣的女儿。   能拿捏住她外头的家人,再加上顾言薇中宫的身份,宜茹在尚功局里找上萱辰的时候,对方真是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一句假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交代了。   凭着尚功局的事做由头,谁都发现不了萱辰和宜茹有过接触,这一次的询问,就会悄无声息的隐没下去,无人能查到脉络。   “胡婕妤奉杨淑妃命来寻谢美人那日,正是萱辰当值,她还见了陛下跟前儿的赵常侍去赐膳,谢美人表现得很殷切,特地留着胡婕妤一道吃的。就是第二日,谢美人便去拜会了杨淑妃。”   顾言薇沉默地听宜茹将事情经过说完,反倒松一口气,“这谢美人的性子,说好听些是纯善,说难听些那就是痴笨。她这样贸贸然去玉瑶宫里,痕迹明显,真要与杨淑妃算计什么,怕是反而没机会。杨淑妃也不是个有心机的,她顶多是想往谢美人身上泼点脏水,自己不得宠,就见不惯旁人得宠……这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殿下说得是。”宜茹听萱辰讲完,也觉得二人来往没什么问题,毕竟杨淑妃先使胡婕妤搭得话,胡婕妤那种本分沉闷的性格,谢小盈不设防备,愿意亲近,倒情有可原。“不过从萱辰嘴里,奴倒是听闻了另一桩事。”   “什么?”   “谢美人邀宠的法子,十分稀奇。”宜茹微微皱眉,“萱辰说是谢美人自己琢磨的游戏,叫扑克牌,陛下每每去了都要带着常少监与他们玩上几局。”   顾言薇摇了摇头,不太往心里去,“左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东西,陛下镇日里忙着,她们这些嫔妾不就是供着陛下消散心情取个乐吗?这等事就不必往本宫面前报了,没的脏了耳朵。”   宜茹闻言,立即颔首称是,“是奴想左了,反正无论如何,这萱辰也算殿下在清云馆里插/下的眼了。日后倘若谢美人有什么异动,奴自然会去找萱辰打听,殿下放心。”   顾言薇定定地坐在窗下,唇角挑起淡然的笑,并没有应宜茹的话。   谢氏区区一个美人,能有什么异动?   即便眼下陛下爱宠几分,待到明年采选,宫里再进人,她于陛下而言,也就未必算得上是新鲜了。宫里的女子就像一季一开的花儿,再灿然耀眼,不过就是一季的风光。她嫁入东宫时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未来会登临大宝,坐享佳丽三千。为这一朝一夕的花儿计较,那她才是舍本逐末,徒增烦恼。   她如今唯一惦记渴求的,便是能如宗朔之愿,诞育一个真正的嫡子。   想到这里,顾言薇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宜茹,你使人去府上传个话,待过完年,再请母亲进宫一趟。”   ……   崇明殿内。   宗朔与豫王等兄弟议过事,便一道在宫内用膳了。待诸王出宫,不知不觉戌时竟已过半。他抻了抻双臂,有些说不出的疲乏。宗朔下意识还想吩咐去清云馆,又难免有些犯懒。他定定地站在大殿内立了一会,想传谢小盈到金福宫侍候,心里终是不忍。   崇明殿只是前廷议政理事的大殿,虽也有供皇帝休息起居的寝间,但大晋皇帝正经的寝宫却是在一墙之隔的金福宫。   若有妃嫔传幸,照理就是在金福宫内侍寝伺候。只是先祖留下的宫规,女子入金福宫进御,一律不得留宿,侍奉完君王就须得收拾好退出去。   宗朔想着两人每次完事,谢小盈都软得化作水似的,哪里舍得让她为了侍候自己而吃这份苦。默了好半晌,宗朔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常路道:“传辇,朕去清云馆。”   常路闻言就跪下了,“回禀陛下,您散了朝会之后,皇后殿下就命李尚宫来传过话……道是谢美人脸上有伤,这几日不便侍奉了。”   “脸上有伤?”宗朔一愣,脱口反问,“怎么会伤在脸上?”   常路便把皇后恢复晨省和谢小盈自称撞到柜子角的事一并说了,宗朔眉头拧紧,“今早上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么……”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出门前在谢小盈脸上掐得那一把,怕是没收住力。谢小盈的胆子一向是时小时大,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等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又缩成小鹌鹑。在皇后面前,谢小盈岂敢如实禀报?定是随口扯谎,被皇后当真了。   思及此处,宗朔脑海里又浮起谢小盈早晨说那句话时的娇.媚情状。他胸口有点发热,走出大殿,任北风萧瑟地吹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命谢小盈不得进御乃是皇后的意思,他再惦记谢小盈,总归不能拂了中宫的颜面。   深吸一口气,宗朔道:“罢了,就让她歇一天。摆驾凰安宫,朕去看看皇后吧。” 第29章 排斥深宫 谢小盈被莲月严厉的语气吓了……   宜茹进来报禀陛下至的时候, 顾言薇正立在书案前,悬臂拟文。   宗朔待皇后一向不见外,从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他径自解了大氅走进来, 稀奇道:“阿薇,这个时辰了, 你在写什么?”   顾言薇搁下笔,还没上前行礼,宗朔就摆手免了,几步走到桌案前, 但见白宣之上,皇后一笔极流畅的簪花小楷,写着六宫诸人的位分与姓氏等等。   “白天没想好,这会儿才有了主意。”顾言薇并不避忌皇帝, 侧身让了让位置, 令宗朔看得更清楚些,“倒是陛下, 怎么这个点儿突然来了?”   宗朔笑睨了一眼皇后,压低声道:“朕思念阿薇。”   “……陛下!”顾言薇果然红了脸, 她抬起头,殿内侍奉的宫娥听闻这话,正试图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顾言薇忙轻咳一声, 止住大家动作, 对宜茹道:“去给陛下倒碗润肺的梨汤来。”   宗朔牵了顾言薇的手,给她认真揉了两下腕子,“到底在做什么?晚上写字最坏眼睛。朕过去读书时都不敢在晚上用功,你倒好, 净会作践自己身子。”   顾言薇用左手揭起那层纸,递给皇帝,解释说:“今日六宫姐妹来晨省,大家都在恭喜谢妹妹晋位,臣妾便想起来,明年宫里又要采选新人,是时候给如今这些人提一提位分了。臣妾原本想先拟个名单,再与陛下商量。没想到陛下与臣妾心有灵犀,这边刚写好,您就过来了。”   宗朔笑着接过,“你不说朕都忘了,要成元六年了。”   他低眉认真看向顾言薇写的人,但头一个就令他皱起眉头,“林修仪晋至林贤妃?这不可。”   “怎么?”顾言薇没料到宗朔竟会对林修仪的晋位有异议,立时解释道,“自陛下继位,林家姐姐就在修仪的位置上,如今也五年了。她一向循规蹈矩,侍奉陛下更是尽心。而且臣妾想着,明年宫里要进新人,臣妾这身子骨又不算多好,难免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若将林家姐姐提到贤妃的位置上,一来可以分担臣妾手中一些事务,再来也是彰显嫔御本分,只要能将陛下服侍得好,便有她们的荣耀。”   宗朔听完这一长串,却还是摇头,“不妥,絮娘没有子嗣,不宜升至四夫人。你若信得过她,现在也能叫她协理六宫,不必非要立她做贤妃。”   顾言薇闻言苦笑,“可是杨淑妃在前头,臣妾断然没有越过她,去叫旁人协理六宫的道理啊。”   “谁说的?”宗朔长眉一挑,随意道,“絮娘入宫早,单是一个年长、资深,就足够压住杨氏,况杨氏有抚育皇嗣的重任,这不是现成的借口?”   宗朔这样坚持,顾言薇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宗朔没多想,只低着头,继续看顾言薇这份名单,“胡氏也不必晋,朕看她做个婕妤就够了,唔,金美人可以一升,这个倒是朕疏忽了,孙美人……孙美人不动,陈宝林可以晋到才人,其他人都免了吧。”   吩咐完,他将纸还给顾言薇,“你照着这个拟旨就是,以你的名义晋,朕的阿薇贤惠,她们都该领你的情。”   顾言薇朝皇帝轻笑,欠身称是,用镇纸将这个名单压好,陪着皇帝往隔断的内室去了。   宗朔在前面背手走了几步,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你那日同朕说,宫里该有第二个孩子了,朕回去是认真想过的。英国公这些日子为了大郎开蒙一事上蹿下跳,朕知道他盼着什么。皇长子与底下的兄弟比,已是出身高了,若年岁再差开了,确实不宜。朕已经决定了,明年先不叫皇长子开蒙进学,拖一拖再说。而且朕也考虑过,林氏谨慎规矩,不论侍奉朕还是侍奉你,那都是用心用诚……朕会命人停了她的汤药,若她有缘分,朕便允她诞育皇嗣。”   顾言薇闻言一怔,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宗朔望着她,忍不住笑,“怎么了?为你的林家姐姐高兴傻了?”   高兴?   顾言薇怎么可能为林氏生子高兴!   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脸,晃了晃宗朔小臂,柔声道:“陛下疼爱林修仪,臣妾是为姐姐欢喜。”   “……你啊,光替别人欢喜有什么用?朕盼得还不是你的孩子?”宗朔点了一下顾言薇额心,才拉着人坐下,“除开林氏,旁人朕也会再斟酌一番。但是金氏乃新罗王女,若金氏诞子,只怕会养大新罗小国的野心,她就算了。至于你之前说过的谢氏,她是商人之女,心性未定,朕还须得再看看她,也会让豫王和谢家继续接触,再做权衡。”   顾言薇难免失望,但她没敢表露,甚至很知趣地,不再在皇帝面前提起抱养一事。既已聊到谢小盈,顾言薇索性把话题带开,“常少监可同陛下说了谢妹妹受伤一事?今日她来晨省,脸上好端端的红了一块儿,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坏了,实在有碍观瞻。因六宫姐妹都见着了,臣妾也不好宽纵她,便叫李尚宫去传话,先停她一阵子进御。”   宗朔笑起来,他此番来凰安宫,为的就是替谢小盈解释一二。先前说话绕了这样一大圈,他就是希望皇后能主动提起谢小盈。宗朔最看重皇后的一点,便是她真正当得起贤明二字。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女人间若生龃龉,顾言薇总是能十分妥善地两处宽慰,从不令宗朔忧心。而且在顾言薇身上,宗朔从来都看不到后宅妇人的小算计。宗朔看重顾言薇这份格局与心胸,便很愿意用稳固的地位和超越旁人的信重来还报。   他拍了拍顾言薇手背,“你做得对,朕已听常路说了。只不过啊,她那脸上不是撞的,是被朕掐的。”   顾言薇一时愕然,“陛下……?可是她犯了什么错?”   “不是,朕早晨与她玩笑了几句而已,一时没收住力道。”宗朔想起谢小盈那句“陛下英武勇猛”的话,还有点心口发热,他忍不住问,“伤得很明显吗?”   “她应是敷粉盖了,但臣妾远远坐着,还是能瞧出来。”顾言薇半真半假地埋怨,“陛下真是的,怎好在谢妹妹脸上动手。”   宗朔也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又或是该怪谢小盈皮肤太娇嫩?   他思忖片刻,扭头喊了常路。   对方原本立在外间听候,闻言忙小跑着进来,躬身立在不远处,“奴在。”   “明日散了朝会,你就去传陈御医,命他去清云馆,给谢美人瞧一瞧脸,拿上好的外伤药去,切莫留下疤。”   ……   谢小盈全然没把皇帝不能来见自己当成什么大事,更不为脸上的伤有什么挂怀。翌日她去凰安宫拜会皇后时,众人见她脸上还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都难免露出些惋惜神色。唯独谢小盈自己泰然自若,参加完晨会就高高兴兴原路折返,又是不用伺候皇帝的一天!   只是她没料到,皇帝居然专门派了人来给她看伤。   荷光把这位“陈御医”请进门,谢小盈才意识到,对方原是之前给她治晕船的那位司医陈则安!   谢小盈惊喜道:“您升官了呀?”   陈则安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叩头行礼,“都是托了谢美人的福。”   宫廷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谢小盈不便直接伸手,赶紧让赵思明去扶人,又搬了个座过来,“御医太客气,您能升职,那是靠着自己高明的医术和一颗仁慈的心肠,和我有什么关系呐!”   陈则安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当初去崇明殿为谢小盈卖好,才得到皇帝认可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还额外感谢谢小盈的一根金条,“臣在延京城终于置办下了一套良宅,把老家寡母接来同住,得以侍奉,以尽人子之孝啊!”   谢小盈听完目瞪口呆,亏她还以为皇帝是因为在垂绦湖遇见她,才揭穿了她装病的事情,祸根居然在陈御医身上?   她期期艾艾地问:“……您的意思是,那天从我这离开,您就告诉陛下我病好啦?”   “是啊,这不是美人暗示臣吗?”   谢小盈扶着引枕,恨不得原地晕过去算了,居然是这陈御医自作主张!害得她没了从前躲清闲的好时光!   陈则安一看谢小盈的表情就猜到自己兴许是坏事了,但如今对方已从才人升至美人,事情想来还有转圜余地。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额间的汗,很老实地说:“臣进到尚药局当差,如今也不过四年,很多人情世故不懂,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美人降罪……”   “罢了罢了。”谢小盈挥挥手,事已至此,她就是想回到先前那避世不出的好日子 ,也是回不去了。她无奈叹息,抬眼望向陈御医的时候,忽又心生一计。这位陈御医为人中正,性情敦厚,看起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谢小盈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陈御医此来,是帮我诊这脸上伤的?”   陈则安点点头,本分道:“回禀美人,陛下同臣交代了,说美人脸上是指掐伤,命臣务必经心侍奉,不可留下痕迹。臣进来时已留意过,美人脸上伤痕很浅,略用一些药,明日即可恢复,请美人宽心。”   谢小盈一愣:“这么快?可有法子让它别这么快吗?”   “这……”陈则安迟疑。   谢小盈鼓励道:“你只管想法子,出了事我担着。”   虽有这句话,陈则安还是苦笑摇头,“手指掐出来的伤痕,臣就算不为美人医治,最快今晚、最迟后日,怎么都会好了。陛下挂念美人,才吩咐臣来侍奉,这很难治不好啊。”   谢小盈不死心,忍不住再度开口:“那你有没有法子让我生个别的病呢?不严重,不伤身……”   她话音未落,侍立在一侧莲月却蓦然变色,抬头打断道:“娘子在胡说什么!”   谢小盈被莲月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这还是莲月第一回 当着众人面反驳她。   没等谢小盈回答,莲月居然直接迈出一步,拦到谢小盈面前,对着陈则安说:“陈御医,我们美人这是急糊涂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则安望着主仆二人,看出两人分歧,知趣地没说话。   谢小盈本还想再争取几句,但她一扭头,却见莲月气势汹汹地回过身,双眼含着谴责地瞪向自己。谢小盈从未见过莲月这般神色,一时被唬住,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回去,只能顺着莲月的口径道:“是了,是我急糊涂了,陈御医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得了她这句话,莲月脸色才缓和些。但那双一贯平和温柔的眼,却慢慢闪起湿润,像在强忍泪光。   谢小盈随口说了几句旁的敷衍下陈御医,随即喊了萱辰跟同陈御医回尚药局领药。   眼见着莲月眼中水光越来越重,谢小盈赶紧将屋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连荷光都没有留。   众人前脚离开,莲月立在堂中,两颗豆大的泪珠便再也绷不住,直直从眼眶里落出来。   谢小盈亲自上前挽住莲月,低声问:“好莲月,你这是怎么了?”   莲月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她抽噎道:“娘子真是魔怔了!陛下那么疼爱娘子,娘子怎么反倒生出装病避宠的念头?何况那陈御医与咱们不过数面之缘,都谈不上是自己人,娘子怎可那么鲁莽地就与陈御医开口呢?万一陈御医报给陛下知晓,说是杀头的大罪也不为过!一旦东窗事发,莫说娘子保不住性命,便是咱们主人与夫人,也是难逃罪过。”   谢小盈赶紧拉着人进到内室,摸了帕子想给莲月擦眼泪,莲月却拧过身不肯受,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看着莲月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惊惧与惶然,谢小盈也很有几分难受。倒不是为着别的,是为她穿越以来,莲月自始至终掏心掏肺的照顾。谢小盈确实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躲躲皇帝,却把这个平素最关心她的人给惹哭了。   这是因为她枉顾了莲月对自己得宠的期待?   还是因为她小觑了皇权在莲月这些人心目中的分量?   谢小盈无声叹息,伸手揽住对方肩膀,耐着性子解释:“那陈御医是个很老实的人,我一路晕船那么难受,全都仰赖陈御医关照才好起来。朝夕相处,我还能看不出他的秉性了?何况,就算他真去找陛下揭发,这事空口无凭,陛下怎会相信?即便是最差的情况,陛下真信了,我也有说辞能为自己开脱……莲月,你想得那些太夸张了,不会发生的呀。”   莲月闻言默然,只是用手背轻轻蹭着眼泪。   过了许久,莲月才很小声开口埋怨:“娘子从前明明不是这样乖张的性子,奴还记得从前在府上的时候,娘子多稳重乖巧。若不是娘子性子这样妥帖,主人与夫人也不会生出让娘子进宫的念头。如今倒好了,自从娘子与那杨淑妃走得近,被挑唆的,什么事都敢做,也不和奴们商量了!”   “这这这……这和杨淑妃有什么关系!”   谢小盈没想到莲月会提起从前的原主,忍不住有点心虚。她是不知道从前的谢小盈是什么性子,但兴许真是个聪慧懂事的好姑娘,家里才敢送她进宫攀龙附凤,为一家人争个脸面出来。   只可惜,她已经不是从前的谢小盈了。   不论是皇帝猛然间给予的宠爱,还是皇后先前提起过、借腹生子的念头,谢小盈都对这诡谲深宫充满排斥。   她不想踏入这个旋涡,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再有回头路。   这一世宫妃,谢小盈想拥有的,仅仅是偏安一隅的舒服日子,别无他求。   看着莲月哭相,谢小盈渐渐意识到,能让莲月情绪突然崩溃的□□,恐怕是自己和杨淑妃的交好。杨淑妃行事跋扈,乃是有权倾朝野的英国公府在撑腰。而那些谢小盈视作底气来源的金钱财富,对莲月、荷光这些真正的古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在莲月的心里,谢氏依然是大晋最微末的人家。在皇权面前,谢家富可敌国的财帛,依然是一碰即碎的幻影,谈不上有什么城防。   倘若谢小盈真走杨淑妃的路子,注定是死路一条。   谢小盈理解了莲月的恐惧,便也知道从何处下手安慰了,她悄声道:“你且宽心,我不会像杨淑妃那样去触怒陛下、惹陛下厌弃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只想行事低调一些而已,你不必那么惶恐。以后若真有什么打算,我也一定会同你商量,不教你像今天这样心慌了。”   莲月听完这番话,总算收住了一点哭腔,接过谢小盈塞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她嗫嚅片刻,最终还是歉疚道:“奴今日行事草率,让娘子没脸了。”   “没有没有,你为我好,我省得的。”谢小盈朝她笑了笑,暗自松一口气,总算把家里这位大总管给哄住了。   夜里照旧该是莲月守夜,谢小盈怜她近来辛苦,便让她和荷光都去后头房里踏踏实实睡一宿,只让兰星在外头支应。   这还是兰星头一回能值夜,她视作是谢小盈的重用,内心欢欣鼓舞,十分激动。   莲月难得与荷光一并在通铺上躺了,两个小姐妹抵足而眠,竟觉得仿若回到从前在谢府上的岁月。   荷光当然忍不住问莲月,“你今日和娘子闹得这是什么别扭?怎么还哭上了?娘子没怪你吧?”   莲月冷静下来,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荷光终究不是外人,莲月还是把自己怎么想的和谢小盈的计较都对荷光说了。   荷光仰面躺在榻上,双手揪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半天,她才慨叹,“娘子似乎真的对圣宠不怎么在意……从咱们进宫到现在,也有两个月了,你看娘子争过什么?娘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想法子躲起来,生怕被陛下注意到。”   都是最亲近伺候的人,荷光能意识到,莲月岂会一无感觉?   她低声接话:“娘子既不图谋那些,想求一世太平,倒也不是坏事,只是可惜进宫这一遭了。”   “说得就是。”荷光咬牙附和,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翻了个身,趴在了枕头上,双臂轻轻环住了自己,侧首望向莲月,“姐姐,你说娘子伺候陛下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很痛苦啊?每次我守在外头,听见娘子那样叫,真不知道那事……究竟好不好受。”   莲月半天才反应过来荷光说的是床帏春事,她扭过头,没想到正对上荷光亮晶晶的一双眼,莲月吓了一跳,隔着被子轻踹了荷光一下,“你这丫头!想什么呢!你还没出阁就惦记这些事,仔细叫娘子知道把你赶出去嫁人!”   “哎呀,我就是问问你!我心疼娘子嘛……”荷光脸上也有点臊得慌,赶紧翻了个身,背对着莲月,“反正你肯定也不知道,算我多嘴罢!” 第30章 一声叫好 宗朔听了这句已能猜到此举是……   转眼便到了除夕, 谢小盈在大晋朝过了第一个年。   宫内张灯结彩,有傩戏驱鬼,还有百官朝贺。外命妇这一日也进宫跪拜皇后, 凰安宫内人头攒动, 一波一波地往大殿内进人。皇后一个人自然照管不了这么多,便传了杨淑妃、尹昭容、林修仪、胡婕妤与杜婕妤襄助。   杨淑妃出身英国公府、杜婕妤出身昌南伯府, 她二人应酬起来最是轻松,延京城内泰半世家都与她二人府上有来往,还有着说不清的姻亲关系,两人闺中便有不少结交, 聊起旧事信手拈来。尹昭容与胡婕妤也不算为难,尹昭容的父亲昔日是太子詹事,如今平迁吏部尚书,胡婕妤的父亲乃是工部尚书, 二人家里都是本朝新贵, 宗朔在东宫时就多有仰赖的“自己人”,试图攀交她二人的命妇自然也不在少数。   林修仪却是最尴尬的一个, 即便人人都知道她得宠,也俱是知道, 她父亲昔日乃是小小县丞,如今也不过是个越州长史……这还是为着林修仪在宫内得宠,宗朔看不过, 才给林家的殊荣。世家势大, 来拜会皇后的外命妇们既看不上林修仪的出身,又忌讳她得宠,只能恭敬敷衍着,却没什么深交的心思。   明明除夕该是年节最高兴的日子, 林修仪这样支应大半天下来,却只感到了万分的难堪。   她借口更衣,出了偏殿,顺着游廊垂首漫步。   宫女见她满面疲色,忍不住宽慰:“修仪别难过,等您诞下皇嗣就好了。”   林修仪脚步一顿,确实振作起了一些精神。她想起皇帝前两日来看她时,悄声说过的恩旨……陛下允准她有孕了!   她今年已经28了,在这宫里实在算不上是娇嫩的年纪。若再没机缘得一个皇嗣,只怕再大的荣宠,都要抓不住了。陛下能在这个时候松口,那对她,应是有几分真情在吧?   林修仪脸上慢慢浮起笑意,转身进了净室。她并不是真要方便,因此只是坐下来,命宫人打了热水,仔仔细细净了一下手,顺便缓一缓疲惫。她有些神思不属,在算计自己还能拢住皇帝的宠爱几年……林修仪想到皇帝这几天大部分都是宿在凰安宫中,来过自己这里两次,去看过金美人一次……哦不,今早皇后颁旨,已将美人金氏晋为婕妤,并将自己提拔上来的宝林陈氏升作才人了。   至于那位前阵子分头无两的谢美人,听说脸上的伤刚好,便十分不巧地赶上了月信,可见是个没福气的。只是林修仪又琢磨着胡婕妤几次来同她报的话,说这位谢美人与杨淑妃十分亲近,这不免令她心生提防。   宫里能得皇帝青眼的,左不过就这些人。然而陛下登基已经五年过去了,任这宫里的女子千娇百媚,唯有她这一株能得长青,真要一算,陛下待她还是最不同的。只要等她诞下皇嗣,这延京城内,不论你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夫人,谁还敢像今日这般敷衍?   到那时,别说是她父亲,便是连她家里嫡亲兄弟,自然都能跟着风光起来!   思及此,林修仪恢复心神安定,扭头对宫女道:“你回飞霞宫去看一看,我出来前命人炖得山鸡参汤如何了,这得用小火不间断地煨着才有药性。待到夜里宴请百官又要守岁,陛下定会疲乏,届时我要亲送过去。”   宫女俯身称是。   ……   夜色渐浓。   皇帝在前廷的昭德大殿设宴,宗室百官受邀列席,皇后率内外命妇也一同登场。东列坐满了王公贵族、文武大臣,西列则是内外命妇。大殿内人声鼎沸,气势非凡。殿中歌舞升平,道贺祝福之声不绝于耳。   谢小盈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宫宴,被这盛世景象深深震撼,尤其是大殿中的献舞。   她在现代只看过街舞一类的,从不知古典舞竟如此迷人。   二十余个娇嫩纤弱,着翩翩纱裙的女子,齐齐下腰折身,扭转飞旋,凌空前翻,动作整齐划一宛若一人!谢小盈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还上了一个领舞女子,身着素白纱裙,大跳一步宛若仙女下凡,踹燕时裙袂宛若大翅,旁腿十转翩跹迷眼。谢小盈全然看得痴了,禁不住鼓掌为之叫好!   如今殿内诸人都忙着向帝后敬酒,笼络关系,唯有谢小盈一个人沉浸歌舞。她这一声好喊出来,殿内众人只是隐约听见,却辨不清声音方向。大家不约而同地愣了几秒,左右相顾,跟着也鼓起掌,生怕是错过了哪位贵人的示意。   大殿中一时掌声雷动,坐在高台上的宗朔怔了一下,问他下面的兄弟,“怎么回事?”   豫王坐得离皇帝最近,此刻只能起身作答,可偏偏他刚刚也在和兄弟闲聊,没注意动静,有些迟疑地说:“应是内教坊献舞惊艳,大家……情不自禁?”   宗朔皱了下眉,他又不是头一回看内教坊献舞,宫里的歌舞多少年来都是一个样,能惊艳到哪里去?   他让身边敬酒的昌南伯暂且退下,侧身问皇后:“朕刚刚好像听到一位女眷叫好?”   顾言薇辛苦一天,此时脸上敷粉也掩盖不住倦意,她压低声回话:“是,应是哪位妹妹……小事罢了,陛下无须在意。”   宗朔听了这句已能猜到此举是何人所为,内教坊的舞,能看得新鲜的人,除了谢小盈还会是谁?   他忍不住笑,很给面子地也高声赞扬了一句内教坊,命常路下去发赏。   他随即站起身,对皇后道:“朕有些乏了,去后面歇一晌,阿薇替朕看顾片刻。”   待得离了正座绕到殿后,宗朔才喊了赵良翰,“你去悄悄把谢美人传来,就说朕要她伺候,别惊动旁人。”   赵良翰眼睛一亮,称是去了。   谢小盈头一回参宴,正是对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她趺坐桌前,宫人呈上一小碟说不上是主食还是糕点的东西,圆形蒸饼上头一颗颗金色粒子,看着十分诱人。原先在清云馆她从没吃过这东西,忍不住问那侍膳的内宦,“这一道叫什么?”   内宦跪在她一侧,轻声回答:“禀美人,此乃金粟平*。”   得,问了白问,谢小盈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她挥手命人退下,自己用手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尝了尝——靠!居然是鱼子酱!!   谢小盈扼腕,亏她还以为内膳司的宋福已经够精心了,原来尚食局还有这么多珍馐美味她都没尝过,这宋福,是不是藏私了?   正琢磨着,莲月突然扯了一下她袖口。   谢小盈回首,竟是赵良翰弓腰立在一旁,她挑眉:“赵常侍?”   赵良翰对着谢小盈笑得像花儿似的,跪下来悄声禀告:“陛下请美人到后头去侍候。”   “……现在?”谢小盈瞪大了眼,警惕地问:“侍候他什么啊?”   赵良翰脸上的笑一僵,搓着手回答:“这陛下心思,奴哪敢揣测。美人快着些吧,陛下候着您呐。”   谢小盈和莲月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席上起来。她见赵良翰是悄悄过来的,心里也知道恐怕是不能惊动旁人。坐在她一侧的孙美人见她起来还问:“妹妹这是去哪儿?”   “我去更衣。”谢小盈假笑一下,说要更衣,就是想去方便的意思。孙美人这才没多问,转回身继续欣赏大殿上的热闹。   从大殿侧边的门出去,赵良翰领路,带着谢小盈往偏殿去了。她扭头望向大殿丹陛之下,晋宫难得灯火通明,宫人于壁廊间小步快速穿行,又送膳的,送酒的,还端着各式样贵人们随口提起的所缺之物,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这等场面,还是谢小盈从未见过。   待得回神,已是跟着赵良翰步至偏殿门口。   赵良翰使人进去通传了,得到宗朔首肯,他这才弯腰道:“美人快请进吧。”   “多谢赵常侍。”谢小盈冲他点了下头,迈进殿中。   皇帝此刻正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才睁开眼,正与谢小盈四目相对。   谢小盈赶紧垂首行礼,宗朔开门见山地问:“没出息的小家伙,内教坊的舞都值得你叫好了?”   “陛下怎么知道?”谢小盈错愕,她坐的位置离皇帝可远了去了,整个宫宴她压根都没看清过宗朔五官,皇帝怎么会知道她叫了好?   宗朔看她那副表情就想笑,招手让人近前来,“内教坊年年献舞都是同一套路数,这宫里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一样没见识的了!”   谢小盈恍然,却不敢离皇帝太近,只在远处站着,低头道:“妾确实没见过……若真是年年一样就好了,适才那舞妾看得眼花缭乱,妾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看一次呢……陛下唤妾来,就是为了此事?”   “想看有的是机会。”宗朔随口道,“朕就是想着有日子没见着你了,叫过来看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朕乏得很,不想和你说话还要扯着嗓子。过来,坐这里。”   谢小盈观察了一下室内环境,殿内侍候的人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被皇帝赶出去了,这会儿殿内空荡荡的。皇帝斜躺在罗汉床上,靴子也脱了,沉甸甸的冕冠摘放一侧,十二旒冠玉横斜。革带微解,玄衣松敞……谢小盈非但没往前上,反倒向后退了半步,谨慎开口:“陛下,妾……身上还没干净呢。”   宗朔没反应过来,“什么没干净?”   谢小盈眨眨眼,面色犹豫,她倒是没什么月经羞耻,就是不知道真说出口,皇帝能不接受。   见她半天欲言又止,宗朔终于回过味儿来。他脸色变得古怪,说不上是羞恼还是尴尬,只伸手在榻上重重一拍,佯怒道:“谢小盈!你脑子里镇日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过来!”   宗朔这一吼,不免透出些外强中干的意思,谢小盈非但不怕,反而松口气,这皇帝蛮要面子的嘛!她嘿嘿讪笑,乖巧近前,老老实实在宗朔刚刚指过的位置坐下,讨好着说:“陛下别恼,妾这不是担心自己犯上嘛。”   “凑近点,朕是要看看你的脸。”宗朔没好气,偏偏他看着谢小盈笑眯眯地把脸贴过来,又不怎么发得出火。宗朔伸手轻轻捏住谢小盈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喟叹道:“还好没留下疤,不然朕真是要负疚了。”   谢小盈心倒是很大,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先前有伤口的位置,随口接话:“陛下真是多虑了,若妾是绝色美女,多道伤口那还算是美中不足,如今以妾的容貌,要真留下痕迹,那说不准还算是独树一帜、别有风情呢。何况六宫粉黛,必有能合陛下心意的美人,少了妾一个,不碍的什么。”   宗朔稀奇地望向谢小盈,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还开解上朕了??”   “……陛下不是说您负疚吗?”谢小盈与皇帝四目相对,眼神里端的是真诚无辜。   怎么呢?她这个解语花表现不对吗?   宗朔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恨不得再在谢小盈脸上掐一把,“朕那是想安慰你!”   哦。   客气话,她给当真了!   谢小盈假意羞窘,避开宗朔的目光,扭着身坐,“陛下说话太认真了,妾分不清虚实,露怯了。”   宗朔无奈,他发现,这才和谢小盈几日没见,好不容易感觉“开了点窍”的谢小盈转眼又缩回壳里,对着他尊敬有余,亲密不足。难道这个谢小盈就不懂吗?她已经入了自己的眼,两人的关系全然不必端着君臣的敬畏,大可以更亲近一些……他盼着谢小盈能和自己少一点尊卑之分,多一些男女之情。   可惜这话不能明着告诉谢小盈,宗朔在心里无声叹气,看来这小丫头,还且需要教呢。   谢小盈坐了半天才发现皇帝没再说过话,她侧身一看,宗朔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侧影发呆。皇帝眼神乌沉沉的,一看就是有什么心事。她扫了眼墙边的铜漏,意识到自己进来有一会儿了,便试探着说:“陛下既是乏了,要不要单独再歇一会?妾离席有时候了,若再不回去,只怕不合规矩……”   宗朔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是伺候朕,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就是妾与陛下在一起,这不才引人遐思嘛。”谢小盈弯弯眼笑,又是讨好的情态,“妾出来这样久,两侧姐姐们都是瞧见了,万一要知晓妾是在侍奉陛下,免不了要拈酸吃醋。回头她们再拿话教训妾两句,妾笨嘴拙舌的分辨不清,到时候岂不可怜?”   谢小盈早就发现宗朔有点大男子主义,当然,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家家里真的有皇位继承,对外营销口号也是真龙天子。她一般装痴卖惨、恭维夸赞,宗朔多半都是吃这套的。   果不其然,听她这样说,连宗朔都直起身,无奈道:“罢了,朕也不能离席太久,朕整整衣裳,同你一道出去吧。”   说完,宗朔扬声喊了常路与赵良翰进来,给他穿靴戴观,整理革带深衣。   谢小盈对皇帝一身衮冕大服实在不敢上手,便远远躲开,直到宗朔整理好,向她示意性地伸手,谢小盈才几步上前,跟着皇帝一同从偏殿踏了出来。   好巧不巧。   谢小盈刚随着宗朔离了偏殿,一路向正殿走去,便见林修仪从回廊另一头走来。东偏殿原是特地收拾出来供皇帝在宴席间休憩更衣,或是有私见大臣的需求。若是皇后嫔御想要方便休息,另有西偏殿可供使用。所以谢小盈与林修仪目光一对上,便知对方是专门来寻宗朔了……谢小盈心里暗中替林修仪道了一声不妙。   兴许是吃过先前的亏,林修仪一见到谢小盈,抢先就挤出笑,生怕自己笑得晚一点,就又在宗朔心里留下善妒的印象。没等走到跟前,林修仪便冲着谢小盈亲亲热热道:“谢妹妹原是同陛下在一处呢,我说怎么席上没见到,以为妹妹去哪里躲懒了。”   林修仪坐的位置比谢小盈要靠前不少,其实她是见了皇帝离席,以为皇帝困顿,特地备了提神的茶与参汤来献媚。她一贯以体察上意、贴心恭顺在宗朔身边立足,这等事往年倒也都是林修仪来做。只是宗朔才听了谢小盈那一番“被人堵住拈酸吃醋”的说法,就遇上林修仪来堵人。   他心思一下子就想歪了,脸色慢慢沉下来,故意挑错道:“林修仪眼中没有朕吗?见了朕为何不行礼?” 第31章 【评论2k加更】 宗朔在凰安宫里只歇……   林修仪侍奉宗朔多年, 两人温存与亲密时刻不知凡几,私底下相处早就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宗朔突然在这上面挑理,既让林修仪无从辩驳, 更是不敢不认罪。   她捺下心中情绪, 连忙低眉跪拜,行了最重的礼:“臣妾御前失礼, 请陛下降罪。”   林修仪肯伏罪伏到最深,也是想博宗朔一点怜爱。   哪知,宗朔只是淡淡睨她一眼,半句话都没再说, 犹自伸手牵起了一侧的谢美人,两人一并绕过她,直直离开了。   林修仪怔愣半晌,跪在地上的脊骨像是被倒下的重物击中, 暗中生疼。她过了好半天才由得一侧的宫人将自己扶起, 立在回廊中神情难堪。冬日凛冽的风一霎从她脸上吹过,就像刚刚皇帝冷淡的态度一般, 拂扫得她颜面全无。   林修仪一时有些想不通——陛下前几日待她还是温柔体贴,一片长情之心。怎每次遇上这个谢美人, 她就总要栽跟头?   “锦书……你明日多拿点钱,去寻内侍省的人问一问,”林修仪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口, 强自忍耐心中的不忿, 对身侧的宫婢低声吩咐,“一定要找人问清楚,陛下单独宣召谢美人时,两人说了什么!”   ……   正月过完十五才算过完年, 往常皇帝这段日子不是陪着皇后,就是来飞霞宫看望林修仪。大家都很理解,一则皇帝与皇后感情非凡,再则宗朔又是长情之人,林修仪比皇后还早两年入宫,能得此殊遇,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这个局面却在成元六年伊始被打破了。   宗朔在凰安宫里只歇了两个晚上,初三那日,就往清云馆去,这一去,又是接连宿了五天。   旁人或许艳羡不已,谢小盈却暗中叫苦。   原因无他,过完元日大朝,百官休沐,宗朔也难得有了七日清闲。所以这几天他不仅是晚上在清云馆留宿,白天也是令谢小盈左右相伴。皇后何其了解皇帝,一听闻宗朔宿在清云馆,便连谢小盈的晨昏定省一道免了,只叫她安心伺候好皇帝。   谢小盈一下无处可逃。   常路从金福宫里搬出几箱子书运到了清云馆,白天宗朔会看一会儿史书政文,便命谢小盈在旁边端茶倒水剥橘子,又或要去外头园子里转转散心,谢小盈只能跟随。谢小盈倒是有心想装得无趣、沉闷一点,奈何宗朔却主动为她解颐,还又拉着谢小盈去玩了一回冰嬉。   冰嬉结束,谢小盈忍着一身汗,想赶走皇帝,自己好洗个澡。   偏宗朔抢在她前头开口,喊人传了热水,她竟被宗朔压着来了一次鸳鸯浴!   宗朔有心令谢小盈沉迷情.爱,自然使出浑身解数。   尽管谢小盈一直觉得沾上帝宠不是什么好事,可快意当头,她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抵抗宗朔这般取悦?   待到第三日,谢小盈彻底放弃了抵抗,随便宗朔想怎么和她亲近了。反正她又不是不舒服,如今男人上赶着,她何苦推却呢?   谢小盈很阿Q精神地想,就当是露水情缘春风一度,反正皇帝早晚都会走,走了再说走了的事!   白天是宗朔的主场,天色暗了,谢小盈若不想太早就寝,便只能拉着宗朔打牌下棋拖延时间。   好在谢小盈这里能消遣的玩法实在不少,扑克牌宗朔玩久了难免嫌弃浪费功夫、缺乏内涵,这会儿便显出那四国军棋的可贵。   谢小盈最开始教宗朔的时候,玩得是明牌。大家可以自行排兵布阵,然后再来对弈。谢小盈对付兰星几个不在话下,但遇到宗朔几乎是一泻千里。宗朔好歹没少读兵书,且他也真正上过疆场,他玩军棋自然是运筹帷幄,打得谢小盈毫无还手之力。   总是赢也没意思,宗朔知道还有四个人的玩法,便叫谢小盈提清云馆的宫人来一道乐呵。   谢小盈这就来了主意,她站到楼梯口,殷切地喊:“荷光,兰星,你们上来!”   荷光与兰星一前一后登上二楼,谢小盈喜气洋洋道:“陛下,您与荷光一队,我与兰星一队,咱们两两对弈,看谁能赢。”   宗朔看了眼荷光,见谢小盈满脸促狭,不禁笑起来,“朕知道了,这婢子是你上次说的臭棋篓子?你找人给朕掣肘。”   谢小盈扭头看了眼荷光,只见荷光耳根红得像在滴血,她赶紧揽着人道:“陛下别这样说人家小姑娘,荷光虽下棋不太灵光,但还是有进益空间嘛。陛下既可以教一教她,还能让我赢一次,岂不两全其美?”   宗朔见谢小盈理直气壮的耍赖,便知道这几日自己的功夫没白下,总算把人哄得与自己亲近了不少。他忍俊不禁,爽快答应下来,“行,就依你的,朕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赢的本事。”   起初宗朔不熟悉四个人的规则,倒还真叫谢小盈赢了两回。谢小盈走的是田忌赛马的路数,让兰星去斗宗朔,自己则压着荷光欺负。荷光输完了,她再掉头给兰星帮忙,宗朔被迫一打二,自然就输得落花流水。   等到第三把,宗朔摸透了谢小盈的玩法,便直接忽视兰星,直奔荷光的大本营,去帮着荷光对谢小盈。荷光举棋不定时,宗朔偶尔还会出言提醒一二。有这样强大的外援,荷光这一局自是赢得稳扎稳打,谢小盈与兰星双双溃败,成为了宗朔的手下败将。   谢小盈输得没了脾气,心道不服不行。她趁皇帝喝茶的功夫,命荷光赶紧把四国军棋收起来,痛心疾首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再也不与陛下玩这个了。”   宗朔朗声大笑,伸手去牵谢小盈的纤纤细腕,把人拽进怀里,亲昵道:“大胆,朕什么时候成你徒弟了,嗯?”   “陛下好荒唐!”谢小盈佯作不悦,“学都跟我学了,怎么还不认呢?”   宗朔揽着谢小盈的腰,把人往自己怀抱中扣,笑声从他胸口震起,透着昭然的快意,“认,朕认还不行!但你这小师父,技术实在不行。也就是你发明了这玩意实在有意思,否则朕何须认你为师?”   他余光瞥见荷光要把那军棋收起来,宗朔道:“你既不玩了,便把这个棋送给朕吧。朕瞧着这东西实在不错,赶明豫王入宫,朕要与他玩上几回。”   谢小盈倒是很慷慨,闻言便答应下来,嘴上还说:“其实这棋就是宫里匠人造的,陛下要喜欢,再去找造办司制上几副就是了。我这里还余几块上好的玉料,可以拿去制棋。”   “哪能用你的。”宗朔立刻吩咐常路,“去开朕的私库,挑几块上好的鸡血石和和田玉,明日给谢美人送来,由她吩咐去制棋。”   说完又拍拍谢小盈,“你若制得了,随时命人去前头和朕说一声,朕亲自来你这里取。”   宗朔这话,是想着过几日他恢复视朝,自然没法像现在这般天天与谢小盈腻在一起。到时候谢小盈若有心博宠,便可以光明正大用这个借口来寻他。说完他还看了眼常路,常路很快领会了皇帝的意思,知道不可为谢美人设阻,因此躬身称是。   然而,谢小盈却笑眯眯的,全然不懂一般,“陛下太客气啦,这点小事哪能劳动陛下,等制得了,妾自会命人给陛下送去,保管不叫陛下费心。”   宗朔表情微微一滞。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眼前的女孩虽说着极恭敬又热情的话,可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显得不那么亲热。   宗朔一时竟分辨不出,谢小盈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是真不懂他额外的恩典,还是不愿领却这份情。   罢了,还是徐徐图之。宗朔自我宽慰地呼出一口气,拍在了谢小盈背脊,并没责怪:“皆可,到时你看着处理,朕只管等信儿了。”   说完宗朔就起身,从二楼顾自踏了下去。   常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扫了谢小盈一眼,可他一贯的原则便是不在后妃中站边,因此只能低着头,跟着皇帝下去。   荷光与兰星对视,都有点惶惶。兰星与谢小盈比不上荷光那么亲密,什么话都不敢说,唯有沉默地肃立一旁。荷光胆子大了一点,步上前,轻轻扯了一下谢小盈衣袖,提醒道:“娘子,陛下……似乎有些不快,刚刚您的话说错啦。”   谢小盈婉然一笑,捏了捏荷光的手,一如既往的泰然,“你想多了,走,咱们下去,该到时候摆晚膳了。”   ……   总算捱到了正月初八,皇帝恢复视朝,谢小盈难得跟着宗朔一道起身,将人送出清云馆,表现了一番自己的恭敬之心。   皇帝一走,谢小盈大大舒出一口气。   她对莲月说:“你们几个最近也辛苦了,轮着每人都休息一天,什么活都别分派,各自好好睡个饱觉去!”   虽然宗朔也带着伺候的内宦,但除了常路,做事的基本都还是清云馆的宫人。   谢小盈每天面对皇帝都难免提心吊胆,更何况这些下人了。   她自以为体恤,莲月却把人推进卧房里,叮嘱道:“娘子刚刚那话太不该说,侍奉陛下哪有辛苦这二字可言,若旁人传出去,不知怎么给娘子扣罪名。”   谢小盈承认自己高兴过了头,顺着接话,“是我的不对,但还是叫大家歇一歇吧,伴君如伴虎,谁都不容易。”   莲月拗不过她,便出去安排起来。她没想到,谢小盈这个恩大家都十分领受,就连一贯胆小的萱辰也主动说:“莲月姐姐,我想求一天出去,我二姐姐在太极堂洒扫,过年了,我能不能去瞧瞧她?”   宫里难得有亲姐妹两个相依为命,莲月很能体谅,便答应下来,第一个就让萱辰先歇着,还破例给了她腰牌,准她去探望姐妹了。   皇帝这一走,倒确实没再回来。估计朝堂压得事不少,谢小盈恢复皇后跟前的晨省,从旁人议论的口中才得知,接连几日,皇帝都是独自宿在金福宫,仅仅传幸了一次金婕妤,便再没见过旁人。   虽然谢小盈前头独占鳌头,但金婕妤也算是被皇帝主动想起来的人。   她二人晨省时本就面对面坐着,眼下颇有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争风姿态。即便谢小盈从没说什么、做什么,可就是她一动不动,落在众人眼中,那也是与金婕妤暗自较量。   谢小盈算是明白了,后妃们每天闲着无事,便在开脑洞这上头点满了自己的技能树。   直到正月十五,皇后在宫内设了灯会,去请了几位太妃过来共赏,皇帝这才破天荒地踏入后宫,还带了几位手足兄弟。各式样的宫灯沿着万寿松涛旁的长廊高悬其上。众人沿着垂绦湖漫步闲聊。   嫔御们来时便知道皇帝会来,都是花枝招展地打扮,但没想到皇帝还与诸王一道。大家只好远远地避开去,也没人敢上前争宠。   荷光本还嫌谢小盈今日的装扮太素雅,见如今这情形,反倒称赞谢小盈有先见之明。   谢小盈偷笑,和她咬耳朵道:“什么先见之明啊?就算我穿得再华丽,今日十五,陛下肯定也要留宿凰安宫,你想什么呢?”   “……那陛下多看娘子一眼也好啊。”   “好什么好。”谢小盈忍住了才没翻白眼,警告荷光道:“别生这些心思。”   能理所当然地远离皇帝,高兴的人除了谢小盈便是杨淑妃了。   她二人是猜灯谜的时候才撞到一起去,谢小盈拜礼,杨淑妃伸手将人扶住,趁着没人留意,才附耳打趣道:“妹妹可是辛苦了好几日吧?”   “可别说了。”谢小盈苦这脸看杨淑妃,杨淑妃当即就笑了。   可惜眼下人多,杨淑妃有什么话也不便对谢小盈说,只同她讲:“陛下前头忙得很,你放心,他且想不起后宫来,你只管自在一阵子吧。”   谢小盈有些疑惑,“出什么事了?”   但她转瞬又抿住嘴唇,在杨淑妃开口前阻止她,“姐姐别告诉我,知道的越多,越不是好事,我这一生的追求就是难得糊涂。”   杨淑妃忍俊不禁,迭声道:“好好好,本宫不说。”   两人正得趣,冷不丁,杨淑妃身后响起一声,“淑妃夫人与谢妹妹聊什么这么开心?”   杨淑妃侧身,谢小盈越过她肩膀望去,来得竟是林修仪。   林修仪今日倒是认真妆点过,宫灯映着她额心花钿,确实是一位清丽美人。只是这样的美,在杨淑妃的艳色之下,便显得有些平庸了。   谢小盈叉手道:“见过林修仪。”   杨淑妃刚刚还有满面盎然笑意,一下子便落了脸,冲林修仪没好气道:“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探本宫的话?”   说完,杨淑妃也不管谢小盈被留下会不会难堪,径自拂袖而去。   林修仪大约对杨淑妃的性子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尴尬,依旧保持着温和笑意,对谢小盈道:“妹妹真是个厉害的人物,杨淑妃那样跋扈,都与妹妹谈笑风生,难怪我在妹妹这里,总是落了下乘。”   谢小盈听出了林修仪的弦外之音,她二人在宗朔跟前撞见过两次,林修仪都被皇帝给了没脸。虽然谢小盈心里冤得很,但也知道,她与林修仪怕是彻底结上了梁子,再无转圜之机。   她没有与人争斗的心思,不想与林修仪纠缠,因此垂首道:“林修仪误会了,妾的心思不在高低争锋之间,妾与林修仪便也没有上下乘的说法。湖边风大,妾受不住,姑且失陪了。”   林修仪望着谢小盈寡淡的面容,心中却是冷笑。她原本花了重金去打听御前的事情,只没想到,传回来的话都说,谢小盈那日是与皇帝独处,谁也不知道她和皇帝说了什么。越是如此,林修仪越觉得其中有蹊跷。皇帝待她一贯很好,金婕妤昔日与她争宠斗法,也不是没吹过枕头风,宗朔何曾信过?怎么到了谢小盈这里,就全变样了?   入了正月,皇帝竟一次都未召幸过她,这已是前所未有的冷遇了。   “妹妹且慢。”林修仪虽恼极了谢小盈,可她说话仍是用着温婉轻柔的语气,仿若无事发生,“我只有一事想问问妹妹,妹妹如今正得圣眷,却又与杨淑妃来往密切,可曾想过,倘若陛下得知,该会如何想妹妹呢?”   谢小盈抬眼,对林修仪这番委婉的威胁,露出了无动于衷的笑容,她近乎挑衅地开口:“圣心难测,修仪不如直接去问问陛下?” 第32章 皇后卧病 谢小盈消息虽不灵通,但她这……   林修仪自以为捏住了谢小盈的命脉, 殊不知谢小盈全然不在乎。   她巴不得皇帝因为知道自己与杨淑妃的关系,索性疏远了她去,能叫她在宫里过点清闲自得的小日子。林修仪要真去打了这个小报告, 谢小盈谢她还来不及。   然而, 偏偏就因为谢小盈最后那句话,林修仪反倒被唬住了。   ……谢小盈这样大胆地和杨淑妃来往, 莫不是有旁的内情?   过完十五,整个年节就算结束了。宫里的挂红与彩窗花渐渐撤下去,大家嘴里聊的事情已从谁更得宠,变成了诸王就藩。谢小盈晨省时一向是不太说话的, 除非被皇后点到,否则她就假装自己是透明人,决不搭腔。   皇帝不知是被前朝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依然不怎么往内廷里来。后宫诸人似乎各自都有消息, 也老实下来, 很长一段时日都没什么人争宠掐尖,内宫中风平浪静。   谢小盈消息虽不灵通, 但她这个透明人当得十分顺利,不免对此现状感到心满意足。   延京城入了二月, 天就渐渐暖起来了。再去定省问安,谢小盈已不用披最厚的那种狐毛氅子,也不肯再拿手炉, 否则一段路走到头, 谢小盈就忍不住得出汗,出了汗还不便每天洗澡,实在谈不上多舒服。   清云馆之所以偏远,盖因大晋内廷修建时, 把人造湖挖出来的土,堆成了一座人工山,取名“九霄天”,正好将清云馆与内廷宫殿隔了开来。小山峰顶盖了一座摘星楼,宫内偶有夜宴,常在此处设。   整个冬天这座“九霄天”都是灰秃秃的,谢小盈还没多在意。这一日,她顺着宫道往凰安宫去,谢小盈突然发现整座山都变绿了,山野横出几支嫩黄连翘,已有争春之境,景色怡然。   谢小盈被这满园春绿撩得心情极佳,脚步也愈发轻快。然而等踏进凰安宫内,谢小盈才从众人窃窃私语中得知,皇后顾言薇竟忽然病倒了。   六宫嫔御已渐渐来齐,因李尚宫说皇后在里面睡着,众人也不敢在廊下立,便都到中庭院子里去了。李尚宫向大家细细解释,说皇后昨日夜里就起了烧,宫门连夜开钥,传了高御医进宫侍奉,如今才吃了药歇下,因此就不见大家了。   今日的定省免除,接下来几日也不叫妃嫔们到凰安宫拜见,以防过了病气,反倒没人侍奉皇帝。   其实谢小盈前几日来见皇后,就觉得顾言薇精神有些不济。因诸王就藩,各位王妃少不了要进宫辞拜皇后,顾言薇歇不得,唯有勉强支应。待到正月过完,诸事已了,想来皇后这才撑不住,终于倒下了。   谢小盈对此十分理解,过去她上班的时候也经常如此,几个通宵终于搞定一个项目,活动落地、执行完毕,总难免要大病一场。紧绷的弦儿断了,铁打的人也会受不住,更何况顾言薇身体情况一直不佳。   皇后病倒乃是大事。   嫔妃们围在中庭内,各自说着担忧的话,即便轻狂如杨淑妃,这个时候也没有任何妄动,只是沉默肃立着,观察着众人的动静。   胡婕妤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对着李尚宫说:“臣妾请为殿下侍疾。”   大家俱是愣了一下,尹昭容与林修仪随即跟着开口附和:“臣妾也请为皇后殿下侍疾。”   有她二人带头,嫔妃们不管愿不愿意,只能纷纷表态,李尚宫推拒不过,请众人稍后,进到殿内去找皇后拿主意了。   皇后既是昏睡着,自然一时半会答复不了。   人人都不敢走,便聚在庭内各自交头接耳。   过了不知多久,李尚宫终于出来,宣告结果,“皇后请胡婕妤入殿侍奉。”   胡婕妤当即称是,将发髻上招摇的两朵珠花拆了,递给随行的宫人,然后就跟着宜茹进殿内去侍疾了。杨淑妃见状没忍住冷哼一声,凉凉开口:“既皇后殿下用不上我等闲人,那本宫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杨淑妃一走,几个本就不想被皇后留下的宫嫔也赶紧知趣地告退,谢小盈同样溜之大吉。   嫔御们走得走,散得散。留到最后的反而是林修仪,她有些不甘。   林修仪知道皇帝一贯爱重皇后,若能为皇后侍疾,定是在宗朔心里能增添好感的事情。这段日子宗朔就像忘了宫里还有她这个人,不闻不问,既不探望,也不传幸,林修仪难免有些慌了。   她还想法子命人往前头给宗朔送过一次汤,想试探一下皇帝。陛下倒是用了汤,给了她一声赞许,但她也没得到任何回音。   李尚宫见林修仪特地留到最后,就知道林氏的心思已被皇后料中了。她也等着送走诸宫嫔,才悄然走到林修仪跟前,低声说:“奴奉皇后谕,亲自送一送修仪。”   林修仪顿了下,知道这是逐客令,只好迈出脚步,从凰安宫离开,她语气有些委屈,“殿下怎不宣臣妾进去侍奉?可是嫌臣妾粗笨,不中用了?”   李尚宫含笑,“修仪这是哪儿的话?皇后知道修仪一片诚心,只是陛下才为修仪开了恩,眼下对修仪而言,最要紧的事是先诞育皇嗣。若为着服侍皇后殿下,伤了身子,岂不是舍本逐末,颠倒次序了?”   林修仪闻言一怔。   李尚宫宽慰她道:“修仪放心,您入宫这么多年,别说与陛下,与咱们皇后殿下那都是有情分的。殿下盼着您好,才不叫您侍疾。皇后交代了,若她这两日身体还没有起色,就会向陛下进言,请您与尹昭容协理六宫事,好为她分担。有皇后殿下的面子,不计修仪与陛下有过什么龃龉,都会过去了。”   林修仪心思这才定下来,朝着凰安宫的方向一拜,深为感激。   当日朝会一散,皇帝就直奔凰安宫看望皇后。   凰安宫的寝殿内已满是药气,顾言薇听闻宗朔来了,忙不迭喊人熏香,她才说几句话就忍不住咳喘起来。宗朔不容宫婢阻挠,绕过屏风直接进到内殿,伸手搀住顾言薇,皱眉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关照那些小事作甚?你只管躺着!”   顾言薇未来得及整容仪容,此刻憔悴不堪。她回身避开宗朔视线,虚弱着开口:“臣妾病着,陛下别坐得这样近,仔细过了病气。”   “你的病不传人,朕知道。”宗朔很坚定地坐在床边,他看到胡婕妤进来亲自奉药,不由得赞许了她几句,还连着夸了她父亲,“胡尚书在前朝为朕排忧解难,你能在后头孝敬皇后,都是好的。”   胡婕妤得了皇帝这句,眼眶都红了,赶忙跪在地上谢恩。宗朔摆手让她下去,又传了高御医与李尚宫,仔细过问皇后病情。   皇后这一病果然是因为累极了,气机郁滞,内燥中虚,加上昨天夜里正好吹了些风,便把病给激出来了。皇后是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一旦生了大病,很难调养。高御医紧张得满头是汗,跪在底下给皇帝逐句逐句解释。   宗朔长叹,有些内疚,攥着顾言薇的手说:“是朕之过,不该将这么多事都交给你一个人办。”   “陛下信赖臣妾,臣妾岂能推搪?”顾言薇勉强挤出一个笑,说完这话却是又咳喘起来。   宗朔不敢再让她开腔,低首宽慰几句。见自己坐在这里只是让顾言薇徒增挂记,宗朔最终还是起了身,交代众人精心照料,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前头。   隔了几日,皇后的病情似乎还不见好。宗朔再次去凰安宫探视,但这一回顾言薇说什么也不肯让皇帝进来了。   胡婕妤奉命替皇后跪在前面求皇帝,宗朔只能生生忍住,隔着窗户和皇后说了几句话。   第二天,皇后便传谕六宫,称她有疾,杨淑妃又忙于照顾皇嗣,因此请尹昭容与林修仪二人代理六宫事。   为了给尹、林二人面子,皇帝当晚便宿在尹昭容处,隔日又去了林修仪处。   林修仪总算盼到皇帝来,她早做了准备,一身碧青素裙,红着眼眶,当即就先跪在地上请罪。   过年的事宗朔原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林修仪姿态做得极低,一番辩白解释,宗朔自然不会再追究。然而林修仪犹有几分不甘心,她试探着说:“谢妹妹的性子那样好,臣妾喜欢她还来不及,如何能嫉妒呢?陛下只管去宫里问问,便是淑妃夫人那般倨傲女子,私下里与谢妹妹相处都是谈笑风生,可见谢妹妹该是多乖巧啊。”   宗朔皱眉,端着茶碗的指腹在杯沿上摩挲几下,目光沉沉,淡声道:“你好端端的,提杨淑妃做什么?”   林修仪有些慌,她侍奉宗朔近十年,岂能猜不透宗朔心情,她不敢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立刻改口:“陛下恕罪,是臣妾失言了。总之您只管放心,臣妾都这样年纪了,对谢妹妹唯有宽容喜爱,是万万不会刁难她的。倘若日后陛下再觉得臣妾有妒忌之嫌,只管夺了臣妾的名号,把臣妾送去宫正司受刑就是!”   见林修仪这般表态,宗朔心情总算好一些。   他待林氏宽柔,倒不是真对这女子有多喜爱,只是一来有了习惯,二来也不想被人议论成帝王薄幸。林氏从东宫时就性情顺服,在宫里,能真正听话,而不是阳奉阴违的女子太少了。   宗朔伸手拍了两下林修仪手背,算是愿意揭过这篇:“皇后如今病着,你多为她分忧,也要易地而处,学一学皇后的贤德。四夫人里,贤妃的位置空着,朕与皇后可都看重着你呢。”   得了这句明示,林修仪欢欣鼓舞。她立刻拿出十万分心思侍奉皇帝,凭着一贯的恭谨又柔顺,哄得宗朔留情倒并不困难。   接连几日,皇帝逐渐恢复了往飞霞宫去的脚步,伴随着宫内渐渐染起的春色,林修仪似乎又成了那株不倒的长青树。 第33章 【营养液1k加更】 谢小盈眼瞧着此等……   宫里人人都说, 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大家私下里正议论,谢美人这个“西风”似乎已经被林修仪的“东风”压过去, 谢小盈自己却浑然不觉。   ——皇帝忘了她, 皇后病着不见人,她如今就像是放了年假的打工人, 关起门来,玩得正高兴呢!   常路前阵子给她送来了皇帝赐下的若干玉石料,谢小盈便让莲月和冯丰拿上,亲自交到造办司造制军棋 。   造办司的人也没想到, 当初那个病得奄奄一息的谢才人,如今竟晋位成了美人。听说她一来,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东西,乌压压跪了一地。   谢小盈还是让莲月把石料交给了第一次造军棋的那位匠人刘寅, 怎么做刘寅已经很清楚。只是听说这军棋往后要献给陛下, 刘寅吓得手里一抖,险些把玉料给摔了。   见他这样谨慎, 谢小盈笑起来,故意说:“这回的棋是陛下点名要的, 未来就是御用之物,你们千万上心。我情愿你们制的慢一些,也务必要打磨得精细, 样子拿得出手, 无须赶工。”   众人连忙磕头称是,也不敢再受谢小盈的赏,恭恭敬敬把她送走了。   给皇帝准备了玩物,谢小盈这些日子关着门打牌, 也有点玩腻了。   她琢磨了好几天,想起从前在现代朋友聚会的时候,曾经蜂蜜一度的桌游——《行动代号》。   这个游戏算是诸多桌游种类里最好上手、规则最简单,当然,对谢小盈而言,它在古代复刻难度系数也是最低的一种桌游。《行动代号》的玩法其实就是考验默契和开脑洞的本事,和熟人玩起来最有乐子!   谢小盈算计好尺寸,先开始让莲月帮着缝制一个放置卡牌的桌布,上面要逢出五横五竖的格子,这点要求当然难不倒打小做女红长大的莲月,她只是忍不住笑,“怎么从前不见娘子这么多鬼点子?”   接着,谢小盈花了几天时间,对着室内大大小小的东西开始在纸上写词。最先写的都是什么屏风、花瓶、毛笔、砚台、水盆,这些写完了又开始盯上植物,如正盛开的连翘、桃、梨、玉兰等,接着又是亭子、高楼、流水云云,最后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接地气的名词,就让整个清云馆的人都跟着动脑子,还写了“大婚”“纳妾”“祭祀”“上巳节”“冬至”这些词。   最后谢小盈数了数,竟凑出了七八百个词来。   莲月看着她写出好几张纸,有些纳闷,“娘子写这个做什么?”   谢小盈把一沓纸交给她,笑眯眯道:“拿去造办司,还找刘寅,就说我要把这些词都分别刻在尺寸大小一模一样的竹片上,正反两面都要有词,全照着这上面的来,不许重复。”   莲月领命而去,造办司内,掌事的匠人见着她就知道是来找刘寅的,一边亲亲热热喊她“莲月姑娘”,一边扭头便去把人给喊了出来。   刘寅穿着一身短打,见了莲月忙在腰间系的粗布上擦了擦手,作势要行礼。   莲月喊起他,笑道:“您不必这么客气。”   既能给陛下献棋子,又升做了美人,虽然眼下好像又没有先前那么得宠了,但看谢美人净能出些怪招,焉知人家不能翻身呢?造办司的人虽然不敢个个上前搭腔,但心里都忍不住嘀咕,兴许还真叫这刘寅说中了,这谢美人没准哪天就能“宠冠六宫”了。   莲月照旧是对刘寅一番吩咐,吩咐完了给了钱便走。至于这活计刘寅肯不肯分给旁人一起做,她从不干涉。   这一日莲月刚走,便有几个匠人围上来,讨好道:“虎子兄,谢美人又要做啥了?你一个人忙不来,记得喊我帮衬啊。”   刘寅把莲月送来那几张纸依次分给他信得过的兄弟,随即一番分派,大家一起做,总归是效率高一些。   不知不觉中,造办司里众人竟有以刘寅为首的架势,不少人都乐意围在他身边干活,都想结个关系,来日好一起发财。   ……   莺飞草长,春暖花开。   天气一暖和,人的心情都会跟着明媚轻松起来。冷的时候谢小盈不愿意出门,如今斗篷都不必穿了,谢小盈也难免生出往外走动的心思。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住得可是正经八百的皇家园林!这等景致不赏?岂不白费运气!   谢小盈去过几回垂绦湖,沿着偌大宫中内湖走上几圈,正堪称是落花满春光,疏柳映池塘。   门都出了,谢小盈也去玉瑶宫拜会过杨淑妃几次。   杨淑妃每每见她来都欣喜若狂,发现她爱吃水果,让人送了新结的第一批杏儿,给谢小盈带回了清云馆。虽然总私下里悄悄对谢小盈说宗朔的坏话,但杨淑妃也想起如今林修仪风头正盛,谢小盈疏未承宠,怀疑她心里憋闷,还让乳母把后面的大皇子抱过来,问谢小盈想不想玩。   谢小盈看着玉雪可爱,却满面茫然的大皇子,实在不知杨淑妃这个“玩”是什么意思,只能蹲着身子和宗琪简单说几句话,便向杨淑妃道:“琪郎金贵,妾不会哄孩子,真怕吓着他。”   杨淑妃看出谢小盈兴致缺缺,于是让人又把孩子抱走,自己跟着喟叹:“是啊,连本宫这个生母都怕,何况你呢?现在琪郎还长大了点,能自己走路说话,像个人样了。再小的时候,这孩子就像个小畜生,人说话他听不懂,他哭哭闹闹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真不知旁人是怎么带大一个婴童的,总之本宫是惶恐极了。”   谢小盈看着杨淑妃正娇媚的年纪,若放在现代,不过才是个大学生,是最贪玩、最自我、最会放肆享受的年纪。而今她硬生生做了母亲,也没有人教她该如何待这个孩子,自然是手忙脚乱,心烦意燥。   她十分理解地捏捏了杨淑妃的手,“每个母亲一定都是从惶恐不安才到熟能生巧的。”   谢小盈明明有心安慰,杨淑妃却斜了她一眼,挑剔道:“胡说,英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时就不是这么说的,母亲养育子女那是天性,你一个没生育过的,少在这里不懂装懂。本宫还用得着你哄?”   “……呵。”谢小盈忍不住嘲讽一笑,“姐姐既知道妾是在哄你,还计较什么呢?”   杨淑妃被噎住半晌,气不过,伸手要挠谢小盈。   谢小盈大笑躲开,一个劲推阻,嘴上假惺惺地规劝:“体统体统,请夫人注意体统!”   察觉杨淑妃性子远没有外人描述得那样可怖,谢小盈去玉瑶宫就更勤快了些。她还大着胆子拿了一副扑克牌去,想教杨淑妃玩“干瞪眼”,“很有意思的,陛下玩了都喜欢!”   杨淑妃怔怔的,脸色有些不可置信,她其实早听人说过,谢美人博宠,乃是有一套独创“牌技”,只有清云馆的人知晓是什么,连常路都从未见过那等稀罕玩意。她决没料到,谢小盈竟还会将这事分享给她。   谢小盈才没想那么多,打牌嘛,那当然会的人越多越好,这有什么值得藏私的?   她还道:“单咱们两个人没法玩,姐姐不如把玉瑶宫其他的姐姐们都传来,胡婕妤、甄美人、苏宝林,叫她们一起来嘛。”   杨淑妃小心翼翼地劝她,“我知道你与我亲密,我也已经拿你当亲妹妹看了。只是你傍身的本事,还是不要轻易叫人人都知晓。甄美人她们,纵然不敢违逆我,但未必都是好心的,还是别叫她们了。”   谢小盈笑起来,“这就是个玩意儿,哪算什么本事!姐姐想多了。”   杨淑妃见她这般有底气,略松弛了一些,但她沉吟片刻,扭头吩咐青娥,“使个人去请甄美人与苏宝林,再看一看胡婕妤有没有去凰安宫,若去了就罢了,若没去,堵住了,别叫她听见本宫这边的动静。”   谢小盈奇道:“胡婕妤怎么了?姐姐与她不好吗?”   杨淑妃冷笑一声,“我初入宫时,已是昭仪之位,她区区尚书之女,只是个无宠的婕妤,倒也敢凭侍奉陛下的时候久,就想来教导我的规矩。你看着她一副老实模样,实不知内心里最是欺软怕硬、捧高踩低。那时候她恐怕还以为自己能做了这玉瑶宫主位,只想不到本宫命这样好,不仅压了她一时,还能压上她一世。”   谢小盈不知过往旧事,一时倒不好插嘴评判,只是有些好奇地追问:“姐姐既与她不睦,那当初干嘛命她代表姐姐来给我赠礼,还延请我来你这里做客呢?”   杨淑妃愣了几秒,一张俏丽面孔眼看着慢慢红腾起来,“……本就不是真心想请你来,找个借口磋磨她罢了,哪知道你是个傻的!自己正得宠,还敢凑本宫的热闹!”   这回换谢小盈愕然,她讷讷地问:“你不想请我来啊?”   怎么和大美人的双箭头变成了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了呢?   杨淑妃见谢小盈脸色白了几分,霎然就慌了,心道自己真不该把这些过往扯出来,反倒伤了谢小盈的心!她懊悔不及,忙去抓谢小盈的手,诚恳认错道:“好妹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是我一时糊涂嘛。我们的缘分,那就是什么事都坏不了的,你千万别多想……如今我是很喜欢你的!”   谢小盈没立时说话,她主要是还没太懂杨淑妃的逻辑,慢慢思量一会才跟上。杨淑妃当初大约是想着,胡婕妤若请不来自己,那就是她办事不力之罪,现今宫内人人避淑妃锋芒,自己不来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偏偏她压根不想要圣宠,于是果真就来了。   等缓过神,再看杨淑妃满面紧张,谢小盈便存了心想逗逗大美人。于是她故意撅掘嘴,“姐姐别说了,我已是懂了,我果然是个傻的,平白扰了夫人这样久的清净。”   一边说,她一边假意起身。杨淑妃果然上当,亲自起来拦她,大美女攥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走,甜言蜜语一大箩筐地灌给谢小盈,连“好卿卿”“好盈盈”这样肉麻的词都叫上了。杨淑妃虽几乎见不到皇帝,但她依旧每日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不肯辜负自己艳绝之容。   谢小盈眼瞧着此等美人将自己哄来哄去,忍不住想,这是连皇帝没消受过的好艳福啊……   想着想着谢小盈就笑了。   她一笑,杨淑妃立刻反应过来,美目瞪起,眼瞧着就要翻脸:“好你个谢小盈,你在耍我!!”   谢小盈一手捂嘴藏笑,一手去拽杨淑妃的广袖,“姐姐都耍了我一回,就不许我耍回来吗?”   杨淑妃自知理亏,很没办法地望向谢小盈,“那你耍过我这一回,我们就算扯平了?”   谢小盈贴上杨淑妃的肩,美人身上也是香香软软的,她点点头,“嗯,扯平啦。”   ……   待到二月底,给宗朔打的三副新军棋和谢小盈自己一套《行动代号》的词卡就都做好了。   莲月亲自去造办司把东西给领了回来,谢小盈先开了螺钿匣子,检查要拿给皇帝的军棋。   刘寅这回造得要比上次给她的精致多了,棋子除了本身玉质颜色,刘寅还围着玉沿边弄了一圈金箔。他原先谢小盈的棋盘是寻常木头刻的,刘寅给皇帝准备的则是上好的檀木料子。   谢小盈摸着棋盘油边,不由得感慨:“我的钱花冤枉了!”   莲月笑她,“咱们花钱使人做事,那和陛下金口玉言能一样吗?原本他们也没这么上心,还是常少监亲自去造办司问过一回,他们才知道奴说的不是虚言,加班加点给造出来了。”   “罢啦罢啦!”谢小盈挥挥手,没多计较,“反正如今都归陛下了,我的金子算是打了水漂。”   莲月低嗔:“娘子真会胡说,能用这军棋哄了陛下高兴,那花点金子有什么的?主人夫人给娘子弄那么些添妆,为的不就是这个?”   谢小盈故意曲解她,“不错,千金博一笑,凭陛下英俊,倒是很值。”   这话说出来十分孟浪了,莲月惊得赶紧上前捂谢小盈的嘴,“娘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谢小盈兀自闪躲,仍是嬉皮笑脸的态度,又说了些别的。莲月拿她没办法,硬生生给自己气出了一身汗,拧身出去了。   荷光见莲月虎着脸从屋子里出去,有些茫然,她一边捧着新裁得的两身春装,拿进寝阁请谢小盈试,一边问:“娘子和莲月姐姐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逗她玩呢。”谢小盈笑眯眯的,倒不急着试衣服,而是指着桌上的军棋给荷光,“陛下要的军棋制得了,荷光,你有没有胆子独自往前头去一趟,寻着常路,把棋献给陛下?”   荷光愣了几秒,面上明显一喜,“娘子要奴去?”   “是啊,我刚刚让莲月去,莲月不肯,非叫我亲自给陛下送。”谢小盈面上带着笑,可眼底却没有什么喜悦的意味,“但我懒得动,好荷光,你敢不敢替我走这一趟?”   荷光一想就知道莲月为何不肯。   当初宗朔亲自发话,说让谢小盈使人带个话,他自己会来拿,这本是个恩典,可谢小盈没接那个茬儿。   如今这事过去了一个多月,听说前头朝政繁忙,加上皇后病着,宗朔近来几乎没怎么踏入过内廷,但凡来,那都是往林修仪的飞霞宫去,从不惦记她们清云馆。而大部分时候,宗朔都是在金福宫传幸嫔御,其中多是金婕妤,还传过几回陈才人,总之没有谢小盈什么事。   既已被皇帝撂开手,再想请陛下过来,怕是不易。   为此,莲月打了个折中的主意,想劝着谢小盈亲自去送,也算给皇帝铺个台阶,倘若皇帝真喜欢,自然还会再来寻谢小盈。   然而谢小盈压根不肯去。   谢小盈见荷光原地犹豫,嘴角轻扬,安抚道:“没事的,如果你也不想去,我就打发冯丰去跑这个腿儿。只不过,小丰有时候说话太没分寸,去了御前我担心他犯错。思明呢,则是胆子太小,且他与御前的赵良翰认了干亲,我怕他碍着常少监的眼。你和莲月都是我最信得过的,我还是觉得你们两人,任是谁去,都更妥帖一些。”   谢小盈本还以为,自己须得再劝上荷光两句,荷光才肯答应。   没想到,荷光只是静了一瞬,抬起头便坚定地回答:“娘子,奴愿意去!” 第34章 荷光送棋 那是一年份给皇帝备着赏女人……   皇后迟迟病卧不起, 宗朔散了朝会,还是忍不住又去凰安宫看了一眼。胡婕妤出来迎驾,道皇后已好些了, 今早坐起来用的膳, 还把皇后这几日的膳食、用药情况有条不紊地说了一遍。   宗朔原本还觉得胡婕妤沉闷无趣,如今见她对顾言薇这样上心侍奉, 难免不高看一眼,勉励了她几句,复站在窗下,陪顾言薇说了一会话。   顾言薇不愿见他, 宗朔很能理解。   女人没有不爱重容貌的,顾言薇虽说是武将家的女儿,生得天然一副英姿,但若仔细妆扮, 在宫里的女人堆里, 却并不逊色于旁人。知道她身体有起色,宗朔也就放了心。   “药材若有缺的, 让李尚宫来报给朕,朕开私库给你。”   隔着窗, 宗朔只能看到顾言薇一道纤瘦的影子,“陛下多虑了,臣妾这里尽够呢……还有谢美人先前进给臣妾一根百年老参, 这次派上了大用场。”   宗朔声音一下子提起来, “谢小盈?”   “……是。”顾言薇掩首咳了几声,“臣妾不便宣她,若陛下见了谢妹妹,代臣妾道一声多谢吧, 是她有心了。”   宗朔沉吟片刻,竟没接这个话茬,只说:“朕今日没传外臣,就在金福宫待着,你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打发人来寻朕,不必忌讳。”   顾言薇也没再提起谢小盈,垂首道:“陛下宽心,臣妾一定好生将养,不令陛下再担忧了。”   这厢安顿完,宗朔才上了步辇,往金福宫去。   诸王就藩,豫王奉旨是去河南郡通渠修坝。宗朔一直记得,当初先帝征战北狄,他以东宫太子的身份监理朝政事,曾遭遇的黄河大水,漂没二十余郡*,饿殍遍野,粮仓遭劫。若非先帝当机立断,脱战回朝,宗朔几乎不敢想象会发生多恶劣祸事。   那一年延京城被流民涌入,北方多郡有人揭竿而起。幸好那年南方粮食丰收,朝中大军亲自押粮北上,官府开仓赈济,才终于平息下去。   先帝为了这水患还下了罪己诏,宗朔那时就已然醒悟。外敌侵侮固然可恨,若不能安定民本,使民休息,这宗家的天下,他们照样坐不太平。   宗朔登基以来,除了笼络南方士族,延续前朝的科举取士以削弱世家势力,另一头他看重的事,就是在河东、河南两郡通渠引流,修坝防洪。只是这工事既需要农民徭役,更需要国库拨钱。当今户部尚书是英国公杨守的堂妹夫,是英国公一系的人,豫王并工部尚书为了修水坝索钱一事,这两个月来在朝堂上弄得腥风血雨,几乎快为这点事形成党争了。   后面豫王人已就藩,不在京里,凭工部的胡尚书一人斡旋,堪称是左右支绌。幸亏魏国公终于从去年索军粮的事里回过味儿来,总算不撺掇着兵部求兵费。礼部尚书最是知情识趣的,见双方掐得厉害,自行退避,断然不敢拿今年的采选与长公主出降之事搀和。最终,户部借口用尽,最终还是松了口。   然而黄河每年两汛,上游春汛,下游夏汛。修坝开渠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工程,农民除了徭役还得放田假回去播种。若真等着户部松口,再派人运钱、运粮过去,单一个“拖”字诀,都足够叫豫王有苦说不出。   不幸中的万幸是,豫王和谢家走通的关系今次派上了用场。   豫王先一就藩,谢家就派大儿子亲自押钱粮上豫王藩邸,“孝敬”起来了。这原本是去年豫王陪着皇帝南巡,就已经和谢家说好的事,一大笔钱粮,专是为着修坝通渠的工程。虽然户部这边才松口,但豫王那边实际上已经开工大半个月了。   宗朔这段日子被杨守气得不轻,特地派了信得过的人去户部盯着进度。   好在豫王一封密奏,告知宗朔,他因收到谢家献的钱粮,二月中旬就已经率部监管通渠,大坝修筑也尽在计划之中,宗朔总算松一口气,心里不由大赞谢氏,他们如此应诺之举,既是功劳,更是功德。   他命人研墨,开始琢磨着回豫王的信。   豫王宗弛毕竟同其他藩王不同,乃是宗朔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二人在宫内算是相依为命的长大,尤其在先太子、先皇后接连薨逝后,兄弟二人更是有一段日子抵足而眠,相互依靠。   成元五年,朝内已经摆平了河南郡贪墨一案。如今河南郡由上至下都是宗朔派去的自己人,豫王到此处行事,应算得上顺利。   公务宗朔能放心,挂念的不免就是些私事了。   宗朔正要提笔,常路从外头弓腰步进来,低声禀告:“陛下,谢美人命宫婢来给陛下送新制好的军棋了。”   “宫婢来送的?”宗朔拧眉,表情明显不豫,“那她人呢?”   常路讪笑,“这……奴不知,可要奴去问问?”   宗朔悬着臂,墨汁顺着笔尖滴下去,在宣纸上洇开。他低眉扫了一眼,有些不悦地撂下笔,伸手撕了纸,揉成一团。   常路立在下面,一句话都不敢吭,心里却料定了——陛下这是还在跟谢美人暗中较劲呐!   宗朔一直没去后宫,起先是为着政事,忙得顾不上。虽然传人来过金福宫,但晋廷有规制,被召幸的内宫女眷,除四夫人外,照理是不得在金福宫内留宿,都要打发回去,算是个纯伺候人的事。但凡宗朔心里头尊重些、有情分的,譬如林修仪,那他都愿意多费点功夫,亲自过去,能显得多些温存,绝不会轻易召至金福宫来。   清云馆的谢美人,常路看得出来,那在陛下心里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没被点过名,是在常路预料之内的。   等后来政务没有刚过完年那么紧凑磨人,皇帝倒是惦记起了清云馆,常路便被他问过好几回:谢美人的军棋可送来了?   然而左等右等等不来,常路奉旨,偷偷去造办司问了一次进度,这才知道,谢美人居然特地叮嘱过——无须赶工!   这话常路回给宗朔,可算是把皇帝给惹着了,再也没提过去清云馆的事,更不问军棋做没做得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谢美人这军棋,总算给敬上来了。   宗朔坐在上头,沉默了好半天,一看就是在生闷气。常路不敢动,隔了许久,方听见皇帝慢慢开口:“谁来送的棋?传进来,朕要问话。”   常路赶紧答应着去了,只盼谢美人打发来的是个能说会道,千万别惹急了陛下的机灵人。   不多时,常路领着一位个子不高,穿着绿裙宫装的婢子踏进殿来。   女孩跪在地上,声音十分脆爽,“奴荷光,拜见陛下。”   “哦,是你,臭棋篓子。”荷光听见殿上男人的声音响起,她脸霎然就红了。皇帝约莫是以为她被这名字臊住了,岔开话道:“起来吧,军棋呈上来给朕看看。”   荷光垂首起身,双手将沉甸甸的三盒棋子交给常路,随即便依着规矩,站定不动。   宗朔打开匣子挑着看了看,军棋样式做得比上一幅精致多了,他指腹摩挲着棋子边沿的镶金,若有所思。   半晌,荷光听见上头传来一声轻哼,她分辨不出皇帝是喜是恼,一时没忍住,抬了起头。   宗朔对上宫婢如此大胆的目光,立刻不悦,沉眉斥责:“哪学的规矩?胆敢直视朕?”   荷光吓得赶紧跪下去,连声解释说:“陛下恕罪,奴是担心陛下不喜欢这军棋,才言行冒犯了。这次的军棋谢美人费了心思请造办司打制的,生怕造办司不精心,还额外贴了钱去,花了好些时日才制得的。”   她这番话来的路上一直在编。   莲月恼她为了讨好娘子,居然来给陛下献棋,娘子也以为她是听话懂事,才答应下来。然而荷光的胆子实在比两人想象得都大,她是编了一整套的说辞,此番打定主意,想通过这三盒棋,把宗朔劝去清云馆!莲月为了不让娘子装病避宠,已与娘子发生过一回龃龉,如今是时候由她来挺身而出了。   若是成了,陛下与娘子便能重归于好;若是不成,那此举行事若有不慎,皇帝也最多是命人打骂她一番。荷光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任由自家娘子这样与世无争的过日子。   陛下英武睿智,而她们娘子又聪慧可人。荷光每每见宗朔与谢小盈私下相处的亲密,总是禁不住脸红耳热,有些说不出的艳羡向往。这样一对“有情人”,如何能分开呢?   陛下的圣恩,她荷光仅仅是一介奴婢,自然不配受沐,可她们娘子就不同了。荷光便决意,如今要替她的娘子争上一争!   荷光这番话说完,宗朔憋着的气,果然消散了不少。   他沉默片刻,语气和悦起来,“既是费了心思,谢美人何不亲自给朕送来?”   荷光早有准备,脱口回答:“陛下恕罪,我们谢美人最是谨慎乖觉的性格了。谢美人去过崇明殿几次,在内廷里很是扎眼,宋尚仪教导我们美人规矩时还说过,此举甚为不妥。美人并不知陛下今日在金福宫理政,为求稳妥,是以遣奴为陛下献棋。”   她这本是给谢小盈找的借口,却不想正提醒了宗朔先前在崇明殿不慎迁怒谢小盈的旧事。   宗朔心里有些好笑地想,谢小盈那性子,说好听了固然是谨慎乖觉,往难听里说,那就是胆小怕事!   原先就是个不开窍的,若还指望谢小盈能像林氏、金氏那般博宠献媚,怕她是没有这个魄力了。   思及此,宗朔终于感到一些释然。他起身,指着那三盒军棋,对常路吩咐:“顶上那盒,赐豫王,他玩得不错,叫他忙里偷闲拿这个取个乐。第二盒,赐工部胡尚书,他最近办事愈发进益了,叫他劳逸结合,学着玩玩这个。”   送出去两盒,剩下的宗朔就舍不得了。正好一盒放在崇明殿,一盒留在金福宫。   他倏地想起什么,扭头问荷光:“你刚说,谢美人还贴了钱给造办司?她贴了多少?”   荷光愣了几秒,她没想着皇帝会问这种事,提前没准备。好在莲月每次打赏都是有数的,荷光大概也清楚,她想了片刻便回答:“应有四五块金圆饼。”   宗朔还没发话,底下常路就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就造办司那群狗奴,凭什么收这么大手笔的赏???   “别这么没出息。”宗朔骂了常路一句,沉吟片刻,开口道:“太府寺今年不是新进了几副花头簪?你去都拿上。再有,去开库,挑两匹颜色鲜亮的织金锦,两匹缭绫,两匹轻容纱,也一并抬上,随朕去一趟清云馆。”   常路瞪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太府寺右藏署*进上来的花头簪一共六十六对!那是一年份给皇帝备着赏女人用的,其中还有给皇后的数呢,陛下这是要全给谢美人拿去??织金锦就不说了,那缭绫与轻容纱哪个不是在民间值得一匹万金的稀罕贡品,每样赐两匹??   四五个金圆饼要是能换来这么些东西,他也可以掏这个钱啊!   宗朔可由不得常路发怔,他话说完,抬脚就从金福宫大殿里迈了出去。   常路连忙追出去,一边击节喊人传辇,一边又惦记着要去后头库房里,亲自帮宗朔拿东西。   一个人分不出两个身子来,常路实在没办法,终于叫出了被他按在茶水房里受冷遇的赵良翰。常路咬着牙道:“你服侍得仔细,赶紧跟上陛下,我取了东西就来。”   赵良翰嘿嘿一笑,拱手道:“多谢少监提携。”   顾不得听常路骂他,赵良翰已经满面春风地追了出去。 第35章 金玉俗物 想把清云馆改成花头簪博物馆?   因延京城内已是春风煦暖, 飞霞宫内栽种的红叶碧桃开得团花锦簇、如霞似火。林修仪想起前两日宗朔来时,正是夕阳余晖,宗朔立在庭院里, 开口赞了一句“万里彤霞烘玉宇”, 当时她还没听懂那句词,只笑着逢迎, 如今回忆起来慢慢推测,陛下许是喜欢这红叶碧桃的盛景?   想到这里,林修仪便对宫内侍弄花草的内宦道:“去拿一柄花剪来,我裁几枝子碧桃, 回头命人给陛下送去。”   内宦刚答应下来,替林修仪去尹昭容处传话的锦书从飞霞宫外步进来,她见林修仪立在庭里,满面堆起笑, 几步走近, 先叉手一礼,随即便兴奋道:“修仪, 奴刚从平乐宫回来,隐隐瞧见陛下仪驾了。”   林修仪果然眼神一亮, 她看了眼尚早的天色,难掩喜悦,“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锦书抿唇笑, “奴侍奉修仪这么久了, 还能分辨不清楚陛下的仪驾吗?”   这话很委婉地恭维了林修仪的圣宠,林修仪面有得意,却还要假装骂锦书,“该掌嘴, 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   轻斥了宫女,林修仪便匆忙折身进了寝殿,唇峰添些丹红口脂,面颊又细细敷了层粉……她知道自己有年纪了,在这阖宫鲜艳的花儿里,愈发显不出颜色来,便唯有靠妆容强撑。   好一番忙乱地打扮,林修仪还暗自庆幸,今日抬辇的人脚步缓,若搁从前,陛下这会儿兴许都到了。   扶了扶髻上簪花,林修仪赶紧踏出殿,往飞霞宫外迎去。   然而,等她到了宫道上,才发现皇帝仪驾已从飞霞宫前经过,远远只剩一道逶迤影子了。   林修仪怔愣片刻,臊意油然而生,她扭头恨恨盯着身后的锦书。   锦书也是慌了,匆忙跪下去,为自己开脱道:“修仪恕罪,奴是想着陛下这些日子进后宫……只来过咱们飞霞宫,是以才……”   林修仪恼得满面生红,她一跺脚,伸手拽起锦书,“在这里跪着算什么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自作多情了?”   锦书吓得立时爬起,却也不敢再说话。   林修仪憋着气往回走,好半天才想起来,吩咐锦书:“拿点钱,悄声打听着,看看陛下究竟是往哪里去了。”   她自我安慰着,未必就是去旁的嫔御宫中,兴许是探望太妃们,又许是忙政事乏了,想去散散心……   清云馆内。   兰星与莲月一并侍奉着,谢小盈正在试她们从尚功局司制处领回来的春装,宫内每逢年节、换季,都有给嫔御赐下的绸缎用度,但那些多是份例内的常物,挑不出错,却也瞧不上好。莲月是跟着谢小盈打南方来的,见识过更多织罗样子,因此没动宫里赏赐的绢帛,而是拿了当初她们带进宫的绫匹,送去给司制处的针线宫女裁剪。   宝蓝绫十二破间裙,搭了一件梅红绫的夹衫。莲月捧起裙袂上平针绣出的鸾鸟,指给谢小盈看,“都说咱们南边绣娘针法好,可娘子瞧瞧这宫女的活计,也真是不差了。”   谢小盈看不出绣工好坏,但莲月说好,那多半是真得很好,她原地转了个圈,兰星往她肩上搭了一条薄纱帔子,谢小盈勾臂挽住,回身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端的是飘飘欲仙。新衣服终归是让人心情好,谢小盈很满意,“这身儿确实不错,比刚刚那身红绿配的好看。”   话音方落,冯丰隔着屏风,语气克制不住欣喜地禀报:“回禀美人,陛下至。”   谢小盈愣了几秒,不可置信地反问:“陛下?陛下怎么会来?”   没等冯丰说话,一道颀长影子已由日光印在了谢小盈衣帽间外百子石榴的屏风上。   男人愉悦的声音响起,“朕如何不会来?”   谢小盈下意识捂嘴。   宗朔绕过屏风踏入,兰星与莲月已跪在了地上,只剩谢小盈孤零零地立着,纤纤弱弱一道倩影。一个多月没见,人怎么瘦了?宗朔一时有些心疼,上前两步,手指落在谢小盈肩头,替她将滑落地帔子往上提了几寸,“怎么穿这么少?天儿还没热起来呢。”   “……我……妾试衣裳呢。”谢小盈说完话才回过神,太久没见皇帝,她都快忘了怎么上班了。低眉下去,谢小盈赶忙叉手补了一礼,“见过陛下。”   “月余不见,倒和朕生疏了。”宗朔笑着把她双手扒开,直接攥进掌心,拉着人左右转了两下,“不错,这一身倒是很适合你。尚功局制的?朕要赏她们。”   谢小盈连忙阻止,“陛下可别破费,为着这几身衣裳,妾已经填进去好几块金圆饼上下打点了,陛下再赏,岂不全便宜了她们?”   宗朔闻言皱了下眉,“每年宫嫔裁制新衣都是她们的分内事,这怎么还需要打点?你的手指缝儿也太宽了。”   谢小盈笑了笑,并没想解释。莲月却从旁轻柔开口:“回禀陛下,这原是奴的疏忽,不怪我们娘子。奴初入宫闱,不懂内宫规矩,去尚功局求她们裁新衣的时候,司制女官说奴去得晚了,若想让谢美人赶在三月前换上新衣裳,已是来不及了,奴没法子,才拿了钱过去,请她们帮帮忙。”   尚功局当时的话说得可没莲月转述的这样委婉,莲月送料子过去的时候本也不晚,还是正月里,那会儿谢小盈正得宠,尚功局的人答应得极爽快。   等到二月天渐渐暖和起来,莲月忍不住去尚功局催了一回,对方才改了口。   彼时正逢皇后病下,林修仪与尹昭容分理六宫事,六尚局由此分成两拨,尚宫、尚仪、尚服三局向尹昭容回事,尚寝、尚食、尚功三局向林修仪回事。尚功局的人最会见风使舵,见林修仪复宠,她们自然要帮着林修仪奚落清云馆的人一二。   好在谢小盈出手大方,她还就不信了,皇后如今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尚功局的人真就能甘心给林修仪做心腹?她索性花钱开路,都不消拿出金条来,几枚金圆饼下去,司制处的人便喜笑颜开,再不提来不来得及的事儿,连绣纹样都派上了最好的针线宫女。   这种事,谢小盈根本懒得向皇帝告状。   听莲月说完,她也只是好没趣地扭过头,低声轻斥:“既是已解决的事,还拿出来说有什么用?你先下去。”   莲月不敢反驳,躬身从“衣帽间”里退了出去。   然而宗朔在宫里已住了二十余年,他一听便察觉其中关窍,男人眉峰皱起来,很用力地握谢小盈的手,语气里透着几分歉疚,“朕不来看你,让你受委屈了?”   谢小盈犹豫了一会才诚实开口:“谈不上什么委屈,多花点钱的事罢了。妾比不上其他姐姐们家世煊赫,只在钱上面很有底气,这个陛下也是知道的。”   她不打算让宗朔去翻旧账。   一来没什么用,捧高踩低不就是后宫里最常见的事?她早打定主意不争宠,花钱买乐子也在计划之中,谢小盈并不为此憋闷。再来,谢小盈也清楚,林修仪如今是盯上她了。两个人难免会有摩擦,她情愿林修仪是在这种小事上折腾,也别搞出下毒之类大事。   唯独有一点,反正皇帝都已经知道这件事,谢小盈便想趁这个机会,也提醒一下宗朔——他到底是为什么纳自己进宫来的。   不求一生荣华富贵,她谢小盈家里花了大价钱,宗朔总要保自己一世平安吧?   哪料想,皇帝听了这话,脑回路却与谢小盈完全走反了方向。   宗朔教训道:“知道你谢家有钱,那钱也不是此等宵小配拿的。朕今日来,就是要在这上面补你一回。”   “……啊?”谢小盈茫然。   宗朔却松开手,“天还冷着,你先换回照常的衣裳,朕去外头等你。”   说完皇帝转身就出去了,谢小盈脑子一时跟不上节奏,在原地愣了片刻。   好在兰星动作麻利,任由谢小盈发呆,她直接上手,伺候着谢小盈换回了应季的裳裙。   等谢小盈整理好衣服,从屏风后面绕出去,步离寝间,走到外面的明堂里……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常路领着约莫有一二十个内宦,齐齐立在屋内,满满当当站了三四排的人。   每个内宦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金灿灿的花头簪。谢小盈识得这种簪子,还要多亏荷光介绍。因宗朔去年南巡,延京城里不少人也赶着去江南走了一遭,带回来了一种新的发型风尚,叫双鬟望仙髻,女人们爱在发髻当中对/插两长两短的花头簪,是以这种饰品一下也在延京城内流行起来。   谢家本就是南方人,这种簪子也给谢小盈备了几支,都是赤金打造,上面还镶了红绿宝石。   谢小盈粗略看了一眼,如今这些内宦送来的花头簪,却是更精致的样子,有花头镂空,金丝纤细,有的簪首则饰以立体的足金雕花。这每名内宦的托盘里都放着三对,二十个人跪在这里那就是……66对??虽有66对,每一对之间却并不重复。   ——开玩笑呢,这是预备着让宗朔专门赏后宫内眷的,若有一样的,两个宠妃撞到一起,岂不尴尬?   谢小盈此时还不知宗朔何意,她错愕地望向对方,不解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想把清云馆改成花头簪博物馆?   宗朔冲她扬首,轻松道:“去挑挑,有没有喜欢的,喜欢的就都留下。”   黄金值钱,黄金工艺品那就更值钱!除了工本费,还得算手工费啊,哪家买黄金首饰的纯按照克重卖呢?   饶是谢小盈有满匣子的大金条,也还是被这场面震住了。   她踟蹰片刻,走到跟前对着那赤金的花头簪看了一会,最后还是退了回来,无助道:“陛下,若是一对两对的让妾挑,妾还能挑出个好赖……这……这么多,妾都看不出区别了!如何能挑出喜欢的啊?”   宗朔点点头,大手一挥,“那就都留下,喜欢的自己戴,不喜欢的拿去赏人。”   常路跪在下面,闻言眼睛都直了。   谢小盈却轻轻皱眉,走到了宗朔跟前,小声说:“陛下,太多了……这不妥。”   宗朔笑起来,有些不解:“这有什么不妥的?旁人若是没见识过这阵仗就算了,谢小盈,朕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家底,你同朕客气什么?你父兄在外朝替朕补贴,朕自然私下里也该补贴你,你不必觉得烫手。”   “不是一回事儿。”谢小盈坚持,“妾不用陛下补贴这个,金玉俗物,妾从父兄那里得就够了,妾对着陛下是另有所求。”   宗朔头一次打谢小盈的嘴里听到“有所求”三个字,他立时精神起来,追问道:“你求什么?”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谢小盈索性大胆直言:“妾求陛下庇护,妾要一生平安。”   她口吻难得郑重认真,面孔里也透着小小的严肃,宗朔不由随之正色。但正色不超过几秒,宗朔便忍不住,哂笑一声,“傻姑娘,这还用得着求?你既入宫,只要朕的江山不亡,你自然是一生平安。”   谢小盈斜了一眼皇帝,心道自己说了白说,抿住嘴唇,懒得废话了。   宗朔将她这般神色,却视作了十足的委屈,他有些奇怪,“怎么?这些日子还有人在别的事上刁难你了?”   “……没有,不是。”谢小盈无语极了,怎么暗示皇帝不行,直说皇帝也不懂呢?   宗朔顾不上屋里跪了这些人,实在忍不住,伸手拉过了谢小盈,将人从腰间揽住,小声哄着问:“没事,你同朕说,朕势必为你做主。”   谢小盈叹息,看样子宗朔的大男子主义又发作了,这样纠缠下去恐怕没完。她眼神一转,迅速改口:“这样吧,陛下为妾挑几对合适的花头簪好了。妾是小地方的人,审美不好,陛下见多识广,自然更懂得何为美。陛下既要做主,便先把这个主做了吧。”   宗朔闻言果然大笑起来,注意力也被谢小盈转移走。他把内宦一排排叫过来,端着簪子供他挑选。谢小盈挪了个绣墩挨着宗朔坐下,任由皇帝看着好的挑起来,往她的头上比划一番。   两人一下午到最后什么都没干,竟光挑这花头簪了。   到最后,六十六对花头簪,谢小盈一共得了二十一对。   常路松一口气,命人赶紧把剩下的带回金福宫收好……过段时间还有嫔御要过生辰,等皇后凤体康愈了还要有各地采女入宫,到时候只怕皇帝余下那四十多对不够赏的,他还得再命右藏署的人抓紧制点新玩意。   夜色渐浓。   常路守在清云馆外,听着里面你侬我侬的动静,不由大感钦佩。   也没见这谢美人使过什么手段啊?   陛下怎就如此上心了? 第36章 【收藏5k加更】 荷光总算明白过来,……   宗朔翌日神清气爽地从清云馆离开, 谢小盈爬起床,难得也一番餍足之态。   她头发散乱地披着,因寝衣带子松了, 露出了一片光洁圆润的肩。谢小盈被宗朔揽着睡了一晚上, 男人体温滚烫,冬天的时候不觉得, 如今天气渐暖,两人一处睡到后半夜就觉出几分热了。她这会儿脸色泛红,从被子里坐起来都不觉得凉。   莲月取了外衫赶紧让谢小盈先披着,免得受风。听到了室内动静, 荷光也领着萱辰进来伺候洗漱,满面都是大功告成的喜色,一绕过屏风就显摆道:“娘子怎么不再歇会?陛下走的时候特地交代呢,叫别吵了娘子休息。”   谢小盈抬起头扫了荷光一眼, 故意没接话。   荷光愣了几秒, 有些无措。   莲月却很快明白过来,上前接了荷光手里的面脂膏子, 悄声对她说:“娘子兴许还恼着你自作主张呢,你先出去候一候, 等娘子缓过劲儿再进来。”   荷光听话地把东西交给莲月,倒没辩驳什么,躬身退下去了。   等荷光出去, 莲月一边服侍谢小盈, 一边低声劝解:“荷光这丫头是大胆了点,奴昨日已在外头细细问过她了,倒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只是陛下待娘子有些误会, 她忍不住为娘子分辨了两句而已。”   谢小盈坐下来让莲月帮着梳头发,她想着宗朔今日多半还要来,索性就从昨天宗朔赏的花头簪里选了一对,让莲月用上。听着莲月为荷光说好话,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这些我都知道。”   ——知道归知道,但谢小盈还是很不高兴。   她故意没有亲自去送棋,只是使唤了一个婢子。这行为对宗朔来说,谈不上失之尊敬,但至少算是不解风情。宗朔身为皇帝,比起普通直男来,他的自尊自傲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小盈这么不给他面子,照宗朔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再上赶着来找他。   谢小盈打着她的小算盘,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经过这一茬儿,她应该就会像平乐宫的那位孙美人一样,得过宠,但又失了宠,最终就化作这深宫之中一个不甚重要的背景板,成为一个平安快乐的隐形人。   眼瞧着她的主意成功在望,偏偏荷光跑去皇帝跟前一番献媚,害得谢小盈功亏一篑。   主要是谢小盈压根不知荷光说了什么,非但没让皇帝恼了自己,反倒像是搔到宗朔痒处,以至于他昨日过来以后好一番表现,除了诸多赏赐,还再度让她给谢家写一封信,并上诸多宫内恩赏,命常路快马加鞭地给豫王送去了。私下里的温存就更不必提,宗朔卖力表现,给了谢小盈不少销.魂之乐。   莲月原本也被荷光敢在御前自作主张、卖弄聪明吓坏了,然而当她看到皇帝与自家娘子重新亲密起来,莲月就不再提心吊胆,甚至还隐隐有些钦佩……难怪进宫前夫人特地夸过荷光脑子灵活,假以时日能堪大用。这么想着,莲月便觉得,即便娘子有什么不快,那也都是一时的,不会真与荷光计较。   帮谢小盈绾发理妆,又传了早膳,莲月从旁观察,见谢小盈似乎情绪好转起来,便支开了其余的人,单命荷光进到内室给谢小盈来奉茶。荷光是伴着谢小盈长大的,两人感情不一般。有什么话碍着旁人的面抹不开,私底下总归是能慢慢说和的。   只是莲月没想到,谢小盈虽接了荷光的茶,脸色却愈发显得郑重。   谢小盈认真地看了荷光一会,见莲月在屏风外头立着,便说:“莲月,你也进来,这话我要同你们二人一起说。”   莲月闻言绕入内室,与荷光对视一眼,彼此都还算镇定,很默契地挨到一起站着。   谢小盈注视二人,极缓慢地开口:“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一心为我着想,从没有害我的意思。只是我想问一问,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两人俱是愣住,纷纷摇头。   谢小盈低声一叹,很是无奈地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你们不是我,并不知道我的过得到底好不好。我就像是一条池塘里的鱼,或许天天有人来喂食,又或许这里无人问津,但因为你们不是这条鱼,所以你们并不知道,这条鱼究竟过得好不好。进宫以来,我知道你们两个都盼着我能去争宠,能得陛下的喜欢,而我也说过,我不想,我不愿。荷光,我很想问你,在你做这事之前,可曾再想一想我说过的话?”   荷光脸色微变,惊惶地跪了下去。   谢小盈原本想表达的是,希望荷光与莲月能真正顾忌她的心情与渴求,再去行事。然而这话落在荷光耳中,却是自己的主人在指责她为仆不忠、不顺、不敬。   她仓乱地位自己辩驳:“娘子恕罪,奴虽然未能提前禀报娘子,可奴没有同陛下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荷光把昨日的事一五一十,半点不敢遗漏地告诉给谢小盈,谢小盈听完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问:“你有这样多的想法,为何去之前不告诉我呢?”   “……奴……奴怕娘子不许。”荷光咬着嘴唇,很小声地回答。   谢小盈非但没生气,反而笑起来,“是了,你怕我不许,也就是说,你原本知道,我很可能不许你这样做,而且你也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是明知故犯。”   荷光被这句话吓住了,她慌乱地分辨:“奴不是故意违拗娘子的!奴这回知错了,以后奴再也不敢擅自行事,万事都听娘子吩咐!再不会有下次了!”   莲月视之不忍,也跟着跪下来,低声求情道:“娘子,荷光年岁小,行事是莽撞了点。但她自小侍奉娘子,待娘子的心意娘子都是知道的……娘子若是心里有气,只管罚她做些苦力,或是跪上几个时辰,切莫气坏了,伤了自己身体。”   谢小盈没应声,而是抱着茶碗,低眉啜了一口。茶水已经温了,茶香消散,饮到齿间只剩淡淡的苦涩。   虽然她心里总是调侃地想,如今自己成为了统治阶级,可以尽享特权。但谢小盈又没办法真的像古人那样,把莲月与荷光视为奴隶,任意打杀,不计后果。她更多的是将清云馆里的奴仆,视作为昔日带团队时的下属。她们是自己这个团队里的行政工作人员,而她自己,则是这个团队中唯一的业务核心。   团队里的人希望她能做好业绩,服务好皇帝,带着大家吃香喝辣,这本是人之常情。   可谢小盈这个“关系户”,只想咸鱼苟在这个“公司”中混日子,她压根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完成KPI,是不是业绩第一。   谢小盈也不是没带过团队。   团队既然出现了目标分歧,那她就不能坐视不理。   她身为清云馆这个小团队的leader,如果大家不能认可她的目标,那就只能离开她的团队,另谋高就。   其他人都好说,唯独莲月荷光都是随她从谢家来的,情况有些特殊。她二人若是无法与自己达成一致,那谢小盈就得使点非常规手段,统一一下大家的思想了。   好半晌,谢小盈开口:“就像莲月说的,荷光,你自小侍奉我,原本是最该了解我心意的人。既然如今你不能再顺着我的意思做事,那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荷光还有些没听懂,莲月却一下就慌了。   谢小盈的目光在二人脸色上逡巡一轮,缓缓地说:“我瞧着兰星性子不错,莲月,你多带带她,近身、守夜的事,以后便教着她做起来。眼瞧着三月了,这个月,就不许荷光再进到寝间内伺候,陛下若来了,也命她在外头守着,不许入内侍奉。”   荷光总算明白过来,她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谢小盈,霎然涌出两行泪。   莲月膝行几步上前,抱住了谢小盈的腿,替荷光求饶道:“娘子,你就罚荷光出去跪上一日,跪上两日也好啊,咱们还不清楚兰星的底细,你骤然叫她来伺候,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荷光再冒失,她对娘子的心是真的啊!”   谢小盈知道,她罚荷光跪也好,叫人来打荷光手板也罢,都是主家最常见的训人法子,谁都不会说什么,且荷光自己最多痛上几日,也不会认为这是多么不能接受的惩罚。但她如果真叫荷光不能近身侍候,那于荷光而言,才是无异于抛弃般的打击。一个不被主人信重的奴隶,还会有什么出路呢?   荷光在清云馆也算是半个掌事宫女,莲月不在,众人都很乖觉地听荷光的吩咐。若荷光不长记性,今天还只是替她在宗朔面前说好话,明日怕就要背着自己搞宫斗害人了。到时候若真出了事,谢小盈就算推说自己不知情,那也没有人会信。   她必须要让荷光狠狠吃痛,方能记这个教训!   是以,谢小盈望着莲月,很平静地问:“荷光待我的心虽是真的,可她已经违逆了我的意思。兰星或许不知底细,但至少不敢对我阳奉阴违。莲月,倘若你是我,你会用谁,而不会用谁呢?”   莲月被谢小盈一下子问住,终于意识到了荷光这件事最大的关窍在哪里。不管荷光发心是好是坏,也不必论最后的结果谢小盈是否满意,单说她故意逆着谢小盈的心意做事,就已然是一桩极重的罪过了。   她扭回头,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荷光,心中虽有不忍,却还是被谢小盈的话说服。她与荷光身为奴婢,若连起码的尊奉和顺从都做不到,那于主人而言,确实是不堪大用。   莲月默然片刻,从袖笼里递出帕子给荷光,转回身,向谢小盈深深一拜,“娘子训诫,奴深深记住了。待一会下去,奴一定好好开解荷光,也会约束提点着兰星做事,定不再令娘子烦忧。”   上午料理完此事,中午谢小盈的心情便轻松起来。   她故意留时间给莲月和荷光,能私底下交流几句,便喊了兰星、萱辰二人,到阁楼上帮她继续制作《代号任务》的道具。如今桌布有了,卡牌有了,万事俱备,只差阵列图。   这个做起来就很容易了,谢小盈提前找了葛布,让萱辰和兰星全部裁成巴掌大小,然后在布上绣出五乘五的格子,其中八个格子绣红花,七个格子绣蓝花,再绣两条黑线,代表炸弹格子,排布则是随机来的,不留规律。   谢小盈看着二人飞针走线的进度,心里盘算着,若是宗朔今天还来,那她就可以把这个游戏介绍出去,拉着皇帝玩两局。如果宗朔不来,那她回头就拿去与杨淑妃玩一番。   这个游戏就得和默契的人玩才有意思,且须得两两组队。到时候她可以带上莲月,杨淑妃带上青娥,她们互相比,刚刚好。   然而,谢小盈盯着两人缝到一半,忽然觉得小腹一酸,一股热/潮从双腿/间溢出……她愣了一会,赶紧起身,对着兰星吩咐:“快去拿月布,然后喊莲月过来。”   兰星应是而去,萱辰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陪着谢小盈去了净室。   片刻,莲月匆匆赶到,她隔着屏风问:“娘子传唤奴?”   谢小盈已经在萱辰的帮助下,熟练地换上了简陋版姨妈巾。她低头撩水净手,心情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的复杂。   这次宗朔来,谢小盈原本没抱着再继续避宠的心思了。   主要是被荷光搅的,谢小盈已经懒得再动脑子去琢磨如何才能把宗朔拒之门外。皇帝明摆着对她正新鲜,甚至还有些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主动。   谢小盈不争宠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不想费心思,如今连避宠都要绞尽脑汁……那她还避个什么劲嘛!   哪想到事情这样巧,她刚开解完自己,大姨妈居然就来了。   算算日子,倒也差不多,谢小盈的月事一直是在月底和月初这几日,始终很稳定。只是她这个月小腹没什么下坠感,谢小盈一时给忘了。早知道今天就会来,昨日她就不会立刻让荷光去送棋,也自然没有后面这许多事了。   这就叫阴差阳错吧。   谢小盈没忍住叹了声气,拿帕子擦干手,从屏风后面绕了出去,她对莲月道:“你去尚仪局说一声吧,接下来几日,我没法服侍陛下了。” 第37章 漫长月事 她还不想这么早给皇帝生娃啊……   谢小盈在现代的时候一直是资深痛经患者, 而且因为加班熬夜,工作压力极大,忙起来的时候大姨妈经常会推迟, 夸张的时候甚至两三个月不来一次。   没想到穿越这一遭, 倒是不怎么被痛经所困扰,哪怕她正是青春期的年纪, 也一直十分稳定。   过了六天,她月事便结束了。   因荷光被罚,连带着莲月的弦儿也被紧了,她拿了腰牌, 原本是想直接去尚仪局报,但想了想荷光的事,莲月又折回身,去问了问谢小盈的意见。   谢小盈犹豫了一会才决定:“先别去, 再拖几日吧。”   拖一拖, 万一皇帝把她忘了呢?   可谢小盈实在错估了宗朔的好记性。   宗朔非但没忘了她,这几天甚至是数着日子在过。   三月初三原是上巳节, 延京城内世家广布,上巳节便是年轻公子哥儿携美踏青、吟游山水的大好节日, 是以向来热闹。宗朔本想乔装出宫松泛一天,谢小盈在他印象里一贯是个贪玩好新鲜的性子,宗朔就一直惦记着带上她一起。奈何他问过常路几回, 常路都讪笑着说:“谢美人身上不谐, 陛下不如带旁人去?”   宗朔想了想林修仪,嫌她性子谦恭有余,趣味不足,再想想金婕妤, 容貌甚佳,但官话不大行,两人做亲密事尚可,真要相处一整天,沟通是个问题,往下数,就是陈才人……她是个翻版林修仪,宫女出身,能侍奉人,可达不到解颐逗趣的程度。   这宫里他最聊得来的女人其实是皇后,但皇后还是病着。   想了一圈,宗朔实在没人可带,最后直接派人去寿昌宫,接上了即将出降的陶然长公主,索性带亲妹妹去玩了。半道上,宗朔和陶然长公主聊了几句,小妹妹一点都不害羞,很是好奇驸马样貌与品性。宗朔大手一挥,直接命人传了准驸马来伴驾,既能给幼妹长一长威风,敲打敲打驸马,还可以令小夫妻在成亲前,培养点感情。   然而,看着妹妹和驸马暗中眉来眼去,宗朔心里就更痒痒了。   他回宫便对常路道:“使个人,去尚仪局盯着,谢美人身上好了,立刻报与朕知晓。”   常路垂首藏住心里的错愕,想了想,把这个差事发给了赵良翰——这小子一直想攀清云馆的关系,正好,名正言顺踢出御前。   宗朔心里虽盼着,嘴上却不便总提。接连几日,他既没去后宫,也没传幸,就这么一个劲儿干等。   常路每天晚上看宗朔一个人沉着脸进了金福宫的寝殿,就忍不住一阵发慌,甚至亲自跑了一趟尚仪局,找了宋尚仪问:“谢美人这怎么回事?”   宋尚仪也很无奈,每天尚仪局里杵着个赵良翰她就够烦了,如今怎么连常少监都惊动了?   她只好耐心向常路解释:“这女子月事,本就是不甚稳定,少得有两三日,多得有十余日,都是常事。这谢美人年纪小,更是难说啊!”   因这事都在尚仪局彤史内记档,宋尚仪还翻出了去年冬月、腊月至正月的记录给常少监看,“每个月差不离都是这些时候,你当谢美人自己不盼着早日进御吗?”   常路受到一番生理知识普及,翌日回到御前,便忍不住想邀功,也同皇帝科普了一番。   宗朔听他七拐八拐地说着女子天癸之事,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道:“这点事,朕用你这个阉奴来教?!”   “……奴多嘴了。”常路没讨好成皇帝,赶紧跪下来磕头。   宗朔不乐意为这种小事发作人,挥挥手,本想示意常路下去。但他突然想起什么,手又攥成拳,凑到唇边对着佯咳一声,改口道:“去尚药局,传高恕民。”   常路躬身提醒,“陛下,高御医这个时辰,应在凰安宫侍奉皇后殿下。”   高恕民原是宫内专精妇科的司医,后来他专门为皇后调理身体,便升至了侍御医。   宗朔记得他,原本也是因为皇后的关系。   “朕知道,那你就去凰安宫传他过来。”宗朔顿了下,欲盖弥彰道,“朕本就是想问问皇后的病情。”   究竟是不是问皇后的病情,常路并没有听到。   他当时被宗朔赶出大殿,高恕民独自面圣来着。   但常路知道的是,等到了傍晚,哪怕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宗朔也还是不管,抬腿迈出大殿,强硬地吩咐:“去清云馆。”   ……   宗朔到的时候,谢小盈正在二楼上与莲月、冯丰、赵思明四个人,试着玩《代号任务》。   她与莲月一队,冯丰与赵思明一队,现在轮到她和冯丰两个人负责描述,莲月与赵思明要负责猜。   谢小盈野心勃勃,她这一轮需要让莲月猜的词正好有“黄金”“簪子”和“棋子”,她兴奋地对莲月说:“提示词是陛下,能猜三个!”   这游戏的玩法就是要求玩家代入特工的身份,现在要上下线传递代号。桌面上共摆设25个词组,其中两组玩家各需要传递八个或七个词,上线可以用任意一个词来暗示下线,并且告诉下线这个词能够指示桌面上的几个词。   谢小盈现在的意思,就是她用陛下一个词,指代了桌上三个词。这个游戏考的主要是上下线的默契,脑回路是否一致。皇帝刚赏了她21对花头金簪,谢小盈心想,莲月这回怎么都能猜对吧?   莲月盯着桌面,视线逡巡一圈,却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这……没有一个词是指代真龙的啊?   龙生九子,莫非是……   莲月抬起头,试探性地开口:“貔貅?”   同样知道答案的冯丰捂嘴喷笑,拿了一朵萱辰手扎的蓝绢花,放在了貔貅这个词上面,“抱歉了莲月姐,这个词是我们的。”   莲月不可置信地望着谢小盈,谢小盈气得直撅嘴,满面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这游戏玩起来不如扑克牌那么吵闹,是以楼下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时,所有人一下子都反应了过来。   莲月最先起身,冲到楼梯旁边,果不其然看到了宗朔一身柘黄常服的身影。   她赶紧退到一侧,跪在楼梯边上,恭敬道:“拜见陛下。”   有她这句提醒,冯丰和赵思明麻利地把软榻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拢到一处,也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谢小盈同样起了身,但犹豫着并没有跪。   她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还没有让莲月去尚仪局报自己月事结束呢,皇帝怎么突然过来了?莫非是发现她撒谎了???   宗朔踏上二层,见谢小盈明显表情慌乱地立在堂中,还以为她是怕冲撞了自己,先露出一笑,安抚性地开口:“小盈,不必多礼,朕只是凑巧路过,想着与你多日不见,过来看看。”   谢小盈果然松一口气,但还是叉手补了一个常礼,“见过陛下。”   “你坐你的。”宗朔以为她还来着月事,亲自扶着把人按回软榻上。   原本榻桌上摆着的《行动代号》已经被赵思明麻利地扔进匣子里盖好了盖子,但宗朔看到榻桌上有螺钿匣子,就知道里面是玩的东西,伸手又给打开了,奇道:“这回是什么?”   谢小盈心里有些庆幸,还好皇帝来得慢了一步,要是听到莲月说他是貔貅……搞不好要气到砍人头。   想到这里,她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什么,妾新研究的玩意儿,还不知道玩不玩得通的。”   宗朔听谢小盈一笑,注意力就全从匣子挪到了她身上,“怎么这么高兴?”   谢小盈哪里敢说实话,便甜言蜜语道:“见着陛下了,妾自然高兴。”   宗朔这几日本就一直惦记着谢小盈,听她这样说,立刻信以为真。他彻底不关心那匣子里是什么,直接挥手让人把榻桌一块搬走,好挨着谢小盈坐下来,伸手将人握住,郑重地回答:“朕也是。”   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谢小盈,黑亮的瞳仁映着光。   谢小盈太熟悉宗朔这幅面孔了……每次她说不要,宗朔坚持再来第二回 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   她赶紧把手使劲从宗朔掌心里挣开,她倒不是排斥和宗朔发生关系,而是两人一亲热她就要露馅了!谢小盈顺便往后退坐了一点,暗示道:“陛下,妾……身子不干净。”   宗朔闻言,心头那股火苗子却越烧越旺了。他沉沉叹气,任由谢小盈躲开,很懊恼说:“都是朕不好。”   谢小盈茫然,“……陛下怎么不好了?”   宗朔避开了谢小盈的视线,像是很挣扎地思考什么,过了半天,他才再次伸出了手臂。   这一次,他就不是要牵谢小盈了。   宗朔手臂直接环过谢小盈的肩膀,也不顾女孩的挣扎,将人牢牢揽进自己的怀抱,“朕今日见了高御医,他最精女科,原先朕给你赐的药,都是他写的方子。朕问过他,他说那方子虽然已经极尽可能的温和,免伤女子根基,但终归还是寒凉了一些……高御医原本给你诊过脉,说你底子很好的,这回你月事缠绵这样久,定是那个药害的。朕实不该赐给你,平白坏了身体。”   谢小盈身体有点僵硬,甚至不敢靠到皇帝胸口去。她缄默须臾,才小心地说:“那药又不是妾一个人在吃……旁人都没事,妾也无碍的,陛下不必忧虑。”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宗朔似乎感觉出她不自在,以为她身上不爽利,抱了一会,又松开了。“朕仔细思量了一下,觉得这样甚为不妥,朕已经吩咐了,下回再来,就不叫常路给你赐汤了。待皇后身上大好,朕也叫高御医来给你再调理一下。”   谢小盈愕住,皇帝居然因为她大姨妈来得久,不许她吃避孕药啦???   她怎么早没听说皇帝还会顾虑这种事啊!   眼看着皇帝沉浸在自我感动里,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起身谢恩。谢小盈大脑飞快运转,赶忙规劝道:“陛下、陛下,这药既然人人都吃,那不好唯独妾一个人不吃的,一来坏了规矩,二来妾也不愿让宫里的姐姐们为此事不豫,妾身体不妨事的。”   她还不想这么早给皇帝生娃啊!!谢小盈内心咆哮。   殊不知宗朔见她这样懂事,更是满心怜爱,温柔哄着:“别怕,朕原本也允准了林修仪有孕的,不独你一个,没人会眼红的。倘若真有人敢到你面前议论此事,你大可以报禀朕,朕命宫正司去罚了她,断不会令你在宫里难做。”   皇帝此行,就是想告诉谢小盈这个决定。如今能在宫内诞育皇嗣,乃是天大的殊荣。谢小盈行事算得上本分,他又颇喜欢,加之此次豫王修坝通渠,谢家也算立了功。宗朔没办法明面上赏谢家,加这个恩到谢小盈头上,自觉很是说得过去。   见谢小盈痴痴愣愣地坐在原地,宗朔只当她是高兴傻了。   他站起身,有些不舍地轻触了一下谢小盈的侧脸,“你继续玩着吧,朕就是看看你。你身上不好,朕若待久了,外面的人少不得议论你,朕便不多留了。”   女孩懵懂地跟着他起来,宗朔便又把人按了回去,“你歇着,不必送。”   皇帝径自离去,隔着窗,谢小盈都能听见外面常路喊起驾的声音。   谢小盈坐在原地欲哭无泪,早知道皇帝会想这么多,她还不如对尚仪局说实话呢……这不正应了那一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38章 奇迹朔朔 评分:B   皇帝既决定了要停药, 这事儿自然就再没有转圜之机。   谢小盈痛苦地醒悟了——这宫里的事都是算计算计白算计!   她纵使料准了皇帝会为她不去送棋而生气,却没料到荷光会在宗朔面前为她美言争取;她能用月事为借口暂时让宗朔与她疏远,却没能想到, 宗朔会因为她月事久来不停而担心她的身体, 还停了避孕的汤药!   她在现代的生活经验已不够去揣摩每一个古人的想法,就像这宫里人人都以为她出身商贾难免自轻自贱, 却不知道她守着清云馆的金银财宝怡然得很!巴不得能远离皇帝,顾自逍遥。   谢小盈决定放弃了。   与其无谓的挣扎,不如顺水推舟、听天由命。   她倒要看看,倘若自己什么都不做, 老天爷究竟会给她什么。   ……   都说春雨贵如油,三月的延京城接连下了好几场雨,但宗朔却高兴不起来。   这雨乘着云,很快就往南去了。也不知河南郡的工程兴建如何, 豫王那边进度是否顺畅……就怕雨下得太大, 没等渠挖好,就要淹了地, 那今年一番功夫就全白费了。   但雨水丰沛,农田却能得到便宜。除了豫王处, 其他州郡倒是都上表歌功,称是帝王有行,老天方会降水表彰。   春季播种耕田, 乃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季节。原本先帝与高祖两代, 都因外战而停了皇帝亲籍田大典,宗朔登基以来,便恢复了这个仪式,逢孟春之季, 选良辰吉日,他总要亲自耕田犁地,以示重视。州郡之守察觉今上秉性,是以在农务上各位用心,整个三月都快马加鞭地送奏章进京,十分勤勉地汇报着各地农耕之状。   宗朔忙完一整日,见窗外又飘起雨丝,心情一时忧喜交加,十分复杂。   他撂了笔,随意净了手,转头出了崇明殿。   如今已不必他说,常路很机灵地便击节传辇,代皇帝吩咐:“去清云馆。”   大半个月了,谢美人在陛下的心里那可真成了一枝独秀。   只要前廷政务一处理完,宗朔几乎毫不犹豫就会往清云馆去。   御辇华盖,一路从六宫内招摇穿梭而去。宫道内,哪怕地有积水,宦者婢子都须得跪叩避让,以示恭谨。   清明已经过了,白昼的时辰越来越长,此刻已算傍晚时分,但依然有半边天空大亮着。霞云染红,清云馆在内廷居西,虽滴着几丝细雨,上空依旧称得上是明朗。   皇帝仪驾一路到了清云馆外,因出了六宫,宫道内就不是处处铺砖了。清云馆外的路有些低洼,连日的雨导致大门外积了些水。   御辇特地避开了水停下,但宗朔还是不由蹙眉,扭头吩咐常路:“去将作监,命他们抓紧把这边的砖给铺了,实在不像样子。”   常路垂首称是,转头吩咐了旁人去传话,随即拥着皇帝进了清云馆的小院。   谢小盈早知道皇帝过午会来,听见外头动静,换了衣服便迎出来,立在廊下拜身为礼,“陛下。”   宗朔一看见她就笑了,在原地站住脚不动,遥望道:“你这迎驾怎么回事?都不肯往外走几步。”   谢小盈和皇帝相处久了,已没有昔日那么抵触,她也笑起来,反问道:“陛下难道看不出来吗?妾身上是新裁的裙子,走出去就要污了。”   “罢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宗朔放弃较劲,几步走到廊下,伸手去牵谢小盈。两侧婢子打起帘子,迎着二人进到室内。   天气彻底暖起来了,厚重的棉帘、窗户上盖的棉布俱是撤了。谢小盈很爱开着窗,就算潲进一些雨来她也不介意。春日和煦的轻风穿堂而过,宫里人人都爱熏香,唯独谢小盈不会侍弄这个,就随便剪些花草支在屋子里。雨水丰沛时,室内便有潮润的青草气息,谈不上馨香,但令人心旷神怡。   宗朔坐在大殿里被闷了一天的郁郁寡欢,到了清云馆一下子就疏阔起来。   谢小盈唤兰星进来奉茶,皇帝来得勤快,她就习惯了招待对方。   先安排皇帝喝口茶,喝完水,就送去隔间净室解手方便,然后要换一双干净靴子,有时候宗朔嫌见外臣的圆领袍太郑重,还会在她这里再换一身清爽利索的胡服。   这些都是这十余日来磨合下来的规律,宗朔原本来的次数算稀疏,清云馆里也没备这么些东西。后来他总来,常路不得已,便命人抬了几箱皇帝换洗的衣服撂在清云馆。   好在这些都不需要谢小盈亲自操心,她全交给荷光了——荷光虽被她惩罚,不能近身侍候,但清云馆里所有人都还不敢慢待她,因此这些与皇帝沾边,贵重的事由,谢小盈还是让荷光在做。   至于服侍皇帝更衣换靴、喝茶方便这些具体的事务,谢小盈则交给了内宦,大部分时候都是赵思明做,因为莲月说赵良翰亲自教过了他几回;偶尔赶上赵思明去提膳,那就冯丰顶上。   男女有别嘛,谢小盈总觉得让宫女去伺候气氛怪怪的。她自己也懒得上手服侍,那内宦来做就是最好不过。   因外面下着雨,宗朔这会过来,势必是要换身衣裳。他从净室出来,谢小盈便吩咐赵思明:“去给陛下拿那身纹着竹叶的袍子,配灰布靴子,侍奉陛下换了吧。”   赵思明称是,躬身退到侧间里去取衣服,趁左右无人,宗朔亲热地凑近谢小盈,揽着人偷香一口,有些好笑地问:“你又给朕搭衣服了?”   “这回不仅仅是撘的。”谢小盈已经习惯了皇帝亲昵,并未推拒,自然而然道,“前两日翻出来的料子,见陛下没穿过那个颜色,正巧叫他们拿去尚功局照陛下的尺寸裁了身新的,就是不知合不合适,得麻烦陛下先试试。”   宗朔好奇地问:“朕什么颜色没穿过?”   他话音刚落,赵思明捧着袍子靴子进来,宗朔望过去,竟是一身青色长袍。   宗朔下意识皱紧眉峰,“怎么是这个色?”   谢小盈见宗朔满脸嫌弃,便按住了赵思明,谨慎地问:“这颜色犯忌讳吗?”   宗朔无奈地看了眼谢小盈,“难怪你总爱穿这青的绿的……你就没发现,这颜色多是裁的宫装?”   “发现了啊。”谢小盈还是没懂,“妾就是瞧着婢子们穿这个颜色,一个个十分雅致,显得很通文墨似的,妾才格外喜欢呢。”   宗朔一时哭笑不得,也没法怪谢小盈,只能给她耐心解释:“雅致是雅致,但此色低贱,唯有奴仆才穿。平日里你穿,朕就很想教训几句了,但看你这样有脱俗之姿,才就罢了。你叫朕穿,那又成什么样子了?”   谢小盈恍然大悟!   原来这颜色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她原本听宋尚仪说过,只有皇帝才能穿柘黄,皇子藩王最多也就是穿明黄。黄色有区分就算了,没想到绿色也有讲究。   “罢了罢了。”谢小盈哪敢逼皇帝穿下人装,她摆手让赵思明下去,“你去给陛下换一身吧,挑略厚的,今日下雨,夜里会凉。”   她这样吩咐,宗朔反而道:“慢着。”   “怎么?”   宗朔上下打量了一眼谢小盈,她今日也是一身青绿纱裙,穿了一件绘着朱雀鸳鸯的白衫子,披着皂罗帔子,十分清丽。他随即改口:“你头一回为朕制衣,朕不该拂你面子。你自己坐一会,朕先试一试。左不过你这里没外人,朕随意穿穿也无妨。”   说完,宗朔就示意赵思明跟过去伺候,犹自进了谢小盈的寝间里。   谢小盈愣了一会,转瞬欣喜起来。   倒不是因为皇帝格外给她脸面,而是这身衣服确实是她难得费了心思。   谢小盈也是最近才知道,除了朔望大朝会,宗朔平日常朝视朝,不非得穿所谓的“龙袍”,只要稍微郑重一些即可。而且常朝视朝,大多都是前一日就定好了要议的事,也并非所有的文武百官全员列席。宗朔一般都是常路拿来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很少在这上头留神。谢小盈知道后却一下子来了兴趣——天啊,奇迹朔朔!皇帝换装游戏!   等了半刻,宗朔换了衣裳出来,许是第一回 穿青色上身,宗朔还有点别扭。绕过屏风他就不肯再往外走了,迟疑地问:“你真觉得这颜色好看?”   谢小盈招手说:“陛下须得走出来才行,有光的地方一照,这料子就像是泛着银光。这还是妾从家里带来的呢,陛下看上面的竹叶,也都是银线绣的。妾没叫她们绣太繁复,免得凌乱,现下这样最好。正所谓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一身陛下穿,应是很合宜的!”   宗朔听着谢小盈一通念咒似的吹捧,勉为其难走出来,让室外的光照到身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果如谢小盈所言,这料子在光下粼粼有色,宛若水波,应是制锦时直接织了银线进去,尚功局的人另用蹙银工艺绣了竹叶,一身简单的圆领袍,却因这一根根不算起眼却极为精细的捻银线显得清贵非常。   宗朔盯着这青色的料子,一时若有所思。   谢氏族无士绅,若非年节婚嫁,照例是不准穿红挂彩,只得穿浅黄、青、黑等色*。但以谢家之富,关起门来,谢小盈这个娇养的小女儿总该是有红裙绿襦可配的。深闺之中,还有谁会计较女子爱美呢?   可偏偏谢家送女入宫时,还是备上了这样华贵的碧青料子,大抵是担忧女儿身份低微,入了宫也不敢穿好颜色的绫罗锦缎,所以特地在这样的青锦上下足了功夫,以供女儿制成衣裙,御前博宠……   谢家父母这样深的心思,谢小盈却没领情。   好难得的一匹织银锦,反倒心心念念地拿来给他做了身袍子。   宗朔回过头,望向谢小盈。   天真不知事的女孩,终究是慢慢对他上了心吧?   谢小盈兀自打量了皇帝一会,袍子做出来是真好看,宗朔身姿挺拔,穿上一身青竹倒也有些风流韵味。只可惜,皇帝皮肤不算白皙,被青色压得有点显黄。   奇迹朔朔评分:B。   ……她还是失策了。   “罢了,这青色陛下穿着不合适,别勉强了。”谢小盈脸上有些明显的悻悻然,她几步走上前,恋恋不舍地伸手在皇帝肩膀上摸了一下,十分可惜这匹缎子。不知道她让人拆了线,还能不能再拿料子给自己裁条诃子出来。她皮肤白,穿这个倒是刚好。   她正盘算着,宗朔抬手,却握住了她。   “朕没觉得不合适。”   哎?   谢小盈茫然仰首,与皇帝四目相对。   宗朔眼瞳深黑,竟透出几分含情脉脉,“你待朕一片心意,朕觉得甚好。” 第39章 【营养液2k加更】 荷光连连点头,背……   宗朔总是突然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经常搞得谢小盈不知如何接话。   她最擅长的伎俩就是扭头表示害羞,然后逃走。   女孩子脸皮薄嘛,谢小盈越这样, 皇帝就会越满意。他不紧不慢追上来, 再调侃她几句,两人拉拉手, 接接吻,就可以结束这个话题。   谢小盈已经总结出了几分“伴驾心得”,感觉当个后妃好像也没多难,无非就是个熟练工种嘛!   而且皇帝虽然这阵子来得频繁, 倒也不是每一回都让谢小盈上“夜班”。   有时候宗朔过来,两人就是一起吃个饭,打会儿扑克牌,天色黑了就一起盖被子纯睡觉。   算着宗朔年纪, 谢小盈忍不住想, 莫非对皇帝来说,去临幸后妃仅仅是晚上下班找点事儿做?   谢小盈仔细回忆了一番, 她刚工作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北漂, 下了班也经常感到非常孤独。北京是个过分喧嚣和拥堵的城市,每次晚上挤在地铁里,熬着漫长的通勤路, 谢小盈都会感到十分痛苦, 很难不冒出想要辞职回老家的念头。   那时候她也会翻dating软件,挑聊得来的男孩子,下班约着一起去喝杯酒、看个电影。   未必要做点什么,但总要有工作以外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 像是一线喘息之机。   这样想想,谢小盈反而感觉能理解宗朔一些,每次看宗朔乘辇而来,也没什么排斥的情绪了。   她唯独害怕的就是自己真会怀孕。   好在,四月初,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谢小盈喜悦地喊进莲月:“我癸水来啦!!!”   莲月赶紧翻出了新制的月布,拿进净室去侍候。   谢小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裹好,挪去榻上老老实实地坐好。穿越以后,月经一来,她就要被封印几天。   莲月把她安顿好,低声说:“奴先去尚仪局报一声,娘子歇会。待奴回来,再给娘子煮一碗红糖水喝。”   谢小盈刚要答应,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你的,让荷光去煮红糖水吧,煮好了就拿进来,我先喝上。”   莲月一怔,转瞬露出了喜色,“娘子原谅她了?”   “说好了只罚她一个月的,这已经四月了,叫她回我跟前儿来吧。”   莲月立时笑起来,叉手一礼:“是,奴这就去吩咐荷光。”   她转身从室内绕出去,见荷光正蹲在茶水房里,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莲月伸手在她耳朵上一揪,假意骂道:“又在闲着,怎么不去廊下守着点?万一娘子有事吩咐呢?”   荷光扁嘴,抬起头,委屈道:“娘子不乐意吩咐我,我还去碍眼什么……如今我能让娘子不着恼就很是不易了。”   莲月见她这神情,不由轻笑,“傻丫头,净胡说。娘子月事来了,你赶紧煮一碗红糖水给娘子送进去,我得先去一趟尚仪局。”   荷光下意识称是,直起身来,要去柜子里取红糖。   但她动作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要我送进去?娘子许我送进去了?”   莲月刚从带锁的柜子里取了腰牌,听荷光一惊一乍,险些被吓一跳。她笑着转过身,低嗔了一句,“就你这毛躁样子,我看早晚还得被娘子赶出来。”   “……天啊!”荷光脸上泛起喜意,眼眶也跟着红了。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往碗里倒糖,然后又把铜壶提上了炉子,烧起开水。   莲月见她那样子,凑近了安慰,“以后再不敢那样莽撞了,一会进去,好好给娘子认个错,赔个不是,省得了?”   荷光连连点头,背过身不让莲月看她哭。莲月这才放心,径自出了清云馆,往尚仪局去了。   立在茶室里,荷光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把情绪平复下来。   这一个月……她过得太难了!   起先几天,荷光还想着娘子只是与自己怄气,虽被莲月压着些洒扫活计,荷光还是存着几分侥幸之心。但她没想到,谢小盈竟是真的打定主意,一个月不叫她近身伺候。   荷光每每端了茶水,习惯性地走到内室门口,莲月总是一个眼神止住她,令她退下去。谢小盈新琢磨的《代号任务》,也不肯教她怎么玩,每次她们在二楼玩的时候,就叫荷光在下头守着。   陪着她的,只有荷光最看不上的萱辰!   荷光想起自己四岁就被府上的妈妈领进院子里,叫她从今以后侍奉家里的娘子。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年岁差不多的家生奴,莲月比她们年纪都大,则是从夫人房里派下来,专门训管她们的。   从那时候起,娘子就和她最玩得到一起去。明明四个婢子每个人都要分守一夜,娘子却只想和她一起。有时候故意把旁人打发走了,唤她进到寝间里。灯一熄,娘子就拍拍床,悄声喊她,“荷光,你和我一起睡嘛。”   等到天不亮,荷光才会偷偷从被子里溜出去,趁管带妈妈发现以前,假装自己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后来娘子要进宫,夫人原是想选一个和莲月年纪差不多的家生奴,跟着一起侍奉。娘子不肯要,只想要她陪着。   荷光那日立在门外,听到娘子趴在夫人膝头撒娇,“阿娘,延京那样远,陛下那么可怕……我想要荷光陪着我嘛。”   夫人最终改了主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就是娘子的伴儿。   荷光从没想过,娘子会有一日把她从房里赶出去。   娘子不要她了。   她起先还以为娘子发现了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惊慌失措,夜里都会哭醒。可后来,因为陛下来清云馆的次数愈发多了,娘子竟把诸多御用之物,亲自交给她分管。有时陛下不去视朝,娘子忙着梳妆,身边人手不够,还会唤她去侍奉陛下用早膳。   可荷光已没心思再去注意年轻帝王的天人之姿。   她只想越过皇帝的肩,去看一看娘子。   娘子都与陛下能处得这样融洽了?为何还不肯原谅她呢?   终于熬过了三月。   荷光端着红糖水,踏入了久违的内室。   谢小盈避着风半躺半坐,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些吃力地在看着,旁边还放了纸笔,三五不时,她会扭头在上面胡乱写几个字。   这是谢小盈特地找皇帝要的一本《三国志》,倒不是她对三国的故事多感兴趣。而是她想玩《三国杀》,却记不太清都有哪些角色牌了。   《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才有的,谢小盈没办法,只好先借一本《三国志》读读。   看到一半,谢小盈隐约感觉室内的光线被人挡了,她抬起头,只见荷光泫然欲泣地站在自己面前。两人视线刚一对上,荷光就匆惶地跪下去,“娘子……”   “哎,跪什么呀,小心汤洒了。”谢小盈语气轻松,仿佛先前的芥蒂从未发生。“拿过来,我趁热喝了,不然晚上肚子要不舒服了。”   荷光想起正事,赶紧又爬起来,把汤亲自奉到了谢小盈手上,还谨慎地问:“娘子,烫不烫?”   “唔,正好。”谢小盈喝了两口,又递回去,“糖有点多,你再帮我兑点水。”   荷光下意识照着谢小盈的吩咐,端下去添了些热水,再送了回来。   这下味道正好,谢小盈一大口灌下去,从容说:“我这几日侍奉不了陛下,他昨日有本书看了一半,还留在我床头。你去取了,给陛下送去金福宫吧,别耽误他用。”   荷光闻言有点紧张,不知道谢小盈是不是故意试探她。   她再不敢做越矩之事了,于是低下头,小心地说:“娘子,奴过去有些不合适。赵思明如今侍奉陛下次数多了,陛下也记得他,不如让他去跑个腿吧。”   “也行。”谢小盈压根没多想,她翻了手中一页书,漫不经心地交代,“那你去和思明说一声吧,让他亲自交给常路,千万别抖机灵给到赵良翰,再让常路以为我是故意和赵良翰勾结。” 第40章 林氏邀宠 本章无女主   平乐宫原是大晋内廷六宫中最开阔的一间, 碧瓦飞甍,殿宇重重。   春日并不是平乐宫最好的时节,还要等再热一些, 万花齐绽, 流水潺潺,才显得此处万方安平、静享长乐。   尹昭容正是夏季的生辰, 赐居平乐宫,原也是宗朔亲自降旨,为她挑选的宫殿。能得到这样的恩典,便可见尹昭容在宗朔心目之中, 独有一方天地。   皇后依旧卧病,宋媛依照吩咐,每日至平乐宫来回禀尚仪局内大小事宜。   尹昭容是个寡言的性子,宋媛立在她身后, 如数报了美人谢氏癸水之事, 又报了长公主五月出降一事,宫内筵席安排的进度。如此说了好长一番话, 尹昭容也仅仅是轻轻颔首,淡然道:“我知道了, 便依前例去办吧。”   宋媛滞了须臾,心道这尹昭容真是省事的性子,一点细节都不问, 也一点责任都不肯担。   她垂首一拜, 无声地从平乐宫的正殿内退了出去。   片刻,有宫娥进到大殿内,轻手轻脚地拨开珠帘,一直走到尹昭容身侧, 方温声回禀:“宋尚仪已走远了。”   殿中虽立着四五个侍奉的宫婢,却人人屏气息声,宽敞的大殿中显出十分的寂静,唯有鎏金水钟平稳地流转,落出柔缓的水滴之声。端看殿内这样的体统,便知此间宫殿的主人,是如何有御下之能,又如何气质清贵。   尹昭容此刻临窗趺坐,冷淡的面孔上很缓慢地浮出一丝笑,她最擅侍弄香料,正调着新蒸得的蔷薇花水,纤纤细指握在金勺柄上,轻声对婢子吩咐:“你去飞霞宫,同林修仪说一声。谢美人今日起停了进御,她若想做什么,就令她尽管施为吧。”   宫婢称是退下,尹昭容又唤了个内宦进来:“这一回的蔷薇花水味道算是正了一些,你去拿三瓶,替我进给陛下。”   这内宦话倒显得多了一些,殷切地说:“陛下正盼着昭容制的蔷薇水呢,奴这就奉过去。”   尹昭容但笑不语,手指虚晃了两下,内宦知趣地领命而去。   虽不得天子盛宠,尹昭容却不容人小觑的存在。   后来采选入宫的嫔御已经都不知晓,尹昭容原先才是皇后顾言薇最忌惮的劲敌。   原因无他,尹昭容的父亲自嘉顺十六年起被立为太子时,便任太子詹事一职,东宫内外大小事务,俱由尹昭容的父亲掌理。彼时宗朔年仅十四,懿德皇后薨逝,太子妃的人选也尚未选定,宗朔在宫内堪称孤立无依。尹詹事对太子,既有照顾,更有襄助。   若真论起从龙之功,尹詹事所为,毫不亚于太子妃的母族魏国公府。   宗朔做太子的时候常出宫,有时赶不上宫禁时辰,就偷偷在尹家借宿一夜,先帝对这种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么约束。因此尹昭容真正被聘入东宫之前,宗朔与她见过很多回,很是投缘。盖因尹詹事膝下单薄,唯有这样一个女儿,小时候一直像男孩子般教着,读四书五经,学吟诗作对,对泰半政事都有些自己独到的见解。除却尹家当时门第不够高,在宗朔心里,尹氏才是他最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后来先帝赐婚,确实不大看得上尹家的门第,指了顾氏长女为太子妃,将尹氏指为太子良媛。宗朔觉得这位分低了一些,还亲自去请旨,将尹氏升作了良娣,且一应用度都是宗朔亲自贴补,比起来毫不逊色当时的太子妃。   宗朔即位后大封六宫,原本是想给尹氏贵妃之位,还是尹氏亲自请辞,宗朔这才作罢。   尹昭容心知皇后忌惮,自宗朔登基后她便开始深居简出,既不主动邀宠,更不轻易争功。这次分掌六宫事,尹昭容也摆出了一副高姿态,等闲不干涉皇后旧例,油水多的好差事,也全推给了林修仪。   她知皇帝喜皇后贤明、喜林氏柔顺、喜金氏容貌,如今多半是又喜欢上了谢氏的天真活泼。   男人喜欢女人,那都是一日一换的新鲜。   要在这宫里立足,靠皇帝对家世的忌惮,是下策,如杨淑妃便是一例;靠皇帝的喜爱,则是中策,如那位已经失宠的孙美人,再如而今已见颓势的林修仪;若问上策,还是要令皇帝歉疚。   尹昭容走的便是这一条路。   未能许她中宫之位,是歉疚;她主动推拒四夫人之位,又是一层歉疚。   皇帝登基后,主动请宗朔与她保持距离,已安皇后之心,那就是更重的一层歉疚。   她无须与皇后争什么,就皇后的身子骨儿……在这宫里能支撑几年呢?   尹昭容很清楚,她需要的,只是让皇帝怀揣着满心的歉疚,永远惦记着要补偿她什么。   待到最后,她想要的,宗朔便会拱手奉上。   ……   飞霞宫内。   “尹昭容真是这样说的?”林修仪听到宫婢的禀话,立时有些欣喜。   这一个月来,清云馆可算在宫内逞够了风头。林修仪心里知道,自己先前与谢小盈的几回摩擦,已在皇帝心里成了芥蒂。如今任是谁做点什么都好,唯独她轻易不能动。   林修仪连让人往金福宫送个点心都不敢,生怕令宗朔误会。她竟这样生生等了一个多月,等到尹昭容主动递过来消息,终于松出一口气。   她赶紧吩咐婢子,“尚功局新裁那身宝花缬纹的红纱裙去拿出来备着,先等一日,明天我去金福宫一趟,便说向陛下借两本书看。”   既然是谢小盈自己身上不爽利,无法侍奉陛下。那她再去邀宠,至少不是嫉妒之名。   林修仪脸上几日的愁容总算淡去,人也添了精神。   她侍奉宗朔多年,最是清楚宗朔的起居习惯。翌日,林修仪特地等到晌午过了,没听说常路往内宫去,这才命人传舆,顺着永巷,直奔金福宫。   通常来说,这个时辰宗朔若是心里有想见的妃嫔,势必会先命常路去知会一声,好叫内宫做准备。既然常路那厢没动静,便说明皇帝多是盘算着直接回金福宫了。   果不其然,林修仪肩舆刚停到金福宫外,常路便从宫门内走出来,迎面撞上林修仪,他还一愣,赶忙行礼:“见过林修仪。”   “常少监不必客气。”林修仪仍是柔柔的语气,仿佛对皇帝这些时日的遗忘毫无怨言,“少监这是往哪儿去?”   常路不肯说,只笑,“是前头的事,陛下有吩咐。”   林修仪知道不是去后宫传人便放心了,她并不追问,而是禀明自己来意,“陛下可在里头?我缘是想寻陛下借几本书看,若扰了陛下清净,可就罪过了。”   常路心道还是这林修仪会说话,明明盼着皇帝正清净,好接见她,偏偏嘴上说的是不敢扰。   他虽腹诽,面儿上却一点都不显露,恭敬地叉手:“奴这就吩咐人去为修仪通传,只是奴身负皇命,不能亲自侍候修仪了。”   林修仪笑眯眯的,“不敢,有劳常少监。”   片刻,林修仪终于如愿被宗朔传进了金福宫的偏殿之中。   宗朔政事忙完,正在研究离宫的堪舆图。   前朝在被大晋剿灭时就已定都延京,因此如今的大晋宫廷,其实是从先朝沿用下来,翻新扩建的。除了禁宫,延京城郊原本还有几座废弃的皇家离宫可供御用。因先帝酷爱行猎,依山而建,并以汤泉为著的素烟宫是修缮最完善的,是先帝最爱携美前去避暑的皇家离宫。此外的几所旧朝离宫则近乎荒废,闲置了下来。   宗朔拘在晋宫内待得久了,他的内库也算充盈,不免想出去透透气,一时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林修仪一进来,没等人行礼,宗朔就兴致盎然道:“絮娘啊,你来得正好,帮朕看看这两处离宫,哪一个瞧着更值得翻修一下。”   林修仪顿了片刻,有些不知该不该补一个礼。   这一顿,宗朔就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她,林修仪连忙趁机叉手道:“臣妾拜见陛下。”   宗朔笑了,“这么生疏作甚?过来看看。”   林修仪原先想好的说辞一下全用不上了,她只好虚笑着上前,立在宗朔身后半步的位置,去看桌上已旧黄的图纸。然而看了半天,林修仪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问:“陛下如何想?”   宗朔本就在纠结,想听听旁人的意思。林修仪上来又问他,顿时弄得宗朔有些烦,他懒得解释这一二处的区别,只道:“朕是问你的意思。”   林修仪久未接近皇帝,被宗朔这一驳,愈加有些慌乱。她强自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回答:“臣妾在这上头实在没什么修为……唯独觉得,这一座九成宫面积颇大,修建起来定是华丽非凡,但想必耗资许多。另一座翠微宫……小巧了一些?”   “……罢了,是朕为难你了。”宗朔无奈,刚刚的兴头一下子有些淡了。他放下图纸,回身去罗汉床旁坐了下来,“你说你的吧,此番找朕,所为何事?”   林修仪故意旋了下身,让那特地制的八幅褶裙飘转起来,然后才跟着走到宗朔身侧,终于从容起来,“回禀陛下,臣妾是来借书的。”   “借什么书?”   “臣妾想……”   “回禀陛下!”   林修仪话还没开口,一个内宦脚步急匆匆地突然从外头迈进殿来,猛地跪下来,一下打断了她的话茬。   宗朔以为是朝政的事,立刻变得肃穆,也不再看林修仪,直接问:“什么事?”   那内宦抬起头,满脸喜色道:“高御医在金福宫外求见,道是皇后殿下身子大好了,他特来向陛下回禀!”   宗朔蓦地站起身,眼神里迸发出不加掩饰的关切与惊喜,他赶忙说:“大好了?传高恕民进正殿,朕要仔细问问!”   林修仪有些尴尬地被晾在一旁,皇帝早已没心思知道她想借什么书,随口打发道:“你先回去,要什么书和常路说一声,朕回头让他拿给你。”   说完这句,皇帝犹自起身,也不管林修仪还想说几句关切皇后的话表达恭敬,他直直迈出偏殿,往正殿中去了。   林修仪一番谋划扑了个空,偏她赶上的还是皇后病愈这样的大事。别说皇帝今日分不出神来,只怕接连几日,更要没心思置理后宫旁的妃妾了。她只觉有些心悸,从金福宫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还感到一阵头晕乏力、胸口胀痛。艳阳高照,日光刺得林修仪眼眶发酸。   她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快要失去了。 第41章 【评论3k加更】 谢小盈战术性后仰,……   凰安宫中再度恢复了昔日的井然有序。   顾言薇其实早几日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每天照常起身,理一理自己宫中庶务,将病倒这些时日用心侍奉的、偷懒耍滑的, 依次奖罚教训了。只是顾言薇与高恕民都很清楚, 她的病其实全因辛苦二字而已,气血耗费, 就须得静养调息。所以她故意又拖了些时日,待得自己在镜中也能看出面孔的好气色,才终于让高恕民去回禀皇帝,自己是真正的“痊愈”了。   是以宗朔再次见到顾言薇, 她已梳着优雅慵懒的倭堕髻,戴着飞凤衔花的金冠,再度成为了他印象中那个端庄富丽、从无差错的顾皇后。   皇帝龙颜大悦,立刻将凰安宫从上到下赏了一个遍。从高恕民到顾言薇贴身的婢子, 一律赏俸加官。   胡婕妤这段日子直接挪进了凰安宫的侧殿暂居, 眼下顾言薇特地把她叫到了身前,替她向宗朔表功, “臣妾病着的时候,这凰安宫从上到下, 从里到外,都是胡婕妤为臣妾料理。不论是进药还是进膳,胡婕妤都是不假他人地为臣妾盯着。陛下知道的, 这主人一病, 底下的奴婢最容易失了主心骨,迷了方向不知如何侍奉。宜茹虽跟了臣妾多年,但要论起掌理这些大事小情,还是多亏了胡婕妤的决断。”   胡婕妤闻言忙跪了下去, 满面恭谨:“妾只是行分内事,能够侍奉殿下,是陛下与殿下信任妾,妾不敢居功。”   宗朔头一回将目光认真地落到了胡婕妤身上,许是为皇后侍疾辛苦,他印象中的胡氏本是个有些丰腴的女子,此刻再看,倒是瘦得显出几□□形了。他打量的视线这样落过去,胡婕妤立刻缩起头,眼眉低垂着,生怕被皇帝久看似的,还有些紧张的微微颤抖。宗朔见状,只好转过头,望向皇后,变成公式化的微笑:“皇后说得是,胡婕妤也辛苦了。身为嫔妃,六宫诸人都该如婕妤一般诚心侍奉皇后。胡婕妤为六宫做了表率,朕理当重赏……常路,去传朕的旨意,即日便晋胡婕妤为嫔位,居充仪,一应用度先提上来,再命尚服局制服制宝,定个吉日,把册礼补上。”   顾言薇闻言笑起来,很满意似的,“陛下想得周全,正该如此,胡婕妤,还不快谢恩?”   胡婕妤跪在下方,一向老实守礼的她,这会却沉默下去,而且不知为何,她身子颤得更厉害了一些。   宗朔先前与胡婕妤不算亲近,就是总觉得她太胆怯,什么事都放不开,视帝王如洪水猛兽,敬畏之心已不仅仅是因为君臣之别。但想着胡婕妤终归是侍疾有功,宗朔耐着性子等着,脸上勉强保持了一点温和神色。   然而,片刻之后,胡婕妤忽然顿首,哽咽道:“陛下与殿下的恩典,妾愧不敢受……妾侍奉皇后,原是存了私心,妾只是无过,并非有功,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宗朔立刻拧起眉头,顾言薇也有点急了,柔声轻斥:“妹妹糊涂,陛下既说你有功,你若再一味谦虚,便有犯上不敬之嫌了!”   皇后用余光观察皇帝神色,一副恨不得起身去扶胡婕妤的样子。但她刚要动,宗朔便伸手拦住,沉声开口:“胡婕妤,你先告诉朕,你存的是什么私心?”   胡婕妤泪已落得满面,此刻只是深深垂首,不敢抬头,强自镇定着回答:“回禀陛下,妾原本居于玉瑶宫,受杨淑妃管束。妾侍奉淑妃夫人,从无不恭不敬,然而殿下病倒的那些时日,因妾的父亲在前朝似乎与英国公争风,淑妃夫人不忿,日日惩戒妾,夜黑不许点灯,晨未明便令妾跪在殿外聆讯。妾若无召擅自在玉瑶宫走动,夫人便给妾扣上冲撞皇子的罪名,命妾或罚跪,或抄宫规……偏夫人不许妾天黑用蜡……是以妾抄也抄不完,便又有不敬、不驯之罪,如此反复,妾苦不堪言。那日妾听闻皇后殿下凤体抱恙,妾才争着想为殿下侍疾,只要侍疾妾便能留在凰安宫中,再不必回去受杨淑妃的磋磨了……”   她这一番话是忍着哭腔说完的,宗朔脸色随着她一字一句,显得越来越差,几乎有些阴沉了。   胡婕妤或许不知那阵子前朝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宗朔对此却是了然于心——二月初,工部胡尚书正为着豫王修坝通渠的造费,和英国公杨守一党竭力斡旋!!   杨守庸碌无能,满腹贪念,在前朝好不容易被宗朔压得吃了回闷亏,他女儿倒在后宫里逞起威风了?   宗朔冷笑一声,一时未发话。顾言薇斜觑一眼,但见宗朔瞳仁里都泛着冷光,便知他此刻分明是怒极了,因在嫔御面前,才不愿发作出来,免得失了体面。   帝后二人何其默契,见皇帝是这个态度,皇后便立刻摆出关切,对着胡婕妤说:“可怜见的,竟有这事?你怎么不早些与本宫说?杨淑妃跋扈,本宫也能为你做主啊。”   她一边说,一边拿了自己的帕子,命宜茹给胡婕妤送过去。胡婕妤勉强擦了擦脸上泪痕,抽噎道:“妾没什么实证说自己无辜,杨淑妃又万事占了理……妾位卑,本就该受淑妃夫人训诫……妾不敢……不敢擅自禀报殿下。”   顾言薇深深一叹,“是了,她毕竟是一宫主妃……”   说到这里,顾言薇便知自己点到了位,不再多言什么。   自从杨淑妃诞下皇嗣,莫说宫内,便是朝野中,人人都觉得她这个中宫皇后总会做点什么。因此任是谁都能去罚杨淑妃,唯独她不可以。即便她占了正统道理,落在旁人口中,那也是忌惮之心、阴私之念。   顾言薇望向宗朔,说话带着点几分请示的意味,态度则是想息事宁人,“淑妃既与胡妹妹相处不睦,陛下也给妹妹升了充仪的位分,依臣妾看,不如先将胡妹妹移去绮兰宫?绮兰宫是去年新修葺过的,原本是为着今年采选备着的。胡妹妹侍奉陛下也有年份了,如今有九嫔之位,合该独掌一宫。这样来日宫里再添新人,由胡妹妹约束教导,臣妾亦能放心不少。”   宗朔压根没心思听皇后说的这些细枝末节,随口应:“皇后看着办。”   他仍沉着眉,面孔紧绷,大抵是为杨淑妃行事十分不快。皇帝明显静默在想事,皇后与胡婕妤都不敢再说话打扰。顾言薇轻轻扬手,示意胡婕妤与殿内诸人俱退出去,待得人清退干净,她才主动开口:“陛下是为杨淑妃烦扰?”   眼下无外人,宗朔阴着脸,呼出一口郁气,嘲道:“凭她杨娉是什么人,也敢在朕的后宫整治妃妾,当自己是皇后吗?他敢拿皇子当筏子磋磨人,朕真该夺了她的名号,大郎也不必让她养着了!”   “陛下何必与她置气?”顾言薇柔声开解,站起身来,绕到宗朔身后,轻轻将手指搭在了他太阳穴两侧,按揉起来,“淑妃荣贵,宫里谁能为她的子嗣做养母?且陛下这些年对着英国公的势力徐徐拆解,远至南边,近至延京,不都是卓有成效吗?淑妃无非是秋后蚂蚱,因英国公在前头对着胡尚书无能为力,她在宫里才拿胡婕妤撒气……这些道理,陛下不是比臣妾更懂吗?”   宗朔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缄默须臾,抬手握住了顾言薇,把人拽回了前面,“你大病初愈,不必为朕做这些,朕没气到那个份上,只觉得胡氏可怜了一些。”   顾言薇轻笑,“陛下若真觉得胡妹妹可怜,不如多去看看她。她也是咱们东宫出来的人,陛下很该给她一些体面。往年她住在玉瑶宫,陛下不愿走动就算了,待她迁去绮兰宫,陛下不妨为胡妹妹设一次乔迁宴。”   宗朔听完也笑了,仿佛杨淑妃的事已在他脑中烟消云散。他攥住顾言薇,打趣道:“就你贤惠,这么乐意把朕往外面推?你身子到底好了几成?朕今晚若不走,皇后可许?”   顾言薇脸霎然一下红透了。   她微微挣扎,半真半假地问:“臣妾病着的时候,莫非旁人没侍候好陛下?偏这样急着来闹臣妾。”   宗朔倒是很坦然地交代了,“朕往清云馆去的次数多了些,等你精神好些了,再看彤史也不迟。”   顾言薇根本不在意宗朔宠谁,或独宠,或分宠,皆与她没什么干系。重要的是皇帝这样信任与坦诚的态度,令顾言薇心安又自得。她笑起来,伸手推搡宗朔道:“这有什么可看的,陛下惯会拿臣妾玩笑……这时辰还早呢,陛下留膳吗?臣妾好去吩咐一声。”   “留。”   但天色尚早,宗朔便喊常路,“去金福宫,把压着的奏章拿来,朕在皇后这里看一会。”   ……   皇后病愈,让暗流涌动的六宫一夕之间平定下来。   胡婕妤侍疾有功,升至九嫔,且赐居绮兰宫,主掌一宫的消息也在晨省第一日,就由皇后亲自晓谕众人,从此之后便要改口称呼为胡充仪了。   胡充仪迁宫那日,动静闹得极大。   谢小盈原是见外头天气好,整日窝在清云馆里吃喝玩乐,她愈发怀疑自己有些胖了,且体力下降得厉害。她对古人医术没多少信任,与其等病了再治,还是得多多强健体魄,提高自身免疫力。趁如今天气也不算热,她便叫上莲月荷光一起相陪,决定去爬会儿“九霄天”那座山。   “九霄天”不算高,谢小盈顺着北坡的石阶山路爬到山顶,围着摘星楼绕了一大圈,因还有些力气,谢小盈打算不走回头路,直接从南坡缓缓踏了下去。“九霄天”南边下去正对着六宫之间的永巷,谢小盈不由得听见了一片清晰的喧哗争执之声。   在后宫这种极重规矩的地方,谢小盈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吵架。   荷光一边帮谢小盈撑着伞,一边勾着脖子,好奇地往那头看,搞得谢小盈都有点心痒痒……但她还是拽着人往回走,只是自己也忍不住张望。荷光悄声说:“娘子想知道怎么回事儿,咱们索性停一会再走嘛。”   “可不敢。”谢小盈逼着自己收回视线,“敢在宫里吵架的,不是有特别的胆魄,那就是有特别的身份,咱们别凑这个热闹,还是回去吧。”   荷光虽没得满足,但她如今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自然不会违逆。三个人结伴回了清云馆,莲月则吩咐赵思明去提膳。待到用午膳的时候,赵思明就已经听内膳司宋福的人说明白原委,悄悄讲给了谢小盈。   “是杨淑妃和胡充仪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谢小盈瞪眼,葱爆羊肉都不香了,“是动手那种打吗?”   赵思明点头,内膳司往来宫人多,消息最灵通。谢小盈既当宠,宋福又一直得她赏赐,所以每回宫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令人学给赵思明听,好叫他把消息带过去。   宋福原是盘算着给谢小盈当个消息网,便宜谢小盈争宠行事。   殊不知谢小盈只把他视作微博热搜,纯粹是个用来听八卦的项目。   “今日胡充仪迁宫,杨淑妃打发了三四个宫人,非要查验充仪的箱笼,称是防着充仪夹带走杨淑妃的东西……这被人当面指出了盗窃之嫌,胡充仪羞恼不堪,就同那几个宫人分辨了几句。结果杨淑妃得知赶来,直接……”   赵思明说到一半顿住,瑟缩了一下。   谢小盈堪堪被吊住胃口,急道:“直接什么?快说话!”   胆小的赵思明又跪到了地上,“直接赏了胡充仪一个耳光。”   “……嘶!”谢小盈战术性后仰,心道杨淑妃真是脾气暴,也真是……好辣!!   荷光原本在旁边侍候着布菜,听到这里忍不住愤慨,“杨淑妃好歹毒!怎能对充仪脸上动手呢?”   因眼下室内立着不少人,莲月立刻叱责:“住口,杨淑妃岂是你能议论的?”   荷光反应过来,立刻抿住嘴,小心翼翼地偷觑谢小盈。她想起谢小盈原与杨淑妃的关系最好,怕是又会罚她。   哪知谢小盈反倒附和她一句,“动手打人确实不妥,思明,你也起来,继续说。”   赵思明紧张地站起来,本本分分地把后面的事说了。胡充仪的婢子自然不忍胡充仪这样平白挨打,当时就上前阻拦了杨淑妃,结果杨淑妃反手也给了这婢子一耳光。杨淑妃对那婢子指桑骂槐地教训,说她是犯上不尊,合该赐死。胡充仪直接被气哭,一边替婢子维护,一边又不愿折下面子,再去哀求杨淑妃,是以争辩起来。   杨淑妃才懒得和胡充仪掰扯,于是下令命宫里的内宦直接拖走了胡充仪的婢子,直到这会儿都没再交还给胡充仪,那婢子恐怕生死未卜了。   谢小盈听着八卦下饭,不知不觉多吃了两张胡饼。这胡饼洒了芝麻与椒盐,味道喷香,外酥里软,卷着羊肉吃实在极美——这还是托了皇帝的福。   不知道是宗家的胡人血统导致,还是当地本就流行胡人风味。前段时日因宗朔来的频繁,谢小盈这边的膳桌上,渐渐多了皇帝爱吃的菜。这种口味辛辣,多肉食、面食的吃法,才更偏谢小盈自己这个骨子里北方人的喜爱。   以往内膳司的宋福,都是顾及谢小盈来自南边,献菜准备的也自然是南边精致、清爽的口味。多亏宗朔常来,谢小盈光明正大地开始要这些北方菜肴,譬如她早晨爱吃的酸菜汤饼,其实就是酸菜白肉的烩面。大晋把面条都称汤饼,谢小盈则也入乡随俗了。   上一回宗朔来,发现谢小盈命人传的膳食已俱是北方口味,且谢小盈还当真吃得津津有味。   他用膳到一半就忍不住撂下了筷子,伸手去握谢小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实在不必为朕委屈了自己”。   谢小盈当时夹着一筷子切丝的葱醋麻椒鸡,着实没跟上皇帝思路。她只好放下暂时还没送到嘴边的鸡丝,装出三分忸怩,“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宗朔不由叹了又叹:“你啊。”   到底也没和谢小盈解释,就任这事过去了。   ……   连谢小盈都听说了杨淑妃与胡充仪的事,皇后顾言薇自然更早就知道了。   但她以为,上次胡充仪亲自告杨淑妃的状,陛下依旧没有真正惩戒杨淑妃什么,那她来处理今日这事,自然也还是轻描淡写地盖去才好。于是她命人将两边的宫人各押了几个,一并送进了宫正司,安了个挑唆滋事的罪名,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可皇后却恰恰错估一件事。   上一回胡充仪告状原是口说无凭,宗朔即便有心为她张目,也没个立足之处。今次杨淑妃掌掴嫔御,这事在内廷闹得动静大,胡充仪好歹也是名门闺秀,这一巴掌打下去,连累她前头做工部尚书的父亲也要恼上杨家七分。   宗朔对胡充仪没感情,但对信重的臣属却一贯是维护的。   因此,天刚黑下去,常路便去了了玉瑶宫宣旨——   杨淑妃于中宫病中失敬、妒忌嫔妃,今日又言行无状、约束宫人不力,责令杨淑妃禁足思过一个月。   紧接着,皇帝便前往绮兰宫,破天荒地在胡充仪处留宿了。   这还不算是最劲爆的消息。   宗朔这道旨意,不仅在宫内传开了,他同样还令皇后发了一道旨,翌日一早给英国公府送去,命内宦代皇后当众申饬杨守的嫡妻、杨淑妃的生母英国公夫人,明言她教女无方,犯七出之罪,令皇室蒙羞。   更要紧的是,当日朝议,宗朔把英国公启奏了月余却被他迟迟压中未发、希望皇帝开恩指人,为皇长子宗琪开蒙的奏章当朝退了回去。   “英国公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教好,就不必再惦记朕的儿子了。”   杨淑妃给了胡充仪一耳光。   宗朔本就忍耐多日,终于借机发作,把这一耳光正反两面地甩到了杨守脸上。 第42章 相谈甚欢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小盈原本没觉得杨淑妃和胡充仪动手这件事有什么。   情感上论, 她觉得杨淑妃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痛快性子,想打你当然就打你了,谢小盈自己虽不是这种性子, 但私心里是有些羡慕杨淑妃的猖狂自我。不过从道理上讲,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先动手打人那肯定不对。谢小盈的脑子里可没装着什么高低尊卑的区别,因此不免觉得杨淑妃确实做得过了些。   即便得知杨淑妃被皇帝下旨禁足, 谢小盈也觉得是情理之中。这宫里哪能随你位分高,就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动手打人?   真要这样下去,谢小盈区区一个美人,岂不是走在路上都有被人打脸的风险?   何况在谢小盈看来, 这禁足实在也不算什么惩罚。   杨淑妃自己虽不准出门,然这玉瑶宫中还住着甄美人与苏宝林,以及大皇子宗琪,这些人都是能正常出来走动的, 还有无数宫婢宦官。从生活质量上来讲, 最多宅着枯燥了一些,旁的事情对杨淑妃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虽与杨淑妃关系好, 倒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担心。   反倒是莲月一直惴惴的,一个劲儿提醒她, “陛下正在气头上,娘子可千万别去为了淑妃夫人求情。”   谢小盈听完就笑了,“我为她求什么情?你也太小看了淑妃, 她最是敢作敢当的性子。只怕她这会儿, 最懊悔的就是没多打胡充仪几下。”   然而又隔了一日,谢小盈照例去凰安宫晨省,她终于从林修仪与胡充仪一唱一和的交流中,听闻了前朝的事情。   英国公夫人是跪在石板地上听着皇后派去的内宦足足训诫了一个多时辰, 既狠狠丢了面子,也伤了身子,听说当天就病倒了。英国公杨守被陛下当朝驳了奏章,不许他干涉大皇子的事,这虽没什么,可传出来的意思却令人惊骇——皇长子宗琪今年已三岁了,延京城中世家子弟,都是三岁在宗学中开蒙。男儿越早开蒙,越能显得一门宗族的高贵与富庶。这不仅仅是教育问题,更是一个世家的颜面问题。   世家儿郎三岁都开蒙了,宗琪贵为皇子,却被皇帝这样压着,其中所要表达的暗示自然令人觉得意味深长。   谢小盈听到这里才担心起来,待从凰安宫退出去,她并没急着往回走,而是喊住了正欲结伴返回玉瑶宫的甄美人与苏宝林。   甄美人和苏宝林在这偌大深宫中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她二人身上最大的标签就是“杨淑妃的狗腿子”。如今杨淑妃被禁足玉瑶宫,她们难免不战战兢兢的,生怕来向皇后晨省时被人刁难。   才刚熬过了两天,突然被人叫住,两人俱是一惊。   回首瞧见是谢小盈,她们齐齐松一口气。谢小盈先前去过玉瑶宫好几回,还教了她们玩牌,所以甄美人和苏宝林都知道她好相与,且与淑妃关系亲厚,自然不会为难她们。   甄美人与苏宝林先后向谢小盈叉手行礼,口称:“见过谢美人。”   谢小盈也补了一礼,二人都侧身作避退状,全然不敢受。苏宝林连话都不敢说,甄美人还显得镇定些,挤出个笑来,“谢美人可有什么吩咐?”   “不敢不敢。”谢小盈直接上手拉住了甄美人,“这里说话不便,两位姐姐陪我到垂绦湖边上走走吧。”   凰安宫的晨省方散,永巷上确实来来往往都是人。甄美人与苏宝林对视一眼,虽有几分为难,但还是跟上了谢小盈的步伐,一齐往外去了。临到湖边,甄美人才有些急切地说:“谢美人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我与苏宝林须早些回去,还要再拜一回淑妃夫人。”   谢小盈说话倒也不是宫里那种遮遮掩掩的风格,她开门见山地问:“杨姐姐知道琪郎的事了吗?”   甄美人压低声答:“自是昨日就知道了,英国公使人传了消息进来,夫人气得厉害,在殿内骂了多半时辰……”   “……还有精神骂人,那看来没什么事。”谢小盈无语,“她没事就行,我真是白担了心。”   苏宝林畏畏缩缩的,始终不敢说什么。   甄美人察觉了谢小盈的心意,反倒沉淀下来,微微一笑,“原来谢美人是担心淑妃姐姐,这样的好意,待我回去,自然会告诉姐姐知晓。”   谢小盈哼哼两声,直说:“那倒不用。她敢动手打人,就没想过陛下会罚她?我看这禁足对咱们淑妃夫人来说谈不上什么惩戒,最多是不叫琪郎开蒙实在伤人了一些。不过照我看,小孩子嘛,晚点读书也没什么。人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光能有几年?还不都是小时候。叫琪郎能多快活一阵子,焉知不是好事?你们到时候看夫人若实在憋闷了,再把我的话告诉她就是。她若怡然自得着,很不必叫她知道,还有个人白担心呢。”   她话音落毕,甄美人就笑了起来,她叉手一礼,俯首道:“谢美人说得是,我记得了。”   “我也没别得事了,耽误了你们时间,真是不好意思。”谢小盈还是头一回主动和杨淑妃之外的人打交道,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一些,“你们快回去吧,若淑妃姐姐责怪你们,便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就是。”   甄美人与苏宝林连连说着不敢,随后才行礼告辞。   谢小盈与她们别过便径直回了清云馆,只她全然没料到,自己这样一个举动,竟在内宫中一石激起千层浪,骇住了不少人。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胡充仪,她从凰安宫离开的时候,就已然瞧见谢小盈与甄美人、苏宝林要说话,是以特地留了个心眼,打发人跟住了她们。待到谢小盈与甄、苏二人分别,宫婢便回到绮兰宫向胡充仪禀报,虽未能听仔细她们说了什么,但确确实实是交割了一阵子,且相谈甚欢。   胡充仪犹豫须臾,亲自登上飞霞宫,去将这事说与了林修仪听。   林修仪咬着牙,一张做惯了恭顺面孔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神色,恨恨道:“这谢美人真当我不敢找陛下告这个状吗?她怎敢如此猖狂?”   胡充仪虽得了皇帝一次留宿,但两人相处如何,她心里是比旁人最清楚的。皇帝这是做给她的面子,兴许也是做给她前朝父亲的面子,两人一夜里拢共没说上几句话,她全程都怕得不行,瑟瑟缩缩的,皇帝留着也不畅意,两人草草行了事。皇帝翌日天刚明便走了,胡充仪起身跪送,望着宗朔毫不留恋的身影她便知道,皇帝怕是不会再来了。   与其自己费劲心力去学如何逢迎君王,胡充仪心甘情愿地辅助已得圣宠的林修仪。她二人在东宫时便挨着住,是积年的交情。两人性情也算相合,都是藏着心气儿,却肯在帝王面前折腰下去,匍匐到尘埃里的女子。   “姐姐不必为这等小人着恼。”胡充仪低声劝着林修仪,“这个谢美人,敢攀杨淑妃的枝儿,我便知晓她是个满心邪念的人。她一贯会收买人心,想来杨淑妃也看准她这一点。这宫里但凡懂点规矩的都知晓应奉承中宫,唯独谢美人想走杨淑妃这条邪门歪道,倘若陛下知晓,定也不会容她为虎作伥的。”   林修仪被胡充仪说得来了底气,她虽不知陛下当初到底为何与杨淑妃闹成今天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有一样,林修仪是确凿清楚的。那便是皇帝维护中宫的心意,是自顾氏入宫以来就从未动摇过的。   她哼笑一声,扭头唤自己信重的内宦:“过了午晌,你去前头寻常路,就说我有郑重的事要回禀陛下,若陛下得空,不吝是传我过去,或是纡尊来飞霞宫,我都想见陛下一面,当面上报,请常少监为我安排。”   凰安宫内,顾言薇也听说了这事。   她起初没觉得谢小盈与杨淑妃能有什么交情,利益上更不相关联。但谢小盈竟连甄美人、苏宝林二人都能使唤得动,想来她在杨淑妃跟前,已是有了一定地位。   顾言薇立时就对这事敏感起来,她当即吩咐宜茹,“你亲自去寻清云馆那个萱辰,再去问一回,本宫病着这段日子,杨淑妃与谢美人可有过来往。”   宜茹领命而去,待到傍晚时分便脸色沉重地回来,将杨淑妃与谢美人二月以来的几次交往,一五一十据实说了。   顾言薇神情微变,谢小盈倘若仅仅是用些手段争宠,她绝不会干涉。宫里的女人唯一的盼头就是皇帝,人人都会在这上头下狠力气,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谢小盈如今盛宠傍身,原不必再与任何人勾结,即便有所勾结,杨淑妃也绝非上佳人选……可偏偏她二人走到了一起去。   这宫中女子来路,她身为皇后,最是清楚不过。   英国公杨守一族如今乃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谢家虽是白身,却在豫王的一力举荐之下,如今成了皇帝暗中行事的助力。   一家有权,一家有钱,且又事关藩王。   单是两个后宫女眷虽不成什么气候,但这两支家族若搅和在了一起,定会成为皇帝的心腹大患。   顾言薇脸色沉下来,对宜茹肃容交代:“你亲自去一趟前头,就说本宫有要事回禀,请陛下务必今晚来一趟凰安宫。”   崇明殿内。   宗朔一头雾水地听着常路的回禀,纳罕地问:“怎的皇后与林修仪还能撞到一起去?”   两边都有事?还都说是要事?   总不会是皇后与林修仪闹起来了吧?   常路抱手讪笑,“陛下恕罪,林修仪原是过午就使唤人来了,奴看陛下忙着,并未立时报禀。凰安宫的宜茹姑娘则是刚过来的,奴观她神色慎重,是以不敢耽搁,赶紧来回禀陛下。奴揣摩着,未必会是同一件事。”   中宫的分量在宗朔心目中,自然是旁的妃妾无法比拟的。这是一道毫不为难的选择题。   他不假思索地撂下手中朱笔,起身道:“去凰安宫。” 第43章 胡说八道 宗朔果然压根看不出,他闻言……   过往几年, 林修仪虽用过几回邀宠的手段去请宗朔,但大多都是比较柔和的,带着诗情画意的噱头, 宗朔来与不来都并不怎么伤及体面。这一回她命内宦去报, 用的是有“要事”的名头,以她在宗朔身畔这些年积下的情分, 林修仪原以为,皇帝无论如何,至少都会传她见上一面。   她在宫里穿着打扮好,心里盘桓几次演练如何告这一状。   然她万万没想到, 天未黑,内侍省便打发了一个小宦官过来回话:“陛下去了皇后处,说改日得空了再来看修仪。”   林修仪一口气被堵在胸口,半天上不来, 她斜坐在软榻上, 脸色都白了几分。如是旁人她还能私下里争风吃醋,偏偏对方是皇后, 一顶中宫的帽子盖下来,林修仪连一丁点不悦的情绪都不敢有, 强忍着道了声知晓,喊了宫人拿赏钱,把内宦赶紧送走。   但那份憋屈却是实实在在的。   连着两次了, 她算计好的事因着皇后的缘故打了水漂。林修仪既不能恼, 更不得怨,硬生生吞下那份不甘。她扶着引枕喘着气,宫婢锦书见了,赶忙倒了一碗热茶递上去, 宽解道:“修仪莫急,这是赶巧遇上皇后了,陛下既然打发人来,便说明心里是惦记着修仪,兴许明日就过来了。”   “我不急,不急。”林修仪为自己分辨着,可那份郁气却真实的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锦书观她神色,有些紧张,“修仪怎么脸色这样差?可是不舒服?奴使个人去尚药局,传个司医过来吧。”   “糊涂!你是要害死我吗?”林修仪急切地骂,“我与谢氏争风,陛下尚且不容。这若传出去,说我对皇后有妒忌之心,你当我还活得下去?快歇了你的愚蠢心思吧。”   锦书被骂得白了脸,不敢再宽慰,只能杵在旁边,眼看着林修仪脸色颓唐。   宫中的宠爱便如一季的风。   风顺着你吹时,再娇嫩的花儿都能开得艳绝芬芳。林修仪在宫中虽年纪最长,可锦书从她的脸上一贯只能看到女人被滋润后的饱满与光泽。她在帝后面前表现得再谦卑,人人都赞修仪一声本分,从不会因此就看低了她。   锦书记得飞霞宫风头最盛的时候,林修仪跟前掌事的宫婢还不是她,而是锦云。锦云生得温顺甜美,做事乖巧,林修仪一贯信赖她。也正是这份信赖,后面林修仪得了机会,把她举荐到了陛下身边去。锦云得了脸,如今虽还住在飞霞宫,却已是陈才人了。   陛下只是月余不曾踏入飞霞宫,这风便转了向。短短的冷落,花儿眼见着就枯萎下去。锦书轻轻给林修仪揉着脊背,帮她舒着气,因二人离得极近,她已能从林修仪的眼角看到细细的纹路,女人的颓态,便悄悄藏在了这里。   林修仪不得恩宠,陈才人更不敢肖想圣恩。她谨小慎微,无事连门都不出,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关起来,生怕碍了谁的眼。   朝花已过季,蒲草亦无生。   锦书暗中唏嘘,没敢多说什么,见林修仪神色转好,悄声从她身边退了下去。   凰安宫中。   因天未暗宗朔便来了,顾言薇没想着他到得这样早,有些仓促地命人去交代晚膳。宗朔倒是没那么挑剔,拦下了宫人,“不必这样麻烦,多一双朕的筷子就罢了。难道朕平日不来,你这个皇后的膳食还有人会慢待吗?”   顾言薇笑着解释:“是臣妾近日吃得清淡,怕不合陛下胃口,还是叫他们再添几样吧。”   两人到次间里坐下来,照旧是先互相交流一番前朝后宫的事。   宗朔决定不这么早给皇长子开蒙的事,是一早就和皇后说过的。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驳英国公一族的面子,更是为了让皇后安心。顾言薇自然领受皇帝恩情,很郑重地道了谢。   既说到了杨淑妃身上,顾言薇犹豫须臾,还是在用膳前,把谢小盈与杨淑妃往来的事原原本本和皇帝说了。她自诩描述得公正,底下人如何回禀,她也没有添油加醋。   只是将其中自己的一些顾虑告知皇帝,其余的便由宗朔自己定夺。   顾言薇还特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臣妾看谢妹妹,她一向是懂事本分的,论起来与杨淑妃的性子很不相同,两个人不是一路的。若不是陛下同臣妾交代过谢家底细,她与杨淑妃往来一二次,臣妾也并不多心。只是兹事体大,倘或其中是谢家对女儿有什么特殊交代,亦或者英国公一门想施恩拉拢谢氏……臣妾还是觉得应当告与陛下知晓,好叫陛下有个准备。”   宗朔脸色果然沉下去。   他手指握在罗汉床一侧的木雕上,指腹反复摩挲,虽一言不发,却眼看着是存了揣度估摸的心思。   顾言薇默然陪着,一时不敢多话。直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宗朔淡淡地说了一句,“朕改日去审一审这个谢氏。”   单是一个“审”字,顾言薇便知道皇帝这已是起了疑心。谢美人这开春以来的独宠,怕是眼见着要到了头。   她在心里不免替谢小盈有些可惜,年纪轻轻的好姑娘,偏生行事如此莽撞,这真是把天家日子当作市井人家过了。这份可惜之余,顾言薇还藏着一些庆幸。   谢氏既不愿为她育子,那这女子本就是一枚无用之棋……倒不如就由得陛下除了谢氏。   ……   后宫女人是如何在她身上动了心眼,谢小盈是一概不知。   然而她翌日晨省,还是从众人频频瞩目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   尹昭容是料定了皇后与林修仪都会各自对着谢小盈出招,今日纯是来看个笑话;林修仪与胡充仪则怀着一副看你秋后蚂蚱、蹦跶到几时的咬牙较劲;皇后虽勉强忍耐住了,但她目光三五不时就对着谢小盈露出几分怜悯,还是落了痕迹。   其余人虽没有多深刻的想法,但听说谢小盈这样光明正大与玉瑶宫的嫔妃来往,也不免生出些忌惮与警惕,总觉得她要联手杨淑妃,搞出什么大戏。   谢小盈茫然地折返清云馆,关起门来,她才对着莲月悄悄犯嘀咕:“今天怎么回事?陛下也有阵子没来清云馆了,大家怎么又开始怪模怪样地盯着我看?我今天穿着不合宜吗?”   莲月亦是察觉了几分,她盯着谢小盈看了一会,忍不住问:“娘子,你不会又悄悄把素袴脱了吧……”   素袴其实就是个打底裤,哪怕长裙逶地,女子都要在裙子里再穿一条素袴,上至腰腹,下至靴筒,好将一双长腿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免得走光。眼见着要五月了,延京的天气也愈来愈热。谢小盈头一回在古代过夏天,虽然胸口还能穿个坦领的短襦吹吹风,只是厚重的长裙里再加一条裤子,谢小盈就有些受不住了。   这几日她过了晌午就很坚持地把打底裤脱了待着,反正裙子那么长,拖在地上还有少说三四寸,谁会看到她的腿啊?   谢小盈今日出门前,借着方便的功夫,又把素袴直接给脱了。   她被莲月这样提醒才想起来,于是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错愕地反问:“这真能看出来?”   莲月闻言立刻就急了,她原地跺脚道:“娘子怎就这样不听劝!这要是被皇后殿下看出来,申饬娘子有违风化可如何是好!?”   谢小盈还有些将信将疑,她今日穿了条颜色极深的枣红裙子,因用得是锦,所以质地厚重,她特地走到阳光下看了一会,不可能看出来她光着腿啊?   荷光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圈,忍不住去问莲月,“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莲月便压低声与她交割了几句,荷光皱眉道:“这……看不出来吧?你要不说,我压根瞧不出娘子没穿啊?”   众人这样心惊胆战的,反倒是谢小盈自己再三确认后,犹自放了心,“许是有别的事,反正肯定不会是为着一条袴子。”   莲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有些哀怨地叹气,心里为谢小盈再三祈祷,千万别是为着这桩事。   及至正午,赵思明提膳回来。   如今天气热起来,谢小盈便挪去了二层用膳。二层的阁楼窗扇都是活动的,天气一暖,她就命人将窗板统统支起来,四下涌进徐徐的穿堂风,最是舒爽。   内膳司送来的吃食都是一贯的精心,午食送来了新鲜的脍鱼,还有切成小块的烤羊排,另有时蔬几样,并鲜笋鱼虾炖得羹汤。主食谢小盈爱吃胡饼,照旧送得还是这个。   桌面上摆开七八样菜,还有三样甜品果子。   谢小盈胃口大开,提箸就吃,在这清云馆里,她还不需要同谁客气。   刚吃没几口,楼梯上传来急促笃笃的脚步声。谢小盈望过去,乃是兰星提着裙子匆匆上来。没等谢小盈问,她便跪在地上说:“回禀美人,陛下至。”   谢小盈意外,“这个时辰……?”   宗朔来清云馆已不是稀罕事,但午膳都没用完人就到了却是头一回。   谢小盈想下楼去迎一迎,皇帝却如入无人之境,已犹自踏上了几级台阶。谢小盈犹豫几秒,侧过身,在楼廊一侧行礼:“拜见陛下。”   宗朔一向的习惯是进门便与谢小盈玩笑几句,但他今日情绪看着有些不同,整个人显出几分严肃,径直从谢小盈身边走过,甚至没叫起。   说来奇怪,宗朔虽然目光深沉,难得带着一股帝王威势,然而他目光瞥见到谢小盈摆在窗边的午膳,那份端着的姿态转瞬又消散了。他撩袍落座,把人喊到身边,“朕不来,你自己也吃这个?”   “……哪个?”谢小盈怔怔的,搞不懂皇帝是从前头带了气来撒,还是出了什么旁的事。   宗朔点了点谢小盈啃到一半的羊排和胡饼,“你是南方人,若吃不惯这些,不必为朕强求。春季火躁,这些本也不该镇日吃的。”   谢小盈这才反应过来,皇帝以为她是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去节就他了?她郑重地解释:“陛下误会了,妾自己也喜欢吃这个的,从前不吃只是因为没吃过。”   宗朔俨然不信,他轻嗤一声,原本绷着的脸也露出点笑意,“惯会胡说八道,当朕看不出你撒谎吗?”   谢小盈无语,抿住嘴唇,随便皇帝怎么误会,懒得再分辨了。   看她那副委屈的小模样,宗朔有气一时也不忍发。他想着自己多日不来清云馆,谢小盈私底下还这样为着他的口味用膳,到底是有些被触动了。他脸色显得稍微和缓了一些,从容起身,直接冲莲月吩咐:“给朕添副碗筷,也拿水来,伺候朕净手。”   谢小盈有点懵,“陛下是专程来用膳的?这怕是不够吃,妾再命人去传一些来。”   “都是合朕口的,不必特地折腾。”宗朔还惦记着回前面,他有尚未料理完的公务,所以不愿意多耽误工夫,“先用膳,吃完朕还有话要问你。”   谢小盈有心想让皇帝有话快说,但见他很坚定地要吃饭,只好重新把赵思明冯丰两人都喊上来,一齐伺候着皇帝用膳,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把她没吃够的小羊排全给啃干净了。   一顿饭尽,宗朔吃痛快了,谢小盈却意犹未尽。她让冯丰去侍候皇帝净手漱口,压低声交代赵思明:“晚膳早点去,让宋福再给我弄点那个烤羊排,中午我就吃了两块,其余全进陛下肚子里了。”   赵思明低头称是,宗朔正好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他随口问:“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谢小盈转身,这回才是一本正经地撒谎:“妾让思明去给陛下取一套衣裳来,常少监月初送来有一套墨色的圆领袍,颜色样子都庄重,陛下少时回前头也没妨碍。”   宗朔果然压根看不出,他闻言点头,反而赞了一句,“你倒细心。”   说完这句,他便挥挥手,赵思明与冯丰二人见状一并躬身从室内悄么声儿地退了出去。   谢小盈察觉出皇帝这是想进入正题,于是规规矩矩地立定,面色坦然,“陛下要问妾什么?”   宗朔挨着罗汉床坐下,阁楼上和煦的暖风吹拂过来,令他能以充分冷静的目光,审慎地开始打量谢小盈。   虽有皇后报禀在前,但宗朔终归还是有些偏着谢小盈,是以他昨日单独传了常路,命他再私下里亲自查上一回,免得冤了人。散了常朝后,常路便给了宗朔确切的答复——自打皇后卧病,谢美人确实与淑妃来往频频。   只不过两人来往从不避人,所以常路才一下子就查清了日子。谢美人往往是空手主动上玉瑶宫拜访,最多会给玉瑶宫的宫人一些寻常赏赐。杨淑妃倒是多对谢美人有所赠与,但那只是宫外进来的新鲜瓜果,如橘子、杏子、枇杷等。   这样的来往放在宫里,其实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但宗朔还是有点火大。   以近半年的接触来论,宗朔始终觉得谢小盈秉性赤诚简单,若真说她与杨淑妃有什么阴私勾当,他本就不十分相信。然而宗朔不悦杨淑妃,本就是阖宫尽知的事。但凡谢小盈对他的喜恶有所在意,就不该上赶着与杨淑妃接近。   她这样的行径,说轻了是不慎,说重了则是不尊。   谢小盈圣宠傍身,最该体察上意。   宗朔的愤怒,是始于谢小盈这样明目张胆地来犯自己的忌讳,是为着她这份浑不在意的态度,并非全然是从杨淑妃身上迁怒而来。   宗朔并没急着开口,而是静默地观察了谢小盈一会。两人目光交错,谢小盈坦然地迎上宗朔的打量,女孩清亮的瞳仁里有好奇、有茫然,甚至还带了一点说不上的急切?唯独没有的,是做了坏事的心虚与惊惶。   良久,宗朔平静地问:“朕是要问你,昨日凰安宫晨省后,你可是与甄美人、苏宝林二人交谈过?”   谢小盈一头雾水,但还是即刻就承认了,“是,妾听闻陛下不许大皇子开蒙读书,担忧杨淑妃,是以找甄美人问了问。”   她一交代就吐露出了个大的。   “你担忧杨淑妃?”宗朔眉梢高高挑起,虽然事实他已经知晓,但真被谢小盈这样认下来,他还是不免露出几分不可置信。“朕给杨淑妃定的罪名,你莫非不知道?她嫉妒充仪胡氏,无故掌掴宫妃,朕没夺了她的名号已是给杨家面子。你要担忧也该担忧平白受牵累的胡充仪,怎还跑去关怀杨淑妃!?此间是非对错,你不懂吗?” 第44章 和而不同 宗朔悄然间松了口气,甚至残……   谢小盈听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皇帝这是知道了她和淑妃的关系, 特地来兴师问罪了。   她大脑里下意识浮出了两个字:终于。   须臾缄默,谢小盈面无表情地敛裙跪到了地上。   她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且不说她与杨淑妃本就投缘, 单是为着能被皇帝疏远, 从此过上自己最想要的安生日子,谢小盈也早巴不得皇帝知道她和杨淑妃有交情了。   她仰头望着宗朔, 坦率回答:“是,妾知晓杨淑妃动手掌掴胡充仪不妥,也知晓陛下下令禁足责罚淑妃。陛下奖惩有度、明辨是非,妾没有不服之意。只是, 妾也确实与杨淑妃素来交好,因此有所挂念。”   女孩承认得这样痛快,又说得这样清楚,反倒令宗朔短暂怔愣起来。   他死死盯着谢小盈, 试图看出她打得是什么主意。   然而不管宗朔怎么看, 都只能看到谢小盈眼底清澈,透着出人意表的从容……与决绝?   女孩此刻挺直腰板跪着, 气意凛然。她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宗朔很清晰地能感受到谢小盈所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某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意图。   明明他是那个来质责的人, 怎么反倒是谢小盈表现出一派失望?   宗朔无端被搅得有些心烦意乱,还有着隐隐的慌张。   男人犀利的唇峰被狠狠抿住,宗朔沉默了好一会才缓慢开口:“你先告诉朕, 这偌大后宫, 你为何偏偏与杨淑妃交好?”   “因为只有杨淑妃先与妾有所来往。”谢小盈早料准有这一天,因此准备充足,振振有词,“当初淑妃夫人命胡充仪上门邀请妾, 妾是先见了胡充仪温和好说话,所以觉得淑妃夫人是真诚相邀,是以登门拜见。既有缘分见面,妾也与杨淑妃相谈甚欢,自然后面便有所往来。”   宗朔禁不住冷笑一声,根本不信:“淑妃素有跋扈之名,且她最挑剔人的出身,你们两人还能相谈甚欢?”   谢小盈伶牙俐齿地反咬一口:“这宫里谁不挑剔妾的出身呢?难道陛下将妾视作名门闺秀对待吗?”   宗朔被谢小盈这话一噎,半晌没接上。   谢小盈自知说中了皇帝所想,内心冷笑,继而镇定道:“君子和而不同,妾虽与杨淑妃不能事事达成一致,但淑妃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妾不觉得她跋扈,反而觉得她从不贪图妾什么,交往起来很是安心。”   宗朔看出谢小盈眼神里昭然的疏离之色,一时有些急了,他脱口质问:“这宫里人人都知道朕不悦杨淑妃,偏你圣宠傍身,不知谨慎,还主动与淑妃往来。朕要问你,你这是何等居心?”   “妾能有什么居心??”谢小盈不可思议地反问,这说辞,竟还真叫林修仪那日给说中了!皇帝这是什么小心眼?就因为他自己不喜欢杨淑妃,别人与杨淑妃往来就是包藏祸心吗?   谢小盈赌起气,梗着脖子,斩钉截铁道:“定是林修仪同陛下说起此事的吧?妾与淑妃来往,不过后宫女眷寻常走动,人与人投脾气罢了,没有那么多讲究。妾要是真的被林修仪威胁住了,从此不敢与淑妃往来,那才是心虚了!陛下只管回想,您往来清云馆多日,妾何曾提起过淑妃一句?妾是为她邀过宠,还是为她美言过半句?既然陛下信了林修仪,真觉得妾与淑妃交往是居心叵测、不敬陛下,不如从此之后,彻底远了妾吧!”   她这样一番洋洋洒洒,原以为皇帝听完,立刻就要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殊不知,宗朔非但没恼,反而彻底愣住了。   这可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宗朔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件事里居然还掺了一个林修仪。   听谢小盈话里的意思,像是林修仪此前已经为着她与杨淑妃交往的事威胁过一次。大抵话术就是强调谢小盈与淑妃交往,会令帝王生疑,自此失宠。谢小盈为着和林修仪赌气,才愈加和杨淑妃亲密起来。   宗朔静心回想了片刻,林修仪初时复宠,倒确实是提过谢小盈与杨淑妃一嘴,只他那时根本没在意,如今被谢小盈这样一提醒,才觉得其中草蛇灰线,竟像是有人刻意埋伏过似的。   他恢复去飞霞宫,乃是因为皇后卧病,交权于尹、林二人,他为了做皇后的面子,才分别去两人宫里各留宿一晚,以示信重。而照着常路所说,谢小盈与杨淑妃堂而皇之的密切来往,其实也是那阵子的事。   莫非谢小盈是因为和林修仪赌气争风,才故意和杨淑妃交往?   宗朔胡乱猜测着,自然想起了昨日林修仪同样派人来请过他。此刻再望向满脸忿忿、双颊涨红的谢小盈,宗朔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了缘由。   难怪谢小盈从一开始表现得对他这么失望,原来是为着他踩进了旁的女人设计她的陷阱之中,一个人委屈着吃醋,还不敢说出口!   宗朔心头疑云一瞬间消失殆尽。   不管是对谢小盈与杨淑妃交往的疑,还是对谢小盈为他上心多少的疑,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宗朔很情愿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后宫女子为着一点不敢宣之于口的醋意,做了糊涂的事。不管是与杨淑妃来往也好,与林修仪争风也罢,这一切归根结底,宗朔选择相信,这都是源于谢小盈对他产生的在意与独占之心。   那他就可以理解,自然也可以原谅。   至于那份让他一瞬间心慌的,来自谢小盈脸上昭然的失望与疏离,俱是因为林修仪从中作梗、暗自挑拨。   宗朔悄然间松了口气,甚至残留了些许被人算计成了的不好意思。   他坐在原地,很无奈地喟了一声,“朕竟不知,你虽天真,原也是这样烈的性子。”   谢小盈愕然,突然跟不上皇帝的思路了。   这皇帝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没什么事的时候气压低,真到了该发脾气的时候又突然不发了?那她接下来还怎么表演撒泼打滚,让皇帝腻烦?   偏偏宗朔以沉沉的目光望着她,眼神里酝着的情绪显得十分复杂,谢小盈被男人这样盯着,竟渐渐不自在起来。她下意识扭头避开宗朔的视线,然她刚一动作,上首坐着的人便再次叹了口气,声音陡然放得温柔和缓下来,虽还说着教训的话,语气却更多是开解和宽慰:“傻姑娘,既然明知道林修仪在前头给你设了个圈套,你又何必真往里钻?便是与朕赌气,或想考量朕的心意,也断然没有你这样行事的。”   谢小盈跪在地上,听愣了。   她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不对皇帝上心,所以完全无法了解这个男人了?   宗朔看她这样痴痴怔怔的,愈发显出无辜来。   他心里不落忍,更有些悔,于是赶紧说:“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朕不过是随口问你一二,并不用这样郑重其事。”   谢小盈倒是想站起来,可她许久没长跪,动了一下才发觉膝头发麻,身子一歪,直接坐在了地上。   宗朔被她这动静吓一跳,也不端架子了,直接起身,伸手把谢小盈结结实实从地上给捞了起来。谢小盈半个身子靠在宗朔臂弯里,下意识揉了两下膝盖,宗朔看见她动作,将人拉到罗汉床上按住,焦心问:“磕着膝头了?让朕看看。”   一边说,宗朔一边去掀她裙子。   只宗朔万万没想到,他刚一撩开谢小盈层层叠叠的打褶裙,下面直接就是一双白玉似的小腿。明明该看的不该看的地方宗朔都见过,可这一刻他还是感到眼前一花,烫手般的又把裙子给放了下去。   “谢小盈……你怎不穿条袴子!”宗朔硬着头皮低斥,“这要让旁人瞧见,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宫里除了陛下,哪有什么旁人?”谢小盈莫名其妙地看了宗朔一眼,反正皇帝撩都撩了,她索性直接把裙子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膝盖。刚刚跪下去的时候她没用力,这会膝盖就是有点红,估摸只是跪得麻了,没什么要紧。   她松口气,又把裙子放下去,见宗朔还是拧着眉头,像是跟她一双腿有多大仇,谢小盈不解地问:“陛下,您之前掰我腿的时候也没客气过,这会子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女孩态度太过坦然,反倒衬得宗朔成了个浪荡子。他硬着头皮反驳:“朕没有不好意思,是你太出格了!”   宗朔站起身,绕过谢小盈,径直走到楼梯一侧,以一副威严之姿喊了人:“莲月,给你们娘子拿条素袴上来。”   他站在楼梯口深深吐纳几回,才重新走到谢小盈身边。   谢小盈老老实实坐着,抬起头扫了宗朔一眼,又把眼皮垂了下去。她一边揉着自己膝盖,一边在琢磨,皇帝对她的态度怎么冷不丁又变回从前那样了?刚刚明明是要发难的,杨淑妃的事,他总不能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吧?   她心里犯着嘀咕,无知无觉中,宗朔已站在她面前,直直挡住了窗中漏进的光明。   男人身影颀长,谢小盈不得不抬起头去面对。宗朔低眉睥睨,眼神里竟带着前所未有的疼惜与温柔,“以后若受了委屈,直接与朕说,别再这样犯糊涂了。”   谢小盈茫然不已,“妾没什么委屈啊?”   宗朔失笑,很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一下女孩侧脸,“就你死鸭子嘴硬这一点,确实与淑妃有些相近。你若真与她玩得好,偶尔来往也没什么妨碍,但不可太招摇,更不得与她沆瀣一气,不敬皇后,知道吗?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要记住了……君子和而不同。” 第45章 林氏降位 她只见男人一步一步走近,最……   宗朔是盯着谢小盈老老实实穿上了白绢素袴才起身要走的。   谢小盈被皇帝搞得晕头转向, 实在算不准他的心,本以为她和杨淑妃“东窗事发”,皇帝不说震怒惩戒, 少了也得是沉默疏远。哪料想宗朔人都要走了, 还非拉着她的手,一副亲密恩爱的样子, 以至于她不得不跟着起身,一直把皇帝送下楼去。   赵思明还预备着衣服等皇帝换,宗朔很给面子,绕进谢小盈的寝间里更了衣, 才再度拉上谢小盈,踏出屋子。   宗朔领着人到院子里,仍有些舍不得撒手,他顺着清云馆往外望出去, 沉吟片刻, 说:“天气暖了,多出去走走, 宫里性子好的小姐妹多交几个。朕知道你贪玩,大可不必在杨淑妃一棵树上吊死。胡充仪虽刻板了点, 但是个善性的,你嫌她无趣,去找金婕妤玩玩也可以。尹昭容爱清闲, 你们未必合得来, 不过她宫里的孙美人与你年纪差不上几岁,兴许能聊到一起去。”   谢小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小声提醒皇帝:“陛下……那都是您的妃嫔,又不是妾的, 妾同她们来往什么。”   宗朔笑起来,他颇含深意地睨了谢小盈一眼,改口道:“原是为着这个,才不和旁人结交?也罢,等朕忙过这一阵子,亲自来陪你。”   什么和什么啊??   谢小盈忍无可忍,把手从皇帝掌心里抽出来,趁机行礼,下了逐客令,“陛下快去忙正经事吧,妾恭送陛下。”   宗朔眉梢唇角俱是愉悦之色,他满意地负手,便要离去。   谢小盈目送着皇帝上了御辇,正准备折身回去,谁知皇帝又从辇上下来,重新朝着她走了过来。谢小盈刚放下的手重新叉回去,搞不懂皇帝想做什么。   她只见男人一步一步走近,最后站在她面前,轻轻俯身下来,贴到了她的耳边。   谢小盈浑身发热,寻思皇帝还挺野,大庭广众想和她吻别?   宗朔暖洋洋的呼气扫过谢小盈白皙的颈侧,却仅仅是对她说了一句话:“你这个清云馆……”   谢小盈忍不住避开一点,扭头对上了宗朔的双目。   男人眼神里透着几分郑重,压低声道:“有一个人叛主,你自己查一查,把人料理了吧。”   ???   说完这句话,宗朔转回身,彻底扬长而去。   因他动作亲昵,庭院里所有侍奉的人此刻或低头或转身,无人敢直视,生怕犯了忌讳,是以这句话只有谢小盈一个人听见了。   ……也只有她一个人,被吓住了。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是提醒她清云馆有人背叛她,往外走漏消息吗?   谢小盈独自立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她没察觉,自己脸色已被皇帝轻飘飘一句话骇得有些发白。日光刺目,谢小盈抬起眼的一刹那还觉得有些眼晕,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莲月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紧张地问了一句,“娘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小盈看了莲月一眼,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虽然她没有搀和进后宫争斗里的想法,但清云馆侍奉的这四个婢子与两个内宦,谢小盈是知道要拿捏住的。正所谓上下一心,深宫诡谲,谢小盈想要保全自己,过好安生日子,就需要底下这六个人的配合与关照。单凭她自己一个,就算有钱也很难过得风生水起。不管是为了解闷,还是为了保障自己的生活质量,如今清云馆侍奉的几个人,谢小盈都觉得不可或缺。   一个部门,必须要团结一致,大家才能一起混好日子,吃香喝辣。   因为她是带着莲月与荷光两个人进宫,这二人身为奴籍,身契握在谢家手里,对谢小盈而言,她们就像是抽卡系统给的开局卡牌,未必有多厉害,但至少可以信任,能支撑她闯过初始关卡。   谢小盈对荷光与莲月从没生过疑心,一开始更是让这两人去摸清其他宫人的秉性,等她二人都觉得这四个人可靠、堪用,谢小盈才渐渐与其他人亲近热络起来。清云馆内大小事务,谢小盈更是放心大胆地交给了莲月,莲月年长,且性子算得上沉稳,始终备受信赖。清云馆其余宫婢内宦,若想离开清云馆外出走动,都需要先报给莲月知晓,得了她首肯,拿到腰牌,方能在宫内行走。   莲月从未同她说过,这些宫人有谁行为异常。。   宗朔猛然捅破这件事,谢小盈整个人都一激灵,立时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连带她看莲月,都忍不住存了三分警惕和紧张的情绪。   但也只是转瞬,谢小盈强自平复下心情。   如果莲月都会出卖她,那她在这宫里确实也没什么底牌了。   谢小盈深呼吸,渐渐冷静起来,她对着莲月压低声说:“你把人都支出去,随我进来说话。”   ……   且说皇帝离开清云馆,倒没急着回崇明殿料理政务。   御辇顺着宫道缓慢地行着,宗朔手拢作拳,拇指抵在唇边,若有所思。常路从旁观察着皇帝神色,一句大气都不敢吭,悄么声儿跟在御辇旁走路,琢磨着皇帝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该在清云馆里头发脾气,反倒和谢美人你侬我侬地出来了。可要说皇帝多高兴?常路觑上一眼宗朔拧紧的眉头,便知道这不可能。   御辇一路进了永巷,皇帝终于开口:“先去飞霞宫。”   常路一边应是,一边打发个内宦先一步到林修仪处传令命人接驾。内侍省当差的都知道,凡是替皇帝传话给妃嫔,那都是一等一能拿赏赐的美差。被常路打发的内宦接了吩咐,立刻喜不自胜地往飞霞宫碎步跑去。   果不其然,他在林修仪处拿到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片刻后,御辇停在飞霞宫外,宗朔抬脚刚迈进去,林修仪已是容光焕发地从大殿内迎出来,女人笑靥如花,裙摆逶地,端的是好整以暇。   宗朔心里有算计,脸上却很沉得住气,见着林修仪行礼,甚至还走过去亲手扶了一下,解释道:“昨日赶巧了,皇后找朕也有事,所以没过来看你。絮娘,你不怪朕吧?”   林修仪柔情蜜意地垂首,脸上丝毫不见昨日的憋闷,“陛下言重了,自然是皇后殿下的事要紧,臣妾只恨自己不能为殿下分忧,又怎会怪陛下呢?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用过午膳了?”   女人一如既往地展现着自己的关切,宗朔摆了摆手,两人一并入殿,“想着你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既使人来找朕,那定是有要紧事。说吧,朕特地为了你过来的。”   林修仪有些受宠若惊,她脸上绽开笑意,正巧宫人备了茶,林修仪亲自将茶碗双手奉给宗朔,待宗朔接了,她便伏低做小地挨着皇帝的腿跪了下去,“臣妾确实有事禀报。”   宗朔接了茶,并不喝。他手按着茶杯盖子,一下下拨弄着,让人看着,总觉得他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偏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平静,听不出喜怒,“说吧。”   林修仪给锦书使了个眼色,特地将左右宫人屏退。常路原本杵在皇帝身侧,见这架势,犹豫了一下,也要退出去。但宗朔却淡淡开了口:“你不必。”   常路立刻停下动作,默不作声地立在皇帝身侧。   林修仪梗了须臾,她本还想对着皇帝放低身段撒一下娇,偏偏皇帝留下个宦官,哪怕对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林修仪还是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既想留着体面,又想勾皇帝一回。眼下两头都沾不上,林修仪不免有些自暴自弃,索性直截了当地说:“臣妾是近日来察觉谢美人与杨淑妃往来密切,是以想特地禀报陛下。”   宗朔盯着林修仪,心里道了一声果然。但他面上没半分显露,沉稳开口:“嗯,你继续。”   话既已说出来,就再没有退缩的余地了,林修仪静了静心,很本分地交代:“杨淑妃行事跋扈嚣张,仗着母家出身,甚至连皇后殿下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宫里人人都知晓淑妃这般行径,俱是不齿。且陛下待淑妃夫人,也多是看在英国公的颜面上才有所包容。宫内姐妹体谅陛下心意,对杨淑妃向来敬而远之,恐为陛下添忧。唯独谢美人反其道而行,仗着陛下盛宠,攀结淑妃,臣妾实不知她有什么图谋。谢美人本就出身商贾,不识规矩,若她真受淑妃挑唆,来日不敬皇后,恃宠而骄,定会为皇后殿下再增烦恼。”   宗朔听着林修仪这样大义凛然一番说白,实在忍不住,竟笑了一声。   亏他还以为林修仪能存着怎样厉害的后手。   原不过就是一番空口白牙的搬弄是非。   宗朔虽有心除了英国公一族在前朝盘踞的势力,然而延阳杨氏乃是百年望族,人丁兴旺,姻亲无数,真要废其全族,必要大动干戈一番。因此宗朔向来行事谨慎,徐徐图之。后宫之中,真正知他废杨心意之人,唯有皇后。   皇后向他禀报杨淑妃与谢小盈的来往,哪怕其中有三分是担心杨氏危其地位,但至少还有七分,是担忧杨氏一族与谢家钱财产生纠葛,令宗朔前朝不力。   而眼下,林修仪虽然舌灿莲花,宗朔却看得十分清楚——说白了,这里面哪怕有三分是真的皇后担忧就算好的了,剩下七分有余,不过是嫉妒谢小盈当宠,想趁着杨淑妃不得己心,借力打力,把谢小盈也拖下水罢了。   宗朔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他凝神望向林修仪,只觉这陪在自己身边近十年的女人,面孔都有些变了。   从前他看她,乃是最柔和温顺的样貌,圆润的脸庞,低垂的眉眼,总是带着讨好的笑意,恨不得掏出一整颗心来捧给他似的。   可现下呢?   不知林修仪何时竟变得棱角锋利,眼尾吊吊的,渗着能被人一眼识破的算计。   虽不至面目可憎,却实在令宗朔,生不出半点缠绵爱恋之意了。   “絮娘。”但宗朔,还是最后一次,唤了她的名字,“你自己同朕说过,若再对谢氏生出妒意,便由朕夺了你的名号,自请去宫正司受罚。这话,你可还记得?”   林修仪怔愣几秒,眼神里闪过惊惶与茫然,她伸手攥住了皇帝的袍脚,紧张道:“是……臣妾记得,可臣妾……不是因为妒忌谢美人才这样说啊!是真的,谢美人真的与杨淑妃有往来,她去玉瑶宫好几回,从不避人,那日与甄美人私下交割,也是宫里姐妹们有目共睹,人人都能为臣妾作证的!臣妾并非因为妒忌,栽赃谢美人啊!”   宗朔将自己的袍子从林修仪手里拽了出来。   他是在清云馆更的衣,这身墨色的圆领袍是谢小盈领人给他换的,他不想让旁人弄污了去。   “朕知道你说的是实情,朕早已查过。”他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恼怒,只有透露出几分厌烦,“谢美人虽与杨淑妃有往来,但并不包藏祸心。反倒是你,朕倒想问一问,是否威胁过谢美人,要将她与杨淑妃往来一事,报给朕知晓?”   林修仪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但她刚张嘴,下一瞬,林修仪就想了起来。   元月十五,她确实拿这件事要挟过谢小盈。   如今已过去了近四个月!!   连她自己都已经忘了,谢小盈竟然还记得?皇帝又怎么会知道?难道是谢小盈早已与皇帝预先说过这回事……反倒让皇帝觉得她心机深沉了?   种种杂念霎然充斥林修仪的脑海,她试图理顺逻辑,却已然阵脚大乱。   宗朔看她那副变化莫测的表情,就知道此事不假。他冷哼一笑,有些漠然地说:“凭你这点搬弄是非的伎俩,也就是谢美人心思单纯,才能着了你道。枉费皇后还要为你这点龌龊心计费神!”   说完这句,宗朔便已然起身。   他垂目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林修仪,还好这女人没有哭闹起来,既给她自己,也是给他这些年的爱重留了份体面。   “你服侍朕多年,朕连杨淑妃都能忍得,自然也不会容不下你,你的名号朕就不夺了。只不过九嫔的位分,朕看给你还是给得高了一些,把你的心养大了。”说完,宗朔扭头望向常路,“去传朕的口谕,修仪林氏,即日降为婕妤。其心狭隘,善妒,不配为一宫主位,明日就从飞霞宫正殿迁出去,闭门思过一个月,好生反省吧!” 第46章 抓大放小 谢小盈若和她斗,那就有点蚍……   皇帝一走, 飞霞宫里立刻乱成了一团。   林修仪眼前一黑,挺着身子直直晕在地上,偏偏她把宫人都打发了下去, 等皇帝走远了, 锦书才领着人进殿。发现林修仪倒在地上,锦书立刻吓慌了神, 一面去掐林修仪的人中,一面喊人去尚药局传司医。   这厢的乱局谢小盈一概不知。   她的清云馆里,实在也好不到哪儿去。   谢小盈左思右想,还是把皇帝说的事开诚布公和莲月说了。她怎么想都觉得莲月肯定不会是那个叛主之人, 如果连莲月都背叛她,那清云馆自莲月往下,再不会有一个人的心是向着她了。   要想查清楚是谁在背后做鬼,还是要靠莲月帮她一起支招想辙。   莲月听说后, 反应同谢小盈一模一样, 脸先是吓白三分,接着便如惊弓之鸟, 当即要起身,“……奴去狠狠教训他们!”   “哎, 等等。”谢小盈拽着莲月手腕,“你先想想会是谁,别打草惊蛇了呀。而且人家背叛了我什么事, 我都不知道呢。”   饶是莲月一贯稳重, 单想一想清云馆内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奸奴,也难免心情激愤,惶恐交加。莲月被谢小盈拉着,好半晌才回过神。   她忍不住跪到地上, 狠狠向谢小盈磕了个重头,“奴死罪!娘子这般信任奴,夫人当初也是千万叮嘱地把娘子交给奴,奴却这般无能!请娘子先惩罚奴吧!”   “我罚你做什么!”谢小盈满面无奈,她和莲月再互相信任,也终归无法做成朋友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莲月心里认定了自己是奴仆,谢小盈是主人,这个身份便如一道鸿沟,不管怎么样,两个人都不可能平等交往。   谢小盈叹了一口气,让人从地上起来,反倒安慰了莲月一番,“你每日忙的事情多,力有未逮,出了纰漏是正常的。你内心既有自责,就已经是对你最重的惩罚了,不需要我再骂你什么了,对不对?现在咱们还是以解决问题为先。陛下突然与我说这个,这事多半和我与杨淑妃的往来相关,陛下今日来问我的也就是这桩事。你去仔细想一想,咱们清云馆里,有谁近日的举动不正常?”   莲月起了身,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她一边思虑,一边小心地问:“陛下可责骂娘子了?”   “唔,算是责骂了一点,但没发脾气。”谢小盈也为这事纳闷呢,“你们传得都太夸张了,我看陛下虽然不喜欢杨淑妃,倒没阻拦我与淑妃往来,我原还以为陛下知道以后,还会连着我一起疏远了呢。”   莲月如今已不为谢小盈避宠的心思感到惊奇了,她只是无奈,小声提醒:“娘子别这样抱怨,隔墙有耳。”   谢小盈一下子抿住嘴唇,警惕起来。   是了,她和杨淑妃来往没能让皇帝暴怒,但皇帝要真知道自己私心想法,那可就不是暴怒这么简单了……谢小盈只是想失宠,可没想过丢命。   主仆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隔了好半天,莲月才想起什么似的,很谨慎地开口:“娘子,奴想……查一查萱辰。”   “萱辰?”谢小盈诧异了,“她最是老实性子,你怎么疑上她了?”   荷光因看不上萱辰,原先很爱使唤她做粗活。萱辰向来不敢挑嘴,闷着性子乖巧做事,从未有一丝怨言。后来荷光被谢小盈罚的那一个月,多是她二人在外头值守作伴,萱辰终归是本分人,渐渐也与荷光处出了感情,荷光便不再刁难她。像外头下雨的时候,还会主动分派一点能躲懒的轻松事,让萱辰去做。   谢小盈三五不时也会喊萱辰进来一起打牌玩,萱辰一向表现得懂事规矩。若说她会背叛自己,谢小盈实在有点不信。   她其实更怀疑那两个内宦,赵思明和冯丰。   莲月看表情也是有些纠结,但她还是说:“若要出卖娘子,首先得有机会与旁人来往。兰星与小丰二人是从不独个往外跑的,荷光更不必说,她向来是贴身伺候娘子,且是府上的家生子,爷娘兄弟的命都在夫人手里攥着,她与奴一样,心是最向着娘子的。唯独思明和萱辰二人不同,思明每日都会出去提膳,且内膳司人多口杂,他的机会最多。但思明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他胆小怕事,对着外人说句囫囵话都困难,他若有马脚,早便露出来了。那就只剩一个萱辰。”   “萱辰会单独出去?她去做什么?”   “有时是去尚功局领些东西,因她原本是做洒扫的粗使,对这宫里道儿熟,最初奴就吩咐她做这项差事,还有时她是主动告假,因她有个二姐姐,在太极堂当差,逢着年节,或娘子发话叫歇了,奴就许她很偶尔出去一回……次数虽不多,但毕竟是有的。”   说到这里,莲月很懊恼地垂下头,“奴虽知道娘子宽仁,但实在不该纵着她们。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奴的过错,等查清楚了,奴自去领二十个板子,娘子记得传人来罚。”   谢小盈瞪眼,“好端端的,怎么又说回到你身上了?怎么罚你容后再议,先说萱辰的事。你打算怎么查?”   “她每回出去,奴都只允她半个时辰。这点功夫,若真去了太极堂见姊妹,堪堪够她说上几句体己话,便要折返回来了。奴先去太极堂找她那姊妹问一问,看有没有这回事。若有,奴再与太极堂的人打听下,她这个姊妹可是个本分老实的人,即便打听不出来也不要紧,娘子得宠,奴随便找个她犯上不敬的借口,也可以令宫正司的人拿了她去,使点钱,请宫正司的人代为审问。若没有,那就不必费周折了。萱辰对着奴扯谎,已是万死之罪,同样罚去宫正司,定能审个水落石出。”   谢小盈闻言摇头,凭直觉道:“宫正司的人未必可靠,陛下只说有人叛我,却没点明究竟是为了谁而叛我,或卖了我什么消息。倘若只是些不打紧的小事,随便惩戒一二就是了。但如果是背后同旁人有大算计,那你又怎么知道,宫正司的人不会为虎作伥,杀人灭口,亦或是更狠毒一点,索性嫁祸到旁人身上,引得我们鹬蚌相争,这人好在背后渔翁得利呢?”   莲月一下也被谢小盈说得沉默了,她光想着宫正司负责决罚惩戒宫人,却忘了宫正司也并非真正公平所在。   谢小盈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她其实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只是这种怀疑,仅仅是来源于她与人交往时所产生的粗浅的直觉,并没有什么实证。譬如得宠的妃嫔中,林修仪对她,一向都是咬牙切齿、虚与委蛇,金婕妤则是维持礼貌与骄傲,懒怠深交。   相比较看,谢小盈怀疑林修仪的成分,就明显多过金婕妤。   可林修仪真有本事收买她的人吗?谢小盈自问对清云馆的人不薄。六局女官等闲来清云馆传个话都能得到阔绰赏赐,谢小盈对着自己人,则更是慷慨,从无打骂教训,便偶尔有人出了差池,她也能一笑带过。这样说起来,林修仪是比她更有钱?还是比她更有权呢?   但有一个人比林修仪有权,不仅有权,还被谢小盈得罪过……要真是那个人,谢小盈反而很清楚,她查了也白查。概因这人最得皇帝信任,地位更是凌驾于后宫诸女子之上。谢小盈若和她斗,那就有点蚍蜉撼树的意思了。   思绪蹁跹后,谢小盈最终决定抓大放小,不去管那些背后的弯弯绕。   这宫里的事,一旦斗起了个开头,就不会有结束。与其查得清清楚楚,换一个惶惶不安,倒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先砍了这个人伸来的手再说。   于是谢小盈道:“你先去查吧,别管萱辰背后是谁,单查清楚是不是她就好了。外面谁想害我,我本来也管不了,只要咱们的清云馆能做到人人齐心就比什么都强。她若有问题,不必顾忌那么许多,寻个理由报给宫正司去罚了,也好以儆效尤。旁的事都没什么,唯独有一个,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   而今已是四月底,暖风和煦,整日的艳阳高照,傍晚依旧余热未消。   凰安宫与金福宫在大晋内廷中遥遥相对,都是地基托高的宫殿,金福宫更高一筹,以示龙胜于凤的寓意。顾言薇难得忙完琐碎余事,从大殿一路行至游廊,看着宫庭之中牡丹或盛放,或含苞,正是赏花佳景,一时心情开阔起来。   因她病了个把月,原本早该张罗起来的采选之事,总算落出了章程。各州郡依数广选良家有吉相、八字上宜、形貌俱佳、年龄适配的女子,每州郡须征送至少一名、至多五名送入延京城内待诏。这事虽是皇后操持,但落到行动上,还要倚靠内侍省的宦官出京接应。   这事说起来有些劳民伤财,先头两朝的君主多年征战,无所消遣,唯有在女色上能得放纵,因此每年采选上来的女子多为帝王御幸所用。宗朔登基以来更重民生,是以特地与皇后交代过,采女人数不宜太多,更无须全部充入后宫。有清白出身的、聪慧伶俐的,可以优先充为女官,若真是得力,到了年岁便可在延京选世家子弟赐婚,聘嫁成家,这样也可以适当稀释高门联姻,宗族坐大,继续为后续帝王掣肘。   采选的事定完,交派给内侍省,顾言薇便可好好轻省个把月。照着所拟章程,最早六月,最迟八月,才会有新鲜可人的妙龄女子充裕后宫。这段时间,宫内不会再有什么大事需要她费心,她也可以将养起身子,多把心思放在宗朔身上,期盼着今年是否能怀上皇帝所期盼的……真正的中宫嫡子。   正凝神思忖,宜茹从斜里走来,叉手一礼。因皇后左右都还有旁人侍奉,宜茹口吻恭谨,守着规矩道:“启禀皇后殿下,飞霞宫林……婕妤的婢子前来求见。”   前一晌,常路已亲自到凰安宫知会了皇帝口谕,宗朔登基以来就封为修仪的林氏,已触怒于圣前,被降为了婕妤。皇后虽感到几分纳罕,彼时她正忙着,倒没顾上细问究竟。这时听说林氏派了人来,皇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定是林氏托人来禀明原委,说不准还要求她居中调停,到皇帝面前再求个情。   顾言薇有些腻烦,林絮虽柔顺听话,做惯了谨慎服帖的姿态,但看她那双眼睛,顾言薇便知道这是个有算计的女子。当初林絮跑去皇帝跟前截断谢氏头一回承宠时,顾言薇便生了几分警惕,不愿见她依仗皇帝宠幸,日渐轻狂。她十分清楚,对待林絮这样敢于隐忍的女子,就非要成年累月,狠狠压在手底下不可。否则若有一日真叫林絮飞上枝头,那她定会将这多年积压的小心翼翼,全部释放出来,再无顾忌。   不管林絮为着什么触怒了皇帝,顾言薇都乐见这般局面。本就到了年岁,该当是宠爱稀薄了。真要叫她在这宫里十年如一日的常青不倒,不管林絮多低微的心,早晚都会被皇帝姑息养大。   顾言薇轻轻呼出一口气,对宜茹道:“先问问那婢子有什么事,若是要本宫去皇帝面前为林婕妤求情,那便要她等上几天再来。陛下的性子,林婕妤最该清楚。若非她犯了大错,陛下不会轻易罚她的。即便本宫有心关照她,总也要等这事过去几日,陛下那头消了气,本宫才好施为。”   宜茹应诺,转身出去了。   但不多时她便再次折返,传话道:“回禀殿下,来的是人锦书,她跪在宫门口磕了大头,说是有旁的事要亲自报禀殿下知晓,决非是令殿下为难的事。”   顾言薇知道锦书。   因锦云得幸后,林絮身边就换上了这个婢子。比起前头锦云杏脸桃腮、我见犹怜的模样,锦书长得就端方多了,更有个掌事宫女的派头。先头顾言薇瞧着林氏镇日把锦云带在身边,总觉得不太对味。等有了锦书这一层比照,顾言薇才反应过来,林絮对婢子的“抬举”,原来是早有预谋。   皇后立在原地,过了好一才无奈叹气,“罢了,既这样,就传进来吧。”   顾言薇没了赏花的兴致,折身回来大殿之中。不多时,宜茹将锦书领进殿内,锦书规规矩矩地对着皇后磕头行礼,口称千岁。顾言薇也摆着皇后的架势,不让人去扶,直接命那婢子跪着回话。   锦书望向顾言薇,一字一顿道:“奴奉林婕妤之命,向皇后殿下道喜。适才尚药局的司医来诊过,扶出了喜脉,婕妤已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顾言薇本还端着十足的气派,听了这句话只觉心头骤然被人捏紧,她眼前一花,失声问:“……林婕妤……有孕了?” 第47章 皇后体面(二更) 本章无女主   “是, 恭喜殿下。”   锦书看见皇后脸色惊变,跪在地上,有些紧张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个时辰之前, 她使人从尚药局请来的司医为林婕妤诊出了喜脉, 锦书大喜过望,几乎立时就落下泪来。彼时她还没改口, 甚至不知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主人一朝失势,婢子只会过得更惨,因此锦书攥着林婕妤的手, 有些激动地说:“修仪大喜,奴这就去禀报陛下,陛下高兴下来一定会收回成命,原谅修仪的!”   然而林婕妤却死死拽住了她, 用着虚弱的口吻说:“不……不可以去。”   尚药局司医犹在, 先是施针为林婕妤调理气血,又开了安胎的方子。司医不愿搅进内闱争斗, 叮嘱了几句养胎要注意的事,便匆匆告退了。   林婕妤的手虚压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脸色虽仍有几分白,但眼神里却已迸发出拼死一般的光彩。她咬着牙说:“先不要去找陛下。”   正如皇后所言,林婕妤侍奉皇帝多年, 最是清楚宗朔脾气秉性。他十四岁被立为东宫太子, 既嫡且长,是最正统的皇嗣,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长大,不仅重视体统颜面, 更是有一身不得受触的逆鳞。宗朔看似待女人宽仁,那是因为后宫女子个个都顺体上意,从无违背。眼下皇帝认死了她是个城府极深的妒妇,便是她有孕,也未必能从皇帝手下讨回三分的好。   这宫里,唯一对皇帝而言不一样的女人,只有皇后。   林婕妤坐在原地,调息养气,深思熟虑之后,方交代锦书——去寻皇后。   凰安宫大殿内。   顾言薇只恨外面的太阳为何还不还落下去,明明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却非留着这样灼目耀眼的光,刺得她眼珠生疼,险些在这样一个卑微的婢子面前落出泪。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气,扭转视线,好半天才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附和:“是了,是大喜事。”   顾言薇求助般地向宜茹伸出了手,宜茹耳聪目明,与皇后多年主仆默契,立刻端了一碗茶塞进皇后手中,站在旁边,替皇后道:“奴也要恭喜殿下,殿下为林婕妤盼了这样久,总算开花结果了。奴记得,当初还是殿下为林婕妤进言,陛下才破格开恩,允准婕妤有孕。婕妤真不愧是殿下跟前最诚心温顺的人,果然没叫殿下失望!”   宜茹巧舌如簧,既在林婕妤的宫婢面前强调了这是皇后的恩典,又把皇后不愿说、却必须说的那些场面话,一一道尽了。顾言薇低眉喝茶,茶水已是温凉,便显得十分苦涩。   她只饮了一口就放下了,再抬起头,笑容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大度,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动荡,“宜茹说得是,本宫正盼着你们婕妤能有好消息呢……你们婕妤打发你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锦书跪在下面,迟疑一瞬,摇了摇头,“回禀殿下,婕妤刚刚触怒陛下,此时正是羞惭万分,在静默思过,婕妤只交代奴来向殿下报喜,并没吩咐旁的。因陛下令婕妤今日就迁出飞霞宫正殿,是以奴还需早些返回飞霞宫,盯着下面的人归置东西,不敢耽搁。是以……倘若皇后殿下没有旨意,奴便请退了。”   她这样说,顾言薇亦是一怔。她与宜茹对了个眼色,因当时皇帝下旨时,飞霞宫殿内,除了宗朔,唯有林婕妤与常路二人。常路来去匆匆,皇后没顾得上问内情,眼下竟是两眼一抹黑,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顾言薇犹豫少顷,终究还是问:“你们婕妤,到底是为着什么触怒陛下了?”   锦书声音哽咽起来,叩首道:“殿下恕罪,当时婕妤不许奴们侍奉在跟前,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且婕妤自责内疚,眼瞧着晕了过去,奴一时慌忙,也没来得及问清原委,只顾侍奉婕妤了。”   “这……”顾言薇眉峰蹙起,骂不得,恼不得,最终只能一声长叹,“罢了,那你先回去侍奉婕妤,迁殿的事倒不必着急,她有了身子,皇嗣最大,她最该好好将养着,这时候没有折腾的道理。陛下那边也无须林婕妤忧心,自有本宫来解释。”   说完,顾言薇又吩咐宜茹:“你去传李尚宫过来,林婕妤有孕便是宫里的头等要事,本宫有话要吩咐一二,再去传侍御医高恕民,他最精妇人科,当初杨淑妃保产亦是高恕民伺候,叫他再去给林婕妤请一回脉,结束后来向本宫复命。”   中宫无嗣,内宫朝野,乃至民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这个皇后身上。   她必须摆出最欣喜、最宽容、最大度的姿态来,才能坐得稳这后位,守得住凤印。   且,顾言薇内心里也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林婕妤能平安无虞地诞下这个孩子,不计男女。   既然怀都了怀了,那这个孩子,定不能在她这个皇后诞育嫡子之前,成为她身上的一个污点!   安抚了锦书,打发了宜茹。   顾言薇一个人进到寝间里,卸下头上最终的一支百鸟朝凤的金冠,俯趴在床榻里,良久无声。   整个凰安宫大殿内都陷入前所未有的静谧,仿若无人。   太阳终于在顾言薇的期盼之下慢慢西斜垂落。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顾言薇从大殿内走出。她换了一身大红洒金的罗裙,头戴十二花树金钗,额间贴了花钿,臂挽披帛,端的是雍容华贵,凤姿卓越。   顾言薇先与李尚宫交代了诸事,又候来了高恕民的回话,得知林婕妤身体还算康健,虽下午动了些胎气,但眼下已平静了,未有大碍,也算放了心。   她立在廊下命人传辇,很难得地吩咐:“本宫要去崇明殿。”   后宫女子无召不得入前廷——但这一例,向来是困不住皇后的。   不过顾言薇等闲不会使用这样的特权,她知皇帝忌惮世家,虽如今矛头都对在英国公杨守身上,但魏国公顾氏一族同样不容小觑。昔日助力东宫的“太子妃母族”,不知哪一日就会成为皇帝眼中掣肘的外戚。   她身为皇后,需要的是皇帝的信赖与尊重,与内宫嫔妾所期盼的爱宠大不相同。是以她没必要绞尽脑汁往皇帝跟前去凑,即便能光明正大地到前头来寻皇帝,顾言薇也不屑于将这份特权使用在邀宠之上。   今次她破格而来,为的非但不是自己,反而是林婕妤。   想到这里,坐在凤辇之上的顾言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苦笑出来。   皇后仪驾还没到崇明殿后头的华章门,常路已得了消息。他一刻都不敢停,直接进到殿内向宗朔禀报。   宗朔正批阅奏章,闻言自然是大感意外。但他未多想,直接撂了笔去净手。待到顾言薇顺着华章门踏上丹陛,宗朔已亲自迎出了殿外。   顾言薇脚步微顿,毕竟内外廷不同,她只是犹豫一瞬,立时就要行大礼。   宗朔紧着走了几步,赶在顾言薇跪下前把人托住,嘴上道:“皇后不必多礼,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扫了一眼顾言薇头上戴着唯有皇后可用的十二花树钗,便猜忖她定是有大事才会来此,宗朔正色起来,没等皇后开口,便抢前说了一句,“进殿再言。”   帝后二人相携入了崇明殿大殿内,宗朔本还想让人给皇后置座,他没来得及说话,顾言薇已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语气欣然道:“臣妾特来恭喜陛下,婕妤林氏有孕,臣妾来向陛下报喜。”   “……”   宗朔满腔的情绪滞涩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他对林氏能否有子,并不在意。但他刚下了罚诏,林氏就号出喜脉,实在是让他有些烦。皇后此来单只是为着报喜吗?宗朔使劲搓了一下自己的指腹,强压下了情绪。   顾言薇仰首望着他,似乎对皇帝此刻的反应有些不解。   宗朔脸色几乎无动于衷,但嘴上却说:“确然是大喜事,朕与皇后同喜。”   说完这句,他便伸手坚定把顾言薇从地上拉了起来,“好了好了,朕这就命常路把消息传出去,你身为中宫,最是贤惠大度,朕知道的。为着林氏,你不必这样大动干戈的折腾,身子刚将养好,没的再受了凉……常路,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皇后敬茶!”   顾言薇欲言又止地望着宗朔,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臣妾是真心为林姐姐高兴。”   “知道,朕知道。”宗朔语气里有些敷衍,按着皇后坐下,又摸了一下她头上戴的义髻与金冠。往常宗朔不太在意女子身上这些装饰品,因着每回去清云馆,谢小盈但凡精心装扮过,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要跑回寝阁里把满头华簪拆个干净,说是绷得头皮也疼,坠得脑仁发紧。总之一句话,若不是为了让皇帝看两眼,她是断不会费这个功夫。   因谢小盈说得多了,宗朔便真认为,这是她为自己的一番心意。   见到皇后这般郑重其事的妆容,宗朔不由得问:“沉不沉?”   顾言薇觉得有些奇怪,她头上戴的金冠也好,花树也罢,俱是皇后品级方可用的贵重之物。正所谓荣膺加身,她珍视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沉重?她心里有些打鼓,但对上宗朔审视的双目,她还是坚毅地回答:“不沉,这都是臣妾的体面,臣妾虽体弱,但亦能撑得住。”   宗朔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盯着顾言薇看了一会,再开口时,说话的口吻已不如顾言薇刚来时那般亲近。他笃定道:“你是为了给林婕妤求情而来。”   顾言薇没否认,轻轻点了下头。   宗朔没忍住,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为了劝诫君王,为了让他能听得进去她的谏言,所以特地穿戴了一身皇后的“体面”。   顾言薇知道皇帝会恼,并不意外。虽然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但顾言薇毕竟是宗朔元妻,宗朔做了多少年的皇帝,她就做了多少年的皇后。因此,她只是微微一笑,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陛下,臣妾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陛下的孩子,不管林氏做了何等陛下不能容忍之事,林姐姐毕竟有了身孕,再过七八个月,她就能为陛下诞育皇嗣了。臣妾此来,所求有二,一则,迁殿不宜。臣妾问过了,她有孕尚不足三个月,仍不算稳定,为着安胎,也很不该挪动母体,让林姐姐平白受折腾。再则,降位不宜。林姐姐侍奉陛下这样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既有了身孕,不说晋位嘉奖,至少不该降她的名分。否则等孩子生下来,将来知晓这样许多事,孩子会怎么想呢?因此,臣妾求陛下收回成命。”   宗朔凝神望着皇后,他问:“你可知林氏犯了何罪?”   顾言薇一噎,坦诚回答:“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着,不管何等罪过,都敌不过她能为皇室绵延子嗣、开枝散叶的功绩。便算是功过相抵,陛下也理当恢复林氏原位。”   宗朔没立刻接话。   他转身,径直在宝座上坐下,皇后被他晾着,一时无处可坐,只能原地侍立。宗朔像是过了好半天才醒过神,随口喊了人,给皇后赐了一张寻常的座椅,在他下首坐下了。   顾言薇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自己一番说辞,应当是天衣无缝。她想不通宗朔为何会犹豫,会沉默。她与皇帝一贯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皇嗣为重,即便林氏或许做了错事,但她既然怀有身孕,法外开恩并无不妥,就像当初,宗朔也是这样宽宥过杨淑妃。   宗朔缄默了许久才开口:“朕罚絮娘,是因为她故意挑拨你与谢美人的关系。朕已查明,谢美人之所以与杨淑妃来往,全是受了林氏挑唆。”   顾言薇闻言大震,她满面错愕,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林姐姐何必如此?”   宗朔这话其实有些以偏概全。   在他来看,谢小盈乃是赌气才与杨淑妃来往,哪怕谢小盈再三强调她二人是真投契,这其中也绕不过林氏的心机谋算。   皇后查清原委,向他禀报,虽然没有经过林氏搬弄,但这结果是由林氏而起,自然也是林氏之罪。   这件事里的三个女子,宗朔选择护住其中两人的清白,那剩下所有的罪过,自然都该归到林氏一人身上。这样总结出来,自然显得林氏罪孽深重,尤为可恨。   宗朔看出皇后眼神里的惊疑,他摆摆手,透着几分懒怠道:“女子算计,朕实不愿再费口舌与你解释。你是朕的皇后,朕不愿瞒你,所以才说上这样一句。其间详情,你若想知道,自管去审林氏。朕只想问你,林氏此等行径,你当真还希望朕恢复其位,善加对待吗?”   顾言薇立刻犹豫起来,她手指不自觉地绞住袖口,陷入思索。   宗朔看到皇后脸上昭然的为难,情绪才渐渐好转起来。他淡淡一笑,从容开口:“林氏因妒忌搬弄是非,挑拨朕的中宫与嫔御,朕觉着,她之罪,不亚于杨淑妃。朕对淑妃尚且不再宽纵,何况林氏呢?你与谢美人,都是受其牵连。你身子不好,反倒为她这点没用的算计费心劳神,朕实在不忍。谢美人一腔赤忱,最是天真,也要陷于林氏算计,朕更加不快。为着这两重,朕都认为没必要复她的位分了。不过你说得对,为着皇嗣考量,眼下令林氏迁殿,确实不妥。正殿就容她先住着,待到生产之后,再说迁殿也不迟。至于禁足,就改为三日吧,免得她心情淤堵,于皇嗣无益。”   皇后好半天才接受了皇帝这番话,皇帝这是把所有可能的罪过都从她与谢小盈的身上扒下来,然后压到了林婕妤一人身上,她缓慢起身,躬身道:“臣妾谨遵陛下旨意。”   宗朔总算霁颜,起身扶住了皇后,温声宽慰:“你与絮娘多年情分,朕是知道的。如今她既有身孕,只要往后安分守己,朕来日还会给她体面,不至于真就薄待了她,她守着位分与孩子,又能得你庇护关照,并非没有出路。朕此番必要罚得她懂得自省自悟,方是为你排忧解难。”   顾言薇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皇帝认为她与林婕妤有情分,实在是很滑稽的事。但皇帝在林氏有孕之时这般打压,又确确实实是为她这个皇后除心头患。她看得出来,皇帝是彻底对林氏没了情意,那自此之后,以林氏不起眼的出身,来日若想在宫内体面生存,便要全部仰赖自己这个皇后了。而今内宫两位有子嗣的嫔妃,皆已无宠。顾言薇尽可以去放心地表现自己的宽容仁爱,博得中宫的好名声。   只是……这其中如果不搅进一个谢美人就好了。   她很想问一问皇帝有没有处置谢美人,可观宗朔方才提起谢小盈的神色与语气,那都是没有任何迁怒与怪罪的口吻。细想一番便能猜到,谢美人已经平安无虞地度过了这一次风波。不仅平安,甚至还拽下了一位九嫔。   顾言薇低垂眉睫,任由皇帝与她双手交握,婉然回答:“陛下为臣妾顾虑,臣妾实在惭愧。”   “朕与你夫妻一体,皇后要这样说,就是与朕生份了。”宗朔带起笑来。   若非在崇明殿,他这时候定会温柔地喊一声阿薇,好叫皇后真正的宽心。不过……   宗朔默了须臾,又松开了握着皇后的手,“你既来了,朕今日本该是与你一道走才好。但是朕先前在清云馆,把谢氏好一番恐吓威胁,小姑娘应是吓坏了。她年纪小,不分轻重,朕有些不放心,晚上还是想过去瞧瞧她。”   顾言薇何等知情识趣,立刻假意嗔怪:“陛下怎可如此?这样也好,林婕妤有孕,臣妾那边还有诸多事要料理安顿,否则实在放不下心,今日确实无法侍奉陛下,唯有辛苦谢妹妹为臣妾分忧了。”   说完这些,顾言薇便郑重地在大殿内行礼告退,她一直走出华章门,才登上凤辇,重返凰安宫。   宗朔坐在崇明殿内,一时还有些不耐,他喊了常路:“皇后刚走,朕立刻去后头实在不好看。你亲自去清云馆传个话,让谢美人晚一点用膳,等朕过去一起。你再使个人,去尚食局吩咐一声,朕看谢美人中午光盯着朕筷子里的羊排不转眼珠,叫他们今晚进一份大的过去。” 第48章 自作多情 女子身形瘦削,因夜里起了些……   常路赶到清云馆的时候, 天色已彻底黑沉下去了。   他来得迟了一步。   冯丰把他领进次间时,谢小盈已坐在膳桌前,捧着一小碗米饭, 对着烤羊排大快朵颐了。   她中午原本就没吃太饱, 所以特地打发赵思明早一些去内膳司传膳回来。天未黑的时候她就坐下来准备吃了,这会儿一小碗米饭已见了底。   羊肉被烤得外焦里嫩, 酥香流油,一丁点膻味没有,只余下浓郁的烤肉香气。中午内膳司进了胡饼,晚膳就改成了更合南方口味的蒸饭, 桌上还有冬瓜虾仁羹、莲藕烩三丝、青瓜鱼子、等各式爽口青菜,荤素相伴,这是宋福顾虑谢小盈是个南方人,吃多了羊肉上火气躁, 特地搭的几样。   谢小盈犹自吃着, 赵思明立在旁边侍候,顺便把从内膳司听来的消息有模有样地学给谢小盈。   今日的大晋后宫“热搜”是被林婕妤给屠榜了, 大概内容有#林修仪降位婕妤##林婕妤被吓晕##林婕妤有孕#,剧情目前已经更新到了#皇后为林婕妤求情#。   谢小盈很清楚今日的事, 多半因她而起。尽管林婕妤下场可怜,谢小盈难免还是生出几分快意。她虽然无心与林婕妤争宠,但宫里总有个女子在暗地里针尖麦芒地等着出手, 谢小盈终归无法心安。这下好了, 谢小盈猜想,林婕妤无论如何都没有能力再对她出手了。希望两人恩怨,能就此打住。   莲月还是有几分忧虑,她眉心轻颦, 压低声对谢小盈道:“林婕妤年纪大了才怀上这一胎,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诞下皇嗣。咱们与林婕妤算是彻底结下梁子了,日后若见了她,娘子千万躲着一些,别惹上麻烦。”   “嗯,我知道。”谢小盈夹着菜说,“不过林婕妤的年纪也还好,岁数大了,身体长成了,说不准生育还能顺利点,祝她好运吧。”   聊天聊到一半,冯丰躬身报,常路来了。   莲月赶紧住了嘴,避让到一旁。谢小盈也放下筷子,侧身漱了漱口,起身迎道:“常少监怎么这个钟点来了?陛下有吩咐?”   常路日益瞧出皇帝待这位谢美人的不同,在她跟前已渐渐不敢拿乔。他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但余光扫见谢小盈桌子上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的菜,常路脸上的笑还是垮了下去,有些为难地说:“都怪奴脚程慢,来得迟了,这……陛下还想让美人稍待一会,他说要过来陪着谢美人一同用膳。”   ……皇帝要来?   谢小盈眉梢无声地挑起,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诧异。她余光瞥了眼赵思明,不是说皇后亲自去找皇帝了?那皇帝怎么还会要到她这里来?   常路在宫内浸淫多年,何其机灵的一个人,他看着谢美人与底下的内宦打眼神机锋,立刻便想到谢美人兴许已是知道皇后去找皇帝求情的事了。于是他赶忙解释道:“皇后殿下为着林婕妤有孕的事忙碌,今日不便侍奉陛下,特请谢美人分忧。”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这是皇后的原话。   “噢。”谢小盈应了声,其实她都已经差不多吃饱了,等等皇帝倒是没什么,就是让皇帝过来吃自己的剩饭,实在有些不妥。她思忖片刻,安排道:“思明,你拿钱去内膳司,让宋福重新整一桌子膳来,再备点果子酒。一会把这些都撤出去,当我没吃过就是了。”   常路见谢美人故意当着自己的面如下吩咐,立刻感激道:“多谢美人体恤,奴这就往崇明殿去回话了。”   若要让陛下知道,谢美人没等他先已吃过饭,陛下未必舍得责怪谢美人,但定是要迁怒他来得迟,把美事给耽误了。常路冲着谢美人深深一揖,躬身退了出去。   常路一走,赵思明并莲月等人,赶紧上来就要收拾了。   谢小盈反倒伸手压住,重新又坐回原位,“我吃都吃了,不差最后这两口了,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来,我还是先吃饱了再说。”   赵思明向来胆子小,谢小盈话一出口,他立刻就退到了一旁。反倒是莲月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才退下去——这些时日,先有荷光自作主张受惩,后有宫人背叛,且这事还是被陛下点破的。莲月如今已没有什么底气在谢小盈面前托大劝诫,只能任由谢小盈很是恣意畅快地把最后几口饭吃完,方敢让赵思明上前收拾了残余端下去。   莲月亲自张罗着侍奉谢小盈漱口净手,从头至尾,半点多余的话都没说。   反倒是谢小盈收拾停当,主动吩咐莲月:“我去换一身衣裳,你让荷光与小丰备上灯笼,咱们往外走走,我消消食,顺便也能迎一迎陛下。”   莲月怔忡一刻,似乎有些意外谢小盈居然会主动逢迎皇帝 。   但只是转瞬,她便答应着吩咐下去,又赶忙叫上兰星一起,进到寝阁内侍候谢小盈更衣。   换了身凉快些的团花纹桃红衫子并黄裙,谢小盈随手扫眉描唇。莲月见她这架势,以为是专门为了皇帝妆扮,还拿了梳篦,想为谢小盈重新盘个漂亮的高髻。谢小盈忙阻了,语气轻快道:“为着出去走走,不必这样大动干戈,拢个团髻就行了。”   浓密的黑发绾在头顶,谢小盈连金钗都不愿意戴,两支长簪固定住头发,谢小盈随便挑了个珠花别上,轻装简从地出门了。   她是真·想遛弯。   人间四月天,天黑之后最是舒爽,不冷不热,还没多少蚊子,能否遇到皇帝反而是谢小盈心里最没所谓的事,不过是顺便而已。   自打彻底接受了皇帝前来,谢小盈心态已与从前大不相同。虽谈不上多高兴,但也确实是不烦了。这里头一半要归功于她自己主动决定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心态变得疏阔起来,还有一半则要归功于宗朔每回来的表现。   年轻帝王看待后宫,不过是个舒适的销金窟。他来找谢小盈,所做的事也无非就是吃喝玩乐这四样。   吃香喝辣自不必细说,单论这玩,别管是打牌还是桌游,宗朔这个玩伴起码比奴仆要更有意思些。他自己从不对谢小盈端架子,谢小盈玩起来就上头,也想不起来要放低身段。牌桌上没有君臣主仆,只有敌我队友,这样玩起来当然过瘾。   再说这闺房之“乐”,大部分时候宗朔都是那个埋头出力的,谢小盈反倒成了躺平享受的。   这皇帝,虽然是个负分爱人,但实在是个高分炮.友。   谢小盈原本还想着,等到皇帝知道杨淑妃的事情之后,终归是会与她疏远。以对待露水情缘的态度,那自然是今宵有酒今宵醉,畅快一回算一回。然而观今日之事,她最后这桩打算也是落了空。   谢小盈手里也提着一个漂亮的四角宫灯,在宫径里闲散漫游。她有些好笑地想,亏她一直想推开皇帝躲清闲,但仔细想来,凭着皇帝这份不知从何而起的黏糊人的劲儿,她明明最应该好好利用才是。如果没有皇帝提醒,她恐怕迟迟不会意识到,清云馆里竟生了个叛徒。而皇帝何必告诉她呢?大约是为着两人之间,那点所谓的“情分”。   她想要的舒爽日子,吃喝用度算一样,帐中春事难道就不能也算一样吗?   何况她原本就是皇帝的“关系户”,既有关系在,何必非得把关系推得疏远了才能保全自己?   且看林婕妤就知道了。   宫斗这件事,不在于你出不出手。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宫里的女人自己一个人也能唱出独角戏来。光靠躲似乎没什么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她可不能让上司们忘了,自己好歹是个关系户啊!   谢小盈越想心情越开阔,只觉从前一味躲闪皇帝,反倒是想得狭隘了。她一句话不说地溜达,不知不觉绕着整个“九霄天”走了大半圈,人已到了六宫南端的秋裕门。   再往前走就要进到宫殿群内了,谢小盈停下脚步,对荷光道:“不走了,咱们回去吧,再走该给我走饿了。”   荷光私心里也觉得谢小盈是想早点见皇帝,才特地走出这么远。没迎到皇帝,说不准谢小盈心里多失望呢。于是她半分不敢提旁的,笑着附和:“是呢,且夜里凉下来了,若吹着风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要往回走,隐隐的,谢小盈听见了整齐的槖橐靴声,伴随还有近乎于敲梆子的响动。这是皇帝仪驾进了永巷,尚辇局专有侍奉的人负责敲响静街,提醒无关宫人自行避退。若来不及避,遇上了皇帝仪驾,自然要跪地叩首,以示恭敬,为此要是耽搁了旁的活计,那就没地方说理了。   不过谢小盈很清楚,今天她并不算这里头的“无关人等”了。既凑巧遇上了皇帝,她索性也立在原地不动了。   御前的内宦专有在前头清人的,远远瞧见了谢小盈一行人,初还以为是哪个不知趣的宫嫔想要邀宠,正打算快走几步上前把人规劝走,没料想近前了发现,竟就是皇帝要去见的谢美人。那内宦扎腰一礼,又快步赶了回去,压低声对常路说了两句。   常路赶忙抬头告诉皇帝,“陛下,谢美人就在前头,特地出来迎着您了。”   宗朔一讶,当即脸上就浮出欣然之意,嘴上偏还埋怨:“何至于要迎呢?朕又不是头一回去,还走出这么远来!”   他指节敲了敲步辇,示意抬辇的人走快一些。果不其然,刚一出秋裕门,他就看到谢小盈提着一盏宫灯遥遥望向他。   女子身形瘦削,因夜里起了些风,裙袂与披帛都被吹得扬了起来,就更显得她有几分茕茕孑立之意。两侧侍奉的宫人都按着规矩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下去,唯有谢小盈还握着灯,见了他的仪驾,仅叉手为礼,远远就唤了一声“陛下”。   然而只这一声唤,倒在宗朔心里抵过了磕千万个头。   他赶紧让人落了辇,从御辇上踏下来,迎着谢小盈走了过去,急切道:“怎么跑到这么远来迎朕?就算盼着朕,门口站一站也就是了,走出这样远,受了凉怎么办?早知道你这么会折腾自己,朕情愿不让常路去知会了!真是个傻子。”   谢小盈没想到皇帝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番教训,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又忍不住笑。   男人这自作多情的本领,还真是由古至今、一以贯之。她很诚恳地解释:“倒不是特地来的,陛下多虑了。妾只是出来散散,正巧在这里遇上了陛下而已。”   “你这嘴硬的本领,朕今日算是领教了。这阖宫上下,还真就是你能与杨淑妃比上一比!”宗朔用那种“少糊弄朕”的表情斜了谢小盈一眼,随后便将谢小盈握着的宫灯接了过去,又转手塞给了常路。碍事的东西拿走,宗朔总算如愿握住了谢小盈双手,他压低声问:“白天的事,不恼朕了吧?”   宗朔之所以坚持要来清云馆看一回谢小盈,就是为着午晌的时候,谢小盈那猝然流露出来的疏冷之色。她那样坚定地开口,说要让他彻底“远了她去”,该是存着多大的失望呢?宗朔只要往细里一想,就有些说不上的慌乱之感。他不肯因为林氏有孕就松口将其复位,怕的就是真令谢小盈寒了心,从此之后,他再来清云馆,对上的便唯有一双冷湛湛的眼睛。   这一刻他在秋裕门上见到谢小盈,很是松一口气,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悸动。   这还是谢小盈头一回走出这样远来迎他。   一定是因为谢小盈也听说了,即便是皇后来替林婕妤求情,还是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这事他刻意没让常路压着,任由消息往后宫里传递了过去。   宗朔正是期盼谢小盈能明白他的用心,感动于他的维护之意。他不希望林氏的心机,会成为自己与谢小盈之间的芥蒂。   谢小盈虽然不知道皇帝心里的弯弯绕,但她还是选择坦然地表现出来自己对今日结果的满意,“陛下多虑了,妾原本就没有恼陛下。这事只是有些烦人,背后拿这丁点小事告黑状,手段无聊幼稚,全靠一张嘴编排,所以才令人难忍。妾已经听闻陛下惩戒林婕妤了,有您赏罚分明,妾就更不会着恼了,请陛下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这话堪堪说到了宗朔心坎上,他闻言大悦,攥着谢小盈的手也忍不住用力,“小盈,朕素来知道你心思澄澈,今日才发觉你还是个心胸开阔,识大体的好姑娘,朕实在喜欢。”   谢小盈绷不住笑起来,实话说道:“哪就有陛下说都这么好?本就是丁点小事,不论是陛下还是妾,都不值当为这些事添堵嘛。”   殊不知,她愈是表现的心胸开阔,宗朔愈发觉得自己一腔柔情蜜意,真不知该往哪里使才好。他领着人直接上了御辇,吩咐往清云馆去。都说宫妃不得登御辇,可谢小盈实在坐了很多回,早忘了这上头的规矩,嘴上连推却都没有,跟着就踏踏实实坐了上去。皇帝怕她冷,还特地伸手将人揽住。   等起驾后,他又压低声音,对着谢小盈好一番细细解释:“朕其实早就想去寻你了,不过今日皇后来过前头,要是她前脚走,朕后脚就去嫔御处,未免有些落了中宫脸面,是以朕才拖延了几刻。让你等得苦了,朕向你赔个不是。”   谢小盈懒得和皇帝强调她不苦,于是任由皇帝对着她一番伏低做小,反复安慰。   男人与女子在御辇上喁喁私语,实在是一副亲密的恩爱景象。 第49章 端阳宫宴 宗朔滞了一息,有些无奈,“……   萱辰的事, 莲月很快就查出了结果。   这要亏得谢小盈如今风头无两,圣眷正隆。她亲自去太极堂找管事的内监问话,说要查萱辰与二姐姐有无来往。那内监一看到莲月示出的“清云馆”腰牌, 二话不说, 连赏钱都没要,直接命人押来了萱辰的二姐姐, 还道出了实情,“奴旁的不知道,只是从未见过萱辰姑娘来太极堂。”   一下就露了馅。   莲月毫不手软,让人去传宫正司的人来。倒没敢用叛主的由头, 因宫正司没有可靠之人,谢小盈与莲月都还不知萱辰到底是被谁收买,所以莲月只说萱辰姊妹二人串通撒谎,忤逆主上, 于是命宫正司的人把她姐妹提了, 押去宫正司受刑。   当宫正司的人被莲月领进清云馆时,萱辰正在前头院子里归置凉亭。莲月手一指, 宫正司的内宦冲上去就把萱辰给押住了。萱辰发出惊恐尖叫,把坐在二楼打斗地主的谢小盈吓了一跳。   她隔着窗看了一眼, 就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谢小盈牌也没心思玩了,与荷光兰星二人一并从二楼上下来。莲月知萱辰叛主,心里最是恨, 这几日她怕打草惊蛇, 还必须得装得和从前一样,对萱辰和颜悦色。时至今日,既然知道没有冤枉人,莲月走上前就干脆地赏了两个耳光, 痛骂道:“谢美人待你何其宽仁,你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谢小盈下来见到这一幕,终归有些不忍,她喊了莲月近前,小声问:“确定是她了?”   莲月颔首。   萱辰已知东窗事发,当即满面是泪。   她的目光隔着人望向了谢小盈,含着三分不甘,却还有七分悔恨。谢小盈被她这样一眼看得怔了,心里一下子有些憋闷。   倘若萱辰真的是与人串通,有心害她,那谢小盈定不会心慈手软,管她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可怜难处,先拉出去再说。   可萱辰此刻,非但不为自己辩驳,不哭喊喧哗,只是朝着谢小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谢小盈胸口发堵,竟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为难。   她走上前去,示意宫正司的人退后几步,压低声问:“萱辰,是我这个主人不够好,叫你受了委屈吗?”   萱辰咬住嘴唇摇头,声音呜咽,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莲月怕谢小盈心软,皱着眉上前,附耳相劝:“娘子别多问了,让宫正司的人押走她吧。”   谢小盈深深叹气,摆了摆手。莲月还不忘给宫正司领头的内宦塞了两个金圆饼,亲自交代一二,方让他们离开。   一直到晚上皇帝过来,谢小盈仍有些为萱辰的事情郁闷,对着宗朔也挤不出一个营业的笑脸。   宗朔一看她这里少了伺候的人,当即就明白怎么回事,两人用完晚膳,宗朔就让众人都下去,牵着谢小盈进了次间,两人在罗汉床上挨着坐下,宗朔轻声问:“查出人了?”   谢小盈点头,没瞒着皇帝,唏嘘道:“是那个叫萱辰的婢子,挺好的小姑娘,我实在没想到……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宗朔被问得哑然一瞬,看样子,谢小盈还不知道这事背后有皇后的手笔。   其实他并不反对皇后辖制嫔御,萱辰的事也是常路来查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皇后在清云馆设了枚暗棋。照理说宗朔不该将这个事告诉谢小盈,只是他那日走的时候唯恐谢小盈同他继续赌气,又觉得谢小盈的心思有几分可怜,动容之下才提点了她一句。   没想到谢小盈手段还挺利索,这才不出三四日,就已把人收拾走了。   他犹豫了一会,没回答谢小盈,而是反问道:“你可查清楚背后是什么人了?还有,那婢子又是为何叛了你?”   谢小盈臊眉耷眼的,情绪不太高,“没有,不知道怎么查,所以索性不查了。知道她是坏的,就直接让宫正司把人带走了,如今不知生死,看她背后的人愿不愿意捞她一把了。”   宗朔听谢小盈这样讲,彻底没了脾气,他失笑道:“不知道怎么查,你就不查了?你这事做得不妥。拔了旁人的一根钉子,都不知道开罪的是谁,以后岂不更危险?”   谢小盈被皇帝说得有些烦,她没忍住,瞪了宗朔一眼,“反正不管是谁,那人一定是为着陛下才来害我。陛下若从此不来清云馆,自然也没人稀得来算计一个失宠的嫔妃!”   宗朔没想到自己突然被迁怒,怔了几秒,反倒笑得愈发厉害了。他伸臂将谢小盈纳入怀抱,压着人亲昵道:“这话说得倒是切中肯綮,可见你心里也很清楚,朕如今待你最不一般了。”   谢小盈心思微动,主动亲了皇帝一下,试探着问:“看陛下的样子,像是原委都知道。不如陛下直接告诉我,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吧!”   宗朔滞了一息,有些无奈,“……还对朕用上美人计了?”   谢小盈笑眯眯的,没多说什么,只想等皇帝自己吐露答案。皇帝都能告诉她清云馆有叛主之人,没道理不能告诉她谁是背后指使,除非那个人,是谢小盈尚且不配去相衡量的。   果然,宗朔沉默半晌,拒绝了谢小盈的询问:“朕不能告诉你是谁,但朕会帮你挑两个可靠之人送来,顶上萱辰的缺。朕不会叫你这里短了人手,朕也定护着你,不会再有今次的事了。”   听皇帝这般语气沉沉,谢小盈不由得青筋一跳。她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内心掀起无限的惊愕——居然真的是皇后?!   她唯恐被皇帝发现自己已经有所察觉,于是微微偏首,向前靠入皇帝怀里,直接将脸伏到了皇帝肩头。   宗朔下意识用双臂将人拥住,他平日看谢小盈,总觉得她已经出落起来,再不是刚入宫时那个懵懂的小丫头了。可当他把谢小盈整个抱进怀里,又不由得令宗朔感受到谢小盈的娇柔,随之心生不忍。他以为谢小盈是害怕,于是轻拍女孩肩头,安抚道:“放心,朕既要宠你,自然也会护着你。任外面的人是嫉妒还是提防,终归有朕呢。”   谢小盈心中情绪翻山倒海,一时纳闷皇后何至于这么小心眼,一时又为皇后感到几分可怜。她情绪矛盾,只能攥着皇帝衣襟略作发泄。   宗朔看她手指绷得青白,赶忙握住了,怜爱地谢小盈耳边落下一吻,“不怕的,有朕在。”   ……   萱辰的事,谢小盈终究还是让它翻过篇了。   别说谢小盈压根不想和宫里任何一个女人斗,就算真要斗,谢小盈也深知她与皇后之间的力量悬殊,那就是蚍蜉撼树。   她无意于宗朔的宠爱,对皇后宝座更没任何向往。她求得是一世清净平安,既如此,事情还是过去最好,再往下深究,谢小盈只怕会招惹更多的麻烦。   宗朔很快从金福宫选了两个可靠的宫婢打发来给谢小盈用,两个婢子一个名香云,一个名香浮,都是御赐的名讳。谢小盈懒得去改,便让她们继续沿用。   莲月对着两个皇帝发派来的宫婢,反倒有些束手束脚,不太敢支使。谢小盈看了出来,主动对莲月道:“陛下既是赏人给我用,那这人就是咱们的了,你别想那么多,该怎么辖制就怎么辖制。若你管不住,我就回了陛下,把人赶走,再换一个就是了。”   谢小盈实在很清楚,在皇帝这种大地主来说,奴隶就是奴隶,不会比她这个嫔妃更重要。越是等级制度森严,才能越好的维护他作为统治者的利益。皇后会永远压在谢小盈的头顶,那谢小盈也就永远可以压在这群宫人的头顶,没什么可怕的。   得了谢小盈这句话,莲月才终于有了底气。   香云香浮心里也都很清楚怎么回事,对着莲月十分服帖。即便宗朔再过来,若没有谢小盈的吩咐,两人都不敢主动上前侍候。宗朔只问了谢小盈一回,人用得是否趁手。谢小盈答说很好,宗朔便连再多看那两个婢子一眼都没有,更别提关照了。   莲月总算放了心。   等到了五月,延京城里的温度就算是入了夏。   宗朔先前赐下的轻容纱被派上了用场,被谢小盈拿去制了好几件夏衣。   轻容纱料子轻薄透明,宛若蝉翼,比谢小盈在现代穿的防晒衣还透气凉快。天气热了,谢小盈就单穿一件薄纱衫子,搭个齐胸裙,坦坦荡荡露着肩臂,不要更舒服。若出去见人,她就随意地搭一条素绢帔子略作遮掩,免得被人挑理。   偏就是女人这样半遮半掩的风情,让宗朔愈发挪不开眼。他还是头一回见宫中女子如此大胆装扮,真要说突破礼教,谢小盈露出来的只是手臂而已,但正是这纤白手臂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愈加令人心神荡漾,浮想联翩。以至于宗朔每回到清云馆,都有种失控般的情/欲想要宣泄。   谢小盈并没想到是她穿衣风格的缘故,只当皇帝身强体壮、龙精虎猛,还忍不住悄悄附耳,夸赞了宗朔几回。   五月初五,皇后在凰安宫内设了端阳节宴,邀了六宫嫔御一道来庆贺。皇帝凑巧得闲,也赏脸出席了。他原本与皇后坐在一处,但遥遥又瞧见谢小盈这幅打扮,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皇后此番很有巧思,她将端午的筵席设在了后殿外头的廊亭里,沿着廊亭设了几张方桌下去,令宫嫔不必拘身份,随意围坐了。凰安宫内有个不大的池塘,顾言薇让人往水里放了几盏浮灯,飘摇在荷叶之间。天色半明半暗之间,颇有几分景趣。   因杨淑妃的禁足尚未到时候,她依旧缺席了。所以谢小盈直接占了她的空位,刚好与甄美人和苏宝林坐到了一起去。皇帝频频投望过来时,谢小盈正低着头在编五彩绳,丝毫未有察觉。反倒是坐在她旁边的苏宝林,因正对着皇帝方向,几回抬头刚好撞到皇帝视线,她本就胆小,此刻半吓半羞,整张脸都有些发红。   她小心翼翼地在桌子底下用小腿轻轻撞了谢小盈一下,提醒道:“谢美人……陛下似乎在瞧你。”   “什么?”谢小盈一门心思都在玩彩线,压根没注意听苏宝林的话。   这东西让谢小盈想起她读小学初中时,学校门口卖的彩色玻璃绳。那会她有家里长辈来接送上学,所以没什么零花钱,很偶尔才能攒几块钱,去买两包编个手串玩。那时候女同学之间很流行一起编手绳,她最沉迷的时候,上课都忍不住偷偷在底下编。体育课一到自由活动,她也能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半成品,拉着关系好的同学坐到领操台旁边去玩。   要不是皇后组织端午团建,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一门“手艺”嘞!   苏宝林不太敢大声说话。   她是成元三年从蜀郡挑出来的采女,门楣低,只是寻常良家,没怎么学过官话。虽然进宫后学了一阵子,但发音不算完全标准。她在玉瑶宫住,有杨淑妃这样一个名门淑女比对着,时常还会开口挑刺,苏宝林愈发胆怯,人多的时候,她向来是能不吭声就不吭声。   见提醒了谢美人一回,她还没听到,苏宝林就不敢再说第二次了。   反倒是甄美人听见了一耳朵,心念微动,忍不住回首,迎着皇帝的视线望了过去。   甄美人今日也是特地打扮过。   素日里她被压在玉瑶宫,知道被皇帝厌弃,从不敢招摇,更不期许得宠。但杨淑妃难得被禁足,甄美人忍不住想,她不跟着杨淑妃,皇帝会不会忘了她身上有这样一层关系,兴许改了主意呢?   她大着胆子,与宗朔双目对视片刻,然后赶在皇帝有反应之前又转回了身子。甄美人很谨慎,她不想做得太刻意,既怕被皇帝察觉后弄巧成拙,更是怕谢美人发觉,会找杨淑妃告她的状。让皇帝注意到她之后,甄美人就不敢再有任何举动,反而替苏宝林再次提醒了谢小盈一回,“谢妹妹,陛下一直在看你呢。”   谢小盈这才回过神,扭头望向最上方的主桌。   果不其然,宗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眼神里有点调侃意味。   谢小盈有点纳闷,皇帝这什么意思?   她倒了酒,朝皇帝遥遥相敬了一杯,自觉尽到了情。然后低下头,又开始编五彩绳了。   整一个端午宫宴,嫔妃们各怀心思,手段尽使,唯独谢小盈,专心致志地玩绳子,不负她自己所望地编了个手绳,当作伴手礼带回清云馆了。   宗朔立在廊头,看着谢小盈告退的脚步比谁都快,一时恨得有些牙痒痒。   皇后看出来今天嫔御们大展身手,各自都有些期盼,因此她没打算在这一日留皇帝,寻了个疲乏的借口,很大方地问:“陛下想去哪位妹妹宫里?”   宗朔想都没想地回答:“朕还是去清云馆吧。”   顾言薇轻轻一笑,随即说:“谢妹妹怕是身上不便呢,陛下要不去看看金婕妤?金婕妤说她们新罗也过端阳,还亲手制了艾草糕,今日献给了臣妾。”   宗朔愣了一秒,难怪谢小盈今日对他显得有些爱答不理,原来是身上不谐,有意疏远,免得被他想起来……果真一如既往的懂事。   “罢了,朕还是回金福宫吧。”宗朔改了口,“皇后今日这宫宴办得实在不错,好好歇一歇,朕明日来看你。”   说完,宗朔也没多逗留,径直离开了。   顾言薇目送皇帝离去,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她实在没想到,谢小盈竟能盛宠如斯。与杨淑妃来往一事平安脱身就罢了,皇帝说这其中有林氏手笔,顾言薇将信将疑,但还是认了。可顾言薇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皇帝待谢小盈,竟到了一时不能亲热,便连其他嫔御都不肯入眼的地步。   金婕妤昔日在宗朔跟前也是能与林氏平分秋色的宠爱,怎会毫无征兆地就凋零了?   顾言薇一夜郁郁,睡得很不安慰。   直到翌日清晨,尚仪局女官来送彤史,她才终于露出了笑意。   ——皇帝昨晚在金福宫召了玉瑶宫美人甄氏。   在彤史簿子上用了印,顾言薇脸色久违地笑出畅快之色。她打发尚仪局的人退下去,令宜茹传了李尚宫来,很快就布下给甄美人的赏赐,命李尚宫亲自往玉瑶宫去一趟。   送走了李尚宫,宜茹很是纳罕,“娘子,甄美人得幸,您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她也好,谢美人也罢,不都是杨淑妃门下走狗?”   顾言薇有些克制不住,挥手屏退左右,独自一个坐在内间里,嘴角上扬地待了好一会。   她并没有对宜茹解释,只因她心里的想法,实在大不敬。   都说二桃杀三士,如今只皇帝一个“桃”,便足以杀三士了。   以顾言薇所见,谢美人过去能与杨淑妃一系走得近,那是因为杨淑妃等人俱是无宠,对她没有威胁,只有助力。而今甄美人能在陛下跟头露脸,谢氏如何能容得下她?自然要先窝里斗了。   谢氏与甄氏相争,杨淑妃就定要从二者里选一个保下。若选甄美人,杨谢必要反目成仇。可若选了谢氏……杨谢之间,谁为帅者,还不好定论呢。   顾言薇起了身,亲自走到窗前,把面南的窗扇给推开了。日光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她只觉心头大快,那日在崇明殿里被皇帝驳了意的无名憋闷,还有听宜茹说萱辰被谢美人除去的烦郁,总算散去了。 第50章 【营养液3k加更】 这日是荷光陪着谢……   端阳节过后没几日, 杨淑妃的禁足总算解了。   一个月没见着杨淑妃,谢小盈原还有些为她担心,怕杨淑妃再来晨省的时候多少会有些难堪。殊不知, 这一个月的闭门思过, 非但没能往杨淑妃的脸上添一丁点的郁闷之色,她反倒把自己养得愈发美艳夺目。   淑妃看着似乎丰腴了几分, 因穿着坦领上衣,面白如玉,颈纤胸丰,她戴了一串嵌宝花坠水晶项链, 日光映射下来,折出五彩光斑,便闪在淑妃胸口颈间,宛若春露垂滴, 星散白雾。她特地梳了高髻, 却并未簪金饰银,而是摘了朵新鲜盛开的芍药别入发间。旁人这般妆饰, 或许显得清雅,但在杨淑妃身上, 却唯有艳绝二字矣。   她凌厉傲人的眼神环视诸嫔御,唬得众人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   人人都清楚, 淑妃还是昔日那个嚣张跋扈的淑妃, 谁也惹不得。   唯独谢小盈,对着杨淑妃如此华丽之姿,一时看得怔了。她梗着脖子,眼神也直勾勾的, 被淑妃扫了好几眼,都没想起来要垂首避忌。杨淑妃实在绷不住,抿唇笑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远,只有青娥听到了杨淑妃很小声地嘟哝:“这妮子,怎么还是个傻的?”   杨淑妃一笑,便更有倾城之色。   谢小盈倒吸凉气,总算回神,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淑妃身上移去,随着众人一并埋首行礼。   杨淑妃摆够了架子,才缓缓走到众妃嫔领首的位置上,她斜了眼如今已有几分孕相,却被迫站到了胡充仪后头的林婕妤,禁不住嘲讽地轻笑一声。杨淑妃只是人不能离玉瑶宫,但她周遭耳报神多,林婕妤被贬这一出戏,杨淑妃一清二楚。想着林氏挑拨搬弄一番,到最后淑妃依旧稳居四夫人之位,谢小盈也仍是一枝独秀的宠妃。唯独林氏从九嫔位置上撸下去变成了婕妤,实在大快人心。   林婕妤恼得满面通红,偏也一句话不敢说。众人肃立,直到李尚宫传人进殿。   若说女人间的争斗,有时候真是简单极了。   杨淑妃这样惊艳亮相,别的都不必说,单凭容貌一样,就已经把六宫粉黛压得黯然失色。更别提她父亲至今也未真正失势,仍旧是堂堂英国公,领着中书令的实职,不可容人小觑。   皇后倒想借机再训诫杨淑妃一二,淑妃忽然转了性似的,不管皇后说什么,都乖乖应是,直到最后才来了一句,“殿下说得有理,以往臣妾轻狂,是臣妾不懂事。如今为着大郎,臣妾自然会立起来,不像从前那般。”   她搬出皇长子,就如同往皇后心上扎刺。   皇后脸上笑意很快就淡了,再不提淑妃禁足的事,三两句话带过,便结束了今日的晨省。   杨淑妃招摇地登上步辇,率先离开。   谢小盈观察诸嫔御,实在感到好笑,明明人人都知道皇帝并不喜欢杨淑妃,可今日见到淑妃这般沉鱼落雁的姿容,后宫女人们还是个个都如霜打了茄子似的,默然结伴散去。   因为谢小盈已经知道皇后暗地里提防她,考虑再三,谢小盈还是没有立刻就登上玉瑶宫的门拜访杨淑妃。君子群而不党,谢小盈并没有和杨淑妃拉帮结派的意思,不想往皇后心头火上浇油了。杨淑妃与谢小盈在这上面竟也很有默契,两人鲜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表现出亲近,最多眼神交流一二,其他时候都是各自守着规矩。一个是高高在上却无宠的淑妃,另一个便守在美人的低位上,享受着愈发风头无两的圣宠。   隔了三五日,谢小盈感觉大家的目光总算不围聚在复出的淑妃身上,这才两手空空地往玉瑶宫去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杨淑妃不肯见她。第一回 去,是青娥亲自出来道了声歉,“大皇子闹着要夫人陪,我们娘子脱不开身,今日不便招待谢美人了。”   谢小盈没多纠缠,痛快地就走了。   第二日去,杨淑妃依旧不说召见,这回换了个寻常宫婢出来打发人,只道:“淑妃夫人正歇午觉,说了不见人,谢美人请回吧。”   谢小盈权当是赶巧,第三日特地等到红霞遍染,夕阳金辉笼罩在整个大晋禁庭上空时,才往玉瑶宫去。   她立在宫门口等了好半晌,进去传话的人都没有出来。   这日是荷光陪着谢小盈去的,等了这样久淑妃都不赏脸,荷光已替谢小盈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了。她压低声规劝:“娘子,您就非要见杨淑妃不可吗?”   谢小盈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惶惶,两人白日在凰安宫打照面的时候,眼神交流都还是很和气的。怎么偏到她私下里来求见的时候,杨淑妃就躲起她来了?   正踟蹰,谢小盈总算瞧见青娥顺着廊道一路迎了出来。   她松了口气,既是青娥相迎,那杨淑妃今日定是肯见她了。   然而,青娥过来之后说的话却是让谢小盈大失所望。   “回禀美人,淑妃夫人只有一句话命奴转达,君子之交淡如水,情谊放在心里就是了,为着美人,也为着我们娘子,日后请娘子不必再登玉瑶宫的门了。”   谢小盈彻底愣住。   她压根没听懂杨淑妃这番话,她很迟疑地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青娥不由苦笑,“谢美人一向聪慧,夫人说了,这话告诉您,您一定就懂了。”   谢小盈摇头,坚定地说:“夫人想错了,我最是愚笨。这番话我没懂,淑妃夫人什么意思,请青娥姑娘代为示下吧。”   “这……”青娥面露犹豫,“夫人只吩咐了奴这一句,美人若令奴拆解,奴如何能说得明白呢?”   谢小盈定定立在玉瑶宫门下,眼神一点点清冷下去,她隔了好久才开口:“那便请青娥姑娘转告淑妃,妾听不懂她的意思,她要说什么,就把话说明白,藏藏掖掖,可不是她杨淑妃的风格。”   青娥显出十分的为难来,她与荷光对了个眼神,二人都为奴婢,这一刻反倒互相更懂一些。荷光从旁劝着,“娘子,不如咱们先回去,好好品一下淑妃夫人的叮嘱?”   谢小盈低哼一声,满面不悦,娇蛮道:“凭个婢子的传话也算叮嘱?我今日偏还不走了!有什么话,叫她亲口来和我说!”   荷光与青娥都被谢小盈这句话吓得脸色有些泛白。   青娥心里忍不住叫苦,这谢美人怎么固执起来,和她家娘子一模一样!这般执拗不让人的性子,世间除了杨家大姑娘,竟还多了个谢美人!   然而青娥终究知道,杨淑妃虽不肯召见谢美人,却并不是因为厌了、恼了,或是忌惮了、生分了。淑妃恰恰是为谢小盈几番考虑,才有了今日这般决定。青娥立在门口犹豫半天,到底还是一跺脚,朝谢小盈行了个礼,折身返回了大殿之中,替谢小盈传话去了。   盯着青娥背影,谢小盈气得咬牙哼哼两声。荷光为谢小盈捏一把汗,禁不住说:“娘子刚刚那样的口吻说话,真要叫淑妃夫人知道了,怕不是要治咱们大不敬的罪过!何况淑妃夫人与娘子从前再亲睦,咱们位分上也差得远呢。如今娘子也不知道,淑妃是为着什么疏远了咱们,其实还是谨慎一些好。”   谢小盈嘴角挑起,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自信地解释:“你只管放心,青娥是淑妃身边最亲近的婢子,她二人的关系就如同你我一样。倘若淑妃是真心要疏远我,青娥刚刚的态度就不会这样柔和顾忌。单看青娥还会进去替我传话,你就该猜到,淑妃定是有为着别的才不肯见我。”   还能为什么呢?   谢小盈细想一想也就猜到了,当然是因为杨淑妃已经知道皇帝在清云馆里,发作过她二人来往的事了。   从前谢小盈诚恳表过态,让杨淑妃别忌惮皇帝,只管派人往清云馆走动。杨淑妃那般嚣张性子,却依旧没有让任何玉瑶宫人主动踏进过清云馆的地界。   淑妃嘴上说着不稀罕皇帝的宠爱,可又实实在在知道,这圣宠对深宫女人而言乃是最要紧的一件事。谢小盈圣恩隆厚,杨淑妃发自内心地体贴她,才从不在这上面坏事。   转眼都快六月了,谢小盈在后宫中近乎占据了帝王独宠。   唯一能与她平分秋色之人,竟仅有一个中宫皇后。   杨淑妃这是情愿自己主动断了和谢小盈的来往,也由衷期盼她,能长长久久地守住皇帝这份宠爱。   谢小盈立在外头等了许久,青娥终于又转出来。不过这一回,青娥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地上,冲谢小盈道:“夫人说了,今日奴若劝不走美人,就跪在这里,再也不必起来了。”   “……杨娉这个……”谢小盈气结,脱口喊了淑妃的大名。   青娥仰头望着谢小盈,咬唇卖惨,“求美人可怜奴,赏奴一条生路吧。”   荷光也视之不忍了,她拽拽谢小盈袖口,压低声说:“娘子,这可是淑妃当初带进宫的家婢。”   谢小盈怒极反笑,“行,今天就算她杨淑妃厉害。”   说完这话,谢小盈也不理青娥,扭头气鼓鼓地回了清云馆。荷光一路追在谢小盈后头,却发现谢小盈越走越快。   等进了清云馆的院子,莲月因不知发生什么,还笑吟吟地迎上去,玩笑道:“娘子怎地这么久才回来?今日是见着淑妃夫人了?”   荷光忙着给莲月使眼色,到底也是没拦住这句。   谢小盈死死抿着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狠狠甩门,直接将荷光与莲月二人都关在了外头。   待关了门,谢小盈终还是没忍住,气得湿红了眼。 第51章 幸灾乐祸 宗朔唯恐经此一役,就真打开……   谢小盈实在生气, 一是为着接连几天碰壁,弄得有些没面子,二是气淑妃犯了怂, 她在皇帝面前都还没塌下腰杆子呢, 怎么反倒是淑妃退却了?三则是气淑妃与她没半点默契,皇帝既知道两人往来, 而她谢小盈又没失宠,那就摆明了不介意这件事。只要谢小盈和淑妃彼此都能守住底线,不联手到一起去与皇后叫板,宗朔没道理容不下两个后宫女子, 寻常坐在一起说说闲话,打发打发时间的。   她第一回 在清云馆里这样明显的摆了脸子。   上至莲月,下至新被皇帝发派来的两个新婢子,都有点被吓到。   赵思明晚上提膳回来摆桌时, 因谢小盈轻咳了一声, 他紧张地手一抖,差点直接打翻了一大碗汤。   莲月恨铁不成钢地把赵思明撤了出去, 只留荷光与她二人从旁侍候。   谢小盈心情不畅,没吃几口就撂了筷子。如今天气燥热, 晚上还算清凉一些,谢小盈惯爱用了膳出去随便走一走。然而今日,她漱口后就直接进了寝间, 也不让人进来侍候, 就自己合衣斜歪进床里,把灯也吹灭了,只一言不发地躺着。   谁都没想到,偏这个时候, 皇帝来了。   莲月与荷光本是不放心谢小盈,才挪了个杌子,坐到廊下守着听吩咐。两人膝头上都摆着个竹编笸箩,里头放着针线,二人中间放着一盏灯笼,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借着光做点针线活。   荷光手腕上戴着一个五彩绳,正是端午那日,谢小盈坐在凰安宫里头编的。拿回来之后她就送给了荷光,因荷光经过三月那事,后头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得了这个谢小盈亲自编的五彩绳以后,荷光才总算振奋去起来,觉得娘子心里还是没有厌了她。   于是这五彩绳就一直被荷光戴在了腕子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两人远远瞧见皇帝仪驾,登时都有些慌了。   荷光把两人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杌子一并收到了廊子尽头的茶水房里,莲月赶忙领着人迎上皇帝,又想打发兰星到寝间里去提醒一下谢小盈。   然而皇帝见清云馆室内整个熄了灯,便及时叫住了兰星,压低声问莲月,“你们美人这么早就歇下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这……”莲月有些不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告诉皇帝,自家娘子是和杨淑妃闹别扭了吧?   宗朔见她欲言又止,心里便已有了答案。他并不恼,还带出几分笑,摇头道:“真是孩子心性,朕就知道她要想不开,这才特地来看看。”   说完这句,宗朔也不让人通传,只管莲月要了一盏小灯,独自托着,进了谢小盈的寝间。   谢小盈躺着出神,听见外头有窸窣动静,还以为是莲月或荷光进来值夜,闷着声说:“我还没睡呢,你们出去,一会我要睡再叫你们进来。”   “哦,没睡就好。”   男人带着几分笑意的低沉声音响起,谢小盈被吓了一跳,扬手掀开床帐,直直坐起身来。   宗朔五官深邃立体,此刻在黑暗中举着一盏灯,烛火照得他脸上光影斑驳,颇有几分鬼魅之相,谢小盈险些被当场送走,好在她仍存一线理智,只是倒吸冷气,嗔怪道:“陛下太能唬人了!!”   宗朔看出她害怕,绷不住笑出声,他把灯随手往桌台上一放,随即才喊人进来,把次间与外间的灯全部点了起来。他挨着谢小盈在床榻上坐了,亲密地搂着人问:“不要紧吧?朕听说了淑妃的事,就直觉你要闹脾气,朕实在担心,公务一忙完,朕这不就赶紧过来看看你。”   谢小盈十分有些下不来台,她扭着身子说:“怎么连陛下都听闻了?看来妾被淑妃撂在宫门外头罚站,真要成了明日大家口中的笑话了。”   宗朔乐不可支,颇有几分自得,“朕又不是没劝过你,淑妃秉性骄狂,你未必受得住。偏你愿意同她玩,如今讨了苦头吧?”   谢小盈斜了皇帝一眼,没好气道:“说什么担心妾,陛下分明是来幸灾乐祸的!”   宗朔控制不住哈哈大笑,揽着谢小盈一个劲赔不是,“朕决没有那个意思。”   倘若谢小盈真与杨淑妃分道扬镳,宗朔其实还是有些乐见其成的。但眼下的节骨眼,宗朔却觉得不是一个好时机。   宗朔主要是有几分理亏,因着他端阳那日一时冲动,命常路去传了甄美人来,事后听闻皇后举动,他才意识到内宫之中的弯弯绕,不免有些自责。   经采选这道路子入宫的女子,俱是身家平平,却有上乘姿色的,甄氏也不例外。然而宗朔自小宫内长大,美女原是见惯了的。他但凡恋慕一些女人容颜,都不至于同杨淑妃闹僵到今日田地。   端阳那夜,当他把甄氏真召到跟前来,两人对答几句话后,那点在凰安宫一眼之下的惊艳便很快淡去了。   成元三年甄氏就已入宫,她并非没承幸过。宗朔只是太久没接触这个人,浑然忘了从前的不喜。可惜不投缘的人说到底还是不投缘,再来一次,结果是一样的。   且宗朔又不是真忘了甄美人是玉瑶宫中人,否则他就不会特地回到金福宫再传召了。   甄美人得圣恩后,翌日宗朔便听说皇后去玉瑶宫颁了赏。这里头的意味深长,皇帝不必深思就能想到。皇后视谢氏为杨淑妃的一步棋,倘若甄美人得宠,谢氏恐怕就会成为杨淑妃的弃子。毕竟二者比起来,当然是甄美人更服顺,更好拿捏。   皇后是想坐山观虎斗。   宗朔看待杨淑妃与谢氏、甄氏的关系和皇后差不多。   只是他相信谢小盈心里没那些弯弯绕绕的想头,于他看来,谢小盈恐怕还没开启“宠是要争来的”这根弦儿。   女孩当然是天真单纯的样子最可人,宗朔无意破坏谢小盈这份澄澈的心境,于是他反而深恨起自己端阳那日的轻挑。   他若不传甄氏,杨淑妃便不须在谢甄二人间抉择,今日也不会给谢小盈吃这个大扫颜面的闭门羹。   谢小盈恐怕还不知道其中缘故,回到清云馆定是羞恼交加,估摸着还有些对杨淑妃的失望。   宗朔唯恐经此一役,就真打开了谢小盈心里那扇门,叫她意识到后宫人心诡谲,于是也踏入其中。   是以他匆匆赶来,一是想宽慰谢小盈一些,她与杨淑妃要闹别扭,定然是想找个可信可靠之人倾诉一二。但事关淑妃,除了能向他这个皇帝说,谢小盈还能与谁说?   再则,宗朔也是想给谢小盈一个定心丸。所谓圣宠,原本是不须争的。只要他愿意,他就能给。   宗朔私心里盼着,谢小盈能一直保持那份赤诚纯粹,直到……直到什么时候,宗朔没想好。但起码他如今牵挂谢小盈,便希望谢小盈一直是他喜欢的样子。   谢小盈果然没有辜负宗朔所望。   因天色也不算早了,两人起身各自洗漱后,就索性提前置寝了。谢小盈姿态娇慵,宗朔虽有些心猿意马,但想着谢小盈今日心情不佳,仍是克制了。两人躺在一处,宗朔很是温柔地宽慰了她几句。   谢小盈却说:“淑妃也不是故意给我难堪的,她大概是怕我与陛下因为她生了间隙,为我考虑,这才不见我的。”   宗朔听谢小盈这番论调,既诧异,又欣喜。这般境遇下,谢小盈还能将淑妃想得这么好,可见她是何等真挚的性子。宗朔不由得松一口气,望向谢小盈一双明眸善睐,愈发心生怜爱,将人抱紧。   他难得没说杨淑妃的坏话,反倒附和了谢小盈,“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朕心胸没有那么狭隘,朕与你也不会轻易被人离间的。”   谢小盈以为皇帝只是想给自己的人品贴贴金,于是就坡下驴,吹捧道:“是,我也是觉得陛下宽容,看事情向来洞若观火,自是不会因为一点后宫女子的随意交往就有所迁怒。我与淑妃来往,是敢向陛下过明路的,当然不存什么坏心。陛下也了解我的秉性,最该是信任我的。”   宗朔被谢小盈三言两语高高捧起,心里一阵甜蜜。他实在克制不住,还是翻了个身,压着吻上了谢小盈的唇,“你说得很是,朕能与你这样心意相通,实在难得。”   谢小盈仰头承受着,心里却在算计日子,她生理期结束有好一阵了。这会要发生什么,恐怕刚好在排卵期。过了半晌,察觉到宗朔临近失控,谢小盈这才假作害羞,轻轻推了皇帝一下,婉拒道:“陛下今日非要么……?”   宗朔喘出一口粗气,额头抵着谢小盈蹭了蹭,最终还是翻了个身,躺了回去。他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什么都没做,反而安抚道:“朕知道你今日没兴致,不会逼你的。叫朕抱一会,好么?”   不错,谢小盈满意地想,皇帝觉悟越来越高了。   她乖巧地依偎进宗朔臂怀中,趁机说:“陛下还是多去看看皇后殿下吧,林婕妤已经有些显怀了,晨省时,我总觉得皇后殿下常盯着婕妤看……应当是也期盼着陛下呢。”   排卵期太容易受孕,谢小盈一向偷偷掐日子,差不多了就推宗朔去看皇后。   这借口既不会让皇帝怀疑她有问题,还能显得自己懂规矩。她不想要孩子,皇后又拼命盼孩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反正皇帝也想要嫡子,嫡子总不能凭空蹦出来,当然需要他跟着一起使劲。   谢小盈这般表现,愈发令宗朔感到欣慰贴心。他将人紧紧搂住,有着说不出的欢喜疼爱。一边闭上眼,宗朔一边忍不住琢磨,谢小盈这样好,他总该给些旁的什么……才能显出他待她的特别来。   ……   连皇帝都听闻了谢小盈寻杨淑妃几番未果,这阖宫里自然也把消息快传遍了。翌日,谢小盈去晨省时,不可避免地迎上了大家或探究或看戏的视线。   谢小盈浑不在意这些人,只直勾勾地死盯着杨淑妃看。   她可没打算真就这么放过杨淑妃,大美女想甩了她?哼,没门!   谢小盈目光如炬,把杨淑妃瞪得后背都要起火了。皇后才叫散,淑妃第一个站起身便逃离大殿,匆匆忙忙就要上步辇。谢小盈原本该等尹昭容、胡充仪和其他几位婕妤先散了再走,然而她今日顾不上这样许多,追着杨淑妃就跑出去。宫里不让疾奔,谢小盈就提着裙子,快步往前冲。   凰安宫里一时景象诡异。   一个艳丽绝色的女子仿若逃命,一个清雅活泼的小姑娘宛如追凶。   谢小盈眼瞧着就要在凰安宫门口追上杨淑妃,冷不丁斜蹿出一个女官,径自挡在了谢小盈跟前。谢小盈正想绕开,那女官又跨出一步,拦住了谢小盈的去路。   “你……”谢小盈好歹还记得这里是凰安宫,压着火没敢发。   那女官规规矩矩地朝着谢小盈叉手一礼,微笑道:“奴拜见谢美人,皇后殿下请谢美人留步,殿下传美人进内殿说话。”   谢小盈愣了两秒,她就这么耽搁了一会,杨淑妃已然坐上步辇,风风光光地被抬起出发了。谢小盈隔着人望向杨淑妃,杨淑妃似乎也有些劫后余生的意味,同样扭过了头,朝着凰安宫内投来目光。   两个人眼神短暂交错,发现谢小盈被皇后的人给拦下,杨淑妃大约没忍住,嘴角竟浮起了笑意。谢小盈被这一笑气得想翻白眼,但又实在没办法,只好跺跺脚,冲那女官应是,跟着回到了大殿之中。 第52章 【营养液4k加更】 谢小盈还是头一回……   晨省既散, 嫔御们结伴,三三两两从皇后宫中离开,谢小盈逆流回到大殿内, 宝座之上早已无人, 女官为谢小盈引路,领着她从屏风后头进去, 先经过了一个暗间,多宝阁上陈列种种华美之物,墙壁挂画多是花鸟图,再左转绕开一个垂花隔扇, 进了大殿的明间。   皇后并不在,倒是李尚宫从里头出来,向前叉手一礼,恭敬道:“见过谢美人。”   谢小盈与李尚宫不算多熟悉, 只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轻轻点头,“尚宫不必多礼……殿下在里头?”   李尚宫微笑, “皇后殿下正在更衣,请谢美人于此处稍待片刻。”   谢小盈垂首应是, 李尚宫又是一礼,从殿内走了出去。   等了一会,皇后终于姗姗来迟。谢小盈规规矩矩行礼, 皇后一如既往的温柔, 笑着说:“没有外人,谢妹妹不必拘礼,自在一些也无妨。宜茹,给谢美人挪个墩儿来坐。”   谢小盈全程凝神观察皇后, 其实自从顾言薇病愈以来,她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只是真正对话的次数却没有多少。晨省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皇后都是挑要紧的事说一二,没事的话大家喝轮茶就散了。谢小盈虽然得宠,却从不主动说什么。即便真有人聊天聊到她头上,她最多是付之一笑,完全不配合任何人的表演欲。   她这样的行径,低位者看来叫高傲,高位者看她则觉得本分。   谢小盈对整个后宫的所有变化一向是安之若素,因她发自内心地不在意。于这个世界,她只是偶然闯入的看客。   她以前从没真正在意过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后,但自打她从宗朔那里得知,皇后竟然对清云馆动过手脚,谢小盈就忍不住仔细观察顾言薇这个女人。她没想到自己在皇后心里,会成为一个不可不防、不容信任的存在。可皇后明明以往对宠妃,都是很不在意的态度啊?   “殿下留妾,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谢小盈主动开口。   顾言薇端了身侧的茶碗,倒不藏掖,从容开口:“本宫是听说了你与杨淑妃的事,见你受了委屈,想开解你几句。”   “啊,那殿下是误会了。”谢小盈真诚地笑了笑,解释说:“妾与淑妃不过是姐妹间闹性子,没什么委屈的。亲姊妹在闺阁中都要拌嘴呢,何况妾与杨淑妃呢?为了这点小事惊动了殿下,真令妾惭愧了。”   顾言薇难掩讶异地挑起眉梢,月余没来往,这谢美人说起话来,竟已没有昔日那般横冲直撞的愚笨了?   她压了压情绪,片刻才接上话,“这后宫里的事,不论大事小事,终归都是本宫要管的事,淑妃的性子人人都看在眼里,本宫只是怕你年纪小,把握不好分寸,难免在淑妃那里吃了亏。说来奇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与淑妃那般好了?”   谢小盈听出皇后语气里的试探,坦然微笑,照搬了当初对皇帝的那套说辞,“还要多亏胡充仪为妾与淑妃牵线搭桥,若非有胡姐姐引荐,那妾也是不敢攀上玉瑶宫的高门。”   如今人人都知道胡充仪在杨淑妃那里受尽了委屈,两人已是水火不容之势。然而谢小盈偏偏把胡充仪拉进来,仿佛压根不知道这一茬儿。这样一来,不管是谁想挑剔杨淑妃与谢小盈的来往,那都绕不开一个胡充仪的居心。不管皇帝还是皇后,对着这种局面,只能认定,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而已。   顾言薇按了按裙子上绣的凤鸟,忽然觉得自己是碰上了一根软钉子,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得劲。   她抬眸望向谢小盈,女孩脸上仍保持着那种天真笑意,可比起去年那时候的交谈,顾言薇总觉得谢小盈变了许多。既变得更懂规矩了,也学会了这宫里的话里有话。   顾言薇原本是存了几分拉拢的心,才特地在这个节骨眼留下谢小盈。但谢小盈这番态度,又令皇后打消了一些念头。她沉吟些许,反倒绕开了杨淑妃的话题,改口问:“本宫听宫正司的人说,你那里有个婢子犯了事,叫他们去拿了人?”   哦?问到萱辰头上了?   谢小盈没多犹豫就承认下来,理由却是胡编了一个,“是,一个叫萱辰的婢子,她原有个姐妹在太极堂当差,因此常求了去探望。这原本是桩小事,妾从没拦着过。只是有一回叫底下人偶然撞破了,说她从没去过太极堂,妾这才令宫正司把人领走,审了审究竟怎么回事。”   顾言薇身体下意识前倾,眼神一闪,直接追问:“审出来了没有?”   “不知道。”谢小盈迎上皇后目光,语气轻松地说:“陛下令妾不必查了,所以后头的事妾就没再问。殿下也知道,妾是很不懂宫里这些事情,既有陛下维护,妾便懒得在上面经心。后来也是陛下亲自从金福宫里拨了两个婢子来清云馆,说是顶萱辰的缺。”   顾言薇呼吸窒住……皇帝插手了?   谢小盈还是头一回摆宠妃的款儿,还有点生疏。   皇帝总喜欢表现对谢小盈的“殊遇”,有时候布点赏赐,有时候准她往家里送信,但这些事对谢小盈其实没多少触动,她也仅仅是口头上表示对“皇恩浩荡”的感谢罢了。   不过谢小盈很清楚,皇帝既然强调这些事“破格”,哪怕她不觉得,这宫里其他人肯定是与皇帝想法一致的。比如从金福宫拨两个宫女到清云馆来伺候,这很明显就是越过皇后对后宫的管辖。   能得皇帝信任的宫婢定不一般,兴许就是一双皇帝的眼睛,替他守着清云馆的平安。   不论皇后还是旁人,再想对谢小盈动点什么,怕是不易了。   看着顾言薇脸上一时变化莫测,谢小盈很痛快地笑起来,“殿下今日留下妾,就是为了说这两样小事吗?劳动殿下这样挂念妾,妾真是不好意思。”   顾言薇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本宫还想提醒你一桩别的事。谢美人,你可知道,五月初五那日,是甄美人侍了寝。”   “……?”谢小盈眉梢高高扬起,她确实是不知道,但……知道了又怎样呢?   看到谢美人这般惊诧的表情,顾言薇藏在广袖间的十指下意识收拢,总算找回了一些掌控之感。她从未在明面上襄助过哪个妃嫔争宠,不管是对林氏,还是对胡氏,这些女人来她的关照时,顾言薇所有的表现,都仅仅是限于中宫对妃妾的关照。她不屑于在后宫中弄出派系之争,杨淑妃本就孤掌难鸣,单凭甄美人和苏宝林虚无的附和,原本是不成气候的。   唯一打破平衡的人,就是这个谢小盈。   即便谢小盈不能为中宫所用,顾言薇也希望她能像林氏或金氏那般,只往下斗,不往上看。后宫女子可以为着帝王的眷顾用尽心机,却绝不能谋划更多、更高的东西。如今谢小盈站到杨淑妃身后去,那便是与帝宠分道扬镳,另有所图。   顾言薇不得不警惕,也不得不想法子,拆开这两人。   她小心翼翼地舒出一口气,徐徐道:“你入宫时候浅,得不到那么多消息也是寻常的。本宫今日告诉你这事,实在是看你被瞒在鼓里,于心不忍。杨淑妃与你交往,原就是为了利用你在陛下跟前得脸罢了。本宫之前听闻,你在玉瑶宫的时候,曾拿出过你献宝于陛下的牌技,可有此事?以本宫看,甄美人能这样冷不丁得了圣宠,这其中许就是学了你的好处去。淑妃眼下既有更听话的甄美人代为行事,如今自然不再需要你了。”   谢小盈听完顾言薇的侃侃而谈,实在克制不住,露出了非常复杂的神色,她忍不住说:“殿下……误会了吧?那个牌技,其实叫扑克牌,就是寻常打发时间的玩意而已。这……并不足以取悦陛下的,殿下若是怀疑这个,妾明日就拿扑克牌来,也与殿下玩上两回。殿下玩了就知道,这东西……这东西博不到什么圣宠。”   怎么可能有男人因为打扑克牌喜欢上一个女人呢?   宗朔最初看上她,怎么都不可能是因为玩干瞪眼上了瘾吧???   顾言薇被谢小盈说得有点下不来台,因她实在不知道这个牌什么东西,只是宜茹从萱辰那里听她说起过很多次,所以反复在皇后面前强调,说这就是谢小盈独宠于圣前的手段。   她仔细想过,谢小盈在宫里这大半年,确实渐渐出落起来了。女儿家经了事,气度姿容都有些变化,看着不似原先懵懂的小丫头,实实在在有些媚色了。可光凭这点,怎么都不至于有如今宠冠六宫的架势。   皇帝对谢美人上心至此,总该有点特别的原因。   但找谢氏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她家里“特别的”有钱,她自己“特别的”不懂规矩,再就只剩这个没人知晓的“牌技”了。   顾言薇勉强绷住,对谢小盈沉声教育道:“你一贯是妄自菲薄,瞧不出自己的好来,岂知旁人并不这么觉得。杨淑妃的人正是盼着从你身上学来这些本事,好在陛下面前博出彩儿。你看看而今局势也该明白了,陛下原本从不传幸玉瑶宫中人,怎就从你与杨淑妃来往开始,便有了变化?”   谢小盈狐疑地望向皇后,有些不解地问:“如今的局势……是什么?陛下除了传幸甄美人那一回……还再见过她吗?”   顾言薇面色一僵。   端阳节后,皇帝只来过一次凰安宫,剩下的时候都宿在了清云馆。   谢小盈这一问,实实在在让顾言薇意识到,甄美人虽是横空出世、引人眼球,可这一回,如何能比得上谢小盈独占鳌头的荣宠?   1比起0,当然是前所未有。   可1要比起10,那就是不足挂齿。   皇后这一步,是彻底踏空了。   看着皇后脸色变得难堪起来,谢小盈立刻猜到了答案。她真恨不得指天发誓,她单纯是因为不知道才想问一问,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啊!哪想到皇后把甄美人吹得这么厉害,归根结底和皇帝就是个一夜情???   见皇后不语,谢小盈低下头去,装作一副很歉疚的样子,“这不是妾该过问的事,是妾失言了。不论陛下宠幸谁,缘都是应当的。陛下喜欢甄姐姐,妾只有为甄姐姐开心的份,绝没有任何妒忌之意。”   不就是装大度嘛!   谢小盈对此一向是游刃有余。   皇后兴许是假宽容,可她谢小盈,却是真不在乎。   百米冲刺赶在皇后前头登上道德高地,谢小盈眼睁睁看着,顾言薇脸色发了青。 第53章 金条砸门 杨淑妃凝神在谢小盈笑靥如花……   谢小盈/文   谢小盈感觉自己这一回好像把皇后气到了, 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但皇后令她告退之时,脸色实在有点吓人的难看。   她犹豫地离去, 很怕第二天就听说皇后病倒的消息。   好在翌日, 皇后还是端坐在凰安宫的宝座之上,脸上一如既往保持着贤淑的笑意, 看向每一个嫔妃的目光都像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哪怕落在谢小盈身上那一刻也没有例外。   谢小盈压根没把皇后的话放在心上。   她照旧又去了玉瑶宫求见。   只是这一回,谢小盈做足了准备,她让荷光抱了一整盒金条, 今天非要砸开玉瑶宫的门不可!   青娥没想到她还会来,且谢小盈一出手,就往她掌心里塞了根金条。谢小盈笑眯眯的,一看就是决定耗到底的样子, 她说:“好青娥, 我知道你夹在我与淑妃之间不好做人,这是赔给你的, 辛苦你,再替我通传下哦!”   “这……谢美人, 这可使不得。”青娥推拒着,谢小盈却不理,她从匣子里又拿了一根, 塞给青娥, “别不好意思,拿着,让你跑腿传话又受夹板气,该得的。”   青娥拿着两根沉甸甸烫手的金条, 实在没办法,只好折身进殿,再去替谢小盈通传一回。她把那金条都交给了杨淑妃,谨慎地说:“奴瞧着谢美人是捧了一匣子来,娘子……”   杨淑妃在大殿内,有些哭笑不得,她特地走到窗前,可惜玉瑶宫偌大,杨淑妃也并不能看到谢小盈的身影。她能看到的,只有西侧偏殿廊下,另一个跪着的女人。   她感到一阵扫兴,于是收回目光,扶着窗扇,无奈一叹,“谢小盈这到底想干什么?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反倒在大事上犯糊涂。莫非皇后昨日还没教明白她?”   青娥把金条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压根不敢收,“娘子,要不然您就把谢美人传进来,好好同她说开吧。谢美人一心向着娘子,奴看了她都有些可怜。”   “是啊,可怜。”杨淑妃怔怔的,脸上笑意慢慢收敛起来,“但若真叫她进来,本宫只怕她以后的日子……更可怜。沾上咱们杨家,到底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青娥抿唇息声,不敢说话了。   英国公家里使人带了消息进来,英国公夫人受皇后申饬,重重的病了一场,如今已有些不好了。杨淑妃底下还有一个待嫁的庶妹,年方十六,原本许了人家,定的是明年发嫁。因皇帝金口玉言,淑妃无状,罪犯七出。原本许的人家上门来退了婚,说是品行不好的女子,不敢娶。英国公气得火烧眉毛,偏又发作不得。   杨氏一族已现出隐隐的颓势。   皇帝打压之意日趋明显,朝堂上越来越多的人嗅出动静,开始见风使舵了。   只是没有人责怪宫里的大女儿。   她诞下皇长子,已是身为这个家族中的女性,为能保全一族荣耀所能做出最大的贡献了。倘若皇后始终无子,大皇子,就将成为杨氏整个家族爬起来的最大希冀。   杨淑妃迟疑许久,才缓缓开口:“青娥,让谢美人回去吧,她不可能真为着见我,砸一匣子金条的。你还去跪她就是,她心软,舍不得让你无辜牵累。”   青娥没法子,只能称是而去。   谢小盈眼看着青娥又来跪她,话还是上一回那番。谢小盈轻声一笑,蹲了下去,“青娥姑娘,对不住了,我知道跪着不舒服,还会坏了腿,让你这么跪我,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我今日非要见到淑妃姐姐不可,金条我多拿给你一些,算我给你赔礼。等她让我进去了,你去奚官局讨点好药,晚上泡泡脚哈!”   说完,谢小盈朝荷光招手,她从那匣子里开始往外数金条。   一根、两根、三根……青娥瞪大了眼。   谢小盈还没停,四根、五根、六根……   青娥吓得一头汗,伸手去按谢小盈,慌乱道:“奴不敢收,美人别同奴开玩笑了,奴一条命也没这样值钱,您快饶了奴吧。”   谢小盈把手从青娥掌心了抽出来,“怎么能这么说呢?人的命是最值钱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谢小盈继续从匣子里往外拿,青娥脸色煞白,直到谢小盈数出了整整十根。   那匣子都空了一半。   谢小盈把十根金条往青娥怀里塞,足金的金条沉得不行,青娥抱着双臂都发紧。谢小盈还同她说:“天气热,委屈你跪一会了,只盼着你千万别中暑。咱们先等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淑妃姐姐还不叫我进去的话……”   青娥抬起眼,需要跪半个时辰?那她坚持坚持……   “我就再给你十根金条。”谢小盈轻蔑一笑,“这一匣子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今天非要见到淑妃,同她说个明白不可!”   青娥快哭出来了。   她跪在原地没法动,只能微微扭头,朝廊子外头的宫人忙使眼色,让他们进去和淑妃交代一下这头的情况。   好在玉瑶宫向来约束严格,管辖周到。青娥乃是掌事大宫女,人人都看她的脸色行事。而今见这般情状,连扫地的内宦都不敢动了,大家交头接耳,赶紧选了个人进殿禀报给了杨淑妃。   杨淑妃起先还将信将疑,“她真这么说的?让本宫看看……”   眼下刚过正午,日头正盛。杨淑妃悄悄从殿内走出来,沿着回廊行步,生怕被谢小盈发现。她走到一半就看见了宫门口的情状,青娥笔直地跪着,双臂不知抱着什么。谢小盈立在一旁,手里还撑着遮阳的伞,一半挡着自己,另一半还惦记着为青娥挡了挡。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人仿佛都入了定。   今日非要在这玉瑶宫门口,不死不休。   杨淑妃倒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径自往宫门口去了。   人未到,声先至。   “谢美人好大气派,这金条一根根的撒出手,就为买本宫一见?”   谢小盈心中大喜,也不管杨淑妃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径直道:“姐姐少与我来这套,你要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要去金福宫请圣旨了。”   “你……”杨淑妃刚走出来就被堵得一滞,两人终于正面碰上,谢小盈话说得虽然不客气,可她目光湛湛,一片清莹,让杨淑妃再也舍不得说出一句恶语。   谢小盈看到淑妃变了神色,总算笑起来,“好姐姐,先让青娥起来,然后赏我一口凉水喝吧。”   杨淑妃本想狠狠教训谢小盈一二,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谢小盈这样恬不知耻地往前凑,她真是一点脾气都发不起来了。   好半晌,杨淑妃撇着嘴说:“谢小盈,本宫说了不愿见你,你这样死缠烂打,还要脸不要了?”   谢小盈没想到都这个份上了,杨淑妃居然还不松口。她眉梢高高扬起,混不吝道:“姐姐真要再也不想见我,就像打胡充仪那样,赏我一个耳光。只要你今天打得下来,我明日必不上门来扰,这样可好?”   杨淑妃淡睨谢小盈,一动不动,酸溜溜地说:“你当本宫是傻的吗?本宫今日打你一下,明日陛下就要拖了本宫全家出去挨板子。你如今可是陛下的心尖尖,本宫岂敢动手?”   谢小盈坦然微笑,“我同姐姐这样你啊我啊的说话,很是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姐姐只管打来教训我,到时候就算皇后问起,也要替姐姐说好话呢。”   “你……”杨淑妃有些气急了,“你真当本宫舍不得打你吗?”   谢小盈往前走了一步,闭上眼,“我不知道,且试试吧。”   一张素净的小脸怼在杨淑妃眼前。   杨淑妃盯着看了好一会,明明伸出了手,却终究是舍不得落上去。她只是屈指,在谢小盈光滑的肌肤上轻捏了一把,然后轻声开口:“见天儿来玉瑶宫罚站,你是不是晒黑了?”   “……?”   谢小盈睁开眼,重新对上了杨淑妃的眸光。   杨淑妃很是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声气,转过身,拉起地上跪着的青娥,扫了眼她怀里战战兢兢抱着的金条,信口吩咐:“把金条给谢美人还回去,她家里的钱烫手,咱们可不敢要。”   说完,杨淑妃径自往大殿内走回。   谢小盈也顾不上管金条不金条,留下荷光在后面周全,她自己提着裙子,立刻追上了杨淑妃,“姐姐为到底什么不见我!”   杨淑妃一边走一边斜觑谢小盈,“你真傻还是装傻?本宫说了是为你好,你是听不懂吗?”   “听不懂。”谢小盈涎皮赖脸地笑,“姐姐的消息真就这么闭塞吗?陛下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我也在他那里过了明路。陛下说,只要我不跟着你与皇后斗法,旁的来往都随咱们高兴。”   杨淑妃一路进了大殿,没好气道:“你听男人的鬼话!他那是哄你的。你要真日日往我这里钻,他可不信咱们两人没算计,这种事向来是有嘴也说不清的。他如今信你,是因为还喜欢着你,明日不喜欢了,那你注定百口莫辩。”   谢小盈脚步顿了一下,立在原地一时没动。淑妃回头看了她一眼,禁不住一声嘲笑,“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不是。”谢小盈矢口否认,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杨淑妃刚一进来就已经叫周遭众人都退了下去,眼下殿内无人侍候,是以淑妃才敢口出狂言。她犹豫须臾,也直白道:“我刚刚只是在想,陛下如今都能相信我与姐姐交往不存坏心,怎么姐姐偏不相信,我既敢与你交往,便是真的不在乎圣宠。”   淑妃脸色惊变,她上下打量了谢小盈半晌,见谢小盈态度真挚,不似作伪,于是眉头更深地蹙了起来,厉声责骂道:“谢小盈,你真是笨死了!本宫无意于圣宠,那是因为陛下根本就不会真的喜欢我。我与杨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得了他的喜欢也无甚大用。本宫能有今日,是因家族势大,得以庇佑。你呢?你谢小盈一介商贾之女,若没了圣宠,你能在这宫里活上几日!”   “我初进宫的时候,本也没有圣宠。”谢小盈淡淡的,“姐姐,你在宫里有你的活法,我也有我的活法,这不重要。你打胡充仪的时候,我可曾出来劝过你,让你不要莽撞行事,免得授人以柄?我们能处到一起去,原就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宫里,人人都图谋皇恩浩荡,唯独你我,只求自在随心。”   谢小盈这般态度,反倒说得杨淑妃微微一愣。   自在随心?   她望着谢小盈坚定又清亮的目光,有些失神地喃喃:“这世间……哪有真的自在,又能有多少随心?”   谢小盈上前几步,轻轻挽起杨淑妃的手,扬起一个笑容,“有多少算多少,快活一日就是一日。由不得咱们选择的事就罢了,有余地的事,何必非要自苦的过呢?姐姐,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是最明白的?”   杨淑妃凝神在谢小盈笑靥如花的脸蛋儿上,有点猜不透谢小盈一个商贾女,哪里来的这么足的底气。   谢小盈见杨淑妃发愣,以为她仍有担心,便将皇帝来清云馆之后的事一一说给了杨淑妃听。她主要就是想让杨淑妃知道,自己已经把皇帝那边搞定了,两个人以后寻常来往没什么影响,即便真有影响,那也是谢小盈不在意的影响。   杨淑妃听着谢小盈条理清晰地说出来,不得不承认,谢小盈确实有她自己的本事。   林氏身怀有孕,居然都在皇帝面前争不赢谢小盈,宗朔对谢小盈的偏爱之情,如今已经到了六宫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地步……或许,谢小盈就是有她独特的命数,能叫她这般恣意的活着。   半晌,等谢小盈口若悬河地说完,杨淑妃反过来握住对方,轻轻捏了一下谢小盈的手,“小盈,你若真想同我继续往来,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杨淑妃郑重道:“你必须对天发誓,倘若有朝一日,陛下忍不了我,或是忍不下我们英国公府,不管到那时我会有什么下场,你绝对不能站出来替我求情。”   谢小盈一怔。   其实她没想过那么远,与杨淑妃结交不过半年,并没到要为了彼此舍生取义的地步。只是谢小盈难得有个能不顾规矩,痛痛快快说几句话的真正的朋友,她不愿意为了一个男人而舍弃罢了。   杨淑妃见她不语,以为谢小盈不肯。于是她很严肃地板起脸,使劲攥紧谢小盈,语气中含着几分警告,“你家是京外的,也没一个做官入仕的正经人,想来不明白其中危险。如今外朝看着太平,实际上风起云涌。从前我想和你说一二,你不肯听,其实也好。你于政治上沾边越少,陛下待你的心思,反倒能越简单一些。只不过,你与我来往,实在是很不聪明的选择。如今我劝不走你,也很珍视你待我的这份心。咱们姐妹两个,倘若有幸能一起熬没了陛下,那我定会照拂你一辈子。可如果我没这份儿好运道,等到事发那日,你一定想法子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千万不要搅进来。咱们是有缘分的,但我不知道这缘分能有多厚……反正不论如何,咱们能结伴一起走一道,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不管我能走到哪儿,你只管继续走你的,我停下就停下了,你要替我长远地走下去,过好自己的一生,明白吗?” 第54章 【评论4k加更】 杨淑妃用看傻子的眼……   杨淑妃一番话, 压得谢小盈心口沉甸甸的,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谢小盈的眼里,她与杨淑妃的交往是从未掺杂过这些背后利益的, 她看得出杨淑妃不希求她什么, 她自己则更对杨淑妃的背景并无所图。正因此,她们才能走到一起去。   谢小盈虽然不清楚皇帝与英国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但淑妃与皇后势如水火的局面,谢小盈是有所察觉的。她仔细思考过自己如何免受杨淑妃牵累,因为有退路,才敢往前走。   谢小盈唯独忘记去想, 当她真的置身事外的那一刻,再去面对杨淑妃的沉沦,恐怕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杨淑妃恰恰提醒了她。   “……我可能……没办法保证……”谢小盈有些艰难地回答杨淑妃,“但姐姐的意思我明白, 你家里的事, 是你家里的,我不会自不量力, 搀和进去。我这人贪生怕死,只图快活, 陛下面前,我会设法保全自己,这个姐姐大可放心。只是……”   谢小盈抬起头, 与杨淑妃对视。淑妃生得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 眼梢微扬,卧蚕饱满,她若认真望着一个人,那双眼便眼波潋滟, 十分多情。谢小盈此刻就这样被杨淑妃望着,她不敢去想淑妃所假设的那种以后,唯有乐观地安慰自己,事情哪至于这样坏呢?杨淑妃毕竟是皇长子生母,她是出嫁女,杨氏再没落,也不至于罪及她,顶多就是没有今日的风光罢了。   于是谢小盈带着几分逃避的语气,岔开了话题,故意笑嘻嘻道:“只是你说得那些,都是没影儿的事。就算姐姐盼着我为你求情,也许那时候我都失宠了,想帮姐姐也没这个本事。到时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姐姐别怪我这人无情无义就好了。”   杨淑妃岂能看不出谢小盈是想假借玩笑避开话题,她低哼一声,钳住谢小盈纤细的腕子,攥着人道:“你这些糊弄人的本事,留着哄陛下去,小盈,今天你要是不老实发誓,以后咱们就还是做个陌路人。眼下是你一味纠缠本宫,本宫可不稀罕多你这个妹妹,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小盈几乎被杨淑妃捏得有点手疼了。   谁知她刚一挣扎,杨淑妃就松了手,咬着牙骂:“不发誓就快滚!”   谢小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垮下脸来,“好嘛,发誓就发誓。”   杨淑妃斜睨她,谢小盈举起三指,胡诌道:“皇天在上,我谢小盈今日发誓,若以后淑妃夫人有难,谢小盈决不在陛下面前为她开口求情。若有违誓言……就要我失宠于陛下,此生不得见天颜!”   杨淑妃悠悠开口:“不行,你不在乎这个,换一个狠的。”   “……为什么不行?这还不狠吗?”谢小盈不服。   杨淑妃哼笑一声,“不狠,你重新说,如果你违背誓言,就要一生苦困于深宫,终身不得畅意快活。”   谢小盈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杨娉,你这个也未免有点太狠了吧!”   “就是要狠,不然你肯定做不到。”   “我做不到也是人之常情好吧!”谢小盈的情绪触底反弹,刚刚她还有点低落,斗了两句嘴,谢小盈忽然又缓过神来,她振振有词道,“既然陛下都知道我与姐姐要好,来日姐姐要是真出了事,我一句好话不为你说,那陛下才要猜忌我这个人的用心呢。何况不为你求情,我还不能为大皇子求情了吗?就算不为你求什么大情,求陛下留你个全尸总可以吧?淑妃姐姐,你总要给我留点余地,我也是个人嘛!”   杨淑妃被谢小盈说得有点摇摆,她正犹豫,谢小盈上前一把挽住杨淑妃的手臂。整个人都扑到杨淑妃身上似的,使劲蹭了起来,“姐姐,你不能这么对我啊。这宫里就咱们两人最真心了,你非要我发这种毒誓,一不小心应验了我可怎么办啊!何况哪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了,只要你别跑去打皇后的耳光,我看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打什么皇后耳光,你就会胡说八道!”杨淑妃脸有点泛红,她试图推开谢小盈,但又舍不得用劲,“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轻狂冲动,只会打人脸这点本事吗!”   谢小盈仰着脸,嘿嘿笑道:“淑妃姐姐,你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本事啊?我看你打胡充仪,以为你还挺沾沾自喜嘞。”   杨淑妃拿手去捂谢小盈咧开的嘴:“……可少说两句吧你!胡璇那女人,一贯怂得没骨气,突然敢和我斗法,自是有陛下给她撑腰。即便我那日不应了她的意,她还会从旁的地方找本宫的不痛快。我还不如一巴掌扇懵了她,好歹占个真便宜。我只恨当时没多打她两巴掌,叫她知道什么是疼!”   谢小盈彻底乐了,她就知道!淑妃既然要打胡充仪,就绝不会后悔。真要让她后悔,也是后悔打少了。   两人胡闹一通,身上都出了些汗,更是觉出渴了。杨淑妃推开谢小盈,径自去软榻上坐了匀气,她拾起团扇摇了几下,终于喊了青娥等人进来,上了冰凉的八宝甜酪喝。   吃吃喝喝,磨磨蹭蹭,不知不觉谢小盈在玉瑶宫里捱过了一个多时辰去。到底是一个多月未能与杨淑妃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东拉西扯地闲篇,两人聊起来没完。   待到谢小盈起身要告退时,天际已有了几分暮色。   杨淑妃亲自起了身送谢小盈出去,还让人传了肩舆,“你坐我的回去吧,这天儿热,走起来出了汗不爽利。”   谢小盈下意识推却,“不妨事,走习惯了,也不觉得远。”   杨淑妃脸一板,“谢小盈,你怎么回事?陛下的御辇都敢坐,偏本宫的肩舆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姐姐,你可真能醋。”谢小盈笑睨杨淑妃一眼,乖乖地受下了这份恩,坐着杨淑妃赏的肩舆,慢悠悠地回了清云馆。   荷光从清云馆怎么拿出去的金条匣子,又原封不动地给拿了回来。她当着谢小盈的面交给了莲月,还不忘说:“莲月姐姐,你点一下,数儿要是对上,还是锁回去吧。”   谢小盈奇道:“青娥一根都没收?”   荷光笑,“娘子,您与淑妃夫人那般要好,青娥怎么敢收这么重的赏?”   谢小盈因出过汗,便吩咐莲月传热水,要泡个澡再更衣。莲月忙去张罗了,荷光便侍候着谢小盈先换了衣裳。   寝阁内无人,荷光忽然悄声说:“娘子,您进玉瑶宫的时候……看到甄美人了吗?”   “甄美人?没看见啊。”   荷光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奴进去的时候发现,甄美人被杨淑妃令在廊里罚跪呢,就在西边的廊子里,头上还顶着一碗水,身边有个内宦守着,跪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那内宦才叫起,把甄美人又扶了进去。”   “……啊,我没注意哎。”谢小盈动作顿了顿,她进玉瑶宫的时候心思都在杨淑妃身上,自然没张望。她有些奇怪,“甄美人不是一贯挺谨慎侍奉杨淑妃吗?怎么突然被罚跪啊?”   荷光咬了咬嘴唇,“奴问了青娥姑娘,青娥说……是因着甄美人先前承了一回宠,淑妃知道后,就每日都令她午后跪两个时辰,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停。”   谢小盈愈发感到蹊跷,照理说杨淑妃不该是个善妒的。因她与自己一样,压根对皇帝宠爱谁没多少芥蒂。杨淑妃单纯是看不上皇帝的眼光,连带着认定皇帝宠爱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只自己成了那个例外而已。   但为着这个,应该不至于罚甄美人吧?   谢小盈很知道收敛,虽然这次成功进了玉瑶宫的门,但接连几日,她都没再堂而皇之地拜访过。   直到五月底,英国公府派人给杨淑妃进了些新鲜的樱桃,杨淑妃等着晨省散了,悄悄让青娥告诉了谢小盈,喊人去玉瑶宫一起吃樱桃。谢小盈这才又一次登进玉瑶宫,也终于亲眼看到了罚跪的甄美人。   她忍不住问:“姐姐为什么要罚甄美人啊?她不是最听姐姐的话吗?”   杨淑妃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谢小盈,“你个没良心的,你说说我能是为谁?”   “为……我吗?”谢小盈不可置信。   杨淑妃气得伸手直掐谢小盈,“你怎么回事,别的不懂,这上头也不懂了?五月初五那日,若不是你挨着甄美人坐,你当陛下眼里能看着她?”   谢小盈捂着胳膊往一边躲,立刻分辨道:“是挨着坐了,可陛下看到就看到呗!不就传了那一回吗?这有什么的。没有甄美人,也有金婕妤,还有陈才人!陛下原本就不独喜欢我一个,真要论先后,那也是我入宫晚,姐姐哪儿能为这个罚甄美人啊!”   杨淑妃放过了谢小盈,伸手去捞琉璃碗中的鲜红樱桃,咬得满齿血色,同谢小盈说:“事不是这么论的,若不是沾了你的光,陛下眼里早就没有甄氏这个人了。这甄美人要真凭自己本事,能哄得陛下回心转意,本宫也敬她三分胆色。可本宫还问了苏宝林的话,当时她也在场,知道陛下原是为了看你,你没反应,最后才留神了甄氏。敢用这等下作手段,本宫非要狠狠罚她。”   樱桃好吃树难栽,每年英国公府也得不上多少,要往宫里给淑妃送,同样还得先孝敬皇帝。好在宗朔这上头不稀罕克扣妃嫔的,不管英国公给他敬多少,他连动都不动,全让人直接抬进玉瑶宫。因此吃新鲜这上头,杨淑妃算是享惯了口福。   谢小盈也爱吃樱桃,可惜凭美人份例,宫里的鲜果儿分不到她手里多少。真要吃,还是蹭杨淑妃的福利最便捷。她吃得毫不客气,嘴里塞一颗,手里抓五颗,慢悠悠地给甄美人求情:“不至于的,姐姐放过她吧。甄美人稀罕陛下,让她稀罕去就是了,我心里不在意这个。”   杨淑妃脸色一凛,教育道:“本宫知道你不在意,倘若甄美人真有心求宠,她合该跪到你面前来,规规矩矩地求你。你而今如日中天,要在陛下面前为她美言两句,陛下会给你这个面子的。可有正路,她偏不走,就说明这人心术不行。你在玉瑶宫里,都肯拿出扑克牌来给她们玩了,她们知道你心性,就愈发不该这样欺负你。旁人就算了,反正本宫管不到。但这个甄氏是玉瑶宫中人,本宫就容不得她叛你半分!” 第55章 生辰将至 谢小盈悄悄递牌过去,宗朔眼……   黑暗的事, 有人为你做了。   站在阳光下,谢小盈便没有了立场再去指摘什么。   她轻轻叹气,对杨淑妃说:“多谢姐姐待我的好意, 只是宫里的女人都不容易。甄美人能长了教训就是了, 姐姐不必把人往绝路上逼。为着圣宠……实在是不值得。”   杨淑妃怔忡片刻,她比谁都更懂谢小盈口中的“不值得”是什么意思, 因此隔了一会,杨淑妃就让青娥出去,告诉甄美人以后不必跪了,“就说谢美人为她求了情。”   ……   六月的延京城又热又闷, 刚连着下了两日澎湃大雨,也没能消去混着蝉鸣的躁动暑气。   宗朔已经不再每日视朝了,哪怕大殿内镇了冰,站上几十个朝臣, 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起国事, 烦意与暑热交织在一起,实在令人不太好受。除了大朝会, 宗朔只命诸省部先上奏疏条陈,每日他阅完挑要紧的, 单独召有司人员面议,议完下敕,简化流程, 也减少斗嘴皮子的功夫。   当然,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宗朔想要架空中书令杨守的心,已愈发按捺不住了。如今京中要职,还有诸多位置坐得都是杨家的学生。杨守的父亲乃是开国重臣, 在前朝死在太傅的位置上。杨守年轻时得父亲门荫,主过三届科举,他四弟更在国子监做过两年祭酒,先帝崩殂前才想法子把人迁去外埠为官,算卸掉杨家半个臂膀。   有学生,有姻亲,世家权大,便是半朝掣肘。   重要的事放在朝上议,杨守若有心从中作梗,轻而易举就能在朝中掀起声浪,扰得人不得安生。   比起对外议政,当然还是私底下尽快决断,发敕中书,传印门下,来得更便利一些。   既不必每日视朝,相应的,宗朔也不必每日太早起来往前廷去了。   太阳初升,宗朔还压在谢小盈背后,狠狠畅快过了一回。   谢小盈手臂拢着个竹夫人,一头热,一头凉。宗朔吻着她的肩,将那竹夫人从谢小盈臂怀里强硬地抽了出去,信手扔到地上,命令道:“别抱着它了,过来抱朕。”   “……陛下太烫了!”谢小盈直言嫌弃,但双臂还是很老实地环到宗朔脖子上。   宗朔得意笑起来,又吻谢小盈的唇峰,“烫不好么?刚刚说喜欢的不是你?”   谢小盈偏头躲开,她仍喘着,脸涨红,实在是没法配合宗朔吃人般的深吻。她倒也不是羞,主要是刚刚太激动了。这才六月初,她刚结束癸水,让莲月去尚仪局报了。皇帝憋着好几日没来,这一来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倘若男人真存了令女子快活的心意,那其间能满足的法子自是数不胜数。她过了好半天才吝啬地回给了宗朔一个主动的吻,直率地夸赞:“是喜欢,陛下可比昨晚上勇猛多了。”   “你还挺挑剔。”宗朔气笑了,掐着谢小盈的腰,把人往怀里抓,因彤史女官过了夜就去了,宗朔说话也恣意起来,“朕昨晚上怎么不勇猛了?还不是怜惜你,因你说乏了!”   谢小盈睡一觉醒来,浑忘了自己昨晚上是怎么求饶的。   她昨天确实是累着了,因为杨淑妃说九霄天顶上更凉快,两人带着大皇子宗琪,一起爬到山顶放风筝来着。小男孩能跑爱跳,杨淑妃懒得管,谢小盈倒是追在宗琪身后玩得不亦乐乎。因她玩得疯了些,天有暮色才回了清云馆。等她踏进屋里才发现皇帝来了,宗朔派人寻她没寻到,在这里干坐了半个时辰。   宗朔听说她是去找杨淑妃玩到这个钟点,禁不住冷笑一声,“朕看给你不如搬去玉瑶宫住算了!”   谢小盈岂能听不出宗朔是反讽,立刻推拒:“不不不,距离产生美,妾可没想和淑妃夫人同吃同住,今次是赶巧了。”   兴许是谢小盈拒绝得够快够坚定,宗朔总算被取悦,后头陪着谢小盈用膳沐浴,就寝时也由着谢小盈撒娇说不要,两个人没怎么样就歇下了。皇帝自以为体贴,没想到谢小盈居然没领情?   眼看着宗朔赌气还想再来,谢小盈赶紧手脚并用把人推远,讨好笑着说:“时辰不早了,别耽误陛下的正事……晚上再来也不迟么。”   谢小盈在这事儿上时常表现出寻常女子没有的坦率,喜欢的时候直言喜欢,畅快的时候更是不加藏掖。每每看到谢小盈眼神迷离却还攀着他不肯撒手的样子,宗朔心口总是充盈着无法言说的鼓胀,那种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比他自己得了快意更让人兴奋激动。   他心里软下去,便很温柔地凑近,在谢小盈额间轻轻亲了下,“好吧,那朕就晚上再来。”   两人又亲热了须臾,宗朔才喊人进来送水,二人先后沐洗过了,谢小盈亲自给宗朔选了一身衣裳,再一起用了早膳,随后把皇帝送走。   经过晨间运动,谢小盈精神抖擞,她问莲月,“咱们来不及去凰安宫问安了吧?”   莲月一笑,“娘子放心,今一早起来,常少监亲自选了个得力的内宦,去凰安宫替娘子向皇后殿下告假了。”   “行!”谢小盈伸个懒腰,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跟着大领导加班,就不用去小领导那里打卡了,省了一桩事,“那走吧,喊荷光兰星都来,咱们上去玩会牌。”   待到傍午,太阳刚有了一点西斜的迹象,宗朔就又回了清云馆。   谢小盈正打干瞪眼,隔着窗瞧见外头动静,便扣下了手里的牌,趴到窗棂上朝着宗朔挥了挥手,“陛下!”   宗朔循声仰头望过去,但见谢小盈一身黄纱裙子,斜倚窗格,红罗披帛从她肩头滑落,正被夏风拂起,摇摇摆动。谢小盈只梳了堕髻,长发垂在肩头,远远瞧不清眉眼,唯有朱唇轻动,以为他没听见,又唤了一声陛下。   他禁不住笑起来,嫔御迎驾,哪有这样敷衍的?不说出门来迎就算了,好歹要下个楼啊。   就谢小盈惯爱出洋相,隔着这么远,喊得这么招摇。倘若旁人知道了,少不了得骂她一句妖姬轻浮。   宗朔无奈摇摇头,径直进了屋,踏上二楼去。阁楼的窗扇开着,四面进风,要比楼下凉快许多。谢小盈用了冰,这楼上就更显得清爽许多。他都上了楼,谢小盈还赖在软榻上不肯动窝。宗朔本想趁机教训一二,但看到谢小盈手里攥着一把木牌,恋恋不舍的样子,宗朔转瞬便猜到,她这是抓了手好牌,舍不得放呢。   皇帝抬手免了其他宫人的礼,坐到一侧问:“给朕看一眼,为着什么好牌,都不下楼接驾了?”   谢小盈悄悄递牌过去,宗朔眼眉一抬,下意识道:“嚯——”   一个炸,一个对。   倒还真是好牌。   宗朔笑起来,“那你们打,朕看看你这把能赢多大。”   这一轮是荷光先出牌,她手里六张牌,先出了“456”,旁人都要不起,谢小盈不假思索地甩出了手里的三张四,霸气道:“炸!”   还没等谢小盈高兴几秒,荷光也把手里的三张牌甩了出来,“奴也有炸!赢啦!”   谢小盈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   宗朔实在没忍住,拍案大笑,“你们这是怎么洗的牌,起手两副炸?真是了不起。”   谢小盈还算幸运,起码她出了牌,翻了两番也只需要给荷光八钱。余下的兰星、莲月,还有新充进来的婢子香云香浮,因从未出过牌,算是打了个春天,一共要翻三番,每人要给40钱。   宗朔看众人往外掏钱,笑得止不住,手指勾勾谢小盈的脸,寒碜她道:“亏你那样得意,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谢小盈气得推了牌桌,“不玩了不玩了。”   宗朔伸手把人抱住,“别啊,朕难得今日清闲,许久没同你们玩了,带朕一个,咱们来几局。”   宗朔确实太久没玩了,这一玩就上了瘾,连晚膳都是在二层摆的。吃完饭又打了一个多时辰的干瞪眼,最后是谢小盈输得受不了,扯着宗朔的袖子央求,“别玩了陛下,这东西没意思,纯耽搁功夫,有什么好玩的。”   “小抠门儿精。”宗朔这一晚上牌运确实极佳,赢得几乎都是他,几个婢子手里筹码都没了,他先是赏出去了一半,最后居然又赢回到了自己手里。   这样的好运势,如何能不让人精神大振。   宗朔龙颜大悦,不仅把赢了的钱都赏给了侍奉的宫婢,还扭头喊了常路,“清云馆的人侍奉的精心,都加一个月的月俸。”   众宫人跪地谢恩,谢小盈攀着宗朔,瞪着眼问:“那我呢?”   “谢美人嘛……”宗朔捏了捏她的下巴尖儿,女孩眼睛晶亮亮的,弄得宗朔一时不知她是想讨赏,还是纯粹来凑个趣儿。   半晌,宗朔垂下额头,抵在了谢小盈的额间,宫人见这情景,二话不说全从阁楼上退了下去。   宗朔伸手揽住了谢小盈的腰,柔声问:“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同朕说个大的。”   “哎?”谢小盈愣了愣,她险些忘了,六月十三,要过生日了。   女孩歪了下头,像是认真思索起来。   宗朔的手一边在谢小盈细软的腰间摩挲,一边缓和道:“朕早就吩咐过了,到时候给你摆个宴。你还可以请几个姐妹来捧场助兴,你看这宫里谁同你说得上话,就只管去邀。就是别闹到皇后那里去,不大合规矩。”   “我没什么玩得好的,就一个杨淑妃,陛下还看她不顺眼,不必这么大动干戈。”谢小盈十分有自知之明。   宗朔笑起来,“为着你生辰,倒也没什么。杨淑妃要是愿意给你做陪客,尽可以来,玉瑶宫的人,你若处得好也叫来就是了。”   “那陛下呢?陛下也来吗?”   “当然,朕为你设宴,朕怎能不来?”   谢小盈有些错愕,皇帝为了她,还乐意和杨淑妃一块见面了?   宗朔看谢小盈满脸藏不住事的样子,伸手捏她鼻尖,“这是什么怪样!朕不过与她一席用膳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哪回宫宴朕不叫杨淑妃列席了?这就是为你做个面子的事,你不必想那么多。”   “喔,原来如此。”谢小盈懵懵懂懂的,这是什么面子呢?显摆她过生日,能把皇帝请来吃饭吗?   宗朔看谢小盈想得偏了,不由得提醒她,“设宴的事不必你操心,朕令内侍省亲办了。你只管想想要什么赏,朕定允了你。”   “……妾……没什么想要的。”谢小盈实在想不出,抓着皇帝问,“寻常妃嫔过生辰,会找陛下要什么呢?”   宗朔一怔,寻常妃嫔过生辰……那当然和他没关系啊!   除了皇后做寿,宗朔会格外记着,一般会在凰安宫设宴,召魏国公府的亲眷入宫,一并为皇后庆贺。   至于其他嫔御,就是寻常赏赐点金银器物,这都有常路提前预备,他向来是不经心的。   但被谢小盈这样问,宗朔又忍不住想,如果这样的机会摆在其他女子面前,谁还会像谢小盈这般,说自己没什么想要呢?   宗朔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谢小盈的脸颊,爱怜地感叹:“你啊,总是这么无欲无求的,叫朕怎么疼爱你才好呢?”   谢小盈笑起来,主动抱住皇帝,“陛下最该知道怎么疼爱我了,光动嘴怎么好呢?当然要身体力行啊。”   每个月癸水刚结束,都是谢小盈放肆享受的阶段。   最安全的也只有这个时候了,她怎么能轻易放过年富力强正当时的皇帝呢? 第56章 【营养液5k加更】 是不是福气谢小盈……   宗朔非要给谢小盈办生辰宴, 对谢小盈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为人的事。虽然办宴的事不必她费心,可宗朔要她延请宾客,谢小盈彻底两眼一摸黑。   她在这宫里除了和杨淑妃算得上亲厚, 与其他人撑死了就是一个点头之交。   但只叫玉瑶宫的人, 这场面实在又显得有些难堪……且不说皇帝会不高兴,连谢小盈自己都觉得有点别扭, 那还不如真像皇帝说得那样,她自己直接搬去玉瑶宫,彻底做杨淑妃的门徒得了。   谢小盈没办法,趁着晨省散了, 先去问了问韩国欧尼金婕妤。选金婕妤不为别的,只因一二月份那时候,即便在众人眼里她们两人算是平分秋色、针尖麦芒,金婕妤都没有对谢小盈表现过任何争宠的敌意。皇帝若去了清云馆, 金婕妤看见谢小盈, 就是微微一笑。皇帝如在金福宫传了金婕妤,两人再见面, 金婕妤还是那样风轻云淡的莞尔。   金婕妤从不对谢小盈表现出一丝半点的谦让,但也不与谢小盈别苗头。这段时日金婕妤失宠失得无声无息, 宗朔已经许久没传召她了。可晨省时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金婕妤仍旧眉目温和,对谢小盈并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嫉妒。这种平静的姿态, 让谢小盈觉得金婕妤是个安全的人物。起码比林婕妤这样上蹿下跳, 急于出招要显得踏实多了。   听说谢小盈要邀请她去生辰宴,金婕妤一贯营业假笑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异样,“……你邀请我?”   谢小盈也挺紧张, 她和金婕妤素无交情,贸然让人家来给自己庆生,实在显得居心叵测。   好在金婕妤只是短暂犹豫,很快就答应了,“难为谢美人记着我,我自然要去捧场。”   谢小盈松一口气,转而又硬着头皮去问了问住在飞霞宫的杜婕妤。   杜婕妤是昌南伯的妹妹,她父亲没得早,是嫡亲大哥袭了正四品的昌南伯爵位,可惜一直没有个正经职官。昌南伯府眼看着要凋敝下去,好在昌南伯争气,考上了功名,先是在弘文馆做了校书郎,后来进了中书省,提拔为中书舍人。   这个人是杨淑妃举荐给谢小盈的,那日她摇着团扇说:“杜婕妤是个聪明人,我们两个在闺阁里打过交道,正经人家的姑娘,诗书学得极好,是个有脑子的人。当年我们刚入宫的时候,林氏防她防得死紧,但她还是得了一阵子圣宠的。可惜最后被我拖累了,如今陛下再不肯搭理她。”   谢小盈奇怪地追问:“被你拖累的?这话怎么说?”   彼时大皇子宗琪就坐在外间地上和乳母在玩,杨淑妃朝着宗琪扬了扬下巴,似笑非笑道:“谁能想到第一个有孕的人是本宫?可把陛下气坏了,觉得我们世家女手段多,生了皇嗣就要威胁皇后的位置。你别看昌南伯府如今不景气,老伯爷当年也是赫赫功绩的将臣,如今西北边关的守将,都是老伯爷的扈拥。杜婕妤若也生子,难说我二人谁家里更招陛下忌惮。”   “……何至于呢。”谢小盈小声嘟哝。   杨淑妃斜睨谢小盈,无奈摇头,“你也忒没觉悟,我看陛下就是相中你的傻气了。本宫听家里说,陛下已发了旨,昌南伯不日就要调任扬州刺史。虽是外官,但扬州毕竟是你的家乡,你大可与杜婕妤走近一些。杜婕妤是个拎得清的人,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唯独你就是要防备着她一些,她于圣宠可不像你我二人这般无意。”   谢小盈摆手,“这个无所谓,反正除了她,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请的人了。”   杨淑妃附和地点头,“是,总而言之,你千万别去招惹尹昭容,尹昭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一贯姿态摆得高,很爱沽名钓誉,不是个野心小的。”   待到六月十三这日,天色未暗,谢小盈的生辰宴就已正式办起来了。   宗朔特地先去了清云馆,接上了谢小盈,两人共乘一辇赴宴,给足了谢小盈体面。   一开始宗朔是想在九霄天的摘星楼设宴,但摘星楼恢弘开阔,失之精巧,最后选在了垂绦湖以西的望仙台。   望仙台也是倚居高处,约莫有四层楼那么高。台阁高筑,山石依托,两侧引湖水潺潺,晚风吹拂,便有盛夏时节难得的清凉。台间置竹藤古席若干,受邀嫔御皆趺坐。   因知道这一日的主角是谢小盈,来赴宴的宫嫔们打扮都不算出挑,免得夺了谢小盈的风头。   筵席甫一开始,宗朔便对常路使了个眼色,常路击掌,很快,自高台下缓缓登上一群身着轻盈、容貌昳丽的舞姬。   几个陪客的妃嫔脸色都有些怪异,杜婕妤忍不住与身侧的金婕妤嘀咕:“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在谢美人的生辰宴上,把内教坊的歌舞姬给传来了?”   内教坊的歌舞姬那是比宫婢还不如的出身,但她们也与宫婢一样,既是奴,也是随时可供皇帝取用的女人,用处和嫔妃差不多,只是地位更卑贱罢了。舞姬献艺,那是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帝看中,当晚就留下的。谢美人做寿,请一群舞姬上来,颇有点抢风头的意思了。   哪知与皇帝同席而坐的谢小盈丝毫没有感到冒犯,她惊喜地支起身子,随着乐声奏起,谢小盈激动地问:“陛下,这是除夕那日那个舞?!”   宗朔少见谢小盈这般手舞足蹈的高兴,他拉着人坐好,压低声道:“你还真记得?朕原还怕你忘了,白让人准备这一回。”   “记得,当然记得啊!”   这回坐得近了,谢小盈还能看到那个领舞舞女的容貌。因天气暖和了,舞姬身上的布料更少了,她柳腰下垂,长腿吸蹬,回旋间长缦飞甩,裙袂飘飘。   谢小盈连和宗朔说话都顾不上,筷子也撂下不吃了,只盯着这女子一曲惊艳舞毕,她立刻捧场地鼓掌,“好!”   宗朔笑了,漫不经心地开口:“常路,赏。”   常路布了赏下去,众舞姬齐齐谢恩。眼看着她们要退下去,谢小盈还不满意,扭头问皇帝,“只跳一曲就走吗?”   宗朔一顿,眉梢扬起,“还想看?”   “想。”谢小盈诚实地笑,“今日妾做寿嘛,总要看个够才好啊。”   这等小事,宗朔哪可能不许,他立刻便留下那群舞姬,“还会跳什么?再来几个,今日要令谢美人满意才可以走。”   众舞姬面面相觑,凑到一起交头接耳两句,便又开始了表演。   谢小盈与皇帝坐在正中,感觉自己仿佛成了选秀节目的导师!群女献舞毕,就会跪下来等她发话。谢小盈忍不住就要点评两句,还挑其中表现的舞女,单独道:“我看你刚刚转了好几个圈?你还会什么?”   被点到的舞姬便赶紧献出拿手活,有的会杂技,有的能独舞,还有一个女孩宛若无骨,能做出各种柔韧动作,谢小盈看得目瞪口呆,直拍宗朔大腿,“陛下,陛下,这个厉害!!”   宗朔没想到谢小盈能这么起劲,他一时都不知做什么表情好了。附和得多吧,好像自己对那舞姬有什么意思,未免有些伤谢小盈的体面。若不附和吧,谢小盈看得这样激动,他表现得冷淡也不合适。   好几次宗朔都忍不住沉默须臾,扭头只憋出一句,“常路,赏她。”   谢小盈渐渐看出皇帝神色不寻常,趁左右宫妃都在饮酒用宴,小声问:“陛下,你是觉得我很没见识吗?”   宗朔被逗乐,在桌案底下捏了捏谢小盈手指,“没有,难得你喜欢,那就是内教坊今年的大功,你放心吧,等她们回去,都要给你烧高香呢。”   “……真的?”   “真的。”   谢小盈看了一会现场版舞姬101,虽有点意犹未尽,但她也意识到,今日众妃嫔来向她贺寿,干让大家吃饭,互相不聊天未免有些失礼。于是她终于松口表示自己看够了,舞姬们累得香汗淋漓,跪在地上谢了恩典,齐齐退去。   宗朔没想到这么好半天才能让生辰宴进入正题,既觉得无奈,又有些好笑。他先举杯表态,祝谢小盈芳辰如意,新岁安宁。谢小盈起身谢了恩,也对杨淑妃等人一一表示答谢。   借着这机会,大家总算能当场把提前预备好的寿礼给谢小盈送上来。   杨淑妃出手最大,她送了一对晶莹剔透的宝蓝琉璃花瓶。   宗朔一看就知道这玩意是从胡人手里高价求购的非凡上品,便是他库里的贡物也不见得有这个稀罕。最要紧的是,谢家家底雄厚,等闲金玉玩物,未必能入谢小盈的眼。这一对琉璃瓶精美上佳,既够重视,又不流俗。宗朔禁不住击掌称赞,“淑妃用心了。”   杨淑妃斜了皇帝一眼,要不是为着谢小盈的面子,她非要忍不住讽刺一句——又不是送你的,轮得到你置喙?   然而杨淑妃忍住了,起身规矩道:“谢陛下。”   宗朔与杨淑妃之间诡异的平静,让诸人都颇感罕见。淑妃以下便是杜婕妤与金婕妤,杜婕妤出身名门,送了一卷名人书画,谢小盈展开赏了赏,嘿嘿,看不懂,笑着答谢了。金婕妤送的礼则显得有点单薄,是她亲手绣的一幅仙鹤来朝的画帐,但绣工精细,可见是金婕妤上心之作。谢小盈还是郑重道了句多谢,宗朔也满意颔首。   再往下是甄美人与苏宝林,一个送了柄团扇,一个送了香囊,都是礼轻情意重的路子,谢小盈并不挑剔,只宗朔轻啧一声,倒没说什么。   杨淑妃瞧见宗朔暗地里嫌弃的表情,有些不快,开口挑衅:“陛下光品鉴我们姐妹的献礼,怎么不见陛下送谢妹妹什么好东西?”   宗朔扫了眼杨淑妃,不屑地一笑,“朕送谢美人的东西,自是你们都比不了的。”   杨淑妃才不信,她嗤了一声,悠悠道:“陛下别光说大话啊,真要有好东西,也拿出来给臣妾等人开开眼。只怕陛下忘记了,人家谢妹妹的出身,什么珍奇宝玩没见过?”   宗朔简直被杨淑妃激了胜负欲,他目光夷然地从杨淑妃那张绝艳却张狂的脸上划过,转了身,改为望向谢小盈。   今日众嫔御都是分开坐的,唯有谢小盈和宗朔共分一席。难怪宗朔当初让她别去请皇后,皇后要来了,这座席安排一下就得变了。杨淑妃也就是和谢小盈关系好,这才不管位分的说法,甘居下首。她往下坐了,杜婕妤和金婕妤两人就更没有挑理的借口。   眼下,宗朔手臂闲搭在榻席后面,对谢小盈呈半揽之姿。   他侧了身,谢小盈便也不得不转过脸来,恭敬地接受宗朔的注视。   “朕今日要赐你一个封号。”宗朔深情款款道,“六宫中尚无妃嫔能得封号,朕独赐你一个,小盈,你可能猜到是什么字?”   谢小盈有点受不住宗朔这么盯着她,垂了眼睫,伸手去抠宗朔腰间蹀躞带,假装害羞,“……猜不到。”   杨淑妃觑了眼谢小盈,就知道她是在那里装模作样。杨淑妃禁不住举起团扇遮了半张脸,免得自己绷不住笑出来,再拆了谢小盈的台。   宗朔把谢小盈作怪的手一把攥住,握在掌心里,认真道:“朕起初拟了十余个字,有嘉、宜、蕙、谨等等,它们固然能形容你的美德,却不足以表达朕对你的珍爱之心。所以到最后,朕就定了珍这个字,朕视你如珍宝,你就是朕的珍美人。”   当着一众后宫妃嫔,宗朔在这里大大咧咧的表白,搞得谢小盈一瞬间如坐针毡,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尴尬,脸上自然而然红起来,宗朔以为她是害羞,不必谢小盈回应什么,他就已然满意地笑起来。   杨淑妃倒是很懂事,立刻接话,“珍这个字极好,恭喜谢妹妹。”   众嫔御纷纷知趣地附和,一边说着恭喜,一边捧场地感叹陛下心意,“能得陛下如此钟爱,谢妹妹好福气!”   是不是福气谢小盈不知道,但她对皇帝的肉麻是真服气!   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宗朔举止还保持着基本的分寸,最多拉一拉她的手,不至于要在大庭广众间做更亲密的事。   听着大家难辨真假的恭维,谢小盈赶紧摆出营业性的笑脸,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起身作势要拜谢皇帝,“妾……”   然而她话还没出口,宗朔就把人又拽了回来,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当这就完了吗?区区封号而已,朕若单用这个贺你芳辰,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杨淑妃极小声地对着空气嘟哝了一句,“亏你还知道。”   谢小盈被皇帝弄得有点紧张,她平素能坦然接受皇帝的赏赐或亲昵,那是因为都躲在清云馆里面,除了婢子内宦再无外人。可眼下坐着围观的都是宗朔的妃嫔,杨淑妃就罢了,金婕妤、杜婕妤等人,那都是昔日与宗朔亲近过的女子。   纵使谢小盈对宗朔只有鱼水之欢,并无男女之情,难保其他嫔御对皇帝不存几分真心。   这样明晃晃的秀恩爱,谢小盈有些理亏啊!   宗朔却不管这些。   他既然要对谢小盈好,那当然就要好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若非如此,他大可不必今日设这个宴来,叫这些人好好看看谢小盈的风光。   宗朔将谢小盈拉回身边,终于开口:“朕前些时日命人将前朝离宫翠微宫修缮了出来,翠微宫在仰峰山,朕出宫去看过,那地方离禁内不远,山水风景都不错,正是避暑妙处,只可惜建得小巧了一些。今日你生辰,朕便将这离宫送你,以后翠微宫便改叫养珍别苑,归你所属了。” 第57章 离宫避暑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   “……养珍别苑?”   凰安宫内, 顾言薇是第二日才听说了这消息。   为美人谢氏赐封号“珍”的诏书,同样姗姗来迟。   皇帝加封六宫虽说不必提前知会皇后,但以当今帝后二人的亲睦, 宗朔以往都还是会与顾言薇先商量一番的。内命妇的封晋, 其实也有册命诰宝,只是仪程简单, 选个相对的吉日就能应付了。具体的待遇称呼等,都是在帝后下旨那日便跟着改动,并不非要按着册礼走。   然而赐封号这事,顾言薇十分清楚, 这决不会是皇帝临时起意。   其一,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先例,宗朔的性子,总要沉吟几天才能决定。其二, 珍的寓意也不寻常, 宗朔哪可能一想到,随口就赐了。定是皇帝细细思量后, 才拟下了圣旨。   既然是早有定夺,却偏偏没有人来告诉顾言薇这个中宫皇后一声。   这件事, 实在令顾言薇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顾言薇难得表现出对皇帝旨意的不快,她眉峰深深蹙起,挑剔道:“用了珍这个封号, 那以后与玉瑶宫美人甄氏如何区别呢?”   李尚宫回答:“那位甄美人闺名永媛, 陛下的意思是,以后那位就叫媛美人。”   低位者避忌高位本是常理,可让甄美人连自己本家的姓氏都不能用,顾言薇甚至怀疑, 这是不是谢小盈故意对甄美人此前承宠的报复。想到这里,顾言薇撂了筷子,彻底没了进早膳的食欲,她摆摆手,对宫人道:”都撤了吧。”   李尚宫亲自端了水来服侍皇后净手漱口,顾言薇见她这般,不由得问:“怎么?难道还有别的事?”   “回禀殿下,昨晚上奴才得了内侍省的消息,陛下今晨便要携珍美人去养珍别院避暑……常少监说他要侍奉陛下,顾不上来亲自回禀您了,所以……”   顾言薇动作顿住,她下意识看了眼铜漏,惘惘地问:“陛下要去避暑?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定下的章程吧?”   李尚宫讪笑,“这个……”   一模一样的话,她昨日也问过了常路。   皇帝和皇后这些年很算得上是恩爱信重了,内宫诸事一应是交给皇后独掌。往年逢寒暑之日,宗朔也会兴起摆驾素烟宫。后宫点谁随驾,自是由皇后安排。皇后贤惠,每每安排的全是皇帝心仪之人,从不在这上面动什么手脚。   皇帝没有任何道理,会突然越过皇后,单独为谢小盈安排这一趟。   即便宗朔是想单独带着珍美人去游玩,提前告知皇后,以皇后积年的大度与宽仁,断然不会表现出丁点不乐意,只会帮皇帝安顿得更周到。   所以李尚宫实在想不明白,皇帝怎么会如此临时的通知。   常路对着李尚宫的质疑,表现得十分坦然,他甚至带了几分恭维的意思说:“陛下是想给珍美人一个惊喜,若提前与皇后殿下商议,怕底下人办事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出去,叫珍美人提前知晓,坏了陛下一番好意。再者说,这养珍别院是新修葺的,安排起来不知多少琐碎麻烦事。陛下多疼爱皇后殿下啊,哪儿能让殿下为着区区美人的事劳心费神。因此这事,陛下最终交给咱们内侍省去料理了。”   李尚宫不太信。   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别的理由了。   她只能把这番话,又学给了皇后。   用完早膳,还要进药。顾言薇坐在软榻上,手里端着药碗,丝毫不觉得苦似的,用银汤匙在药碗里一圈一圈地转着,任由热腾腾的药气氤氲上升,慢慢散在殿内。   顾言薇若有所思,过了好半晌才道:“罢了,既是陛下美意,那本宫也唯有领受了……”   沉默良久,顾言薇又吩咐:“李尚宫,你去派个人,等陛下与珍美人出了宫,便传魏国公夫人进宫一趟,切记要避开。”   ……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离开后宫!   昨晚谢小盈被皇帝灌了不少酒,生辰宴到后半程已有些醉得熏熏然,听到皇帝说明日就带她出宫避暑,谢小盈还以为皇帝也醉了,压根没当真。等回了清云馆,两人免不了要洗沐亲热,谢小盈更是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然而是日,谢小盈感觉自己还没怎么睡就被皇帝弄醒了,寝阁外有着罕见的杂乱动静,在旁边等着侍候的宫婢竟是兰星。宗朔已经换上了一身精神抖擞的胡服,见谢小盈迷迷瞪瞪的,他坐在床边哄人道:“朕知道你没睡足,先醒一醒神,咱们轻车简从,早点出发,等到了离宫你再补个午觉。”   谢小盈愣住,半天才意识到,“陛下,真去啊??”   宗朔捏猫似的捏住了谢小盈后脖颈,然后伸了手指,擦了一下谢小盈的眼角,“朕金口玉言,岂会出尔反尔?起来吧,莲月在外头给你张罗东西呢,你现在还来得及去看一眼,有没有什么缺的。”   谢小盈茫然地起身,兰星赶紧服侍着谢小盈换了衣裳。她穿的是宗朔特地预备的一身圆领袍,头发也只简单梳了个紧紧的圆髻。等她从寝阁里出去,发现莲月与荷光正领着几个力士,往外搬挪出了十余个箱笼。见谢小盈来了,众人齐齐行礼,口称:“拜见珍美人。”   得,她成了真·美人。   “你会骑马吗?”宗朔要出门了才想起问最重要的事,“朕让人给你备了车,但坐车过去恐怕不舒服,你若会骑马,朕让他们给你备上几匹,等出了城朕骑马带你过去。”   谢小盈难得讷讷,“……不会,现学……还来得及吗?”   宗朔笑了,“罢了,不会就坐车。学是来不及了,等出了城朕骑马带你一段吧。你若真想学,到了别苑,朕让人挑个乖顺的小马给你,你随便学着玩玩吧。”   皇帝想出宫的决心很强烈,催着谢小盈有些匆忙地吃了个早膳,两人便出发了。   从宫城出去的时候宗朔陪她坐了玉辂车,一路慢悠悠的,前后唯有华盖卤簿和看不见首尾的戍卫兵队。   帝王出行,自然静街闭户,谢小盈好奇地东张西望,除了一个个安静凛然的建筑,别得什么都没看到。不过单是看看清冷的街景,也够谢小盈感到几分新鲜了。她穿越以来就没怎么正经出过门,不是被关在家里,就是转移到后宫坐牢。   延京城内坊市分离,一条宽敞中正的大路直通城门。   但隔着坊墙,谢小盈还是能看到有一二高楼,从坊内突兀出来。   车行半载,宗朔突然指着其中一座楼说:“那边是英国公府。”   谢小盈没反应过来,“英国公?”   宗朔愣了一下,彻底无语了,“就是杨淑妃的父亲,你与杨淑妃好,连她家世都不知道吗?”   “啊……知道,知道,刚刚没想着嘛。”谢小盈有点不好意思,“陛下可别告诉淑妃啊,这要让淑妃知道,她真得活剐了我。”   宗朔哼笑一声,“朕的人,她敢!”   直到彻底出了城门,繁华街景一下子变成了一望无垠的郊野。好在是一国首都,远远仍能瞧见百姓被士兵拦在外头,全都跪着,估摸着是要进城的人,暂时不让走了。但隐隐的,谢小盈还能听到民众交头接耳,以及城内渐渐恢复的喧哗。   宗朔喊人停了车,拉着谢小盈下来,“怕不怕晒?不怕朕带你骑马走一段。”   谢小盈看了眼正盛的日头,虽然确实很晒,但她就这么坐了会车,已经觉得很热很无聊了。而且一眼望过去,接下来的路看着没有城内那么平坦开阔,不知道坐车会不会晕啊?   犹豫间,侍卫给宗朔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谢小盈看那马背快赶上她人高了,又有点怵。她试探着问皇帝,“陛下,您骑马带过人吗?”   宗朔愣了一瞬,竟不知谢小盈这是想吃醋,还是在怀疑他的技术,他迟疑地回答:“带过,朕……朕带过长公主。”   其实他是带过林氏,长公主都是京中长大的女郎,哪有不会骑马的。   不过宗朔认为,在有些小事上,还是必要的骗一骗谢小盈的。   果然,听说是长公主,谢小盈脸上一下露出喜色,兴奋起来,“那好啊,那陛下带上妾吧,妾还没骑过马呢!”   宗朔笑了,他亲自牵过马,对谢小盈介绍道:“他叫踏云骏,朕十八岁那年先帝赐的,是朕最钟爱的一匹。”   谢小盈看到马儿四蹄都是白色,一下猜到了踏云由来。她虽没骑过马,但并不怕马,她走上前,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马身上的鬃毛,打招呼说:“踏云,你好。”   踏云打了个响鼻,像是给谢小盈作了个回应。   谢小盈又伸手摸了一下马头,只她没想到,踏云扭过头,居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   宗朔有点意外踏云和谢小盈的亲近,欣然道:“你们倒是有缘。”   谢小盈却举着被马口水沾过的手,僵在了原地。   宗朔似乎没多想,他利索地翻身上马,随即把脚蹬子让给了谢小盈,朝谢小盈递出掌心:“上来,朕带着你。”   谢小盈几乎是下意识,先把脏手放进宗朔掌心使劲蹭了下,然后她才发现,自己抬腿够不到马磴子。   于是谢小盈迅速抽回手,扭头望向常路。常路反应极快,他直接让人把玉辂车的脚踏挪了过来,恭敬道:“请珍美人上马。”   头一回,谢小盈对常路露出了十分感激的表情:“多谢少监。”   她从容地踩着台阶跨上马背,不必再被宗朔扶,就在马背上坐稳了。   宗朔坐在谢小盈身后,双臂环了过来。谢小盈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听到他温柔提醒:“来,你抓着点缰绳,别一会跑起来紧张,再揪住了踏云的鬃毛。”   谢小盈没多想,很听话地把缰绳拉起来,抓到手里。   就在下一秒,刚刚被谢小盈蹭过的、宗朔的掌心重新又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谢小盈身体一僵,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宗朔手掌是湿的!!!   宗朔牢牢攥紧了她的双手,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给谢小盈留。他藉由谢小盈的手抓住了缰绳,然后猛然一抖,双腿狠夹马腹,踏云在谢小盈毫无防备间,陡然就疾奔起来。   “啊啊啊啊!!”谢小盈崩溃地尖叫出来,也不知道是被这速度吓的,还是被马儿口水恶心的。   宗朔终于忍不住,畅快大笑,他从后面压住谢小盈,贴耳道:“你个鬼精的小东西!还把马口水往朕手上蹭?活腻歪了是不是?”   速度带起的风吹拂起谢小盈额间的碎发,她只敢在内心无声地咆哮:这个皇帝怎么这么腹黑啊!! 第58章 【营养液6k加更】 唯有站在这山高水……   宗朔携美疾奔数十里, 夏日的风吹扫在面颊,谢小盈渐渐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   百余名亲兵前后左右扈随,龙旗猎猎, 华盖绵延, 宗朔御马驰骋,马蹄虽然踏得又快又厉, 但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以后,谢小盈竟也不觉得怕了。   华丽热闹的御驾车队早已被甩在看不见的身后,转眼间宗朔就带着百来人千牛卫策马直入山林,仰峰山地势不高, 林野茂密,随着眼际出现平坦官道,谢小盈后遥遥可见藏在深林之处的青瓦红梁。   谢小盈很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心境开拓,飞扬快意。   她再宅, 大脑里住的也是一个自由了半生的灵魂, 大半年封禁在一个深宫中,所有的社会属性都仅仅为一个男人而存在, 周围打交道的都是仰赖这个男人而生的女子,她们靠这个人的喜怒哀乐活着, 既要相合,又要相争。谢小盈再会玩乐,每日做的事也是两点一线平庸的生活, 拜完皇后, 便只能在自己的一隅天地里,维护她想要的安宁。   哪怕是杨淑妃,能为谢小盈带来的也只有三言两语的解颐。她已看腻了内宫虚假的山水,不管谢小盈如何调整心态, 都不能否认,她还是被闷得有些烦了。   眼下,谢小盈虽还是被宗朔双臂环固,依旧拘于男人两臂之间所可掌控的距离内。   可她仰起头,能看见无尽的天,放远眺,便是无穷的山野。   谢小盈心情岂会不好?   眼瞧着快到离宫,宗朔驭住马,反倒不着急了。他察觉怀里的人一直没动静,渐渐放慢速度,亲昵地问:“害怕了?”   “没有,不怕!”谢小盈声音爽朗,有着不加遮掩的愉快,“骑马真好,陛下,等到了离宫,我想学。”   宗朔笑起来,他难得听谢小盈主动说想要什么,岂有不应之理?   ”好,朕着人为你安排。咱们在别苑先住上一个月,这边也有汤泉,到时候朕还可以带你去行猎。”   “住一个月?”谢小盈惊讶了,她还以为皇帝只是带她来度个周末,如果真住一个月,那这出来得也太仓促了吧?她忍不住问:“那陛下的朝政如何料理?陛下只带了妾一个人,出来这么久不合适吧? ”   宗朔扳过谢小盈的脸,仔细端详须臾,女孩眼神里只有错愕,并无打探。他放了心,缓慢道:“一个月而已,不算久。朝中诸事朕自有安排,你不必操心,只管敞开了玩,玩到痛快咱们再回宫。”   谢小盈才不是操心皇帝的朝政,她无非是不想与宗朔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对而已。在内廷之中,宗朔再喜欢她,也无非是隔三差五来找她约个炮,谢小盈不必付出任何情意,只需要拿出约会的心态与这男人周旋。   可要是两个人长久相对,会是什么情况谢小盈就彻底没把握了。   都说情侣间要想考验彼此的关系,那就得从一起旅行入手。   以她对宗朔的感情,未必经得起这样深入的考验啊……   更何况,谢小盈一直以来都是靠算安全期避孕,时候差不多就劝皇帝去看望皇后,既得美名,也得实惠。眼下要是她和皇帝单独在离宫住上一个月,那她还能把皇帝往哪儿推呢?   谢小盈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离宫游玩的好心情几乎荡然无存。   然而,等真到了所谓的养珍别苑,谢小盈忽然意识到,皇帝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   他压根就不是为了谢小盈才来得离宫。   携美出游,无非是宗朔的一个借口。   因为一到养珍别苑,宗朔就把谢小盈丢给了提前抵达离宫负责接应安顿的赵良翰,他自己则说“要去上头见人”,然后就消失了。   一连三四日,谢小盈居然连宗朔的影儿都没见到!   要不是她好几次在连廊里见到常路脚步匆匆,谢小盈还以为皇帝压根不住在别苑了。   虽然宗朔说养珍别苑小巧,但谢小盈这几日观察下来发现,整座别苑中仍有七八座称得上为宫殿的建筑。别苑倚山而建,山的东侧有一座灵泉寺,西侧山谷则有一道瀑布,垂落在两道山岭间的窃阳潭。别苑自山腰至顶峰一路筑土阶,在阶上建阁,阁宇间长廊绵连交错,台榭参差,蜿蜒向上,直至山顶最大的排云殿。   排云殿为皇帝起居,规制更高,谢小盈则被安排住在靠下一级的韶音楼,从韶音楼只需再穿过一层连廊就能抵达排云殿,谢小盈上去过一回,排云殿外秩序森然,立着十数名千牛卫,持刀肃穆,守在大殿周遭。   谢小盈立在不远处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没上前去。   ——皇帝不来见她,她正乐得自在,何须主动找上门去呢?   她彻底放下心头包袱,完全沉浸在离宫更悠然禅静的美景之中。   刚到的第一晚谢小盈当然是先去泡了温泉,她没想到温泉汤池竟然是露天的,就在山野林石间。傍晚夕霞金辉笼罩着大半天空,山林间清凉舒爽,水烟茫茫,谢小盈穿着一件薄衫裙子泡在汤池内,别提多舒服了。   第一天泡温泉缺少准备,第二天谢小盈特地等天黑了才去。宫灯四周高悬,照得一池水金,仰起头能看到繁星遍布,明月圆满。谢小盈让莲月备了酒,她因着宗朔喝过几回葡萄酒,没有后世口感那么醇厚,多了些辛涩,但依旧不妨碍谢小盈喜欢。   泡完温泉,谢小盈从头到脚都抹了香膏。古代的护肤品虽有限,但味道做得却都不错,更重要的是,涂身体乳有人帮忙,不要更爽!   以前谢小盈工作忙,出来旅行多是选择度假式酒店,只为找个风景好、服务佳的地方躺平玩手机,理直气壮地忽略工作微信。对于山水景点,反倒没有多少兴致。   如今境遇就大不相同了,也许是被后宫圈得太久,谢小盈猛然离开那个习惯的环境,便是站在林子里赏花,都能觉出几分诗情画意,从前觉得看风景无聊,如今却很能从中品味出截然不同的心境。   谢小盈还特地去看了那个窃阳潭与瀑布,因瀑布要离开别苑,须得走出去一段距离,赵良翰特地让人安排了肩舆来,还传了四个千牛卫与十余个内宦相随。   这等排场是谢小盈从前在宫内都没有的,她本还为着这些麻烦都有些懒怠去了,但等她真到了瀑布边,谢小盈却庆幸自己还好没有错过!   看惯了古代最多三四层高的建筑,眼下自山峰跃落的水帘当真有种穿天透地之感。水声垂落响如奔雷,仿若凿破山根。   飞瀑涛涛,令谢小盈霎时间情绪翻涌,她冲到岸边,忍不住“啊啊啊——”的大喊出声。   饶是如此,女子的声音仍然被千丈坠跃的水声完全掩盖。她得以畅然呼喊,无所顾忌!   银花四溅,日光锐映。潭水碧蓝透彻,还有野鸭在水面上惬意的浮游。   谢小盈几乎被潭光中的日影晃得睁不开眼,难怪此潭叫窃阳,只是望着潭水,都犹如直面正午的太阳,光辉刺目,灼得谢小盈眼眶发酸,忽然间感到脸颊有些湿热。   抬手一抹,谢小盈恍然惊觉,她竟落了泪下来。   “……莲月。”谢小盈开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   莲月吓了一跳,几步上前,有些紧张地问:“娘子,怎么了?”   “我没带帕子。”谢小盈用手背蹭了两下,可脸上湿了一大片,她应该是哭了有一会。   莲月匆忙地摸出自己的手绢递上去,谢小盈先按了按眼角,避开视线,不敢再直盯着水看,侧过身子才慢慢擦脸。   谢小盈一直觉得自己在宫里过得很好,哪怕偶尔会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小插曲,但比起她从前上班日复一日的高压,与客户老板间斡旋的愤懑,在拥挤城市里的孤独,好像穿越以后的生活并没有多难熬。   唯有站在这山高水阔的林野之中,那一瞬间,流水的自由与蓬勃,还是触动了她。   工作的时候再累再苦,她都是一往无前地奔赴自己的渴望。   自从穿越以后,谢小盈却是放弃去思考追求,选择了随遇而安。   可能是因为她之前真的太疲惫,又可能是太清楚,这是一个容不得人去渴求什么的时代。   所以她把手里所有的筹码都推向了太平,但求一世安宁。   然而滚滚红尘,俗世之间,谁会没有更大的野望呢?   谢小盈只是不知道身处其间,她能去要什么罢了。   “娘子……”莲月看谢小盈还是怔怔的,眼泪虽止了,眼眶却仍是红的。她有些忧虑地扶住谢小盈的手臂,因猜不到主人的情绪而变得十分忐忑。   谢小盈朝莲月笑了笑,“没事,盯着水看,晃眼了而已,这里真漂亮。”   莲月隐约间想起谢小盈初入宫闱时的那句话,山水无情,才是最值得的。   娘子似乎是真的爱山水……她那样想避宠,是否不全是为了自保,而是不甘被后宫困囿呢?   谢小盈没能在她心爱的瀑布旁逗留太久,毕竟是宫嫔,赵良翰由得她四处转悠了一会,便凑上前来规劝谢小盈回离宫去,因怕她舍不得美景不肯走,赵良翰还说:“美人若喜欢这儿的景,咱们明日、后日,都能来,这肩舆是陛下专为您备的,要想出来,咱们再传就是了。只是离宫外毕竟荒乱,若美人出了岔子,那小奴的命可就不保喽!”   不过谢小盈并没有赵良翰想得那么执着,她很痛快地就上了肩舆,回到了养珍别苑之中。   她很清楚,瀑布是带不走的。   正因带不走,所以它自由。   之后几日,谢小盈没再提过要出去,只在养珍别苑内闲逛。因宗朔提前吩咐过,说她谢小盈才是这养珍别苑的主人。因此不论她在这别苑之中想推开哪一道门,从来没有人阻拦过。别苑内回廊曲折,殿宇相连,宛若迷宫一般有趣。   山间本就清凉,走在廊下,更是不得日晒,舒服得紧。谢小盈四处溜达,倒也不觉得无聊。   这座离宫确实是从前朝重新修缮起来的,谢小盈发现好几座偏闲的阁宇都未完全利用起来,仔细看总能找到一些破败的马脚。然而,正是这一重藏了风霜的破裂,愈加让人感到历史的底蕴,对这里的一砖一木,都慢慢心生敬重。   别苑内还有一藏书阁,谢小盈也推进去看了一圈,其中不少书都落了灰,有史家论传,还有文人笔记。有个长史负责看守书阁,因知道谢小盈身份,不敢阻拦,谢小盈在其中信手翻阅,不知不觉,还真拿起一本看入了神。   她连午膳都让人在这边摆了,因书阁外有个廊亭,谢小盈斜靠在亭内,一手翻书,一手夹菜,吃得漫不经心,看得却津津有味。   正这时,消失多日的宗朔并三五人从另一道回廊里迎面走来。   他大抵没想到谢小盈在这里,人快走到近前,脚步生生顿住。   离宫内除了谢小盈,并无其他宫眷,因此皇帝并没人摆清道的规矩。宗朔大多时候见人都在山顶大殿内,今日因想送一送人,才亲自走下来。常路奉命引道,原本还是特地绕开了韶音楼的方向,没料想还是和谢小盈撞上了。   常路嘴里有点发苦,偏脸上不敢表现,压低声在宗朔身侧请示:“奴先去让珍美人避一避……?”   然而宗朔已是看谢小盈看得发了怔。   这是他第一次见谢小盈持书的样子,女孩儿穿了件浅碧轻绉大袖衫,里面是月白齐胸的绸裙,虽有玲珑身段,却被这外衫又朦胧的覆盖起来。谢小盈一贯不爱梳高髻,许是别苑内人少,她这回连绾发都没有,只编了鬓侧几簇头发,然后与长发混乱地束在了一起。   平日看来或许草莽,但在这古朴的馆阁间,很有种前魏的风雅。   她看书看得入迷,筷子夹了菜,放到碗边又忘了。因周遭无人侍膳,自然没人提醒她。   宗朔往日印象里的谢小盈都是更鲜活、更宜动的,今日一见,女孩却透出七分娴静怡然,当真成了这养珍别苑的一颗熠然珍宝。   “别去扰她。”宗朔极轻地开口。   他好半天才将目光从谢小盈身上彻底挪开,身后跟着的男子,原是外廷大臣,知道遇上了内宫女眷,因此他早已避讳地半背过了身。   宗朔指了另一条方向截然相反的廊子,对常路道:“你代朕送朱爱卿离开吧。”   很显然,色令智昏,宗朔已改了要送近臣离开的恩典。   他看着常路把人带走,自己终于抬步,无声无息地朝谢小盈走去。   再谢小盈第三次伸出筷子、夹了菜、然后又忘了吃的轮回中,宗朔伸手,将谢小盈掌中书卷抽了出去。 第59章 数你嘴硬 “朕听赵良翰说……你哭过了……   谢小盈抬头发现身前人是皇帝, 整个都有些愣住了。她这一愣,眼神里就露出几分呆意,又变回了宗朔以往印象中的谢小盈。   宗朔单手撑在她身侧的栏杆上, 另一手拿着谢小盈看到一半的书, 神色十分复杂,“……怎么?几日不见, 不认得朕了?”   “陛……陛下。”谢小盈咽了下口水,确实,她看宗朔还真感到了几分面生。好半晌,谢小盈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干坐着, 赶忙起身,朝宗朔补了个礼,“拜见陛下。”   宗朔无奈,“坐吧, 看的什么书?朕还是第一次见你看书看得这么入神。”   他拿起书随便翻了几页, 谢小盈从旁回答:“是一本文人游记,讲得生动, 妾看进去了。”   宗朔匆匆扫了几行,没觉出什么超乎境界的地方, 于是他把书合上,随手丢在了一侧,“合该是你爱看的, 一本真正的闲书。你要喜欢这种, 朕在宫里有几本比这个写得好的,回头让常路拿给你。”   “好啊,多谢陛下。”谢小盈嘴上一边应,一边伸手把皇帝扔到桌边的书给捡了回来。她低眉, 有些珍视地抚平书页,很小心地放到了离膳桌有些远的地方,像是生怕被溅污了。   这个小小的动作一下让宗朔刚刚的眼中人又回来了。   像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谢小盈,有另一种不得被窥见的温柔。   宗朔挨着谢小盈坐下,忍不住去触碰谢小盈的手背,低着声唤了一句“盈盈”。这是宗朔第一回 这样叫谢小盈,全然是发自肺腑的冲动,只想很亲昵地称呼她,“朕这几日有些事忙,冷落你了,你在这儿玩得可好?”   谢小盈笑眯眯的,“都好呢,去泡了汤泉,看了瀑布,那个窃阳潭虽然还没有咱们宫里垂绦湖大,但潭水可真清亮啊!此地书阁也很有趣,妾上到了三楼,那木板走起来嘎吱嘎吱地响,妾都怕给压塌了,赶紧又下来了。”   宗朔听她描述得充实,心里却有点觉得不对劲。但他没表露,只跟着笑,“你玩得好朕就放心了,实在是朝里有事脱不开身,本该陪你好好转一转的。怎么样?喜欢这里?”   “嗯,喜欢。”谢小盈迎着宗朔的目光,“陛下,以后咱们还能来吗?若陛下没时间陪着妾,妾自己还能来吗?”   宗朔被问得有点迟疑,便说:“来自然是可以来的,这一处专就是为你修的,名字都改了,只来一次岂不可惜?今年修得有些晚了,等明年,朕五月便可以带你过来,免得你在宫里热得受不住,乱穿衣!”   谢小盈从皇帝的回避中窥到了答案,但她并没表现不悦,反倒早有预料。   她转移开话题,问道:“陛下怎知妾在此处?您可用膳了?”   “朕用过了,原本是随便走走,没成想你在这里,还是有缘啊。”宗朔笑着伸手,捋了一下谢小盈耳边飘散开的碎发,“怎么今日做这幅打扮?亏得离宫来得人不多,倘若撞上了,你如何自处?”   谢小盈低头看了眼自己,皇帝的意思应该不是她穿得不够保守吧?自己该遮着的地方可都遮着呢,这回连手臂都没露。难道是头发?谢小盈也抬手压了一下自己鬓边,嘿嘿讪笑两声,“没想到会遇见陛下呢,所以偷懒了,这样散着头发舒服,等一会妾就去重新弄,请陛下勿怪。”   宗朔握住了谢小盈抬起的手,牵到嘴边,很心动地印下一吻,“不怪,朕怎么忍心怪你?你这样很好。若你觉得舒服,以后在别苑里,尽可这般。”   “真的?”   “真的。”宗朔望着谢小盈含水般的眼瞳,实在按捺不住,双手钳住了谢小盈的腕子,然后倾身上前,吻到了谢小盈的唇峰上。   谢小盈几日没和皇帝亲热,一时瞪大了眼,等宗朔试图用舌尖敲开她唇峰的时候,谢小盈才陡然回神,猛地一偏头,躲开了皇帝试图更深一步的吻。   她下意识地把脸压到了宗朔的肩膀上,每当她不想被皇帝看到神色的时候,谢小盈总会这么做。   宗朔有些不满意,还想拉开谢小盈几分,谢小盈却死死攀着他,推拒道:“陛下……妾刚吃了东西,还没漱口呢。”   噢,害羞了。   宗朔释怀,闷笑两声,伸手拍了拍谢小盈肩膀,安慰着,“没事,那就不亲了,你继续吃饭,朕正好无事,陪你坐一会。”   谢小盈这才从宗朔怀里起来,她刚光顾着看书,确实没吃几口东西。既然皇帝在,书没法继续看了,谢小盈便认真吃饱饭,随后喊赵思明来撤了席。   “陛下,您一会儿还回上头吗?”   宗朔犹豫片刻,点头道:“朕还有事没料理完。”   谢小盈暗中松了口气,她倒不是排斥皇帝,毕竟两人亲密过那么多次,谢小盈早就没有心结了。她只是还沉浸在书中自由的世界里,看着古人行走尘俗,对一草一木都有所注解、有所体悟的人生,她向往得不行,并不想被宗朔提醒自己身陷囹圄。   于是她做乖巧状开口:“那陛下不如先去忙您的,妾还想在这儿看一会书。”   宗朔挑眉,“哦?你这是对朕下逐客令了?”   “岂敢呢。”谢小盈笑吟吟的,“陛下这几日忙得不见影,定是有要事,妾不好打扰陛下的。在陛下这儿,向来是国事第一。反正妾就在这里,哪儿也不会去。陛下忙完了再来,妾总是在原地的嘛。”   这话从谢小盈口中说出,已无异于甜言蜜语。   宗朔听得喉头发紧,手指下意识蜷在一起去抵抗这一刻被女子的诱惑之感,好半晌才松开,“那好,朕先去……今晚,朕回韶音楼看你。”   谢小盈听着皇帝嗓子忽然有点发哑,一面起身把人往外送,一面又尽义务地提醒,“山间凉,陛下保重圣体,别吹了风。”   宗朔愈加陶陶然,有些舍不得挪动脚步。   只他留在上面未料理完的事实在重大,好半晌天人交战,宗朔才迈开步伐,一路往上走了。   皇帝身影远去,谢小盈松口气,翻开了书,继续畅然读了下去。   等她将整本看完,天色已是半边昏黑。   赵良翰亲自提着一盏宫灯过来,迎上了谢小盈,“回禀珍美人,陛下已在韶音楼等您了,陛下恐您识不得回去的路,特命奴来接应。”   看完了书,谢小盈仿佛跟着作者在花花世界里神游了一日,此刻她心情甚好,也不介意要重新面对皇帝了。   回到韶音楼,果如赵良翰所说,皇帝穿着一身缺骻袍,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明间软榻上等着。   谢小盈几步上前施礼,拜见的话还没说完,宗朔就已经伸手,把人抓进了怀里。他这样一动静,殿内原本想上来侍候的人扭头就退了出去。宗朔双臂揽住谢小盈,声音极沉地问:“朕听赵良翰说……你哭过了?”   “啊?什么时候?”谢小盈已忘了自己在瀑布边的事,矢口否认道,“没有的事。”   宗朔低笑了一声,伸出手,拇指与食指一上一下地捏住了谢小盈的嘴,“再和朕嘴硬,朕下回就把你的嘴缝起来,看你还敢不敢欺君!”   “……唔唔!”   宗朔没松开手,就这样低下头,轻啄了一下谢小盈的唇峰,语气和缓地哄着:“朕让赵良翰陪着你,就是怕朕顾不上你,让你受了什么委屈。没想到,最后朕还是叫你心里苦了。赵良翰说你去过一回排云殿,怎么当时不报给朕知晓呢?他说你后来一个人盯着瀑布哭,朕想了想那情景,实在心疼极了。”   ……什么和什么啊,谢小盈内心大喊,皇帝这又误会到哪里去了!   偏她不好再解释了,真要和皇帝一条一条地掰扯,宗朔还得说她是嘴硬。   见女孩低眉沉默,宗朔搂着人拍了两下,索性坦诚解释:“朕不是故意不来看你,你别多心。朕此来离宫,主要是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好好料理点朝堂上的事。宫里头人多眼杂,即便是后宫女子,也都和宫外权贵沾亲带故。朕这头有一点响动,她们恨不得下一刻就都报给世家知晓了。唯独你的养珍别苑,朕从整修开始,用得都是自己人。这里对朕来说,就是眼下是最安全、最干净的地方,朕在这里能更好施展一二,所以才急于将万事落定。疏忽了你,是朕考虑不周。”   谢小盈先是愣了一秒,果然,她就知道皇帝突然出宫,还要待上一个月这件事不简单!   凭她算什么人物,值得皇帝赐出一座离宫?这皇帝在延京城里表演成个爱怜宠妃的昏君,合着是扯着她的大旗,办自己的事。   不过也好。   她正怕与宗朔朝夕相对,能得了这几日属于自己的清净,她真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谢小盈很快冲着皇帝露出甜美笑靥,随口胡诌:“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您有正经事,那怎么能叫疏忽了妾呢?何况这个别苑实在很有意思,妾这几日也享受啦。您尽管忙您的,妾不懂朝政,没法儿给您分忧,只盼着您海清河晏,政令通达!”   宗朔这几日正与户部研究改税之法,他上月才把户部换成了自己的人,就是为了此事。谢小盈随口拍一句马屁,没想到正拍到了宗朔心坎儿上。他凝神望向谢小盈,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熨帖温暖,他今日过来,本是单为着解一解心头痒,想做点亲热事,可谢小盈这般知情识趣,体贴隐忍,反倒让宗朔不忍唐突了。   他强压下去那份躁动,松开手,近乎有些歉疚地开口:“小盈,你虽从不通政务,可又实在聪慧敏锐,朕实不知如何待你才好了。这一回是朕欠了你的,待忙过明日,朕便好好陪你几日,再不叫你心里委屈了。” 第60章 【积分破亿加更】 谢小盈气鼓鼓,她是……   谢小盈本以为这又是宗朔一次花言巧语的安慰, 并没往心里去。   夜深时刻,两人放了帐子就寝,宗朔果不其然贴过来亲热。谢小盈早有预料, 并不推拒, 任由男人的手臂从后方伸向前,小心翼翼地将她诃子裙的系带解开了。   这一晚宗朔与以往的风格不大一样, 对谢小盈总是收着几分力,像是生怕伤了她似的。谢小盈不知道宗朔自己爽不爽,反正她的情绪被折磨得忽起忽落,全然不如从前畅快。   半梦半醒间, 谢小盈察觉宗朔翻了个身,把她紧紧搂进了怀里,动作中像是藏了什么情绪。   她闭着眼忍不住想,宗朔不会是……到年纪了吧?   这念头一闪而逝, 谢小盈彻底睡着了。   翌日谢小盈醒来时, 宗朔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谢小盈把昨天宗朔说过的话全抛诸脑后,用完膳径自去玩了。原本莲月还怕她在离宫没事做, 把清云馆的扑克牌和桌游都带来了。然而谢小盈压根没想起这些,单是逛园子就逛得不亦乐乎。   天色昏黑后谢小盈才返回韶音楼, 宗朔并没再出现。她顾自用膳,又去泡了回温泉,随后便就寝了。   只是睡到一半, 朦朦胧胧之时, 谢小盈忽然感觉腰上一沉。   她几乎是从睡梦中惊醒,蓦地睁开了眼。   床帐内一片黑沉,倒是有个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身侧,“盈盈, 是朕。”   谢小盈微微拧了点身子,才发现宗朔贴着她,已然换了一身寝衣,在她身后躺下了。男人手臂滚热,缠在谢小盈腰间,把她拢进了怀里,“吓到你了?”   “……嗯。”谢小盈从鼻间逸出很轻的一声,她虽困乏,但皇帝这么冷不丁摸上床来,还是让谢小盈睡意有些消散。她翻了个身,揉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宗朔没点起灯,只是将帐子掀起一点,微弱的月色透进来,照出半阙清辉,“子时三刻了,朕刚忙完。答应了明日要陪你,自然就回来了。陪朕再睡一会,嗯?”   皇帝还真要陪她??   谢小盈有些不可思议,她借着月光看清了宗朔轮廓,男人下巴都冒出一些青茬了,可见已是夜深更重。   困意重新缠上身来,谢小盈意识涣散,软声道了句好,一闭眼便又睡着了。   宗朔见女孩睡得这么快,禁不住有点发笑。他夜里喝茶喝得多了,虽熬得久,反倒有些精神。他放好帐子躺平下去,伸臂揽住谢小盈。谢小盈贴着他的胸口无意识地蹭了两下,看起来十分依赖的样子。   他无声莞尔,手臂缓慢收紧,闭上眼,虽没什么困意,但还是逼着自己吐纳呼吸,放下心事……不知隔了多久,宗朔再清醒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他闭眼伸手捞了两把都只抓来满怀空,宗朔这才睁开眼。   床帐外已是天光大亮,床侧空无一人。   宗朔还从没睡得这么沉过,竟是女眷比他起得早。   他意外地坐起身,佯咳一声,立刻有人上前服侍,伸手帮他把帐子挂了起来。宗朔抬眼一看,是他当初从金福宫发派来侍候谢小盈的两个婢子,一个名香浮,一个名香云。   这两个宫婢都是近身侍候过的,很清楚御前的规矩。一个跪在地上帮着穿靴,另一个手里捧着袍服,恭候在侧。不多时,常路领着人也进来了。   宗朔忍不住问:“珍美人呢?”   常路没吭声,是跪在地上穿靴的香云回答:“启禀陛下,美人交代了,说您昨夜歇下的晚,叫您多睡一会,她怕扰了您,因此避出去了。”   什么避出去……常路忍不住腹诽,这珍美人起了个大早自个儿就出去玩了。亏得这香云会说话,显得好像是珍美人的心意。   常路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神色,见宗朔嘴角衔笑,俨然是心情正佳,他便也没拆穿,上前接手了香云,继续服侍皇帝更衣洗漱,片刻后绕到外间传膳。   宗朔甫一撩袍坐下,就命常路,“朕既醒了,你去把珍美人寻回来吧。山里露气重,早晨出去别冻着。”   常路答应着刚要退下,侍膳的香云便已然开口:“不敢劳动常少监,珍美人吩咐过了,让陛下一醒就叫她回来,此刻赵思明应是已经去了。”   她话音方落,谢小盈捧着一怀乱蓬蓬的花进来了。   虽得了宗朔承诺,谢小盈今日还是盘了个小小的髻子,髻心戴着金雀宝钿,看起来玲珑华贵。她今日没穿裙子,而是换了来时那身男子的圆领袍,整个人精神极了。   宗朔一见到谢小盈就忍不住放下筷子,起身去迎,“做什么去了?”   谢小盈托了托臂怀里的烂漫山花,轻快道:“采花啊,陛下看不出来吗?”   野花枝子从谢小盈臂怀里斜伸出来,花色有黄有白,宗朔定睛一看就笑了,“不过野栀子与金银花,这有什么值得采的?又不稀罕。”   谢小盈惊讶地问:“……陛下竟都识得?”   宗朔反问道:“你不识得?”   谢小盈当然不认识。   她这辈子只能一眼认出四种花:玫瑰,百合,康乃馨,向日葵。   以前工作需要,有时候也会采购一些鲜花花束送给客户,但那种都是公司能报销的采购,谢小盈交代给行政部门的同事经办即可。偶尔朋友过生日买花,谢小盈也都是去花店挑整合好的花束,不太在意具体的花是什么。   见谢小盈面色有些怔愣,眼神里透着迟疑,宗朔彻底笑出声了,他示意香云去接下谢小盈满怀的花,随口介绍道:“这白色的就是野栀子,你清云馆往九霄天走,那一路不是也种了不少栀子?单闻香气你也该认出来了。这黄的则是金银花,常可入药,又名忍冬。都是最常见的两种花木,你怎么会不认识啊?”   谢小盈手里都是土,宗朔牵了她一下才发现。他没办法,只好陪着谢小盈一起,两人重新净过手再回到膳桌前坐下。谢小盈被宗朔念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辩解了一句:“从前没留意过嘛……”   “真不知道你每天心思都放在什么事上。”宗朔脱口吐槽,但一转念,他忽地又意识到什么,扬起了唇角,“哦,光用来想朕了,是不是?”   “……”谢小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皇帝,真不知道这么肉麻的话,宗朔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口的。   宗朔心情大悦,连着早膳都比平常用得多了一些。   谢小盈吃过了早膳,只在一边陪着,顺便吩咐香浮把花插起瓶来摆着看。   宗朔无奈摇头,“这么寻常的花,摆着有什么意思。你要喜欢,朕让人给你弄点名贵的来。”   “家花哪儿有野花香?”谢小盈下意识拒绝,“就先养着这些吧,等回了宫,有好花儿陛下再送给妾也不迟。”   宗朔看她这样容易满足,心里禁不住得发软。待用过膳,他便道:“朕既应了要陪你,你一会儿想去哪?朕听你安排吧。”   谢小盈有些不大乐意让宗朔跟着,于是做出一副贤惠模样,低声规劝:“陛下时间宝贵,妾不敢耽搁。您还是忙正经事吧,要是为了妾误了国事,那妾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宗朔温声宽解:“正事朕都忙完了,往后几日,朕就只专心陪你,你不必想那么多。”   谢小盈心里发苦,怎么皇帝还赶不走了?   她眉梢耷下来,吮着唇,犹豫了好久都不知道该和皇帝做点什么,“妾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了,这别苑妾都转过了一回了……没什么特地需要陛下陪着的。”   “你总是这样懂事,该让朕怎么对你才好呢?”宗朔脸上有些无奈的笑,他伸手为谢小盈整了一下衣领,随后想起了什么,“你这几日都在别苑内转悠,东山的灵泉寺还没去过吧?天色正早,朕带你去走走,你若有什么心愿,不敢对朕说,也可在佛前许了。”   谢小盈眼神一亮,出去玩?那她可以!   两人连衣服都不必换了,只叫常路先打发人去寺内安顿,两人携手同行,缓缓往山侧去了。   谢小盈原本还觉得和宗朔单独相处会有些危险和麻烦,盖因她记忆里和宗朔一起游玩还是正月那会的事情。   那时候她不太想侍奉皇帝,提心吊胆,只盼着皇帝能嫌她无聊,去找别的女人。然而宗朔非要拉着她在内宫里转悠看景,围着垂绦湖走过好大一圈,还又要与她冰嬉。   后来她倒是被宗朔哄得放下了一些戒心,但是其中纠结忐忑的还是给谢小盈留下了一些不算愉快的记忆。   然而这次和宗朔出门,谢小盈的感受竟变得大相径庭。   宗朔拉着她,两人顺着连廊向东,自离宫东侧的广辉门出去,这一路上,宗朔主动给谢小盈介绍起了这座“养珍别苑”的由来。   “这本是前魏的大都督为了讨好魏帝修的小离宫,因在山上,彼时耗费民夫无数,大损人丁。你看着此地雅致清净,殊不知地底埋得都是颠仆流离的百姓。朕幼时听先帝说起过,前魏皇帝曾在这里避暑,夜间时看到鬼火兴起,吓得连夜逃窜。后来请了僧人做法会,又在东山建了灵泉寺,才抚慰了此处生灵。”   谢小盈听得入神,好奇地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宗朔扭头看了眼谢小盈,又露出了那副忍笑的表情,“你说后来呢。”   谢小盈着急,“我怎么知道啊,陛下快说嘛。”   宗朔忍俊不禁,坦然回答:“后来自然是朕的祖父为百姓申张,龙兴大胜,砍了魏帝的狗头,拿来祭旗了。这等事还要问朕,谢小盈,你就算一点书都没读过,也总该知道点起码的皇朝历史吧?”   可恶啊。   谢小盈气鼓鼓,她是不知道历史吗?她只是不知道这里截然不同的历史罢了!   宗朔手里拿了一把折扇,见谢小盈撇开头不理人,便用扇柄轻敲了一下谢小盈的额头,“罢了,不懂就不懂吧,以后有想知道的尽管问朕,朕就当一回你的先生,好好教教你。”   两人闲散漫步到了灵泉寺下,因知皇帝行动,千牛卫已率兵围了整座寺庙,驱赶走了原本也没有多少的山间住民,灵泉寺的方丈也率众僧人从寺内迎了出来。   宗朔不欲在神佛前立威,并不让方丈行礼,自己反倒十分谦卑地叉手一鞠,虔诚道:“朕为私欲,扰了方丈清净,还请方丈恕罪。”   寒暄几句,宗朔便让方丈带着弟子们散去了,自己则带着谢小盈悠然进了寺庙内。灵泉寺一共只有四进院子,最后一进是僧人起居,前面三进为佛殿。   宗朔像个导游一样,把灵泉寺自修建后的历史娓娓道来,还带着谢小盈去看了佛殿后的一汪泉井,“此寺之所以名灵泉,就是因为这口泉,据说魏帝曾有一爱妾,被毒蛇咬伤后命悬一线。后来自此泉中取水沐洗伤口,便奇迹还生了。朕先前来时,就听闻这山野中的猎户说,他们偶然受伤,也会求了方丈,取此泉洗伤,都能愈合。”   谢小盈听得将信将疑,蹲下身子,趴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什么伤口都能洗愈合了……这里面得往外冒酒精才行吧?   宗朔看她好奇心这么重,立刻让常路去传了个僧人过来,打出一桶泉水,对谢小盈玩笑道:“你拿来洗洗脸,搞不好能容颜永驻。”   谢小盈瞪着宗朔,含嗔带怨地问:“陛下的意思是……妾的脸就像是有伤口那样难堪,须得用此泉好好濯洗吗?”   宗朔被问得一愣,一时竟没分辨出谢小盈也是同自己在玩笑。他亲自扶起了还半蹲着的谢小盈,一脸郑重地回答:“盈盈,你在朕眼里,便如九重天的仙女一样,正所谓何彼襛矣,华若桃李,说得便是你的姿容。”   皇帝说得这么诚恳,反倒是谢小盈彻底接不住话了。被传来的僧人眼神古怪地望着两人,很快被常路拽着退避了下去。   谢小盈既尴尬,又觉得有点羞耻,她脸色透出红晕,胳膊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她避开皇帝视线,干咳一声,提醒道:“陛下,那个……佛门清净。”   哪知宗朔非但没能适可而止,反倒愈演愈烈,他打开折扇,悠然地摇晃几下,盯着谢小盈双眸,十分坦然地说:“正因佛门清净,朕才不说诳语,实是肺腑之言。” 第61章 千牛备身 谢小盈故作神秘道:“陛下,……   谢小盈实在想不到, 宗朔居然会用这种溢美之词来形容她的长相,搞得谢小盈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审美和时代出了什么差错?她可是认真照过镜子的, 既能被豫王进献入宫, 她的长相倒确实可以说是清秀可爱。要是放到现代,别说媲美女明星了, 最多就是个能做网红的水平。   但宗朔的后宫里实在不乏更出类拔萃的美人,艳丽如杨淑妃就不必提了,那林婕妤虽然心眼不咋地,但长相也是眉目温柔。皇后最有特点的是眉形, 衬得她比寻常女子更有些英姿,谢小盈觉得她的脸很适合上大荧幕。尹昭容就是高冷挂的,看着更像模特。   和这些女人比起来,谢小盈虽不至于自惭形秽, 但也算有自知之明。   皇帝这样一本正经地称赞, 搞得谢小盈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究竟是皇帝满口胡言彩虹屁?还是她的审美并不符合这个时代呢?   谢小盈心里犯着嘀咕,跪到大雄宝殿内时, 都忍不住在想这个。   她点起三炷香,深深叩首, 对着佛祖潜心认错,内心OS:老天爷,饶了我满脑子不够敬重的神思吧, 皇帝口出狂言, 请不要报应到我身上!   宗朔比她先一步起身去敬香,见谢小盈姿态虔诚,等走出大殿时便忍不住问:“你许了什么愿?”   谢小盈压根无愿可许。   她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没有什么长远地预见。说她无欲无求也好, 放弃自身也罢。   就像谢小盈那日站在瀑布前的所思所想一般,她对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渴求。因她并不知道,自己能想什么,能要什么。   只是这番话,当然不能告诉皇帝。   谢小盈故作神秘道:“陛下,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   宗朔失笑,捏了捏她的手,“若是小心愿,以后不必求告神佛,来找朕就可以,明白吗?”   谢小盈点头,“明白。”   宗朔看她那样子,心里就有了答案,他慨叹道:“你啊,根本不明白。朕实在很想对你再好一点,就实不知你缺什么,想要什么,已有些无处下手了……”   谢小盈转开话题,扭头问宗朔,“那陛下呢?您许了什么愿?”   宗朔缄默须臾才回答:“朕许愿海清河晏,百姓安宁。”   谢小盈笑了,回敬了皇帝一个彩虹屁,“那这个心愿陛下也不必许,只要您想,只要您努力,无须神佛相助,岂不就能实现?”   宗朔怔了一秒,旋即被逗笑了,他摇了摇头,并没再说什么。   其实谢小盈所言,与宗朔所想全然一致,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在神佛前许这样一个愿。   他想要盛世太平、江山永固,这本该是为君者自修之路。   只是他真正许的那个愿,并不好让谢小盈知道,他既是怕谢小盈知道心里不舒服,又怕应了谢小盈的谶,真说出来便就不灵了。   宗朔的愿望是……想要一个嫡子。   一个像他自己那样,出身于中宫皇后,无须兄弟阋墙,无须百官争议,在臣民眼中都理所当然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灵泉寺不大,宗朔领着谢小盈很快就转完一圈,回到离宫中了。   两人未回韶音楼用膳,趁着天光好,坐在一汪小池塘旁的凉亭内摆了膳。   谢小盈没想到,就连这样一座不太起眼的凉亭居然也有诸多讲究,宗朔把修亭的典故随口说给谢小盈听,听得谢小盈眼睛放光,难得对宗朔流露出了一点钦佩之色,“陛下,您都是从哪儿知道这些奇闻异事的?”   宗朔轻笑,“这算什么奇闻异事?此乃皇家离宫,宫里自然有传书是记载相关逸闻。朕年初就想选一座离宫重新整修一下,所以把内宫卷集翻出来看了看,前魏修得离宫不少,独这一座与九成宫尚且能入朕的眼。可惜九成宫遇上洪水,冲毁得严重了一点。还是此处修葺花费更轻省,最终就选定此处。”   说着,宗朔还讲了一点先朝旧事。虽然谢小盈知道,宗朔口中说出来的必定不会是瞎编的。可因为细节翔实,宗朔说得又有趣,听起来颇有种野史的感觉,搞得谢小盈几度忍不住追问:“真的吗?”   宗朔又好气又好笑,拿筷子敲谢小盈的碗沿:“朕拿家里事糊弄你作甚!不许再这么问!”   吃过午膳,宗朔亲带着谢小盈去转了几处有故事的地方。   谢小盈起初在别苑内行走,看得是花木繁盛,建筑风霜。而今再由宗朔陪着逛下来,那便是听历史玄妙,慨叹人生无常。   正所谓看景不如听景,谢小盈看着宗朔侃侃而谈的侧颜,禁不住感叹——有个导游真好啊!   当晚,为了感谢宗导游的付出,谢小盈在床帐下十分努力地表现了一番。   在她大胆的引导和鼓励之下,宗朔终于没再像前一回那么轻飘飘地乱来了!谢小盈可算得了畅快。   她一身香汗淋漓,连动都舍不得动。   宗朔这一次仿佛十分投入,结束之后还拥着谢小盈,在她肩头颈间反复亲吻,把善后温存工作做得相当极致。谢小盈满意地抬手,摩挲着宗朔的手臂,嗓音沙哑地说:“……陛下,您以后能不能都像今天这般……”   谢小盈的原意是想让宗朔都像今天晚上这么卖力,并且过程完整,前后都温柔用心。但她没敢把话挑得太明白,怕尺度太大宗朔接受不了。   然而,她试图委婉的下场就是再一次被皇帝曲解。   宗朔搂着人,轻轻蹭在谢小盈的耳后,安抚道:“想要朕一直陪着你吗?朕会的……朕舍不得放掉你。”   谢小盈绝望闭眼,她和宗朔怕是这辈子也没法对接脑回路了。   罢了,何必对炮.友要求这么高呢?谢小盈自我安慰。   ……   翌日,宗朔仍不忙什么正事,但把谢小盈带到了上面的排云殿参观了一番。排云殿虽则宏大,但比起下面的亭台楼阁,反倒没什么意趣。宫殿嘛,那当然还是正经皇宫里修得规制更完善,也更恢弘。   排云殿看起来和崇明殿没什么区别,严肃,有秩序,桌案上甚至还累着不少奏章公文,谢小盈毫无兴趣。   下午宗朔就履行诺言,带着谢小盈去学骑马了。   因为跟着宗朔骑过一回,谢小盈已然知道在马上的感觉,并没多少畏惧,学起来也很快,仅仅是一个下午,她就敢让宗朔放手,自己骑在马上缓行了……但跑还不太控得住。   马算是这个时代最重要也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了。   谢小盈虽是宫妃,真要出行肯定有车,但如今的车多是以牛拉车,相对更平稳,只是速度不行。比起来谢小盈还是更想像皇帝一样自己能骑马,而且据宗朔所言,长公主们都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骑马,皇后出身武将世家,马术十分了得。便是连杨淑妃、尹昭容、杜婕妤等人也都会骑马,宗朔笑着说:“别看她们都是世家贵女,出阁前也常在京里胡闹。杨淑妃爱玩那是闻名的,朕在东宫的时候就听说过,她领着人去打马球,夺过好几回魁。”   谢小盈闻之震惊,“这么厉害??那妾怎么从没见她玩过啊!”   宗朔表情僵了须臾,眉峰不自觉地拧起,“照拂皇嗣为重,她是朕宫内唯一封至四夫人的妃嫔,岂可还像没出阁的时候那样疯?自然要重视起规矩体统,免得跌了朕长子的颜面。”   谢小盈却不以为然,下意识为杨淑妃争辩,“可淑妃姐姐年纪没多大嘛,若有机会,妾想跟着她学打马球。”   宗朔抿起唇,一时未语。   谢小盈半晌回过神来,意识到宗朔与杨淑的龃龉,恐怕是听不得这些。   她正想找点别的什么话题岔开来,宗朔却又开了口:“嗯,也不是不行。”   这回换谢小盈一怔。   宗朔像是沉思了片刻,才缓慢道:“朕回宫后找个地方让你们玩,其实淑妃也爱冰嬉,等到天冷了,朕若没时间陪你,你便去与淑妃玩吧。”   谢小盈大感诧异,“陛下不恼淑妃了?”   宗朔转头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朕虽不喜她,可这宫里能合上你这份性子,陪你玩得了这些的人,也唯有杨淑妃了。朕没法子日日与你相伴,你能与杨淑妃快活一二,也算朕纳淑妃进宫,唯一的善果了。”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这么重要,有点怀疑宗朔这话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意图,她好半天才提醒,“还有大皇子,也是善果。”   宗朔没接这茬儿,不肯在这上面多说了。   谢小盈与宗朔这般肆无忌惮地一直玩到了七月,两人又是泡温泉又是游山行猎,还微服私访了几座小村落,吃了点乡野粗食,颇有种忆苦思甜的滋味。但皇帝终究是皇帝,宗朔还是被拽回了政务之中。   不过他见谢小盈学骑马很是认真上心,便从千牛卫中点了一人留给谢小盈,“朕不在的时候,就让佟四郎代朕教你,他骑术好,你大可放心学。”   谢小盈学倒是放心学,但看着这个明显比皇帝还年轻、且更为英俊的千牛卫,她有些不太敢接触。   这位佟四郎大名叫嘉越,乃是千牛备身之职。   宗朔身边一共只有十二位千牛备身,每日带刀贴身戍卫宗朔,还可执掌御刀。这十二人俱是显赫世家子弟,不仅出身清贵,更是风姿卓越、仪表堂堂。   佟嘉越便是其中佼佼者。   谢小盈很谨慎地想,她跟着此等年轻帅哥学骑马……宗朔难道不怕自己被绿吗?   还是说,皇帝想钓鱼执法? 第62章 书香世家 谢小盈倒吸一口气,她差点都……   谢小盈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宗朔教她骑马的时候, 要么是亲自上马,坐在谢小盈身后教,要不然就是站在马下面, 一会抬手去摸谢小盈的腰, 提醒她坐直,一会又拍谢小盈的腿, 告诉她如何发力。   然而等轮到这位佟四郎,谢小盈学马的过程就变成了十分公式化的教学。   佟嘉越全程垂首肃穆,只是帮谢小盈牵牵缰绳,或是站到五米开外的地方, 光动嘴皮子讲述要领,连看都不敢看谢小盈。   如果谢小盈表现出任何不懂,佟嘉越就立刻单膝跪地,低声道:“请美人下马, 容臣上马示范。”   等谢小盈下来, 换佟嘉越上去。佟嘉越就一边说一边表演,但并不与谢小盈产生任何视线接触。只等谢小盈说“我明白了”或者“我会了”, 佟嘉越才敢停下来,翻身跃下, 然后让到三步之外的距离,再恭请谢小盈上马。   这样折腾半天,谢小盈感觉自己压根没学会什么。因她就算眼睛看懂了, 真到自己骑到马背上, 再想学佟嘉越那些动作,她就又不敢了。这跟上网课学骑马有啥区别?   宗朔在的时候,即便她身子有一丁点不稳,男人的手就会立刻扶上来牢牢帮她控住。   谢小盈对这种流于表面的肢体接触原本是没什么感觉的, 直到有了佟嘉越这个对照组,谢小盈才意识到,她要想彻底学会骑马,恐怕只能指望皇帝了。   她低声叹气,失了骑马的兴致,喊赵思明挪了个圈椅来,大大咧咧地坐下休息,莲月随身带着纸伞,见状忙帮谢小盈撑起,遮蔽阳光。随侍的还有香浮,在一旁端茶倒水,送了湿帕子供谢小盈净手。   谢小盈这般舒服,佟嘉越则只能牵着马立在不远处,连话都不敢说。谢小盈视线坦然地落到佟嘉越身上打量,男子身上是浓绿的花钿绣服,端的华贵精致,这是千牛卫独有的袍服,白日里随侍在皇帝左右,英姿威武,既好看,又能宿卫皇帝安全。   女人目光直白,佟嘉越却把头低得更深了,仿佛生怕不小心撞上谢小盈的眼睛,就会治他大不敬之罪。谢小盈毫不怀疑,别说让两人产生什么暧昧之情了,佟嘉越恐怕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隔过今日,就算她再有机会与佟嘉越迎面遇见,佟嘉越都未必能认出她来。   思至此处,谢小盈禁不住一笑,她不忍看着对方这么拘谨地站着,到底是有志儿郎,被压在这里陪她一个后妃学骑马,估计心里很不痛快呢。她爽朗道:“佟郎君,今日耽搁你功夫了,很不好意思。但我已然累了,不打算学了。你回去找陛下复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佟嘉越立刻单膝跪地,紧张地回答:“启禀珍美人,臣今日之职,就是教导美人习马,臣不敢先行告退。”   “没事,你去你的,陛下若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嫌太阳晒,不乐意动弹,所以才把你赶走的。”谢小盈笑吟吟的,“放心去吧,本就不该因为我误了你们正事的。”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且很执着。佟嘉越犹豫须臾,终究是不敢不从,躬身退出去了。   等佟嘉越离开,谢小盈这才重新上马,自己骑着马溜达了一圈,实在不敢跑,便折返回了韶音楼。   宗朔正为中书省斗法焦头烂额,若要新制税法,首要大事就是重新查籍。此事须得派皇帝最信重的人往各州郡去才行,光是拟定人选,其中牵涉便有无数。如今世家重臣都被他丢在了城内,诏至别苑来见的都是信僚。   众人商议间,宗朔余光一扫,发现本该陪着谢小盈的佟嘉越,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御前,抱刀侍立在了殿外。   ……   即便是住在离宫,谢小盈依旧秉持着天黑就睡觉的习惯。主要是夜里的灯实在不够亮,想要亮度就得增加灯烛,谢小盈总是害怕这些木质建筑被火燎起来自己跑不掉,因此情愿早点休息。   这一日,她刚换了寝衣坐到床上,正准备让莲月帮她放下帐子。寝阁外一阵窸窣动静,香云在屏风后头小声通禀:“陛下至。”   谢小盈意外地起身,刚想伸手去拿挂在一旁的大袖衫,皇帝已从外头绕了进来。谢小盈来不及换衣服,只能这样上前叉手行礼:“拜见陛下。”   宗朔摆手:“朕紧赶慢赶,就怕你已经歇下了,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不是说上头有事情忙吗?怎么陛下还是过来了?”谢小盈看出宗朔脚步紧张,夜里山间都凉了,宗朔居然还能走出一头的汗,她示意莲月倒杯水进来,递给了皇帝,“陛下用过晚膳了吧?”   宗朔痛快地喝下一大杯水,“用了,朕就是想过来和你说几句话……你先去躺着,朕更衣后再过来。”   谢小盈扬声喊了赵思明和香云,让他二人伺候宗朔沐洗更衣,自己悠悠然去床上躺着了。谢小盈除了陪宗朔睡觉,几乎从不在这种真正意义上需要“伺候”的环节里搭手。她很闲适地倚在床头,任由外头的人把皇帝拾掇好了送进来,然后才肯履行属于她自己那一部分的义务。   看着宗朔坐到床边,谢小盈在心里默默掐日子,这个月的大姨妈怎么还不来呢?因为在离宫的缘故,她和皇帝亲密的次数实在有些超标了。   宗朔见女孩捂着被子若有所思,以为她没兴致,主动说:“朕今日乏了,咱们直接睡就是。”   “诶?”谢小盈眉梢微扬,她往后挪了挪屁股,给皇帝让出躺下的位置,有些意外地问:“陛下……单纯过来睡个觉?”   主要是这么晚了,皇帝还特地赶过来,谢小盈以为他有需求呢。   宗朔失笑,放了帐子,挨着谢小盈躺下,“你这话说得奇怪,朕难道每回来都是冲着那事?你也把朕看得太轻薄了。”   一边说,宗朔一边给谢小盈压了压被角。山中夜里冷,谢小盈这边已经换了充棉絮的被子,盖在身上还有点重量的。宗朔没那么怕冷,双臂抽出来,隔着被子搂住谢小盈的肩,压低声问:“怎么今日骑马只学了那么一会儿?朕见佟四郎早早就回了值上,他待你不尊重吗?”   “怎么会?”原来皇帝是特地来问这个的,谢小盈明白了,帐子里她偷偷笑,委婉地解释:“佟郎君很守礼,见了妾还下跪磕头,没有半点儿不敬。但就是太敬了,不适合教后宫女子学骑马。与其耽搁人家的时间,还不如放他回去戍卫陛下,那好歹是个正经事。”   宗朔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拍了拍谢小盈的肩头,安慰道: “那是朕想左了,佟四郎是出身清贵,朕还以为他是看不起你,因此慢待了,不肯好好教授来着。”   谢小盈有些意外,“妾出身再低,如今也是陛下正四品的美人了,若说宫妃看不起妾就算了……他一个外臣,哪会想这么多?”   即便宗朔一贯知道谢小盈心大,听她这么说还是笑了,“佟四郎的祖父可是当朝御史大夫,他父亲则在国子监做直讲,此等书香世家,对你们这等商人门户什么看法,你想不到吗?不过你说得也有理,佟家的门风朕还是清楚的。他家儿郎,无一不忠君敬主。他大兄先前可是进士及第的出身,如今在秘书省,很是个嘴巴牢靠,做事恭谨的人……”   宗朔仰面望着帐子,思绪发散,一时有的没的对着谢小盈说了一大堆。   谢小盈起先当个八卦还听得挺认真,然而皇帝越说越远,又扯上了什么昌南伯,武昌侯……谢小盈一个人都不认识,还有什么户部侍郎,刺史……不知不觉,谢小盈就听睡着了。   宗朔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竟对着一个后宫女眷说起了朝政用人,他顷刻间一个激灵,浑身都冒了冷汗。宗朔下意识抽出手臂,想要教训谢小盈两句。一扭头,他却发现谢小盈早就闭着眼,沉入梦乡了。   女孩贴着他的胳膊睡得十分安静,他这样一动作,谢小盈也仅仅是不安地在枕头上蹭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宗朔的心慢慢放松回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   他这些话,若是要皇后或杨淑妃等人听见,只怕隔不了几日,就要想方设法传递给自家父兄知晓,好令他们能在朝政中更加如鱼得水,揣测圣意,及时做出应对。   唯独谢小盈,一个商人之女,家族里连半个做官读书的兄弟都没有。莫说往外传递消息了,见谢小盈这个姿态宗朔便知道,连她自己都是根本听不懂,甚至连其中重要性都听不出来的。   否则,谢小盈怎会睡得如此酣甜?   想到这里,宗朔重新伸手将人搂住,自己也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七月的延京城内其实还热得很,只是早晚天凉快了一些。   仰峰山虽然就在延京城郊,但因为地势高,气候与城内截然不同。过了中旬,山上忽然毫无预兆地下了两天雨,整个养珍别苑的气温一下降了下来,谢小盈带的衣服大多都是夏装,虽也预备了略厚重的大袖衫,坐在屋里不出去尚可凑合,若要在回廊里行走,穿堂风吹上来,谢小盈还是有点受不住。   好在皇帝终于宣布避暑结束,要回宫去了。   谢小盈很是松了一口气。   七月初她的大姨妈就推迟了几天,害得她紧张的够呛。算着日子安全期又要结束了,宗朔朝政似乎没那么忙,接连几日都是来韶音楼留宿,谢小盈虽然推拒了一两回,但皇帝真要亲热,她还是没法抵抗。   谢小盈只能盼着赶紧回宫,起码有皇后在,她能理直气壮地把宗朔往外推。   然而回宫的动作俨然没有来时那么快,真到谢小盈坐着皇帝的玉辂车摇摇晃晃回到大晋内廷,已然是七月底的事了。   宗朔不耐烦坐车,他自己一路策马先行回去了。   但皇帝出行是有规制与仪驾的,玉辂车总不能空着回到延京。   于是谢小盈被宗朔要求给他当替身,反正她也不会骑马,玉辂车外垂着一层层彩纱,外头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瞧着个模糊的人影。   谢小盈被迫答应,毕竟皇帝的玉辂车算是最舒服的一种车舆,相对平稳宽敞,也更透气。   只她没想到,从别苑坐车回宫,居然花费了足足三个时辰。   她在车上还没法躺着,只能保持坐姿,一路迷迷瞪瞪,昏昏欲睡,勉强支撑,整个人都累得散了架。   然而她刚进晋廷,又遇到常路候在宫门口,“陛下怕美人不知晓回宫的规矩,因此特地命奴在此提醒,美人须得先去向皇后谢恩,方能回清云馆休憩。”   谢小盈确实不知道,她一瞬间如遭雷劈,内心里大骂了宗朔几百句,但还是不敢违逆,老老实实地去了凰安宫。   她立在凰安宫外候见时,外头的天已经快黑了。凰安宫的内宦悄无声息地给大殿内外上灯,谢小盈等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女官出来说:“有劳珍美人久候,殿下说美人侍奉陛下辛苦,一路颠簸,今日就不必进来磕头了。珍美人自管回去休息,有什么要回禀的,明日晨省再报也不迟。”   谢小盈倒吸一口气,她差点都忘了!回了宫还要每天上早班打卡!   只她并不敢表露,叉手一礼,随后离开。   回到清云馆,谢小盈累得连晚膳都不想吃,洗漱了一番,倒在床上立刻就想睡觉。   莲月领着人在处理从行宫带回来的箱笼,寝阁内是原本就留守在清云馆的荷光领着兰星在伺候。   见谢小盈这么疲惫,荷光有些心疼,赶紧把床褥铺好,想让谢小盈踏踏实实休息。   然而谢小盈躺了一会,最终还是坐了起来,“不行,我太饿了。”   她撸起袖子,大手一挥,“我想吃肉,结结实实的肉,喊赵思明去内膳司给我传,鸡鸭鱼猪牛羊,一个都不许有漏的!还得给我上蒸软的大米饭!!”   荷光有点纠结,小声提醒:“娘子,别得都好说,这牛肉……”   依照晋律,牛肉是轻易不能吃的。因为它是仅次于马一样重要的牲畜,要耕田犁地的。   可谢小盈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咬了咬牙,对荷光说:“让宋福想办法,今天必须要有一头牛不小心死掉,至于怎么不小心,我就不管了。”   杀不了万恶的封建制度,那就先杀一头牛! 第63章 【评论5k加更】 谢小盈反应过来,回……   回宫第一晚, 宗朔自然去了凰安宫留宿。   顾言薇之所以不着急见谢小盈,其中也有这一层缘故。   离宫内发生什么事,自然会有皇帝亲口告诉她, 她不必从一个妃妾口中听闻。而皇帝不愿说的, 顾言薇很清楚,谢氏虽得宠, 未必真就知道。与其费那个功夫见谢小盈,顾言薇情愿花时间妆扮一番。   小别胜新婚。   宗朔风尘仆仆进了凰安宫,他白天忙着见了几位朝中重臣,因惦记着要见皇后, 连晚膳都没用就进了凰安宫。顾言薇一听说,赶忙让人去传膳,又拿了点心来,“陛下先吃两个果子垫垫胃, 臣妾去叮嘱几句。”   “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 朕不挑剔。”宗朔攥住了皇后羸弱手腕,上下一扫量顾言薇, 察觉到女子今日各位盛丽的妆容,宗朔笑起来, “阿薇思念朕了。”   顾言薇耳畔微红,难得没否认,轻一点首, “陛下说去一个月, 怎地四十余日才回来?”   宗朔并不瞒着皇后,“有些事没议定。”   顾言薇露出了然的表情,那日皇帝甫一出宫,她就传了母亲进宫问话。魏国公在大营当差, 家中诸事多是顾言薇的长兄在料理。如今皇朝兴科举取士,祖荫封官在世家里愈发显得没有体面。然而顾家是武将出身,文墨底子差了一些,顾言薇的长兄是等宗朔登基才考取了进士,去岁才从守选里被调出来,在门下省做个录事。官职虽不高,但因门下省能见接触到所有的皇帝敕书与宰执奏状,这个职位能助顾家了解时局,审时度势,十分紧要。   魏国公夫人彼日一进宫便将长子的话传达给顾言薇,“陛下是为正事赴离宫,怕是防着咱们世家,你谨慎一些,不必为一个妃妾争风,还是要守住大局。”   顾言薇虽宽心了些,仍不免有点失望。   皇帝这一防,竟十分罕见地将她也防了出去。顾言薇很难分辨自己的心绪,到底是得知皇帝待谢小盈的殊遇难受,还是察觉到帝王戒备之心更难受。   然而这事终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顾言薇早已调整好心态。此刻对着宗朔,她流露出温柔体贴的笑容,既不拈酸吃醋,更不过分探听朝政,只是关切地询问:“臣妾猜想也是,因此没敢让人送信去扰陛下。养珍别苑修得如何?”   宗朔对顾言薇这般表现十分满意,他拉着皇后的手坐下,毫不掩饰地说:“前朝奢靡修费,略加整点,养珍别苑就已经十分舒适了。可惜朕已许诺将此苑赐给谢氏,再带你去,未免伤你的体面。来日朕命人去修画一幅,拿回来给你品一品吧。”   顾言薇轻笑着摇摇头,诚恳道:“臣妾不在意这个,凰安宫就是陛下赐给臣妾最好的归宿,离宫再华美,终归不是家。臣妾有此一问,其实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这些时日谢妹妹侍奉陛下可还尽心?”   “嗯?”宗朔听皇后这样一问,眉峰扬起,语气里似有几分不悦,“谢氏归宫没来拜你?”   顾言薇为宗朔这般严厉的口吻暗自欢喜,可见谢氏再得宠,于皇帝心中,她这个中宫皇后的颜面仍是最重要的。她笑意深了一些,眼神里透出几分释然,“陛下误会了,谢妹妹最守规矩,一回宫就先来臣妾这里了。只是臣妾念着她一路辛苦,又独个儿伺候陛下这样久,便没传见,叫她先回去好好歇息了。”   宗朔这才霁颜,拍了拍皇后手背,十分欣慰道:“朕的阿薇还是这样贴心大度,后宫有你执掌,朕真是放宽了心。谢氏奉上恭谨,明日你酌情赏赐一些吧。但不必太过,她年纪小,不知事体,偶尔行事还是轻狂。”   皇帝的态度令顾言薇彻底放下戒心,她宽柔的笑意里多了几分真情,反而替谢小盈说起了好话,“谢妹妹年纪小嘛,臣妾倒觉得她活泼一些并无不妥,只要能取悦陛下,不惹陛下烦心就好了。”   ——内宫妾侍,最好就都像个玩意儿一样。若人人都贤明聪慧,那她这个皇后又要如何自处呢?   顾言薇暗地里松了口气,尽心尽力地侍奉宗朔用了晚膳,又把采选事宜同皇帝禀报一番,顺便问道:“臣妾算着,最迟八月上旬,采选的女子便尽入宫了,陛下可否赏个闲,亲自来选看几个?”   宗朔无甚兴趣地摆摆手,“皇后为朕选吧,你最知道朕,这等琐事朕就不过问了。”   顾言薇有些遗憾。   成元三年的采选皇帝就没有亲自挑,最后留中的四人都是她相看的。当时顾言薇选中的孙氏机敏、甄氏美艳、苏氏乖巧、周氏温柔,四个女子原本各有风情。   结果没想到,宗朔嫌苏氏与周氏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两人至今仍在宝林位分上,就是宫里的两个透明人。甄氏凭着皮囊,虽然是最先被传幸的,然而皇帝又觉得她胸无点墨,只会胡说八道,在一起处着没趣。唯独相貌略显寻常的孙氏在成元四年还得了一阵子宠,成元五年,皇帝巡幸江南,顾言薇不想让林婕妤举荐的宫婢独得圣心,特地安排了孙氏一同随驾。结果孙氏非但没能趁着这个机会巩固圣宠,皇帝回宫后反倒抱怨她话多事多,人不清净,彻底被厌弃了。   这四个女子无一能入圣眼,顾言薇实在觉得,她恐怕没有宗朔以为那么懂他。   两人这样说了一晚上话,宗朔疲惫得有点没精打采,两人最终什么都没做就安置了。   他有些怕皇后不称意,临睡前安慰地摸了摸皇后的肩头,温声说:“朕在离宫时,曾为你在灵泉寺许过愿……朕明日还会过来,若愿成,朕携你一道去还愿。”   皇帝虽言语隐晦,但事关他与皇后心头最惦记的一桩事,因此顾言薇转瞬就听懂了。   她紧紧攥住了皇帝的手,什么话都没敢说,只从鼻间逸出一声“嗯”。   得了这句应,宗朔很快就睡过去了。   顾言薇却不可抑制地心事重重,各种纷繁复杂的心思此起彼伏,最终竟是一夜无眠。   ……   谢小盈出宫一个多月,再次回到清云馆还颇有几分不适应。   第一个不适应,是她早上睁眼居然是被热醒的。   山里因下过两场大雨,原本清凉得都有点发冷了。但延京城内仍是暑热未消,谢小盈混混沌沌坐起身,被热得都有些烦,等想到还要去给皇后晨省,她就更烦了。   第二个不适应,是她早已习惯了养珍别苑内独有风味的清静幽然。所有伺候皇帝的人基本都在山顶排云殿,有一应需要,也都会绕开韶音楼,从另一侧上山奉御。谢小盈周围除了赵良翰领着几个内宦,就唯有莲月与香云、香浮三人。   她梳妆好前往凰安宫的一路上,便觉得宫内的气氛实在有些嘈杂喧闹。其实宫规森严,寻常宫人并没机会闲在宫道上聊天议论,因此是十分安静的。然而扛不住宫内嫔御个个都是主人,任谁有两句吩咐,都要支使个人出去走动。这一动就显得乱起来,谢小盈竟觉得后宫有些熙攘的意味。   第三个,也是最不适应的,那就是当她踏入凰安宫时,十余位后宫妃嫔齐刷刷向她投来的注目礼。   谢小盈脚步一顿,竟生出几分怯意,不敢上前了。   她生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办宴、赐封号、赏离宫……这些事早就被谢小盈抛诸脑后。起先被人喊“珍美人”她还觉得有点奇怪,但这样一个多月的重复下来,谢小盈已经被迫习惯了这个标签。反正就是称呼,怎么叫她都无所谓。   然而对于后宫其他女子而言就全然不是一码事了。   因谢小盈受到这般恩赐的翌日,她就被皇帝带出了宫。宫里人人都议论她,却始终没能见到正主儿。她可是头一个能被皇帝单独带着去离宫的嫔御,这一住还住了一个多月!何等破天荒的恩赐啊!   看着谢小盈终于回归到了她们的群体之中,每个人都忍不住上下打量她,想看看这一个多月独霸皇帝过后,这位珍美人可有什么变化。   各种复杂的目光缠绕在谢小盈身上,谢小盈竟有些招架不住。   她有些汗颜地想,自己如今这算不算树大招风啊?皇后本就防备她,一会可千万别刁难啊!   谢小盈磨蹭着往嫔御站班的队列里走去,生怕会被大家围着寒暄。她太久没和这么多“后宫同事”打交道了,险些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和这些人“共享炮.友”的。   骚瑞骚瑞啊,谢小盈心里想,不是故意借出不还的……这个逾期费,不会太贵吧?   满脑子胡思乱想着,谢小盈忽然感觉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转身,她就看到原本自己面前的同事们已齐齐拜了下去。   谢小盈反应过来,回过头,果然对上了杨淑妃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杨淑妃今日脸绘斜红,额贴金钿,头上还戴了个金银丝编结底座的花钿,花钿上镶嵌珍珠无数,正中则是个鸾鸟衔花枝的雕样。富贵华丽,艳色灼目。   两人久别未见,谢小盈嘴角疯狂上挑,一边叉手为礼,一边痴痴地唤了一声:“淑妃姐姐……”   杨淑妃含笑哼了一声,低问道:“蠢家伙,本宫美不美?”   谢小盈使劲点了点头。   杨淑妃挥手一抖大袖衫,轻飘飘的袖袂扫过谢小盈的面颊,衣衫上隐隐有些芙蕖香气,是杨淑妃惯用的一种熏衣香。她没与谢小盈多说什么,缓步慢行,从谢小盈身边越过,径直往殿前走去。   谢小盈半晌回了神,赶紧也站到了原本该她的位置上。   因杨淑妃一到,往往皇后就会立刻传见。这个节骨眼,谁也不敢与谢小盈多交流什么。大家强自忍了耐性,屏声静气,等着李尚宫出来宣。   好在被诸嫔御疯狂的目光扫射洗礼过,谢小盈已做好了今日被皇后当主角招待的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入殿没多久,皇后就把她叫了起来。谢小盈恭敬起身,跪到了殿中,听着皇后居高临下地称赞了她几句。大多就是说她侍奉皇帝有功,尽到了本分,皇帝很满意,她身为皇后,要给她赏赐云云。接了赏之后,皇后又告诫她几句,让她不得恃宠生骄,牢记妃嫔本分等,谢小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皇后表完态,她就说了一个字:“是。”   皇后缄默片刻,总算把她叫起来了。   因莲月想趁谢小盈不在,好好梳理约束一番清云馆的宫人,这日陪她前来的婢子乃是荷光。   荷光领下了皇后赏赐的珠宝与布匹,沉甸甸地端在小臂上。   谢小盈回眸扫了一眼,其中竟还有两对花头簪。   她盯着那个花头簪看了一会,只觉得非常眼熟,一时又有些想不起来,便转过了头。   皇后还在滔滔不绝,因为八月份要有采女入宫,她开始耳提面命地提点诸人,要对下宽柔,对新人温和,不得有妒忌之心,更不能与新人争宠。她这一句妒忌说出口,杨淑妃冷笑,林婕妤窘迫。   唯独顾言薇最想敲打的谢小盈听得无动于衷,老神在在地坐在原地,眼睛虽望向皇后,可目光空洞,一看就是发起呆了。   顾言薇无声叹气,只好叫散了。   谢小盈随着众人起身拜礼,从凰安宫退了出去。   她那会儿倒也不全是在发呆,而是在思考皇后今日的妆怎么会这么重?大晋女子爱敷粉,谢小盈这个已经习惯了。那种白花花的粉扫在脸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变好看。杨淑妃原本就肤如凝脂、白肌胜雪,这样敷一层是还不错。可皇后身体不好,一贯脸色都有些发黄。这样再上一层厚粉,就有点奇怪了。   谢小盈忍不住问荷光,“你留意皇后今日妆容了吗?”   荷光摇头,“奴怎敢直视皇后殿下?这不合规矩的。娘子,怎么了?”   “哎,不太好看。”谢小盈低声直言,“虽上了粉,可显得她气色更不好了。”   荷光也跟着一叹,声音更小地回答:“娘子不知道,您与陛下才去离宫,皇后殿下就病了,断断续续卧床躺了半个月,也停了晨省,其实这才刚恢复没几天来着。”   谢小盈诧异,“又病了?这么热的天,还会病吗?”   荷光摇头表示不清楚,“您不在宫里,奴不敢乱跑,也知道得不多。”   谢小盈便不再追问,她对皇后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既有点同情可怜,但又喜欢不起来。   待到回清云馆,荷光喊了兰星一起整理皇后赐下的东西,谢小盈终于想起来那对花头簪的出处了。   是二月底皇帝来清云馆赐花头簪时,被皇帝淘汰掉、认为不够好看,配不上她的产品!   这……皇帝莫不会是把她不要的,转手送给皇后了吧?   谢小盈拉开妆匣,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花头簪,感到十分无语。荷光瞧见这些,隐约也想了起来,她拿着皇后赐的那对簪子,忍不住道:“娘子,这一对由奴收起来,您还是别戴了吧。这样式又不好,陛下若瞧见,定然不会喜欢。”   “嗯,收吧,再别拿出来了。”谢小盈虽附和,但她顾忌得倒不是皇帝的心情,而是有些无法言说的不安。   后宫别的女人就算了,她们和谢小盈一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皇帝赐什么,对她们而言,都是恩典。   可皇后却是皇帝的正妻,是与皇帝名正言顺一同分享江山朝拜的人。   以皇后的骄傲,若她知道自己从皇帝手中收到的礼物,竟是先被其他妃妾挑拣过的,那一刻……她会是什么心情? 第64章 采女入宫 宗朔很笃定地想:等过了今次……   八月的延京城天气总算凉爽下来, 各地采选良家女整编入宫,接受了皇后的阅见。顾言薇这一次没敢托大,特地召尹昭容、林婕妤二人襄助, 一同遴选采女。   仲秋宫宴过后, 皇后最终从这五十余名女子里,选出了五名妙龄少女, 充入后宫,均封为了御女。   剩下有二十余位识字懂规矩的,分别发派入六尚局为女官,还有十余位姿容妍丽的由皇帝亲自下旨赐给皇亲国戚。独几个少数皇后觉得看不入眼的, 则被派回原籍,归其父母,未予内录。   被封为御女的五人,其中三人都被赐住胡充仪所掌的绮兰宫, 另有越州沈氏, 赐住飞霞宫,楚州卫氏, 赐住平乐宫。杨淑妃所掌的玉瑶宫没添新人,其中缘由大家心知肚明, 只是默契地闭口不言。   新人入宫,自然引得嫔妃们的瞩目。几个女孩年纪都正青葱,最小的蒋氏只有十五岁, 最大的则是沈氏, 已有十七岁。皇后虽选定了她们,却还嫌这些女孩入宫的时间太短,宫规学得不透彻,又命尚仪局加以教导, 各宫主妃严以训诫,始终还没松口让皇帝宣见这些人。   皇帝倒也不急,谢小盈探过一回宗朔的口风,他表现得有些兴致缺缺,“都是不知底细的,皇后多管教一阵子才好。”   直到九月底,皇后在凰安宫内设了赏菊宴,邀请各宫嫔御之余,还延请了皇帝。这是五名御女头一回在皇帝面前得以亮相,谢小盈总算领会了自己当初被后宫人围观的心情,她也有点翘首以盼,暗中有些期待,不知道宗朔会不会就此移情,换成新人当宠。   这一回皇后总算把谢小盈和杨淑妃分到同一桌坐了,皇后依次把五名御女引荐给皇帝认识,谢小盈就像看选秀节目一样,和杨淑妃悄声交流着感想。   杨淑妃听完五名女子的籍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附耳对谢小盈说:“看到没,因为你得宠,今年这五个女孩,竟有三个是南方人。越州沈氏,楚州卫氏,还有那个扬州的赵氏,与你是同乡。”   “和我有什么关系?”谢小盈不大信,“江南多美女,选给陛下的,当然是紧着漂亮的挑。”   杨淑妃乜了谢小盈一眼,低骂一声,“笨死了,你是没见到,最漂亮的那几个都被皇后赐给藩王了,这些女孩资质平庸,除了那个王氏,我看另外四个都和你很有几分相似。尤其年纪最小那个蒋御女,简直一个翻版的你!才十五岁,一点规矩眼色都不懂,皇后能相中她,估计是以为陛下专爱你这款,故意想找人分你的宠呢。”   谢小盈听着觉得好笑,可她偏偏故意板起脸来,“淑妃姐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怎么每个和我像的人,都是缺点和我像啊!一会说我资质平庸,一会又说我不懂规矩眼色,你当我听不出来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杨淑妃扭头认真看了一眼谢小盈,心里有些慌,以为她当真不高兴了。   仔细一想,别管皇后什么居心,今日都是皇帝纳新的日子。从来只闻新人笑,谢小盈再说自己不在意圣宠,毕竟被皇帝捧在掌心大半年,多少会有点失落吧?   杨淑妃不安起来,在桌子底下悄悄伸手去抓谢小盈,压低声哄道:“好妹妹,你也别难过,她们就是东施效颦,依我看最好最特别的还是你,陛下不会忘了你的。”   谢小盈刚刚是假生气,这会却是真埋怨,她没忍住瞪杨淑妃一眼,“别人不知道我就算了,你怎么也这么说?”   杨淑妃并不争辩,她用拇指在谢小盈手背上轻轻蹭着,身子也贴近,用肩头蹭了一下谢小盈,“哎呀,那就算我说错了嘛,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大美女纡尊降贵来赔礼,谢小盈斜去一眼,抿着嘴唇很矜持地笑起来。两人的手在桌下悄然交握了一下便松开,谢小盈拾起筷子专心用膳,压根不去看席上五位新秀的热闹。   主位上,宗朔目视前方,很给面子地听着五位御女的自我介绍,皇后时不时会丢出几个问题让那些御女作答,其实都是很寻常的内容,只是给个机会让女孩们表现罢了。宗朔心领神会,于是也配合皇后。   然而他的余光还是忍不住会往玉瑶宫的席位上瞥,眼睁睁看着杨淑妃和谢小盈交错咬着耳朵,喁喁私语,不知在议论什么。这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越靠越近。宗朔克制不住地想皱眉头,这两人,还守不守点儿起码的规矩了!?   宗朔刚皱起眉头,底下跪着回话的御女赵氏就吓得声音抖了起来。皇后有所察觉,扭头看了皇帝一眼,宗朔不想被人察觉自己是在看谢小盈,因此只好压着心绪,平静道:“你先下去。”   赵御女就是那个谢小盈的同乡,皇帝作此姿态,便是摆明了对她不喜。女孩泫然欲泣,又知道规矩,不敢真的哭出来。只能把头尽可能地低垂下去,叉手称是,退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皇后并无所感,云淡风轻地让年纪最大的沈御女上前回话。   沈御女是这五个女孩之中最有气度的,杨淑妃看了一会,扭头告诉谢小盈,“就这个沈氏我觉得还像点样子。”   谢小盈闻言才好奇地微微偏首,看了一眼沈御女。对方的姿态确实落落大方,说话的口吻不卑不亢,谢小盈虽然知道,采选入宫的女子都是寻常良家子,不见得有多高的出身,但还是能感觉到,沈御女很有大家闺秀的风采。   她很快收回目光,半真半假地嗔叹一句,“原来淑妃姐姐喜欢这样的。”   宗朔居上位,把谢小盈这短暂的注视尽收眼底。他总算看清了谢小盈脸上的表情,一贯乐天跳脱的女孩,眼神里竟难得有些怅然。宗朔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今天他见了新人,谢小盈心里不舒服了。   难怪杨淑妃刚刚挨着谢小盈说私话,大抵是在开解对方。   果不其然,谢小盈刚扭回身,宗朔便见杨淑妃又凑到谢小盈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几句,满脸都是窘迫之色,像在刻意地哄谢小盈开心。   宗朔心中有了答案,总算能移开眼神,不再频频关注谢小盈与杨淑妃的动作了。谢小盈原本才是这宫里最新的人,恐怕还是第一回 尝这宫怨滋味。宗朔既有点担忧,又有些得意。女子心中若生酸楚,那才说明她比旁人更在意。   他忌讳宫妃生妒,因妒不仅伤己,更重要的是会伤人。但一星半点的醋意,只要能控制好分寸不生事,宗朔非但乐意包容,还颇有几分享受其中。   不知不觉,他嘴角露出三分笑。   宗朔很笃定地想:等过了今次,再去清云馆,须得好好消受一回美人恩。   一侧的皇后见宗朔对着这位沈御女笑了,既有些意外,又有些庆幸。   顾言薇这次挑选采女时,确实参考了一些谢小盈的姿态,都有几分与谢小盈性情或背景相通之处,就是不知道哪里能被皇帝取中,纯粹是一次豪赌。唯独这个沈御女,虽然同样出身南方,说着一口好听的吴侬软语,而她最终被留下,还是因为顾言薇单纯自己看着喜欢。沈家在越州,原也是个大户,但后来没落了不少。沈御女的父亲非嫡长,早早分家出去,没得到多少田产,过得很是平平。但沈家毕竟有底蕴,教出来的女孩还是有些风采。   见皇帝能看中她,顾言薇心里踏实了许多。她选人的眼光还是没错的,谢小盈无非是进宫赶上了好时候,没有新鲜的女子与她相争而已。   顾言薇松口气,对着沈御女的笑容便亲近起来,“你的眼光不错,这盆玉翎管确实是不易得的珍品。今次赏菊宴这般多的妍丽之色,你能相中它,可见是个有品味的。”   宗朔听到皇后夸赞沈氏,才反应过来两人是在聊菊花。既然皇后都夸这个御女,宗朔便不作多想,信口道:“既然你喜欢,这盆玉翎管就赐给你吧。常路?”   “奴在。”   “让人把这盆给沈御女送到……”宗朔卡壳,忘了刚刚皇后说沈氏住在哪个宫里了。   皇后柔婉一笑,适时地提醒:“臣妾让沈妹妹住在飞霞宫了,她是越州来的。”   宗朔反应过来了,飞霞宫住着林婕妤,她父亲在越州做了个长史。皇后约莫是想有这层关系,能让沈氏入宫后有个可依靠的人。他不置可否地颔首,对常路道:“嗯,那就送去飞霞宫。”   赏菊宴结束,皇帝先起驾回了金福宫。   毕竟所有的嫔御都在,顾言薇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把皇帝推去一个御女那里,显得太难看了些。于是她及时让其他人也都各自回去,这样不管皇帝是有兴致去哪个御女的住处,或者是将人传去金福宫,都还来得及安排。   谢小盈没想那么多,和杨淑妃在凰安宫外拜别,她脚步悠然地往清云馆走。皇后设宴,这一晚上的菜品都十分精致美味。其中还有新鲜的鱼蟹虾蚌,各类海鲜。谢小盈就着口感甜辣相宜的烧春酒,吃了个肚儿圆。   人坐着的时候往往觉不出自己吃多了,站起来才感到胃里那种鼓胀。谢小盈撑得都有点难受了,因此也不着急回去,让莲月提着灯笼,慢慢在园林里散了一会。   然而九月的夜里已经有些凉了,谢小盈走着走着,身上就有了寒意。莲月也劝她,“娘子,咱们早些回吧,仔细吹了风。”   谢小盈从善如流,终于往清云馆的方向去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莲月刚伸手把清云馆的院门给推开,便见清云馆所有侍候的人都在庭中森然跪着。一个男子在月下负手而立,听见动静,很缓慢地回过了身。   谢小盈愕然须臾,脱口道:“……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宗朔手里拿着个玉佩正在把玩,他原本是想过来给谢小盈一个惊喜,只没想到人姗姗来迟,等得他都有些不耐烦了,这会男人的眼神里颇有几分不豫,“该是朕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慢?!”   谢小盈见宗朔身上还是先前在席上的那身袍子,有些诧异,皇帝不会是压根没回金福宫,直接来她这里了吧?   她犹豫着上前,对着宗朔补了个礼,“妾……妾见月色好,所以……稍微散了几步……”   宗朔抬头看了眼上空黑压压的云,因到了月底,一抹缺月藏在浓厚的云层中,几乎不见月光。   他正想骂谢小盈一句欺君,可才近前一步,他便嗅到谢小盈身上的酒气。宗朔微怔,想起了席间谢小盈的哀怨神态,那份恼意顷刻间消失,化成了一片怜惜。他伸手,直接将人揽进了怀里,“……傻姑娘,酒不解愁。” 第65章 【营养液7k加更】 谢小盈悄悄和荷光……   宗朔来清云馆, 原本只是想看一下谢小盈就走。   皇后设宴用意何在,宗朔心里很清楚。别管他自己有没有对女色的兴趣,皇后安顿内宫, 他自该给对方这份体面。然而当他意识到谢小盈这一晚都在借酒浇愁, 受着夜风在外面凄楚地行走,宗朔的心一下就软了下去。   他去牵谢小盈的手, 果然一片冰凉。宗朔长叹一声,语气中透着万分的无奈,“先进屋去说话,再冻一会要风寒了。”   说着, 他拉着谢小盈往室内去,满院子跪着的人这才赶紧起来,荷光与兰星反应最快,一个进寝间给谢小盈添衣, 一个去茶房烧水, 不等水滚沸,就先倒了两杯温度刚好能入口的热水往里头送去。   宗朔与谢小盈到内间说话, 让莲月在外头守着,不许人进来。莲月接了托盘, 亲自绕到屏风后头,依着规矩先奉给了宗朔。然而宗朔接过茶杯,就直接塞到了谢小盈手里, “你抱着暖暖, 天儿已经见冷了,以后夜里不能穿这么少在外头转悠,知道吗?”   “……知道。”谢小盈接受着皇帝异常关切的嘘寒问暖,只觉得十分奇怪, 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么晚了,您还不回金福宫吗?”   宗朔看谢小盈这般谨慎,愈发显得人可怜。他没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头看了眼莲月。   帝王眼神锐利,骇得莲月立刻垂首从室内退了出去。   待人走了,宗朔才将谢小盈重新纳入怀抱,他揉着谢小盈的肩头,语气极温柔道:“你既难过,有什么想说得话只管同朕说吧。朕今日不责怪你,你年纪小,还没经历这么许多事,朕能理解的。”   谢小盈和宗朔相处久了,已隐隐有了些相处上的默契。皇帝这样说,一定是自己的表现哪里又让皇帝自作多情了!谢小盈忍不住反复回想,可越想她越觉得不对劲,她今天明明都没和皇帝说过话啊?   宗朔见人沉默不语,却以为谢小盈难受得厉害,心里又害怕,这才什么话都不敢说。   毕竟宫内如今已有两个内眷因嫉妒被他惩戒过,谢小盈再不懂规矩,有先例在前,想必不敢妄言了。   可他一想到谢小盈平日里是何等轻快明朗的性格,眼下反而要作这般隐忍姿态,宗朔倒先一步有些心酸起来。仔细算算,谢小盈入宫至今还不到一年,若说盛宠,那日子就更短了。不说比之林氏,就算金氏也没少得过他昔日的眷顾。他乃是九五之尊,难道连谢小盈这片至真至诚的情爱都护不住吗?   念及这里,宗朔豁然开朗,他轻拍了拍谢小盈的基本,索性把话挑明,“别多想了,朕今晚就留在你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谢小盈抬头望向皇帝,眼神怔怔的。   宗朔莞尔,屈指弹了一下谢小盈的额头,“怎么?高兴傻了?”   “……不是,陛下,妾刚刚没有不高兴。”谢小盈发现皇帝的思路越跑越偏,不得不出口解释,“五位妹妹新入宫,皇后殿下特地叮嘱过我们,不得与她们争风的。今日殿下特地为她们安排的赏菊宴,陛下不好在清云馆留宿。若是明日皇后殿下知道了,妾如何交代呢?”   宗朔笑起来。   他虽愿意在这些小事上偏爱谢小盈几分,但内心也还是希望谢小盈能遵守宫内规矩礼数。因只有谢小盈懂了规矩,方能明白这是他作为皇帝特别的恩赐与殊遇,是以更加领受与感激。   “别怕。”宗朔揽着人轻声说,“朕明日让常路去交代,此事是朕的主意,皇后不会责怪你的。”   谢小盈内心狐疑,皇后一番安排被她这么拆了台,就算明面上不责怪,私底下呢?她又没有多稀罕这个男的,何必再为他得罪人。   她十分坚持地轻轻推开皇帝,垂首规劝道:“陛下还是回金福宫吧,今日您不是特别看好那位沈御女?陛下既连花儿都赐了,沈御女这会子肯定在宫里等着接旨了。”   宗朔一手攥住了谢小盈,另一手将人的下颔捏住,控着谢小盈与他迎面相对。男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朕连那个沈氏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哪里来得特别看好?你少替朕描绘。”   谢小盈被皇帝直勾勾地看着,许是两人距离太近,她只觉得男人眼神比以往更锐利,让她竟生出几分久违的惧意,心脏砰砰直跳。她下意识闪躲着避开皇帝视线,可就是下一秒,宗朔便忽地凑近,压着谢小盈吻了过来。   男人这一回亲吻汹涌,谢小盈本就饮了酒,闭眼的瞬间竟仿佛天旋地转。她紧紧扣住宗朔的肩膀,有些失魂般瘫在了宗朔臂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宗朔才把人放开,谢小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被皇帝直接按在了罗汉床上。   宗朔的手往下探,扯开了谢小盈衣裙的系带。   谢小盈还试图说什么,宗朔却用拇指按在了女孩湿润的唇峰上,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贴着女孩耳根道:“皇后若问,你就说是朕强迫你的。罪名朕替你背了,你就同往常一样,只管快活就是了。”   说完这句,宗朔又欺身亲了过来。   ……   翌日清晨。   在皇帝离开时,谢小盈理所当然地没能爬起床。   宗朔在门口对着莲月留了话:“今日不必叫珍美人去晨省,皇后那边,朕打发常路过去说。叫她多睡会,睡醒了若不开怀,你让人去前头寻赵良翰,朕再回来看她。”   皇帝这样的关切是前所未有的。   饶是莲月一向持重,语气里还是泄露出她的惊喜,“多谢陛下恩典,奴遵旨。”   谢小盈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她起床时感觉整个后腰小腹都在发酸,荷光听见动静忙带着兰星进去服侍,她眼角眉梢都透着喜色,跪在脚踏旁边悄悄说:“娘子可算起了,陛下朝议都散了,刚打发赵常侍来问过娘子一回呢。”   “……我睡了这么久啊??”谢小盈有些惊讶,她揉了揉眼角,从床上起来。荷光刚要给她换衣服,忽地又“啊”了一声。   谢小盈奇怪地问:“怎么了?”   荷光脸上红了一片,却摇摇头,“没事,奴失礼了。”   谢小盈留意到荷光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嗬,昨晚果然是搞得花样太多了,她身上留下痕迹了。宗朔往来都还算克制,因他到底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过于放纵的时候总会被自己内心谴责。但他昨晚明显有些失控,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舍不得撒手一般。谢小盈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酒精作祟的缘故,但她确实几度漂浮如乘云驾雾。倒真应了宗朔那句话,只管躺着快活了。   谢小盈仔细回想了一下,总觉得皇帝昨晚上情绪很不对劲,趁兰星收拾了她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外头,谢小盈悄悄和荷光八卦,“我怀疑昨天在凰安宫里喝的酒,有问题。”   荷光惊诧地瞪大眼,“啊?什么问题?”   她心里紧张,下意识以为是皇后有什么不轨图谋。   谢小盈抿了抿唇,很小声地说:“皇后估计怕陛下不传那些新御女,所以给陛下下药了。”   “……娘子!”荷光气得跺脚,“您这是故意逗奴呢!这种话您也敢说,若叫陛下听到了,非要治娘子不敬之罪!”   说完这句,荷光一拧身就从室内退出去了。   谢小盈披散着头发还有点茫然,怎么呢?她说错了吗?   皇帝昨晚表现那么不正常,除了被皇后强行“助兴”之外,还有什么可能?只可惜皇后的算盘没打好,皇帝昨晚上突然跑来看了她一回,结果就在清云馆留下了。   哎,可惜,可惜啊。   荷光虽听了谢小盈这种秘语,倒很守规矩地没与任何人讲。就连莲月见她气鼓鼓又红着脸的样子去问,荷光都捂住了嘴巴什么都没说。莲月只好亲自去问了谢小盈一回,谢小盈便同莲月讲了两句。   莲月一时间哭笑不得,她毕竟也还没出阁,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娘子别乱想,皇后殿下不会做这种事的。就算陛下真的没给那些新御女体面,那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些邪药伤身,皇后膝下无子,不敢对陛下这般的。”   谢小盈没法和荷光莲月细说皇帝的不正常,便不再掰扯。   因她这日没去凰安宫晨省,谢小盈并不知道六宫人这一整日是如何议论她的。   五个御女心思各异,有的怕她,有的恼她。唯独沈氏脸面上最难堪,因人人都以为昨晚她就要博得翘楚,回了飞霞宫里,怀着身孕的林婕妤还特地给她送了一对耳珰,盼她能得陛下青眼,此后好改一改飞霞宫的运道。只是没人想着,皇帝最后竟留宿在了清云馆。   皇后顾言薇虽见了常路,听了“陛下酒意上头,硬要珍美人服侍,美人不敢犯上”的说法,但正如谢小盈所料,她心里依旧非常不悦。   晨省散去,顾言薇绷着脸在次间坐着。李尚宫想来回话,她都没叫传见,让人先在外头等着。   宜茹见她脸色难看,心绪不佳,忙从旁宽慰:“殿下不必烦忧这个,当初林婕妤不是也夺过珍美人一回传召吗?没过多久陛下就看穿了她的本色,就此疏远了。珍美人敢这般恃宠生骄,怕用不了多少时日,陛下就该厌弃她了。”   顾言薇以手支颐,寒颜闭目,声音有些发虚:“赏菊宴乃是本宫为了几位新秀特地所办,谢氏怎敢这般……”   她生生忍住,体面和教养令顾言薇不愿意亲口说出那样的恶语。   作为中宫皇后,即便那些是她没有宣之于口的意图,都不该被区区一个美人这样践踏!   偏皇帝还替谢氏遮掩,叫她连发作惩戒都不能!   顾言薇想到今日晨省时,杨淑妃似笑非笑的嘴角,嘲弄的眼神,就像是代替谢小盈打在她脸上堂而皇之的耳光。   郁气上涌,顾言薇狠狠咳出了两声。   宜茹吓得大惊失色,忙上前将皇后扶住,“殿下,您的凤体金贵,千万别为此等小人动怒啊!”   皇后深吸气,坐在原地强自平复,未发一语。   ……   有过了这一回,宗朔接下来几日就没再往清云馆去了。   隔过几日,谢小盈终于在晨省时听皇后说,沈御女奉上有功,被晋为了宝林。   皇后大加赞赏,喜上眉梢,拉着沈御女夸了好几句,更是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谢小盈松一口气,知道皇帝约莫是传幸过沈氏,并且很满意,才会有这样的晋位之举。   皇后一边夸沈宝林,众人一边悄悄用余光去看谢小盈的脸色。   谢小盈八风不动地坐在她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玩着手里帔子的一角,压根不参与。 第66章 跑马打球 然而两人都没料到,不知内宫……   等晨省散了, 谢小盈回清云馆的途中遇到了青娥。不必青娥多说她就知道,一定是杨淑妃相邀。等进了玉瑶宫,杨淑妃急匆匆地拉住谢小盈的手, 关切问:“你怎么样?我在凰安宫里瞧你没精打采的, 真是担心死了。”   谢小盈乐了,“我怎么没精打采了?”   “……人人都恭喜沈宝林一句, 就你没说话,你这不是给人家脸色看是什么?”杨淑妃斜睨着谢小盈,忍不住感叹,“你已经够有本事了, 赏菊宴那日都能拢住了陛下,可给皇后好大没脸。但长久地拦下去是不可能的,你就别计较这些啦。”   谢小盈十分大胆地拿帔子抽了杨淑妃一下,“我那会是发呆走神了, 等回过神想说点什么时候的时候, 大家都说完了,我才不好再找补了!而且我不是和你解释过啦?赏菊宴那天是陛下自己来的, 不关我的事啊!”   杨淑妃见谢小盈这么能说,就知道她心情确实不差。她也笑起来, “行,知道你心里没芥蒂就好。为着陛下,不值当的伤心, 我就是怕你想不开。”   两人正说话, 青娥却突然进来,脸色有些微妙地行礼,“回禀淑妃夫人……常少监来了。”   杨淑妃原本攥着谢小盈的手,下意识便一紧, 谢小盈指根都有点疼。   她脸色凛起来,对青娥道:“请常少监进来。”   常路先是规规矩矩朝着杨淑妃与谢小盈分别行礼,片刻后才道:“叨扰淑妃夫人,是奴的罪过,奴此来原是为了珍美人。”   杨淑妃明显松一口气,她与谢小盈对视一眼,谢小盈开口问:“少监何事?”   常路讨好地笑,“陛下在崇明殿传见珍美人。”   “嗐,我当什么呢。”谢小盈站起身,同杨淑妃毫不拘礼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探望姐姐,姐姐歇着吧。”   杨淑妃不想给皇帝留了话柄,于是很客气地把两人一同送了出去。谢小盈跟着常路往前头走,忍不住问:“少监怎么知道我在玉瑶宫呀?”   常路心里在骂娘,脸上却笑呵呵:“奴先去了一趟清云馆,清云馆不见美人,奴才想着去玉瑶宫碰一碰运气。”   皇帝一散了朝就让他去传珍美人,哪想到珍美人压根没回去,常路这么折腾一番,又耽误了不少功夫,保不准一会回到崇明殿,要挨皇帝的教训。   谢小盈没想那么多,只当常路机智,还夸他,“少监好厉害,一猜就猜到了我去向。”   常路继续假笑,“美人谬赞了,奴不敢当。”   可他心里却在嘀咕:说来陛下也奇怪,自己最疼爱的和最讨厌的女人成日里扎堆在一块,陛下真就能容得?   两人各怀心事地到了崇明殿,皇帝这会子虽没见人,但仍在阅看中书省的条陈,眉头紧锁,显然是入神了。   常路刚出声要回禀谢小盈到了,宗朔便烦躁地“嘶”了一声,极不耐烦地抬起头。   但他一看到谢小盈端庄地立在殿下,那份火气自然而然又散了。   “可算来了。”宗朔撂下了手里的东西,从上座走了下来,“别多礼了,朕这几日没去清云馆看你,实在是有些放不下心,传你过来见一眼。”   谢小盈因没预备要见皇帝,所以又没怎么上妆,只随便勾眉点唇,整张脸上一丁点粉都没敷。   宗朔忍不住抬手捏了她一下,谢小盈龇牙咧嘴地躲开,然后捂住脸,“妾好得很,多谢陛下惦念了。”   “淘气。”宗朔被谢小盈的表情逗笑,见女孩心境开阔,没有怨色,宗朔便觉十分满意。他那日果真是该留在清云馆的,谢小盈有了被珍视与心爱的底气,这不就能坦然地守起规矩了?   他拉着人到次间里坐下,开门见山道:“朕想起来你在别苑里骑马只学了一半,这几日想了想,让人把望仙台以西那片空地给收拾出来了。那边有一片草地,你若想学,就让淑妃教你,你们姐妹两个去跑跑马吧。”   谢小盈头一回对着宗朔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真的吗?这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的。”宗朔轻笑,“是朕许的,谁还敢挑朕的理不成?淑妃那边朕就不去下旨了,你自己和她说,免得伤了你们姐妹两个的情谊。朕命典厩署给你们姐妹两个挑匹小点的马,学个大概就行了。别纵马伤了人,若真想敞开了玩,等明年开春,朕再为你们安排。”   谢小盈心花怒放,她没想到皇帝真的允许她在内廷里学骑马,而且还点名让淑妃教她!   皇帝见这么轻松就把谢小盈哄得开心,一时龙颜大悦。   尽管他不想让谢小盈委屈,同样也不愿意让皇后在内宫没体面。因此这几日他补偿性地在金福宫传过两回沈氏,刚入宫的女孩表面上再镇定大方,真到床笫间多少都会束手束脚,显得没什么意趣,反倒要他一点点教。宗朔本就忙得脱不开身,这上面就没了耐心与兴致。   他开口让皇后晋了沈氏的位,自觉给够了皇后的面子。这就又掉回头,担心起谢小盈的心情了。   好在谢小盈这次丝毫不见幽怨,领赏时痛痛快快不矫情,更是真情实意地谢了恩,令宗朔十分宽慰。   宗朔有些舍不得人,于是没让谢小盈立刻走,留下来一起用了午膳。吃完饭,宗朔还让常路领着谢小盈去了一趟金福宫,当初在别苑说好了要给谢小盈挑书看,宗朔眼下忙得顾不上,便让谢小盈自己去选了。   谢小盈拿了书,得了马,心情大好地回了清云馆。翌日晨省散了,她就把这个消息亲口告诉了杨淑妃,难得杨淑妃也兴致勃勃,喜悦拍手,“得,这回本宫是沾了你的光!等教会了你骑马,明年天气暖了,咱们就可以在宫里打马球玩了!”   两人打发了内宦去典厩署牵马,各自都换了圆领缺骻袍。正准备结伴出去,谢小盈忽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问道:“姐姐,咱们去玩,不如把琪郎一块带上吧?他年纪小,估计也没骑过马,叫他跟着咱们新鲜新鲜!”   杨淑妃表情微怔,像是犹豫了片刻,才摇摇头,“别了,他是皇子,身份金贵,若从马上不小心摔下来有个好歹,你与本宫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谢小盈大概能明白杨淑妃顾虑什么,但她还是想劝,“姐姐,那是你儿子,咱们多带些人去,仔细看顾,不至于出事的。何况就算真有什么,姐姐是琪郎的母亲,谁还会质疑你的用心吗?”   杨淑妃苦笑着看了眼谢小盈,“那可不好说,以陛下的性子,说不准就觉得我是在违逆他的心意,暗中教导皇子。只要他想,多大的罪名他都能往本宫头上扣。原本该让咱们姐妹快活的事,带个孩子算什么?不管他,咱们走。”   谢小盈不好再劝,便只能跟杨淑妃一并出了玉瑶宫,往草场去了。   有杨淑妃教导,谢小盈总算彻底把骑马学会了。虽然还不敢跑得太快,但是如何加速、减速、止停等等,她都已经游刃有余地操作了。杨淑妃让人拿了打马球的杆子来,还教了谢小盈一点玩马球的法子。两人玩得这般欢快,杨淑妃终于有一日还是没忍住,让乳母抱上琪郎,一并出来玩了。   天已日复一日地冷下来,杨淑妃与谢小盈都知道,过完十月,这延京城就要彻底凛冽起来,再无法过这般逍遥日子了。   大皇子宗琪裹得像个粉雕玉琢的小球球,因杨淑妃特地交代过,不得让宗琪在苑里乱跑,乳母牢牢把他抱在怀里,不管宗琪见了两匹小马怎么兴奋,都不敢叫他下地来。   好在也是有乳母抱着,宗琪才能伸手够到马的身体,轻轻地碰了碰。   谢小盈和杨淑妃站在旁边看着,宗琪胆子极大,虽是第一回 碰到马,但还敢拍它。马儿打了个响鼻,宗琪也不躲,只是嫌弃地挥挥手,扭头冲杨淑妃喊:“阿娘,好臭!”   众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淑妃走到宗琪身边道:“这不是臭味,只是马味。等你长大了也要学骑马的,阿娘今日就是让你认一认它。”   谢小盈伸手招呼内宦,叫他们拿了根喂马的胡萝卜,然后递给宗琪,“琪郎,你敢喂它吗?”   宗琪头一昂,“敢!”   杨淑妃高兴地弯唇,“不错,真是本宫的好儿子,那你喂给小马吧。”   乳母赶紧抱着孩子往前凑了几步,宗琪伸长了胳膊,把胡萝卜直直对着马鼻子捅了过去。   谢小盈站在旁边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杨淑妃也是一边乐,一边气,“笨蛋,嘴巴在下头!”   好在马儿聪明,闻到了胡萝卜的味道,自己抬头咬住吃了。   宗琪喂胡萝卜的时候被马舌头舔了一下,立刻恶心地哇哇大叫。乳母心头一阵紧张,这若搁在以往,淑妃定会嫌儿子闹腾不听话,要厌弃地骂上几句。大皇子罚不得,淑妃就要惩戒她们没照料周全。   然而,因着谢小盈往玉瑶宫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杨淑妃经常把宗琪叫出来说上几句话,见到谢小盈与宗琪自若地相处,杨淑妃心头的结似乎也在慢慢解开。   她此刻只是轻轻皱眉,递了个帕子让乳母给宗琪擦手,随后拧身到谢小盈旁边,小声嘟哝:“这个矫情劲儿,是不是随了他爹?被马舔了都要说恶心,何至于呢?”   谢小盈斜觑杨淑妃,拆台道:“姐姐不嫌恶心?那你伸手让马舔一下。”   “……我不,你当我傻么。”   谢小盈嘿嘿笑,附耳和杨淑妃说:“别说琪郎了,我都觉得恶心,上回我和陛下出去,就把马口水蹭到陛下手里了。”   “真的?”杨淑妃脸色也好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可真够厉害的,这事连我都不敢做,枉担了跋扈的虚名!”   宗琪虽然看着马新鲜,但杨淑妃只许他玩了一会,就让乳母把孩子抱回去,自己则留下与谢小盈继续玩了个畅快。   因都知道天再冷,出来骑马就不便了。谢小盈与杨淑妃很默契地将这一次视作最后一回玩闹了,两人玩到天将黑才尽兴,各自回了宫所洗沐休憩。   然而两人都没料到,不知内宫谁如此好事,竟把她们带着大皇子来玩的事报给了皇帝。   翌日傍晚,赵良翰便来清云馆寻谢小盈,“陛下于金福宫传见珍美人。”   谢小盈一怔,这还是皇帝自打林婕妤截胡那次之后,头一回传她去金福宫。她有些迟疑地问:“……可要我先沐洗?”   赵良翰笑呵呵地躬身回答:“陛下只说是要问话,没说别的,不过陛下这会儿还没用膳呢,美人去了,兴许能与陛下一道吃几口。” 第67章 一箭双雕(二更) 谢小盈听出皇帝这句……   已是十月底, 冷风呼啸,谢小盈穿了件带兜帽的薄斗篷才与赵良翰一并过去。   赵良翰一向频频对她示好,大约正是有着这层关系, 皇帝才特地让赵良翰来传她, 怕她心里犯嘀咕。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皇帝都没怎么往后宫走动过。   除了在凰安宫留宿过几次, 清云馆也只来了一回,且皇帝看着十分疲乏,两人什么都没做,说了几句话就睡了。   金福宫有没有传过其他嫔御, 谢小盈并不清楚。但她没再听说皇帝下旨晋封过谁的位分,想必即便有传幸,也就是例行公事而已。   金福宫内正喧闹,皇帝不知在责骂谁, 谢小盈隔着殿门都能听到那人以头抢地的声音, 她吓得脚步一顿。赵良翰回头看了眼谢小盈,赶忙安抚性地说:“美人稍等, 容奴禀报后再进。”   谢小盈感激地向他点点头,知道对方这是给她卖好, 不让她直接进去趟雷。   于是赵良翰先进大殿,片刻后他与一个满头是血的内宦一起退了出来。赵良翰对谢小盈压低声提醒:“美人莫怕,是底下人做事不仔细, 打翻了茶, 弄污了陛下的公文,没什么大事……您请进吧。”   谢小盈松一口气,这才由荷光上前,帮她解了斗篷, 略整衣衫,随即踏进大殿。   宗朔正坐在罗汉床上阴沉着脸,地面一片碎瓷残渣还没来得及收,有几本沾了水的文册被随意地摆在榻几上。谢小盈垂首行礼的功夫,有几个内宦悄无声息地入内把狼藉全收拾了。   “过来坐。”宗朔语气仍听着不大好,但起码没发怒。   谢小盈挨着榻边坐下,谨慎地问:“陛下传妾过来,所为何事?”   宗朔也懒得与谢小盈兜圈子,他撑着额头,看起来有些倦怠,开口的声腔也是淡淡的,“朕听人说,你与淑妃带着大皇子去学骑马了?”   谢小盈须臾怔愣,立刻否认,“不是的,因听说琪郎长这么大,还没怎么见过马,所以妾与淑妃只是带着琪郎看了看,给马喂了根胡萝卜,就叫乳母把孩子抱回去了,并没有让琪郎去学。”   “琪郎?你叫得倒亲近。”皇帝这句令人辨不出喜怒,谢小盈偷看了宗朔一眼,发现他正闭目养神,因此也无法从男人目光里探寻他的情绪。   谢小盈低头,摆弄着衣角,小声地解释:“小孩子怪可爱的,淑妃也没拦着妾这么叫,所以……”   宗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好半晌才睁开眼,“是朕疏忽了,大皇子虽不至于这么早开蒙,但学学骑射是应该的。此事最重童子功,原不该拦着他。”   虽这样说,可谢小盈觉得宗朔的语气听起来依旧不怎么高兴。她打量皇帝,皇帝也扫过一眼,看了会她。两人视线交错,谢小盈眼底昭然的关切意味,让宗朔总算生出点笑意,“盯着朕干什么?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枉费朕对你上心。”   “……哈?”谢小盈错愕。   宗朔就猜到谢小盈根本不懂怎么回事,恨铁不成钢地解释:“朕早就与你说过,让你提防着一点杨淑妃的用心!朕才叫你们两人一起学骑马,她扭头就带大皇子过去是什么意思?”   谢小盈整个发懵,“这……原本妾还问过淑妃的,大皇子不会骑马,要不要来和妾一起学。但淑妃说皇子身份金贵,一直没肯带他。只是前几日觉得天气要冷了,才抱大皇子过来见识一二,应该没别的意思吧?”   “没别的意思?”宗朔高高挑起眉梢,咬牙切齿道:“朕看她是故意的!想叫满朝文武知道朕有多狭隘,朕自己的儿子,连骑个马朕都不许?多可怜见的,还要靠贵为四夫人的母亲去求宠妃赐面子,方能骑上一回!!”   谢小盈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反讽,立刻猜到怎么回事。   多半是有人借着这个事在朝堂或宫外散播了,伤了皇帝的面子,宗朔这才恼了。   真会是淑妃做的吗?谢小盈实在不信。淑妃要有这个算计,早在一开始她主动提起的时候,就可以带大皇子来,得以成事了。偏拖到这个节骨眼上才传出去,怎么瞧都不像淑妃的手笔。   可谢小盈又很知道,当着皇帝的面,她若为淑妃张目,恐怕没什么用。这两个人彼此都有成见,再加上前朝后宫复杂的背景,谢小盈是没本事调和他们两人矛盾的。   迟疑片刻,谢小盈索性大包大揽地认错,她起身,冲着皇帝跪了下来:“这事都怪妾,若不是妾贪玩好动,非要在内宫学骑马,就不会为陛下惹出这么多非议了。”   宗朔伸手拉人,并不迁怒:“是朕给你开的恩准,怎么能怪到你头上?真要怪,只能怪你不识人心,对淑妃太不提防!”   谢小盈顺势起来,并不在杨淑妃的善恶中与皇帝争辩,她只说:“其实妾仔细想过,大皇子才三岁多的年纪,这么小就学骑马也太危险了,他连坐都坐不踏实呢,这就要上马背,万一摔出个好歹谁能负责呢?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妾虽不知外头的人怎么议论的,但会在这上面斤斤计较生事的,一定是贪图名利、不顾孩子的刻薄爹妈!”   谢小盈理直气壮地斥责,反倒把宗朔说得一愣。   他正为自己疏忽了大皇子心虚呢,怎么经谢小盈的嘴一掰扯,倒好像他用心良苦来着?   宗朔望着谢小盈,“你真这么想?”   “真的啊。”谢小盈信誓旦旦,“陛下还记得当初您不叫大皇子开蒙,妾不是特地让人给淑妃传过话吗?那时候妾就觉得,小孩子嘛,晚点读书正好呢。琪郎眼下是多贪玩爱闹的年纪啊,什么事都不懂,每天看会蚂蚁搬家就高兴极了,干什么要让孩子早早上学啊!骑马也是一样的,小孩子还不懂轻重,最容易出事的年纪了。比起什么学问本事,还是孩子健康平安最要紧。”   宗朔听谢小盈这么言之凿凿的语气,心情一点点释然。   只他不大苟同谢小盈的观点,板着脸教训:“胡说,三岁开蒙是最好的年纪,正因稚子不懂事,才该叫他读书学习,好知道礼数。”   “……那您不是没让琪郎去学么。”谢小盈没忍住,还是怼了皇帝一句。   宗朔被噎,倒没生恼,反而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怎么?朕若要让琪郎真开了蒙,你就准备换一番说辞吗?”   谢小盈坦坦荡荡地承认:“那当然了,妾总不能和陛下唱反调吧?”   “是啊,连你都知道,不能与朕唱反调……”宗朔慨然,脸色刚好转没多久,片刻又沉了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起身道:“该学的本事还是得学,今年已经冷了,且罢了。明年朕自会安排弓马师父,好好教一教琪郎。这事你先自己知道,别传给杨淑妃。免得她传话给英国公府,她那个爹再兴风作浪!”   谢小盈以为皇帝这就问完话,自己可以走了。而她还没来得及告退,宗朔伸手就牵住了她,“陪朕一道用膳,吃过再走。外头凉了,朕让人拿御辇送你回去。”   倒被赵良翰说了个正着。   ……   直至冬月中旬,谢小盈才终于从杨淑妃口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   因这事牵连到了谢小盈,杨淑妃心下十分内疚,当日险些就要跪下给谢小盈赔罪了。谢小盈死拽着她不肯受,只说:“姐姐要与我这样相处,那我日后也不必来了。”   杨淑妃感到亏欠,待事情查明,便立刻与谢小盈说了始末。   她带大皇子去看马,确实不存什么私心。她虽张扬惯了,但知道大皇子身份非同寻常,向来还是十分谨慎的。偏这一次被不知道什么人抓了把柄,在朝堂上跳出来做筏子,莫名其妙开始为大皇子与杨淑妃张目。   这事皇帝当然疑到英国公头上,虽隐忍着未发作,还是让本就脆弱的君臣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前朝其实还好,我家里的境遇我清楚。”杨淑妃哼笑,“这一笔落下来,归根结底还是冲着咱们内宫来的,一盆脏水泼咱们两人身上。陛下疑你、厌我,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对方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事关皇嗣,宗朔自然忌惮万分。何况宗朔对杨家有先入为主的恶劣印象,这件事上定不会深查来源,杨淑妃更无力自辩。而谢小盈倘若为淑妃辩驳,理所当然会被皇帝迁怒。即便谢小盈自我保全,不曾说什么,也难保皇帝不会从这件事与她内心生隙。   谢小盈不由得追问:“姐姐知道是谁做的了?”   杨淑妃傲慢抬头,“没证据,但我心里有数。小盈,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也没什么法子。宫里的人,一旦有了算计,眼神里是能露得出的,陛下就看中你这一点,你别坏在这上头。”   外人对谢小盈为何得宠,各有各的注解。谢小盈疑惑久了,已经不太在意这里面最终的答案是什么了。   男人的喜欢,不管源于何处,总会有减淡变心的那一天。   现代社会尚且如此,更何况古代男人了。   谢小盈不打算与皇帝在情爱上纠缠太深,就如同她对待宫斗的态度一样,免得自己控制不住陷进去,回头再没了命。   眼下听淑妃这样说,谢小盈隐隐有了猜测。她看了淑妃一会,半晌叹息,“行,我不问。这事也怨我,姐姐就别自责了。起初我就不该撺掇你带大皇子去,你的忌惮是对的,以后我也会学着点。”   谢小盈算是发现了,虽然淑妃的立场与皇帝兴许是对立的,但单论政治敏感性,淑妃认第二,宫里没人敢认第一。   只是有一点谢小盈很奇怪,这事逼得皇帝抹不开面子,最终松口要给大皇子请安排学习弓马,那个人……对这结果真的就称心如意吗?   杨淑妃尚有些不放心,叮嘱谢小盈,“这段日子你别同我来往了,陛下嘴上说不在意,心里指不准怎么揣测你我,逆鳞不可触,你先谨慎些日子吧。左不过天冷了,咱们也没什么能一块玩的。前些学马的日子,你癸水还来得不好,合该将养几天,反正你惯会取乐,在清云馆里自己逍遥吧。”   谢小盈知道分寸,没在这事上与杨淑妃强争,两人相互宽慰两句,谢小盈便自玉瑶宫别过了。   因皇帝朝政缠身,十一月的后宫一如既往地宁静着。   不论皇后还是杨淑妃,都对大皇子的事装作不曾发生,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眼下后宫人的关注度久违地回到了林婕妤的身上,她怀孕月份大了,皇后等闲已不叫林婕妤出来晨省问安,只偶尔打发宜茹与李尚宫上门探望,或亲自找高恕民过问林婕妤的脉案,期盼她这一胎能平安诞下。   终于,冬月廿三,林婕妤发动了。 第68章 中宫定夺 真是因为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妃妾生产, 皇后自然要亲自去主持。   因林婕妤发动是在傍午,皇后让人拿了大氅就直奔飞霞宫,同时还发派了内宦上崇明殿给皇帝传消息。   皇帝很快把常路打发了过来, 口谕是“朕信任皇后, 林氏便仰赖皇后关照了”,那意思就是不打算来陪林婕妤生产。   林婕妤岁数大, 还是第一胎,皇后先前就很紧张,她盯了一会便发现,果然万事都不大顺利。   林婕妤这阵子消瘦了许多, 失宠的女子,心有郁结,皇后原本是理解的,但真到生产的时候, 听闻产婆说婕妤乏力, 皇后又十分懊悔,合该逼着林氏多吃些的!   好在不管是产婆, 还是一直以来照顾林婕妤孕期的高恕民,都是经验十足且老练的。尤其是产婆孙氏, 都是皇后母家魏国公府从延京城高门世家中寻来一位经验最丰富的,原先这孙婆子是专为皇后预备的,赶巧林氏怀孕, 还能让这产婆表现一番, 做事是否周全稳妥,皇后也好考验个明白。   谢小盈得到消息的时候,林婕妤已经发动快两个多时辰了。   是赵思明从外头提膳回来,给谢小盈报了这个信。   “皇后亲自在盯着, 听说不大顺利。”赵思明极小声地报告,“飞霞宫内忙着给婕妤祈福,都没人去提膳了。”   谢小盈见林婕妤都是上个月还早的事情了,林婕妤如今虽怀着孩子,人人看她颇羡慕似的,可林婕妤自己却越来越有苦相脸了。听说她睡得不大好,所以皮肤黄暗,人又窄瘦,脸上留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她叹口气,还是有些替林婕妤不值,“怀着孕,最该好好保养自己了,林婕妤这么为难自己做什么?”   杨淑妃当时也附和:“女子孕育本就损耗极大,这时候还不对自己好一点,那可真是活糊涂了。女人除了自己能在意自己一些,待你诞下皇嗣,这世上人人都只能看到你的荣华,谁还会再去体谅你的不易呢?”   ——指望皇帝会心疼吗?   听赵思明这样说,谢小盈就没再说什么,她还是希望林婕妤能平安生育的。她与林婕妤再不对付,都还不至于到要咒对方死的地步。   谢小盈低头专心吃起饭,然而没过多久,香云忽然踏进室内,“回禀美人,玉瑶宫青娥姑娘求见。”   “青娥?让她进来。”谢小盈没拿青娥太当外人,照旧自己吃自己的。   青娥甫一进来,便有些仓促的行礼。她是从英国公府上陪送进宫的婢子,礼数上一直是最好的。骤然这般姿态,谢小盈便放下筷子,扬起眉来问:“出什么事了?”   “回禀珍美人,林婕妤好像是不大好了,皇后方才命人去前头召了尚药局当值的奉御与侍御医过去,听说也再次让人去请陛下。我们夫人得了信,眼下已领着人都往飞霞宫去了。夫人怕美人得不到消息,特地命奴来知会一声。”   谢小盈神色有些惘然,“……什么意思?是我们都要过去吗?”   “宫内定例是这样的。”青娥回答,“是尽个心意,表示担忧挂念,还要为林婕妤与皇嗣祈福。”   谢小盈无语。   乌压压一群皇帝的小老婆,过去看另一个小老婆难产,这算什么事?祈福要是有用,喊御医干什么?   可既然是“定例”,谢小盈也不能多说什么。   仔细想想她都能明白,因现下宫内皇嗣单薄,皇嗣就是国祚。大家此去未必是要给林婕妤尽心,重点是表达对皇嗣的期盼。谢小盈无声叹息,赶忙穿了件大袖衫套在衣服外头,又披了氅子,领着莲月荷光两人,匆匆往飞霞宫去了。   谢小盈从未涉足飞霞宫,踏进去才发现与玉瑶宫景致截然不同。只这会子她也顾不上东张西望,清云馆住得远,她确实是最后一个到的。皇后扫了她一眼,难得眼神里流露出些不悦。   好在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谢小盈如何,皇后端坐外殿正中,死死地捏着帕子,听着产房内传出嘶声力竭地哭喊。室内飘着浓郁的血腥气,那气味直冲谢小盈大脑,她进来没多久就有点受不了,有些作呕想吐。谢小盈以帕掩口,艰难地阻隔着。听到林婕妤凄楚地叫喊声,她头皮直跟着发麻。   谢小盈用余光偷觑别人,大家兴许都有经验,要么拿了佛珠,要么双手合十,都一副神神叨叨的姿态。就连杨淑妃都是闭目而立,手捂胸口,看不出是真关心还是在做戏。   谢小盈入乡随俗,有样学样,索性也合掌垂目,一边深呼吸调整不适,一边在心里开始默默为林婕妤祈祷。   然而她刚闭上眼没多久,便有一内宦匆匆入内,跪到了皇后面前,打断了所有人的平静。   “回禀皇后殿下,”那内宦磕头道,“陛下说……保大保小,均请殿下定夺。”   崇明殿内。   宗朔虽还想在办会正事,但内宫的人这样跑来两趟,已经搅散了他的思路。他索性立在窗前,沉默地望向殿外。   这其实是他第三个孩子,早年间在东宫的时候,尹昭容曾怀过他的头胎。那时候宗朔虽盼着能与太子妃诞育嫡子,但尹氏于他心目中本不亚于顾言薇,因此他还是很欣喜的。   可惜那孩子并没能真的被生下来,宗朔只是一厢情愿地在心里认定,那才是他第一个孩子。   尹氏有孕时,他惊喜。杨氏有孕时,他警惕。等到如今林氏有孕时,宗朔竟已然没有什么感觉了。   这是一个被皇后需要的孩子,需要在中宫无嗣的时候,证明皇后的贤德与宽容。这或许也是一个被林氏需要的孩子,林氏一定指望着这一胎能稳稳诞育,好助她在后宫翻身。   当皇后使人来问他,想要保大还是保小的时候,宗朔心头只生出一种不在意。   他没那么需要林氏生的孩子,当然,也没那么需要林氏。   皇后若与林氏有情分,想留住大人,宗朔不会怪她戕害皇嗣;皇后若想为着贤名保下孩子,林氏去了,宗朔也不会责她狭隘。   他很快就把来问话的内宦给打发走了,既然这个孩子原就是为捍卫中宫而来,那就由他的中宫自行定夺就是。   可这样淡漠的不在意,又令宗朔感到一些陌生。   他自问本不是凉薄性情,不管是对后宫女眷,还是先帝为他留下的手足同胞,他一向都还是有些感情的。   真是因为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就会慢慢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吗?   由内而外的成为。   ……   飞霞宫内,皇后被皇帝这句话骇住了。   这生杀予夺的大权太烫手,烫得她一时竟不敢去攥。   顾言薇盯着回话的内宦,不甘心地追问:“陛下可说别的了?”   “……没、没了。”   顾言薇别开头,强自忍耐着翻涌的情绪,试图在这一刻做出一个不会令她自己未来后悔的决定。   然而,还不待她开口,产房里有婢子端出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侍奉林婕妤的锦书踉跄着奔出来,哭跪在皇后面前,大喊道:“殿下,求殿下进去看看我们婕妤把……婕妤怕是不成了啊!”   谢小盈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虽然她知道古人生孩子困难,但见到这个场景还是一瞬间眼前发晕,踉跄地往后绊了几步。   莲月眼疾手快地撑住她,附耳安慰:“娘子别怕。”   那厢皇后已跟着宫婢进了产房,谢小盈只觉鼻间萦绕着化不开的血腥气,越发恶心难受,连心跳都跟着变快了。   杨淑妃等皇后走了才睁开眼,她的目光原本是下意识扫过谢小盈,但只一眼,她便发现谢小盈脸色苍白,整个人都透着不对劲。杨淑妃迟疑一瞬,终究还是越过众人,直接走到谢小盈跟前,“你怎么了?”   谢小盈捂着嘴,指了指自己,压着声解释:“没事,可能有点晕血。”   只她这么强忍,还是有些忍不住,脚步急切地从人后面绕出了大殿,想到外头透透气。   杨淑妃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跟在谢小盈后头也走出了殿。   她是突然想起了上个月中,因两人几乎每日都结伴去骑马,谢小盈来癸水的时候特地知会过她,说歇几日。然而才过两三天的样子,谢小盈便说身上干净了,又照常与她玩了起来。   谢小盈一贯是觉得月经来了就万事大吉,所以从不多想。而杨淑妃却是生育过的人,眼下便敏锐察觉到了些非同小可。   此刻,谢小盈在廊子里伏着干呕,她揉了揉自己胸口,被风吹着,果然好受许多。   荷光还从旁说:“是不是晚膳吃得急了?还是宋福进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谢小盈余光瞥见杨淑妃跟了过来,忙扭头道:“我没事,姐姐,你别担心,快进去,别让皇后说什么……”   杨淑妃犹豫片刻,并没敢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谢小盈,只说:“皇后眼下顾不得咱们呢,你是不是害怕了?”   “……可能有一点。”谢小盈还挺不好意思,她一个现代人,居然被女人生孩子吓住?这不科学啊?   杨淑妃立刻道:“既这样,咱们先回玉瑶宫歇一会,就两步路。我使个人去前头找个司医来给你看看,别是晚上吃坏了东西。”   “不用不用。”谢小盈直起身,“我真没事,姐姐。眼下大家都在这呢,我自己离开也不好,何况所有的侍御医都被皇后传到这里了,尚药局那里未必有人了。”   杨淑妃心里想的却是民间“王不见王”的说法,谢小盈眼下若真有孕,被林婕妤这个不吉利的人冲撞到怎么办?她二话不说,很强势地对莲月荷光开口:“扶你们娘子,跟本宫一起回玉瑶宫!”   “哎——”谢小盈还想挣扎,但淑妃向来说一不二,这会居然已经往外走了起来。谢小盈拗不过她,只好赶紧追上。杨淑妃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舒服还走那么快?你好好走路!”   谢小盈一头雾水,“我这不是走得挺好的吗?”   她看淑妃不快,还暗自揣测,该不会是林婕妤生孩子勾起了淑妃不好的回忆吧?那估摸着就是拿她不舒服当借口才躲走的。顾虑杨淑妃的心情,谢小盈也不多说什么,跟着对方直接回了玉瑶宫。   杨淑妃本想让人拿自己宫牌去尚药局喊人,但尚药局坐落在殿中省院,仔细想了想,真要到前头行走,如今谢小盈的面子恐怕比她这个四夫人还大点。万一皇帝察觉了,起码不会发作清云馆的人。   于是她扭头喊荷光,“丫头,你替你们娘子跑一趟,去前面尚药局寻个顶用的司医来,就说珍美人不豫,叫她们快快来玉瑶宫看一眼。”   相处这么久,荷光对杨淑妃虽还有几分警惕,但心里已知道自家娘子与杨淑妃绑在一艘船上,并没那么防备了。她与莲月对视,见莲月微微颔首,她便叉手施礼,称是而去。   谢小盈被杨淑妃按在罗汉床上半靠半坐着,还有些哭笑不得,“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吧?就算你要做戏……也不至于这样。”   杨淑妃斜睨谢小盈,没好气地骂:“你这个笨蛋。”   “……怎么又骂我啊?”   杨淑妃想着她二人上个月几乎都在骑马打球,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可她还不敢贸然告诉谢小盈,既担心谢小盈知道以后害怕,又忧心不是真的有孕,谢小盈则会期待落空。   她百般纠结,最后只说:“你先自己躺会,莲月,出来,我问问你,你们娘子今晚都用了什么。”   谢小盈虽觉得这话没必要让莲月到内室去回,但见杨淑妃一副要更衣的样子,她也没说什么,索性舒服地在罗汉床上斜倚着,垂目养起神来。   入到室内,莲月正预备回答今晚清云馆的膳食单子,杨淑妃却用眼神止住了她,脱口问:“你们娘子这个月天癸可来了?”   莲月还没等答,就已先一步反应过来,惊诧地瞪大眼,“……夫人,夫人的意思是……”   杨淑妃严厉道:“你先回答本宫!”   莲月察觉到自己失态,吓得忙跪地,“是奴失仪了!回禀夫人,我们娘子这个月确实癸水未至,上个月娘子的癸水就只来了两天,奴不放心,还想请司医来看看。娘子觉得无碍没让奴去……奴……照顾娘子不周,请夫人降罪!”   “轮得到本宫降罪么!”淑妃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满面担忧地坐了下来,“只盼别有什么好歹……否则,陛下那里……”   她话未说完,莲月的脸却是彻底白透了。 第69章 【营养液8k加更】 宗朔只以为谢小盈……   且说荷光去了尚药局, 她虽不怎么往殿中省的差房去,但因亮明了清云馆的身份,一路倒都十分顺利。   皇后已把从六品侍御医以上的医官全部传到了飞霞宫待命, 但尚药局眼下还有几位品级低的司医与医佐, 有的在盯着药童做事,有的在抄录脉案, 各自忙碌。   殿中省当值的俱是男性,荷光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婢子,往常这种活计都是让内宦来跑动,她一时立在门口, 竟不敢往里踏。荷光目光转了一圈,没一个认识的,只好就近找了位看起来年纪老成些的医官,扯着声问:“叨扰贵人, 请问您是司医吗?”   那人扫了荷光一眼, 漠然回答:“某乃主药。”   就是不管诊候上的事。   荷光站在门外有些抓瞎,正这时, 她身后突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哎, 哪儿来的婢子这么没眼色?别杵在门口挡路啊!”   荷光循声回首,忙不迭要行礼赔罪。但两人一对上照面,彼此都愣了。   “哟, 怎么是荷光姑娘。”赵良翰一改态度, 露出亲厚的笑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们后面不是……啊,那位,正生产吗?”   荷光心底有点慌, 赵良翰毕竟是御前的人,眼下她们娘子按着规矩合该在飞霞宫的,这借着病躲出去,不知道陛下知道会不会有所迁怒。见她面露为难,赵良翰赶忙把人从尚药局的门口拽到了廊子底下,压低声问:“出什么事了?我和你们清云馆什么情分,你还不知道?甭瞒着我了,真要出了事,我还能去陛下跟前帮你们求个情呢。”   “……珍美人身上不好。”荷光含糊地说,“原本在飞霞宫守着林婕妤呢,后来实在支应不住要晕了,这会子被杨淑妃领去玉瑶宫暂歇。杨淑妃打发奴来寻个司医,去给我们珍美人诊个脉。”   她想着赵良翰毕竟与赵思明结了个干兄弟,听莲月说,当初在离宫时赵良翰侍奉娘子很是殷勤,不管怎么说,比着林婕妤看,赵良翰多少还是向着她们清云馆的。只不过荷光还是适当地夸大了一点谢小盈的不适,又点明了其中是杨淑妃做主。此事真要传到皇帝耳朵里,最起码别怪成是她们娘子小题大做、不敬婕妤、不重视皇嗣就好。   赵良翰听得一阵紧张,得是多不好,珍美人才会在这个节骨眼跑来尚药局寻司医呢?   他忙道:“哎哟,那我不该耽搁你的功夫,来来,我去帮你喊一个司医,你赶紧领着人去看看。”   说完这话,赵良翰直接跨步迈进尚药局,喊了他熟悉的吴司医,“有劳您,快跟着我们荷光姑娘走一趟。珍美人可是陛下如今最重视的,这要有个好歹,咱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吴司医虽没侍奉过谢小盈,但珍美人的大名他可没少听说,喊了个药童帮他送来医箱,那吴司医便道:“请姑娘带路。”   荷光转身谢过赵良翰,便立刻要走。   赵良翰忽地想起什么,拽住了荷光衣袖,多嘴地问了一句,“珍美人这会儿在玉瑶宫里,是不是?”   荷光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淑妃夫人正关照着。”   “行,那快去吧。”赵良翰挥挥手,荷光便领着吴司医回了内廷中去。   赵良翰原地琢磨了一会,珍美人身上不妥当,这事是不是该报给陛下知晓……这自打天气凉下来,皇帝为着税改核丁的事,几乎每天都在朝堂上大动干戈。英国公一系人约莫是打算把这事先拖过年,于是陛下心里更加不称意。   前朝的事一不痛快,皇帝就不爱往内宫去。   对宗朔而言,女人最多用来锦上添花。他心情不好,就没耐烦敷衍那么许多。   真有忍耐不住的需求,他就随便叫个人来金福宫解决了事。   皇帝对这些女子多不上心呢?传过一回绮兰宫的赵御女,结果送人走的时候陛下给记成是平乐宫的卫御女,第二天让常路送赏送去了平乐宫,闹得卫御女好大不明白。   这事被内侍省的几个宦官当笑话说了好些天。   赵良翰仔细想了半晌,到底还是先进了尚药局办差,他此刻过来是因为皇帝突然说要看林婕妤孕期的脉案,常路懒得自己跑腿,于是打发他来取。拿上东西,赵良翰就回了崇明殿。   因皇帝等得久了,眼瞅着有些不耐烦。常路不愿意替赵良翰背锅,让赵良翰亲自送进去。   殊不知,这正称了赵良翰的意。   天已经彻底黑了,宫里各处都上了灯。   宗朔撂了手里的公文,刚让人传了膳,便见赵良翰捧着脉案进来,他一边起身去净手,一边责骂:“磨磨蹭蹭这么慢,朕看你不必在御前当这个差了!”   赵良翰跪在地上磕头,沉稳道:“陛下恕罪,奴是在尚药局遇上了清云馆的荷光姑娘,这才耽搁了一二。”   宗朔照例是不太爱听底下人狡辩,但听到清云馆三字,他明显顿了下。目光示意侍奉的内宦递来巾子,一边擦手,宗朔一边问:“她去尚药局做什么?珍美人哪里不好吗?”   “回禀陛下,荷光姑娘说,美人是在飞霞宫里晕过去了,杨淑妃见不好,唯恐扰了林婕妤生产,是以赶紧把人挪去了玉瑶宫。”赵良翰说得比荷光还夸张,但其间言辞却又把事情粉饰周全了,“奴见荷光姑娘脸都被吓白了,许是挺严重的样子,匆匆忙忙来尚药局找人,因此便让荷光姑娘先进去了。”   宗朔一听脸色就变了,这个节骨眼,以谢小盈谨慎的性子,除非真的不舒服到了极点,否则不敢顶着林氏生产的风来传司医。手里的巾子被他狠狠掷进水盆中,他不假思索道:“摆驾玉瑶宫,朕去看看。”   这一回御辇行走极快,宗朔屈指连着敲了三回辇架,催得抬辇的人额上都出了汗,偏走得再快也肩手必须要稳,否则让皇帝感到一丁点的摇晃,那他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常路和赵良翰一左一右跟着御辇,常路使劲给赵良翰打眼色,想问问怎么回事。赵良翰却压根不接茬儿,直等到了玉瑶宫,常路可算抢着机会上前扶了皇帝一把,结果宗朔使劲甩开了他的殷勤,大踏步闯进玉瑶宫,连宫人通禀的时间都不给留。   大殿内。   谢小盈不知怎地,斜歪在罗汉床上竟真的有些昏昏欲睡。   吴司医进来行礼磕头,她都没什么精气神坐起来应对。还好杨淑妃很快出来,按住了她,叫她继续躺着,自己应酬道:“有劳司医走一趟,适才珍美人一阵犯呕,烦劳您过来给她搭个脉。”   杨淑妃就坐在谢小盈身侧,不假他人之手地给谢小盈腕子上搭了块手帕。   然而,还没等吴司医上去扶脉,殿外便有婢子进来报:“回禀夫人……陛下至。”   “陛下?”   杨淑妃与谢小盈异口同声地问,谢小盈睁开眼,再不舒服都不敢躺着了。   皇帝几乎下一秒就风风火火地踏入大殿,众人都要起身行礼,宗朔的目光却只凝在谢小盈身上,见女孩确实脸色极差,他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谢小盈身侧,紧张道:“你别动,躺你的……怎么回事?”   “妾……”谢小盈心虚地看了眼杨淑妃,杨淑妃脸上倒是极镇定,她立在皇帝一侧,从容接过话茬:“陛下,谢妹妹正不舒服,您就别问了,吴司医既然在此,便请他先诊脉吧。“   宗朔颔首,难得对杨淑妃的意见不作挑剔,眼神示意吴司医上前。   吴司医跪在脚踏上,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适才那位赵常侍提醒的真是时候,亏得他跟着婢子紧赶慢赶地来了,否则真要是怠慢了这位珍美人,眼下怕是要吃挂落。   他凝神静气,将手指隔着帕子压在了谢小盈的手腕上。   谢小盈半靠半坐着,隔着皇帝偷偷去看杨淑妃。她实在有些忐忑,感觉自己连心跳都快了不少。   刚刚在飞霞宫里,她估计就是被血气冲到了,才会有些犯恶心。临阵脱逃,跑回玉瑶宫里躲懒已经算是一桩罪了。这个吴司医要是诊完脉发现她身体好好儿,那这算不算另一桩欺君的罪呢?   杨淑妃看出谢小盈眼神里昭然的慌乱,她只好从皇帝身侧绕过来,到另外一边轻轻拍了拍谢小盈的肩头,以作安慰。   宗朔只以为谢小盈是不舒服得厉害,于是有些焦急地问:“吴司医,怎么样?”   “这……”吴司医表情中透出些微妙,他看了眼杵在一边的皇帝,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位宫眷,最后道:“请问哪位姑娘是平日里贴身侍奉珍美人的?臣有话须得私下相问。”   杨淑妃与莲月听到这句,心里就有谱了,两人先是对视一眼,淑妃正欲开口,宗朔却不耐烦地打断:“不必私下相问,有什么是朕听不得的吗?就在这里说!”   吴司医面色露出尴尬,莲月便快速上前,“奴莲月,一直贴身侍奉珍美人,请吴司医垂询。”   “敢问美人,近来女子月事正常与否?”   “回禀司医,上月美人月事迟了五六日,行经两日便结束了,此月月事迟迟未至。”   莲月说到这里,宗朔已然有所感应,他几乎控制不住情绪,猝然站起身来。吴司医似有所感,面朝皇帝而跪,俯身叩首,郑重道:“恭喜陛下,恭喜珍美人。美人如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宗朔一瞬间大喜过望,他只觉心跳速度都飙升起来,指着吴司医,近乎有些结巴地说:“好、好、好……常路呢?常路,赏他!”   他侧回身,目光重新落向谢小盈。   女孩还满面茫然,似有些不信地望着吴司医。杨淑妃站在后面,轻轻推了谢小盈一下,提示道:“傻妹妹,高兴坏了吧。”   “我……”谢小盈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刚刚她还心慌的不行,这一刻,不知为什么,谢小盈竟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像是那只悬在半空的靴子终于落了地。   这是躲不过的事。   她还是……怀孕了。   宗朔见谢小盈这副懵懂模样,那份擂鼓般的心跳却越发激烈起来。好奇怪,明明林氏正在生产,可他却为这件事无动于衷。眼下听说谢小盈有孕,那颗心就像失控般不断搏动。他坐到谢小盈身侧,小心翼翼地去握女孩的手,极低声地唤了一句,“盈盈……朕好欢喜。”   谢小盈被迫与皇帝十指相扣,她低垂下眉眼,好半天才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呢?”宗朔轻笑,他挪了下身体,坐得离谢小盈更近了一点,“林婕妤那边吓到你了?”   因是在玉瑶宫里,宗朔并不好与谢小盈太亲近。只是他这刻实在压抑不住,便牵起谢小盈的手指,轻轻吻在了女孩柔软的指尖,“别怕,朕会护着你,庇佑你。”   他话音方落,殿外便有宫人快步入内,跪到了殿中。   “回禀陛下,皇后殿下命奴来报,林婕妤方才为您诞下二皇子,眼下母子均安!”   “好。”宗朔随口应了一句,转头对常路道:“你去飞霞宫,传朕口谕,婕妤生子有功,复其修仪之位。还有,珍美人谢氏有孕,朕大喜,即日晋婕妤位,命皇后代朕拟旨,晓谕六宫。”   杨淑妃领着宫内众人下跪行礼,“恭喜陛下双喜临门。”   宗朔却顾不得去想什么双喜,他只是握着谢小盈的手,安慰道:“你看,林氏未得朕的关照,不也一样母子平安吗?有朕在,你与孩子,只会更好的。” 第70章 无法交流 谢小盈没办法,便伸手牵住了……   谢小盈压根没去听皇帝那些温声细语, 她的手只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其实是很怕要给皇帝生孩子的,怕痛, 怕死, 怕会落下病根,怕养不大一个孩子。   可真当她得知自己腹中孕育了一个崭新生命的时候, 那些畏惧竟无声无息地从她大脑中开始退场。   取而代之的是,谢小盈忽然意识到,她的孩子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有生命联结的人,是真正的, 与她息息相关的人。不是随时可能变心离开的皇帝,也不是与她无法共享利益的杨淑妃,更不是那些与她虽有血缘关联,却对谢小盈而言并没有多熟悉的谢家亲属。   这是她的孩子, 她孕育的, 被她所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生命。   是她与这个世界真正的牵绊。   “……我好渴。”谢小盈忽然抬头说。   她其实一直都觉得有点渴,因刚才躺着, 懒得麻烦别人,所以谢小盈一直在忍着。但感受到她身体里有小宝宝的时候, 谢小盈一瞬间不想忍了。   不等宗朔吩咐,青娥已亲自下去给谢小盈倒水去了。   片刻,青娥端了正可入口的温水过来, 谢小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   宗朔看她两手抱着杯子的样子都看得十分入神, 等谢小盈喝完了,他还巴巴地问:“还要吗?”   杨淑妃扭开头去,有些不忍看两个傻子在她的宫里折腾。   她留意到吴司医尚跪在下面,淑妃便开口道:“珍美人是初回有孕, 如今情况可还好?适才在飞霞宫那里,美人呕得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冲撞之嫌。”   宗朔一听事关谢小盈,立刻又扭回头来。   吴司医被两个人灼灼目光盯着,紧张得浑身是汗,他叩首道:“启禀陛下、启禀夫人,珍美人的喜脉比之旁人,确实显得微弱了些。因此臣也斗胆想问一问,珍美人近来可曾贪食生冷?或是受了重寒?”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又落到了谢小盈身上,她摇了摇头,“未曾。”   吴司医刚一皱眉,杨淑妃却接过话说:“美人饮食上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本宫与美人在上个月一直骑马游乐,不知可与此相关?”   “啊,那定是如此。”吴司医当即断定,“骑马颠簸,如今胎儿尚未稳固,最易坏了根基。臣这就为美人开一副安胎方,接下来几个月,还请美人仔细将养,保重身体,切勿劳累,以保皇嗣太平。”   宗朔听到这里,刚高兴没多久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扭头瞪了眼谢小盈,忍不住斥责:“你怎么回事?怀了身孕,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我……上个月不是还来过那个嘛……”谢小盈讷讷。   吴司医附和:“女子初有孕,确实不会立刻就绝了癸水,来上两日是常见的。只不过美人因骑马,这上头还需要再慎重一些。臣先去为美人写方子,暂且告退。”   “不用你写,你下去吧。”宗朔已经看不上区区司医了,他出言阻止,转头吩咐常路:“既然林氏已经生产,你去飞霞宫传高恕民、陈则安,即刻来此处看诊。林修仪与二皇子那边令皇后先行照拂,朕就不过去添乱了。”   常路立刻领命而去,吴司医有些尴尬,但还是垂首从殿内退了出去。   宗朔刚刚的脾气还没发完,但又不忍心继续骂谢小盈,这会便瞪向杨淑妃,迁怒道:“小盈年纪轻,不懂事,你可是生育过的人,怎么也不从旁提点一些!淑妃,朕把小盈交给你,你就这么替朕照拂的?!”   杨淑妃自知逃不过这一劫,很从容地跪下来,低头请罪:“是,臣妾看照珍美人不周,请陛下降罪。”   “朕这次须得好好罚你!朕……”   皇帝话还没说完,谢小盈就轻轻抱住了宗朔指向杨淑妃的手,然后拉进了自己怀里,“陛下,别罚淑妃姐姐啦,今日多亏姐姐敏锐,察觉妾身体不妥,强硬地将妾从飞霞宫里带出来。否则妾再站上一刻,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   她虽一向不搀和皇帝与淑妃间的龃龉,但这事与她相关,眼下她又怀孕,正是说话管用的时候。   谢小盈把语气放得温软,因皇帝素来最吃这一套。她甚至觍颜拍起皇帝马屁,“陛下向来英明,不会错怪有功之人的,是不是?”   宗朔被谢小盈说得都有些要脸红,他绷住了,扭回头,怼了一句:“油嘴滑舌,要做娘的人了?能不能讲点体面!”   谢小盈弯眼笑笑,没接茬儿。   但皇帝还是改了口,“罢了,这次就算淑妃将功折过,你起来吧,朕看在珍婕妤的面子上姑且不罚你了。”   不多时,高恕民与陈则安两人脚步匆匆地跟着常路赶过来,两人袍角上都沾了些血,只是确实来不及更衣。他们先跪拜在地,恭喜了皇帝,宗朔随即让二人上前诊脉。   谢小盈留意到两人衣服上的血,忍不住问:“林修仪与二皇子都还好吗?”   高恕民更资深,于是上前回话:“修仪产后虚弱,已昏睡过去,但身子无大碍。二皇子也是羸弱了一些,好在并无疾病,只消好好将养,母子都会康健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谢小盈身体向后靠去,起先她对林修仪还算不上多关心。但眼下她也要生孩子了,再想到林修仪生产时的凄厉惨叫,不免思及自身。   宗朔原本对林氏母子没什么感觉,眼下竟有些暗自庆幸。还好林修仪母子双双平安,否则有什么不好,真在这日把谢小盈吓住就得不偿失了。这一点上来看,他回头倒该好好犒赏皇后,不仅能保住皇嗣,更能庇护妃妾,当真不易。   想到这里,宗朔的思绪就断住了。他目光还是落在谢小盈身上,凑近了低声宽慰:“盈盈,林修仪是年纪大,所以才会生产不顺。你不要多想,淑妃,朕记得你当初生育时就很顺利,回头多与小盈讲一讲,别让她那么害怕。”   顺利吗?   杨淑妃几乎控制不住嘴角的冷笑。因那份痛没有落在皇帝身上,时间久了,便只留下了一个“顺利”的印象。恐怕再过几年,让皇帝回想今日林氏生产,倘若彼时母子俱在,皇帝记得的也唯有“顺利”二字吧。   这么说,她倒比林氏还幸运些。   起码她当年生育时,皇帝还亲自在外头陪上了几个时辰。   而这些话,都没必要与皇帝分说了。   她比皇帝更关切谢小盈的情绪,谢小盈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平白被林氏生产冲撞了,真是可怜。半晌缄默,杨淑妃只颔首道:“是,陛下放心,臣妾定会好好开解谢妹妹。”   高恕民与陈则安先后为谢小盈扶脉,得出来的论调与吴司医说得差不多。高恕民精于女科,说得比吴司医还要严重几分,总之接下来的日子,就要求谢小盈必须卧床安胎,不可再下地走动,必须早晚一副药,直到胎相稳妥为止。   他说这话时脸色郑重,把在场诸人都唬得不轻。一贯心大的谢小盈听完也不由得惴惴,挤不出笑脸了。   宗朔后悔不迭,“朕真不该让你去骑马。”   皇帝这样说,杨淑妃就不得不再跪下来跟着请罪。谢小盈见不得这种场景,连忙撒娇说累了,想回清云馆。宗朔自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一边让人备辇,一边表示要亲自送谢小盈回去。   照理后妃有孕,就不能再侍奉皇帝了。   但宗朔看着谢小盈像是情绪不大好,难免不放心,当夜还是决定留了下来。他先把清云馆伺候的人上下一通敲打了遍,然后亲自盯着谢小盈喝了一大碗浓苦的安胎药,这才一并洗漱就寝。   两个人同床共枕,却头一次保持了微妙的距离。各自束手束脚地平躺着,肢体间毫无半分接触。   宗朔一晚上都有些不安,生怕自己睡着了翻个身就会把人压着,因此始终提心吊胆。谢小盈虽呼吸平匀地闭着眼,但也迟迟没睡着。   乱糟糟的情绪在大脑里碰撞,谢小盈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会来的孩子,可她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以前她一个人在宫里,不管怎么说都有活下去的办法。如今来了一个小孩,她该怎么做呢?如何保护这个孩子?如何维持与皇帝的关系?   皇后会不会还惦记着她腹中之子?她要不要趁自己得宠,也培植一番势力,不再做宫中的孤狼?   谢小盈越想越乱,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宗朔几乎一下就分辨出不对劲,猛地坐起身。他扯开帐子,披衣起身点了灯,见谢小盈惶然睁开眼睛,宗朔又唯恐吓着了她,几步回到床边,安抚道:“朕听你喘得厉害,怎么回事?做噩梦了?”   “……没,我没睡着。”谢小盈眼神里写着明明白白的清醒,宗朔哑然片刻,坐回床上,伸手帮谢小盈掖了掖被角,生怕夜里的寒风吹着她,“朕就是怕你睡不好,才想留下来陪你,怎么回事?”   谢小盈摇头,她那些想法,根本没法与皇帝交流。   宗朔叹气,挨着谢小盈靠过去,半坐半躺地将人拥住,“朕知道你年纪小,没生育过,恐怕对这事不怎么了解。朕明日让人找个老道的仆妇来,给你讲一讲,生孩子这事没那么吓人。你看淑妃、林修仪,不都是好端端的把孩子生下来了吗?你与淑妃一贯亲厚,看着大郎,也该知道生儿育女是先苦后甜。”   皇帝站着说话不腰疼,引得谢小盈一阵沉默。   宗朔扭头看了眼谢小盈黯然的神色,有些猜不到她为何情绪这么低落。与谢小盈相反,宗朔心里几乎满是喜意,刚刚闭眼躺下的时候,他都有些想笑出声的冲动。他珍爱的女人有孕了,这可真是叫人想不到的快事!   可见谢小盈这样低迷,宗朔倒不敢情绪外露了,他只能试探地说:“难道是高恕民的话吓着你了?盈盈,你也不要想那么多。朕与你一向是有缘分的,朕与你的孩子更是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好歹。你安心养胎,好好服药,待出了头四个月,自然就好起来了。”   谢小盈听皇帝东拉西扯,便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那个宽慰自己的人。她勉强挤出一笑,反过来哄皇帝道:“妾省得的,是妾不该扰了陛下休息,咱们熄了灯,睡吧。”   宗朔盯着谢小盈,总觉得她眼神不大对劲。他凑过去,轻轻用额头碰了一下谢小盈,试探性地想亲吻。谢小盈果然立刻扭过头,婉拒地轻嗔:“陛下……”   宗朔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捏了捏谢小盈的手,起身重新熄了灯,躺回床上。不过这一次他没再与谢小盈隔开太远的距离,而是同往常一样,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用手掌轻轻拍着谢小盈一侧的胳膊,试图哄人入睡。只是这动作他做来有些生疏,拍得谢小盈好不自在。谢小盈没办法,便伸手牵住了皇帝,两人十指相扣,这才堪堪入眠。   翌日天未亮,宗朔便起身更衣,准备去朝议。   他一动作谢小盈就醒了,搞得宗朔还有些愧疚:“你再躺会,朕已经让常路去和皇后说过了,今日起你就不必再去晨省了,朕也不让其他妃嫔来扰你。这两个月你就好好在清云馆养着,若缺什么用度,直接越过皇后,使人报给朕就行,朕亲自照拂你们母子。”   皇帝一边更衣,一边细细碎碎地交代着若干事情。   即便谢小盈对宗朔并无情意,孩子的父亲这样上心,总归还是让谢小盈心里舒服了许多。   她坐起身道:“陛下放心,妾会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的。”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宗朔伸手隔开了常路,又重新走回床边。   谢小盈凌乱的长发垂在肩头,整个人都有些慵媚。宗朔想到去年这时候,谢小盈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如今竟要为自己生儿育女,心口渐渐鼓胀起来。明明已经消退的激动又再次蔓延到胸臆中,他摸了一下谢小盈的侧脸,爱怜道:“不许多想,朕今晚还来看你,之后也会如此,明白吗?”   宗朔这是想了一晚上,觉得谢小盈最可能忌惮和害怕的事情。   宫里有了新人,谢小盈一贯在这上头是在意的,宗朔看她那般忧虑,又仿佛都与身体无关,那就只可能是怕孕中失宠了。   他作出承诺,又拉着谢小盈的手印下郑重一吻,盼着这样能安定谢小盈的心思。 第71章 【霸王票加更】 这还是杨淑妃与谢小盈……   林修仪诞下二皇子, 得以复位,本该是这后宫里最热闹的一件事。   但谁都没想到,她连生子这样的大事, 居然都能被宠冠六宫的谢氏给抢了风头。   就在她难产命悬一线的那一刻, 皇帝非但不肯去飞霞宫看她一眼,居然跑去玉瑶宫里庆祝珍婕妤有孕。   一个还没影儿的孩子, 竟然胜过了初落地的皇子。这在内宫之中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事。   皇后为着照料林氏与皇嗣,已然疲惫不堪,回到凰安宫里得知了清云馆那头的消息,便愈发感到心力交瘁。   “珍婕妤的事情, 明日再说吧,让本宫缓一缓。”顾言薇只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她身上都染了血腥气,本想洗沐一番再睡, 可眼下又实在没力气了。   勉强擦洗躺下, 顾言薇面朝床帐,虽累到极致, 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宫里几乎是一夜之间有了三个孩子,杨氏、林氏、谢氏……仿佛只要能承宠, 人人都可以诞育皇嗣,唯独她这个中宫皇后不行!!   眼泪斜着从顾言薇的脸上滑落,她紧紧闭着眼, 将脸埋进枕间。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翌日。   顾言薇醒来时脸色实在难堪, 她本想让宜茹来敷粉,但照了一会镜子,顾言薇又觉得罢了,“今日晨省本宫不见了, 一会嫔御们来了,你出去叫她们直接回去就是。便说本宫身乏,要休养几天。”   宜茹欠身称是。   可以不见妃嫔,却不得不履行皇后的义务。顾言薇强撑着身体,先是过问林修仪那边的情况,该赏赐的要赏下去。皇帝可以不在意林氏,但她不行。接下来便是珍婕妤,“赏,比着林氏有孕时加两倍的赏。皇帝既珍爱她,本宫没理由与悖逆陛下,你们只管挑东西,捡贵重的来。”   除了这个,皇后自然还要问:“珍婕妤这一胎,也是由高恕民所保?”   李尚宫颔首,“因杨淑妃与林修仪都是高御医所保,陛下如今十分信任他。”   顾言薇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不错,那就让高恕民好好照顾着,从即日起,每次他为珍婕妤请脉后,便让他来本宫这里复命。产婆也继续用那位孙婆子,林氏生产她侍奉有功,先赏她百贯铜钱,叫她家去休息一个月,等过完年再传进宫里伺候谢氏。”   林修仪生产虽然元气大伤,但至少得了位皇子。   皇后在后宫行赏,宗朔免不了要在朝堂想办法,给他那不入流的父亲提一提位置,别叫二皇子家里差得太多。   林氏得以母子保全,这其间实在是皇后功劳最大。宗朔借着朝议,又表彰了一番皇后,连带着嘉奖了魏国公府,顾家长子先前被夺了世子衔,如今皇帝也将这名头赐恩还了回去,同样是对皇后母家的安抚。   魏国公夫人果然很快请旨进宫向皇后谢恩,皇帝没拦着,任由皇后与母家相见。   然而,魏国公夫人进宫后,说得却不全然是世子的事情。   “殿下,听闻陛下宠爱的谢氏也有了身孕?怎么独独就你……”   皇后近乎漠然地望向自己的母亲,“娘,您想要我怎么回答您?”   魏国公夫人既心疼,又憋气,她狠狠捶着自己胸口,红着眼眶说:“都是娘没把你生好!是娘的罪过,只是家里都已经想法子帮你弄了个王氏进宫了,若你不能生,趁着与陛下还有感情在,赶紧抬举那个王氏起来吧!珍婕妤要有七八个月不能侍奉陛下,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那王氏家里正仰仗着咱们,女儿进宫前道理我就与她说清楚过,你就算抹不开面子,那孩子懂事,也不会叫你难为的。”   顾言薇脸色发白,眼下再说不出拒绝母亲的话。   ……   谢小盈深居清云馆养胎,既不必拜见皇后,更无须再与任何嫔妃应酬,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初入宫的时候。且正逢隆冬,延京城一日接一日的雪,与去年光景几乎无异。   这般清净,原是谢小盈最想的,她本该高兴。   但不知是不是她心里对生育的事还有些深藏的不安,自打被御医们明确怀孕之后,谢小盈突然开始强烈的害喜。她几乎半点油腥味儿都闻不得,不管内膳司想了多少办法,谢小盈每日都是吃多少吐多少。宗朔知道她私底下爱吃牛肉,虽违反律制,但还是破格让尚食局悄悄整治了几道牛肉来吃。   饶是这样也没什么用,谢小盈闻到荤腥就犯呕,什么肉都吃不下。反倒是青菜与汤羹能勉强用几口,只是依然不大开胃。   宗朔每日挂着心,几乎隔几日就要来清云馆看一回。   谢小盈虽不是后宫第一个有身孕的妃嫔了,能得到帝王这般恩宠的,她却成了头一个。   尽管如此,眼瞅着才半个月过去,谢小盈还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宗朔变得比谢小盈还焦虑,陪着她用了一回晚膳,连宗朔都没什么胃口了。他攥着人的手直摇头,“盈盈,你这样下去,朕怎么能放心!”   谢小盈有点茫然地看着宗朔,不知该怎么接茬。   其实白天都还好,虽然她吃不下什么东西,但人的精神头还可以。蜗居清云馆内,她不是拉着人打干瞪眼、斗地主,再不就是拿出桌游玩。去离宫前,谢小盈就吩咐人在做《三国杀》了,这可是桌游中的经典,她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和同学一玩就是一通宵。谢小盈虽然记不住所有英雄卡牌的技能,但几个常见英雄、装备,凭着一本《三国志》她也回忆起大半了。这回为着玩牌方便,谢小盈是让人用桨过的硬布做的。布面上绣了文字或简略的图案,整整折腾了两个月才做出一副来。   消遣的游戏多,谢小盈不愁消磨不了时间。只是等到了晚上,谢小盈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躺在床上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一边是想着没有产检,不知道小孩在肚子里到底健不健康,另一边又是觉得宫里不安全,主要负责给她把脉的人乃是高恕民,这位高御医是皇后的人,皇后早就与她暗中生隙,谢小盈岂能不忧虑?   对着宗朔,她也没法维系从前那般取悦对方的积极性了。   亏得莲月等人侍候皇帝早有了经验,每次宗朔过来,哪怕谢小盈不张罗,莲月等人也会各司其职,该更衣更衣,该送茶送茶,总之是不必谢小盈多费心。   宗朔眼下倒是不怪谢小盈的疏忽,他看得出来女孩心事重重。原本一双灵动的眼,如今藏着浓厚复杂的情绪,叫人分辨不明白。仔细想想,以谢小盈的年纪,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猛然间她有了身孕,心中不踏实也能理解。   只是长此以往,宗朔就怕谢小盈会坏了自己的身子。   小的养不好就算了,再把大的折进去可怎么办?   “盈盈,不然朕去下旨,让淑妃过来陪陪你吧。”宗朔虽不喜淑妃,但已经完全接受谢小盈与杨淑妃之间的亲厚了,“你们两个一向要好,淑妃也是生育过的。朕白天顾不上你,有淑妃能陪你说说话,朕好歹宽心一些。”   因皇帝先前下旨不让人来,谢小盈自己又不便出去。是以自打她有孕,还一直没再见过杨淑妃。   她心思微动,总算露出一笑,颔首应了好。   翌日,淑妃一得了圣旨,便直接往清云馆来了。这还是杨淑妃与谢小盈交好以来,头一次踏足清云馆。   她从肩舆上下来,倒不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院外打量起来了这处偏安一隅的小院儿。   清云馆面积不大,矮墙围出一圈院落,东西北三向是一圈围房,多半用来住下人、做库房。院门朝着正南开,正中就是清云馆的二层小楼。如今大晋风靡亭台,哪怕是寻常人家都要修亭子,因此清云馆的院落里也一座连廊的四角小亭。   延京多日多雪,整个清云馆的楼阁上都覆着厚厚的雪层,屋檐下结了冰棱子。许是因谢小盈不出门,连院子里的积雪都只清扫了中间一条路,四角亭一侧的空地上,不知道是谁堆出了个雪人。   杨淑妃进院就先看到了这个,当即噗嗤一笑。   前来接引的荷光已与杨淑妃、青娥都十分熟悉了,见状便解释道:“夫人莫笑,这是我们娘子听说外头雪大,自己没法出来玩,指使大家伙儿堆出来给她瞧乐的。”   杨淑妃听到这里还不怎么担心,“既知道取乐,可见也没有陛下说得那么严重嘛。”   然而真等她进了屋,见到谢小盈那一刻,杨淑妃的心却是狠狠地被攥到一起,眼眶登时就红了,她怨骂道:“谢小盈,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小盈知道自己瘦了,但没想着这么严重,竟让杨淑妃一眼就看出不了不对。她摸了摸脸,有些心虚地低头,“哎呀,害喜嘛,不是很正常的?姐姐,你怎么一来就凶我?”   杨淑妃倒吸凉气,也顾不得挑谢小盈的理,几步上前挨着人坐下,“怎么会害喜这么严重呢?高御医怎么说的?可给你开了药?”   “没什么,就说熬过头几个月就好了。”谢小盈叹气,“我努力吃来着,确实吃不下去,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吐出来的时候更难受。”   杨淑妃听到这句勃然大怒,莲月正巧上前奉茶,杨淑妃夺了茶杯就砸在地上,“胡说!你吃不下去,那就是底下人伺候的不经心!莲月荷光,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旁人不上心就罢了,连你们两个都没本事为婕妤分忧?本宫家里要是有你们这么无能的奴婢,早拉出去打死了!”   杨淑妃发起飙来,那真是不逊色皇帝的恐怖。   原本淑妃素有骄纵跋扈之名,只是莲月荷光跟在谢小盈身边,已经许久没见到杨淑妃这般姿态了,她猛地一发火,整个清云馆里侍候的宫人都吓得跪了下去。   莲月被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耳朵,竟不敢求饶,只是跪在地上叩首:“奴万死,请夫人降罪。”   杨淑妃是真的动了脾气,她恨恨一拍桌子,冲谢小盈道:“你这里的人也忒没本事!枉你盛宠至此,清云馆竟连个顶用的人都没有。难怪陛下要本宫过来,就是要替你镇一镇这群目无主人的恶奴!”   谢小盈也被杨淑妃吓了一跳,她捂着微微有一点隆起的小腹,有些哭笑不得地望向淑妃,“姐姐,陛下已发过一轮火了,你别吓唬他们了。我是不太会管教宫人,可她们也都尽力了。内膳司伺候的一向勤勉,我是真的没胃口。”   杨淑妃倒是顾及谢小盈的面子,说到底,这些人都是清云馆的人,谢小盈不发话,她跳出来越俎代庖总是伤了谢小盈的体面。何况如今谢小盈已是婕妤位分,再进一步便到九嫔,足够在后宫里做个主位了。   淑妃勉强压了压火气,冷笑一声,“这要是在玉瑶宫,本宫就一个办法,主人吃多少,底下人就吃多少。婕妤不开胃,大家就一块饿着,谁也别想吃饱饭。没道理你一个人难受,倒叫底下人个个吃得油光水滑。”   谢小盈看出来杨淑妃努力收敛,微微一笑,伸手去握淑妃,扭头吩咐:“香云、香浮,你们把这里打扫了,莲月,再去换一轮茶来。”   待人收拾妥当,谢小盈便挥手让大家都下去,犹自与杨淑妃道:“好不容易等到姐姐来看我,你别为我费这些没用的心了,我是有别的事认真想请教你。”   淑妃正色,“怎么?”   谢小盈抿了抿唇,压低声问:“姐姐,你当时生产时,都是谁在伺候与照顾呢?陛下的意思是高恕民经验丰富,会一直来侍奉着,皇后则举荐了服侍林修仪的孙婆子来接产……他们都是皇后的人,我能放心用吗?” 第72章 至善至纯 淑妃毫不犹豫地帮着谢小盈淘……   杨淑妃没想到谢小盈这么早就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顿时脸色一凛,“小盈,你一向是不算计这些的, 怎么突然开始琢磨起这个了?”   谢小盈有些不好意思, 她是看多了宫斗剧,感觉后宫每一个女人都会害人。何况她确实也被林修仪曾经针对过, 皇后的手笔更是几次三番,不经意地浮到谢小盈面前。   她如今最怕的,就是皇后会对她这一胎不利。   她没开口,杨淑妃便顺着说:“他们都是皇后的人不假, 但正因为是皇后的人,你若生产时有一丁点的不好,以你如今圣眷,陛下定会向皇后发难。旁的妃妾陛下或许不在乎, 但对着你, 他不会不闻不问。皇后虽防范你我,可她一贯最重贤名, 如今中宫无嗣,不管哪一个皇嗣有所不好, 世人都会疑到中宫头上。因此你放心,她不会对你和孩子怎么样的。”   杨淑妃语气笃定,勉强让谢小盈放了些心。   她自己对古人的判断时常会有出入, 但杨淑妃毕竟是地地道道的世家贵女, 这宫里最了解皇后的,应当就是她们这些身份相差不多的女性。   谢小盈虽舒一口气,杨淑妃的脸色却并没有转好。她伸手攥住谢小盈,将女孩柔软的五指扣进自己掌心, “谢小盈,我虽然平时会骂你傻,可你在大事上向来是有主意的,这一次怎么能这么犯糊涂?你知不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怀胎尚且不稳,就不必说后面生产的事了。比起什么外人居心,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必须要放下这些没必要的忧思,好好保重身体,对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负责!”   淑妃语气严厉,当真有几分长姐教训家妹的气度。   谢小盈一时有些发怔,杨淑妃便死死捏她,“本宫说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这宫里的龌龊事虽然不少,但在本朝,还没有人敢动手脚到皇嗣头上,你知不知道清云馆如今被陛下看得多严?本宫听说皇后先前还想给你赐补品,她竟不敢擅自做主,还为此特地去问了陛下。陛下果然没同意,只说有什么要进补的,都须从尚药局走。他这是重视你,当然,也是看重皇后的名声。陛下不会让你怀着孕出岔子,更不可能容忍中宫名誉有损。皇后最是体察上意,倘若她真敢舍了名声不要对你动手,那就是公然与陛下作对了!”   杨淑妃言辞斩钉截铁,谢小盈存在心头惶然多日的疑云总算消散了一些。   谢小盈与杨淑妃双手交握,这一刻倒像是凫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宫里这些事谢小盈想得不算明白,但幸亏有杨淑妃开解,她跟着对方思路,一点点思考,仿若拨云见日,渐渐清醒过来。   她认真朝杨淑妃点点头,态度豁达起来,“既然姐姐这么说,那我就都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乱想这些,一定以保重身体为先。”   “这才对。”杨淑妃总算松开了谢小盈的手,转身喝了口茶润润嗓,“你听我的,生育这事对女子消耗极大。眼下不光要养胎,更要养好你自己。该吃的东西一定要吃,补品上,本宫会同尚药局打个招呼,缺什么从本宫库里支给你。不论是什么虫草燕窝,还是人参灵芝,只要尚药局说对你好,本宫就一定能给你寻来。不过这补身也有讲究,若补得厉害,胎儿过大,到时候生产便有危险。所以这个分寸你也要拿捏好,别自己失了章法,一个劲乱吃。”   杨淑妃不动声色把话题带到了养生主题上,谢小盈也听得十分入神。   她虽孕吐严重,吃不下东西,但谢小盈心里还是很希望能养好身体的。淑妃一番言论切中肯綮,终归是想劝谢小盈不要为着捕风捉影的事,坏了最要紧的身体根基。   这个道理谢小盈不须细想就能明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要是在皇后动手前,自己身体先垮台了,那就是白便宜别人了。   两人絮絮叨叨聊到天色将暗,杨淑妃这才起身告辞。   当晚,谢小盈虽仍吃不下什么荤菜,倒是把内膳司送来的鸡汤拿来拌着米饭给吃光了。   这可是谢小盈自打诊出有孕以来吃得最多的一回,见她隔了半个多时辰都没犯呕,莲月与荷光站在廊下,激动得都快抱头痛哭了。   荷光小声对莲月说:“虽然当着娘子的面,被淑妃教训,实在让咱们都好没脸。可不知怎么,我心里倒真的十分感激淑妃夫人来这一趟……”   莲月耳朵被烫出了一颗水泡,这会往上头涂了些药,看着十分不雅。她怕恶心到谢小盈,一晚上都没敢入内伺候,只在门口徘徊听着动静,生怕谢小盈有什么不妥。   听荷光这样说,莲月也附和点头,“从前光觉着淑妃与陛下不睦,会拖累咱们娘子,眼下瞧着淑妃是真对娘子掏心,仔细想着,又确实比与皇后亲近要好多了。”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因听到谢小盈隐隐在喊人,这才住了口,由荷光挑帘进去。   谢小盈正与香云香浮两个人打斗地主,见荷光进来便说:“再帮我拿点钱,今天手气不佳,要输光了。”   荷光没动,从旁劝道:“输光了就别玩了,天色不早了,娘子该安置了。”   “啊,时间这么快?”谢小盈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她看了眼铜漏,确实不早了,“奇怪,今天晚上吃了那么多,竟然没不舒服。我还怕胃里要难受,想多坐一会呢。”   荷光笑起来,“那就是宋福这回侍候的好,淑妃夫人教的法子真管用,奴再去亲自骂他几回,他定还能想出别的招儿。”   杨淑妃走后,谢小盈也确实反思,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对底下人或许有些太漫不经心了。   光指望莲月帮着她约束管理,众人虽然各安其职,但因为习惯了谢小盈混日子的步调,他们也会用自己的方法混起日子。   若谢小盈只有她自己,大家这般倒是没什么。   等她孩子生下来,添了软肋,再瞎胡闹地过下去,恐怕就不行了。   ……   自打杨淑妃能上清云馆探望,谢小盈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她把《三国杀》拿出来教会了淑妃与青娥,每天六个人在屋里大杀四方。有一轮谢小盈抽到内奸,淑妃抽到了主公,谢小盈从头至尾奸装忠,不停给淑妃喂补血的“桃”,害得自己几次垂危。   等到最后,主公淑妃、忠臣荷光与内奸谢小盈三人对峙。淑妃毫不犹豫地帮着谢小盈淘汰荷光出局,最后被谢小盈反手KO。   谢小盈亮出自己“内奸”的牌,淑妃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置信,就差掀桌来撕谢小盈了。她气得破口大骂:“好啊你,谢小盈,竟然把本宫骗得团团转!亏本宫这么信任你!!”   杨淑妃自恃世家贵女,即便在外头最是傲慢,也向来是有礼有节,叫人挑不出明面上的错。这一回她被谢小盈气得,恨不得越过桌子来打人,发髻上的金步摇晃得颤颤巍巍,谢小盈仰头笑得止不住。   荷光和青娥从旁拦着,生怕两人真的打起来。   好一番热闹景象。   正这时,冯丰从外头踏进来,往地上一跪:“陛下至。”   淑妃来清云馆这么多次,因都在白天,还从没撞上过皇帝。这一次两人玩得久了些,没留意时辰,淑妃一扭头,果然瞧见外面天色都黑了,顿时懊恼起来。   但皇帝已经到了,杨淑妃想走也走不成,只能与谢小盈一并起身迎驾。   宗朔踏进室内,看到杨淑妃同样一愣。但仅仅是一瞬,他余光瞥见谢小盈要弯身行礼,赶忙上前把人扶住,“小心点,朕不是说过,你身子要紧,以后别守这些虚礼了。”   谢小盈抬头朝宗朔笑,“最近吃得好些了,高御医都说妾的脉象比先前好了不少,陛下无须这么紧张。”   “朕看你这样子,怎么能不紧张?”   宗朔悄悄捏了一下谢小盈的手,亲自把人扶着到软榻上坐下。   因刚在玩桌游,软榻上被众人弄得一片狼藉。杨淑妃亲自领着莲月上来草草收拾,隆冬之日,因室内熏着炭,淑妃身上一贯清冽的芙蕖香气便愈发突出了。宗朔不自禁扭头看了一眼淑妃,室内灯火澄明,映得淑妃白皙的脸庞像勾勒出了一圈金光。她发髻没像往常那般梳得精致高贵,反倒有些松散,几缕细发垂在耳边,轻晃几下,颇有一种风韵。   宗朔已许久不曾正眼看过杨淑妃了,这猛地一看,竟感到有些陌生。   他心里不由得揣测:淑妃怎么像是转性了?都说近朱者赤,莫不是谢小盈当真至善至纯,连淑妃那般骄纵狭隘的女子,都能受到谢小盈的熏陶有所改善?   皇帝虽盯着淑妃,想得却都是谢小盈的好处。   只杨淑妃并不知道,她只感觉男人直白猛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令她紧张得掌心冒汗,连牙关都忍不住轻轻咬住。   淑妃对侍奉皇帝的事情实在没留下多少好印象,且怀孕生产的噩梦更是让她对男女亲热之事倍感厌恶。   她不动声色地从旁边退开,强作镇定地提醒谢小盈,“妹妹怎么光知道痴缠陛下?也不让人侍奉陛下更衣?”   谢小盈才想起这茬儿,忙喊了冯丰进来,扭头又对皇帝说:“陛下在妾这里用膳吗?思明刚去内膳司,若陛下要一起,妾让香云去追他,再叫内膳司添几个菜来。”   宗朔轻笑,捏了捏谢小盈的手指,温柔道:“朕过来就是陪你用膳的,让常路去吧。你歇着,朕换了衣裳再过来陪你。”   说完,宗朔轻车熟路地绕进谢小盈的寝间里,冯丰便与香浮一起入内侍候。   趁这个节骨眼,杨淑妃扑到谢小盈身边,语气难得有些慌乱地说:“妹妹,我先走了,适才陛下那样盯着我,我……有点怕。你帮姐姐一回,千万别让陛下想起我来,我……我不想伺候他。”   谢小盈知道杨淑妃对和皇帝亲密恐怕有不少阴影,两人感情至此,她当然不会做让淑妃不高兴的事。谢小盈莞尔一笑,颔首道:“我知道,姐姐去吧,这里有我呢。”   淑妃感激地抓了一下谢小盈的手,顾不上再说什么,近乎狼狈地从清云馆逃离。   果不其然,片刻后皇帝从屏风后出来,奇怪地问:“杨淑妃呢?”   谢小盈坦然回答:“走了。”   宗朔脸色微沉,想着这淑妃还是劣性难改,谢小盈虽能熏陶她的表面,却改不了这女人的恶习。于是宗朔不快地说:“没规矩,朕还在呢,她若走,总该先向朕告退!这淑妃愈发跋扈,朕看她眼里是没朕这个皇帝了!”   谢小盈已许久没用心与皇帝相处了,因她和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什么,两个人被迫坐在一起话家常,便很难找到共同话题。好在皇帝平日忙碌,往往过来说不上几句便就寝了。   但今日为着杨淑妃,谢小盈心甘情愿地对宗朔用上一二心机。女孩的手指悄悄攀上皇帝,她低声说:“是我催淑妃姐姐走的。”   宗朔一滞。   谢小盈仰头望着宗朔,语气里带着点委屈,胡搅蛮缠地开口:“陛下刚刚是不是偷看淑妃姐姐了?从前陛下那么多好话夸赞妾,可仔细论来,陛下还是觉得我不如淑妃姐姐好看,是不是?陛下让淑妃姐姐来清云馆里陪我,莫非是因为自己想见她吗?” 第73章 【评论6k加更】 好家伙,原来皇后不……   宗朔一贯知道谢小盈有时会为着他宠幸其他嫔御而低落, 但这还是头一回,谢小盈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表现出不悦。宗朔先是愣了一刻,但转瞬嘴角就有些控制不住往上挑, 只嘴里还下意识训斥:“没规矩, 怎么和朕说话呢?”   谢小盈抿唇,脸上虽还藏着几分委屈, 倒是很快低头认错,“妾失言了。”   宗朔有点说不出的雀跃,他看见谢小盈的手指还在绞他刚换的袍子,伸手把女孩给攥住, 拢进掌心里暗自摩挲。   因谢小盈这分寸把握得极好,既让宗朔感到她的在意,又好像并没说什么越矩的话。宗朔仔细想想,上一次从皇后的赏菊宴回来, 谢小盈那么难过, 都还是憋住了一言未发。如今既敢开口直言,便说明她待自己已然比那时候更亲近了许多。   宗朔缓然含笑, 挨着谢小盈坐下,放低身段地哄道:“朕是特地为着你来的, 你怎么能冤朕与淑妃呢?何况朕待淑妃是什么态度,这宫里人人都清楚的。朕都有日子没进后宫了,好不容易来一回, 就先惦记着你, 朕待你是什么样的情分,你不知道吗?”   谢小盈任由皇帝抓弄自己的手,半真半假地说:“陛下若看中旁的姐妹,我不敢置喙。只是淑妃不一样……从前就是因为陛下远着她, 我才愿意与淑妃交往。若淑妃真与陛下重修旧好,那陛下要我如何自处呢?”   这原本是皇帝对她单方面的揣度,谢小盈有察觉,这次只是借机表达出来。   宗朔果然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促狭地盯着谢小盈,“你要朕说你什么好呢?小心眼的家伙,你这样说,淑妃若听见,必当弃你不理。”   谢小盈仰头望向宗朔:“这话我只与陛下说,陛下会告诉淑妃姐姐吗?”   宗朔闻言,禁不住朗声大笑,极愉快似的,“婕妤这般信赖朕,朕自是不会出卖婕妤。”   他一边笑,一边忍不住,俯身去吻谢小盈唇角,然后伸臂将人揽住,悄声承诺:“放心吧,朕知道,淑妃正是无宠才会厚待你,你们二人如今在宫里互为倚靠,没什么不好。何况你一贯谨慎,有你在淑妃身边,朕反倒对淑妃还放心了一些……朕如今心里牵挂着你,并没传幸过旁人,朕这样说,你心里能好受些吗?”   谢小盈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皇帝,宗朔但笑不语,让谢小盈无端生出些悚然之情。   皇帝为了她不传幸旁人?   那可完蛋了。皇后会不会迁怒到她头上啊!!   谢小盈连忙改口:“陛下误会了,妾不是妒忌之人。陛下该怎样还怎样吧,否则……”   宗朔用指腹轻轻按住了谢小盈的唇,“没什么否则,朕的事,朕自有主张。何况朕的私事,最多也就皇后过问一二,朕去凰安宫的次数可不少,皇后领情,不会在这上头刁难你,宽心吧。”   谢小盈愣了两秒,这才松口气。   好家伙,原来皇后不算“旁人”!搞半天倒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了。   赵思明与香云很快从内膳司提膳回来,谢小盈便与皇帝坐下来一道用膳。宗朔几日未来清云馆,还不知道谢小盈胃口已大大改善。他眼见着谢小盈饭量已与往日无异,试探性地往女孩碗里添了两筷子菜,谢小盈如数吃下,餐后也未表现出任何不妥。   宗朔一时间心情大悦!   果然他的话管用了,谢小盈这不就转好了?   ……   谢小盈虽每日窝在清云馆里不出去,但因为玩得花样众多,丝毫不觉得无聊。日子转瞬即逝,成元六年竟就在这般如愿美好的清闲中结束了。   眼瞧着又到了腊月三十,宫里照旧是大朝会与大宴。   高御医仍未松口让谢小盈去活动,皇帝便亲自来同谢小盈商量,叫她先停一回宫宴。   因除夕是大日子,宫妃如非重病或犯错,等闲是不会缺席的。尤其家在京中的世家女,都借着这个机会要与母族往来。   不过谢小盈既没这上面的需求,也对宫宴没多大兴趣,皇帝一来说,她便矢口称好,丁点儿为难都没有。皇帝只怜爱她的懂事,揽着人安抚性地细细亲吻,“这次为着孩子,叫你委屈了。待你平安生产,朕让人单独摆宴给你。”   谢小盈听说摆宴,这才心念微动,“陛下,妾不去大宴,那能不能……也让内教坊的人单独来清云馆跳舞看啊?”   宗朔失笑,没想到有过生辰那一回,谢小盈竟然还惦记着这上头,“你就没看腻?”   谢小盈反问:“这哪儿会腻呢?”   “行,朕去下旨。到时候单独叫歌舞班的来给你助兴,你自己好好儿照顾着自己,等过完年朕就来看你。”   除夕那夜,内教坊果然派了三个舞姬与一班乐姬前来,就在清云馆的庭中给谢小盈献舞表演。   谢小盈嫌外头冷,就隔着窗欣赏,倒也别有意境。但她见三个跳舞的女孩冻得浑身发红,看完两曲便让莲月把人传了进来。   莲月有些犹豫,“娘子,她们卑贱,进来怕冲撞了娘子与小皇嗣啊。”   “没事的,叫进吧。”谢小盈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香云香浮一个给她捏着小腿,一个在旁边帮忙剥橘子,暖和又舒服。   舞姬与乐姬一同进来叩头领赏,从寒冷的地方乍然入到室内,几个女孩还微微有些发抖。   因人数有些多,谢小盈便让莲月拿了几个蒲垫过来摆到地上,“你们坐下歇歇,荷光,再赏她们茶。”   众人一致谢恩,但又忍不住面面相觑,闹不清楚这位正得圣眷的珍婕妤是想搞什么把戏。   谢小盈倒不急着说自己想干什么,她先是兴致勃勃地同几个伴奏的乐姬闲聊,一一问她们的乐器是什么,怎么弹奏,又让每人独奏一曲。其中最主要的旋律当然是两个琵琶女在演奏,还有一位奏箜篌的,一位吹横笛的,一位击鼓铃的。   五个人合奏时层次丰富,乐声既有节奏感,更是悠扬飘荡,各自演奏时则独具意趣。尤其是吹竹笛的小姑娘,眼瞧着不过十几岁,吹出来的旋律却自带飞扬不羁之感。   谢小盈为她鼓掌,“好厉害!”   那小姑娘便红了脸,跪在地上说:“奴初学,不敢得婕妤谬赞。”   “有什么不敢的,你凭本事吃饭,我夸你一句也是你该得的。”   谢小盈入宫一年多,已经入乡随俗,轻易不拿金条赏人了。她让荷光去取了一对耳环送给那女孩,“好好学,下回我单叫你来吹笛子给我听。”   赏玩了一番乐器,谢小盈的目光总算落在那三个舞姬身上。   三个舞姬的年岁反倒比乐姬略长些,看着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了。   谢小盈仔细一想也能猜出缘故,今日毕竟是宫宴更重要,舞姬中年轻貌美的翘楚,当然是要去宫宴上搏脸面。不论是被皇帝还是世家权贵看中,都比在宫里跳舞更有出路。这三个女孩没能被选去献舞,是以才会来她这里献艺。   不过三个人基本功都很扎实,或许因习舞多年,跳起来身姿各外柔软飞扬。谢小盈拿了三对花头簪,一一赏赐了。然后问:“我其实想看另一种舞,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就是不单跳一曲的,而是跳一个故事出来。”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都摇摇头,其中为首的女孩说:“婕妤恕罪,奴鄙陋,不知婕妤说的跳故事……是什么意思?”   谢小盈摸摸下巴,解释道:“就是像唱戏那样,戏文不都有个故事什么?才子佳人之类的。但我听不懂戏,觉得没意思。你们跳舞好看,能不能用舞蹈来演这些故事呢?比如一个演跳佳人,一个跳才子,然后诠释一个故事出来。”   她其实是想起现代的舞剧了。   谢小盈以前看过《天鹅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芭蕾舞,印象十分深刻。虽然都是烂俗的故事,可从舞蹈演员的肢体表现与现场恢弘的交响乐伴奏下,有着跨越语言的感染力。   音乐与舞蹈原本就是最好理解、最容易欣赏的两种艺术,很能牵动人的情绪。   以前谢小盈去剧场看一回表演,动辄都要买大几千的票。尤其是海外厉害的舞团来国内巡演,有时候还要买黄牛票,更是难得。   如今她既有钱,又有闲,正是大好的享受机会。   为首的女孩犹豫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婕妤是想让奴等人用跳舞的方式……演戏?”   “嗯嗯,差不多。”谢小盈接过香浮剥好的橘子,一边吃一边说,“这事为难吗?故事倒也不用编的太复杂,你们找现成的戏本子学都行。总之就是跳的舞里带点故事,看着更有意思些。”   那女孩与左右两侧的姐妹对视一眼,随即起身,郑重下拜:“婕妤吩咐,奴定尽力而为,就是不知……婕妤什么时候想看?”   谢小盈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当然是越快越好喽,你们编排好了,随时使个人来我这里回话就行。”   舞姬随即称是,又认真表态,表示自己回去后一定好好琢磨,不让谢小盈失望。   谢小盈满意地笑起来,“好,那一言为定,你们下去吧。”   内教坊的人从清云馆退了出去,借着下人房换了衣裳,才回了内教坊。三个舞姬围在那领头女孩身边,忍不住问:“姐姐,你怎么这样爽快地答应了珍婕妤?咱们哪有这个功夫去编排什么戏,若叫教坊妈妈知道了,定要罚咱们再也不许去宴上献舞了。”   “献舞本就轮不到咱们了。”那女孩咬牙忍着失落说,“咱们年岁到了,这两年里咱们要是没个出处,便只能出宫到外头卖艺或卖身了。运气好些,咱们能守贞,老了还能回宫里做个教习,运气若不好,这辈子都是下贱人了……可你想想,珍婕妤为何突然要咱们编排什么舞戏?她虽得宠,可如今有孕在身,注定不能服侍陛下,为了固宠,她少不得要想法子笼络住圣心,这才想招叫咱们编这个。”   被她这么一说,另两个女孩都有些醍醐灌顶之感,眼神也随之亮了,“姐姐,你的意思是……”   “嘘,你心里明白就行,千万别说出来。”那女孩谨慎地盯着两人,两人都缄口使劲点头。   半晌,她说:“咱们模样上不算出挑的,身份又卑贱。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才叫婕妤瞧中咱们。不管咱们姐妹三个谁能被婕妤抬举,以后身份就大不相同了。大家千万别忘了咱们在内教坊的情谊,相互提携着点,哪怕是做个正经的宫婢,都好过被送出宫的命运……” 第74章 大山压身 皇帝如今怎么讨珍婕妤的高兴……   宗朔没有食言, 过完年,忙过了若干庆典与祭祀的礼仪工作,正月初六, 他从凰安宫一起来便对皇后说:“今日无事, 朕要去看看珍婕妤。”   顾言薇正亲自为宗朔整理袍服,因常路今日奉来了一身胡服, 顾言薇这时候就在给宗朔佩蹀躞带。近身服侍宗朔的事,顾言薇向来不愿假手他人。因这样的亲近,时常能让顾言薇感觉到,她与宗朔就像寻常夫妻。   她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抬起头,仍是满目温柔的笑意,“陛下是该去的,谢妹妹都没能来与大家过个热闹年。她怀着身孕, 清云馆里太冷清了也不好, 陛下能去探望那就最合适了。”   宗朔微微颔首,不露情绪道:“她年纪小, 朕也是怕她不懂事,身子养不好, 反倒损了皇嗣。”   “陛下顾虑的是。”顾言薇附和,对于皇帝自始至终只去看过二皇子一回的事绝口不提,反倒帮宗朔找更多的借口, “何况高御医也说了, 妇人有孕,若能心情时时畅快,更益于母子康健。谢妹妹贪玩的性子,这阵子关在清云馆里不叫出来, 臣妾唯恐憋坏了她呢。再没有什么比见着陛下更能让谢妹妹开怀的事了,只是要辛苦陛下走这一趟。”   她说完,果然得到宗朔满意的一眼,“阿薇为朕主持内宫,向来是最费心的。但为着这些琐碎事,坏了你的身体就更不值了。想着去岁过年,朕把你累坏了,真是倍感内疚。今年你定要好好将养,若有半点不妥,即刻传人来看。你须记得,任这宫里是谁,都越不过你对朕的意义。”   皇帝这话说得重,顾言薇忙感激涕零地拜谢。   两人又一同用了早膳,宗朔这才堂而皇之地对常路说:“摆驾清云馆。”   总算送走了皇帝,顾言薇绷着的精神几乎立刻就垮了。   她挨着临窗的软榻坐了,宜茹以为她是为着皇帝去清云馆不快,赶忙遣散殿内侍候的人,亲自上前劝:“殿下莫忧,陛下不过是去看那个谢氏一眼,她如今侍奉不了皇帝,不成事的。”   “……本宫不是在想这个。”顾言薇疲惫地按了按额头。   如今宫内已有两个皇子,任凭谢小盈真就再生下第三个,她也翻不出什么花去。非嫡非长,谢小盈还是个商贾出身。就算杨淑妃全家都被皇帝送下狱去,也有二皇子的出身压在上头。谢小盈的孩子,怎么都不配得到她的忌惮。   顾言薇只是在忧,她腊月的月事几乎如期而至,没有半点有喜的样子。高恕民每日看过珍婕妤来回话,也会给她扶一次脉,什么结果,顾言薇心知肚明。   若是先前,她还能自我安慰,许是皇帝来的时候不对,又或是两人当晚只来得及说些要紧的事,没能做什么。   可皇后能查阅彤史,自打珍婕妤有孕,顾言薇便发现,皇帝再也没传召过任何一个嫔御。以往皇帝还偶尔在金福宫传个新鲜人,眼下若得闲,竟只往凰安宫来了。   这其间意图为何,顾言薇比谁都能察觉。   林氏谢氏在停药的一年内先后有孕,这固然暂时疏解了朝外对今上子嗣单薄的议论,但同样更突显了中宫无嗣的现实。皇帝虽从不肯在言语上表达急迫或催促,像是对她身体不好、内宫事务繁重感到十分理解。   可他往凰安宫来得一次比一次勤快的脚步,反倒比言辞更能表达他的所求。   嫡子。   这两个字总是无声地萦绕在顾言薇脑海,即便宗朔与她行事,她都忍不住闭眼,在内心反复默念这两字,仿佛念得多了,孩子就会来。宗朔靠近的身体每每都像一座大山,不仅压在顾言薇的身上,更是压在她心头。   她记得自己刚嫁入东宫的时候,每一次看到宗朔过来,心里都会浮出那种隐隐的期盼与雀跃。听到宗朔在无人处小声唤她阿薇时那种亲昵,顾言薇心跳都会砰砰加快,有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   可这些,如今都没有了。   看到宗朔过来,顾言薇依旧会猛烈的心跳。但她知道,这不是少女时期见到夫君的悸动,而是面对君王期许的紧张。她甚至有时候盼着皇帝不来,这样即便她没有喜信,那也是皇帝的过错,不是她的问题。   当她能够一个人躺在凰安宫的床上,顾言薇感到的并非孤独,竟是片刻的解脱。   也许这一日刚好是她最该受孕的日子,是皇帝没有来,不是她无能。   可惜皇帝这么多年都从未因着妃妾冷落过中宫,而今甚至大有中宫专宠的架势。   越是如此,顾言薇就越不可自抑地惶恐。   她像是在被命运推着走,从团花锦绣里,终究要走向一片荒芜。   顾言薇闭了闭眼,她没法对任何人说,放弃,竟然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她几乎是逼着自己开口:“宜茹,你亲自去一趟绮兰宫,传王御女。”   ……   清云馆内,大家又在玩五人局的《三国杀》。   因《三国杀》的玩法比谢小盈先前推广过的军棋、扑克牌、《行动代号》都要复杂一点,所以清云馆的几个人学得都很慢。   游戏中,每个人不光有特定的身份,还有特定的角色。从身份上说,反贼要杀掉主公,忠臣要保护主公,还要辨明内奸,内奸则要成为活到最后的人。从角色上说,每个人会扮演不同的三国武将,各自有不同的技能,有时候玩起来,技能比抽到的卡牌更能保命。   谢小盈决定在这个正月期间,把清云馆每个人都教会这个项目。因《三国杀》人越多越好玩,五人局只是最起码的配置,并没有八人局玩起来过瘾。但大家现在游戏能力相差太悬殊,谢小盈索性自己不玩,让赵思明、香云香浮、荷光兰星拿蒲垫坐着,坐在地上一起玩。谢小盈在软榻上做教练,居高临下盯着大家出牌,适时进行教学和提点,希望众人进度赶紧追上来,才能和她一起玩。   室内正喧闹,冯丰进来报了一声:“陛下至。”   香云香浮反应最快,不等皇帝进来,她二人就已经将地上的卡牌一股脑全收拢到一处,等宗朔踏进室内,五个人已齐齐整整地跪在地上了。   “哟。”宗朔怀里捧着一大把梅花,但目光倒是落在五个宫人身上,“怎么都在里头跪着?你们婕妤训人呢?”   宫人们对视一眼,不敢答话。谢小盈从软榻上踩着鞋子立起来,实话实说:“没有,妾哪儿有那么大的气性?教她们玩新牌呢。”   宗朔闻言笑起来,“你那个三国的新牌?”   “是。”   这牌因有“主公”“内奸”的说法,谢小盈刚制好的时候还不太敢玩,生怕会被外人误会。后来特地拿到宗朔面前过了一回明路,宗朔见是三国相关,便没什么忌讳,任谢小盈拿去玩了。   宗朔见状没多问,挥手让一屋子的人下去,单自己上前,把一捧红梅枝子巴巴儿地送给谢小盈,“朕想着你不能出去,恐怕是憋坏了。亲自去剪了这些花枝过来,叫你过过眼瘾,闻闻,香不香?”   谢小盈被逗笑了,难怪她上次在离宫剪了一堆花回来被皇帝笑,她那时候还自以为自己挺有雅趣的,脑补的是她现代抱着花束的样子。但眼下看着皇帝姿态,谢小盈才意识到,这刚从树上裁剪下来的花枝野生抱着,和抱着捧花的样子可差太多了。   她笑逐颜开的样子,落在宗朔眼里,更像是欣喜。   宗朔见状,便也眉眼舒展,“朕就知道,你果然喜欢。”   谢小盈从宗朔手里接了几支过来,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梅花香果然是带着些清寒凛冽,虽香意淡淡的,不如水仙浓烈,但别有它的意趣。她喊香云进了屋,让皇帝把花交给她,“多谢陛下心意,香云,你去找瓶把花插起来,摆到我寝房里去。”   宗朔腾出手来,便要去清洗。谢小盈难得好心陪着皇帝绕到净室里,虽不上前伺候,但还是帮忙递了块巾子,“陛下这么早过来,可要留着一起用午膳吗?”   谢小盈熟练掌握了安排皇帝三件套:更衣、吃饭、玩牌。   有这三件事支着,哪怕皇帝和她做不了亲密事,时间也是很好打发,不至于怕没话聊会冷场。   她见皇帝衣衫簇新干净,想必是不需要换的。那就先安排午饭,然后再看下午皇帝走不走,不走就一起打扑克,走就正好。   宗朔果然说:“朕就是来陪你用膳的,几日不见你,看你气色倒好些了。”   谢小盈便去吩咐赵思明,让他现在就去内膳司传膳,记得安排皇帝的份。   其实按照她如今婕妤的品级,内膳司已经轮不到宋福继续伺候,可以用更厉害的厨管。但谢小盈想着难得宋福算她自己人,进口的东西还是警惕点好,便和皇帝打过招呼,继续经宋福来安排自己的膳食。   别说她怀着身孕,就算她没有孩子,凭皇帝如今对她的心思,这等小事肯定不会管。谢小盈既难得开口提了,皇帝果然二话不说,让常路去把宋福提上去,开始伺候九嫔与婕妤的膳食。这样一来,宋福不仅涨了薪俸,更是能经手加倍的嫔御份例,油水自然也是愈发多了。   只宋福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初就是贪一二赏钱才凑彼时谢才人的热闹。没想到凑着凑着,竟眼见着谢氏从才人一路招摇登上了婕妤位。想着当初出身清贵,又是东宫时便服侍宗朔的胡氏,初初受封也不过才是个婕妤。而今商贾人家的谢小盈居然能成为三品的婕妤,待皇嗣诞下,说不准还要进到九嫔里去,这可真是泼天的荣华富贵。宋福认定自己结了个大福缘,恨不得挖空心思侍奉谢小盈,盼着能跟着珍婕妤,继续步步升高。   谢小盈从前懒得去想这些人的心思算计,而今有了身孕,心思反倒比从前敏感许多。如宋福、赵良翰,这些频频示好的,谢小盈终于愿意接下了他们的投诚。   眼下她便有意无意地在宗朔面前带上一句,“宋福近来做的鸡汤极开胃的,尝着没有一点肉腥,但就是香。我似乎是吃得胖了回来一点?陛下觉得呢?”   宗朔上上下下看了谢小盈一遍,又伸手摸了摸谢小盈微微隆起的肚子,满意点头,“是,是回来了一点肉。不错,朕看这个宋福对你确实是用心,朕让常路赏他。”   谢小盈并不多说,只含笑与皇帝一处坐了。   宗朔看她气色好、精神足,跟着也心情好起来,“今年叫你过得冷清了些,等二月高恕民许你出去走动,朕再好好陪你逛逛。”   “不妨事,没什么冷清的。”谢小盈语气轻快,顺便把她让內教坊编舞剧的事和宗朔说了。   宗朔听完先皱眉,接着又无奈,“就你最会在这些事上折腾,一些舞姬能有什么见识?倘若內教坊真有这样的本事,她们就不会这些年拿一样的东西糊弄宫宴了。”   谢小盈偏不信邪,“兴许是她们从前没想过这一茬儿呢?就试试呗,万一成了,我不是多个乐嘛。”   宗朔一想也是,就笑了。“行,左不过是哄你高兴,她们若真能编排成,朕替你重重的赏。”   嘴上虽这样说,宗朔还是不大放心。待谢小盈中间去解手更衣,宗朔喊了常路吩咐:“让太乐署的人去给内教坊帮个忙,谱几个新曲,指点她们一二,务必在五月前让珍婕妤瞧上。”   皇帝如今怎么讨珍婕妤的高兴,常路都不觉得稀罕了。内教坊给排舞算什么?为着给婕妤一个惊喜,陛下还暗中传信给豫王,要他年后带上谢家内眷进京,希望能叫谢夫人陪着女儿待产。豫王接了信大敢诧异,八百里加急回了信来,竟是反问陛下:“谁有孕了?珍婕妤是何许人?那个商贾女?”   宗朔气得从内侍省里选人发派去了豫王藩邸,专为学他的口吻代为骂了一回豫王:“少跟朕装相!”   常路虽照办了,但心里还是犯嘀咕:这宫内非命妇不得入。等闲官儿太太都不行,须的是有品级的诰命才得以入宫。像皇后、淑妃母家,那都是超品的国公夫人,递了表方得传召。   这谢家连男人都没能考半个功名,更何况内眷了。陛下眼下倒是起兴把人接进京了,到时候还得想辙才能让谢夫人进宫来。   要知道,自古商人都是最卑贱的。哪怕是宫里累代的匠户,说出去都比商贾人家有面子些。陛下真要大咧咧地让珍婕妤的母亲奉旨进宫,恐怕御史们非要上朝死谏不可。 第75章 【营养液9k加更】 宗朔看他那副诡异……   宗朔陪着谢小盈用过午膳, 见她确实胃口恢复,吃什么都不妨碍,一时心情大震。谢小盈本以为宗朔用过膳就会走, 没想到皇帝执意要留下, 说想学她新研究出来的三国牌。   先前几次宗朔来,谢小盈都在与宫人玩这个, 宗朔想学,谢小盈便推说这个牌玩法复杂,一时还没琢磨好定例,并没教给皇帝。   因谢小盈对《三国杀》的玩法还有点顾虑, 这个动辄出牌就要对着别人“杀一下”,清云馆的人都知道她玩起来只求输赢,不在乎冒犯与否,所以还能畅快地玩起来。   可皇帝呢?   就算谢小盈自己敢出牌对着宗朔“杀一下”, 其他人恐怕都不敢出这个牌。   真要非带上皇帝一起玩, 想想谁都会不自在。   但眼下宗朔坚持,谢小盈似乎也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她冲香云使了个眼色, 香云立刻把重重一大盒的牌给捧了过来。谢小盈有些郑重地说:“陛下要玩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个牌……有些犯忌讳, 妾还是要与陛下先说明才好。”   宗朔见谢小盈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他接过牌盒, 自己翻着里头的东西, 随和道:“你这不过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能犯什么忌讳?朕知道你就是图个乐,不必这样拘谨。”   “主要是这里面有个玩法,就是要互相对出‘杀’牌, 且每个人代表一个武将,会有生死之说,不知道陛下介不介意。”谢小盈大概把规则介绍了一下,随后找出了“杀”牌给皇帝看。   宗朔闻言先是皱眉,但转瞬又明白过来,他翻看着曹操、孙权、刘备等的牌面,有些好笑地说:“这生死都是武将的生死,又不是直冲着朕来,那有什么的?亏你能想到这个玩法,实在新奇。不妨事,朕与你学一学,若玩得有趣,朕叫人给你做一副更精致的来。”   ——他实在看不上这绣娘把曹操绣成这么奇怪的德行!!!   谢小盈见皇帝执意,便把各类牌型拿出来,从头给宗朔讲起规则。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每个人都需要先抽身份牌,主公、忠臣、反派、内奸,共有四种,各自立场不同,想要赢局的话,需要完成的任务也不同。这个身份没什么特殊,宗朔一听就懂了。谢小盈随即又拿出各类武将牌,这上面的人名宗朔都认识,谢小盈便大致介绍了一下牌面上的内容,“左上角的代表血量,也就是生命值,如果身为主公,则会在原有基础上多加一滴血。血耗尽,便代表出局失败。下方写的文字,则是每个武将各自特殊的技能,这个在游戏中也会用到。”   宗朔一边看一边笑,“这么复杂?你看那本《三国志》就是为了琢磨这个?”   谢小盈被皇帝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没去解释,继续拿出了其他手牌,分别给皇帝讲了杀、闪、桃,以及其他锦囊牌,接下来还有装备牌,如马、武器等。   虽然一整套三国杀的规则十分丰富,但宗朔理解得很快,包括后面谢小盈讲起距离的算法等,宗朔频频颔首,表示明白。   看皇帝领悟性这么强,谢小盈便说:“那就先玩一把试试,陛下,妾与您共掌一套牌。”   宗朔十分满意地拉着谢小盈挨着自己坐下,两人并肩依靠,宗朔生怕谢小盈有孕坐得不舒服,还让人拿了软垫过来,亲自放在谢小盈腰后,好叫她靠得舒服。   第一把试水局,谢小盈就先安排了五人局,喊了相对玩得熟练的莲月与荷光,还有一贯聪慧的兰星和冯丰四人作伴。   为了降低入门难度,谢小盈当然是让宗朔先拿了主公牌,宗朔则坚持选了曹操作为自己的武将,开始了第一局。   因整体抓牌的方式都和扑克牌差不多,宗朔上手容易,他运气好,一上来就抓到了装备牌中的“白银狮子”,他扭头问谢小盈,“这个是不是可以穿戴上了?”   谢小盈点头,宗朔就把牌亮到了自己面前。   谢小盈看了眼皇帝手中有杀有闪,还有万箭齐发这种群伤牌,她并不左右对方决定,只是提示:“陛下是主公,最重要的就是辨明场上众人的身份,第一轮可以先手出牌,试探大家,也可以选择直接就过,拿着手牌以防万一,然后观察一轮。”   宗朔一下子就投入到了游戏里,斟酌着说:“不错,那朕就谋定而后动,这一轮先过。”   他下首便是冯丰,冯丰有些紧张,他这局拿的是反贼牌,目标是要搞死宗朔。冯丰忍不住心想,他这回可是当了一把真·反贼,不知道一会冲陛下出一张“杀”,会不会真被陛下拉出去砍头啊??   宗朔看他那副诡异谨慎的神色,立刻就笑了:“冯丰,你是反贼吧?”   冯丰闻言一惊,慌乱道:“不、不是!陛下明鉴,奴……”   宗朔盯着冯丰说:“欺君也是大罪。”   “……”冯丰心如死灰,拿着牌不知如何是好。   谢小盈彻底被逗乐了,冯丰在清云馆里还算大胆的,和皇帝玩一回《三国杀》居然都能吓成这样,这要是换了赵思明,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她一边笑,一边扯皇帝袖口,“陛下别唬他,照您这个玩法,一会大家全都招了!”   宗朔侧眼望向谢小盈,但见女孩脸上笑容明媚,原本瘦下去的脸蛋儿,这些天看着又圆润回来,此刻眼神里更是藏着熠熠之光。宗朔心底一下软得不知是什么滋味,捏着牌的手指都不由得收紧。他这牌还真是学对了!能把谢小盈哄得这样高兴,如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温柔地看了眼谢小盈,半晌才转过身,安抚了冯丰两句,“你该怎么出牌怎么出,游戏而已,朕不同你们论罪。”   冯丰到底是跟着皇帝打过几回斗地主的人,他缓了缓神,冲着皇帝一边讨好笑,一边说:“请陛下恕奴冒犯……嘿嘿,奴想使用一张‘顺手牵羊’。”   宗朔忘了顺手牵羊的意思,但没等他问,谢小盈已开口解释:“顺手牵羊,就是他可以从您的手牌中任意抽走一张牌。”   “行,那你来吧。”宗朔倒很大方,把手牌递到冯丰面前,冯丰壮着胆子抽走了一张。   抽走的是“杀”。   下一刻,冯丰便打出了“南蛮入侵”。南蛮入侵要求场上玩家按顺序,每人都出一张“杀”,宗朔手里的牌已被冯丰抽走,轮到他这里,自然是要掉一滴血。   谢小盈和宗朔同时笑起来,冯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反正陛下都看穿了奴的身份,奴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你玩得很好。”谢小盈鼓励了冯丰一句,随即提醒皇帝,“陛下,武将曹操的技能可以发动了,任何伤害您的牌,您立刻获得。”   宗朔很高兴地把刚刚冯丰打出的牌拿到了手里。   接着就轮到其他人出牌,冯丰这个反贼一暴露,他另一个队友就变得谨慎许多,除了冯丰,再没有人直接向宗朔出有伤害的牌了。谢小盈一边观察大家出牌规律,一边不时给宗朔解释着各种锦囊牌的用法。   冯丰身份暴露,很快就被装备了诸葛连弩的宗朔连出几个杀送他归天。   临死前,谢小盈还问场上:“可有人愿意出桃救下冯丰?”   大家三缄其口,纷纷摇头。   宗朔忽地一笑,抬眸望向与他正对面的兰星,“怎么?你不救救你的同伙?”   男人眼如鹰隼,吓得兰星几乎甩出自己手里的牌,她缩了缩脖子,小声说:“不是奴见死不救……是奴手里没有桃。”   “哦,你没有桃。”宗朔似笑非笑地侧首望向莲月,“你记住了?她没有桃。”   莲月也紧张地捏着牌,只使劲点点头,没敢说话,冯丰率先被淘汰。   谢小盈见状绷不住,抿唇笑了,她微微支起一些身子,附耳问宗朔:“陛下,您觉得莲月是忠臣吗?”   女孩呵气如兰,弄得宗朔心直痒,他侧首看了眼谢小盈,没回答,却笑着摇了摇头。   谢小盈微愣一秒,反应过来,宗朔是觉得莲月是内奸?然后假装自己信她是忠臣,趁反贼在,故意坐山观虎斗?   因得了宗朔这一句嘱咐,接下来莲月果然非常任劳任怨地针对起了兰星,兰星为求自保,当然也与莲月对垒。真·忠臣荷光尚且活着,因此也加倍针对兰星。兰星作为反贼队友,很快就在莲月和荷光的夹击之下出局了。   然而,兰星刚淘汰,宗朔就开始与荷光调转矛头,针对起了莲月。   莲月先前和兰星已是两败俱伤,眼下被宗朔和荷光夹击,自然撑不住两轮就没血了。   亮明身份,莲月果然是内奸,而荷光才是忠臣。   宗朔忍不住抚掌大笑,“好玩,这个三国牌真有意思!”   谢小盈奇怪地追问宗朔:“陛下,您怎么知道莲月才是内奸啊?”   她刚刚一直在观察莲月与荷光出牌,暂时分辨不出她二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忠臣。因为她两人始终保持着高度一致性,那就是宗朔杀谁,她俩就立刻跟着杀人。而且莲月还在荷光的先手,就让两人的身份看起来更加扑朔迷离。   宗朔睨了谢小盈一眼,反问她:“这游戏既是你来教朕,怎么你还看不出关窍吗?”   谢小盈被问得有些脸红,《三国杀》游戏乐趣不仅仅是在牌局上面的斗争,更是有互相探明身份的乐趣。若说出牌的谋略,谢小盈兴许比宗朔要熟练许多,但论起辨别身份,她反而觉得宗朔在这上头似乎颇有天赋。   见谢小盈答不上话,宗朔笑起来,坦然承认:“朕起初也不确定莲月与荷光究竟谁忠谁奸,所以才故意拿话诈她。看她眼神闪躲朕,朕就知道,这人必不是忠臣了。”   莲月荷光两人闻言,齐声拍起马屁,“陛下圣明。”   谢小盈恍然大悟,却又满面不服,给皇帝拆台道:“陛下这是利用场外因素啊!”   “场外因素?”宗朔抱臂,“怎么,是朕犯规了不成?”   “……倒也不是。”谢小盈仔细想想,《三国杀》的玩法本来也没说不能利用对话探听,当年她读大学玩的时候,经常有同学靠演技一路赢到最后。于是谢小盈转头去教训莲月,“你又不是第一回 和陛下玩牌了,怎么这么简单就被吓住了?”   莲月难得支支吾吾的,宗朔反倒笑起来,示意莲月收拾牌局,伸手拦下了谢小盈,“朕看这游戏不错,能让你练练如何洞察人心,你去和莲月换过来,让莲月过来帮朕认牌,朕要与你玩一把,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第76章 情生意动 宗朔感觉自己这一次隐约听懂……   《三国杀》玩起来要比干瞪眼还能消磨时间, 一局接一局打下来,众人渐渐放下了对皇帝的警惕,既敢在他面前撒谎, 也学会糊弄谢小盈, 因此即便牌局上有两个高手,渐渐开始变成了输赢各半。   不知不觉外头天都黑了, 即便这游戏没什么彩头,宗朔还是成功沉迷进去。   说好了再打最后一把,宗朔抽到了内奸,谢小盈则抽到忠臣。   冯丰这一轮抽到了主公牌, 在谢小盈和宗朔的帮助下,很快把荷光与兰星厮杀下场,变成了宗朔与谢小盈的对垒。   内奸若想赢,其实是最难的。先期要斗倒反贼, 后期要取信于主公, 都不容易。   宗朔玩过几回主公的角色,从上位者慢慢摸出规律, 赢面最大的打法就是把忠臣留到最后,虽然多了个对手, 但实际上更容易浑水摸鱼,让主公分不清身份。而谢小盈则是积年老玩家,深知和内奸在最后斗很不明智, 因此一上手就不管反贼, 专杀宗朔,搅得一场浑水。   眼下宗朔武将牌四血还剩两滴,谢小盈则是满血三滴。   冯丰拿着一张杀犹豫不决,宗朔诚恳道:“小丰, 你听朕一言,即便你不信朕这一轮是忠臣,那朕与婕妤的坏人面都是对半分的。不如你就让朕与她单独斗,作壁上观,不要插手了。”   被皇帝这样掏心掏肺地劝说,冯丰岂能不动摇。   谢小盈冲着冯丰瞪眼,严厉开口:“小丰,你别信陛下胡言!他就是内奸,咱们两个要不联手打倒他,等我死了,你自己斗得过吗?”   “啧,别胡说。”宗朔斜了谢小盈一眼,“朕不是同你说过?只能说淘汰了,别把生死挂在嘴边。”   冯丰目光在二人面孔上逡巡片刻,最终还是把杀牌打给了谢小盈。   宗朔得意一笑,谢小盈气得拍大腿,咬牙扔出了手里最后一张闪。宗朔见她动怒,一边摸牌,一边宽慰:“盈盈,游戏而已,你别生情绪,免得伤了孩子。”   谢小盈这才舒出一口气,“我没事,陛下快出牌!”   宗朔温柔注视,轻声说:“杀你。”   “陛下!!!”谢小盈手里已经没闪了,宗朔要杀她,她就只能掉血。眼见着皇帝不肯收回这张牌,谢小盈撅嘴,把血格往后压了一格。   宗朔继续出牌,“万箭齐发。”   同样要出闪。   谢小盈咬着牙,再扣一滴血。   她还只剩最后一滴了。   宗朔眼瞅着就要继续打出牌来,谢小盈紧张地盯着他,眼看着宗朔丢出一张“顺手牵羊”,谢小盈掌心里最后一张牌,被宗朔拿走了。是一张“杀”,宗朔嘴角轻挑,再度抬头望向谢小盈。   谢小盈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向自己的血条,“陛下,你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不能再杀我啦!”   宗朔原本都把那张“南蛮入侵”的牌拿出来了,听到这句,动作又生生顿住。他哭笑不得地说:“盈盈,你这也是用场外因素干扰朕啊。”   谢小盈轻哼一声,抱着自己还没显出多少的小肚子,不管不顾道:“那我不管,就看陛下肯不肯怜我们母子了。”   宗朔果然扣下牌,“好,那朕不出了,过。”   谢小盈撒娇成功,立刻支起身子去抓牌,可惜她牌运极差,两张到手,一张是马的装备牌,另一张是闪。谢小盈已经装备了一张马,此刻装备牌就是废牌,只好弃牌喊过。她这样处置,宗朔和冯丰隐约都猜到她抓到手里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冯丰立刻就要打出“万箭齐发”,谢小盈手里的闪被骗出去,冯丰又对谢小盈出“杀”。   谢小盈不可置信地瞪着冯丰:“主公,你搞搞清楚,我可是忠臣哎!你确定要杀我吗???”   冯丰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忍笑的宗朔,又看向谢小盈,“婕妤恕罪……奴……觉得您这把不像忠臣。”   “为什么???”谢小盈不服。   冯丰言之凿凿地说:“人家做忠臣,都是老老实实地跟着主公出牌,但婕妤上来不杀反贼,只杀陛下,肯定是有问题。而且婕妤先前拿到忠臣牌,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咳,耍赖。奴觉得不大正常。”   谢小盈气得恨不得上手打冯丰,“那是因为今天我对上了陛下!要不耍赖,我能赢吗?”   宗朔看出来谢小盈输局已定,因说好了是最后一把,他索性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免得真给谢小盈气急了会伤身。他把牌推到冯丰面前,也不理冯丰震惊的表情,径自伸手去拥谢小盈,含笑哄人道:“好了好了,不是你说的?玩牌不许急眼。”   谢小盈推了一把宗朔,没推开,只好任由皇帝将自己抱了个满怀,还用额头亲昵地蹭了两下。她解释说:“我没急眼,是小丰这个队友太笨了!他还有得要磨练。”   宗朔笑出声,“你自己牌艺不精,怎么倒赖人家小丰?小丰,朕看你今日表现甚佳,这个,赏你了。”   他随手解了自己腰间一块玉佩给冯丰丢了过去,冯丰惊喜不迭地抱着玉佩下榻跪地磕头,谢小盈没办法,挥手让人下去,顺便喊了莲月来传膳。   趁宫人避开去,宗朔压着谢小盈,轻轻在女孩儿湿润的唇峰处一吻,“小机灵鬼儿,朕看你在玩上头,真是颇费心。以后咱们孩子生下来,你可不能镇日里光知道教孩子玩,知道吗?”   这话若搁在以前,谢小盈定要吐槽皇帝一句,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   可眼下,她也一时情生意动,低头看起了自己肚皮,顺从地应了声,“知道。”   她的孩子哎……   谢小盈觉得自己也算活了两世,可还是第一回 要做母亲。从前她工作的时候就赶上过女同事生小孩,虽然大家坐在一起总会抱怨一些产期中丈夫与家人不称意的大小琐事,但谢小盈看着她同事,倒是真的很爱自己的小孩。   因女人不仅与孩子血脉相通,更是有十月怀胎的陪伴。   一个身体里,生出来的两个心跳,终归是不可避免的心心相印。   她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呢?   宗朔眼睁睁看着谢小盈开释在他面前发呆,女孩眉眼都放得温柔,俨然是在畅想未来的事情。这神情让宗朔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在养珍别苑里偶遇那一次的谢小盈,恬静又温柔,像一块润泽光滑的暖玉,触手生温。   多好,他的女人,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   他只觉心跳在一点点加快,虽什么都没与谢小盈做,可还是有种浑身发热,情难自制的感觉。   宗朔实在忍不住,去抓了一下谢小盈的手。谢小盈没躲,任由宗朔扣住了她的五指,两人交握在了一起。   “陛下……”谢小盈虽没抬起头,但却轻轻唤了一句。   就这一句,宗朔已然心旌荡漾,身子向前倾,跟着应了一声。   谢小盈倒没说什么,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和皇帝说什么。她没指望宗朔会扮演好父亲的角色,单看大皇子的日常,谢小盈就很清楚了,皇帝眼下没有什么做父亲的实感,带孩子还是要靠当妈的。不过没关系,宫里伺候的人手多,还有乳母,现代妈妈们需要担心的经济层面的问题,谢小盈全都不需要多心。只要她能平安生育,孩子也能平安长大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谢小盈终于仰首,难得带着些哀求的意味问宗朔:“陛下,你会保护我和孩子的,对吗?”   宗朔闻言一怔,将谢小盈的手牢牢攥紧,沉声承诺:“这是自然,盈盈,你安心,朕必会护着你们母子,不出丁点事的。”   谢小盈颔首,其实她不知道皇帝怎么做,才能真的保她平安。   哪怕像杨淑妃说得那样,皇后不敢动手。但这宫里,真的就安全到没有一丝风险了吗?   她时常觉得自己如同身处一片黑暗,因她自己看不见,所以才觉得危机四伏,又不知危机究竟从何而起,要如何自保。   片刻思虑,谢小盈也只能小声说:“那陛下多来看看我吧,从前不敢向陛下邀宠,只如今……陛下在,才是我的护身符。”   宗朔感觉自己这一次隐约听懂了谢小盈的不安与惶恐。   但因懂了,宗朔反而陷入片刻沉默。   “朕会来的。”他只能这样说,“盈盈,朕不会弃你们母子不顾。”   宗朔原本是想陪谢小盈一天,晚上照旧回凰安宫去。但两人一并用了晚膳,谢小盈虽重新浮出笑脸,宗朔却怀疑她是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为着让谢小盈踏实,宗朔当晚还是改了主意,决定在清云馆留宿一晚。   他让常路回凰安宫给皇后捎句话,自己则陪着谢小盈早些安置了。   翌日,宗朔又陪着谢小盈待了半天,等到上午高恕民来请过脉,宗朔仔仔细细问了情况、看了脉案,又检查了药方,这才从清云馆离开。   皇帝既走,谢小盈便打发人去玉瑶宫传话,把杨淑妃叫来,一起玩起了《三国杀》。谢小盈从宗朔那里学了几招,立刻拿来对付杨淑妃,杨淑妃没想到谢小盈几日不见大有进益,立刻有些惊讶。   谢小盈倒不藏私,坦然回答:“跟着陛下学的,他可真是厉害。”   杨淑妃难得表现出对皇帝的认同,她颔首道:“若论识人与心机,陛下当然在你我之上。”   靠着以《三国杀》为首的若干桌游,谢小盈成功熬过了闭门不出的日子。一到二月,高恕民就宣布,谢小盈的胎已有四个月,算是坐稳了,如今可以正常外出行走,只是要稍微小心些。   既能出门,谢小盈自然还是逃不掉要去凰安宫晨省的规矩。好在她如今已做了婕妤,理所当然能让人在宫内传舆,不必在亲自行走到凰安宫了。   谢小盈怀着身孕,抬舆的宫人格外谨慎,在她出门前,甚至会先派人去检查一遍路面情况,免得抬舆的人不小心绊脚再摔了金贵的皇嗣。   重新在凰安宫里露面,谢小盈虽没刻意装扮,但还是显出几分容光焕发来。   因她在后头已经不怎么孕吐,吃喝上都恢复了往常的胃口。整个人在清云馆里闷了一个冬天,皮肤也养得白到透亮。头发她也只梳个堕髻,戴着皇帝新赏的各式发簪,珠玉宝石堆了满头,从前似乎不怎么出落的小姑娘,如今也生出些雍容气魄。   嫔御们与她久违,乍然一见,各个都惊得哑然无言,或艳羡,或嫉妒。   尤其是刚出了双月子,整个人瘦得仿若纸片的林修仪,瞪着谢小盈,眼神里近乎能喷出火来。 第77章 【收藏6k加更】 本章写配角。……   谢小盈如今再出门, 就不再像从前那般只带一个人了。稳妥起见,谢小盈让莲月在清云馆里专守门户,改成荷光与她时时相伴。除了荷光, 谢小盈往往还会安排上一个内宦, 不管是冯丰还是赵思明,总之是要有个能跑有力气的人跟在身边。   此外, 谢小盈还会再从香云与香浮中轮流叫一个人跟着,她二人从金福宫出来,在御前比赵思明还更能说得上话一些。若有什么事,打发她们去找宗朔也能快一些。   眼下在凰安宫, 便是荷光与香浮一左一右将谢小盈从肩舆上扶下来,然后陪着她站到嫔御班列之中。   谢小盈如今既是婕妤,又有封号,杜婕妤与金婕妤两个人十分默契地把为首的位置让给了她。但这样一来, 谢小盈立刻就在胡充仪和林修仪的身后了。   林修仪隔着胡充仪斜睨谢小盈, 眼神冷冰冰的,连从前假意遮掩都没有了。   胡充仪都被这种眼神骇住, 赶忙扯了一下林修仪的衣袖,随即打圆场道:“还没来得及恭喜谢妹妹。”   谢小盈倒是有心问林修仪一句二皇子如何, 但见对方神色,她想了想还是算了。她避开目光,只对胡充仪说:“谢谢胡姐姐。”   尹昭容立在前头听见动静, 回过头望了一眼, 她一贯姿态高冷,并不搀和宫里的事,谢小盈因受杨淑妃提醒,对她的态度同样是敬而远之。   然而今日, 尹昭容倒主动对谢小盈道:“早该恭喜珍婕妤,可惜陛下有旨,不许我们探望妹妹,所以耽搁至今了。我宫里还给你与未出世的皇嗣备了份厚礼,若方便的话,我今日使人给妹妹送过去。”   谢小盈有些诧异,但她还是客气地回答:“多谢昭容姐姐好意。”   尹昭容这才一点头,转回了身,等着杨淑妃到,大家便由李尚宫传进殿内。   谢小盈已知道自己今日会是晨省的话题中心,因此做足了心理准备,皇后照旧是布赏、勉励、告诫三件套,谢小盈对这个流程十分熟悉,也按着顺序谢恩、称是、道不敢。   一套流程走完,晨省就结束了。谢小盈松一口气,知道明日自己再来就不会有这么多热闹了。   皇后当众表达完自己对珍婕妤的关心,便叫散了晨省,唯独把林修仪与胡充仪二人留了下来。   今日晨省时,林修仪几乎克制不住,频频望向珍婕妤。顾言薇居高位,将她神情尽收眼底,不由得生出三分提防。   林絮素来心思深,不管表面上装得多柔顺,却始终是个有算计的女子。   皇帝如今是彻底疏远了林絮,一则是为着先前林絮的举动惹了皇帝厌弃,再则也是因为林絮诞下皇子,妃嫔失了宠,才需要回到皇后手底下讨日子过。这个道理宗朔与顾言薇心有默契,是一起促成了而今局面。   既然宗朔已经把林絮送到了顾言薇麾下,那顾言薇就不得不约束住了她,免得林絮一时冲动跑去犯傻,连带着坏了她的中宫名声。   叫宜茹给林、胡二人上了茶,顾言薇徐徐道:“絮娘,你既诞下二皇子,心思就该收一收,不要总盯着珍婕妤身上的圣宠琢磨了。本宫一力保下你们母子,为的可不是给内宫里添是非,你合该把心思放在照顾皇嗣身上,二郎娘胎里就带着病弱,陛下若仔细计较,这就是你头一桩罪。如今你正应将功赎过,好好养育二郎,明白吗?”   林修仪咬唇垂首,在皇后面前一如既往地乖觉,“殿下教诲,臣妾领受了。”   顾言薇凝视着林絮,不知她将自己的话究竟听进去多少,片刻,她叹气,“本宫当初特地让沈宝林住到飞霞宫去,为的是什么?你年纪本就大了,既有皇子为依靠,就该好好提携底下轻嫩的人儿。从前你不是抬举过一个陈才人吗?陈才人已然拢不住陛下的心,你就再好好教一教沈宝林。你毕竟坐回了一宫主位,就好好拿出主位的气度来,把眼光放长远些,莫去争一时恩宠了。这些话还需得本宫一句一句告诉你吗?”   林修仪似乎被那句“年纪大了”戳得有些难受,整个人身体都抖了一下,眼眶也红了。   是,她本就是皇帝身边第一个正经有名分的女子,和后宫里的新人彻底比不了了。从前那些情分大约也消磨光了,但凡皇帝还记得她一二,就不会连她难产都不来看一眼。从前她觉得杨淑妃跋扈但可怜,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同样田地。杨淑妃入宫时是九嫔之首的昭仪,而今好歹坐上了四夫人的宝座。可她呢?因见罪于陛下,舍了半条命诞育下二皇子,最终还只是个修仪,没挣来半分体面不说,更彻底失了圣心。   顾言薇看得出林修仪眼底犹有不甘,她一针见血道:“宫里的女人都是这样,你膝下现有二皇子,已很该惜福了!絮娘,本宫敬你侍奉陛下的时间长,是愿意厚待你的。你可别做出什么糊涂事,伤及自身也就罢了,若胆敢有任何祸心,连累了来日二郎身为皇子的体面,你这个做母亲的,怕是万死难圆他的一生。别让自己后悔!”   皇后这话说的掷地有声,饶是林修仪万般情绪,也不由得咽了下去,低声道:“是,臣妾谨遵殿下训诫,定当好好照拂二郎,提携沈宝林。”   言至于此,顾言薇只觉得自己已尽了心力,她开口让林修仪退下,随即单独对胡充仪道:“胡妹妹,本宫向来欣赏你的心性,你与林修仪自打东宫时就亲厚,未来本宫还少不了要麻烦你,好好照拂她与二郎。时时开解她,你们姐妹二人,一同养育好二郎。”   胡充仪脾性看起来要比林修仪好多了,虽怯懦些,但在大事上很顶得住,且不存多少坏心,是个本分磊落的女子。   她在大事上向来一板一眼,也正因此显得性子沉闷,不得皇帝喜欢。   顾言薇没什么精力去死盯着林氏,便将希望寄托在胡充仪身上,盼着个老实人能劝住了林氏。   胡充仪闻言果然坚定点头,“请殿下放心,臣妾虽人微言轻,但也会从旁襄助林姐姐,不叫她走歪路的。”   听到这话,顾言薇便知道胡充仪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确实是个可靠之人。   既要用人,自然就要施恩。顾言薇随即又说:“绮兰宫如今住着三位御女,性情各异,却都是本宫看重的人选。你与林修仪是一样的,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抬举底下人去做。尤其是王氏,本宫也不瞒着你,她是我母家送来的人,本宫已为她做好了安排。若她能得宠,你身为绮兰宫的主位,自是有功之人。你也知道,本宫身体欠佳,早晚须得在宫里寻上一二帮手,分担宫务。原本本宫是属意林修仪的,然她现下须照拂二皇子,怕是没这个功夫了。只要你心思正,踏踏实实的,本宫早晚会给你这份体面。”   胡充仪听到这里,眼底闪起光来。她很清楚,自己恐怕是没有得宠的缘法了。可若在宫里一生碌碌,她又岂能无憾?   先前为皇后侍疾,她自觉已然向皇后表过了忠心。眼下皇后肯用她,那来日,自是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胡充仪一激动就开始紧张,她死死拽着自己袖口,颤抖道:“臣妾明白,臣妾一定好好提携绮兰宫里的三位御女妹妹,也一定不让皇后殿下失望!” 第78章 赏樱奇遇(一更) 谢小盈实在好奇心重……   春风和煦, 天朗气清。转眼入了三月,即便有那句春捂秋冻的老话,而今延京城也只有早晚才须得添一件大袖, 不怎么有寒意了。   谢小盈是九月底怀的胎, 至今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即便穿着齐胸的裙子, 依旧能看出她小腹明显的怀相了。好在尚功局经验老,新制的春装夏衣都放足了尺寸,如今她们是委屈谁都不敢委屈这位鼎鼎大名的珍婕妤。   皇后掌庶务多年,第三回 关照妃妾孕育, 算得上是轻车熟路。林氏当初怀孕时同样是婕妤的位分,因此给谢小盈的待遇上算是有了前例可循,六局二十四司办起事已不必桩桩件件都拿去请示皇后,最多就是顾念皇帝心意, 往上略添些份额。反正这位婕妤谢氏头顶上还多一个“珍”的封号, 有封号就加半级对待,谈不上越矩。   谢小盈在后宫这种人人待她都小心谨慎的态度中, 慢慢意识到她的地位是何等超然,。惶恐的情绪逐渐远去, 她每天吃得香睡得饱,坐胎稳定,人也开始涨起重量。   开春来, 皇帝朝政变得繁重。但宗朔依旧三五不时来看她一眼, 大部分时候坐坐就走,最多两人一同用膳,极偶尔才会留宿。   不必侍奉皇帝,皇后似乎也不敢对她多刁难。谢小盈一时间活得如鱼得水, 感到了一点罕见的自在。   唯有杨淑妃一改常态,自打入了三月,就再不许谢小盈同先前那样在清云馆内静养,时常强迫她出去散步。   这日午后,谢小盈才在罗汉床上歪躺了不到一刻钟,杨淑妃便领着宫人风风火火地进了清云馆。既得了宗朔首肯,杨淑妃与谢小盈来往再无顾忌。谢小盈不由觉得,杨淑妃眼下陪自己的时间,几乎比陪着大皇子宗琪的时间还多!   “妹妹,快起来!这会儿日头正好,咱们去西苑赏樱啊。”   谢小盈扶着腰起身,虽不排斥,但还是讨饶地说:“姐姐今日怎来得这么早?你是琪郎的娘,可不是我的娘。”   “又满口胡吣!”杨淑妃一边说,一边绕过屏风。她进来才发现谢小盈刚起身,碎发乱散着,一身慵态。   莲月荷光一并上前侍候谢小盈梳妆,杨淑妃径自坐在一侧的软榻上,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小盈,你可不能再这么懒下去了,怀了孕也不是镇日在屋子里憋着就好,还是要多出门走走。”   杨淑妃毕竟是过来人,她说起生孩子一向是侃侃而谈,“你得体力跟得上,到时候生得才快。最近天气暖起来了,本宫也不怕你吹风受寒了。我带得人多,能护住你,咱们多去走走,方是为了你好。”   谢小盈知道淑妃说得有道理,笑着应承下来,大致整理了一番仪容,便跟着杨淑妃踏出了清云馆。   两人先乘肩舆走出去一段路,待到平坦开阔、没什么人的宫道上,杨淑妃才让肩舆停下来,亲自扶着谢小盈溜达着,“咱们先走一会,看你能坚持到哪儿,你若觉得一丁点累了,立刻就与我说,咱们坐肩舆回去。”   延京三月的午后正是温暖和煦,桃红梨白,百花争春。   两人一边闲逛,杨淑妃一边分享自己从前孕期经验,谢小盈听得认真。   她两人本就投缘,不知不觉聊着天就走到樱花林间。   粉白嫩蕊的春樱果然开得十分繁茂,有风吹拂过来,便见樱花娇瓣儿漫天散落,胜雪又非雪。淡淡的樱花香气涌动在空气之间,带着春日的气息,吹得人心旷神怡。谢小盈第一回 见这样的风景,她极小声地“哇”了一下,突然明白为何武汉大学年年春天都是人满为患。   杨淑妃见状笑了,“就知道你还是那个没见识的小丫头,累不累?咱们往林子里走几步,上面有个春来榭,咱们坐下吃口茶再回去。”   谢小盈一口答应下来,杨淑妃谨慎,每回带她出来,吃喝饮食,都要从清云馆提前备好带着,以防有什么不妥。   两人顺着□□往里走,这片樱花林外密内疏,起先树木掩映着,谢小盈压根没看到其中的水榭,待走了一会,她才远远看到水榭廊亭,也似乎嗅到一些清溪环流的湿气。   然而,杨淑妃与谢小盈都没想到,她二人竟在此地遇上了一个大熟人——常路。   常路领着几个内宦候在□□一侧,见了她们一行人,同样是面露惊愕。   “拜见淑妃夫人,拜见珍婕妤。”常路忙领着人行礼,表情透着些尴尬。   谢小盈见这架势,与淑妃对视一眼,都猜到了些什么。这个场合,先开口的人自然只能是淑妃,她微微一笑,对常路道:“少监不必多礼,可是本宫与婕妤扰了陛下的清净?”   常路倒是不惧淑妃,只抬眼悄悄扫了下谢小盈的表情,模棱两可地回答:“陛下在上头饮茶,夫人与婕妤若想面圣,须得稍待奴上去通禀。”   “不必麻烦。”淑妃立刻说,“本宫只是与婕妤兴起而至,不敢叨扰陛下,这就离开了。陛下向来忙碌,千万别因着点小事烦着陛下了。”   说完这句,杨淑妃便拉起谢小盈,两人转身要走。   谢小盈也不知怎么想的,走出没几步忽然回了下头,她这一回头,正看到宗朔与另一个女子并肩从那水榭里走了出来。谢小盈实在好奇心重,眯眼想看看皇帝的新宠成了谁。   可惜,谢小盈还没分辨出那女孩是谁,她自己倒先被皇帝一眼瞧见了。   几乎是立刻,宗朔开口直接喊道:“谢小盈!你给朕站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忽然喊谢小盈的大名,这放在宫里近乎是有些夺人脸面的事了。   杨淑妃咬了咬牙,低声恨恨抱怨:“……陛下好不知礼!难怪他就喜欢那些粗鄙的女子。”   谢小盈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尴尬,她扯了扯淑妃袖口,两人被迫转过身。   宗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谢小盈身边,赶在她行礼前把人扶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遭侍候的人不少,谢小盈守着礼数回答:“启禀陛下,妾看天气好,是以请淑妃夫人相伴,出来散了散。不曾想扰了陛下清净,请陛下降罪。”   “没有。”宗朔迅速否认,“没什么清净,你来得正好。”   他说完这句,适才陪着皇帝的女孩方缓慢地走到众人身侧。那女孩朝着谢小盈与杨淑妃施礼,“妾王氏拜见淑妃夫人,拜见珍婕妤。”   谢小盈看清脸就想了起来,这位是住在绮兰宫的王御女,乃是去年选进宫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了。   难怪成了皇帝的新宠,她很是可以理解。   谢小盈冲那女孩微微一笑,淑妃却是态度淡然:“不必多礼。”   只不过宗朔态度比杨淑妃还要冷漠几分,他冲那王氏道:“你还不退下?”   谢小盈茫然地看着这位新宠妃就要无声离去,有些奇怪地说:“陛下不是与王妹妹来赏园子吗?妾与淑妃这就回去,陛下别叫妹妹走了。”   王御女听到这句话,转瞬便站住了脚,俨然是心怀某种期盼。   而宗朔抿了抿唇,半晌才开口:“怎么?珍婕妤是想抗旨?”   ?   她抗哪门子的旨?   谢小盈莫名其妙地看了皇帝一眼,决定老老实实闭上嘴,别在这时候惹祸。   王御女有些失望地垂下头,终究还是乖觉地离开了。   赶走了王御女,宗朔又扭头发作杨淑妃:“珍婕妤都知道是扰了朕的清净,淑妃,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杨淑妃对皇帝阴阳怪气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低哼一声,就道告退离开。   谢小盈正想跟着杨淑妃一起走,宗朔却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你留下。”   杨淑妃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谢小盈猜不准皇帝在闹什么,只好默默地跟着看起来情绪极差的宗朔重新朝水榭步去。   谢小盈一进水榭,就发现此地是经过细腻布置的,茶桌上摆着各色茶点,座席上则铺了绣花的软垫。茶桌上的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清淡的香气。水榭里还摆了个极宽阔的罗汉床,上面有一个明显被使用过,看起来乱摊着的软毯,床面也显得有些凌乱。   ……皇帝不会是和王御女在这里刚搞完吧???   谢小盈触目即怔,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待,十分排斥地皱起眉头。   宗朔正要说话,抬头就看见谢小盈这幅表情。他只觉心跳都空了几拍,不假思索道:“盈盈,你别恼啊!”   谢小盈可没工夫去听皇帝想说什么,只想飞快地找借口躲开这个地方。   她倒不是介意皇帝和别的女人发生什么,这是必须要接受和习惯的事,谢小盈压根不会多想。   可既然两人刚在此地温存过,皇帝非要留下她是什么意思?她可还怀着身孕呢!   谢小盈有些慌乱地说:“请陛下恕罪,妾……妾身体不适,走得远了,想回清云馆休息。”   宗朔一眼就能看出谢小盈在撒谎,他仍拉着谢小盈的手腕,强势道:“盈盈,你看朕一眼!”   谢小盈飞快地瞄了宗朔一眼,接着又避开视线。   妈啊,她好怕突然从皇帝脖子上耳朵上发现什么不该她看见的东西。   救命!!   谢小盈满脑子胡思乱想,却不知宗朔被她这幅神情吓出一身汗。宗朔倒不怕谢小盈像上回淑妃那般,当场把脾气发出来。可就是她这样隐忍着想躲开,才让宗朔又紧张又心疼。谢小盈正怀着孩子,哪经得住心情这样波动?!   宗朔心里一时恨极了皇后这番乱安排,他也顾不得面子,脱口说:“盈盈,那王氏是皇后传来的,朕与她不过说了半刻钟的话,刚刚就要她走了,你可别瞎想!” 第79章 自证清白(二更) 女孩看样子不像在撒……   宗朔感觉自己真是冤死了!   今日是贵太妃田氏的五十寿辰, 田贵太妃的儿子封了长阳王,如今就藩在陇右。因藩王无召不得进京,长阳王与王妃从藩邸便献了寿礼入宫。长阳王年纪小, 宗朔登基前就与他关系不错。昨日宗朔就与皇后说好, 今朝议散了就一起亲自给贵太妃送来,替弟弟表个孝心。   为着给贵太妃贺寿, 皇后还传了内教坊歌舞以庆,午晌在寿昌宫摆了宴,几位太妃都来贺寿凑热闹。宗朔自觉同一群寡居庶母共处不大自在,象征性地吃了几筷子饭, 代魏王敬了酒,随后他便寻了公事当借口,起身道辞。   皇后出来说要送他,无端地说提了一句:“宫西的早樱开得好, 陛下若得闲, 可否顺路帮臣妾裁几支?”   这等小情小爱的把戏,皇后以往从来不做, 突然提起来,难免让宗朔觉得莫名其妙。   但两人毕竟是多年的结发夫妻, 宗朔顺着应承下来,从寿昌宫离开没几步便是西苑的樱林,确实开得不错。他记得樱林下有个水榭, 引了垂绦湖水, 通来一条小溪,景致正雅。他忽地想起自己少年时还曾在水榭里为这番春景作过诗。如今想来,虽觉得彼时幼稚些,但还是禁不住抬步走过去, 有种故地重游的奇妙心境。   但宗朔人走近了才发现,春来榭里头躺着个美人儿,堪堪睡醒。   两人照面一打,女子起身行礼,口称妾王氏,宗朔便回过神,猜到了这是皇后特地的安排。   顾言薇向来了解宗朔,知道若单是往金福宫送人,未必能得皇帝多少青眼。非要先在鱼水之欢前有点旁的什么接触,才能令宗朔真正产生另待的心思。   她虽出身武家,但初嫁时为了能与身为太子的宗朔多些话题,顾言薇也是刻意读过一些诗文的。   顾言薇费尽周折,成功让宗朔踏进这春来榭里,赏到此番美人景致——纷樱飘落,女子一身浅黄宫装上如雪沾琼缀。美人儿揽衣推枕起,午憩迟醒,姿态慵媚。   但凡王氏懂得撩拨一些,不愁皇帝记不住她。   可惜皇后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想到,宗朔早已知晓这王氏底细。   成元六年的采选由内侍省经办,内侍省从上到下都是皇帝自己人,皇后留中的五名女子究竟是怎么被选进宫的,哪一个能瞒得过宗朔呢?   魏国公府选了女孩送进宫帮皇后固宠,宗朔虽没什么意见,但心底还是有些不大爽快。他自以为已经给了皇后足够的尊荣和底气,皇后但凡知恩,就不该再纵着母家往宫里送人。若说圣恩,宫里如今哪还有嫔御能与中宫相提并论。魏国公府再送人进来,难道是犹嫌不足?这个王氏进宫至今,宗朔刻意不曾传召过她。   宗朔看着王氏小意温柔地来献媚,只觉百般刻意。   他好不耐烦地坐着随口应承了几句,勉为其难给了些体面,便准备离开。   哪想到好巧不巧,刚从春来榭步出,就看到谢小盈一闪而过的身影!   宗朔原本对皇后这番安排只有六七成的不满,见着谢小盈扭头就走,宗朔的不满则溢到了十二成。要不是他知道皇后这会多半还陪在太妃宫里,他恨不得把皇后也传过来,帮着给谢小盈好好解释两句!   谢小盈眼下十分逃避自己的视线,宗朔怄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拉着人不放手,很是说了几句软和话,殊不知谢小盈脸色变得更加古怪——她才不关心这王御女和皇帝怎么回事呢!她现在只想眼不见为净!   “陛下,妾是当真有些不舒服了。”谢小盈一手被皇帝拽着,另一手摸了摸肚子,这熏香气味虽清雅好闻,可闻久了不知为何有些刺鼻发冲。   她估摸着自己兴许是晕香了,从前在现代的时候,谢小盈闻着不太喜欢的香水,偶然也有这种症状。先是头胀眼花,严重了还会犯呕。   要搁往常谢小盈也不会这么挑剔,只她如今怀着身孕,实在不敢久留。   宗朔看出谢小盈神情不对,当下不敢再留人,忙喊人传肩舆,跟着谢小盈一起回了清云馆。   路上他就打发常路去尚药局传高恕民,两人前脚抵达清云馆,不过净手的功夫,高恕民也提着药箱,随在引路的内宦身后,匆匆抵达。   “臣高恕民拜见陛下,拜见珍婕妤。”   “起。”宗朔挽了袖子,想亲自扶谢小盈坐下。可他身上也染了点春来榭的气味,谢小盈嫌弃得很,侧身避开皇帝,只对高恕民说:“我没什么事,只是适才闻着一种不大喜欢的香,稍稍有点难受。刚刚有点头晕,眼下好些了。”   高恕民奉旨保胎,不敢轻视谢小盈的这点“稍稍”,好一番望闻问切,高恕民才松一口气,叩首道:“启禀陛下、婕妤,婕妤脉象平和,并无异状,婕妤与皇嗣身体均安。如陛下不放心,可将用香拿来与臣一验,臣便能辨明其中是否有妨碍。”   宗朔反应过来,应是王氏为了营造气氛,故意在那春来榭里熏了不知什么怪东西。   他厌弃道:“不必查香了,之后朕会不叫婕妤接触那香气来源就是。”   说完他打发了高恕民离开,磨着牙对常路传旨:“去绮兰宫,叫王御女从此禁足。在珍婕妤生产前,她都不必再出门了!”   “……哎,陛下!”谢小盈听出宗朔的迁怒,也顾不上嫌弃皇帝身上气味,忙扯对方袖口,“与王御女没关系的,妾来得不是时候罢了,怎关王御女的事?她好不容易入您青眼,千万别为着妾坏了这缘分啊。”   宗朔挑眉,“你倒还替她说好话?”   谢小盈试探地问:“不是您说……那王御女是皇后殿下传来的吗?妾虽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但王妹妹定不会想到妾要去春来榭的,既然是一番巧合,干嘛要为这小事惩戒人家啊?”   宗朔自然不是为着谢小盈不适才想罚王氏,他单纯是想对皇后泄愤而不能,只得拿这个王氏做筏子。   可其中具体缘故,为着中宫体面,宗朔又不便对谢小盈和盘托出。他深深叹气,忍不住往谢小盈身边靠,化繁为简地解释道:“朕……朕是不愿你为了她这样一个人,与朕生隙。”   谢小盈抬起袖子半遮脸,“陛下,妾没有与陛下生隙……但陛下身上沾得这个香味,妾实在受不了,可否辛苦陛下更衣啊?”   宗朔愣了两秒,立刻起身,连忙答应着,“可,可,那你坐,朕去里头换一身再过来陪你说话。”   他几乎是躲进谢小盈的寝间里,谢小盈难得见皇帝会有这么惶然的样子,一时忍俊不禁,带着笑音把赵思明和香浮喊了进来,“思明,你去侍候陛下更衣,香浮,你去取常少监新送来的春袍,陛下今日戴了金冠,最好是配那身玄黑的。”   宗朔隔着屏风,听到谢小盈这个时候还顾得上操心他穿的衣服样式,紧绷的情绪又慢慢松弛下来。   还好、还好,谢小盈不是当真在与他置气。   既没有真动气,想来身体应当不会受影响。身体安稳,那其余旁的,尽可以容后商量。   宗朔渐渐缓了神,由得赵思明伺候他更了衣,随后回到明间里,陪着谢小盈一处坐了。   谢小盈来回又是走路,又是被皇帝缠住,这会儿竟生出些乏意。她喊来荷光帮忙脱了鞋,往罗汉床上歪靠过去,拿厚厚的软垫塞到腰后头,这才算躺舒服了。   宗朔看着宫人陪她费劲折腾,一时觉得谢小盈这小小身子骨儿怀个孩子真不容易。他伸手试探性地想牵谢小盈,但怕对方躲开,先碰了碰谢小盈的手指,见她没动,这才握了起来。   “盈盈,你不生气了吧?”宗朔声音极温柔地问,“朕已累日不见那些女子了,这宫里不会有人在圣宠上头越过你去的,你千万要宽心,知道吗?”   若非拿彤史过来太兴师动众,宗朔恨不得这样自证一回清白。   但他也知道,自己若当真让谢小盈以婕妤之位看到尚仪局的彤史簿子,皇后恐怕不知该如何立足了。   可惜谢小盈并不明白皇帝为何咬定她生气了。   莫非是因她掉头就走,觉得她在吃醋?   谢小盈想了想,这善妒的印象还是不该留给皇帝,总觉得不大安全。杨淑妃与林修仪可都是因此而获罪,她虽不奢求长宠不衰,但凭她的身家,再加上与皇后关系不睦,还是要谨慎一些为好。   于是她也学着皇帝那样慢条斯理的哄人口吻,柔声道:“陛下误解了,妾没有生气的。起初是怕扰了陛下,因此才着急与淑妃姐姐离开,后头则是当真不舒服,决没有想霸占陛下,让陛下疏远王妹妹的意思。”   宗朔望着谢小盈澄澈的眼睛,有些迟疑了。   女孩看样子不像在撒谎,可……谢小盈怎么会不生气呢?   且不说谢小盈一贯心情敏感,又向来得自己的宠爱,单是她今日在春来榭那副神情,都仿佛遭受巨创。   宗朔沉默地思虑片刻,只能将谢小盈眼下的表现视作口不对心,言不由衷。   或许是女孩长大了,毕竟要做母亲的人了,自然也学会了掩饰情绪。何况谢小盈是个识大体的性子,纵有些小情绪,却从不敢外放出来。眼下成熟了,便更懂得要委屈忍让,小心翼翼。   “罢了。”宗朔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摩挲着谢小盈的手背,慨然道,“你这样明白道理,朕合该对你放心的。只你千万记住,有什么情绪不可对朕藏着掖着,你怀着身孕,朕不怕你轻狂一二,就怕你孕中多思,坏了身体。”   谢小盈朝宗朔露出一个大大的营业笑容,眼神粲然,努力表现自己积极阳光,“陛下放心呀,妾好着呢。不然您摸摸,现下宝宝已经会动啦,说不准就能和爹爹打个招呼了。”   宗朔闻言一惊,果然顺势将原本握着谢小盈的手,轻轻放到了她隆起的腹部。   说来真奇了。   谢小盈的肚皮刚刚还安静的不得了,宗朔的大掌刚落上去,她便感觉到宝宝开始在她腹中活跃起来。   冷不丁的,宗朔骤然发觉谢小盈的肚皮稳稳地往他掌心撞了一下!   他整个人几乎完全僵在了原地。   谢小盈兴奋地望向宗朔,“陛下陛下,感觉到了吗?宝宝在踹你!”   “……他……在踹我?”宗朔神色茫然地看了一眼谢小盈,恍神间连自称都变了。   谢小盈笑得弯了眼睛,皇帝这样子看起来好蠢啊!   她双手覆到了宗朔手背上,轻轻引导着对方,“感觉到了吗?”   宗朔一动不动地与谢小盈对视着,下一刻,谢小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眼眶居然红了。 第80章 礼尚往来 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谢小盈哪儿能想到呢, 宗朔都快第三回 当爹了,居然还没摸过胎动。   原本宗朔在前朝还有没处理完的事,为着摸谢小盈的肚子, 他竟在清云馆里整整耗上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昏黑, 谢小盈使人去传膳,宗朔才发现时间过得这么快。   谢小盈第一次感觉到胎动的时候是二月中, 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起初若有若无的,搞得谢小盈也很激动,第一回 当然就落了眼泪下来。那会儿她见天让杨淑妃伸手过来摸她的肚子,杨淑妃先前还有点兴趣, 后来都嫌烦了,“谁还没怀过孩子啊,你要真闲的,就去让皇后摸摸。”   就算谢小盈知道皇后如今不会拿她怎么样, 闻言也是一缩脖子, 米粒儿大点的小胆子,逗得杨淑妃直笑。   到三月份的时候, 谢小盈就已经习惯了孩子在肚皮里的动静。有时候她笑得大声一点,孩子就会在肚子里一跳一跳。谢小盈便赶紧收敛起来, 小心翼翼的,意识到自己要做母亲了。   宗朔间或倒是来过清云馆几回,谢小盈想着皇帝前头都有两个孩子了, 势必与杨淑妃一样, 对这个胎动不甚新鲜了。哪能想着,从杨淑妃到林修仪,没一个人敢像她今天这样拉着皇帝的手来摸肚皮。且这两人怀孕时,宗朔几乎没去探望过!   毕竟宗朔是孩子亲爹, 谢小盈很宽容地允许他对着自己的肚子新鲜了一下午。两人一起用了晚膳,宗朔恋恋不舍地还不想走,撺掇着谢小盈换了寝衣,两人躺回床上,他又想去摸。   谢小盈耐心有限,这次扒拉开皇帝的手,“不能总摸的,高御医说了,摸多了孩子会胎位不正,生产时恐有危险。”   宗朔吓得立刻收回胳膊,又虎着脸问:“你下午怎么不告诉朕?”   “那不是看陛下喜欢嘛。”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哄人的意思。   宗朔被谢小盈这句话闹了个大红脸,有些下不来台,本还想强撑着再数落谢小盈几句,可借着烛光看她圆润的面孔,粉白的脸上透着些与从前不同的婉然神采,那些话他便舍不得出口了。   谢小盈虽睡得早,但还没像今日似的,刚吃完就立刻躺下。这会儿精神奕奕,尚未涌起困意来。   宗朔只觉自己似乎荡在谢小盈的眼波里,心口发热,总想做点什么。既不能摸肚子,那就摸摸肩膀吧。   他把人揽进怀里,犹豫再三,还是同谢小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朕虽为父亲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觉得……当爹……感觉不大一样。朕听了你喜信那天真是欢喜疯了,换前面淑妃、修仪时,朕都没这种感觉……盈盈,你对朕来说,是不同的,你懂吗?”   谢小盈听得有些诧异,将信将疑地看了皇帝一眼,好在没有出言扫兴。她轻轻点头,温和地接话:“虽不太懂,可听陛下这样说,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谢谢陛下。”   “傻子。”宗朔失笑,谢小盈果然是不懂。倘若懂,这个时候就该剖白心迹,主动对他表达爱意,哪儿能是来道谢呢?   虽然没得到心目中期盼的回应,宗朔还是没忍住,身子探近,压着谢小盈亲了一下。   两人实在许久不曾亲热,唇齿轻轻触碰,宗朔就感觉自己有种心头火开始失控。他舍不得退开半分,就这样辗转地用舌尖齿尖碾压着女孩儿唇峰的柔软。像幼年期嗜糖的孩童,好不容易得到一小块儿甜,便只能这样反复地尝。   谢小盈习惯了皇帝适可而止的亲密,也不推拒,仰头应承着,双手不自觉地攀到宗朔肩头,两人抱在了一起。   光线昏暗,床帐内一片令人熟悉而心安的馨香。   宗朔一边吻一边察觉自己几近爱与欲的边缘,偏偏不愿意撒开手,只想能与谢小盈再亲昵一点,接触得再近一点。   谢小盈被亲得近乎窒息,浑浑噩噩间,竟也忘了提醒宗朔。   待到两人再次回神,谢小盈身上泰半寝衣都被宗朔给剥干净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陛下!”谢小盈一瞬间吓出一身冷汗,她赶紧躲开半寸,小心翼翼地护住肚子,把宗朔直接给推了出去。   宗朔虽顺势退开了,可那份火烧火燎的态势却不见好转。   他全凭理智死死撑着,深吸两口气,但还是不想就这样算了。他凑到谢小盈耳边,鬼迷心窍地哄道:“盈盈,朕想你了……你叫朕来一回,好不好?朕轻轻的,定不伤着你。”   谢小盈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道理她都懂,做也不是不能做。可她前期怀胎不稳,心里就已经很是惴惴,论起来她和宗朔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感情,今天白天宗朔不是还被那个王氏侍候了一回?   这宫里那么多女人,怎么就非她不可了?   孩子和皇帝比,谢小盈理所当然选了孩子。她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还想撩开帘子下床。   赶紧找杯冷水灌给皇帝,好叫这男的清醒清醒!   然而,谢小盈还没真的下地,宗朔就已经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   男人力道极大,谢小盈一瞬间以为他要来抢强的,吓得魂飞魄散!   还没等她喊出声,宗朔却抢先开口:“朕错了,盈盈,你别走。”   谢小盈狐疑地回头,望向宗朔。   宗朔脸色瞧着不大好看,但语气还是镇定的,“方才是朕糊涂了,你躺着,朕出去洗把脸。”   说着,皇帝绕开她的身体径自下了床。   男人一动静,外面值夜的荷光就听着声,赶紧进来伺候。   她先看了谢小盈一眼,见谢小盈冲净房使眼色,荷光犹豫了一瞬,才跟进去。   她一进去看到宗朔的样子就吓坏了。   寝间隔着的净房通常只用来沐洗,因此放着的都是盆桶与铜镜,还摆着一张小榻,便宜擦身。   宗朔此刻就坐在那小榻上,衣裳大敞着,隐约还能瞧见那一处与女子不同的地方。   荷光脸霎然就红了,她进宫已有一年多了,侍奉了谢小盈那么多回,再不是去岁此时不通人事的小姑娘。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皇帝,但见宗朔眼神冷漠、近乎阴鸷地反盯回来。那目光与以往他抱着谢小盈擦洗时的爱怜与温存截然不同,一瞬间就把荷光吓得浑身寒毛直竖,膝盖一软,扑腾一下跪到了地上。   “陛下……”   “滚出去!”   宗朔以极低的声音骂了一句,可荷光却寸刻不敢耽搁,跟头骨碌地从净室里退了出来。   谢小盈眼见着荷光去而复返,整个人脸色惨白,眼眶里甚至蓄了泪,她不由疑惑,用口型问:“怎么了?”   荷光使劲摇头,只站在屏风旁,一动不敢动,她死咬着嘴唇,生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谢小盈感到莫名其妙,犹豫了一瞬,索性站起身,对荷光轻道:“你去歇着,换香云香浮来伺候吧。”   不管里头什么情况,起码香云香浮都是贴身侍候过皇帝的,应该不会见怪。   荷光一礼,便瑟瑟发抖地从内室退了出去。   谢小盈倒不觉得会有什么事值得怕的,她和皇帝什么样子没彼此见过?于是她踩了鞋,很从容就绕进净室去了。   宗朔见有人再来,抬头正想骂,见是谢小盈,又生生憋住。他避开头,没好气道:“朕好不容易压下去点,你就别招惹朕了!”   他虽语气不善,脸上倒是截然不同的神色。宗朔一贯自诩君子,对着谢小盈常常表达自己并非孟浪之人。哪一回谢小盈不想要的时候他强迫过?偏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宗朔越想越觉得有些下不来台,脸上都带出几分窘迫之意。   反倒是谢小盈情绪缓和下来,打量了宗朔一眼,便有点忍不住笑意。   其实皇帝想发泄,也不是只有一个途径嘛。   谢小盈这次非但没闪开,甚至走过去贴着皇帝坐了下来,试探着问:“陛下,妾用手,行不行啊?”   反正皇帝看样子今晚不打算走,总不能让他大半夜在净房冷静一宿。   宗朔闻言呼吸便断了片刻,他眼神里写着想,可嘴上却说:“朕不想委屈你,你去歇着吧。”   “没事的。”谢小盈很轻松地说。   她都能接受和皇帝睡觉了,只要不影响她的身体,别的还有什么不行的?   谢小盈靠近宗朔,宗朔果然没再躲。他呼吸全乱了,和以往在谢小盈面前游刃有余的架势截然不同。谢小盈愈发觉得好笑,这一回可轮到她来“玩弄”宗朔了。   怎么说呢?   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   宗朔夜里被谢小盈带的晕头转向,第二天起来就开始懊悔不迭。   他一睁眼便想起睡前的事,连带着在谢小盈身边一刻钟都躺不住,不等人叫就“蹭”地坐起了身。   外头人听见动静,紧跟着进来要侍候,宗朔唯恐把人吵醒,外袍都不披,使劲打眼色,让为首的香云把人全轰出去。   他自己穿了鞋,正想悄悄躲出去,谢小盈怀孕后睡眠浅,还是翻了个身,醒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宗朔未语脸先红,谢小盈揉了揉眼睛,倒没看出皇帝情绪不一样,只是缓慢地扶着腰坐了起来。   宗朔见她似乎有些吃力,赶紧上前撑了一把,哪想到谢小盈虽未探察他的窘迫,开口仍是问:“陛下,昨夜可畅快了?”   “……住口!”宗朔假正经地绷住脸,扭头朝外看了一眼,才凑近了说:“嘘,这事不能叫人知道,于你名声无益。”   谢小盈“噗嗤”乐了,点点头,倒是没争辩。   她见皇帝和自己这样说话,外头的人都不进来侍候,谢小盈有些莫名其妙,喊人道:“香云,香浮?”   昨晚上虽把荷光打发了,这两个人该留着伺候呀?   她喊完了香云才小心探进半个身子,见宗朔颔首,方领着人重新进来,继续服侍起来。   宗朔这会儿是理智回笼,人也清醒了。怎么想都觉得昨晚的事太荒唐,一边对着谢小盈有些内疚,一边还有点甜滋滋的。谢小盈起先拒绝他的时候是让他挺扫面子,虽知道她怀着身子,不该不庄重。可人在兴头上,难免有些不快。后头谢小盈还是愿意进来做那些事……宗朔几乎不敢仔细回想,因他一想就觉得胸口发热,怕自己再有绷不住的时候。   万千思绪,沉默地在宗朔脑海里纷飞。   谢小盈没留神看他,起身去了净房解手,半晌才绕出来换衣裳。   宗朔已更衣完毕,正准备走,见谢小盈也打算换衣服,他忙说:“你再躺一会,不急着起,朕让常路去凰安宫传话,你昨日不是不舒服?歇上几天再去晨省吧。”   谢小盈动作一顿,她对给皇后问安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就当是上班打早卡,既然皇帝说不用,她便顺水推舟地在床上坐下来,坦然接受了几日的假期,“多谢陛下体恤。”   宗朔穿戴整齐,本该离开了,却还是忍不住朝谢小盈笑了笑,挥手让内室的人都出去,走到床边,带着几分缠绵意味说:“盈盈,朕知道你好。”   谢小盈听出来皇帝这是意指昨晚的事,便扬起唇角,“没什么的,我与陛下……礼尚往来嘛。”   宗朔被这话说得一愣,转瞬耳根又红了。   “你……”他本想斥谢小盈一句不规矩,但仔细品品,却觉得谢小盈这话分明是在恭维他。   宗朔脸上渐有得色,昂首阔步地从清云馆离开了。 第81章 【收藏7k加更】 本章无女主   延京并不是一个雨水丰沛的都城, 而这日一早,却淅淅沥沥掉起了雨点子。   宗朔起驾直奔宣仪殿朝议,常路则奉旨向凰安宫去。   清云馆的人懂事儿, 给他寻了把纸伞, 常路这会儿倒要感谢皇帝对珍婕妤的偏爱,如今从清云馆到凰安宫的路上, 俱是铺了石砖,已不复两年前的样子,即便走小径也不会惹上满脚泥土了。   天方明,三月的清晨尚有一丝微寒。   凰安宫门下的值门内宦远远看见是他来, 忙不迭迎上去,揖礼道:“拜见少监。”   有人来迎,自然有人入内通传。常路在凰安宫正殿的廊下不过站了片刻,皇后跟前顶有体面的掌事宫女宜茹就亲自出来迎他了, “少监怎亲自来了?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宜茹热络, 常路也给面子的微笑,“有劳宜茹姑娘。”   他才踏进殿内, 就嗅到空气里淡淡的药气。以往他常来凰安宫也经常赶上皇后用药,但都没有今日闻起来这般浓苦。常路心里咯噔一声, 只怕皇后的身子,比往年更坏了。   宜茹领着常路进了梢间,皇后果然刚用了药。药碗还在榻桌儿上摆着, 宜茹使人把碗收了去, 又替常路禀报。   常路在下手垂目立着,并不敢抬头看。   皇后的语气倒显得一如既往的宁静,“常少监此来何事?陛下安和否?”   “回禀皇后殿下,圣安。”常路把腰深深躬着, “奴奉陛下旨来,是代珍婕妤向殿下告罪。昨日王御女在春来榭用的香冲撞了珍婕妤,婕妤身体不适,陛下担忧得紧,是以这几日就不叫婕妤来向殿下晨省了。”   顾言薇昨日陪完太妃回来,便见过了来请罪的御女王氏,此刻她已知晓,昨日皇帝非但没能看上王氏,反倒被珍婕妤半路截走,还煞有介事地传了高恕民扶脉。顾言薇初听闻时尚有些紧张,当时为王氏选香,顾言薇只顾着考虑皇帝喜好,全没想过还会被珍婕妤遇上。她生怕那香真有问题,还特地让李尚宫去宫道上等着,只为把高恕民截下来,传到凰安宫内问问详情。   高恕民来了自然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婕妤身体无碍,皇帝也没有当真让他查验用香。   顾言薇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定是那珍婕妤矫揉造作,压根没什么不舒服,硬装出来的不适。陛下何等圣明,自是不会被谢小盈那点伎俩糊弄住,无非是冲着谢氏有孕,白给她一些脸面罢了。是以,皇帝才没让高恕民验香。   谢小盈何等争宠卖俏的手段,当夜留了陛下也不稀奇。   只顾言薇没想到,皇帝今日还维护谢小盈,连晨省都替她免了,还明晃晃地拿王御女做筏子。   皇后心里生出几分毛毛茬茬地不适,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却来不及抓住。   她蹙眉,颇有点挣扎,在顺着皇帝的意思责怪王御女与为其说话之间,第一次表露出了几分徘徊。半晌,皇后开口问:“珍婕妤怎会去了春来榭?陛下可问过?”   常路身子往下扎得更结实,“殿下恕罪,奴不知。”   顾言薇没想到碰了个冷钉子,陛下身边的事,岂会有常路不知的。他的“不知”,只能视作“不愿说”。   而皇后终究是不敢真的拂逆皇帝暗示,她只好说:“罢了,皇嗣为重,就让珍婕妤好好将养吧,今日晨省,本宫也会斥责王御女几句。珍婕妤有孕,在宫里就是头等重要的事,任谁也不该这样不警醒,拿妨碍皇嗣的香料去用。”   顾言薇这样表态,是希望常路能学了话,好去皇帝面前代为表意。   若放在往常,常路称个是,就该告退了。   然今日常路听完这话,却是微微直起腰,肃容道:“皇后殿下所言极是,陛下也是这个意思。陛下还说了,王御女虽年纪轻,可以不懂事,但既是皇后选中的人,就请皇后代为训导。初犯既从轻,再犯则从重。陛下请皇后殿下斟酌,是否要以小人之贪念,辱中宫之德范。”   最后一句话被常路一字一顿地说出口,宛若一把锥心之刃,猝不及防地直刺进顾言薇的心窝。   陡然间,皇后脸色变得雪白,即便施了粉,也盖不住她神情间的震惊与惧色。   小人贪念……中宫德范……?   顾言薇无论如何都不敢信,她不过是抬举一个良家女到皇帝面前,怎就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她身为皇后,宽容大度,尊敬皇帝,体谅嫔妾,她哪里来的小人贪念,又如何不符中宫德范了?!   常路虽居内侍省少监,但归根到底就是个宦官!给他十个胆子,常路也不敢擅自编排出这样的话来指责皇后。他既这么说出口,就说明这是皇帝一字不差的原话,刻意要这个内宦到她面前来申饬警告,好狠狠夺她的颜面!   顾言薇手指死死扣住桌角,才能克制自己掀翻榻桌的冲动。   惊惧之后便是翻天的怒意!   她做了什么,要被皇帝这样羞辱?   即便王氏入不了宗朔的眼,她顾言薇的行径也挑不出半分礼数上的差错。   这定是……定是那珍婕妤在背后编排搬弄了什么,令多年来都与自己相敬如宾、恩爱非常的皇帝说出这等诛心之词!!   “殿下?”常路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了一下皇后脸色。他这是奉旨传谕,皇帝训诫,即便是皇后,也该起身称一句谢恩领受。眼下一声不吭地坐着,皇后这可是犯大忌讳啊!   被常路提醒,顾言薇便是再怒火中烧,也唯有忍下,规规矩矩地起身,面朝东方一拜,“谢陛下训诫,臣妾谨遵圣意。”   看着皇后摇摇晃晃地坐回去,常路一刻钟都不敢再耽搁,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就告退了。   宜茹看着皇后脸色惨白,顾不得亲自去送常路,使人拿着打赏的荷包追出去,自己赶忙跪倒在皇后脚边,连声开解道:“娘子,娘子快呼口气,断不可这样憋着,没得坏了身体!”   顾言薇自己不知道,她身体眼下正轻微打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竭力忍住濒临崩溃的情绪,整个人都对自己的身体失控了。   “……宜茹……”顾言薇隔了很久才开口,而她一出声,眼泪就跟着掉下来。她声音哽咽,却又很轻,“本宫做错了什么?……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自嘉顺二十年,顾言薇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东宫,她是第一次得到皇帝这般严厉的训斥。   以往都是她听皇帝派常路用这样的口吻责令旁人,原来被一个内宦这样当面羞辱,竟会有这般锥心之痛。   顾言薇捂着胸口,只觉自己连呼吸是怎么滋味都忘了。心头被人一把攥住似的痛,明明没有人打她,可不知为何,她连脸上都觉出几分火辣的刺痛。   落出第一滴泪,就会止不住接下来的泪水。   耳听窗外春寒斜雨,却如雨侵脾肺,遍体发冷,流血薄凉。   宜茹附在她身边一句句的劝,可顾言薇全听不进去了。   她未生怨,先生恨。   恨那卑贱可耻的商贾女,自己明明够宽容仁爱,容她余地,这贱人竟胆敢欺到她头上来。   ……   昨日清闲了一天,宗朔今日便不得不加倍偿还。政务忙到暮色将尽,宗朔才堪堪将拖延两日的事务料理周全,中书省拟敕着令传发。   常路上前来问要不要传膳,宗朔却站起身,脸色也未见有多好,沉声道:“伺候朕更衣,朕还要再去一次凰安宫。”   早晨不知政事积压多少,便先派常路代他去凰安宫传了话。   眼下既能脱开身,他的心头气,还须得当面向皇后撒出来才算完事。   前廷后宫,无一是宗朔乐意受摆布的地方。他从未想薄待中宫,自诩这些年赏足了皇后人前的体面,也给够了发妻男女的欢.爱。但凡顾言薇知道感念帝王恩德,就不该再让家里送女子进宫博宠。既送进来,皇帝不传幸,那就老老实实做个不存在的人,吃一口皇粮便罢了。   非要这般大动干戈地把人送到自己面前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赏的脸面,还敢逼着来要?   帝王宠幸,又凭什么叫他魏国公府选来的人占尽了?   宗朔一想起这事就满心恼火:英国公杨氏一门已经猖獗至斯,怕不是想效仿前朝司马氏与王家的共天下*。先是以女色把持内宫,再以族人遍布前廷。世家一步步坐大的把戏就这几招,先朝就有两位杨氏女礼聘入宫,懿德皇后病殁的十二年里,杨家姐妹侍君,险哄没了他这个东宫太子。   如今皇后的魏国公府倘若也敢生这样的歹念,他最好还是趁顾家尚未势大,趁早捏死算了。   ……   宗朔到凰安宫的时候,天色已彻底昏黑。   廊下上了灯,映着地砖凹陷处堆积的雨水,映出一片破碎的光。   宫人要进去通传,宗朔既不拦,也不等,对凰安宫人视若无睹般,大步流星穿堂而入,直进了大殿内。   “皇后何在?”宗朔没压脾气,冷着声问。   李尚宫原本在次间回话,听了动静忙住口,等皇帝从隔扇绕进来时,她已跪到了一侧。   皇后脸色看着不大好,但还是起了身,恭敬地行礼,“拜见陛下。”   “起来。”宗朔睨了她一眼,见皇后身子骨似还撑得住,便对李尚宫说:“你下去。”   没给皇后叫座,宗朔直接在主位上坐下来,盯着站立的皇后,沉默地扫量了几秒。   顾言薇见皇帝这幅表情,心里就道了句不好。她垂下眉目,不等皇帝开口,就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伏首道:“陛下先前令常少监来申饬过,臣妾知罪,不敢讨饶,只请陛下莫憋气伤身。”   宗朔见皇后姿态还算满意,他便平静地问:“你与朕说一说吧,昨日你安排那王氏女究竟什么意思?”   顾言薇手指死扣着绣缘,强作镇定答:“启禀陛下,臣妾身为中宫,仅仅是想提携嫔御。臣妾未能窥明陛下心意,安顿不周,请陛下降罪。”   “你大胆!”宗朔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后压根没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他怒不可遏地反问:“提携嫔御?顾言薇,你拿朕当什么了,推来送去地给朕塞人,你是把朕当你的脸面来做吗?这宫里什么时候有了你皇后要朕幸谁,朕就非要幸谁不可的规矩?你既知道自己是中宫,就该想明白,你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是魏国公府的门下奴!”   宗朔虽没动手,可这番话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砸在了顾言薇的脸上。   她失神地抬头望向皇帝,讷讷地自我辩解:“陛下误会了,臣妾何曾有这样的想法呢!?臣妾只是……只是……着急为陛下开枝散叶,希望陛下子嗣昌盛……臣妾……”   顾言薇说不出口。   她也觉得自己许是没法为皇帝生下嫡子了。   如今比起抱养谢小盈的孩子,顾言薇情愿让王氏诞子。她需要一个温驯的女子来配合,记在她名下的皇嗣,绝不能有谢小盈这般目无尊卑、猖獗低劣的生母。   宗朔盯着皇后,顷刻间明白了她未出口的话。   他带着七分失望,三分不解,压着声质问顾言薇,“朕说过多少次!朕要的是你顾氏女为朕生下的中宫嫡子,不是随便什么女人的孩子都能来继承朕的大统!朕的话,你究竟明不明白!”   “可是臣妾无能!”顾言薇死死忍着泪意,虽已丢脸至此,她还是不想再堕身份,在皇帝面前露出乞怜求恕的嘴脸,她与宗朔四目相对,咬牙道,“陛下,臣妾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您的中宫皇后不能一直膝下单薄,臣妾需要王氏,需要脸面啊!”   宗朔被这句话几乎气个倒仰,“是朕没给你脸面吗?从腊月至今,朕除了中宫皇后,何曾幸过旁人!!你需要孩子,朕没给过你吗?这后宫女人加起来,朕待谁能比得过你?杨淑妃不必说了,林氏、谢氏,朕再宠她们,可叫这两人越过你半点位置?林氏有孕时,连谢小盈都知道劝朕多来看你,朕对你重视至此,你竟还嫌不足,叫朕给你脸面,朕还有什么脸面没给过你?!”   顾言薇闻言瞠目,连牙齿都开始格格发颤。   皇帝这话什么意思……谢氏女私下里竟怜她无子吗?   她虚着声问:“陛下……臣妾才是您的妻,谢氏粗鄙,她凭什么……凭什么……”   堂堂中宫皇后之宠,彼时竟要靠区区一个美人来邀?   宗朔也察觉自己失言,一时懊恼,拂袖道:“朕与你说的不是这件事。你不要管旁人,只想一想王氏!朕知道她是你魏国公府选进来的人,这一回先放你们一马。若再叫朕知道,外戚胆敢干涉朕的内宫,朕断不会轻饶。” 第82章 皇后再病 谢小盈闻言目瞪口呆,她指了……   “昭容, 奴适才在永巷看到,陛下往凰安宫去了。”   平乐宫内,烛台密燃。昏黄灯火下, 身姿窈窕的尹昭容正以一片薄薄的银叶片, 轻轻刮扫着矮几上刚捣好的檀香末儿。   一个模样极俊俏的内宦躬着身子跪在不远处的地上,用极低的声音回禀着。   尹昭容动作丝毫未停, 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待那内宦小心翼翼向前膝行几步,才借着烛光看清尹昭容嘴角扬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她一贯清淡冷傲的面孔上,终于像春意侵染过的傲雪寒梅, 渐渐化开冰霜,露出了温暖的破绽。   尹昭容没直接给出回应,顾左右而言他道:“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你们做事容易春困。念先, 明日起, 宫内就换胜肖兰香来熏吧。多加两钱炮制过的樟脑,气息提神, 正合当下的时节。”   尹昭容难得说这样长的句子,名字唤作何念先的小宦一听就笑了, 他知道这是昭容心情好的标志。何念先一边称是,一边忍不住恭维:“恭喜昭容,您这一算, 真是步步都走在点子上了。”   “运气而已。”尹昭容微笑着说了一句。   确实是一次不错的算计, 也确实是老天爷这一次愿意给她好运气。   二月底的时候皇后就开始为王氏铺张,裁衣造钗,六尚局里暗流涌动,隐隐就有皇后要提携王氏的风声传起来。皇后悉心选香, 特地命人去金福宫讨了皇帝爱用的几种香饼来焚。可惜皇后不知,金福宫惯用的几种香全是出自尹昭容手,春日熏衣用蔷薇花水,冬日熏衣用梅花衣香,陛下问政时熏华盖香,读书时用雪中春信,召幸嫔御则以紫瑞香助兴。用量加减,短缺少用,常路都会直接派内宦来报给她听,好叫她提前准备,免得短了皇帝的使用。   照理说合香、制香的事,倒也无须一个昭容亲力亲为,但这已是她与宗朔多年间的默契。尹昭容用自己多年的退让,去成全宗朔与皇后的举案齐眉,恩爱互信。宗朔则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许她过问自己的近况,也在金福宫里为她留了一条随时能通消息的人路,圆满了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   尹昭容研香多年,与香为伴,最是知道这气息上的精妙。只要用得好,必能让人在闻到香气的时候就会想到与香有关的人。譬如那一味“雪中春信”,就是她嫁人前自己书斋里常用的,因她在书斋泡得久,衣衫上常常会沾这味香,宗朔偶然间称赞过一次,是以聘入东宫后,尹昭容就独用这一种。虽然合制起来并不容易,但她乐在其中。   久而久之,宗朔果然记住了这香与她的关系。成元元年,这一味雪中春信,尹昭容便经常路手献给了皇帝。她特地叮嘱过,此香清雅凛冽,匀和绵长,最宜读书时使用。此后,皇帝果然每逢读书就会使人熏上“雪中春信”,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两人昔日赌书泼茶的少艾时光。   因金福宫用香盖是得尹昭容指点,皇后命人取香时,尹昭容就已察觉其痕迹行径,于是她特地交代金福宫的内宦多了一句嘴,将紫瑞香在嫔御进幸时的用法告诉了皇后。紫瑞香中须加半秤羊胫骨炭合和窖藏,羊胫骨灰性热,向来有治男子肾亏精弱的药用,是益阳之品。因此紫瑞香用在内闱帐中,自然是为着皇帝考量。   这一味香还须以酒化开,所以其味浓烈,香意深远,正合了皇后心意。因此隔了几日,金福宫果然有内宦上平乐宫来求,道紫瑞香数目不够,烦请昭容合香添上。   尹昭容虽不管宫内庶务,但她毕竟入宫多年,自有耳报神。   皇后在春来榭的安排算得上是大动干戈,因春樱花期极短,一阵风,一场雨,就足够叫西苑的景色败下大半。   尹昭容甚至不需要特地关注皇后与王氏那边的动向,她只派人盯着樱林的花势,到了至盛至浓的时刻,随口在晨省时同自己身旁的婢子提了一嘴,命人去剪几束樱枝回来插瓶赏玩。   她与淑妃晨省前站班位置相邻,杨淑妃不可能听不见。   以淑妃近来与珍婕妤相伴的次数,不愁她二人不趁这时节去赏樱。   尹昭容原本没什么大盘算,她只盼着珍婕妤能遇上皇帝与王氏,不论皇帝与王氏能否成事,只要其中搅进了一个珍婕妤,皇帝势必要压王氏以哄真正的爱妾。   当初赏菊夜宴,珍婕妤都能有本事把皇帝从皇后的安排里哄走。区区一个王氏,自然不会是她的对手。   只要珍婕妤在这件事里横叉一杠子,以皇后性情,定会怄个半死。皇帝指不准也要与皇后起龃龉,帝威甚,顾氏的面相看着越来越命薄,怕是没多少时日去承载这样威严专横的帝王丈夫了。   这其中每一步的算计,都并非尹昭容刻意为之。她也不希求一击即中,能成事自然好,若不能成,定然还有别的机会。她已经等了七年,就不怕再等下一个七年。   顾言薇活不过她,金冠凤印,夫妻之名,她尹若蘅失去的,总能拿回来。   只是尹昭容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回,她不仅运气好得出奇,每一步都能顺水推舟地成了事,而且皇帝震怒,当晚虽去了凰安宫,竟未留宿,斥责完皇后便就离去。   彼时各宫都下了钥,尹昭容并没能第一时间得知。   直到翌日清晨,待她到凰安宫晨省时,尹昭容因与杨淑妃分坐在第一列,是以清晰地看到皇后近乎枯槁的脸色。厚重的粉掩不住顾言薇眼下的憔悴与失落,以往耀眼的凤凰金冠,都跟着显得暗淡起来。   皇后就这样强撑了四五日,忽地有一天,何念先小跑着进了长乐宫的正殿。   长乐宫不论婢子内宦,都由尹昭容严规以训,无人敢这样轻狂,独独何念先是个例外。他风风火火地迈进大殿内,手撩起珠帘,碰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尹昭容正跪坐抚琴,被人扰了,立时蹙眉抬首,见是何念先,她的表情才微微一顿,只是仍未见什么喜色,依旧是那副冷清模样,“念先,你放肆。”   何念先跪到了琴头一侧,叩首道:“奴知罪,请昭容先允奴回话。”   “你说。”   “启禀昭容,皇后殿下……病了。”   ……   “皇后又病了?”   清云馆里,谢小盈正侧歪着身子,让荷光给她揉腰,冷不丁听赵思明进来报这个消息,她颇有几分错愕。谢小盈懒了几日没去晨省,也不怎么关心外头情况,此时不免感到突然。   她摆手叫荷光先停一停,有些勉强地坐起身,奇怪地问:“近来宫里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皇后张罗呀?皇后怎会病了?”   赵思明摇头,“奴去尚药局为娘子取药,高御医正与另几位侍御医商量皇后病情呢,听说还病得不轻,但不是急症。奴不敢多问,找药童取了药便回来了。”   突然病了,却不是急症?谢小盈纳闷地想,那就是病了有一阵子,只是皇后自己不知道?   杨淑妃如今每日都会来陪她坐上一刻钟,谢小盈打算等淑妃来了再细问一问。然而直到当日傍晚,淑妃都没有来,只是叫青娥来传了话:“皇后殿下重病,六宫嫔御如今都去凰安宫请求侍疾了。我们夫人今日怕是腾不出功夫来陪婕妤,命奴来与婕妤回禀一声。”   “啊……侍疾,那……我要去吗?”谢小盈犹豫。   青娥笑起来,“婕妤多虑了,您现下是双身子,最该躲开病气的时候。便是您有心去凰安宫,那头守着的李尚宫也不敢叫婕妤踏进院去。婕妤还是好生歇着,莫为陛下与皇后殿下添忧了。”   谢小盈只是出于谨慎才故此一问,要问她自己,她也不想抱着肚子去侍候皇后。   打发走了青娥,谢小盈便以为自己今日没机会知道皇后的病情了。于是她懒得再操心,照旧用了晚膳,还喊香云香浮陪她玩了两轮斗地主。   正热闹,荷光却入内禀道:“娘子,赵常侍求见。”   “他怎么这么晚来?”谢小盈明知赵良翰来多半是有皇帝口谕,但她已换了寝衣,这会实在懒得折腾。迟疑片刻,谢小盈披了件大袖,大概掩了掩,就让赵良翰进来了。   赵良翰一看谢小盈这幅打扮,目光立刻挪到了地板上,垂着眼睛行礼问安。   两人寒暄完,赵良翰便开门见山道:“陛下打发奴来与婕妤知会一声,皇后病了,宫里无人主持庶务,怕会怠慢疏忽了婕妤。婕妤有孕,正是要紧的时候,因此陛下准备带婕妤去寒烟宫暂住,请婕妤这些日子分神料理一下要带去的东西,陛下的意思是,要与您在寒烟宫一直待到生产完再回来。”   “……啊?”谢小盈听懵了,“去寒烟宫?怎么去啊,我现下方便吗?”   赵良翰赶忙解释:“寒烟宫不远,一路过去都有官道,平稳得很,婕妤尽可以放心。往年陛下都会携妃眷去寒烟宫避暑,那边与咱们内宫没什么分别,只景致更好些,住着凉快舒服,婕妤约莫着要七月生产,去那边还能少遭些罪,应是更得宜的。”   谢小盈一听说凉快,立刻就心动了。眼下才三月底,她白天午睡有时就觉得发燥,正发愁六七月要怎么熬,能换个凉快地方自然上佳。不过她还是觉得奇怪,“皇后殿下病情如何了?我与陛下这个节骨眼去离宫,会不会显得不大好呀?”   赵良翰左右看了看两侧侍立的人,见只有荷光莲月,都是谢小盈体己人,便压低声回禀:“皇后许是被陛下骂病的……陛下的意思是,他与皇后分开一阵子,让皇后冷静冷静,说不准皇后能慢慢想通,反倒更利于病情。”   谢小盈惊愕,“陛下与皇后怎么了?”   “婕妤不知道?”   “……我该知道?”   赵良翰眼神里透出几分不可置信,有些急切地解释:“是为着王御女的事呀!婕妤不记得了吗?皇后为陛下安排了王氏,触怒了陛下。那日陛下从您这儿刚走,就派常少监去凰安宫申饬皇后了。后来陛下还亲自去了回凰安宫,当晚就与皇后吵了起来。”   谢小盈闻言目瞪口呆,她指了指自己,“和我……没关系吧?”   赵良翰面露纠结,“这,这奴哪儿说得准呢。”   照他看,这事有七八成都是珍婕妤的缘故。   别说皇后为皇帝举荐一个嫔御了,往年里,尹昭容、林修仪,谁没给皇帝荐过人儿呢?先头得宠过的孙美人,还有那个从宫女爬上来的陈才人,不都是这个路数?   皇帝这回大怒,恐怕就是因为王御女的事被珍婕妤撞见了。珍婕妤又闹脾气又不舒服,皇帝可不就要迁怒皇后么?   可他听谢小盈的语气,似乎不大想认账。   既这样,赵良翰怎么也不敢逼珍婕妤认下来呀。于是他含糊地说:“里头估摸还有魏国公府的缘故,当日是常少监陪陛下去的凰安宫,奴不在,不是很清楚。”   谢小盈听得将信将疑,她自认没搬弄过皇后的是非,那日甚至还为王御女求了情,照理说不该怪到她头上。   可她与皇帝说话说岔了也不是头一次,且观察赵良翰的表情,谢小盈就觉得这事说不准还是与她有点干系的。   皇后暗地里没少对她动手脚,能稍加警告,谢小盈原本没什么意见。可把皇后直接给搞得沉疴不起,有些超出谢小盈的预期了。   她犹犹豫豫地说:“……那……赵常侍,你说,我该不该去向皇后殿下请罪呢?或者是……我同陛下说和说和?”   “哎哟,可千万别。”赵良翰赶忙拦住,“陛下与皇后的事儿,您就别搀和了。皇后殿下扛了这些日子才报病,其实挺不容易。那日陛下从凰安宫走,听李尚宫说,皇后就已经不大好了。但皇后要立刻称病,那不是明摆着要与陛下对垒嘛?是以皇后又撑了许多日才敢真的倒下。陛下听闻后已算是消了些怒气,这事应该是过去了。”   “既过去了,陛下为何还要带我去离宫呢?”   “婕妤有所不知,皇后病得厉害,已没法掌理宫务了。陛下今日口谕,命尹昭容代掌后宫诸事,令胡充仪为皇后侍疾。尹昭容虽是第二回 管事,但毕竟没照顾过后妃生产。陛下放心不下,便觉得此事还是需要由生育过的人来管。一宫难有二主,因此陛下才说要带婕妤去寒烟宫,着淑妃、杜婕妤、沈宝林随驾。等去了寒烟宫,就由淑妃主持婕妤生产一事,婕妤与淑妃亲厚,想必心里也安定。”   谢小盈原本还惴惴的,一听说要把她交给淑妃,立刻就笑了,“陛下果然想得周全,那我就懂了,请赵常侍替我回去向陛下谢个恩。” 第83章 【营养液10k加更】 宗朔非但每天晚……   赵良翰给谢小盈传的话, 三成是真事,七成是他凭着在御前的经验,自己胡诌的。   宗朔其实年初时就在为谢小盈筹谋生产之事。   他先召豫王带上谢氏家眷入京, 就是希望能让谢夫人来陪产。但他发了旨才想起来, 谢夫人无诰命,压根不可能进宫。   且不说御史到时候会不会集体死谏, 单问他自己,也并不想让民间传起皇帝重商的风闻。因这世间一旦人人经商,脱离土地,不事农务, 那就会坏了国家的根基。   谢家有功,他可以私下里行赏。先前谢家人自己表态想送女儿入宫,宗朔便默许了豫王代为承办,虽不大乐意, 终究还是如了谢家人的愿。豫王这次兴修堤坝水渠, 其中也有谢家钱财之力,宗朔自然想找个什么法子表彰一番。   但凡谢家愿意让两个儿子去科考, 他叫底下人略放一放水,给个功名都是无妨的。   可惜豫王来信报过, 说谢家的生意脱不开两个儿子的襄助。要参加科举,便得等到谢家的孙辈长大读书,才有这个机缘了。   既没法子让谢夫人进宫, 宗朔就动了去离宫的主意。   最先想的是养珍别苑, 可别苑在山间,里头都是楼廊,对谢小盈来说委实不太方便。而且养珍别苑归给谢小盈,宗朔想再带个年长的妃嫔去主持她生产都不大体面。   这么算, 那就唯有去寒烟宫最合适了。   宗朔原本考虑过带皇后一同去寒烟宫,但事发突然,皇后病了,此事只能落在杨淑妃头上。她是宫内唯二生产过的嫔御,且与谢小盈私交甚笃。有淑妃亲自关照,想来谢小盈再不会像腊月那时候的紧张不安,小心翼翼地乞求帝王的庇护。   况且皇帝忌惮淑妃家里,若要让淑妃主持谢小盈生产,那也唯有去寒烟宫才行。内宫大权,是绝不能落到杨氏手里的。   因此,去寒烟宫则是件必行之事。   四月初五,皇帝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摆驾离宫,提前开始了成元七年的避暑之旅。   谢小盈虽然学会了骑马,可她怀着身孕,这次自然没办法践行体验了。好在皇帝为她专门造了一架辂车,车内铺满了软垫,能坐能卧,四周围了七八层纱帘,既透气,又不让人能瞧见里面的形态。莲月贴身侍候他,宗朔还让陈则安骑马跟在了谢小盈的车驾旁,倘若她有半点不舒服,即刻停下,好让陈则安去诊脉。   ——高恕民如今被留在了宫里侍候皇后,谢小盈的主管上级换成了淑妃,主治大夫也变成了老实敦厚的陈则安。   这对谢小盈来说,可真是彻头彻尾的大喜事,她听赵良翰说了以后,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谢小盈是后妃中唯一一个老老实实乘着车驾到离宫的人。   出了延京城,不仅皇帝换了马骑,杨淑妃、杜婕妤与沈宝林居然也都换了马,头戴幂篱,身穿胡服,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扬鞭驰骋而去,好不逍遥自在。她们敢这样行事,便说明皇帝是允许的。女子骑马,在延京风俗里约莫不是什么稀罕事,像谢小盈这样不会的人,才是被人笑话的“低门女子”。   等谢小盈终于抵达寒烟宫时,已过了正午。杨淑妃都已经洗了个澡,换了身优雅的浓绿洒金裙,领着杜婕妤与沈宝林体体面面地一起出来迎她了。   此行大皇子也来了,因他年纪小,同样与乳母坐了车。   杨淑妃先去扶了谢小盈下来,问她可有不适,随即便转头去接儿子了。   宗琪头一回出宫,整个人兴奋地不行,前半程都在玩闹。后半程坐车无聊,他就由乳母抱着睡了一路,这会下了车,不仅不觉得累,反倒精神奕奕,抓着淑妃的手,一个劲儿地喊“娘”,直喊得杨淑妃心都化了。   谢小盈其实也睡了半路,但她毕竟怀着孕,车马摇晃,她没有宗琪那么有精神。路上随口吃了些点心,但她犹觉不足,眼下只想赶紧找地方躺着歇一会,再吃点汤汤水水令人舒服的东西。   杨淑妃看出谢小盈情绪,抿唇一笑,当着众人面,朗声说道:“这回倒不是本宫为妹妹尽心,实在是陛下惦记着妹妹,特地安排妹妹住在与陛下昭元殿最近的景延殿内,妹妹一路乏累,赶紧去歇歇吧。”   杜婕妤知道自己此来,是沾了去岁谢小盈生辰宴受邀的光,因此很给面子地捧场,“淑妃夫人说得是,妹妹真是有福气的,快去休整一番,莫被我们耽搁了。”   沈宝林还不配主动搭话,只敢微笑着从旁侍立。谢小盈便冲她轻点了下头,又捏了捏淑妃的手,这才让宫人领路,去了传说中的景延殿。   比起养珍别苑,寒烟宫气派恢弘许多,俨然是另一个禁宫。自南面的端阳门进入,便有肩舆候着谢小盈,一路将她稳稳当当地送去了景延殿。因出发前就准备了些日子,这次她的用具等物都先到了离宫,谢小盈来了立刻就全能用上。   简单洗了手,坐下来休息片刻,很快便有人传膳侍奉。   谢小盈吃饱喝足,简单转了转这个景延殿,立刻就要求躺下休息,养养这一整日的颠簸。   因怕谢小盈孕中侍奉的人不够,皇帝这次没让清云馆在宫里留人,打发内侍省派人替她们守了院子,其余所有人都跟着谢小盈来了寒烟宫。她这会儿发了话,众人就如同往日在内宫里一样,荷光进去铺床,香云香浮侍奉谢小盈更衣,冯丰赵思明出去值守,莲月与兰星则一并去检验带来的行李,看还有什么缺少,好找对应的人要。   如此这般,待到夜里上灯时,谢小盈就已完全适应了寒烟宫的环境。   她用晚膳的时候,人也恢复了精气神。一边吃,她一边还不忘与香云香浮两人聊天。   香云香浮先前随驾来过寒烟宫,对这边相对熟悉一些,因从前她们侍奉宗朔,自然对寒烟宫的历史亦有些了解。   谢小盈正在听她两人说寒烟宫从前魏如何修建、先帝又多么喜欢、常来行猎等事,宗朔便大踏步迈进殿中,笑着道:“寒烟宫确实值得一猎,此地多猞猁,朕改日去帮你打几只,剥了皮子给你和孩子过年做新皮氅!”   香云香浮回身行礼,谢小盈也要起来,被宗朔赶忙按住,“你吃你的,朕用过了。”   “陛下要更衣吗?”谢小盈先问。   宗朔摆手,“不必,朕今晚就陪你在这里安置,晚一点直接换寝衣了。”   说完,他挨着谢小盈坐下,侧首问:“你今日来得路上如何?朕与淑妃说了说大郎学骑射的事,又给他选了两个弓马师父,平白耽搁了功夫,没能立刻来看你。这里住着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妥当的?”   宗朔本意是关切谢小盈,殊不知谢小盈却把重点歪到了大皇子身上,“哇!陛下真的要让琪郎学骑马啦?”   她还记得去年为着带宗琪看马的事情,宗朔还好大不痛快呢。   “他也四岁多了,武学上的事就要靠童子功,是时候练起来了。”   毕竟是他的儿子,没机缘做太子,多多少少以后也是个藩王,要帮着兄弟戍守疆土的。   宗朔虽打算压两年宗琪开蒙,但经上回的事提醒,也觉得皇长子起码该把骑马拉弓这些事先学上。   谢小盈忍不住问:“陛下怎么与杨姐姐说的?她一定高兴极了。”   宗朔眉眼虽无不快,但听谢小盈提起淑妃,还是止不住轻哼一声,“她心里肯定是高兴的,就是脸上还僵着,显得自己多矜持似的。朕特地让佟四郎去教大郎骑马,佟家清贵,英国公拉拢多少年都没成,这回让皇长子与他接触上,淑妃岂能不高兴?”   谢小盈还记得这个规规矩矩的佟四郎佟嘉遇,去年皇帝也是派他来教自己骑马,可见这位佟四郎的骑术确实厉害,否则宗朔不会每每都想起他来。   一说起佟嘉遇,谢小盈又记起先前皇帝夜半与她说过佟家门第的情况,可惜她听得无聊,直接睡着了。谢小盈不由有些心虚,生怕皇帝再聊下去,就该说到她没听见的事了。   于是谢小盈故意低头吃了几口菜,顺便把话题转移走,让皇帝接着说寒烟宫的历史,又问起接下来几日的安排。   寒烟宫从距离上说比养珍别苑离延京城还近,若骑马不过至多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因此皇帝还会继续在寒烟宫视朝问政,只是辛苦百官往返奔波。   不过宗朔历来也常在寒烟宫避暑,稍微有底蕴些的人家都在附近有庄子,各自有各自解决问题的办法。   宗朔既要继续处理朝政,谢小盈盘算着,虽然两人住得近,也未必能天天见到皇帝。   皇帝除了杨淑妃,还特地带了杜婕妤和沈宝林来,谢小盈估摸这两个人应该还是很合宗朔的眼缘,解决皇帝生理需求的任务应该就是她二人承担了。   只可惜,谢小盈完全想岔了。   宗朔非但每天晚上准时到景延殿打卡报到,而且来了必留宿。   谢小盈旁敲侧击问了常路一回,意思是皇帝有没有传幸过杜婕妤和沈宝林。常路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扭头就去找皇帝打了小报告。   宗朔当晚就笑吟吟地来寻她,凑到谢小盈耳边,压低声问:“怎就这样小心眼?朕天天都来你这里过夜,你还信不过朕吗?小醋精。”   谢小盈苍白解释:“妾没有醋,妾只是关心陛下。”   宗朔攥着她的手,笑得更厉害了,“好好好,朕知道,朕回头就让起居注记上,婕妤侍君谨慎,朕甚感念,婕妤绝非善妒之辈!” 第84章 温柔织网 即便是长久的相伴,谢小盈从……   自昭元殿至景延殿, 总共只需要穿过一个分隔内外廷的颂阳门,费不了几步就能走到,倒也不怪皇帝来得勤快。   现下宗朔每天早起去昭元殿理政, 几乎傍午就能回到景延殿用膳休息。若朝务不忙, 有时候宗朔还要到景延殿里陪着谢小盈用个午膳,传陈则安来问一问脉案, 再在次间的罗汉床上歪着迷瞪两刻钟,歇个午晌才肯走。   原先在禁宫里,谢小盈还能有不少独处的时间。自打搬来这个素烟宫,谢小盈感觉自己彻头彻尾成了“皇帝的女人”, 每天被迫围着皇帝打转,生活重心一下子就变成了男人。连她的一日三餐都得找人过问一下皇帝会不会来,得了答案后方能安排。   谢小盈觉得有些麻烦,私底下悄悄找淑妃商议, 只她如今性子谨慎了一些, 不敢明言嫌皇帝碍事,很委婉地表达:“我怀着身孕, 每天陪着陛下终归说出去不好听……姐姐,这该怎么好呢?”   然而杨淑妃最近却变得十分奇怪, 总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听谢小盈问这个,杨淑妃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对方暗示,规劝道:“陛下宠爱你, 这是好事, 你没必要非把陛下往杜婕妤和沈宝林那边推。等陛下捺不住了,自然就会去找旁人了,你小心自己枉做好人。”   连淑妃都这么说,谢小盈就知道没法子了。   她只是区区一个婕妤, 这宫里轮不到她来做宽容大度的姿态。皇帝想留宿景延殿,她还真不好站出来替杜婕妤和沈宝林献媚,显得像是她多渴望贤惠的名声似的。   好在谢小盈心态不错,对于这种无解之题,她选择顺势而为,很快就不纠结了。   但她看着淑妃总是盯着窗外出神,便忍不住问;“姐姐,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淑妃抿了抿唇,收回目光,掩饰性地喝了口茶,“琪郎下午应该是在学骑马,外头太阳这么大,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   谢小盈一听就笑,“这有什么受不住的?日头虽足,可素烟宫确实凉爽。你瞧,我有孕畏热的人都还穿着大袖呢,琪郎本就爱在外头玩,只怕乐不思蜀呢。”   淑妃闻言很敷衍地附和:“是呀,是我想多了。”   谢小盈觉得蹊跷,淑妃与儿子的关系虽然比她两人初见时显得亲睦许多,但杨淑妃向来不是以儿子为中心,镇日里只想孩子、不顾自己的性格。怎么一送大皇子去学骑马,淑妃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何况琪郎虽要习武,但每天用膳休息,依旧是在淑妃身边。若有什么不妥,淑妃定能第一时间发现,怎至于担心成这个样子?   谢小盈狐疑地想,总不会是皇帝要对自己的亲儿子动什么手脚吧!   素烟宫内的校场与马场,现今专留给了宗琪在学骑射,皇帝派了两个千牛卫过去,一个武学开蒙,教皇子各样基本功,另一个就是谢小盈认识的佟嘉越,专教骑马。学会了骑马,打好了基本功的底子,接下来就要真正学拳脚和射箭了。皇帝还特地从内侍省拨了四个底细可靠的内宦过来,专门侍奉大皇子。既开蒙学武,皇子身边再围着乳母宫婢就显得有些不像话了。   从这上头看,宗朔对琪郎也还算开始用心了,不像是要做什么恶事。   “姐姐,你要不放心,咱们今儿亲自去马场那边看看,然后早点接琪郎回来?”谢小盈试探性地提议。   杨淑妃摇头道:“你我身为宫妃,贸然过去,怕伤了皇家体面。且陛下本就猜忌我,还是罢了。”   谢小盈想着淑妃在这上头素来敏锐,便不与她争。两人闲聊几句,谢小盈见杨淑妃频频走神,不知琢磨什么,索性早早收了话告辞,自回景延殿了。   入了四月,白昼渐长。日头尚盛着的时候,皇帝一行人也浩浩荡荡来了景延殿。   谢小盈还没让人铺排晚膳,自己正由荷光扶着,在殿前赏荷缸子前缓缓踱步,远远瞧见帝王仪驾,谢小盈便停住,叉手为礼,“陛下今儿回来得倒早。”   如今宗朔每天都来景延殿,谢小盈与他朝夕相对,不知不觉竟生出了几分与皇帝“过日子”的错觉。   这感觉常常让谢小盈别扭,因她知道,自己与宗朔之间的关系,既不可能成为纯粹的男女欢爱,更不可能变成平凡的寻常夫妻,她总觉得宗朔是在用温柔织网,试图叫她放下戒备,好去成全皇帝一个人对恩爱的想象。   可她对宗朔,并没有这样的情意。   即便是长久的相伴,谢小盈从宗朔身上汲取的,只是他权势带来的安定与平和。像在雨夜里捡到的一把伞,它是你一时的庇护,却并不能成为终身的依靠。   看着宗朔大步流星地走来,谢小盈心中叹气,只脸上浮起些笑意,“陛下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了?”   荷光最近变得十分敬畏皇帝,谢小盈一边与宗朔寒暄,一边找了借口把荷光支下去,换了香云香浮来伺候。   她与宗朔说着家常话,相携进了大殿内。处得久了,即便是帝王,也难免会分享些身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个闲磕牙的话茬儿。今日宗朔就忍不住道:“你猜怎么着?御史今日弹劾起了长宁侯,他夫人与妾室在内宅里大打出手,不知怎么风声传了出去,御史奏他家门不严,真成了今日朝堂上最大的笑话!”   谢小盈压根不知道这个长宁侯是何许人,但宗朔当个乐子讲给她听,她就权当看八卦小报了,“是真动手打起来了?”   “是,朕今日传长宁侯来见了,居然只是为着一匹夹缬单丝罗,可笑至极!”宗朔一边喝茶一边说,“对了,今年内造制的单丝罗样式确实不错,朕特地让常路给你留了十匹。你不是说今年格外畏热吗?多去裁几身轻快衣裳。你有身子,不好多镇冰,还是穿凉快些吧。”   说着,宗朔就让常路去取单丝罗,接着又与谢小盈聊起了换夏衣的琐事。   因皇帝常住在景延殿,大部分衣裳箱笼常路都让人抬了过来。内侍省的人负责把袍服浆硬烫平,谢小盈则让香云香浮照着她们在清云馆的规矩,把皇帝冠服佩玉等物,都隔着屏风,辟开单间挂起来。   这样谢小盈想给皇帝搭衣服的时候,进去看看就能立刻有主意,不用叫人一件一件拿出来过目了。   素烟宫清爽,自是无须像在延京城内,四月底就换夏装。宗朔知道谢小盈怀孕情况特殊,许她依着自己的身子随便乱穿,但他身为皇帝就不同了,一旦他换了夏袍,整个宫闱所有人都会以他为动。他要是换来换去,免不得内宫人人跟着反复折腾,没得消耗人力,不大上算。   “先定在五月中吧,朕往年也是六月才来避暑,五月中应当差不多。”   两人坐在一处商量着,待外头日头消隐了,才开始摆桌布膳。   谢小盈发现皇帝今日兴致格外高,否则不会和她东拉西扯说这么多闲篇儿。谢小盈内心一动,试探着问:“陛下,妾听闻大皇子现下都在马场那边学武,妾还从来没见过正经的校场马场,能不能改日去看一看呀?”   她在宗朔身边久了,也学得机灵了,并没有主动提起杨淑妃的事,而是拿自己贪玩当了借口。这样皇帝若有什么顾忌,教训她两句也就算了。倘若没有,谢小盈能替淑妃去看一眼宗琪习武时候的状态,好能让淑妃安心。   谁知宗朔一听就笑了,毫无忌讳道:“你想去便去啊?朕何曾拦着你在素烟宫玩乐了?”   说是校场,归根结底是皇家御用的,皇帝若不去,那地方等闲就只有值守的内宦,并不是什么禁地。宗朔不知谢小盈为何这还要特地请示,但想想,她一贯是这样谨慎的性子。   于是宗朔又说:“你若自己没胆量,就让淑妃陪你。她毕竟是大郎生母,间或过去关照一番,亦是人之常情。只一点,你替朕转达淑妃,朕谅解她有慈母心肠,但若你们不巧瞧见大郎被师父训斥责罚,可不许越俎代庖,擅自管教,坏了皇子学规矩的过程。”   谢小盈追着问:“会怎么责罚啊?要挨打吗?”   宗朔摇头,“挨打不会。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动朕的皇子。至多就是多扎一炷香的马步,再不就是跑上几圈。起先立规矩的时候痛苦些,后头习惯就好了。”   宗朔说到这里,忍不住想起他幼年刚开始习拳脚的时候,确实苦了一阵。后头有豫王宗弛到了年纪也来作伴,他才感觉好些了。他们兄弟两个年纪就差了一岁多点,最是要好,总是控制不住想切磋。男孩子年纪小没分寸,打起来就失控,拳头敢往对方脸上招呼,当日回了懿德皇后宫里,两个儿子都是鼻青脸肿,叫先皇后既心疼又好笑。   然而先帝那时候春秋鼎盛、穷兵黩武,皇子的弓马骑射在帝后眼中都是立身之本,来日要父子同上阵的。   懿德皇后再心疼,都没敢让宗朔宗弛兄弟二人稍加休息,直到嘉顺十年,懿德皇后病殁。   想到母亲,宗朔难免消沉了一会。   但毕竟是积年的旧事,宗朔用了几筷子菜,情绪也就恢复下来。   皇帝由此还想起了从前与豫王宗弛的兄弟情,便不免对谢小盈一笑,“这几日你先与淑妃玩着,过不了多久,朕就能给你一个极大的惊喜,你且等着瞧。” 第85章 【营养液11k加更】 这样的防备,谢……   男人嘴里的惊喜, 惊是真的,喜可就未必了。   谢小盈压根没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翌日下午就去找淑妃卖好, 将皇帝允准她们去探望宗琪习武的事说了。   既有皇帝金口玉言, 杨淑妃犹豫须臾,最终还是顺水推舟, 答应与谢小盈一同去看看。   两人换了衣裳,因淑妃说有外臣在,又选了幂篱戴上,很谨慎规矩地与谢小盈乘肩舆而去。   淑妃贵为四夫人, 阵仗极大,她二人还没到,下午负责教习马的佟嘉越就领着宗琪一并来跪迎了。   宗琪见母亲来,自然是欢喜, 得了一句免礼, 立刻就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追到淑妃面前炫耀着说:“阿娘!儿会骑马了!”   果如谢小盈所料, 身为千牛备身的佟嘉越虽教习严苛,但宗琪天生性子贪玩爱动, 来了这马场只有撒欢痛快不想回去的心思,断然没有半分不快。宗琪浑身都是土,好在为着学骑马, 他身上的衣裳只是寻常素色布料, 可见淑妃也想到这一层了。   男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去攀淑妃精致的裙袂,淑妃难得没躲开,伸手摸了摸宗琪的脑袋,点头道:“阿娘知道了。”   佟嘉越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立在不远处,淑妃不开口,他也不上前寒暄。   谢小盈远远看了他一眼,身为千牛备身,佟嘉越依旧是一身花团锦簇的袍子,衬得人俊杰挺拔,颇有风姿。   两人毕竟算认识,谢小盈想了想,还是主动打了个招呼,“很久不见佟郎君,教导大皇子你辛苦了。”   佟嘉越垂首,语气里有些紧张,“臣不敢。”   谢小盈先前见佟嘉越,对方就是这样恭敬有余、热情不足的态度,她见惯不怪,径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反倒是杨淑妃闻言,忽地低哼了一声。谢小盈听见,扭过头问:“姐姐,怎么啦?”   “没什么。”杨淑妃的口吻淡漠,令谢小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奈何眼下人多,她也不好追问,只能扭过头,去与宗琪说笑了几句。   宗琪与她早熟悉了,这会巴巴儿地卖弄:“婕妤不是去年跟着我阿娘学了骑马?可敢与我比试比试!”   谢小盈忍俊不禁,指了指自己的大肚子,解释道:“婕妤身子不方便,待日后给你生了弟弟或妹妹,婕妤再与你赛上一场。”   宗琪还不懂女人怀孕的事,只忍不住说:“婕妤越来越胖啦!你要少吃一点肉,这样不好。”   谢小盈听得发笑,扭头想对淑妃吐槽她儿子,等目光偏过去才发现,淑妃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思俨然不在自己儿子身上。谢小盈不由得想:淑妃今日的状态比昨天还古怪了一些。   正僵持,宗琪又跑来闹,想拉淑妃进马场里,亲自看他骑上小马驹。   淑妃轻轻挣开了儿子的手,没有回应。谢小盈上前挽住淑妃手臂,低声说:“姐姐,咱们让琪郎骑一回看看吧。”   隔着衣料,谢小盈摸出淑妃小臂上的温度竟有些发凉。淑妃被幂篱的薄纱遮着脸,令人无法轻易看到她的表情,她好半天才开口:“你怀着身子,不好进去,若不小心被牲畜冲撞,本宫与大郎的脑袋今日就都要赔在这里了。宗琪,你去与师父进去继续学吧,母亲路过看看,你既学得高兴,母亲也放心了。”   谢小盈听着淑妃打官腔,便知趣地缄默下去,守礼地往后退了半步,没再多言。   杨淑妃的厉害宗琪是自小领略的,他垂首称是,虽有些遗憾,但还是乖乖地重新回到马场内,只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佟嘉遇见状也单膝跪地,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淑妃这才像是舒了口气,整个人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好了,看也看过了,咱们回吧。”   谢小盈既察觉了杨淑妃的不同寻常,难免有些担心。   甫一回到淑妃住的永馥殿,谢小盈按捺不住地问:“姐姐,我瞧你最近很不对劲,可是出什么事了?”   杨淑妃闻言便如惊弓之鸟,立刻挥退左右,警惕道:“我不要紧,是些陈年旧事,冷静这两日也就好了。你别乱猜,也千万不要与陛下说起来。”   谢小盈不由得愈加担心,伸手去攥淑妃,“姐姐,你别怕,不管什么事,与我说说总是不要紧的。我未必能给你帮上忙,但出出主意,或是开解开解你还不行吗?”   淑妃苦笑摇头,目光避开谢小盈,顺着窗外向远望去,“不需要出主意,是一桩从前的死局。只我如今又被人提醒起来,难免有些失落……妹妹,别问了,这事我没法与任何人说,唯有将它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到死为止。”   ……   天一日比一日的长,也一日比一日的暖。   谢小盈不知不觉就怀满了七个月的身孕,虽她胎相如今已显得十分稳当,因都说“七活八不活”,陈御医也好,杨淑妃也罢,都打起了十万个精神,准备迎接谢小盈怀孕的第八个月。   先前还常常露出忧思的杨淑妃,而今是再不见那般神色了。   此来素烟宫,杨淑妃位分最高,照理说是要管起离宫内所有大小庶务的。人一忙起来,什么想头都没了。她如今只巴望着好好照管谢小盈,叫她这一胎能平平稳稳的瓜熟蒂落,最好生产时也尽力少吃些苦头。   五月初五,又是一年端阳。   杨淑妃主动去寻了皇帝,煞有介事地表示:为着珍婕妤安全,就别大办宫宴了,免得有人在宫宴上动手脚,妨碍到皇嗣。她的建议是,令随驾的宫妃各自庆祝,请皇帝单独陪珍婕妤庆祝。   宗朔虽不待见淑妃,但听她这样讲,实在是被逗笑了,“淑妃,如今素烟宫以你位尊,朕就算要与谁单独庆祝,那也该是去你的永馥殿。你让朕去陪珍婕妤,这话传到外头去,朕当个昏君倒无妨,可珍婕妤若背了狐媚惑主之名,她该如何自处?”   杨淑妃脸上一片尴尬,她光想着自己不在意,全忘了满朝御史的口诛笔伐,实在是吃饱了撑的,让人不得不顾忌。   一想到御史,杨淑妃心中又是一梗。   只她表面功夫尚能周全,低首道:“臣妾思虑不周,还请陛下决断。”   若放在宫里,淑妃这样明晃晃的把柄送到手里,皇帝不可能不发作。但如今他正需要杨氏对谢小盈这份赤诚来护着她,因此也不好责罚,只能顺势道:“还是要办个宴,朕已传了宫里的内教坊来给珍婕妤献舞,到时就摆在贞宁楼吧。小盈那里,你叫她自己用了膳再来,开宴的时辰放晚点也就是了,免得饮食上有什么不妥。内教坊这回排的舞是小盈点名要看的,你安排得精心些,让她借着过节好好乐一乐。”   杨淑妃称是,皇帝又交代了几句,才让她退下。   去年过端阳节,谢小盈不知道还有编五彩绳祈福驱邪的习俗。这次她记得,便提前让莲月准备了好些五彩绳,从早晨醒来,就抱着笸箩开始编。   上次只来得及编了一个手绳,谢小盈送给了当时刚被伤害过的荷光,总觉得显得自己有些偏心了。   这回她打定主意,要给莲月兰星、香云香浮,都编上一个。   功夫不负有心人,及至傍晚,谢小盈果然编出了五个五彩绳,四个她让莲月兰星、香云香浮分去戴了,剩下一个,她巴巴儿地等到宫宴上,悄悄塞给了淑妃,“没给陛下编,这个独给你的,你悄悄戴,别让陛下发现了,回头再治我的罪。”   淑妃先阵子总愁容满面,也不肯与谢小盈细说。   谢小盈猜测兴许与她家中外臣有关,不便多问,只能在这些小节上做点事,好哄淑妃开怀。   此刻杨淑妃莞尔一笑,露出谢小盈许久不见的喜意,她将手环戴上,藏进了宽敞的大袖衫中,与谢小盈亲热道:“放心,我省得的,这是咱们姐妹二人的信物,定不让陛下瞧见。”   谢小盈见淑妃状态像是回过来,松口气,两人说了几句琪郎相关的闲话,便各自入座了。   这一回的端午宫宴虽开得晚,但众人到得都早,连皇帝都是与谢小盈前后脚来的,因此筵席竟是提前开了场。   随驾的宫妃总共只有四人,宫宴的座席便在台阁上一字排开,面朝下方的殿池。   谢小盈与杨淑妃各自坐在皇帝左右手,淑妃一侧还给皇长子宗琪设了个小座。杜婕妤坐在淑妃与皇长子之外,沈宝林则坐在了谢小盈下首。这排序说起来和谐,可若有人站在远处一看,就会立刻发现这位置的陈设十分不平衡。谢小盈的桌几离皇帝的御案只有一臂宽,可沈宝林与谢小盈的位置,竟隔了将近五米远!   淑妃像是生怕沈宝林席间会和谢小盈搭讪似的,在两人之间留出了极为疏远的距离。   这样的防备,谢小盈觉得好笑,皇帝入席看了却十分满意。   沈宝林毕竟入宫时候浅,他接触得少,不知是何等秉性。谢小盈身子重,最是要紧的时候。为着她考虑,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至于沈宝林会不会为此觉得尴尬丢面子……那就不是宗朔会考虑的事了。   因这次设宴,主要就是为了让谢小盈看内教坊排的舞,以往宫宴上轮番敬酒祝贺的流程被杨淑妃全部拿掉,只她自己代随驾宫嫔敬了个酒,说了几句端阳安康的吉祥话,宗朔立刻就让人传了歌舞上来。   果不其然,他一侧头,就发现谢小盈扶着腰坐直了,女孩眼里发光,可见是期盼极了。   她扭头问皇帝,“陛下,这是不是内教坊答应要给我排的那个舞剧?”   宗朔见谢小盈高兴,自然也笑了。他颔首道:“正是,四月里他们就排好了,只因咱们已经来了离宫,内教坊的人费劲才传来的消息。你瞧着看吧,若喜欢,朕替你赏她们。”   因被皇帝亲自叮嘱过,内教坊果然是用心排了一场,演的故事是昭君出塞。   上回领舞的女孩饰演了昭君,一身大红裙装,衬得她肤如凝脂,面白胜雪,整个人如一支纤细红梅,不愧是演四大美女的姿色。另两个谢小盈见过的舞姬都扮了男装,一个演大单于,另一个演汉元帝,还有些伴舞的女孩则演宫女大臣。舞剧像模像样的分了四幕,既有群舞,又有独舞,竟非常像回事!   前演汉元帝昏聩,后演大单于凶恶粗鄙。两个女孩虽扮男装,倒各自舞出了特色,谢小盈拍掌叫好。最亮眼的还是领舞的昭君,被汉元帝选中时的惊恐,在嘈杂切切的琵琶声中,她舞步细碎,回旋罗密,之后演出塞的悲戚,在胡琴声里衬托的悠扬哀怨,水袖飞甩,果然有种薄命之美。   等到最后一幕,演昭君愁肠百转,卧病思乡时,谢小盈在竹笛与胡琴交错的声乐里,竟控制不住湿了眼眶。   她何尝不想家呢……王昭君回不去的故土,与她回不去的现代,不正是异曲同工?   一身烈焰红裙的昭君在乐声最后一弹中折腰而亡,谢小盈的眼泪更是断了线似的落下来。   宗朔原以为谢小盈如愿以偿看了舞该欢喜,没想到舞曲结束时天他一扭头,竟见谢小盈泪横满面。宗朔当即起身,既是为谢小盈担忧,更是恼内教坊的人胆敢触谢小盈的忧思。他手中酒杯直接砸到了地上,一边离席往谢小盈身边走去,一边勃然大怒道:“此等哀戚之曲,谁准你们在节宴上奏演的!!常路,把人给朕拉下去!” 第86章 豫王返京 既得知谢夫人入了京,这份大……   杨淑妃原本看个舞剧正新鲜投入, 还没来得及鼓掌,就听到宗朔震怒之言。   她心里正吐槽这皇帝怎如此没有审美,一偏头, 却瞧见谢小盈脸上被宫灯映照出了两道清光, 杨淑妃这就反应过来,谢小盈居然看哭了?!   谢小盈怀着身子, 最忌忧愁多思。杨淑妃立刻也恼了,这回宫宴是她张罗的,她并不怕担责任,此刻当仁不让地起身请罪:“内教坊献舞不吉, 臣妾失察,请陛下降罪!”   淑妃这样一跪,连带着大皇子宗琪、杜婕妤、沈宝林,纷纷起身跟着跪地, 再下一秒, 整个贞宁楼里的人居然都跟着跪了下来。   唯谢小盈惘惘地坐着,宗朔已冲到她身边, 将人半揽住,压低声关切:“盈盈, 怎么回事?你身子重了,可不该哭。”   谢小盈一阵失语。   她虽看得心里难过,可归根究底, 这只能算是看剧泪点低、眼眶浅, 皇帝突然搞出这等阵仗,反而吓得她有些无措。   宗朔见她不吭声,便轻轻用拇指蹭了一下谢小盈脸上的泪痕。女孩儿可见哭得不是一刻半刻,眼泪竟顺着脖子一路流, 连谢小盈胸口的帔子都染了点湿。宗朔皱起眉头,这舞是跳得哀婉了一点,谢小盈却何至于这样伤心?   按照戏文里的演法,王昭君那是遇上了汉元帝昏聩*,才被迫离乡远嫁。别说历史上压根不是如此,即便是,如今以大晋之威,何须再送女子与外虏乞和?谢小盈这是为谁而哀?   宗朔犯着嘀咕,但还是好脾性地哄着人,“盈盈,快收了泪,朕见不得你这样。这舞编得都是假的,朕回头再与你细说一二,你且宽宽心。”   “……妾知道是假的。”谢小盈见众人跪着都不动,几个花容月貌的舞姬也被常路命内宦擒了下去,吓得面色发白,浑身瑟瑟。她赶忙解释:“陛下,妾就是看得投入了一点,并不是真的想哭,陛下别责骂她们好不好?这舞跳得极好,正是妾想看的那种演法,陛下不是说要代妾赏她们吗?”   宗朔无奈叹气,“你就是一贯的好性儿!跳得再好,既惹了你的泪,朕看就是他们不知分寸,该好好罚上一回。”   谢小盈还想再“二刷”一回,哪肯让皇帝真责罚,于是连连道:“不怪她们,是妾没见识嘛。陛下,求求您了,先让大家起来,今日还是过节呢。若为着妾的糊涂,叫大家都不好过,那怎么成呢?”   她一服软,宗朔立刻就没了法子。他先把淑妃等人叫起,“不干你们的事,你们都坐。”   但他毕竟发了怒,眼下为着谢小盈三言两句就收回先前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宗朔沉默少顷,只改口说:“既然珍婕妤为你们求情,朕今日便饶你们一回,都先下去吧。”   不赏不罚,已是最大的开恩。   诸舞姬跪地叩首,不敢多言,就这样都退了下去。   被谢小盈这样一打岔,端阳宫宴没多久就宣告结束。   宗朔自认为让淑妃管宴已是给了对方人情,因此也不找借口,直晃晃地就与谢小盈一并回了景延殿。   淑妃当然不会介意,杜婕妤与沈宝林更是不敢多话,这一日端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好剧哪儿能只看一遍?   谢小盈隔日便向宗朔讨恩典,表示还想再看内教坊的人演一回昭君。原本宗朔对她都是有求必应,这次却显得十分犹豫,他盯着谢小盈问:“你看得又不高兴,何必反复自苦?你若喜欢,朕让她们换一出戏再跳。这个太悲戚,于你身体不益。”   “我没有不高兴,是看的喜欢才会投入,投入了就难免落泪,并不是真的难过,陛下多虑了。”谢小盈很执着,文艺作品,当然是悲剧上佳!何况把舞跳喜庆了容易,扭秧歌不就行了?这领舞的女孩不靠言辞,光靠肢体,就能把女人身处异乡的无奈与挣扎演得淋漓尽致!那必是表演之人自己先共情,才能令观众跟着共情。谢小盈既钦佩又欣赏,很想私底下对那舞姬表一表情。   宗朔狐疑地打量谢小盈,“你先与朕说一说,如何就喜欢这昭君出塞了?自咱们大晋立国以来,还从未用女人向戎狄乞和过。别说公主,就是寻常民女被胡人掳了,先帝都要派兵讨伐!你若有一二唏嘘也就罢了,怎至于哭得厉害?”   谢小盈抿住唇峰。   这她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她难过的不是汉朝的攘夷之计,而是自己与昭君一样,被迫去国离乡,永无归宁吧?   嗫嚅半晌,谢小盈编了个借口,含糊地表示:“……我也想家了。”   宗朔怔愣片刻,旋即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先是一叹,转瞬又笑了,“好吧,朕知道了。你既喜欢,朕就让内教坊的舞姬与奏乐班留在素烟宫,你想看就传她们再来。只看便看了,不许再哭。哀极伤身,你如今须懂得克制。”   既已达成了目的,谢小盈点头答应,“陛下放心,妾会关照好自己的。”   没过几日,谢小盈便传了内教坊再来表演,她点了其中最喜欢的昭君思乡那一幕,专让领舞的女孩再跳了一回。   宗朔得知后,立刻八百里下敕,催促豫王进京车马,不得再做耽搁。   豫王此行是与王妃一同返京,因王妃家里同样是延京城的世家,既得诏回京,他便带上了王妃一起,一则是让王妃能有机缘回去与母家团聚走动,再则也是豫王同行还有谢氏家眷,毕竟男女有别,有王妃关照应酬,总还方便些。   五月十三日一早,豫王抵京。他让王妃带谢夫人先回京中藩邸安顿洗尘,自己则单骑赶往素烟宫,好向皇帝请旨,看怎么安排谢夫人。毕竟谢夫人进离宫还要打着他王妃的名义,把谢夫人当个寻常仆妇领进来,免得惹朝臣眼目。   谢小盈那日的眼泪搞得宗朔这几日实在焦躁,女孩儿拢共在他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被他吓的,另一次就是为着思乡,这思乡哭得比赶上他龙颜震怒还厉害,宗朔如何能不对此上心?   猛然间听常路道豫王求见,宗朔立刻大喜,“快传!”   豫王风尘仆仆,入殿即拜,“臣,宗弛,叩见陛下!”   宗朔忙上前亲自扶起,哥俩一打照面,宗弛咧嘴笑起来,立刻亲昵地喊:“阿兄。”   宗朔也笑,欢喜地攥着弟弟小臂,急迫问:“谢夫人可到了?”   宗弛的笑容僵了一瞬,挂了脸,“阿兄拿我当什么?我千里迢迢回京一趟,你不问我累不累苦不苦,倒先问起商人妇??我与阿兄分别这才一年半,堂堂嫡亲弟弟,还比不过一个商人老妇了?”   “……”宗朔被数落得尴尬,忙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   豫王好大不高兴,他骑马磨得屁股疼,一身锦袍都脏了,冠也歪了,头发还乱了。谁知他这个皇帝阿兄变成了色鬼,为着两年前还看不上眼的粗鄙民女,丝毫不顾兄弟情谊!   宗弛斜眼看皇帝,嘲弄道:“陛下先不是还看不上谢家?若非有臣保荐,那谢氏女如今不知嫁给哪个农夫呢。陛下不好生感激臣的毒辣眼光,倒把臣当你内侍省的花鸟使,专管服侍采女不成?”   宗朔被弟弟一通臊,脸都快红了。他背着手,只能拿帝王气魄来压人,“大胆!你怎么与朕说话呢?”   “哼。”宗弛和宗朔是一处长大的兄弟,他二人年纪近,同是懿德皇后所出,且先前懿德皇后膝下还有一位长子,被立过一回太子,只可惜后来殁了。所以宗朔宗弛最小的时候,还没分出这些身份上的尊卑,是亲近惯了。   眼下宗弛故意与宗朔闹别扭,宗朔理亏,竟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赔了个不是,“朕并非不关心你,你也别拿那些污糟话说珍婕妤。她有孕了,怀着朕的孩子,朕子嗣单薄,看重她一些,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豫王聘王妃至今已大婚六年,膝下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另有侧妃所出子女不提。   兄弟两个这样比起来,倒确实显得宗朔子息不大行。   宗弛只好收了折腾,“好吧好吧,为着臣的小皇侄儿,臣就不与陛下计较了。”   “这么大年纪,惯爱出洋相。”宗朔拿弟弟没办法,还是忍不住教训两句,接着宗弛就老实说了王妃领谢夫人回藩邸休整,随时都可进宫的情况。皇帝满意颔首,“那便安排在明天吧,劳累你与王妃了,朕明日赐宴为你们接风,你们夫妻也来素烟宫住就是了,朕令常路为你们安排。”   宗朔最关心的事既定了,兄弟两个还是把话题又拐到了国事上。这回豫王主持水坝兴修极为成功,去年汛期安然无虞不必提,今年的春汛已过去,豫王的通渠项目也做得好,春灌大顺,夏汛无忧,宗朔极为满意。   两人聊了一整个下午,宗朔见豫王面露疲色,这才松口,放人回府休息,明日再来离宫。   既得知谢夫人入了京,这份大“惊喜”可算能告诉谢小盈了。   宗朔一刻也按不住,扭头就去了景延殿。   他才踏入大殿,便听到内室胡琴声响,谢小盈果然又传了内教坊的舞姬!   宗朔这次没什么心理包袱了,他笑意盎然地从屏风绕了进来,打断了舞姬的表演。   那舞姬是第二回 来给谢小盈献这段舞了。   原先她猜测珍婕妤是想拿她献给皇帝固宠,却不想端阳节宴赶上皇帝发怒,这心思便已然淡了。   没想到珍婕妤又传了她们两回,且每一回都只点她出来跳。息了的念头又鼓噪起来,演昭君的舞姬便忍不住想,珍婕妤还是想荐她的,只是需要时机罢了。   冷不丁听闻宫人传报陛下至,那舞姬的心跳顿时加快起来。她折身跪于地案,虽垂眉顺目,却姿态柔婉。习舞的女子最妙的便是身条儿,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是最诱人的,自然摆出了顶柔顺漂亮的身段。   只皇帝眼神压根没落在她身上,直冲着谢小盈过去。   没等谢小盈行礼,他便上前抓住了对方的手,“盈盈,朕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   谢小盈正抱着肚子搞胎教,想给腹中孩子予以艺术的熏陶,沉浸在优雅的歌舞之中。没料想被皇帝半途打断,很是扫兴。她与皇帝挨着罗汉床坐下来,对“好消息”不为所动,只说:“陛下,先让妾把这一段舞赏完可好?”   那舞姬闻言有些激动,果然,珍婕妤这是在为她铺路。   宗朔这才扫了眼跪在下首的舞姬,他想着左不过是哄谢小盈高兴,喜上加喜也没什么,便由着谢小盈的意,令那舞姬继续表演了。   谢小盈一边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将最后那段舞看完。虽然已是第三遍看,但这段思乡愁绪的舞确实编排得精妙,每每都能牵动起她的情绪,令人心神激荡,值得N刷!   舞姬跳完,再度欠身行礼。   谢小盈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还扭头与皇帝说:“陛下,是不是很好?”   只宗朔看着那舞姬面红眼媚,一个劲儿地悄悄拿视线偷偷勾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虽说内教坊的歌舞姬都是默许给皇帝选的女人,端看他能不能入眼……可这舞姬竟敢大胆地在谢小盈面前作此姿态,莫不是活腻了??   正转念间,宗朔又听谢小盈竟为这舞姬说话,便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他改为望向谢小盈,沉默地打量起人来。   难道……这舞姬是得谢小盈的授意才如此为之? 第87章 【评论7k加更】 宗朔拧着眉头,咬着……   宗朔一时间情绪翻涌, 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   打来素烟宫,宗朔便定了主意,除了谢小盈, 不准备再让旁的女子近身了。杜氏与沈氏虽奉旨伴驾, 但宗朔看中她二人的,原是在宫里就规规矩矩, 不出差池的有眼色。举凡这两人能洞察半点圣意,来了素烟宫,就该知道不能到谢小盈这里来犯碍。   杜婕妤与沈宝林也确实有这样的觉悟,如非杨淑妃召见, 她二人便同在禁宫里一样守着规矩,除了偶尔去泡个汤泉,并不主动与人来往,乖觉地做着隐形人, 既不敢招惹跋扈张扬又得了权的淑妃, 更不敢到怀着身孕又得宠的珍婕妤身边来惹眼。   宗朔对此等局面,正是满意。   他向来认为谢小盈心思窄, 盛不住事,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 立刻便生醋意。宗朔不愿让谢小盈身子重的时候再为这些微末事伤情,所以才决意好好陪着她。反正皇后如今病着,彤史送回宫里也都是交到尹昭容处, 他幸不幸人, 自是轮不到尹氏来置喙的。   既无人掣肘,宗朔如何能不放肆宠着自己心尖儿上的人?   虽说宫妃遇喜是不必侍奉君王,然而宗朔到底是壮年男子,正值血气方刚。谢小盈孕间柔美, 身形渐渐丰腴起来,更添几分女人味儿。宗朔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便由得谢小盈用她自己的“法子”来侍候。他本想着自己得了纾解就罢了,从没动过传幸人的念头。   就连常路都发觉了他这份心意,如今朝务一散,常路也不问他有什么旁的安排,只问:“陛下今日是回去用膳,还是在昭元殿用?”   单是“回去”二字,便足以体现皇帝待珍婕妤的殊遇。   既有外表光鲜的体面,更是实打实的宠爱。   这正该令谢小盈如意开怀才是,怎么反倒让她动了给自己举荐旁人的念头?   宗朔凝眸注视谢小盈,试图从她的眼底堪透这份古怪。而女孩的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像平静的湖,并无波澜,只透着隐隐的期待。宗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莫非他一腔深情关切,谢小盈竟然毫不领情,到头来做得都是……无用功?   这一瞬间的念头让宗朔的心彻底沉下去,脸色跟着就难看起来。   “陛下不喜欢吗?”谢小盈见宗朔盯着自己沉默,禁不住追问了一句。   宗朔偏首,避开了谢小盈的视线,手掌攥了拳,压抑着情绪反问回去:“婕妤是希望朕喜欢吗?”   男人声音低沉,眼见是不悦了。   谢小盈却仍是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可希望不希望的?   到底是做了宗朔近两年的枕边人,谢小盈直觉自己应当又是与皇帝想岔了,须得谨慎点回答才好。她迟疑着,只小心观察宗朔神色,没有立刻作答。   两人这样僵着,气氛自然从一开始的热烈跌至冰点。   舞姬本还捧着一颗雀跃的心,等待着帝王垂怜。以珍婕妤而今圣宠,她原本不愁陛下会不给婕妤这个体面。   而眼下,她却是拿不准了。   皇帝冷冷的眼风扫过她的脸,俨然是看不上她。   或许因她入不了皇帝的眼,竟连带着珍婕妤都受了挖苦。   那舞姬终于害怕起来,却不知自己眼下该如何做……究竟是先一步下跪请罪求饶,还是……等珍婕妤的示下?   舞姬目光频频逡巡,自然引起宗朔的察觉。   他鄙夷地扫了那舞姬一眼,既想先打发了这女子,送回内教坊好好受回规矩,可打狗还要看主人,谢小盈终究是坐到了婕妤的位分上,如今还怀着孩子。眼下伤了谢小盈的体面事小,来日两人为着这个事生隙,怕是不好弥补。   宗朔抬指揉了揉额心,忍着不快,对内教坊等人开口:“朕要与婕妤单独说几句,你们先……”   本想让这些人离开,但那舞姬终归是谢小盈准备的人,要是直接赶走了,谢小盈心思细,恐承受不住。   他很是没办法地重重叹了口气,“香云香浮,领她们到外头候着,朕一会再吩咐。”   香云香浮对视一眼,上前称是,把歌舞姬都带了出去,顺便将殿内其余伺候的人也用手势赶走。   皇帝这幅姿态,让谢小盈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是她犯了什么错?刚刚不该打断皇帝说话,让舞姬跳舞?还是……这舞姬犯了什么忌讳?   宗朔许久没在谢小盈面前端过帝王姿态,谢小盈此刻却警醒地想着,还好她没被皇帝最近的温柔小意糊弄住!封建皇权至上,皇帝就是皇帝,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她的爱侣。   她满心戒备,脸上自然也表露出了几分疏离。   宗朔的目光刚从外头转到谢小盈脸上,谢小盈便立刻扶着腰起了身,直接在脚踏上跪下了,“妾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但还是请陛下责罚。”   “……”   谢小盈虽肚子大了,脸上圆润了,可她肩骨脊柱还是从前那样窄瘦的一条。   皇帝已很久么让她跪过,此刻低首看下去,洁白的颈子引着她单薄却负重的身躯,竟令谢小盈显得愈发脆弱。   宗朔心里被人揪成了一团,有些烦躁地想,谢小盈果然意识到他不想给那舞姬面子,这会儿不高兴了!   可他又凭什么呢?   皇后拿王氏搪塞他,谢小盈现今也要塞个舞姬来。他的情意呢?真就没人能领受吗?   “你先起来。”宗朔虽不快,但顾忌谢小盈身孕,还是让人先起了身。他见不得谢小盈捧着这么大的肚子还要吃力地行礼,倒显得他这个皇帝多刻薄寡恩似的!他忍不住开口讥讽:“既不知自己有什么罪,你何苦还来请?”   谢小盈倔强抿唇,“总归定是妾哪里做得不好,惹得陛下动了怒,该是妾的罪,妾认了也就是了。只是妾愚钝,不知哪里犯了忌讳,还请陛下明示。”   宗朔拧着眉头,咬着牙运气,强忍着不在谢小盈面前发作起来。   他还在想,谢小盈到底为什么非要荐人上来。如今他们住在素烟宫,谢小盈头顶除了个事事关照她的淑妃,再没有人能压着她了。是有人怂恿了谢小盈?还是谢小盈自己想出了这个昏招?   方才那舞姬一看就是有了年纪,身形完全长开了。容貌不算上佳,但能在内教坊里留到这个年纪的女子,必得是才艺绝顶,得了教习嬷嬷的关照。内教坊定有更绝色的女子供谢小盈挑选,偏她取中了这个,说不准还是怕被人分了宠。   谢小盈身孕都有八个月了,加上坐月子,至多再三个月,谢小盈自己就能进御了,何必非要抬个人呢?   既想到这里,他便出声诘问:“那个舞姬到底哪里入了你的眼,让你觉得她好了?”   谢小盈一瞬茫恍然,原来是那舞姬不对吗?   她踟蹰片刻,有些费劲地解释:“妾与她本不熟悉的……是过年那时候她来献舞,确实跳得好,妾才留意了。这回的昭君她也演得不错,妾觉得她有本事,所以……”   有本事就能侍奉皇帝?   宗朔几乎被谢小盈这逻辑气笑了!   照谢小盈这选人的法子,那倒是延京城里秦楼楚馆的女子个个有本事,吹拉弹唱,任谁没个傍身的技能?厉害点的还会写诗作词,行个酒令呢!这女子正是因为有了取悦男子的本事,才说明了身份低贱,登堂入室不凭德行,只靠色与技。   然而,宗朔想到这里,灵光忽地一闪,思绪猝然断了。   取悦男子……宗朔的目光落到谢小盈谨慎局促的脸上,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猜测:莫非是因他近来一直让谢小盈那样侍候自己,让谢小盈觉得受了折辱,不乐意了?   这念头只是冒出来一瞬,宗朔陡然间浑身都冷了下来,满心都是懊恼。   竟是他疏忽伤了人! 第88章 开诚布公 一句低贱,让谢小盈立刻住嘴……   宗朔心底突然有些发悸, 谢小盈出身虽不高,但她家底殷实,又是府上独女, 想来家里一定是将她娇养大的。若非谢家门第不行, 以她父母给置办的陪嫁,谢春宸何愁在江南找不到好门户来配女儿。只坏在了谢家没一个士子, 在重门风的江南之地,商贾人家实在上不了台面。否则谢家也不会动心思,非要将她送进宫里博一场荣华富贵。   到底是金馐玉馔养着的女儿,门楣再差, 好歹是要脸面尊严的。寻常人家里有名分的主母良妾,都不必在怀孕的时候还这样侍候人。眼下谢小盈好歹是正三品的婕妤,一次两次就罢了,时日久了, 谢小盈岂能不生怨怼哀思?自然是觉得受了磋磨。   何况她是胆小的性子, 心里再觉得不舒服,定是不敢对自己直言。随驾来的杜婕妤与沈宝林偏又是有名分的嫔御, 还是飞霞宫的人。谢小盈即便想顺水推舟做人情,也不好往她们头上做。   这样一来, 除了她身边的宫女,不就只能从内教坊里挑人了吗?   宗朔霎时间恍然大悟,顿觉自己终于堪透谜底!   到头来竟是他自己轻浮孟浪, 给了谢小盈难堪。   既想明白了, 宗朔反倒有些窘迫。谢小盈还扶着腰在他跟前低眉顺眼地站着,他赶紧起身,亲自把谢小盈拉到旁边按着坐了,很小声地解释:“唉, 刚刚是朕想偏了。原是朕做得不好,让你受了委屈,朕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谢小盈一怔,怎么回事?皇帝这通无名火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就熄灭了?   她被男人攥着手,对方掌温极热,她甚至还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跳得极快。   宗朔见她表情发懵,叹口气,只能把声音压得再低一点,悄悄话挑明了,“你……你夜里既然不愿意侍候,如何不能与朕直言呢?朕并非有意折辱你,是喜欢你才想与你亲近。当然,这事终归是朕的不妥,朕以后再不会让你做那等事,你别憋在心里难过,看你这样子,朕比你还难受!”   他一边说,一边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见女孩用犹疑的眼神看自己,宗朔顿时感到有些受伤——完了,都怪他先前冲动,只顾着自己快活,眼下在谢小盈心里,他定是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这可怎么是好?   殊不知,谢小盈看着皇帝自说自话,已然是彻底僵愣了。   即便她时常和皇帝聊天聊岔了,但还没有哪次能差得这么远,让她连话都不知怎么接了!   刚刚还是要发怒,扭头又与她说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   一个舞姬,怎么能把宗朔的想法扯出那么远?   谢小盈茫然无措,皇帝盯着她看,她也只能扭开脸,假装不好意思,暗自琢磨该怎么应对。   她这个姿态反而让宗朔觉得谢小盈是在与自己置气,于是彻底没了办法。他思忖着,谢小盈既然已经明摆着要抬举那舞姬,说不准私下已对舞姬夸过海口。他这里若不顺着台阶下来,多多少少都有碍谢小盈的颜面。   罢了,反正宫里白养一个人口而已,为了让谢小盈顺心,他就捏着鼻子受下吧。   宗朔一边叹气,一边再度让步,“罢了,既是你定的人,朕这回还是由得你了。那舞姬叫什么?朕先给她一个御女的名分成不成?等你孩子落地,朕再借你的名义,给她升个宝林……这样你能有面子,以后在宫里说话也响亮些。”   谢小盈原先还一头雾水,听到这里,总算穿针引线,把先前宗朔所有的表现给想明白了。   合着皇帝是觉得她要献上这个舞姬做个妃嫔??   “……等等,陛下。”谢小盈捂着肚子,还没全然回过劲儿来,但已是出言阻拦,“妾没有让那舞姬入后宫的意思。”   宗朔闻言皱眉,下意识地想:谢小盈是打算只叫那舞姬伺候他,却不肯给名分?   可他又不缺人侍候,宗朔情愿白给个位分,养个闲人!   他直白道:“盈盈,你这样安排不可。且不说舞姬微末,朕不愿叫这等女子近身。她既是你选中的人,最后若连个名分都没有。外头人会议论你待下刻薄,心思狭隘,于你无益。”   谢小盈一听就知道两人又是说岔了,宗朔眼下是认定她想要抬举舞姬,竟还开始帮她出谋划策了。   她忍不住扶额,吃力地解释:“陛下,不是这样的,妾没有选中那舞姬,要让她侍奉陛下的意思。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啊?”宗朔一愣。   谢小盈以手支颐,都不太好意思直视皇帝了。   她到底该说皇帝是太自以为是,还是两人的观念实在相差太多?谢小盈还指望着那舞姬回到内教坊之后再排几个剧目来看呢,那是她相中的大晋皇家舞团的首席,哪儿能被皇帝充入后宫啊!   为着她自己的艺术生活,她也不能让这女孩变成宗朔的小老婆。   于是谢小盈深吸一口气,诚恳解释道:“让陛下误会,实在是妾的罪过,妾传内教坊的人来,只是看她们歌舞才绝,欣赏她们的本事而已。而且妾在家中时就曾听闻,怀胎时候若能多欣赏一些音韵舞蹈,对胎儿启蒙都能有些好处。”   宗朔听得将信将疑,“此等靡靡之音,对胎儿能有什么好处?盈盈,你不必拿瞎话来搪塞,朕虽不喜那舞姬,但并没有迁怒你的意思。朕与你,是可以开诚布公,坦然相对的关系。”   皇帝语气郑重,谢小盈心底竟忽地被人戳了一下似的,短暂地顿了一秒。   只她下一刻就逼着自己更加虚情假意地笑起来,“妾正是想与陛下开诚布公、坦然相对,才和陛下交代实话。妾当真没有为陛下拣选女人的意思……这是皇后殿下才能做的事,妾何德何能,要为陛下选枕边人呢?妾自己能常伴陛下身边,已是旁人艳羡的殊荣。妾心里珍惜着,又怎么舍得将这样的荣宠分给旁人去。”   被宗朔隔三差五的肉麻话洗礼熏陶,谢小盈如今也被磨练出来了。在需要的时候,她很能够装出三分深情,来与皇帝一唱一和。   从前谢小盈不表态的时候,宗朔尚且认定她一门心思扑在自己身上,眼下谢小盈都把话说得这般直接,宗朔岂有再怀疑的道理?   他被谢小盈这番话说得立刻释怀,心口都有些发热。   既做他的宠妃,就该有这样的觉悟!他已然顾及谢小盈的心思,都不肯召幸其余妃嫔了。倘若谢小盈不能领这份情,非要把他往外推。那他真是要寒心了。   宗朔攥紧谢小盈的手指,颇为激动道:“你说得很是,朕与你这样才叫两情相悦。朕能体谅你的委屈,你也懂朕的心思,这般琴瑟和鸣的日子,断不该再搅和进旁人来!”   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谢小盈听得眉心直跳,皇帝这上纲上线的力度也太猛了。还好皇后不在,否则恐怕会直接被皇帝的这番话气得上西天。   宗朔见谢小盈表情古怪,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不过他转念间想起皇后理直气壮地为他安排王氏,而谢小盈却能说出心里珍惜这样的话来,两者相判,高下立见。   他内心无声叹息,皇后本该比谢小盈更有这份当仁不让的底气,他悉心呵护中宫颜面那么久,皇后怎么反倒越当越往后退呢?   “朕还是把她们打发回宫里去,不能再在你眼前碍事了。”宗朔想到刚刚之所以令他误会,都要怪那舞姬媚眼如丝,不守规矩。他眉峰深深蹙起,这等女子,反正也到了年纪,还是早些发派出宫妥当。   谢小盈敏锐地从宗朔语气里听出一丝厌弃,她赶紧央道:“可我确实喜欢那个舞姬,她舞艺卓绝,更是知道我喜欢看的是什么。陛下且再留她们几日,好不好?”   宗朔摇头,“不可,朕记得杜婕妤和沈宝林都在闺中习过琴,抚琴才是真正的雅艺,你若喜欢,朕回头传她二人来为你演奏,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同你交往方不辱没你的身份。舞姬低贱,你少接触为妙。”   一句低贱,让谢小盈立刻住嘴,止住了继续与皇帝讨价还价的心思。   也是她糊涂,皇帝已表明过对《昭君出塞》的不喜,是她非想要看,如今反而连累了舞姬的前途。   眼前人是帝王,他的喜怒哀乐,哪怕只是一丁点,都关系着旁人存亡呼吸。   她从前把权势二字看得太简单了,如今才明白过来,宗朔不仅能生杀予夺,更是左右着活人的命运。   是天堂,还是地狱,只在他一念之间。   听着皇帝喊进了常路交办打发人的事,谢小盈立刻摘下了自己耳上戴的一对碧玉坠儿,赶在常路退下去前将人喊住,“常少监,有劳你将这一对代我赏给演昭君的女孩儿,我挺喜欢她的,请叫她好生保重。”   有了这句话,起码能保那舞姬一命吧?谢小盈偷觑宗朔,惴惴地想。   宗朔侧首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见女孩眼底雾色沉沉,小心翼翼地回望自己,他一时竟有些心软……不然,还是将那舞姬留下?   可谢小盈到底心性单纯,她与淑妃交往,已让宗朔觉得危险至极。再来一个胆大妄为、不知体统的舞姬,谢小盈早晚要被人教歪了去!内教坊又不缺舞姬,走了这一个,总还能选出听话懂事的来,继续哄谢小盈高兴就是了。   宗朔最终还是没改口,他冲常路颔首,默许常路接了谢小盈的一对耳坠,随即挥手让人退了下去。   “盈盈,朕知道你善良,朕也没有草菅人命的意思。只宫里的规矩不可乱,那舞姬已生贪念,再留下去怕要对你生妨碍,朕是为你们母子考量。”宗朔岂能看不出谢小盈适才在想什么,既谢小盈不敢开口明言,就由他来把话说清楚。   近来宗朔已有所察觉,虽然谢小盈的性情一向简单好猜,可仔细论起来,她却喜欢把心思藏得十分深。两人相处这样久,宗朔翻检记忆,几乎很少听谢小盈主动剖白过自己。他很希望能鼓励谢小盈大胆一点,能与他说说自己的心思。   宗朔印象中每一次听到谢小盈说起自己的想法,都是在“解释”。   因被他误解了,谢小盈才会表达她原本是怎样想的。   但如果不生什么误会,谢小盈便从不对他提起“自己”。她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   即便是皇后,都会明里暗里地提醒他,她需要体面与尊贵,她重视自己作为原配发妻的身份。从前林氏也会在温存时刻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渴望子嗣,或是因为身份低卑,希望能提携母家。金婕妤因是新罗王女,就更不必说了。举凡有机会邀功请赏,定是为新罗一族恳求减贡,或表达对王朝的忠心。   而谢小盈呢?   虽然两人已堪称至亲至近,谢小盈却依然不怎么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期盼与渴望。   每逢宗朔对上谢小盈的双眼,他所看到的,都是一片没有欲求的干净。   这份干净,曾令宗朔心仪向往。   如今细细想来,这份干净,却又令宗朔无端心慌。   终归是因她年纪小,还不知事吧!宗朔自我安慰地想,毕竟谢小盈家世身份都不够,在宫里活得体面尚且不易,更遑论在他这个帝王面前留存一个“自己”?   只要来日方长,他与她慢慢相处,终能让谢小盈褪去那些敬畏,舒展开自己原本的模样。   宗朔看谢小盈眼底还有没消散去的惶惶然,一时竟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有先把谢夫人进京的事告诉谢小盈,否则眼下还得发愁找什么辙来哄人。   谢小盈本就思乡,加之她年轻,或许更依赖母亲。不管先前有再多不安,眼下母亲能进宫相伴,陪她待产,谢小盈总该能彻底开怀了吧!   想到这里,宗朔慢慢笑起来,他伸手捏了一下谢小盈的侧脸,“不说旁人的事了,盈盈,朕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呢。”   谢小盈兴致缺缺,勉强附和:“什么好消息?”   “朕派人将你的母亲接进京了。”   谢小盈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反问:“……我阿娘?”   宗朔见她果然惊喜,这才放了心,欣然颔首,“是,朕已安排妥了,明日你母亲就会进素烟宫来。你既想家,届时就让谢夫人好好陪你一阵子,以慰你思乡之情!” 第89章 【营养液12k加更】 皇帝既然巴巴儿……   宗朔居然把谢夫人给传进素烟宫了!   谢小盈目瞪口呆。   她跟着宋尚仪学过规矩, 很知道进宫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这宫里随时随地能与自己母家相见的女人,论理说只有皇后一个。因她是一国之母,别说见自己的母家了, 她想见别的官眷家属, 只要对方身上有诰命,她就能下懿旨去传见。   淑妃家里位高权重, 她想见家人,其实也有门路。英国公面子大,可以替夫人去找皇帝求一个旨意。即便求不来,等到过年的时候, 英国公夫人作为外命妇进宫,同样还是有机会见到女儿的。   年节里进宫的外命妇诸多,皇后接见不过来,也未必有兴致去见, 就会让杨淑妃、尹昭容, 乃至于林修仪、胡充仪等人代为接待。这个节骨眼上,尹昭容与胡充仪就都有办法同自己的家人说上话。   但林修仪就没机会了。   他父亲不是京官, 品级也低,他母亲这辈子怕是都没机缘进宫拜见皇后了。   谢小盈一直觉得自己和林修仪的未来差不多, 再得宠也就这样了。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别说和家人见面了,宗朔有时候让她给家里去一封信, 都已是破格恩赏。   幸而谢小盈穿越之后, 在家住了没几个月就被打包带走。她对谢家父母还没有那十多年的感情积累,分别虽确实有些不舍和害怕,但真分开以后,谢小盈倒还不至于太难受。   她最擅长的原本就是随遇而安, 已经离开了现代,那接下来攥住掌心里的筹码,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稀里糊涂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谢小盈记忆中已经面孔模糊的圆脸妇人,竟然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   谢夫人因身份不够,穿了一身浅碧裙子入宫,家常偷偷戴的金冠玉簪也不敢佩饰,怕越矩不合规制,只敢用了木雕的钗,梳着最寻常的妇人髻,怀里还抱了个不大的小包袱。   谢小盈记得她从前在家里看到的谢夫人都是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可如今为了来见她,穿得反而朴素低调。站在与她同来的豫王妃身侧,将天家与民间的差别昭然地凸显出来。   母女二人甫一对视,双双热泪盈眶。   豫王妃矜持地向谢小盈行了半礼,“拜见珍婕妤。”   她是超品的外命妇,谢小盈则是三品的内命妇。两人难说谁身份更高贵一点。谢小盈忍着泪,回了豫王妃半礼。   只谢夫人作为平民,眼下不得不直接跪到地上,还要冲谢小盈叩首。   就算此谢小盈已非彼谢小盈,她也没法接受自己名义上的亲娘跪在地上给她来磕头!   谢小盈顾不得自己身子沉,竟要亲自弯腰去扶谢夫人。   豫王妃并不知道这位珍婕妤如今多当宠,还不觉得有什么。领豫王妃来的赵良翰却是被谢小盈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到谢小盈旁边,死死把住了她的身体,高声劝慰道:“求婕妤保重!”   谢小盈确实弯得吃力,只她着急想把谢夫人赶紧捞起来。   好在景延殿里都是谢小盈的人,莲月荷光冲过来帮忙扶谢夫人,香云香浮则帮着赵良翰撑住了谢小盈,一通忙乱,总算把这母女二人各自体体面面地扶稳当了。   赵良翰吓得满头是汗,直接跪在地上,对谢小盈道:“陛下请夫人入宫,是盼着婕妤开怀高兴,婕妤若再掉一滴泪,陛下知道了,非摘了奴的脑袋不可……奴恳请婕妤保重身体,爱护皇嗣,切莫伤身!”   豫王妃到底是世家出身,见御前的人对着谢小盈都这么郑重谨慎,立刻意识到自己先前态度许是轻慢了。她立刻改了口风,客客气气地说:“婕妤与夫人久未逢面,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妾就不耽搁了。“   “一路舟车劳顿,仰赖王妃照应,妾感激不尽。”谢小盈寒暄了几句,命赵思明去送王妃与赵良翰,自己则亲自搀上了谢夫人,“阿娘,咱们进去说话!”   别说谢小盈了,即便是莲月荷光见了从前家里夫人,都禁不住眼眶泛红。   莲月与荷光亲自给谢夫人奉茶端水,纵使谢夫人极力克制,不愿意让有孕的女儿跟着难受,但还是落了几滴泪。   谢夫人左右手一边拉一个,看着莲月荷光都像看到女儿一般亲热,她感念道:“好好好,我看出你们尽心了,把婕妤侍奉得这样好,家去我也会厚待你们爷娘的。”   莲月与荷光都是谢府的家生奴,能对谢小盈忠心耿耿,也与她们全家性命都掌握在谢夫人手上不无关系。   只是经历了宫里的风浪,再看外头的生死都觉得不重要了。即便是荷光,如今都能很从容地冲谢夫人挤出个笑脸,“夫人只管放心,如今为着我们婕妤与皇嗣,奴与莲月姐姐就是舍了命去,也都是值得的。”   谢夫人使劲点头,再看看一旁挺着肚子,正慢悠悠往罗汉床上靠的漂亮女儿,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担心与挂念,总算落地了。   “婕妤……”   “娘,你就还叫我小盈就是啦。”谢小盈缓过了想哭的劲儿,见了亲人,这会心情还是好起来了。她因为肚子大,压得每日腰疼腿酸,现如今但凡要坐下,就必须往腰后头垫上厚厚的枕头,三五不时就得让人帮忙捏捏小腿,缓解一下水肿,娇气得很。   这会儿她费劲巴拉地坐下来,扭头就冲母亲咧嘴笑,“我和陛下在一块儿也都是你啊我啊的说话,规矩是守给外人看的,只咱们自己人的时候,松快些不要紧的。”   谢夫人听着女儿说起话来口吻轻松,眉眼间毫无愁绪,整个人身量虽高了一些,体态看着不似小姑娘了,但整个人的轻松自如,倒与从前在府上做闺女时别无二致,她这才真正的放心了。   可见皇帝待女儿是极好的,当真是宠妃了。   谢夫人内心唏嘘,她可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能再看一眼女儿。   送女儿进宫的头一年,是豫王派了府奴到家里来送信,能得知谢小盈在宫里近况,谢夫人已经很激动了。   每得一回谢小盈的信,她丈夫谢春宸就往豫王府上送一车的重金!   钱算什么?能买女儿的平安就行!   只谢夫人没想到,刚过完年,豫王竟派人来寻谢春宸,说陛下圣旨,珍婕妤有孕,要接婕妤母亲进京陪产去。   谢家夫妻听说险些兴奋地晕过去!   原不敢奢望女儿得宠,不叫皇帝厌弃就算赚了。   谁敢想呢,女儿两年前进宫时还是个才人,如今竟已是婕妤了,还有个“珍”的封号,这可远超谢家人的想象。   谢春宸恨不得把手里的生意全交给两个儿子,自己也跟着亲自进宫看一看女儿!   可惜豫王府派来的内宦给泼了个冷水:“婕妤乃是皇帝嫔御,就算您是婕妤的父亲,此生也不能再见帝王内眷了。”   谢春宸闻言这才冷静下来,和谢夫人商量一下进宫看望女儿都要带什么东西,顺便还得给豫王府送些好处,谢夫人独自进京,虽然跟的是豫王车驾,但还得安排几个护院相随,贴身伺候的仆妇婢子无数。   二月份,谢夫人先在大儿子的护送下,出发去了豫王藩地,然后拜会了一次豫王妃,彼时豫王还没定什么时候有功夫进京,得等他忙完春灌才行。好在谢家产业无数,到哪儿都有宅子铺子,谢夫人就地住下来,长子巡视产业,陪着母亲等消息。   四月份,豫王总算启程准备进京,谢夫人重新整装,跟着豫王妃出发。她是个平民老百姓,家里再富贵,在王妃跟前都得做朴素仆妇打扮,不能逾制。谢夫人就收了所有的金贵东西,一边讨好豫王妃,一边保持低调,这样才跟着进了京。   其间谢家花了多少金钱打点一路行程,给了豫王府多少好处,都揭过不提。   谢家不缺钱,缺得是安身立命的□□。豫王现今肯腾出一只手来看照着谢家的生意,谢春宸心甘情愿地掏钱去买这层关系。   然而谢小盈听母亲如此这般说了种种,心里好大不是滋味。   皇帝肯定认为接她母亲进京是天大的恩赐,谢小盈倒觉得真是白折腾人。   谢夫人虽进了离宫能陪着她,可皇帝每天都要来景延殿,谢夫人就只能在殿西侧的一排廊房里住一间。   进宫时谢夫人也不配带个婢子,从前在家好歹是个贵妇人,如今连个帮忙梳头的人都没有。   谢小盈替她娘委屈,扭头对荷光说:“这几日你和兰星先服侍着夫人吧,我娘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不行。”   荷光自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从前在府上就算她想伺候夫人都还不配呢!如今也就是跟着她家娘子做了宫婢,反倒鸡犬升天了。   她喊上兰星,两人一并去帮谢夫人准备屋子去了。   母女二人坐在一起叙话,谢小盈简单说了说她这里的情况,大抵就是皇帝对她很好,宫人很尊敬,后宫女人还算和睦,反正没能拿她怎么样。接着两人又聊了点孕期的事,谢夫人到底生了三个孩子,经验丰富,问了问谢小盈的情况就知道她怀相不错,算日子应是七月中旬生产,她还能陪着谢小盈过两个月。   说完这些,谢小盈自然也要问问家里的情况,她最关心的就是谢家有没有被皇帝剥削的没钱花!   谢夫人听她这样一问,顿时眉开眼笑,“傻囡,想什么呢?咱家里得了豫王庇护,只有利滚利的家业,哪能没钱花呢?瞧瞧,这是你爹让我给你预备的。”   说着,谢夫人把她带进宫那个包袱给打开了。   谢小盈原本以为里头是谢夫人的衣物,没想到里头竟是十分熟悉的二十个漆器雕花匣子,每个上头都挂了个小锁。   “这是……”   谢夫人从袖里摸出一把钥匙,塞给谢小盈,”十五匣子的金条,你爹怕你宫里用度不够,叫贴补给你的。本来还有十五个,实在太沉了,娘抱不动,若得了机会,你求求陛下,看能不能使个人去咱京里的府邸上取一趟。”   谢小盈震惊,她入宫时也才带了十匣子金条,她爹娘咋还加倍给了?   在晋朝,通用货币都是铜钱,使金子已经很少见了,因为冶金和矿采的关系,银子在晋朝多是用来打器物或首饰,还没能成为通用货币。所以这十五匣子的金条,搞不好都够谢小盈买下半个皇宫了。   即便谢小盈向来花钱大手大脚,在宫里混了两年,她花出去的也不过只有一匣子金条。日常打赏拿铜钱足够了,求人办事的时候不过花上两三块金圆饼。何况谢小盈如今圣眷在身,几乎没什么需要求人的机会。吃穿用度上,不光宗朔赏赐无数,杨淑妃还三五不时拿好吃好喝好玩意儿来给她,谢小盈已经不怎么要花钱了。   但谢小盈转念一想,这样的好日子哪儿可能天天过?指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失宠,要走林修仪的老路。身上多备些钱总是没妨碍,她让莲月把金条都收起来,感激地对谢夫人道:“多谢爹娘惦记着我,只这些金条都给了我,爹娘与我两位阿兄没负担吧?”   谢夫人不由得炫耀起他们的家底,谢家如今能算半个皇商了,搭上豫王这条线,生意不知多好做。   两个人一聊没多久天就黑了。   谢夫人正说家里老二负责开拓的矿石产业,赵思明忽地进来,麻利儿地报:“婕妤,夫人,陛下至。”   谢小盈眼瞧着母亲顿时间从兴致盎然变得脸上血色全无,话题堪堪停在嘴边。   “娘,别怕。”谢小盈只好安慰一下母亲,“您给陛下行个礼,告退回去歇着就是了。”   皇帝既然巴巴儿地把她娘接来,肯定不是为了冲着她娘给下马威的,估计是没想到她娘还在。   她与谢夫人话音方落,皇帝就绕了进来。   谢夫人眼见入目明黄,腿一软,扑腾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倒把宗朔吓了一跳。   果然如谢小盈所料,他已经习惯了不等人通禀就直接进谢小盈的屋子,压根忘了还有个谢夫人。   照着规矩,应该让人先把谢夫人请走,他再过来就好了。这样冷不丁和一个民妇脸对脸打照面,实在是让人尴尬。   宗朔低头佯咳,琢磨着该怎么才能礼貌地让谢夫人离开。   谢小盈抢前道:“陛下,妾缠着阿娘说话忘了时辰,实在是失礼。请陛下先去更衣,妾把阿娘送出门就回来侍奉,陛下可准?”   看着谢小盈满眼机灵,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看就是高兴极了。宗朔见状立刻就笑了,语气更显得愉快,“准,你去吧。只是外头天黑了,让人拿灯跟着,你小心点脚底下。” 第90章 产婆有碍 杨淑妃琢磨起来,她得寻个由……   见宗朔进了对面的次间, 谢小盈赶紧让莲月把谢夫人给扶了起来,又喊了荷光兰星一起,亲自送谢夫人出去, “阿娘, 晚上洗沐什么的,吩咐荷光给你安排就行。这是陛下的离宫, 没那么多规矩,何况有我在,你也不用太拘束。晚膳我没法儿陪你用了,荷光兰星, 你们侍候好我阿娘,回头我重重赏你们。”   谢夫人适才听到皇帝那么亲热的和女儿说话,倒不担心了。她推着谢小盈不肯让女儿再送,“你身子重, 不好走夜路, 有荷光在,你就放心回去吧。阿娘歇一晚上, 明日再陪你说话。”   谢小盈也不勉强,等荷光兰星接了手, 她就与莲月结伴回了景延殿里。   宗朔是换了衣裳过来的,压根没更衣,这会儿正靠在罗汉床上, 对赵思明点菜呢。   谢小盈冲他笑, “陛下,再添一个莼菜鱼羹,我想吃。”   “行。”宗朔打发了赵思明去提膳,自己朝着谢小盈伸手, “瞧你高兴的,见了阿娘,连朕都忘了吧?”   “哪能呢?阿娘反反复复,一直感谢陛下圣恩,念得都是陛下的好,妾如何能忘?”   谢小盈睁着眼说瞎话,狂拍了一通皇帝马屁,宗朔果然得意大笑,“朕为着你,这次倒真是做了出格事。只盼着朕来日被御史教训的时候,你能好好安慰朕一番。”   ……   宗朔让人接谢夫人来陪产,一则是觉得谢小盈没什么经验,先期怕得不行,她母亲生养了三个孩子,定是知道怎么回事,能好好开解、引导女儿;再则,宗朔也是觉得谢小盈手段不行,在宫里当娘可不件容易的事。除了自己身边的婢子内宦要约束,往后还要盯着皇嗣的乳母仆妇。   这种事他没法教谢小盈,本还指望皇后,但转念想到皇后原还想抱养谢小盈的孩子,还是不能让她插手到清云馆去,于是才想着让她当家的母亲来教。   果不其然,谢夫人进宫与女儿叙了两天旧,很快就进入了工作模式。先是检查了一下产房,见了一回产婆孙氏,再者又是和女儿细细讲述生产过程,宫缩、开指、如何使劲等等。   谢小盈已怀到第八个月了,不定什么风吹草动可能就要生,这些事情早点知道没坏处。   先前虽有杨淑妃帮衬,但她毕竟也只生育过一次,阴影大过经验。反倒是谢夫人如数家珍地给谢小盈答疑解惑,让谢小盈心思安定下来。生孩子虽难,好在还是有技巧的。谢小盈听得认真,夜里睡觉前都忍不住在内心排演。   谢夫人虽然见着皇帝发怵,但她到底是张罗着偌大家业的当家夫人。   在宫里住了几天,习惯了众人的氛围与规矩,谢夫人就已很沉稳地同常路、赵良翰等人说话打赏,偶尔杨淑妃过来探望谢小盈,谢夫人也能如常行礼,还可以口齿流利地和淑妃搭话聊天。   杨淑妃虽然是个很骄纵猖狂的性子,但她既把谢小盈当了亲妹妹,遇上谢夫人自然是待之以礼。   对着谢夫人,杨淑妃也不藏私。趁谢小盈被皇帝带去逛园子散步,杨淑妃赶紧命人传来了谢夫人,打算说点不想让谢小盈知道的悄悄话:“旁的事本宫都能为小盈盯得紧,唯独有一样实在不放心,也请谢夫人帮本宫想一想辙。为小盈接产的产婆孙氏,原是皇后的人。小盈与本宫亲睦,皇后戒备本宫,是以其间关系微妙,本宫不大信得过这位产婆。只这人是早定下的,陛下不说换,本宫也没法子。如何能考量产婆一番,还请谢夫人也想想法子,威逼利诱的话,本宫已说过了,就希望还有更高明的法子,能拿中这位产婆。”   谢夫人一听就严肃起来。   产婆好坏可比当时伺候的郎中大夫更重要,只因产婆许还要对女子隐秘处下手,若手阴黑,能给妇人留下一辈子的病。   “回禀淑妃夫人,其实老妇进京前,带了三个老家熟练的产婆和两个善女科的郎中一并来的。”谢夫人镇定道,“原不知道宫里情形是怎样,但想着女人生头胎,走得都是鬼门关,因此老妇进京前,家里特地舍了大财,带了这些人一并入京,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人都是老妇用过、查过家底,且可靠可用之人,若能替了您说的孙婆子,必能护住婕妤。”   杨淑妃一听就是满心钦佩,这才是亲娘,哪怕千里迢迢地过来,耽误了大半年的时候,必是要为女儿准备好一切。   她追问道:“这些人在何处呢?本宫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换这些人来用。”   “回淑妃夫人,老妇家在京里也置了宅子,这些人现下在老妇宅中住着,随时等候传唤。”   杨淑妃琢磨起来,她得寻个由头才能让皇帝把皇后指的人换下去。以皇后在陛下心里的形象,那可真是贤明宽容。为着不让皇后吃心,陛下能冷落当年青梅竹马的尹昭容至今。想要抹黑皇后和她的人,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她如果擅自和皇帝说了,肯定又要被扣个高帽子,骂她不敬中宫,狼子野心……   两日后。   谢夫人正陪着谢小盈和宫里给备着的四个乳母说话,莲月匆匆迈进殿内,附耳对谢小盈道:“娘子,青娥刚刚来同奴说,咱们那个产婆孙氏……似是患了痢疾,腹泻不止,淑妃的意思是得赶紧把人挪出去,免得给宫人过了病。”   谢小盈一听就皱眉,夏天确实易生痢疾,但孙氏身为产婆,正是要被重用的时候,该当很仔细才对?怎会染了病?   但她信得过淑妃,便对莲月说:“我都听淑妃姐姐安排,她说怎样就怎样。就是眼下产婆挪出去,还得赶紧找人补上才行,淑妃姐姐要费心了。”   这事不仅报给了谢小盈,自然也报给了皇帝。   宗朔闻言震怒,原本他还在和豫王边下军棋边闲聊,听说产婆这样不经心,直砸了手里的茶杯,勃然道:“这孙氏拖出去不必治了,朕信得过她才让她侍奉婕妤,她这是轻慢自己的身子,还是轻慢朕的婕妤!?伺候产婆的人是谁?全拖出去打死,不必留情。”   豫王许久没见兄弟发飙,眼见宗朔怒到眼睛都红了,饶是他都生出了几分惧意。   从前或许是手足,如今却更是君臣。   豫王谨慎地起身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朕保重不了!”宗朔咬牙切齿,谢小盈正是紧要关头,今日产婆能出事,明日岂不是要让产妇出事?   他没心思再下棋,随口敷衍了豫王几句,扭头直奔景延殿。   谢小盈倒是没把事情想得宗朔那么严重,皇帝过来的时候她还在吃樱桃。   谢夫人坐在旁边,给她数着,“只能再吃最后三颗了。”   因谢小盈白天大部分时候都和母亲在一起,宗朔如今只天黑了才来。   他这个时候怒气冲冲直进景延殿,一时又忘了要让谢夫人避忌。等进了门想起,已然晚了。   宗朔与谢夫人脸对脸的碰上,十分尴尬。   谢夫人愣了几秒方反应过来,这个黑袍金冠的挺拔男子就是皇帝!她唬得赶紧垂首,起身行叉手礼,作势就要告退。   宗朔按着额心,懊恼也来不及了,只让谢夫人留步,喊人赐座,然后自己挨着谢小盈坐到了刚刚谢夫人的位置上。   谢小盈看他脸色不对,跟着有些紧张,她让香云奉茶,宗朔接过喝了一大口,慢慢控制住情绪,尽量冷静地说:“产婆的事,你与谢夫人可听闻了?”   “听青娥说了。”谢小盈淡定下来,“这事淑妃姐姐应该在解决了,怎么了呢?”   宗朔咬着牙,“朕把你交给淑妃,淑妃就是这么办事的!连个产婆都看不住,她还能干点什么!!”   谢小盈立刻为淑妃说话:“这也不怪淑妃姐姐,那孙产婆应是自己不当心,淑妃姐姐待我已很谨慎了。”   宗朔碍着谢夫人的面子,硬忍了气,抬头问:“眼下要重新从京里寻妥当产婆了,淑妃多半是去她母家托人,找来的未必万全,夫人可有什么办法?”   谢夫人本还被皇帝这幅可怖的怒意吓得有些魂飞魄散,听了这一句,顿时魂魄归身,她整个人都激灵起来。   那孙产婆的痢疾……是淑妃动的手脚?!且不管那孙产婆到底好还是不好,杨淑妃奉旨管着女儿的生产一事,孙产婆出了差池,皇帝定是要治淑妃一个疏忽之罪的。   这个别说是在皇宫里,就是在她府上,她若让大儿媳看照二儿媳的生产,有产婆不好,那她也要问大儿媳的罪。   可淑妃为着能换人,竟这样快速、直白地对孙产婆下了手。   由此可见,这淑妃与自家女儿的情分,该当是很深厚了。淑妃一个外人都做到了这一步,那她身为谢小盈的娘,又如何能退缩?   谢夫人当即跪地,朗声道:“回禀陛下,老妇得知婕妤生产,进京时带了三个老练产婆,都是伺候过老妇儿媳生产的经验婆子,不论是家底还是为人,老妇都勘察过,很是信得过。其中的白氏更是乡里闻名,经她手的妇人,无不母子均安,恢复极快,且产妇能养得好,来日多子多福!”   宗朔先是皱眉,民间用的产婆,自然与伺候过世家的产婆没法比。能接生,但能把人照顾精致吗?   可他转念再一想,宁可用谢夫人选的粗俗产婆,总也比英国公府送来的人可靠一些。   以英国公府的利益来看,最好是宫里的女人谁都别生孩子,独留一个皇长子,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宗朔立当机立断,“常路,你随谢夫人出宫,把三位产婆都接过来!” 第91章 【评论8k加更】 还问什么?这肯定是……   宗朔顾忌谢小盈情绪, 怕她临产害怕,既定了让谢家选的人到离宫侍奉,这一题他便揭过, 并没在谢小盈面前深究。   但翌日一早, 宗朔命人将淑妃传至昭元殿,狠狠申饬警告了一番。照着杨淑妃以往的性格, 定是要自辩几句,说不准还会顶撞起皇帝。然而因这事确实是她做的,皇帝不深查孙产婆的病因,杨淑妃就已经算是赚了。   宗朔指着她恨骂:“若生产当日, 珍婕妤有半点不好,你和你全家都别想脱罪!”   淑妃心知宗朔要指望她看护谢小盈生产,势必不会重罚,皇帝最多是要她戴罪立功而已。因此杨淑妃顺从地叩首认罪, 由得宗朔骂了个痛快。   “你出去跪半个时辰, 朕这次小惩大诫,就盼你知道分寸, 决不可再轻忽小盈的事!”   “臣妾谨遵圣训。”   杨淑妃二话不说,起身到大殿外跪住了。   六月天, 即便是素烟宫同样酷暑难耐。   明艳的日光照映下来,淑妃跪了没一刻就浑身起了汗,垂首忍耐着灼目的艳阳。   昭元殿是立于素烟宫正中面南的主殿, 另还有东西侧殿, 供宣见的朝臣等候或稍歇,另有一个中廊与后殿相连接,是帝王寝歇休憩之所。昭元殿外,既有内侍省的宦官沉默来往不停, 另有千牛卫抱刀而立,戍守天子安危。   宗朔于此处罚跪杨淑妃,体罚只是其一,更是要伤其尊严,辱其家门。   杨淑妃对宗朔这点手段早已习惯,因心知肚明,反而不觉得难受。   佟嘉遇今日是后殿的值,早晨站了三个时辰的班,此刻刚交接完毕,准备去用个午膳,下午还要去马场教习大皇子。正要走,内侍省的人来替皇帝传他,佟嘉遇不假思索地顺着中廊绕到前殿去。   刚走到一半,佟嘉遇脚步忽然顿住,目光落到昭元殿外的女人身上,“那是……”   “佟侍卫不认识吗?”内宦有些惊讶,事不关己地随口道,“您不是最近在教皇长子的骑术?那就是皇长子的生母,杨淑妃。不知犯了什么事,陛下一早龙颜震怒,这会儿罚跪呢。”   佟嘉遇紧紧抿住唇峰,一贯冷漠的面孔这一刻更如寒霜。   千牛备身无不出自高门望族,虽然只是侍卫,但却是皇帝身边的储备武将,内宦见他发怔,好心提醒道:“佟侍卫,这事您可别和大皇子说,今上最忌外臣干涉内宫。您家里清贵,是京中难得与英国公府没干系的门第,正堪陛下重用呢。”   佟嘉遇冷睇了内宦一眼,这道理,他用得着一个宦臣教?   他没再说话,抬步往大殿正门走去。   内侍省的常少监守在殿外,见是佟嘉遇来,赶忙行了个礼,入内通传。   佟嘉遇站在廊下,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侧首向殿外跪着的女人望去一眼。   只是一眼,已是奢求。   常路片刻后重新踏了出来,“佟侍卫请。”   佟嘉遇解了腰上的佩刀递给引路的内宦,他不在值,只能佩刀行走,不能持刀进御。   他沉默地跟着常路进了大殿,殿内镇了冰,一片清凉。   凉入百骨。   ……   因谢夫人陪着,谢小盈这一回生辰便与母亲一同过了。她身子重,外头天气热,娘儿两个用了一碗长寿面,就算做完了寿。   皇帝、淑妃都遣人送了双份的寿辰礼,一份给谢夫人,一份给谢小盈。杜婕妤与沈宝林各自送了绣品表意,只能算走个过场。   时间飞快,谢小盈平平安安到了七月。   整个景延殿内的气氛不知不觉就肃穆起来,因月份将满,谢小盈随时可能发动。   谢夫人和杨淑妃都是严阵以待,没有人晚上敢睡整觉,听见些动静就会惊醒,生怕是谢小盈要生了。   谢小盈刚怀孕的时候怕得不行,临到阵前反而是最淡定的。   她肚子已然绷大到近乎极限的状态,谢小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孩子在子宫里翻身。这时候再害怕有什么用?还是得调整心态,相信自己!   谢夫人最信赖的白产婆每天都过来摸一摸孩子的胎位,她每回见到谢小盈都是一脸淡然,白婆子便忍不住恭维:“婕妤心定,盼着皇嗣,正所谓母子连心,到时候皇嗣一定乖乖出来,不给婕妤添麻烦。”   遇到这种鼓励式的产婆,谢小盈与谢夫人都很满意,每日一赏,赏得那产婆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然而月份大了,就算怀相再好,多多少少也有各种不适。   白天最难受的时候是腰酸腿涨,好在身边不乏侍候的人,香云香浮每隔一个时辰就过来帮她揉捏一会,多少能有所缓解。   谢小盈还在坚持每天走出去晒会太阳、散散步,一个是保持体力,一个是寄希望于补钙。   到了晚上,最难熬的则是三五不时的小腿抽筋。   谢小盈有好几回都从梦里被突然间的抽痛直接惊醒,下意识还以为是要生了。等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是小腿抽筋,她也懒得起身,隔着帐子喊值夜的人进来帮着拉伸揉捏,缓解了再继续睡。   自打出了舞姬的事,宗朔就不再每天都留宿景延殿了。哪怕谢小盈解释过,他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孟浪冒犯了谢小盈,所以只白天过来陪谢小盈坐一会,偶尔才留下睡一回,但绝不敢再让谢小盈侍候了。   宗朔不提,谢小盈倒也不追问,权当宗朔是去幸旁人了,眼不见为净就是。   只有一次她赶上宗朔在的时候小腿抽筋,宗朔反应居然比值夜的人还快,她才刚睁开眼,宗朔已经严阵以待地坐了起来,正在给她揉腿。   谢小盈迷迷糊糊地问:“你怎知我是抽筋了?”   宗朔的手一刻不停地按揉着她的小腿肚子,“你踹了朕两下,朕看你伸手要摸腿,估摸着是腿不得劲……没事,朕给你揉揉,你继续睡吧。”   抽筋的地方被宗朔用力揉安开了,疼劲儿很快就会过去,谢小盈一歪头就又睡着了。   直到翌日天亮,宗朔才在景延殿里发作了当天值夜的莲月与香云,责备她们此前没有上报过婕妤抽筋的事情,还传了陈则安来问诊。   因谢小盈是与淑妃和谢夫人都交流过抽筋的问题,知道这是常态,所以才没和陈则安提过此事。但见皇帝这么重视,弄得她也有点紧张。好在陈则安来了以后,说辞和谢夫人、淑妃一致,总归是不要紧,等孩子落地就好了。   谢小盈与宗朔这对新手父母总算松口气,只宗朔改了主意,对谢小盈道:“朕实在不放心你,之后还是每日过来陪着吧,夜里也好有个人能给你及时揉一揉。”   皇帝上赶着,谢小盈总不好把人往外推,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又让宗朔住回来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   宗朔一天都有点紧张,生怕孩子落地在这日,八字不好。待到晚上过来景延殿,看谢小盈还没事人儿一样在与莲月、香浮打斗地主,宗朔才松一口气。   两人一道用了晚膳,宗朔便提起了这几日,他还教了豫王玩先前谢小盈的桌游《任务代号》。他起先和豫王一队,让常路和豫王打小侍奉的内宦组一队,他们兄弟两个人自然默契非凡,接连胜,玩得没了意思,才换成了宗朔与常路一队,让豫王和近侍一队,搞主仆PK,方有了此消彼长、你输我赢的正常局面。   谢小盈没想到桌游居然得到了皇帝的推广,不由非常高兴,她道:“这游戏做起来也不费事,陛下交代内造弄几套送给豫王吧,也算是妾感念豫王与王妃照拂阿娘的一片心意。”   “不错。”宗朔顺口答应下来,“还有你那三国牌,也让莲月找来,朕拿去教给豫王玩。他打小就喜欢三国武将,估摸着爱玩,朕就从你这里借花献佛吧。”   谢小盈因坐不住,最近只能玩玩斗地主这种短平快的扑克牌,于是立刻让莲月去把她带来的桌游交给了常路,还趁机占起皇帝的便宜,“陛下不是说妾这一套牌做得粗糙吗?若您想送给豫王,不如也给妾做一套新的吧。”   宗朔一边笑一边称好,他陪着谢小盈也玩了两把斗地主,输了一把钱出去,这才与谢小盈躺下准备安置。   临睡前,宗朔庆幸地想,孩子没落地在鬼节。   然而,他刚睡着没多久,宗朔便隐约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哼哼,挣扎着睁开眼,竟是谢小盈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扯在他身上,人明明还在睡梦里,却疼得不住地呻.吟。   宗朔第一反应还是谢小盈腿抽筋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到谢小盈小腿上,给人捏了两下。只这一次谢小盈却丝毫不见缓解,睡得虽沉,但哼声里竟渐渐带了哭腔。宗朔陡然一惊,立刻掀起帐子,喊起人来。   这一晚正是莲月与香浮值夜,因都知道谢小盈身子重了,如今值夜的人根本不敢睡,两个人结伴互相盯着,就是为了睁眼到天明。宗朔这里刚出了动静,莲月与香浮就捧着烛灯快速进来了。   宗朔拿过灯往帐子里一照,果不其然,谢小盈躺着的地方竟已染了一些斑驳血迹!   他身子猛地一震,慌忙起来,也不管谢小盈醒没醒,立刻道:“去传杨淑妃、谢夫人过来,常路呢!传陈则安!”   景延殿的灯迅速地亮了起来。   宗朔看着镇定,其实还有些手足无措。反倒是谢小盈在外头仓乱的动静里被吵醒,她茫然地看了眼灯火辉煌的寝殿,宗朔一身寝衣赤足站在地上,头发散乱,不像皇帝,倒像个疯子。   见谢小盈睁眼,宗朔就扑过去,“盈盈,痛不痛?”   他还记得当初杨淑妃撕心裂肺地咒骂,侍御医一边紧张地擦汗,一边还给他解释,“妇人生产确实疼痛难忍,这个……昭仪虽口不择言,但这个……”   因杨淑妃骂得太难听,宗朔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觉得谢小盈肯定也会痛成那样,因此跟着开始紧张。   其实谢小盈上一波阵痛刚刚过去,她额上虽一片汗湿,这会疼得倒不厉害。她看了眼外头的情况,还有点疑惑:“我要生了?”   只她话音方落,下一波阵痛倏然而至,谢小盈倒吸一口冷气,脸霎然就白了。   还问什么?这肯定是要生了!   谢小盈立刻在大脑里温习了一下谢夫人说过的生产步骤,她也顾不上管皇帝,扭头对最近的莲月说:“……得先挪去产房,你们过来扶我!”   宗朔被她这样一说才反应过来,不等莲月等人上前,他先一步回到床畔,直接伸手捞住谢小盈的膝窝。将人打横稳稳抱起,故作镇定道:“你不能走了,朕抱你过去!” 第92章 婕妤大喜 她一撸袖子,接过了产婆准备……   慌乱是短暂的, 杨淑妃与谢夫人先后脚赶到产房时,立刻就把秩序组织起来。   谢夫人进到内里去陪女儿,杨淑妃虎着脸把只穿寝衣的皇帝从谢小盈身边给拉了出去, “产房血腥, 陛下出去候着吧!常路,快带陛下回去更衣!”   她嫌弃死了, 宗朔除了知道坐在外头悠然喝茶扇扇子,能给谢小盈生孩子帮什么忙?就知道添乱!   陈则安与白产婆也是先后脚赶到,产婆进去一看,就出来说:“刚发动, 还要一阵子。得给婕妤张罗些吃食,免得她后继无力。”   杨淑妃早吩咐过了,让人去炖羊肉汤饼,谢小盈最爱吃的!因这东西上火, 自打来了离宫就没让她吃过, 眼见着要生产了,吃点开胃喜欢的不妨事。   天虽还黑着, 但因谢小盈的缘故,景延殿、昭元殿、永馥殿的灯全点了起来。   若是有人遥望素烟宫, 便能看到一片辉煌灯火,映在夜色里,宛若游龙飞凤, 光穿黑云。   宗朔被常路劝着去更衣回来, 谢小盈都还没开始正式地生,他想进去看看,却被杨淑妃胸有成竹地拦在产房门口,规劝道:“天还早呢, 陛下不如回去休息,待明日再来看望。”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宗朔气得磨牙,“朕应诺过小盈,必要护着她平安生产,你这个时候赶朕走,是何居心?!”   杨淑妃心里嘁了一声,只面儿上保持着严肃恭敬,“臣妾是为龙体着想,怕陛下熬不住罢了。陛下既乐意陪着,臣妾让人给您挪个躺椅来,您舒舒服服地等吧。”   谢夫人在里头守着女儿,谢小盈先还疼得一阵阵倒吸气,听产婆说刚开了三指,还不到生的时候,现下只能忍痛。谢小盈不想这样生熬着,看外头天色黑,就想再睡一会。   “娘,你们出去歇着,不必在这里陪着。”   白产婆反正是先下去休息了,替换了刘产婆进来守着,她估摸着要珍婕妤要天亮才能真正开始生,到时候不光婕妤需要体力,她也一样。   谢夫人却是舍不得离开女儿,她攥着谢小盈的手,“没事,娘陪着你,你若困就再睡睡。”   谢小盈疼得直打抽抽,但还是想睡,最好能把这段阵痛睡过去才好!   她意志力惊人,闭上眼,没过多久居然真睡着了。   只是睡梦里还在疼,三五不时地带着哭腔哼上几声,谢夫人在旁边看着女儿,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小姑娘,竟也要受苦受难地为人母亲了。   谢小盈这一睡直接睡过去了三个时辰。   宗朔坐在外头受着夏风等着,一晌觉得冷,一晌又觉得热。他只见产房里的人进进出出,却听不到谢小盈的动静,心里慌得不行。   杨淑妃知道谢小盈睡了,但不肯告诉宗朔,就想看着这傻皇帝干着急,自己坐在屋子里冷笑。   活这么大年纪,皇帝可算知道挂心是什么滋味了。可她与林氏就活该白捱一道疼吗?   一直捱到天破晓,谢小盈总算被尖锐撕扯地疼痛从梦里唤醒,她长长地呻/吟一声,白产婆凑过来一看,激动道:“婕妤既醒了,咱们准备生吧!”   杨淑妃听见动静,从外头进来,“快,先吃了汤饼,这是做得的第四碗了,你吃了好有力气!”   谢小盈疼得直翻白眼,但闻到鲜嫩汤饼的香气,还真支起身子,“来,给我,我正巧饿了,让我吃两口舒服的。”   众人团团围着她,各自侍候不提。   谢小盈吃饱喝足,疼归疼,但精神却十分饱满。   她一撸袖子,接过了产婆准备的软木、筋绳等物,振奋道:“行,生!”   ……   宗朔坐在外面,总算听到了女人的哭喊声。   谢小盈倒是没骂人,但她喊得十分直接、用力,让宗朔一瞬间恍惚,想到了去岁到演武场里练兵时听到的动静。   因女人中气十足的高吼,听着并不凄惨,只觉得对方是在使劲。   但宗朔还是有点心惊,忍不住起身往产房窗外走,想措辞鼓励谢小盈几句。   然而,他刚到窗边,还没想好怎么说,隔着窗户,宗朔就听到一声清晰有力的婴儿啼哭。   产房内人人齐贺,异口同声道:“婕妤大喜!”   宗朔感觉自己心跳仿佛都停了。   转瞬,淑妃一脸泪、却也一脸笑地出来,“恭喜陛下!珍婕妤为陛下诞下一位公主,是您的长女!”   “好、好、好!”宗朔一连说了三个好,激动道:“公主呢?快抱给朕看看!”   一边说,宗朔一边要往产房里去,众人齐齐拦住他,好在片刻间产婆就已经收拾好孩子,给宗朔抱了出来,“恭喜陛下。”   宗朔不假思索地直接把孩子给接到了自己怀里,只他刚抱住,人就僵了。   他压根没抱过孩子,不知道这么抱行不行啊?   柔软的婴儿近乎尖叫的啼哭,杨淑妃忍住鄙夷地扫了下皇帝,赶紧接过手,“还是臣妾抱吧,稚子骨软,陛下没抱过,仔细伤着咱们的大娘子。”   宗朔看着淑妃熟练地抱起婴儿,第一回 生出些嫉妒之感。   不会抱孩子怎么了??他连江山都能坐,还学不会抱孩子了?荒唐!   只他眼下也不敢争,怕真伤着了女儿。有些可怜地站在淑妃身边,勾着身子去看婴儿模样。小孩脸皱皱巴巴的,看起来既不像自己,也不像谢小盈。哎,女儿莫非长得不好看?   其实大皇子的模样就不错,端正清俊,年纪虽小,就颇有皇室风骨……大皇子刚生出来什么样来着?   宗朔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盯着襁褓里的婴童,自我安慰道:他的女儿,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的?以后定要选这万里江山最俊的少年郎,才配得上他宗家的金枝玉叶!   产房里。   谢小盈对于大家抱了孩子第一时间给宗朔看的行为非常生气!可恶,就算她生得顺利,总得让她先看一眼啊??   哪想到产婆手脚麻利地抱着孩子就出了产房,谢小盈虚弱地在后面喊了两声也没人理。   倒是陈则安很快进来,谢夫人一下就把床帐扯下来,隔绝了谢小盈的视线,然后牵出了谢小盈的手腕给御医。   陈则安同样是从前半夜就过来伺候,一直守着到天明才派上了用场。   皇帝为着珍婕妤生产,几乎挪空了半个尚药局,各色名贵药物运了一大堆到素烟宫来,光是守药的药童就带了四十余人。   这么多人不用白不用,陈则安一听说珍婕妤发动,就让人把提气的、补气的、补血的、吊命的、催产的……各类药方预抓出来,以防不测。哪想到从头至尾这些药和他本人都没派上用场,孩子都生完了才叫他进来扶个脉。   “婕妤只是气血虚了一些,没什么大碍。”陈则安老实地说,没想到当初进京时晕船都能晕上一个月的谢才人,生孩子的福气倒这么好。   谢夫人二话不说塞出两根金条,“今日有劳陈御医了。”   陈则安正准备叩辞,谢夫人立刻说:“两根金条罢了,敌不过我们婕妤和公主的命贵重,陈御医请务必收下,不要推辞。”   得,母女话术都如出一辙,陈则安只好收下了金条。   谢小盈这会儿又疼又难受,眼泪委屈地往下掉,不满地在帐子里抱怨:“娘!什么时候能让我看一眼孩子啊,我辛辛苦苦生一场,凭什么不给我先看!”   她没察觉,帐子外已是一片寂静。   宗朔立在外头沉默须臾,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掀起床帐,见到女孩脸色发白,满额虚汗,他既心疼,又心虚,赶忙赔礼道:“盈盈,是朕不好,朕不该催他们的……你来看看吧,这是咱们的女儿。”   宗朔先小心地帮谢小盈擦了两下泪,然后示意淑妃把女儿抱过来。   谢小盈总算见到自己的生的姑娘了!   她顾不得疼,就想支起身子看,杨淑妃一边喊她躺好,一边把孩子放到枕边,让谢小盈触手就能抱到。   谢小盈涟涟的泪水几乎立刻就止住了。   哇……有孩子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谢小盈歪着脑袋,与襁褓里的小婴儿双眼对上。她的女儿,眼睛黑亮黑亮的,单看眼皮线就知道,将来必是个大眼睛的美人坯子!   都说女儿肖父,谢小盈抬头瞥了一眼皇帝,宗朔鼻梁高挺,轮廓清晰,这模样放到女人身上应该也不赖,没准是个御姐型的美女。不错,这个爹好歹算是有所贡献了。   谢小盈心满意足,她抵着额头在襁褓旁蹭了蹭,女儿似有所感,也不哭了,只啊啊两声,瞪着大眼睛,眼珠机灵地打转。谢小盈被婴儿可爱得心都要化了,她一瞬间就理解了从前朋友圈晒娃的同学同事们。   她也好想有手机拍照晒娃啊!!   宗朔从旁看着谢小盈温柔似水的侧脸,心也跟着软下来。   他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生怕吓到母女两个,小心翼翼地问:“盈盈,咱们给女儿一起拟个名字吧?”   谢小盈一怔,“这么快就起名吗?”   二皇子至今都还没有名字,听说照着规矩,要等孩子周岁立住了才起,如今大家都是二郎二郎的叫着。   宗朔用手指帮谢小盈理了理额前的乱发,他原先从没进过女人产房,适才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血腥气有些冲,但这一刻,凝视着谢小盈的脸,他已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的女人,在这里为他生了孩子。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该进来的。   “既是公主,不妨事的。你想叫她什么?咱们可以先起个顺口的小名,叫着好养活。”宗朔语气和缓,眼神温柔地注视着谢小盈,“朕的长女,封号上需得谨慎些,朕回头让礼部去拟,再叫他们把食邑挑起来,定选个丰厚富饶的地方,好叫咱们的女儿此生食禄富贵、快乐无忧。”   谢小盈难得被宗朔的口吻打动,两人四目相对,她有种飘飘然的安逸感。   宗朔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谢小盈放在女儿襁褓外的手指。谢小盈非但没躲,更用了些力气,反手与宗朔五指相扣。   她掌心里有些汗湿,宗朔也不嫌弃,牵过来就放到唇边低低一吻。   两人气氛正好,谢小盈凝神思索片刻,商量道:“既是小名,那就如陛下所言,叫她无忧好不好?惟愿她一生天真烂漫,能真正的无忧。”   “好,就叫无忧。”宗朔痛快应下,紧紧攥住谢小盈,“朕必保你们母女,一生无忧。” 第93章 【收藏8k加更】 谢小盈在产房里坐完……   暑热交加, 蝉鸣聒噪。   七月的凰安宫内,药气混着艾草,弥漫在每一间殿阁内。   若在往年, 凰安宫的大殿内早已镇起冰来。只今时不同, 顾言薇缠绵病榻,病情反复, 丝毫受不得凉气。宫人跪在里头侍候,汗能湿了整个衣裳,因此每隔一个时辰,宫人就要轮换一岗。免得汗意产生气味, 更令皇后不适。   胡充仪等闲也不在皇后近前侍奉,皇后知道她屋子里难捱,就让宜茹收拾了一件廊阁给胡充仪,该用冰就用冰, “本宫虽没精力管辖六宫, 但若有事,六尚自会来求见, 你只消替本宫听一听她们回话,进来再学给本宫就是了。”   尹昭容管宫, 那就只会说一句循旧例,六局的掌管女官说不准还是会来凰安宫求个章程,顾言薇便打算借此扶植胡氏, 胡氏出身并不比尹氏低, 她二人在宫内最好是分庭抗礼,如此方是平衡。   顾言薇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今日在床上半躺半坐着,头上还包了布巾, 因怕有人出入带进风来,她会犯头痛。   胡充仪听说她坐了起来,便入内求见,陪着皇后说了一会话。   两人正闲谈,忽有宫婢入内通传,“殿下,尹昭容求见。”   顾言薇有些奇怪,“可说是为了何事?”   “回禀殿下,尹昭容似是拿了圣旨来的。”   “……”顾言薇心中顿生紧张,她手指死死抓着床褥,脸上未加表现,“传她进来。”   片刻,尹昭容一身宝蓝夹纱的襦裙袅袅而入,她身上不知用了什么香,一进来便带着凛冽清新的芬芳,竟将这殿中的药气都压下了半头。   “臣妾拜见皇后殿下。”   尹氏的礼节向来是不出错的,顾言薇颔首让她起身,胡充仪又与尹昭容互相见了半礼。   “你们都坐。”顾言薇虚弱地寒暄,“昭容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尹昭容露出罕见的浅笑,“臣妾是来恭喜皇后殿下的,陛下从素烟宫打发人回来传了信,道是珍婕妤今晨发动,眼下母女均安,又为宫里添子嗣了。”   “……是女儿?”顾言薇敏锐地抓到了尹昭容话里的重点。   尹昭容微笑颔首,“是,陛下的长女呢。”   顾言薇与胡充仪目光一对,彼此都有些藏不住的欣喜。   长女又如何?不过是说得好听些罢了。   既是女儿,也就没什么威胁了。皇后松一口气,不费劲就挤出了和煦笑意,“当真是大喜事,本宫病着,实在分不出心神去素烟宫贺喜。胡充仪,稍后你去本宫库里选几样东西,让人拿去离宫,赏了珍婕妤与公主吧。”   尹昭容柔柔地笑着,“瞧臣妾,光顾着为殿下道喜,竟忘了说更要紧的事……陛下的意思是,谢妹妹生育有功,合该再晋一级,进到九嫔的位置上才好。只陛下拿不定该给到什么称号,因此希望能由皇后殿下亲自定夺。”   顾言薇愣了一秒。   又晋?这谢氏晋位的速度……在宫里未免显得快了些吧。   如今九嫔位置上三个人,尹昭容、林修仪、胡充仪,俱是昔日东宫嫔御。谢小盈进宫这才不到两年,只生了一个女儿,何至于要坐到九嫔上来呢?既要坐了九嫔,那不就可以赏个宫,做个主位了?   尹昭容似乎看穿了皇后想法,及时提醒:“陛下去离宫前,已交代臣妾将颐芳宫整修起来,多半就是为谢妹妹准备的了。”   顾言薇心跳漏了几拍,颐芳宫?   那原本不是六宫嫔御居所,而是前朝修来是给皇嗣做讲院的,因此颐芳宫并不在宫内中线上,反倒紧邻皇帝所居的金福宫。先帝曾以颐芳宫临近帝陛、易引皇子窥伺的名义将这座宫所废置了。   顾言薇无论如何都不敢想,宗朔竟要修起颐芳宫给谢小盈住?这……这怎么合规矩呢?   她捂着心口,逼迫自己将情绪冷静下来,有些迟疑地问:“颐芳宫并不是住嫔御的,只怕规制上有些问题。昭容可曾劝过陛下?这六宫尚有两间空置,并不必非要动起颐芳宫来。”   尹昭容自谦地垂首,是一向不爱管事的姿态:“殿下恕罪,臣妾只是妃妾,岂敢置喙陛下的决定?何况这修缮的人俱是内侍省安排的,臣妾枉担个关照的虚名,也不过是偶尔问一问进度,并不知内情如何。”   顾言薇微微闭眼,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妨事,谢小盈到头来也不过就生了个女儿。再得宠又如何?   她半晌道:“谢妹妹到底年纪浅,入宫时候也不长。九嫔上胡妹妹已做了充仪,她资历深,不该让谢妹妹越过去,不如就定为充媛吧。   尹昭容顺从地附和了几句,方从凰安宫内告退离去。   她把皇后的交代,亲笔写入信内。皇后一番考虑,尹昭容更是一字不漏地转呈给了皇帝。   素烟宫内,宗朔看完信就开始火大,皇后这是怎么想的?胡氏即便入宫久,既无宠,又无嗣,凭什么能压谢小盈一头?要内宫人人论资排辈,林氏反倒该当这个皇后了!   谢小盈这一回晋位,宗朔本还想让皇后拟诏晓谕,毕竟是后妃册封,从皇后手里出旨意才能彰显中宫贤德、六宫和睦。既皇后做不周到,那这份贤德的名声,不给她也罢。   宗朔直接让人下敕:“婕妤谢氏晋位修媛,赐颐芳宫正殿!”   ……   谢小盈在产房里坐完月子,才知道自己再次升官了。   她七月十六日生产,足足被人压着不能洗澡、不能下地,熬到了八月十六日才得以解放。   宗朔定了八月底返宫,谢小盈出来痛痛快快洗了澡,趁着回宫前,还把素烟宫的几大名景转了转。   仰赖淑妃与谢夫人联手关照,谢小盈不仅生得顺利,恢复得也十分快。恶露十天左右就排得差不多,后面十几日偶有一些,但出月子时,已大体正常了。白婆子不光管生育,还管产后修复,每天还给谢小盈各种按摩,帮她恢复体形。   谢小盈更不用亲自哺乳带孩子,共有四个乳母照看无忧,另有四个宫婢给乳母帮杂。   谢小盈随着晋升,也额外添了六个侍奉的宫婢和四个内宦,原都是宗朔选上来的人。听说早就预备好了,但一直在学规矩,如今方接到离宫来侍候。只莲月还是不大放心,压着这些人没让近身侍候,因此谢小盈连脸都还认不全。   小孩子长起来真是快得吓人。   才刚一个多月,谢小盈就觉得无忧的五官长开了不少,隐隐能看出轮廓与父亲十分相似了。小无忧人如其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爱哭,不爱闹。   不管谁抱,小无忧都是乖乖地依偎着,除非饿了困了,轻易不会大声嚎哭。   别说谢小盈爱惨了,就连杨淑妃看得都有些眼热嫉妒,“还是女儿好,琪郎小时候夜里哭得撕心裂肺,真是烦死我了!你看无忧多听话啊!”   谢小盈现在非常能感受养娃的快乐,无忧不管是尿了还是拉了,她只需要扭头把乳母喊进来就可以。   举凡她亲自抱着孩子的时候,那都是用小玩具哄一哄,捏捏脸,摸摸手,光享受小婴儿天使一样的可爱即可。   大皇子听说自己有了妹妹,也立刻跟着淑妃来看过。可惜宗琪这孩子在毒舌上实在继承了他母亲杨淑妃,第一回 来就对着无忧坦然道:“妹妹没有我长得好看!”   彼时谢夫人还在场,杨淑妃顿觉尴尬,立刻扭头骂儿子,“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快给妹妹道歉!”   宗琪原先养在乳母身边还不显得牙尖嘴利,跟着师傅学了骑射之后,突然变得开朗许多,反应也快了,立刻接茬说:“阿娘,妹妹这么小,我道歉她也听不懂的。”   杨淑妃自诩名门淑女,被虎了吧唧的儿子拆台至此,当下坐都坐不住,臊得赶紧起身,一边给谢小盈和谢夫人赔罪,一边扯着宗琪,想拉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她回想自己五岁的时候,那可已经是百家求娶的杨家嫡女了,夸她聪颖、貌美、风度的夫人太太不知凡几!若非如此,怎会连清贵高傲的佟家都曾动过与她家里结亲的心思?   偏她生了个儿子竟是这样不会说话的蠢货!莫非遗传他爹了?   杨淑妃羞恼得不行。   谢小盈倒是险些笑得岔了气,她一点也不生气,见淑妃拉着宗琪着急走,还不忘给宗琪求情,“姐姐,童言无忌,你别和琪郎认真。何况琪郎说得不错,无忧确实没有他好看。琪郎肖母呢!”   谢小盈私底下比对过,这两个孩子,一个遗传爹,一个遗传娘,宗朔和杨淑妃放在一起比,那当然还是杨淑妃的容貌占了上风。端看琪郎学了这么久的骑射,皮肤一点儿都没晒黑就知道了。这孩子长大了,必定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无忧就不同了,她五官多少还是有点谢小盈的影子,这就有些输了。   谢小盈低头亲了亲女儿软软的脑门儿,好笑地想:对不住了宝贝,是妈妈给你拉胯啦!   怪道世人都教育孩子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谢小盈真诚地盼望女儿长大懂事以后,不要因为自己的娘没有杨淑妃好看,而心生怨怼。   无忧乖巧可爱,连宗朔也被深深征服了。   他印象里的两个皇子在婴童阶段都是无休止的哭闹,却不想几次看到无忧,她都是乖乖瞪着大眼睛,满脸写着对世界的新奇。   宗朔自打产房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抱过孩子,他想起杨淑妃的奚落,忍不住对着无忧跃跃欲试。   乳母战战兢兢地,不太想把无忧交给皇帝抱,怕出个好歹还是她受连累。她用眼神向谢小盈求救,希望修媛能劝住皇帝,哪知谢小盈眯起眼笑,一副蛮无所谓的样子,“让陛下抱嘛,他是无忧的爹,理该抱一抱无忧的。不然无忧长大以后和爹爹不亲怎么办?”   宗朔满意附和:“正是这个道理,来,交给朕!朕是无忧的爹,岂会伤到她呢?”   两个上峰都这么说,乳母没法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到皇帝怀里。   宗朔笨拙地抱住无忧,在谢小盈的指导下,不断调整手臂的位置,轻轻托住无忧的脑袋和身体,将小软娃娃抱了满怀。   无忧全程都没哭,只不舒服地哼了两声,在宗朔抱稳之后甚至还咧嘴笑了一下。   宗朔一瞬间成就感爆棚,激动地对谢小盈说:“你看看,朕抱得多好!”   谢小盈含笑点头,借机脱身:“是不错,那陛下抱着无忧玩吧,妾去歇个午晌了。” 第94章 皇帝回京 有什么规矩能压过朕呢?   八月底, 皇帝一行人准备要返京,谢夫人自然也要向谢小盈辞行了。   这一趟辛辛苦苦进京,谢夫人等于纯粹来伺候女儿生孩子。谢小盈想想都觉得有些愧疚, 劳累母亲这样一趟, 还让家里贴补了许多钱。   送她的金银就不说了,谢夫人给皇帝、淑妃的献物也不少, 生下女儿之后自然还有敬给公主的东西。都说一个姑娘半个贼,谢小盈感觉自己是往谢家家底上狠狠下铲子,于是倍感亏欠。   谢夫人听她这样细细念念地说,有些好笑地揽住女儿, 开解道:“你如今给家里挣体面,家里当然不能拖你的后腿,那些浮财算什么?便是没有你,陛下一道旨意, 你以为咱家能保得住这些?反倒是咱家门楣低, 害你抬不起头来。幸而你眼下得宠,我与你爹也算是放心了。你爹说了, 以后你大兄二兄的儿郎,都叫送去读书。等他们有了功名, 咱家那就是真正立住了。”   谢小盈知道自己与世人观念大抵相悖,母亲开解,她就不再自苦, 只笑着说:“就盼着侄子们能好好用功上进, 考个状元回来!”   ……   谢夫人离开,谢小盈难免低落了几天。   好在马上就要回宫,收拾东西兵荒马乱的,再多忧思也散了。   谢小盈来的时候感觉没带多少东西, 眼下要回宫,她才发现景延殿里竟有百十来个箱笼都是她一个人的。除了衣服细软,还有母亲送的体己,各色寿礼,生完孩子宗朔的赏赐等等。这些东西就不说了,光是无忧的用物竟也收拾出了几大抬箱子。   乳母薛氏解释说公主用惯了东西最好不要轻易换,孩子认气味,床褥、包巾这些,固然能置办新的,但陡然间全换了,孩子必定能发现换了环境,说不准就要受惊。   眼下四个乳母侍奉无忧,谢夫人都帮她把过关,认定其中的薛婆子最本分可靠,因此谢小盈便让薛婆子为首,除了喂奶,也要管起无忧身边大小事来。   其实东西都不要紧,谢小盈看着殿内来往的婢子与内宦,光是莲月挨个支使,都费上些功夫。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么些人,回到清云馆可怎么住啊?   第二天就要返京了,谢小盈才想起这回事,幸亏宗朔当天晚上过来看了一眼,否则她都不知该找谁问。   宗朔见她神色仓皇地开口,当即大笑不止,“谢小盈,朕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呢!”   “……怎么呢?”谢小盈被宗朔笑得有点莫名其妙,“臣妾不该问吗?”   宗朔靠在引枕上,笑了好半天才止住,“问是该问的,但你不觉得这会儿才问,已经来不及了吗?明日就要回宫了,便是你清云馆里容不下这些人,除了硬着头皮把人收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听宗朔这样的语气,谢小盈立刻就反应过来,“陛下早替臣妾安排好了是不是?”   宗朔矜持颔首,“若不是有朕事事为你着想,你可怎么办呢?”   男人脸上写满了“快夸我”,谢小盈也不吝啬,立刻狂拍马屁,“就知道陛下待我们母女最好啦!我与无忧这一生都托给陛下了,只求陛下多费费心,可别忘了我们娘儿俩。”   宗朔很得意道:“盈盈心信赖朕,朕岂会令你寒心?朕早让人把颐芳宫收拾出来了,你如今位列九嫔,大可以住正殿了,回头就让乳母带着无忧住在东侧殿里。关上门没有旁人,你们母女照旧过今日的清闲生活就是了。”   谢小盈听得十分激动,迁进正经宫所里住,那就是在永巷东西两侧,离杨淑妃可就更近了!宗琪虽然毒舌了一点,但对妹妹还是挺亲热的,淑妃向来没耐心带孩子,以后大可以让宗琪来陪无忧玩……她一边想,一边喜滋滋地问:“陛下,就是不知哪个宫所叫颐芳呀?臣妾一点印象都没有,莫非是陛下改了个名字?”   宗朔脸上飘过更昭然的傲色,他斜了谢小盈一眼,故作淡定道:“六宫的宫所离得太近,朕若再像从前那样见天去寻你,未免太惹眼。这个颐芳宫在金福宫东侧,先帝废置的一间,朕让人重新修葺起来,供你们母女居住。”   金福宫东侧?   那不是……快挨着东宫了?!   宗朔看到谢小盈眼底的惊憾,一时满意极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谢小盈从不在他这里主动邀好,他有时想想表表意,都得挖空心思才行。传谢夫人进京是一桩,修颐芳宫就是另一桩。   他这样的重视,必能换来谢小盈的十分感动吧?   “这……这合规矩吗?”谢小盈试探地问,还好她生的是个女儿,否则带着皇子住到东宫边上,皇后非得冲进来抢走她的孩子吧!   宗朔摸了一把谢小盈光洁的脸,“朕的女人,如何安置自然是朕说了算。有什么规矩能压过朕呢?”   得。   看样子宗朔也不是安排一天两天了,谢小盈虽不知颐芳宫到底什么情形,但还是痛痛快快起身谢了恩。   宗朔看着谢小盈这样知礼,内心不由唏嘘。两年前还是莽撞大胆的小孩子,如今谢小盈也出落得颇有宫眷风姿。等今年再办宫宴,谢小盈坐在林氏与胡氏之间,谁还能看得出,她是出身商贾的民间女子呢?   他很正经地将谢小盈扶起来,慨然道:“朕有时喜欢你这样知进退,有时又盼着你还能像从前那样,跳脱轻盈一些。咱们的女儿叫无忧,朕何尝不希望你也能无忧呢?”   谢小盈懂了,皇帝这是对她尚有余情,虽然两人都当了爹妈,但比起规矩名分,皇帝还想要有以前dating的快乐。   这还不好说吗?谢小盈眨眨眼,提醒宗朔:“臣妾身子快好齐全了,等入了九月,应该就能侍奉陛下了。”   宗朔被她一句话说得红了脸,使劲绷了半天才憋下去。宗朔为自己的君子之风义正言辞地辩驳:“朕说得不是这个事!你当朕只图你身子不成?朕是盼着你心情疏阔,能活得自在一些!”   谢小盈配合地捧场,“我懂我懂。”   宗朔后悔死了,早知道谢小盈要误会他这么久,她怀着孕时,他就很该检点起来!   ……   这边谢小盈忙乱,杨淑妃那头也不例外。她与谢小盈差不多。除了要顾自己,还要顾着儿子。   大皇子头一回出宫,又学骑马,又是学功夫,正乐不思蜀,冷不丁听闻要回宫去,当下就嚎啕大哭起来。   回了宫就不能再学骑射了,宗琪年纪虽小,却很明白。他死活不肯走,缠着杨淑妃道:“阿娘自己回去,留我在这里好不好?我舍不得师傅!舍不得我的逐风!!”   逐风是皇帝给宗琪选的一匹小马驹,学着骑了小半年的马,宗琪与逐风自然也有感情,舍不得分开。   儿子哭得撕心裂肺,杨淑妃起先还耐性地哄了几句,很快她也烦躁起来。   住在离宫,她就是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宗朔再不待见她,也只能由她来掌这个权。等回了晋廷,她就又要过坐牢似的日子,谁会愿意呢?可她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宿命。   杨淑妃一拍桌子,训斥儿子道:“哭什么哭!我杨娉的儿子,不许这么么骨气。为了一匹马,你是要与母亲分开吗?”   她严词厉色,宗琪一下就被吓住了。眼泪挂在脸边上,要哭不哭地强忍着,看起来倒更委屈可怜了。   杨淑妃终究是绷不住太久,语气放得温和,宽解起了儿子,“你喜欢骑马,回了宫也不是没机会骑的。你眼下年纪小,等再大一些,你爹爹会让你继续进学,何况骑射最重的是基本功,回去以后你还是可以继续每日扎起马步,打几套拳。”   宗琪垂头丧气,却不敢违拗母亲,只能称是。   当天下午还有最后一次课,他早早去了马场,见了佟师父。   佟师父也知道是最后一次教他,临分别时,竟解下了腰间的玉佩赠给宗琪,“臣身无长物,唯有此玉赠给皇子。请皇子牢记所学,多多保重,早日成人。”   宗琪知礼数,向师父垂首一拜,拿着玉佩欢喜地回了永馥殿,献宝似的送给母亲瞧。   杨淑妃手里拿着玉佩,目光反而停留在了结玉佩的络子上,久久移不开。   那是她打的,在她十四岁的时候。   ……   这一次宗朔离宫避暑,共在京外住了近五个月的时间,可以说有半年的功夫他都不在正朝。   原先放在宫里,外臣想要求见皇帝,只要品级够格,就能入前廷递章本候见。皇帝当然可以继续晾你十天半个月不传,但毕竟能杵到皇帝近前,为着不留下苛待臣下的史名,皇帝多少都还是会宣进的。   离宫就不同了,为着皇帝起居安全,离宫哨卫遍布百里之外,没有皇帝传旨,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大臣,擅自靠近离宫都是一个死罪。   宗朔虽然还照常朝议,但他喊来的人都是亲近之臣。国事只与他们商量,对外也靠他们传话。朝堂之上,帝王亲疏一目了然,皇帝对英国公一系的冷遇摆在了明面上。   五个月足够朝堂格局发生无声的改变了。   原本投在英国公门下的臣属,已渐渐开始收敛势力,举凡能不搅进这场帝王与权臣间斗法的人,都希望能暗自撤出来。   皇帝回京声势浩大,朝堂民间皆有所震动。   谢小盈坐在车内,一边逗着小小的无忧,一边感慨时光飞逝。   这次随驾离宫的嫔御不止谢小盈一人,众人便以杨淑妃为首,一同到凰安宫里拜见了皇后。   谢小盈本以为皇后会像上次一样直接让大家回去休息,没想到她竟传见了。   凰安宫正殿熏了浓郁的香,仍无法掩盖淡淡的药气。   皇后穿戴整齐地坐在次间里宣见诸人,但她看着还是气色憔悴,病容明显。谢小盈行过礼,视线小心翼翼地自下而上打量皇后。顾言薇这一病清减了很多,整个人骨骼突兀,原先柔和圆润的棱角不复存在,她头戴十二钗花束,胸口挂着红宝石的项圈,虽华贵,却失了雍容。   谢小盈的目光不经意间与皇后对上,她有些谨慎地低下头,顾言薇却笑了,朝她招了招手,语气同从前一般无二,“谢妹妹来,你为本宫和陛下诞育了长女,正是辛苦了。本宫还没好好夸过你,你来本宫身边坐吧。”   说着,皇后给其余众人也赐了座,谢小盈看了淑妃一眼,才在皇后一侧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谢殿下。”   “公主呢?”顾言薇兴致勃勃道,“抱来让本宫瞧瞧。”   宗琪与无忧都由乳母抱着候在明间里,听皇后这样说,薛氏立刻抱着无忧进到殿内,“公主拜见皇后殿下,奴拜见皇后殿下。”   行过礼,薛氏才抱着无忧上前。顾言薇冲着乳母伸出手,薛氏犹豫了一瞬,她看了谢小盈一眼,但还是把无忧交到了皇后怀中。   皇后虽笑着,谢小盈不知为何,却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   这殿中即便是杨淑妃都不知道,皇后昔日可是对她挑明了想要抱养她孩子的!   薛氏沉默退到了一侧,谢小盈则看着顾言薇动作熟练地抱过无忧。无忧向来不怕人,换了个怀抱也不哭,只睁着大眼睛好奇地转,许是看见了皇后胸口坠着的宝石起了兴趣,无忧还“啊啊”地叫了两声。   皇后见状立刻眉开眼笑,抱着大公主左右晃了两下,极亲昵地说:“哎呀,咱们公主认得本宫呢,知道本宫是你的母亲,对不对?” 第95章 【营养液13k加更】 谢小盈一愣,伸……   只皇后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 就激得谢小盈险些弹起身,恨不得与顾言薇好好掰扯一番,这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到底谁才是无忧的母亲!!   见谢小盈脸色惨白, 杨淑妃抢在她前面开口:“正是呢,皇后殿下身为中宫, 当然是咱们大公主的母亲。”   她扭头喊大皇子的乳母,“琪郎,你回了宫也还没拜会过母亲,来, 给皇后殿下磕个头。”   谢小盈情绪汹涌,但理智尚存。   她知道杨淑妃是怕她反应不过来,还把自己的儿子拉出来提醒她。这份恩,谢小盈如何都不会忘。   她深吸一口气, 也挤出笑容, “启禀皇后殿下,臣妾与陛下为大公主起了个小名, 如今叫她无忧呢。”   宗琪自己走到了皇后面前磕头行礼,小小男孩, 却像模像样地说:“儿拜见母亲。”   皇长子就是扎在顾言薇心头一根刺,谢小盈生了女儿再让她庆幸,也敌不过她看到宗琪已长得这般大带来的恐慌。   顾言薇气血上涌, 有些想咳, 但大公主还在她怀里,她便生生忍了回去,好半晌才说:“大郎起来吧,看着孩子们都好, 本宫就放心了。”   让乳母把两个孩子各自抱出去,顾言薇终于掩着嘴痛快咳了两声。她挥挥手,“既见了你们,本宫也放心了。你们随驾侍奉陛下都是有功的,本宫让胡充仪帮忙备了赏赐,你们出去领了,就各自回去休息吧。”   场面话说完,谢小盈一刻不停地起身磕头,紧跟在杨淑妃身后,两人一个伸手牵孩子,一个亲自抱孩子,脚步仓促地离开了凰安宫。   杨淑妃刚刚在凰安宫里还装模作样给谢小盈打掩护,一走出来就立刻恢复原形,她皱着眉头厌弃道:“装什么大度!一身病气还非要抱孩子,也不知存了什么心!”   谢小盈听得一愣,本还结结实实抱着无忧,赶紧又把孩子交还给了乳母,“姐姐提醒的是,我得回去换身衣服,最好也熏熏艾草。”   两人就此道别,各自上了肩舆离开。   谢小盈回到颐芳宫,莲月已领着宫人把东西归置得差不多了。   颐芳宫确实与六宫形制不大一样,杨淑妃的玉瑶宫是“日”字型的,颐芳宫却是“口”形里装了个“工”,正殿与后殿以中廊相连,左右两侧还有东西侧殿与相对矮小的偏殿,面积比玉瑶宫感觉更宽敞,只是没什么假山石、流水池、回廊亭这样的景致,看起来板正了一些。   谢小盈让乳母抱着孩子先去休息,还不忘叮嘱薛氏,“你也换身衣裳,熏熏艾草,烧点醋,再去抱公主。”   薛氏知道谢小盈顾忌什么,不用她点明就答应着去了。   谢小盈这才进了正殿,左右转了转,发现屋子大体都是布置好的。不少陈设都是从清云馆里挪来的,只是放的位置变化了。   譬如她那个用来隔衣帽间的金线繁花硕果屏风,就被挪去了后殿里,专摆在寝间外头。寝间对面才是衣帽间,一侧挂的还是她的衣服,另一侧全成了男人的袍服,谢小盈搭手一摸就知道都是给皇帝预备的,衣帽间中间换了个全新的五扇云母屏风。   “这屏风哪儿来的?”谢小盈奇怪地问莲月。   莲月摇头,“奴也不知呢,回来的时候殿内都是布置好的,听说是尹昭容监管着颐芳宫的修葺,宫闱局的高局令给您铺的宫。”   两个人谢小盈都不熟,她叹气,自己在这宫里的人际交往,是时候要稍微拓展一些了。   “罢了,等陛下来了再问问吧。”谢小盈转完一圈就让人备水沐浴换衣服了,天色已经见黑,洗沐完吃个饭,就该睡觉了。   因想着今日回宫头一天,宗朔多半要在凰安宫留宿。谢小盈自己吃完饭,就去东殿找女儿了。   小无忧实在是让人解压的存在,每天吃吃睡睡,又乖又可爱,一点烦心事都没有。谢小盈最近让底下人在做毛绒玩具,先得画小狗小羊的形态,然后做绣面、填羊毛,最后外面还要再铺上软软鸭绒,才能有现代毛绒玩具那种柔软的手感,这得折腾上一阵子。   好在无忧这个年纪,谢小盈伸一根手指过去,无忧都能抱着玩上一会,还不急着有具体玩具。反而是无忧自己,因为又软又带奶香,谢小盈抱在怀里,感觉她娃更像玩具……   母女二人正亲昵,外头靴声响起,莲月进来报:“娘子,陛下至。”   一抬头,宗朔已带着笑意进了殿内,“朕看正殿里没上灯,就知道你在这儿哄无忧呢……来,无忧给朕抱抱。”   谢小盈抱住了无忧没撒手,只问宗朔:“陛下怎么来了?您没去凰安宫吗?”   “皇后病体未愈,朕不便多留。”宗朔含糊地解释,见谢小盈不把无忧给他,便想主动上前接过孩子。   谁知谢小盈抱着无忧居然往后退了一步,谢小盈委婉道:“无忧娇嫩呢,陛下从外头回来,身上风尘仆仆,不如先更衣再来抱她?”   宗朔犹豫了一下,觉得谢小盈说得也有道理。虽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转身从东殿迈了出去。   谢小盈赶紧把孩子交给乳母,自己追到了皇帝身侧。   宗朔顺势牵起了谢小盈的手,两人挽着进了后殿里。   一入后殿,宗朔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你这里怎么也有药气?你不舒服?”   “不是,臣妾觉得坐车坐得太久,外头脏呢,熏熏艾草,免得身上浊尘多,害得孩子生病。”谢小盈哪敢说她怕被皇后传染?于是只好甩锅给路途。   宗朔倒没有什么不快,还夸了谢小盈一句,“到底是做了娘的人,比从前细致多了。咱们的公主贵气,是该这样精心养着。”   谢小盈喊了赵思明和香云进去侍奉皇帝更衣,自己隔在外面,顺便问:“陛下,这颐芳宫的陈设都是谁布置的呀?您看这屏风,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宗朔一听就乐了,“还能从哪儿来?你母家进给朕的,朕一件儿没留,都摆在你这颐芳宫里了。”   谢小盈一愣,伸手摸了摸屏风上闪着银光的云母,“谢家进的?”   宗朔换好衣裳出来,见她盯着一面屏风发呆,不由好笑,“是啊,你家里可真是大手笔,这个屏风还不算什么。咱们寝间里还有个鎏金的灯台,上头悬着一顶硕大的东珠,燃起灯的时候满室辉映。朕见过的好东西算不少了,真是头一回见这么精致。”   一边说,宗朔一边领着谢小盈重新转了一遍颐芳宫。寝间里的花瓶、挂着的书画、明间里的香炉、前殿中的荷花缸……几乎样样东西都有讲究说法,也无不是珍奇名贵之物打造。   谢小盈入宫时带了不少好东西,但与谢家这一次进贡的宝物比起来又逊色了不少,她听宗朔讲得目瞪口呆,最后两人在梢间里坐了,宗朔一边大口饮茶,一边说:“给朕留下印象的就这些了,朕那里还有你家里随贡品进上来的册子,回头朕让常路拿给你,你看看,顺便也收着。朕不贪你的家财,这些就归给你,以后你愿意拿来赏人就赏人,留给咱们的女儿也不错。”   原先杨淑妃家里也常往宫内上贡,但都是新鲜瓜果、给大皇子的玩意,或是一些绫罗绸缎。这些东西宗朔不贪,转手让人拿给杨淑妃,谢小盈尚且能理解。可她谢家进的这些,明晃晃是用来拍皇帝马屁的。皇帝不收,也转手给她是图什么呢?   谢小盈道:“臣妾不缺这些的,寻常用度就足够了,不如陛下还是挑一两样入得了眼的收起来?”   总不能是皇帝一个都看不上吧!那就尴尬了,她得捎个信给家里,天天豫王马屁拍得响有什么用,做皇商生意,当然还是要求宗朔这个□□啊。   宗朔刚刚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几口水润了嗓子他才解释:“很不必,你家里送朕这些为得也不过是希望朕能在宫里多照拂你。朕领了你家里的情,东西你拿着用就是了。何况摆在你这里,就相当于给朕用了。朕如今大部分时间也都是陪你一道住,摆在金福宫和摆在颐芳宫里有什么分别?”   皇帝既这么说,谢小盈便也不勉强。   但她和谢夫人相处了那么久,算是了解了一些谢家对皇权庇护的渴求。   商人微末,再有钱、生意做得再大,在当官的人面前,那也是渺小如蝼蚁般的存在。谢家生意自江南发迹,顺着运河一路向北至延京。谢家能在乡里求得一官庇护,却很难沿着生意处处求百官庇护。   给一个官儿送钱也是送,百个官儿送钱还是送。既然都要送钱,那当然是多花点钱,打点好皇帝,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最痛快。   宗朔懒得收这些珍贵陈设,谢小盈猜想,多半也是觉得派不上多大用场,只是提高生活奢侈度而已。有没有谢家,皇帝都是奢侈的,这奢侈只是从80分到100分的区别,没什么根源上的改善。   既然奢侈品皇帝没兴趣,恐怕也得像对待豫王那样,直接给皇帝塞钱来得最痛快!   谢小盈想了想,传信给家里,须得皇帝首肯才行,等家里得了信再给皇帝送钱,恐怕又得一年半载了。反正她如今手里宽裕,要不先替家族垫上点?   宗朔眼瞧着谢小盈沉默思索片刻,忽然从他跟前起了身往寝间里去。   他奇怪道:“盈盈,你去做什么?”   “陛下等等呢,臣妾去取个东西过来!”谢小盈喊了莲月入内,不知鼓捣起了什么,里头一阵窸窣。   宗朔一头雾水,正想跟进去,但一转念,又想起谢小盈同他说过,等到了九月,两人就可以行房了……咳,莫不会是准备什么助兴的东西。宗朔没由来有点浑身发热,他赶紧正襟危坐起来,这一回,可不能再给谢小盈留下自己急色的印象了!   半晌,谢小盈抱着几个匣子,笑眯眯地从寝间绕了出来。   宗朔见她满脸堆笑,也生了几分期待,“这是什么好东西?”   谢小盈挥手让殿中的人退了出去,随后交出了五把钥匙。   “陛下自己打开看看。”   宗朔实在猜不到谢小盈准备的会是什么,只许愿可千万别是禁药,否则他再爱怜谢小盈,少不得也要教训她几句。   他审慎地打开匣子,入眼竟是满目金光。   宗朔愣住了。   谢小盈的身子谄媚地往前凑了凑,讨好道:“陛下既然把我家里进的宝物都赏给了臣妾,那臣妾就把家里给的金条献给陛下!陛下待臣妾这样亲厚,臣妾决不亏待陛下呢!” 第96章 【双更合一】 谢小盈心思不知为何变得……   宗朔被谢小盈灿烂笑脸对着, 一时脑袋发懵,他连转都有点转不明白,只是下意识地说:“朕待你好是应该的……何用你酬犒朕?”   谢小盈眉眼弯弯, 理直气壮地解释:“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是应该的呀?陛下送臣妾养珍别苑, 还修了这么好的颐芳宫给臣妾,臣妾想想, 这其中一定斥资靡费,很是过意不去来着!臣妾家中没有入仕的子弟,没法儿像宫里其他姐姐那样为陛下分忧,就只好以钱充力了。”   宗朔哭笑不得, “以钱充力?这是谁教你的词儿?”   “没有人教,是臣妾自己想的呀!”谢小盈一副还以为自己挺聪明的表情,“这宫里体面的嫔妃,不都是世家出身嘛。她们能享受陛下的优待, 自然是因为父兄为国朝效力。臣妾家里没这个本事, 白受了陛下的恩遇,那自然就要用财帛替陛下分忧呀!”   宗朔没想到以谢小盈这样对朝务半点不通的脾性都能想到要为他分忧, 可见是忠君爱主,才能生出这样的态度来。   只是不知为何, 他明明该感到高兴和欣慰的,但对上谢小盈亮晶晶的双眼,宗朔却无端有些委屈。   谢小盈怎就不懂呢?他与她, 不仅仅是君与臣。   他们都已经有孩子了, 他待她的好,当然是因为两人有情、有爱,这种事岂能仅仅归结于君恩?她对自己的回报,自然应当是更加的情深, 哪里能是这样五匣子冷冰冰的金条?   他情愿听谢小盈说上三两句邀宠的软话,都比献金这样的事更能令他开怀!   宗朔低声叹了口气,将匣子合上,钥匙也放回到匣盖上,一并推还给了谢小盈。他虽有些失望,语气倒还算温和,“盈盈,你与家里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这钱是谢家给你在宫中傍身用的,你好好留着,不管是自己花销,还是日后留给咱们无忧,都是使得的,不用想着朕。朕待你好,为的并不是你家里的金银,是朕自己与你有情,只要你同朕心心相印就足够了。”   谢小盈闻言有些呆愣,皇帝不是向来找谢家索要钱粮?怎么到她面前还装得光风霁月起来,金条都不肯要了,反倒要她的真心?!   她摸了摸漆器匣子,有些不想往回收。给钱容易 ,给心她可不乐意。一颗心扑在皇帝身上,那不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皇帝眼下喜欢她,爱说这些心心相印的情话。然而林修仪十年屹立不倒,都能成为昨日黄花。她凭什么本事敢相信皇帝会一辈子喜欢她?   谢小盈低头琢磨措辞,还在想要如何应皇帝的话。   哪知宗朔一看她摸匣子的动作,就立刻越过桌子,伸手将她握住,然后扭头喊了莲月,“把这些给你们修媛拿去收好,都是贵重东西,等闲不要示人。”   莲月垂首称是,抱着匣子进了寝间。宗朔顺势将谢小盈从软榻上拉了起来,强势道:“以后再不要与朕说这样生分的话了,你是朕的枕边人,还是朕公主的生母。你若真想回报朕的情意,就与朕长相知、长相守好了。朕坐拥江山,富有四海,不缺金银俗物,只盼有一个人能真正懂得朕的心意,别让朕成了孤家寡人。”   说完这话,宗朔像是有些逃避谢小盈回应似的,牵着人直接往外走,“天色不早了,赶紧陪朕去看一看无忧。再晚点过去,无忧怕是都要睡了,朕该没法抱她了!”   谢小盈被动地跟在皇帝身后,脚底磕磕绊绊,大脑却还在回荡宗朔刚刚的话。   她就算知道皇帝一贯爱与她说肉麻的话,但“长相知、长相守”这种近乎誓言的句子,却是谢小盈第一次从宗朔口中听到,她不可谓不震撼。   谢小盈忍不住想,这种话,宗朔对其他人说过吗?   林修仪是否也曾得过皇帝这样的许诺与深情?又是否正是皇帝日复一日在耳边这样的甜言蜜语,才会让林修仪无法容下旁人的宠爱?   那皇后呢?   作为皇帝的结发妻子,她听到的会不会更多?   谢小盈心思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乱,乱得她竟理不出头绪。   ……   从清云馆搬出来,再到安置颐芳宫,经手的全是内侍省之人,其间由宫闱局的高局令领头掌管。谢小盈歇了两日,便让赵思明去传了高局令来,赏了些银钱下去,感谢高局令的铺排。   谢过了执行的人,当然也得谢一谢挂名的领导。谢小盈便第一回 往长乐宫走了一趟,去找尹昭容拜谢。   皇后仍抱病,暂时没有恢复妃嫔的晨省。自然而然的,掌宫之人依旧是尹昭容。谢小盈坐着肩舆到长乐宫的时候,正遇见了尚仪局的宋媛。她赶紧让人落下肩舆,自己走下来,十分亲切地打了招呼,“许久不见宋尚仪,尚仪近来可好?”   宋媛教了她一个月的规矩,两人每天相见,很是处了些感情。彼时宋媛认定了皇后想要提携谢小盈,对她更是倾囊相授,既教了规矩,也告诉了谢小盈如何在规矩中寻一丝自在。只那时候的宋媛并没想到,谢小盈竟有这样好的运道,几乎是一夕间就得了圣宠,延绵至今都未得陛下冷遇,颇有成为第二个林修仪的架势。   宋媛拜礼,“奴见过谢修媛,恭贺修媛大喜。”   谢小盈笑起来,“多谢尚仪,尚仪这是来与尹昭容回事?”   宋媛颔首,“明日重阳,太妃那边要摆宴,奴为此而来。只不过现下都商议好了,奴还要回尚仪局办差。”   这是托词着急走,谢小盈现在很能听得懂宫里人的客套话,于是痛快地放行,“那不敢耽搁宋尚仪的差事,宋尚仪慢走。”   宋媛又是一礼,便施施然离开了。   她顺着永巷往尚仪局的方向走,只心里还在唏嘘。从前皇后那样看好谢氏,哪里会想到,谢氏如今反倒投在了杨淑妃门下。人人都以为和杨淑妃沾了关系,在内宫便要活不下去。唯独谢氏荣宠一日更胜一日,连带着杨淑妃与大皇子的境遇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莫非这其中有陛下的手笔?意在内宫平衡?   宋媛掌尚仪局,在六局之中算是第二等重要的位置。最上等是尚宫局,唯有皇后亲信方可担任,传中宫谕令,更兼内外命妇的事宜呈奏。然而,尚宫局女官虽体面,但她们的体面又都是系在皇后一人身上。譬如眼下尹昭容掌起宫务来,她就不会碰尚宫局的人,举凡能往下交代的,自然会往下铺排。   以至于眼下最忙的就是尚仪局,宋媛也越过了李尚宫,成了六局女官中炽手可热的人物。   宋媛暗地里想,这就突出尚仪局的好处来了。她大可不必像李尚宫那样,牢牢站在皇后的身后。她只需要盯紧手里的差事,本本分分做事,不管中宫势大势小,都不影响尚仪局的位置,自然,她也就不会受到内宫争斗的影响,能够保全其身。既如此,她以后再遇上谢修媛,反倒可以亲热一些,不必太顾忌皇后的想法了。   ……   谢小盈头一回踏入了长乐宫。   甫进大殿,她便嗅到一丝清冽提神的香气,直冲入鼻间。   谢小盈微微侧首,看到泥金神兽的香炉袅袅升烟,香炉上用的香片薄薄一层,被银篦子隔着火在烧。   好好闻。   她很快收回目光,跟在领路的宫女身后走向大殿的梢间。   尹昭容斜倚在低矮古朴的木榻上,脚边跪着一个内宦,正为她按揉着脚掌。   谢小盈见了倒没觉得奇怪,足疗嘛,尹昭容乐意找个力气大的男孩子按按,很好理解!   只是她躺着的木榻实在太矮了,谢小盈为了表示礼节的周到,说不得直接跪了下去,才勉强保持视线与尹昭容的齐平,她尊敬地开口道:“臣妾拜见尹昭容。”   尹昭容懒懒地抬了下手,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妹妹不必多礼,就是让你见笑了,我现下不便起身,就这样歪着与你说话吧。”   谢小盈印象里的尹昭容一直是个清冷的女子,晨省时两人很少打交道,准确一点说,谢小盈压根还没见过尹昭容与谁主动打过交道。   平乐宫里除了尹昭容,还住着孙美人、周宝林和新入宫的卫御女。像杨淑妃的做派,就会让玉瑶宫的其他嫔御以她为首,围在她身边说话做事。但尹昭容却从不让这些人近身,她始终独来独往,不惹凡俗似的。   谢小盈听孙美人说过,尹昭容在平乐宫里也等闲不召她们去说话,性格似乎有些孤僻。   杨淑妃也几次三番提醒谢小盈,道尹氏深沉,少来往为宜。谢小盈倒是始终记得这个嘱咐,不怎么与尹昭容接触。   她自己看不穿古人,但对杨淑妃的看人本事还是十分仰赖的。一则是杨淑妃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当然比她更了解古人的思考方式。再则是杨淑妃身为延京城里的世家女,与其他高门贵女也不乏来往,根据六人定律,杨淑妃对尹昭容说不准有些自己的私下了解,只是不好公之于众而已。   这一次登门,谢小盈也实在是碍着礼数,不得已而为之。   她跑到离宫生孩子坐月子,一躲清闲小半年。尹昭容在宫中帮她盯着人干活,多少还是费了些心神,是要当面道一句谢才好的。   谢小盈此来还让荷光带了一卷书画,是她母亲托人寻的,备着就是供她在宫中走礼用。谢小盈不懂欣赏,从几副书画里随意挑了一个,就让荷光包起来了。   她含笑寒暄,“姐姐别客气,是我来的唐突,扰了姐姐的清净。听陛下说,我在素烟宫的时候多亏有姐姐为我张罗迁宫一事,今日特地上门来是想感谢姐姐费心,带了一些薄礼,盼着姐姐笑纳。”   尹昭容以手支颐,总算露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妹妹这样说就是生分了,你为陛下开枝散叶,才最是辛苦。我等闲人,为陛下与皇后略分一点忧而已,如何当得妹妹这一句谢呢?”   谢小盈并不与尹昭容多客套,让荷光把那副画往前一送,她十分直接地说:“姐姐应知道我的出身,也清楚我的家底,我这里好东西不少的,只愁往日没借口四处送。眼下得了机会,就请姐姐别找理由推辞,还是收下吧。”   尹昭容纤长的柳叶眉轻轻挑起,像是很诧异谢小盈这么说。但不过片晌,尹昭容就点了下头,对那按脚的内宦说:“既然谢妹妹这样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念先,去收下。”   送了礼,表了意。谢小盈自觉完成了任务,起身道:“昭容掌管宫务,琐事繁多,臣妾不好多耽搁昭容的时间,这就告退了。”   尹昭容却拦下了她,“修媛且慢。”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竟也站起了身子,“妹妹诞下大公主之喜,我还没来得及道贺。我擅长调香,特地为妹妹和大公主合了几味香,妹妹若看得上眼,便拿回去用吧。”   一边说,尹昭容一边亲自走到了靠墙的木柜前,轻轻拉出一层抽屉,取了个精致的螺钿盒子出来。   “其□□有四味,分别是雪中春信、瑶英胜、百步香与紫瑞香。”   尹昭容把盒子亲手递给了谢小盈,谢小盈不好直接推拒,便暂时接了过来。   她有些讪讪地冲尹昭容说,“好叫姐姐知道,我并非不愿意收,只是我出身低微,不怎么懂用香,寻常殿阁里并不熏香,恐怕负了姐姐美意。”   尹昭容眼神里虽犹有错愕,但这一次她遮掩得很快,转瞬就平息下去。她温和地说:“不妨事,这些香原本不是我独创的,都是借了先人的慧,照着旁人方子合来的。你若闻着喜欢,只管拿去问陛下。陛下很懂用香,定会指点妹妹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谢小盈便只好收下。她再施一礼,从平乐宫里退了出去。   看着谢小盈身影消失,尹昭容才让何念先打开了谢小盈送的画卷略看了看,是先朝一位画匠的山水图,笔墨有力,但却并非尹昭容所喜。她有些无趣道:“收下吧,这谢氏胸无点墨,做了九嫔的人,说话却与从前一样鲁莽,可见是个不成气候的。”   何念先俯首称是,细声说:“但谢修媛瞧着很提防咱们,那香她不大肯用的样子。”   “不妨事,先看看。”尹昭容语气淡淡的,“否则,我也自有法子。”   ……   拿着香料回了颐芳宫,谢小盈就让荷光暂时收了起来。   宫斗剧里害人性命的不是吃喝就是香料,谢小盈不敢乱用,便打算将它们全压箱底。反正尹昭容也没法来颐芳宫检查,她用与不用的,谁还能来管不成?   毕竟是刚搬来颐芳宫,布置又是旁人经得手,谢小盈难免感觉有不习惯的地方,就会喊赵思明和冯丰领着内宦改动格局,重新排布。再就是新选来的宫人,谢小盈多少要挨个认一认脸,记一记名字。   宫里有赐名的习惯,谢小盈为着她方便,六个新来的宫婢都随了香云香浮用“香”字,后面就各自缀了平安、如意、和顺,如香平、香安等。另四个内宦各自有名字,谢小盈懒得改,只把其中叫尚狗子的一个内宦,给改成了尚旺。   谢小盈自以为这个改动很聪明,还学给宗朔听。宗朔却说她促狭,“你这样起,以后他做事,岂不是要被来往其他内宦拿名字取笑了?你宫里的人相互笑一笑就罢了,以后他到外头给你办差,被旁人取笑,不是反倒伤你的面子?”   于是宗朔把尚旺传了过来,亲自给改成了尚戌君。   那内宦得了御赐的名字,高兴的不得了,跪在地上使劲磕了两个头,从此就被人戌君戌君地叫起来,总算不是个狗名了。   谢小盈从这件小事上忽然发现,宗朔竟是个心思极细的皇帝。   以往她总觉得宗朔忙于朝政,未必能分出多少精力在内宫与女人身上,他对两位皇子的冷落也颇为正常,毕竟古今中外,缺席孩子成长教育的爹不在少数。正所谓丧偶育儿,寻常男人都未必会管孩子,何况是皇帝呢?   可宗朔对无忧却不是这样。   因回了宫,朝政忙起来,宗朔自然不复往日那般,能够每天都来颐芳宫看望她们母女。然而宗朔即便自己不来,都会让常路跑一趟,专门见无忧的乳母薛氏,过问一遍无忧的情况。   一天喝了几顿奶?拉尿是否正常?睡了几回?和谢小盈玩了什么?新制的小衣穿着合不合适等等……   好在薛氏老练,每次都能眼睛不眨地答上话,常路听完就走,估计还要学给宗朔知道。隔了几日或十几日宗朔再来,他都能记得先前无忧的情况。   因乳母习惯抱着孩子奶睡,奶到一半孩子睡着,抱着晃晃悠悠,等睡踏实了再把孩子放下去。谢小盈遇上过几次,都是原本无忧睡得好好的,刚被乳母放下,立刻就哭醒了。   谢小盈虽然没有养娃的经验,但隐约想起了以前同事说过,必须要培养宝宝自己躺睡的习惯,于是立刻不许再让乳母抱睡了。   她虽不许,乳母却不大同意,公主金枝玉叶,闹一闹算什么呢?公主年纪小,哪有让她自己睡的道理?   两方争执了几句,但因谢小盈态度笃定,乳母便也只好妥协。   尽管妥协了,常路来问话的时候,薛氏还是很老实地把这件事首尾报给了常路。   她怕公主万一为着这个有什么不妥,陛下舍不得罚修媛,但少不了治她一个死罪。   常路当场没说什么,几天后却是宗朔特地过来问谢小盈,“无忧如今怎么睡呢?”   谢小盈这就知道,常路来问话并不是走过场,宗朔也是有心关切孩子。她并不怪薛氏,很坦然地回答:“已经能自己睡了,睡得挺好的。我也亲自守过她几宿,只要睡着了就能睡很好的整觉,醒来也不哭闹,晚上偶尔饿醒,吃了奶继续就能睡,陛下不必担心。”   宗朔有些好奇,“乳母都不嫌累,愿意抱公主,你怎非要让无忧自己睡呢?她年纪这样小,还没到磨砺的时候。乳母若是精力不济,照顾不过来,朕再让她们选几个人也使得的。”   他心目中的谢小盈纯粹是出于善良,宁肯要无忧吃些苦,也不忍过度使唤乳母。   谢小盈不太能拿得出有科学依据的道理说服宗朔,因为她原先没有特地了解过育儿的事情,只是印象中有生育过女同事的闲聊而已。于是她自己现编了几个,对宗朔解释:“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觉多重要啊,就为着乳母抱起来放下去的折腾,让无忧还要醒个几回,我怕耽搁了她发育。而且我看无忧吃着奶睡着,总怕她被呛着。乳母再精细,那也凡人。凡人就会有犯错疏漏的时候,我怎敢让她们拿无忧去冒险呢?倒不如让无忧自己睡,一来睡得好,再来乳母与婢子只消值夜陪着就行,醒来喂完夜奶,让孩子踏踏实实继续睡,总是简单一些。”   既是为无忧考虑居多,宗朔也不懂,便认定了谢小盈这样做是对,他鼓励道:“那还是照你这样来,你是无忧生母,不管怎么想,当然都是为着孩子好。乳母再有经验也比不上你的用心,朕更信你。”   谢小盈难得听宗朔说话听得十分舒心,当下笑得也真挚不少,拉着皇帝大手说:“谢谢陛下信我,也谢谢陛下能惦记着无忧。都说女儿更亲父亲,以后等无忧长大了,陛下哪怕没时间理我,总也要分出些心神,哄一哄无忧,好不好?”   她不指望自己能与宗朔成为什么神仙眷侣,但宗朔若能当一个无忧心目中的好爸爸也不错。   谢小盈想起自己在现代与父母都是很亲厚的,她北漂的时候,她爸爸还几度去□□她搬家租房子。父亲对女儿的意义有时候比人们想象中要深远,尤其是父亲在婚姻中的形象,更会对女儿未来的择偶标准产生无形的影响。谢小盈知道自己得宠未必会长久,却希望她的女儿能一直被宗朔这样宠爱。   毕竟亲缘关系,终究是比男欢女爱要长久,也更可靠。   宗朔知道谢小盈从不乞宠,却没想到为着女儿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更生几分怜惜,伸手摸了摸谢小盈侧脸,许诺道:“朕都说了要让你们母女一世无忧,又岂会冷落?”   一边说,他一边拥住谢小盈,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谢小盈扯住了宗朔衣襟,不自觉间,还是流露出了一些依赖的情绪。   他虽然不会是自己长久的爱侣,却永远都是她女儿的父亲。 第97章 一枝独秀 “瞧瞧咱们大公主的胆魄!真……   为让谢小盈安心, 宗朔接下来几日都非常勤快地跑去颐芳宫留宿了。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月,宗朔如今再留下来过夜,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盖着棉被纯睡觉。   谢小盈不由庆幸她如今搬来了颐芳宫住, 否则按照清云馆的大小, 她和宗朔出点动静指不准连孩子都能听到,那就再没法儿好好享受了。   因生完孩子到底也没过多久, 谢小盈和宗朔变得非常小心,都有些束手束脚的。   谢小盈是怕有伤,宗朔则是从未与生育过的女子行过事,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好在几次之后也没什么异常, 谢小盈私底下还偷偷做臀桥,锻炼了一下,因此感受上与从前没有特别大的差异。   两人经了几次磨合,才渐渐放开来。   谢小盈在帐子里向来是直抒胸臆, 喜欢就是喜欢, 并不藏掖。宗朔被鼓励,愈发急于表现, 两人倒比从前还更亲密了一些。   因有人帮衬,谢小盈带娃不觉得辛苦, 只觉得好玩。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长起身子来格外快。谢小盈自己懒得动手,每天指点底下人做玩具和小衣服, 沉迷于一分娃装扮游戏。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延京城竟就入了冬,落下了成元七年的第一场雪。   ……   皇后身体虽仍然看着虚弱,但临近年节,她还是要求六宫恢复了晨省, 并将尹昭容代管的宫权重新接了回来。宗朔想着她到底是中宫皇后,年底办宴自然还是由皇后安排更为妥当,对此没表示什么异议,只命尹昭容与胡充仪从旁襄助,以免皇后太过劳累。   每逢初一十五,宗朔还像以往那样会在凰安宫中留宿,但其余的日子他就没有原先那样看望皇后勤快了。大部分时候,宗朔都是往颐芳宫来,不论是与谢小盈亲热,还是看看女儿,总归是在这边安置的时候多。   可惜尚仪局的彤史簿子历来是只由皇后阅看,谢小盈并不知道她自己仍是宫内一枝独秀的人。   皇帝不来颐芳宫的日子,谢小盈从不会主动问起皇帝的去向,原先赵思明去提膳时还靠宋福传递消息。宋福现下专管了颐芳宫的饮食,便比不上从前消息开通,谢小盈索性让他们都别费劲打听了。   掐指算算,一个月三十日,宗朔少说有十几日都要来颐芳宫,剩下那几天他愿意找谁猎艳尝鲜,谢小盈自觉没必要追根究底。倒不是她多大度宽容,而是心知自己无力左右,便想着眼不见为净,何必自寻烦恼?   等哪个女人真得了宠,越到她面前来,她再去想如何避退自保也不迟。   冬月二十,林修仪在晨省时提起,自己三日后要在飞霞宫设宴,为二皇子庆周岁。这算是一桩大事,皇后当场表示要亲自去为二皇子庆生。皇后这样给面子,连带着其余人反倒不好说不去了。   谢小盈少不了私底下与杨淑妃商议,该送什么样的贺礼。   “你那儿好东西多,拣贵重的摆设送就是了。”杨淑妃对这事儿不大上心,只是犹豫,“毕竟是二郎的生辰,你说咱们两个要不要带孩子过去啊?”   这一问把谢小盈也问住了,怎么说宗琪和无忧与二皇子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很是该多来往的。   可惜杨淑妃、林修仪再加上谢小盈自己,在宫里都是有故事的主儿,任哪个乳母都不敢撺掇她们三个人互相带着孩子玩,这事顿时显得尴尬起来。   谢小盈想了想,决定为杨淑妃出一回头,“姐姐别着急,这事儿我拿去问问陛下得了。若他觉得应该带去,咱们就带。若是他觉得没必要,即便咱们俩没带,谁又敢说一句不是呢?”   杨淑妃被谢小盈的语气逗笑了,她痛快点头,“行,你如今越发有宠妃的款儿了。这事就有劳你来替我拿主意,我静候佳音了!”   谢小盈辞过杨淑妃回了颐芳宫,当即让赵思明去前头寻了一趟赵良翰,说是她有事儿想请教陛下,问陛下什么时候得空,好能说说话。   这是谢小盈头一次主动派人往去前头邀宠,赵良翰闻言煞有介事地报给宗朔知道。宗朔非但不觉得恼,反倒得意极了,他振振有词道:“瞧瞧,朕不过这几日忙起来没去颐芳宫看修媛,修媛竟这般思念朕!”   他把手里政务了结,直接跑去颐芳宫用晚膳了。   谢小盈虽然有话想问,但她也不着急。先喊人伺候皇帝更衣,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让乳母把无忧抱了过来。一想着要看到女儿,宗朔吃饭都开始狼吞虎咽,三两口扒拉完,立刻去净手漱口,准备哄闺女。反倒是谢小盈已经陪着孩子玩了大半天,现下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吃饭,听着父女两个在隔壁梢间里玩闹。   无忧已经有四个多月大了,脑袋上长着密密的软发,五官更是能让人一眼看出与父亲的相似。宗朔一上手就把无忧高高抱了起来,无忧也不怕,高兴地“咯咯”乐,宗朔喜欢的不得了,直对谢小盈说:“瞧瞧咱们大公主的胆魄!真是样样都随了爹爹!”   抱着玩了好半天,等谢小盈吃饱喝足抹了嘴过来,宗朔才把无忧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软榻上。   无忧如今已经会自己翻身了,宗朔刚撒开手,乳母就紧张地上前,护到了软榻旁边。   谢小盈见状便说:“时辰不早了,抱公主回去睡觉吧,晚上玩得太精神,小心她过了困劲儿。”   乳母抱着孩子称是而去,谢小盈这才对宗朔开口:“陛下,马上就是二郎的生辰了。林姐姐邀请我们一块过去为二郎庆贺,我想找陛下讨个主意。”   宗朔听到林修仪的名字就皱了下眉,他已有好久没见过这个女人,想起来都二郎满月的时候,林氏满面哀怨盯着他的那个眼神,让人浑身不舒服。   二郎胎里弱,三五不时就要闹一回毛病,宗朔虽不怎么去看望,但每个月都会亲自看几个孩子的脉案,是以很有印象。此刻他不由说:“林氏办宴请了多少人?二郎可经得住?”   谢小盈回道:“因皇后殿下说要去,所以宫里姐妹们势必都得去跟着过去坐个席了。”   宗朔沉吟起来,皇后这样大约是为着个二皇子做体面。皇长子身份敏感,须低调一些。但以杨氏身家,再怎么压也未必压得住他身上长子的光辉。皇后这样行事,倒有几分借力打力的意思,他不该拦。   “既然皇后都去,那朕也去吧。”宗朔拿了主意,扭头喊了常路,“廿三是二郎的生辰对吧?你去与皇后和林修仪都知会一声,到时候朕会过去,给二郎的名字朕也圈定了,届时再告诉皇后知晓。”   常路领命而去,宗朔回过身,才见到谢小盈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宗朔马上反应过来,谢小盈想问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口呢!他轻声一笑,牵起谢小盈的手,哄着说:“你刚刚要问朕什么来着?朕没忘了你,你说吧,朕为你拿主意。”   “二郎是陛下的子嗣,与琪郎和无忧就是兄妹,臣妾是想问问陛下,要不要到时我与杨姐姐也都带上孩子过去,好叫他们兄妹三个彼此认识认识。”   宗朔被问得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自己的三个孩子要不要凑到一起玩的事……准确一点说,除了对无忧,另两个孩子还没能激发出他做父亲的感觉呢,更何况培养兄友弟恭的感情。   他一时没什么想法,便反问谢小盈,“你觉得呢?”   谢小盈更懵,“我都听陛下的呀!”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宗朔自己先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先与朕交个实底,你自己想不想要无忧与她二哥哥多来往?朕看你也没少让琪郎和无忧一处玩,你既特地来问朕,是不是还有几分不愿意?”   谢小盈其实都没想那么多,但被宗朔这样直接问出来,她琢磨了一会儿,坦率承认道:“其实孩子都是无辜的,臣妾不觉得二皇子有什么不好。只是毕竟林姐姐从前与臣妾针锋相对,臣妾难免有些顾忌。”   宗朔见谢小盈这般坦诚,很痛快地一挥手,“那就不去,反正二郎和无忧的年纪都还不记事儿呢,等长大了再叫他们来往也不迟。大郎也是一样的,他这个岁数正淘气,就不必去了。”   得了宗朔准话,谢小盈松一口气,第二天就趁晨省散了,直接与淑妃站在凰安宫外说了结果。   林修仪为二皇子做宴是摆在了正午,谢小盈晨省回去,哄了会儿孩子,就换了衣裳往飞霞宫赴宴了。   她如今位列九嫔,一进飞霞宫,除了做东的林修仪,所有人都起身向谢小盈行了礼。   谢小盈放眼望去,十多位袅袅婷婷的芳龄少女各有风姿,应是晨省时听说了皇帝今日要来,几乎每个女孩都是盛装打扮,满头金簪玉坠,脸上粉黛浓颜色,十分赏心悦目。   只可惜,人群正中的林修仪在群芳争艳的衬托下,愈发显得上年龄了。谢小盈掐指细想,林修仪今年也就31岁,原先看着很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应当是保养得当的。怎么生了个孩子,就老得这么快了?她看着林修仪就像照着一面镜子,再得宠的嫔御失了圣心,恐怕就难免有了落魄意味。   谢小盈一边与林修仪和胡充仪回了半礼,一边在心里暗自告诫。   等到以后宗朔腻了她,她可不能为皇帝多伤怀!定要爱惜身体,像杨淑妃那样,以美愉己,决不破罐子破摔。   谢小盈很快让荷光献上了她备的若干金银玩物,平和地说:“臣妾祝二郎与林修仪身体健康,福寿绵长。”   林修仪并不知道谢小盈这一肚子的感想,其实她这大半年来已经算养回了些气色,而且因谢小盈生的是女儿,林修仪自觉胜过了对方,反倒能收敛起从前的敌意,表现出三分昔日的柔和,“多谢修媛妹妹。”   不过众人都知道她二人从前不睦,见寒暄话说完,便各自上前将她们分散地引开,免得一言不合斗起来。杜婕妤与沈宝林自持在离宫中陪谢小盈待产过,有几分面子情,两人作为飞霞宫的半个东道主,主动过来与谢小盈说话。以前是宫女、后来被抬举的陈才人则紧紧随在林修仪身侧,还是那副伺候人的样子,扶着林修仪与胡充仪、金婕妤等人闲谈。   没过多久,尹昭容、杨淑妃先后入殿,谢小盈自然是挨着杨淑妃说话,直到皇帝与皇后一同到来。   林修仪许久未见皇帝,脸上的激动几乎遮掩不住,她先是规矩地行过礼,很快便让人将二皇子抱了出来,乞怜道:“二郎思念爹爹已久,陛下看看二郎吧。”   宗朔虽私下里抱惯了无忧,见了二皇子却不伸手,只流程性地夸奖林修仪:“二郎看着比小时候更壮实了一些,絮娘,你精心照拂皇嗣,朕很该赏你。”   林修仪捏着袖口,眼神里露出惊喜的光。她不由得有些期盼,杨氏诞子能够位列四夫人,谢氏诞女成了九嫔……陛下的意思,可是要也给她晋上一级,做到四夫人的位置上?那样即便她日后失宠,凭着二皇子生母的身份,也足够荣耀一生了。   然而,宗朔对着林氏眼中的期许视若无睹,只是冲常路招了招手。常路领着几个内宦,捧上了各色绫罗绸缎与金银首饰,宗朔道:“过节给自己和二郎裁几身好衣裳吧!” 第98章 【营养液14k加更】 谢小盈总算松一……   二皇子生辰宴最重要的事情, 其实就是赐名。待到开了席,宗朔便宣布:“朕定了璟字给二郎,明日就让宗正寺给二郎上牒。絮娘, 你当好好教养璟儿, 不要让朕失望。”   林修仪喜不自胜,亲自抱着二皇子给宗朔磕了头。   众人见林氏虽失宠, 但凭着儿子在皇帝面前还是颇有体面,于是纷纷恭维地对着二皇子“璟郎”“璟郎”的叫了起来。   谢小盈与杨淑妃共坐一席,她两人都有孩子,并不觉得稀罕, 便如常用膳。   杨淑妃很傲慢地说:“我还是觉得琪郎的名字最好听。”   “宗琪、宗璟。”谢小盈念了念,“其实都不赖,只是琪郎我叫惯了,更顺口一些。”   杨淑妃便叹:“不知陛下到时候会给咱们无忧起什么名字, 陛下的长女呢, 叫多金贵的名字都不为过,陛下对你上心, 定能起个很好听的。”   两人正闲聊着,隔壁席的尹昭容忽然侧过身, 主动问:“对了,谢妹妹,上回我送你的香, 你可用完了?”   她这样一开口, 杨淑妃与谢小盈同时静了声。   尹昭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冷不丁与谢小盈搭腔,引得席面上人人都注目过来,有些八卦的意思。   宗朔在上首与皇后和林修仪说话正觉得没趣, 听到这里也打岔着问:“什么香?朕怎么不见修媛使过?”   谢小盈迟疑一瞬,从席上起身,对皇帝解释:“回禀陛下,那是九月初的事了,昭容为臣妾诞育公主道贺,送了臣妾四味香。只是陛下知道的,臣妾不懂用香,怕枉费了昭容心意,因此四款香都小心存着,还没使上呢。”   宗朔只颔首,倒没多说什么。尹昭容也是轻轻一笑,“原以为妹妹在我那里说得是客气话,没想到你是真的不懂。这都怪我,送礼前也没问个清楚,反而给妹妹添麻烦了。”   谢小盈赶忙又和尹昭容客气了几句,尹昭容好像只是临时起意的一问,并不打算深究,见谢小盈很紧张似的,还解释了一句,“妹妹用与不用都无妨的,熏香也是讲究缘分的事情。若香气不与妹妹投缘,熏来也是无益,这事不必强求。”   两人说完场面话便各自回席坐好,杨淑妃悄悄揪谢小盈的衣角,压低声道:“尹氏不是多话之人,她与你又不熟悉,这样骤然提起你来,你这两日要提防了。”   谢小盈暗自点头,“姐姐放心,我省得的。那香收下来我也没用过,应当不会有事。”   午宴不长,皇帝吃完饭起身表示还有朝政,便率先离开了。   皇后稍微还逗留了一会,亲自抱着二皇子说了些亲热鼓励的话,方才说困乏,要回凰安宫休息。   两个顶头上司一走,席面就算散了。   谢小盈坐着肩舆回了颐芳宫,因被尹昭容搞得心神惶惶,谢小盈看过一眼无忧,就更衣躺下,说是要午歇,其实是想琢磨琢磨尹昭容的香料会藏着什么算计。   然而接下来一连过了几日,宫里风平浪静,尹昭容再没提起过那个香的事情,谢小盈让荷光把香拿出来验看了几回,也实在没理出个头绪。   就在谢小盈几乎要把香料这件事儿抛之脑后的时候,宗朔突然来了。   彼时天色已黑,谢小盈用过晚膳,看过孩子,都准备睡了。香浮刚进来报陛下至,谢小盈就见宗朔兴致勃勃地跨进寝殿,他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氅子,颇有兴致道:“朕忙了许多日,总算今天空了一些。尹昭容送你的香呢?拿出来,朕今日教一教你!”   谢小盈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倒未见什么异常,一边吩咐荷光去取香,她一边上前对宗朔嘘寒问暖道:“这么冷的天了,陛下如何还特地来一趟颐芳宫呢?要不要见见无忧?臣妾让乳母抱她过来。”   常路从旁为皇帝解下皮氅,抱着退了出去,宗朔坐下来摆手道:“是,天冷了,这个时辰,估计无忧都睡熟了。别让乳母折腾她,就叫她好好睡吧。朕早前就想来教你的,尹昭容合香有一绝,她这个人清高,等闲不愿意亲手为人合香的。既送了你,好东西不用,实在可惜了。”   他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几分笑意,“朕也想看看,昭容会送你哪几味香。”   荷光取了装香料的螺钿匣子过来,因怕串味,这匣子共分了四层,每层都放着一味香。有的是切块的香饼,有的则是球状的香丸。   匣子每一层打开,便是一种扑面的芬芳。   谢小盈必须承认,尹昭容合香的本事应该是不差的。四种香料各有各的好闻之处,谢小盈在现代的时候也是很爱买香水和香薰蜡,若不是古装剧里熏香流产不孕的故事太多,谢小盈倒还真想玩一下尹昭容送的这个香料,她也希望自己的宫殿和长乐宫一样,有着好闻的气息。   只是她实在防备尹昭容,不愿意用她的香。   宗朔没察觉谢小盈格外的沉默,他伸手直接打开第一层,只怔了一瞬,宗朔就扬起眉梢,“哎?她给你合了雪中春信。”   谢小盈不太懂,虚心求教道:“这香有什么讲究吗?”   “倒不是讲究。”宗朔把玩了两下香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挑起,“朕的书斋就熏这味香,怡人。”   宗朔接着又看了另两层,分别给谢小盈解说:“这是瑶英胜,里头多用沉香,还有梅花、栀子、龙涎与麝香,这一款要用蔷薇水来调,麻烦得很,不过熏起来静气凝神,与雪中春信差不多,你要是读书做事,可以拿来用……这一味应是百步香,太浓烈了些,朕不大喜欢。你拿来熏衣尚可,就别在殿内熏了,朕估摸着昭容是拿不准你的喜好,才会添上这个。”   直到抽出最后一层,宗朔再次笑了,“怎么还有紫瑞香?这若蘅真是……”   他一边说,一边还摇了摇头,眼神里透出了些无奈。   谢小盈闻着这个香味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只是这个味道稍微有些上头。她伸手轻轻把抽屉推了进去,不想再闻,扭头问宗朔,“紫瑞香有什么讲究?”   宗朔冲谢小盈挤了挤眼,压低声道:“这是朕在金福宫用的帐中香。”   帐中……谢小盈本欲再问,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在金福宫是会传幸妃嫔的!照宗朔暗示的意思,这个香应该是专门在御幸时用的。谢小盈从来没有夜里被宗朔传去金福宫侍候,所以并没有见识过。   这就是皇帝的一夜情专用香?难怪味道那么刺激,让谢小盈一瞬间想到欧洲男人爱用的那种香水。   她小心地说:“……臣妾不大喜欢这个的味道。”   宗朔愣了一瞬,转而大笑,他把那匣子往临侧的花桌上随手一撂,伸臂将谢小盈揽了满怀,“盈盈,可惜了若蘅一片好心想帮你,偏她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促狭的一个醋精!”   谢小盈没太听懂宗朔的意思,不过她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尹昭容闺名若蘅,宗朔叫她的口吻很亲密……尹昭容虽无宠,但与宗朔的关系竟是十分亲睦吗?   谢小盈被皇帝紧紧抱着没说话,宗朔便以为她是不高兴,连声哄人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欢就别用这一味了,朕其实也许久没用这个香了。”   宗朔委婉地向谢小盈表示自己的衷情,谢小盈却没听出来。她只知道皇帝又以为她在吃醋,于是灵机一动,起身佯作赌气:“陛下既喜欢昭容的香,臣妾便借花献佛,将这些都送给陛下好了。免得陛下还要来臣妾这里睹物思人,非要难为臣妾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粗鄙女子,去学昭容那样优雅的熏香。”   她既要走,宗朔自然一把将人打横揽住,重新抱回了怀里,他一边忍不住脸上得意的笑容,一边还要缠着谢小盈赔礼,“好盈盈,你别恼。朕没那个意思,也不觉得你粗鄙。熏香也不算什么本事,只是打发时间罢了。朕与你玩玩什么扑克牌、三国牌也是一样的,乐子还多呢,你说是不是?”   男人心跳剧烈,谢小盈隔着两人厚厚的衣袄都能感觉到。皇帝为着她吃醋,就能这么激动?   谢小盈微微侧过身,用余光看宗朔的表情。宗朔触及她视线里的柔软,立刻凑过去在谢小盈耳畔偷香。   两人亲热着,难免擦枪走火。宗朔将谢小盈的身子压下去吻,带着几分贪婪。谢小盈体温渐升,攀起宗朔双肩,要他抱自己往寝殿里去。宗朔自是答应,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一夜温柔缱绻。   谢小盈总算松一口气,吃醋大法好!难怪人家都说小醋怡情,就连皇帝也难逃例外。   她让人重新把尹昭容送的香收了起来,压箱底储存了。   这事悄无声息地就这样过去,宗朔与尹昭容都没再提过。   直到腊月里,谢小盈带着无忧去找宗琪,杨淑妃想起这一茬儿,才趁着乳母带着两个孩子玩的时候,私底下问了一嘴:“尹昭容送你香料,后来可出过什么事没有?”   谢小盈摇摇头,“没有,就是陛下想起来给我讲了一遍那些香料来源,因他觉得我心里吃味,我后头不肯用,陛下就没再提起了……姐姐你说,尹昭容这样折腾一笔,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看她没得什么好处啊?”   杨淑妃被谢小盈“吃味”的说法给提醒了,她一声冷笑,傲慢道:“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算计你的圣宠。这香她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想来香料本身不会有什么问题。只她与陛下的情谊可比咱们都要久,兴许这些送你的香里,就藏着点两人的旧事。你如今得宠,随便拿出一味来熏,都能帮着她在陛下面前留一层印象……你别看她这样不动声响的,指不准哪日就能让陛下念起她的好,两个人重温故梦。”   谢小盈这才从杨淑妃处知道,尹昭容竟与宗朔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的感情!   她不由感慨:“难怪陛下对那几味香说起来都头头是道,好像尹昭容给他使了什么暗号似的,一提起来陛下就笑。”   杨淑妃嘲弄道:“青梅竹马又怎样?先帝可不管这个。尹氏家里根基不够深,又是文臣,当初先帝为东宫选正妃,完全看不上她家。况尹氏连个亲兄弟都没有,能为当时的陛下添什么助力?也就是陛下与她真的有感情,才求旨将人接进东宫,给了名分,否则的话,以她的家世,配个藩王都是高攀!只可惜时过境迁,我瞧着陛下对她没什么旧情了。你不想用那些香,陛下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谢小盈听出杨淑妃最后的话有安慰她的意思,于是笑起来,“尹昭容要是为了宠爱,那还真不算什么大事,我不在意的,只要她别来害我性命就好了。”   杨淑妃伸手点了一下谢小盈的额头,颇无奈道:“谁会想要害你的性命?你家里没权,膝下无子,徒有点陛下的宠爱罢了。大家最多嫉妒你,却不至于容不下你,你且放宽了心吧!”   两人玩笑了几句,谢小盈惦记着孩子,便想去偏殿看一眼宗琪和无忧。   然而她刚起身,杨淑妃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帔子,“小盈,等等,还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说。”   “怎么?”谢小盈脸上尚存一点喜意,杨淑妃却正色起来,“你家里朝中无人,所以恐怕不知道……如今朝野动荡,以后若无事,你还是少与我来往一些吧。” 第99章 无忧生病 无忧脸透着不正常的红,小孩……   成元八年的春天来得十分迟。   正月十五那日延京城里还下了一回雪, 往年这时候垂绦湖的冰都开始化了,今年不知怎么,入了正月反倒让人觉得更冷了一些。   上元宫宴回来, 谢小盈听到无忧缩在乳母的怀抱中, 似乎打了一声喷嚏,她心里当时便觉得不大好, 小孩子不宜用药,谢小盈就只能让乳母熏熏艾草,烧烧醋,喂了无忧一点姜糖水, 心里盼着孩子千万别受凉。   然而再怎么祈愿都没用,翌日一早,乳母薛氏慌慌张张地来报:“修媛恕罪,公主起烧了!”   这还是无忧诞下头一回生病, 谢小盈哪怕知道孩子可能只是普通的着凉感冒, 但想到古代医术不行,小孩子夭折率极高, 她心里害怕得不行,立刻让赵思明去前头传陈则安, 自己忙不迭到侧殿去,守到了孩子床前。   无忧脸透着不正常的红,小孩子裹着厚厚的被子, 还是在打着颤。谢小盈忙让人再添被子过来, 好捂着发汗。   一向听话乖巧的无忧一会哭,一会闹。许是难受得厉害,喂了奶也不肯睡。声腔细细弱弱地哭着,像用一把极锋利的薄刃, 在谢小盈心口来回地割。她眼眶发红,攥着无忧小小软软的手,竭力忍泪。   陈则安是与尚药局奉御大夫一同过来的,陪着他们的还有赵良翰。   “赵常侍,您怎么也来了?”谢小盈顾不得多寒暄,只让奉御与陈则安一道上前,先给孩子扶脉诊病。   趁两人轮流上前的功夫,赵良翰才到谢小盈身边回禀:“是陛下打发奴与刘大夫、陈御医一并来的,陛下已知道公主病了的消息,只此时在朝议,陛下脱不开身,因此打发奴来侍奉修媛,请修媛切莫焦心,陛下散了朝议,即刻便来探望公主。”   谢小盈眼下对这种不重要的话根本没兴趣听,她摆摆手表示知道,让赵良翰退到一旁,自己急切地问两位医官:“怎么样?”   “公主脉象浮缓,发热无汗而恶寒,此乃伤寒之症。只是公主实在年幼,眼下症候尚轻,未必要用药。”奉御大夫乃是尚药局最高职官,他年过半百,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先观察一刻,若过了正午还发热,臣则开一剂九味羌活汤与公主,助公主发汗祛湿。”   谢小盈听着心里并不踏实,“那怎么去烧呢?天这么冷,可不好用凉水擦身啊!”   “修媛不是正在为公主捂汗吗?若能发出汗来就好。”   商议间,宗朔火急火燎地从崇明殿赶来,不等人通传就推门而入,急切问:“公主如何?”   谢小盈不知怎么,刚还能忍着情绪与御医说话,一见宗朔进来反倒有些绷不住,她鼻间发酸,眼底立刻便湿了。   宗朔几步上前紧紧地攥起了谢小盈的手,难得语气有些严厉,“不许哭!朕庇佑公主,公主定会无事。你快收起哀意,大不吉!!”   谢小盈咬着牙关偏开头,死死抿唇忍了一会,艰难道:“好,我不哭。”   宗朔始终没松开握着谢小盈的手,只抓着奉御大夫与陈则安问话,问清楚了,下了药方,他让奉御大夫回尚药局去盯着药童抓药,把陈则安留在了殿内专门看顾无忧。   公主患病,四个乳母并宫婢自然个个都是戴罪之身。   宗朔又冲着这些宫人大发了一通雷霆,先把四个宫婢拖到了外头每人打板子,只把乳母留了下来,叫她们继续照顾公主,待公主病愈再说。   这厢安顿好,宗朔强硬地拉起谢小盈,“你在这里帮不上忙,随朕回正殿用午膳,用完膳再过来看无忧。”   谢小盈不太想走,但宗朔死死地拖着她,谢小盈到底还记得对方是皇帝,不敢违抗,一步三回头地被宗朔拉回了正殿里。   一回了正殿,宗朔便收起了那副严词厉色的表情,直接伸手将谢小盈抱进了怀里,“盈盈,别怕。朕今日哪里也不去,就陪着你在这里守着无忧,有朕在,她不会出事的。”   他双臂用力地束在谢小盈身体两侧,近乎钳制的力道非但没让谢小盈感到疼痛,反而升起几分难以言喻的心安。她把脸埋在宗朔胸口,实在是忍不住,眼泪滚落。   宗朔也没再责怪她,只轻轻拍她后背,语气比往日更显温柔,“不怕,不怕啊。”   谢小盈哭着发泄一通,总算好受些了。她鼻子发红,人也有点不好意思,狼狈地说:“陛下恕罪……臣妾失仪。”   “这有什么的。”宗朔还冲她笑了笑,用指腹把谢小盈眼角的泪痕擦掉,“朕原本与你一样心疼无忧,只是眼下倒更心疼你一些,你哭过了能好受些就行。朕看你样子,实在担心。”   谢小盈强迫自己冷静,风寒感冒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喊了兰星来陪自己净面,又让香浮与赵思明服侍宗朔到寝间换一身衣裳。   两个人各自收拾好,坐在一起用了午膳。   只是难得他们谁都没什么胃口,全程除了银筷触碰碟碗的声音,也都没再说话。   正午已过,无忧额温仍然发烫。陈则安让赵思明去领了汤药回来,和乳母想尽办法给无忧灌了半碗。好在汤药有用,待到傍晚时,无忧终于退了烧,人也不哭了,吃了奶就能够闭着眼好好睡着,只偶尔流些清鼻涕,间或打个喷嚏。   陈则安沉稳道:“没有什么大事,请陛下与修媛宽怀。”   他又提了用姜末捂脚的法子,能助孩子去邪气。谢小盈宁信其有,让乳母照着这办法给无忧做。   隔过一夜,第二天无忧的状态就好些了。   宗朔与谢小盈都松一口气,待又过七八日,无忧慢慢恢复了健康。   第一次经历女儿生病,虽不是大病,却唬得谢小盈七魂丢了三魄,整个人哪里都舍不得去,只想陪在无忧身边。   就连宗朔也感到几分心有余悸,他特地让人去宫外寺里给无忧燃了长生灯,为女儿祈福求平安。   为着无忧担惊受怕,谢小盈这阵子便去皇后那边告了假,没顾得上去晨省。   直到无忧好起来,又变成从前那样爱笑的样子,谢小盈才放了心,将孩子交给乳母们照顾,自己恢复了凰安宫打早卡的工作。   谢小盈一回来,皇后当着众人面,自然要关切几句公主的病情。   听谢小盈说孩子已然健康无碍,皇后很是松一口气,抚着胸口道:“这可是陛下头一个女儿,陛下爱得紧。谢妹妹既担着照拂皇嗣的职责,断不可再有今次这样的疏忽了。陛下看在你是生母的份上,虽然没有责罚。但本宫身为公主的嫡母,却不能纵容你们这样慢待公主的行径。”   谢小盈闻言心里一紧,因为无忧病得不重,且乳母后来照料得够仔细。宗朔最后只罚了四个乳母每人十杖,还是轮流打的,怕耽搁了照顾无忧的差事。谢小盈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其实与那些乳母没什么区别。公主比她更金贵,公主病了,她该像那些乳母一样受到责罚。   顾言薇居高临下地望着谢小盈,看到对方脸上总算浮现出几分惧意,她满意地扬了扬嘴角,“谢妹妹,本宫念在你年轻的份上,这一次就小惩大诫,不重罚你。你去外头跪上半个时辰,反省清楚就好。”   谢小盈低着头,不敢违抗,恭顺地从正殿内退了出去,跪到了凰安宫外的地上。   正月犹寒。   谢小盈刚跪下去,就感觉到膝盖骨一阵凉意滋生。   这是她第一次被当众罚跪,比起冷,更还有几分窘迫。   晨省很快就散了,杨淑妃第一个出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只是脚步顿了顿,并没说什么就走了。   谢小盈耳边不由响起了一个多月前,淑妃对她说的话。   “帝心不容世家,怕是到了要见血肉的地步。你与我都有孩子,自保要紧,若无事,咱们便不再私下见了吧。”   杨淑妃不肯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意志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在此之后,没再与谢小盈表露过半分亲昵。   谢小盈虽不清楚内情,然而晨省时听着旁人交谈,隐隐也能猜到几分。   腊月的时候英国公次子当街纵马,闹了个命案,虽然被蹄子踏死的是个贱籍的奴仆,但杨二郎还是被押去了大理寺。御史自然要弹劾英国公治家不严,皇帝借题发挥,夺了英国公夫人的诰命,英国公夫人一病不起,怕是不大好了。   元日朝会上,英国公世子,也就是杨淑妃的嫡亲大哥还被冰滑了一个跟头。御前失仪更是重罪,御史骂得杨家狗血淋头,皇帝倒是没夺世子位,却令英国公居家反省,不许他进朝了。   甫一开年,皇帝似乎就已经决意与杨家撕破脸来干,朝堂气氛紧张,几个出身世家的内宫嫔御也难免受到影响。譬如尹昭容、胡充仪、杜婕妤等人,都显得十分谨慎,对待皇后比往日更恭敬了几分。   高位之中,谢小盈与林修仪成了这场风波里较为平静的人,两个人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与外朝又没什么瓜葛。   只是谁都没想到,皇后没有紧跟皇帝的脚步,在内宫抓起杨淑妃的把柄发难,反倒先罚了谢小盈。   当晚,宗朔的御辇停在了凰安宫外。   宜茹有些惊喜地入内通传,“娘子,陛下至!”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在初一十五以外的日子来凰安宫了,宜茹忙提醒顾言薇补一补唇脂,随后侍奉着皇后从大殿内迎了出来。   调养了大半年,年节又靠着尹氏、胡氏二人分担,顾言薇这次总算回了一些气血,加上妆容,她看着已没有去年那么消瘦可怖了。   顾言薇含笑向皇帝行礼,维持着中宫的从容,“臣妾拜见陛下。”   宗朔淡淡地看了一眼她,伸手将人虚扶起来,便绕开皇后,径直迈进了正殿。   顾言薇并未生疑,跟着进去,见皇帝身上还披着裘氅,她主动上前,“臣妾为陛下解衣吧,陛下可用过晚膳了?臣妾还没传膳,正好让他们再添两道菜。”   宗朔一把捏住了顾言薇的手腕,“不忙,朕还有朝务,和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将皇后的手从自己胸前拽了下去,自己解了裘氅的系带,信手丢给了一侧的宫婢,“你们都下去。”   皇帝这样疏漠,让皇后紧张的太阳穴跳了两下。   她故作镇定,立在皇帝身侧,微笑着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宗朔并不急着开口,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皇后。   这是他的发妻,他与她大婚已几近十年。皇后体弱,先帝赐婚时原本有过犹豫。但看在顾家英烈忠勇、本分克己,是为东宫助力的不二之选,还是定了顾氏。   宗朔初时心仪尹氏,曾隐晦地向先帝暗示过自己的选择。   然而顾氏无辜,她既嫁给了他,他也想给她一生体面、一世敬爱,还有后世万民的敬仰。   为了中宫的尊严与声名,尹氏小产,他不曾深查,哪怕尹氏曾苦苦祈求。   他登基时想用四夫人位偿还尹氏的委屈,然而尹氏已察觉到中宫的提防,甘心自退其位,但求日后的安宁。   杨氏诞下长子,因怜惜皇后的委屈与惊惧,他再也不曾召幸世家女。便是传幸其余人,皆会赐下避子汤药,无一容情。彼时林氏因自觉年长,怕以后难有子息,曾哭求他的开赦。他想着皇长子诞生那日皇后强颜欢笑的表情,没有允准。   中宫无嗣至今,他不曾怒,不曾责怪,给过了温柔的开解,也尽力宠幸留宿。   东宫六载,登基八年,他膝下唯有二子一女。   宗朔望着顾言薇的眼睛,有些恍神地想,他应该……做得足够了吧?   半晌,宗朔终于开口,“朕听闻,你因为大公主生病一事,今日罚了修媛?” 第100章 【营养液15k加更】 这一切的始作俑……   皇帝一句话出口, 顾言薇脸上的笑意就有些绷不住,渐渐垮塌下来。   她垂首下去,肃立一侧, 平静地回答:“是, 修媛疏忽公主,臣妾身为嫡母, 自然要行教导规诫之事。”   “可笑,谢氏怀胎十月,生产不易,她为公主生母, 怎会疏忽公主?”宗朔不快。   顾言薇被这话说得有些扎心,她紧紧攥拳,回应道:“启禀陛下,谢氏虽生育公主, 但她如今心思都在取悦君主、为己固宠之上, 即便有心照拂,也难免有照看不周、顾此失彼的时候。臣妾责罚她, 是为了以儆效尤。”   宗朔凝神望着顾言薇,他已经过了得知消息时那股子上头的气愤, 眼下反而显得十分淡然,“那皇后可知,朕已罚过了颐芳宫侍奉的乳母与宫婢?”   “是, 臣妾知道。”顾言薇字斟句酌, “陛下爱怜修媛,宽纵谢氏,这是您待修媛的情分,然而臣妾身为中宫, 有规训内眷之责,是以略施惩戒,为盼谢妹妹日后抚育皇嗣 ,能够更加尽心尽责。”   宗朔怒极反笑,“好,好一个略施惩戒。常路,把东西拿进来。”   他说完这句,径直走到内殿的藤席上落座。   皇后不知所以然地跟在一旁,但见常路捧着两本蓝皮簿子入内。   宗朔冲她抬首示意,“看看。”   顾言薇迟疑地从常路手中接过了簿子,缓慢翻开两页……怎么是脉案?   宗朔厉声怒斥:“大皇子一岁时病过两次,三岁时病过四次!二皇子去年则传过三十七次侍御医,病了不下十次!!皇后既然要略施惩戒,不如现在就把杨氏与林氏传来!公主病了一次,就要罚修媛跪半个时辰,你自己数,林修仪养育二郎不力,她还配不配活着!”   顾言薇霎时间脸色变白,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双手捧着两位皇子的脉案,沉默地跪到了皇帝面前。   宗朔冷眼看她,漠然道:“顾言薇,这就是你身为中宫的尽心尽责吗?朕授你内宫大权,许你凤印在握,你就是这样为朕管后宫,这样照顾朕的嫔御与子嗣?你这个皇后,当得好啊!”   “……陛下……”顾言薇声音发抖,她死死捏着簿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驳。   是,她惩罚谢小盈确实有了私心,可她并非故意磋磨对方,是谢小盈犯错在先,她只是……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啊!   她忍着泪,抬首望向皇帝,拼着最后一丝希望道:“臣妾身为中宫,有权对妃妾宽容,自然也有权对妃妾严苛。谢氏霸宠于圣前,勾结杨氏,屡教不改。臣妾不愿旁人效仿谢氏,才想对她管束严格一点。何况臣妾只是罚谢氏跪了半个时辰而已,陛下难道不闻杨淑妃如何约束玉瑶宫的嫔御吗?臣妾比之杨氏,已称得上宽宥!臣妾自问无愧于心,恳请陛下明鉴。”   宗朔被这话激得气血上涌,他重重一拍桌案,“顾言薇!你怎敢拿杨氏自比?杨氏猖狂,朕是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才不得不容。你身为朕的皇后,不以历朝中宫贤德为标榜,竟是想成为第二个杨淑妃不成!你若有此意,朕必可成全你,成全你魏国公府一家!”   顾言薇没想到宗朔竟会如此辱她,当即脸色骤变,激烈抗辩称:“陛下,臣妾还不够贤德吗!淑妃屡屡挑衅臣妾,臣妾为顾大局,已忍耐七年之久。臣妾自问敬重陛下,臣妾家人满门忠君,为大晋戍守疆野,代代英烈。就算陛下偏爱谢氏,凭她商贾出身,低贱至极,臣妾今日不过略行管束,陛下何至于误会臣妾至此?”   “你住口!”宗朔勃然大怒,他起身指骂:“就算谢小盈出身低微,她如今已是朕长女之母,你该当好好维护她的尊严才是。何况你嫁给朕十年之久,从无所出,哪里来的胆气辱朕的公主生母!?”   宗朔这话仿若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顾言薇的脸上。她一瞬怔忡,满腔愤恨竟被宗朔这番话霎然间打散了。   是……她膝下无所出。   一个没有诞育过子嗣的皇后,今日竟卑微到连商贾之女,都能欺她、辱她,逼迫她放弃一生尊严骄傲,跪在皇帝的身前求饶。   顾言薇眼神愣愣的,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   她近乎怅然地瘫倒下去,竟生不出一点力气再为自己争辩了。   宗朔看着皇后的脸色仿佛在一刹那颓唐下去,便是怒意翻涌,终究还是生出了几分不忍。   他沉了沉气,又重新坐了下去,语气放缓,“皇后,朕从前……原本是没有责怪过你的。”   顾言薇双眼泛酸,却并没有眼泪淌出,她滞涩地应声,“是,陛下不怪臣妾,该是臣妾愧对陛下。”   “你……”宗朔蹙眉望着皇后,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朕不知谢氏究竟如何开罪于你,要让你今日做出如此刻薄行径。但是朕与你结发十年,并非不能容你犯错。你若知错,像朕赔罪,朕便谅你一次。只要你不再犯,今日之事,朕便当不曾发生。”   顾言薇很缓慢地迎上了宗朔的目光,“陛下要臣妾……认罪?”   宗朔眉头拧在一起,沉默地盯着皇后,并没回应。   顾言薇苦笑一声,俯首跪拜下去,“陛下圣旨,臣妾又岂敢违抗,臣妾知错,请陛下降罪吧。”   她一袭枣红长裙与靛蓝袄子,最是端庄华贵的穿着。此刻匍匐在地,更保有着世家贵女的风姿。   然而,不知怎么,宗朔却隔着衣裳,仿若能看到一根冰冷的傲骨,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她说她伏罪。   宗朔却看得出,皇后并不甘。   他沉默良久,好半晌才开口:“明日朕会下旨,晋尹氏为贤妃。她与你同年聘入东宫,出身清贵,礼教大成。尹氏自册为昭容以来,从无过错,她也一向敬重中宫,谨守闺范。而你身体不好,宫中庶务难免焦心劳力。以后,就让尹贤妃从旁襄助于你,协理六宫,你就把心思好好放在将养身体之上吧。”   顾言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陛下,尹氏与臣妾一样,素无所出,怎可忝居于四夫人位?”   “她无所出吗?”宗朔反问皇后,“嘉顺二十一年,尹氏便怀了朕第一个孩子,只是……可惜了。”   顾言薇一瞬间明白皇帝暗指什么,她激动道:“陛下还是怀疑臣妾吗?!臣妾已说过多少次,是尹氏自己不当心!她小产那日,臣妾回府归宁,这事岂会与臣妾有所关联?”   宗朔语气淡淡的,“这桩旧事,朕当日未曾深究,日后自然也不会深究,皇后不必过激。朕只是不愿让内宫琐事占你心神,盼着你能养好身体而已。”   顾言薇心中顿慌,皇帝竟然会扶植尹氏夺她宫权!尹氏失宠多年,怎会卷土重来?   眼见宗朔就要起身而去,顾言薇连忙膝行两步上前,死死地拽住了皇帝袍角,哀婉道:“三郎,我是你的元妻啊。”   宗朔抿住唇峰,像是被这话触动了须臾,但转瞬又冷了下来,“朕知道,但正因你是朕的妻子,你更该明白,为朕诞育嫡子,是你肩负着的,比管教朕的妃妾更重要的责任。   说完这句,皇帝拂袖步出了凰安宫。   顾言薇听懂了皇帝的未竟之语,一时间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原来母亲说得才是对的。   没有嫡子的皇后,在宫中便无根基。   她终究是……终究是懂得太迟了。   ……   颐芳宫内。   谢小盈正躺在软榻上,让香云用粗布裹着滚热的砭石,在她膝头上反复按摩,用热温驱寒。   被皇后责罚的当时,谢小盈跪得固然痛快,那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然而她一回颐芳宫,谢小盈就顾不得去管皇后怎么想了。她立刻大张旗鼓地让赵思明去尚药局请陈则安过来,先是检验膝头的伤,然后又传了按摩师来帮着推拿和针灸化瘀。   紧接着热水泡脚,再令宫人去尚药局取了砭石,拿火炭烤得滚烫,并用粗布打包,祛除身上的寒意。   跪在地上,一是冷,二才是疼。跪得酸疼一点谢小盈都不觉得有什么,就怕这大冷天里跪得满身寒气,不光妇科难受,搞不好还要染上风湿病。   皇后看她不爽,谢小盈已经麻木了。虽有三分不服的怒火,但想一想内宫环境,皇后归根结底都是顶头大BOSS,谢小盈既然没办法逃出去,唯有忍一时不快了。   香云正给她按摩,赵思明忽地进来,他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赵思明身后已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盈盈!”宗朔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香云起身施礼,谢小盈假模假样地收起腿想要下地,果不其然,宗朔立刻拦道:“你躺着,别动,快让朕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谢小盈挺不痛快的,自打腊月开始,她就觉得发生的事一桩比一桩令人难受。先是杨淑妃的警告与疏远,然后是过年的忙乱,紧接着无忧生病,刚一病好,又赶上皇后的下马威。   她向来知道宫墙高筑,但以为自己尚且能在这墙内守住一方安宁。   只是谢小盈想不到,这墙竟越逼越近,非要将她牢牢锁住不可。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享受着皇权至高无上的皇帝了。   她看到宗朔殷切地赶来,却很难表现出寻常妃嫔会有的惊喜。谢小盈低着头说:“没什么事了,陛下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朕担心你。”宗朔随口应了一句,然后坐到软榻一侧,上手掀起了谢小盈的裤腿。经过一番按摩,谢小盈膝头上只有很淡的两团青色,瞧着并不严重。他略松口气,“还好,陈则安给你看过了?”   谢小盈颔首,“是,陈御医也说没什么大碍,叫我热敷两天驱驱寒气就是了。”   宗朔放下了悬着的心,自然也就听出了谢小盈语气里的疏离。   他轻轻帮谢小盈重新把裤腿抚平放好,温声道:“这一次……是皇后委屈了你,朕知道,朕方才已经去凰安宫训诫过皇后了。” 第101章 狂言妄语 她话音方落,杨淑妃直直将手……   谢小盈听得一愣, 她没太明白宗朔话里的“训诫”是什么意味,于是直接道:“陛下,臣妾不明白。”   宗朔抬头看了一眼谢小盈, 心里有点矛盾。   一方面, 他想对谢小盈说个实话,好能抚平谢小盈的委屈与不快。而另一方面, 顾氏终究还是他的皇后。即便顾言薇多年无所出,宗朔内心深处依然没有动过废后的念头。   他知道少年夫妻结伴不易,当年顾氏嫁入东宫,身为太子妃, 说着荣耀,可实际上东宫之位不稳,也是朝臣心知肚明的现状。   先帝征伐无数,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与西北戎狄纠缠的战事里。国内百姓怨声载道, 先帝置若罔闻, 除了战事相关,国内一并朝务都由英国公杨守把持。杨家彼时有两名妃眷, 膝下亦有所出。倘若先帝再多活五年,朝中什么光景也未可知。   顾家本不必在皇子中站队, 他们肯将女儿嫁入东宫,成为东宫依仗,宗朔内心不乏感激。   中宫之位, 本是顾言薇应得的。   为着顾言薇的体面, 宗朔也不该在谢小盈面前将二人争执和盘托出。   他沉吟半晌,最终只说:“皇后苛待你,失了宽容,朕教训了她两句而已。你待无忧的心朕是知道的, 朕不曾怪罪过你,你不要为皇后的话难过了。你放心,不论皇后如何想,朕总是护着你的。”   难过吗?   谢小盈并不是难过,她只是有种命不由己的无力感。   圣宠在身,日子虽然越过越光鲜,可也就注定了自己会成为内宫诸人的眼中钉与肉中刺吧。   她轻声叹息,摇了摇头,非但没借机邀宠,反而对皇帝道:“臣妾不难过,只盼陛下以后不要为了臣妾去责怪皇后了。陛下待臣妾越好,皇后就会越怨恨臣妾。他是您的妻子,看着您与臣妾和睦,她如何能不失衡?陛下与其为臣妾张目,还不如多去看望皇后,皇后今日有宠、来日有子,自然不会再找臣妾的麻烦。”   谢小盈一语中的,话语透彻,却令宗朔听得十分紧张。   皇后可以一时刻薄、一时犯错,这些只会成为暂时的污点,但不至于撼动中宫之位。然而,要照着谢小盈的说法,皇后此举却是最犯忌讳的女子妒忌。   妇人妒忌,犯七出之条。中宫妒忌,则必为无贤失德,若这些话传出宫外,势必物议沸腾,御史弹劾,要他废后也不足为奇。   宗朔自认为与皇后还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于是他立刻解释说:“盈盈,皇后并非善妒之人。她这次犯了糊涂,朕也与她说清楚了。皇后身体不好,朕近来不宜留宿,之后朕会安排皇后先养全身体,再议子嗣……总之,这是朕与皇后的事,你不要妄议了。”   谢小盈抬眼看向皇帝,她连说都不能吗?   只是片刻的对视,谢小盈错开了目光。她心里无限厌烦,也不愿再纠缠此事,于是她垂首道:“是,臣妾遵旨。”   宗朔原本与皇后争执已然十分不快,没想到在谢小盈这里更不得温存。然而他也知道这事怪不到谢小盈头上,谢小盈早晨在凰安宫时顺服隐忍,这一刻也不借题发挥,已算的是上是知进退、明事理了。宗朔两头没讨好,心里十分疲惫,他深深吸气,试图转移话题:“朕忙活了一晚上,这个时辰还没用膳呢。你让人给朕弄些吃的来,朕先去更衣,然后再看看无忧如何。”   谢小盈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件事,于是她理了理衣服,从软榻上下地,先喊了冯丰和香浮去服侍皇帝,又让兰星去传乳母与无忧,接着点了赵思明去传膳。她这样一张罗,颐芳宫里立刻人人忙活起来。   热闹的动静令谢小盈与宗朔都感到一丝如释重负。   这样家常琐碎的烟火气,反倒比聊起规矩体统更能让宗朔感到轻松。他一边更衣,一边听到乳母抱着无忧进到大殿内行礼的动静。   无忧嗓音软软地叫着,远远便传来她见到母亲以后咯咯乐的笑声。   宗朔隐约听到谢小盈立在屏风外逗着女儿开心,女人声音温柔,与方才同他说话时的口吻很不一样,她哄着无忧道:“去给爹爹抱抱好不好?爹爹今日想你呢。”   薛氏捧场地附和:“是呢,公主也思念陛下了。”   说着,宗朔便看到薛氏抱着无忧进来,他不由得也露出笑意,伸出双臂,熟稔地接过女儿,和乳母一问一答地聊起情况。   谢小盈见大家自得其乐,闪身进了寝间,乏累地躲了起来。   她这一躲,一直躲到了皇帝吃饱喝足,哄够女儿,换了寝衣。   宗朔见她屈身背对外头,一副柔弱之姿躺在床帐内,心中顿生几分歉疚。他知道对方心底定是还有没发泄出来的不快,只是这桩事,注定要让谢小盈先委屈了。   他上榻将谢小盈揽住,却不知如何安慰,谢小盈也没有翻过身来,任由皇帝与她沉默相拥,无声中,两人渐渐入眠。   翌日,谢小盈正要去晨省,便有尚宫局的女史上门来道不必,说是皇后身体不豫,这几日要静养,遂免了六宫晨省。   谢小盈已经知道皇帝去训斥过皇后,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下午的时候,尚宫局再度有女史过来传话,道是陛下圣旨,晋了尹昭容为尹贤妃,即日起代替皇后掌管六宫。   这个事颇为出乎谢小盈的意料,她一时惊愕,没想到在内宫里素无殊遇的尹氏竟冷不丁封了妃!   好在贤妃于四夫人中只是末席,起码没有越过杨淑妃去,谢小盈勉强松一口气。   四夫人的册礼比起九嫔来就要严肃复杂得多,皇帝虽是正月底下的旨意,一直待到三月,礼部与尚仪局才正式在长乐宫内为尹氏举行了册封礼,尹氏真正成为了贤妃。   册封礼刚过,紧接着就是皇后的先蚕礼。先蚕礼唯有三品以上的内命妇方能随行,谢小盈受封三品婕妤时正怀着孕,便没能参加上崇元七年的先蚕礼。如今她已位列九嫔,终于参与了一回。*   先蚕礼祭于北郊先蚕坛,虽然天未明就要乘车出宫,但毕竟是能离开紧闭的宫苑,谢小盈还是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杨淑妃与尹贤妃作为一品内命妇,当仁不让地可以站在皇后身侧,同皇后一起采桑五条。   原本内外消息不通,内命妇升位虽也经由礼部,终究需要一段时日才至于到家喻户晓的地步。   尹贤妃甫一受封,就赶上这样大出风头的场合,实在是好运道。   九嫔与婕妤原本也可以各自选出一人去采桑,从前九嫔中一直是尹昭容主此事,婕妤中则是出身昌南伯府的杜氏领衔。   今年尹氏晋了位,林修仪本以为这机会总算能落到她头上,没想到皇后最终选定的竟是胡充仪,林修仪满眼不甘。   谢小盈倒是安安稳稳站在后面看热闹,因先蚕礼盛大,还有太常寺的乐工鼓祝奏乐,歌工引吭高歌,气氛肃穆间带着一些令人欢欣的期许,实在比在宫里闷着有意思。   如今已是三月,春风和煦,暖阳高照。谢小盈跟着站班一上午,累归累,心情倒十分疏阔。   先蚕礼第二日还有皇后劳酒酬谢,参与了先蚕礼的内外命妇须在昭德大殿外朝拜皇后,随后便往摘星楼,领皇后赐下的午宴。   外命妇看着都颇疲惫,谢小盈想着,她们入宫一趟应当十分辛苦,既要早起化妆穿戴,还要进宫等候,接着三跪九叩地行礼,就算午宴能坐下来吃饭,也未必有多松快。   内宫女眷对比着精神头就好多了,一则是大家住得近,不必像外命妇起得那么早。再则是大家从凰安宫转场去摘星楼前,还能回自己的宫所里休息一会,三品以上的内眷都能传舆,歇够了坐着肩舆往摘星楼去,自然不会再费什么体力。   谢小盈回颐芳宫的功夫还抱了一会无忧,无忧已经有八个月大了,知道啊啊呀呀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一看到谢小盈,无忧知道是妈妈来了,立刻开心地手舞足蹈,嘴里啊啊叫着。谢小盈笑得眉眼弯弯,去捏无忧的小手,逗她道:“宝宝,叫娘~”   乳母也天天教无忧喊爹娘,只无忧还发不出准确的音来,谢小盈一逗她,她就跟着叫“呢呢”。   呢呢也可以。   谢小盈很容易就被满足,抱着女儿的小脸亲了亲,她这才往摘星楼去。   谢小盈到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得有些迟,皇后虽未至,但杨淑妃、尹贤妃都已经到了,两人各自在廊间与外命妇说话。谢小盈远远行了个礼,并没上前打招呼。   她进到休息的侧殿,发现殿内仅有林修仪一人。谢小盈不由有些尴尬,反倒是林修仪冲她一笑,主动道:“这个时候,也就只有我能与妹妹为伴了。”   谢小盈没法子,上前与林修仪见了半礼。   她再不明白,看到林修仪也就反应了过来。今日外命妇入宫,三品以上除了她与林修仪身世低微,金婕妤因是新罗女子不得列席,其余人俱是世家闺秀,皇后故意来得晚些,也是为了给众嫔御与家人叙旧的机会。   谢小盈与林修仪分坐在殿内两侧,一时无言。   林修仪看了她一会,轻声说:“大公主近来可好?”   谢小盈客气地回应:“多谢修仪惦记,公主很好。二郎呢?”   “还是那样。”林修仪盯着谢小盈说,“天气暖了,身子好些了,起码不似去年那样多病,我可算放心不少。璟郎如今都会喊爹爹了,只是……爹爹不怎么来看他。”   “……”谢小盈无语。   林修仪这是指望她来开口,替二皇子在宗朔面前说几句好话?   且不说她与林修仪旧日恩怨,即便没有恩怨,谢小盈昔日都没有为宗琪说过话,如今又怎么可能替宗璟多这句嘴?   谢小盈假笑道:“会叫人了就好,既然能喊爹爹,自然也能喊娘了。不像我们无忧,现在都只会叫呢呢。”   她话里的意思林修仪转瞬就明白了,两人目光交错,林修仪失望地转过头,不再与谢小盈搭腔。   谢小盈乐得清静,便打算与林修仪这样沉默对坐到开席。   然而,没过多久,侧殿内又来了一人。   谢小盈抬起头,竟是杨淑妃。   她有些诧异,与林修仪一并起身行礼。杨淑妃目光淡淡地扫了眼林氏,径直入了主座,“都起来吧。”   谢小盈上前几步,忍不住悄悄问淑妃:“姐姐怎么也过来了?”   林修仪讥道:“谢妹妹莫不是忘了?陛下去年夺了英国公夫人的诰命,淑妃夫人现下与咱们一样,没什么亲人可见呢。”   她话音方落,杨淑妃直直将手中茶碗砸到了林修仪身上。   林修仪被吓了一跳,脱口道:“杨淑妃,你……”   杨淑妃蓦然起身,几步走到林修仪面前,捏起了林修仪的下巴,傲然道:“本宫长兄乃英国公世子,世子夫人可以进宫,本宫二妹乃安远伯夫人,亦可进宫。你在这里狂言妄语,目无尊上,是想要本宫当着外命妇的面,好好教训教训你吗?”   林修仪没想到杨家今日,淑妃竟然还敢这样猖狂,她身子抖若筛糠,立刻认怂道:“淑妃夫人恕罪,妾一时失言,请夫人……宽恕妾。”   她说着就想跪下去,可杨淑妃手指死死扣着她的脸,令林修仪动弹不得。   杨淑妃哼笑一声,“本宫劝你最好识相,你的脸面本不值钱,本宫不稀得一夺。只二皇子年幼,若他在朝野间有了天资愚笨、命数大凶的传闻,本宫倒要看看,凭你父兄的乡野小官,能给你儿子什么出路。” 第102章 【长评加更】 尹氏自然可以协理六宫,……   谢小盈没想到杨淑妃和林修仪会在这个场合闹起来, 当初杨淑妃动手打胡充仪,谢小盈并不算在现场。杨淑妃秉性直率,行事不羁, 她把人打了也就打了。只眼下杨淑妃就在她面前, 若任由杨淑妃再轻狂做事,谢小盈就怕皇后与林修仪两人会联手把事情搞大, 到时候淑妃势必骑虎难下。   不等林修仪再开口,谢小盈便抢前道:“淑妃姐姐莫恼,林修仪虽言辞烦冒犯,但终归是我多嘴一问, 姐姐别与她计较了!”   杨淑妃闻言松手,使劲将林修仪一推,“是,本宫自然不必与这般小人计较。”   林修仪衣衫被杨淑妃砸来的茶杯打得一身脏湿, 她满面难堪忿忿, 满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与杨淑妃与谢小盈二人分辨。这两人一个家中当权, 一个圣前有宠,林修仪无力一争, 更添了儿子这个软肋,自然只能忍下。   谢小盈斡旋道:“修仪不赶紧去换一身衣裳吗?皇后殿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到了,修仪这般失礼, 恐惹殿下责怪。”   好在这般场合, 宫人都会为主人带上备用的衣裳,林修仪没多说什么,垂首行了礼,遮遮掩掩地从殿内绕出去, 寻地方更衣了。   杨淑妃舒出一口恶气,咬牙切齿地说:“你看看,如今连林氏都敢欺我头上了,真是好样的。”   谢小盈正想说些什么开解淑妃两句,走近了才发现她双眼通红,竟是泫然欲泣之状。谢小盈心里一下有些慌了,她忙问:“姐姐,你怎么了?”   淑妃背过身去,忍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带着几分哭腔回答:“我嫂嫂说,阿娘……恐怕不行了。”   青娥陪在淑妃身侧,见状忙死死扶住了杨淑妃。淑妃不肯让谢小盈看她哭状,谢小盈便立在后面,对着杨淑妃轻微耸起的双肩发怔。   是了,崇元六年皇帝派人去英国公府申饬那一回,英国公夫人就已是病过一次。眼下国公夫人被夺了诰命,加上长子犯错、次子虽是庶出,但也在大理寺生死未卜,丈夫被禁止入朝,长女却在内宫身陷囹圄。   这般困局,任是哪个人都会受不住了。   谢小盈无从开解,只能无力地说:“姐姐别怕,会好起来的。”   杨淑妃沉默地摇头,过了很久,她才转过身,脸上泪痕已无,唯独一双眼里聚着水波,“你别为我担心了,今日劳酒,是皇后的大场合,咱们都谨慎些,切莫出了差错。”   “我省得的。”谢小盈应她一句,因她实在忍不住,还是对杨淑妃伸出了手。杨淑妃犹豫一瞬,与她五指扣住,两人彼此捏了捏对方,谢小盈担忧地说,“姐姐,若是难过,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或是令青娥传我过去,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有心护着我,但我们姐妹一场,我也总该为你做点什么。”   谁知,淑妃微微一笑,霎时间仪态万方,“小盈,我没什么难过的。我家里的爵位世袭罔替,我祖父更是凭命挣下了丹书铁券,再说本宫自己,更是皇长子的生母。陛下待我家冷一点算什么,可曾改变过这些?反倒是你,无忧年幼,又是女儿,你在宫里还算不上有什么依恃,你要好好珍重,千万别忘了与我起过的誓言。”   谢小盈正想再说几句,尚仪局有女史入殿传召,道是皇后已至。谢小盈只能忍下话茬,同淑妃一并出外迎接。   皇后虽称病休养,但谢小盈看她主持亲蚕礼的架势倒是十分精神,没有往日称病时的憔悴。不管脸色还是体态,瞧着都算得上健康,最多就是有些消瘦和虚弱,谢小盈不由有些纳闷。   殊不知,顾言薇并非真的想要称病。静养身体,以怀龙嗣,是皇帝为了将宫权移交给尹贤妃的一个借口。身弱而无嗣,则是皇帝给她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顾言薇知道,她唯有配合皇帝,才能保住自己身为中宫的一份体面。   只是她并不甘心。   她已经做了整整八年的皇后,习惯了内外命妇庄肃的朝拜,这份比肩皇帝的尊荣,她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因此无论是先蚕礼前的斋戒,还是之后的劳酒宴,顾言薇都没有称病推拒,反而前所未有的亲力亲为。   尹氏自然可以协理六宫,但站在内外命妇之上,接受三跪九叩之礼的女人,只能是她。   只能是真正的皇后。   ……   劳酒宴形式大过内容,约莫半个多时辰,整个宴席就结束了,皇后先走,内命妇随后,接下来便由内谒者将外命妇分别送离。   总归是能见到家人,谢小盈与杨淑妃等人一并从九霄天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现尹贤妃、胡充仪与杜婕妤的脸上都带着点春风得意的样子,低头与自己信赖的宫人压着声不知交流着什么。唯独杨淑妃与林修仪各自都挂着脸,看起来不怎么愉快。   杨淑妃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因她向来是眼高于顶的姿态,纵使旁人想看她的笑话,却没那个看笑话的底气与胆量。她一个眼神扫过去,便是尹贤妃这两日出了这么大的风头,照旧不敢吭声,只赔上一个谦逊的笑容,表示自己仍以淑妃为尊。   唯独林修仪始终绷着脸,让人频频侧目,心中百般不解。   于众人看来,她毕竟有多年圣宠,哪怕一朝落魄,至少还得了二皇子。这宫里得过宠的才有几人?林氏毕竟比皇帝都要年长,宫内每隔三年都要进来如花似玉的新鲜女人,她不失宠才稀奇呢。   何况皇帝膝下如今只得两个儿子,一个是杨氏所出,另一个就是她的孩子了。但凡林氏能把二皇子养得住,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光景?   偏偏林修仪在宫宴上从头至尾摆着一副苦相,叫人捉摸不透她有什么可苦的。   谢小盈看出了众人脸上的揣测,也于席间听到过有人低声的议论。   她一时有些好奇,也不知旁人是怎么看她的。   尽管她对杨淑妃心有戚戚,也常常对着林修仪去思考自己的未来。但恰恰是这两人在各自境遇里的状态,真正提醒了谢小盈。   正所谓人各有命,若只看自己失去了什么、得不到什么,恐怕这个人究其一生都未能满足。   杨淑妃单看看自己手里掌握的东西,就足够她在艰难之下寻找到立身的底气,令人不敢侵犯。林修仪明明已比许多人赢了很多,却依旧自怨自艾,反倒愈发苦不堪言。   宫里的女人已经足够身不由己,若还挣扎地去渴望和追求那些没有定数的东西,走到最后,会不会一无所得?   谢小盈这些时日以来的辗转反侧与惶然不安,竟在下山的这几步路里,把自己走得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当晚,宗朔忙完朝务,习惯性地就往颐芳宫的方向去。   从崇明殿到颐芳宫一共也走不了多远,宗朔没让人传辇,自己溜达着走。   踏进颐芳宫的正门,他刚要往正殿方向去,便听到有熟悉的女人声音在喊“陛下”。他脚步微顿,循声望去,竟是谢小盈抱着无忧立在侧殿廊下,谢小盈举着无忧的小胳膊,冲他反复招动着。   宗朔脸上立刻浮起笑意,直冲母女二人走来。   虽隔着远,但宗朔明显察觉到,谢小盈今日心情不错。   谢小盈身边围着的婢子乳母齐齐下跪,独谢小盈抱着孩子,既没行礼,也没问安,很亲络地开口:“无忧,叫爹爹!”   宗朔本没多想,却不防无忧真的开口,嫩嫩地喊了一声“爹”。   他一下愣住,不敢置信地盯着女儿,“……她叫我什么?”   这回没用谢小盈教,无忧自己拍了一下巴掌,清脆地喊:“爹爹!”   宗朔瞬间激动起来,他伸手接过无忧,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谢小盈站在一旁笑着说:“臣妾今日晌午从摘星楼领宴回来,就听到无忧会喊爹爹了。”   宗朔一脸抱憾,”只恨朕当时不在旁边,没能听到无忧的第一声!”   谢小盈绷不住,笑得愈发厉害。   她实在不好意思告诉皇帝,无忧第一声爹,是冲着毛绒小狗喊的。   乳母们为着帮公主讨皇帝的欢心,打无忧生下来就天天教她发“爹爹”和“娘娘”的音。无忧起初是“哒哒”“呢呢”地叫,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无忧突然抱着狗热情四溢地喊了一声爹。   谢小盈先是一愣,转瞬就不可自抑地爆笑起来。   薛氏十分富有育儿经验,见状一点都不尴尬,还给谢小盈道恭喜,然后理所当然地给公主找了借口,“咱们公主这是想爹爹了呢。”   谢小盈抱着女儿在廊子里走了几圈,发现无忧对着花能喊爹爹,对着宫人也喊爹爹。爹爹纯粹是她表达情绪的一个拟声词,无忧还不知道爹爹的意思呢!   不过这俨然不妨碍宗朔为这事高兴,他亲自抱着无忧在颐芳宫里转悠了好大一圈。   无忧喜欢被宗朔抱,因宗朔个子高,抱起来视野好。无忧昂着脑袋看廊亭上方的镂画,宗朔就直接举着她,叫无忧看个清楚。无忧一开心,又喊了两声爹爹,这可把宗朔给乐坏了,对着谢小盈大放厥词,“咱们公主真是早慧!这么小就会喊爹爹了。”   这就算早慧?   谢小盈看了眼每天尽心尽责教无忧说话的薛氏,忍俊不禁,“小孩子开口早些而已,如何当得了陛下这样称赞?”   宗朔不以为然,他动作熟练地抱着无忧,自信道:“寻常婴孩,哪有这么早就会叫爹的?还是无忧有慧根,来日朕在她的封号里,定要用这个慧字。”   一边说,宗朔一边看着颐芳宫略显空荡的宫苑。如今已经三月了,若是在寻常宫所里,桃花杏花都开遍了。颐芳宫从前不住人,所以除了几棵有年纪的柏树,并无花木。放眼望去,只有正殿与后殿的廊道外摆着几盆含苞待放的芍药花,实在没什么意趣。   他便将女儿交给乳母来抱,自己指点着宫苑说:“这几处合该移几株花果树种给你,否则显得清冷了。盈盈,你喜欢什么花?”   谢小盈歪头想了想,实在对花草没什么感觉,便推拒道:“臣妾不懂这个,请陛下定吧。”   宗朔看了眼乳母怀里的无忧,又看了看对自己十分依赖的谢小盈,半晌,他喊了常路,“去移几株石榴树过来,栽到后殿外头。盈盈,你也选两个机灵的人,回头让赵良翰领着去学一学如何养护花木。” 第103章 春深夜雨 宗朔攥着谢小盈的发,声音很……   谢小盈再没文化, 也知道种石榴是什么意思。   宗朔这是得了个女儿还不满足,想要继续多子多福。   谢小盈犹豫了片刻,倒是没说拒绝的话。头一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生了, 她眼下反而没那么排斥再生育的事。   如果无忧能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弟或妹妹, 也算多个玩伴,两个孩子一起长大, 总归是能多点快乐。   反正生再皇室,公主也好,皇子也罢,只要能保持健康, 长大了自然是不愁荣华富贵。   皇帝见谢小盈默许,便知两人有了默契。他笑意愈发加深,让乳母把无忧抱了下去,十分亲昵地牵起谢小盈的手, 凑近女人耳边悄悄说:“盈盈, 朕盼着能与你多一些孩子,多一些羁绊。”   谢小盈抬头朝宗朔笑了笑, 避重就轻道:“臣妾也希望无忧有弟弟妹妹陪伴呢。”   宗朔似乎未有察觉,只是龙心大悦, 趁无人注视,他在谢小盈的手背偷偷一吻,随即与她相携往正殿步去。   因看无忧会喊爹爹, 却还是不会喊娘。宗朔颇担心谢小盈心里不是滋味, 两人用过晚膳,他便格外殷勤地说:“朕看你每日照顾女儿,实在辛苦。你在宫里住着若不畅意,今年咱们不如还是早一些去避暑, 你觉得如何?只朕与你两个人,再带上无忧,咱们到养珍别苑去住。”   谢小盈一听果然很高兴,养珍别苑她喜欢!   她展颜问:“什么时候去?陛下早些定下来,臣妾好准备。”   “五月吧,行不行?”宗朔笑道,“朕明日就吩咐下去,让离宫的人先准备起来,你有什么想添置的,喊人去告诉赵良翰,朕命他给你安排,不必什么都带过去。以后还有许多年呢,咱们是要在养珍别苑常住的。”   谢小盈兴奋了,掐指算算,只要再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出宫了。   没有对比不知道,住在离宫那真是逍遥自在。既不必与皇帝其他女人应酬来往,更是没有那么多规矩琐碎要顾忌。唯一麻烦的地方就是得与皇帝朝夕相对……但她如今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每年能去离宫避暑,对谢小盈来说就像是放一场暑假。再多憋塞情绪,脱离了这个人人勾心斗角的环境,谢小盈还是能畅快起来的。   看着谢小盈眼底的期待是由衷的,宗朔禁不住松一口气。   前阵子他总觉得谢小盈与他像是生了隔阂,说话都没有以往亲热,害得宗朔每回往颐芳宫来便有种说不出的心虚和紧张。   如今好了,宗朔信誓旦旦地想,等去了离宫,便只有他们二人厮守,也就不会再有人来令谢小盈不快了。   能让她快活就好。   ……   这一晚,谢小盈很明显察觉宗朔异于往常的激动。   她原本伸手想去攀男人肩膀,却不料宗朔反手将她腕子握住,直接按到了头顶。   他伏下来低喘,谢小盈手腕挣扎地晃了一下,宗朔几乎是立刻就松开来,转而与她十指相扣,牢牢地将人攥住。   习惯了生育之后宗朔的温柔克制,两人重新变得这么有激情也令谢小盈生出几分新鲜,她比往日更投入许多,临近结束时更是有种畅快淋漓之感。   帐子里无形的海浪由汹涌至平静。   两人臂怀相贴,谢小盈禁不住要蜷起身体,方能纾解那种被紧紧绷住一根弦儿似的感觉。   宗朔任由她拱向自己,然后贴上去将人整个搂住,两人各自喘气歇息,至此,他们才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响起的雨声。   “……下雨了。”谢小盈阖起眼,枕着宗朔手臂呢喃,   宗朔另一只手抚上来,将两人身上乱缠着的被衾舒展好,然后扯开盖紧,他俯首问,“冷不冷?”   谢小盈没说话,摇摇头,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宗朔禁不住低笑,他轻柔的吻落在了谢小盈圆滑干净的肩头,“朕抱你去擦洗。”   “再歇一会。”谢小盈语气懒散地撒娇,宗朔听得心里泛软,将人揽得更紧实了几分。   春深多夜雨,倦卧得饱听。   宗朔借着帐中夜明珠的微光低头细看,谢小盈几缕发丝松散地垂到了她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将碍事的发丝拨回谢小盈的耳后。谢小盈的长发浓黑柔软,宗朔捋了一下,又有点舍不得放开,便无意识地用手指去缠谢小盈的发尾,一点点卷进掌心。   “盈盈……”宗朔心神恍乱,仿佛伴着雨声浸入某个静谧的深潭。   谢小盈有些犯困,她意识已然涣散,近乎半梦半醒,因此只闷着鼻音“嗯”了一声。   宗朔攥着谢小盈的发,声音很低地说:“别疏远我。”   ……   延京的这一春似乎格外湿润。   正月时罕见的有雪,三四月更是雨水丰沛。   都说春雨贵如油,太史局却上奏条陈,警告天气有异,须提防河洪。宗朔向来对水患十分重视,连夜加急下敕送往沿河州郡,令其守备管治河堤,提前通渠引流,更要牢固堤坝,加筑河防。   宗朔更是下秘旨给豫王,令其暗中巡视,隐观地方之治。他令户部与秘书省派出去的人正与各地方联力编整人丁,以求税法改/革。朝廷走到这一步已经极为不易,宗朔为此预备了有三四年之久,其间英国公一系下了无数绊子,各地富豪乡绅多与杨氏来往丛密,这一改恐怕要动其利益,自是顽固抗争。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出现重大天灾,少不得要被英国公拿来做筏子,指他为政有误,方引得上天降罪。   整个四月,宗朔心情都有些低沉紧张。   京内一下雨,他脸色就同天间乌云般黑下去,时常立在大殿廊下,负手静思,久久不发一词。   崇明殿与金福宫侍奉的内宦个个提心吊胆,就连一贯游刃有余的常路都挨了几回骂,最严重的一次被宗朔踹出去赐了十仗。好在宫正司无人敢下狠手,常路借机趴着歇了两天,反倒精神奕奕地回到了御前。   赵良翰被宗朔指去专门经办离宫避暑的事情,虽离着御前远了,却凑巧侥幸躲过了这一劫。   谢小盈向来不问朝政,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并不知前头的气氛竟这样紧张。   只是某一日,她抱着无忧在颐芳宫里看蜻蜓,赵思明领着几个内宦从外头迈进来,无忧听见了动静,忽地一绷身体,很兴奋地朝外喊了一声“爹爹”,谢小盈才倏然觉得,宗朔来颐芳宫的频率好似没有先前多了。   她每天有女儿陪着,倒是丝毫没觉得寂寞。只无忧这一嗓子“爹爹”叫的,把赵思明给吓坏了。他缩着身子不知该跪下求饶,还是装没听见地躲过去。   幸而莲月反应快,使劲给赵思明打了个眼色,又挥挥手,示意赵思明领人避下去。   谢小盈抱着无忧掂了掂,歪着头问她:“无忧,是不是想爹爹了?”   无忧勾着脖子往门外的方向看,谢小盈抱着她晃了晃,若有所思地想,宗朔好像是有十余日都不曾来过了。   这是……有新宠了?   虽然常路日常都会打发一个跑腿的内宦来与薛氏问公主的情形,大抵是防着宗朔问起。但自打无忧出生,宗朔还是头一回这么久没过来看女儿。见无忧这副模样,谢小盈便知道,女儿是与父亲有感情的。孩子想念爸爸,她该不该让人去请一回宗朔呢?   谢小盈有些犹豫,一面是不忍让女儿难过,另一面又怕皇帝是有了新宠,自己这般举动,该让皇帝和新宠误会她是拿着女儿来争风了。   好在很快空中低低飞过了一只蜻蜓,无忧的目光追着蜻蜓过去,谢小盈赶紧抱着女儿往庭院内走了几步,免得孩子一直盯着大门,叫她心里摇摆不定。   直到用过晚膳,谢小盈再去看女儿,却发现一贯能老老实实睡觉的无忧,竟有些闹。   薛氏苦口婆心地哄着无忧,无忧根本不吃那套,伸出小胳膊叫了一声“娘娘”,想让谢小盈来抱她。   谢小盈紧走了几步,把孩子抱起来,无忧趴在谢小盈的肩头,又喊了一声“爹爹”,女儿声音娇娇软软的,令谢小盈十分不忍。   她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问道:“无忧乖乖睡觉,阿娘明天再想法子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呀?”   无忧听不懂,十分固执地喊了两声爹爹。   谢小盈叹气。   原先宗朔来得频繁,两个人吃完晚饭都会陪着女儿玩一会。宗朔对女儿的耐性十分好,不管无忧看中了什么,宗朔都立刻叫人拿来给公主玩。有一回无忧拿脚踹掉了宗朔身上挂着的荷包,宗朔的私印掉了出来,被无忧一眼看见,伸手就想抓过去玩。   宗朔居然真把小小的印章递给了女儿,直等到无忧上牙想咬的时候,宗朔才把印章收了起来,拿旁的玩意哄走了无忧的注意。   女儿与爹爹亲密,本是谢小盈乐见其成的。但她没想到的是,无忧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知道找爹爹了。   这可真是再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谢小盈有些受不住女儿这样喊,她让薛氏给无忧找了件小披风,把孩子严严实实裹了起来,谢小盈难得率性道:“既是想爹爹,咱们出去走走,若是碰到了爹爹,就算你们有缘分,若是碰不到,你就回来乖乖睡觉,好不好?”   无忧哪里听得懂这些,但谢小盈反复提了几次爹爹,无忧便咧开嘴,嘿嘿笑。   谢小盈也被逗得莞尔,抱着孩子,带上人,从颐芳宫里走了出去。   因她知道颐芳宫与金福宫的方向近,眼下也还不算晚,就溜溜达达地抱着孩子往金福宫的方向走。   无忧很少被抱出金福宫,她一下子就发现换了环境,激动地拍手乐。谢小盈看女儿高兴,自己心情也好,她便打算带着无忧围着金福宫绕一圈,给孩子耗光了精力,回去自然就能踏踏实实睡了。   只是谢小盈确实没想到,无忧与宗朔倒是很有一番父女缘分。   她抱着孩子刚走到金福宫前头,正遇上宗朔出了华章门。   宗朔心情不大好,原本闷着脾气走得步步生风,两队人马遥遥遇见,常路正车扯起嗓子想要喊“避退”,一瞪眼,瞧清楚了来人,他生生把话截断,改为提醒宗朔,“陛下,那是不是修媛领着大公主来了?”   宗朔抬眼一看,果真是谢小盈。她那边已经站住了脚步,许是在犹豫怎么行礼。宗朔立刻快走了几步迎上去,“盈盈,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   谢小盈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无忧却先张了嘴,一声清脆的“爹爹”洪亮的喊出来,宗朔什么烦心事都烟消云散,改成了眉开眼笑。   “哦,朕知道了。”宗朔直接从谢小盈怀抱里接过了女儿,“无忧想爹爹了!” 第104章 【评论9k加更】 她得不到地位与名分……   宗朔原本没想着去颐芳宫, 他这些天烦得很,根本无心旖旎。   女儿他倒是还记得,但最多是每日问一句常路, 知道公主无碍, 也就罢了。   然而,亲眼见到的感觉和脑海里只是过一下的感觉截然不同。   无忧软软地靠进他的怀里, 宗朔顿时就顾不得去想朝堂上的麻烦,抬起脚,顺着就往颐芳宫的方向去了。   谢小盈一路跟着他,娓娓解释:“无忧下午就一直喊爹爹, 晚上又闹着不肯睡觉。臣妾没法子了,才说抱她过来碰碰运气。”   “碰什么运气!”宗朔睨了谢小盈一眼,带着点隐隐的责怪,“再有这种事, 你打发人同常路说, 朕自会过来的。朕是无忧的爹爹,哪能让她想爹爹而不得呢?”   谢小盈便说:“虽是这样的道理, 但臣妾也怕陛下朝政忙碌,分不开身, 徒给陛下添忧。”   宗朔抱着女儿踏进颐芳宫,不以为意地对常路道:“以后你负责提醒朕,朕不管多忙, 每隔三日都要来看一回公主, 若朕有一次遗漏,朕都治你的罪!”   常路心里一边喊冤,一边老老实实俯身称是。   谢小盈在皇帝面前再矜持,得到这样实打实的好处, 终归是忍不住,露出欣然之色,郑重地朝皇帝拜了个礼,“臣妾代女儿谢过陛下恩典。”   “这不叫恩典。”皇帝单手抱稳无忧,特地腾出一只手来,亲自扶起了谢小盈,然后顺势将人牵住,“盈盈,这是朕待你的情意。”   ……   有了皇帝这样的旨意,常路自然不敢怠慢,倘若皇帝真的隔了三日都未曾去颐芳宫,他便寻个时机提醒一句。好在皇帝每次对他的提醒都很满意,待去了颐芳宫里,见过女儿与修媛,皇帝便是憋着气,也都能舒散开来。谢小盈有心感谢常路,私底下让莲月拿了两根金条悄悄去犒赏对方。常路痛快地收下钱,对着莲月说了一大筐好话。久而久之,常路对这差事的怨言就淡了。   直到五月,皇帝把朝中棘手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正式定了日子,准备前去养珍别苑避暑。   这事六宫内都已传遍了。   因皇帝要离宫,内宫各处的安排、戍卫,宫人走动的规矩,自然都要严格约束起来。   凰安宫内,尹贤妃正坐在下面一桩桩一件件地向皇后回禀她新定下的制度,听候皇后的建议。   如今尹贤妃虽掌权,然而她比从前往凰安宫来得都勤快,举凡有大事,她都非常主动地报给皇后知晓。   顾言薇静静听着尹贤妃说起宫内琐碎的事情,一时有些晃神。她印象里的尹氏向来是个出尘清高的姿态,然而当尹氏的口中开始说起这些更换夏衣、各处用冰、上灯时辰等庶务,再冷清的人也不免沾了些烟火气,显得没那么桀骜了。   皇后不由得想,她管了这么多年的宫务,是不是在宗朔眼里,也已经化去了从前娴静优雅的模样?所以宗朔待她,才会越来越苛刻……   “殿下,如上便是臣妾的计划。”尹贤妃说完,抬起头看了眼皇后,明显地发现顾言薇在发呆。她有些不豫地蹙眉,但还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殿下?”   顾言薇这才回神,她假装侧身喝水,定了定心思,方开口:“你的法子不错,就这样照办吧,本宫没什么异议。”   “多谢殿下。”尹贤妃说完正事,起身便打算离开。   然而顾言薇却喊住了她,“贤妃,且慢。”   “殿下还有吩咐?”   顾言薇望着尹贤妃,平静地说:“陛下这一去避暑,少说也要离京两三个月。虽陛下只要修媛一人随侍,但本宫终归觉得不妥。修媛既要侍奉陛下,还要照顾公主,恐有疏漏。妹妹如今代本宫打理庶务,自然也该为陛下再荐几个人,一同前往。”   尹贤妃一听就挑起眉梢,她不假思索地回绝:“请殿下恕罪,臣妾以为 ,陛下既然独独令修媛随侍,这就已经是陛下的圣意。臣妾区区妃妾,虽承蒙陛下与殿下信任,代管宫务,但也不敢越俎代庖,枉顾圣意,另作安排。”   顾言薇没想到尹贤妃这样直接地把她的话给顶了回来,难免有几分不快,“陛下偏爱修媛,那是陛下的事。贤妃焉知谢修媛在离宫中便能侍奉好陛下,一丝纰漏不出吗?你合该做个预备,陛下传与不传旁人,是他的事,但为陛下提前做好安顿,则是你的职责。”   尹贤妃轻笑一声,“殿下真是抬举臣妾,臣妾并不是陛下的妻子,何来安排旁余嫔御的职责呢?殿下厚爱,臣妾实在愧不敢当。殿下若有此心,不如直接禀明陛下,只要陛下下旨,臣妾定当照做。可是如今陛下明旨所言,是独与修媛同去别苑。臣妾谨遵圣意,不敢擅加矫改。”   说完这番,尹贤妃没了捧皇后的耐心,她屈身一礼,快速道:“臣妾尚有许多杂事需要打理,不敢叨扰殿下休养,这就告退了。”   尹贤妃走得极为洒脱,素蓝的裙袂在槅扇上轻轻掠过,带起一波冷色。   她步出凰安宫,何念先正立在等候她的肩舆前头,见她出来,忙迎上去,“夫人劳累了。”   一边说,何念先一边伸出小臂,尹贤妃习以为常地将手搭过去,由得何念先扶她上了肩舆。   尹贤妃在皇后面前说话说得乏累,一直回到平乐宫都没再开过腔。   宫人们井井有条地侍奉她更衣、净手、燃香、喝水,她不开口,平乐宫的正殿内,便是一片冷冰冰的静谧。   直到尹贤妃斜着身子在软榻上躺下来,宫人们垂首鱼贯而出,独留何念先在榻前,不动声色地跪了下来。   尹贤妃懒怠地掀起眼皮看他,何念先抿唇一笑,内宦白净无须的脸上,露出一对小巧的梨涡。何念先主动道:“夫人累了,念先为夫人捏一捏腿吧。”   “嗯。”尹贤妃应了一声,重新阖了眼,以手支额,不知是要睡还是在想事情。   何念先动作轻慢地上前,他虽是内宦,手掌却同男人一样是温热有力的。他将掌心贴在了尹贤妃纤细的小腿上,按揉了两下。男与女隔着衣料的接触,让尹贤妃不自觉地轻轻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她便没了动静,任由何念先施为。   室内气氛静寂,何念先捏了一会,才忍不住似的开口,“夫人瞧着心情不快,是皇后殿下说了什么话令夫人不悦吗?”   “念先,放肆了。”尹贤妃没睁眼,只淡淡开腔,“我如何敢对皇后不悦。”   何念先被批评,却不恼,反而笑了笑,“是,念先失言,请夫人降罪。”   尹贤妃并未降罪,沉默了一会,把皇后在凰安宫的话说给了何念先听。   她说完,嘴角便忍不住浮起一点嘲弄,“她好蠢,陛下已经为着谢氏罚了她,甚至不惜把本宫抬起来,送去给皇后做一个新靶子,偏皇后根本懒得对付本宫,反倒一心一意找谢氏的麻烦。皇后竟还想让本宫替她出头,算计着一石二鸟。念先,你说好不好笑?”   “所以夫人拒绝了皇后?”何念先听得有点惊愕,他微微皱眉,“夫人何不顺水推舟,应下皇后呢?到时候夫人大可以故技重施,再将皇后的话告给陛下知晓。陛下若恼了,自然更厌皇后一层。陛下若不恼,应下来,有人能分谢修媛盛宠,于夫人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尹贤妃这才睁开眼,她盯着何念先,坦然道:“我为何要让人分谢氏的宠?那不就与皇后一样蠢了?谢氏身家鄙薄,得宠、生子,又能如何?我倒情愿谢修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或早或晚,她都要成为内宫前朝一并针对的众矢之的。”   何念先迅速明白过来,他附和道:“夫人想得透彻,是奴狭隘了。奴只是盼着夫人能同从前在东宫时那样,依旧做陛下的心上人。”   “我早就不想了。”尹贤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做他的心上人,有什么用?”   她得不到地位与名分,究其一生,也只是依附在帝王喜怒哀乐间的一叶浮萍。   像那种失去了根的植物,在空荡荡的花瓶里,享有三五日的灿烂,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   她所图谋的,从头至尾,都是那一个位置,一方宝座,一顶凤冠。   这后宫里女人的分别,并不是有宠或无宠,而是妻与妾。   她本可以是宗朔的妻子。   父亲没法给她的,她就要自己夺来。   何念先看着尹贤妃冷傲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尖锐的光,像一柄精致的银质匕首,透着迷人的锋利。   他忍不住膝行几步,靠得离软榻更近了一些,以一个虔诚信徒的目光,仰望上去,“夫人想要的,念先都会给夫人。”   尹贤妃微微勾唇,屈其食指,轻轻从何念先的脸滑到他的下颌,“但本宫还是要想法子,为陛下再诞育一个孩子的。”   何念先滞了一瞬,迅速叩首,“夫人放心,奴明白的。念先会效忠夫人,助夫人得偿所愿。”   ……   盼望着,盼望着,五月底,谢小盈终于再一次离开了压抑的内廷。   她已经十分熟悉地坐在九嫔的辂车上,看着黄布围街的静寂,绵延数里的卤簿招摇繁乱。无忧在她的怀抱里,对着漫天飘摇的彩旗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兴奋,一路都在“哎哎啊啊”的叫着。   谢小盈毫不怀疑,整个仪驾,每个人现在都能听到公主介乎于童趣和吵闹间的学语声。   果不其然,一出延京城,宗朔下了玉辂车过来,张嘴便道:“朕在前头就一直听你与无忧说话!”   谢小盈笑着从车上下来,“陛下误会了,臣妾可没说什么,是无忧在自说自话。”   “对自己的女儿都要这么促狭?”宗朔隔着车看了眼无忧,并没让乳母抱孩子下来,怕尘土迷了无忧的眼睛。   既已出城,宗朔自然就不耐烦再坐车,要换骑马了。这一次,谢小盈也可以骑了!   宗朔早就让人给她备下了一匹性子极温驯的母马,见谢小盈满脸的跃跃欲试,宗朔不由道:“让朕看看,你同淑妃学骑马,学得到底如何。”   谢小盈摩拳擦掌,十分兴奋。先前骑马都在皇宫内苑中,还没有正式上过大路。这就像是已经考完驾照,但还没有真正在马路上实开过的感觉。   宗朔让人把马牵到跟前,亲自扶着谢小盈坐上马背。谢小盈也有一年多没有骑过了,上了马背还有点摇摇晃晃的紧张,宗朔在下头摸她的手,鼓励道:“别怕,朕陪你一起,咱们慢慢骑,不求速度。”   谢小盈找了找平衡的感觉,她坐在马上,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车内的无忧一眼,乳母正抱着无忧,指着她给女儿看。无忧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但拍着巴掌咯咯乐。   谢小盈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挂心。   宗朔也翻身上马,并到了谢小盈身旁,见她目光留恋女儿,宗朔便说:“朕与你先往前骑出去一段,你若不放心,一会再掉头回来陪无忧也是一样的。”   谢小盈还记得之前宗朔骑马带她,很快就到了离宫,她其实对这种驰骋的滋味十分向往。   做了近一年的母亲,总有一回,还是要做一做自己吧。   于是她昂首道:“薛氏为人老实稳重,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陛下,走吧,这是臣妾第一回 真正的跑马,还请陛下多多赐教!”   宗朔看到谢小盈眉眼中露出飞扬神采,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冰嬉那日放纵大胆的女孩。   他没意识到自己也笑意灿烂,只是一抖缰绳,双腿夹着马腹催马小跑起来,“好!盈盈,朕今日就带你好好畅快一回!” 第105章 黄河洪峰 谢小盈仰头望着宗朔,眼睛里……   谢小盈第一次骑马上路, 速度控制得非常慢。宗朔领着几十名亲卫回护在她两侧,弄得谢小盈颇为不好意思,想加速, 又不敢, 被宗朔笑吟吟盯着,她脸都快红了。   宗朔倒是不急, 从旁道:“第一次骑,你慢慢的,不用怕。”   小孩子学骑马总是容易些,因为胆子大, 骑的又是马驹,等闲不容易受伤。练就了基本功,日复一日地骑着,渐渐就熟练了。   但谢小盈年纪大了才学, 知道了危险, 懂得了敬畏,就会束手束脚, 不克服内心的恐惧,永远没法体会到驰骋飞扬的乐趣。   宗朔看着谢小盈缓慢地加速度, 跟在她的身侧,既想鼓励谢小盈放开一点,也同样有些安危上的担心, 不免左右不决。   他却没想到, 等谢小盈慢慢适应下来马背的起伏颠簸,找回了从前游刃有余的驾驭感,她立刻一抖缰绳,腿夹马腹, 清脆利索地喊了声“驾”!谢小盈骑着的白马收到指令,立刻敞开四蹄,疾跑起来。   眨眼的功夫,谢小盈竟纵马超越了宗朔。   宗朔望着她挺立的身姿,眼底一亮,紧跟着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奔行,谢小盈很快便感受到了暖风拂面,扬鞭飞奔的快乐!   谢小盈骑马极稳,宗朔追到她身侧,不由大赞:“不错,看来淑妃真是倾囊相授,你这马骑得扎实,再快一点都使得!”   男人的声音卷着风到耳边,谢小盈侧首一笑,爽快道:“好,那我就再快一点!”   马蹄声越来越密,以宗朔为首的小队人马更是转眼间便从卤簿依仗的脱队而出,渐渐沿着乡路消失了。   谢小盈催着马越跑越快,不多时就感到了一身的汗。纵马虽快活,但也实在累人。   宗朔见她腰背往下塌,便知道谢小盈多半撑不住了,他立刻道:“盈盈,不跑了,咱们歇一歇。”   两人同时驭住马,翻身下来,踩到实地上,谢小盈便感到了一阵腰酸腿软。好在宗朔眼疾手快,上前撑了她一把,将人扶住。   宗朔让下面人递了水囊,他自己不喝,而是先给了谢小盈,“喝口水,今日太阳大,你晒不晒?朕该叫人给你拿个幂篱来的,是朕疏忽了。”   谢小盈手背一抹额间细汗,大口喝了水,洒脱道:“不晒!幂篱遮着脸实在憋屈,不如这样痛快。”   宗朔看着她今日一身胡装,长发也是极为简洁地挽了个髻,倒颇有几分青年小郎君的样子。   他看得乐了,接过谢小盈还回来的水囊,就着把剩下的水喝了,开口说:“往日里朕看你都是胆小的,没想到上了马竟也有几分英姿,是朕小看你了。还有没有力气骑?”   谢小盈活动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在宗朔有些惊愕的目光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似乎有些出格,不大好意思地抿唇一笑,“虽有些累了,但难得能这样骑马,再骑一会吧。”   “好。”宗朔依她,“若累了也不怕,只管告诉朕,朕再带你后半程就是了。”   两人缓了缓,再次翻身上马。谢小盈这一次没有先前拘谨,也和马儿磨合得熟悉了。于是她上马后直接就抖起缰绳,催马狂奔。宗朔紧随其后,始终保持超出谢小盈马儿半臂的距离,领头一路往离宫中去。   上午越跑太阳越大,谢小盈绷着身姿,自然也越跑越累,临到山脚下她总算支撑不住,速度放慢。   宗朔见状也跟着慢下来,问谢小盈要不要来与他共乘一骑。谢小盈估摸了一番自己的体力,没多忸怩就点了头。宗朔笑开了花,停下马来,伸手给谢小盈,让她坐到了自己身前。   美人在怀,宗朔终于得意地在谢小盈耳根偷香一口。   “是不是以为自己刚刚跑得挺快了?”宗朔含着笑问。   谢小盈不明其意,却见宗朔猛然扬鞭,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踏云骏顷刻间疾奔出去。谢小盈但觉两侧树木都飞快地向后倒去,她这才明白,她以为自己一路骑得飞快,实际上还是宗朔故意压着速度在陪她!   “……陛下!”谢小盈有点说不出的羞恼,宗朔终于逞了英雄,高兴极了,他在她耳边朗声大笑,将人紧紧揽在怀里,身体也为了驭马前倾,两人之间丝毫缝隙不留。   宗朔昂然道:“这才叫千里飞骑,盈盈,你还差得远了!”   ……   一队人疾奔,赶在正午前到了养珍别苑。   赵良翰领着众人在离宫正南门外跪迎了皇帝,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与皇帝一同下马的谢小盈。   谢小盈累得连路都不想走,但精神却显得极好。   宗朔让赵良翰先去给谢小盈传辇,自己陪她缓慢地往别苑内走去,“盈盈,朕看你这样畅快,心里实在比自己畅快还高兴。咱们已经到了离宫,朕同他们说过了,离宫内万事皆以你为尊,你只管好好快活,不必再拘着自己。”   谢小盈被人用步辇抬到了她从前住的韶音楼内,宗朔陪她换了衣裳,用了午膳,又等着大部队抵达。薛氏抱着无忧来拜见父母,见女儿无恙,宗朔这才到上面排云殿处理政务。   宗朔让人把公主安排住在了韶音楼以东的衍意斋,两处就隔着一道楼廊,算不上远。谢小盈让兰星跟过去盯着乳母安置东西,把无忧暂且留在了自己身边,亲自照看了一下午。待到衍意斋都安顿好了,谢小盈抱着无忧亲自过去转看过,她才放心将女儿交给薛氏,自去泡温泉解乏。   谢小盈原还以为皇帝来了离宫,少不得要躲个清净,处理一些在延京城内不便解决的事情。没想到他当晚早早就来了韶音楼,还与谢小盈一道用了晚膳。谢小盈嫌骑马出汗又沾尘,不仅泡了汤泉,还特地洗了头。   宗朔到时,她就散束着头发,穿了一身对襟襦裙,整个人颇有古韵,迷得宗朔错不开眼。   只可惜谢小盈今日实在人困马乏,宗朔揽着她滚进床里想求欢,谢小盈百般推拒,实在是骑马累得腰酸腿疼,不想再“运动”了。   谢小盈被宗朔按着亲到快要缺氧,有些撑不住,抬脚踹了皇帝一下。宗朔不恼反笑,与谢小盈隔开一段距离,让人安安稳稳地躺平,“罢了,朕不闹你了。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若叫你踹坏了,咱们怎么给无忧添个弟弟妹妹?”   “陛下!”谢小盈不想做,也就不愿意配合宗朔的口头玩笑。她一裹被子,闭了眼,“我真的好累。”   宗朔伸手拥上去,“好,那就睡吧。”   虽一日求不得,但谢小盈身上紧绷的肌肉舒缓下来,还是许了宗朔的亲热。   宗朔被她吊了几天胃口,自然是同那开闸的洪水一般,凶猛碾压,谢小盈几受不住。   这一次在养珍别苑,宗朔不同与先前那般,一忙起来就在排云殿留宿。   恰恰相反,不管每天政务结束得或早或晚,宗朔都会回到韶音楼。两人渐渐每天抵足而眠,谢小盈不知不觉中便习惯下来,每日睁眼,身边还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   六月暑热,即便是在养珍别苑,亦是进入了蝉鸣聒噪,日晒汗湿的阶段。   宗朔提心吊胆的黄河洪峰终是抵达了下游阶段,多郡水涨,势态情急。虽还没发生真正的溃堤,但依旧是不容小觑的压力。宗朔情绪紧绷,累日里连饭都有些吃不下去。   乳母抱无忧过来,宗朔也不像往常那样有耐心,能坐下来陪孩子玩一会。他只看看孩子情况,便避到了书房去想事情。   谢小盈虽不过问政事,但看皇帝这么焦虑,连带着韶音楼里都一片低气压,她实在想开解开解宗朔。   防洪这种事,于华夏大地一直是难解之题。黄河长江带来丰饶的土地,福兮祸之所伏,河患滋生,也是难免。   只是她不知如何该对宗朔开口,又怕自己说得不好,反倒惹人烦躁。   这日两人用过晚膳,宗朔依旧是喝了几口汤就推说饱了。   谢小盈见他作势要起身,忙伸手把人拽住,“陛下,再吃点吧。”   宗朔不舍得推开谢小盈,就这样任她拽着,耐心道:“盈盈,朕实在没什么胃口。你吃你的,不用管朕。”   谢小盈仰头望着宗朔,眼睛里晶亮亮的,有着昭然的关切。   宗朔还第一回 从谢小盈这里看到这么温暖的情绪,他犹豫须臾,到底还是坐了下来,“罢了,朕陪着你就是。”   谢小盈又把筷子塞进宗朔手里,逼着他吃了几口她觉得开胃的青菜。宗朔很给面子,直到谢小盈也吃饱,宗朔才让人撤了膳桌下去,顾自净口洗手。   站在宗朔身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谢小盈总觉得皇帝好像都有些饿瘦了,起码他家常穿的那种袍子都感觉宽大了几分。   晚上,两人临就寝时,香云进来要帮宗朔更衣,谢小盈及时制止了香云,亲自走到跟前,“我来帮陛下吧。”   一边说,她的手一边放到了皇帝腰间,趁机捏了捏衣服。   还真是宽余出了几指。   她将宗朔袍服褪去,还没等伸手去解宗朔的中衣,宗朔似笑非笑地捏住了她的手,“怎今日这样殷勤?”   还没等谢小盈再说话,宗朔便从后头把人往前一推,压到了立柜上,然后拦腰将人纳进怀里,宗朔的吻落在了谢小盈的颈间。   “想朕了,是不是?”宗朔的声音低沉地从谢小盈耳后传来,因两人离得极近,宗朔说话时胸口的震动都能传递到谢小盈身上。   外头的人听见这动静,早已窸窣地退了出去。   谢小盈隐隐察觉宗朔想做什么,犹豫了下,并没推却,而是顺势攥住了宗朔手指,委婉地说:“陛下近来的心事……太重了。”   “嗯。”宗朔没否认,只将手轻轻探进了谢小盈的衣襟,“朕吓到你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情绪差,上头的排云殿莫说是伺候的内侍,就连随驾的千牛卫也是人人自危,格外警醒。   韶音楼多用婢子,就更是个个儿兜着小心在当差。   然而谢小盈摇摇头,抬起手,温柔地摸了一下宗朔贴在她颈边的脸,“不是怕,就是没见过陛下这样,想劝解劝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若说错了话,让陛下更烦恼,岂不是我的罪过?”   宗朔停住了半晌没动,但他搂着谢小盈的手臂却收得极紧,“盈盈,别这样说。是朕不好,朕不该让你担忧。”   他顺势将谢小盈拉着转过身,不等谢小盈回应,便低头吻了上去。   这一夜。   宝篆烟消,枕屏摇动。   本以为是疾风骤雨,却道是潋滟轻波分小荷。 第106章 【营养液16k加更】 谢小盈感觉自己……   宗朔压抑了十来日, 在一场耗尽体力的发泄下,那些沉闷的情绪竟像是走到了尽头。   翌日踏出韶音楼时,常路明显感觉皇帝的情绪振奋昂扬许多。   当天傍晚, 宗朔便吩咐下去, 说次日要带谢小盈去山里行猎,命千牛卫准备随驾。   谢小盈从皇帝口中得知消息, 也有点兴奋,她见皇帝眉梢都透出前几日没有的愉色,不由问:“陛下的事忙完了?”   “朕只怕这辈子也没有忙完的时候了。”宗朔自嘲道,“但总该要歇一歇了, 朕来别苑这么久,都没好好带你玩过。况你生辰将要到了,朕猎点野货,叫他们烹制了, 也算是贺你芳辰。”   去年在素烟宫中, 皇帝出去猎过几次,打回来了几头狐狸剥了皮, 全充了谢小盈的库中。只可惜当时谢小盈怀着孕,并没能见皇帝打猎的风采。   这一次能与皇帝一起, 谢小盈当然高兴。   两人起了个早,率卫兵从离宫西门出去,一路顺着山野小路进了密林。护驾人马共有几十人, 走在林间动静极大, 不多时便有各种小动物四处逃窜。   谢小盈反应不够快,时常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颜色,连什么动物都分辨不出来。宗朔耐着性子给谢小盈指,什么野鸡、兔子、狐狸都颇常见, 还有黑黢黢的野猪。   宗朔待到密林深处才准备开始行猎,他打个手势,适才还正常走路的千牛卫便各自静下来,十分缓慢、稳定地一步一挪,渐渐也散开距离。   谢小盈被这架势吓得不敢动,更不敢说话,生怕惊扰走了动物。   宗朔沉稳地观察,谢小盈什么还没看见呢,宗朔便已迅速抽箭搭弓,远远射中一只没来得及逃掉的雪白兔子。   侍卫上前要替宗朔将兔子拎回来,谢小盈见状赶忙说:“别拿过来了,我不想看。”   她对打猎的气氛有兴趣,但对检查猎物的死状十分抗拒。   谁知,宗朔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轻声笑了笑,仍摆手让那侍卫提着兔子双耳过来,“朕知道你怕,没射死它,你看,箭伤在脚上。这兔子可不可爱,拎回去拿给你和无忧养着玩如何?”   谢小盈震惊。   宗朔射箭准头竟这样厉害?一箭射中不说,居然还是选中了兔子的后腿!   她眼底泄出的讶异与崇拜被宗朔瞬间捕捉,他立刻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果然料准了女人心思!   谢小盈胆子那么小,在她面前大开杀戒,她怎么受得了?   宗朔今日带她出来为的是郎情妾意,又不是要打猎求生,压根没抱着正经行猎的念头,只图个谢小盈的快活而已。   果不其然,谢小盈看着在侍卫手中瑟瑟发抖、皮毛雪白、只沾着些黄土的兔子,立刻动了养宠物的心思。她满口答应下来,“就养它了!陛下,兔子受伤,得及时治一治啊。不然拿给无忧看,见了血无忧要害怕的!”   “朕知道,这就让它们拿回去,先养一养,等伤好了再拿去给你和无忧玩。”宗朔一摆手,那千牛卫立刻提溜着兔子往离宫方向去了。   一上午,宗朔和谢小盈走在林间,多是在认识动物,偶尔宗朔才搭弓猎上一两个,箭无虚发之的,令谢小盈十分钦佩。宗朔还揽着谢小盈,教她如何开弓射箭。可惜拉弓要臂力,谢小盈举都举不动宗朔的弓,两人玩笑一番就作罢了。   临至正午,宗朔也不说要回去,他先点了十几名千牛卫,令他们各自去行猎,觅得猎物充作今日众人午膳。其余诸人则帮忙在林地中收拾出一块相对空的地方,拾柴架火,准备把宗朔适才狩得的野鸡与飞鸽给烤了。   众人忙活,宗朔领着谢小盈顺着山林间的潺潺溪流,一路继续向上。   谢小盈被他牵着手,好奇地问:“陛下还要找什么吗?”   “不找什么。”宗朔摩挲着谢小盈手背,侧头笑道,“朕嫌他们碍事,想与你独处片刻罢了。”   谢小盈莞尔,“陛下淘气。”   两人回头看了看,千牛卫就在不远处忙着,倒是没人注意他们。谢小盈不想再走了,便扯着宗朔说,“就在这里歇一会吧,那有石头,我想过去坐一坐。”   宗朔不肯松手,只盯着谢小盈看。   林木高大,日光顺着枝叶倾洒下来,林间一片斑驳光影。   谢小盈虽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但因玩得高兴,倒也没有十分累。她发现皇帝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便同样抬头望了过去。阳光勾勒着宗朔的轮廓,显得他今日英姿勃发,十分俊逸。   她有些晃神地想,难怪男明星都减肥,人瘦了好像是会显得更帅一点,五官都会更深邃。   不知觉间,宗朔攥着谢小盈的手指愈发有些用力。他朝谢小盈的方向走近了一步,谢小盈也没躲。   宗朔情生意动,哑着声音说:“盈盈,朕真想与你,永远都能这样。”   谢小盈不解,“陛下想要哪样?”   宗朔不肯细说,只道:“朕序齿行三 ,私底下,你可以叫朕三郎。”   谢小盈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使劲摇摇头,但脸上笑意却更明显了,“好别扭,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别人……还是称您陛下吧。”   宗朔有些不快,情绪在他胸口堆积得太多,也太久。很多更亲昵、更具体的情话,宗朔无法说出口,可他希望能与谢小盈更近一点。不是物理上的,是那种心与心的间隔,抛去君臣尊卑之别,能再近一些。   谢小总是不懂。   那些情绪渐渐像是有了生命,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不断滋长,渐渐冲破理智的牢笼。   宗朔使劲地捏谢小盈的手,声音压得更低,也显得更沉,“那你……叫一次我的名字。”   谢小盈的心猛地一跳。   她掌心里几乎立刻泛起汗湿,紧张地不敢开口。   她对皇帝本没有这么重的敬畏心,她看得见那身龙袍之下,君权神授的包裹之中,无非是一个凡夫俗子的肉胎。   然而年深月久,谢小盈却渐渐明白,当一介凡人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那他走上神坛也显得稀松平常。   没有人生来为神,但是俗世会造神。   谢小盈的沉默令宗朔的情绪愈加奔涌,他握着谢小盈的手,将人向后面猝然推了一把。谢小盈毫无防备,踉跄几步,顿时更加慌张。正当她以为自己可能要摔倒时,后背却稳稳贴上了一棵参天大树。   她下意识仰头去看,太阳从繁茂的林叶里折进一点点光芒,都足以耀眼刺目。   谢小盈眯了眯眼,就是下一刻,宗朔以他挺拔的身姿遮住了浮日。   男人捏住她的下颌,毫无征兆地垂首吻了下来。   两人唇齿相抵,宗朔有些泄愤似的磨过她柔软的唇峰。男人的手钳住了她的腰,把她牢牢推在树上。   古木有着特殊的气味,混合着林野中的湿润与草土的清新。   这一个吻虽凶、虽深,却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没什么欲望。   只是一种情绪的发泄,是某种天然的交融。   万籁俱寂,唯有风摇林枝,沙沙作响。   谢小盈在这样的接触中隐隐感受到了几分皇帝的情绪,像憋闷,更像……委屈?   宗朔吻了她好一会才退开,他额间抵在树上,仍保持着倾轧的姿态。   谢小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脚下被溪水渗透过的泥土,变得松软。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皇帝的侧腰。   “宗朔。”她唤,“……陛下是叫这个名字吗?”   宗朔抬起头,眼神里竟是狂喜,“是,盈盈,再叫我一次。“   开口叫过第一次,谢小盈便卸下了心防。直呼一个男人的名讳有何难?她镇定地笑,再次重复,“宗朔。”   宗朔长长呼出一口气,显得心满意足,嘴角也缓慢地扬了起来,他终于松开手,放开了禁锢在谢小盈腰间的力量,转而去勾谢小盈的手指。谢小盈很乖顺地让宗朔再一次握住了她,两人目光交错,宗朔满腔冲动,更是有些忐忑。他捏着谢小盈的尾指,低声说:“盈盈,你知道吗,我……朕心悦你。”   谢小盈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两下,感到些不可思议。   皇帝知道心悦是什么意思吗?还是她……是她错会了心悦的意思?   宗朔被谢小盈探究的眼神激得有些羞赧,他抬起手,用掌心覆住了谢小盈的眼睛,“朕没说胡话,你不要那么看朕。”   突然的黑暗令谢小盈有些不适,她伸手想去拽开皇帝的胳膊,但皇帝一动不动,就这样按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句,“但你别怕,朕不会做荒唐事。朕只是想告诉你,朕有这样的心意,你知道就可以了。”   什么是宗朔口中的荒唐事?谢小盈不太敢去细想。   但她还是敏锐地从宗朔的口吻里听到了一点点努力被帝王掩藏的低卑,仿佛他刚刚说过的话,是什么大逆不道、难以启齿的事情。   谢小盈虽想不通,她有什么魅力能让宗朔说出这样的表白。但以两人的关系、以眼下的情境,宗朔总不至于是说谎。   ——又没有必要。   她就这样握着皇帝的手腕,过了好半天,她才忍不住问:“陛下对别人……说过这种话吗?”   宗朔先是一愣,然后蓦地松开手,他板着脸反问道:“谢小盈,你觉得呢?”   “……我就是不知道,才要问陛下啊!”谢小盈口吻无辜。   宗朔被谢小盈弄得竟有点气,他恨恨道:“谢小盈,这种事你要自己去想,不能拿来问朕!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对你说过了,你总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朕吧?”   谢小盈懵了一瞬,旋即又笑了。   皇帝这是害羞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泛起一片很罕见的愉悦。这种愉悦让她有种能够平视宗朔的底气,仿佛这一刻,男人手里不再攥着她的命,并且恰恰相反,他将自己脆弱的尊严拱手奉上,交到了自己掌心。   既是真心……总要珍视。   谢小盈主动去摸了一下皇帝的手,“陛下心意,我会牢牢记住的,谢谢陛下。”   宗朔挑眉,有些不甘,“这就是你的回应?”   谢小盈在现代又不是没谈过恋爱,她当然听得出皇帝在期待什么,只她对宗朔,暂时还说不出那样的话。可对真心的人,谢小盈又不忍伤害,于是她想了想,有些巧妙地回答:“我都为陛下生育无忧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回应?”   宗朔一想也是。   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不同。   女人这一生,都只能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谢小盈早已做了他的女人,还为他生育了孩子。她待自己,当然早就一往情深,自是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他松了口气,反倒愈发觉得有些歉疚。   话虽不易启齿,但他合该早点说的。   谢小盈不肯对他诉诸同样的话,是不是因为……她曾有过怨呢? 第107章 滑州溃堤 谢小盈激动不已,隔着屏风爽……   有些话说出口, 宗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两人坐在林间分吃了半只烤鸡,半只烤鸽子,谢小盈第一次吃这么原生态的烤肉, 木柴烤出来的鸡肉外焦里嫩, 竟还往下流油。宗朔掰了鸡腿递给谢小盈,谢小盈一时都不知如何下口。最后决定不管吃相, 直接上牙咬。   鸡肉喷香,鸽子肉滑嫩。谢小盈吃得津津有味,宗朔就坐在旁边帮她拆骨肉,一点点喂过去, 比自己吃还高兴的样子。偶有两滴油沾在谢小盈脸颊,宗朔直接上手帮她蹭掉,丝毫不觉得嫌弃。   ——最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宗朔眼下只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做什么, 就可以做什么了。   两人下午回了离宫, 谢小盈洗手换了衣服,先去看了无忧。   无忧如今自己会爬了, 宗朔便让人打了一副巨大的床榻,四周都有围栏的那种, 放在了衍意斋。   谢小盈去的时候,无忧正在那床上自己爬得欢。见谢小盈来了,她软软地喊了一声娘娘, 然后就伸手要抱。谢小盈不肯抱她, 有意叫无忧自己多活动活动,小孩子身体要养得健壮才不容易生病。   宗朔换完衣服,问了几句朝务上的事,在谢小盈身后踏进衍意斋。   看到谢小盈不嫌累地躬着身子, 陪在床边和女儿说话玩耍,令宗朔升起一片心安。   他走过去,轻轻覆住谢小盈的手,极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谢小盈如今已知道宗朔在想什么,回以一笑,她毫不拘谨地与宗朔十指相扣,一起逗了会女儿。   ……   多日之后,豫王急奏,令北方紧张已久的洪水终究是在滑州溃堤。但豫王早有预料,已将滑州附近农田百姓迁走,洪水虽蔓延百里,但百姓无损,只是毁了庄稼。豫王手持宗朔密旨,当即开仓赈粮,在城中接济灾民,反倒为宗朔博得一片仁君明主的美名。   伴随着滑州溃堤,还牵连出了当地贪腐,宗朔下旨令豫王亲自押解相关官员入京,滑州刺史贪墨最多,城中粮仓几乎半空,若非豫王早有准备,谢家自南方押送不少钱粮供给周旋,他怕是想赈济灾民也没可能。   滑州刺史乃是中书令杨守的连襟,两人的妻子从前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姐妹。滑州刺史下了大狱,家财抄没,恐怕难得善终。英国公夫人闻讯当夜过世,英国公府一片缟素。国公夫人一逝,杨家子嗣有朝官的一律丁忧,还没考出功名的按律法也不得继续科考了。三年以内,朝堂之上除了英国公本人,再无法有杨家人。   冲着这个,皇帝也把英国公夫人的诰命追封了回去,准其风光下葬。   至于滑州案,宗朔雷厉风行地着大理寺“从严、从重”的查办,只他仍住在养珍别苑,并未亲自回京主持。   七夕刚过,算日子该到无忧的周岁生日了,谢小盈想在离宫内为无忧办周岁酒。   宗朔对她道:“你且等等,朕还有几个人要让你见一见。”   谢小盈有些奇怪,她有什么人是需要宗朔帮忙安排见的?   两日后,豫王入离宫,同行的竟有谢家次子与妻儿,谢小盈的嫡亲二兄谢怀青一家。   谢小盈如今是皇妃的身份,自是不能与外男相见。   宗朔让赵良翰亲办此事,在排云殿的侧殿内安排了他们兄妹重逢。   一座纱屏隔开两侧,谢怀青带着妻子刘氏与一双儿女,跪在外头叩首,“草民怀青拜见修媛!”   又是亲人!   谢小盈激动不已,隔着屏风爽朗地喊:“二兄,二嫂!”   刘氏领着两个孩子绕过屏风,又是一次施礼,然后把孩子介绍给了谢小盈,“这是妾与夫君的长子,叫云阑,这是小女儿,叫云姗。”   谢小盈记得她刚入宫刘氏就怀孕了,如今对方的大儿子已经三岁大,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会磕头了。   女儿略小一点,只有一岁多,刘氏自己抱着,让谢小盈过目。   谢小盈看着云姗白白嫩嫩的小脸,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好巧啊,云姗应该比无忧只大一点点,她们正好可以一块玩!”   说着,谢小盈便让兰星去传乳母来,“叫云阑云姗去和无忧玩吧,咱们坐着好好说话。”   刘氏十分紧张,她与这个小姑不是特别相熟,从前小姑在府上的时候性子很是娇蛮要强,对两个嫂子颇有点不假辞色的意思。偏全家人都宠爱小姑,刘氏与长嫂陈氏妯娌两个有默契,对待谢小盈始终是十分的谦卑忍让。   原本想着小姑送到皇宫去,她们这辈子恐怕没机会再见了,刘氏与陈氏都松一口气。   谁也不曾想,谢小盈入宫后竟很得圣宠。谢家为了照应女儿,更是为了家族衍息,便决定让二郎举家迁至延京,专做皇城根脚底下的生意。刘氏与丈夫甫入京城,便在街头巷尾听到官宦人家的仆妇在聊皇帝的宠媵谢氏。   刘氏让可靠的家生婆子出去探听,真真假假的消息带回来,唬得她一愣一愣的。什么帝王专宠、别苑娇养云云……刘氏捂着胸口感慨,这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于是她不免更加害怕和敬畏。   兰星喊了两个乳母上来,一左一右地把孩子抱走。   谢小盈见刘氏眼巴巴的样子,以为她是不放心,于是安慰道:“嫂嫂别怕,乳母都是我的人,定会好好照看他两个的。是因今日阿兄在,我不便请他去我住的地方,否则咱们就能一同陪着孩子玩了。”   刘氏立刻解释:“修媛误会了,妾是怕自家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公主。”   “这么大的孩子,有什么冒犯不冒犯,嫂嫂太紧张了!荷光,快给阿兄和嫂嫂看座!”   荷光是谢二郎和刘氏都认识的府上丫鬟,有荷光来,他夫妻两人都松口气,没有了先头那么紧张。谢小盈隔着纱屏,只能看到谢二郎模糊的身影,“二兄如何带着全家人都进京了?我也没收到过家里的信。”   “是父亲吩咐我们来的。”谢二郎进离宫前在礼部被人教过规矩,一说话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谢小盈忙摆手,“陛下不在的时候,阿兄坐着说话就好了。咱们还跟从前在家里头一样,不用拘那么多规矩。”   谢二郎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坐了下去。他记得母亲归家时说过,妹妹在宫里过得很好,与陛下感情也很好,寻常夫妻都未必有他们那般恩爱。母亲说,妹妹性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天真,便可知在宫里没受过什么磋磨。只是小妹妹也做了母亲,为了给家里挣体面,是受了大苦难。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当了爹、有了妻妾的男人,自然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   他敬重妹妹如今的身份,但私心里,也希望与妹妹和从前一样。小时候妹妹淘气惹了祸,会大哭着找他来撒娇,把他供到父母跟前去顶锅。妹妹自小可爱,所以他……甘之如饴。   “爹的意思是,如今咱家里生意大,日后有机缘定能成为皇商。是以铺子要往延京城里开一开,多些门路效忠陛下才好。所以这回我给豫王送了粮,就跟着豫王一起上了京,之后我就负责照管咱家在京里的生意了。”   谢小盈闻言惊喜,“所以阿兄嫂嫂以后就都在延京了?”   谢二郎点头,“是,不过我与你嫂嫂身份低,没法子到宫里看你。豫王是奉了陛下旨意,才安排这次让我与你嫂嫂上离宫探望,也是为着向大公主贺生辰。今晚我就须得离开,但陛下的意思是你嫂嫂与孩子可以多留几日,等公主过完生辰再走。”   “哎呀,那太好了!”谢小盈看了眼赔笑的刘氏,欢喜道,“阿兄放心,这养珍别苑里就我一个妃嫔住,嫂嫂与侄子侄女跟着我,断不会出事的。”   谢二郎忍不住也笑起来,“阿兄不担心这个,她们不给你添麻烦就成!”   兄妹二人叙旧一会,谢二郎喊了刘氏出来,给了她一个包袱,让她拿进去给谢小盈。   谢小盈接过熟悉的、沉甸甸的重量,一下子就猜到了是什么。她有些震撼地问:“家里又给我送金条?”   “阿娘说你在宫里吃穿用度极大,叫我们带给你的。”   谢小盈颇为无奈,不太想收了。她把包袱还给刘氏,“用度虽大,但我还升了位分呢,那些开销都是我月例之中的,不用家里贴补。你们一次两次给我送就算了,总是这么大数额的给我,我该有负担了。”   谢二郎一看刘氏竟敢接回过包袱,立刻就凶道:“快把金条给妹妹留下!这是爹娘之命,我身为兄长,哪有贪妹妹嫁妆的道理?!”   刘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谢小盈不忍见她这般,只好让荷光暂且收了过去。   谢二郎对谢小盈解释道:“妹妹,你别多心,这都是家里各产业每年结余的红利。因如今我和大兄都为家里跑商,所以爹娘每年给我二人两成利,你在宫里不易,爹娘说了,每年也要算出一成利来专供着你。以后爹娘不在了,他们说要将家业分成四份,大兄是长子,继走其中两份,我与你各一份,都是定好的。”   谢小盈顿时生出感动,她忙说:“阿兄,那你回去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爹娘,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家里的,你们只管开口对我说。我虽人微言轻,也愿意为家里一试。”   谢二郎洒脱摆手,“用不上你!好妹妹,家里养着你就是为了叫你享福的!你在宫内保全自己已很艰难,不必想这样多啦!生意上的事,哪能叫你们女眷操心呢?”   兄妹二人又聊了许久,待到天色将昏,赵良翰进来说豫王要走了,谢二郎才跪地叩辞,跟着赵良翰走了。   刘氏被留了下来,战战兢兢的,对着谢小盈连笑都有些不敢笑。   谢小盈并不知道自己从前欺负过嫂嫂,只以为她是怕皇宫,很温柔地开解:“嫂嫂不要这么拘谨,咱们先去看看孩子,然后我让荷光给你安排住处。你与荷光应是认识的,这几日我就叫荷光领着人服侍你,好不好?”   刘氏哪敢说不好,跟着谢小盈去了衍意斋。   无忧第一次有同龄的玩伴,显然玩得十分兴奋,云姗更是如此。   唯独云阑看起来无聊了一些,两个话都不会说的妹妹,往日在家里陪一个还凑合,眼下这两个女娃娃玩到了一起,他颇有种被孤立的感觉。   终于见到母亲来了,云阑忍不住就想哭,嘴巴一扁,眼眶也红了,说着话眼泪就落下来。   这可把刘氏给吓得魂飞魄散,修媛天恩啊!让她的儿子和皇家的金枝玉叶一起玩。儿子没把公主哄开心就算了,居然还敢哭??修媛一生气,杀了她儿子可怎么办??   刘氏腿一软,一边捂住儿子要哭喊的嘴,一边跪下来,“修媛……修媛饶命。”   谢小盈被这母子俩惊呆了。   咋的呢?咋就都被吓成这样啦?   她和荷光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谢小盈的目光只好落在乳母身上。   乳母也怪紧张的,这谢家的小郎君与小娘子,说是平民中的末等出身,比不了公主金贵。可再末等,那也是修媛亲兄弟的孩子,舅家的亲戚哪儿能怠慢呢?   眼瞧着小郎君一见修媛进来就要哭,显得她们侍奉不好似的。   四个乳母对视一番,跟着也跪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哪儿没做好,但先请罪求饶总归是没错的。   谢小盈懵了。 第108章 【营养液17k加更】 只谢小盈并不知……   哄完嫂子哄乳母, 谢小盈两头问话开解才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没人陪着玩,委屈哭了;刘氏敬畏她身份,自己把自己吓住了;乳母则是下跪保平安, 随便一跪。   谢小盈想起当初母亲来陪产时都那么紧张, 嫂子和她又没血缘关系,胆子小些可以理解。只是可怜谢云阑, 到了陌生地方本就觉得无趣,又被母亲这番姿态弄得手足无措。   于是谢小盈亲自蹲下来哄了一会小侄子,好在她和宗琪打交道多,知道三岁的男孩子好哄, 叫乳母拿了糕点糖果来,许诺明天会带侄子去看小兔子玩,谢云阑这才缓过劲儿,清脆地答应:“谢谢姑母!”   “哎, 好孩子。”谢小盈眯着眼笑起来。   再起身安抚刘氏, “嫂嫂是我的亲人,不必这么拘礼。离宫到底不是皇宫, 没有那么森严。今日嫂嫂乏了,不如先带孩子安顿下来, 明日起来我再带嫂嫂各处玩一玩。”   刘氏看着谢小盈对自己儿子女儿都这样亲厚,眉眼间已没有旧日在府上的骄纵,到底还是出了门的姑娘。她略松口气, 定下神来, 答应道:“只要不给修媛添麻烦就好。”   “嫂嫂和阿兄一样唤我妹妹或是小盈吧,修媛修媛的叫着,显得咱们生分。”谢小盈又与刘氏寒暄一会,才让荷光领着刘氏去到远一些的畅元阁安顿。   毕竟宗朔天天往韶音楼来, 先前见到谢夫人,宗朔都好大不自在,再让他见自己的嫂子,宗朔这么讲究君子之风,恐怕要三观崩溃。   想着刘氏除了要照看儿子,还有个年幼没断奶的女儿,谢小盈便选了个乳母去帮着嫂子带一带云姗。   这样一番安排,又哄了一会和云姗分开而哭闹的无忧,谢小盈回到韶音楼的时候天色已黑透了。   宗朔在韶音楼里等了谢小盈好一会,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宗朔直接迎了出去,不等谢小盈行礼,他就伸手把人牵住,“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让朕好等!”   谢小盈本还想更衣,人都没走到衣帽间就被宗朔压着吻了过来。她敷衍地让人亲了几口,便把宗朔推开,有些好笑道:“陛下既来了,干什么不让人去传臣妾?臣妾哪知道陛下在等。”   “你难得见家人,朕还不是怕坏了你们叙旧的兴致。”宗朔委屈地抱怨。   谢小盈看他眉毛都要耷下来,忍俊不禁,捧着宗朔的脸主动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好吧,是臣妾不识好歹,陛下别恼啦。饿不饿?臣妾让人传膳。”   宗朔满意了,“饿,朕都前心贴后心了。”   谢小盈斜睨他一眼,皇帝最近愈发粘人不说,更是爱耍赖,实在没什么帝王风采。她心里悄悄嫌弃,但面上还是做得十分周全,喊了赵思明去传膳,哄着皇帝稍等,她换了身舒服家常的齐腰裙子,才出来陪皇帝吃饭说话。   既见了家里人,谢小盈忍不住便把她和嫂子闹起的乌龙说给宗朔听,虽然絮絮叨叨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宗朔却听得很认真,还给谢小盈出主意,“三岁的男孩,确实和公主玩不到一起去。不知你这小侄子开蒙没有?朕宣个人过来陪他读读书倒是使得。”   “这么小,哪里是读书坐得住的年纪。”谢小盈不以为然,“我和嫂子把他带在身边玩两天就是了。”   宗朔不大认同地皱皱眉,“三岁,开始认字刚好。你家里的三代孩子必须要上进,朕还指着能给你家抬一抬身份,他们断然不能再同你两位兄长那样去行商了。”   谢小盈一顿,不由抬起眼望向皇帝,“陛下……”   宗朔循声迎上谢小盈的目光,见对方欲说还休,便立刻收了自己的心思,认真地问:“怎么?”   谢小盈想了想才说:“臣妾家里父兄都不读书,未尝不是因为没有读书人的苗子。臣妾倒觉得不必逼迫孩子,他们乐意读书上进当然好,要是不愿意,能有经商的头脑,赚赚钱,养家糊口,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主要是不太忍心让三岁的孩子这么早就开始学习,太惨了。   然而宗朔的思路一下子就与她岔开了,他心里紧了紧,谢小盈这是什么意思?   是有意叫母家避退锋芒,还是在害怕什么?   他不是没听说朝堂民间对谢氏专宠的一些议论,因她家世低微,放在寻常臣属家里都未必能做个贵妾,如今却已凭着宠爱与女儿,坐到了九嫔的位置上,有了能与外命妇交际的尊荣。幸而谢小盈没有真与外命妇有过任何来往,她只显名,不显人,仿佛仅仅是皇帝豢养在内宫的一个玩意儿。所以再多的议论,并没有人搬上台面来与宗朔探讨。即便是御史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挑剔。   ——哪个男人家里还没有个新鲜讨喜的宠妾了?以宗朔的年纪,大家都表示可以理解。   但宗朔想着今日谢家二郎见过妹妹,便忍不住有些多想,是家人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警告过她?想教她低调?   谢小盈看着宗朔拧眉沉默的严肃表情,凭直觉感到宗朔应该是想左了。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开口解释,宗朔就说:“盈盈,朕不管你咋外头听说了什么,但你要相信朕对你的心。朕会护着你,更会护着你家里。朕虽不能为你做什么太出格的事,但给足你家里体面还是使得的。”   谢小盈听得发笑,她拉过宗朔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轻轻贴了一下,“我知道呀,陛下想得太远了。我只是不想让云阑这么早就坐下来读书而已,以后如果我生下儿子,陛下也不要让孩子太早进学,好不好?”   “……啊?”宗朔感觉到谢小盈脸上微凉的温度传到他手背上,心砰砰直跳,思路断了,脑子也乱了,他磕磕绊绊地说,“朕的儿子,读书……读书还是要读的。”   谢小盈愈发忍不住笑,明明皇帝和她什么事都做过,怎么拉个手,耳朵还红了?她眉眼弯起来,“读当然得读,但是不可以三岁读,陛下就应了我吧!”   宗朔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盯着谢小盈的笑容,竟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他顺着对方的话,自然而然地点了个头,“好,朕应你。”   得了他的准话,谢小盈立刻松开对方的手,转过身去,“行,那赶紧吃饭吧。”   宗朔:……   刘氏领着一双儿女在养珍别苑一直住到谢小盈给无忧过完周岁生日。   宗朔终于给无忧定了名,从玉字旁,圈的是“瑶”字。谢小盈本还觉得流俗,宗朔却解释,“琪花瑶草,你与淑妃好,琪郎待无忧也好,给他们兄妹一个亲近些的名字,长大后也能互相依靠。”   自古出嫁女都要靠亲兄弟在夫家挺直腰杆,宗朔这一回想得很简单,无忧肯定是不会与林氏所出的宗璟太亲厚。他膝下目前只得两子,自然要让无忧与宗琪亲近,哪怕宗琪日后要离京就藩,毕竟是个藩王,未来驸马家世再好,对上藩王也难成气候。   ……就是不知他来日的太子什么秉性,能不能厚待长姐。   谢小盈得知与琪郎是成伴儿的名字,立刻就满意了,她抚掌道:“好听好听,琪郎与瑶瑶,一听就是兄妹两个。”   这消息传回宫里,杨淑妃也颇欣喜。这于她而言,真是几个月来难得一桩的好消息。为母丧痛哭多日的杨淑妃,总算露出一点笑意。   公主的封号其实也定了,宗朔拟的是端慧,但并未下敕,“朕还在为无忧选食邑,前两年户部不是朕自己的人,收上来的税粮未必精准,朕还要再看几年,要选个富庶少灾的地方才好。”   谢小盈知道这关系女儿的钱袋子,丝毫不着急,“陛下慢慢看,十八岁前能给无忧挑中就好了。”   宗朔失笑,“也用不了那么久,再两年吧,等朕将地方的杂事捋平就好了。”   只谢小盈并不知道,宗朔口中的“捋平”,实是一场大动干戈、血雨腥风的变动。   八月中旬,宗朔与谢小盈终于结束了避暑,返回京中。   谢小盈放了三个月的暑假,心情转好,带着女儿到凰安宫拜见皇后也没生出多少烦躁。   顾言薇本想再让人抱无忧来逗两句,哪知好巧不巧,赶上无忧拉尿,乳母进来磕头说了一句公主不雅,皇后没办法,只好就这样算了。   谢小盈恭敬地行了礼,才与无忧回到颐芳宫去。   这一次到离宫住,谢小盈带去的是荷光而非莲月,因莲月年纪大了,去年谢夫人就提醒过谢小盈,两个家生婢子到了岁数,还是要放出去结婚生子的。谢小盈也问过莲月的意思,莲月虽有点害羞,但还是表示如果有机缘,还是愿意出宫嫁人。   莲月若要走,荷光就必得像莲月一样,能立起来掌事才行。为着这个,谢小盈将莲月留在了颐芳宫里看管门院,借着机会带荷光去了离宫,叫她独立管起大小事来,好能历练历练。   荷光性子虽跳脱不少,但人还是个机灵聪慧的。谢小盈这样行事她便明白了主人厚望,在离宫中表现得进退有度,底下人也十分钦服。只是荷光终究还是不如莲月老练,回到颐芳宫内,立刻存了一堆问题要去莲月讨教办法。   谢小盈由得她们姐俩去交流,让兰星顶在身边做事。   莲月的婚事起先还让谢小盈倍感棘手,她穿越以后认识的男人,除了皇帝与父兄,剩下全是太监。想要给莲月介绍对象,实在是不知从何介绍起。就算她看着御前侍卫个个英俊潇洒,然而一问宗朔她便知道,这些千牛卫个个出身世家,有的都是十三四岁家里就给结了亲,就等到了年纪办婚礼。即便有极个别没结亲的光棍,譬如佟嘉越。但想也知道,以他们的出身,之所以选择晚婚,那都是家里还没相看到满意的媳妇,情愿等上一等。   世家子选婚配,首要看的就是女方门第。谢小盈的出身人家都未必看得上,更何况莲月只是谢小盈的奴婢了。   不过听说佟嘉越还没婚配,谢小盈颇有些惊讶,她记得对方都是及冠之龄了,居然还是个单身汉?   宗朔有些无奈地笑,“是有些奇怪,朕还问过他父亲缘由。佟四郎是嫡出的孩子,哪怕不是长子,应该不难说到名门闺秀的。但朕听他父亲的意思,竟是四郎自己眼光高。他家里相看好的女孩,他都看不上眼。朕原本还有个妹妹,其实倒与四郎年纪相仿,朕曾想过给他赐婚,但朕还想用他,让他尚了长公主,实在有些可惜了……”   谢小盈闻言,不由得异想天开,“佟四郎……会不会不喜欢女人啊?”   宗朔愣了一秒,旋即瞪大眼,“盈盈,这话可不能乱说!”   谢小盈捂住嘴嘿嘿偷笑,“陛下知道我是乱说就好了嘛,我瞎猜的而已。毕竟我与佟侍卫也没见过几回,陛下不可多想啊。”   宗朔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跟着笑了两声,便将此事作罢。   幸好谢小盈二兄举家迁至了延京,谢小盈索性把给莲月相亲的事全托给了她二嫂刘氏。谢家商号要来延京,找个家中产业里的掌柜配莲月正好,到时候嫁出去就是做富太太,吃穿不愁,好好享福。   “莲月待我忠诚,我看她就像看亲姐姐似的。二嫂务必要选个忠厚老实的男人,会疼爱妻子、尊敬妻子的。”   刘氏哪里敢不答应,立刻将这件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九月的时候,赵良翰出宫为皇帝办差,帮谢小盈带回了消息,说是谢家二少夫人给莲月姑娘相好了人。一共挑了三个备选的,让人写了八字、记了家中情况、做的差事,甚至还让人画了画像。   谢小盈拿去让莲月自己挑了个看着顺眼的,皇帝知道谢小盈是要发嫁身边的宫女,还给莲月赐了个女官的品级。他想起谢小盈与家中传递消息不易,额外赏了莲月恩旨,许她嫁人后依旧以待诏女官的身份,回宫探望谢小盈。如此一来,不仅莲月在夫家地位有了保障,谢家人想与谢小盈带点什么消息,也可以通过莲月来传递了。   莲月与谢小盈都颇感激。莲月磕头叩谢,谢小盈则趁宗朔逗无忧玩的时候,凑上前偷偷亲了他一下,把宗朔给闹了个大红脸。   因过了皇帝的门路,十月底,谢小盈就顺顺利利把莲月放出宫去,还给了她不少陪嫁添妆。   冬月底,莲月便从谢家在延京城的府邸里,体体面面的发嫁了。 第109章 冬日冰嬉 是日,谢小盈来得虽有点迟,……   腊月的冬雪覆盖了殿宇飞檐, 凰安宫正殿内烧着火龙。   因是十五,月圆之期,皇帝势必会来。   顾言薇晌午就让人去备了膳, 自己则沐浴焚香, 早早坐在明间的窗下,等待帝王陛临。   果不其然, 廊下刚上了灯,宫人便来通报陛下至。   顾言薇起身迎了出去,但见皇帝金冠黑氅,踏雪而来。   “臣妾拜见陛下。顾言薇特地走到庭中行了礼, 宗朔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相携入了正殿。   经过了之前几次龃龉,宗朔对顾言薇的态度比之从前冷淡了不少。顾言薇有所察觉,却不敢点明, 只盼着能与他徐徐修复, 重回旧好。   尹贤妃掌宫以来,顾言薇确实把身体养得好了不少。从前繁杂的事务都交给了另一个女人去操心, 顾言薇不敢从贤妃手里争权,便唯有将心思放在了保养之上。她永远都记得自己初嫁时, 曾与宗朔有过很亲密的阶段。那时宗朔还为她画过一次眉,顾言薇想,即便她不能回到年轻时的风姿, 稍加妆容, 起码会比病恹恹的时候能更令宗朔回心转意吧?   她小心温柔地侍奉着宗朔更衣、净手,不论何时宗朔扫过一眼,顾言薇都立刻奉以温和的笑容。皇帝曾在立后诏书中称她贞娴淑静,这四个字, 一定是宗朔登基前对她最深的印象。   顾言薇每每看到尹贤妃,便忍不住自我反思,觉得自己掌宫太久,定是不知觉中表现得强势或霸道了,女人强硬,自然不讨男人喜欢。她把姿态放得低一些、软和一些,时间久了,皇帝渐渐就会对她态度改观,两人也能恢复到原先的和睦。   一晚上的谦卑谨慎,果然换得宗朔的和颜悦色。   两人用过膳,顾言薇奉着宗朔到了里间用茶消遣,顺便找了一桩宫里事来说:“贤妃昨日邀了臣妾去园子里转了转,垂绦湖今年的冰冻得好结实,贤妃便与臣妾商量着,想在年前办一回冰嬉赛,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赏光?”   “冰嬉赛?“宗朔抬起头。   顾言薇从旁坐下,温声回禀:“是,臣妾记得崇元四年的时候,因淑妃贪玩,咱们不是就办过一回?尹贤妃同臣妾提起来,都是颇为怀念。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宫里姐妹人虽多了,却失了从前的亲密。臣妾就想着,要过年了,不如叫大家一道来乐一乐。”   皇后一说冰嬉,宗朔想到的却不是崇元四年杨淑妃的风头,而是曾与谢小盈玩过的那几回。别说淑妃,谢小盈何尝不是个贪玩的性子?去年她刚生育完,正是怕受寒,今年倒可以叫她放开了玩几次。   思及此,宗朔颔首道:“这主意不错,那你们定个日子办吧。只是孩子们都小,别叫他们来凑热闹。日子定好了叫人报给常路,朕若没有政事,便同你们一道松快松快。“   顾言薇没想到皇帝答应得这么痛快,颇有些惊喜。   这主意原是尹贤妃出的,皇后初闻时还有些提防。然而贤妃说了一番话,令顾言薇当即有所心动——“谢修媛如今专宠,臣妾必要想些法子,叫六宫姐妹都能在陛下面前露露脸才好。等闲宫宴上,陛下如何能注意得到旁人?还是要这样的嬉戏,底下的妹妹们方有机会博一个彩。”   只是冰嬉要在垂绦湖的冰面上,为着安全,皇后仍有几分忌惮。   尹贤妃便道:“左不过是臣妾管事,若有嫔御落水,皇后殿下只消拿臣妾问罪就是了。”   ……   皇后与尹贤妃要办冰嬉赛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六宫。   日子定在了腊月廿三日,是小年的那一天。   谢小盈许久没滑冰,得到消息果然十分兴奋,宗朔来的时候便见她在准备衣服与冰靴,还有防风裹暖的轻便斗篷。   宗朔见她这样期待,立刻决定当天要放下手中一应事务,好去给谢小盈捧场。   小年那日,过了正午,后宫诸人零零散散地便往垂绦湖去。   尹贤妃照理说自矜身份,可以迟一点到。然而冰嬉的事是由她主办,尹贤妃还是最先去了,她让人再次清理冰面,检查湖冰的强度,以防万一。   宫人早就按照尹贤妃的吩咐,将迎着万寿松涛方向的湖冰用彩布圈围起来,营造出了十分吉祥欢腾的气氛。湖畔还有内教坊的乐姬歌姬候在一旁,准备为嫔御们的冰嬉表演奏乐以伴。万寿松涛的长廊内更是布置好了暖炉、茶果等物,以供皇帝与皇后可以临湖而坐,欣赏众嫔御的风姿。   何念先始终隔着半步侍奉在尹贤妃的左右,见尹贤妃好不容易忙碌完,他立刻奉上热茶,压低声劝道:“夫人快喝一口水,歇一歇吧。夫人这般辛劳,最后出风头的人也是谢修媛,念先实在心疼夫人。”   尹贤妃坐下来歇了歇,唇角倒是罕见地噙着笑,“本宫就是盼着她来出风头,这样一台戏,她不来做主角那才是白费本宫心思。”   几个月前,她便想谋划这样一场盛宴,给谢氏一个彻底崭露锋芒的机会。   皇后养了半年的身体,竟当真养得气色好起来。皇帝虽仍专宠谢氏,但渐渐也往凰安宫恢复起了走动。   皇后与谢修媛因不再逢面,居然微妙地保持了某种和平,这有些出乎尹贤妃的意料。   尹贤妃让何念先多番打听,才从内侍省套出了一些旧事,得知昔日谢小盈谋宠,是凭着一次冰嬉惊艳了皇帝。   于是尹贤妃辛辛苦苦谋划来了今日之机,只为让谢小盈能当众出彩,好刺一回皇后的心。   付出这样多,尹贤妃所期盼的,便是谢小盈当真有些冰嬉的本事,可别当场叫旁人比下去,令她枉做功夫。   是日,谢小盈来得虽有点迟,但尹贤妃一看她的装扮眼睛就亮了。   她披着一身梅红洒金的斗篷,内里则是浓绿襦裙。初入宫闱时还显得姿色平平的女人,在帝王这么久的滋养下,竟然颇有艳色。   尹贤妃嘴角止不住的笑,不等谢小盈向她行礼,便拦下了人,直白地赞美道:“妹妹今日好生夺目。”   谢小盈被尹贤妃前所未有的热情搞得有点茫然和警惕,她迟疑地假笑,“不敢当姐姐称赞。”   尹贤妃知道谢小盈待自己不亲络,倒不硬凑,只说:“陛下与皇后殿下尚未过来,妹妹先坐着喝点热茶,暖一暖身子。等稍后陛下来了,咱们就开始今日的冰嬉赛。”   谢小盈点点头,随后入了席。   胡充仪与杜婕妤同她坐在一处,两人先起身行了礼,寒暄了几句,谢小盈才坐了下来。   她手里抱着暖炉,本犹豫要不要先换了冰靴,下场去做做准备活动,正四处张望,谢小盈便听杜婕妤问:“修媛今日也要下场冰嬉吗?”   谢小盈来之前,杜婕妤其实就已经问过一圈了。   既然说得是要办冰嬉赛,那自然是要女人们相互出来表演比试的。   胡充仪与杜婕妤都是延京城里长大的,均会冰嬉,因此今日各自准备了节目,想抓住这个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   金婕妤是新罗人,极擅冰嬉,同样有备而来。另外跃跃欲试的,还有陈才人和王御女。   谢小盈听杜婕妤如数家珍地报上来,有些诧异地挑眉,“大家居然都会啊。”   杜婕妤笑道:“臣妾等人是北方人,自然打小就在家里冰嬉玩呢。反倒是修媛,臣妾问过一圈儿了,竟只有您一个南方人会冰嬉,实在厉害。”   胡充仪与谢小盈关系虽微妙,这个时候也还是给面子地奉承了一句,“是啊,谢修媛有胆魄,令人刮目相看。”   谢小盈这才发现她想得简单了。   她本以为今日所谓的冰嬉赛,不过就是借着“赛”的名义,让大家一起滑冰取乐,所以谢小盈脑海里想的都是从前在滑冰场里的场面,大家各自玩各自的,不论最后怎么争这个输赢,就是个集体娱乐项目。   但她观察眼下的架势,却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花滑表演赛”。   纵使谢小盈并不知道旁人水平如何,她也意识到,这是一个让妃嫔们各自表演才艺,争夺皇帝眼球的场合。   不管她是赢是输,单是要下场,就已经进入了一场“争”局。   谢小盈顿时失了兴趣。   她沉吟片刻,转而改了口,“哎呀,恐怕要让两位姐姐笑话我了。我以为的冰嬉,就是大家随便上去滑一滑,玩个乐子,没想到延京的冰嬉这么有讲究……那我今日还是不上场了,免得到时候贻笑大方。”   杜婕妤一怔,与胡充仪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几分意外。她二人见谢小盈今日盛装,本以为她是拿定了主意要大出风头,没想到这样三言两语说下来,谢修媛立刻就打退堂鼓了?   谢小盈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笑得十分洒脱,“只是两位姐姐千万替我保密,别同旁人说起我的自不量力来。我在姐姐们面前丢人就罢了,可不想后宫人人嘲我愚笨。”   以谢小盈如今盛宠,谁人敢笑她?胡充仪与杜婕妤便连忙说不会,两人也都松口气。   最得宠的谢小盈今日不上场,那皇帝的注意力势必不会落在她身上,而是要分给内宫诸人了。   胡充仪与杜婕妤心口都有些难以遏制的激动,她们在宫里被冷遇了这样久,总算得到机会,能再为自己争上一争了!   不多时,林修仪、杨淑妃、皇后先后抵达。   杨淑妃原本也是极擅冰嬉的,但她今日一身素装,提醒了诸人她尚有母孝在身,定然是不会下场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皇帝终于乘御辇而来。   众妃嫔起身拜见,每个人的语气中都透着无法压抑的兴奋与期许。   “都起来吧。”宗朔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滑过,最后却只定在了谢小盈的脸上,“今日你们大可尽兴冰嬉,朕要好好欣赏。能夺魁首者,朕必重赏之!” 第110章 【营养液18k加更】 (捉)尹贤妃闻……   宗朔一准许众人上场, 杜婕妤便第一个从席间站起来,换了冰靴,表示愿意“抛砖引玉”, 献艺于前。   谢小盈虽然与杜婕妤谈不上多亲厚, 但也已经打过不少次交道。不知是不是与父母早亡有缘故,杜婕妤既有书香世家的优雅, 更存着非常飒爽的性格,她为人机敏,十分会说话。比起旁的嫔御,谢小盈与杜婕妤坐在一起, 还是很能好好聊上几句,从不会感到不自在。   眼下杜婕妤主动上场,谢小盈忙鼓励似的给她鼓了鼓掌。杜婕妤没想到谢小盈这么给她面子,回首露出感谢一笑。   杜婕妤的冰嬉并不复杂, 就是在冰上借着伴乐, 脚下滑动,上肢起舞。动作难度说起来并不高, 幸而杜婕妤姿容不差,做起来颇有美感, 待她一曲舞毕,谢小盈当即为她喝彩。宗朔以为谢小盈如今与杜婕妤交好,也跟着捧场称赞了杜婕妤几句, 赐下了首饰、皮毛的赏。杜婕妤被夸得面含欣喜, 落落大方地上前谢恩。   后宫诸人都是久未与皇帝逢面,更别提能这样说上几句话了。大家被杜婕妤的待遇鼓舞,接二连三自告奋勇地登场。   谢小盈见状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所谓“冰嬉赛“, 果然是为后宫女子们争奇斗艳准备的舞台。   她看着陈才人柔婉、王御女妖娆、金婕妤惊艳、胡充仪端庄……女子们各个都拿出看家本领,冲着上首的宗朔一个个抛出期待盼望的眼神。宗朔高居之上,三五不时发出对表演者品头论足般的称赞,皇后坐于其侧,每每附和,紧跟皇帝的态度,施舍出各种样式的赏赐。女人们从帝后言辞里,小心翼翼挖掘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推敲着自己今日的表现,是否足够赢得皇帝的青睐。   金婕妤是今日表演最亮眼的,她身姿丰纤有度,即便曾经贵为小国王女,但被宗朔多年如一日地往金福宫传幸,王女的骄傲也早已被剥得一干二净。她毫不吝啬于展示自己格外妩媚的身态,眉眼传神间,俱是旖旎之意,藏着春思之情。   旁人都是穿着氅衣登场,唯独金婕妤一身薄裙,忍寒而舞。白皙的肌肤被冻得遍体通红,愈发诱人。   她以无限低卑的姿态,企图着皇帝能够再一次降以恩幸。因宗朔的宠爱,于别的女人来说,或许是一己之私、或许是一家门楣之盼。唯独对金氏来说,是通过宗朔的点滴垂怜,好为她的母国争得一些朝贡的减免与长久的和平。   因国弱,莫说身为王女,她甚至不配在宗朔面前保有一个为之臣民的尊严。   金婕妤这样卖力,皇帝与皇后自然都是大加赞赏。她虽是最后一个亮相,却赢得了最多的赏赐。   谢小盈看着金婕妤害羞带怯地跪在前头谢恩,她抱着慢慢降温的手炉,顿时觉得好没意思。   大家的表演都是好看的,并且各有特色。但正因为好,谢小盈才觉得今日所谓一赛,着实没有意趣。   这些女人上场,所想得到的奖励哪里会是皇帝与皇后赏赐下来的那些冷冰冰的物件?   她们想拥有的是帝王宠幸,皇恩雨露。   千百种技艺,只为在一个男人身边乞宠。   谢小盈为她们感到不值,为这场景感到可悲,更为她自己感到可怜。   倘若她今日上场,凭着几个点冰跳其实就能有七成胜算。现代花滑已经进步成了一种观赏运动型的赛事,便在于其动作兼具难度与美感,是普通观众可以轻易入门去感知的美丽。她基本功固然无法与运动员相媲美,但糊弄糊弄一无所知的古代人总归是没有问题。   可谢小盈清楚地知道,她不能下场。   爱好,是用来愉己娱心的事。一个优雅美丽的爱好,如果能在取悦自己的同时,也吸引来旁人的欣赏,不论这人是同性或是异性,那自然是一份幸运。然而这种幸运只是一种附加值,不该成为她培养这项爱好的目的。   谢小盈曾用滑冰赢得过同龄异性的倾慕,那是一种平等的追求,是她作为一个女性,锦上添花的成就。先织锦,后添花。主次之分、先后之别,意义截然不同。   直至今时今日,她若踏下冰场,便是允许自己接纳宫廷的同化,放纵她自己成为一个从里到外都再平庸不过的帝王妃嫔,沦为一个依附皇帝喜恶而活的女人。   纵使君王有真心,谢小盈也清醒地知道,她不能迈出这一步。   她坐在席间,很难不留意到皇帝频频往她的方向投来期许的目光,两人隔得远,不便直接说话,但谢小盈还是能感觉出来,宗朔大约是在等着她上场。   他应该还记得她之前滑冰的样子,他喜欢,也想看。   谢小盈刻意让自己去忽略皇帝隐含期盼的眼神,他的所想与她的不愿,就是他们两人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泾渭之别。   宗朔与尹贤妃都没料到,金婕妤退下之后,竟再没有嫔御表示想要下场冰嬉了。   尹贤妃心里有些慌,这谢氏总不会是技不如人,临阵退却了吧?还是内侍省的人夸大言辞,这谢修媛作为一个南方人,压根就不会什么冰嬉?   她试探性地观察皇帝,发现宗朔也以一种意外的表情,注视在谢小盈身上。尹贤妃定了定神,决定替皇帝开口道:“谢妹妹,你今日一身盛装,难道不准备冰嬉一场,为陛下献献心思吗?”   尹贤妃会主动提及她,令谢小盈登时有些意外。她不得已起了身,迎着上座一拜。   因皇帝知道她冰嬉的本事,谢小盈如果直接说她不会,难免要被宗朔拆穿。她思忖须臾,解释说:“回禀贤妃夫人,回禀陛下,臣妾今日确实是想冰嬉,只是不巧,晨起时似乎受了寒,眼下身子不适,恐怕无法表演了。”   尹贤妃闻言十指攥紧,强忍暗恨,强笑道:“那还真是不巧。”   宗朔没想到谢小盈竟是身体抱恙,当即有些紧张,他脊背都下意识挺了起来,向前倾身询问:“是哪里不适?可要紧吗?怎不早与朕说,你既受了寒,就不该坐在这里吹风了。”   谢小盈低垂着首,宗朔隔得远,更是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他只听谢小盈声音温和地回答:“皇后殿下与贤妃夫人有意让六宫姐妹们齐聚欢乐,这样一番美意,臣妾岂敢辜负?请陛下放心,臣妾已多添了衣,会保重自身的。”   谢小盈表现得十分识大体,宗朔心里喜欢,却是不好当众再夸她什么了。   他环顾一周,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去了谢小盈身上,立刻改口说:“既然你们都冰嬉完了,朕与皇后须得选出一个今日的魁首,皇后,以你之见,谁能夺魁呢?”   顾言薇对于今日局面颇为满意,这正是她想看到的,万花争艳,不独取谢氏一枝的景象。   因此即便她私心偏向胡充仪与王御女,顾言薇还是斟酌了皇帝适才的表现,顺水推舟道:“各位姐妹颇有风采,但以臣妾鄙见,还是金婕妤为上。”   宗朔果真笑起来,抚掌点头,“不错,朕与皇后所见略同……既这样,今日便算金婕妤胜!金氏,你入宫几年了?”   金婕妤起身,惊喜地走上前,跪于廊中道:“回禀陛下,成元二年,妾父新罗王为贺陛下登基,主宰江山,将妾献于陛下,至成元九年,妾便入宫有七年了。”   “不错。”宗朔沉吟片刻,“新罗王臣服于大晋,这些年来岁贡合数,使者谦卑。你侍奉朕与皇后也称得上恭谨,学皇朝礼节与官话颇有进益,可见忠心。既如此,朕今日便晋你为充媛,免你新罗三年朝贡!”   金氏闻言大喜,立刻匍匐叩首,忍住眼底泪意。   虽然充媛位列九嫔最末一等,只凭帝宠走到今日,她已是放下自尊、竭尽所能。金氏知道自己究其一生都不可能为大晋皇帝生儿育女,浮萍一世,尊荣于她其实百无一用。但能为家国争得三年免贡,她便是自此失宠,也算是对得起父母与故土了。   冰嬉赛就这样欢欢喜喜地结束了。   其余嫔御虽未能像金氏这样得到晋位的荣耀,在皇帝跟前露了面,大家已然心满意足。   皇帝与皇后一走,大家便熙熙攘攘地围到金氏身边,热闹地道着恭喜,也都纷纷改口,称呼她为金充媛。   金充媛与从前的谢小盈一样,并没能住进正经的六宫宫所,而是在一处名为珍阑阁的小庭院内。因她初来大晋的时候,既不熟悉规矩,官话说得也不太利索。皇帝对她本没多少兴致,就叫她住得远一些,先学规矩,再议之后。金充媛刚入宫时,册封的也只是正五品的才人,身份不高不低,全靠舍得下身段与脸面,才在成元三年,杨淑妃诞下皇长子后,渐渐得起皇帝宠爱。   她住得远,又是新罗人,在宫里素不与其余嫔御交际。得宠后,她更是小心翼翼,保持与旁人的距离,既怕被害,又怕惹人眼,活得算是如履薄冰。   金充媛如今觉得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帝宠已失,徒得尊位,自不会有人再去针对她了。她也终于放松神经,轻笑着接受众人的恭喜,用日益熟练的官话与内宫女子们交流起来。   谢小盈也很给面子地去向金充媛贺了一句喜,随后才告辞先行离开。   她领着人刚走到自己的肩舆旁,便发觉不远处尹贤妃尚未走,正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那眼神让谢小盈无端浑身一冷。   两人既目光交汇,谢小盈说不得就要向尹贤妃行个礼,客客气气地问上一句:“夫人竟还没走?”   尹贤妃面孔漠然中透着三分桀骜,眼神中更藏着尖锐的打量。她自下而上地扫过谢小盈,淡淡道:“本宫原以为谢修媛是个痴笨的,没想到,本宫看低妹妹了。”   谢小盈不解其意,她微微挑眉,“臣妾不懂夫人的话,请夫人明示。”   尹贤妃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抬起手扶了身侧的内宦,径直登上她的肩舆,回平乐宫了。   谢小盈留在原地,心中泛起一片不安。   尹贤妃对她的态度时冷时热,说起话来更是阴阳怪气,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   谢小盈回到颐芳宫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候其中的宗朔与侍御医陈则安。   陈则安一见她便跪地行礼,宗朔起身迎她,急切道:“怎么才回来?朕一想着你受寒,便不敢多坐,立刻就走了。你怎么还是拖了这样久?”   一边说,宗朔一边接过谢小盈的手炉。只他一摸那个温度,当即就翻脸了,“怎么回事?修媛的手炉怎是温凉的!”   颐芳宫内立刻跪了满地的人,谢小盈不愿宗朔发怒,主动伸手握住了他,坦诚道:“陛下别骂她们,是臣妾没叫添炭的。臣妾身体并无妨碍,刚刚只是随便寻了个托词。陛下若恼,就先治臣妾的欺君之罪吧。”   “……你没事?”宗朔将信将疑,他怕谢小盈是不想连累宫人挨罚,故意这样说,“陈则安,你先来给修媛诊脉。”   谢小盈笑着伸出手,让陈则安扶了脉。陈则安是个老实的秉性,当下便承认:“修媛身体康健,请陛下放心。”   宗朔先是放了心,接着又皱起眉。他让常路打发走了陈则安,领着谢小盈到了梢间里更衣坐下,随即才问:“为何要寻托词?朕看你为着今日准备良多,难道不是正盼着要去冰嬉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111章 耳边情话 她侧首迎上宗朔目光,但见男……   谢小盈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糊弄皇帝, 宗朔既口口声声对她说自己有真心,她倒也想看看,帝王真心, 到底能真几分。   她镇定微笑, 徐徐道:“我本不知道今日的冰嬉赛,是要与六宫诸人争奇斗艳。我想玩的冰嬉, 是纯粹畅快的玩乐,简单的消遣,不是为了争陛下的青眼,或是博一时之宠。我若冰嬉, 不管技艺好坏,图得也不是什么陛下的赏,而是那一刻的轻松与快活。倘若陛下能欣赏,那自然更好。倘若陛下不能, 也不妨碍我从冰嬉之中, 偷得短暂欢愉。”   谢小盈这样的论调,让宗朔既感到惊奇, 却又无端能品出几分道理。   因在他眼中,谢小盈确实就是这样的习性。她贪玩, 贪得有些纯粹。譬如那扑克牌,谢小盈会拿来教他玩,与他一起寻乐子。可他要是不来, 谢小盈照旧会拿这些牌和宫人内宦一起打, 丝毫不觉得辱没或浪费了。   宗朔知道打牌是挺有趣儿的,但这个趣味与男女之情、鱼水之欢毫无干系,并非是谢小盈博宠的手段。   那谢小盈将冰嬉与牌戏一视同仁,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宗朔自恃明白了谢小盈的意思, 便问:“所以你不想拿冰嬉来与人比较,是吗?”   谢小盈却摇摇头,“可以比,若像陛下选状元那样当一个考核来,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譬如金充媛、杜婕妤她们,都是指望这样的比较,能让陛下眷顾她们,我就不想搅和进去了。”   宗朔一听,乐了。   他有些好笑地想,谢小盈兜这样大的圈子,把他说得云里雾里,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醋了?   不过这个怪他!宗朔开始自我反思,毕竟年关将至,他虽久不御幸这些女人,所以他起初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便对每个人都说了些好话。仔细想想,他确实不该当众夸那么多,说得好像他每个人都喜欢似的。   难怪谢小盈起初给杜氏还叫好鼓掌,越往后看得越没劲似的。原来是被他伤了心!   想到这里,宗朔忍住几分笑,伸手将谢小盈揽住,毫不自矜地赔礼道:“盈盈说得是,这回是朕思虑不周,不该让皇后与贤妃办这什么冰嬉赛,把冰嬉的乐趣都破坏殆尽了……你喜欢冰嬉,这次还没能好好玩,实在可惜。待过两日,朕单独陪你去冰嬉一回,叫你玩个痛快,好不好?”   谢小盈闻言一愣,皇帝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她说明白了?   看到女孩诧异又隐藏欣喜的目光,宗朔就知道自己做对了。他终于绷不住笑,莞尔起来,压着谢小盈的耳垂轻吻一下,“朕最喜欢看你冰嬉,原本答应贤妃来办,其实也就是想看你去玩。你恣意冰舞的时候,朕当真觉得你像是仙子堕九霄。若早知你会介意这冰嬉赛,朕起初便不会答应她们。这次怪朕没能先与你商量,以后再有什么,朕都先问过你的意见再办,这样如何?”   谢小盈被宗朔这样贴着耳根子说情话,弄得有些浑身发热。   她侧首迎上宗朔目光,但见男人眼底一片深情,没有丝毫掺伪,反倒透着些许天真。   谢小盈心里不禁感叹,作为一个皇帝,宗朔能做这般地步,也算有些不易了。   她一边想,一边抬起手,轻轻抚在了宗朔脸侧,“那好,那我就等陛下不忙了,咱们单独去冰嬉,我今日特地准备的红斗篷都没派上用场……我还有些遗憾呢。”   宗朔轻笑着牵过谢小盈的手,低头吻上了女人的唇峰。   这一刻,他真是感到再幸福不过了。   ……   腊月廿七,临近岁末大宴,宫里自上而下俱是忙碌得不停。   往年这个时候的凰安宫里最是气氛紧张,然而今年办差的尹贤妃,凰安宫里再没有先前那般往来宫人嘈杂,显出了一片安宁。   午后的日光洒在庭院里,堆积的雪层慢慢消融。   顾言薇没去午睡,难得有精神头,便坐在明间的窗榻下,亲自煮水烹茶。   岁宴的琐碎事务,顾言薇都推给了贤妃去料理,她只看了看外命妇今年入朝领宴的名单,问过皇帝有哪家命妇需要特别对待、恩赐,其余事情,顾言薇也放手交给了尹贤妃,难得换了一回清净。   几个月前她还在怨皇帝夺其体面,但如今双肩一身轻,顾言薇也能品出几分不掌宫务的闲适与惬意。   宜茹屏退了殿内侍立的旁人,亲自跪在顾言薇身侧,帮她烫洗茶盏,笑着感慨:“瞧着娘子身体好转起来,气色也好了,连高御医都说娘子脉象越发调和气稳,依奴鄙见,您这样不管庶务,未尝不是件好事哩!”   顾言薇低头莞尔,脸颊泛起一片红晕,低声附和着宜茹的喟叹,“是呀……许是本宫从前狭隘了,错会了陛下的意思。陛下当初虽狠厉了一些,心里兴许是为我考虑呢。放下了宫里诸多繁琐费心的事,本宫才想起,这生活里竟还要颇多趣味。譬如这煮茶,本宫自打进了东宫,都有多少年没亲自煮过了?”   “是啊,陛下待娘子,当然是不一样的。民间不是常说吗?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您与陛下有些龃龉争执都没什么的,天家夫妻也是人,年轻时越拌嘴,老来才越恩爱呢。”   顾言薇被宜茹哄得高兴,当即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最近两个月,皇帝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只有初一十五才来凰安宫。顾言薇感觉到一丝希望,她与皇帝的感情还是能修复到从前那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自然不可能一直像少年时代那般亲近相爱。顾言薇决定将期待也放低一些,只要她在皇帝心里,仍是那个不可取代的妻子就足够了。   若是如此期盼,那就再没有什么事是比养好身体、早日诞下嫡子更重要的了。   顾言薇愿意以退为进,暂且将宫务交到尹贤妃手中。她只要能诞下嫡子,凭她的身份,尹贤妃不可能把持宫务太久。凤印在手,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能理所当然地夺回宫权。尹氏为妾妃,一生都不会有资格与她相争。   宜茹看得出皇后心情极好,她陪着顾言薇喝了几轮茶,便不由建议道:“娘子,高御医先前不是说了?叫您有了闲暇也多出去走动走动。胎儿着床,要指望母体康健有力。您从小养尊处优的,不比那些低贱的宫嫔是吃过苦头的,所以想要怀孕也比她们艰辛一些……今日外头太阳大,估摸着不会冷,不如奴陪着娘子去湖边散一散?”   顾言薇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确实是延京冬日少有的艳阳天。她起了身,“也好,叫人传了步辇跟着,咱们去垂绦湖边走走。梅花该开了吧?正好剪几支回来插瓶。”   宜茹见顾言薇答应,忙高兴地去为皇后安排。顾言薇想自在一些,便不叫宜茹安排整幅仪驾,只点了十余个人相随,轻便地从凰安宫出去了。   众人一路穿过永巷,没走九霄天下面的宫道,而是选了小径,横穿梅林。顾言薇与宜茹各持一把花剪,各自剪了几支红梅,始终说笑着,兴致颇佳。宜茹许久没见皇后这样开怀,剪够了梅枝都不觉得累。宜茹想劝顾言薇回去,顾言薇却摇头笑道:“咱们再往万寿松涛那边走走,难得今天不算冷,多溜达一会儿,等累了再坐步辇回去就是了。”   宜茹也不忍扫兴,便应下了,将两人满怀梅枝交给随侍的婢子,自己扶着顾言薇继续往垂绦湖的方向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梅林中穿梭而出,迎着万寿松涛步去。然而她们还没到湖边,顾言薇目力佳,便先瞧见了廊内隐隐立着不少内宦,打头一个,倒像是常路。   顾言薇有些疑惑,扭头问:“宜茹,你看那是不是常少监?”   宜茹眯着眼看了片刻,肯定道:“是他!难道陛下就在此处?殿下,咱们可要避一避?”   顾言薇挑眉一笑,反问宜茹,“为何要避?”   宜茹恍然回神,立刻改口:“是奴想差了,咱们殿下是中宫皇后,又不像那等下贱嫔妾无召不得面圣。陛下说不准是看着那日嫔御们冰嬉,自己也心痒了,才躲在这里乐呵呢,殿下不如过去瞧一瞧?”   顾言薇眉目间露出满意,倒是没多说什么,径直向前走去。   然而,等顾言薇临近湖边,她才发现,周遭侍奉的人虽然都是内宦,皇帝也正如宜茹所猜是在冰嬉,但湖面上却不只有皇帝一人。   一个蓝裙红氅的女子正在冰面上恣意飞旋滑转,她裙摆做了多幅,旋转起来宛若盛开睡莲,浓郁的湖蓝色上绣着金雀,灿然夺目。几个周旋,那女子更是倒滑几步,猛然自冰上起跳。   大红斗篷仿佛蝶翼,女人轻盈落在冰面,如脱凡尘。   顾言薇终于看清了那女人的脸。   不是别人,正是冰嬉赛那日推说身体不适的谢修媛!   顾言薇有些震惊,那谢氏来自南方,怎么会冰嬉?且她冰嬉的本事竟这样厉害,莫非赛事那日她有意藏拙?   万千心思汹涌而起,冲得顾言薇脑内大乱。她怔忡望着,一时挪不动脚步。   湖面上,谢小盈还在冰嬉起舞,皇帝的目光则紧紧黏在了她的身上,脸上有着昭然的迷醉与倾慕。男人的视线追随着起舞的谢小盈,近乎虔诚的凝视,顾言薇恍然察觉,她作为宗朔的元妻,竟从未拥有过。   片刻,谢小盈冰嬉毕。   顾言薇但见皇帝一边大声叫好喝彩,一边迎着谢小盈滑了过去。   两人默契地十指相扣,宗朔眼底俱是被女人吸引的惊艳之色。谢小盈不知说了什么,宗朔笑得愈发高兴,伸手揽住谢小盈的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吻了下去。   谢小盈起先迎合了须臾,但皇帝的手越缚越紧,她受不住,便用力推了皇帝一把,自己挣扎着从皇帝怀里逃脱出去。两人在冰上你追我赶,笑声不断,那种亲密又自在的气氛,即便顾言薇相隔甚远,也能清晰地感知到,皇帝与谢小盈在一起的时候,与在她面前,竟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顾言薇从宗朔身上,没看到那些她早已习惯的帝王威仪与压迫,就连谢小盈表露出来的都是一片轻松快活,既无恭顺,更无敬畏。是什么样的关系,方能让女人能在一个男人面前畅为“自我”?   顾言薇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两步。   心口像是被人用手死死攥住,泛起一片生疼。 第112章 【营养液19k加更】 因皇后对谢小盈……   谢小盈和宗朔冰嬉玩了一下午, 气喘吁吁地回到岸上。她满额是汗,宗朔笑着让人拿帕子来,亲自给她擦了擦, “孩子似的, 玩起来像疯了一样。”   “不好看吗?”谢小盈昂着脸让宗朔擦,眉梢眼角都是得意, “我就说了,那日是我不下场,否则还能叫旁人得魁?”   ”朕知道你厉害,是你没给朕机会能当众夸一夸你的本事。”宗朔自己也擦了把汗, 冬日里出汗其实最怕吹风。他让常路端了姜汤来,逼着谢小盈灌下一碗,不打算在湖边久留,吩咐人摆驾回颐芳宫。   两人回到颐芳宫, 免不得要沐洗更衣。如是折腾完, 外头天都黑了。   谢小盈与宗朔先是用膳,然后又一并去东侧殿陪无忧玩了一个多时辰。   无忧已经能站能走了, 看到爹爹主动就会迎上去,叫人也叫得极顺溜。除了爹爹娘娘, 她管薛氏叫妈妈,听旁人都管常路叫常少监,还跟着管常路叫“尖尖”, 每回她一喊, 常少监就眯起眼笑,躬着身子连声道不敢,又对宗朔与谢小盈恭维道:“奴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咱们大公主这么聪慧的小孩!”   谢小盈可没觉得自己女儿有什么过人的聪颖, 她斜了常路一眼,没等她开始自谦,宗朔就先洋洋得意地应下来,反过头来还夸常路,“你跟在朕身边久了,倒也有几分识人的本领了。”   无忧居然能听得出来这主仆一唱一和地都是在夸她,咧着小乳牙开心地笑,还肯把拨浪鼓让给常路玩。常路也不知道是真开心还是装高兴,冲着无忧谄媚地拜:“哎哟,多谢公主赏赐。”   瞧着时间差不多,谢小盈便让乳母把孩子抱走去睡觉,自己也拉着宗朔离开。   两人顺着游廊往后殿去,临到入殿前,常路脚步顿了顿,轻声喊了一句,“陛下。”   谢小盈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不动的常路,又看了眼皇帝,猜出来这是常路有什么话想私底下和宗朔说,她便笑了笑,“臣妾先去更衣洗漱,陛下不急。”   说完她径自入内,宗朔站在外头,问常路,“怎么了?”   常路压低声说:“奴适才听底下人回禀,道是今日陛下与修媛冰嬉时,皇后曾来过湖边。”   “皇后?”宗朔一下子警惕起来,“她什么时辰来的?为何没人当时禀报?”   常路弓着腰解释:“回禀陛下,底下人是等皇后走的时候才听到动静,皇后殿下应当是在万寿松涛尽头驻足了一会,至于站了有多久,并没人瞧见……”   皇后在万寿松涛立了有多久,才是此事关键。若是碰巧遇上,因见皇帝与宠妃嬉戏,皇后便直接离开,那是她作为中宫的宽容,作为女人的识趣。但若是看了太久,却不上前来见,便可称之为窥伺皇帝,乃是重罪。   宗朔闻言拧眉,他对皇后既有疑,又不愿疑。   因皇后对谢小盈的态度,始终是宗朔有些忌惮的地方。   宗朔始终记得,最初皇后因看低谢小盈的身份,曾动过抱养谢氏子嗣的念头。后来谢小盈与淑妃亲近,就更令皇后戒备提防,甚至在清云馆安插过人。皇后无子,防备杨氏、防备宠妃,宗朔并非不能理解。但他允许皇后防备,却容不得皇后当真伸出手来,伤及谢小盈。   倘若那样,皇后之举,便如同谢小盈那日所言,是真真正正的女子妒忌、中宫失德了。   他深思片刻,以皇后的秉性,倒未必会做什么阴私事,即便她想针对谢小盈,也就是像无忧生病那样,寻个表面上的错处,明明白白地罚下去,仗着身份让谢小盈吃点无可奈何的亏罢了。只是马上就是年关,宫宴上能出岔子的地方太多了。倘若谢小盈真在宫宴的时候犯到皇后手中,说不准就要传到朝臣耳中,容易扩大事态。   于是宗朔扭头吩咐常路:“除夕那日,你让赵良翰亲自过来侍奉修媛。就说她这两日身体受了寒,朕不放心,才叫他跟着。至于修媛那里,朕自会解释,你不必管。若出了什么事,令赵良翰不论何时,即刻来报给朕知晓,你,不许拦。”   宗朔最后四个字说得冷厉,常路直接跪到地上,叩首道:“奴谨遵圣谕。”   ……   转眼又到一年将尽,腊月三十,谢小盈一早就与后宫诸嫔御前去凰安宫向皇后行朝拜大礼。   内命妇于内宫执礼,三品以上外命妇于外廷朝拜。有些额外得到皇后重视,或夫君子嗣得到皇帝重视的外命妇们则在大拜之后,进入凰安宫,接受皇后传见,这是更特殊的礼遇,彰显君心的时刻。   皇后要见的外命妇多,这一日凰安宫内免不得熙熙攘攘,东西两侧的偏殿都收拾出来,供外命妇们候见时能稍坐取暖、整理仪容。四夫人与九嫔都称得上是宫里正经有头脸的妃嫔,也可以与外命妇交际,谢小盈自打去年生育完无忧开始,就被皇后喊来参与到了这个环节。但因她不怎么认识人,皇后特地让杜婕妤从旁襄助,既是免得谢小盈出差错,也是因着从前九嫔人数不够,杜婕妤作为昌南伯府出身的千金,一直被特许来露脸,如今九嫔位置的人多了,再把杜婕妤撸下去,难免伤了颜面。今年还临时多了一位金充媛,她在延京城里同样是不认识人,皇后与尹贤妃商量过,最后便由尹贤妃带着金充媛,在东侧殿里陪着各藩王的家眷。   谢小盈与杜婕妤在西殿里陪人,主要就是说几句最寻常的寒暄话,然后安排宫人进茶、上点心,瞧着时间差不多,安排夫人们轮流去“更衣”,也就是解手和补妆,然后目送她们去正殿见皇后。   第一年来的时候,谢小盈还有些惴惴,她倒不是怕自己身份低被人看不起,主要是从来没参与过政治上的夫人社交,怕她无心之举,搞出什么朝堂动荡。   等参与过一次谢小盈就摸清门道了,这不就是公关活动前的嘉宾接待么!以前上班谢小盈既接待过甲方老板,也接待过媒体老师、各种KOL,甚至还有合作的艺人。那时候她还需要奴颜婢膝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投诉到leader那里。现在她虽然品级不如这些外命妇高,但一则,外人都听说了她得宠,再则,她生育了公主。就算再看不起她,这些夫人们表面功夫都还是做得不错,没人会刁难她!那还有什么难度?   再加上今年她多了个外挂,皇帝非说朝堂外面如今对她有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怕这些夫人们不知轻重,除夕跑来落她的脸面,因此特地让赵良翰跟着她,给她抬一抬脸面。   赵良翰是御前的人,也曾奉旨到宫外给皇帝办过差。各府邸的夫人不说人人都认识赵良翰,但他穿的常侍袍服有别于寻常内宦,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所以夫人们见到,就会知道忌惮,不敢冒犯谢小盈。   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反正谢小盈今日瞧着,每个夫人来与她相互见礼的时候都是客客气气的,有些人谢小盈有点印象,知道去年曾见过,便热络地夸一句,“夫人气色愈发好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整天,谢小盈的迎宾工作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今年宗朔还召了扬州刺史入京述职,对方是杜婕妤的长兄,袭爵的昌南伯,因此谢小盈还在杜婕妤的引荐下认识了她的长嫂昌南伯夫人。昌南伯夫人殷勤地说:“妾在扬州,颇得修媛母家的襄助,十分感念修媛恩德。”   谢小盈一听就明白,谢家给昌南伯走礼了!   她摆了摆手,笑着回:“不敢当,杜姐姐在宫里也很照顾我的。”   杜婕妤知道谢小盈这是给她面子,连忙谦虚道:“妾哪有本事照顾修媛,倒是修媛提携妾不少。嫂嫂,你知道的,去年妾能随驾陛下去离宫,就是多亏了修媛在御前为妾美言。”   ——虽然去了也没见过皇帝几面就是了。   不论如何,谢小盈和杜婕妤通过这一回都意识到,两人母家在外头已是有所来往,于是本就算是和睦的两人,便更有意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友好和善了。   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又有夜宴守岁。   过了子时,谢小盈才得以从昭德大殿脱身,回到颐芳宫。   她去东侧殿先看了一回女儿,得知无忧已熟睡,不免羡慕道:“还是小孩子好,不必守这么多的繁文缛节。”   大皇子宗琪已经六岁多,今年便跟着杨淑妃出来领宴了,宗琪没熬到多久就困得开始闹觉,委在杨淑妃身边眼圈通红、要哭不哭。杨淑妃一边嫌孩子不懂事,一边又心疼。借着更衣的功夫,把孩子抱出去转了转,连睡一会都不敢,生怕宗琪睡着了更难叫醒,连哄带骂地教训一顿,宗琪这才跟着母亲回来,一直支撑到子时。   散宴的时候,谢小盈看大皇子坐在杨淑妃的肩舆上,已经靠着母亲睡着了。宗琪身上追着的白玉玉佩随着肩舆一晃一晃,青绿色的绦子穗儿垂下来,杨淑妃发现,伸手将玉佩攥进了掌心。   谢小盈与杨淑妃目光交错,只来得及互相点头致意。   天黑,云深,万籁俱寂。   宗朔到了凰安宫过夜,却不急着入内休息,而是立在殿外,等来了赵良翰。   赵良翰没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给宗朔磕了个头,规矩道:“请陛下早些安置。”   宗朔这样就明白了,谢小盈那边一日安稳,无事发生。   他松一口气,不知是为谢小盈,还是为他自己。   少年夫妻,即便不能情深意笃,宗朔也不想与皇后走到最难堪的那一步。 第113章 冰雪可爱 “修媛不许无礼,皇后亦是公……   再睁眼就是天将明, 元日大朝会,还要去太庙祭祖,宗朔与皇后都是忙碌, 各自冠服加身, 马不停蹄。   直至过了正午,诸事完毕, 宗朔困乏地坐在御辇上,常路问:“陛下是要回金福宫午歇?”   正月初一,他除了凰安宫,也就只能去金福宫。   宗朔按着额头, 懒怠地问:“皇后下午做什么?”   “皇后殿下宣见了内宫嫔御与三位皇嗣。”   宗朔虽乏,但还是坚持道:“那就去凰安宫午歇吧,朕下午与皇后一道看看孩子。”   常路嘴上虽称是,但心里却不大信皇帝这话。昨日熬得那么晚, 皇帝还非要等见了赵良翰才肯睡, 这时候定是怕皇后会借着公主寻衅修媛,特地赶去回护。   不过去凰安宫也有好处, 起码皇后身边有人伺候皇帝,常路领着御前的人也能各自歇一会, 回回神。   皇帝睡了三刻钟才起来,内宫诸嫔御其实早已到了,但皇后怕吵着皇帝, 不叫宣见, 便让诸人立在殿外沉默地等着。   好在刚过了午晌,外头尚不算冷。谢小盈让乳母抱着无忧,等也就等了。琪郎许久没见无忧,特地跑过来和无忧说话。杨淑妃与谢小盈索性借着孩子, 从站班里脱身,到离正殿远一些的地方让孩子们玩了一会。   谢小盈让无忧自己下地走了几步,宗琪伸手领着无忧,颇有点哥哥的样子,他看了一会无忧,抬头对谢小盈说:“修媛,妹妹比以前长得好看许多了,但宗琪以为,妹妹还可以再进步进步。”   谢小盈忍俊不禁,这宗琪可真是颜控,估计是天天看淑妃看的,提高了审美标准。   杨淑妃看着无忧乖巧样子,实在喜欢,弯腰捏了捏孩子的手,感叹道:“无忧要不是陛下的孩子就好了,咱们便可以做儿女亲家,长大了让琪郎娶了无忧多好。”   谢小盈目瞪口呆,淑妃居然想搞骨科?!   “姐姐,你好变态。”她警惕道,“你可不要私下对琪郎说这些,要教坏了琪郎,我以后再不让他们一起玩了。”   杨淑妃被谢小盈当真的样子给气笑了,“我随口说说而已!多日不见,你真是变坏了。”   两人正难得说笑几句,李尚宫终于出来传众嫔御入内。   待进到殿内,众人齐声向帝后拜礼,恭贺新年,随即分坐在大殿两侧。   皇帝皇后先把宗琪传到前头问了几句话,宗琪跪在地上,爽朗地回答了。接着就是林修仪领着宗璟上前,宗璟刚过完两岁生日,也学会了行礼,就是稀里糊涂的,磕完头起身便不忘了该干什么了。   宗朔看着难得觉得有点好笑,格外慈和地提醒,“二郎,今天是初一,你没有什么吉祥话要说给爹爹的?”   宗璟可算想起来,虎头虎脑地作揖:“儿祝父亲政……达!”   政令通达,林修仪教了个半月,宗璟只记住了一头一尾,说得宗朔都没听明白。   不过到底是他儿子,宗朔没责怪,让常路赐了赏,就叫林修仪将宗璟抱了回去。   接着,就轮到谢小盈与无忧了。   顾言薇余光一扫便发现,谢氏还没起身,反倒是皇帝先坐直了,身体急切地前倾,期盼地望向了谢氏与她的女儿。   皇长女宗瑶刚刚一岁半的年纪,就已经会走路了。   谢氏伸手领着女儿,大公主脚下“啪嗒啪嗒”地走到前头。宗朔看着女儿小鸭子一样的步态,非但没嫌弃,还露出一脸骄傲,许是察觉了顾言薇的视线,宗朔侧首,对皇后兴致盎然道:“瞧瞧,大公主聪慧,走路也走得好。”   顾言薇提了提嘴角,“陛下说得是。”   大公主是不是格外聪慧,她没养过孩子,并不知道。但皇帝目光里对待谢氏与宗瑶那一份特殊的情意,顾言薇却是一眼看透,寒到了心底。   皇帝就这么爱重谢氏?顾言薇攥紧袖口,死死地忍着恨,扭开了头去。   来凰安宫前,乳母和谢小盈都已经教过无忧如何执女礼问安,无忧已经学会了。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前头两个哥哥都跪下给皇帝磕了头,还是因为无忧自己路没走好。反正谢小盈刚弯腰牵着女儿走到前面,无忧自己就扑通一下,身子整个前倾地趴在了地上。   宗朔以为女儿是摔了,下意识就想起身去扶。   但无忧连哭都没哭,居然就这么趴着,清脆地喊:“宗瑶拜拜爹爹,拜拜母亲!爹爹母亲新好!”   谢小盈原话教的是拜见父亲母亲,恭祝父亲母亲新年好。她明明已经降低了难度,没想到无忧临到考试,自己又降低了一回难度。   无忧认得宗朔,知道他是“爹爹”,不是“父亲”,皇后是“母亲”她倒是可以接受。至于新年好,中间漏一个字,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她自以为表现得很好,抬起头,朝着宗朔咧嘴一笑。   她这一笑,宗朔心整个都化了,忙朝无忧招了招手,“来,无忧,自己到爹爹这里来。”   无忧平日里没少和宗朔玩,既不害怕,也不紧张,从地上爬起来就朝皇帝跑去,跑了两步,双脚一绊,又摔了。摔了也不哭,还是自己扶着地站了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了两级座台上的台阶,走到了宗朔身边,抱住了宗朔的腿,甜甜地喊了一声,”爹爹,抱!”   宗朔笑着就把女儿抱了起来,让无忧坐在了自己大腿上,随后伸手,给无忧拍了拍裙子上沾的尘土。   皇后一看宗朔抱女儿的动作这样熟练,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将目光落到了殿中立着的谢小盈身上,淡笑道:“修媛将大公主果真养得极好,本宫瞧着,公主如今是既健康壮实,又冰雪可爱,实在是叫人喜欢。”   谢小盈无端有点不好的预感,或是来自女人的直觉。她抬头看了眼皇后,只说了一句场面话:“殿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皇后仍笑着,侧首看了眼皇帝,然后向无忧伸出了手,“公主叫母亲抱一抱,好不好?”   无忧的性子生来就好,皇后慈眉善目地望着她,她自然感觉不到有什么敌意,便乖乖靠近皇后,准许皇后将她从宗朔的腿上抱了过去。   顾言薇还拿了一块糖喂给无忧,“甜不甜?”   无忧笑眯眯点头,“甜。”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这个环节这么长,立在原地,有些难得的局促。她不得已向宗朔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宗朔看了她一眼,便说:“好了,皇后,无忧年纪小,就让她先下去吧。”   皇后却没撒开手,“不瞒陛下,臣妾从前不知道,原来有个女儿竟是这样贴心可爱,看着咱们公主如此乖巧懂事,臣妾这颗心呀,全在公主身上了。往日里修媛也不怎么带公主来拜见臣妾,今日难得见了,臣妾还想再与公主亲密一会呢。”   谢小盈听到这里心中警铃大作,皇后这是当着皇帝的面嫌她不够尊敬,又暗示公主不敬嫡母,但这些都算了,皇后要罚她,她认了就是。可谢小盈总觉得皇后话里有话,顾言薇根本不是为了当众责骂她两句,而是……看上了她的女儿!   皇帝也是微一皱眉,倒没直接说不好,只道:“女儿家养起来自然是娇娇巧巧,惹人怜爱。皇后若有缘,为朕诞育一女,朕也会好好疼爱的。”   这话已是很给皇后颜面了。   然而,顾言薇并不满意,她紧紧抱着无忧,直白地说:“臣妾常听民间说,姐姐带着弟弟来。臣妾膝下一直空虚,说不准就是因为没有一个这样懂事体贴的姐姐在呢。臣妾瞧着瑶瑶颇有福相,她又是咱们的长女。陛下不如让臣妾来抚育大公主,这样既能为公主增一分嫡出的荣耀,公主兴许也能为陛下招来一个嫡子呢。”   果不其然!   谢小盈只觉脑仁“嗡”地一声,气血上涌,直冲太阳穴,她脱口便道:“殿下,无忧是臣妾的女儿,她不需要什么荣耀,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是臣妾不能给无忧的,请殿下开恩!”   她话音方落,宗朔却抢在皇后前头打断:“修媛不许无礼,皇后亦是公主的母亲。”   谢小盈不可置信地望向宗朔,她看不见自己,并不止知她这一刻眼眶通红,竟透出几分可怖的冷意。   宗朔下意识回避,皇后却笑了起来,语气比往日更显得温柔,“谢妹妹真是满口胡言,本宫肯将公主记在名下,那才是对公主的开恩,更是对你的施恩,你怎能不明白呢?”   无忧被这场景终是有些吓到,她在皇后的怀里挣扎起来,喉咙里也发出低低的哭腔,听着格外可怜。谢小盈顾不得再去管宗朔,她目光全落在女儿身上,眼睁睁看着皇后非但没有松手,反倒将无忧越抱越紧。女人的手臂就束在无忧的腹部,因顾言薇使了劲儿,无忧不舒服地躲闪,忍不住就哭喊了出来。   女儿一哭,谢小盈顿时睚眦欲裂,她抬头狠狠瞪向皇后,偏顾言薇无动于衷似的,竟还冲她笑了笑。   这一笑,终于激得谢小盈丧失了所有理智。她上前一步,盯着皇后,一字一顿道:“皇后。请将女儿还我。”   谢小盈这样大胆地在皇后面前称“我”,令从旁看戏的六宫嫔御脸色大变!   饶是杨淑妃都恨不得抢上前去,把谢小盈拽回来跪下。   偏谢小盈就这样直挺挺地立着,见皇后不动,她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你松开手,你弄疼无忧了!”   “谢小盈,你大胆。”   先开口的人竟不是皇后,而是宗朔。   他声音一出,所有宫妃都猝然起身,慌慌忙忙地跪了一地。   宗朔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僵硬,但他还是说:“冒犯皇后,是为大不敬,谢小盈,你先出去跪着,公主之事,自有朕来定夺。” 第114章 【营养液20k加更】 宗朔接过香云要……   凰安宫内的气氛, 从谢小盈被常路压着跪出去开始,彻底跌到了冰点。   所有嫔御大气不敢出地跪在地上,宗琪还算懂点事, 乖乖跪在母亲身边, 没有出声。宗璟则直接被吓得开始哇哇大哭。乳母一边捂皇子的嘴,一边求助似的看向林修仪。   宗朔对宗璟的哭声置若罔闻, 只冷冷地望向皇后:“你确实弄疼了无忧。”   顾言薇其实很快就松开了手。   她本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会开口维护自己。   谢小盈虽顶撞得厉害,但顾言薇见过宗朔与谢小盈私下相处的样子,男人若动了情,心自然就会偏了。   然而皇帝终究还是第一时间站出来, 维护了她作为皇后的尊严。这令顾言薇有些说不出的欣喜,也就没有多害怕。   她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无忧的后背,半揽着无忧说:“公主莫怕,母亲弄疼了你, 是母亲不好, 母亲给你赔个不是。”   无忧根本不领情,脚一沾地, 就朝宗朔跑了过去,依偎地去摸宗朔大手, 拽着宗朔的袍子抽噎道:“爹爹,我要爹爹抱抱。”   宗朔便沉默地弯下腰,将无忧抱了起来。   无忧脑袋一歪, 就贴到了宗朔的侧脸, 她眼泪顺着淌到了宗朔的脖颈上,是冰凉的,她埋在宗朔的颈间一耸一耸地哭。并不知道在哭什么,但却很害怕、很悲伤。   宗朔没有哄她, 只是抱着。他的目光落在皇后坦然而含有笑意的脸上,一寸寸变冷,变硬。   “皇后。”宗朔缓慢开口,“朕与你说过,朕不愿宫中生出抱养之事。”   顾言薇的脸色微僵,但她还是从善如流道:“是臣妾看公主可爱,一时起了贪念,臣妾知罪。臣妾日后再不提抱养之事了,请陛下放心。”   她当然知道皇帝不会同意。   但在皇帝拒绝之前,她更想让皇帝看到,昔年的谢小盈是怎么在她面前装傻充愣、故意推诿,把她作为皇后的恩德,贬低得一文不值。没想到,谢小盈表现得比顾言薇预料得还要糟糕。   中宫的颜面与宠妃的任性,顾言薇是故意要皇帝当众去选。   她想知道,皇帝到底还有没有把她视作妻子,还知不知道谁才是他应该维护的对象。   ……皇帝没有让她失望。   想到这里,顾言薇觉得自己此刻的低头,十分值得了。   宗朔只看了皇后一会,没再说什么,仿佛对皇后的认错已经接纳了。   他直接抱着无忧,大步流星地从凰安宫内走出。   谢小盈就被凰安宫的人压着,跪在正殿外的廊下。宗朔仓促地瞥了一眼,脚步却没停。他一边走一边想,廊子里没有雪,能避风,他抱着孩子出来,谢小盈定然能看到。   无忧现下在他的怀里,没有留给皇后,谢小盈便可以放心了。   宗朔抱着无忧直接上了御辇,常路刚跟过来,他便道:“朕先带公主回颐芳宫,你看着点时辰,半炷香后就去让修媛起身,接她回来。皇后若问起或阻拦,你便说是朕的口谕,无忧哭闹,非要修媛来哄不可。”   常路低头称是,半炷香的功夫可没多久,他没法跟着宗朔回去了,只能赶紧给底下人使眼色,提醒他们谨慎伺候。陛下这会子心情不佳,若行差就错,恐要丢了性命。   ……   皇帝既走,凰安宫的拜见立刻也就散了。   杨淑妃第一个从殿内走出来,她看了眼谢小盈,欲言又止,但凰安宫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只能先离开。尹贤妃紧随其后,未多逗留,像是有什么心事,很快就出去了。   接着便是林修仪、金充媛、杜婕妤……   谢小盈跪在廊下,看着这些所谓无宠的女人,一个一个,或看笑话,或紧张地离开,她心里从暴怒也渐渐化作平静。   有宠又如何呢?   此番是她一时冲动了。   皇后紧抱无忧的那一刻,让谢小盈忘了对方是一个在内宫之中,拥有着仅次于皇帝权柄的女人。   宗朔口口声声的心悦,更令她轻估了皇后的分量。   她最终还是被皇帝这一年来的温柔麻痹了。宗朔或许是有真心,但与这真心为敌的并不是别的女人,而是他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以颐芳宫划定界限,许她如笼中鸟一般,在颐芳宫内恣意快活。   而踏出颐芳宫,她就依旧只是一个妃嫔,是必须匍匐在皇后脚下,保持恭顺的妾。   皇后的颜面对宗朔而言,就像他自己的颜面一样重要。   这甚至不是什么关键时刻,只是皇后终于忍不住向她出手的时候,在皇后不管不顾就是想争夺她孩子的时候,皇帝选择挡在了皇后面前,捍卫了皇后的尊严。   谢小盈被常路按着跪在廊下的那一刻,她就瞬间清醒了。   她刚刚实在太蠢了,其实皇后要她的女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皇后只是猜中了她的软肋,知悉了她的立场,故意在众人面前激她犯错失误。她没有揣测过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但恐怕皇后对宗朔的了解,却是深入骨髓。   寒意顺着膝盖钻入全身,谢小盈跪得膝头发麻,只能不断去思考刚刚发生的事,然后逼着自己去复盘。   她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她可以跪下来哭求皇后,她理当放下所有的尊严去乞求皇帝的一丝怜惜,她甚至可以在之后去找皇后谈判,她想要的是女儿,皇后想夺走的是圣宠。那她大可以承诺皇后,自此幽闭深宫,再也不见皇帝就是了。   她有很多条路走。   谢小盈闭上了眼,可她凭着本能,凭着一个现代人、自由人的本能,去抗辩了一些于这世道不存在的理。   好蠢。   正思索,谢小盈忽听耳边一个颇熟悉的声音,“修媛,快起来吧,陛下传您回去了。”   她睁开眼,是常路。   常路冲她一笑,居然还殷切地扶了她一把,仿佛刚刚在殿上斥责她的人根本不是皇帝。   但谢小盈没拒绝,她眼下必须要人扶才能站起来。既然伸手的人是常路,起码证明她是真的可以站起来了。   常路刚把她扶起,今日陪着她来凰安宫的香云与香浮便一左一右上来,将她牢牢搀住。常路已在外头帮她传了肩舆,香云与香浮将她扶着坐了上去。   谢小盈扭头望向了凰安宫,还问常路:“我不用进去向皇后磕个头再走吗?”   常路被问得一愣。   这修媛真奇怪,该给皇后低头的时候梗着脖子找死,怎这会子反而要去伏低做小了?   但他知道皇帝肯定在颐芳宫里等着修媛,于是连忙说:“回禀修媛,是陛下罚您跪的,您要拜,也该是去拜陛下呀。”   谢小盈这才点点头,平静道:“好,那我知道了,走吧。”   肩舆稳稳地抬起,香云给谢小盈递了添过炭的手炉。谢小盈接来,不动声色地放到了自己膝盖上,试图嘘散寒气。   宫人一直把肩舆抬到了颐芳宫的正殿才落下来,谢小盈吃力地挪动两腿走下来,好在这次跪得不算久,她让香云扶着,自己还能体面地走进大殿。   她正想让人去传无忧和乳母,却不料宗朔迎面走了过来,皇帝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忧虑,“盈盈,你怎么样!”   宗朔接过香云要去扶她,但就在他手指碰上谢小盈的瞬间,谢小盈条件反射地将人甩开了。   皇帝表情明显一愣,还是坚持从香云手里将谢小盈纳进了自己的怀抱,他屏退左右,低声对谢小盈道:“盈盈,朕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谢小盈短暂闭目,咬牙忍着心里汹涌的情绪,故作镇定地说:“臣妾没有生气,臣妾领受陛下的训诫。”   宗朔皱了皱眉,为自己解释道:“盈盈,你先别恼,朕可以与你解释。朕在这里候着就是为了给你道歉的,朕并非有心罚你,也根本没有让皇后抱养无忧的意思,无忧朕已让乳母带回去了,她刚还吃了两口热酥酪,这会不哭不闹,你若不放心,朕让人带无忧过来见你,好吗?”   谢小盈抬眼望向宗朔,好半晌才说:“陛下无须道歉,臣妾顶撞皇后在先,理当受罚,臣妾已经知罪了,以后定不再犯。”   她话里的疏冷,让宗朔心里蓦然一紧。   宗朔死死握着谢小盈小臂,近乎哀求地说:“盈盈,你不要这样同朕说话。朕虽确实罚了你,但朕并非怪罪你。那个时候,朕若不将你罚出去,你情急之下再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朕只怕皇后要拿更严苛的宫规来惩戒,到时朕反倒不好为你与无忧斡旋了。你看,朕特地让常路等在凰安宫里,就是想着赶紧将你接回来,免得你跪久了,腿上落下病。你该知道,朕心里是如何待你的!”   男人语气急切,其中诚意并非作伪。   然而,谢小盈再也无法被宗朔的“真”所触动了。   她目光淡淡地看着皇帝,只问:“那陛下当时为何不直接替臣妾回绝皇后抱养无忧的想法呢?陛下,您明知道的,皇后有意抱养臣妾的孩子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宗朔有些激动地自辩:“朕当然知道,但她毕竟是朕的中宫皇后,今日六宫嫔御俱在,朕须得为皇后留体面!”   “是了,她是皇后。”谢小盈盯着皇帝,语气中终究是带出了几分怨怼,“而臣妾是谁呢?臣妾只是陛下公主的生母,只是陛下口口声声说的心悦之人,这些加在一起,当然都不如一个中宫皇后重要。”   宗朔被谢小盈这一番话说得心头微震,脸上没由来觉得火辣辣的,有种说不出的耻辱感。他下意识松开了扶着谢小盈的手,说话的音量也拔高起来:“谢小盈,朕待你心意赤忱,你怎么能这么挖苦朕!”   谁知,谢小盈腿上无力,宗朔一松手,她便自然而然地滑倒在地。   宗朔有些后悔,正伸手想扶,却见谢小盈稍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是,臣妾失言,请陛下继续罚跪吧。”   宗朔被堵得气息一滞,他哪舍得再让谢小盈跪?却又不甘被人这样戳心。   他死死地瞪着谢小盈略显嶙峋的肩骨,到头来也骂不出一句有力的话。他长长一叹,只能弯腰直接把谢小盈打横抱起,不容推拒地将人抱到了里面的软榻上。   “你心头有气,想对朕撒,朕就认了,只你身体为重,不可儿戏,不要拿身体与朕闹别扭。”宗朔板着脸掀起谢小盈的裙子,看了眼她的膝盖。她膝盖上只是一点点发青,但宗朔覆手摸上去,谢小盈的皮肤却凉得惊人。   那刺骨的寒仿佛能顺着手掌钻进人心,宗朔一时不敢再碰,迅速收回手,起身道:“朕让人传陈则安来,给你好好看看。等你气消了,朕再来看你!” 第115章 雪中春信 “谢小盈,你就只要女儿,不……   众人都从凰安宫内离去, 唯有胡充仪自请留了下来。   顾言薇让宜茹将胡充仪请到了次间赐座,自己则道:“胡妹妹稍等本宫片刻,本宫去更衣, 少顷便来与妹妹说话。”   胡充仪欲言又止, 她看得见皇后眼角眉梢透出些得意,似乎是为方才陛下责罚了谢修媛而感到轻松。只胡充仪没法像皇后那样笑出来, 她替皇后感到了三分可悲。   身为皇后,多年无嗣本是软肋。为了掣肘谢氏这样的宠媵,皇后竟不惜主动拿出这一点来博……皇后是糊涂了不成?   但她向来顺服惯了,此刻便先俯身称是, 看着顾言薇往里间走去。   胡充仪心思纷乱,惴惴地在外头坐了一会。   没多久,常少监便去而复返,道是皇帝免了谢修媛的罚, 传她回颐芳宫。皇后从内间更衣出来, 露出些意料之中的神情,没有多问便准许常路带走了谢修媛。   胡充仪上前亲自扶着皇后落座, 她屡次为皇后侍疾,很清楚皇后的身体底子。虽瞧着如今好了不少, 但皇后是天生体弱,实在经不起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病,每一次病于皇后而言都是无从弥补的损耗, 养得再好, 那也只是表面的光鲜。   皇后坐下来,很亲厚地拍了拍胡充仪的手背。从东宫就侍奉皇帝的这些女人,尹氏与林氏都是假恭顺、真算计。独胡氏与她们不同,是真正礼数教养出来的闺秀, 懂得尊卑谦让,真心敬她。顾言薇笑着问:“妹妹特地留下来,是想对本宫说什么?”   胡充仪揪着袖口,小心翼翼地启齿:“殿下,您怎么突然……想要养大公主了?”   “本宫不是说了?一时贪念罢了。”顾言薇语气轻松,“陛下既不许,也就算了,本宫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养她,只是看谢氏猖狂,想敲打她一二。”   胡充仪素来觉得谢小盈心机重、有手段,不由得提醒皇后道:“请殿下恕臣妾多嘴,殿下不该先对修媛动手的。她倚仗圣宠,此番在殿下这里受了委屈,不知回去要如何向陛下搬弄是非,殿下仔细要吃了谢氏的暗亏。”   顾言薇怔了一瞬,没由来想到皇帝离开时那深深的一眼,他仿佛藏着无尽的话未说,眼底如深海。   但她很快便自嘲一笑,那毕竟是宗朔心尖儿上的人,她令谢氏受了气,宗朔自然会责怨她。责怨又如何?宗朔心里,终究记得她是中宫皇后,确认了这一点,即便暂时受点皇帝的脸色也无妨。   “妹妹肯这样为本宫考虑,本宫自然不会责怪你。”顾言薇温和地开口,显得胸有成竹,“本宫今日所行,无非是想试一试陛下待谢氏到了什么程度而已。谢氏专宠至此,本宫岂能不防?”   胡充仪倒也能理解皇后的顾虑,她点了点头,“是,谢修媛表面虽看着恭谨,今日不就露出了马脚?想来陛下也颇震惊。臣妾旁的倒是不怕,就怕殿下与陛下为了这等小人起龃龉,平白让旁人得了便宜。”   顾言薇知道胡充仪想的是什么,她原本许胡氏掌宫之权,却没想到尹氏孤兵乍起,被封了贤妃。好在胡充仪并不是有多少贪念之人,她昔日在玉瑶宫受尽杨淑妃磋磨,如今能自管一宫,已是得了自在。她心中无怨,是个很平和的性子。两人又聊了几句,因元日辛劳,顾言薇露了疲色,胡充仪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大年初一,虽为着谢小盈闹了些不愉快,但皇后情绪还算得上顺畅。   起码她证明了,在宗朔心中,自己仍是那个无可取代的嫡妻。   顾言薇昨日总共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却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神,她还亲自张罗安排了晚膳,等着皇帝天黑后前来凰安宫,与她共度一宵。   大年初一,她再令谢氏委屈、惹宗朔不豫,为着皇家体面,顾言薇有信心盼到宗朔过来。她甚至很周密地思考过了,皇帝若来为谢氏张目、打抱不平,她就再跪下来认一回错就是。   皇帝的申饬固然令人难堪,但那都是私底下的事,是夫妻间的事。正如宜茹说的,民间夫妻不是也一样争执拌嘴,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然而,顾言薇坐在明间,从傍晚等到天黑,也没能等到皇帝御驾。   她无端有些慌,让宜茹传来了李尚宫,“你去替本宫寻常少监问一问,看陛下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什么时辰过来。”   顾言薇自我安慰地想,最多也就是谢氏在使小性儿,把皇帝拘在了颐芳宫。她令李尚宫去问,也算是提醒皇帝一句今儿的日子不同。   却不想,李尚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面露迟疑,“回禀殿下,奴在金福宫遇上了常少监,少监说……”   顾言薇一听说皇帝是在金福宫,当下已是松了口气,她微微一笑,“不妨事,你只管与本宫直言。”   李尚宫垂首跪了下去,紧张道:“少监说,陛下今日不来凰安宫了。”   “……什么?”顾言薇失声。   元月元日,皇帝不至凰安宫。   李尚宫屏息跪在地上,一言不敢发。她虽问了常少监缘故,可常少监三缄其口,并不肯说,李尚宫只能这样回禀给皇后知道。   顾言薇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所有的思绪一瞬间搅在一起,纷乱如麻,抓不住一丁点的头绪去思考皇帝何故如此!   她不知觉中,手已捂住了胸口,颤声追问:“李尚宫,你可确定,陛下是在金福宫吗?”   旁人听了这样一问,或许不知道皇后何意。但李尚宫自顾氏由太子妃被册封为皇后时就已侍奉左右,她十分清楚,皇后这是怕皇帝与谢修媛共度元夜。李尚宫以额点手,头也不敢抬地回答:“回禀殿下,奴未能得见陛下,但……金福宫里确实点着灯,常少监侍立在外,陛下……应当是在里头的。”   顾言薇闭了闭眼,她喉头腥甜,因此一时缄默。   她脑海里俱是皇帝今日离开凰安宫时投掷来的那一眼,初时她本没觉得有什么,只这一刻回想起来,方觉得那一眼竟是至冷,至寒。   她有些怕了。   皇帝纵然给了她一时的体面,可……在宗朔心中,她还是他的妻吗?   中宫皇后的位置,他又是否真的能容许她继续坐下去呢?   ……   颐芳宫内。   谢小盈的膝伤并不重,她养了两天膝盖上的淤青就尽化开了,虽确实受了点寒气,但谢小盈顽强地灌了几天姜汤,也并没有发作出任何病症。然而,没隔几日她就来了月事,她便索性卧床休养。   其间皇帝来了一次,被谢小盈借着身体不适给劝走了。   她那日态度显得冷淡,宗朔到底倨傲,只认定她没有消气,便没多纠缠。   荷光原本不知道凰安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后听了香云转述才惊怒起来,她压着声向谢小盈抱怨:“皇后怎能这么对我们?她竟敢抢咱们的公主!”   谢小盈已过了最生气的阶段,看荷光这样愤愤不平,还觉得有些好笑。   看看,仔细算来宗朔待她当真是不错了。连荷光这样土生土长的古人都被皇帝纵得有了脾气,认为皇后的举动不妥。   谢小盈自己想通了,她便反过来开解荷光,“皇后不过是试探我而已,是我太轻易落进她的圈套,理当受罚。”   荷光被谢小盈这样说得有点发懵,“那……娘子何故冷淡陛下呢?昨日您没瞧见,陛下从正殿出去以后,站在外头的老松树下,一个人发了好久的呆。”   谢小盈低下头,摸了摸裙子上的绣纹,好半天才说:“我求自保罢了。”   荷光以为谢小盈的意思是想用欲迎还拒的手段在皇帝面前自保,便没多说什么。   然而,谢小盈想的自保,却不是为了保全皇帝恩宠。她是想保全这具躯壳里,属于她自己的灵魂。   宗朔的真心固然可贵,可如果回报他的真心,就要以无数次任人折辱为代价,谢小盈选择先捍卫她自己的尊严。   宗朔虽被谢小盈赶走了一次,但没过几日,他又登上门来。   彼时临近十五,宗朔提了个兔儿灯来,说是要送给无忧。   谢小盈披了件雪氅立在殿外迎接宗朔,听他这样说,便点点头,领着宗朔去了东侧殿。   无忧看到宗朔颇高兴,一边喊爹爹,一边歪歪摇摇晃着身子迎上来。宗朔几日来心中的沉闷,被无忧这一喊,喊散了泰半。他蹲下来,把兔儿灯交给了无忧,让无忧拿着玩。   父女两个颇亲热,谢小盈看了一会,便沉默地退了出去,自己立在廊下等候。   宗朔陪无忧玩了少顷,正回头想说话,才发现谢小盈没在殿内。他一怔,起了身,让乳母陪着无忧,自己则走了出去。   见谢小盈裹着披风茕茕孑立,宗朔心里一阵酸楚。他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拥着谢小盈,低声问:“盈盈,你可是还在怪朕?”   谢小盈侧首看了皇帝一眼,退开半步,“臣妾不敢。”   宗朔呼吸一滞,他怀里落空,连心口都有点被人擂击似的隐痛。宗朔的脸上浮起些急迫之意,焦躁道:“盈盈,你分明就是怪朕!朕说了,你有什么脾气大可以同朕发出来,但不要做这样拒朕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而谢小盈只是缓慢地抬头,平静地迎上了宗朔的目光,她再次重复,“臣妾,不敢。”   宗朔气堵,死死盯着谢小盈,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不懂,明明他没有准许皇后抱养无忧,明明他已经三番五次向谢小盈赔罪,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原谅自己?难道他的一片真心,在谢小盈眼中竟就这样不值一提吗?   他深深吸气,却不愿真与谢小盈撕破脸。他不能忍受谢小盈再多哪怕一点的疏离了,单是现在这样,宗朔都觉得内心闷苦,无处消散。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终是宗朔向前走了几步,抵到了谢小盈的面前。他压低声,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询问:“盈盈,你要朕怎样做才能解气?只要能让你原谅,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许给你。你告诉朕,教一教朕,好不好?”   这一刻,两人距离极近。   谢小盈甚至能闻到宗朔衣袖上熟悉的气息,是他惯用的某一种香……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尹贤妃赠的。   她闭了闭眼,半晌,回忆起来。   哦,叫雪中春信。   倒正适合如今的季节。   皇帝身边的软玉温香从来不少,如今是皇后容不下她,时日久了,这后宫里的旁人难道就能容得下她吗?   谢小盈微微笑起来,对皇帝诚恳道:“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再生气了。只要能让无忧在臣妾的身边平安长大,臣妾向来是别无所求。”   宗朔盯着谢小盈,他被这“别无所求”四个字深深刺伤,怫然问道:“谢小盈,你就只要女儿,不要朕了吗?”   谢小盈仰首,反问道:“臣妾又何曾拥有过陛下呢?”   宗朔被问得一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身为皇帝,自然无法被人拥有。   可……   他脑海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因太空了,竟令他耳边响起阵阵嗡鸣。   谢小盈往后倒退了两步,低垂下首,保持了一个极恭敬守礼的姿态。   宗朔答不上她、舍不得她,却又不敢面对这样一个漠然疏远的她。   “朕……”宗朔试探地开了口,终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少顷,谢小盈但见眼前滑过一道明黄。   再抬头,宗朔已是拂袖而去。 第116章 【收藏9k加更】 “……什么?”杨淑……   六宫之中人人都知道皇后身体不佳, 每逢冬春交加之际,由于大宴辛劳,皇后常会病一阵子。   但谁都想不到, 成元九年, 皇后正月还未出,竟就病倒了。   初时仅仅是低烧缠绵, 人并无大碍。正月十五,皇后还强撑着身体主持了内宫的宫宴。   高恕民多年照顾皇后的身体,已颇有些心得,施针用药, 徐徐将养,他自信必能于回暖之际好转起来。   然而,十五那日,宫宴毕, 皇帝竟当众从凰安宫散席离开。众妃嫔垂首默然, 无人敢发一声。   梁上万灯光彩,也敌不过宗朔颀长身影落下的那一道阴翳。   十五之后, 皇后便病得重了。   胡充仪自觉前来侍疾,殷勤地照顾皇后于病榻前。然而, 皇后却攥着她的手,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说:“胡妹妹……你替本宫,去请陛下来好不好?本宫病了, 陛下该来看一看的……”   皇后这个要求令胡充仪感到有些意外。   每年皇后卧病, 陛下倒是都会过来看望。但皇后自觉病容憔悴,又怕过了病气给皇帝,往往都是隔窗说两句话,便急切地赶走皇帝。今年还是第一次, 皇后主动要求,想让皇帝来看一看。   胡充仪隐隐能猜到什么,只她不敢深思,紧张地低头道:“殿下,臣妾不得陛下欢心,恐不能为殿下分忧……殿下不如换个人去请陛下?”   “不,你去。”皇后死死扣着胡充仪的手,她不信旁人,只信胡氏。因情绪起伏,顾言薇不由得呛咳了几声,胡充仪不敢再推拒,连忙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片刻后,她从凰安宫里退了出来,却不知该怎么求见皇帝。   胡充仪与御前的内侍素无交情,直接使人去求见,只怕当场就会被人堵回来。何况皇帝累日来都是在崇明殿议政,不往内宫来,她身为内宫嫔御,哪敢亲自到前廷去求见呢?胡充仪没办法,便决定守在金福宫外,想碰一碰运气。   遇到了皇帝,那便是帝后间的缘分;若遇不到皇帝,她这样虔诚久候,至少也是对皇后的一片忠心。   然而,胡充仪并没料到,她没有等来皇帝,竟是在金福宫外,遇上了尹贤妃。   贤妃坐在肩舆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天寒风大,胡充仪何故立在此处?”   胡充仪敛裙一礼,垂首道:“回禀贤妃夫人,臣妾想要求见陛下。”   尹贤妃轻轻扬起纤眉,她知道胡充仪在为皇后侍疾,仔细一想便猜出其中三分缘故。她原以为冰嬉事败,无从挑拨皇后那颗愚蠢又慌乱的性子,但不知皇后受了什么刺激,元日里竟直接找起谢修媛的麻烦,果不其然触怒了陛下。   上元宴,皇帝虽来了凰安宫,却对皇后不假辞色,反倒在席间频频去看谢修媛。皇帝十五没在凰安宫内留宿,更是出乎尹贤妃的意料,也令她暗中窃喜。   胡充仪多年无宠,哪里会有胆量求见皇帝?定是皇后有什么吩咐罢了。可惜皇后这一次,当真成了“病急乱投医”。哪怕她让林氏代为求见皇帝,都要比胡充仪多几分胜算。胡氏最不入宗朔的眼,这等关头,胡氏来求,无非是多碰一次壁罢了。   思及此,尹贤妃决定顺水推舟,助胡氏一次。   她开口说:“充仪这样等,如何能等得到陛下?念先,你去崇明殿一趟,替胡充仪传话吧。”   胡充仪有些意外。   尹贤妃虽管宫务,但依旧是从前不爱多事的性格。她管宫风格简洁直白,宫人若犯事,向来不问人情,直接押去宫正司受罚。这大半年过来,六局二十四司无不敬畏贤妃,暗地里也颇盼着皇后凤体康健,能回来掌理。   只她突然让身边近侍帮忙,胡充仪不由感到点奇怪。   尹贤妃似乎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勾唇一笑,令宫人降下肩舆,从容道:“胡充仪,你我自东宫便相识,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旁人若求见陛下,或是为一己之私。而充仪至此,定是为了皇后殿下。本宫敬佩充仪的忠心,愿意略尽绵力,但求皇后殿下早日痊愈。”   说完这话,尹贤妃便施施然踏进了金福宫中。胡充仪留意到尹贤妃手中抱着三层螺钿匣子,她能这样昭然踏入金福宫,定是得了皇帝圣旨,胡充仪不敢多问。   尹贤妃虽离开,她方才吩咐的那个内侍却还在原地。   何念先弓腰道:“奴这就去前头为充仪带话,不知充仪求见陛下,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要奴代为转达?”   胡充仪咬了咬牙,凭她自己,定是没法请动皇帝了,于是她对何念先道:“有劳贵人为我跑腿,我……其实是皇后娘娘凤体不谐,盼见陛下,是以请陛下施恩。”   何念先态度十分恭顺,“奴记住了,请充仪放心,奴定将此话带给常少监,充仪只管静候佳音。”   然而,半个时辰后,何念先去而复返,与他同行的还有常路。   尹贤妃彼时已然乘肩舆回了平乐宫,独留胡充仪一人不安的等候。看见何念先与常路一同过来,胡充仪不免生出几分期盼,“常少监!”   常路走到她面前,先施一礼,随即道:“奴奉旨代陛下探望皇后殿下。”   胡充仪微愣,“那……那陛下呢?”   常路抬起头,“回禀充仪,陛下政务繁忙,脱不开身。”   ……   正月将尽,颐芳宫内却仍摆着几个元宵宫宴剩下来的花灯,为了给无忧玩。   宗朔送给无忧的兔儿灯无忧最喜欢,然而她年纪太小,还不懂如何爱护灯笼,没两天就一巴掌给拍坏了。谢小盈没办法,趁着上元宴,让乳母多拿了几种用完的花灯回来,给无忧轮着玩。   可惜无忧最喜欢的还是兔儿灯,几个花灯她摸了摸就失了兴致,转头去找谢小盈抱,委屈巴巴地窝在谢小盈怀里,抓着她的衣襟反复念叨:“娘娘,要兔兔灯。”   “兔兔灯坏了,明年娘娘再给你找。”谢小盈哄着无忧,捏了捏她的脸。   无忧满脸忧伤,扁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谢小盈虽宠爱女儿,倒也不想让她养着太偏执的性子,便温声开解:“乖乖,好玩的东西还有许多呢。不只兔兔灯一个,等天气暖和了,娘娘带无忧去外头玩,好不好呢?”   无忧趴在谢小盈肩上,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阿兄,娘娘,要阿兄。”   谢小盈一怔,无忧竟难得主动想找宗琪玩。她犹豫了片刻,喊了荷光来,“你去一趟玉瑶宫,问问杨淑妃可得闲,便说无忧想琪郎了,若方便的话,我带无忧去找琪郎玩一会。”   杨淑妃因着家里的事,避躲谢小盈已有整整一年。两人来往疏离,是连宗朔之前都察觉过的,还特地夸了谢小盈懂事。为着女儿,谢小盈也不敢像从前那么无所顾忌,只很偶尔才去见杨淑妃一次,都是打着无忧与宗琪的名号。   好在这一次,杨淑妃许是也有话对谢小盈说,因此荷光很快回来传话,道是宗琪同样想念妹妹。谢小盈明白杨淑妃有待客之意,便立刻让乳母收拾了东西,她亲自抱着孩子去了玉瑶宫。   杨淑妃领着宗琪,立在正门迎接了谢小盈与无忧,无忧赖在谢小盈的怀里,甫一看见宗琪便高兴地喊“阿兄”。   谢小盈教无忧规矩,“喊淑妃夫人了吗?”   无忧便扭过头,对淑妃打招呼,甜甜喊了一声“夫人”。   杨淑妃笑着摸了摸无忧的脑袋,“我们大公主好乖哦。”   一行人进了正殿,谢小盈便把无忧放下来,交给宗琪。无忧个子太矮,谢小盈平日陪着无忧学步都要弯好久的腰,身体颇承受不住,有宗琪领着无忧倒是刚刚好。   看着孩子们玩起来,杨淑妃才给谢小盈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把孩子交给乳母,一并进到了里间去说话。   杨淑妃开口第一句便是,“你可知道,皇后身子很不好了!”   谢小盈漠然摇头,“我不知。”   杨淑妃长长叹一口气,“我也是听人说的,胡充仪衣不解带地在凰安宫侍疾呢……你与陛下可说过什么没有?十五那日,陛下去了颐芳宫吗?”   谢小盈淡淡一笑,“怎么会呢?姐姐太高看我了,我也已有十余日不曾见过陛下了。”   “……什么?”杨淑妃一怔,“你与陛下是怎么回事?”   谢小盈不知如何解释,她含糊地说:“闹了点脾气,不过没什么大碍。陛下至多就是冷落我罢了,姐姐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怵这个。”   杨淑妃盯着谢小盈,目光里透着昭然的担忧,“小盈,我虽不了解你与陛下究竟有多深的情分。只有一点我须得提醒你,帝王无深情,你断不可将一生身家全托付给陛下。他若负你,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谢小盈闻言笑了,“姐姐想多了,我虽痴笨,也不至于那么傻。”   “可你那日……”杨淑妃欲言又止。   谢小盈一听就明白,杨淑妃定是觉得她私底下被宗朔纵出了性子,才敢与皇后硬刚。杨淑妃猜得倒也没错,她自嘲一笑,简单地解释:“那日确实是我冲动了,姐姐放心,以后我会格外谨慎的。”   杨淑妃眉头皱起,她虽很喜欢谢小盈,却在很多时候都有所察觉,她并不太懂谢小盈。   谢小盈当初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不在乎圣宠,可却越来越得宠。如今明明人在风口浪尖,她却又淡然的仿佛置身事外。   谢小盈见杨淑妃满面愁绪,不由伸出手,轻轻按在了杨淑妃的眉心,“姐姐,你已经很不易了,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去年,杨母病殁,杨家二郎判流徙,杨家子弟回府丁忧,如今独英国公一人在朝堂支撑。   谢小盈虽不问政事,但她间或听宗朔提起几句也能察觉,皇帝对朝堂的掌握是愈发得心应手,裁撤官员,也愈发没有阻碍。   杨淑妃抓住了谢小盈的手腕,拉了下来,转而握起谢小盈,“我没事的,陛下同我说了,过了正月就会正式为琪郎开蒙……我能等到这一日,已很不错了。”   这总算是一件高兴事,谢小盈笑了笑,不再与杨淑妃说那些郁闷的话题,改为聊起了孩子。   临至窗外天色渐黑,谢小盈才带着无忧起身道辞。   杨淑妃让宗琪下去洗手,自己送谢小盈往外走,她像是忍了忍,最终还是压低声说:“有些话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的,因你知道也没什么办法……如今朝堂外头不少人在议论你,说你狐媚惑主,皇后是被你气病的……昨日魏国公夫人似乎进了宫,你千万小心一些,最近切莫顶撞陛下,皇后重病,你最好深居简出、谨言慎行,千万别传出什么不敬的话柄。” 第117章 抑商奏议 谢氏商号刚在京城铺开些门路……   成元九年的二月, 朝堂中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皇帝在朝议中正式表态,欲要裁撤郡制, 改并为州, 州域划分将产生极大的变化,相应而生的则是地方官员的升迁调任, 富庶州郡或可被一拆为二,地主们侵吞的粮田也会有所影响。皇帝一表态,朝堂上果然闹得沸反盈天。   去岁皇帝派人查验丁亩就已然改地方制的苗头,只众人并不知道皇帝动起手脚来会这么快, 更不敢相信,皇帝竟有这样大的决心,要将大晋自下而上的更换血脉,填上他自己的人。   这事领头反对的自然就是中书令杨守, 蛰伏半年有余的英国公一系人马突然间卷土重来, 在这件事上与皇帝针尖麦芒的争议,吵得是不死不休。   有第一件事相衬, 第二件事被闹出来时就显得没那么要紧了。   南方行商之风愈盛,农民脱离耕田, 买卖田地,采货通商,贩卖茶瓷等物, 为遏制行商, 魏国公出面请议,要求提升商税,拟定商籍,男子行商, 则三代不准入仕。   魏国公在大家为着改州制的事情扯皮的时候突然冒出这一茬儿,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不知道他这是想为皇帝分忧,声东击西地搞个别的,还是另有什么别的图谋。   独宗朔阴恻恻地盯着他这位岳丈看了一会,让人将奏本呈上,淡淡道:“朕今日无暇顾及这事,且容后再议。”   朝臣隔了好几天才反映过味儿来,魏国公乃是武将,陡然插手到了户部的事情上,其中定有缘由。   莫不是外头风闻,商贾女谢氏,当真在后宫里闹了什么幺蛾子,逼着皇帝宠妾灭妻,魏国公身为国丈,才有此一招?   谢氏商号刚在京城铺开些门路,为着魏国公这一奏,生意便凉了不少。   顾家虽不是百年望族,但顾氏一门英烈,于国朝都是肱股之臣。旁的不说,单是当今皇后姓顾这一件事,就足够让延京城内的世家对谢氏商号敬而远之了。   谢小盈深居颐芳宫,并不知朝外动荡。   杨淑妃的提醒她听进了心里去,因此索性幽闭宫门,让荷光对宫人们严加约束,严禁肆意出入走动,过起了桃花源的小日子。   宗朔已许久不来颐芳宫,众人怕她心伤,也没人敢提这件事。就连无忧都没怎么喊过爹爹,谢小盈不知女儿是没想起来,还是被乳母教过了。   但她并不在乎。   皇帝不来,谢小盈反倒乐得自在。颐芳宫内唯她独尊,没有一个人敢拂逆她的意思。宫门一关,谢小盈与无忧相伴,每天不知过得多么乐陶陶。   如果说从前在清云馆的时候,把门一关,谢小盈每天只能与宫人相处,难免还是会有种身在异乡的怅然寂寞。但现今她有了真正血脉相连的女儿,谢小盈便连最后一分孤独感都不会有了。   她照顾无忧,虽不至于到凡事都亲力亲为的地步,却也可以称得上是托付了全部心神。   身为皇朝公主,又是宗朔长女,谢小盈很笃定,无忧只要能长出一颗坚韧独立的心,她便可以在这世上过得很好。没有哪个凡人能做到真正的“无忧”,因人有七情六欲,总会有烦恼或困苦滋生。但无忧从衣食住行上,放眼古今,都会比寻常人过得优越舒适。即便礼法传统严苛,但无忧出身最高统治者的家庭,她稍加利用,便能充分从中受益,而非全受压迫。   谢小盈很清楚,她能为女儿带来最有价值的东西,并不是衣食住行贴身的照料,而是一个懂得生活的灵魂,与自由不驯的心。   二月的天已渐渐暖了,谢小盈每天等无忧睡过午觉起来,就让乳母把无忧领出来,让她在太阳底下晒晒、玩一玩。小孩子就是要靠晒太阳补钙,紫外线还能消毒杀菌,再好不过了。   无忧在院子里稍稍跑几步就能热出一身汗,谢小盈让人给她换了薄一些的小袄上身,裁衣裳的缎子都是从她库里出的。自去年开始,谢小盈便让人专门给她两个做“亲子装”,整块的料子先拿来给谢小盈裁大件儿,余下的尺头正好给无忧做小裙子。   谢小盈这几年攒下的衣裳料子无数,既有皇帝皇后逢年节赏赐的,也有谢家人两次见她时送来一些更精巧的南边绣缎。古代的布帛绸缎都娇贵,不太经存,与其这样积着,谢小盈乐得把它们都拿出来,给自己和无忧多裁几身衣裳,她们换着穿就是了。   无忧身量长得快,衣裳基本只能穿一季。过季之后,谢小盈便准许乳母们将无忧的衣裳捎出宫,带给家人,给她们自己或族中的孩子穿。乳母们十分感激谢小盈的恩德,她们在宫里当差,说着体面,可自家的孩子无不是在旁人手里养着。能给孩子送去些体己物,正是乳母们盼望的。   谢小盈并不在意这些看似昂贵的衣物去向,她只希望无忧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过得开开心心。   无忧学步很快,现在自己走路已经不太容易摔了。饶是如此,薛氏每天还是会亲自追在无忧身边陪她玩,生怕摔了公主。   谢小盈却不让薛氏等人主动去扶公主,哪有小孩子不摔跟头的?她个子小,天气又冷,只是穿得最厚实的时候,偶尔跌一下不至于太疼。何况颐芳宫里的地上均铺了砖,连砂石都没有,最多就是弄脏衣服而已。每一次无忧脚底打绊趴在地上,谢小盈都故意露出微笑,蹲到无忧前面去拍拍手,吸引开无忧的注意力,鼓励无忧自己站起来。   她这样训练之下,天性本就乖巧的无忧,愈发显得阳光开朗。   看着女儿娇嫩灿烂的笑脸,再多不快,谢小盈都能抛诸脑后,跟着开怀。   她这里早已风平浪静、天朗气清。   却不知,凰安宫内一片肃穆。   高恕民不知皇后的身子明明在转好,一夜之间竟急转直下。他为皇后调养身体多年,早些时候皇后急于求子,用了不少猛药,如今不仅没能开花结果,反倒因用药相冲,以至于他愈发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整日只能躺着,凡遇吵闹、日光,便心悸难安。微受些风,立刻头痛发作。   莫说皇后身子越来越差,就连高恕民都急得愈发消瘦,屡次延请尚药局奉御大夫一并诊脉,但求力挽狂澜。   朝堂之上,因宗朔对第一次魏国公的请议视若罔闻,魏国公竟第二次递上了抑商加税的奏本,宗朔终于忍无可忍。朝议散去,他拿上魏国公的奏本直奔凰安宫。   胡充仪正在为皇后尝药,听见外面宦官禀报陛下至,她立刻捧着药碗欣喜地入内,跪在床前轻唤皇后:“殿下,陛下定是忙完了朝政,来看望您了!”   皇后闻言有些激动,她强撑着身子想起来,胡充仪忙按住,“殿下别起了,您刚好一点,再受了风怎么行?”   两人说话间,皇帝已步履生风地踏入大殿。   宫婢打起两侧遮风的帘子,胡充仪放下药碗,侧身跪到了一旁,“臣妾拜见陛下。”   皇帝背着手,握着奏本,沉声道:“胡充仪,朕有话要问皇后,你且先退下。”   胡充仪微一怔,她本就惧怕皇帝,听得对方这样口吻,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垂首从一侧退出了寝殿。   皇后扶着床,支起上半身来,十分虚弱地见礼,“臣妾……见过陛下。”   她仰起头,带着几分乞怜的意思望向皇帝,却不想,宗朔目沉如海,暗藏波澜,惊得她不敢多言。   宗朔冷冷地望着皇后,将手中奏本直接掷入她的怀里,他厉声道:“顾言薇,朕信任你们顾氏,才将左右卫军尽付你顾家之手。为着内宫争风吃醋的破事,你胆敢怂恿你父以武将之身,涉民生内政!皇后如今是疯魔了不成!!”   他竭力忍耐才没有对着顾言薇吼出来,女人病得憔悴,脸色枯黄,唇皮发白,宗朔虽怒极,但仍想为她留住最后一丝体面。   皇后双手虚弱的抱住章本,她没想干涉朝政,她只是向母亲诉了诉苦,想知道她究竟还能不能坐稳这后位而已……顾言薇从未见过皇帝那么冷漠的眼神,她终于感到惊惧、后怕,还有无限的后悔。   她让人传母亲进宫时,胡氏曾劝过她。叫她不要把内宫之事传到外朝去,否则内外纠缠,必惹皇帝不快。只是她听不进去。初一、十五,宗朔再也不肯来凰安宫了。他难道真的要为了谢氏,宠妾灭妻不成?   想到这里,顾言薇一瞬间仿佛又找到了底气和理由,她战栗着自我辩驳:“陛下……臣妾不是……不是争风吃醋,谢氏恃宠生骄,臣妾只是……”   “是什么,你都不必与朕解释了。”宗朔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站在床前,直接打断了皇后的说辞。他垂首漠然地望着皇后,“朕且不计较你多年无出、妒忌嫔妃这些事,单是你身为中宫,干涉朝政,养患外戚,就足够朕废了你了!皇后,朕希望你明白,如今朕留你在这凰安宫里养病,无非是因为朕想保全君臣相和的名声,是不忍心见你父亲戎马一生的将名,葬送你这内宫女子无用的心机之上。这份奏本,朕会留中不发,算是为你顾家保全一点颜面。倘若再有下次,朕必夺你顾家兵权!”   说完,宗朔转身便走,一刻未留。 第118章 莲月进宫 莲月在宫外倒是也听说了一些……   二月十五乃是花朝节, 尹贤妃令尚功局备了各样式的盆栽花送至六宫。因皇后病着,大肆庆节不像话,但尹贤妃特准六宫嫔御在宫所内簪花小庆, 只不许大肆饮宴。   尹贤妃往颐芳宫里送的花是最多的, 尚功局的女官特地殷切地说:“贤妃夫人听闻颐芳宫所植花木不多,特地令奴多选几种春花来给修媛与大公主观赏。贤妃夫人还说了, 尚功局从前有眼无珠,怠慢过修媛,也以此方式求请修媛宽恕奴等。”   谢小盈听完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女官说的怠慢, 指的是成元六年初,林修仪得宠时曾给她下过绊子。三年都过去了,谢小盈早把这些琐事忘得一干二净。尹贤妃有此一举,实在让谢小盈感到她有些故意——怎的?贤妃是觉得她会记恨这些事, 想挑唆她与林修仪时隔三年、再起争斗吗?   谢小盈心里感到荒谬, 只她面上不表,流程化地表示:“多谢贤妃夫人美意。”   谢小盈去到院子里看了看那些花, 有兰花、月季、栀子、海棠等各色品种,堆在一起倒确实热闹繁盛, 让人心情颇佳。她选了几盆兰花让宫人挪到了东侧殿外头摆着,叫薛氏领无忧出来玩一玩。   风清日暖、泥融飞燕。   无忧穿着一身鹅黄小裙子,看到鲜花也高兴地不行。尤其没过多久, 院子里还引来了蝴蝶, 无忧就更兴奋了,追着蝴蝶一边跑一边笑,谢小盈看着女儿,嘴角不由得跟着上扬。   正陪无忧嬉闹, 宫门外又有几名内宦进来。   谢小盈目光落过去,来的人是赵良翰。她一边招手,让无忧来自己身旁,一边让赵思明去迎。   赵良翰十分热情地走到谢小盈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人丝毫看不出宗朔已多日不曾来过颐芳宫的迹象。谢小盈与他寒暄几句,赵良翰才说:“是成谢氏托人找了奴,说思念修媛,想要进宫来看一看。”   谢小盈闻言先是愣了一刻,亏得荷光就在身边,赶忙提醒谢小盈,“莲月姐姐去年不是嫁了成掌柜?”   莲月的父母都是谢家的忠仆,因此得了主人的赐姓。莲月嫁给了成掌柜,如今就被人称作成谢氏,成掌柜是从扬州跟着谢二郎来的京里头,父母都不在身边,莲月一嫁给成掌柜就能做管家娘子,不必受婆婆管束。冲着这个,当初莲月才选了他。   谢小盈低头算算,莲月去年冬月发嫁,至今也过去三个月了,照理说是该叫她进一回宫,好显得自己重视她,免得成掌柜仗着自己能赚钱,在家里欺负莲月。这样一想,谢小盈便立刻说:“多谢赵常侍替我带话,我也十分思念莲月,若是宫规允得,便请常侍为我们主仆安排,见上一面。”   外命妇或待诏女官入宫,都须得经内侍省宫闱局安排,虽然先前宗朔特地赐了莲月待诏女官的身份,但谢小盈心知没法长久指望宗朔,日后若想常与莲月相见,还是得在内侍省有个可靠的人才行。因此,赵良翰虽爽快地答应了,谢小盈还是好言好语地感谢了赵良翰一番,她让荷光取了两块金圆饼赏赐给他,令赵思明以干兄弟的身份,亲自把赵良翰给送了出去。   “得亏当初结了个善缘。”谢小盈抚着胸口感叹,人脉这个东西,到底是需要积年经营,只靠三两日的贿赂,未必能顶大用。   只她并不知,莲月入宫,却是宗朔一手安排的。   从颐芳宫出去,赵良翰便美滋滋地回到御前复命了,“陛下果然懂得修媛心思,一听说成谢氏要进宫,修媛十分开怀。奴已安排妥当,三日后,成谢氏便会进宫探望修媛。”   宗朔松一口气,他总算做了一桩能让谢小盈高兴的事。   三日后,莲月乘着家里的马车到了禁宫西门,家里的仆从与婢子不能进宫,只得在外头等候。莲月仍穿着从前的宫装,换梳了妇人发髻,规规矩矩地跟着赵良翰进了颐芳宫。   谢小盈知道她今日回来,特地抱着无忧在颐芳宫的大门口等着,远远瞧见莲月,她几乎鼻间都有些发酸,还好忍住了,直朝着人笑喊道:“莲月!”   莲月却没忍住,满眼湿泪,还没等进颐芳宫,就先跪到地上,给谢小盈与无忧磕了头,“奴拜见修媛,拜见大公主!”   “起来起来!”谢小盈抱着无忧,有些吃力地弯腰想去扶莲月。荷光反应极快,忙上前帮着拉扯了一把,嗔怪道:“姐姐一嫁人,怎么就与咱们娘子生分了?”   荷光素来俏皮,她这一句话成功把莲月的眼泪给逗没了,莲月笑着说:“你倒还和以前一样,嘴上没个把门的!”   赵良翰瞧着主仆几个聊得欢快,便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事了,他给谢小盈见了礼,很快就开口道辞,“奴天将黑时再来接成大娘子出宫。”   莲月被赵良翰这句“大娘子”给叫得脸上发红,“常侍还和以前一样喊奴的名字就是了,切莫这样客气。”   赵良翰脸上带笑,他知道莲月还有女官的身份,便从善如流道:“是,莲月女史。”   打发走了赵良翰,谢小盈才挽着莲月进到殿内去说话。   莲月接过无忧亲自抱着,侧首问:“公主可还记得奴?”   无忧歪歪头,像是认真想了一会才叫道:“莲月姨姨。”   莲月高兴极了,“公主竟记得!”   无忧伸手摸了一下莲月发髻上簪的金钗,嘴十分甜地说:“姨姨漂亮。”   谢小盈顺着无忧的动作,这才注意到,莲月身上虽仍是在宫里当差时的服饰,但头上从以前的银簪子,换成了金簪子,上面的工艺虽不如谢小盈用的首饰那样繁复,可金簪子顶上还是镶了一块红彤彤的碧玺,加以点缀。谢小盈一看便笑了,“你这根簪子哪里来的?可不是我从前赏你的。”   莲月脸上发热,抬手扶了扶,“……是成郎送给奴的,他一片心意,奴便整日都戴着,叫娘子笑话了。”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过得好,我是最高兴的人了。”谢小盈看出莲月眉眼间都透着些幸福安稳的意味,心里便十分踏实。她让乳母抱走了无忧,殿内只留下了荷光,三个人就像刚入宫时候一样,围坐在一张软榻上,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荷光实在好奇,追问莲月道:“姐姐,你做了掌家娘子,日子过得可还舒心?成掌柜待你好不好?”   莲月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实诚地点了点头,“娘子给奴当真结了一门好亲事。成郎是个很忠厚的郎君,咱府上的二郎很信重他,二夫人还赏赐了奴不少添妆,因此奴嫁得十分体面。今日因知道奴要进宫,成郎还特地去与二郎告了半日的假,将奴亲自送到宫门口了。成郎早脱了奴籍,帮着咱家二郎掌着三个铺子。奴与他现下就住在其中一个铺子后头,他还特地买了两个婢子侍奉奴……”   她徐徐说着宫外的生活,荷光听得两眼放光,就连谢小盈都禁不住感叹:“真羡慕你,要是我也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莲月惊诧道:“娘子何出此言?”   “一夫一妻,生儿育女,虽为生计奔波,但也不缺衣少穿,你这日子哪里不好?”   莲月与荷光对视一眼,莲月小心翼翼地问:“娘子,你在宫里,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谢小盈本不想说,荷光却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皇后先前所为与谢小盈这几日和宗朔闹别扭的事全讲了。因莲月不是外人,荷光还大着胆子抱怨起了谢小盈:“虽说陛下那日偏了皇后一些,可咱们娘子也实在好大的气性!陛下来了几回,娘子都不肯向陛下服软,害得陛下如今不大肯来咱们颐芳宫了。”   “荷光,你别乱说!”谢小盈嗔瞪了荷光一眼,虽没恼,但还是唬得荷光不敢再多嘴。   莲月在宫外倒是也听说了一些风声,只是与荷光说的版本截然相反,她不由愕然片刻。   谢小盈见她表情奇怪,不由问:“怎么呢?”   莲月说:“娘子可知道,因皇后重病,近来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呢……前些日子,魏国公不知请奏了何事,闹得大半个延京城的士绅都不来咱谢家的商号铺子采买东西了。他们都说是娘子在宫里仗着得宠,行事跋扈,不敬中宫,甚至怂恿陛下废后,因此才气病了皇后殿下。咱家二郎与二夫人又愁又怕,都说生意亏损些没什么,只是为娘子担心,前日听说奴要进宫,特地让奴问一问娘子的筹划,可有什么是他们在宫外能帮着使劲儿的地方。”   “使劲儿?使什么劲儿!”谢小盈炸毛,“你快回去告诉阿兄与嫂嫂,我从来没叫陛下废后,更是早已不得宠了。京里的生意若做不来,叫阿兄嫂嫂回扬州去就是,千万别与京里的世家缠斗!民不与官斗,咱们必要吃亏的。”   莲月见谢小盈语气越说越急,忙安抚道:“没有没有,娘子莫担心,咱家二郎知道分寸的。何况礼部的许尚书与御史大夫佟亚台*都   出面弹劾抗议了魏国公的奏本,陛下还罚了魏国公的俸,看起来还是维护咱们的,这事已算过去了。”   荷光听得一愣一愣的,“姐姐真厉害,你如今竟知道朝堂事了……许尚书,佟亚台,都是谁啊?”   莲月被夸得不太好意思,解释说:“都是成郎教我的,他说在京里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要懂朝堂的风向。许尚书是昌南伯的岳丈,昌南伯你总该知道吧?是杜婕妤的长兄。他如今在咱们扬州做刺史,与家里主君夫人颇有来往。佟亚台就是当初教过咱们娘子与大皇子骑马的那位佟四郎的父亲,他家清贵,高不可攀,是位直臣。可惜咱们到底身份不够,能听些朝中动静,却还是不知道魏国公究竟奏了何事”。   谢小盈听得比荷光略明白些,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谢家在扬州,昌南伯为扬州刺史,少不得收了谢家不少好处,才肯做谢家的保护伞。如今谢家生意做到了京里来,昌南伯本人不在延京,但不妨碍将好处延续到岳家,许尚书亲自出面,定是也收了谢家的礼……至于这佟家,能使唤得动的人,恐怕唯有皇帝。   皇帝出面保了谢家。   谢小盈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她方开口:“莲月,请你回去帮我劝劝阿兄与嫂嫂,这延京的生意不好做,不然还是回南方去吧……天子脚下,权贵当道。我不知哪日就会彻底失了圣宠,唯恐连累家人。叫他们避得远一些,莫要卷入这旋涡来了。” 第119章 【评论10k加更】 他与谢小盈固然可……   当日天将将黑, 赵良翰便来了颐芳宫,接莲月离开。   谢小盈让荷光选了些绸缎首饰赏赐给了莲月,叫她带出宫去。一则是有心想让莲月日子过得宽裕一些, 再则也是彰显她对莲月的重视, 令成掌柜能尊敬妻子。   赵良翰才把莲月领走,谢小盈刚踏出正殿, 想去看一看无忧,却不想迎到了皇帝。   颐芳宫内正在上灯,宗朔但见谢小盈一道绿裙斜影步出门来,被光映得满身朦胧, 显得十分遥远。   宫人已高声唱禀,宗朔不知为何,站在原地,竟生出几分情怯。   宗朔满脑子浮起纷乱的想法, 他已有二十余日不曾来寻过谢小盈了, 不知她有没有消了气?见过了陪进宫的婢子,一定说了许多体己话, 她会不会心情爽朗一些?那婢子嫁在京里,是从谢家出的门, 与谢家总该有所往来,不知有没有将他为谢氏撑腰的事告诉谢小盈?   御史大夫亲自弹劾了魏国公以武将之身干涉民生政事,礼部更是奏文要鼓励百民科举, 平民入仕。他做这些, 就是为了给谢家铺路,希望谢家能有争气子弟考个功名出来,他立刻便能封荫谢氏,好抬了谢小盈的出身, 再不令她在宫内难堪受辱。   纵使他在皇后面前伤了她的心,这样的捍卫与弥补,能不能让谢小盈原谅他呢?   宗朔原地怔立之间,谢小盈已施施然迎上前来。   她叉手为礼,恭敬称道:“臣妾拜见陛下。”   谢小盈低着头,宗朔看不见她的脸,十分忐忑地说:“盈盈,不必与朕多礼。”   “臣妾正要去看无忧,陛下可要与臣妾一起?”   谢小盈总算抬起脸,宗朔忍不住仔细打量她,女人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可不知为何,宗朔却分辨不出这笑意到底有几分真。好在她说话的口吻到底是透着些家常,宗朔略平了平心情,颔首道:“好,朕也想无忧了。”   两人顺着游廊往东侧殿去,乳母或许已经和无忧说过了,因此宗朔刚到门口,就隔着窗听见无忧清脆地喊:“爹爹!爹爹!”   宗朔顿觉一片轻松,他掀袍大踏步进了侧殿,无忧摇摇摆摆地扑过来,直接抱住了宗朔的大腿,撒着娇地张手,“爹爹,要抱。”   “好,爹爹抱。”宗朔弯下身,将无忧一把抱了起来。他掂了掂无忧,回头喜道:“几日不见,咱们公主涨分量了!”   谢小盈立在后头,含笑看着他们父女互动,并没有上前来,“是呢,如今让无忧正经吃饭呢……陛下来得正是时候,劳您看顾一会无忧,臣妾得去瞧瞧无忧晚上的膳食准备得如何。”   说着,她便避开了。   宗朔看谢小盈去了另外的屋子,心里有些不安,正想与她一起,不想无忧双臂攀住了宗朔肩膀,小脸贴过来,十分依赖思念的样子,又让宗朔不得不将注意力先放到无忧身上。   无忧悄悄趴在宗朔耳边,有些委屈地说:“我想爹爹了。”   宗朔顿生内疚,他这些日子光想着自己,不愿到颐芳宫来受谢小盈的冷遇,却难免疏忽了女儿。他忙抱着女儿进到里头,坐下来说:“爹爹也想念无忧,爹爹近来朝政忙碌,才没能探望无忧,无忧不怪爹爹可好?”   无忧缓慢地点了两下头,只还是缠抱着宗朔,舍不得撒开手似的。   宗朔见无忧这个状态,立刻有些担心。总不会是他来得少了,底下人怠慢了谢小盈母女吧?他问无忧,“爹爹都来了,无忧怎么还不高兴呢?”   无忧扁了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但她还不会很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哼唧了两声,才含糊地说:“爹爹会走。”   宗朔最见不得无忧哭,女儿一这样,他脑子里再想不起与谢小盈还有什么龃龉,脱口便道:“爹爹今天不走,即便走了,无忧想念爹爹,也可以来找爹爹啊。到时候你告诉娘娘,让娘娘带你来找爹爹,爹爹一准见你,好不好?”   谁知,无忧闻言竟摇了摇头,悄悄趴在宗朔耳边,很小声道:“不能说。”   宗朔一愣,“什么不能说?”   “想爹爹,不能说。”无忧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只她还记得乳母教过的事情,把声音压得十分低,“说了,娘娘伤心,无忧不能让娘娘伤心。”   女儿懂事得让宗朔感到一阵心疼,父母疏远离心,受伤得定是孩子。他与谢小盈固然可以彼此置气,但他怎么能让无忧夹在中间,平白受这样多的委屈?   宗朔心里衍起坚定,他必不能再与谢小盈这样生分下去。便是为着女儿,他们也该像从前一样亲密,令无忧自此无忧。   ……   两个人一左一右陪着无忧吃了晚饭,无忧眼下会拿着勺子自己吃了,她吃得一直很乖,虽掉些饭粒,形状稍狼狈了一点,但吃饭不走神、不闹,实在是小孩子中难得的省心。   宗朔一点都不嫌弃女儿吃得满身菜油,一直坐在旁边拿着手绢,三五不时地伸过去帮着擦两下。   哄着无忧吃饱饭,宗朔才起身与谢小盈离开。   他原本下意识地想去正殿,可往外走了几步宗朔才察觉有些不对。   以往他与谢小盈在颐芳宫中漫步时,两人都是并肩而行,如今谢小盈却是同寻常嫔妃那样,主动落后他一步。他刚站住脚,谢小盈便立刻定在了原地,低眉顺目地候着,宗朔恍然间,还以为自己是去了林氏宫里。   他有些颓丧,谢小盈竟还是在怪他。   “盈盈……”宗朔长长叹气,“你就非要与朕这般吗?”   谢小盈头都不抬,“臣妾只是恪守宫规,不知哪里还令陛下不满?”   宗朔往前迈了一步,不管谢小盈怎么想,强势地去抓起谢小盈的手,“朕让莲月进宫,都不能令你开心一二,叫你原谅朕的一时之过吗?”   “臣妾没有怨怼陛下,但陛下今日圣恩开赦,臣妾确实是十分感激。”   宗朔被生疏的口吻激得又有些着恼,然而谢小盈这样的把戏实在重复了太多次,宗朔怒意刚生出半点,他便忽然反应过来。谢小盈这是明知自己不想听什么,故意用这种口吻来刺激他。宗朔索性不再与谢小盈兜圈子,他直白道:“朕今日要留下来。”   谢小盈愣了一瞬,抬起头,宗朔果不其然从中捉到了女人的三分惊愕。   但只是须臾,谢小盈便收回目光,温和地应道:“当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留宿颐芳宫,臣妾定谨慎侍奉。”   说完,谢小盈就同从前一样,喊了赵思明去传膳,自己陪着宗朔回到了正殿之中。   谢小盈看到宗朔身上沾了些陪无忧用膳的饭点子,甚至还主动道:“陛下可要更衣?臣妾喊人进来伺候。”   宗朔不置可否,谢小盈就立刻传了香云香浮。   两人短暂分隔开,谢小盈兀自去喝了口水,平了平心情。   早晚还是会有这样一天,她是皇帝的妃嫔,宗朔要传幸,为着保命,谢小盈也不可能拒绝。然而她如今的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谢小盈终于领会了近乎灵魂出窍的感觉,她完全可以接纳这具躯壳的卑微与臣服。   一枚硬币,掷到半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是灵魂的尊严,孩子都生过了,这具身体,便随便拿去给宗朔糟蹋就是。   两人用了晚膳,宗朔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见谢小盈兴致缺缺,果不其然他就说要就寝。宗朔眼神里的试探几乎令谢小盈想要笑出声了,他以为她有多大的胆子?皇帝御幸,她难道还会誓死不从吗?   谢小盈洗沐后很平静地躺在了床上,提前就闭上了眼。   不多时,她听到宗朔缓慢地靠近。   “盈盈……”宗朔大约是看到了她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的姿态,声音里透着点心虚。   谢小盈一动没动地躺着,见宗朔半天不过来,才睁开眼。   宗朔就立在床畔,他换了寝衣,神情复杂地望着床上的谢小盈。   谢小盈故作懵懂,“陛下,怎么了?”   宗朔不自觉地将手攥成拳。   再没有比这样更能羞辱一个男人的时刻了,他心悦的女人,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对抗他的亲近。宗朔甚至情愿谢小盈直接将他推出去,也好过让他看到自己在谢小盈心中,竟是这样的低劣之人。   他不是没与谢小盈感受过抵死缠绵的兴奋与巅峰,她快活时、喜欢时、想要时,都不是这样的姿态。   她会用期待的目光等待他,会用鼓励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呢喃,像某种咒语,令宗朔情不自禁地去配合她的节奏,满足她的需求。   可如今,她不肯,却不明白地拒绝他。她故意把自己放到这样被动的姿态里,好让他知道,她已剥夺了那些他曾拥有的亲密缱绻。   宗朔鼓起勇气,才能迎上谢小盈的目光,“盈盈,你若不愿,朕……不会强迫你的。”   谢小盈笑了,只她笑得让宗朔更慌张。   “哪有愿与不愿?”谢小盈轻声说,“伺候陛下,原就是臣妾的本分。”   宗朔沉默下去,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本分,可比起本分,他更在意的是与谢小盈之间……曾经的情分。   大约是软话说得多了,赔礼也赔得多了。宗朔只觉自己没什么话不能与谢小盈直言,他索性掀起被子,挨着谢小盈坐了下来,“盈盈,朕知道你是想惩罚朕,没关系,你再冷着朕,朕也都受得住。”   说完,他吹熄了帐子外的灯。黑暗之中,他摸索着靠近,伸臂将谢小盈揽进了怀里。   谢小盈没有挣扎,但也没像从前那样紧紧贴上来,就这样僵硬地任他抱了一会。   片刻,大约是确定了宗朔没有任何想要进一步的打算。谢小盈很轻地翻了个身,改为背对宗朔。   宗朔并没恼,他的下巴自然而然地抵在了谢小盈的头顶,将人抱得更结实了一些,“盈盈……等你再为朕诞育一个孩子,朕就封你做贵妃,好不好?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朕都会喜欢。皇后的身体不大成了,朕若废她,只会对你无益。你且屈居贵妃之位几年,朕会好好维护你,必不令你再受从前之辱。”   这时的谢小盈,并没听出宗朔这番话里尚有几分未竟之意。她只说:“陛下,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臣妾忝居九嫔,已是感激不尽,请陛下不必再为臣妾谋划这些了。”   而这时宗朔也并没想到,皇后的寿数已不长了。   他低头吻在谢小盈的脑后,执着道:“原谅朕吧,盈盈,朕真的知道错了。” 第120章 父女情分 女儿哭声响在耳边,仿佛千刀……   宗朔低语乞饶, 谢小盈却狠心未应,两人一夜无话,沉默入眠, 又沉默醒来。   皇帝近日朝务繁忙并非托词, 天蒙蒙亮,谢小盈就察觉身边人有动静, 她从睡梦里睁开眼,发现宗朔已起身在更衣了。她刚一翻过身,宗朔便说:“你歇着,朕晚上再过来。”   若搁在以往, 谢小盈定不会推搪,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回笼觉。可如今她心里已不把宗朔再视作“自己人”,他是国家公器,是封建核心, 宗朔手中的权柄, 既可锋刃向外,更能随时向里。   谢小盈掀开被子下了榻, 没接皇帝的茬儿,只问:“陛下可要在这里用早膳?”   “不, 来不及了。”宗朔整冠,“朕去崇明殿用,就不陪你了。”   谢小盈点头, 一边让荷光入内为自己更衣, 一边吩咐香平,“去让薛妈妈抱无忧过来,叫公主送一送陛下。”   宗朔闻言愕然,“这么早, 别惊动无忧了。”   谢小盈反倒冲他笑,“无忧既是思念陛下,也该对陛下表一表孝心,做女儿的,送爹爹去朝议,乃是无忧的本分。”   本分。   又是这两个字。   宗朔并没立刻反应过来谢小盈的意思,他只觉心头微刺,却也挑不出什么谢小盈的理。   两人目光交错,谢小盈没多解释,催促着宫人为她更衣束发。宗朔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由得常路继续侍奉他更衣佩袋。   皇帝为着朝议,其实颇着急,谢小盈便没多费工夫修饰妆容,简单挽了个髻子,换了能出门的裙衫,就跟着皇帝出了正殿。   乳母薛氏根本没想到谢小盈这样早会传见公主,她匆忙地把无忧从床上抱起来,无忧没睡足,被乳母喊醒自然是要闹觉,整个人哭哒哒的,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饶是如此,薛氏也不敢违抗修媛之命,当真把无忧用斗篷裹着抱出殿来,迎到了皇帝面前。   宗朔一看到女儿,便是无忧哭得皱巴巴的小脸。无忧见是爹爹,伸出手就要抱,宗朔想接,但他一身朝服,终归不便。谢小盈及时将女儿拦下,抱进了自己怀里,“爹爹要去视朝,无忧乖,不要闹你爹爹。”   无忧泪汪汪地看着宗朔,还想叫宗朔抱,可她刚伸手,就被谢小盈按了下去。无忧一向听话,只能用胳膊抱住谢小盈的脖子,赖在母亲身上,望着宗朔,声腔软绵绵地问:“爹爹今日还来吗?”   宗朔想应她,谢小盈却道:“你爹爹忙的是国家大事,无忧不可打扰爹爹。”   无忧本就闹觉,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薛氏尴尬不已,赶忙跪在地上,替公主赔罪道:“陛下恕罪,公主实在年幼,这样早起来难免不舒服,并非有意冒犯陛下。”   女儿哭声响在耳边,仿佛千刀万剐割在宗朔心头。   宗朔看着紧紧抱着女儿的谢小盈,终于明白谢小盈究竟是何用意。   她看出了自己对无忧的父女情分,竟是用这份情来伤他!她口口声声说的本分,便是为了提醒他,若他日后再来颐芳宫留宿,谢小盈就会每一日这样,像无数内宫嫔御一般,将父女亲情、男女之爱,化作冷冰冰的君臣之仪。   这一刻实在太残酷了。   宗朔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顾不得无忧还在,咬牙问道:“盈盈,你用无忧伤朕,纵使你不怜惜朕待你们母女的真心,你就忍心要无忧夹在朕与你之间,受这份苦吗?”   无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小盈自然不忍。她眼眶微红,望向宗朔的目光却十分坚定,“臣妾不懂陛下什么意思,臣妾恪守宫规,谨遵礼数,何处伤及陛下?”   宗朔被气个倒仰,他还欲说些什么,幸而赵良翰瞧着两人状态不对,大胆上前打断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请陛下移驾视朝。”   谢小盈立刻抱着女儿直接跪地,“臣妾与无忧恭送陛下。”   这是她第一次送驾时行跪地之礼,膝头磕在青砖上,尖锐的痛反倒令谢小盈冷静许多。   宗朔不可思议地看着跪下去的女儿,短暂的惊愕又化作充满胸臆的震怒,他猛一震袖,拔腿便走。   谢小盈跪在颐芳宫内,看着宫墙外缓缓移走的卤簿,缓慢地松一口气。   宗朔一走,无忧也渐渐收了哭声,因她发现,母亲的脸上竟也满是泪。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上谢小盈的脸颊,“娘娘……娘娘不哭。”   谢小盈将脸藏进无忧小小的掌心,她垂首呢喃,“宝宝,对不起。”   ……   这一日,前廷的气氛被皇帝压得十分紧张。   本是商议税改之事,不知谁言辞里透出几分不敬,皇帝勃然大怒,竟将朝臣拖出大殿,赐了廷仗。还好御史台的人及时求情,没能真的罚下去,但众臣都被皇帝突然的冷厉吓得心有戚戚。   不少臣子都反应过来,这已是成元九年的春了。   座上真龙,已非九年前初登大宝、掌权不稳的太子,而是一位浴火淬炼,意志坚定的帝王。   临至傍午,御前有个内宦在皇帝批阅奏文时磕碰了桌角,直接被皇帝贬出了宫廷,罚去荒野离宫做了苦役。常路亲自带人将他押了出去,把人送到掖庭局的时候,常路还十分感叹地说:“咱家是不是提醒了你们?今日陛下龙颜不悦,叫你们仔细伺候。怎还干出了这样蠢的事?大罗神仙也是救不了你了。”   天色将暗,宗朔一个人幽坐在龙椅之上。   他看着窗外余晖散尽,浮云孤零,内心竟有种千疮百孔之感。   他忽然想起自己母亲薨逝那一年,有一日他来崇明殿拜见先帝,先帝就是这样坐在龙椅上发着呆。那时候他还不懂,以为先帝是为朝政烦忧,他跪在地上行礼问安后,先帝却问他想不想娘娘。   宗朔始终记得,先帝一生固然杀伐果决,但就是在懿德皇后薨逝后,方渐渐显露出嗜血恋战的兆头。他原以为是母亲贤德,曾私底下劝谏过先帝。如今想来,他的母亲是最谨慎不过的女人,怎么可能干涉朝政。但他的父亲,身为帝王,定是有内心空洞无助,需要发泄的时刻。   先帝称不上荒淫,后宫女子虽常有以宠晋身之人,但先帝待女色始终有度。反倒是他后半生执迷于征战沙场,几度投身开疆辟土,一身伤病混不在乎,未尝不是需要用鲜血来祭内心之恸。   宗朔今日发怒时,一瞬间感到自己懂得了先帝。   因他也想杀几个人,好能泄掉从颐芳宫离开时,那种无力的愤懑。   常路送走了被罚的内宦,正欲回到崇明殿,却见华章门处,赵良翰正与尹贤妃身边的内宦何念先不知在勾搭什么。常路皱了皱眉,这赵良翰攀过谢修媛的高枝儿还不够,如今是想见风使舵,转投尹贤妃门下不成?   他沉默地走过去,两人竟是在低声争执。   何念先大约是奉贤妃之命,欲要求见皇帝。今日皇帝心情不睦,赵良翰不肯为了贤妃去御前触霉头,因此不肯收何念先的好处。   常路听了个明白,倒也不怪赵良翰。别说是尹贤妃了,今日有几个朝臣想求见皇帝,都被常路委婉地规劝走了。若不是紧急的军政大事,何至于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自讨苦吃呢?御前的人这般行事,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顾虑着大家伙儿。   想到这里,他走到跟前去,替赵良翰解释了一句,“小先啊,咱们都知道你当差不容易,贤妃有吩咐,你想替你的主人把差事办美了。只今日决不是咱们做哥哥的不给你这个面子,实是陛下今日圣心不豫,便是咱家去替你们传话,也怕被陛下迁怒呢。”   何念先眼神微动,叉着手,作出一副苦笑,“常少监,若当真如此,少监能不能给奴透个话?陛下到底是为着什么事恼成这样?奴回了平乐宫,也好给贤妃夫人有个交代。”   “这……”常路犹豫一瞬,与赵良翰对视了一眼。   皇帝虽与谢修媛闹别扭,但御前的人都看得明白,这别扭能闹起来,归根究底是因为皇帝把谢修媛还放在心上。倘若皇帝没这个心,早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了。赵良翰偏着谢修媛,当然不肯将皇帝与修媛不睦的事透给外头知道。   然而,内宫诸事,如今终究是由尹贤妃执掌。皇后病前,尹贤妃尚且还需要时常去凰安宫请示意见,皇后眼下重病难起,六局二十四司见风使舵,已彻底以尹贤妃为首。   常路暂掌内侍省,他所想之事,自是与赵良翰不同。   当着赵良翰的面,常路还不想太直接地卖了谢修媛。他酝酿少顷,很委婉地提醒了何念先一句,“陛下今早从颐芳宫出来,就已经憋着气了。”   何念先愣了一秒,但他很快低下头去,诚恳地说:“多谢少监提点,奴感激不尽,奴这就去回了夫人,定不敢再令常少监、赵常侍为难。”   说完,他便躬身退了下去。   赵良翰斜了常路一眼,阴阳怪气道:“御前的事,少监也敢透给尹贤妃知道?”   常路自觉身正,坦然回答:“内宫嫔御,皆受贤妃辖制。修媛若真是屡屡犯上,说不准陛下还要让贤妃去管教一二呢。”   两人互相哼了一声,左右避开,各自离去。   可惜常路万万想不到,尹贤妃听了何念先的回禀,非但没止了求见皇帝的想法,反倒亲自来了华章门,请人唤来了常路。她一身碧蓝襦裙,搭着月白帔子,十分清雅的模样,常路弓着腰给她行礼,尹贤妃平和道:“少监太多礼了,本宫与你是旧相识,何必这样客气?”   常路原先伺候还是太子的皇帝出宫时,就在尹府见过贤妃不少次。贤妃眼下和他套起近乎,便让常路感到十分不妙。他赶忙说了几句不敢,问贤妃是有什么吩咐。   尹贤妃说:“本宫是为着先蚕礼的事想要求见陛下,虽听念先说今日不同寻常,但兹事体大,还是想着要麻烦少监一回。天已然晚了,若陛下得闲,本宫盼着陛下能移驾平乐宫进晚膳,好商议一下先蚕礼如何处置。”   一听是先蚕礼相关,常路也想了起来,马上就是三月,皇后重病,定是没法子主持了。皇后亲蚕是办与不办,肯定还是要一句皇帝的准话才行,尹贤妃再代管六宫,归根结底也不是皇后,她没法子做这个主张。   只贤妃非要今日见皇帝,常路不由得牙根泛苦。他实在不想把自己搭进去惹皇帝的不快……可他不去,还能支使谁呢?寻常内宦,这个节骨眼,没等进殿估计就要被皇帝砸出去。常路没法子,朝着尹贤妃一揖,亲自往大殿去了。   赵良翰在外头站班,斜着脸嘲笑常路。尹贤妃这还没当上皇后呢,就敢这样支使内侍省的少监。常路也不想想,倘若皇后薨了,真叫尹贤妃做了继后,他们还能有安生日子?   常路瞪了赵良翰一眼,抬脚进了大殿。   他跪在底下,头都不敢抬地把尹贤妃的话说报给了皇帝。   谁知,宗朔只是沉默片刻,竟点头道了好。   “就去贤妃宫里吧。”   没有人知道,宗朔其实是松了口气。   他既想去颐芳宫里陪一陪无忧,又实在有些怵了谢小盈。他想怪谢小盈心狠,但仔细思来,皇后那日,又何尝不是因为察觉了谢小盈对无忧的一腔心血,才敢当众激谢小盈失态?   如今换位处之,宗朔总算明白了一些。 第121章 【营养液21k加更】 杨淑妃愕然,直……   皇帝上一次至平乐宫, 还是三年以前。尹贤妃御下再严,也管不住宫人们纷纷窃喜,觉得主人不仅得了掌宫的体面, 马上也有有了恩宠的实惠。   只何念先脸色幽幽的, 立在明间里,看着贤妃温柔小意地为皇帝布菜, 躬着身子侍奉,远没有往日的清高疏冷。   似一支被折断的梅。   “若蘅,你坐下来吧。”宗朔与谢小盈相处惯了,也不大适应宫妃再这样谦卑恭顺, 像个奴婢般侍候。   还好尹贤妃没坚持,从善如流地落了座,陪着皇帝用完晚膳,才开口说起了正事。   宗朔凝神仔细考虑了一会。   皇后病重, 外朝风议诸多。魏国公被御史弹劾过一回, 大概也是回过味来,竟上折乞骸骨, 请赐左右卫上将军一职。宗朔倒不是不能容魏国公病退,他既退, 魏国公的长子倒可以被用起来,放到军中去。但这个时候若准了魏国公的告老,只怕皇后承受不住。   宗朔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膝头, 目光移到尹贤妃脸上。   “皇后亲蚕……今年, 你便代皇后主持吧。”   四夫人位上共有两人,虽淑妃位尊,膝下更有皇长子,但这份殊荣, 定是不能落在杨家头上。尹贤妃无子上位,又为皇后忌惮多年,未尝不是一个能分担谢小盈身上沸腾物议的对象。且尹父乃是吏部尚书,掌百官选授考课。即便有些议论,凭尹尚书身份,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渐渐大家就能平息了对内宫的关注。   尹贤妃闻言,自是先起身推辞。宗朔坚定地表达了几句,尹贤妃就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温和道:“臣妾愿为陛下与皇后殿下分忧。”   宗朔叹了口气,不由问:“皇后身子如何了?”   尹贤妃说:“高御医说,虚不受补,只能徐徐进药,不敢用得太猛。且先将养着,等天气暖了,许有转机。”   “那就好好养。”宗朔按着额心,“胡充仪侍疾,朕是放心的。只你还是要多看顾,朕敬重皇后,还是盼她能康复。”   尹贤妃心中嘲弄,皇帝若当真敬重皇后,便不会拿着顾家的奏章去凰安宫训斥皇后了。皇后何其骄傲的性子,怎能忍得下这番羞辱?顾氏这一生,纵蠢笨了些,但以皇帝对中宫的维护,本是能好好过完一生的。可惜她眼高于顶,偏要处处逞强。但凡皇后能忍得下谢小盈这三两年的荣宠,由得谢氏张扬轻狂,还不愁皇帝亲自动手,将谢氏按下去吗?林修仪是多好的先例。   然而恰恰林修仪是个懂得服软的,前些年虽占了陛下的宠,却在皇后跟前谨小慎微,让皇后以为天下的宠妃都会这样听话好拿捏。岂不知谢小盈是个例外?   但人与人,纵使有诸多不同,其贪与欲,倒是相差无几。这些日子,谢氏竟当真与皇帝闹起性子,不正是给了她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尹贤妃嘴角弯起,“臣妾省得,陛下与皇后夫妻情深,臣妾感念,自然会多加照拂,万望殿下早日康健起来。”   宗朔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宫有你在,朕也算是放心了。”   “臣妾原没想着自己于陛下而言,能是个有用之人。”尹贤妃低垂首,轻声喃喃,“如今能为陛下照拂皇后、看顾谢妹妹,臣妾十分感激。陛下近日可去过颐芳宫不曾?臣妾亲自挑了不少花,让尚功局送去了颐芳宫,一来是想着谢妹妹与公主都娇贵,春日可该好好赏一赏,二来也是觉得,陛下政务繁忙,恐要错过今年春色。陛下常去颐芳宫,若能顺程看到,倒也不负臣妾一片心意。”   宗朔怔了一下,他仔细回想,昨日在东侧殿外,倒确实看到了不少花盆。可惜盆里花木大约被无忧“荼毒”过,花朵一片片凋零,被摘走了不少。   他想到这里,便有些失笑,“原是你送去的,不错,朕看过了,修媛……朕不知道,但公主一定是喜欢的。“   尹贤妃见皇帝笑了,也很高兴。看来她是对的,与其拉下脸来直接去邀皇帝的宠,还不如将痕迹慢慢渗透进颐芳宫去。一花一木,一点香片,足够皇帝在对谢氏慢慢失去兴趣的同时,想起还有她的存在。她生出几分得意,便忍不住说:“臣妾能用这样的方式伴在陛下身边,已是心满意足。但不知谢妹妹学会用香了不曾?陛下最喜欢的雪中春信,谢妹妹为着陛下,合该也常用这一味吧?”   宗朔闻言,脸色表情微微一僵,他短暂陷入缄默,过了好半晌才说:“没有,她不爱用香。”   尹贤妃也是一怔。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因皇帝定会给谢氏讲说那些香的来历。若谢氏忌惮她,说不准会用另两味宗朔不常使的,可那样就会有忤逆皇帝之嫌,宗朔会与谢氏生隙。若谢氏为了讨好皇帝,专用雪中春信,便是给了她与宗朔叙说旧情的机会,提醒宗朔曾亏欠她什么。   尹贤妃独未想到,她都在宗朔跟前过了明路,表明了敢于承担香料的种种问题,排除了谢氏的疑心,谢氏竟还不肯用她的香?   她灵机微动,露出些委屈的表情,低声问:“谢妹妹莫不是讨厌臣妾,才不肯用臣妾合的香?”   “不是,盈盈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宗朔正欲解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谢小盈是吃醋,是不愿他与旁的女人亲热,才不肯用尹贤妃的香。   只他如今坐在这里,若传到谢小盈耳中,岂不是更为两人的感情雪上加霜?   宗朔蓦地站起身,很突兀地说:“朕还有些朝事没处理完,就先走了,贤妃,亲蚕礼的事你来办,若有什么不懂的,使人去问尚宫局。朕也会交代常路,令礼部襄助安排,你早些安置吧。”   尹贤妃错愕地看着皇帝落难逃荒般地从平乐宫阔步而去,她先是茫然,接着是充起满腔愤恨。   何念先看出贤妃情绪,借机上前,压着声说:“夫人莫恼,陛下他……一贯是这样的。”   尹贤妃焉能听不出何念先的话里有话,她美眸横瞪,迁怒道:“纵然他是这样,本宫也须得留住陛下,方有机会诞育皇嗣!”   何念先被骂得垂首下去,脸色透出几分难堪,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尹贤妃冷眼斜觑何念先半刻,两人僵对,何念先的头自然埋得越来越低。直到尹贤妃看不下去,轻声开赦:“罢了,你也不必如此。”   说完,尹贤妃扭头进了内殿。   何念先落在后头,本还有些犹豫,尹贤妃却隔着珠帘折身回来,“不进来侍候,你还在等甚?”   ……   三月,尹贤妃代表皇后祭先蚕、躬亲桑,果然在外命妇中掀起不少震动。   一切都如宗朔所料,朝外的目光不再聚集在盛宠之下的修媛谢氏,毕竟她虽位列九嫔,却在先蚕礼上并无超乎常人的一席之地。   贤妃领头,淑妃次之,九嫔以胡充仪为代表,婕妤之下则有杜婕妤领头。   诞育皇次子的修仪林氏与皇长女的修媛谢氏,仍隐在众嫔御之列。二人都是得过宠的嫔御,在这样出风头的场合中,仍因家世不显而要退避三舍。京中世家渐渐安了心,皇帝既不贪恋女色,宠爱嫔妃也都是点到为止,还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呢?   先蚕礼翌日,外命妇入宫拜了皇后空座,如常领劳酒宴。因皇后未至,劳酒宴走了个流程便散了。外命妇各自归家,谢小盈借着这个机会,去了玉瑶宫,与杨淑妃说了会话。   大皇子开蒙,令杨淑妃的生活充实忙碌了不少,整个人也不如去年那般透着隐隐的沉郁。   她在家中族学是正经读过书的,并不像南方一些家里,只给女子读闺训等物,而是真真正正背过四书五经,学诗词歌赋的。杨氏乃是簪缨世族,延京尚未成为都城之时,在旧时延阳郡内,杨家便是望族。帝后常说杨淑妃不懂规矩、跋扈,然而杨家的底蕴,却是武将出身的顾氏与有胡族血统的宗氏无法比拟。   杨淑妃对宗朔,那是从骨子里带出的看不起。   如今为了孩子学业,杨淑妃实在是很费了些心思。她压低着声音对谢小盈说:“就怕琪郎在读书上随了他父亲,那就真的开不了窍了!”   谢小盈听得汗颜,“姐姐也不必太严苛,琪郎又不需要考科举,能懂道理就够了。”   杨淑妃摇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琪郎今后最多就是个藩王,这还得指望以后他登基继位的弟弟是个宽容的。可就算是藩王,也要懂民生,知仁善,免得到了地方上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没得给我丢脸。”   谢小盈反而没想那么远,她脑子里是快乐教育。身为皇子,以后又不用做卑微社畜,做好基础教育和美识教育尽够了。   两人聊了一会孩子经,杨淑妃才问谢小盈,“你与陛下和好没有?”   谢小盈被问得有些尴尬,她不太想和淑妃说与皇帝相关的事情,总觉得抹不开面子。但她也知道淑妃是担心她,便含糊地说:“哪轮得到我和陛下和不和好?总归是谨慎侍奉,别再触他逆鳞就是了。”   但听谢小盈这样的口吻,杨淑妃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斜睨过去,只道:“你且收着点,毕竟还有无忧,总要顾及孩子的。”   “我知道,陛下还是常来看无忧的。无忧与他亲近,也是好事,我不会犯傻。就是……”谢小盈咬着牙措辞,“就是没曾留过陛下而已。”   杨淑妃愕然,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意思是,你不让陛下幸你了??”   “……什么叫我不让,这事是我说了算的吗?”谢小盈被杨淑妃说得都有点心虚了,她确实没有明确拒绝过皇帝,只是每次都让宗朔碰软钉子,久而久之,宗朔抹不开面,也就不再开这个口,每天晚上过来陪无忧玩一会,吃顿饭,自己就找借口离开了。   见杨淑妃不信,她隐晦道:“就……有几次我表现得不是很乐意,陛下就走了。”   杨淑妃这下明白了,她也这么干过。因皇帝实在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他自诩不愿强迫女人,非得要别人表现出来欢欣鼓舞、感怀圣恩才行。那事儿杨淑妃觉不出好来,自然不肯给皇帝好脸色。她当初就是用这个法子逼得宗朔不再来玉瑶宫,只可惜她实在命太“好”,太快就有了身孕。   谢小盈看杨淑妃作恍然大悟状,两个人目光对视,透出几分默契,很快便笑了起来。   杨淑妃掐了一把谢小盈的脸,不无感叹道:“别得倒是没什么,我只替你可惜,没能养个儿子,否则后半生有了依靠,日子就不一样了。”   “无忧就很好。”谢小盈语气坚定,“我喜欢女儿的。”   杨淑妃也笑,“是啊,女儿贴心,各有各的好处。不过……”   谢小盈见淑妃顿了顿,脸上似露出几分犹豫的神情。谢小盈看出杨淑妃是有话想对她说,便道:“凭我与姐姐的关系,姐姐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姐姐不必顾忌。”   杨淑妃摇头,“倒不是顾忌,是不知这样对你到底有没有好处。你盛宠傍身,独得陛下青眼,你虽不在意了,这样白浪费了陛下的心思,也实在可惜。依我看,杜婕妤是可交之人。听闻她家里在朝堂上曾帮你斡旋?你若有心,不如提携杜氏一二。她在婕妤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定是想谋取一个晋身之机,会好好为你效力的。” 第122章 两个选择 宗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嘴……   杨淑妃的提醒, 谢小盈很快就听懂了,她是建议自己以圣宠为诱饵,令杜婕妤投靠效忠。   谢小盈实在有些犹豫, 自始至终, 不参与后宫女人的争斗就是她最重视的底线,如果贸然和杜婕妤拉帮结派, 之前的坚持岂不是白费了?   杨淑妃知道谢小盈有自己的原则,更深一步地解释:“你不稀罕的东西,于旁人而言未必不是救命稻草。何况杜婕妤的性子我很清楚,她是宫里难得的聪明人, 不会给你惹麻烦。最要紧的是,你家里要仰仗她,她在宫里要指望你。你若能和她处得来,总比这样偷偷摸摸来见我强得多!”   谢小盈听得出来, 杨淑妃这是在给她找帮手, 她怕她撑不过与皇帝慢慢疏远的这一遭。   “姐姐放心,我会回去想一想的。”谢小盈郑重道。   三月转眼就结束了, 天彻底暖和起来。   谢小盈虽还没想好要如何照着杨淑妃所言,去为杜婕妤铺那条路。但杜婕妤的性子确实是令人喜欢的, 谢小盈便三五不时邀请杜婕妤来颐芳宫小坐,还教会了杜婕妤玩扑克牌与三国杀。   杜婕妤极聪明,三国杀那么复杂的规则, 她玩了两把就学会了。颐芳宫如今人多了, 加上杜婕妤,能玩起八人局。谢小盈难得有一场与杜婕妤都抽到了反贼的身份,两个人大杀四方,默契至极, 迅速干掉了拿着主公牌的兰星。   谢小盈颇喜欢杜婕妤的性子,她没有杨淑妃那么极端的张狂,但为人颇爽利。打牌时专注游戏,从不拿身份来说事。但若坐下来与谢小盈闲话喝茶,又十分尊重谢小盈,不动声色地将谢小盈置于阶级制度的高层。   这种微妙的周到,实在是一份本事。   更重要的是,谢小盈从杜婕妤身上看到了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杜婕妤有一回来,正巧赶上了荷光领着人在院子里晒书画。其中既有旁人的馈赠,也有谢小盈家里备着走礼用的墨宝。可惜谢小盈一窍不通,看不出好赖,只能摆在库房里。   杜婕妤听谢小盈自嘲,便自告奋勇地给她讲解起来。   谢小盈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震惊。就是寻常的梅花图,杜婕妤都能说出其中构图之精妙、用色之大胆。经她讲解完,谢小盈一下子也能看出手里几幅画的高低之分,因此倍感钦佩。   无忧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杜婕妤讲述,谢小盈就让人抱着无忧来听。无忧听完对画画立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抓着谢小盈的裙摆说:“娘娘,我也要画!”   公主一句话,底下人自然把笔墨纸砚都准备起来,叫无忧拿画笔瞎摆弄着玩。   谢小盈原没想着让女儿学什么,但杜婕妤却温柔地提点了无忧几句,无忧立刻学会了用颜色去表达物品。她拿手指沾着朱色,在白宣上胡乱抹了几笔,然后对谢小盈骄傲道:“娘娘,海棠!”   还别说,谢小盈凑过去一看,真有点像海棠花瓣的形状!她眼神里露出几分惊喜,杜婕妤便从旁道:“公主有天赋,合该好好学画。”   谢小盈已许久没同宗朔表现得太亲密,但这一日宗朔来了,谢小盈实在没忍住,把女儿跟着杜婕妤学画画的事情和宗朔分享了,还主动问:“是该叫无忧学一学的,陛下可有主意?”   宗朔没想到谢小盈竟会主动与他说这样多的话,一边听,一边就露出了笑脸,“想学画画,这有何难?朕亲自教无忧!”   谢小盈想的是让宗朔给无忧选个启蒙老师,就像宗琪学骑马那样。但宗朔一自告奋勇,谢小盈顿时就没了兴趣。皇帝愿意教就教,他若日后懒怠了,谢小盈想,就请杜婕妤来教女儿好了。   和这些古代女人比,她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傍身本领。   杜婕妤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趁日光好,还抱着琵琶坐在院子里给谢小盈弹奏了一曲。   谢小盈惊为天人,手掌都拍红了,她不禁感叹:“杜姐姐实在厉害,你在这宫里……当真是明珠蒙尘。”   杜婕妤抬起眼望向谢小盈,大约是觉得时候到了,便抱着琵琶,直接跪了下去,“妾求修媛提携。”   谢小盈微怔了怔,杜婕妤眼神诚恳,暗含乞求,让人几乎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她心里还有一道跨不出的沟壑,她并非怕宗朔恼怒,是实在不想利用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沉默片刻,委婉地说:“杜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你待我体贴,我合该回报你什么。但我从前虽与淑妃亲近,我两人其实从未有过任何谋划。淑妃素来说我蠢笨,宫中弯弯绕的生存法则,我学不会……杜姐姐想要的东西,我恐怕没法以你期待的方式给你。”   杜婕妤与谢小盈相处这些时日,自然看得透她秉性。她温柔笑笑,解释道:“妾不敢妄图修媛什么,只如今陛下除了颐芳宫,再不肯踏足任何地方……妾不求修媛美言,但求修媛给妾一个机会。若能争得陛下一次青眼,那是修媛赐予妾的福运。便是争不得,妾也肯认命。日后同淑妃夫人一样,与修媛君子之交。”   昌南伯府早就衰败了,虽有世家的架子,内里却大不如前。当初入宫,是她与阿兄商量好要进来的。兄妹两个,一个外朝挣功名,一个内宫博荣宠,不论如何,总不能让杜家败在他们手里。   谢小盈盯着杜婕妤半晌,将人扶了起来,“你容我想一想法子。”   于是,五月初五的端阳,宫内未设宴,宗朔便说要来颐芳宫与无忧共庆。   谢小盈想了想,将杜婕妤也传来了。   天将暗未暗的时候,宗朔走进了颐芳宫。他甫一踏入宫门,便听得无忧畅快清脆的笑声。宗朔举目望去,但见谢小盈在庭中支了凉榻、枕席、桌椅等物,正抱着女儿在玩。这样美好的景象,偏谢小盈的旁边还坐了杜婕妤。   杜婕妤正拿粽叶往里填米,无忧适才笑,便是因她抓了一把糯米在掌心,杜婕妤不知对无忧说了什么,无忧便开心地仰头大笑。   宗朔没想到杜婕妤在此,心里颇有些膈应。然而女儿高兴,宗朔又说不出将杜婕妤赶走的话。他近前来,女人们俱起身行礼,谢小盈找补了一句,“无忧不知听谁说了粽子,想要自己包,臣妾不会,只好央了杜姐姐来助阵。”   杜婕妤垂首立在旁边,十分规矩的样子。宗朔知道她二人近来关系好,便颔首让人起身,“都坐吧,今日小聚,不必拘礼。”   宗朔打着陪无忧的旗号非要来颐芳宫,谢小盈便聪明地也拿无忧做借口,硬是留下了杜婕妤。   头一回,皇帝一左一右两个妃嫔一并用膳。宗朔知道自己应该是那个享受齐人之福的,不知为何,却有些坐立难安。   谢小盈全程顾着女儿吃饭,几乎没怎么理他。反倒是杜婕妤温柔殷勤,时时布菜,见宗朔被冷待,还主动找了话题,拿无忧的趣事努力逗宗朔开怀。   宗朔隐隐察觉了些什么,却不大敢信。毕竟谢小盈当时怀着身孕,也不曾往他身边荐人。就连内教坊的舞姬都是一次误会,宗朔僵硬地接纳着杜婕妤的献好,强自安慰自己,目光频频试探地投向谢小盈。   粽子这种东西吃多了不好克化,谢小盈一共没喂无忧几口,还是哄着她吃了正经菜饭。无忧馋糖,谢小盈就只拿枣子喂她。喂了两颗无忧还不够,谢小盈想了想,抬头对宗朔道:“陛下再喂无忧一个吧,吃完这个,就不许她再吃了。”   这枣子虽是喂进无忧口中,宗朔自己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他朝谢小盈亲密地笑,努力示好,“你待无忧一贯仔细,朕实不知如何赏你。”   谢小盈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臣妾是无忧生母,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何须陛下赏赐?”   宗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嘴里泛苦,又不知如何是好。   杜婕妤灵机一动,打岔道:“妾敬陛下与修媛一杯酒吧,今日佳节,多亏陛下恩重、修媛宽容,给妾赐宴,妾能陪侍一侧,十分感激。”   宗朔不置可否,谢小盈很给面子,“该是我谢谢杜姐姐才对。”   三个人碰杯饮酒,宗朔哄了一会无忧,谢小盈便起身抱住女儿,“时辰不早了,臣妾先送无忧去安置,请陛下与杜姐姐稍待。”   没等宗朔阻拦,谢小盈迅速地与无忧离席而去。   庭中立刻只余宗朔与杜婕妤二人。   谢小盈把无忧送到了侧殿,由乳母接了过去。小孩子吃完饭并不能立刻就睡,谢小盈还是让人拿出新制的一套玩具给无忧,陪着她玩了一会。她近来花钱让内造办制了一套mini版小炊具,配上桌椅床等mini版小家具,给无忧在玩过家家。所有的小玩具都只有无忧巴掌大点,却做得十分精致。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楠木,磨得光平,上了清漆,谢小盈唯恐木料有刺,伤到女儿,检查了许多遍才让拿给无忧。   好在她心思没白费,女儿玩得很喜欢。   坐在无忧身后,看着她自言自语地摆弄了许久,荷光于一侧小声问:“娘子,您还不出去吗?”   谢小盈的计划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身边最重要的掌事宫女。荷光虽也劝过谢小盈,杜婕妤再可信,终归比不过自己攥着圣宠强。但事到如今,谢小盈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只盼着自己好不容易布置这一回的宴席,借着月光朦胧,酒意微醺,杜婕妤貌美又会来事,能把宗朔哄去飞霞宫。   不去飞霞宫,去金福宫也可。   最差的情况谢小盈都想过了,哪怕宗朔想在颐芳宫的正殿和杜婕妤行事,她也没什么忍不得的!   谢小盈枯坐了不知多久,她才长长舒一口气,起身道:“走吧,咱们出去看看。”   然而,待荷光奉着她回到庭间时,杜婕妤已不知去向。   唯有宗朔一个人,脸色沉沉地坐在席面上,待谢小盈走近,他目光阴鸷地盯住对方,一言未发。   谢小盈心跳漏了一拍,她故作镇定地问:“陛下,杜姐姐呢?”   宗朔终于忍无可忍,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谢小盈,朕已步步再退,你究竟要逼朕到什么地步才能善罢甘休?朕来你这颐芳宫,不碰你,不逼你,连留下都不敢,你竟还要给朕塞人?朕就这样令你生厌吗?”   谢小盈知道杜婕妤大抵是失败了,她有些想不通,更多的也是不敢信。宗朔难道真就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吗?   她深吸气,松开荷光紧扶着她的手,缓慢跪了下去,装傻道:“臣妾不知陛下何意,请陛下恕罪。”   宗朔逼近两步,他再也受不了谢小盈低着头躲避他目光的样子,他生硬地抬起谢小盈的下颚,恨声开口:“谢小盈,你今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让朕留下,朕便当今日的事不曾发生。朕爱你怜你,自会一生庇佑你。如你执意要朕走,朕从今往后,再不会踏足你颐芳宫,朕给你一份体面,但你这一生,也休想再得到朕的心!”   谢小盈借着昏暗的越光望进宗朔的眼底,她看得出来,宗朔的怒、宗朔的怨、宗朔这一阵子所有的伏低做小,都是发自他的真心。然而他的这份心,实在太危险,也太脆弱。   那不是她能抵御世界的铠甲,恰恰相反,那是一个美丽的牢笼、甜蜜的陷阱,她若当真孤注一掷,便是万劫不复。   谢小盈定了定神,轻声说:“帝王之心,臣妾愧不敢受。”   宗朔想不明白,谢小盈为什么能对他这么狠心。   他所有做错的事,无非就是在皇后面前令她受了一次屈辱。她何至于这样怨他这么久、恨他这么深?   在谢小盈做出选择的瞬间,宗朔就意识到,谢小盈所作所为,与皇后几乎是截然相反。   这两个女人,一个想借旁人拼命留住他,另一个却是想拼命推开他。   杜氏根本不是谢小盈用来邀宠固宠的拉拢对象,恰恰相反,杜氏是谢小盈故意压到他情绪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要他们的关系分崩离析,她要他愤怒、要他痛苦,要他主动远离。   即便是为无忧,她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继续虚与委蛇。   宗朔一瞬间冒出个极荒谬的念头——谢小盈莫不是想要自由?   他不敢信,却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谢小盈,不论朕来与不来你的颐芳宫,你这辈子,只能为朕妻妾,是生是死,都是朕的女人。”   谢小盈深俯于地,一言不发。   宗朔怒不可遏,终究是决然而去。 第123章 【营养液22k加更】 室内灯火昏黄,……   六月, 凰安宫内,密不透风的暑热包裹着无法驱散的颓败之气,充斥着曾经华丽富贵的殿宇。   高恕民立在廊外擦着汗, 整个人显得有些枯瘦。药童帮他背着医箱, 沉默地陪在一侧,两个人都不敢说话。   片刻后, 胡充仪从殿内退出来,她与高恕民对视一眼,高恕民摇了摇头,胡充仪垂首下去, 也默然了。   皇后的身子并非无药可医,然而,他们都看得出来,皇后已存死志, 并无求生之心。   众人散去。   正殿内, 唯有宜茹还捧着药碗,跪在皇后床前, 忍泪相劝:“娘子,您吃一口药吧……”   顾言薇脸色灰黄, 仰面躺着,一声不吭。   前几日,魏国公夫人进宫看了她一回, 母女二人执手痛哭。顾言薇这才知道, 因她一时抱怨,竟累得父亲到了不得不辞官求退的地步,方能保全一家荣耀。   父母待她,一生有恩。她能嫁进东宫, 又做了九年的皇后,顾言薇知道,她倚仗的并非是超乎常人的姿容,或是拥有过皇帝真正的感情,她有的,仅仅是特殊的门第,才让宗朔不得不娶她为妻、视她为妻。   她眷恋那样的殊遇,却是无福之身,再也无法消受了。   病好与不好,有什么区别呢?即便她康健了,于皇帝而言,只是虚占后位的一个躯壳。   顾言薇忍不住想,宗朔更想立谁为后呢?   若他自己能选,入主凰安宫的,究竟会是他曾经想要求娶的尹氏,还是如今独占鳌头的谢氏?亦或是……这些女人都不能令帝王满足,他会于朝中重臣家里,再择一位完美贤惠的女子,去做他心目中的贤后?   这一刻,顾言薇前所未有的清醒。   躺在床上这半年,她终于想明白了,谢小盈便是占了皇帝的一颗心,又能如何?皇后之位,并不是人人都能坐得。倘若她没有犯糊涂,没有去与谢小盈争那些本不重要的东西,何至于到今日这步田地?   谢小盈受宠,皇帝依旧会罚她。六宫之权,谢小盈再得宠,终究是交到了尹氏手中。宫里每一个女人,对皇帝而言,都是各有各的用处。   时至今日,连李尚宫待她,都透出了疏离与怠慢。守在身边,可亲可信之人,竟唯有曾经陪她入宫的家生婢子。   顾言薇闭上眼,却轻轻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   宜茹忙放下汤碗,上前握住了顾言薇,“娘子,您要什么?”   “宜茹……我有一事,想要你拼死去做。”顾言薇虚弱开口。   宜茹愣了一刻,她有些害怕,但还是说:“娘子放心,不管你要什么,宜茹都会为娘子办到!”   顾言薇偏过头,重新睁开眼,“我是将死之人,这一生,除了没能留下自己的孩子……已是无憾。只有一件事,在我死后,你要为我办到。”   宜茹心跳越来越快,她紧紧抠着皇后的手,颤抖道:“娘子不要胡说,您吃了药,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顾言薇置若罔闻,她眼神里泻出一点微弱的光。她虽明白了,却依旧怨恨。若没有谢小盈,她便不会慌乱、盲目、嫉妒,乃至于疯狂。她犯了那么多的错,沦落到今时今日,总要有一个人为她陪葬。   谢氏身份那般鄙薄,不该比自己有更好的运道。   顾言薇望向宜茹,一字一顿道:“宜茹,我……要谢氏……死。”   宜茹浑身一颤,掌心生汗。   然而她自小侍奉的姑娘死死地盯着她,令她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宜茹鼻间发酸,不知觉间泪溢了满面。   是,都是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害得她的姑娘受了这样多的苦。姑娘想要谢氏的命,是那女人应该的下场。   她将脸贴上顾言薇的手背,轻声应诺,“娘子放心,若娘子去了,宜茹定会杀了谢氏,再随娘子而去,到地下继续侍奉娘子、陪伴娘子。”   顾言薇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是满意的,畅快的。   她放心地闭了眼,“我的丧事,让尹贤妃来办。停灵时,无人会有提防……胡充仪念过我的药方,里面有一味药草,既能镇痛,亦有剧毒……”   七月,在某一个暴雨后的清晨,皇后顾氏薨。   这一天对于内宫诸人而言,似乎来得并不突然。因六月底,皇后便有几度昏迷难醒,高恕民施针下猛药,才将皇后勉强救回。宗朔也不复从前决绝姿态,去看过皇后许多次,并屡屡传召魏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入宫觐见皇后。   皇后浑浑噩噩间说了很多胡话,宗朔坐在床边,沉默地听。他从前想过她会有怨,却不想皇后积怨这样深。沉疴在榻,夜里竟也会漏出几语喃喃,是在咒念谢小盈的名字。   宫人屏声静气地跪在屏风外,宗朔一个人听。听得他浑身血冷,齿间发寒。   皇后华贵衣冠之下,藏着他不曾认识的心。   若皇后不是这样一副病弱之躯,宗朔几不敢想,他的后宫会是怎样的光景。   为皇后病重,宗朔罢朝了三次。   朝野间,已无人说起帝王宠媵的旧事,只纷纷感慨帝后恩爱,传颂皇帝对皇后的“恩情”。   皇后薨逝,宗朔为其定谥号“仁安”,辍朝五日,举国同哀。   宗朔忍住了,在皇后身后,他给了她应有的哀荣。   仁安皇后停灵于慈恩殿,百官进拜,内外命妇与宗室女日夜哭丧。大皇子宗琪领二皇子宗璟、皇长女宗瑶为嫡母齐衰服孝。   这是谢小盈第一次在延京城内感受夏天的酷暑,好在她与无忧都是跪在停灵的大殿之内。听说跪在外头的孙美人,一天晕过去了两次。尹贤妃受皇后遗命,与礼部共主皇后丧仪,她待下面的人颇严厉。孙美人已中暑到这般地步,尹贤妃也只是让御医给她灌了药,命她继续跪哭皇后。   无忧刚满两岁,什么都还不懂,第一日跪灵时她被满殿挂白与沉穆的敲钟声吓得嚎啕大哭,尹贤妃看了,只说了一句“公主纯孝”,并没有给出额外的开赦。无忧当晚回来就吓得做了噩梦,谢小盈陪了她一整夜没合眼,次日再去慈恩殿时,她的身体便也有些支不住。   但她还是不放心无忧,小睡半晌便去哄女儿。无忧果然对一切都懵懵懂懂,心里害怕到不行,揪着谢小盈的衣襟问:“娘娘,为什么大家每天都要哭?”   谢小盈摸了摸女儿的脸,哄她早些入睡:“娘娘不是说过了吗?皇后殿下是你爹爹的妻子,她舍弃了你爹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爹爹难过,才叫咱们这样跪着求你皇后母亲,看她还肯不肯回来。”   无忧似懂非懂地问:“那皇后母亲会回来吗?”   谢小盈摇摇头,“也许会,也许不会,这世间的事总要试一试才知道结果。无忧不要害怕,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大兄总是会保护你的。”   皇嗣们都是跪在嫔御前头的,这两日多亏有宗琪照顾妹妹,谢小盈还算放心一些。   无忧果然点点头,把脑袋窝进谢小盈的怀里,依偎道:“无忧喜欢大兄。”   谢小盈拍了拍女儿,“嗯,你大兄也喜欢你的。”   皇后停灵到第七日,皇帝又来上香。   谢小盈与林修仪、胡充仪、金充媛四人跪在一列,宗朔的目光扫过来,在谢小盈的身上短暂停留。   他想起了什么,问尹贤妃:“大公主呢?”   尹贤妃道:“公主哭得嗓子发哑,乳母抱下去喂水了。”   宗朔眉头深深蹙起,思忖须臾后吩咐:“二皇子与大公主都年幼,明日就不叫他们两个来了,有大郎在灵前代他们尽孝足够了。”   尹贤妃并不在这上面与皇帝做任何争辩,立刻低头,“是,臣妾遵旨。”   谢小盈长舒出一口气。   宗朔又对尹贤妃说:“皇后在世时仁爱,从不苛待妃嫔。贤妃多看顾诸人,暑热重,若有受不了的,该进膳喝水休息就去,不必守死礼。”   尹贤妃继续称是,皇帝这才离去。   皇帝都这么说了,尹贤妃果然改了策略,每隔半个时辰就放一批内外命妇到侧殿内休息调整,叫大家轮流去,这样既能维持殿内的阵仗,又能让人人都得到休息。   谢小盈原本以为要熬上好一阵子的跪灵,不知不觉间就快结束了。   最后几日,谢小盈凑巧赶上与杨淑妃一同休息,两个人结伴往侧殿走去,没料想正听到几个外命妇围在廊子里交头接耳地夸贤妃,既说她对待中宫恭敬,又夸她顺从皇帝旨意,灵活应变,不愧是吏部尚书的女儿。   杨淑妃与谢小盈不动声色地进了侧殿,随后她才压着声道:“皇后这还没下葬呢,尹家就忙着给贤妃造势,想做继后了。”   贤妃到这一步,想要封后也不为怪。谢小盈原本怵她,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已无圣宠。皇帝不来颐芳宫的消息,过了这么久,大家差不多总该知道了。她膝下只有个女儿,没有人再会看她不顺眼,以后她比着林修仪过日子就是了。想到这里,谢小盈反倒轻松地笑了一下,“任是谁,反正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杨淑妃默然。   谢小盈在殿里坐着揉了会膝盖,宫人们进来给嫔御上了凉茶。谢小盈端起杯子正要喝,杨淑妃却又用胳膊肘顶了谢小盈一下,提醒她道:“你看。”   “怎么?”谢小盈抬头望去,杨淑妃指了一下刚刚进来奉茶的宫女,“那不是宜茹吗?”   谢小盈想起来了,宜茹是皇后身边体己的宫人。   她没懂杨淑妃想说什么,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杨淑妃皱着眉头问:“她怎没殉了皇后?”   谢小盈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低声说:“不殉也好,活人殉葬太残忍了,她既留下,定是仁安皇后愿意叫她活下去,姐姐别多管了。”   话毕,谢小盈着急地喝了口凉茶,作出不想与杨淑妃深聊的姿态。杨淑妃斜睨谢小盈,嗤了她一声,倒也没深究。   这日天黑之后,谢小盈方回到颐芳宫,她先换了衣裳洗了手,顾不得吃饭就去侧殿看望无忧。   无忧不必再去哭灵,整个人精神头都好起来了。她受到杜婕妤的启蒙,爱上了画画,谢小盈去的时候,无忧正在拿画笔往木家具上涂色,画得乱七八糟。   谢小盈便叮嘱乳母,“看着点公主,画画的时候别叫她吃手,舔了墨汁进去可不好。”   她是怕这些颜料里有什么重金属,女儿舔到了就算犯个胃病,也是够吓人的。   但不知她是不是太紧张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小盈腹间便泛起一阵绞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捂肚子,荷光见她动作,忙上前问:“娘子,你怎么了?”   谢小盈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墙往一边靠着坐下来,“许是……要来月事了,肚子突然疼。”   荷光皱着眉说:“还不到日子啊,难道是跪得受了寒?奴去倒碗热水来,娘子喝着看有没有缓解。”   谢小盈不舒服,便不敢在女儿这里多呆,她叮嘱薛氏仔细照顾,由荷光扶着回了正殿里。   她在床上艰难地躺下来,疼痛感非但没有缓解,竟愈演愈烈。   室内灯火昏黄,摇曳的烛光像挥剑起舞的小人,在谢小盈眼前横跳。   她咬牙忍着,问荷光:“现在什么时辰了?宫门可上钥了?”   荷光喂了谢小盈热水,见她脸色惨白,不断往外冒着虚汗,心里也是慌张不已,她道:“华章门定是落锁了,不然奴去求尹贤妃,请她开恩,咱们去传陈御医来。”   谢小盈有点犹豫,她既怕自己只是这几日饥一顿饱一顿饿出了胃病,可这样的疼痛又实在有些吓人。   她闭了眼,虚弱道:“那就再等等,有粥吗?我先吃一点,看能不能好转一些。”   荷光反应过来,谢小盈回了颐芳宫就先去看女儿,还没来得及用晚膳,兴许只是饿坏了。她忙起身去安排,叫人暖了热粥,备了三道小菜,一并拿来给谢小盈吃。   谢小盈忍着不适,硬灌了自己半碗粥,然后躺下平复。   然而,谢小盈躺下连半个时辰的功夫都不到,肠胃中疼痛就愈加尖锐起来,她一阵作呕,控制不住,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人,便伏在床边吐了出来。   谢小盈一身虚汗,眼前都开始发晕,大半个颐芳宫的人都惊动起来,打扫的打扫,侍奉的侍奉,荷光扑在床边攥着谢小盈的手,“娘子身上怎这样凉?奴去传御医吧!!”   都这个节骨眼了,谢小盈自然不会再忍,她轻轻点头,嘱咐荷光道:“求贤妃,也派人去找赵良翰……公主那边,盯好,别吓到孩子……” 第124章 钩吻之毒 谢小盈起初都只是痛,吐过之……   夜色已深, 金福宫内一片寂静。   皇帝正在寝殿内沐洗,准备安睡。内宦与宫婢们窸窸窣窣地忙碌着,都是用眼神与手势交流, 无人敢放出声音来, 唯恐触怒皇帝。   自端阳节,皇帝在颐芳宫内大发雷霆离开后, 御前的人便得了常路提醒,各个噤若寒蝉,仔细当差,生怕触了皇帝霉头。皇帝于金福宫独宿已久, 常路起先还想壮着胆子给皇帝举荐个人,但见杜婕妤被皇帝赶出颐芳宫那日的情形,常路就彻底息了心思。   皇帝自己不要人,他可不敢再给谁铺路了。   连谢修媛都能在皇帝跟前吃挂落, 谁还能摸得透皇帝心思, 管他枕席之事?   里头贴身服侍皇帝的活计常路已不必亲自做,他就立在殿外头听个传。   他双手抱着正发呆, 却见一个内宦小心翼翼地跑到直房里去,不多时, 赵良翰竟从那里面走了出来,往金福宫的角门去了。   常路心思微动,喊了人来顶他, 悄么声儿地跟上了赵良翰。果不其然, 他看到颐芳宫的内侍赵思明,满脸涕泪地跪下来,拽着赵良翰的袍角,不知在求什么事。常路心中冷笑, 任那谢修媛再得宠,跟着皇帝没完的闹性子,这不就有后悔的一天?   陛下可说了,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去颐芳宫,也决不让人在他跟前儿提起谢修媛了。   想到这里,常路往跟前儿走去。但他还没贴近,便听得赵思明痛哭道:“我们修媛疼得都打摆子了,还吐过了,不请御医恐撑不过去了!”   赵思明胆子本来就小,听荷光说主人病得严重,要他去求赵良翰知会宫闱局,开了华章门好传御医。赵思明吓得一路疯跑至金福宫,倒还惦记着此处是皇帝居所,没敢放声,强压着嗓子哀求赵良翰。   赵良翰一听便道:“你放心,我这就叫人去给你们开门。”   说完,赵良翰掉头就要走,迎面遇上了常路。   赵良翰匆匆一礼,常路虽没阻拦他,但却跟在身边提醒道:“你乐意继续为修媛做人情,咱家不管你。只这事你断不可捅到陛下跟前,修媛病与不病,都同陛下没关系了。”   常路碎碎叨叨,念得赵良翰都有些烦,他压根没理,径直取了腰牌,叫了两个小的跟着伺候,掉头又出了金福宫,直接领着赵思明往华章门去,把他放到了前廷请御医。   待赵良翰去而复返金福宫,皇帝已换了寝衣,准备睡了。赵良翰刚往寝殿外一凑,常路就急赤白脸地拦人,“你做什么!”   赵良翰说:“我适才送御医去颐芳宫的路上,听御医说了两句。腹绞痛的急症不可小觑,寻常胃肠症候,若吐了该有缓解,然修媛是越发越厉害,这等情形,我如何能不禀报陛下知晓?”   常路瞪大了眼,低骂道:“陛下说了,他再不想听谢氏的事,这可是圣旨,你敢违抗吗?”   赵良翰勾着嘴角冷笑,“常少监,奴敬重您是前辈,从不敢顶着您做事儿,奴虽贱命一条,可这辈子还没活够,不想跟着少监去死呢。”   常路一怔,险些要急眼,“你这什么浑话!”   赵良翰斜眼看他,“常少监怎就不想想?若修媛真是触怒陛下,陛下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何不做给全宫上下看看?偏还藏着掖着,只许金福宫的人知道,在外头还护着修媛体面?”   “那是因为陛下爱重公主!”常路嗤了一声,“修媛损则公主损,这道理你不懂吗?”   赵良翰快被常路气笑了,常路真不愧是六岁就净身入宫的内宦,于这男女之事上当真是半点不开窍,他索性道:“那请少监想想,若修媛今晚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我二人知情不报,你觉得陛下来日能饶了咱们?”   常路正想说哪至于就这么严重,话还没到嘴边,皇帝不知何时竟走到了门边,看他二人斗鸡似的窃窃私语,宗朔皱着眉头道:“你们在作甚?”   两人被吓得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地跪在地上告罪。   常路一边磕头,一边还忍不住用余光盯赵良翰,生怕他就这么直接说出来。   但他们今日运气倒好,皇帝很轻易地饶过他们,没责罚,反而抬头望起月色,语气有些怅然地说:“不知怎么,朕今夜十分不安,竟有些难寝。”   “……”常路暗道不妙。   果然,赵良翰膝行两步上前,“陛下,奴罪该万死,适才颐芳宫的赵思明来报,谢修媛骤发急病,情状危险,方请了吴司医过去。”   宗朔闻言脸色惊变,他脱口问:“什么病?可严重否?尚药局今夜是谁当值?”   赵良翰便把赵思明说的如数报给皇帝,又说了尚药局现下的人。   宗朔身上已换了寝衣,听到这里还是下意识想往外走,然他刚踏下几步台阶,又想起先前说过再也不去颐芳宫的话,生生刹住脚步,对赵良翰道:“你去颐芳宫盯着点,看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给朕。”   赵良翰称是而起,匆忙地从金福宫里退了出去。   常路趴在地上,心里惴惴的,有些闹不明白皇帝这是怎么回事。   宗朔在庭院里站了一会,他显然情绪十分焦躁,嫌外头闷热,转身又回了寝殿。   常路忙跟着进去侍候,这个节骨眼,交给别人他也有些不放心了。他见皇帝坐在榻上发呆,便忍不住劝:“陛下,谢修媛吉人自有天相,时辰不早了,陛下不如先安置了。司医既已去了,明日自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宗朔假模假式地点了点头,去了床上,让人放了帐子,还吹了灯。   然而,皇帝刚躺下没过太久,赵良翰便疾奔而返。   常路正要将人拦在外头,宗朔猛然坐起身,隔着帐子喊:“赵良翰,进来回话!”   赵良翰入内高声禀道:“陛下!吴司医说,谢修媛疑是中了毒!”   宗朔猝然掀开帐子,宫人正依次点灯,他连鞋都顾不上踩,竟赤足冲了出来,“你说什么?!”   赵良翰跑得满身大汗,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惊恐之状绝无作伪,他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修媛刚吐了血,吴司医也求陛下移驾……”   他话没说完,宗朔已夺门而出,赵良翰反应极快地跟了上去,常路跟头骨碌地拾起皇帝靴子,又让人拿衣裳,追在皇帝身后一边跑一边喊:“陛下,陛下,先换了靴子……”   宗朔回身抢过靴子站在原地蹬脚套上,继续往颐芳宫去。他大步流星,近乎要跑起来,还不忘喊常路:“你别去了,让千牛卫快马加鞭出宫,传所有侍御医入宫!”   常路愣了一秒,答应下来,掉头往反方向去。   顷刻间,金福宫内也上起了灯,永巷中有人小跑着去传旨。   宗朔只庆幸颐芳宫与金福宫所隔不过两道墙的距离,他很快便冲入颐芳宫,顾不得看宫人行礼,直奔寝殿而去。   谢小盈已痛得意识涣散,整个人脸色灰白地躺在床上。   吴司医急得满头大汗,在旁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狠药给修媛催吐。见皇帝来了,吴司医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扑上去磕头请旨,问皇帝能不能给修媛下药。   宗朔先掀起帐子去看谢小盈,见她这般神色,浑身战栗地缩在床边,宗朔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几乎是半跪在床边,伸手去抓谢小盈,紧张地问:“盈盈,你怎么样?”   谢小盈起初都只是痛,吐过之后没隔多久,她就有些不认人了。此刻听到耳边声音,她根本没有意识,喃喃含疼,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往下淌。   宗朔扭头又问吴司医的诊断,吴司医跪在旁边,先是咬文嚼字地解释了一番谢小盈的症状与脉象,总结是中毒。然而,当皇帝问他是什么毒的时候,吴司医又颤颤巍巍地说:“这……臣识别不出……”   宗朔怒急攻心,气得起身一脚踹了上去,“没用的东西!尚药局怎有你这样的废物!”   荷光冲上来,满面是泪地拦下皇帝,“陛下,陛下,如今唯有吴司医能救娘子,奴求陛下且饶司医一命,容他先救娘子啊!”   宗朔便问吴司医有什么救治之方,吴司医捂着被皇帝踹过的地方,忍痛说:“臣先给修媛灌了提命汤,然修媛进什么吐什么,怕是药石无用,眼下唯有施针催吐,看修媛能否吐出毒液,得以缓解症候。”   “若催吐有用,修媛吐了这几次,还能不解吗?”宗朔怒问。   吴司医擦着额上的汗,一边磕头一边说:“许是吐得未尽……”   宗朔气得快要厥过去了。   正忙乱间,常路领着陈则安进了大殿,陈则安因受了谢小盈与谢夫人几次赏金,在离宫城极近的地方置了宅子,听闻谢修媛有碍,即刻便策马入宫,是最先赶到的。宗朔忙喊他入内扶脉诊治,自己则趁机质问荷光:“修媛今日都食用了什么?怎会中毒!”   荷光比所有人都着急,她早先还强撑着指挥宫人,现下见了皇帝,终究是绷不住的往外跑泪,她抽噎着,一五一十地把谢小盈今天用过什么交代了,除了早膳是在颐芳宫内用的,其他东西谢小盈都是在慈恩殿进食。   宗朔立刻喊常路:“先去把内膳司、慈恩殿上下所有宫人都羁押了,送宫正司严刑拷问!立刻锁了平乐宫,令尹贤妃禁足待朕鞠查。你再派人去问其余宫所可有嫔御腹痛报病,若有,挨个查问,速速报给朕知晓。”   刚说完,陈则安脚步沉重地自内殿出来,跪地道:“回禀陛下,以臣之见,谢修媛是中了钩吻之毒。须立刻施针催吐,再辅以三黄汤灌服。”   他话还没完全说完,宗朔便挥手:“速速去治!”   皇帝跟着陈则安再度进了内殿,眼看着他为谢小盈施针若干,片刻后,谢小盈浑身紧绷,手指抠着床褥,面露狰狞痛苦,令宗朔不忍直见。陈则安倒比往常显得都镇定,他高声喊:“取铜盂来!!”   宫人捧了铜盂上前,陈则安用力捞起谢小盈,逼她俯在铜盂上。谢小盈要吐不吐,浑身痉挛,整个人身体已几乎失控。   陈则安到底顾忌谢小盈是宫妃,不敢再多上手,便喊荷光,“姑娘,请上前为修媛促吐。”   荷光还没动作,宗朔已一步冲到谢小盈身边,从陈则安手里接过她,斩钉截铁道:“朕亲自来,则安,你教朕如何做?”   陈则安便与宗朔一起,压着谢小盈,一边拍她脊背,一边掰开她的嘴,令她呕吐出来。   谢小盈终日未食多少水米,又吐过了几回,此刻秽物已是稀薄带血。   宗朔眼见了,仿佛自己心头落血,看得浑身生疼,眼眶发红。   而谢小盈吐过一回,竟通了些神智,她抬头看到身边人是皇帝,上手轻轻扯了一下宗朔袖口,宗朔忙将人搂紧,颤抖道:“盈盈,不怕,朕陪着你,朕定救你回来!”   多少恩怨,到生死边界,谢小盈都已顾不得追究了。   她虚弱地攀着皇帝,只艰难说:“求陛下……求……护无忧……”   谢小盈但觉五脏六腑都火烧一样痛,尤其吐过几次的食管,像是焚过的枯草,疼得她恨不得自己化了灰。   宗朔控制不住,落了一滴泪下来,他攥着谢小盈,咬牙装出厉声:“你不会有事的,谢小盈,有朕在,阎王来了也带不走你!!”   谢小盈感觉自己浑身僵痹,想推开皇帝都已做不到了。她整个人脆弱地后仰,顺着宗朔怀臂往下滑。   她感到脸上有点湿,却不知是自己的泪,还是宗朔的泪。   看着宗朔这般,谢小盈竟有些庆幸。   她若死了,起码她这短暂半生,拥有了皇帝完整、未变的真心,也是值了。   活在这个世界,本就痛苦多过快活,她想拥有的,已注定从这里得不到了。死别,未尝不是解脱。   谢小盈忍着疼痛,最后道:“宗……朔,我,走了……也好,不折磨你,不折磨我……善待……无忧、和淑妃……”   她本还想说点别的,关于他与她,关于她自己。   可实在太痛了,谢小盈没有力气开口,只能闭了眼,放纵这一具躯壳自生自灭。   宗朔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听谢小盈再喊一次他的名字,眼泪止不住往下落。他把谢小盈放平在床上,却不肯松开手,“盈盈,我不怕你折磨,你折磨吧,你活着,好好活着,我一定能救你回来。” 第125章 见风使舵 待查到是谁害了小盈,他定要……   谢小盈吐过几回, 整个人虚弱不堪。任宗朔在她耳边再说什么,她都昏昏沉沉难以分辨。   好在皇帝急诏的侍御医诸人皆已入宫,齐齐入内拜见, 轮流为谢小盈扶脉诊治。   药童就在颐芳宫内煎药, 更有侍御医建议取羊血煮热灌给修媛,道是解毒有效。总之, 诸人各施本领,待到子夜,谢小盈身体的痹症总算得到明显缓解,只她还是痛得厉害, 昏迷里都带着脆弱的呜咽,宗朔陪在床头,不忍离开。   皇帝形状之狼狈,令诸御医心有余悸。待到谢修媛略有好转, 他们方敢上前劝宗朔保重龙体, 去更衣休息。   宗朔不肯离,但也深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若病了, 不仅是家事,就更成了国事, 宗朔便令常路侍奉着就在谢小盈的寝殿内换了衣裳。   他嫌殿内烛火点得太多,恐让谢小盈无法安睡,命人熄去了一半, 自己坐在阴翳里守着谢小盈。   待到三更天时, 谢小盈的疼痛渐渐舒缓下来,她不再哭哼,慢慢是真的睡着了。   宗朔听着谢小盈终于平匀的呼吸,坐在脚踏上, 半趴在床褥上也睡了过去。   翌日,平乐宫。   内侍省已领人将平乐宫上下围锁,平乐宫众人俱被禁足于内。   尹贤妃如何能料到,距仁安皇后停灵结束只剩最后几日了,宫里竟出了这样大的差池,修媛谢氏怎突然中了毒?昨夜颐芳宫使人来报时,她还以为谢氏是有什么筹谋,本想让人先去颐芳宫探察一番再做计较,不成想宫人再回来时,竟是被常路派人羁押着,随即锁了平乐宫的大门。   同住平乐宫的孙美人与周宝林都受了牵累,常路竟还派人来查问她二人,哭灵也不叫她们去了。   尹贤妃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皇帝疑她给谢氏下毒!   她气得攥指为拳,十指绷得发白,尹贤妃笃定道:“有人要借事嫁祸本宫!”   礼部只负责丧仪,慈恩殿上下琐事皆由她一人辛勤掌控。上至宗亲及内外命妇大礼,下至哭灵守丧众人的膳食饮用,无不需经她的手放能办落到地。她这些日子累得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了,谁人胆敢借她的手,来害谢小盈?!   谢小盈独宠数年,若有人想动手,早就动了。拖到今日,定是为着一石二鸟,将她也牵涉其中。   何念先紧张地问:“夫人,眼下咱们如何是好?”   尹贤妃倒还算冷静,“本宫虽出不去,但皇后停灵终归要人主持帮办,趁常路眼下不在,你多拿点钱,疏通内侍省的人,便说本宫放心不下皇后的丧仪,令你去慈恩殿交割庶务,你去看看,眼下是谁在那边顶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看究竟是谁从中落了好处,方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隔了一个多时辰,何念先带着汗回来,“启禀夫人,慈恩殿上下的人手,一夜之间,都被陛下换了。领着众嫔御行大礼的人,乃是杨淑妃与胡充仪二人,杨淑妃应是充个名头,掌事的人则是胡充仪。”   “胡氏?”尹贤妃挑起眉头,这鹌鹑似的女人,能有这等下毒害人的胆魄?她实在不信。   然而,能让何念先出去一趟,已十分不易。尹贤妃再想令人出去探消息时,常路来了。他责罚了放何念先出去的内宦,当众打了二十仗,之后便彻底幽闭了平乐宫的大门。   常路在宫内最会见风使舵,从不投靠任何一个当宠的嫔御。他这般行事,便说明皇帝是真的要彻查内宫,不肯容情了。   尹贤妃立在廊下,远远望着宫门,一个大胆的猜测浮出水面。   胡氏纵然没有胆量,但她背后的人却是故去的大行皇后。尹贤妃想起皇后遗命,猛地打了个寒颤。   ……   因侍御医都表示谢小盈已脱离危险,宗朔虽守了她一夜,到底还是去视朝了。   政事诸多,又在推动税变的关键时期,宗朔确实脱不开手,况他不敢宣扬谢氏中毒之事,既怕打草惊蛇,更不愿在皇后停灵的节骨眼上,将谢小盈再拉到外朝眼底下被人关注。   他强撑着精神,议完了上午的朝事。宗朔正想趁午膳的功夫,传宫正司的人来问一问昨夜审讯的情况,还没等他吩咐下去,赵良翰却入崇明殿内禀报:“陛下,颐芳宫来了人,道是公主求见修媛而不得,正哭闹得厉害,乳母束手无策,使人来问陛下,能不能让公主与修媛一见。”   谢小盈病危时分都还不忘托付女儿,宗朔唯恐谢小盈在病榻上的样子吓坏无忧,晨明临走时下了令,不许乳母抱无忧去见谢小盈。然而宗瑶已两岁,开始懂事了,不知是母女连心的天生感应,还是当真因为谢小盈早晨没有同往常一样去看望女儿,无忧在颐芳宫内大哭大闹,一向听话的孩子此时非要母亲不可。小孩子嚎啕最伤嗓子,公主金贵,乳母们不敢擅自做主,便请托人去求了赵良翰,到御前请旨。   宗朔听赵良翰细细说完不由皱眉,他道:“那让薛氏抱着公主到前头来吧,朕陪一陪无忧。”   赵良翰称是而去,不多时,他便领着薛妈妈与公主一道往崇明殿来。无忧离了熟悉的颐芳宫环境,哭得愈加撕心裂肺,人还没进殿,宗朔就已经听到女儿罕有的尖锐哭叫。   他撂下手中奏文,直接迎了出去,不等乳母行礼,便伸出手,“无忧,看看爹爹,不哭了。”   无忧看到父亲,眼泪虽掉得更多,决堤似的委屈,却十分听话地忍下了哭嚎,只把脸埋进宗朔颈间,抽抽搭搭地落泪。宗朔但觉颈间一片湿润,无忧的眼泪顺着衣襟渗了进去,令宗朔心中也有些发凉。   待查到是谁害了小盈,他定要千刀万剐地杀了那人!   宗朔一番安慰,说是娘娘疲惫要休息才不见无忧,慢慢哄得女儿不哭了。薛氏这才敢上前说公主还没用午膳,宗朔便放下手里的事,陪着女儿吃饭,又让乳母领着孩子,直接在崇明殿的软榻上午歇。无忧畏热,睡了没多久就一身薄薄的汗,不舒服便反复翻身,梦里还喃喃地喊娘。宗朔索性亲自拿了扇子,坐在旁边给女儿摇着,顺便在想会是谁来害谢小盈。   尹氏?杨氏?胡氏?还是……林氏?能对谢小盈下此狠手的,多半是宫中女眷,然宗朔也不敢轻忽,还特地让常路去慈恩殿派人观察了一番外命妇的行径,看是否有人行迹狐疑,并将这几日入宫的外命妇名单抄了过来。   宗朔最想疑的,其实是顾家人。然而魏国公到底是国之肱骨,虽上了年纪,做了不少糊涂事,但年轻时陪着先帝厉兵秣马、驰骋疆场,确实是功绩累累。他想往下查一查,又怕伤了老臣的心。   眼下他决意废了杨家,便不好再动干戈,去牵扯更多世家。   宗朔脑子里千头万绪,一边思索,一边陪着女儿,不知觉间,半个多时辰过去,无忧翻了个身,转醒了。宗朔冲女儿笑了笑,喊乳母进来喂水侍奉,自己脱身出去,又料理了一会政务。无忧第一回 到崇明殿,看什么都好奇,宗朔任她翻玩,因知道无忧爱上了画画,还让赵良翰取了笔墨纸砚,上好的稀品随得女儿糟践。   就这样一直到天色转黑,宗朔手头事毕,他才亲自抱着女儿,回了颐芳宫去。   陈则安率御医们来向宗朔问安,汇报了修媛病情。谢小盈腹中药性已除泰半,但还是损了身子,一整天都发着低热,整个人昏迷不醒。宗朔听得拧眉,不过他既知道谢小盈已无生命之危,还是松了口气。让乳母把无忧哄走,他才入内看望谢小盈。   刚坐下没多久,香浮神情复杂地禀道:“陛下,杨淑妃听闻修媛病了,特来求见。”   “就说修媛无碍,令她回去,不要多事。”宗朔正想与谢小盈独处片刻,哪里愿意分神令淑妃近来探望。他厌烦地摆手,香浮只好退去。   逐走众人,宗朔总算能单独与谢小盈待上一会。   女人满额虚汗地躺在床上,宗朔去净室里拧了帕子,亲自给她擦了擦额汗。谢小盈昏迷中无知觉地呓语,宗朔忍不住俯过身去听,想知道谢小盈在唤什么。他静息听了半晌,才发现谢小盈说得是想要“回家”。   宗朔摸她手背,安抚地应承:“回家又有何难?盈盈,待你病愈,朕定带你回家。”   ……   杨淑妃是等跪灵结束才得了消息赶来颐芳宫,她没想到撞上了皇帝,也意料之中地被拒绝了。然而她见不到谢小盈实在担心,便给香浮塞了钱,令她传来了荷光一见。   荷光知道淑妃与谢小盈的关系,总算交了底,“我们娘子尚昏迷着,陛下守在榻前,恐无法请夫人进去一顾。眼下有四五位侍御医轮流在颐芳宫里侍奉,夫人宽心,我们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杨淑妃看到荷光眼底发青,便知道谢小盈昨夜定是病急凶险,但皇帝不许她进去,她自然也没旁的办法。杨淑妃鼻翼发酸,忍泪道:“那本宫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仔细伺候着,待修媛好转,本宫再来看她。”   荷光亲自送了杨淑妃几步,离颐芳宫远了才说:“我们娘子垂危时,都还求陛下善待夫人。娘子若知道夫人这样记挂她,定会尽快好起来的。”   杨淑妃听到这里终是绷不住落了泪,她避开脸,不肯让荷光看见,只沉声说:“你放心,这事便是没有陛下,本宫也一定为你们修媛查个水落石出!” 第126章 【营养液23k加更】 他传来常路问:……   尚药局泰半人手如今都守在颐芳宫内侍奉修媛谢氏, 宗朔每晚都会过来看望谢小盈,夜里就在外间的榻上将就一宿,像个宫人一般给谢小盈守夜陪伴。白天, 他如常处理政事, 趁空闲休息的功夫翻看宫正司呈来的讯录。   两三日内,宫正司便审讯完了所有与修媛中毒一案相牵连的所有宫人, 就连颐芳宫自下而上的宫婢与内宦,也都轮流被传去问话,谢小盈身边虽离不开荷光,但仍借着夜里的功夫, 宗朔让人押走荷光,未用刑地拷问过,因颐芳宫人确实皆无疑点,谢小盈那里又急着要侍奉的人, 宗朔看完讯录便开赦了, 只每个人记了十仗的怠慢之罚,待谢小盈病愈后再刑。   颐芳宫当初添选宫人, 是宗朔亲自从掖庭局里挑上来的。身家、年岁、相貌,宗朔都过了眼, 更让常路领着人告诫教训过,不至于到被人收买利用的地步。何况大晋沿袭前朝陈规,奴籍的人, 不算真正的“人”, 倘若谢小盈真出什么事,除非谢小盈亲口开释,否则都是要殉主的,冲着这个, 奴婢纵有私心,断不敢轻易害死主人。   确认了内部没问题,宗朔自然是要往外查。他仔仔细细翻阅了供词,从内膳司到慈恩殿,连谢小盈信任惯用的宋福都被上了刑,交代了一堆全然没用的东西。直翻到最后一页,宗朔才看出了一丝蹊跷。   他传来常路问:“侍奉顾氏的宜茹,怎没殉主?”   常路道:“大行皇后终前留了话,想放她出宫自嫁,全了主仆情分,因此奚官局的人暂没动她。”   “既要放出宫,为何还在慈恩殿侍候茶水?”   “宜茹姑娘说想最后为大行皇后尽尽心,求了尹贤妃,尹贤妃便许她守灵。”   宗朔眉头皱起,这番说法实在是漏洞百出。若宜茹当真对顾氏有心,不必他下旨,就该同凰安宫内其他几个信重的婢子一样主动殉主。若是贪生怕死,既已得了顾氏开赦,避出宫去,免得人前招摇落下话柄才是正道。顾氏既准她活下去,对这个侍奉皇后多年的忠仆,魏国公府定能给她一条体面出路,脱了奴籍,嫁给良人,无人会置喙什么。   反倒是如今在慈恩殿里当起差,还跑去伺候内外命妇的茶水,怎么看都不对。   这种内宫庶务,他都能看得明白,贤妃就更不会不懂。宗朔想到皇后临去前那段日子的病榻呓语,脸色阴沉下来,对常路道:“宜茹要重重地审,嘱咐宫正司的人,千万防着此婢畏罪自尽。”   常路一听就反应过来皇帝是什么意思,他不由愕然。片晌,常路试探地问:“陛下……那尹贤妃呢?”   “继续押着,等朕得了空,自会去平乐宫审她。”宗朔冷声,“旁的不说,朕如今单是治尹氏一个疏忽之罪也不为过!”   当晚,宗朔先去颐芳宫分别看了谢小盈与无忧。   谢小盈仍是接连的低烧,人于昏睡之中,整日不醒,全靠参汤吊着。但侍御医们都众口一致地说,修媛呼吸与脉象都逐渐平稳,确实已没有生命之忧。然而钩吻之毒凶狠,留下命来就十分不易,至于全然恢复,定需要时间来调理,是急不得的。   宗朔没办法,坐在床前陪了谢小盈一会,见她面容安静,双目紧闭,仿佛只是陷入睡梦,便起了身,去照看无忧。   无忧因每天都能见到爹爹,倒是不怕了。薛氏照料得周全,无忧依旧是从前乐陶陶的性子,没什么不妥。   宗朔放下心,静了片刻,终于决定往平乐宫去。   尹贤妃已被困多日,终于盼到了皇帝来问。她一身素衣,不作粉饰,见了皇帝便直接跪下告罪,“臣妾失察,未能照拂好宫妃姐妹,请陛下降罪。”   她虽怨恨,却十分清醒。幕后主使固然不是她,然而她掌六宫之权,举凡哪个小人想往她头上泼脏水,她定是百口莫辩。与其一味强调自己无辜,还不如在皇帝面前先认下罪名,做出乐得承担的姿态。以退为进的策略,在男人这里,向来是最好用的。   宗朔盯着她看了一会,并没叫起,直截了当地问:“贤妃,你可知是何人陷害谢修媛?”   尹贤妃心头一跳,有些摸不准皇帝为何这般直接。她沉吟少顷,摇了摇头,“请陛下恕臣妾无能,臣妾不知。”   宗朔“嗯”了一声,语气淡然道:“是,若你知道,便是欺君罔上、知情不报。若你不知,最多就是失察疏忽,你自然不知。”   “……陛下?”尹贤妃愕然抬首,皇帝此言诛心,莫不是暗指她早有算计?   宗朔迎上尹贤妃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将这番话带过,“贤妃既不知,那就猜一猜吧。你掌理六宫已一年有余,六宫嫔御也无新人,你应当都了解的。你来说说,会是谁有意加害修媛,朕听一听你的想法,也看看你管宫这一年,可有什么长进。”   尹贤妃被皇帝这套问法弄得有点懵,她本以为皇帝只是来议她的罪,早想好了自我剖白的说辞。她与谢小盈素无恩怨,既没什么来往 ,更谈不上利益相对,这宫里每一个女人看起来都比她更有嫌疑,因此尹贤妃心中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在皇帝面前洗清自己的污点。   然而,皇帝眼下看起来似乎并不疑她,反倒像是考量她。   这个念头一旦冒起,尹贤妃压抑多年的心思顿时浮动起来。她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谨慎地在大脑中小心措辞。   谢小盈这几年于宫内确实没怎么树敌,唯独一个林氏曾与谢氏起过龃龉,但很快便落了下乘。林氏虽曾得过宠,然她未在宫内掌权,出身更是低微,于延京城内毫无势力相助。若说她有本事害了正在风头上的谢修媛,皇帝恐怕不信。其余嫔御中,杨淑妃与杜婕妤都与谢氏交好,自然更无疑点。金氏虽被谢氏夺宠,但她以异族身份,能至九嫔之位已十分不易,定不敢生事。   算来算去,最有嫌疑的人,其实就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尹贤妃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人是多么的恨谢氏。恨到她心甘情愿刀剑淬毒,恐怕巴不得亲自动手,除之以后快。   只她该不该直接告诉皇帝呢?   尹贤妃小心翼翼地抬头,视线缓慢地攀上宗朔的双眼。她已许多年不曾陪伴在宗朔左右,也实在拿不准,眼前的帝王,是否还是当年由她研墨添香的少年。   宗朔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竟露出一笑,他挥了挥手,让宫殿中人全部退了出去,随后鼓励道:“若蘅,你想到什么,同朕直说就是。”   看常路都从殿内离开,尹贤妃略松了口气。身边既无旁人,便说明皇帝没有“审”她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鼓起勇气道:“回禀陛下,大行皇后殿下,恐怨恨谢妹妹已久……臣妾以为,当查一查凰安宫旧人。”   “不错。”宗朔忍不住,竟笑了。   他的皇后妒恨他的嫔御至深,已到了六宫中人都有所察觉的地步。偏他还以为,皇后尚能容,需维护,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机会……直至将谢小盈重伤至此。   宗朔的笑意一点点从他的脸上褪下去,男人脸色温度全无,他开口幽幽道,“贤妃,你既知道大行皇后与谢氏不睦,为何还留凰安宫旧人于慈恩殿侍奉?朕令你管治六宫,你就是这样替朕关照朕的嫔御?”   他已看了所有慈恩殿宫人的口供,虽没人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几乎泰半宫人都听到过外命妇对尹贤妃的“颂扬”,每个人都供称,贤妃秉公处事,御下有方,若为继后定更贤明,因此,贤妃决不会是加害谢氏之人。   这样的背书、这样的美名,若说其中没有尹贤妃的筹谋,宗朔决然不信。   尹贤妃虽神情未变,反应极快地叩首谢罪,但宗朔已起身,漠然道:“你既然也知道自己有宽纵疏忽之罪,朕若罚你,想来你该认得下。即日起,尹氏夺妃号,降嫔位,禁足三十日,你闭宫自省吧!”   几日后,皇帝忽然以“全仁安皇后孝心”之名,准了魏国公请辞的奏本,左右卫上将军的兵权一分为二,另择将臣取而代之。因皇帝对仁安皇后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缅怀与心痛,众人都以为,皇帝这是准备将国丈手中的军权,向下过度给魏国公世子,以襄助顾家下一代子侄入朝养势。   很快,仁安皇后灵柩发引下葬,皇帝命中书令杨守宣读哀册,更是步行至禁宫门外奉辞,加令百官徙至城外,哭送皇后。   礼部选了六十余位世家俊杰为挽郎,其中还有魏国公世子的长子,世子更是亲自扶棺,一路随棺椁行至皇陵。然而,魏国公世子至皇陵方得知,皇帝竟发密旨,不许皇后葬入帝陵之中。魏国公世子大惊,当场闹将开来。礼部侍郎安抚道:“陵寝尚未完全建成,若此时下葬,恐扰仁安皇后芳魂。”   众人心里其实亦是纳罕,但皇帝正值壮年,帝陵修葺确实刚刚开动未经多久,先葬棺进去,确实有所妨碍。众人一番苦劝,总算将满面涕泪的世子按了下来,哄回宫内向皇帝复命。   待得魏国公世子入殿觐见,早晨还满面哀容的皇帝,此刻却显得凶狠起来。他朝魏国公世子身上掷了一章本,开口道:“你先看看这个。”   世子先是茫然,待他翻开匆匆览阅,便又眼神惊恐,陡生冷汗——那章本正是宫正司上报来的宜茹口供。   重刑之下,宜茹业已伏罪,供出仁安皇后指使她加害修媛,并道明了钩吻来处。   皇后病危前一度命宜茹亲自为她煎药,尚药局的人不敢违逆,宜茹便借机藏下了每一份药中剂量并不算多、用以为皇后终前阵痛的钩吻根,其后煎水入茶,藉此毒害修媛。   魏国公世子腿一软,惊惶跪地,拼力叩首道:“陛下,臣与臣父决不知此事啊 !!”   戕害嫔御事小,宫内行毒事大!魏国公一家出身武门,最知帝王忌惮。仁安皇后在世时多年无出已令顾氏一家上下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顾言薇又在死前犯下此等重罪,纵使他家里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扛不住谋逆不忠的罪名!   宗朔冷厉道:“你拿这奏本回去,给你父好好看看,毒害嫔御,善妒无子,这就是你顾家养出来的好皇后。” 第127章 劫后余生 谢小盈轻声问:“陛下,害我……   谢小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在加班, 坐在逼仄的工位上在赶一个方案。甲方客户在群里不停更改需求,谢小盈趴在电脑前,一点点调PPT的字体大小。改大了, 客户说不高级, 改小了发过去,客户又说看不清, 她快急哭了。微信的消息一个一个往外蹦,甲方在提意见,领导在私聊里催促,同事的朋友圈在晒约会的餐厅, 她却留在这里一个人加班。   为什么是她一个加班来着?谢小盈坐在电脑前想,哦,是她自己要独自吃下这个项目。她想年底升职,想换新年加薪, 想攒点钱凑个首付回老家买房, 又还想买一个心仪已久的包包,她想谈一场无所顾忌、不考虑婚姻的恋爱, 想来想去,却连刷软件认识新男孩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在一个尴尬的年龄, 似乎还年轻得可以为所欲为、恣意生活,又似乎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去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处在每一个女孩都会焦虑、惘然的二十六岁。   梦境一转,谢小盈站在大街上, 漆黑的夜里, 一个人等回家的出租车。谢小盈总是很害怕这种时刻,无声中她被害怕袭遍全身,令人惊恐的颤抖。隐隐的,谢小盈听到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盈盈……盈盈……”   谢小盈抬头四顾,马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谁在喊她?总不会是闹鬼了吧!   她更怕了。   谢小盈感觉自己僵在了原地,周围明明熟悉的环境却变得陌生起来。她恍惚中已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心里只剩下强烈的恐慌,一点点占据所有的意识。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响,叫她醒来,又说要带她回家。谢小盈被吓坏了,她忍不住想跑,想挣扎,可左右一顾,才发现自己陷在一团黑雾之中,看不到出路。   到底该往哪里去……到底怎样才能回家!!   谢小盈猛地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仿若自空中坠落,蓦地睁开了眼。   一瞬间,她下意识认为自己是从某个通宵加班之后的夜里醒来,伸手就想摸枕边的手机,生怕漏掉了客户的微信。然而,她手臂才抬起来,有个人冲上前,将她的手牢牢攥住,那人惊喜道:“盈盈!你醒了?”   是梦里的声音。   谢小盈双眼很缓慢地在那人脸上慢慢对焦……是宗朔。   所有错位的记忆像呼啸而过的列车,碾压着她的大脑疾奔而来,脱节的情绪充塞进谢小盈的胸腔。她感到自己眼眶有些发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刹那的恍悟。   她已经回不去了。那些痛苦、迷茫,充满了抱怨,浑浑噩噩的社畜人生,以一种她谈不上该高兴与否的方式,永远地结束了。   既没有加班到怨念崩溃的深夜,也没有了藏着小小野心汲汲营营的白天。   好或不好,都容不得她选择。   谢小盈眼角无知觉地往下淌泪,宗朔坐在床畔,俯身下去,将谢小盈轻轻地拥住,“不哭了,盈盈,不害怕了,已经没事了。朕说过会救你回来,你看,这不是还好好好的?”   她闻到皇帝身上有一种陌生的味道,还混了浓重的药气。谢小盈很吃力地抬手,攥住了皇帝的袖口,“陛下……无忧,怎么样?”   “无忧好着,这几日朕常看她,你放心。”宗朔连忙说,他知道她挂念女儿,立刻让宫人去传薛氏与公主,又令人传侍御医们进来。众人围上,扶脉的扶脉,喂药的喂药,宗朔不得已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远处俯看着谢小盈。   没过多久,乳母薛氏便领着无忧进到殿内,侍御医们避让到一侧商议,给公主让出了路。   无忧多日没见母亲,一见到谢小盈,她就委屈地哭起来,谢小盈纵虚弱,也忍不住撑起身子去搂无忧小小的身子。无忧何其灵慧的孩子,她自己抽抽噎噎的,还不忘伸手摸谢小盈的脸,小大人似的说:“爹爹说娘娘累坏了,娘娘不抱无忧,娘娘歇歇。”   谢小盈攥住无忧柔软的手指,贴再嘴边亲了一口,母女二人俱是泪目,谢小盈却努力冲女儿笑,“娘娘已经不累了,无忧不哭,不让娘娘担心,好不好?”   无忧闻言便自己去擦眼泪,宗朔这才过去亲自抱起女儿,对谢小盈道:“你多日未进食,全靠汤药吊着。既醒了,朕叫她们做些粥来,你尽量吃一些,好不好?”   谢小盈点点头,虽想与女儿多待一会,但也看出来眼下颐芳宫混乱,就让宗朔先把无忧交给乳母了。   陈则安趁机上前道:“修媛既醒了,便不会再有什么大差池了。钩吻又名断肠草,此毒最伤肠胃,饮食上还需要修媛额外注意。待修媛身体徐徐恢复,还要请修媛多下地走一走。钩吻令人生痹症,若要检验清毒效果,还得看修媛自己四肢感觉如何。”   交代完,众御医便拟方子告退。   因不知谢小盈哪日能醒来,颐芳宫从早到晚不间断地备着餐食,以供需要。不过三两句说话的功夫,荷光又领着人端了粥进来。谢小盈死里逃生,颐芳宫众人都是忍着泪在侍奉。谢小盈看荷光昭然清瘦,便忍不住问:“我……昏迷了多久?”   宗朔坐在床畔,正亲自往谢小盈身后垫着软靠,扶她坐好,他抬头看了眼谢小盈消瘦的容貌,低声答说:“已有八日了,朕当真是日夜难安。”   谢小盈起先还有些朦胧的视力,眼下方恢复正常。她垂首去看宗朔,男人眼底竟然也有一片骇人的青黑,两颊也陷了一些。因宗朔本就轮廓比寻常人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更觉得他不怒自威,显出三分凶狠意味。   然而,察觉谢小盈的视线,宗朔却是说不出的惭愧,他避开首,语气近乎染了些哀意,“……盈盈,朕害你受此大难,实在对不住你。朕……愧对你与无忧,你怨也好,恨也好,想与朕置气、闹别扭,朕都由得你。从今往后,你若不宽恕朕,朕便以罪人之躯守着你们母女,直到你原谅朕为止。”   谢小盈闻言有些诧异,正想问,但因情绪浮起,她禁不住咳了两声,胸口食管的位置被带得隐隐作痛,谢小盈不由得伸手去捂。宗朔见状一慌,愈加紧张地说:“盈盈,你别动怒。你若不想见朕,朕这便出去。你初醒来,千万要保重身体,荷光,你来侍奉修媛。”   一边说,宗朔一边就要起身离开。   他还记得谢小盈厌他,甚至想用杜婕妤激怒他、赶走他。   但宗朔刚走了几步,却感到一股力量牵绊住了他的袍子。宗朔以为是什么压住了衣角,回过身他才发现,是谢小盈皱着眉头抓着他的衣服,极虚弱地问:“陛下要去哪里?”   宗朔不敢动了,怕自己害得谢小盈要费力。他定在原地,温声解释:“朕就在门口,你先好好用膳,若你愿意,朕再来陪着你。”   谢小盈闹不清楚皇帝这是怎么回事,她手指轻柔用力,把宗朔的袍角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下,“我没有怨恨陛下,陛下坐吧,我先吃口东西,再与陛下说话。”   宗朔闻言果然没再坚持要走,只是到一侧的软榻上坐下来,隔着些距离,谨慎地望着谢小盈,唯恐令她不快。荷光想要给谢小盈喂粥,谢小盈并不用她,自己拿了勺子,缓慢地喝完了一碗熬得烂熟的小米粥。粥中米少汤多,谢小盈入喉时虽有些说不上来的不适,但滑进胃里的感觉倒是不错。米粥暖呼呼的,让人有了久违地饱腹感。   她还活在这世上。   谢小盈的情绪与体力慢慢复苏,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也想起了自己中毒当晚的痛苦。   这是有人刻意要害她,她尚且是一个成年人都无力自保。倘若这人的毒是下给无忧,要害无忧呢?   谢小盈倏然间胃口尽失,她松手掷了汤匙,银勺柄碰在瓷碗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宗朔与荷光俱是一惊,荷光抢先劝道:“娘子这就不吃了吗?奴再喂娘子几口吧?”   谢小盈虚弱地摇了摇头,身子向后靠去,静静地闭上了眼。   她还记得那种浑身麻痹、双手失力的感觉,记得腹部那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   谢小盈的手指不知觉地攥紧被面,宗朔眼尖地发现,几步迈了过去,握着谢小盈的手,紧张地问:“盈盈,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朕再传陈则安过来!”   “不……不是。”谢小盈重新睁眼,对上了宗朔焦虑的视线。这一刻,谢小盈很清楚地知道,她确实怨宗朔,只这股怨,太复杂,也太沉重,掺杂了太多不该存在的东西,才令谢小盈压抑至今,也逃避至今。   但走到今天,连宗朔都已经知道了她的情绪,她又何须再苦苦掩藏?   谢小盈轻声问:“陛下,害我的凶手是谁?”   宗朔呼吸一滞,顷刻间散乱了出去。   他挥了挥手,令殿内侍奉的人都退了下去。   谢小盈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宗朔,仿佛生怕他不会说实话。宗朔沉吟极久,才开口:“是……皇后。”   殿内遽然安静下来。   谢小盈不敢相信,她既不信皇后人之将死,还能布局害她,更不敢信,皇帝竟会诚实地将这件事告诉她。   良久,谢小盈怔怔地问:“陛下如何查到的?”   宗朔没想过要瞒谢小盈,当下就一五一十将谢小盈昏迷几日里发生的事如数说了出来。因怕谢小盈动怒,宗朔还道:“朕下旨凌迟了宜茹那个贱婢,顾氏做出此等违禁宫规之事,朕也传了密诏,不准皇后葬入帝陵,暂将她的棺椁下葬了妃陵之中。生同衾、死同穴,朕的身边容不下这样的女人……只是魏国公是立国肱骨,朕不忍为内宫事夺他一生疆场搏命之荣,朕暂且卸其军职,放了魏国公世子赴岭南外任,令其十年不得归京。若你心中还有不快,朕就再夺魏国公夫人的诰命,你如果想,朕也可以传其至内宫来,你亲自申饬她,令她代女赔罪。”   谢小盈听得耳边嗡嗡的,却还是脱口道:“不用了,已尽够了。”   她刚刚确实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不管那人是谁,她都要拼死求皇帝给她一个公正。然而皇帝眼下做的,已比谢小盈想要的多很多了。   宗朔有些克制不住,低声下气地问:“盈盈,你早知道皇后会害你,是吗?所以朕当时没有护着你,你才那么怨朕,责怪朕,不肯与朕修好……”   “不是的。”谢小盈望向皇帝,却说了一句比她承认这些还要诛心的话,“我虽知皇后恨我,但不知她会这样害我……且我一直以为,就算她当真要做些什么,陛下还是能保住我的。”   一刹那,宗朔竟似被千刀万剐般,胸口升起无法抑仄的锥心之痛——谢小盈终究是信他的,可他却并没能真的护住她。   宗朔几乎不敢想,那日若赵良翰守着他的旨意没能报给他知道,若他因为种种顾虑而晚来一步,若他没有传陈则安等侍御医入宫……那么多阴差阳错的瞬间,设若他有片刻之疑,怕都不能救回谢小盈了。   她是内宫女眷,一生荣辱与命运都系在他掌间。   可他却有太多一念之差,能害她香消玉殒、化作灰散。   宗朔忽然明白,谢小盈为何要坚持守着本分,弃掉他的情了。   因她于他,是一粒渺小的沙,沙湮没于尘土,纵然落魄,并不危险。   可一粒沙若孤独地落于高台,春风亦是刀刃。 第128章 一家三口 宗朔怔了一瞬,不敢置信地望……   谢小盈体力不济, 醒来没多久,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好在她既醒了,总归是能与常人一般作息生活了。   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 谢小盈如常醒来。她正想喊荷光,却发现皇帝歪着身子, 就躺在她目之所及的外殿软榻上。   谢小盈还没来得及出声,宗朔便也醒了。他睁开眼,堪堪对上了谢小盈的视线。宗朔忙起身,趿着鞋往谢小盈床边走去, “盈盈,你醒了?今天感觉好点没有?”   他一出声,外头常路等人便听见了动静,宫人们鱼贯而入。常路上前亲自捧着袍子请皇帝更衣, 宗朔却弓着腰, 先伸手摸了摸谢小盈的额温,见她不发烧, 宗朔才退到一侧去更衣洗漱。   这动静对谢小盈而言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因她中毒前, 宗朔已很久不曾留宿在颐芳宫,她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却被荷光等人扶住。   “娘子这就要起吗?”   谢小盈脸微红, 低声说:“我想去方便。”   荷光与兰星一左一右将谢小盈撑起, 谢小盈还是头一回下地,众人都有点心惊胆战的。因陈则安多次说过,钩吻中毒之后最怕毒性不清,遗留痹症。若是下肢麻痹, 唯恐谢小盈此生再难恢复。但这话说了难免让人悻悻不安,大家虽知道,却没在谢小盈面前明说过。兰星与荷光对视一眼,牢牢地把着谢小盈的胳膊,唯恐她一次站不起来,彻底心灰意冷。   万幸的是,谢小盈很轻松地就站稳了。她踩着软鞋从脚踏上迈下去,还对荷光与兰星玩笑说:“你们也太用力了……我胳膊都被你俩攥疼了。”   她话音方落,抬起头,才发现宗朔也直勾勾地对着她看,表情俨然是松一口气的样子。   谢小盈有些奇怪,但宗朔很快走近她,从荷光手里接过了她的身体,“朕扶修媛去,你们退下吧。”   “……陛下,我是要去……”   “朕知道。”宗朔截断谢小盈的话头,只扶着人往净室走,“朕力气大,你若不小心摔了,还能抱你回来,你的婢子没有朕顶用。”   一边说,他一边陪谢小盈到马桶边上。好在没等谢小盈赶他,宗朔已经避到了外头去,“好了叫朕。”   谢小盈:……   宗朔就这样一直陪着她用了早膳,看她好好喝了两碗粥,这才到前头去朝议。   谢小盈对宗朔这种行事作风颇有点不大习惯,但荷光等人却显得一派镇定,仿佛习以为常。谢小盈本没多想,她只说:“趁我精神头好,让薛妈妈抱无忧过来玩一会吧。”   哪知,去传乳母的香平回来道:“启禀修媛,薛妈妈侍候着公主去崇明殿了,约莫要午膳的时候才能回来。”   “……去哪儿了?崇明殿?”谢小盈愕然失声。   荷光从旁解释:“娘子病着不知道,这几日都是陛下亲自领着公主呢。因咱们公主爱画画,陛下特选了两个弘文馆的校书郎教习公主,奴听薛妈妈说,公主学得有模有样呢。正巧,大皇子也在前头学经,有时候陛下还传大皇子去陪公主嬉玩,他们兄妹两个可亲厚了。”   谢小盈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帝这种奉行丧偶教育的男人,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在崇明殿搞起幼儿园了?   荷光瞧出来谢小盈的不信,忍不住替宗朔美言道:“娘子,您病着这段日子,陛下可都是亲力亲为地照顾娘子。白日里陛下过不来,却时常让赵良翰两头跑着探望娘子。夜里头陛下还与奴一起,亲自给娘子擦身更衣,娘子虽躺了这么久,可曾觉得身上有半点不清爽?还有娘子的药,除了尚药局的药童会尝,奴会尝,陛下还让常少监尝,生怕有半点不好。为着这个,常少监亲自派人盯着药童他们,唯恐出岔子呢。您昏迷了多少天,陛下就在外头榻上守了您多少天……陛下是当真为娘子用心啊。”   谢小盈震惊,难怪早晨宗朔那么自然地要扶她去如厕,合着这几日晚上宗朔还给她擦过身子?!她虽不意外宗朔的关心,却想不到宗朔能做到这一步,这种事有的是宫女能做,宗朔何必亲自动手?她追问:“你的意思是,陛下一直睡在外头那张你们上夜用的小榻上?”   “是呀,娘子今天早晨不是瞧着了么。”荷光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谢小盈的脸色,开口规劝说和,“求娘子允奴说句大胆的,那皇后已是死人了,再不能伤害到娘子了,多少深仇大恨,陛下这般替娘子发作,娘子还不肯原谅陛下吗?”   谢小盈情绪禁不住翻腾,能领受皇帝的好,但不代表她不介意皇后做过的事……皇后虽没了,这宫里还有这样多的女人,她们都渴望皇帝的垂怜,宠爱集于一身,同样是仇恨集于一身。今次旁人还只是害她,这样下去,焉知旁人的恨不会迁怒到无忧身上。   可经了这次中毒的事,谢小盈也有些了悟。比起一退再退,归根结底,她还是要有能保住自己和无忧的良策。颐芳宫固然门户紧,但这狭小的四方天地却不可能承载自己与无忧的一生。   她们终究需要走出去,外人见缝插针,谢小盈不就正中计了?   日光一点点倾泻满室,谢小盈坐在久违的艳阳包融里,渐渐陷入思索。   ……   正午之后,乳母果然将公主抱回了颐芳宫午歇。谢小盈待女儿睡醒,才让薛妈妈将无忧领了过来。无忧见母亲已经不在床上躺着,十分兴奋,立刻喊薛妈妈把她白天画的画拿了过来,要给谢小盈看。   谢小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是几日不见,无忧竟会画正经的竹子了,画上笔锋像模像样,与从前拿手涂抹的色块截然不同!谢小盈惊喜地夸赞无忧,无忧笑嘻嘻地抱住母亲,撒娇道:“爹爹也夸我聪明!”   “是呀,你爹爹眼里,一贯觉得无忧什么都是最好的。”   无忧许久没同谢小盈说过话,她正值语言启蒙阶段,最是爱表达,当下便拉着谢小盈说东说西,一会介绍教她做画的校书郎,一会又说爹爹的大殿里有什么新鲜玩意。谢小盈看她说得手舞足蹈,只笑着听,三五不时亲自喂无忧一口水,生怕她坏了嗓子。却不想,无忧正雀跃地讲到高兴处,突然一顿,她小手拍到一起,嚷嚷起来,“哎呀,大兄下学了,娘娘,我要找大兄去!”   谢小盈还没懂无忧是什么意思,便看她圆墩墩的身子巴着软榻的沿,自己往床下滑去。乳母赶紧上来接,顺便抬头解释:“回禀修媛,这几日陛下担心无忧孤独,特令大皇子每日下学后到崇明殿陪伴公主。约莫时辰到了,公主定是要去寻大皇子了。”   “……那就去吧。”谢小盈宠溺地笑,看来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玩伴,从前她总拘着无忧在自己身边,虽有乳母婢子,恐怕也比不上一个亲兄弟更令她高兴。   眼见着无忧拽着乳母要往外走,谢小盈便对女儿说:“无忧见了琪郎,别忘了告诉你阿兄,就说娘娘身体好了,叫你阿兄回了玉瑶宫,也告诉淑妃夫人一声。”   但不知无忧听没听见,小女孩只顾拖着乳母的手往外跑,谢小盈望着女儿活泼的背影,嘴角漾起了笑。   傍晚宗朔亲自领着女儿回来颐芳宫,谢小盈正在床上假寐,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外头动静,就想起身去迎。没等兰星将她扶起,无忧已小跑进来,宗朔紧随其后,见谢小盈发髻散乱他便猜她是刚起来,连忙道:“你若不舒服就躺着,不必特地起来迎朕。”   谢小盈正欲解释,无忧已扑到谢小盈怀中,大声喊:“娘娘抱!”   无忧的手攥着谢小盈的裙袂,可怜巴巴地仰着头。谢小盈习惯性地满足女儿愿望,弯下腰将她抱起。然而无忧正值长身体最快的时候,几日不抱就重了些分量,谢小盈下手倍觉吃力。宗朔知道这事拦不住谢小盈,便上前两步,一只手从后头撑住了谢小盈的腰,另一手又从侧边托住了无忧的身体,帮谢小盈分担了一些力量。   谢小盈诧异地看了眼宗朔,无忧毫无察觉地埋在谢小盈颈间,语气里都充满幸福,“无忧好想娘娘呀!”   女儿的甜言蜜语令谢小盈笑逐颜开,她凑过去亲了亲女儿的侧脸,哄道:“以后就每天都能见到娘娘了,无忧乖哦。”   一家三口久违地一起用了顿晚膳。   谢小盈坐不太住,宗朔就让人挪了菜到榻桌上去,谢小盈在一侧半卧半坐地继续喝粥养胃,无忧则在另一侧,被宗朔圈在怀里自己吃饭。   宗朔自己吃不上几口,就得拿帕子给无忧擦一擦嘴角沾的油,待到无忧好不容易吃完,宗朔才舒一口气,抬眼看谢小盈,还带着点试探意味地问:“盈盈,叫乳母抱无忧回去吧,明日朕再让她陪你。”   ——他担心谢小盈病愈思念女儿,舍不得分开。   却不想,谢小盈十分自然地喊了薛妈妈进来,让她抱走了无忧。   女儿离开,宗朔总算能甩开膀子大快朵颐了,他一天朝政忙,费脑费神,前几日为着谢小盈牵肠挂肚,他没多少胃口,今日终于觉出饿来,吃的饭量都比平日多了不少。   谢小盈虽早就饱了,但还是慢条斯理地陪着宗朔又吃了一会。   她脑子里都是刚刚宗朔陪女儿吃饭时温柔小心的模样,三个人这样围在一起,有着令人情不自禁去眷恋的温意。   膳桌撤下去,谢小盈便要服药、更衣,接着就得就寝了。她精神头犹有些不足,白天小睡了几回,天一黑眼皮子还是打架。她兀自梳洗躺回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外头动静。   宗朔刚刚去泡了澡,此刻正带着水汽走进室内。两人视线撞上,宗朔顿时有些尴尬,他指了指这几日睡觉用的小榻,安抚谢小盈说:“你别怕,朕就睡这里,不会扰到你的。”   他还记得谢小盈之前对自己的抵触,不想让她在病时还为这些事紧张。   哪知,谢小盈却微微支起身子,往床榻后面挪了一点位置,“那边太局促,我既已好了,陛下还是过来睡吧。”   宗朔怔了一瞬,不敢置信似地望着谢小盈,“……盈盈,你原谅朕了?”   谢小盈避开宗朔直白又滚烫的注视,“陛下朝政繁忙,休息不好恐伤了身子。陛下既不肯回金福宫,臣妾怎好小气地连张床都不分给陛下?”   她改口称了臣妾,让宗朔冷静了片刻。但这样的机会已是来之不易,宗朔立刻往谢小盈床边走去躺下,老实道:“盈盈,你别误会,你不愿意,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谢小盈扫他一眼,耳根发红,“我不是那个意思,陛下快睡吧,我都困极了。”   说完,她躺下去,翻了个身背对宗朔。   谢小盈骨架不大,身形本就比寻常女子偏瘦一些。因病了这一场,她身上更显出几分骨态,背影清怜。宗朔下意识想抚一下谢小盈的肩头,手都伸出去了,半空中又停住,他怕谢小盈误会,默默放了回去。宗朔侧身熄了烛火,平静地躺了下来,只忍不住将身体往谢小盈身边贴过去了一点,两人的腿时不时地能碰到彼此。   宗朔并不知,因有烛光,他方才的动作刚好在墙上落下一片影子,谢小盈看得一清二楚。   没等他闭上眼,谢小盈的手往后一伸,摸索着抓到宗朔的小臂,拉着搭到了她自己的腰上。   臂怀里是熟悉的柔软,宗朔呼吸僵滞,刹那间竟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谢小盈的嘴角勾起了一点点笑。 第129章 午夜梦魇 谢小盈被宗朔说得有些心动,……   谢小盈虽已清醒过来, 人也能下地走动,但精力始终不济。因她白天吃不了多少东西,人总困恹恹的。除了有太阳的时候会陪无忧在院子里稍微玩一会, 大部分的时候她还是躺在明间的罗汉床上, 只有精力与荷光等人说说话,或是过问无忧的生活一二。   宗朔每天都回望颐芳宫来, 只他白天忙碌,到底是看顾不了多少。无忧喜欢作画,宗朔便依旧准无忧到崇明殿去,他在偏殿里索性辟出了一间给无忧, 两个擅画的校书郎轮流间替教导公主。为着在前头行事方便,宗朔还特地从掖庭局里新挑了两个年纪没多大的内宦专门侍奉在公主左右。这样前廷里无忧有什么需要的,便不必让婢子跑腿,能有小内侍来张罗了。   因无忧往前廷去的次数愈来愈多, 大皇子每日下学也去陪妹妹待上一会, 朝野里渐渐有了风闻,得知了大公主的荣宠。御史有人为此上奏弹劾, 公主虽年幼,但毕竟是女眷, 怎能长久在前廷逗留?   宗朔倒是轻而易举驳回了御史,“仁安皇后在世时十分挂念疼爱公主,临终前亦有所托, 朕岂可轻忽公主教养之事?”   大晋信奉死者为大, 虽然都知道仁安皇后并非公主生母,但宗朔这样堂而皇之地拿她做噱头,也逼得御史无话可说,只能上奏文传颂皇帝与发妻的感情, 也没有人敢去深思为何魏国公世子会被外派至荒野小城的事了。   谢小盈中毒的风波短暂地掀起,似乎又很快地平静。尹昭容被皇帝以“怠慢仁安皇后”的罪名罚了禁足,皇后下毒的事终究被皇帝微妙地掩盖了。谢小盈看得出来,宗朔仍有他的顾虑,只这份顾虑却让宗朔在她的面前更加的愧疚,他近乎于伏低做小,唯恐再激起谢小盈一丁点的怨怒。谢小盈时常觉得,宗朔身上那种倨傲的帝王之姿,一点点弱下去了。这样的弱是谢小盈乐得见到的,是能让她感到舒适和安定的。如果用一个死人的名声去交换这份能在宗朔面前的理直气壮,谢小盈并无异议。   六宫之权,移到了胡充仪手中。但因为上头还有一个杨淑妃,胡充仪掌宫总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六宫中人便忍不住猜测,待到过年,皇帝恐怕要给胡氏晋位,让她升到四夫人的位置上,好能镇得住杨淑妃。   大家颇有点想看乐子的心情,当年杨淑妃那般整治胡充仪,眼瞅着两人就要平起平坐,不知杨淑妃该作何感想?   绮兰宫一时风头无两,林修仪频频带着二皇子去与胡充仪交际,就连金充媛也一改过去孤芳自赏的姿态,常去拜访胡充仪,约莫是想结个善缘。   大家奉承的话说多了,就连胡充仪渐渐都觉得,陛下恐怕将会为她封妃,自此之后,她便能站在众嫔御之前,甚至……她能像尹贤妃一样,搏一搏那个继后的位置!   六宫中人已开始各怀鬼胎,仁安皇后薨逝虽只过去了两个月,但几乎没有人会想起这位先皇后了。   唯独颐芳宫里,谢小盈仍残留在中毒的阴影之后。   白天她倒没什么异样,要么照看和过问无忧的事情,要么就是休养身体。唯独入了夜,谢小盈屡屡从噩梦中惊悸而醒。她总是梦到无忧被人下毒,或是愤怒或是大哭着醒来,常常是满面的泪或汗。有几次谢小盈在梦里挣扎得厉害,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最后还是宗朔将她推醒,抱着情绪崩溃的谢小盈反复安慰,直到她渐渐平静。   其时,已是九月中旬了。   夜里的延京城称得上寒冷,下过几回雨后,颐芳宫院子里的石榴树连叶子都没能保住。   这石榴树栽了还不到两年,今岁结的果子都又小又酸,没有人顾得上去摘,孤零零地挂在枝头上,显得格外寥落。   谢小盈又一次从梦魇中醒来,她浑身发颤。宗朔一边将被子往上拽了一点,一边揽住谢小盈,轻拍她的胳膊,低声哄:“没事了,盈盈,都过去了。”   谢小盈眼神有点发直,她梦到无忧身体僵硬地躺在她怀里,那种绝望和含恨的感觉犹在心头,连牙关都在格格作响,她无意识地攀住宗朔的手臂,像抱住一块浮木,又像抓着压死骆驼的那一根稻草。她的手指死死往下抠,宗朔几乎都感到一些痛了。但他不敢提醒谢小盈,只是将人揽得更紧一些,不断提醒:“盈盈,那是梦……是梦,都是假的。”   谢小盈闻言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宗朔。她眼里说不上是责怨还是审视,只带着几分冷,仿佛是为了提醒宗朔,梦里的事纵然是假的,可她受过的伤却实实在在。宗朔一下子没了话,不敢再开口。他试探地用额头去抵住谢小盈,好在,谢小盈没有躲,微微闭上眼,缓慢平复她急促的喘息。两个人不知不觉变成了交颈相拥的姿态,谢小盈心口的阴翳才渐渐退散开了。   “盈盈……”宗朔抚着谢小盈手臂,低声喃喃,“都是朕不好,害你受这么多的苦。”   谢小盈松懈下来,往后靠在宗朔的胸口,努力深呼吸,“没事,陛下说得是,事情都过去了。”   她也不想陷在这些负面的念头里自我折磨,皇后都死得解脱了,她如果真是作茧自缚,岂不是白便宜了恨她的人?谢小盈微微闭眼,试图劝说自己释怀。   外头值夜的人也听到了谢小盈梦里下地哭喊,但皇帝没叫进,她们便在寝间外面准备了热水与安神汤药等物,好随时候着传唤。因这并不是谢小盈第一次噩梦惊狂,众人都有了经验。   果不其然,宗朔片顷间就喊了人,兰星为首,领着宫婢入内。宗朔压低声问谢小盈:“还睡得着吗?用药吗?”   陈则安给谢小盈开了安神方,却并不赞同她用药。既然谢小盈白天都还能断断续续地睡,便说明她睡眠本身没有毛病,只是心有余悸罢了。心病还需心药治,指望汤药起不了什么本质作用。   谢小盈既已缓了下来,思虑片刻,摇了摇头,“我喝口热水就好。”   宗朔没说什么,接过了茶碗递给谢小盈,谢小盈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宗朔伸手从谢小盈寝衣后头探进去,摸了一把。她一身的冷汗,寝衣都有些发湿,他便又说:“让她们给你换一身衣裳吧,这样你睡着不舒服,一会再做梦怎么办?”   谢小盈从善如流地起了身,避到一侧去更衣。宗朔始终陪着她,最后两人才躺回榻上。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自寝殿内退出,宗朔本欲熄灯,动作忽地顿住,扭头问:“盈盈,你是不是怕黑?不然朕不吹灯了。”   谢小盈已躺平了,她摇摇头,“没事,陛下明日还有朝务,别为我再折腾了。”   她曾委婉地劝过宗朔一次,自己身体已无大碍,没必要这样陪着她了。宗朔却将她难得的关心再次视作推拒,他说:“你若不愿朕在这里,朕可以到外头的小榻上睡。”   谢小盈无奈地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如今睡不好,何必平白让陛下跟着受累呢?”   宗朔捏她的手,“朕不是说过吗?朕甘愿受你的折磨,朕本就亏欠你们母女,合该赎罪。”   谢小盈劝不走皇帝,也就容允了。   两个人熄灯躺好,宗朔伸手去拥谢小盈,谢小盈便很自然地窝进了男人怀里。宗朔体温热,睡觉安静也不打呼噜,天气冷的时候实在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床伴。谢小盈依偎的姿态令宗朔感到熨帖,他会觉得,她是真的已经原谅他了。   谢小盈枕着宗朔的手臂,闭了眼,却一时半刻睡不着了。   两人静默地待了一会,宗朔听出谢小盈的呼吸是乱的,便忍不住问:“盈盈,你还害怕?”   谢小盈没吭声,半晌方坦诚道:“嗯,我怕,怕无忧会像我一样,被人下毒,被人害死。我既希望陛下每天将她带在身边,她喜欢爹爹,我也想让她能得到爹爹的照顾。可我又时常惶恐,我是一个大人,尚且能中了旁人的计谋,无忧只是孩子,纵她身边有薛妈妈,有陛下的看顾,万一她有个不慎怎么办呢?”   宗朔被谢小盈说得心里泛酸,她这样害怕、这样多思虑,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没有护住她。他曾做了那么多的承诺,说过了那么多次心悦,却轻飘飘的,被一碗钩吻水冲散了。   “朕……”宗朔下意识想说,以后他会更周全、更仔细地保护她们母女,可话到嘴边,宗朔又感到理亏,说不太出口。须臾,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宗朔忽然道:“盈盈,朕让你来管宫,好不好?”   谢小盈抬头,“……我管不了的,陛下。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从未做过这些事,连怎么看账都不会,更别提还要管大小宫宴,为六宫女眷们操心庶务了。”   宗朔不以为意,“这有何难?尹氏、胡氏,当初都未管过,如今不是好好的?朕独宠你这么些年,你来管宫,可比胡氏底气要多多了。六宫中人不敢忤逆你,更别提暗中下绊子了。待六尚局都臣服于你,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都要以你为准,就不会再有人敢害你、害咱们的女儿了。她们都会是你的眼、你的手,盯着这宫闱每个角落,替你拦着刀剑。”   谢小盈被宗朔说得有些心动,这道理她并非不懂,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是封建王朝能够延绵千年的根基。金字塔状的上下尊卑,维护着每一个上位者的安全。她在颐芳宫里能感到安全,就是因为这宫中婢子内侍,都要仰仗她而活。若整个后宫,都变成了“颐芳宫”呢?   见她不语,宗朔还以为谢小盈是害怕。他便道:“你若当真觉得为难,朕可以提一提杜氏的份位,让她襄助你。你不是……不是本就想提携她?朕……可以成全你的心思,只朕实在不愿与她亲近,你要明白。”   宗朔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谢小盈大胆应了下来,“好,那就请陛下为我安排。”   几日后,宗朔下旨,以养育公主有功为借口,将谢小盈自九嫔之中的修媛晋为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又将居婕妤之位多年的杜氏晋为了九嫔之末的充容,命谢昭仪掌理六宫事,令杜充容襄助,将宫权从胡氏手里正式移了出来。 第130章 【营养液24k加更】 几日后,胡充仪……   谢小盈从修媛晋为昭仪, 其实算不上什么升职。不论是品级、生活待遇,各方面都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改了个称呼而已。但昭仪的位置特殊, 作为九嫔之首, 若是无宠无嗣,或身家差一些, 等闲不会封到这个位置上。   当初宗朔登基,本想将尹氏封至四夫人的位置上,尹氏自请退避,便是觉得昭仪这名分也叫得响亮。但彼时宗朔已知自己出了孝后, 必须纳几个世家女以示圣恩。英国公杨守重权在握,他家嫡女又值嫁龄,是绕不开要礼聘回来的。为安抚杨氏一系,宗朔便许了昭仪位给英国公, 尹氏门第确实比不过杨氏, 宗朔与皇后商议过,最终还是委屈了尹氏, 只给了她一个昭容。   如今,谢小盈升作昭仪, 六宫中人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皇帝宠幸谢氏已久,对她的出身似乎愈发不在意了。谢氏与公主眼下被皇帝格外看重,给她一个昭仪的名头, 虽意外, 但并非无法理解。   只大家忍不住唏嘘——陛下到底是对胡氏不待见,纵她一向规矩本分,打理六宫庶务也经过皇后亲自的教导,偏皇帝还是不满意她。既不满意胡氏, 又讨厌杨氏,林氏是失了宠的,金氏则是外邦人。   算来算去,这六宫大权,落到谢小盈头上,实在是合情合理,也没能有第二个选择了。   可这样一看,大家又要纷纷感叹杜氏的精明。   她是成元二年入宫的,原得过宠,唯独没有杨淑妃的好运道而已。淑妃生育后,皇帝就再不碰世家女了,杜氏的家世非但没能给她带来什么助力,反倒成了累赘。这些年,她一度屈居林氏之下,林氏虽不敢像杨淑妃那样钳制同住一宫的嫔御,但偶尔还是会摆几个脸色,震慑杜婕妤一二。   杜婕妤在林氏身边谨慎行事了那么些年,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入了谢氏的眼。谢氏还是个美人的时候,就延请杜婕妤来与她做寿。谢氏因孕晋身婕妤,被皇帝带去离宫生产时,杜氏也得了提携。待到皇后病重,杜婕妤忽然频频出入起颐芳宫,连林修仪都觉得奇怪起来。林修仪心思已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倒没怎么管过杜婕妤,哪成想,冷不丁的,杜氏竟从谢小盈这里捡了个大便宜,能够参与管宫了!   既做了九嫔,又能参与宫务,再让杜充容住在飞霞宫就不合适了。   宗朔与谢小盈商量了一回,谢小盈倒是不介意杜充容搬来颐芳宫住,因颐芳宫面积大,西侧殿还全空置着,再住个妃嫔没问题。偏宗朔不大乐意,“一则是颐芳宫离金福宫太近了,朕不放心杜氏,不愿她住这里。再则朕与你在颐芳宫里相处多自在?平白多个外人,朕与你,与公主,都多有不便。”   谢小盈想想也是,旁的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杜充容身边的婢子内宦若与颐芳宫的混到了一处,难免不好约束。   好在六宫之中尚有两间宫所空置,宗朔让人将揽月宫收腾出来,令杜充容迁了进去。   “她挪出去,飞霞宫里的地方还显得宽敞些,二皇子年纪大了,不能总黏在母亲身边,待过完年,朕就要让宗璟与宗琪一起进学去。”   这些事谢小盈从前都漠不关心,但她既要掌宫,便还是需要留神关照起来。   幸而宗朔这几年没再纳新人,皇后薨逝又是国丧,近两年宗朔不会再行采选,宫里这些人谢小盈已都认识接触过,心里大多有底,知道如何安顿。   杜充容对这个安排自然十分满意,自己一个人享受一整个宫所,哪怕揽月宫比起其他宫所显得局促和平凡了些,但比起住在林修仪的偏殿里可要自在多了。她那日在宗朔面前邀宠失败,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出去,原还觉得有点没脸,也没再往谢小盈跟前凑过。然而她没想到,谢小盈竟会为她争来这样的实惠!杜充容得了明旨后立刻往颐芳宫来,跪在谢小盈脚边使劲叩首,感谢她的恩情。   谢小盈被杜充容磕头的姿势吓坏了,忙让荷光扶她起来,“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也没为姐姐做什么,请姐姐不要这样客气了。以后我还要请姐姐多多帮我,这宫中事,我实在不太了解。”   正如杨淑妃所言,杜充容虽有她的算计,却也实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当即信誓旦旦地表态:“请昭仪放心,有臣妾在一日,必为昭仪尽心分忧,不敢有丝毫怠慢。”   几日后,胡充仪与六尚局的人一并往颐芳宫来,向谢小盈交割内务。   谢小盈很少在正殿明堂里见人,因升座起来,便须得正襟危坐、端着架势,她往常更喜欢歪在罗汉床上,于里间同人说话。但这次来得人多,谢小盈也知道第一次会面十分重要,她就像是个到公司空降的一把手,不仅把原先的经理挤兑成了普通小职员,还带来了一个副总。所以她与杜充容都要立起威势才行,于是谢小盈特地选择了正殿明堂。   她多少有些工作经验,见人之前,便先从侍奉的宫婢中选出了会写字的香意,令她负责会议纪要的工作,“胡充仪说了什么其实是最重要的,因她负责与我交割,我二人之间若沟通出了差池,必会出乱子。你记她的话,单用一张纸,不必字字都记,但她说的事情,定要一条一条写明白,最后我要令胡充仪签字画押。”   谢小盈之前一味谦虚,杜充容本还担心谢小盈忌惮自己出身,还怕她立不起来。但听她这样会打算,杜充容也不免有些钦服。可见谢小盈能在皇帝面前得宠至此,定是有她不为人知的本事。   胡充仪与六尚局的人是过了正午一同来的,胡充仪领着诸人行了礼,谢小盈与杜充容起身回了她半礼,谢小盈这才请胡充仪一侧落座,然后与六尚局诸人认识。   领头的是宋尚仪,与谢小盈最是熟悉。谢小盈对她十分客气,颇感怀道:“多亏有尚仪指点,才有了我的今日。”   宋尚仪内心更是唏嘘,然她掌理尚仪局多年,是一贯的稳重谨慎。当下只笑着说:“昭仪抬举奴了,昭仪入宫时便得陛下与仁安皇后重视,奴能为昭仪教习规矩,实在是奴的荣幸。”   再往下就是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的人纷纷上前见礼,谢小盈看了一圈,突然发现,“怎么不见李尚宫?”   尚宫局群龙无首,来的是一位姓单的司记。   胡充仪解释道:“昭仪有所不知,仁安皇后薨逝后,尹昭容便斥责李尚宫侍奉不周,有失皇恩,将她逐出内宫,发至离宫做苦役了。臣妾听说李尚宫在离宫内十分惭愧,便自缢殉主了。”   “……”谢小盈与杜充容对视了一眼,都不好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将这事先揭过去。   胡充仪老老实实把最近宫里的事与谢小盈分说了一番,马上就十月了,最要紧的事其实就是皇帝圣寿与冬至大典。胡充仪已忙活了一半,现下只能交付给了谢小盈。   谢小盈认真听着,不时发问,而她每次提问之处往往都是褃节之处。   胡充仪心里有些恨恨,因她总觉得,自己与封妃只有一步之遥了,却不想这个时候被拽下马来,颇为难过。然而她一贯忌惮谢小盈,知道她是连杨淑妃那样跋扈的女人都能搞定,便丝毫不敢有发难的意图。原还以为谢氏没管过宫务,她打算搪塞些细节,到时候叫谢氏自己去费劲琢磨,却不想谢小盈这样直喇喇地当着所有人问她,反倒显得她交代的不够清楚似的。   就这样足足先后交接了一整个下午,六尚局女官立在堂中听着,为胡充仪略作了几回补充。   直至天色将暗,谢小盈才肯结束。   香意将写好的一沓“会议纪要”给谢小盈呈览,谢小盈看着差不多,便让香意再拿去给胡充仪。   胡充仪一看这个供词似的东西,立刻气得脸色涨红,仿佛被人当众羞辱。她心道,谢氏果然与杨淑妃一条心!看着温温柔柔,竟用这样的手段来折辱她。胡充仪愤懑地说:“莫非昭仪是信不过臣妾,认为臣妾会有意欺瞒糊弄昭仪不成?”   谢小盈微微一笑,保持礼貌地解释:“胡姐姐误会了,实在是因为我愚笨,怕记不住姐姐今日说得这许多话,因此才令宫人帮忙从旁记录,以后我若有遗失之处,便可时时翻看这个纪要。我从未管过宫内庶务,若底下人做事不谨慎、犯了错,却推说是循照姐姐管宫时的旧例,害我受了蒙蔽,这份纪要便可以为姐姐证明清白,省得姐姐被小人污了名声。”   胡充仪却不太敢信谢小盈的说辞,谢小盈当宠、有钱、得势,又极擅算计人心!她生怕自己在这上面签字画押,就成了来日被谢小盈陷害的工具。尹贤妃那般聪慧厉害的一个人物,突然就被陛下冠上了不敬仁安皇后的罪名,而谢小盈当时正巧借故告病,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胡充仪如何能信,尹氏的落魄,没有谢小盈的手段功夫呢?   然而胡充仪根本没有顶撞谢小盈的胆量,她紧张得整个人都开始有些发抖了,却还是僵持着,“这个字,我不能签。”   谢小盈正还想再劝两句,赵思明忽地在殿外高唱了一声“陛下至”。因殿内立满了人,谢小盈又坐着,根本瞧不见外头,众人循声退让开两侧行礼,谢小盈才发现,宗朔竟已抱着无忧,走到门口了。   他皱着眉打量了一圈,将无忧放到地上,让薛氏先领着公主回侧殿。宗朔冷淡的目光落到了胡氏脸上,漠然问道:“胡充仪,你方才何故拒绝谢昭仪的要求?朕令昭仪掌管后宫,你便该受昭仪约束。今日忤逆昭仪,你是想要抗旨,还是认为自己不算后宫中人了?”   一瞬间,胡充仪脸上血色尽失,她颤颤巍巍地跪下去,牙齿打颤地求起饶来,连解释都不敢。谢小盈许久没见宗朔身上这般帝王姿态,一时也有些陌生和无措。   宗朔只是想帮谢小盈立威,但看谢小盈都有些怵她,忙走近几步,将语气放得同平日一样温和,“盈盈,你为朕管宫,最是辛劳,千万别为小事与旁人置气。胡氏若不敬你,朕便立刻降她位分,命她禁足思过。” 第131章 重新亲密 (捉)只她心里有些泛酸,从……   看胡充仪被吓得脸色惨白, 谢小盈下意识就想为胡氏解释一番。她知道胡充仪不至于有胆气与她公开叫板,多半是舍不得手里的权利,挣扎一番而已。话都到了嘴边, 谢小盈看了眼宗朔, 却将求情的说辞又咽了下去。   宗朔就像是这个公司真正的董事长,她是由董事长空降到后宫这个部门的总经理。老板抢着站出来做坏人, 不就是为了能帮她立威?她固然可以踩着老板去扮演这个好人,只这份好,未必会被胡充仪领情。   她们已然站在了利益的对立面上,谢小盈之所以决定接下管宫之权, 为的不就是保护好自己与女儿,让六宫众人不敢来犯吗?既这样,她又何必在后宫里做这个道德卫士呢?   深吸一口气,谢小盈顺着宗朔的话说:“胡姐姐, 我相信你并非有意抗旨, 这份纪要请姐姐仔细看一看,若各处说法没有出入, 你印个手印,今日的事便就算了。倘若姐姐坚持, 那我也只能当做姐姐是欺负我没有管宫的经验,故意来给我下马威了。”   事已至此,胡充仪自然不敢再争辩。只她心里有些泛酸, 从前被皇帝这样不问缘由维护的人, 本是中宫皇后。皇后是嫡妻,她退避三舍是应有之义,可这谢氏算什么?不过一个宠妾,却害得她不由分说地被皇帝这般斥责。胡充仪鼻翼发酸, 突然明白了皇后对谢昭仪为何这般芥蒂,宁肯一次次去犯傻。然而胡充仪深知,她自己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沉默着,胡充仪仔细翻看了一遍会议纪要,在皇帝地注视下,印下了拇指的指纹。   六尚局众人跪在地上,看到皇帝这样维护谢昭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家恭敬地叩首告辞,很快随着胡充仪退了出去。杜充容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碍眼,叉手一礼离开。   待外人走光了,宗朔才问谢小盈:“她们怎么在你这里逗留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   “没有不顺利,是我从没接触过这些事,所以提的问题多了一些,耽误了时间。”谢小盈今日久坐,后背与腰肌都有些发僵,她忍不住仰起头伸了个懒腰。   宗朔一看就笑了,他抬手攥住谢小盈举到半空的小臂,将人趁势拉进自己怀里,低声问:“累了?喊个人来给你按一按吧。”   谢小盈确实乏得厉害,她大病初愈,尚在恢复阶段,饮食上都十分注意。幸而有了正经事做,谢小盈现下做噩梦的习惯终于没了。她靠在宗朔胸口,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说:“不按了,我想看看无忧,让人提膳来,咱们与无忧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宗朔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一边吩咐人,一边牵着谢小盈进到内室休息更衣。两人都换了舒服的家常衫子,坐到了梢间的罗汉床上,谢小盈亲自抱着无忧说了好一会话。   无忧如今挂在嘴边上最勤的就是“大兄”,每天大兄长、大兄短,宗朔对此十分欣慰。待一家三口吃完饭,无忧被乳母接回去,宗朔便与谢小盈道:“等过完年,二郎也进学了,朕就让他们兄妹三个一处读书去。”   “无忧还小呢。”谢小盈有些舍不得让无忧去跟着宗琪学那些四书五经的东西,“学学画就不错了。”   宗朔笑,他原先以为谢小盈觉得宗琪晚读书是一件好事,纯粹是为了逢迎他、安抚杨淑妃才这么说,没想到轮到自己女儿身上,谢小竟还这么坚持。他解释道:“叫无忧跟着听听书经,学学道理,没什么坏处。朕不让先生专门考课无忧就是了,但习字、诗文,她是朕的女儿,怎能一窍不通?”   谢小盈想想也是,基础教育还是该学的。何况总让无忧在崇明殿跟着皇帝也不是一回事,她自己更没能力给女儿启蒙教育了。反正明年无忧也有三岁了,就算放到现代,去读个幼儿园也不成问题。谢小盈这才答应下来,“那就等过完年吧,无忧和璟郎年纪相仿,其实更该投缘的。只可惜我与林修仪关系谈不上亲睦,耽误了兄妹两个相处。”   宗朔摸了一下谢小盈的耳边的碎发,温和又郑重地说:“这事不怪你,天家就是这样的地方,朕与朕的兄弟,也并不是个个都亲厚。豫王是朕的亲弟弟,朕待他才心甘情愿的百般关照,唯有一母同胞才不一样。”   谢小盈听出宗朔话里有话,他的期盼,曾经也是她所设想的事情……只中间发生了太多事,谢小盈一瞬间有些犹疑。她避开了宗朔的目光,没有立刻接茬儿,扭头喊香意把会议纪要拿了过来。   趁宗朔在,谢小盈想赶紧和大BOSS确认一下未来工作的重要级。最近的事儿就是圣寿,因宗朔年轻,每年万寿节过得都很轻简,只在内宫简单办宴,并不大肆铺张庆祝。时下宗朔也不过刚刚29岁,并非整寿。谢小盈便问宗朔:“陛下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第一回 上手,唯恐办砸了,能不能循去岁的旧例?”   宗朔气而不馁,他盯着谢小盈,甜言蜜语道:“你亲自为朕主持这事,对朕来说就是最好的寿礼了,朕还能有什么要求?一切从轻从简就是。朕的寿辰,没耐烦还要应付不熟悉的人,你让人在摘星楼简单设宴,早早了事,朕与你回颐芳宫来单独庆贺就好了。”   谢小盈看了宗朔一眼,低头应好,没太计较。   圣寿之下就是每年的冬至节,冬至大典主要由礼部操持,内宫需要做的事不多,就是内外命妇要一同朝拜行宴而已。从前皇后在,免不了要接见赏赐外命妇。皇后既去了,这些事都可以免去,剩下依旧是简单的三个字——“循旧规”。   宗朔陪着谢小盈把这些大事简单地过了一遍,至于剩下各宫嫔御生辰要赏礼、每个月六宫如何发放份例,就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六尚局做了多年,不会因为换个领导,底下人就不做事了。内宫大权先前在仁安皇后、 尹昭容、林修仪、胡充仪几人间反复轮换,都没能出了岔子,到了谢小盈手上,也不会立刻有什么大风波发生。最多是需要磨合彼此工作习惯,再者就是如何能让底下人诚心顺服。   谢小盈想到这里,忍不住把尚宫局的事同宗朔说了,“李尚宫既没了,尚宫局无主,是不是该提个人上来?这种女官任免,要怎么行事呢?”   宗朔听完,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尹氏这是刻意为之,她意在后位,自然不能把原先皇后身边的李尚宫留在那里。罚李尚宫,归根结底她为的是给自己的人腾位置……你不必着急选人上去,先观察一段时日。尚宫局原本的人多半都是忠于仁安皇后的,你尽量不要重用。但可以从余下五尚中选亲近你的人,待……待晚一阵子,朕自会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让你任免这些女官。”   谢小盈懂了,业务权力已有,人事任免权力要再等一等。她知道了分寸,便知道如何行事。   正事说完,谢小盈的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她洗漱的时候就开始眼皮在打架,躺到床上以后,宗朔还没过来,她就迷迷糊糊的,几乎要睡着了。   宗朔钻进被子里,习惯性地伸手去搂谢小盈。谢小盈这阵子总算养回来了一些肉,抱在怀里不再是那种只剩一把骨头的嶙峋感。宗朔忍不住上下摸了两把,女人身体香软,让宗朔难以克制的有些意动。   他茹素已久,这一年来前朝内宫发生的事情极多,宗朔并没多少心思在女色上。有些时候,能忍就都忍了。然而近来他与谢小盈逐渐修好,两人这样拥抱的亲近,谢小盈已不再抗拒。宗朔便实在有些得寸进尺的想法,近在那条边线上,不知哪日就会破防了。   谢小盈人都快睡着了,察觉宗朔扑出来的呼吸又近又热,扫在她的衣领间,让人一阵犯痒。她懒怠地睁开眼皮,便见宗朔硕大的脸凑得离她极近。两人目光对视,一个眼神呆滞,一个眼神汹涌像要吃人。   没等谢小盈反应过来,宗朔便压上去,吻住了谢小盈的唇。   两人已久不亲近,只这一下,便让谢小盈大脑“嗡”的一声,从困顿瞬间变得清醒。   宗朔的手沿着谢小盈的衣领轻抚她的颈线,他手掌滚烫,令谢小盈禁不住微微战栗。谢小盈的身子向另外一边斜,透出闪躲的意味。   “……盈盈。”宗朔呼吸粗重,迫不得已与谢小盈分开了片刻,他低声问,“你……许不许我?”   谢小盈被亲得浑浑噩噩,大脑都有些不转了。床帐里光线暗淡,除了彼此的眼睛,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宗朔的瞳仁颜色一向比常人淡一些,是标准的琥珀色。   宗朔见谢小盈沉默,以为她犹豫,禁不住又哀求,“我实在想你,盈盈,许我一次,好不好?”   他蹭着她,低头吻着她,身体重新向斜下倾去,这种久违的无间亲密,令宗朔有些近乎失控的激动。他怕吓着谢小盈,更怕谢小盈不愿意,亲几下就抬头去看谢小盈的脸色,生怕惹急了人。   谢小盈的思绪断断续续,又飘飘摇摇。   她似乎没有什么拒绝他的理由,她与他,他们,终究是要一起走下去的。   像是命运已画好了轨道,她能掌握的,无非是或快或慢,或开心或难过,只这条路无法改变,哪怕终点未知,也必须一往无前。   谢小盈轻轻攀住宗朔的肩,闭上了眼,“那你要慢一点……” 第132章 彤史女官 (捉)她翻着彤史,倒数第二……   宗朔的“兴之所起”, 不仅让谢小盈有些意外,外头侍候的宫人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常路已经习惯了皇帝和昭仪每天晚上干躺着不做事儿了,见里头灯一熄, 就打发走了来走过场的彤史女官。颐芳宫里自然有掌事宫女荷光领着人上夜伺候, 底下一个叫尚戌的小内宦过来恭恭敬敬地请他到角房里去休息。常路对颐芳宫已十分熟悉了,当下也不拿架子, 他与赵良翰对了个眼色,都准备去歇着了。   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顺着廊子往外走,生怕自己的影子落在窗纸上会吓到万一起夜的皇帝与昭仪。然而, 常路刚走到寝殿的窗户底下,就听到寝殿里的动静有些不大对。   女人绵长的吟哦压着从里传出来,常路脚步猛地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 赶紧小步掉头往回去。   里头值夜的荷光也听出了不对, 从殿内跨出来给宫人打手势,叫他们紧忙备水。   常路跺跺脚, 也不敢埋怨,立刻喊了小内宦跑腿, “你快点去!把彤史女官传回来!”   这要是漏了一宿没记档,回头昭仪有了身孕可就难办了!谁都不敢疏忽。   小内宦拿上腰牌撒丫子往外跑,颐芳宫里虽仍保持着宁静, 众人却全忙乱了起来。   好在这一次没过太久, 荷光就听到里头皇帝喊人送水。几个婢子生疏地端着盆进去,又再过不多久,婢子们都退了出来。   荷光有些不敢为外人道的心理阴影,就立在屏风后头, 并未亲自进去,但看着大家轻手轻脚,做事颇有条理,她松了口气。荷光到殿外问:“陛下与昭仪都安置了?”   领头侍奉的是后来进颐芳宫的宫婢中年纪最大的香如,她点点头。荷光摆摆手,叫人都下去,眼看着彤史女官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再一次将人送出去,这一晚上总算结束。   她心里有些高兴,这说明陛下与娘子终于和好了吧?   荷光嘴角噙着笑意,一扭头,发现常路和赵良翰并肩站在廊下,也都是一脸的笑。   ……   翌日起来,皇帝久违的神清气爽,谢小盈亦是脸带红晕。   都说小别胜新婚,这种事长久不做,原本谁也不会特别惦记,一旦开了闸,那就又不一样了。宗朔与谢小盈明明都醒了,两个人是在帐子里先胡闹了一番,才传人进来。   好在宗朔怕耽搁了朝议,只是浅尝辄止地打了个擦边球,谢小盈理了理衣裳,假装正派地起了身。   两人还颇有些不自在,从头至尾没说话,就是眼角眉梢不停扫量对方。   等到最后皇帝收拾停当准备走了,谢小盈才把人送到门口,假模假式地行个礼,“恭送陛下。”   皇帝卤簿一动,荷光就兴奋地凑上来,语气激动道:“娘子,您和陛下这回算是彻底和好了吧?”   主人的房中事最瞒不过的就是贴身的婢子,荷光冲谢小盈挤眉弄眼,谢小盈拿手臂拱她,“你少管。”   荷光嬉皮笑脸,也不害怕,她只说:“奴是为娘子高兴呢!陛下如今多看重娘子啊,这管宫大权交给了娘子,每天除了咱们颐芳宫别的地方都不去,这可真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   现今她走在颐芳宫外头,脊背都比旁人挺得直。她虽称不上是六尚局的女官,但各局女官见了她,都亲亲热热地喊一声“荷光妹子”,盼着能攀些颐芳宫的交情。   谢小盈瞧出来荷光的得意,不免提醒道:“站在越是高的地方,就越容易跌下来。我一直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你该比外头的人知道得多一些。皇后、尹昭容、林修仪……她们谁没得过陛下的青眼或真心?只是一件事做得不好,世界就天翻地覆,境遇不如从前。花无百日红,我与陛下只有一时之欢,未必能长久相守。你在外做事说话千万要留余地,免得引祸上身。”   哪怕到了这般地步,谢小盈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防备宗朔的。她始终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是如何从一个女人身上慢慢转移走的。谢小盈原本不怕宗朔变心,但她站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就必须要给自己和女儿留□□面的退路了。   这番话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令荷光浑身一激灵,她使劲点了点头,“娘子放心,奴定会仔细,也会好好约束咱们宫里人的。”   见荷光能警醒,谢小盈便拍拍她手背,笑道:“但也不必太紧张,你说得对,这是从前没有的好日子。把咱们自己的日子过好,本就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主仆二人交臂相挽,且言且行往东侧殿去,无忧已经醒了,乳母正给她擦脸漱口,两个人说着话。谢小盈来给女儿挑了衣裳,母女一同用了早膳。谢小盈陪无忧玩了一会,正逢前廷赵良翰使唤人来传公主,道是朝议已散,公主可以去崇明殿学画画了,谢小盈这才让乳母领着、内宦们侍奉着,送女儿去上“幼儿园”。   孩子一走,谢小盈静了片刻,正坐在明间的日光下喝茶,兰星便进来报:“昭仪,宋尚仪求见。”   谢小盈看了眼时辰,嘴角弯了一下。看来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生活作息里除了吃喝玩乐,也得把工作提上日程了。谢小盈点头让人传进,宋尚仪领着另一个面生的女官入内行礼。谢小盈立刻让兰星把尚仪扶起来,亲络道:“宋尚仪不必与我客气,我的规矩都是尚仪教的,不敢在尚仪面前拿大。”   如果她是分公司总经理,那宋尚仪就是她手底下六个部门经理中,唯一一个与她有故交的人。谢小盈庆幸自己从前与宋尚仪关系处得好,临分开前还去给宋尚仪送过一回礼,使得两人有着不错的人际关系基础。宋尚仪果然莞尔,比起昨日拜见时的谨慎恭敬,今天则多了三分亲切,“奴说句托大的话,请昭仪恕罪。瞧着昭仪今日的风光,奴心里实在是与有荣焉。”   “哪里称得上是风光。”谢小盈自谦,“只是陛下待我宽容而已,有幸蒙了圣恩。”   宋尚仪眯着眼笑,“陛下待昭仪岂止是宽容?说是另眼相待也不为过。昭仪是有大福气的人,且您这份福气,在六宫中人里是独一份的……今日奴前来,便是请昭仪过目一下这个簿子。”   她对身后的女官使了个眼色,那女官便上前一礼,双手托着一本厚厚的线装蓝皮簿子递到了谢小盈面前。   谢小盈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账册之类的东西。她信自接过,随后翻开一页,见满目字迹所书内容,不由愣住了。   这上面写得是……   宋尚仪温声解释:“启禀昭仪,这份就是陛下内宫记档的彤史了,原先是由仁安皇后览阅用印,好知晓陛下龙体康健,了解六宫嫔御进幸时是否侍奉得宜,若有龙嗣诞育,还能及时查证帝幸之期。如今仁安皇后薨逝,六宫由昭仪代掌,便请昭仪查阅彤史,并随记用印。”   谢小盈一瞬间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她这是……合理合法可以查老公手机和开房记录了?她捏着那纸页,忽然不太敢翻。谢小盈一直以一种鸵鸟的姿态去面对皇帝坐拥三千佳丽的事实,她虽称得上得宠,但谢小盈始终将这种得宠视作为“比较级”。宗朔或许对她有些不一样的情愫,但宗朔的封建地位,令他不必受任何道德或责任的约束,可以尽情去享受本能冲动带来的快乐。   宗朔不需要忠于任何一个女人,妻子、爱人、宠妃,这些词都是相比较而成为的角色。   见谢小盈枯坐沉默,宋尚仪不由得提醒:“昭仪,昨夜的记档在最后一页,奴送来是特地请昭仪用印的。”   谢小盈如梦初醒,连忙喊荷光去取她新制的昭仪宝印。她也不太好意思当着宋尚仪的面翻前面的内容“查岗”,更怕太直接看到宗朔和别的女人亲密的记录自讨不痛快。谢小盈迅速往后翻去,她几乎是十页十页地往后翻,但翻着翻着,谢小盈就察觉到有些不太对……怎么她翻开每一页,打头的第一个字都是“谢”?   谢小盈的动作忍不住慢了下来,因她不敢信,怎么可能上头都是她一个人?她改成了一两页一翻,上面记的几乎都是她!谢小盈留神看了一下时间,这已是成元七年,除间或会看到皇后之外,这彤史上竟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待翻到七年五月之后,一下子空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内容。谢小盈眉头微皱,不由得问:“宋尚仪,这里面为什么还有疏漏的内容?”   宋尚仪一向掌管彤史,何能不知道谢小盈究竟是想问什么?她眉峰一扬,笑了起来,“昭仪,彤史不会有任何疏漏的。凡若有一次疏漏,那必是杀头的重罪,常少监一向侍奉御前,最知道规矩,不会隐瞒于尚仪局的。”   “……那这……”谢小盈抬起头,对上了宋尚仪似笑非笑的目光。   宋尚仪见她想不起来,便委婉地提醒,“成元七年,陛下移驾素烟宫避暑,昭仪可还记得?彼时昭仪有孕,与陛下同往素烟宫,那边是什么情形,昭仪最清楚了。”   谢小盈滞了一晌,哑然。   那一年在离宫宗朔几乎与她朝夕相处,只她快临盆的时候,宗朔才独自住了半个月不到的功夫。   宗朔……那阵子竟没找过随驾离宫的杜充容与沈宝林。   她沉默地往后继续翻,动作也越来越缓。宋尚仪含笑立在一侧,心知肚明谢小盈在看什么。   仁安皇后病重前,这上面偶尔还会有凰安宫的记录,再到后头,六宫之中就是谢昭仪实打实的一人独宠了。   皇帝渐渐不去凰安宫的事,谢小盈尚有印象。他二人曾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谢小盈也从这个彤史簿子上一页页翻过。那上面记得简单,但不妨碍谢小盈回想。   成元八年的盛夏,谢小盈始终记得从林间枝叶中透下来的那一汪日光。   宗朔将她抵在一棵很高大的老树上,树身有些潮,也很硌人,这些琐碎的感受令谢小盈的回忆在眼前一点点变得清晰。宗朔在那一日说了心悦,他眼神里闪光,有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明明那一天谢小盈觉得男人的言辞有些轻飘飘,可这一刻,谢小盈又迟来地感到了重量。   她翻着彤史,倒数第二页的记录在成元八年的腊月,是他与她。   再往后,大块的空白,直到昨夜。   谢小盈怔忡地盯着上面的字迹,彻底恍了神。 第133章 不怕爹爹 往常最爱自作多情的人,怎么……   是日, 天还未暗,无忧便由乳母领着回到了颐芳宫来。   谢小盈原本有话想问宗朔,听到宫人禀报公主回来了, 谢小盈还兴致勃勃地迎了出去, 没想到回来的只有女儿,没有皇帝。   无忧自己从廊下跑到门前, 谢小盈蹲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的手,忍不住问:“你爹爹呢?”   “爹爹在骂坏人。”无忧朗声回答,她今日扎了一对小揪揪, 因玩得疯,眼下头发已有些散乱了。谢小盈还没听没明白,一边给女儿整理头发,一边问:“骂什么坏人?”   无忧歪头想了想, 回答道:“我不认识, 是外头的人。”   外头的人?谢小盈这才反应过来,女儿指得是大臣?朝政上出事了?   她目光望向薛氏, 薛妈妈忙附耳过来解释:“奴与公主隔得远,就听到了几句, 大约与……杨家有关,赵常侍奉陛下口谕,令奴领着公主先回来。”   薛妈妈说完就退下了半步, 低着头, 不敢看谢小盈的脸色。   因她们都知道,昭仪与杨淑妃关系非同小可,眼下虽为着陛下的心意不怎么来往了,但寻常在内宫相见, 她们依旧是颇亲厚的。   谢小盈一时沉默,没说什么。无忧拽着谢小盈的衣襟,脸上都是天真笑意,似乎丁点影响都没受到,心情极好,“娘娘,爹爹骂坏人的嗓门好大呀!”   “那无忧怕不怕爹爹?”谢小盈趁势问。   无忧咧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小乳牙,“不怕!爹爹不会骂无忧的!”   谢小盈笑了,“人小鬼大,你爹爹真是把你宠坏了。”   说话间,谢小盈留意到女儿衣襟袖口都沾了些乌七八糟的墨汁,她喊来了另一位乳母,交代道:“你先带公主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天冷了,别叫她出去疯跑,安静玩一会,等陛下回来一起吃饭。”   那乳母抱着无忧称是而去,薛妈妈见谢小盈没把公主交给自己,便知道她是有话要问,乖觉地立在原地。   果不其然,无忧一走,谢小盈便说:“无忧怎会不怕陛下发怒?是之前她已经遇到过吗?”   无忧的胆量,谢小盈最是清楚。宗朔在颐芳宫里向来是和颜悦色,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两人私底下闹别扭时,他说得那几句狠话,并没有骂过人。无忧倘若第一次遇上宗朔发脾气,怎可能不害怕哭闹,像今日这般淡定从容?   薛妈妈立刻解释,原是谢小盈先前卧病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在前朝发作过一次。那时候众朝臣都在崇明殿正殿内,皇帝雷霆大怒,近乎咆哮。诸臣跪地伏求皇帝息怒,但亦有人不知轻重、继续顶撞。   那才是无忧第一次遇到皇帝发脾气,她本在偏殿里,一听这个动静顿时吓得嚎啕大哭。小女孩的哭声最是尖锐,皇帝骂人骂到一半,冷不丁听见女儿哭声,竟硬生生地收住了后面的话。任臣子们跪了一地,他掀袍就往外走,问赵良翰:“可是公主吓着了?”   待见到无忧,宗朔赶忙又抱又哄,好说歹说才把无忧给安抚住了。还不忘给公主解释,说他是惩戒贪腐欺民的坏人才会变凶,还教女儿善恶有别、忠奸不同。后来无忧再遇上皇帝震怒,自己就知道“爹爹是在教训坏人”,不哭不闹,也不闻不问,自己玩自己的,一点都不害怕了。   谢小盈听完愈发唏嘘,宗朔能为无忧做到这样地步,可不就是后世说得“女儿奴”?她没察觉自己嘴角有笑,低声嘟哝道:“……陛下待我,要是也能有对无忧的耐心就好了。”   薛妈妈听了这话直想挑眉毛,陛下待您还不够有耐心的?只她这话万万不敢说,生怕一句话不对,得罪了昭仪,说不得就要被赶出宫去,再没了做公主乳母的体面了。   谢小盈很快把薛妈妈给打发了下去,径自在屋子里坐着,控制不住地想,宗朔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白天有六尚局的人分别来回话,杜充容陪着,谢小盈还没觉得有什么。眼下女儿都回来,宗朔却不回来,她实在有些惦记。   待到天色转黑,谢小盈几乎想打发赵思明去前头问一嘴了,宗朔终于姗姗来迟。   谢小盈穿着一件厚实的大袖立在廊下等着,宗朔甫一踏入宫门便瞧见了她。两人四目相对,宗朔三步并作两步,急走到了谢小盈面前,“晚上风大,你怎么站在外头了?”   往常最爱自作多情的人,怎么眼下偏不解风情了?谢小盈抬眼瞪向宗朔,“自然是为了等陛下,不然呢?”   宗朔一怔,谢小盈口吻虽透着几分恶劣,但语气是亲热的。他一下子就笑开了,攥上谢小盈的手,连忙赔不是,“怪朕,前头有些事耽搁了,该让人回来与你说一声的,等久了?”   “咳。”谢小盈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有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多久,就是……就是怕无忧饿了。陛下去更衣吧,咱们先用膳。”   两个人挽着踏入殿内,荷光与赵良翰在后头对视一眼,也都跟着笑了。   这般场景,说是熟悉,可他们又多久不曾见到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了膳,谢小盈与宗朔都陪着女儿玩了一会,才让乳母将无忧抱回去洗漱安置。宗朔今日发了不小的脾气,脑仁都有些痛,便对谢小盈说 :“咱们也早点安置吧。”   谢小盈本有话想问,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道了声好,传人进来服侍了。   她坐在妆镜前摘珠钗发簪,顺着铜镜偷偷看后面换寝衣的宗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宗朔回身的空挡,似乎留意到了谢小盈的眼神,正待追问,却又发现谢小盈立刻避开了目光,假装无事地进了盥间。   好不容易等两人都收拾完躺回床上,在谢小盈犹豫要不要与宗朔挑明的时候,宗朔翻了个身,直接压到了谢小盈上方,“总偷偷看朕,你想作甚?”   谢小盈脸有点发烫,眼睛心虚地乱瞟,“……没,没有。”   宗朔轻笑一声,手指碰了一下谢小盈的唇峰,“怎么?昨日尝了甜头,今日还想要?”   谢小盈瞪他,昨天算什么甜头?!皇帝技巧生疏得很,简直是只顾自己快活,她勉强得了些趣而已!不过她眼下已知道为什么了,憋得太久,影响了他发挥。   既都想到了这上头,谢小盈便也不打算再忸怩下去,她目光往外眺了眼,示意宗朔从她身上下去,然后悄悄地趴到皇帝耳边问:“陛下,我今天……看到那个彤史了,那个……那上面是真的吗?你真的没有……”   话到嘴边,谢小盈又有些不好意思往下问了。倒不是害羞,是她实在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万一皇帝还幸过什么宫女舞姬,只对方身份低,不配上彤史呢?这话她委婉地问过了宋尚仪,宋尚仪虽说不会如此,但谢小盈仍是将信将疑。   宗朔这个人,说重视规矩,实在很重视。然而他已是登基近十年的帝王,若他真的想做点出格的事,凭内侍省与尚仪局,谁能管得住皇帝呢?   谢小盈不想自己钻研了,决定索性问问宗朔。以宗朔的傲气,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且对皇帝来说,他有什么必要对一个嫔妃在自己的忠贞上编织谎言呢?   宗朔被问到这件事上,果然脸开始红了。他起初并没有特意想在这件事上有什么节制,因他自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的内闱事提出过任何要求。除了先帝的女人他不能碰,这普天之下的女子,尽可为他所幸。说难听点,即便他看中了臣妻,硬要谋夺,最多是名声难听些,臣子岂敢道否?   他经历的每一个女人,固然盼他的长久宠爱,却无一人敢直言妒忌,无一人敢表露半点霸占君王的意图。即便是谢小盈这样爱吃味,在宗朔看来,她依旧守着礼数,不敢轻易泻出情绪……只是因为他上了心,才觉得她处处隐忍可怜,为着这份怜,他便心甘情愿地对她好一点,多宠她一点,不愿令她伤心,辜负这样一个真心赤诚的女孩。   但宗朔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个瞬间开始,他对旁人,竟再没有半点兴趣了。   他是真的只想与她有鱼水之欢,享受那份与她抵死缠绵的迷醉。   不知不觉的,他身边、心里,都只容得下这一个人了。   宗朔觉得自己这样有点痴,他是帝王,后宫三千佳丽,哪能只取一瓢饮?可偏偏,唯有这样,他才觉得快活。   “盈盈……”宗朔忍不住伸出手,挡住了谢小盈炽热的眼神,“你别这么看着我,叫我总觉得自己有点傻。”   谢小盈听到这句,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难得霸道地抓下了宗朔的手,捧到嘴边亲了一下他的掌心,近乎兴奋地说:“不傻,宗朔,你一点都不傻。”   宗朔看到谢小盈脸上绽出了前所未有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心无旁骛的笑容。她似是高兴极了,捧着他的手,将脸轻轻贴了上来,温柔地蹭了两下,宗朔被弄得心猿意马,禁不住往前凑,低头吻住了谢小盈的唇峰。   谢小盈抬起双臂,热情地攀住了宗朔的肩膀。她从来没有这样沉浸在宗朔的吻里,闭上眼,放空一切,像海里的蜉蝣生物,渺小、轻盈,但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   宗朔察觉到了谢小盈的回应,在两人分开的间隙里,他忍不住问:“盈盈,我这样做……你就这么高兴?”   “嗯,特别高兴。”谢小盈扬起脸冲他笑,然后主动支起身子,重新亲了上去。 第134章 除夕岁宴 谢小盈忍俊不禁,“无忧,你……   打理六宫听上去复杂, 但谢小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上手后就慢慢摸出了门道。   六局二十四司是从前朝延袭下来的旧规,已经在内宫运转多年,做事都有现成的章法, 根本不需要谢小盈现研究, 她感觉自己像甲方大佬,只需要根据任务时间, 及时过问工作进度就可以,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各局掌事女官都是经年在宫里做熟了事的老练之人,她们与宋尚仪差不多的年纪,三十多岁, 性情虽有的稳重、有的功利,但凭着谢小盈入宫以来的圣宠加身,这些人丁点不敢违逆谢小盈的意思。   仁安皇后在世时,她们还要权衡下皇后与代管宫务妃嫔之间的关系。而今皇后已殁, 六宫中, 谢小盈上头除了个杨淑妃,再没有旁人能盖过她了。   杨淑妃无论如何都不会想不开地去给谢小盈挑刺下绊子, 内宫中其余人就更不值得一提。六局之人想都不必想,就知道该老老实实看着谢小盈的脸色过日子, 在继后定下来之前,没有人敢轻易去惹谢小盈的不快。   这里头唯一棘手点的事情,就是年下宫宴繁多, 六尚局做事都要来支帐, 谢小盈仗着家里有钱,原本对自己荷包里的金钱没那么在意。但如今她用帐开销过得都是公库,责任心上来,谢小盈就忍不住计较了起来。   她直接照搬了从前在公司做事的财务体系, 用钱必须提前至少一个月请款报预算,然后按照项目的进度,分三批请款,每次请款前要带上上一批款的支出结余情况,核对无误后才能发放。   谢小盈虽然没做过会计,但她原本做项目主管的时候,经常被公司财务按照项目报表卡得死死的。   麻烦当然麻烦,谢小盈那时候对公司财务制度怨声载道,业务忙得飞起,还要抽空填公司各种复杂的OA提报,核对供应商的打款、KOL的费用、艺人的款项,甚至还有同事们各种报销情况,简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求财务快点打款,谢小盈那时候三天两头给财务部门的同事买奶茶、送水果,但求她们赶紧完成审批,给合作方支付,免得她被对方微信催到爆炸。   事到如今,谢小盈摇身一变当了“领导”,立刻把这个磨人的制度稍作改良,运用到了内宫管理之中。   她当然知道底下人有油水,尤其是采买上的事项,她穿越之后连街都没逛过,从哪里能知道生计成本?但有油水不要紧,谢小盈想得很开,只要笔笔开支都有明细,能有迹可循,日后等她觉得开销过费,想要削减的时候,也就知道能从哪里下手裁减、加以控制了。   比起大刀阔斧的改/革,更重要的还是摸清套路,了解全盘。   谢小盈对杜充容也算信得过,有些小事的进度,她就交给杜充容来把控。谢小盈只负责定“死线”,做最后的检查。   不知不觉,谢小盈的生活渐渐忙碌充实起来,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成元九年的年末。   这是宗朔登基以来,第一个没有皇后的岁终大宴。同冬至宴一样,内外命妇都没了拜见皇后这道礼,只消等到晚上去昭德大殿领宴即可。   该忙的事早就在这天前忙完了,大宴上的事自有礼部、光禄寺与殿中省的人奔波。谢小盈把大家过年的新衣裳、皮料,与皇帝商量好的赏赐让六尚局分发下去,就彻底收了工。   颐芳宫里,她给女儿换上一身簇红的新裙子,又亲手给无忧的发鬏上绑了红绸带子。小娃娃一身打扮喜气洋洋,粉雕玉琢,任谁看了都不得不夸一句可爱。   待到时辰差不多,谢小盈领着女儿一起往昭德大殿里去。   谢小盈以九嫔之首的尊位,第一次与杨淑妃挨着坐了。   六宫无主,杨淑妃领着大皇子,自然最为位尊,其下便是带着无忧的谢小盈。   这一年,杨氏一门在朝堂上被打压得十分厉害,英国公与皇帝一度几近翻脸,两人大有不顾君臣体面,恨不得上手对打的冲动。皇帝恨极了英国公仗势欺人,英国公又何尝不恼年轻的帝王鸟尽弓藏?   然而,看着杨淑妃满身华贵地领着皇长子宗琪向皇帝敬酒。淑妃不仅自己花容月貌、艳压群芳,身边的男孩也渐渐显现出了芝兰玉树的风姿。英国公还是长长舒出一口气,郁气尽解,露出得意的笑容。   任皇帝如何猖狂,他膝下已无嫡子,长子更是由他杨家女所出。待到迫不得已的那一日,釜底抽薪,自然就能改天换日,重头再来!   内命妇这边贺完了皇帝,便轮到朝臣们纷纷献上各自歌功颂德的诗文。宗亲与朝臣轮流敬酒,谢小盈听得腻了,已没多少兴致,专心陪女儿吃饭。   杨淑妃与谢小盈紧挨着,无忧与宗琪离得自然也就近了。无忧胆子大,吃到一半就撂下勺子,一扭头转身去找哥哥了。   她个子矮,跑到宗琪腿边上也没人发现。她学着谢小盈的样子在宗琪旁边趺坐,根本也不管自己的宴席上摆得东西其实与宗琪差不多,还是一味地想吃宗琪那边的菜。宗琪对妹妹格外有耐心,一筷子一筷子地给无忧碗碟里夹。宫宴上的菜虽精致,但论口味倒不如平日里的香。然而这是无忧第一回 参岁末大宴,看什么都新鲜,也不挑剔味道,只一个劲地夸:“阿兄,这个好好吃哇!”   杨淑妃与谢小盈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扬起了笑。   无忧吃饱饭,少不得弄得自己一身油污,谢小盈起身把女儿喊了过来,领着无忧到偏殿里去更衣了。乳母与婢子们早有准备,先侍候着无忧去方便,然后拿出同样红绸花缎裁的小襦裙,给无忧换上了另外一套,再穿上小袄,戴了小帽,无忧又变得干干净净,似个年画娃娃了。   谢小盈正想叮嘱无忧几句,因这一夜还长着,后头要守岁,谢小盈怕女儿闹觉熬不住哭闹起来,想提醒无忧别与兄长玩得太疯,要乖一些。   哪知,谢小盈话才说到一半,便见无忧的眼神里突然亮起来,兴奋地一伸手,高喊了一声“爹爹”!   她往后扭头,正看到宗朔走进偏殿里,他头上还戴着冕冠,满面红光,朝着母女二人走来,“无忧,过来,叫爹爹抱一下。”   无忧便松开谢小盈的手,绕过她,直直扑到了宗朔大腿上。   谢小盈站起身,忍不住笑,“陛下怎来了?无忧,别这么贴着爹爹,你爹爹衣裳金贵,叫你弄乱了换都好麻烦。”   宗朔才不管这些,弯腰直接抱起了女儿,“这有什么的?朕适才瞧着你们两个出来,就知道是给无忧换衣裳了。一整天没和你们说上话了,朕过来看看。”   无忧立刻嘴甜地趴到宗朔耳边,“无忧好想爹爹呀。”   谢小盈忍俊不禁,“无忧,你个小马屁精。”   宗朔走近几步,谢小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免皱一皱眉,“陛下这是喝了多少?常少监没给陛下掺水吗?”   “掺了,难喝死了。”宗朔吐槽,“只还是喝得多了些,朕正好躺一会,缓缓酒气再回去,你们陪朕待一会再过去吧。”   谢小盈顺水推舟答应了,叫宗朔把无忧放下来,又喊人给宗朔摘了冠,脱了靴,叫他去软榻上躺着歇一歇,自己则领着无忧,坐在一旁陪宗朔闲散地聊了几句。   小孩守夜不易,成年人又如何能熬得住?宗朔听了没多久,眼皮子就开始打架,有点要盹过去。谢小盈想了想,索性给无忧也脱了鞋,让她钻到了爹爹怀里。宗朔无意识地抬起手臂,把女儿抱住了。说来也奇了,无忧原本还跳跳闹闹,往宗朔怀里一窝,竟很快闭上眼,睡着了。   谢小盈决定让父女两个在软榻上一齐眯着眼睡上小半刻,她令宫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坐在一侧,守着钟漏看点。   她的目光忍不住在宗朔和无忧的脸上长久地凝注,无忧长得越大,眉眼与宗朔就越像了。她继承了父亲深邃的眉骨与高挺的鼻梁,只有嘴巴和下颌线与谢小盈有些像。此刻宗朔的手臂挡住了无忧的下半张脸,仔细看将过去,这父女二人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神奇,谢小盈想,她竟在这个大晋朝,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的手指悄悄搭在了宗朔的手边上,宗朔已睡熟,但还是习惯性地将谢小盈的手攥住。   男人掌温温热,谢小盈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是蓬勃的、稳定的。   这一刻,宗朔身上仍是那套玄黑的深衣,透着帝王的威仪。可谢小盈丝毫不觉得他是一个皇帝,他只是她女儿的父亲,是她……是她在这一世的……伴侣。   等时辰差不多了,谢小盈猜出声把他们父女喊醒了。   无忧年纪小,一睡着再醒来就忍不住带着哭腔闹。   宗朔倒是很快清醒过来,他反倒比刚才显得还精神些,见无忧这样困恹恹地不愿起,宗朔索性说:“别让无忧守岁了,叫薛妈妈抱她回去。有朕替她压祟,不必忌惮那么多!”   谢小盈笑了,当爹的疼女儿,真是怎么都不嫌够。她没执拗,只叮嘱薛妈妈一定用斗篷将无忧裹紧、裹好,一路抱着,千万别受风,这才放心叫她们离开。   宗朔漱口更衣,准备整装重新入殿。   谢小盈原本是想让皇帝先回去,自己避一避嫌,等上片刻再说。   却不想,宗朔直接伸出手,牵住了她,“盈盈,不怕,朕要同你一起。” 第135章 一家团圆 “朕的心意,你明白就是了,……   皇帝携着谢昭仪踏入昭德大殿, 让喧哗的宫宴一瞬间落入少顷的安静。   华灯高燃,鼓瑟吹笙。殿内明明还是依旧的歌舞欢腾,所有敬酒的、寒暄的朝臣与命妇却停下了动静, 众人的目光尖锐且好奇地投向了皇帝身畔袅袅婷婷踏入大殿的女人。   谢昭仪, 这个自成元七年开始显名的内宫宠媵。有人听说仁安皇后生前便被她恃宠生骄地欺到过头上,也有人听说谢昭仪得宠其实是被仁安皇后举荐。消息灵通些的外命妇, 已知道如今六宫大权是由谢昭仪所掌,众人便都觉得这女人颇不简单……关于这位谢昭仪身上扑朔迷离的传闻已越来越多,大家眼神里浓浓的八卦意味,让谢小盈隔得十丈远都能感觉到。   她有些不适应, 因这份八卦存着的善意并不算多。谢小盈很快从宗朔的掌心里挣出自己的手,低调地鞠身一拜,快速从皇帝身边退了开来,回到内命妇一侧设有纱屏的座席后面。   亏得她是女眷, 外朝臣子到底不敢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目光很快就落回了宗朔身上。   宗朔是有意让谢小盈在这个场合露一露脸,虽会引来一些非议, 但那是早晚都要产生的事情。宗朔情愿让这些声音尽早曝露出来,以便他察清众臣心意, 才能摸准来日如何行事。   谢小盈并不知道宗朔心眼里藏着这么多算计,她快步回到自己座位上,见杨淑妃关心地望过来, 她只解释:“无忧犯困, 陛下叫人把她送回去了。”   大殿上人多口杂,杨淑妃只冲她微微颔首,随即就领着宗琪也出去更衣了。   宫宴很常规地结束了,谢小盈总算明白皇帝等人为何对内教坊不屑一顾。因她们的歌舞确实重复, 每年大差不差就那些花样,如今连谢小盈都提不起多少兴趣,勉强熬完了一整夜。   她坐着肩舆回到颐芳宫内,没等进殿便让人先去传乳母问话,得知无忧回来就已熟睡,谢小盈总算放了心。   她困得直打哈欠,刚准备往寝殿里去,谢小盈就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动静。她有些奇怪地迈出去,万万没想到,竟是宗朔来了。   谢小盈立在廊亭的宫灯下,昏黄的光晕渗在浓浓的夜色里,透着静谧的温柔。   宗朔含笑朝她走过来,促狭道:“你从大殿跑得够快的,朕让赵良翰去追你们,竟没追上。”   “……陛下。”谢小盈叉手一礼,被宗朔直接拦住,她懵懵的,“这……除夕夜……”   谢小盈话藏在嘴里,没能完全说出来。   宗朔笑吟吟地盯着她,“是啊,除夕夜,正该一家团圆,盈盈,你岂能让朕孤枕眠?”   颐芳宫内的婢子内宦都退在几步外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可大家实在忍不住悄悄传递眼神。陛下向来只与皇后共度除夕与元日,今日竟破了规矩来颐芳宫,这是不是意味着……   谢小盈也想到了这一层,她错愕抬首,目光与宗朔交错,宗朔何其了解她,赶忙伸手捂住了谢小盈的嘴,压低声说:“朕的心意,你明白就是了,断不可自己问出来!”   谢小盈瞪大眼睛:“唔唔唔!”   宗朔扬着嘴角,心情极愉悦的样子。他松开手,改为去牵谢小盈,把人领进了寝殿里,“朕太乏了,明日还要早起祭庙,有什么话待过了元日你再和朕说,好吗?”   还能有什么不好?   谢小盈已经被宗朔的想法惊得大脑停滞了,她机械地点点头,喊人过来侍候宗朔更衣,两人没多久就倒在床上陷入昏睡。   第二日,谢小盈醒来时,宗朔已经走了有两个多时辰了。他见她累得厉害,没让人来扰,谢小盈就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连六尚局的人都在外头等了一阵子,准备给谢小盈道贺新春了。   还好谢小盈提前就让人准备了丰厚的红包,她洗漱后迅速到正殿内升座待客,将赏赐依次轮序发了下去。六尚局的人发现了,谢昭仪执掌六宫乃是最大方的主儿,她从不拿铜钱打赏,逢年过节都是人手一块金圆饼。元日为讨个好兆头,谢小盈赏的荷包里更是提前打好的小金葫芦,满满一大把,取“福禄多多”之意,里子面子全顾到了。   六尚局的人叩首谢恩,把感激说得诚心诚意,谢小盈听着悦耳的溢美之词,也不免露出笑来。   元日的讲究是要拜年,往常六宫嫔御们都要晨起先与外命妇拜中宫皇后,随后回宫拜自己的主位,过了晌午还要往凰安宫再去坐一轮,说上亲亲热热的体己话,既是要展现姐妹情深,也是为了去领皇后的赏。   今年既没了皇后,前后流程原本都省了,大家各自在宫所里拜一拜主位就是了。谢小盈的颐芳宫里没住旁人,她遣散了六尚局的女官之后便去给女儿塞压岁钱,哄了会无忧,母女二人正立在东侧殿的明间赏水仙,杜充容又来了。   谢小盈有些稀奇,“杜充容怎么今天还过来?”   她没拿杜充容当外人,直接让兰星把杜充容领到了东侧殿这边。   无忧认得杜充容,很主动地打招呼:“无忧拜见杜充容,充容新年好。”   杜充容满脸漾起笑意,给无忧手里塞了个红封,“多谢公主,也盼公主新禧万福。”   谢小盈揽着无忧,温和问道:“杜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   杜充容朝着谢小盈施了郑重一礼,“臣妾来给昭仪拜年,愿昭仪福寿长存,恩宠延绵。”   谢小盈先是一怔,转瞬间明白过来。杜充容何其聪慧的人,昨天皇帝前脚领着她到大殿上亮相,杜充容今日便立刻借着元日的特殊,来表一番忠心。谢小盈赶紧伸手去扶杜充容,莞尔道:“姐姐太客气,你如今难得独掌一宫,合该松快松快的,本不必特地再来我这里啦。”   杜充容笑说:“若没有昭仪提携,臣妾哪有今日的风光?既是‘本不必’的事,臣妾才更要做。做得越早,才能让昭仪明白和信任臣妾的心意。”   谢小盈实在钦佩杜充容这份敏锐与果决,杜充容尚且还不知道宗朔除夕夜是在颐芳宫留宿的事,便能精准地猜到皇帝打算,又这么快来与自己稳固关系。宗朔未曾点明的暗语,连谢小盈都要思量一番才敢确认,杜充容竟已有察觉。   而杜充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却一点都不惹谢小盈的反感。去岁端阳,杜充容虽有博宠的意图,但失败后再回到谢小盈身边,她便立刻调整了态度,收敛了对帝宠的图谋。每逢杜充容往颐芳宫来,不仅时辰上刻意避开皇帝会来的可能,穿衣打扮更是堪称朴素,丝毫没有半点艳丽招人的姿态。即便她偶然遇上皇帝,杜充容都会主动告退,表现出自己对圣宠的无意,以免令谢小盈忌惮。   时日久了,就算谢小盈与杜充容原没有什么深交的心思,也被对方的妥帖细致所感动,愈加将杜充容视作自己人。   此刻谢小盈伸手挽住了杜充容,认真道:“姐姐的心意,我已然知道了。往后姐姐切莫与我这样客气,若没有姐姐,这六宫庶务足够叫我焦头烂额、烦事缠身,更别提能与无忧有这样闲坐的好辰光了。虽姐姐常说感谢我,可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姐姐的。”   爽快人都愿意与爽快人打交道,这样讲情分的说辞来往两番,杜充容便住了口,不再与谢小盈假客气,转而陪无忧玩了起来,直至正午,杜充容才起身告辞,给谢小盈留了清净。   谢小盈还没来得及安排与无忧的午膳,宗朔便已结束祭庙大典,回到了颐芳宫。   有了昨日的铺垫,谢小盈毫不意外会在元日看到皇帝了。   她张罗着让赵思明去提膳,一边歪着身子看宗朔换下沉重的裘冕,一边喊人去接女儿过来。   一家三口一起用了午膳,宗朔因天未亮就起了,非缠着谢小盈一起打了个午盹儿。谢小盈原本不困,实在拗不过宗朔这个缠人的劲头,只好陪着他去躺了一会。   但没想到,谢小盈躺着躺着,竟也睡着了。   再睁眼醒来,正是午后满室晴光。宗朔仍在睡梦里,他与谢小盈双手交握,臂怀相抱,微微的鼾声响在谢小盈耳侧,是最信任也最依赖彼此的姿态。   她将脸埋在了宗朔怀里蹭了蹭,成元十年的第一天,竟就这样得好。   ……   时光倥偬,天气一日比一日地暖了起来。   二月里,谢小盈忙着让六尚局做新一年的“开支预算”,还要和宗朔商量先蚕礼的安排。皇后既薨,先蚕礼其实完全可以停办了。但宗朔有些犹豫,要不要借这个机会,给谢小盈铺一铺台阶。   然而,宗朔主意还没拿定,二月中旬的某一天,谢小盈晨起用膳时忽地一阵犯呕。   宗朔原以为谢小盈是旧疾复发,不由惊惶,他立刻传了侍御医陈则安来请脉,自己更是让常路去推迟朝议,坐在一侧,攥着谢小盈的手,忍着心中萌生的歉疚,低声安抚:“盈盈,别怕,朕先陪你。”   谢小盈一丁点都不怕。   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只没有告诉过宗朔。   正月、二月,她已经接连有两个月癸水未至,正月里谢小盈偷偷让陈则安扶过一次脉,但月份尚浅,陈则安没摸出什么门道,只让谢小盈先留意养着,过阵子再说。   为此,谢小盈拿身体当借口,委婉推拒了好几次宗朔亲热的请求,她与宗朔其实都很期待第二个孩子。她又怕贸然说了,到时候若不是,宗朔难免期待落空,心里失望。   果不其然,陈则安搭脉少顷之间,他便收了手,跪地叩头道:“恭喜陛下,恭喜昭仪,昭仪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 第136章 【双更合一】 因后位空悬,各世家便暗……   说来奇怪, 谢小盈当初怀着无忧,前期没有一点预料到。可这一次怀孕,她第一个月月事未至, 谢小盈就已经有了感觉, 冥冥之中,她能感受到自己腹中开始孕育新的生命, 心中带着某种安定与满足,直至这一刻确认消息。   宗朔整个人欣喜若狂,他脸上有着控制不住而不断放大的笑容,嘴角咧起来, 近乎有些失态了。他在原地克制不住地走了两个来回,谢小盈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她可算知道无忧为什么喜欢咧着牙笑了,这一点竟是随了宗朔。   只宗朔平时当着人前爱端架子, 谢小盈并没发现他还喜欢这样笑。   宗朔弯下腰来, 捧着谢小盈的手,激动道:“盈盈, 朕这就下旨晋你为贵妃,三月的先蚕礼, 朕要让你主持!”   他这话里的意味太昭然,几乎就要把后面的打算和盘托出了。   这回换成谢小盈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了宗朔唇峰上, “陛下, 你先去朝议,这些事容我想一想,等你晚上回来,咱们商量之后再说。”   “还有什么要商量的?”宗朔兴致勃勃, “朕苦淑妃压在你头上久矣!现下好了,朕给你名正言顺的晋位,看谁还敢说你的半句不是。”   谢小盈似笑非笑地指了一下窗下摆着的鎏金铜漏,好心提醒道:“陛下,固然没有人说臣妾的不是,可这孩子还有七个月才能落地,你的大臣们却已等了近一个时辰……陛下,你要再不去朝议,御史大夫恐要说你失仪。”   “……噢。”宗朔这才回了神,他干咳一声,直起身子,看到这大殿内侍奉的宫娥、内宦,算上一向老实的陈则安,正个个憋笑,低着头,瞧他失态的笑话呢。他只好故作威严,教训道:“你们仔细侍奉昭仪,若昭仪有半点不好,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大家很给面子地跪地称是,谢小盈受不了皇帝这般惺惺作态,拿手推他,“陛下,快去吧,今日早些回来,我有好多事得同你商量呢。”   “好、好。”宗朔连声答应,满面堆着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颐芳宫。   谢小盈毫不怀疑,如果皇帝能找个没人的地方,估计得控制不住地蹦跶两下,才能发泄出他那份兴奋来。   她脑袋里几乎有了宗朔一蹦一跳的画面,彻底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   谢小盈有孕的消息,一个上午就在六宫内传遍了。   因二月正是内宫换季的节骨眼,各宫都要打发婢子内宦去尚功局制夏装了。这人一往来,喜讯就像长了脚似的,四处传递开来。   还好谢小盈的胎已快满三个月,她脉象上看母子均是十分健康,怀相要比上一胎稳定多了,叫人知道也不怕什么。更何况六局二十四司如今皆以昭仪为首,正如皇帝所言,她圣眷隆,六尚局人人都盼着能在谢小盈跟前儿效力卖好,个个儿是她的眼睛,也人人愿为她的臂膀。   谢小盈并没刻意让人隐瞒她有孕的事情,是以,很快,这事儿便人尽皆知了。   杨淑妃是头一个叫人来送礼道贺的,她不便往颐芳宫来,于是叫青娥跑了一趟。谢小盈与杨淑妃关系亲密,荷光与青娥交道打多了,一见面也露出亲厚的笑容,“青娥姐姐,怎是你亲自来了?”   青娥笑着与荷光互见半礼,直白道:“我家夫人听说了昭仪的喜信儿,这不急急忙忙叫我来替夫人道贺了,你瞧瞧这个……是我们杨家府上刚给夫人进的好东西,夫人自己没留着,全叫我给你们昭仪送来了。谢昭仪还好吗?淑妃夫人十分惦记她。”   荷光打发了香意去给青娥通传,自己留在外头招待青娥。   青娥揭开了托盘上的红布,把淑妃准备的玉手钏、玉发簪、玉佩、玉摆件、玉茶器……一一展示给荷光看。都是上好的白玉打造,玉质温润莹光,触手冰滑,即便是外行一看也知这些绝非凡品。   世人盛行赏玉,尤其是白玉,有些精雕细琢的玉器造价往往比金饰还高。饶是谢小盈家财至此,杨淑妃拿出这样一整套的玉器相赠,也绝对是不落下风。   荷光看得呆住了,她替自家主人道:“青娥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怕是我家娘子不会收呢。”   青娥捂嘴笑,“你怎知昭仪不收?我们夫人说了,这样大的喜事,不拿些好东西出来,恐怕镇不住你家昭仪呢。我家夫人视你们昭仪如亲妹妹般,既是自家姐妹,又何必客套?”   “哎,淑妃夫人待我家娘子的心意,我家娘子是最知晓的。”荷光叹,“只可惜如今不能常走动,我家娘子连个知心人都没了。”   两人正说着,香意已从正殿里返出来,道是昭仪请青娥姑娘进去说话。   荷光陪着青娥带着人一同踏进正殿,青娥行礼道了喜,便把杨淑妃种种关慰、思念与叮嘱细细地说给了谢小盈听。   谢小盈拿着一枚玉盏在掌心,一边把玩一边听,不知不觉眼眶就红了,“我也常惦记姐姐,多亏了琪郎在前头照拂无忧,才叫无忧能有人为伴……就是姐姐不肯叫我常去玉瑶宫,我们两个这样装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青娥断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给谢小盈招泪,连忙说:“昭仪可别哭,夫人若知道奴言行不谨,定会狠狠责罚的。求昭仪保重身体,夫人这般所为,实是为了昭仪长远考虑啊。”   正如青娥先前所言,谢小盈看出那玉器贵重,还是收下了。她只从那套茶器里,选了个杯子递给青娥,“姐姐与我情同此玉,这对玉盏,我和姐姐各执其一,待到什么时候姐姐能到颐芳宫来常与我一起喝茶,我再凑成一套来用。”   青娥称是告退。   除了杨淑妃,尹昭容、林修仪、胡充仪也分别使了宫人前来送了贺仪,杜充容与金充媛是亲自上门道的贺,至于其余诸人,有的人打发了宫人来,有的人也是登了门。只她们位分太低,谢小盈本就懒得应酬,如今有了身孕更不愿接触多人,便直接令荷光打发了。   傍晚时分,皇帝总算朝议回来,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颐芳宫,难得的没有去传女儿来见,只抓着谢小盈问:“盈盈,你今日感觉怎么样?还想吐吗?陈则安都说了什么?这一胎可还稳当吗?”   谢小盈看宗朔,就像看着一个欢乐喜剧人,她莞尔道:“陛下,咱们两个谁也不是头一回做父母了,怎还至于这样慌张呢?”   宗朔被问得有些窘迫,他假意绷着脸,“朕哪里慌张?朕这样关心你,你不领情吗?”   “领,当然领。”如今要换谢小盈来哄宗朔,“我都好着呢,没什么不舒服,孩子也好,你别焦心了。”   宗朔满心充盈着欢喜,哪怕前头万事缠身,今日他都没起一丝一毫的烦躁,始终脸上挂着笑,就连朝臣都说,难得见皇帝龙心大悦,问他是有什么好事。宗朔很爽快地告诉人,是谢昭仪再度有孕。朝臣们自然要跪地称恭喜,宗朔想给谢小盈晋位的话都到了嘴边,因想着谢小盈坚持与他商量,生生忍住了,待到回颐芳宫来,才与谢小盈又提了一回。   “朕给你晋做贵妃,以后这六宫之中便属你最位尊。淑妃纵有长子,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人人敬畏你、仰仗你,朕才能安心。”宗朔半抱着谢小盈,手不时地就往下伸,想摸谢小盈还称得上平坦的小腹,然后被一巴掌拍开。“朕正发愁这先蚕礼怎么办呢,若让淑妃主持,朕心里不痛快。若让你来办,晾着淑妃,礼制上又不合。现下好了,咱们的孩子来得及时,正是为爹爹解愁的。”   谢小盈被宗朔那语气逗笑,但还是摇了摇头,“陛下,皇后既逝,以我的意思,今年停一年先蚕礼未尝不可。先蚕礼实在辛苦,从前我看仁安皇后既要斋戒、又要劳酒,折腾好些天,很不容易。我这孩子怀得月份尚浅,还是想好好休养一阵子……其实照我的想法,晋位都不必急。贵妃与昭仪不差些什么,淑妃姐姐不会刁难我,昭仪之上本也没旁人了。只现在就晋位,我就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怀着孕,万一哪里有个疏漏,再着了别人的道,那时候就是一尸两命了。”   宗朔听到最后一句当即瞪眼,“别胡说!”   谢小盈顺手拍了拍木桌子,“呸呸呸。”   呸走了晦气。   宗朔顺势抓住她的手,谢小盈的顾虑他并非不能理解。只他心里急得很,巴不得这孩子明天就能落地,落地便是个儿子,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谢小盈送到更高、与他更匹配的位置上去了。   可惜,这样的期盼他却不忍与谢小盈说。   女子怀胎,是儿是女本就是没有定数的事情。他纵期许,却不愿为了这个叫谢小盈怀胎时生出忧思与惊惧来。   即便不是儿子,以他们的情分,长长久久下去,总会有的。   宗朔不免想到仁安皇后早些年所经历的流言蜚语,先皇后曾有过的忐忑与难安,他怎忍心叫谢小盈再去历上一遍?   两人双手交握,一时谁都没说话。   谢小盈晃了晃宗朔,追问道:“听我的,好不好嘛?”   宗朔无奈一笑,把谢小盈揽紧,“好吧,眼下你最大,朕当然都依你的,要不要朕再传你母亲进京,请她继续照料你?”   谢小盈心思微动,“母亲倒是不必麻烦了,但她上次选的接生婆很好,我还想用她,莲月侍奉我也很妥帖,若是陛下允许,临产前我还想将莲月召回来帮衬荷光一二。”   宗朔岂有不应,“这些都简单,朕令赵良翰去给你办,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必一一回给朕,到时候直接吩咐赵良翰即可。从今往后,朕对你,无有不从、无有不许,就盼着你在朕的身边,能是真正的快活。”   ……   前朝,后宫,在短短几日内,都或快或慢地被昭仪谢氏有孕的消息,牵动起了神经。内宫情形与局势,干系着各大世家的命运与决断。   原因无他,早在成元九年的年末,因后位空悬,各世家便暗中蓄力,对无主的凤印个个虎视眈眈。   不少人家都将家族里适嫁的女儿全召集了起来,细细相看,哪怕身上有婚约都难能例外。   皇后之位于世家而言实在要紧,世家之所以能朝代延绵,维持着与皇室不相上下的地位,始终围绕在掌权人的身侧,保持着身为上流士族的利益,靠的,就是姻亲。   能成为皇后,便能为皇帝诞下嫡子,嫡子就能成为储君,继而成为新帝。   作为新帝的母族,一个世家所能享受到的便宜与利益,与寻常世家便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称不上是簪缨大族,靠着送女儿成为皇后,也能真正地进身为皇亲国戚,从而为家族抬高地位,跻身真正的上流阶层。   仁安皇后薨逝虽还不足一年,因皇帝总是做出思念元妻、珍重元妻的姿态,大臣们倒还不至于太没眼力见儿地去劝皇帝及早立后。但大家都明白,这事或早或晚,必要先准备起来,才能占尽先机。   众臣看得出来,理论上,诞育皇长子的杨淑妃原本是继后的不二人选。但以皇帝和英国公一族势同水火的劲头,杨淑妃恐得不到这份殊荣。那往下数,尹昭容与胡充仪两家,颇有些蠢蠢欲动。   尹昭容之父现为吏部尚书,胡充仪之父则为工部尚书,二人都是天子近臣,虽谈不上是世家,却都是本朝新贵,深得皇帝重用。   这两人而今牟足了劲在皇帝面前表现,但求凭着前朝得皇帝的信赖,能为女儿于内宫博个优越。   三月底,正巧是尹昭容的生辰。尹尚书代妻子向皇帝求了个恩典,想让尹夫人入宫去为女儿庆生。   宗朔犹豫了下,到底还是答应了。尹尚书看人极准,在吏部主持多年,可谓是游刃有余,考官选官,眼光独到,颇为宗朔所信任。他虽知道尹氏有些小心思,但尹尚书于朝有功,母女团聚这样的小事,准便准了。   因涉及外命妇入宫,宗朔当晚便与谢小盈知会了一声。   谢小盈也是无可无不可,她道:“陛下都许我与阿娘团聚,叫尹昭容见见家人,亦是好的。原本大家趁着年节与先蚕礼,都还能在皇后恩准下见一见家人。只今年仁安皇后不在了,反倒没了机会。陛下既许了昭容,不如也让胡充仪与杜充容的家人,得了机会进宫看望一次吧。”   “唔,你说得不错。”宗朔平日从不想这些事,被谢小盈一提醒,他也想了起来,“这两年夏日无大汛,胡尚书也算功不可没。朕虽暂时不准备给他们提官衔儿,这种虚赏倒可以安排一番。”   再看向谢小盈,便愈发觉得她有一种“贤内助”的架势了。宗朔忍不住笑,凑到谢小盈耳边一香,随即才说:“那这事你与她们说吧,好叫她们记一记你的情。看什么时候她两人想见家里,是生辰也好,节日也罢,你看着安排就好。”   谢小盈答应下来,翌日先同杜充容说了,转而又叫人请了胡充仪来,告知一番。   杜充容的感激自不必提,胡充仪却颇震惊,有些讷讷,回到了绮兰宫里,还忍不住在思考——这会是谢昭仪怎样一个圈套?她虽思念母亲,却该不该让家里人入宫蹚这个浑水?   胡充仪犹豫间,尹夫人已率先入了宫,至平乐宫看望女儿。   其时恰是仲春时节,平乐宫内夏花尚未开遍,但已是枝叶繁盛,树冠翠翠。   尹夫人由尚仪局的女官引至平乐宫内,守着礼数,先对自己的女儿跪拜,口称拜见昭容。   尹昭容自去岁被皇帝降位禁足,大大伤了颜面,这近半年来都不怎么走出平乐宫,不愿见人,因此本就冷冽的容貌更显出几分郁郁。她立在殿内阴翳一处,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尹夫人抬头一看就慌了,眼眶发湿,焦急地问:“昭容啊,怎忽地如此消瘦了?可是病了?还是底下人侍候不经心、抑或……抑或是昭仪掌宫,叫你受委屈了?”   尚仪局的女官并未离开,立在旁边幽幽提醒了一句:“尹夫人,请慎言。”   “……我……”尹夫人想解释,那女官又道:“夫人,于昭容面前,请称‘妾’。”   尹夫人被噎住,朝着女儿重新一拜,“妾失礼,请昭容恕罪。”   尹昭容神情淡淡的,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遭,“母亲不必多礼。”   她两人对望着,尹夫人有些不敢说话了,只眼眶里的泪收不住,断线似的往下掉。   尹昭容避开了母亲怜惜的目光,仍是旧时那般高傲姿态,她转首看向尚仪局的女官,淡淡道:“陈典赞,今日是我生辰,陛下才许我母亲入宫探望,请典赞通融一二,生辰日,总该叫我与母亲说两句体己话。”   那女官倒也不得寸进尺,很快躬身施礼,从大殿内退了出去。   尹昭容将其余侍奉的人也轰了出去,这才沉默地去挽母亲的手。尹夫人抬手直接抱住了女儿,痛泣道:“乖乖,娘的乖乖,是我和你爹没本事,叫你在宫里受苦了啊……”   女儿从前与陛下那是多深的情分,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若非尹家不够显赫,当年风风光光嫁入东宫的太子妃,怎会是那蠢笨至极的顾氏女?   尹昭容拍了拍母亲,语气倒还算温和,“娘,我还好,你不必如此。”   两人相携到了梢间之中,尹昭容这才把宫里发生一系列的变故对母亲一一说出。   尹夫人惊愕地捂住嘴唇,“你的意思是……仁安皇后死前竟要害谢昭仪一把,这才牵累到了你?”   “嗯。”尹昭容垂眸,眼下一片青色,“女儿与后位,原本只有一步之遥了。若非这里中了顾氏的计,今日宫里,不会是这般局面。”   尹昭容想了很久,宗朔那日责她至深,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本有着更高的期许?   而顾氏刻意将她置于此位,是不是又因为顾氏深知宗朔对皇后的要求,才这样算计?   她漏算了一步,但没关系,尹昭容想,她一定还有旁的机会。   “娘,谢昭仪虽有内宫专宠,却不足为惧。她出身商贾,家族鄙薄,陛下再宠她,谢氏也登不上后位。这个人,我容得下。”尹昭容告诫过自己,她决不能步顾氏后尘。她要的,是中宫皇后的名,她不要的,是再去争皇帝的心。“只我……没有孩子,实在是艰难了一些,陛下与谢昭仪太亲厚,我得不到机会。”   尹夫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其实是跟着丈夫长大的。因她早年在荥阳老家侍奉婆母,唯有女儿早早被丈夫接进了京城,在身边精心教养。她生孩子时毁了身子,没能再为丈夫生育其他孩子。丈夫倒是专一,并不为膝下只有女儿遗憾,全副心思都灌注在女儿身上。   比起丈夫和女儿,尹夫人时常觉得,她的“眼界”小了。她只能做个内宅妇人,没法子为女儿图谋更多了。她唯有听女儿的,“好乖乖,你需要爷娘为你做什么,你尽管说。家里现在都指望着你,我与你爹爹,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爷娘知道你想要什么,知道欠了你什么,那个位置……该是你的。”   尹昭容闻言,嘴角扬起一抹笑,“娘,我是需要些东西,恐要麻烦你从宫外帮我弄进宫里来。我有个信重的内宦,他在内侍省与旁人结了干亲,可以出宫办事,那人我稍等叫你知晓,你寻好东西,便让他带进宫给我。”   尹夫人听得懵了,“是什么东西?”   尹昭容缄默须臾,伸手指到茶中沾了些水,写在了桌面上。   并不是什么费事难寻的东西,也和孩子……没什么干系。尹夫人茫然地望着女儿,“这东西,怎能助你生育呢?”   “陛下不肯来平乐宫,纵使能生,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尹昭容竟是笑着说这番话,她脸上露出短暂的嘲弄之色,不知是笑是皇帝,还是在笑她自己。   但尹昭容很快收敛了笑意,她道:“不过没关系,宫里有现成的孩子,我很不必亲自受那撕心裂肺的苦。虽然陛下不准妃嫔间抱养子女,但若生母死了,孩子不就必须托到旁人名下了?” 第137章 【双更合一】 “怎么?是我眼下身子不……   三月底, 尹夫人入宫见了尹昭容。四月初,杜充容便求了谢小盈,将她母亲也接进宫里说了一回话。   有这两人打样, 胡充仪便是心里紧张害怕, 碍于对家人的思念,四月中旬, 她也忍不住到颐芳宫来求见谢小盈,说是想与家人一见。   荷光听闻胡充仪来意,礼貌地将人请到了西侧殿里稍坐,恭敬道:“谢昭仪正在见尚衣局的奉御, 恐要劳烦充仪略等片刻,奴先去通禀一声。”   胡充仪朝荷光点头,她在颐芳宫里已被皇帝当众狠狠奚落过一回,本就胆怯的性子, 益发不敢拿架子了。她心里犹惴惴的, 不知谢小盈会不会借题发挥,因此坐在侧殿内心跳如擂鼓, 神情惶然,荷光从殿内退出去的时候悄悄看了胡充仪一眼, 心里还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没多耽搁,便去正殿内给谢小盈传话了。   荷光没有对胡充仪撒谎,彼时, 谢小盈确实正在亲自检看殿中省尚衣局给皇帝裁制的夏袍与薄衫。她怀孕已有五个月了, 身材显怀,站着的时候能明显看到襦裙下小腹隆起的弧度。香云从旁扶着谢小盈,香浮则托着袍服,请谢小盈逐一过目着。   因天气渐渐热了, 延京城五月便称得上入夏,该到了换衣的时节。若往年去避暑,换衣裳的时候还能再往后推一推。只今年谢小盈挺着大肚子,要想去离宫避暑,待不到产期就得回来,折腾两次太辛苦,谢小盈便与皇帝一致决定作罢了。   既这么,尚衣局的人只得赶忙把夏衣夏袍裁制好,奉御巴巴儿地领着三四位主衣,亲自跑到颐芳宫来献媚了。   皇帝多居宿颐芳宫,这些便服常服,裁好都是往颐芳宫送,就连袍子的花色与纹样,现今皇帝都交给这位谢昭仪一人说了算。   他们任由谢昭仪拎着那外袍一件件翻看,检查绣纹是否合心意,摸料子够不够轻薄透气,都验看满意了,他们才敢松一口气。   谢小盈不喜欢宗朔总穿褐色、大红的袍子,宗朔皮肤虽谈不上多黝黑,但他肤色偏黄,这两种颜色衣服一上身,就显得人精神气不足,透着点土地主的感觉。于是,夏衣里,谢小盈特地挑了好几匹绛蓝、墨绿、深紫的菱纹罗,给宗朔裁了家常衣裳,上头多用压金秀,或绣飞龙,或绣祥云,营造一种低调富贵的感觉。   虽世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在谢小盈这里,她已是颠倒了个儿。宗朔论身材、容貌都不差,两人相比,谢小盈自认宗朔比她还要优越一些。既这样,那皇帝岂不是理所当然应打扮得好看一些,供她欣赏吗?   谢小盈正想喊荷光进来给尚衣局的人布赏,便见荷光不请自来地踏入殿中,她附耳说了几句,谢小盈立刻明白过来,她顺势道:“那快请胡充仪进来吧,这几位贵人你替我送一送,他们办事经心,要重赏。”   荷光应承着,把尚衣局的人请出去,又命兰星替她将胡充仪领去正殿内。   谢小盈让人给胡充仪排个座儿,胡充仪却不敢,站着就把想见家人的事与谢小盈说了。谢小盈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本就是该为姐姐安排的,姐姐不必这样拘谨。你定个日子,或想传什么话给家里,我明日便让常少监同令尊知会一声。到时候尚仪局会为你们安排,姐姐只管安心等着见家人就好。”   适才等的时候,胡充仪恨不得假想了谢小盈一百种刁难她的方式,待见到谢小盈这样痛快地应下来,胡充仪又忍不住担心其中会否有诈。她犹犹豫豫的道了谢,抬眼反复看谢小盈,目光里的警觉近乎昭然,谢小盈都觉得有些好笑了。   待胡充仪告退离开,谢小盈才与荷光嘀咕:“这胡姐姐怎么一直都很怕我的样子?当初咱们在清云馆,胡姐姐就是这样的,可我什么时候吓唬过她呢?”   荷光也想不明白,“娘子待胡充仪一贯还是颇温厚的,莫不是因为娘子与淑妃夫人交好,胡充仪却与林修仪亲密,因此才戒备娘子?”   “喔,也有道理。”谢小盈想了起来,“她从前是与林修仪很亲密的,可惜如今林修仪与她生隙了。”   这个八卦是宋尚仪前不久同谢小盈提起过的,因成元七年的先蚕礼上,仁安皇后选了胡充仪代表九嫔采桑,而未选中已诞育二皇子的林修仪,在那之后,林修仪便不怎么同胡充仪往来,两人就此疏离了。   六宫尽掌于谢小盈之手,纵使谢小盈不爱与各宫妃嫔交际,但众人的动向她却是一清二楚。譬如林修仪眼下一心带孩子,已不怎么与嫔御们往来了。就连飞霞宫里住着的陈才人与沈宝林,现在都常结伴去外头做客,陈才人与平乐宫的孙美人近来玩得好,一起去万寿松涛放过风筝。沈宝林则是与同年入宫的赵御女、蒋御女常往“九霄天”上去登高赏花。   想到六宫里这些寂寞无伴,枯耗青春的女孩,谢小盈一时心生不忍起来。她虽无心与这些女孩分皇帝的宠,但给大家找些乐子总无妨。谢小盈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内教坊先前给她献过的舞剧,心思微动,当晚便同皇帝商议,“马上端阳节了,我能不能也办个小宫宴,叫大家热闹热闹呀?”   宗朔一听端阳,太阳穴就突突直跳,脑海里顿时冒出了去年端阳节上,他与谢小盈并杜氏一同庆祝的诡异场景。宗朔不由警惕起来,他反问道:“大家?盈盈,你都想请谁?”   “那当然是请宫里所有人啊。”谢小盈态度坦率,“以往皇后不是就在凰安宫里办过端阳宴吗?只颐芳宫地方不够大,我身份也不宜在自己宫里办宴。咱们不如到望仙台去,我还记得陛下在那里给我设过生辰宴,是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到时候就让内教坊来献一回那个《昭君出塞》的舞剧,都为着陛下发火,内教坊再没演过这出了。不如叫大家一同赏一赏,开开眼界呢。”   宗朔听得脸色微变,上一回的“鸿门宴”,谢小盈还仅仅是选中了杜氏一个人要塞给他,怎这次变成了所有人?不仅六宫嫔御都请来,连歌舞姬都要上了!宗朔心情忐忑,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一会谢小盈。   谢小盈倒是满面春风,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脸上甚至还存了几分笑。只这笑,宗朔越看越觉得有深意,她这是故意想敲打他?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宗朔实在猜不透,只好低声求问:“盈盈,朕这几日哪里做得不好,叫你不痛快了吗?”   谢小盈被问得一懵,这哪儿跟哪儿啊?   宗朔开始进行自我反思,他最近唯一被谢小盈“教训”过的事情,就是他总忍不住想去摸谢小盈肚子里的胎动,但谢小盈说摸多了孩子会脐带绕颈,十分危险,不肯叫他多上手,每回他刚靠过来,谢小盈就拍他一巴掌,提醒他休得动手。   难道是这个事令谢小盈烦他,不想与他亲密了?   宗朔低头,主动承认错误,“好吧,朕以后不再乱摸你肚子就是了。盈盈,你别把朕推给旁人。”   “……我什么时候要把陛下推给旁人了?”谢小盈高高挑起眉梢,她没想到宗朔居然会惦记到这上头,索性趁势警告道:“陛下,这宫宴我办来是为了叫宫里的姐妹庆一庆节日的,可不是想叫陛下欣赏六宫颜色,挑个人替了我的。”   谢小盈鲜少把态度摆得这么明确,因她总怕会与宗朔难长久,届时无从保全。   可两人眼下相处的气氛,令谢小盈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后头那句话,她说完,自己抿了抿唇,宗朔也愣了少顷。   但没等谢小盈想好要不要再说点旁的描补两句,宗朔先一扯嘴角,笑了,“哦?盈盈没有要为朕选荐旁人的意思?”   谢小盈斜睨宗朔,没直接承认,反倒试探起了对方,“怎么?是我眼下身子不便,叫陛下寂寞了?”   宗朔哪敢应,他一边乐,一边凑近了去揽谢小盈,“没有没有,不寂寞,没有寂寞。朕有盈盈相伴,岂会有寂寞一说?误会了,实在是误会了。”   谢小盈被宗朔强势地搂住,身子虽还推推拉拉的,可她脸上已然忍俊不禁,浮起了甜蜜笑意,“既陛下没这个意思,那端阳宫宴……我办还是不办呢?若不然,为了咱们两个都放心,这宫宴陛下别来了,你就自己一个人过节吧,到时候我同陛下,彼此都放心呢。”   宗朔哪里肯?   他气得侧身轻咬谢小盈的耳垂,手掌谢小盈身后的腰际贪恋地摩挲,他嘟哝着说:“你和无忧不可以抛下朕,朕同你们才是亲人,你哪有丢下亲人不管,去与外人过节的道理?宫宴你若想办便就办吧,只你身子沉了,不可太劳神。朕到时叫内侍省的人来襄助你,你开心快活就好了。”   英俊的男人撒娇,实在令人把持不住。   谢小盈当晚就想法子让宗朔“不寂寞”了一回,哄得宗朔心满意足,对端阳宴的事再没有二话了。   办宴的事对谢小盈来说其实没有多难,她只需定一定时间地点和宴会流程,剩下的细则自然有尚仪局、尚食局去落实。   吃喝宴饮的事情谢小盈懒得多操心,叫尚食局同往年一样,准备些粽子、雄黄酒就是了。主要是流程和环节,谢小盈决定令众人在正式开宴前一个时辰就到,先做些游戏,玩乐玩乐,再正式看表演、开吃。   谢小盈参照的并非是以往皇后搞的宫宴,而是自己在现代公司的欢乐年会。除了叫宋尚仪安排了投壶、赌骰子这些宫里人人都会玩的常规游戏,谢小盈决定拿出扑克牌来,搞一波推广。   “除了杨淑妃、杜充容,还有玉瑶宫的甄美人与苏宝林,她们都学过如何玩。杨淑妃高傲,自是不屑于教导旁人,杜充容、甄美人与苏宝林,尽可以让她们带着大家打。其余人我虽没法子挨个教,到时候可以安排颐芳宫的婢子过去讲解。喜欢玩的人,便各自领两副牌带回去,大家平日闲着,也可以与宫人玩这个取乐。只辛苦尚仪,宴席上要准备能坐四人的方桌,大家才好先玩牌,后开宴。”   宋尚仪盯着谢小盈拿出来的“扑克牌”目瞪口呆,她从前就知道谢昭仪有个晋身博宠之计是某种牌戏。但没想到,谢昭仪竟这般有胸襟,把这牌戏拿出来给六宫人人学习?   尚仪局被谢小盈这个另辟蹊径的“端阳宫宴”,一时间忙得人仰马翻。以至于四月底,胡充仪的母亲入宫探望,宋尚仪都顾不得亲自选人去接引,随口点了个年纪尚小的女官,就没再管这事。   那小女官规矩虽熟悉,但却没什么威严。照例,嫔御亲属恩赦入宫,是可以进些东西的。只这个要接引的女官检验造册后,方准许带入。小女官想去翻胡夫人带的箱笼,胡夫人一看这女官脸嫩,没等她查完便匆匆拦住,嗔怪道:“姑娘查得这样仔细,是不知道我家主君是陛下最信重的胡尚书,觉得我们家里进宫敢带什么犯上不敬的东西吗?”   小女官试图辩驳几句,被胡夫人连消带打、连哄带劝地给安抚住了。胡夫人悄悄塞了个厚厚的荷包过去,“好姑娘,我实在思念女儿,想早些见到胡充仪。剩下的也都是些寻常首饰,咱们省些功夫,求姑娘快些带我进去吧。”   年轻女孩到底脸嫩,悄悄收了荷包,便不好意思再刁难,领着胡夫人一路入了内宫,送至绮兰宫正殿,她便屈身退到外头等候了。   胡夫人松一口气,顾不得与女儿述多少思念之情,只赶忙从那最后一个箱笼里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螺钿匣子。   胡充仪见到母亲被还委委屈屈地想掉泪,见母亲急慌慌的,她眼泪生生忍住,只好奇地问:“娘,你这是带了什么?”   “嘘。”胡夫人偷偷摸摸的,抱着螺钿盒子,先悄声交代,“充仪啊,娘与你爹在外头,如今正极力为你周旋,盼能将你往更高的位置推一把啊。”   胡充仪岂能不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她脸瞬间涨红,并不是害羞,而是想起被宗朔夺权时的屈辱,有些窘迫,她低声说:“娘,这些事你别想了,我成不了的。陛下……陛下很不喜欢我。”   “……唉,这个,娘知道的。”胡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其实她自己模样长得不赖,只是胡尚书天生就是个圆墩墩的胖子,害得他们的女儿肖父,也长了个圆脸。小时候在家里,胡夫人还觉得女儿这样可爱天真,待到嫁入东宫,几年冷遇下来,胡夫人才恍然,女儿的模样,只讨长辈喜爱,讨不得男人的垂怜。   不过,当皇后靠得又不是宠爱。胡夫人给女儿打气道:“娘与爹都帮你想了法子的,你快看看这个。这是个稀罕东西,娘保证,陛下的嫔御们,定无人有这个宝贝!”   胡充仪有些茫然,她接过了盒子,轻轻打开,里面竟是一整副方方正正,刻字却很奇怪的棋子?   胡夫人知道女儿没见过,指着那棋子说:“这个叫军棋,是陛下赐给你爹的。你爹说了,这军棋整个大晋,陛下唯独赐了你爹与豫王各一副,也只教了你爹与豫王如何玩。陛下极爱下这个棋,每尝有烦心事,便召你爹入宫下棋,对弈间便能开拓思路,消解烦闷。你爹是照着御赐的,单独给你打了一套,还专给你写了玩法与你爹的心得技巧。你素来聪颖过人,学这棋定然不困难!”   胡充仪仍怔忡这,她伸手摸着棋子,既感慨于父母的关照,更惊恐于要与皇帝单独对弈的情境。她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母亲,不解地问:“娘,就算我学会了这棋,又……又能有什么用呢?在这宫里……女儿不算年轻了。”   “哎哟,娘的傻孩子。”胡夫人看着女儿耿直单纯的面孔,心里一万个懊悔。她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原是为了在京里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过去做大妇的。性子教得平和端方,最适宜做个不偏不倚的掌家大娘子了。可谁承想,女儿被先帝看中,赐给了太子做媵妾。那时候,她教过女儿如何平衡妾室、如何掌理家务,唯独没教的,便是如何取悦男人。   她握着女儿的手,虽已迟了,但该点拨的地方,她总是要说清楚的。胡夫人道:“这个棋,不是为了让你学那些狐媚,去陛下身边乞宠的,而是要你大大方方走到皇帝身边,保存着体面与身份,赢得他的青睐。你通过下棋,可以让陛下看到你的眼界与胸襟,了解你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你爹说了,下这个棋,三分运气,七分实力。要懂谋略、有远见,才能下得赢。陛下或许对你没有男女私情,可一个女人,若想做到那个位置上,凭着男女私情,本也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叫陛下看到你的品性与才德。”   体面。   胡充仪听到这两个字,立刻心动了。   她见过仁安皇后临终前,被皇帝剥夺一切尊严的衰落,她自己更是先后在杨淑妃与谢小盈面前被辍落和践踏脸面。   胡充仪时常自问,她渴望的是中宫皇后的权柄吗?   不,她只是想有体面地活着,不被一个陌生女人的喜怒哀乐所掌控和左右她的生活。   胡充仪将螺钿盒子在怀里紧紧抱住,应承下了母亲的话,“娘,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学棋的。爹爹与娘……都为我费心了。”   “你是我们的女儿,不为你考虑,我们还能为谁考虑呢?”胡夫人望着女儿,她知道女儿这些年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心疼又无奈。因她们胡家,实称不上是什么权贵,女儿嫁入天家,便是为妾,也是恩典。家里人,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女儿终归是在九嫔的位置上,在胡夫人与丈夫胡尚书看来,能与他们女儿相争的,唯有尹尚书的女儿尹昭容。   只尹尚书无福,除了女儿,膝下再无子嗣。若尹昭容为继后,她的孩子,也就是来日的东宫太子,便不能有多少舅家的助力。皇帝当年便是吃了这上头的亏,定不会叫自己的太子再走这样一遭。   胡尚书与胡夫人信誓旦旦地想,只消陛下能看到他们女儿的德行与才华,如何能不考虑他们的女儿来做继后呢? 第138章 喧闹端阳 谢小盈一听也明白过来,淑妃……   五月初五, 天已彻底暖起来了。这日是个大晴天,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晒得颐芳宫整个院子里都暖烘烘的。廊子里摆着几盆浓艳的芍药与木槿, 开得烂漫, 谢小盈坐在廊子里,正拿着花剪裁了几朵木槿下来, 给无忧簪发。   无忧穿着一身团花绿纹的衫子并折枝花纹红裙,一派喜盈可爱。谢小盈往她小小的发髻里插了一朵玫粉的木槿,衬得无忧愈发玉雪烂漫。   因着要过节,皇帝今日没叫孩子们去前廷进学, 给大家放了一日闲假。   无忧是二月份才正式跟着两个哥哥开始读书,因她与二皇子宗璟年纪都还算小,他二人只需要上午、下午各读一个时辰的书,认认字、练练笔就可以了。宗琪开蒙虽晚, 但他年纪大、更懂事, 性子坐得住,再加上有杨淑妃私底下的指点, 宗琪的进度已经让两个弟弟妹妹不大追得上了。与弟弟妹妹一起读书时,宗琪多半是那个帮着先生按住弟弟妹妹别胡闹的角色。等到他两人走了, 宗琪才能正经学一会习。   好在,没有小孩子的天性是不爱玩的。每天能被弟弟妹妹打岔两个时辰,宗琪还觉得躲了闲, 更能凸显出他的厉害, 是以并不排斥兄妹三人一起进学。三个孩子感情如今益发好起来,宗琪与宗璟都管无忧叫“瑶妹”。   难得一日不用去读书,琪郎还巴巴儿地让人送了两本字帖到颐芳宫。   宗琪已有七岁了,跟在他身边侍候的人从当初的乳母婆子, 变成了一个九岁多的小内侍,名唤易得。   无忧一见易得便张嘴喊:“易得易得,是大兄叫你来的吗?”   易得头一回独自上颐芳宫来,颇为紧张。其实他与公主十分熟稔,可因公主一说话,易得便乱了阵脚,不知该先给谢昭仪行礼,还是先回公主的话。他短暂的无措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先跪下来给昭仪磕了头,随即才说:“奴奉大皇子命,为贵主送书帖。”   这是无忧昨日找宗琪讨的,她学了大半年画画,握笔习字的进度反倒比宗璟还快些。宗琪昨日夸口说他母亲那里有许多女子闺阁书帖,适合妹妹学习,答应了要送给无忧。偏今日皇帝突然赦了他们假,宗琪怕妹妹认为他食言,这才吩咐易得来颐芳宫跑腿。   谢小盈虽知道易得是奴仆,但对着丁大点儿的孩子,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些当母亲的怜爱来,她笑着让人扶起易得,对无忧说:“还不谢谢人家?”   无忧煞有介事地对易得说:“谢谢你,易得。”   易得哪里敢受公主的礼,忙推辞,又想磕头。好在被兰星及时扶住了,谢小盈吩咐一旁的香云:“你用油纸去给他装两块点心,叫他拿回去吃,再抓一把铜板子赏他。”   香云称是,易得又揖礼谢恩。谢小盈说:“小易得,回去替我传个话,叫琪郎今日与淑妃夫人早些来端阳宴,我们好说说话。”   送走了易得,谢小盈从无忧那里借了书帖来翻了翻。宗琪一共给无忧拿来了三本字帖,头两本上面的署名都是什么什么夫人,里面的字或秀雅或温圆,压在最下面的一本书帖没有署名,字体却风流恣意,反而是谢小盈觉得最好看的一本。她把这本抽出来放到了上头,交还给了无忧,“娘娘喜欢这一本,无忧,你照着它练,好不好?”   无忧一口答应下来,她轻轻将脸贴在谢小盈隆起的腹部,亲昵道:“我听娘娘的。”   谢小盈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将人半揽住。   母女二人赖在一起消磨了午后时光,见着太阳一点点往西坠去,尚仪局的女官来报望仙台已准备妥当,谢小盈这才登上步辇,与无忧一道往望仙台去了。   杜充容为谢小盈襄理此事,最早一个到了。谢小盈与无忧到的时候,杜充容已安顿好了一切,只等扶着谢小盈检视了。   谢小盈两日前已来望仙台看过一回,五彩绸带装饰着白玉雕梁,矮方桌摆了十来个,每个方桌旁都有个藤条编的矮圆篓子,里面放着扑克牌、骰子、寻常的围棋、象棋等玩意。今日再来的时候,布置就更精致了。因谢小盈怀着身孕,没让她们熏香,尚仪局与尚功局就弄了几张条案,插满了鲜花。空气里淡淡花香,怡人又清雅。为应端午习俗,望仙台下还熏了些艾草,气味不浓,但有驱虫辟邪之效。   转了一圈,谢小盈十分满意,不免夸了杜充容与宋尚仪几句。两人行礼称不敢。内教坊的歌姬乐姬也都到了,谢小盈便让她们率先把乐曲奏唱起来,营造着欢腾轻松气氛。   因谢小盈交代过易得,杨淑妃领着宗琪,与谢小盈前后脚便到了。   谢小盈在琵琶乐声里迎向淑妃与宗琪,无忧小跑了几步,扑上去找哥哥了。宗琪小大人似的,先拍了拍无忧脑袋,然后向谢小盈行礼。谢小盈忍不住笑着嗔无忧,“看你大兄多知礼,无忧,薛妈妈平日怎么教你的?”   无忧脸微红,不大好意思地朝杨淑妃补了个叉手礼,“夫人。”   杨淑妃笑了,两人哄了孩子几句,便由得他们兄妹两个自己去玩了,乳母婢子都跟着,出不了什么大事。杨淑妃则趁这个时候赶紧扶着谢小盈到一侧软榻上坐了,挨着谢小盈细细问她这一胎怀产的情况,生怕她有什么不好。两人久违,总算能得到机会说体己话。彼此问候,也难免交流几句育儿经。   说话的功夫,各宫嫔御也三五结伴地陆陆续续来到望仙台。众人没想到如今阖宫地位最高的杨淑妃与谢昭仪竟都先到了,忙不迭上前来行礼问安,有些局促地立在了一起。   谢小盈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正与杨淑妃交握着,见状便说:“大家各自散去玩玩便是,不必守在这里。今日我叫大家早些来,就是想让姐妹们正经热闹一回,好好庆庆节日,没有要你们拜我的意思。座次也都随意,无须拘礼,你们自管消遣就行。”   她话音方落,宋尚仪立刻领着女官上来接引,将各宫嫔御引到方桌前,给她们展示提前准备的玩意儿。谢小盈独家“秘技”扑克牌果然受到了一众妃嫔的好奇,她这份邀宠本领在宫中已暗地里流传了许多年,人人都以为她当初就是靠这个吸引的皇帝,因此一听说谢昭仪决定不再藏私,拿出来教给大家,是以众人都热情地想学。   杜充容和颐芳宫的几位宫婢从旁指导教着,很快嫔御们就三五成群地坐下,一桌接一桌地玩了起来。   乐声嘈杂,人声鼎沸。   望仙台上前所未有的喧嚣,杨淑妃有些慨然地望着这个场面,她凤眸一瞥,落在笑眯眯的谢小盈脸上,半晌,直白地问:“小盈,陛下如今怕是不满足于让你只做一个昭仪了吧?”   谢小盈顿了下,扭回头,迎上了杨淑妃打探的目光。   杨淑妃的眼神倒是不复杂,仍清亮亮的,透着对谢小盈的关怀。但谢小盈还是迟疑了片刻,略显含糊地说:“这个恐怕要等孩子落地才知道呢,陛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无功不受禄,他怎会轻易再给我晋位?”   “唔。”杨淑妃大约听出了谢小盈的搪塞,很快移开了视线,她捏了捏谢小盈的手背,只说:“旁的倒是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这一胎如今还不算打眼,千万好好养着。若这是个儿子……恐怕你要费心看护了。这一年外朝尹氏与胡氏两家争得厉害,恐怕都瞧准了后位。她们膝下无嗣,你只有个女儿,她们仗着出身,还不会太在意你。若你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儿子……”   杨淑妃点到即止,很快收了话音。   谢小盈一听也明白过来,淑妃是怕自己成了别人争后位时的绊脚石。   “我明白,多谢姐姐提点我。”谢小盈朝杨淑妃感激地笑了笑,但杨淑妃脸色毫无变化,只显得有些淡漠地望向远处的风景。谢小盈心念忽动,如今若连尹昭容与胡充仪家里都想染指后位,那英国公府,难道对诞育了皇长子的杨淑妃没有期盼吗?认真论起来,杨淑妃才是那个与后位一步之遥的人选啊。   谢小盈心里有些惴惴,忍不住抬眸望向杨淑妃,试探着问:“姐姐,你家里……有没有那个意思啊?”   杨淑妃刹那间僵住,她半晌才微微侧首,回眸对上了谢小盈探究的视线。这一瞬,两人眼底都藏着些过去没有过的防备。杨淑妃缄默片刻,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成不了的,不会做这种糊涂的算计。”   但却不一定,没有更大胆、更冒险的算计。   ……   谢小盈与杨淑妃借机说着悄悄话,各宫嫔御们新鲜地玩着牌,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为了不让皇帝打扰到众人玩乐,谢小盈给常路那边只说了开席的时辰。但宗朔满心都想着给谢小盈撑场子,特地早早结束了在崇明殿的事务,坐着御辇往望仙台来。   他人还未到,远远就听到望仙台上一片鼎沸的欢声笑语。宗朔不由感到稀罕,“这端阳宴办得……怎这么热闹?”   常路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在赵良翰就跟随在侧,忙上前解释:“陛下有所不知,昭仪是实实在在想要内宫妃嫔们得一日的快活,特地费了心思设计,眼下这般,定是叫各宫娘子们人人开怀呢。”   宗朔闻言笑了,“她这贪玩的性子,明明长大了,怎还不改呢?自己玩就罢了,如今要把朕的后宫都教坏不成?”   虽这样说着,可常路与赵良翰都知道,眼下哪儿还有什么“朕的后宫”,正所谓三千佳丽只取一瓢饮,陛下可不是相中了那个最会玩的?   说话间,御辇停在了望仙台下。   宗朔抬步登上玉阶,常路正要高声唱禀,宗朔扬手一摆,示意不必,径自上去瞧热闹了。   众人沉迷牌桌,根本无人注意到皇帝竟这样悄无声息就到了。   宗朔全然没想到,谢小盈居然把扑克牌拿出来,叫六宫女眷都跑到这望仙台上打牌来了!乐声阵阵,花香芬芳,明明最该雅致的景象,一个个盛装打扮的内宫嫔御,竟都扑在桌前打扑克。   这算什么端阳节?   宗朔无奈地摇头轻笑,他远远望向正中的位置。谢小盈刚刚与杨淑妃分开来坐,正给跑得一身汗的无忧擦脑门。   两个人如今颇有几分默契,宗朔的目光刚投掷过来,谢小盈便下意识抬头,与他视线交错在了一起。   宗朔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用口型说了“胡闹”二字,谢小盈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欲要行礼,宗朔却又摆了摆手。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谢小盈面前,指着这场景问:“你掌理后宫,便是教你的姐妹们玩这些东西?”   谢小盈觍颜道:“省得她们总惦记着陛下,我给姐妹们找点别的乐子,有何不妥吗?”   这句话正正是搔到宗朔痒处,全然是他最爱听的说法。果不其然,宗朔笑意愈发盛了,数落的话被咽了回去,男人改口说:“没有,绝无不妥。朕的昭仪果然兰心蕙质,这个法子,正好!”   谢小盈斜了宗朔一眼,击掌让人来引皇帝入席,不肯与他当着这么多后宫人亲热。宗朔好歹还记得自己身份,端着架子坐好,看了眼常路,又咳了咳。常路这才站在原地高声唱了一句“陛下至”,沉迷牌局的妃嫔们恍然惊醒,连忙放下手里的牌,伏地拜见。   宗朔顺势把正常流程走完,贺了众人节日的佳话,令宫人上灯,正式开宴。   尚仪局的人将嬉玩的东西收走,很快,尚食局的人亦来呈膳。两队人马交错而行,一上一下,竟有条不紊,一看便是早演练过的。谢小盈见状满意地频频颔首,赞许的目光朝着不远处的杜充容望去。   刚看了杜充容一眼,谢小盈就留意到,林修仪那边眼下颇有些动静。   今日林修仪与宗璟来得略晚了点,但宗璟刚刚也和宗琪、无忧玩了一会,现下满头的汗,坐在母亲身侧,闹着要扇子想扇。宗璟自幼体弱,林修仪怕他出完汗就吹风,第二天会闹头疼,正压着他不许,单用帕子给宗璟擦了擦,宗璟好大不乐意。   这时,尹昭容忽地笑了笑,对林修仪说:“修仪不如让璟郎往我这边坐一点,我这里临风,吹来是暖的,伤不到孩子。男孩子都火力旺,不叫他凉快下来,怕是心思定不住呢。”   林修仪还来得及婉拒,璟郎已自己起身,挪到了母亲另外一边坐了。果如尹昭容所言,徐徐夏风吹来,虽不清凉,但也解热,宗璟一下子就安定了,没再闹腾。林修仪没法子,只好由得儿子这样,她无奈地看了眼尹昭容,颔首道:“多谢昭容提醒。”   她二人都是在东宫时的旧相识,虽交往不多,但比之旁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情分。一贯清高的尹昭容竟难得莞尔,亲密地说了一句,“修仪同我太客气了。”   正说话间,尚食局来往林修仪与二皇子的席案上送汤羹。不知怎么回事,端着两个精致汤碗的内侍脚下一滑似的,整个身子竟猝然间往前栽去。林修仪低着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反倒是尹昭容眼疾手快地朝着宗璟扑了过去,她整个人抱住宗璟,挡在了小小男孩的身后。   汤碗砸落,滚烫的汤羹倾泻而出,尽数落在了尹昭容的肩臂上。   尹昭容凄声一喊,全场人的目光霎时间移向了她。 第139章 救命之恩 尹昭容忍着疼痛看了谢小盈一……   在看清楚尹昭容那边发生什么事以后, 谢小盈与宗朔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谢小盈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有一个明显的肚子了,她起身动作略有些吃力, 荷光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 就连宗朔都朝谢小盈的方向瞥了一眼,冲宫人吩咐:“看好昭仪!”   原本端着汤的内侍早吓得脸色惨白, 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住地喃喃:“奴该死、奴该死!”   待宗朔定睛看清了尹昭容怀里护着的是二皇子,他怒意登时便起了,当场呵道:“不长手眼的狗奴, 拖下去打死!”   谢小盈开口想拦一句,却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内侍省的手脚麻利地上前,一个人堵内侍的嘴, 另一个人钳住他双臂将内宦向后拖去。谢小盈但见那内侍短短一刻便磕得额前鲜血淋漓, 眼角更是往下淌泪,微微蹙眉。   她若不管宫, 兴许还能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的端阳宴乃她主办, 这犯错的内宦若在皇帝一怒之下直接被人打死,到时候倘或有人怪到了她头上,连个能作证的人都没了。   谢小盈心思一动, 忙对不远处立着的赵良翰使了个眼色。赵良翰知趣地迎上前来, 谢小盈低声说:“你先将那内宦的命替我保下来,送去宫正司押着,审明白了再说。”   赵良翰俯身称是,看皇帝跟前有常路伺候着, 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谢小盈交代的功夫,宗朔已大步流星地往尹昭容与林修仪的座席间走了过去。   林修仪是等尹昭容喊出声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会子后怕犹在,忙将宗璟从尹昭容的怀里接过来,急切地问:“璟儿,你无碍吧?”   宗璟吓坏了,怔怔地摇了摇头。   尹昭容虽痛得脸色惨白,手臂撑着桌案一动都不敢动,可她关心的目光亦落到了宗璟身上,“璟郎……无事就好。”   林修仪看了眼尹昭容的肩臂,因天气热了起来,今日宫妃们都穿得轻薄艳丽,尹昭容也不例外。纱织的披帛与襦衣溅满了汤汁,紧紧地贴在尹昭容白玉似的肌肤上,隔着衣裳都能瞧见通红一片。林修仪紧张又愧疚,连声问:“尹昭容,你呢?你怎么样?”   宗朔正好过去,俯身看了眼,脸色变得极难看,他震声道:“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御医!”   尹昭容缓慢地抬首,望向皇帝,一贯高傲清冷的女人面孔上流露出罕见的脆弱,她泪盈于睫,嘴唇都有些发白,柔弱地唤了一声:“三郎……我……我好痛。”   这“三郎”两字一出口,宗朔顿时僵硬起来。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谢小盈,还好谢小盈动作慢,尚未过来,否则听到这样一句,宗朔只恐让谢小盈心里别扭。他松口气,再看尹昭容脆弱的情形,却又无法苛责。宗朔忍住尴尬,勉强安抚道:“若蘅,别怕,朕已让人去传御医,他们为你诊治,不会留疤的。”   尹昭容身子半俯在桌案上,疼痛之余,更有些恼恨。她都这样了,宗朔竟还高高在上地同她说话,连蹲下来敷衍两句都不肯吗?她将恼恨化作委屈,逼出了两行泪,无声流淌。女人哀婉的目光凝视在宗朔脸上,端的是楚楚动人。   宗朔避开视线,只催常路:“御医怎还不来?你也去!让他们快点!”   谢小盈就是这个时候才走到尹昭容跟前,两个女人的目光短暂交错。尹昭容本以为谢小盈会请罪,却不想,谢小盈开口说:“陛下,尹姐姐身上的衣服不能这样贴着,否则烂进伤口里,一会极难处理。臣妾让人备了裙裳,后头有屏风,不如请尹姐姐暂且忍一忍,先将上衣脱了,拿冰镇一镇伤口。”   她语气极冷静,竟看不出慌乱来。   尹昭容忍着疼痛看了谢小盈一眼,这女人,怎与原先有些不一样了?   宗朔正烦没主意,卡在这里算什么事?见谢小盈提了解决方案,当即颔首:“昭仪说得是,来人,扶昭容到后头,先去更衣!”   侍候在尹昭容身侧的内宦抢先到一侧架起了尹昭容,尹昭容十分自然地靠在了那个内宦身上,柔弱地往望仙台后头步去。   谢小盈正想跟上去,宗朔却伸手拽了她一下,“盈盈,你有身孕,别折腾了。你坐着,朕过去看看就是了。”   然而,谢小盈十分坚持,“臣妾掌理端阳宴,即便出了意外,也该由臣妾负责,请陛下与臣妾同往。”   尹昭容的性子实在太奇怪,谢小盈一直摸不太清她的路数。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宫宴上的羹汤向来不用大碗,都是小小一盅,托着不沉也不费劲,在宫宴上侍奉的内侍都是训练有素,伺候多年的,哪里会生出这种打翻汤碗的事?谢小盈眼下满腹警惕,断不敢放尹昭容脱离她的眼皮子,生怕尹昭容再弄点什么毒啊药啊,到时候害得她这个负责人说不清楚。   与其她过去看,或是叫宗朔自己去看,还不如索性两个人一起跟着,免得尹昭容动手脚。   宗朔听谢小盈讲得也有理,若非他了解谢小盈的心性,说不准此刻会生疑问责。但他信谢小盈天真无邪,却不代表宫里人人都这样想。与其让这是不清不楚地结束,还不如两人一同处理,即便有什么,他也好替谢小盈周全一番。   如是,宗朔微微颔首,他让众人都先散去,自己与谢小盈相挽往望仙台后的屏风走去。   宫人在内正艰难地将尹昭容上衣从伤口上剥了下来,尹昭容疼得瑟瑟发颤,甚至低声呜咽起来。她趴在美人靠上,只朝着皇帝露出一片雪白的背脊,襦裙松松垮垮地卡在腰际,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这场景,其实颇有些诱人。   可惜,宗朔压根没注意这个,他与谢小盈一同俯身上前,谢小盈单指着尹昭容肩上通红的伤口与同时发起来的细细密密的水泡给宗朔看,“哎呀,这烫得太严重了,得拿冰水浇一浇。”   好在天快热了,各宫早开始备冰了,不多时就有人先将冰水送来过来,谢小盈把东西交给了尹昭容贴身侍候的人,让她们把那冰水往尹昭容的后背上冲。   那伤口有些怖人,宗朔移开了视线,不愿多看。于一旁坐了下来,还关切谢小盈,“盈盈,你也过来坐,小心伤了身子。”   冰水浇到伤口上,尹昭容疼得直打颤。   她听到后面宗朔与谢小盈的交谈,脸色益发有些难堪。她的手死死地抠着木质的靠背,何念先悄悄掰开她的手指,自己攥住,低声说:“昭容若痛得厉害,就掐奴吧。”   好在,没过多久,陈则安并两个药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谢小盈让人拿干净的衣裳把尹昭容后背包了包,只露出伤口,然后令陈则安进去诊治。   不多时,陈则安退了出来,“昭容烫伤确实有些严重,但应当不至于留疤,臣为昭容开一些外敷的药膏,助昭容伤口早日愈合。”   宗朔与谢小盈都松了口气,他发话命人将尹昭容妥善送回平乐宫,却没让陈则安立刻走,而是说:“你也过来给昭仪扶个脉,事发突然,昭仪焦心劳力,朕恐她动了胎气。”   将陈则安送出来的何念先脚步微微一顿,眼神幽怨地扫了皇帝一眼,沉默地躬着身,退到了屏风内侧,附耳对尹昭容说了外头的事。   尹昭容面色有些沉郁,她这计划,本是想借机往谢小盈身上也泼个脏水,却不料皇帝这般信笃谢氏,竟不疑这事背后会不会是谢氏有暗害二皇子之心。她无声片刻,到底,还是又笑了笑,“无妨,本来也不是冲着谢氏去的,我们且待明日。”   翌日。   尹昭容正趴在平乐宫内养伤,如她所料,林修仪领着二皇子宗璟,登上门来谢她了。   她嘴角微勾了一瞬,纵然她时常看不透谢氏,但这宫里其余人,却尽在她的掌握。她初入东宫时便与林氏打过交道,这么些年,林氏的为人,尹昭容愈发清楚了。即便林氏有些登不上大台面的小手段、小心思,但林氏最是爱做表面功夫,常规的礼数决不出错。   她昨日以身犯险救了林氏的儿子,林氏无论如何,今日都该领着孩子来好好谢一谢她。   此刻,尹昭容身上虚搭着一件披帛,盖着伤处,并不便穿衣。她只庆幸宗璟尚没到四岁,还算个孩子,若再大一些,反倒不好进来亲近了。   尹昭容令何念先把林氏与二皇子领了进来,林修仪向尹昭容行了半礼,果不其然,林修仪开口便说:“昭容昨日救下璟儿,我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如何答谢昭容才好。今日特地领着璟儿来,拜谢昭容救命之恩。”   宗璟似模似样地在旁边也朝尹昭容揖礼,“多谢昭容救命之恩。”   尹昭容趴着歪头,朝两人微微一笑,“林姐姐客气了,你我在宫里相识这么多年,虽未有深交,但终归是情分的。何况璟郎也是陛下的孩子,我既瞧见他有危险,岂能置之不理?”   林修仪闻言果然有些感动,她为着照顾儿子,这两年其实都不大知晓宫里世事变化了。谢小盈愈来愈得宠,令她连争一争的心思都没了。林修仪唯一盼着的,就是能将璟郎好好地养大。这回璟郎遇险,竟得到尹昭容相帮,林修仪是打心眼里感激。   尹昭容让人给林修仪置了座,林修仪很憾然道:“只我身无长物,这些年为着璟郎,在宫里上下打点,其实愈发捉襟见肘了,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感谢昭容,还请昭容恕罪。”   “林姐姐这是哪里的话?看着璟郎平平安安,你们母子亲睦,今日还能特地上门来叫我瞧瞧璟郎,其实……我心里就很满足了。”尹昭容笑意淡了几分,透着些怅然,“我……你知道的,我原也可以有个孩子的……有时看着你,看着淑妃夫人,再看着谢昭仪,你们身边都有孩子,姐姐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们都说我性子冷清,不易亲近,可知我也不想这样?”   林修仪一听就想了起来,当初在东宫时,尹昭容是滑过胎的。   她自己怀孕生产都颇不易,想起这事,不由得满心怜惜。她伸手推了推宗璟,示意儿子往尹昭容的榻前走了几步,“璟儿,昭容这是想与你亲近,你快过去,好好谢一谢昭容,给昭容背首诗,教她知道救了你,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宗璟闻言果然乖巧上前,给尹昭容背诵了一首新学的诗。   尹昭容歪着脸,笑吟吟地听宗璟咬字清晰地背完,心里不由得想,这林氏自己胸无点墨,生了个儿子倒是读书的好苗子,四岁开蒙,学得进度倒是不慢,七言绝句记得一字不差。宗璟娘胎里生下来虽体质弱了点,但眼下看,眉目清秀,人不怕生,是个好性子。   待宗璟背完,尹昭容夸赞道:“璟郎好厉害,看着他,我都想起小时候我爹教我背诗的样子了……可惜啊,我家里没兄弟,只我一个女儿……”   林修仪听到这话,心里忽地一动。   尹昭容无嗣、无宠,身份虽贵,家里却是个绝户。尹昭容之父而今乃是吏部尚书,她素来听闻尹尚书得陛下重用……尹昭容自己没儿子,若她肯与璟郎亲近,来日,尹尚书会否看在唯一的女儿面子上,对璟郎多多襄助呢?   林修仪想到自己的父亲仍是个乡野小官,璟郎此生怕是指望不上外祖了。若她能帮璟郎在京里结下尹家这门善缘,待到璟郎长大,会不会能有一番别样的造化?   想到这里,林修仪忙不迭说:“昭容既喜欢璟郎,那便是咱们的缘分,昭容以后若得闲,不如常来我的飞霞宫坐一坐。昭容也知道,璟郎如今开蒙了,可我不大通诗文,也帮不了孩子什么。有时候璟郎下学回来,问我点什么,我都答不上来!昭容博学多识,是连陛下都亲口称赞过的,若能得昭容指点,那才是璟郎的福气呀!”   尹昭容闻言,淡淡地笑了一下,“那怎么好?姐姐知道的,陛下最忌惮宫妃觊觎旁人子,连仁安皇后从前都得过陛下训斥。我若常去飞霞宫探望璟郎,若陛下知道,岂不会责怪我、怀疑我?还是罢了吧。”   林修仪一想也是,便开口:“既这般,那以后还是我领着璟郎,来登门拜访昭容吧,但求昭容莫嫌弃我们母子!”   尹昭容如意。   她笑意总算深了,“怎会呢?我一人寂寞,正求之不得能有璟郎与姐姐为伴。哦,对了,念先,怎么还不给林修仪上茶?林姐姐,我近日一直在喝一种调养身体容颜的花茶,十分有效,还请姐姐务必赏光尝尝……” 第140章 守株待兔 权力的滋味虽甜美,可并非人……   同一日, 颐芳宫内,杜充容、宋尚仪、钱尚食并宫正司的邢宫正,亦是齐聚一堂, 被谢小盈召来“复盘”昨日的宴会事故。   众人先是各自向谢小盈请罪, 尤其是杜充容与宋尚仪二人,既是紧张, 更是惭愧。她两人都知道谢小盈对端阳宴的重视,原是准备大展身手的,谢小盈昨日预备的内教坊舞剧都没来得及演出,宴席就被皇帝匆匆叫散。出了这样大的事, 作为执行人,她二人自然是难辞其咎。   于她们想来,谢昭仪作为主办人,活动出了事故, 她在皇帝面前想必也是要三跪九叩地请罪认责, 方能平息下来。   殊不知,昨日宗朔陪着谢小盈回到颐芳宫后, 非但一句刁难诘问没有,反倒连声安慰开解, 仿佛那滚烫的汤羹砸到的不是尹昭容,而是谢小盈。宗朔主要是顾忌谢小盈怀着身孕,唯恐她为着这事思虑过重, 妨碍了身体。   宗朔对这一胎看得极重视, 他是等着孩子落地好为谢小盈晋位的,焉能由得中间发生的这些七七八八的小事,而误了他与谢小盈之间正正经经的大事呢?   然而,谢小盈昨日同宗朔回到颐芳宫后, 还是假模假样地要往下跪。宗朔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谢小盈双臂,十分紧张道:“盈盈,不必请罪,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底下人办事不经心,是他们往你头上泼脏水,朕都省得的。”   谢小盈当时倒没真想跪,无非凭着自己面对宗朔的一丝理智,记得他身为皇帝的身份,故意装装样子,好试探他的态度。见宗朔这样说,谢小盈松口气,更是舒了心。她任由宗朔将自己半拖半请地按到软榻上坐下来,谢小盈才说:“多谢陛下信我,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是要为另一桩事请罪。”   “什么事?”宗朔生怕谢小盈还要起来,索性将人揽住,侧首听她言语。   谢小盈垂首道:“方才陛下要人打死那个犯错的内侍,我……我求了赵常侍帮忙,将那个小内侍暂且押去了宫正司,保下了他一命。”   宗朔眼神里闪过须臾讶异,他倒没有什么不悦,只好奇:“为什么?那内侍难道与你有故?”   “不是的,我不认识他,是我觉得今天的事有些古怪。”谢小盈语气冷静,平和地对宗朔解释:“今日的端阳宴论起来虽只是个家宴,没有什么外人,可毕竟我请了陛下来,宋尚仪与我关系亲厚,做事又一向稳重仔细,她如何会选粗心马虎的内侍来传膳呢?不过端两碗羹汤而已,我瞧那内侍相貌,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怎会忽然滑到倾洒呢?这件事仔细想想,总给我一种疑点重重的感觉。所以我不想让那内侍死,陛下,我想查一查。”   宗朔当时在气头上,难免动了杀念。但眼下听谢小盈这样说,宗朔倒也觉得不无有理。不过,他更担心的还是谢小盈和腹中胎儿,他抚着谢小盈肩头,应虽应了,却温声劝:“你若觉得有疑点,让宫正司去审一审倒无妨。只你初管内闱,恐怕还不清楚。这宫里的腌臜事多了去,底下人犯错,未必会有什么大图谋,小妖斗法常有的事,既然尹昭容既无大碍,璟郎也无恙,若一时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就算了。朕不想你为了这些微末小事,劳心伤肝,反倒毁了身子。”   谢小盈闻言,下意识摸了一下肚子,略沉吟了一会。   她当然知道宗朔是为她顾虑,可这件事,因搀和进了一个尹昭容,谢小盈就直觉不大正常。   连皇帝都说尹氏意在后位,就说明尹昭容的行事,在宗朔跟前已然留下过痕迹。   既然尹昭容是个想要做皇后的女人,她岂会因一时降位就偃旗息鼓,放弃这么大的目标?   谢小盈总觉得,尹昭容定有她的盘算。   而这番盘算,虽今日未必应在谢小盈自己身上,但长此以往,若宗朔表露出半分更明确的态度时,尹昭容的锋刃,说不准就会朝着她、朝着她的孩子而来。   谢小盈不想置之不理,纵容一颗种子,无声无息地长成大树。   若那种子藏得是邪念,是害人的苗头,她定要早早掐死,好护着她自己、护着她的孩子,一生无虞。   想到这里,谢小盈便对宗朔坚定道:“陛下,这事我还是要先查一查。今日若没有尹昭容保护,受伤的恐怕就是璟郎了。璟郎还不到四岁,若他被这样烫一下,后果该多严重?林修仪是做母亲的,又该多心痛、多懊恼呢?稚子无辜,若其中真有什么人的算计,为着璟郎,我这个办宴的人,都该给林修仪一个交代的。我与林修仪都是做母亲的,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恐怕林修仪也很想为璟郎讨个说法。她没来寻我,只不过是敬畏陛下,暗自忍耐而已。”   宗朔闻言,一时颇欣慰。世人要求女子不嫉妒、心宽容,其实并非容不下女子对有情郎的在意,而是为了子嗣计,尤其要求大妇的不妒能容。一直以来,宗朔都认定了谢小盈是个醋坛子,因她原本身份低,宗朔甚至还为她这样的醋意,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沉迷。只时间久了,久到宗朔对谢小盈的情意越来越深,渐渐希望能让谢小盈坐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宗朔这才开始多了些忧虑。   忧她未必能戴得住那顶沉甸甸的凤冠。   权力的滋味虽甜美,可并非人人都能握得住、担得起那份重量。   此刻,宗朔见谢小盈既能洞察世事、敢于担责,又宽容慈爱,能为非己所出的皇嗣考量,他自然是再满意不过了。   不论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如何,宗朔都已决定,必要好好支持谢小盈,借着此事,为她彻底立一立威,铺就来日的路。   思及此,宗朔缓慢地笑了,他捏住谢小盈的手,没再反对,只说:“盈盈都这么说了,那朕便静候你查明真相的消息。若遇力有未逮、鞭长莫及之处,你尽可寻常路、赵良翰等人襄助。朕的人,就是你的人。唯独一件事,你要牢记。比起真相,朕更在意的还是你与孩子。”   因得到了宗朔的支持,谢小盈第二日一早,才让荷光亲自去代她传话,将与这件事相关联的人都传到了颐芳宫来问话。   邢宫正昨晚已让底下人审了那内侍一夜,他此来,是带着供词一起的。   谢小盈翻看了一遍,才交给杜充容等人传阅。   犯错的内侍倒很老实,承认了是自己脚下生绊才摔了,没有与任何人的图谋,也没有算计,纯粹是工作失误,但他愿意承担罪责。   宫正司的人更老道,当然不会因当事人大包大揽,就把这个当了真相。邢宫正还问了尚食局和这个内侍同寝的几人,将这内侍在后宫里的“恩怨情仇”全梳理了一遍。   然而,这内侍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奴仆。性子本分,沉默,在宫里没什么干亲,他是个孤儿被卖了净身,所以宫外也早没了亲眷。打听他来往过的人,都是差事有交割的,一点儿疑处未有。   这样的供案,别说是给谢小盈,就连宋尚仪看了都说不出什么,十分悻悻地起身赔罪,“是奴选人不力,为昭仪添忧,奴请昭仪责罚。”   谢小盈叹气,“尚仪快请起,既连那内侍都说了,只是他意外绊倒,这样的事防都防不住,我如何能怪尚仪呢?”   杜充容微微皱眉,坐在谢小盈下首喃喃:“……干干净净,一场意外……”   谢小盈扭头看了杜充容一眼,两人视线相错,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样的怀疑。谢小盈便顺势让宋尚仪等人都先退下,单独留了杜充容商量,“杜姐姐,你怎么想?”   杜充容谨慎开口:“臣妾那日与林修仪隔着一位胡充仪,因此看得并不分明。但臣妾是记得,是尹昭容特地叫二皇子换了个位置,然后碰巧宫人就洒了汤,尹昭容上前主动回护……因此,臣妾想,假若二皇子不换这个位置,尹昭容还会不会护住林修仪呢?若没有误伤二皇子,陛下昨日恐怕也不会如此震怒,姐姐就更没必要生出这么多的忧心。”   她将那日的事一说,谢小盈也想了起来。璟郎是与林修仪闹了一会,尹昭容说了几句,他才换到了林修仪与尹昭容之间的位置坐。如果没有尹昭容这句搭腔,皇子照规矩都是要在母亲的下首侧,即便宫人洒了汤,最多是烫着林修仪,尹昭容也不必出手相救。   没了误伤皇嗣,这事情的意义一下子就会简单许多。   为着一个林修仪,宗朔肯定不会动肝火,至多骂几句没规矩,谢小盈自然也不会为这事多思,最多照顾照顾林氏,隔三差五让侍御医勤去看着些罢了。   归根究底,这事之所以让谢小盈觉得敏感,就是因为这桩事既涉及了一个尹氏,又涉及到了皇子。   经这样一想,谢小盈顿觉思路清晰了起来。   正如宗朔所言,宫里的腌臜事多,真想要盯着那内侍慢慢梳理调查,恐怕很是要耽误一些时间。若这件事真是一场意外,谢小盈将大把人力物力精力都费在调查一个不起眼的内侍身上,说不准就要错过尹昭容后面的动作了。   与其浪费心力地抽丝剥茧,倒不如以静制动、守株待兔。   “荷光,你去宫正司代我传话。”谢小盈淡淡启口,“那内侍,饶他一条活命,将他发派去离宫做苦役恕罪即可。但要宫正司寻人替我盯住了他,若有人中途来害那内侍性命,必要保住他,也要将害人者查出。此外,杜姐姐,你与林修仪说起来也算有旧。往后起,要劳烦你多多去飞霞宫,常探望修仪与璟郎,若她二人有一丁点儿不好,第一时间同我说,切莫耽搁。”   杜充容一听就明白谢小盈的意思。   尹昭容既都与皇嗣搅在了一起,单看皇嗣与生母之后什么情形就好了。   璟郎已不是婴童,每日都要去前廷读书进学,他的动静,是最难隐瞒的。唯独林修仪常日深居内宫,还是要让自己人常去看看,方能知道底细。   她立刻应道:“请昭仪放心,我与林姐姐关系称得上和睦,原先与璟郎也熟悉。飞霞宫里我也有能探消息的人,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会随时来禀告昭仪的。”   谢小盈本想着,尹昭容既趁着端阳宫宴已然出了招,恐怕出不了几日就会有下一步。却不料,转眼一个月过去,内宫里风平浪静,据杜充容称,林修仪与璟郎都还算康健,并没出什么问题。唯独有一点变化,就是林修仪与尹昭容前所未有的亲密起来,时常领着璟郎到平乐宫拜访,杜充容听林修仪亲口说,尹昭容还在为璟郎教导课业,十分尽心。   虽如此,谢小盈也没敢放松警惕,令杜充容继续与林修仪来往着。   转眼七月,赶在无忧三岁生辰前,莲月总算被安排回到了宫里,一并入宫的还有万里迢迢自扬州发派来的接生婆子,与宗朔让内侍省亲挑选预备上的奶口。   莲月之所以耽搁到七月才入宫,盖是因为她在去岁年底也怀了身孕。四月生产完,落地得了个儿子。谢小盈想着她刚生完孩子,立刻就叫母子分离,实在太不是人,便叫她在家歇一歇,养好身体,待自己临产时再入宫也不迟。莲月其实比谢小盈更盼着要回宫去,因她自己生了一回孩子,才知道这事到底多疼、多磨人,想着自家娘子还要这样再来一次,莲月巴不得赶紧回到谢小盈身边好好照顾。   因得知莲月是要进宫侍奉谢小盈,谢小盈的二嫂更是主动表示愿意帮衬,可以让莲月的儿子先到谢府上来住着,她会亲自领人照看,必叫莲月无后顾之忧。能得主家这般恩遇,莲月与她丈夫愈发没怨言,两厢安排好,莲月便急匆匆地回宫里来了。   谢小盈已近八个月的身孕,颐芳宫里将产房等都布置完毕。   怀孕到后期,谢小盈难免有些精力不济,走路、坐卧,各有各的困难和不舒服,宫里的庶务渐渐被杜充容接手过去,连杨淑妃都不再避嫌,亲自往颐芳宫来看了谢小盈两回,宗朔知道也没说什么。   眼下,荷光负责打理着整个颐芳宫的琐事庶务,还要分神盯着无忧那边的乳母与婢子。莲月已算是有经验的仆妇,便贴身专照顾谢小盈的饮食起居,时常为她按摩小腿与腰部,好帮着谢小盈撑过最后这两个月的关卡。   七月底,延京城最难熬的盛夏已至。   颐芳宫正殿内不敢镇太多的冰,怕让谢小盈受了寒。可不镇冰又不够凉快,谢小盈孕期畏热,十分熬不住。   莲月坐在谢小盈身边给她打着扇,陪她坐在明窗下头说着话,想转一转谢小盈的神。   两人正聊着,杜充容上门求见。   因谢小盈近来心情躁得厉害,大部分宫务都是杜充容打点。她实在拿不到主意或做了决定须得知会谢小盈的事,才会上门来扰。谢小盈直接让荷光把杜充容领到了内殿里来,果不其然,是有老太妃身体不大成了,药石罔医,怕这几日人就会过身,杜充容来报给谢小盈知晓。   谢小盈点了点头,“知道了,今晚瞧见陛下,我也会同他说一声。这事记得告诉奚官局,还得让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准备。”   杜充容称是。   因提起太妃病了,谢小盈又想起了先前尹昭容的事,她不免问:“林修仪与璟郎近来可还好?“   杜充容闻言皱了皱眉,透出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好半晌她才开口:“应当还好,臣妾近来去看过她两次。修仪人似乎瘦了一些,气色有些差。可臣妾问过给她扶脉的吴司医,说是修仪一切都好,只可能是照拂皇嗣,累到了。”   “累到了?”谢小盈奇怪,“璟郎大半时间都在前廷读书进学,他身体也康健,飞霞宫又不是没有乳母,有什么会累着林修仪的?”   杜充容摇头表示不清楚,“臣妾也使人悄悄问了侍奉林修仪的婢子,她们说林修仪的月事像是不大好,连绵了一个月未尽。但她是生产过的女子,臣妾早先还在飞霞宫住的时候,便已知道修仪产后癸水不调,时多时少,似乎是留下了什么病根。因这是妇人隐秘,寻常婢子也说不太清楚,猜是恶露不尽。”   杜充容同样没生育过,婢子怎么说,便怎么信了,但谢小盈一听就觉得不对劲,“恶露不尽是大毛病,生育后两个月便该察觉了,没有孩子都快四岁了,才发现还有恶露不尽的道理。女子癸水是很重要的事,若有不好,合该查一查的。杜姐姐,你使人去一趟尚药局吧,传话给陈则安,叫他亲自去给林修仪问一问脉。”   “陈御医是陛下下旨,专侍奉您的。”杜充容犹豫地望向谢小盈隆起的腹部,“昭仪眼下正是要紧时候,臣妾怎能请陈御医分神去看林修仪呢?”   谢小盈摇头,决意道:“不妨事,就看一看,也耽误不了陈则安多少工夫。那吴司医未必靠谱,陈则安秉性敦厚,不会撒谎,你随他一起去飞霞宫,看看林修仪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论是病还是什么,查清楚了,你与陈则安直接来颐芳宫回话。” 第141章 动了手脚 这女人,说不准是个对别人狠……   杜充容使宫人去传了陈御医, 跟着对方亲自去了一趟飞霞宫。   昔年宫内的女科圣手高恕民,因没能治愈皇后,再加上出了下毒那档子事, 早早被皇帝逐出了宫, 更下旨不许他再入延京城。而今宫里,陈则安成了数得上的侍御医。饶是当年宗朔还嫌陈则安医术经验都尚有不足, 这些年御前侍奉的高压,也逼得陈则安精进不少。   谢小盈这一胎,当下便是陈则安奉旨保着。此刻让他去看林修仪,谢小盈估摸着, 用不了多久就能等到答复。   然而,谢小盈没想到,她这一等竟等到天出暮色,也没能等来杜充容与陈御医。她有些犯嘀咕, 便忍不住同莲月嘟哝了几句, 两人正猜测着,杜充容总算发派了一个婢子来传话。   “回禀昭仪, 林修仪的病情此刻有些急险了,充容与陈御医都脱不开身, 是以吩咐奴来禀报昭仪,请昭仪莫要忧虑。”   那婢子是杜充容贴身侍奉的,谢小盈识得她, 当下便追问:“不是说没什么大碍?怎又急险了?”   “陈御医说, 林修仪的症候并不是癸水失调,更非恶露之症,乃是妇人大出血。定是林修仪长久服食了什么活血之物,导致血亏已有月余, 情形十分紧急。单单是服药调理已有些来不及了,陈御医此刻正在为修仪施针,盼能速速止血。杜充容也传了宫正司的人来,欲将飞霞宫暂时封宫处置,还让人立刻去查验修仪这些时日的饮食茶餐,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小盈一听就有些急了,女人若是因妇科问题大出血,由古至今都是很危急的。现代产育尚且有母亲因大出血而过世,更何况这是没有输血技术的古代了。   她当即让莲月扶了自己起身,“那我得亲自去飞霞宫看看。”   莲月一边上手,一边却劝:“娘子何必过去,不是有杜充容在么?若娘子不放心,奴去唤荷光来,叫荷光去盯着。娘子身子重了,可不敢去血光之地。”   “人命关天,这有什么的?”谢小盈不肯听,扶着腰往外走。   但她刚出了正殿,凑巧遇到了从崇明殿回来的宗朔,大步流星地踏入颐芳宫。   宗朔还以为谢小盈是出来迎他,心里窃喜,紧走了几步上前扶住谢小盈手臂,嘴上还假装道:“外头热呢,你出来做什么?不嫌要出汗了?”   “陛下,我是要去飞霞宫。”谢小盈开门见山,“林修仪不大好,杜姐姐与陈御医都过去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宗朔怔了一瞬,谢小盈并没和他提起过端阳宴的后续,她的种种揣测宗朔一概不知,此刻颇为茫然,还奇怪地问:“怎么是林修仪不大好?不是太妃不大好吗?”   尚药局的奉御上午便来同他说了,他也告给了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宗朔以为谢小盈只是口误,却不想,谢小盈郑重道:“两码事,林修仪也不大好,说是大出血,具体什么情形我还不清楚,得过去看看。陛下同我一起吗?”   宗朔这才正色,态度跟着慎重起来,“那朕过去看看吧,你歇着就好。”   他以为谢小盈是怕出了事要落责,或底下人拿不定主意,她才想亲自过去。他若正忙着,这事让谢小盈费心就罢了,此刻他既得闲,哪能让大着肚子的谢小盈奔波?因此,宗朔便决定代劳一趟。   殊不知,谢小盈主动伸手拉住宗朔,跟上了他脚步,一道要往外走,“这事恐怕还有隐情,陛下,我定要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宗朔侧首看了谢小盈一眼,但见女人神情里有着罕见的严肃和认真。他一时有些说不出阻挠的话,便决定从旁相陪,便是有什么,自己在,总不会出事。   两人前后踏出颐芳宫,传了步辇,同往飞霞宫去。   两人甫踏进飞霞宫的大门,便察觉到这里气氛的不对劲,宫人脚步仓皇忙乱,正殿外还跪着十来个婢子内宦,宫正司的人俱已到了,正拿着名薄查验。宗朔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定是已显现出了什么蹊跷。他脸色微微沉下来,知道谢小盈此来必有目的。他刻意走慢了点,等谢小盈走到身边,侧首问:“盈盈,你可需要朕帮你做些什么?”   他刚刚只听了个大概,并没了解细情,因此也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谢小盈摇摇头,事情都是杜充容在处理,她只有猜测,并无实证,还不能和皇帝说。“咱们先进去,看看林修仪。”   宗朔既将后宫托给了谢小盈,自也不会随意指手画脚,当下便隐去了探究的冲动,先随着谢小盈进了殿内。   早有宫人来禀报过,宗朔与谢小盈刚一到,杜充容就出来行礼迎接了。她脸色显得有些白,像是被吓住了。谢小盈更是闻到殿内空气里涌动着一些明显的血腥气,她怀着孕,本就敏感,脚步当下便顿了顿,停在原地,朝里张望了几眼,随后问:“陈则安在里面?怎么样了?”   “……止不住血。”杜充容言简意赅,语气里既有惊恐,更有惭愧,“臣妾前日来看林姐姐时,她尚且安好。臣妾奉昭仪令,与陈御医过来时才得知,自昨日晚上起,林修仪便大量血落,起不来床了。”   谢小盈愕然,一连串地追问:“怎么突然这么严重?这到底是吃了什么?”   宗朔紧跟着也发问:“是中毒了?”   杜充容摇了摇头,朝宗朔道:“回禀陛下,陈御医说,不是毒。因林修仪产后虚弱,身体亏耗严重,女科更是不大好,因此许多通血活血的食物、草药,都可能导致修仪这个情况。但臣妾适才问过林修仪,当初高御医为她产后调理时,提醒过她这个事情。因此平日里,林修仪的膳食十分注意这上头,寒凉之物、下血之物,她都不敢碰的……这回必是被人动了手脚。”   说到最后一句,杜充容用一种暗示的眼神望向谢小盈。   谢小盈瞬间明白杜充容指的是谁,她张了张嘴,顾及到皇帝在,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宗朔留意到了二人打的哑谜,拧眉不悦,看着谢小盈,低声抱怨:“朕与你什么关系,竟还要瞒朕吗?”   谢小盈苦笑,因顾忌飞霞宫眼下人多口杂,她垂首解释:“非是要瞒着陛下,兹事体大,臣妾尚无实证,不敢平白污他人名誉。”   宗朔一滞,也知谢小盈说得有理,他想了想,索性道:“那你同杜充容慢慢商议,朕进去看一看林修仪。”   谢小盈颔首,任宗朔往内殿去。但她并不着急查证,而是先问杜充容:“璟郎眼下何在?他下午进学只一个时辰,此刻该在飞霞宫的,可见过他了?”   杜充容一惊,轻拍脑门,懊恼道:“哎呀,都怪臣妾,臣妾来时光顾着看林姐姐了,并未过问璟郎去处。”   谢小盈皱起眉头,情绪惴惴,生怕这个节骨眼上璟郎被尹氏钻了空子暗害或抱走,她立刻说:“先让人去传二皇子的乳母,问问璟郎何在,天色晚了,皇子也该用膳了。这里若无人能安顿他,便让乳母先抱着孩子到颐芳宫去避一避,赵良翰在那边,能照看着。”   杜充容连忙唤人去传,所幸的是,乳母瞧见正殿里的忙乱,早已抱着皇子躲在侧殿里,没叫孩子轻易出去。飞霞宫封宫及时,有些想往外送消息的婢子内宦,也已被人绑了按在大殿外罚跪。   谢小盈松一口气,问了乳母几句皇嗣的饮食安排,又让杜充容亲自去看了眼璟郎,这才放了心。她让兰星并乳母一起,把璟郎暂且送去了颐芳宫,叫二皇子与无忧先玩一玩,也免得听到正殿这边的动静吓着。   因有无忧做幌子,宗璟很高兴地便去找妹妹了。安顿好了孩子,谢小盈这才顾得上细问杜充容这边的进展。   杜充容低声道:“飞霞宫能碰到修仪饮食的人,俱在外头了,宫正司的人正在盘问。这几个月杜充容的膳食也都有留档,尚食局的人派去查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传回来。”   谢小盈急切地追问重点:“那平乐宫使人去了吗?”   “去了。”杜充容眉头微微颦起,有些困惑道,“但我已问过侍奉修仪的锦书,她说在平乐宫的时候,因有二皇子在,所以修仪也很小心,除了喝过尹昭容的茶水,她并没在平乐宫用过吃的。那茶水是花茶,因尹昭容也喝,所以林修仪才敢喝。是同一个壶里到出来的,锦书说应当不会有问题。”   谢小盈一愣,她搜刮大脑中对宫斗剧浅薄的印象,胡乱猜测地问:“茶水或许没问题,那杯子呢?会不会是林修仪用的杯子有问题?”   杜充容眼神里透出茫然,“据锦书说,尹昭容用的是一对透明的琉璃杯,因茶水倒进去,色泽清透,十分悦目,所以尹昭容特地这样搭配。透明的杯壁,怎会有问题啊?”   谢小盈一听也沉默了,就算放在现代,恐怕也难找到无色无味甚至无存在感的毒药。当初她中毒,是因那宜茹将有毒的钩吻烹水混进了浓茶里,茶酽易涩,且宜茹用的毒量不大,她才没能发觉。   可花茶就不同了,花茶味道大多清浅,若混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该是很容易分辨的。即便是杯子上沾了东西,若是透明的杯壁,也能一目了然的发现,古人上哪儿能找透明无色还能挂壁的毒药啊?   然而,这一瞬间脑海里的自我否决,突然又让谢小盈感到思路清晰起来。   “……杜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种感觉特别熟悉?”谢小盈喃喃地问。   杜充容不解,“什么感觉?”   “就是这种……你明明直觉与她有关系,可她偏偏在这件事里显得十分干净。”谢小盈若有所思,“既是花茶,又是透明的琉璃杯,还偏偏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且她跟着一起喝了……杜姐姐,你来我宫里这么多次,我可不是回回都陪着你用茶。何况你来的时候,哪能刚巧就赶上我也要喝茶,咱们偏要从一个壶里往外倒水呢?”   招待客人,又不是表演茶艺。喊宫人奉茶,多半都是在茶房里直接倒好一杯送到手边上。除非主人特地吩咐,否则哪有宫人会巴巴儿地还把茶壶送到主人面前去倒呢?   这样一连串的举动凑到一起,竟像是尹昭容早有准备,特地留着为自己剖白似的。   而且,茶水这个事,对谢小盈来说实在非常熟悉。   她就是因茶中的毒,尹昭容既被宗朔罚了,想必也会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谢小盈记得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曾看过一些报导,讲过罪犯的犯罪行为很多都受过影视作品或犯罪新闻报道的影响,潜意识里去模仿自己看过的犯罪手段。   这两件事之间冥冥的关联,实在让谢小盈觉得,不会是一场巧合。   杜充容被谢小盈这样一说,当然也察觉了奇怪之处。就像端阳宫宴上出的事,怎么查都干干净净,虽前后都与尹昭容相关,可她自己成了那个受伤的人,便让人连疑都无从疑起。   “那昭仪打算怎么办?”杜充容到底经验浅,显出了几分无措,她已在第一时间,做了自己权限范围内尽可能多的事情。眼下,实在是没了更好的主意。   谢小盈眼睛眯了眯,她想起尹昭容被烫伤那日,朝她投来的一眼。   这女人,说不准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   “待林修仪这边稳定了,我打算让陈则安也去给尹昭容扶个脉,看看她的身子如何。” 第142章 一败涂地(修) 谢小盈与宗朔这一手来……   陈则安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施针灌药,好歹是给林修仪止住了下血。   内殿的血腥气比外面还重,宗朔没走到床边就止步了, 隔着帘子安抚了两声。因久未见皇帝, 林修仪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等来宗朔, 当下便以为自己是不行了,一面眼泪涟涟,一面哀求宗朔,求他为自己做主、日后关照璟郎。宗朔态度倒是很明确, 内宫庶务,既交给了谢小盈处置,他便不会贸然再干涉,因此道:“有昭仪为你主持, 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林氏曾暗中挑拨他与谢小盈的关系, 谢小盈非但不记仇,今日还能主动来照拂林修仪。宗朔怎么想, 心中都颇为感怀,因此希望林修仪能将这好处记到谢小盈头上。   这宫里旁人依恃母族, 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盼头,林氏却已然没有了。她昔年是靠圣宠晋身,圣宠一旦稀薄, 她于六宫内, 除了倚仗子嗣,再无其他立足之力。   内廷之中,女人间的明争暗斗,她已是个退场之人。   但正因退场, 林修仪反倒看得明白了三分。   皇帝这般姿态,与当年对仁安皇后的信赖与挺力有何分别?   固然皇帝坐拥诸多内宫嫔御,可对皇帝而言,再多的女人,永远只能在他属意的那一个人手底下生存。   曾经,再得宠她也要匍匐于凤座之前。   而今,凤座之上虽已无人,可六宫大权,尽付昭仪谢氏之手。   谢昭仪……恐怕就是皇帝心目中,下一个可以依托交付的女子吧?   谢小盈在外头交代完,也进来探望林修仪。她没什么顾忌,往床边越走越近,林修仪抬起手臂伸出帘子想抓谢小盈,宗朔生怕对方有歹念,忙跟上去意图要拦。谢小盈朝宗朔摇了摇头,主动凑近,轻轻与林修仪纤瘦柴骨般的五指交拢相握。   林修仪眼泪霎时涌了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攀住救命稻草似的,哽咽着说:“……昭仪,我曾得罪于你,不敢求你谅我……只璟儿年纪尚小,你……”   她曾糊涂过,却在命悬一线时,看清了局势。   哪知,谢小盈朝林修仪温和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请修仪不要多想,血已经止住了,没事了。有陈御医在,定能治你康复。璟郎离不开母亲,待你病愈,再亲自照顾他。”   同为母亲,谢小盈岂能不知林修仪怕的是什么?她言辞凿凿好生安慰了几句,劝得林修仪止住泪,决心好好将养,才放心松开手。   谢小盈与宗朔对视了一眼,皇帝默契上前,代替莲月扶住了谢小盈,同她一起从飞霞宫的寝殿内走了出去。   两人到了外头,宗朔才问:“事情都查完了?”   谢小盈喊了杜充容上前回话,宫正司的人已在飞霞宫里审过一轮,凡是可能碰过饮食的宫人,也都羁押走了。只大家众口一致,林修仪产后的问题是积年的,宗璟如今快四岁了,飞霞宫的人早已熟知哪些食物有禁忌,绝不可能奉给林修仪用。最要紧的是,以陈则安的说法,林修仪情形危机严重,不可能是偶然一两次吃坏了,得是持续长久地摄入了某种下血之物,循序渐进,剂量增加,才有今日的症候。   宗朔闻言眉头深皱,谢小盈适时地让人暂且退下去,独处与宗朔商议:“既告诉陛下这些,是因我心里其实有了相疑的对象。只拿不到切实的证据,须得冒险一次,想求陛下准许。”   “你掌理六宫、事急从权,不须等朕的准许。”宗朔说,“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朕为你收场就是。”   谢小盈微微一笑,宗朔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她终于觉得他像“自己人”了,是那种可以被依靠、被信赖,主动去托付一些什么的自己人。   谢小盈将自己种种猜测推论,向皇帝和盘托出,最后道:“我让杜充容去办此事,恐尹昭容会设法推诿阻挠,还请陛下借常少监给我一用。”   比起谢小盈需要那么多蛛丝马迹的细节才敢圆出一个推测,自幼长于宫廷的宗朔反倒比她要直接多了,他几乎一语切中肯綮,“你疑得对,尹氏无嗣,却贪图高位。淑妃与你之下,便是尹氏,且她先前于璟郎有救命之恩,若林氏悄无声息地殁了,尹氏收养皇嗣几乎顺理成章,有了皇嗣,她便自认能再进一步……若林氏有碍,她得益最多,是该查她。”   宗朔即刻喊来常路吩咐了两句,比谢小盈要求得更严重些:“你带人,直接封了平乐宫,令宫正司的人将尹氏身边宫人押去严审。令陈则安给尹氏诊脉,若脉象有所不对,即刻让人锁了尹氏,命杜充容领人搜宫,看看有何可疑之物,一律呈来。若尹氏不服,便与她说,朕论迹不论心,叫她不必强词夺理,自行描摹。”   众人领命而去,宗朔便与谢小盈回了颐芳宫等消息。   谢小盈与宗朔这一手来得又急又猛,平乐宫毫无防备。   尹昭容见杜充容与常路领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平乐宫来,登时便有些预感不好。尹昭容原本想着,林氏在宫里已隐形人似的过了许多年,早不是被皇帝记挂的人了。况她早年得罪过谢小盈,就算她病得重了出了事,被谢小盈察觉,谢小盈也不过是作壁上观,宁收渔翁之利。因此尹昭容完全没想到,谢小盈非但要陈则安把林氏救了回来,竟还让陈则安来给她也号脉!   眼看着常路带着内侍省与宫正司的人,二话不说将平乐宫的人一个个抓出去,尹昭容气得睚眦欲裂。这谢小盈,怎就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何念先在她身边侍奉,常路派人来拿,尹昭容下意识挡到了何念先身前,怒目而视道:“常路,我尚且还是陛下的妃嫔,岂容你们这般折辱?我身边竟留不得一个伺候的人吗?”   常路到底是逢迎过尹氏的,脸上闪过片刻尴尬,还是把何念先留给了尹昭容,只将其余人都拖了出去。他不太想搅和进这些宫妃间的事,因此悄悄躲得远远的,想让尹昭容与杜充容自己相斗。   尹昭容板着手臂,不肯递给陈则安,盯着杜充容严词质问:“我究竟犯了什么事,要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登上门来?谢昭仪掌宫,难道就是这样不问证据、不论是非地欺侮旁人吗?”   杜充容假笑道:“昭容误会了,这哪里是欺侮人呢,只是昭仪担忧昭容的身体,是以特命陈御医来看看。林修仪病了,昭仪自然也关心昭容,恐昭容与修仪是生了同样的病。”   尹昭容岂能听不出这不过就是一个说辞,然而她越抗拒,杜充容便越怀疑,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杜充容渐渐失了耐性,扬声唤来常路,威胁道:“常少监,你我都是奉圣谕行事,尹昭容抗旨不尊,你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常路尴尬讪笑,心里有些埋怨,这谢昭仪做事也太不讲究章法,举凡你拿出证据再来胁迫尹昭容,局面都不会这般难堪,眼下毫无实证、先要查人,哪里能怪尹昭容抗辩呢?偏皇帝还支持昭仪,常路捏着鼻子,只好劝了尹昭容两句,“确实是陛下旨意,昭容最能体察上意,莫要抗旨,惹恼了陛下。”   尹昭容盯着常路,阴冷一笑。这内宦最会见风使舵,连他都不看好自己,今日恐是一场恶仗。   她沉默地寻地方坐下来,伸出了一段玉臂,“既然连常少监都这样说,我还能如何?”   陈则安嘴上道了一句得罪,终于躬身上前,搭了脉。   片刻,他收手,起身对杜充容道:“昭容确实身体有损,脉象发散,气血亏空,只不如林修仪严重。”   尹昭容强作镇定,辩称:“我夏日贪凉,乱用些了冷食而已,林修仪的身体不妥,这哪能怪到我头上?”   哪知,杜充容根本不听她这番话。   皇帝既说了不由尹氏狡辩,更查出她的脉象也不对,杜充容直接喊宫正司的人上前,拖了尹昭容便往内殿拉去,暂且禁闭起来。尹昭容一瞬间花容失色,脱口咒骂,何念先冲上去试图救主,却被常路领人按死在了原地。   杜充容指着何念先道:“这人是尹昭容近侍,押下去拷问。”   何念先被人绑走,口中大声喊着冤枉,像是故意要闹大动静似的。   然他极力挣扎也改变不了这短短片刻的风云,平乐宫的人很快就被宫正司全部羁押走了。   原先寂静优雅的宫所,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囚笼。   杜充容这才指挥人开始搜宫,众人翻箱倒柜的彻查,尹昭容因无防备,很快便有人从她寝殿的妆奁里,搜出了一大包上好的藏红花。   陈则安一看就认了出来,“此物活血,却也养颜,女子偶用无妨,但若量重多食,癸水之期,便会血多气亏,损益身体,修仪之症,定与此有关。”   虽拿了物证,但平乐宫内,却无人知晓这藏红花的来处与用途,侍奉茶水的宫人说,招待林修仪的花茶都是何念先烹制,他们并不知晓。何念先受了重刑,依旧闭口不肯招罪,说花茶用了玫瑰、蔷薇、荷叶,并未加过红花,藏红花是尹昭容养颜之物,从未下给过林修仪。   此事拖延了几日,何念先命悬一线,几番刑具用上,他也不曾认过口供。饶是宫正司老练狠辣,遇上这样嘴紧的忠奴,颇有些无计可施的苦手。   因这人关系到最重要的口供,若贸然弄死了,没了实证,反倒要麻烦。   转眼到了八月,暑热都淡了一些,尹昭容的事竟仍没有个定论。   拿不到口供,便不能定尹昭容的罪。正如尹昭容所言,她毕竟是九嫔之位的宫妃,其父还是朝中重臣。那日何念先被押走时闹出来的动静,已令六宫瞩目,如今将她无罪无名地继续关锁着,总归不是道理。   杜充容为此有些焦虑,因她知道,谢小盈临近产期,断不该再拿这事扰她。   可既没法定罪,若就此放了尹氏,又让人有些不甘。杜充容左右为难,还是来了颐芳宫,求谢小盈拿主意。   谢小盈心情倒是很轻松,“能查到物证已不错了,口供若实在拿不到,就先算了。你将东西呈去给林修仪过目一番,叫她知道内情,免得日后再犯糊涂,带着璟郎羊入虎口。至于如何处置尹昭容,本来也不是你我能定的。待到晚上,我同陛下商议了再说吧。”   因谢小盈从始至终都没存过要让尹昭容非死不可的想法,她只是想制止这一番阴私的算计,扼杀尹氏的谋划,如今俱已达成。   林修仪虽到底还是经历了一番苦痛,但万幸救了回来。璟郎更是自始至终没受到什么伤害,有乳母精心服侍和皇帝这几日的关照,璟郎依旧是个无忧无虑的顽童,享受着人生最快活恣意的童年时光。   纵尹氏有什么算计,时至今日,已称得上是一败涂地。   她想要的无非是当个皇后,可走到这一步,料尹尚书再位高权重,宗朔也不会将后宫交到这样的女子手中。   既这样,给不给尹氏定罪,实在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就是坐在昭容的位置上,享受着一份虚无的尊荣,羽翼尽剪,还能成什么气候?   当晚,谢小盈把情况同皇帝大致说了说,最后道:“想来尹昭容就是为了不被出卖,才只让何念先一个人经手此事。他打死不认,确实没法定昭容的罪。何况,即便那茶里真用了红花,尹昭容自己也喝了,被追起罪来,都推到何念先身上也未尝不可,她总是能全身而退的。依我看,不如这事就到此为止,再禁足昭容一段时日,平乐宫侍候的人换上咱们信重的,以后盯着点她,别再生事就是了。”   宗朔却紧蹙眉头,不肯就此放过,“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岂能轻易姑息?虽无实证,但已有恶果,朕焉能容她?”   “可毕竟没有证据,陛下要怎么罚她?”谢小盈试探着问,“陛下不是很重用尹尚书?尹尚书膝下只有一女,若罚了,陛下同尹尚书如何相处呢?”   宗朔不悦道:“这红花非宫中物,定是尹氏家里从宫外设法夹带进来的,尹尚书知情不报、纵容女儿,已是重罪。朕饶他全家一命已算恩德,日后岂能再重用他家?盈盈,你须明白,这朝堂是朕来坐,不是臣子来坐。即便是世家,若敢欺君罔上,朕亦不能容。”   谢小盈眉心无端一跳,生出了三分惴惴。   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想起了杨淑妃。   宗朔没留意,深思片刻,漠然开口:“朕已给尹氏留过机会,若她本分,是能在宫里荣华一世的。只她自己心思歹毒,手腕狠辣,贪心不足。朕明日会让常路带人,将尹氏羁送离宫了此余生,你对外称她重病即可。朕会留她名位,这是朕给她家里最后的一点体面。” 第143章 二胎落地 谢小盈无意识地流泪,湿润顺……   何念先死了。   皇帝既定下了尹昭容的去处, 这为了口供而留下一条命的内宦便彻底失去了意义。宫正司的人来给他这人求下场,谢小盈已知道这人受过重刑,活不成了, 于是轻描淡写地说:“给他一个痛快, 叫他体面地去吧。”   谢小盈倒不是不怜惜人命,只这深宫里, 并非每一个人,都将旁人的命视作生命。   宗朔的思路十分贴近真相,他与谢小盈分析过尹昭容到底是何谋划。一半是为了给谢小盈解惑,另一半, 宗朔也是为了教谢小盈,看清这宫内外的人心算计。   尹氏一家未必是看中了后位,兴许只是觉得昔年拖累了这唯一的女儿,因此甘愿铤而走险。至于尹氏, 则是野心过重, 为着登上后位,不惜做出连仁安皇后当年都不敢做的事, 去母留子,争夺皇嗣。   谢小盈心有余悸, 只庆幸无忧是个女孩。当年仁安皇后纵然以此为刃,刺过她,但谢小盈也知道, 抢个女儿, 对皇后而言没任何的意义。   她们在意的,恰恰是她最不在意的。   尹昭容与林修仪相识亦是十余载,纵然做不成真朋友,总该算个旧相识。她对林修仪都能下这般狠手, 谢小盈不敢想,若她当真有个儿子,凭她的家世出身,在尹昭容眼里,会不会是一个比林修仪还容易捏死的蝼蚁。   作为尹昭容的帮凶,何念先赴死,就算是替他的主人,受了惩罚。   据陈则安说,林修仪经此一遭,虽救回了命,身子确实彻底损毁了。来日便是复宠,也不可能再有孕。女身脆弱,恐她来日再有癸水,必将腹痛难忍,长此以往,更会折损寿福。   谢小盈与杜充容都已尽力,纵唏嘘,也无愧。她让人送了些补品给林修仪,命杜充容多关照,旁的,谢小盈也做不了更多了。   何念先是一杯鸩酒送走的,这在宫正司的罪奴中,算是一个很体面的死法了。奚官局派人拿席子卷了他,本想丢去乱葬岗。待抬出宫,尹家却来人接走了。道是昭容知他尽忠,命家人安葬了。   听说,这是尹昭容被送往离宫前,最后求常路往家里传的一句话。   赵良翰把这消息偷偷卖给了谢小盈,谢小盈听了只一笑,压根无所谓。   一个死人谁来安葬,她有什么可在意的?   常路肯卖尹昭容的面子,只能说明宗朔曾经待尹昭容,确实是正经上心过的。   只是在正经,也已是曾经。   谢小盈懒得去追究从前,追究得多了,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好处?   别问来处,但看远方。   九月初,平乐宫的大门正式被皇帝下旨锁了,他嫌那地方晦气。原本住在平乐宫的孙美人、周宝林、卫御女则迁去揽月宫,随杜充容住。与此同时,朝中本深得重用的尹尚书因病辞官,皇帝未加挽留。   这样一番动荡,任内宫再怎么遮掩,外朝也人人都猜得出来,定是尹昭容犯了重事,否则不至于牵连到外头去。   人们隐隐传,尹昭容是与谢昭仪起了龃龉,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谢昭仪既得宠,又掌权,而今是个狠厉手腕的女子,十分不易开罪。   谣言甚嚣尘上。   但却有人,不怎么信邪。   “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子,仗着没有皇后才敢作妖。待陛下来年松口要选继后,她便知道收敛了。”   可惜,在礼部敢于奏请立后之前,九月七日,谢小盈于颐芳宫内发动了。   她又是半夜里闹出的动静,被宗朔直接打横抱去产房。   连宗朔都有了经验,知道不必在门口傻等着了。将人送进去,宗朔都没着急出来,还坐在里头陪谢小盈说了几句话,哄她吃了点东西,看她又要再睡一会,宗朔这才离开。   这次是生产过的莲月领着众人侍候,谢小盈自己也有了底,不太慌。   她唯独担心的是无忧,怕无忧听见动静害怕,便嘱咐荷光与乳母,让宗朔等天亮了,直接带着无忧到前头去,生完了再回来。   送走无忧,宗朔没意见,但要他走,宗朔就不乐意了。   宗朔想了想,让人把无忧送去了杨淑妃的玉瑶宫去,自己依旧门神似的堵在产房门口听动静。   谢小盈这次产程要漫长一些,哭喊得比上回也更厉害。   钝刀子在宗朔心口反反复复地磨,里头的人喊疼,宗朔在外面,跟着也觉得疼似的,手扒在窗楹想往里看,常路怎么劝都劝不住。   赵良翰直接看热闹似的往旁边一站,心里嫌常路多余碍事。   这常少监有眼无珠到一定境界了,也不想想里头是谁生孩子。   陛下擎等着谢昭仪这一胎能落地得个儿子呢,有了儿子,后头多少安排都能变得名正言顺。这样的节骨眼上,常路要劝皇帝走?可能吗?   一个里头,一个外头,就这样生生从破晓捱到天光大亮。   终于,产房里响起洪亮的婴儿啼哭,里头声音喧闹,众人欢欣鼓舞,隔了约莫半刻钟,产婆抱着孩子出来,“恭喜陛下,是位皇子!”   宗朔遽然松一口气,脸上不知觉迸发出笑意。   果然,好事多磨,他与盈盈,这一世都是命定的缘法。   “好,赏。”不知是不是盼得久了,宗朔反倒没有刚得到无忧那股子兴奋劲了,他扫了一眼产婆怀里哭得皱皱巴巴的小婴孩,抬起脚,直接往产房里去了。   他满脑子都在想,谢小盈头胎生得都比这一胎顺利,定是因近日被宫内琐事累着了身子,没了气力。那她会不会痛得太厉害,此刻正怨他呢?   宗朔往产房里头走,左右都是婢子仆妇要拦他。只宗朔没看见似的,把人挨个扒拉开,直奔谢小盈床头。   谢小盈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是汗,仰着头,闭着眼,还没从生产的剧痛中缓过劲来。   有人在给她擦身体,还有人在帮着收拾床褥的狼藉。   她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早选好的乳母们围着伺候。   谢小盈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在半空里浮游,有一种无处落脚的眩晕感。她顾不上去管孩子,只茫然地想,怎不能落地呢?   然后,一双温热的大掌先覆在了她的手背,接着又伸过来,开始给她擦拭额汗。   谢小盈有些吃力地扭过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宗朔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宫人们捂着嘴,有些惊骇地退在一边。   因谢小盈眼下的模样实在称得上狼狈,一个宫妃,不该以这样的面孔示君的。   她们没拦住,既对不起皇帝,更对不起昭仪。   谢小盈却没管那么多,只在宗朔擦汗的掌心里蹭了一下,低声嘟哝:“好痛啊……宗朔,比我中毒的时候,还要痛……”   她糊涂的时候才会念皇帝的名字,因为糊涂,所以敢把那些身份、安全、尊卑、时代的东西,抛诸脑后,去做一个自由放纵的灵魂。   宗朔凑过去,额头抵上她,“盈盈,朕对不住你。是朕有贪念,才害你这样苦。”   “你想要儿子,是不是?”谢小盈嘴角扬起一点点笑,但那笑意,并非愉悦,而是嘲弄,“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憋了那么久,终于知道结果了吧?是你想要的吗?”   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总要有一处承载。   不必宗朔自己说,颐芳宫里,人人都或委婉或直接地向她表达过,唯有这一胎是个皇子,皇帝与她的情分,才能从宠,落到实处,成为爱。   真可笑,明明这个男人自己都说了心悦,却要等一个儿子,才能让心悦人成为妻子。   谢小盈痛到极致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她生的是个女儿,宗朔会怎么办?   这样的痛楚,逼她再一次受一次,直到有儿子为止?可若那样,即便有爱意,也要彻底消磨了。   或者他会放弃他的那些期许吗?   选一个地位匹配的名门闺秀来做皇后,然后将她放在宠妃的位置上,直到他们情感稀薄?   想到这些,谢小盈恨不得能让自己的孕期再长一点,不去面对结果,便不必面对世俗的答案。   宗朔听谢小盈这样问才意识到,她自己恐还没见过孩子,甚至都不知男女,皇嗣就被人抱出来,先与他相见了。   这些细节,是原先宗朔根本不会想,也不会在意的。   淑妃的孩子,是先抱给他看的吗?他已不记得了。林氏生产时,他则根本不在。   宗朔只记得无忧落地时,确实是先让他看的孩子。   回忆到这里宗朔忙向谢小盈道歉,又喊人抱孩子进来给谢小盈看。   他半跪在脚踏上,握着谢小盈的手,温柔地说:“盈盈,上天怜你,怜我,是个皇子。”   谢小盈无意识地流泪,湿润顺着她眼角蔓延到鬓边。   是,上天怜他们,不必经历这样多的考验。   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来得正刚刚好。   “不看了,我累了。”谢小盈乏得厉害,眼皮都打架,“睡一会。”   说完,她便瞬间陷入黑沉的梦。   当日,宗朔便下旨将谢小盈晋为贵妃,这是早便拟好的旨意,等了七个月,终于用了印,下了敕,发出诏书,晓谕内宫外朝。   谢小盈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都有些擦黑了,她睡了有近六个时辰,再不醒,莲月都想传御医来施针了。   她一面让人张罗吃喝,一面喊乳母抱了三皇子进来给谢小盈看。   谢小盈终于正视她和皇帝的这个“儿子”,情绪有些复杂,手指轻轻地碰在儿子仍有些发红的脸蛋上,心里颇有点不真实感。儿子来得及时,来得重要。可谢小盈却很怕,这个儿子,终将裹挟着许多她不愿承载的事情一并到来。   然而小儿子与她却心有灵犀,男孩睁开眼,与无忧刚出生时一样黑亮的眼睛打了个转,透着机灵。   烦闷的情绪几乎在看到儿子眼神的一刹那不翼而飞,谢小盈总算露出一点笑。   不管他带来的是什么,他终归是她奋力诞下的,在快活时、与心悦人缔结的珠胎,是她想要这个孩子的,她也盼着一个孩子的。   她的孩子,不该去背负那些爱以外的一切。   谢小盈问莲月:“陛下给他起小名了吗?”   “当然没有。”莲月掩口笑,“陛下只顾着给下旨给娘子晋位呢,娘子眼下已是贵妃了!以后这宫里,便是淑妃夫人也不能压在娘子头上。陛下走的时候还说呢,小皇子同陛下一个序齿,都是三郎,以后就叫三郎也很亲切。”   谢小盈摸了摸儿子的鼻尖,动作熟稔地抱进怀里。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宗朔潜移默化的教育,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宗朔的期盼,谢小盈难得有些敏感,儿子与宗朔同一个序齿,会不会叫外人多想?   她拍了拍有些想哭闹的儿子,低声说:“不叫三郎,陛下若不赐名,就先叫他……小耐。” 第144章 母凭子贵 谢小盈偶然听到了几回三皇子……   谢小盈吩咐下去, 颐芳宫里自然无有不从,人人都改了口。   无忧已被人从玉瑶宫里接了回来,得知多了个小弟弟叫“小耐”, 也跟着喊了起来。孩子要跟着乳母住, 暂时被安排在了西侧殿的偏房里,离产房近, 有什么动静都好抱去给谢小盈看。   颐芳宫里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等天黑下来,宗朔总算忙完正事,打前头回到颐芳宫, 听见人人都这样喊着,不由得一头雾水。   小耐是谁?哪来的小耐?……三皇子?谁给定的名?   想到谢小盈没等与他商议,自己就把儿子乳名给定了,宗朔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但他还记得谢小盈这一胎受得苦, 那点不高兴就硬忍了下去, 进产房里看孩子和谢小盈的时候,宗朔还特地表示出对这个乳名的喜欢, 只是问:“用了哪个耐字?是耐心的耐?还是奈何的奈?”   谢小盈懒洋洋地窝在床里面,没着急回答, 只借口胳膊疼,把儿子交给宗朔来抱,自己则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她仰头望着皇帝, 眼睁睁看着宗朔一抱住小耐, 就满面堆起春风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与当初看到无忧时单纯的欢喜不同,宗朔更多是骄傲与得意的,他甚至忍不住还喃喃:“好儿子,来的真是好时候。”   谢小盈便叹气, 回答道:“无所谓是哪个字,就随便叫叫而已。我听说大家都喊他三郎,这不是与陛下一样了吗?叫孩子犯了爹爹的忌讳,不好,就先叫个乳名。等明年周岁了,陛下给取个好听的大名,咱们就不叫小耐了。”   “这算什么忌讳。”宗朔笑,“盈盈,朕都封你做了贵妃,就是不想叫你那么谨慎地活着。一个序齿而已,这天下那么多三郎,张三郎李三郎,讳个字就罢了,行序无妨的。”   谢小盈摇头坚持,“旁人家自然无所谓,小耐是天家的孩子,陛下又让我出了风头。为着孩子好,也该让他低调些,离陛下相关的事物远一些,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到时候咱们后悔都来不及。”   宗朔这下没办法,他知道谢小盈因着中毒的事,一直有些草木皆兵的恐慌。再加上林修仪的事刚出不久,尹昭容虽被送走了,可这宫里到底还是有不少嫔御,谢小盈难免多心。只是一个乳名,宗朔便也不坚持,随谢小盈决定了。   小耐能吃、能睡,和无忧小时候差不多,不怎么爱哭,大部分时候都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   颐芳宫里所有人的心眼下都被三皇子牵绊着,上至乳母仆妇,下至外头传话跑腿的小内宦,人人做事脑子里想得都是三皇子好不好、受不受用,次一等,才会去想贵妃如何。   谢小盈坐月子,虽不大管事儿,但已能从莲月与荷光的对话中,听出一二点苗头。   仆妇浆洗的被褥往里送,荷光一上手摸了摸,就不大满意地皱眉,“这么硬的褥子,也敢往皇子跟前儿送?皇子若不舒服,你有几个脑袋敢掉?”   谢小盈这一胎生完身体有些虚,喝着进补的汤药。侧殿里的茶房只有两眼炉子,有时赶上谢小盈既要用药,又想吃东西,两个炉眼被占了,乳母就大大咧咧地说:“得腾个炉子出来给我们,小皇子怕冷,咱们随时要热水灌捂子呢。贵妃若有需要,不如用正殿的,不过辛苦你们跑两步而已。”   莲月听了也觉得有理,竟还真让了,“是该匀一个给皇子,妈妈考虑得是。”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谢小盈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颐芳宫这样大,吃穿用度上的东西,只多不少,断不会短了谁的。可她这月子坐了十余日,情况却越演越烈。三皇子的乳母都快能在颐芳宫里横着走了,有时候说话比荷光莲月二人还管用。   谢小盈偶然听到了几回三皇子的乳母竟在廊下排揎旁人,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起来。   重视孩子当然没什么问题,问题是,眼下连她这个“贵妃”都要开始给皇子让位置。这让,还不是谁逼的,不是迫不得已,是颐芳宫上上下下,自莲月荷光,到洒扫粗使,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三皇子更尊贵、更重要。   谢小盈自己当然不至于和儿子争这个高低,可这颐芳宫里住的可不止她这个母亲,还有无忧这个公主姐姐呢。照这样下去,总不会日后连公主都要凡事让弟弟了吧?   谢小盈把颐芳宫里称得上掌事的人都传了过来,莲月荷光不必说,还有兰星、香云、香浮三人,都是从前打清云馆里跟着她过来的。众人立在一起,本还以为谢小盈是想交代什么事,不由得严阵以待,个个儿摆出同仇敌忾的架势,势要为贵妃效忠。   却不想,贵妃开口问的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公主今日午膳用的什么?”   大家先是一怔,转瞬都松了口气,心情轻快了下来。虽没人能答得上谢小盈这一问,但人人心里都很踏实,因这实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荷光自觉主动地上前一步,代众人回话:“禀娘子,奴几个这几日都为着三皇子的事忙碌,娘子若挂念公主,奴这就去传薛妈妈过来。”   却不想,谢小盈为大家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动了怒,她冷下脸,不悦地责问:“怎么?三皇子是我生的,公主如今就不是我生的了?我要你们看照颐芳宫,你们就这么当的差?”   荷光茫然地眨了两下眼,还没明白谢小盈这是为何而怒,她下意识辩解道:“娘子莫担心,薛妈妈侍奉公主一向尽心,公主定没什么妨碍,她白天还照常去前头随着大皇子与二皇子读书呢,陛下也常在前廷照拂公主。”   “陛下都还知道照拂公主呢,你们一个个的,有了皇子,便不拿公主当这颐芳宫的主人不成?”   这话说出来,意思就重了。   几个人齐齐跪下叩头,嘴里都道不敢。莲月最先反应过来,膝行两步上前,试探着问:“娘子……娘子可是觉得奴们疏忽怠慢了公主?”   众人被她这一句提醒,神色间都露出些恍然。   谢小盈面上虽不置可否,但她其实想说的,并不是疏漏了公主,而是不必将一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婴童,视作神明般小心供奉。可她也明白,别说宫人了,就连宗朔最近来看小耐,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格外的重视,正所谓上行下效,在他们眼里,她这个贵妃之位都不如皇子的身份值钱,皇帝的宠爱再盛,也敌不过诞育皇子的幸运。   世事如此,她也无力改变。   谢小盈叹口气,没多责备,只警告道:“在我这里,公主永远是与皇子一样重要的,无忧是姐姐,小耐是弟弟,姐姐要友爱弟弟,弟弟却也要尊敬礼让姐姐。我待公主与皇子会这样,待他们的乳母,就更是这样。你们断不能纵容皇子的乳母在颐芳宫里跋扈行事,但凡有一个叫我抓住的,甭管是什么背景填进来的人,直接打发了,从此都不必再近皇子的身。其余旁的就更不必说了,六尚局而今不敢短了我这个贵妃的用度,你们更清楚,我自己也是有身家的。公主与皇子的用度,断不能有一星半点的不均,若来日叫我发现有半点你们做事上的偏向,我定不轻饶。”   众人接了敲打,连忙叩首称是。   当日,几个人对三皇子乳母的态度便各个端正了起来。乳母抱着孩子来见谢小盈时,再没有让莲月荷光给乳母打帘子端茶倒水的事了。乳母还嫌人态度不好,到谢小盈跟前儿想告两句状,说宫人动作慢,害皇子在外头吹了风。   谢小盈抱着小耐,眼神淡淡地望向乳母,不动声色地问:“她们都是侍奉我的,妈妈才是侍奉皇子的,若她们都能做了侍奉皇子的事,那我还留着妈妈做什么呢?”   乳母被问得一噎,到底是不敢要谢小盈的强,忍住了脾气,赔了个不是。   只谢小盈看她眼神里还颇不服,一直杵在谢小盈的产房里,对谢小盈抱孩子的姿势指手画脚,谢小盈让她下去,她也不往远处走,就守在产房门口,大抵是知道皇帝每日都来,想等着也告一回谢小盈的状。   谢小盈猜得到,这是因为乳母先头已经被宫人们处处礼让的行事风格,成功养大了脾气,自以为拿捏住了颐芳宫里的人,甚至觉得这就是她们该有的态度。毕竟谢小盈自己也是凭着皇子才封了贵妃,母凭子贵,自然是处处以皇子为先了。   当晚,宗朔过来,见乳母在外头风口里站着,果不其然问了两句。   谢小盈并不知乳母说了什么,但等宗朔进来,她自己抢先直截了当地表态:“侍奉小耐的乳母脾性太差了,对我十分不敬。陛下,你替我打发了她,明日再选人进来吧。”   她并不是没权利自己打发掉乳母,然而谢小盈清楚,宫人之所以都觉得皇子重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的态度。唯有从宗朔这里,能把小耐当成一个普通孩子来对待,宫人们才能用平常心去做事,别早早地把小耐和他身边人捧得太高。   宗朔原本在外头听了乳母一箩筐贵妃如何不会照看孩子,对皇子不够上心的话,本还觉得莫名,谢小盈是生育过的,把无忧养得好好的,没道理有了第二胎,反倒更不如从前了。   但眼下见谢小盈这个态度,宗朔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定是皇子的乳母仗着身份逞势,惹急了谢小盈,否则以谢小盈的脾气,哪会轻易发作人呢?   他笑了笑,一口答应下来,“贵妃有命,朕无所不从。”   宗朔当即喊了常路,“三皇子乳母不敬贵妃,拖出去赏十仗,发还出去,再不准其入宫侍奉。”   谢小盈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又说:“我坐着月子,这屋里气味也不好,陛下别总过来看我和小耐了。陛下有这个功夫,不如每晚去陪无忧用一用膳。她自己一个,我常不放心,公主娇贵,还是得陛下多替我留心。”   这逐客令下得突然,却十分有道理。宗朔转念一想,自己这些日子也都是在前头看到的无忧,到颐芳宫来他都是直奔产房,竟没怎么去过东侧殿了。   他便又一口答应下来,“好,朕听你的,今晚就去陪无忧。”   “要每天都陪才行。”谢小盈强调,“小耐现在还不记事呢,陛下看他也是白看。倒不如多哄哄记事儿的那个,别让无忧心里吃味,觉得陛下有了弟弟,就再不管她了。”   宗朔被说服,当即便去了东侧殿。   就这么,宗朔原本每日傍晚来看老婆儿子的行程,被谢小盈改成了陪女儿吃晚饭。   贵妃说话顶用,公主依旧盛宠。三皇子被贵妃亲自养着,乳母就是个帮看,颐芳宫的风气在谢小盈这样强行扭转之下,总算趋于正常。那份谢小盈诞下皇子、晋位贵妃后的过度兴奋,渐渐冷却了下来。   ……   十月,宫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宗朔的生辰。   成元十年是宗朔的三十整寿,外朝由光禄寺领头,给皇帝办了场气势恢宏的寿宴。不仅各地纷纷献上祥瑞寿礼等等,连几个番邦属国,都遣了特使来晋,朝拜祝寿,其中便包括金充媛的母国新罗。   寿宴办得热闹,宗朔难免高兴,赦了不少藩国的岁贡。   外朝在皇帝寿辰的正日子办了大宴,内宫则在第二日又在摘星楼上设了一个小型的家宴,延请了六宫嫔御并皇嗣们。谢小盈还没完全出月子,这事是杜充容办的。   谢小盈与三皇子都没能去,只把无忧托给了杜充容,叫杜氏领着女儿去露了露脸。   六宫嫔御算算日子也知道,贵妃是没法来的,因此她的缺席并不让人意外。   真正让人意外的,却是胡充仪。 第145章 百口莫辩 本章无女主。   宗朔是十月初一的生辰。   因出生在朔日, 才取了“朔”这个字为名。自他登基以来,朔望大朝都受避讳,改为元望朝会。   十月初一在延京城里是仲秋最美的时节, “九霄天”沿山而上都是似火红枫。寿宴开席前, 各宫嫔御沿着石阶一路登上去,迎着彤霞漫天, 映着山野余枫,入目景象灿烂热烈,实在是一副好兆头。   各宫嫔御浓妆艳抹,打扮得喜气洋洋。   因都知道寿宴这日谢贵妃还来不了, 若想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今日就是绝好不过的一个机会了。   为皇帝贺寿,各宫嫔御到得都早。   最上首处坐的仍是杨淑妃,她与琪郎一同入的席, 刚坐下, 宗瑶和宗璟两个就朝琪郎跑过去,先还像模像样地朝着杨淑妃行了个礼, 紧接着便扑上去喊“阿兄”,缠着要与宗琪一道玩。   杨淑妃自己虽然是个孤傲的性格, 但宗琪对弟弟妹妹的态度一向倒很大方爽快。他回身朝母亲求了恩,便陪着宗璟宗瑶两个跑到摘星楼外头去转悠了。宗璟与宗瑶年纪都小,乳母们不敢放手, 行了礼也就追了出去。   身边围绕的仆妇婢子内宦一下少了大半, 顿时冷清了不少。杨淑妃下意识左右环顾了一下,却发现,这一回她下首坐的,竟是林修仪了。   林修仪接触到杨淑妃打量的目光, 当即有些紧张地从座席上站了起来,叉手行礼。   其实淑妃入席的时候,她已行过一回礼了。从前林修仪与淑妃之间都隔着昭仪与昭容两个,这还是第一次,她紧挨着杨淑妃坐。   想到杨淑妃的跋扈张扬,林修仪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偏杨淑妃的视线久久停在林修仪的脸上,好半晌都不肯移开。   林修仪愈发紧张,手指攥在一起,尴尬地立在一旁。   杨淑妃却并不是有意刁难林修仪,是林修仪如今的气色,竟比生产完的时候还要差一些。整个人脸色发灰,纵点了唇脂,也掩盖不住整个人身上颓靡的精气神。林修仪的单薄,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份袅袅婷婷的纤瘦之美,更像一种临近枯败的花枝,在晚春之末,做最后的挣扎。   毋庸置疑,林修仪定是生了一场重病。   杨淑妃内心感到几分狐疑,顺势也问了出来,“林修仪,你近来病了,尹昭容也病了……这事,有些巧啊?”   林修仪表情滞了一刻。   尹昭容的事,因干系前朝内宫,又涉及不体面的阴私之事,皇帝曾派人嘱咐过,令她虽知真相,却务必要三缄其口,免得传到外朝去,被别有用心的做文章。   林修仪对圣旨自然不敢不从,杨淑妃这样探听,她固然想说出真相,叫人知道尹昭容的真面目,但她唯恐本就失宠的自己再因此触怒皇帝,所以犹豫须臾,也只说:“回禀夫人,臣妾是产后的病症,并不知尹昭容是什么缘故。”   杨淑妃若有所思地盯着林修仪,这么假的托词,她当然不会信。   皇帝虽说尹昭容是发了传人的急症,才叫被挪出宫去休养。但见平乐宫的宫人大半都被宫正司抓了起来,原先住在平乐宫的宫嫔也还健康无恙,杨淑妃便知这病是子虚乌有,无非是个借口。   尹昭容定是犯了什么事,就是不知,这事儿有多大的成分,会与林氏有关系。   家里人捎口信叫她观察一下内宫的风向,尤其叫她留意尹氏与胡氏。杨淑妃知道家里人想探听的无非是皇帝立后的意图,只她的猜测,她还不想同家里人说,即便说了,淑妃也知道,家里人未必会信。既这么,倒不如先把尹氏与胡氏摸个透彻。   被杨淑妃这样一直观察着,林修仪愈发有些不安,好在孩子们从外头疯跑着回来,林修仪赶忙转移话题,称赞琪郎道:“大皇子如今越长越像陛下了,看他这领着弟弟妹妹的架势,多像个大人,夫人养的郎君果然是好。”   “……唔,”杨淑妃视线总算移开了片倾,目光落到两个男孩身上,看了一会儿,她淡淡一笑,“琪郎自然是比你儿子要强上许多。”   林修仪:“……”   皇帝迟迟未来,众人倒是都耐心等着,因仁安皇后一去,宫里彻底没了晨昏定省的规矩。这样人人整齐的场合已不多见,大家坐在一起,也是久违的热闹。九嫔之上的宫妃还保持着体面与规矩,底下年纪小的女子们早已聊得火热起来。   孙美人与陈才人挨着坐,两人指着上首仍态度高冷傲慢的淑妃,忍不住看热闹地感慨:“这是最后一回见淑妃坐在最上头了吧?那谢贵妃从前还和咱们两个同席过,谁能想到呢,她一个商贾女,而今论位分,竟是宫里最高的了。”   陈才人自然唏嘘,当初皇帝南巡,她也随侧伴驾过。皇帝带谢氏入宫时,她还和林修仪私下讨论过,说那谢氏姿容平平,想不通豫王怎么进献了这样一个女子。如今想来,又未尝不是豫王这个亲兄弟最了解陛下呢?   沈宝林和蒋御女同席而坐,她两人入宫时候晚,彼时谢小盈已称得上宠冠六宫,因此她二人打印象里对谢小盈的认知便是不好惹的。她们不敢同孙美人与陈才人那么大声的议论,只悄悄咬耳朵,“沈姐姐,你说……陛下会不会是有意要让贵妃做继后呀?”   “不会吧……”沈宝林歪着头想,“贵妃家里出身低呢,这是咱们都知道的事。若不是有了三皇子,贵妃也不可能成为贵妃的。她家里没有读书人,商人又是最末等的出身,比你我还不如。陛下岂能给商人女封后呢?”   连她们都这样想,上首的人就更是这么觉得了。   陈才人正说着,“叫我猜,陛下恐怕是想另选人来做继后了,否则不会封了贵妃这样的位置给谢氏。从前仁安皇后那样拿捏贵妃,不就是欺她出身低、位分低?陛下那么宠爱贵妃,自然是要把她捧得高高的,这样甭管新皇后家世多显赫,总要卖贵妃这个名分三分面子,就同从前仁安皇后与淑妃的关系似的。”   孙美人嘲弄一笑,“你说那些都是虚的,谁做皇后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瞧热闹就好了。你想想,淑妃原先那么看不起咱们,嫌咱们出身低,和她说话都是辱没了她。以后就有意思了,那商贾女做了贵妃,以后淑妃见了商贾女,还要行个半礼呢。凭她们从前再怎么好,淑妃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定也是容不下贵妃了。”   胡充仪听着身边乱糟糟的响动,却是一个人在发呆。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头的一个匣子上,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强忍着紧张。   那匣子里,是军棋,父亲送进宫里的军棋,她已认真学了近有半年!   这棋下起来颇有趣味,胡充仪不藏私,让绮兰宫里的王御女也跟着她学了,两人私底下悄悄博弈,磨练棋艺。胡充仪想得很清楚,凭她自己的姿色,想要在皇帝心里留下痕迹已不大可能。   她只需要让皇帝看到她的格局与睿智,至于如何用棋博宠,胡充仪愿意将这个机会送给更年轻貌美的王御女。   毕竟,王氏曾经就是皇后的人,胡充仪很清楚。   皇后没机会用上这个女人,胡充仪想,那她便来与王氏相互成全。   军棋上手容易,只下得精彩有些困难。   胡充仪知道皇帝待她没什么兴趣,因此很是认真研习,希望能有些本事,再来皇帝面前表现。但胡充仪也知道,深得帝宠的谢贵妃却并不是好相与的。   想要在皇帝跟前表现,必得找个避开谢贵妃的机会。   左等右等,哪能想到,最后等来的,竟是皇帝的寿宴。   胡充仪十分紧张,因今日实在特殊,若她有半点表现不妥,惹怒皇帝,便是个万劫不复了。   她不断给自己暗地里打气,小时候算命的说过,她是个有“后福”的人。旁的不必说,单看今时今日的局势。原本竞争皇后最有力的尹氏,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被皇帝借口养病送出了宫,再没机会染指后位了。   胡充仪想到这个就有些兴奋,这恐怕就是命运给她的安排,为她提前剪除敌手,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今日,她并不需要抢任何人的风头。   她只需要平平稳稳、体体面面地在皇帝面前,展示出自己会下军棋就足够了。   胡充仪深吸一口气,正这时,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宗朔大踏步迈进摘星楼的正殿里,他是先去颐芳宫看过了谢小盈与小耐,在颐芳宫里换了衣裳,这才往摘星楼来。   一屋子莺莺燕燕起身行礼,同样是寿宴,外朝办讲究煊赫,要那种万国来朝的架势,内廷办的温情,图的是家宴的温馨和睦。但要问宗朔自己,他更情愿在颐芳宫里让谢小盈陪着吃一碗寿面就算了。   打小长在宫里的人,对这种形式化的筵席,宗朔一贯提不起多少兴致,只是为了走个章程,也是因为知道,这满宫的女人指望他过日子,即便没多少情爱在里面,该敷衍的时候也要敷衍,否则怨气积得多了,后宫容易不安生。   即便是整寿,宫宴办得也没多少新意。   宫妃们挨个儿要献礼敬酒,嘴上说些吉祥话,把握这个机会,想得他的垂怜。   宗朔心里叹气,因年年都是这个样,没什么趣味,只能纯粹当个差事来应付。   只胡充仪出列的时候,宗朔的眉头忍不住狠狠一跳。   女人要与他说话,还是一贯的紧张,牙关明显在打颤,身体也小幅度晃了晃。但不同的是,今日胡充仪打扮得十分隆重,眉眼妆容甚至多了几分妖冶。宗朔从前并不太留意这些,但因胡充仪向来都是以温淑端庄的模样示人,这样的妆容放到她的脸上难免显得突兀,于宗朔而言,近乎有些怪诞了。   宗朔从男女关系上讲,虽没那么喜欢胡氏,但因知道她性子本分顺服,家里又忠君,待她还是宽容的。宗朔强忍着别扭,把目光落到了胡充仪的脸上。   胡充仪含羞带怯地一笑,拜下身去,先是给宗朔祝寿,紧接着高高举起双臂,托起了一个盒子。   宗朔以为这是她的献礼,连忙勉励道:“常路 ,呈上来,胡充仪有心了。”   哪知,胡充仪却说:“陛下寿辰,自然有各宫姐妹献礼,臣妾此物却并不是要献给陛下的,而是想趁着今天好日子,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宗朔眼神里闪出防备,不知女人图谋什么,默了片刻才问:“你要求什么?”   胡充仪仰起脸朝他笑,她虽紧张,但这一刻她已在绮兰宫里练习了上百遍,一番话说出来,竟也流利好听,“回禀陛下,家母承蒙圣恩,入宫探望臣妾的时候,曾献了一副军棋给臣妾,听闻陛下每尝与父亲博弈,解颐生趣,开拓思绪。臣妾凭着父亲的笔记,已学习下此棋有月余。只宫里无人能与臣妾对弈,臣妾一个人对着棋局久了,难免枯燥。不知陛下今日可否赏脸,赐臣妾一局?”   她一番话尽,席面上的嫔御都忍不住勾着脖子去看胡充仪托着的棋盒。   大家左右交头接耳,都颇好奇地问:“这军棋是什么?怎没听说过?”   也有人钦佩,“胡充仪这法子想得真好,比那献舞献歌的可体面多了,说是求陛下恩典,还不是想下棋娱君?倒也是个献宠的法子。”   只宗朔,面色变得古怪。   他胸口左冲右突蕴起怒意,这军棋是谢小盈研究的玩意,他拢共也只往外赐出了两盒。谢小盈当初费劲心力为他造的棋,怎能兜兜转转,流到胡氏手里,被这女人用来邀宠?   但宗朔亦庆幸,庆幸谢小盈今日未来。否则,要叫让盈盈知道,这棋竟还给胡氏学会了,那他可真是百口莫辩!   宗朔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湮没下去,意要责骂,却又顾念胡氏一贯的谨小慎微,姑且忍住了。只冷淡不悦的目光,慢慢积蓄到胡氏身上,带着帝王的威迫,令胡充仪竭力表现的从容与讨好,一点点被刺破拆穿。   胡充仪的双臂开始发抖,大殿上,单是宗朔的沉默就足以让她感到尴尬与害怕。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他……他难道不喜欢这个棋?是父亲误会了?   还是这个棋……有什么讲究说法,不该女人来下?   她本就容易紧张,这个时候皇帝一声不吭,便让胡充仪愈发失控,她身子微微战栗,眼眶都开始发热。   好在,皇帝终于开了口,男人声腔里透着三分漠然,只问:“胡氏,你方才说这棋,叫什么棋?”   胡充仪一怔,不懂皇帝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她讷讷地回答:“启禀陛下,母亲说,此棋是为军棋。”   “今日起,这棋便不叫军棋了。”宗朔睥睨着跪在殿下的女人,以一种既委婉又尖锐的方式,刺破了她的幻想,“就称此棋为贵妃棋吧,这是谢贵妃成元六年专门为朕造的棋,是朕与贵妃的定情之物。胡充仪,这棋你若有心想学,不必求朕的恩典,只管去求贵妃许可便是了。不论这棋艺,还是棋道,贵妃最擅,若她肯教你,那才是你的福分。”   胡充仪错愕地跪在原地,脸色变得难堪,连仪态都维持不住了。   只周遭看热闹的妃嫔们忍不住,各自嘈嘈切切地笑开了。   好一个“贵妃棋”,这是明着暗着讽胡充仪,竟敢拿贵妃之物,妄图来争贵妃身上的宠啊? 第146章 哭笑不得 她们这样分隔了好些年,重新……   胡充仪懵懵地跪在地上, 像是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在虚空里砸中了脑袋,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脑袋嗡嗡的。   她不敢置信, 学了这么久的军棋, 怎就变成了“贵妃棋”?   贵妃……贵妃她只是个出身商贾的卑贱女子,家里连读书人都没有, 她怎么可能懂军务,又如何能发明出来这样需要韬略的棋呢?   精致的棋盒此刻变得沉甸甸的,仿若有千钧之重,压在她掌心, 更是压在她头顶,令胡充仪一时不敢抬起头,去面对上首的皇帝,以及这宫里若干双看热闹的眼睛。   胡充仪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殿中退下去, 又抱着盒子浑浑噩噩回到了绮兰宫。   只她睡下去, 第二日身体就起了烧,整个人陷在叫不醒的梦魇里。   绮兰宫侍奉的人都慌极了, 有的跑出去请司医,有的则去禀报给杜充容, 求她来看一看。   胡充仪的身子一贯是极好的,即便当初在玉瑶宫侍奉,常被杨淑妃磋磨, 胡充仪也没怎么生过病, 一直是健健康康的。从不生病的人,偶然发一场病,都是十分吓人的。   胡充仪的病来势汹汹,看病的司医自己不敢做主, 还特地又请了侍御医去扶脉。   这一下子,在内宫里便生出了动静。   起先大家还以为胡充仪是装出来的不适,因觉得没脸,找个借口躲两天清净而已。   但绮兰宫好几天都是侍御医颇具阵仗地过去看病、煎药,宫人忙忙碌碌地进出,连掌宫管事的杜充容都频频过去看望,大家便知道,这病,恐怕是真的。   一时间,人人都有些唏嘘。   这事,各宫嫔御纵然都有些瞧热闹的心思,觉得胡氏为了邀宠想出这样刁钻的法子,却不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十分滑稽可笑。然而,若仔细论起来,这事固然有些没脸,但当晚皇帝并没当真斥责什么,只是让胡充仪有些尴尬而已。陛下未责问,胡氏又位居九嫔。忍过去这几日的难堪,待时候久了,谁还能记得这桩事呢?   哪里值得,为这事生一场病?   位分低的几个嫔御,如孙美人、陈才人、沈宝林等,最多就是聚在一起嚼嚼舌根,聊聊闲话。   而位分高一些的,譬如林修仪、金充媛,她们熟知胡充仪的性子,便难免为她感到些可怜。   林修仪不顾自己身子不好,竟登门去看了胡充仪一趟。   两人原是久不往来了,林修仪怨怼胡充仪舍了她,去抱仁安皇后的大腿挣体面,胡充仪则一度嫌林修仪心思糊涂,总与谢氏相争,不够安分。   她们这样分隔了好些年,重新再坐到一起说话,竟已是物是人非了。   林修仪看胡充仪躺在床上,气虚地咳着,仿佛看到了当年卧在病榻上的皇后。她伸手去握胡充仪,低声劝慰:“好妹妹,你原先是最想得开的,怎么如今反倒想去争这些名利了?从前都是你劝我,叫我别那么在意谢氏,陛下待她,从来与待我们是不同的……这道理你该比我更清楚,你与她争,哪里能争出个好?”   “……我……我没想争。”胡充仪委屈地双目含泪,“她已是贵妃了,我如何敢与她争?我只是不知道……也没想到……”   林修仪叹气,“是,这事是意外了些。可你也不想想,贵妃早将陛下的心占了十成十,你哪怕想要十之一二,也是从她的手里往外抠东西,这如何能不出事呢?”   胡充仪是第一次听到“十成十”这样的说法,她怔忡地望向虚空,有些茫然。   她没想过要陛下的心,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的欣赏,一点点的尊重。   想要皇帝,真正的认识她一次。   难道连这样丁点的希求,也得不到成全吗?   胡充仪无知觉地流下泪来,她太痛苦了。   明明她也是个人,是个受父母悉心教导,读诗书明道理的女子。她能辅助皇后,掌管宫闱,更能知礼数、懂进退、不妒不怨,做一个有德行闺范的女人。   纵然如此,她都不能在这深宫里被她的夫主正视一次吗?   她像个透明的、不存在这世上的人,甚至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在这深宫里,日复一日做着没有趣味的、打发时间的事。   难道,就要永远这样活着吗?   林修仪看出了胡充仪眼里的不甘,她们到底不一样,林修仪这一刻竟有些庆幸,至少,她在最美好的年华,曾得到过那个男人的温柔眷顾,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骨血。   那些曾对胡充仪的嫉恨,慢慢地化开了。   她伸手,替胡充仪轻轻拭掉眼角的泪,再度开解起来,“胡妹妹,往好处想一想,至少我们在这宫里,都已做了主位,封了九嫔啊。与这世间许许多多的女子相比,至少,我们上不必侍奉婆母,下不必关照妾室的子嗣。纵使陛下忘了我们,我们在宫里过得都是最尊贵光鲜的日子,那些小的,都在看着我们眼色过活,贵妃的心思都在固宠和养育皇嗣上,也顾不得拿捏咱们。咱们每日里想看书便能看书,想去泛舟便能泛舟,吃穿用度无人克扣,姐妹们相互为伴,大家身上都没个宠可争,反倒和和睦睦,相处得宜,这样的日子,难道就不好吗?”   胡充仪十分意外,这话竟是从林修仪口中说出来的。她有些惊愕地扭头,正对上了林修仪淡泊温柔的视线。   林修仪攥紧她的手,使劲捏了捏,最后鼓励道:“平安活着,就是很好的日子了。胡妹妹,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比之从前,咱们都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一句话,醍醐灌顶。   胡充仪想到成元五年的时候,她们两个曾结伴到垂绦湖以北的太极堂礼佛许愿。   那时,林修仪盼的是有个自己的孩子。而她所盼,无非是离开玉瑶宫,能自己过日子,不再受杨淑妃的磋磨。   这样说,她们确实都已得到了自己的渴望。   只是人,难免有贪念,得到了,才会奢望更多。   ……   谢小盈是在胡充仪都病愈之后,才听说了“军棋”这档子事。   宗朔是因自己心虚,怕谢小盈知道后生气,所以一直没敢告诉她。   宫里其余人则是因为都信以为真,真把军棋当成了皇帝与贵妃的“定情之物”,不敢随意置喙了。   虽然胡充仪的行为称得上冒失,但她在内宫人缘一贯还不错,没有人刻意到谢小盈面前来挑拨。再加上众人畏惧皇帝,怕给胡充仪上眼药不成,反闹得陛下与贵妃因这事离间,最后自己被无端迁怒。   直到临近过年,无忧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贵妃棋”,以为是什么新鲜的玩意,跑去找谢小盈讨要。谢小盈莫名其妙之下,找乳母薛氏询问,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薛妈妈说完原委,十分紧张,唯恐谢小盈事后算账。   却不想,谢小盈听完哭笑不得,“胡充仪竟为这事还病了一回?”   谢小盈想了想,她知道胡充仪怕她,若贸然上门解释安慰,未必能起什么好效果。两人存在误会,说不准胡充仪会把正话反听,以为她是有意威胁。但她已知道这事,置身事外,任由胡充仪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下去,谢小盈又于心不忍。   琢磨了半晌,谢小盈喊了荷光,令她去造办司找用惯了的那个造棋匠人刘寅,直接打出二十副军棋。   “要过年了,正愁不知道给各宫走什么礼。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个棋了,就和扑克牌一样,每人送一副吧。到时候谁想学,就让她们去找胡充仪学,你是知道的,这棋四个人下要比两个人下好玩,大家闲着无趣,下下棋,也算陶冶情操了。”   成元十年,在飞天漫漫的白雪里结束了。   直至成元十一年的元日,谢小盈吩咐人将军棋往各宫送去当做拜年的新礼时,大家才意外地发现,贵妃竟不介意此事?   宗朔亦是这时候方意识到,谢小盈已经得知了胡充仪的事。   他有些紧张地问:“盈盈,你不恼胡氏?不怪朕?”   “这有什么可怪的?”谢小盈正亲自上手,给尿了裤子的小耐换衣裳。   小耐胳膊腿实在太有力气了,左右一蹬,刚穿到一半的裤子就又掉了。谢小盈给他换一回衣服,能累得浑身大汗,若不是乳母刚刚被小耐尿到身上,退下去换衣裳,谢小盈才懒得上手伺候儿子呢。   她扭头见宗朔定定地看着她,不满道:“陛下,发什么呆啊?快给我帮把手,你儿子太能闹了。”   宗朔“哦哦”两声,忙上前来,帮谢小盈按住了小耐,谢小盈这才腾出手,把小裤子给儿子提好,腰带打结,再换个上衣的袄子。   其实这么大点的孩子,光裹着襁褓也没什么。只因年节里,谢小盈图好看,给他制了几身红衣裳,想换起来看着喜庆。却不想成了自找麻烦,换一身衣裳,实在大费周章。   没有纸尿裤的日子,真是麻烦。   好歹换了旁的乳母进来帮着伺候,谢小盈把儿子交过去让乳母抱着哄,自己总算能坐下来歇一歇。   宗朔挨着她坐,谢小盈便不管不顾地往宗朔臂怀里一靠,懒洋洋地说:“陛下,那棋啊,牌啊的,无非是玩物,没什么新鲜的。胡姐姐喜欢,愿意玩,就叫她玩嘛。我都占了一整个陛下了,把棋让给她们有何不可呢?仔细算算,说不准还是我赚了。”   谢小盈这样豁达坦然,令宗朔很是松一口气。   他的心思,甚至还往深里多想了一层。   既谢小盈不在意这些东西是不是被她独占的,那是不是说明……让更多的人知道,是不是也没关系?   宗朔看了谢小盈一眼,试探地问:“盈盈,这棋和牌,你既都在内宫赏赐了,朕同样制一些,也拿出去赏人,你觉得可行?”   谢小盈扭过身子,有些好奇,“这等上不了台面的玩物,陛下是想赏给谁?”   “虽是玩物,但不至于上不了台面。”宗朔笑起来,“都是些要动脑子、有彩头的玩法,说起来不乏风雅。你那个牌可供多人嬉玩,军棋更是锻炼人的高瞻远瞩。这些东西很是能凸显你的智慧,赏谁朕还没想好,但朕是想借着这些东西,到外头去给你扬一扬名。”   谢小盈懵懂,“扬这个名,有什么用呢?”   宗朔笑容变得神秘起来,他不肯解释,只说:“那自然是有大用处。” 第147章 不想嫁人 “老宗卖瓜,自卖自夸,陛下……   正月十五, 宫里照旧摆了上元灯会,各色样式的宫灯扎起来挂满了宫道,永巷内热闹纷繁, 天一黑下来, 各宫嫔御便都涌出来赏灯,一路纷彩华丽, 绵延至垂绦湖畔。   这是谢小盈想出来的招儿,因她懒得办那些重复无聊的宫宴,宗朔也没耐烦再去敷衍那么多人。   于是她就让尚仪局襄理,造办司协助, 弄了这样一条灯巷,任各宫妃嫔自己去赏个痛快,看高兴、玩高兴了,各自回宫休息就是, 不必大家伙硬凑到一处吃饭了。   谢贵妃这样一弄, 好处当然是让大家更自在,不必拘礼, 也能享受节日气氛。坏处则是没法见到皇帝,于这宫里没什么盼头的女人来说, 实在有些残忍。   她让杜充容这么安排,起初有些惴惴,怕后宫女子逆反, 闹出什么事来。   却不想, 元宵节大半个晚上,外头的动静都是欢腾热烈的。比起战战兢兢地到皇帝跟前露脸,为着渺茫的得宠希望,这宫里的女人们反倒对这样的自在更喜欢。   虽见不到皇帝无法得宠, 却也不必害怕惹恼皇帝丢了性命。   宫里的女人们,如今畏惧宗朔的远远多过期盼宗朔。   这对谢小盈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境遇。   颐芳宫的正殿内,皇子后来换的乳母赵氏正抱着小耐,坐在软榻上看宗朔与无忧扎花灯。   殿内侍奉着诸多婢子乳母,这般气派的排场,已与谢小盈初封九嫔、迁入此地的景象截然不同。   无忧学画这一年多,颇有些进益,她自己年前就画了个桃花灯,盼着今日能自己扎起来。造办司帮她打了个灯架子,无忧这会正和宗朔往灯框子上糊画好的灯纸,她理直气壮地指挥自己的皇帝爹爹给她撑着木条框,自己往上涂浆糊,再小心翼翼地把灯纸贴上去。父女两个配合还算默契,宗朔颇有耐心地陪着女儿,小耐一个半大点的婴儿,竟也看得入迷,不哭不闹地瞪着大眼睛,微微张着嘴,不自觉地吐出个泡泡。   谢小盈问过了外头的事,裹着斗篷,挑起帘子,挟带着三两寒风踏进殿里。莲月与荷光一左一右陪着她,进了殿,一个帮她解斗篷,一个接手炉。   宗朔循声抬起头,谢小盈刚好绕过屏风迈到内间里。两人目光对上,宗朔下意识露出笑,“怎么样?没事吧?”   “有杜姐姐看着,能有什么事?”谢小盈替杜充容卖了个好,走到了无忧身边,她正想抬手揉一揉女儿的头发,无忧却反应极快地往旁边一歪脑袋,咕哝道:“阿娘别揉我。”   宗朔和谢小盈同时笑了起来,谢小盈打趣地问:“怎么?你背后也长眼睛了?”   无忧指着地板说:“阿娘好大的影子!”   “属你鬼精灵。”谢小盈吐槽。   无忧吐吐舌头,小耐却无厘头地咯咯乐起来。一家人的目光都往小耐身上看去,无忧感慨:“弟弟真会乱凑热闹,什么都不懂还要跟着笑。”   “谁说弟弟不懂的。”宗朔眼里,他的孩子一贯都是最好的,“你弟弟和你一样,打小就聪明,他听得懂咱们说什么。”   无忧不信,对着小耐问道:“小耐,你听懂爹爹说什么了吗?听懂了就蹬蹬腿!”   小耐又咯咯笑,居然还真配合地蹬了两下腿。无忧惊呆了,瞪大眼睛说:“爹爹,弟弟真的懂啊?”   宗朔志得意满,一边回头看向谢小盈,一边说:“那是自然,朕的孩子,都是顶聪明的!”   谢小盈实在受不了宗朔这股莫名其妙的自信,她往下俯身,直接压到了宗朔背上,贴着男人耳朵低声嗔怨:“老宗卖瓜,自卖自夸,陛下好没出息。”   宗朔帮无忧扶着灯架子,也不敢动,只能任由谢小盈这样压着。   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气顺着后方萦绕过来,宗朔心痒,却动弹不得,脚跟发泄似的搓了两下地,最后认命似的说:“朕在你面前,向来是没出息的。”   两个人毫无顾忌地甜言蜜语,在东侧殿里侍候的乳母婆子并莲月荷光,都不好意思地偷偷对视,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是夜,公主与皇子都被乳母接走,到东西两边的侧殿睡下了。   寝殿里好一番烛火摇曳,人影斜摇,直到后半夜才彻底没了动静。   宫人们把烛灯都熄了,端了水,小心翼翼地从寝殿内躬身退了出来。上夜的人是兰星,荷光交代了她两句,便回到了后座房里休息了。   莲月披散着头发,正在铺上等着她。   荷光朝她一笑,喊了声姐姐,便蹬掉了鞋,跑到床上,挨着莲月靠了过去。   “你这妮子,”莲月无奈,“也到该发嫁的年纪了,怎还是这样跳脱的性子?”   荷光扭了一下身子,说道:“姐姐过完正月就要出宫了,别老数落我了。咱们姐妹高高兴兴再作伴几天,你就又要回家做你舒舒服服的大娘子了。”   莲月绷不住抿唇笑,在谢小盈身边侍奉,她当然不排斥,但比起在宫里为奴婢的日子,那必定还是在宫外更舒坦。想起家中丈夫与儿子,莲月亦是满怀思念,等她归家去,她的儿子也要周岁了。   说到出宫,莲月禁不住感慨:“荷光,我同你说句大不敬的话。今日看陛下与娘子相处,其实与我们民间的夫妻都没分别了。我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哪见过娘子与陛下这样嬉闹?娘子待陛下、陛下待娘子,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呀,当然不一样了。”荷光笑容里透出几分骄傲,“我虽没嫁过人,却也看得出。陛下对咱们娘子,那是对妻子的态度呢……姐姐,你在宫外和成郎君,是不是也这样腻腻乎乎的呀?”   莲月被问得双颊发红,她悄悄地点了下头,极小声说:“夫君对我,也是极好的。”   荷光一下子笑起来,她正想打趣莲月几句,莲月却抢前打断她,迅速道:“你也不必羡慕我,今日娘子还私底下与我商量,叫我出宫以后帮你相看个好郎君,若有合适的,今年她打算也放你出去呢。”   荷光闻言一怔,笑容慢慢从脸上淡去,沉默了半晌,她摇了摇头,“姐姐不必麻烦了,明日我就回了娘子,说我不想嫁人。”   莲月有些意外,“为什么啊?”   荷光的手指绞着被角,低垂首,好半天才解释:“……我放心不下娘子。莲月姐,成元九年你不在宫里,不知道娘子病得那一遭有多凶险。我当时就想,若娘子能救回来,我这辈子都不会与娘子分开了。我和娘子是一道长大的,原本瞧着宫里光鲜亮丽,看着娘子愈发得宠,我心里十分为她高兴。可想不到,这得宠的日子竟也危机四伏。娘子从前怕的那些事,竟都发生了!这宫里侍奉娘子的人再忠心,归根结底同咱们不一样。她们都是因为娘子得宠才分到娘子身边来的,或能同甘,却未必能共苦。娘子时常担心,有朝一日她失了宠,在这宫里不知如何支撑着养大公主与皇子。现下她过得好,少了我一个没什么,可万一哪天娘子遭难,我得做那个留在她身边,到最后的人。”   莲月听得发愣,成元九年的时候她已嫁了人,虽后来听荷光粗略说过当时的事,令她十分愤慨紧张。可莲月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谢小盈早已痊愈大好。比起当初命悬一线的危难,莲月看到更多的是她管宫大权的荣华与独宠一身的风光。   她浑忘了,那一次,并不是普通的病。   谢小盈是被人下了毒,毒发病重,若不是抢救及时,这世间今日已没有这位宠冠一身的谢贵妃了。   荷光见莲月脸色不大好,忙又描补,“莲月姐,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在宫外过得好,我和娘子都为你高兴的。只是那时候就我一个人支撑着,每天都担心娘子醒不来,满脑子想得都是最坏的结果,我……我实在后怕。”   莲月摸了摸荷光的手背,两人十指在黑暗中无声地交握。   片刻,莲月问:“可你到了年纪,不嫁人怎么行呢?便你自己不乐意,娘子也不忍心的。”   “没什么不行的,你还记得淑妃身边的青娥吗?其实她年纪也很大了,我私底下问过她,她也不打算嫁人,说要侍奉淑妃一辈子。”   莲月听了感到十分惊奇,她岁数长,比荷光懂事得要早。她在宫外见识过的陪嫁大丫鬟,再忠心也是要被主人安排嫁娶的。因嫁了人,能笼络重要的仆从,生了孩子,能继续侍奉主人。像她如今,嫁了谢家铺子里管事的大掌柜,谢家的生意她就能知道一二,也能报给谢小盈知道不少。这放在从前,她不嫁人的时候,是与谢小盈一样两眼一抹黑的。   谢家在外头给哪些士族走礼,得到了哪些官宦的庇护,莲月都从丈夫口中听了动静,这回入宫,给谢小盈说了不少前朝的事情,都是以前谢小盈闻所未闻的。   这还只是她一个人的力量,等荷光嫁人,往后颐芳宫里其他婢子嫁人,都可以走这条路。有贵妃赐婚,她们的出路不会差,嫁出去都能做当家的大娘子,过问得了丈夫,约束得住妾室,过个体面的日子不难。   谢小盈尚且能给婢子们这样好的未来,凭淑妃的门第,青娥若要放嫁,指不准还能嫁个有官衔的侍卫或读书人呢。   荷光想了想,凑近莲月,咬耳朵道:“青娥说,她怕杨家来日不管淑妃,把她家娘子做弃子……所以她想着,她得陪着她家娘子到最后关头,若命好,能替了她家娘子去赴死,若不能,她也要陪着她家娘子一起,九泉之下,不至于叫她家娘子没了侍候的人,走得不体面。” 第148章 时过境迁 宗琪原先也是这样的性格,但……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 莲月就出宫了。贵妃和皇帝都给了她赏赐,金银珠宝、珍奇玩物,不一而足。莲月光鲜亮丽地回到了成家的宅邸里, 继续舒舒服服地做掌家大娘子了。   荷光也同谢小盈表明了不愿嫁人的想法, 她本还惴惴,怕自家娘子不同意。却没想, 谢小盈很痛快地便应允下来,“不嫁就不嫁嘛,颐芳宫里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三月,先蚕礼。   宗朔终于如愿以偿, 让谢小盈以贵妃的身份,正式代皇后主持,立身于内外命妇的最前方,身着大礼服, 头戴九树花钗, 仪态雍容,献茧采桑, 接受了内外命妇的朝拜。   这一遭过去,谢贵妃的存在终于令内宫外朝不得不正视起来。   外命妇们回了府邸, 难免要与自家丈夫主君细细品味——贵妃出身虽低,却已然被陛下拱到了这个位置上,焉知陛下没有立谢氏为后的意图?   更何况, 打过完年, 皇帝便赐了不少人家“贵妃棋”与“贵妃牌”,这个春天,贵妃所研制的两样玩意儿已在显赫人家里渐渐风靡流传了起来。从前不显山露水的谢氏,一下子成了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外命妇们寻常走动, 品茶赏花的功夫,常拿出贵妃牌来打发时间,玩得都很喜欢。那贵妃棋则是年纪小的郎君们最爱,四个人扎堆玩,经常拼得你死我活,一玩就是几个时辰,各个上瘾。不少人家的儿郎都突然对兵书产生兴趣,由此生了从戎的心思。   贵妃贵妃,愈发被人们挂在嘴边常常提起。   人们私底下免不了议论,虽都说贵妃出身仅仅是最微末的商贾人家的女儿,可她能研制出贵妃棋这样玄妙的游戏,还牵涉着兵法将用,说不准就是个胸有韬略的奇女子呢?   这样的女人,陛下赏识,未必不肯立她为后。   然而世家大多对这个猜测不怎么信,皇帝如今与杨家一派势同水火,说不准只是想选个爱宠、能生的女人上去压淑妃一头。免得杨氏女仗着皇长子,趁六宫无主,在内宫跋扈行事,乱了纲常。   谢贵妃而今膝下一子一女,凑成了一个“好”,这生育之功,怎么说都比淑妃高一些。选出身低的,去压出身高的,让英国公府既扫颜面,又无置喙之地,不正是刚刚好吗?   外朝议论纷纷,相随而来的,便是一些大胆朝臣请立继后的奏章,终于递到了宗朔的案前。   宗朔心情很好地打开一一过目,他早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些人绝不会提出让贵妃为继后的主意,因此对奏章上其他出现的名字格外敏感关注。举凡被提及的,背后所涉及的世家,皆有可能成为他日后立谢氏的路障。这些人能主动浮出水面,对宗朔而言,真是再好不过。   成元十一年,因立后的风波,前朝再度陷入一种微妙的动荡。   英国公府大厦将倾,其他世家本还站在干岸看热闹,却也因为立后的奏议,渐渐引火烧身。   这些外表光鲜亮丽的簪缨世族,内里无不藏着积沉百年的腌臜污垢。皇帝若有心去查,哪个高门大户手里不攥着几条冤死的人命?又有哪个百年望族的积蓄里不藏着侵占民田、夺良为奴的历史?   一时间,世家人心惶惶。   总算捱到了五月底,皇帝携贵妃与大公主、三皇子赴离宫避暑。   京内紧张的气氛略有松解,养珍别苑虽就在近郊,但皇帝不行常朝,只视元望两场朝会,对诸官而言,确实要舒一口气。   宗朔掌朝十年有余,已熟知张弛有度的手段。前阵子逼得紧,趁避暑,便给各家一点掩盖弥补的喘息之机,把表面上一查就能查个底掉的脏事儿好歹掩一掩。待到八月他再回京的时候,复去查,起码能有聪明的人家懂得刮骨疗伤、自我保全,也不至于将整个大晋朝堂的世家都付之一炬,伤筋动骨,影响国祚。   两年未曾来养珍别苑,无忧都把这里忘干净了。   四岁的小丫头还跟第一次来似的,上上下下激动地疯跑,看哪里都觉得新鲜。   薛妈妈每天跟着公主,累得腰都快断了。谢小盈只觉好笑,无忧原是个安静听话的小姑娘,跟着两个兄长上了一年半载的学,不知怎么,反倒给她养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张狂性子。好在无忧纵性格跳脱了些,但懂规矩,也知礼,打发人一叫,无忧玩得再疯也知道立刻回韶音楼来,不叫母亲担忧。   谢小盈不打算太拘束孩子,白日里任由无忧在离宫里玩个痛快。只派人盯着,不许她到离宫外头去。薛妈妈跟不上孩子疯跑,谢小盈便由得她歇着,“左不过有小内宦跟着,妈妈别这么辛苦。那两个内侍都是陛下选出来的人,可靠着呢,不会叫公主有什么妨碍。”   一个女儿变成了小哪吒,好在,谢小盈还有个真正安静听话的儿子陪在身边。   不到周岁的孩子发育起来最是惊人,几乎一天变一个样。这是谢小盈第二个孩子了,她便愈发感慨,从婴儿到稚童的阶段,小孩子就像是从某种动物幼崽,渐渐成为了“人”。从懵懵懂懂只知啼哭,到渐渐会看大人的脸色。小耐虽然还不会说话,却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   谢小盈与宗朔私下相处,气氛好的时候小耐便咯咯笑,含着喜悦的面孔,也不知他到底高兴什么。若偶尔两人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了口角,小耐就会软绵绵地趴到谢小盈怀里,揪着母亲的衣襟,虽不哭不闹,却用一种柔软的眼神望着母亲,渐渐抚平谢小盈烦躁浮动的情绪,人变得冷静下来。   谢小盈与宗朔若闹别扭,大部分时候都是谢小盈自己先别扭了。   宗朔到底还是个皇帝,时常说话做事,还是有让谢小盈不舒服的地方。她不敢明着同皇帝争执,便只能冷了脸、躲起来,逼宗朔自己去回想哪里惹了她发毛。   起初宗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个人思路一差,矛盾反倒更尖锐。后来宗朔似乎慢慢摸到了谢小盈的脾气,总归是先赔礼道歉,再探究缘故,这样才是一把安全牌。   七月,谢小盈在养珍别苑给无忧过生辰。   她还派人去把谢家二郎的夫人孩子与莲月都接到了养珍别苑来一起热闹,但谢小盈没想到,宫里竟也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琪郎和璟郎让人捎了信来,说想给妹妹庆生辰。”宗朔笑着说,“朕让千牛卫去护送他们两个小子过来了,到时候辛苦你帮着安顿他们两个几天。琪郎倒罢了,是个大孩子,很懂事了。璟郎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你要使人多看顾一点。”   谢小盈目瞪口呆,“他们两个自己过来?淑妃与林修仪竟放心吗??”   宗朔挑眉,“琪郎都八岁了,朕八岁的时候,先帝都把朕自己一个丢在京里代掌国事了。何况还有内宦侍卫跟着,她们有什么可不放心?”   谢小盈讪讪的,她八岁的时候,从学校放学还要家长来接呢。   宗琪和宗璟都是策马而来,只两个人骑得马都不大,奔波了大半天才到。琪郎还好,璟郎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的路,大腿磨破了皮,疼得他连路都不敢走,又觉得丢脸,忍着眼泪,杵在原地,一动都不动了。   谢小盈才不管宗朔那套理论,直接让人抬了肩舆过来,把两个孩子接到了韶音楼以西的养性斋,不叫他们下地走路,先躺着养上一日。   璟郎看到谢小盈,一点都不认生,哭唧唧地就忍不住撒娇,“多谢贵妃照顾,可是贵妃夫人,我还想吃冰酪。”   琪郎对谢小盈本该是那个更熟悉的,可他看向谢小盈的眼神里,却藏了几分保守的疏离,“琪奉母命前来,本是要为妹妹庆寿,不想却给夫人添了麻烦,还请夫人宽恕。”   谢小盈哪里容宗琪与她客气,一把上手对着宗琪的脑袋揉了几圈,“不许和我这么说话,你阿娘待无忧就和亲女儿一样,我待你,那也就是亲儿子!你们两个都歇一歇,等缓过来了,我再叫无忧带你们两个玩一玩。离宫好玩着呢,到时候叫你们妹妹尽地主之谊。”   小孩子恢复得就是快,两个人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就都生龙活虎了。   五岁的男孩,正是爬高不惧的岁数,谢小盈一看宗璟,就知道无忧这疯性子是跟谁学的了。   两个人满院子撒野地跑,捉迷藏、逮蚂蚱,玩得不亦乐乎。   宗琪原先也是这样的性格,但今年谢小盈看他,却发现宗琪整个人沉静了不少。   他最多就是慢悠悠地跟在弟妹后面,宗璟拿虫子吓唬无忧的时候上去维护一二,但大部分时候,宗琪都是沉默地找地方坐下来,心事重重地望着他们。   谢小盈发现宗琪这样,便不叫他跟着宗璟无忧了,改口说:“琪郎,我平日照顾你三弟弟十分辛苦,常看不过来,你可愿意来陪陪三弟弟?”   宗琪犹豫一瞬,便点头答应了。   谢小盈让宗琪和小耐认识了一番,小耐与无忧小时候一样,丁点不怕生,见了宗琪就笑,抱着宗琪的手指,很热情地啃了一口。   宗琪倒不躲,怔怔地望着小耐,喃喃道:“……弟弟和瑶瑶妹妹小时候……好像啊。”   “是啊。”谢小盈笑着摸了一下宗琪肩膀,“琪郎还记得妹妹小时候?”   宗琪点头,“记得,那时候……阿娘和贵妃夫人常来往,总要我陪着妹妹。”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谢小盈。   谢小盈经宗琪这样一提醒,猛地想起来,自打她生下小耐,杨淑妃再没有遣人往颐芳宫来过。她忙着照顾两个孩子,也没想起与淑妃主动交往过。两个人上一回碰面,还是在先蚕礼之后的劳酒宴上。淑妃与她目光相错,只微微点头致意,两人连话都没顾上说。再往前追溯,已是年节大宴上。那时候两人倒是说了几句话,都与小耐相关。但彼时,谢小盈已坐到了淑妃上首,英国公灼灼视线不停在两人言谈间瞩目过来,淑妃觉得别扭,到底是没再与谢小盈深谈。   她们两个,虽迫不得已,却还是一点点走得远了。   谢小盈轻轻叹气,伸出手,抚了一下宗琪的肩头,“琪郎,你同你母亲一样,都是顶聪慧的。我待你阿娘的心从未变过,只是时过境迁,我们不好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而已。就像你也长大了,不愿意和弟弟妹妹一样蹲在地上玩砂石了,可你心里,一定依旧疼爱着璟郎和无忧,是不是?”   宗琪看着似懂非懂,却使劲点头,“是。” 第149章 投桃报李 这六宫之中,最该忌惮皇长子……   离宫虽然只多了两个孩子, 却一下子变得热闹不少。   谢小盈有时隔着窗都能听到璟郎中气十足地大喊声,紧接着就是内宦们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不知宗璟又钻到什么犄角旮旯里玩, 唬得众人连连哀求。每到这个时候, 谢小盈便把宗琪放出去。他这个大哥当得十分有派头,等闲人说话在宗璟面前都不管用, 唯独宗琪有这个本事,能降伏宗璟与无忧两个,把他们乖乖带回来。   有宗琪在,谢小盈实在省了不少心。她还带着四个孩子到窃阳潭边上去野餐了一回, 草地上铺了布,叫孩子们一人坐一个角,谢小盈抱着小耐,吃食点心都铺在布中央, 叫他们自取自拿着吃。   说来没费什么工夫的安排, 却把三个大孩子哄得乐陶陶的。   他们坐得位置离瀑布近,水声滔天, 几个人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但正因如此,情绪全发泄了出来。   灿阳灼目, 金光粼粼。   在窃阳潭这样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之下,敞亮的天地,总能让人心里的阴霾散去。   宗琪自打窃阳潭回来, 整个人畅快了许多, 对着谢小盈总算没那么拘束,变得和小时候一样亲近了。   宗琪与宗璟兄弟在离宫住了小半个月,连宗朔都抽出时间,带着孩子们到山林里去跑马行猎。两个半大小子对宗朔这个父亲愈发崇敬, 眼底闪着的钦慕之情让宗朔都有些绷不住的骄傲自得。   谢小盈旁观者清,看在眼里,很难忍住不去笑宗朔两句。   待到七月底,宗朔总算打发他们兄弟两个回禁宫里去,读书收心,孝敬妃母。   临走前,宗琪悄悄到排云殿上,壮着胆子去求见宗朔。   这还是他来离宫之后,第一回 独自行事,没有报给兄弟或谢小盈知晓。   宗朔听常路来禀,颇觉纳罕,即刻便让人将大皇子请了进来。   这几年在前廷的相处,宗琪对着父亲已不似年幼时那么疏离惧怕。但谢小盈不在的时候,宗琪单独面见父亲,总还是有些紧张。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口称阿耶。宗朔不置可否地颔首,问:“此来何事?”   宗琪板正地跪在下面,头也不敢抬,低声说:“启禀阿耶,儿……儿回京之后,想求一日恩典,去英国公府拜见外祖。”   这次来离宫,是宗琪第一次单独在宫外行走。他先前见外祖,都是在前廷进学的时候,借一些偶然的契机,或是见外祖,又或是见舅父。宗琪记得自己出宫时,母亲特地叮嘱过,若与贵妃在离宫相处得好,便可去求父亲,准他见一回外祖。若相处得不好,则不必开口,以免父亲多疑猜忌。   宗琪知道,如果他表现得和贵妃同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他身为皇帝的父亲,便会看他重情义的一面,才能将他见外祖视作寻常的亲戚往来。如果他不能与贵妃相处好,父亲则会更多看到利益的一面。   这是帝王心术,是……母亲要求他自小便学会揣摩的东西。   因母亲说,眼下他揣摩的是自己的父亲,到来日,要揣摩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兄弟。   果不其然,宗朔只沉吟了片刻,便点头,“这倒是人之常情,你若想去,朕便选几个可信的千牛卫,亲自护送你去。但你要记得分寸,琪郎,你已读书了,何为君臣,何为家国,你这个年纪已该懂了。去见一见无妨,但离宫内务,贵妃与你同胞弟妹的琐事,切忌嚼舌。”   宗琪本分称是,“儿遵旨,阿耶放心,儿定谨慎言行。看望过外祖身体无虞,儿便回宫报给母亲知晓,免母亲牵挂。”   既宗璟与宗琪要分开走,宗朔便点了两队人马,一队直接护送宗璟回内宫去,另一队则先送宗琪去英国公府,复而再进宫。   宗琪十分惊喜地发现,父亲给他安排的人手里,竟有从前教他骑射的师父佟四郎。   他兴奋地上前与师父叙旧,还把腰间挂着的玉佩拿给佟嘉遇看,“师父所赠宝玉,琪日日戴在身侧。”   那上面的络子穗儿都有些散了,可见经年的岁月。   佟嘉遇的眼神在络子上停留少顷,忍不住指着问:“……穗子旧了,大皇子何不让宫人重新为您打一个?”   宗琪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解释:“我阿娘说了,都是师傅所赐,不好轻易更改。这玉佩与络子搭,纵旧了一些,也无伤大雅,保全师父的美意更重要。”   佟嘉遇默然片刻,没再接话,只拱手一礼,回身上了马,“时辰不早了,请皇子启程吧。”   宗琪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好!还请师父看看我的功夫,如今有没有进步!”   ……   盛暑消湮,宗琪宗璟回宫没过多久,宗朔与谢小盈也命人收拾东西,预备返京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论理是要在京里过的。提前三日,谢小盈与宗朔策马返京,车驾比他们要晚了两个多时辰抵达内宫。彼时谢小盈已洗沐休息够了,出来迎着一双儿女,给他们安顿。   既是团圆佳节,杜充容在宫里安排了家宴之余,也有不少宫嫔家里递了奏本,外命妇请见内眷。   从前仁安皇后在的时候,这上头从不克扣嫔御。谢小盈有样学样,很痛快地就都答应了。让尚仪局襄助,安排八月下旬,各宫分次序令外命妇入宫进拜。   这一回,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名列其中,求见杨淑妃。   从前杨淑妃要见人,英国公府的奏本是递不到谢小盈这里来的。即便她掌管内宫,因位分不及淑妃,怎么都是管不到淑妃头上的。这还是第一次,杨淑妃要见家人,竟反过头来要得谢小盈的应允了。   谢小盈虽未加阻拦,但设身处地替淑妃去想,只恐对方心里难免有些别扭。她琢磨了一晚上,翌日清晨,把无忧送到前廷去读书学画之后,谢小盈便吩咐人备了仪驾,径直往玉瑶宫去了。   这还是谢小盈封至贵妃以后,第一次前往玉瑶宫。   她位分低的时候,想见淑妃,两人感情再好,也只能站在门口先等人进去通禀。如今封了贵妃,两人来往疏远了,谢小盈甫至玉瑶宫大门,玉瑶宫的宫人已匆忙地开了正门,恭请她入内。   这小小的变化,令谢小盈立在门口,既唏嘘,又无奈。   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动,对赔笑的内宦道:“先去问问你们淑妃夫人可方便见我吗?若她愿意,我再进去也不迟。”   宫人不敢怠慢,忙不迭进去传话。   不多时,谢小盈却见杨淑妃亲自打殿内迎了出来。   小半年不见,淑妃依旧是风华夺目,一身大红折枝花缬纹罗裙,外头罩了件宝蓝印金披衫,半挽着素纱帔子,人还未及谢小盈面前,淑妃先笑了起来,远远就打趣道:“贵妃好大的架势,我不出来迎你,你还不肯进来了不成?”   她这样一句玩笑,便令谢小盈心中所有的惴惴茫然烟消云散。   谢小盈莞尔,主动走近几步,不等淑妃行半礼,自己先叉手一拜,“姐姐不怪我来得唐突,那就最好了。”   “岂敢呢?”杨淑妃上手握住谢小盈,笑容里与从前是同样的亲厚。她声音微微压低,往谢小盈身前贴着道:“我听琪郎说了,你在离宫带着他们兄妹几个玩得畅快。琪郎回来一直念你的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淑妃或许对谢小盈的晋位,心存着二三分的忌惮与警惕。但这些都在宗琪回宫讲述过在养珍别苑的经历后,彻彻底底地被压下去了。   这六宫之中,最该忌惮皇长子的,如今便是谢小盈了。   外人或许还不信谢小盈能再往上走一步,淑妃冷眼旁观这些年内宫境遇变迁,已看得十分透彻。   谢小盈在宗朔心里,正是继后的不二之选。   即便皇帝对一个女人的感情算不得什么,但凭着谢小盈生育的一子一女,她想登上后位,也不是难事了。   等谢小盈入主中宫,三皇子便是当仁不让的嫡子。以皇帝这些年对嫡子的期盼与看重,淑妃毫不怀疑,封后过不了多久,宗朔就会下诏册立太子。   当初,宗朔便是由“三郎”成为了“太子”。   皇帝会乐见自己爱重的小儿子,走这条他走过的老路。   等到那时,占了长子身份的宗琪,便会成为三皇子被立储的最大阻碍。   谢小盈对政治再一窍不通,这么粗浅的道理,淑妃知道她不会不明白。然而,即便明白,也丝毫没影响谢小盈在离宫里周到地照顾着宗琪,开解了宗琪敏感的情绪,甚至还让宗琪待谢小盈比幼时更亲近了几分。   这样的用心,让杨淑妃如何能不感怀?   投桃报李。   杨淑妃彻底化开了那点不算严重的心结,她牵住谢小盈的手,像从前一般亲热地领着人往正殿去。两个人已许久没能坐下来好好说话,杨淑妃最关心地自然还是孩子们的近况。谢小盈一五一十地说了,淑妃一拍脑门,“对了,三皇子周岁生辰也快到了吧?你要摆宴吗?周岁礼我都给他备好了,就看你打算怎么庆了。”   “不办宴了,还不够折腾麻烦得呢。姐姐有什么好东西,今日直接拿给我就是了,不必拖捱到下个月,免得我穷惦记。”   淑妃指着谢小盈笑,“你啊,还和从前一样痛快。这真好,瞧着你没变,我就放心了。”   两人聊了一会有的没的,谢小盈才说:“姐姐家里求见的章文,被人送到了颐芳宫去……我这次来,是特地想与姐姐解释一句,这些事……”   “你不必和我解释。”谢小盈话没说完,就被杨淑妃截断,“宫里是什么规矩我清楚,你我都照着规矩办事而已。我看得出来,陛下不会让你止于贵妃的这个位置,以后要在你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长着呢,我不至于为这点事有心结。咱们姐妹两个是难得投缘的,被你压一头,总好过从前被仁安皇后压一头。我不会多想,更不会妨碍你。小盈,你只管放宽心,去争你该争的体面回来,我是盼着你好的。”   淑妃说话一如既往的爽利,她眸子亦是亮的,谢小盈与她对视的时候,两人仿佛仍是成元五年初相逢的模样。   谢小盈禁不住轻笑,她晃了晃淑妃的手,低声说:“姐姐,我从没疑过你。说句大胆的,我们两个好的日子,要比我与陛下好起来的日子可早得多呢。我同你,决不能就这么生分了。”   “你这话确实大胆。”淑妃被逗乐了,两人东倒西歪地笑了一会,淑妃的神色还是慢慢郑重起来,“有一件事,小盈,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可还记得对我起过誓?你现在也称得上位高权重了,但千万别就此轻浮。君心难测,你有两个孩子,最要紧的事还是保全你们自己。我家里是个没定数的事,若有朝一日出了什么纰漏,该是我的命,我会认,你千万别莽撞搀和起来。为着无忧与小耐考量,你也不能冲动,知道吗?”   谢小盈被提醒的一怔。   她没有忘,成元六年的五月,淑妃曾逼她起誓,若两人继续往来,谢小盈必要答应淑妃,不管英国公府出了多大的事,她都不会站出来为淑妃求情。   白驹过隙,时光倥偬。不知觉间,一眨眼,竟已过去了五年。   谢小盈惘惘地,却努力挤出了一个乐观的笑意,“这么多年都没事,姐姐未免也太小心了。依我看,不至于的。”   “是啊,不至于。”淑妃安慰般地拍了拍谢小盈的手背,也是怕吓着她,“不至于才最好。”   ……   八月下旬,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入宫拜见淑妃。   谢小盈特地叮嘱了尚仪局,切莫太为难杨家人,该给淑妃的体面,要同从前一样给她。   宋尚仪知道谢小盈与淑妃一贯交好,自然称是照办,丝毫没让杨家人感到贵妃掌权之后,淑妃在内宫有任何的颜面损伤。   来见淑妃的是她长嫂,因英国公夫人殁了,而今掌家务的自然便成了长媳。   虽是姑嫂,但杨淑妃入宫前,世子夫人早已过了门,两个人相处过几年,关系还不错。家里的事由长嫂来同淑妃交代,淑妃亦是肯听的。只长嫂到底和母亲不同,世子夫人再想从淑妃嘴里套些宫里的事出去,便不大容易了。   世子夫人有些没办法。   毕竟,那到底是她的小姑,而不是她的亲妹妹。   也毕竟,那小姑是一品的淑妃夫人,膝下抚育着皇长子,是如今杨家最后的指望与退路。   杨淑妃早已将玉瑶宫大殿内的宫人屏退了出去,让青娥守在了大殿门口,她好同长嫂说体己话。   世子夫人正低低叹息,解下了腰间的一个绣囊,放到桌面上推给了淑妃。   “娉儿,这是家里冒死准备,叫我递进来的。”   淑妃有些不解地接过来,拆开了那绣囊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竟是三颗黑色的丸药。   “贵妃得宠至斯,纵她身家不够,我们也还是担心,陛下昏了头,要立那商贾女为后。她毕竟膝下还有个三皇子,陛下宠爱他们母子,实在是人尽皆知。”世子夫人低声解释,“这丸药一粒便足以要了人命,给你三粒留着傍身,甭管是喂给谁,你且记住,等到了最后关头,只要有人挡了咱们家琪郎继位的路,你便想法子,喂他们一颗送人上路。家里自会替你摆平善后,你不必怕,知道吗?” 第150章 请立继后 这一重矛盾若不解决,谢家如……   小耐出生的日子实在是延京城里难得舒服的季节, 九月初,天虽凉快下来,却还不至于冷。   颐芳宫里栽的几棵石榴树长势喜人, 结出了好些又大又圆的果子。   眼下无忧每天最快乐的时候, 应该就是指挥着宫人,拿着竿子从树上打石榴果下来的时候。   看着硕果累累, 扑簌地落到青砖地上,无忧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小耐的乳母也常抱着他来凑热闹,两个孩子直拍巴掌, 都学宗朔咧着嘴笑。   谢小盈虽实在腻味了宫里的筵席,寻常嫔御办宴,都是为了找个由头请皇帝来撑场子。宗朔每日很主动地往颐芳宫来,这点需求于谢小盈而言全无必要, 因此小耐周岁, 她并没让人置宴。   只是生活的仪式感,还是必不可少。   谢小盈让人把西侧殿稍微收拾了一番, 换了花木,结了彩带, 红石榴摆了满盘讨喜头,正午的时候把杨淑妃、杜充容延请过来,一起吃了小耐的长寿面。   这还是谢小盈头一回张罗这样私下的小聚 , 杜充容与杨淑妃坐到一席上, 她明明是那个常来颐芳宫的,却依旧有几分惴惴。   反倒是杨淑妃神态自若,毫无不适,懒怠地掀起眼皮去扫杜充容的表情, 嗤笑了一声感慨:“充容少在本宫面前装相了,十年前又不是没在宫外一块儿玩过,入了宫倒要装陌路人。充容不累么?”   杜充容讪讪的,原是她刻意避开杨淑妃不想交往,恐为英国公府的身份所累。   好在杨淑妃并非不理解她,挖苦了一句就作罢了。   小耐被乳母抱出来,软嫩嫩的小孩最是讨人喜欢。无忧跟在旁边,像模像样地给弟弟介绍人认识。   杨淑妃与杜充容轮流抱了小耐一把,小耐跟无忧小时候一样不认生。乖巧地依偎着,不哭不闹,讨人喜欢。   到了傍晚,宗朔回来,谢小盈又换了身衣服,领着孩子单独和宗朔吃了一顿。   看着膝下一儿一女的圆满,谢小盈与宗朔俱是兴致高昂。小耐吃了奶,很快就去睡了。谢小盈倒与宗朔推杯换盏地喝起了酒,两个挽手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旧事。   坐在旁边一句也听不明白的无忧很快闹了起来,挤到父母中间去,拖着宗朔的袖口追问:“爹爹不给小弟弟取名字了吗?”   无忧已懂事了,知道每个人除了乳名,还有一个大名是要父亲赐的。   如她,虽然娘娘私底下都喊她无忧,可是外面的兄弟都称她的大名瑶瑶。   宗朔愣了一晌才想起来这桩正事,连忙应:“起起起,早起好了。”   他还埋怨似的瞥了谢小盈一眼,“你也是的,当娘的还不如女儿知道着急,怎不催问朕?”   谢小盈轻笑,她酒意已有些重了,熏熏然地歪靠着自己的小臂,慵懒道:“陛下重视小耐,这样的大事,怎会忘了?何须我来催呀。”   宗朔对谢小盈这样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态度十分满意,他没再责怪,手指沾酒,在桌面上写了个字,“盈盈,朕选了这个‘珩’字,你觉得好不好?”   谢小盈还没说话,无忧就先趴过来看,“珩?哪个珩?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字!”   得,谢小盈本还想趁着酒劲勾一勾宗朔。这下好了,成人频道一秒切换到育儿频道。   她眼睁睁看着宗朔抱起无忧,往书房去了,作势就要研墨拿笔,教女儿认字。   谢小盈伸了个懒腰,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她喊宫人进来收拾。   她立在槅扇后头看了眼宗朔与无忧,心中不乏感慨——人到中年,果然为人父的说教欲,总会战胜床笫间的情/欲。   任由父女两个玩,谢小盈自去卸妆沐洗。待到她披了寝衣,趴回床上,喊荷光进来帮着涂润肤的香膏油脂时,宗朔总算姗姗来迟。   他一眼看到曝露在床榻上皎洁如玉的美人背,一时间情生意动。   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不动声色地从荷光手里接过了香膏,挖出一大块,轻轻覆到了谢小盈背脊下处,用力地揉匀涂抹开了。   手一换,谢小盈就察觉出了不对。宗朔掌间有茧,与女子光滑的手指截然不同。她侧回首,正要拿宗朔打趣,却不料对方先俯身,迎着吻上了她的唇。   荷光见状,领着宫人忙从寝殿内退了出去。   春帐下,两人交谈声隐隐传来。   一个在问:“你怎不等朕,自己回来躺着了?”   一个也问:“陛下心里只有女儿了,还要我等着作甚?”   ……   成元十一年,便在这样的平静之中悄然结束了。   又是一年春好景,成元十二年的二月,延京城重新暖和起来。   紧接着就是亲蚕礼,宗朔自然而然地下旨令贵妃代皇后职交办。   不知不觉间,仁安皇后薨逝已有三年。放在寻常百姓家里,夫主能守满一年妻丧便不错了,皇帝与元妻情深意笃,三年未立继后,已是能写入史书传颂万年的夫妻相和了。   正因此,朝臣们再也无法忍耐,各部尚书联名上奏,请立继后。   如果说去年的奏议,只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年的进言,于百官而言便是理直气壮地进谏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六宫自然也不可无主。   皇后的政治身份于国家而言与皇帝几乎是同等重要,先蚕礼哪能年年由贵妃领办?   宗朔倒是早料到了这番诸臣这番话,立刻将奏文打了回去,“朕生母懿德皇后薨逝后,先帝十二年未立继后,不照样国泰民安、江山昌平?”   掐指算算,这都快二十五年过去了,谁还记得懿德皇后的事?   朝臣们哑然了半天,很快又反应过来,继续上奏表态:“先帝不立继后,那是慈父心肠。因先帝彼时已有嫡子,不再立中宫,则是为陛下考量啊!可仁安皇后去时,没能给陛下留下嫡子,没有嫡子,国祚不稳,储君不继,这哪儿成呢?”   宗朔等的就是这么一问,他煞有介事地附和:“是啊是啊,先皇后无福,没能给朕留下一儿半女,实在遗憾。没有嫡子,确实是朕心头一桩愁事。先皇后品德高尚,家境匹配,唯独就是没能生育子息。再立继后,朕别得不求,但求是个能生育的女子,保朕有嫡出子嗣才好啊!”   众臣被皇帝感慨得有些傻眼,虽说大家也盼着继后能诞下嫡子,这样未来的皇位传承就不会有太多争议。可是,女子生育之事,哪里是旁人能打包票的?   大家提议的这些女子,无不是高门贵女,或有才名,或有孝名,家世绝对都是匹配的,最多是容貌上有些参差,这个叫皇帝自己选一选就算了……可,保证生出孩子,还得是儿子……这就没人敢承诺了。   当初先皇后作为太子妃被选定的时候,作为顾家女,她也是匹配太子的上佳之选。多少年来与皇帝亦是鹣鲽情深,素有美名。   谁能想到,皇后一直生不出孩子呢?   妇人家的毛病都是隐疾,也不是三两日就能查出来的。   皇帝眼下挑继后,旁的不管,但问生育,这不是把推荐人选的臣子给彻底难为住了?   不过这也没法彻底打击到朝臣们请立继后的心思,有些激进的臣子,立刻把值得推荐的女子家中姐妹、姑嫂、母舅家的子嗣生育情况细细书陈于奏章之上,力证该女不管是从家族遗传学上,还是从福气玄学上,生儿子都没有问题。   宗朔收了这样的奏表,一时哭笑不得。   他特地拿回了后宫,当晚摸出来,交给谢小盈一起看乐子。   “你瞧瞧他们,为了让朕立继后,不遗余力至此,真是个笑话。”   谢小盈看着旁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谱系表,同样目瞪口呆,她仰着头问:“陛下,他们怎么查到这么多的啊?”   这上头,不光标清了同族人生了多少儿子,还把真假嫡出都写出来了。有的虽写着是嫡出的子嗣,但实际上是妾室生的,为了抬举孩子的身份,才记到嫡母名下。   但不管多少,这一家的女儿嫁出去,总归都是有儿子的,这起码说明他们家遗传学上没任何生育问题。   宗朔似笑非笑,“若是查,自然查不到这么仔细。”   谢小盈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是这家人主动告知的?”   为了让女儿做皇后,这种光耀门楣的好事,当然是一整个家族都愿意鼎力支持了。   虽然上奏表的人与这家根本没有干系,为显得推荐有分量、有价值,那当然都选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出来力荐,方显得这个氏族当真是素有美名,品格高贵,堪为表率。   若是没能被皇帝选上,这家人自己也能保住面子,女儿再嫁,亦不成问题。   但表面上没关系,暗地里自然是有结交。   既然陛下对生育之事这样顾虑,那必定是要极尽可能地证明,自家女儿定是“有福之人”,能为陛下解除后顾之忧了。   谢小盈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若有所思地问:“陛下,朝臣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能怎么拖着这事?”   宗朔想立谢小盈为后的事,于他二人言,已是心照不宣了。   谢小盈懒得遮遮掩掩,能名正言顺做宗朔的妻子,她干什么把机会拱手让人?   最重要的是,掌宫之后,再叫她跪下来,给另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女孩磕头认主,推着她的孩子去管别的女子叫母亲,谢小盈已很难接受了。   后位,她本无意去争。   可宗朔已将她送到了咫尺之遥的地方,谢小盈也不愿再退了。   只是,谢小盈同样清楚。谢家为商贾人家,在这世道里是最登不上台面的出身了。并不仅仅是卑微,更重要的是,鼓励行商从根本上就妨碍了皇室和朝廷的利益。宗朔固然已不会因出身看不起她,但内心里,他依旧忌惮对商人家族的抬举,会造成士族的动荡,甚至影响到困缚于土地的百姓同样走上行商的路。   这一重矛盾若不解决,谢家如不能光明正大的踏入士族阶级,皇帝是不会让谢家成为后族的。   宗朔将希望寄托在谢家三代的子孙上,他与谢小盈,都唯有等。   等,便需要时间。   可眼下的朝臣,似乎不准备再给皇帝更多时间了。   宗朔看出谢小盈眼神里透出的忧意,不由莞尔,凑上前,伸直捏了捏谢小盈的鼻尖儿,“盈盈,怕什么?朕许诺给你的事,何时有过食言?”   谢小盈叹气,握住了宗朔的手,两人习惯性十指相扣,“我不是怕陛下食言,是怕陛下为难。”   宗朔得意笑起来,“这有什么为难的?他们吵他们的,朕带你出京躲着。”   “……今年要提早去离宫吗?”谢小盈问。   “不去离宫。”宗朔望向谢小盈的眼,“朕陪你回家。” 第151章 启程南巡(一更) 只朝臣们心知肚明,……   朝臣断然想不到, 堂堂皇帝居然三十六计走为上,立后的事儿还没出个章程,皇帝竟下旨南巡, 转脸儿备了龙船御舟。旨意冷不丁落下来, 三省六部全忙翻了,一时顾不得请立继后的事, 心思全放在沿途诸州接待、护驾与预备皇帝陛幸之事上。   大晋统一江山,当初是以延京为据点,一路向南打去。南边的小国朝廷没多少负隅顽抗之力,因此降得快、打得也顺利。但江南一向富庶多才子, 将北朝沾了胡族血统的皇室不大看得进眼里。先帝在世时,因穷兵秣马,南方一度有世族不甘于安、蠢蠢欲动,试图举兵起义、趁乱上位。幸而南方世家林立, 彼此利益相争, 最终未能成事。   宗朔登基,朝内稳固后, 立刻便启程南巡,笼络南方各大家族, 恩威并施,安定民心。   这一举,实在是十分重要。   转眼七年过去了, 即便有立后这样的大事挡在前面, 当宗朔下敕南巡时,朝臣们也未能发出多少异议。因他们都清楚,为配合朝廷力行税改,查丁量亩, 成元十年,宗朔下旨拆并了几十个郡制,全部改设为州,州下辖县,将各世家在地方上的领地拆得七零八散,然后交到了皇帝亲自钦选出来的守选进士郎官手里,将他们遣派到了地方上,各自为官。   大晋的取士常科每年都办,宗朔勤勉,更是每隔几年就会开制科,亲选生员。因此新下派到地方的官员,大多都是出身平民或寻常官宦人家的进士,只为皇帝效忠。   这样一变,南北方的世家利益都受到了颇大的撼动。   北方由延京牢牢掌控,有什么异动也很快就被弹压下去,南方势力则大不相同。   宗朔此行,便可从中选取忠心、有利的世家进行扶持,借力打力,以安定国家、拱卫京城,将税改贯彻下去。   如今的朝官,寻常出身的读书人已能与世家子分庭抗礼。对皇帝这样试图拆解世家势力,维护百姓利益的政旨,十分捍卫。   宗朔二月底下敕,三月,众人的目光便已不再关注代皇后行先蚕礼的谢贵妃了,而是开始争论皇帝离京,谁人该在京城掌理朝务,镇守宫城。   成元五年时,因有皇后与魏国公在,京城防卫理所当然地落到顾家手中。   眼下六宫无主,皇亲国戚之中数得上的便是英国公杨守一家了。只朝臣们心知肚明,以今上的戒备之心,恐不会让杨家在这个时候得手。   果不其然,四月初,皇帝下旨,中书令杨守虽帝驾离京,京中事务交由尚书令全权代掌。   尚书令乃是宗朔亲自提拔起来先帝一朝受过冷落的旧臣,其忠心不言而喻。这样一来,英国公手里所剩无几的权柄也要移至他人手中。不少敏锐的朝臣都有所猜测,皇帝此行恐怕目的不简单,说不准随驾途中,就要寻借由头,彻底发作了杨家。   四月中旬,御驾启程离京,后宫之中,唯有贵妃与大公主、三皇子随扈,因外朝都在挂记杨家的事,几乎没什么人留意到内眷上的安排。   春风和煦江烟暖,一年当中最好的辰光,谢小盈领着宗瑶宗珩姐弟两个,先是乘车舆离京四五日,复而才到运河北端的港口登船。沿路万里繁华,彩旌飘荡,围布拦壁,远远能听到民众喧哗的热闹,官道上却唯有马蹄笃笃,显出十分的静谧。   谢小盈从出发前就有些忧虑,她印象里尚有成元五年乘船入京时痛苦晕船的记忆,能和皇帝南下旅行她固然期待,但对走水路的计划却心有戚戚。她提前召了陈则安商议对策,陈则安早有预备,开了两副调理脾胃的汤药,令谢小盈登船前先喝上一回。   因自己晕船痛苦,谢小盈怕两个孩子头回坐船不适应,还命人备了各种生津酸甜的蜜饯,辅以止晕解呕的汤剂,以防不时之需。   无忧跟着谢小盈避暑,倒是离宫过几回。但这还是头一次出远门,整个人兴奋非常。   中途车驾停下来休整的时候,无忧总是闹着要下去玩。薛妈妈紧张极了,生怕一个没看住,公主自己跑没影了。   眼看着女儿就要五岁了,最是无知无畏的年纪,谢小盈也心生警惕,反复教育无忧,“咱们出了宫,可就没人认得你是公主了。外头盗贼横行,看你是个奶娃娃,一抱就跑,到时候爹娘都护不住你,你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娘娘与你小弟弟了。”   被这样唬了几回,无忧总算老实了些。   但还是忍不住镇日趴在车围上瞧风景,弄得满面黄土,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愣是变成了泥人儿。   偏外头不便洗澡,谢小盈也怕让无忧受风着凉,每天只能擦一擦。到了晚上,御驾在驻跸州县的刺史府邸下榻。谢小盈一边给无忧擦身子,一边捏着女儿的小鼻尖教训:“再这样疯,娘娘就不喜欢你了。脏娃娃一个,爹爹也不肯抱你了。”   宗朔听这几日谢小盈与女儿的对话,禁不住发笑。他白日里都是策马急骋,倒不是为了赶路,只是去沿路各州县微服私查,了解百姓生计。比起无忧,他才更是一身尘土,无处清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宗朔原本坐在外头等谢小盈,听见母女两人的对话,宗朔迟疑片刻,便从正房里退了出去,叫人在厢房里备水,自己去好好沐洗了一遍。   等乳母分别将宗瑶与宗珩领走去安置,宗朔这才回到卧房里。谢小盈在净室里,正拿着巾子收拾自己。听到身后响动,还没来得及回头,宗朔已凑上前,拦腰把人抱住了。   “你那话到底是说给无忧听的,还是给朕听的?”宗朔从后头压着谢小盈的身子,低声附耳问,“嫌朕脏,不肯叫朕亲近了是不是?”   谢小盈身上还挂着水,她拿手肘去搡宗朔,“陛下怎么愈发小心眼了?我那是教育无忧,怕她玩得疯了,和陛下能一样吗?”   宗朔佯装不信,吮了一口谢小盈的耳垂,顺势将人的衣衫扯落了。   谢小盈惊得闪躲,“你……这骑了一天马,都不累吗?”   “看着盈盈就不累了。”宗朔兴头上来,便是最能甜言蜜语的时候,不由谢小盈挣扎,他将人直接往里间的榻上抱去。   谢小盈被他胡搅蛮缠的劲头给气笑了,她嫌弃这里是旁人宅邸,不肯从他,不管不顾地抬脚踹人,使劲蹬了宗朔一下,嘴里嘟哝着拒绝,“陛下何至于呢?再隔两日就到船上了,好歹这里是你的下官私宅,做这种事,你也不害臊。”   被道德绑架的宗朔抬起头,露出一双委屈巴巴的眼,“朕都洗过了,还抹了你带的那个香膏,你果然还是嫌弃朕。”   “……”谢小盈没想到自己还被反绑架了回来,一时愣住,接不上话。   宗朔装戏有点装过头,嘴角绷不住往上扬,他生怕谢小盈反应过来,忙不迭俯身吻上去,堵住谢小盈一贯的伶牙俐齿,叫人说不出话来。   谢小盈闷闷哼哼地做最后挣扎:“彤史女官不在呢。”   “……明日朕让她们补。”宗朔咬谢小盈的唇峰,不许她再分神,“左不过朕身边如今只有你一个,留着她们,也无甚大用途了。”   ……   一路奔袭,总算到了码头。   随扈臣属列在两侧跪地恭迎圣驾,这样大的阵仗,别说宗瑶宗珩看着新鲜,就连谢小盈都感到几分震撼。   她仰头望着河面上接连停泊着的巨大船体,正中龙船竟有四层楼高。雕梁画栋,金碧珠翠,宛若一座移动的水上宫殿。宗朔已率先登舟上船,臣民跪地山呼万岁。   谢小盈着了大礼服,领着宗瑶,让乳母抱着宗珩,待龙舟移驾向前,她登了紧随其后一座绘着朱鸟飞凰的大船。   随行的宫人既有掖庭局重新安排的,亦有原先颐芳宫侍奉的宫人。   荷光与兰星都前来随驾,颐芳宫则交给了香云与香浮看管。   贴身伺候的活计仍是颐芳宫的人来做,只一些船上的粗使与来往沟通的活计交给了新发派的宦奴。   谢小盈登船时,荷光已将这些人都见过一回,教过规矩了,大家在船上拜了贵妃,便各自领着差事去忙了。   宗瑶第一次坐船,新鲜极了,就连一贯安静的宗珩都表现出了难得的亢奋,拍着巴掌喊姐姐,也想到处去转。   谢小盈让乳母把宗珩放到地上,他一岁多了,自己走路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不大会说话,远没有当初无忧的嘴皮子利索,至今都只能喊个爹爹娘娘,最多再叫个姐姐。   宗瑶耐心领着弟弟,在乳母的簇围下逛起了大船。   谢小盈这一座船也有三层高,船舱底下是供宫人住的小房间,顶上一层是谢小盈寝居之处。照宗朔的安排,原本公主与皇子各自也有一座单独的船,谢小盈实在不放心。既怕孩子们晕船,又怕两个小的不懂事,掉到水里去。因此将孩子们同样安顿在了自己的船上,在最上层辟出了单间,叫姐弟两个一起睡了。   船缓缓行驶,谢小盈有晕船的心理阴影,十分紧张地坐在临窗的位置,拿着提前备好的果脯和茶水,还让人煎了汤药,严阵以待。   却不料,除了第一天谢小盈有些头晕,后面船行了两三日,她都没生出半点不适。   谢小盈看了看宗瑶与宗珩,两个小孩子更是被新鲜劲压倒了所有的不舒服,每天精神奕奕,没瞧出有什么不妥。   她忍不住和宗朔嘀咕:“真奇了,我入宫那年明明晕船晕得很厉害,无忧与小耐难道半点不随我?”   宗朔乐了,反问道:“孩子们身体好你还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是我担心嘛!”   宗朔忍俊不禁,揽着谢小盈,压低声问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和朕装傻?”   “……啊?”   宗朔解释:“你入京时坐的是什么船?这回咱们南巡又是什么船?朕让人造这么大的船给贵妃,为的是什么,你就不能自己想一想?”   谢小盈眨了眨眼,若不是宗朔提起,她确实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入京时的事情了。   但此刻努力去回忆,谢小盈模模糊糊地能想起来一扇很小的窗,和一个窄窄的床。再然后,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彼时豫王虽已将他进献给皇帝,但因没有名分,谢小盈与随扈的嫔妃共乘了一个两层的小船。她被安排在了一层窄小的隔间里,荷光与莲月都只能打个地铺睡在地上。   船体小,吃重少,便不够稳,容易晕。   宗朔看谢小盈的表情,便猜到她慢慢想了起来。   他捏她的手指,牵过来,低首吻:“入宫时叫你受了好些委屈,朕想补偿恐怕也来不及了。但日后,有朕呵护你,再不能叫你吃那些苦头了。” 第152章 帝王之身(二更) 谢小盈眼神晶亮亮地……   御船队伍首尾相接, 绵延上百里。沿途两岸骑兵护卫,随船南下。   宗朔三五不时传召沿途各州县的长官登船觐见,或悄然溜下船去, 暗中造访当地州县。有时宗朔在外面逗留三两日都不回船上, 待料理完政务,再快马加鞭赶上水路进度, 返回御舟。   这样往返奔波,龙舟御队看着虽光鲜亮丽,宗朔却不知不觉累得整个人都精瘦下来。   他夜里转到谢小盈的船上去看望她们母子三个,谢小盈见他满面疲色, 禁不住有些感慨:“原以为你是贪图水路舒服才要坐船,既每天都得上岸,咱们何不索性走陆路?还省得你往返折腾,回头再累坏了。”   谢小盈一边抱怨, 一边用冷水绞了手巾, 递给宗朔擦满额的汗。   舟行已有月余,白天外面酷暑难耐, 好在夜里船上水风清凉,四下敞着窗, 流风拂动,能缓解人的躁意。弦月如钩,照在河面上银光粼粼, 两个孩子都已睡了, 宗朔与谢小盈便临窗而坐,吹着风说话,免得扰了隔壁的孩子。   宗朔自己换了寝衣,转身接过巾子擦脸, 他从前觉得谢小盈是被家里娇惯养大的,不会服侍人,所以每每看他更衣洗沐,从不上来搭手。两人相处时日久了,宗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小盈原本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如今谢小盈虽封至贵妃,最该养尊处优,万人之上,她却偏偏开始做这些零碎的小活计,照顾起他来了。   他笑着伸手,倒也不计较旧事,只是珍惜。他将谢小盈拉进自己怀里,按着人坐下,“朕没那么累,是见了盈盈,朕放松下来了而已。”   谢小盈倒也不嫌热,就这么靠着宗朔,两人十指相扣,安静地坐了一会。   宗朔悄声同谢小盈解释:“朕若是大张旗鼓地行陆路,想看到的东西,也早就被人遮掩没了。唯有这样,人人都以为朕在龙船上享乐宴游,地方官不设防,朕才能瞧个清楚明白,看看这些年过去,各地吏治究竟如何。朕的去向干系甚大,因此朕也不好独独告诉你。倘或真出了什么事,你卷进来,说不清楚,对你和孩子都没有好处。你不要怪朕。”   有贵妃在船上,人人都会以为他携美出游,无心政治。   宗朔离船则会改头换面,挑身侍卫的常服穿,带着少量人马以补给的名义下船去。   因此,知道他去向的人并没有几个。宗朔怕谢小盈担心,虽然会时时交个底,告知她自己离船办事,但依然不会让谢小盈知道他具体的去处。   宗朔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谢小盈还有什么不理解的?   她只叹气,转了个身,轻轻摸了一下宗朔益发明显的颌线,心里生出些奇异的感觉,这个人……是皇帝呀。   从前她看他,专横、凶狠,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冷漠且自负,所谓的爱意,无非是居高位者的一种施舍。她看他,像看某种权柄与压迫的符号,是自由的对立面,是内宫之中所有关于危险的具象化身。   可她很少会透过这个人,看到他帝王之身,同样也承载着国运与民生。   谢小盈眼神晶亮亮地观察着宗朔,忽然间,觉得自己像看一个陌生人。   宗朔被谢小盈认真打探的视线弄得有些别扭,他忍不住想,她是疑他的话吗?觉得他到外头去寻花问柳了?他下意识又自辩:“……朕去外头,当真是办正事,没做别的。”   谢小盈笑了。   “我知道呀!我只是在想……”女人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你是皇帝啊。”   宗朔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喟句弄得愈发摸不着头脑,是啊,他是皇帝,他又不是才登基,更不是与谢小盈初相逢,怎还至于发出这样的感叹来?   他反过来打量谢小盈的神情,试图摸清楚她的思路。女人若有所思地仰着头,似是看着他,又似在发呆。   宗朔琢磨半晌,索性直接问道:“怎么?你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还是听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心里不畅快了?”   谢小盈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摇出去。她知道宗朔这是担心了,于是拐了个话题,聊起家常来,“没有,我好得很呢。唯有你女儿实在不好管,她已经过了在船上的新鲜劲儿,这些日子每天都闹着要下船,哄她实在不易,我烦得慌。”   宗朔没想到是无忧的事,一下子松口气,嘴角扬起来,“那真是辛苦你了,小孩子没定性,坐不住船也是难免的。你叫她再忍忍,这一路来,朕实在事多,分不出身来陪你们。待到回程路上,朕定带你们也下船多走走,叫无忧开开眼界。再过不了几日就到扬州了,等住进行宫里,朕让常路安排你带着公主皇子回家去省亲,到时候你们想怎么玩怎么玩,定不会有人来拘束。”   一听说能回家,还能游玩,谢小盈自己的眼神都亮了,“陛下一言九鼎,我可记住了!”   宗朔含笑吻她的指尖,将人继续往怀里按。   谢小盈虽半推半就,却仍提醒他:“船舱不隔音呢,两个孩子都在……等我明日到你船上去嘛。”   ……   走水路本是为了快,但因着宗朔沿途办了不少旁的事,真正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六月。   扬州的伏天与延京城相差无几,聒噪的蝉鸣与刺目的灼热,伴着静街的锣鼓声,笼罩着一整座温柔的城池。   率领当地与附近若干州官员接驾的乃是扬州刺史昌南伯,亦是杜充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谢小盈远远看到了昌南伯夫人的身影,她二人在年节大宴里见过不少次,凭着杜充容的引荐,虽谈不上十分熟悉,但起码认得脸了。昌南伯夫人率各家有诰命的官夫人上前来拜,口称参见贵妃,谢小盈示意尚仪局随扈的女官上前将人扶起,又与当地官夫人们一一认识了一番。   谢小盈身为贵妃,自是不必太费心应酬。当地官绅都清楚贵妃的出身,知晓她的父兄乃是富甲一方的谢家,多多少少都收受过好处,因此十分给面子。原先谢家为女儿说亲时,这些官夫人里有辈分长的,还颇有些看不上谢家这个独女。而今见谢小盈凭圣宠与子嗣封了贵妃,旧有的那些印象早已湮灭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被她周身的华贵与气派所震慑,于是待她颇尊敬亲络,不敢有半分逾越。   交际不过片倾,谢小盈领着孩子们踏上肩舆,起驾先往行宫去了。   为了迎接皇帝,昌南伯特地将七年前宗朔下榻过的官邸彻底改建成了行宫,其中资费,当然是谢家不假他人地掏了腰包。   成元九年,谢小盈病愈后宗朔便动了带她南巡回家省亲的念头,因此皇帝早已看过行宫图纸。虽说是行宫,但宗朔不愿闲置太多土地浪费在他自己身上,并没让昌南伯扩建太多,整体规制仍是个略多几进、加以高墙围筑的宅院而已。他特地辟出了离正院最近、景致深幽的竹苑留给谢小盈。谢家费尽心机将这一处修得极近舒适,上好的木料与湖石,积年的古木移栽,穿廊亭台、曲院风荷,无不精巧典雅。   院子上面悬了匾,书以“皎皎居”。   那字十分熟悉,谢小盈盯着观察半晌,竟从这三个字里咂摸出了点肉麻的意思。   转念,她认了出来,这不是宗朔的御笔吗?   无忧撒开乳母的手,要往院子里钻,谢小盈听见孩子的动静才回神,抬脚迈进去。她一边让宫人赶紧安顿东西,一边任由无忧挑选自己想住的房间。   宗珩倒是乖乖地窝在乳母臂怀里,不挣扎也不闹,谢小盈顾着他年纪小,选了离堂屋最近的一间阁子给他及乳母。   忙乱一整日,傍晚宗朔回来,众人才将将把屋子都收拾妥当,能供皇帝与贵妃安置了。   谢小盈一见他,便憋不住问:“陛下,外头那个皎皎居是你写的?什么意思呀?”   “夸你的,看不出来吗?”宗朔含笑解答,“朕的盈盈,如月之皎皎,高洁清冷。”   果然。   除了宗朔,再没人能编出这么肉麻的词来为馆阁取名了。   但谢小盈又有些纳闷,“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与月亮有关?”   “朕信里特地问过你父亲,你六月十三的生辰,不正是月将满未满之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你父说小盈正好,实在是个有禅意的名字。”宗朔一边感慨,一边忽地想起来,“朕险些忙忘了,你生辰不是快到了。”   谢小盈眨眨眼,顺势问道:“是呀,那……陛下,我能不能回谢家去庆一回生辰啊?”   她其实早就想同宗朔商量了,难得回一趟扬州,实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了,谢小盈很想带着一女一儿,回到谢家过一回生辰,谢家待她亲厚,自打她入宫便襄助颇多。母亲千里迢迢入京陪产,贴补的金银就不必说了,后面还让谢家二郎举家赴京,以备她的不时之需。   谢小盈能为家里主动做的事并不多,她不了解生意,更不通朝政,也并不想陷入无穷的算计里。   既不能在利益上有所给予,情感上她希望自己能以女儿的身份,替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的谢小盈,对着谢家夫妇尽一尽孝。   谢小盈难得提要求,再加之宗朔本就准备叫她回谢家去看一回,时间赶得巧,他便大手一挥道:“该回去的,朕这次带你来扬州,为的就是叫你回家看看。你想家一定想得紧了,朕这就下旨给谢家,准他们在家中设宴,为你庆寿。” 第153章 【双更合一】 百姓呼声虽高,锐意进取……   比起皇帝南巡, 贵妃省亲成了扬州城里第二大轰动的事。   帝王驾临乃是国事,因此整个城内封街净道,不准百姓围观。贵妇省亲却没那么要紧, 谢小盈也不乐意为了自己一个人的事兴师动众, 她只让人拦了谢家宅邸门口那条街。   于是,循声而动的百姓纷纷围拥过来, 想看看传说中宠冠六宫的谢贵妃是个什么模样。   远在扬州的官宦人家,消息并不如京城那么灵通。   虽都知道这谢大商人的女儿被豫王献给了皇帝,但多少年没个音信,早已忘了追究后续。是年初皇帝携贵妃游幸江南的旨意送到扬州, 扬州的人家才各个反应过来——这谢贵妃,莫不就是那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吧?   消息渐渐传扬开,人家谢贵妃于宫里,不仅诞育了一子一女, 这些年还颇受宠爱, 而今代皇后掌理六宫,是个厉害角色。   扬州百姓一传十、十传百, 添油加醋,早把谢小盈传得既有天仙似的美貌, 还不输于先皇后的贤名。因是扬州送出去的闺女,当地百姓把各种美貌品德一股脑地往谢小盈身上编,称颂起扬州女子的福运与德行。   这里面有多少是皇帝有意为之的推波助澜, 就无处追究了。   这一日听闻贵妃得了圣旨回家省亲, 扬州城的百姓们将谢家宅邸附近的几条街都围得水泄不通。吃瓜群众的热情自古有之,谢小盈头一回出门听到这么大的动静,隔着轿帘往外偷看,心有戚戚, 都有些担心安危了。好在宗朔派了兵马相随,发现这状况忙不迭提前去静街清路,这才稳稳当当地把谢小盈及两个孩子送到了谢家大门口。   因族中无士子,谢家家财再盛,归根结底只是平头百姓。远观宅院虽宽阔,灰色的院墙上却未有任何装饰,遥望院子,也瞧不见一个楼阁,这乃是朝廷规制所定。谢家南墙上开了个寻常的门洞,宽不超过两架,上面挂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牌匾,书着“谢家”。   门外跪着一大家子人口,谢春宸与夫人为首,后面是长子长媳领着三个嫡出的孩子,体面的仆妇也都跟着跪在外头,恭候着贵妃驾临。谢小盈一看这阵仗,压根不肯下轿,直接吩咐下去,让人把她抬进了家门里。   谢家人一头雾水,心说这与前几日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女官说得怎么不一样啊?   但还是顾不得犹豫,一大家子赶紧跟着往院子里挪,还好庭院开拓,谢家规矩严密,短暂的混乱之后又都站好了。   谢小盈坐在轿子里,听到外头将大门彻底关死了,她才踏下来。   未等谢春宸领着家人跪拜,谢小盈抢先含笑上前,亲自托住二老:“既关了门,就不必再守繁文缛节的礼了!我是特地这样为之,不愿与家人生分……爹爹娘娘,好久不见了。”   一家人目光全落在了贵妃身上,俱是怔怔然,当初谢家的小女儿,仿佛变了个人。   谢小盈今日过生辰,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图个生活的仪式感。   宗朔有公务,早晨比她出门要早,饶是如此他还亲自给她往发髻上簪了两朵芍药花,念念有词地说:“好叫你父母知道,朕是真心疼爱你。”   谢春宸有七年未见女儿,当初把女儿送出阁的时候还是个啥也不懂的丫头片子,他还记得女儿临走前委屈得眼泪汪汪地问他,就不能不进宫吗?可而今再重逢,当初的小丫头已出落得贵气非凡。一身捻金线的宝蓝裙子,笼罩银线勾边的薄纱帔子,虽只梳了个寻常髻子,但髻上簪花,耳鬓垂着步摇,步摇流苏上一颗颗光滑饱满的珍珠尽非凡品。谢春宸是生意人,他一边打量女儿,一边下意识算计这身行头值多少钱……算来算去,知道女儿在宫里是实打实地过着好日子,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即便被谢小盈搀着,谢春宸还是挣扎地要往下跪,口称:“草民愧对贵妃,须得好好拜见贵妃……”   这些年谢春宸发福得厉害,谢小盈想扶却有些撑不住他的体型。她嘴角扬起笑,朝父亲身后的长兄谢怀朱使眼色,“阿兄快来接我一把,我扶不住爹爹,要被带倒了!”   谢家大郎被唬住,既担心父亲跌跤,也怕伤了贵妃妹子,因此顾不得行礼,赶忙上前两步,帮着谢小盈托住了父亲。   谢春宸膝盖悬在半空里,有些尴尬。倒是先前入京见过谢小盈的谢夫人爽利道:“老头子,别和咱家囡囡演这个啦!她如今过着好日子,早不怨咱们了。你有功夫在这里唱念做打,还不如瞧瞧你两个好外孙!”   说话间,乳母们已各自领着宗瑶与宗珩上前,宗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见过外公外婆,见过舅舅舅母!”   宗珩不大会说话,小心地扯住了姐姐的裙摆,跟在旁边,微微鞠了个躬,抿着小嘴打量众人。   谢春宸错愕地瞪大眼睛,他实在没想到,皇子皇女竟还能喊他一声外公了?   他循声望去,盯住这一对金童玉女、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宗瑶笑眯眯地仰着头,宗珩安静地站在一旁,虽不说话,但眼神里却透着藏不住的机灵。   谢春宸喜欢坏了,忙不迭应了一声,连连朝两个孩子作揖:“哎哟,好公主,好皇子,草民拜见你们,啊,拜见你们!”   宗瑶打小就知道宗琪阿兄有外公,进学之后时常能遇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她一直纳闷怎么自己没有外公,如今总算见到了。   自己的外公看起来可比大兄的外公和蔼多啦!大兄的外公身瘦腮扁,双眼雾蒙蒙的,时常让人觉得不怀好意。每回和大兄说话,那老爷子都佝偻着后背,长得与淑妃夫人没半点相似之处。   而她的外公呢?圆滚滚的身子,矮矮的个头,虽穿得朴实许多,可他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宗瑶自小见惯了好东西,也还是一眼盯准了那块白玉,知道是个宝贝。   外公长得就像是泥人娃娃里的土地公,笑容可掬,透着喜庆。   宗瑶有些骄傲,大兄常说淑妃夫人是宫里最好看的夫人,她争不过,但她的外公一定是宫里最可爱的外公啦!   有两个孩子做调剂,宅院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谢小盈嫌热,不肯在外头晒着说话,谢春宸忙不迭打发人收拾出堂屋来,请贵妃上座。   谢小盈不肯让父母与她拘礼,她自己就更不在意那些琐碎细节。父母坚持让她坐上首,她就抱着儿子,也不推拒了。   谢家因着朝廷规制,房屋外头看着都十分朴素,只进了内室才能看出富丽堂皇来。楠木打造的桌椅家具,金鼎熏香,镇冰的器皿都是剔透清绿的玉器,朝廷不让雕梁画柱,堂屋里便用彩绸绑了横梁,喜气洋洋。   长嫂张罗着上茶点冷饮,唯恐贵妃觉得不够凉快,谢夫人又唤了小童进来打扇。   谢小盈看到谢家的仆从才反应过来,忙对荷光说:“难得回来,你也去瞧瞧家里人吧?”   荷光感恩称是,谢春宸认出这是当初陪出去的家生丫鬟,立刻大手脚地让人发赏,一整托盘的金条直接赠给荷光,“拿去与家人分一分,你侍奉贵妃有功,我与夫人都感激你。”   荷光惊呆了,跪在地上道:“不敢受家君这样重赏。”   “拿着拿着!”谢春宸豪奢地挥手,“都是你该得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宗珩能乖乖陪母亲坐着,宗瑶却对陌生的地方充满好奇,坐了没多久便想出去玩。   谢家大郎便趁机让妻子徐氏引了他的孩子们过来认姑姑,他还有两个嫡出的女儿,一个八岁地叫谢云如,一个六岁叫谢云妙,正与公主年纪相仿。表姐妹认识过了,谢小盈便叫宗瑶跟着两个姐姐去玩。   女孩子懂事得都早,云如与云妙十分知道事理,虽嘴上称宗瑶为“妹妹”,却也实打实地小心照看,知道对方是公主身份,与她们云泥有别。   剩下来还有一个男孩,也是谢小盈唯一认识的侄子谢云泽。   她穿越来的时候,谢家大郎的长子就已经四岁多了,这男孩如今已有十二岁,长得像母亲,面容清俊,眼神发亮,爽朗地喊了姑母,显然记忆里也有谢小盈这个人。   谢小盈给孩子们都准备了些见面礼,叫宫人们送了下去。   谢云泽挺直腰板跪在下面谢恩,信誓旦旦地对谢小盈道:“姑母放心,侄儿知道自己身负重担,定会好好读书,考出功名,决不拖累姑母!”   谢小盈听得一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谢家人这是为了能让她更进一步,逼着三代里最年长的一个孩子读书,将所有的期许都压在了他身上。幸而那孩子眼神里奕奕有光,瞧着是有冲劲、肯上进的。   否则,谢小盈恐不知要如何内疚,因她自己的一点点妄念,要逼着未成年小孩去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   她连声鼓励开解:“好孩子,姑母虽仰仗你,但你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苦。有些事讲究的是个缘分,成了定是你的功劳,若不成,姑母也绝不会怨你。”   谢云泽不知是随了谁,小小年纪,却一扬下巴,小大人似的说:“姑母莫忧,侄儿学得快,还有陛下赐的恩师,势必不负众望。”   “……陛下赐的?”谢小盈疑惑,她试探地望向自己的长兄。   谢家大郎随即解释:“母亲去为贵妃陪产那年,回扬州的时候,还带了一位先生,说是陛下赐给咱家子侄的。贵妃难道不知此事?”   谢小盈使劲摇了摇头,“陛下没和我说啊?”   谢夫人也愕然,“你竟不知?我同你说要你侄子们读书上进的时候,还以为陛下都与你商议好了呀?”   谢小盈短暂沉默。   那时候她与宗朔远没有今日的亲密,怎么可能商量这些事?但谢小盈想不到的是,宗朔竟在那么久之前,便做过这样的安排。她还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宗朔彼时已有立她为后之心,可除此以外,谢小盈却是当真相信,宗朔对她就算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意,至少是用他的方式,认真维护过、长远考虑过。   她并不是他视之为玩物的人。   释怀,虽来得有些迟,但终究是解了谢小盈的心结。   ……   谢小盈是一早回的门,午膳同家人一起用完,谢夫人还特地收拾出了她以前住的闺阁,供她陪着两个孩子午休小憩。   宗瑶对这样的民居透着十二分的兴奋与好奇,宗珩年纪小,觉还多,此刻已经闭着眼呼呼大睡了,宗瑶躺在一旁,扯着谢小盈的袖口,仍在追问:“娘娘,你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吗?好小的屋子啊……”   谢小盈环顾四周,在颐芳宫里生活惯了,她也觉出从前的屋子有些拥挤了。乳母与婢子们在外头守着,她甚至隔着屏风就能瞧见身影了。屋子支开了窗,外头柳荫遍布,琼花满枝。虽也雅致,但确实有些局促。   只她仍依稀记得自己越来的时候,是很兴奋的。   这里比她从前的出租屋,宽敞了不知几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慈爱,兄长宽厚,过掌上明珠大小姐的日子,真跟梦里似的。可惜的是,未能快活很久,便得知了要开启宫斗副本的噩耗……谢小盈回想着旧事,怎么冷不丁的,七年都过去了呢?   连她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谢小盈扭头看向无忧,伸出手,轻轻覆在了女儿眼皮上,“别琢磨这些啦,赶紧歇一歇,晚上还要为娘娘贺生辰呢,乖。”   无忧握住谢小盈的手腕,没反抗,过不了多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乡。   谢小盈坐在一旁给两个孩子摇着团扇,渡去微风,心里暗自期盼,往后余生,要都这样安宁和睦才好。   与家人欢聚,令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晚上同家人宴饮庆寿,月尚明时,赵良翰便从行宫里赶过来,催着谢小盈返程了。   谢春宸与谢怀朱能见贵妃也就是这样一面了,父子两个立在一处,颇为不舍。   谢小盈与谢夫人却是极镇定的,皇帝要在扬州少说逗留两个月,女眷入行宫探望贵妃,总是使得。   谢家给谢小盈、大公主与三皇子都备了厚礼,几十抬的樟木箱子被奴仆们搬出来。谢小盈目瞪口呆,“都是些什么啊?”   谢春宸亲自打开来给谢小盈过目,金玉摆件、书画珍品、舶来玩物、胡商稀宝……样样都有出处、有讲究。给公主的,是提前十来年预备下的陪嫁,给皇子的,则是近几年就能玩上的东西,还有来日长成了官场应酬交际可送的玩意……   “不知什么年月草民才有幸能见公主与皇子了,一点心意,还请贵妃就莫推拒了。”   谢小盈叹息,抬眼看了看一旁立着的的长兄。   谢怀朱察觉妹妹的视线,猜得出她忧虑什么,忙附和解释:“不是这一两日仓促准备的,而是贵妃入宫以来,爹积年为贵妃准备的,咱家的家底,贵妃还能不清楚?这一点点东西,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贵妃今日生辰,家里本也该上贡的。”   还特地指,“那些,都是预备给陛下的。”   盛情难却,谢小盈便只好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抬了,送回了行宫里。   这一路声势浩大,又给谢贵妃的传说里添了一笔故事。   宗朔在皎皎居等着谢小盈,他这几日轮次见江南各州刺史与世家耆老,还去了几个显名的书院见过学子,忙得无处脱身。因惦记这日是谢小盈生辰,特地早早回来。   谢家给谢小盈弄出这样的阵仗,宗朔倒是一点也不稀奇。   从门廊上迎过去,宗朔笑着牵谢小盈的手,调侃道:“瞧瞧这气派,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谢家还要再嫁一次女儿,弄个十里红妆呢。”   谢小盈扶额,“实在太多了,父亲与兄长都坚持,我无法,只好收下了……还有九抬,都是进贡给陛下的,我适才与赵常侍交代了,让他直接给陛下抬走。”   “何必折腾?入了你的库就是。”宗朔轻松道,“前年税改以来,国库接连两年收获颇丰,就更不必说朕的私库。朕如今不似刚登基的时候短金子了,你回头带话给你父亲,也叫他不必那么战战兢兢。”   宗朔推行税改,因废止了按人丁纳税徭役的旧法,得以彻底厘清了大晋国境内的田亩与人丁,将缴纳粮食、布帛,且要同时服以徭役的制度改为以资产田亩而论,只需缴纳钱财的税法。   数目上下统一,比例统一,各地没了横征暴敛的名目,征税官的油水少了大半,百姓的负担也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积年得以免除赋税的世家大族,不得不加入到按田缴税的队伍里。世家地广而财巨,短短两年,单是各大世家进到国库里的税钱,数目便相当可观,远胜于从前向百姓伸手讨粮的成效。   宗朔对此十分得意,也因此才有了南巡的底气。   然而,触动世家利益于国朝而言,向来是一把尖锐的双刃剑。   百姓呼声虽高,锐意进取的新士子们虽拥护,但世家老臣们却是一忍再忍、终不甘愿。   英国公虽以中书令的职官身份随扈扬州,实际上却被皇帝完全架空了。   皇帝议政、见官,从未有一次让他这个中书令出来协同。扬州刺史昌南伯,乃是皇帝提拔起来的新贵,昌南伯即便有传下来的爵位,但因他年纪轻,是靠常科取士考来的功名与官位,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今上栽培提携,最是个忠心耿耿的大臣。   扬州及周围几个州县都以昌南伯为首,英国公在当地原本试图斡旋争取势力联合,却始终未成气候。   他早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因家族式微,整个人心力交瘁而导致愈加瘦骨嶙峋。   英国公不甘,累日里用不下饭,舟车劳顿的疲惫加上无处施力的困顿,令他在扬州狠狠地病了一场。   宗朔听底下人来报,只是哼笑一声,随即传了陈则安亲去给英国公看诊问脉,“认真治他,朕没打算带他的牌位回京。英国公这一生,最沉迷造势弄权,时至今日,朕倒要让他感受一番,什么是无计可施。”   正当年的帝王,政绩显著,国运昌隆,很难免不陷入小小的骄矜自负。   一刹那的仁慈与轻慢,让宗朔忘记,狗急跳墙的道理。   七月底,英国公的身体渐渐有些好转,他双眼都凹陷下去,脸上皮肤的皱褶里透着点阴黑。   到底是一等国公的爵位与中书令的职官,杨守此行也带了不少家仆护院,随扈的官员与当地的富绅中,同样有杨家的姻亲与族人。   七月十六,人人都知道是大公主的五岁生辰。   皇帝于行宫设宴庆贺,甚至还邀请了谢家人来。   行宫里热闹非凡,无人留意,扬州城内,杨家买的府宅里同样是满堂宾客。   “……老夫是皇长子的外祖,老夫的女儿贵为淑妃。陛下膝下无有嫡子,论理,若有万一,便该是长子继位……”杨守立于堂中,眼神里迸出精光,“淑妃之慧,自闺中便有扬名,否则也不会被陛下这些年重重防备,有她辅佐大皇子,我们不愁……”   杨守高谈阔论,描绘着一个全新的蓝景与宏图。   这皇位固然还是他宗家子嗣的皇位,这天下,却能成为宗家与杨家共掌的天下。   退一步,大厦将倾。   进一步,却能有万丈高楼!   众人闻言兴奋站起,纷纷道:“愿为国公效力!” 第154章 储君之位 宗朔瞪眼:“怎么回事?朕说……   宗朔在扬州事务繁多, 并没能时时陪在谢小盈身边。   谢小盈倒是一贯擅长自己找乐子,三五不时约上母亲、长嫂及昌南伯夫人到行宫里来打牌,在昌南伯的引荐下, 也与当地几位诰命夫人打了交道。   谢夫人因是白身, 一向没机会与这些官夫人正经交际,在对方跟前都要矮上一头, 就更不必提谢小盈的长嫂徐氏了。但如今借着贵妃的东风,这些官夫人个个都对谢家十分礼遇,谢夫人与徐氏总算能与大家平起平坐了。   现下谢小盈已是贵妃之尊,即便她在舞文弄墨、吟诗作画上略逊几分, 这些大家闺秀出身的官家夫人等闲不敢瞧她笑话。看得懂的谢小盈参与一两句,如遇到不懂的地方,谢小盈就大大方方地说自己不会,自然有人越上前来替她讲解, 还要恭维两句贵妃行事磊落坦荡, 不作藏掖。   由上而下的人际交往终归是更为轻松,谢小盈举凡表现出一些礼貌的宽待, 便能赢得当地夫人们的一致称赞。即便她偶有不快,落了脸子, 也都是旁人自省自察,没人会置喙贵妃哪里做得不妥帖。   谢小盈如是,宗瑶亦如是。她与外家的两个表姐玩得极为亲厚, 宗瑶头一回和同龄的女孩们玩耍, 多少说话做事上有些唐突,云妙只比宗瑶大一岁,两个小姐妹偶还有些摩擦,云如却已经很懂事了, 常能从中斡旋平衡,姐妹三个的感情自然与日俱增。从小到大,宗瑶身边的都是哥哥,头一回接触两个姐姐,十分新鲜。两个姐姐带着她赏花看鱼、翻花绳、过家家,都是文雅的游戏,但丝毫不逊于跟在宗璟屁股后面爬假山挖泥巴的乐趣。宗瑶愈发乐不思蜀,有几日直接住在了外祖家,根本没回行宫。   对父母兄嫂,谢小盈自然是没有什么不放心。但宗瑶到底才五岁多,谢小盈思来想去,还是让荷光亲自去跟着她,荷光对谢家也熟悉,有什么事往来知会,总是方便。   时光匆匆,转眼天气凉爽下来,入了九月。   在扬州的逍遥日子被迫画了句点,圣銮归京,谢小盈再一次话别父母,跟着宗朔登上御舟,启程回宫了。   宗瑶与云如云妙分别,伏在谢小盈膝头哭得撕心裂肺,谢小盈一个劲儿地安慰:“你若喜欢与表姐妹往来,你二舅舅家在京里,他家也有个表姐,叫云姗,与你一般年岁。等回了延京,娘娘叫你去找云姗表姐玩,好不好?”   宗瑶根本不记得襁褓里她与云姗玩得也很亲睦,只想到与云如云妙两位姐姐一分别就是经年难见,泪眼汪汪地拽着谢小盈袖口问:“娘娘,可不可以接云如姐姐和云妙姐姐进宫啊……我是公主啊,叫她们陪着我不可以吗?”   谢小盈点她额头,“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逼迫你的姐姐们与父母家人分别呀!叫你离开爹爹娘娘,你会愿意吗?”   “那娘娘不是就进宫了?”   “我……我那是嫁给你爹爹了!”谢小盈被女儿问得失笑,“不一样的,她们总不能嫁给你爹爹,那不是辈分乱了套了?”   宗瑶懵懂,只问:“那她们是不是可以嫁给我阿兄?”   谢小盈气得直捏宗瑶湿漉漉的小脸蛋,“竟会胡说八道!少来乱点鸳鸯谱了,要叫你爹爹知道,非要揍你不可,以后不会提这个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宗朔在身后道:“说什么呢?朕怎会揍朕的宝贝公主?”   男人颀长身影落在船舱里,谢小盈回首,宗朔不知什么时候登上她们的船来,几步走到这母女两个身边,伸手在宗瑶泪痕满面的小脸上擦了擦,“无忧,怎么回事?哭得这么可怜,爹爹都要心疼了。”   宗瑶压根没把谢小盈的教训听进心里去,当即扑进宗朔怀抱。她如今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已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皇帝,权倾天下,是最最尊贵的人,但对权利的使用与否,还丝毫没有概念。宗瑶攀住宗朔的手臂,宗朔便使劲把女儿抱了起来,宗瑶立刻央求道:“爹爹,我不想和姐姐们分开,我想要云如和云妙姐姐陪我一起回宫。”   宗朔闻言一怔,他并没见过谢家这两个女郎,只听谢小盈提及过其次,是她长兄的孩子。   他下意识地想要应允宗瑶的请求,但想着谢小盈方才定然是没答应,女儿才会来求自己,于是他征询地问:“无忧说得并无不可,叫她们入宫给公主做个伴读也是使得,权当抬举你家里了。怎么?你是觉得她们不好吗?”   谢小盈同样愣了一秒,她全然没想到,宗朔居然会在这个事情上顺着女儿,她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反问:“陛下,京里距扬州那样远,那两个小丫头最大的才八岁,小小年纪就叫她们骨肉分离哪儿成呢?何况,女儿家要悉心教养才长得好。带进宫里,到底是叫她两个给无忧陪读,还是叫我一个陪读她们姊妹三个?”   宗朔不以为然,语气轻松地说:“自是不能叫你亲力亲为,再选几个妈妈来伺候就是了。进京能做公主的陪读,以后你家这两个孩子,说亲嫁人都体面,女儿家都不妨事,来日朕赐她们个郡主的封号也无妨。”   谢小盈根本不吃这套,坚定拒绝道:“封得再光鲜,都比不过能在父母身边长大自在。若要无忧小小年纪离开咱们,陛下能舍得?那是我兄长的孩子,他们夫妻疼爱女儿,与咱们的心情是没分别的。无忧若缺玩伴,回了京里,再召我二兄家里的云姗也是一样的。”   宗朔被讲得哑口无言,只好掂了掂怀里哭唧唧的无忧,小声抱怨:“不行呢,你娘娘不许,爹爹也没法子。”   无忧已哭得累了,她趴在父亲肩头,歪着脑袋朝船舱外头看,船已起航,就算爹爹答应,再去传召两位表姐恐怕也来不及了。她抽搭着,很不高兴地嘟哝:“爹爹是皇帝,明明说话比娘娘管用的。”   宗朔听笑了,“是皇帝也没用,傻孩子,就算是皇帝,朕回到了你母亲身边,也只是寻常丈夫、寻常父亲,要听你母亲的安排呢。”   无忧似懂非懂地看了眼爹爹,又看着旁边绷着脸的娘娘,最后只好叹气:“原来娘娘这样厉害,早知道,我就不找爹爹抱了。”   说完,无忧一扭身子,朝谢小盈伸出了胳膊,抻着脖子撒娇:“娘娘——”   宗朔瞪眼:“怎么回事?朕说话无用,无忧就不要爹爹了?”   “爹爹上了船就忙呢。”无忧钻进谢小盈柔软又馨香的臂怀,“只有娘娘能陪我。”   谢小盈拍无忧撅起来的屁股,“你爹爹忙还能记得来看你,你就更该多和爹爹亲热了,以后不许这样说话,知道了吗?”   教训完,她才抬眼,朝叉腰气结的宗朔轻笑,“陛下进去看看珩儿吧,他醒着,正发怔呢。”   宗朔拿这母女两个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集中精力,去与年幼懵懂的儿子培养感情了。   ……   启程没隔几日,便是宗珩的两岁生辰。   因周岁在谢小盈的坚持下未曾给宗珩大办,宗朔始终想寻个机会,为他庆一庆,更重要的,则是在朝臣前表露出自己对幼子的重视。   谢小盈不大同意,却在这件事上有些拗不过宗朔的坚持,只好任他在御船之上大开筵席,将随扈的官员传来登船宴饮。   宗珩虽然已经两岁了,性子却与无忧显得不大一样。无忧早早就学会了说话,且表达欲旺盛,很爱对着父母撒娇,哪怕说的话让大人听得不明不白,无忧也始终坚持着阿巴阿巴。   但宗珩至今,都是个偏沉默的性子,若非饿极了、困极了,偶尔哭闹两声。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定定地对这个世界观察,像个冷峻的旁观者。   谢小盈起初十分担心孩子的性格有问题,好在宗珩十分爱笑。不管是她来逗,还是宗朔来逗,宗珩都会给面子地咯咯乐两声。他也知道与姐姐亲近,在船上两个孩子一起睡,一觉醒来,宗珩都是抱着姐姐的手,有时候是啃在嘴里,有时候是压在脸下头。无忧抱怨手上都是弟弟的口水,宗珩就咧着嘴,露着小乳牙,笑出罪魁祸首、死不悔改的风采。   生辰这日,宗朔让乳母将孩子抱了过去,在朝臣跟前露了露脸。   宗珩竟很给他爹撑场子,一贯不爱说话的性子,到了酒席上,却主动喊了一声“爹爹”。宗朔高兴坏了,当众抱着儿子掂了两把,才让人把孩子抱回来。   当晚,宗朔带着几分醉意回到谢小盈的船上,停不住地夸宗珩聪明懂事。   谢小盈无奈,她已经习惯了宗朔这个看自己孩子怎么看怎么好的画风了,只是宗珩到底身份不一样,谢小盈仍提醒他道:“这种话陛下与我私下说说就是了,千万别和旁人讲,珩儿这么大了,都还不怎么会说话。陛下到外头去夸,旁人反倒愈加笑话珩儿。”   “哎,你不懂。”宗朔得意极了,“这叫贵人语迟,他命格好,晚两年说话不碍的。”   谢小盈无语,无忧当时开口早的时候,宗朔可不是这么说的,当爹爹的,哪能这么双标?   宗朔心情好,拉着谢小盈还商量:“朕来的时候不是还应允了你,要带你和无忧下船沿途去转一转、开开眼界?朕今日看过舆图了,船行再有十余日,便能到豫王藩地边界上。朕打算让船靠岸停几日,带你们母子三个,一道去看看豫王。”   谢小盈听着便心动,出门一趟,若能多去几个地方玩儿自然是好。   尤其这一路憋闷,无忧恐怕待不住,能叫小孩子看看万里江山,也不乏是件寓教于乐的好事。   只她心动没几秒,听到乳母在隔间里哄宗珩,很快又冷静下来。   单是今日让宗珩出去见那么多外人,她心里就颇担心了,再带这么小的孩子下船去,若有个水土不服,古人医术有限,孩子身体出状况怎么办?   她便道:“陛下若要去见豫王,不如就单带无忧去吧?她五岁了,我让薛妈妈照顾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正巧陛下带她散散心,免得她总挂记着表姐的事,郁郁寡欢的。珩儿还小呢,我留在船上照看他,别叫他出去颠簸了。”   宗朔一听就笑了,“你这糊涂账,怎么算的?朕是为着无忧才去见豫王吗?自然是为了咱们珩儿。豫王是朕的亲弟弟,最忠心不过。朕的算计考量,要有他知道,朕才能放心。珩儿年纪尚小,正该与他四叔培养感情的时候。他四叔家里兄弟也多,彼此认识认识正好。”   “……”谢小盈闻言短暂沉默,宗朔的暗示再明白不过。   宗珩才两岁,难道宗朔现在就考虑起未来储君的安排了?   她抬眼望向宗朔,心里一阵茫然,太子之位,干涉地固然有她与家族的地位和未来,可更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与江山天下、黎民百姓吗?宗朔怎么这么轻易就拿定了主意?   她忍不住郑重规劝:““陛下,这才两岁的孩子,哪能看出什么日后的成就?兹事体大,陛下大可不必现在就做出决定来。等孩子们再长一长,读了书、进了学,看看他们品性与智慧,你慎重考虑过再定也不迟啊?”   宗朔本是酒意上头,正熏熏然,听谢小盈冷不丁这么严肃的一番话,霎时间便清醒了过来。   他第一反应本是觉得谢小盈还没明白他要许给她的究竟是什么,可仔细咂摸对方这番劝谏,谢小盈又是清清楚楚地领悟到他的意图了。这样的情况,她还想要他考虑什么?   宗朔诧异地望着谢小盈,她言辞里的谦逊与推让都不曾作假,女人眼神里的真诚那是再昭然不过的了。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想,谢小盈总不会是觉得,若宗珩没有继承大统的本领,他还会考虑宗琪或宗璟吧?   宗朔不得不把话挑明了,认真说:“盈盈,朕若来日立你为后,珩儿便是咱们的嫡子,他继承朕的江山乃是名正言顺,任何其他兄弟若妄图染指,那都是谋逆的重罪,朕绝不会轻饶。珩儿长大或有不佳之处,朕都会悉心教导,循循善诱,即便真有什么意外,朕不得已要立旁人,那也必定是朕与你其他的孩子,这就端看朕与你有多少福泽了。” 第155章 刀光剑影 猝然间,谢小盈迎面也划来一……   宗朔的信誓旦旦震在谢小盈耳边, 让她眼前一阵泛花。   老天爷啊……她从小到大连个年级第一都没考过的学渣社畜,穿越之后要给一国之君当妈了?   宫斗剧的通关剧本,就这么交给她了?   宗朔看她懵懵的表情绷不住有些想发笑, 说来也奇了, 他暗示她意欲立她为后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她又诞下了儿子, 怎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谢小盈从没想清楚过吗?   他酒意在这顷刻间的交谈里都散尽了,宗朔挨着谢小盈坐下,低声问:“盈盈, 你是怕什么吗?”   宗朔视线温柔地包容着女人,他凝视着她发怔的侧脸,有些骄傲地想,她初入宫时也是这样, 什么都不懂, 却在他身边,一点点拥有、一点点成长, 做了他的爱侣,也做了他孩子的母亲。   她对自己, 似乎从始至终都没什么所图,是个心思窄,愿望也小, 很容易就知足的女孩。   没奢望过后位, 更别提储君的事了。   在最初的时候,宗朔仔细回忆,似乎就是她这样不争抢、不算计所带来的安宁,给了他一个松弛与清净的港湾。在她身边, 他尽可以不多想、不深思、不防备,而她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宗朔很耐心地陪着谢小盈,等她慢慢缓过劲儿来。   半晌,谢小盈期期艾艾地张口,说得竟是件混不沾边儿的事。   “我没什么怕的,我就是……”谢小盈脑子仍是乱的,只因被宗朔深深看着,才不得已随口说了一句,“我就是不想生了。”   但她说完立刻就有些后悔。   这虽是谢小盈生完二胎之后脑子里一直在计划的事,可她一直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宗朔。   一则是,她怀疑技术手段未必能达到理想效果,另一则是,她怕宗朔还想要多子多福,她若不肯生,他是不是就能理直气壮去找旁人了?   这样的患得患失,是谢小盈从前绝不会冒起的念头。   她眼神里透出犹疑和紧张,几乎无法被遮掩。   宗朔始终盯着她,自然一下就发现了她的惶然。他嘴角不由得扬起笑,只觉得谢小盈仍是孩子心性——世人究其一生也不敢妄想的权柄于她已唾手可得,而她脑子里忌惮的,竟还是儿女情长的小事?   这样也好,宗朔心里泛起些安稳,她从始至终都是个简单的人。这样的简单,才是深宫之中最不易得的。   宗朔顺着谢小盈的思路往下想,如今他们已有一子一女,正是圆满,再要不要更多的孩子,本也没那么重要。   他深深记得谢小盈生产时的痛哭与嘶喊,怎可能逼她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再去走一道鬼门关?   宗朔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谢小盈的侧脸,循循善诱道:“好,不生就不生。只是,若珩儿没别的弟弟,那朕与你须得多费心思,好好把他教养成人才行。教好珩郎,不单单是为了你我,更是为了朝廷……既这么,那你说,朕是不是该带他早早去见一见他四叔叔?得豫王护卫,朕与你,才能更放心一重,是也不是?”   于是,在宗朔的决意之下,谢小盈只好同意,待路过滑州时,便停船三日,他们赴豫王藩邸巡幸。   这事既定了,宗朔自然派人安排了下去。   帝王巡游藩王属地是先朝未有过的事,一应接待礼仪、章程条例,都是由礼部随官现商议。   宗朔倒是没要豫王到码头来迎驾,只令他离藩邸三十里地之外迎驾即可,免得亲兄弟来回路途奔波辛苦。   宗瑶一得知能下船跟着爹爹出去玩,当即兴奋得忘了与好姐妹分别的愁楚,接连翻箱倒柜,为出去玩挑起了衣裳。   谢小盈看她这样子,一面觉得好笑,一面也颇理解,任由女儿自己折腾去了。   只这一次要带上不到刚满两岁的宗珩,谢小盈实在有些焦虑,传了赵良翰特地来问随行医官有谁,兵马护卫够不够多,生怕会出事。陈则安也被谢小盈传来,给孩子提前扶了扶脉。好在两个小的身体都养得壮实,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没什么大问题。   待到十月初,御舟队伍行至滑州岸畔,宗朔领着贵妃与公主、皇子,齐齐下了船来。   他这次去见豫王,算是帝王家事,因此没让众官臣随行,留了泰半兵马守卫御船,只打算精简队伍,快去快回。   两个孩子的乳母陪着公主与皇子坐马车,谢小盈也换了身胡装,打算亲自骑马。   看她英姿飒爽的模样,宗朔十分喜欢,难得两人能出来痛快玩一会,宗朔便让若干千牛卫护卫公主与皇子的车驾,自己则与谢小盈快马加鞭,带着小支精干,率先疾奔到官道上驰骋一番。   谢小盈久未骑马,起初还有些生疏,待磨合了,她很快便大胆加速,宗朔跟在她身侧都忍不住夸赞:“盈盈,你这身手,当真是愈发出落了!”   大晋的官道修得还不算多完善,一路尘土飞扬,顺着乡野田间延伸出去。两侧或是林木,或是农田,因都有住户,也不宜清理。他们马队飞驰,庄户们便远远躲起来,生怕冲撞了不知何处来的大人物。   谢小盈与宗朔正并肩策马,至一处有些荒辽的地界时,遽然间,谢小盈忽听有个奇怪的破风之声自身侧而来,隐隐带着点哨音似的动静,让她下意识侧目望去。   只她没想到,乍一扭头,谢小盈看到的竟是直飞而来几支尖锐箭矢,她反应已是众人之中最慢的了。护卫在两侧骑兵早已长剑出鞘,“嗖嗖”两下,将那迎面而来的飞箭斩落在地。   谢小盈心里蓦地一紧,下一刻,她便听宗朔的声音在她身边震声响起:“来人,护驾!!”   她脸色霎然间变白,这是刺客?他们居然会遇到刺客??   不等她说点什么,宗朔的长臂已伸到她面前。   男人脸色看着极为冷峻,口吻坚定道:“盈盈,过来,到朕的马上来!”   然而,还没等谢小盈回应,转瞬间,数十支长箭已再度齐齐射来。宗朔顾不得同她解释,率先拔刀出鞘,外围的护卫虽已经出手,但仍有他们没拦住的飞箭朝着宗朔的方向射来。   宗朔身手矫捷地劈开飞箭,紧接着驭马靠近谢小盈,不由分说地抓住谢小盈的手,将人一把腾空拉起,拽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谢小盈短暂慌神的功夫,那些刺客已从不远处埋伏的草垛里现形出来,谢小盈断然想不到,来者竟有百余人的阵仗,他们浑身黑衣,葛布遮面,见射箭伤不到皇帝,便齐齐跃出,直扑向队伍。   宗朔与谢小盈骑行本为图快,总共也只携了百余人马,两厢遇上,一时间竟显出几分势均力敌来。   众卫兵将宗朔与谢小盈护在正中,纷纷拔剑御敌。刀光剑影、杀声阵阵之间,谢小盈只觉自己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战栗,她伸手拽住宗朔的袖口,明知自己是那个无能助力之人,却还是忍不住提醒:“……孩子……孩子他们,还在后面……”   宗朔眼神一暗,心里同样一紧,他道:“盈盈,不怕,朕不会有事,更不会让咱们的孩子出事!”   说完,他举刀挡过试图砍马腿的一记暗击,扬声喊道:“佟嘉遇何在!”   厮杀阵仗中,一模糊的身影立刻应:“臣在!”   “你率十人,先行折返通知大部队护驾公主!”宗朔甚至不敢提车上还有皇子,只言公主,以免刺客留意。   饶是如此,在佟嘉遇策马脱身之际,刺客之中仍有一人高喊:“快追上那人,免得他带来援兵!”   此行护卫宗朔的泰半都是千牛卫,千牛卫纵有骑射功夫,却都是没上过真正战场的世家子弟,花花架子都好看,真遇事反倒不如额外点来的金吾卫能力出众。   所谓兵贵神速,刺客出其不意,凭着横空出世冲破了兵阵,眼见着个个逼近皇帝。   宗朔不得已亲自拔刀应敌,他右手持刀,横劈竖砍,左手却还要护着同在马上的谢小盈。   谢小盈只觉那个手臂紧紧束缚在她腰间的同时,自己眼前血肉横飞,冷兵器激烈相撞的刹那,甚至会迸出火花。   她攀着宗朔护着她的那只手,这一次,当真是在绝境之中攀住了唯一的浮木。   刺客越逼越近,谢小盈甚至能看清葛布与发巾之间,那些刺客猩红的双目,死死地瞪向她。刺客之中,有人猜到她是贵妃,立刻扬言高喊:“贵妃在此,除了皇帝,若杀了贵妃,亦有重赏!!”   于是,猝然间,谢小盈迎面也划来一道银光,谢小盈不得不向后仰靠,试图往宗朔怀里闪躲。   宗朔同样看到了正面那一剑,只他右侧也闯来了人。   电光火石间,宗朔来不及思考,全凭本能地往右侧挥刀一斩,紧接着,他夹起马腹,左手拽起缰绳,将马头方向猛地往右调转。   烈马嘶鸣。   谢小盈跟着马身向一侧歪转,顷刻之瞬,宗朔护着谢小盈往右躲闪开来,那迎面刺向谢小盈的一剑,堪堪落在了宗朔的左臂之上。   霎时,衣衫破裂,皮肉见血。   剑尖直直没入宗朔的骨肉,宗朔忍痛闷哼,再度持刀向前斩去,刺客脱手松开了剑,一个后滚翻向后夺去。宗朔毫不犹豫地拔下扎进肩臂的长剑,鲜血不受阻碍的迸流出来。   谢小盈但觉自己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失声唤道:“宗朔!!”   “朕没事!”宗朔立刻应她,将护着她的手臂束得更紧了几分。   外围兵士一见皇帝竟受了伤,士气顿时一震,个个血性毕露。   宗朔同样也动了杀气,他昂然下令:“今日凡斩杀刺客者,皆晋三级!赏赐爵位!众卫士与朕一同杀出去,悖逆君王,无可宽赦,朕今日与你们一起,斩杀这群叛君宵小!” 第156章 命悬一线 只宗朔此刻不知刺客何来,戒……   短兵相接, 剑影纷飞,加起来上百人的兵卫与刺客缠斗在官道之上。   刺客来意明显,直取帝妃二人, 刀刀见血, 力求毙命,宗朔很敏锐地察觉来者都是死士, 因他们根本不顾阵型、不图纠缠,前赴后继地冲出血路,撕开兵卫护驾的口子,直指正中。   宗朔不得不亲自持刀应战, 否则莫说护住谢小盈,便他自己都是性命难保。   幸得他是自小学的刀马功夫,先帝重武轻文,他幼年尚未立作太子时, 常被先帝带去行猎, 积年的功夫虽生疏了,但人在求生本能之下, 亦是尽数爆发出来。   刺客见重围难破,举起□□, 再度直指。   饶是众兵卫拼死拦截,仍有箭矢破风而来,稳稳射进宗朔肩臂。   锐痛当下, 宗朔只觉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长剑、宝刀。   这些都是造价不菲的兵器, 寻常民众,哪可能搜罗来这么齐全的装备?   虽刺客们武艺有限,全凭不惧生死的意志绞斗至此,但能豢养这百十来死士效忠谋逆之人……必不简单。   未有家底、未有田地、未有重金许诺、未有极大所图, 做不出这等事来。   长剑银光再度自宗朔眼前刺来,他侧身躲过,不忘死死拽着谢小盈同他一起俯身闪避。   剑刃锋利,刃背之上似有铭刻字迹。   凝神间,宗朔似乎听到谢小盈在他身前说了一句什么。   他全然没听清,一边驭马躲闪,一边追问:“盈盈,你说什么?”   谢小盈双手攥着缰绳,掌心早已磨破了。   她被宗朔完全护在臂怀间,无数次看到刀剑逼近,却也无数次在宗朔的保护下死里逃生。   谢小盈清晰地看到,宗朔手臂有伤,血染黑了裂开的袍子。为了护她,宗朔几次不得不以身挡剑。   她看着兵卫和刺客一个个倒下,这样原地困守的杀战难道要等死到最后一个人才能结束?   如果没有她,凭宗朔一己之力,定能周全自保。   再率将士护卫,脱离战局,甩脱刺客,总归不是问题。   谢小盈高声重复了刚刚被遗漏的话,“宗朔,让人护着你走吧,别管我了!”   “谢小盈,你说什么胡话!”宗朔厉声道,“朕若丢下你不顾,如何面对你我儿女?你抓紧缰绳,不要乱动!”   说话间,宗朔忽闻马蹄声阵阵。   他脸色陡然一变,顾不得安抚谢小盈,只扬声喝令,提醒兵卫:“小心,仔细他们还有后手!”   众卫兵应战间尚未来得及称是,那飞骑兵队赶来,口中喊得却是“护驾”。   宗朔回首,但见为首领队之人正是金吾卫大将军,对方原本奉旨押队,护卫公主皇子,想必是得了佟嘉遇率人折返禀报,方赶来救驾增援。   其已拔剑出鞘,疾奔飞驰,瞬息间便率兵袭来。   只宗朔此刻不知刺客何来,戒备心极重,手指紧扣刀柄,仍横在身前,做最坏准备。   幸而金吾卫大将军直冲进兵阵之中,朝着刺客挥剑刺去,援兵飞扑而上,近千人的兵马顷刻间便将刺客团团包抄。   刺客之所以能与皇家卫队一战,只因奇兵突袭、出其不意,再加上人手势均力敌,方能厮缠良久。   眼下增援兵卫十倍于刺客,迅速压制,不必宗朔下令,便已卸其武备,留其活口,将拼死顽抗的剩余二十名死士齐齐困缚,押解起来。为防他们自尽,兵卫们用绳勒其唇舌,使其嘴部大张,口中堵以血腥污布,看押了起来。   金吾卫大将军掌控局面后,当即丢鞭下马,于血战里直挺挺地跪到宗朔马前,“臣率兵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宗朔终于松一口气,脱口问:“公主与皇子可安?”   “回禀陛下,公主与皇子大安!”金吾卫大将军声音沉稳,“千牛备身佟四郎拼死血战,直接将十余名刺客斩于途中,未曾引敌至车队!臣已留下五百金吾卫护驾公主与皇子,请陛下勿忧。”   宗朔低头看了眼怀里无声沉默的谢小盈,手臂轻轻抚了她一下,低声道:“盈盈,已无事了。”   谢小盈但觉如梦初醒,身上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了衣衫。   她双掌生疼,却不敢言,唯恐令宗朔担忧。她迫不及待地扭头问宗朔:“那你呢?你的伤怎么样?”   “朕无碍。”宗朔随口道。   可谢小盈盯着他的手臂,血染衣衫,连宗朔扶着她的手背上,都已是血迹斑斑。   她根本不信,挣扎着想要下马:“先给你包扎止血吧!”   谢小盈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一面担心宗朔失血过多,一面又怕兵刃会不会引起破伤风。   宗朔情绪缓解,疼痛也确实有些压制不住。   他沉默地放开了谢小盈,任由对方跃下马去,自己也随之翻下马背。   宗朔落地的瞬间,脚步踉跄了一下,谢小盈脸色骤变,忙上手将人扶住,“宗朔?”   “……没事。”宗朔松开缰绳,往后退了几步。   金吾卫大将军忙上前,试图也来搀扶皇帝。宗朔右手仍拿着刀,暂不敢松,挥了一挥,示意大将军止步。   他任由谢小盈扶着自己,往兵卫们在荒田里收拾出的空地走去。   金吾卫毕竟是真正的卫军,训练有素,一部分人看守刺客,一部分人开始戍卫列阵,将皇帝重新包围在正中。   金吾卫大将军没想到皇帝都受了这样的重伤,一面紧张,一面请示地说:“陛下,臣以为此地尚不安全,待陛下伤口简单处理后,臣提议,先回銮御舟,请侍御医看治龙体,再议幸驾豫王藩邸之事!”   宗朔失血不少,力战之下,此刻亦有些疲累。他粗略地点了点头,“便依卿所言。”   谢小盈正想扶宗朔坐下,侧身的瞬间,她才看到宗朔后背竟也中了一箭。   “……宗朔,你……”她失声喃喃,克制不住,眼里蓄起了泪。   宗朔看她,却忍不住笑了,“已无事了,你还哭什么?”   他知道自己后背中了箭,坐下来,冷静了,才敢多想一点。   不知箭尖上有没有被淬毒,若淬了毒,怕就麻烦了。   宗朔心中万千思绪闪过,但不敢露,怕吓到谢小盈。他使劲攥了一下谢小盈的手,略作安抚,随即沉声决定:“大将军先护朕与贵妃折返御船,再派人通知公主与皇子车驾,一并折返。”   大将军称是而去,另留下两个兵士上前,一个帮宗朔处理胳膊的伤口,一个砍断宗朔后背没入的箭矢。但御医不在,没人敢动箭尖。幸而大家有经验,只到有淬毒的可能,便以布条勒紧宗朔两臂经脉,防止毒素扩散。   很快,众人再度上马。宗朔仍想与谢小盈共乘一骑,谢小盈实在担心他,坚决不肯,两人便各自策马,直奔御船。   经了刺客之事,护驾的金吾卫十分警惕。   护送宗朔登船后边将御船加以人马护卫住,所有随扈臣属也全部要求归返各自船舱,令精兵看守起来。   陈则安仓皇登船为宗朔诊治伤口,所幸箭上不曾淬毒,都是皮肉伤。外敷内服,涂药包扎,都不是伤筋动骨大毛病,只要养好了就没问题。   谢小盈回来后则先去看过了两个孩子,宗瑶和宗珩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这场无疾而终的出游还颇为遗憾。谢小盈放了心,顾不得对儿女多解释,命乳母悉心照看,即刻便又返回到御船三层,陪到了宗朔病榻之前。   她进到内殿前,金吾卫大将军正回完话,踏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金吾卫大将军忙拱手行礼。   谢小盈知道对方护卫过儿女,便颔首道:“多谢将军保护公主与皇子,我在此拜谢将军。”   对方忙道不敢。   谢小盈隐约记得佟嘉遇也参与其中,又问:“千牛备身佟郎君如何了?大将军若见他,请代我谢过。”   金吾卫大将军俯首答:“佟四郎亦受了重伤,臣这就领陈御医过去看望。”   谢小盈忙让身,“不敢耽搁将军。”   送走了金吾卫大将军,谢小盈这才挑帘入内。宗朔用了药,喝了参汤,此刻气血略回,精神头看着比刚回来的时候倒好了一些。除了疼痛,并没有其他不适。   只谢小盈还是伏在床头,小心地勘察他的伤口,几度欲言又止,眼眶发红,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他看着谢小盈担心成这个样子,既有些感动,又觉得好笑,歪着头问:“陈则安不是都和你讲过了?箭上无毒,这些外伤都不成问题,假以时日便能养好,你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谢小盈一说话便止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比话先落出来,怎么忍都停不下。   她哽咽着,想钻进宗朔怀里,又怕碰到他伤口,只小心地牵过宗朔的掌心,将脸埋了进去,无声发泄。   唯有命悬一线那一刻,谢小盈才突然意识到,宗朔已是她心里的不舍。   她从前待他,最亲密的一刻,也是在想,这是她孩子的父亲。   可在宗朔侧身为她挡下那一箭的瞬息,谢小盈想的却是,这是她不想分开的、要陪她余生的爱人。   她的泪水顺着宗朔的指缝湮下去,宗朔感觉到掌间的湿润,仿佛将他的心也泡得软了。   他叹气,最终还是不得已,抬起受伤的手臂,轻轻抚了抚谢小盈的发,“不哭了,盈盈,不哭了……朕还没实现对你的允诺,还没给你和孩子铺好未来的路,朕怎会有事呢?你与无忧,与珩儿,都是仰赖着朕的,朕知道……朕不会有事,更不会叫你们有事的。”   谢小盈蹭着宗朔的掌心,闷声说:“不是的,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怕没有你,单纯的,这世上如果没有你。”   ……   皇帝伤口情况未有恶化,养伤至第三日,皇帝下旨,御船启程,加速返京。   与此同时,宗朔派人去审活着的刺客。因他记得兵器上有刻纹,令人查看,果不其然,这些精兵武器都出自军器监。宗朔抿唇冷笑,这刺客幕后主使,身份着实不简单。   他本对豫王都有三分疑心,但得知兵器出自军器监,反而对豫王放了心。   豫王是藩王,在京里伸手到不了军器监。他自己的藩地卫兵都是要自己花钱养的,兵器要靠当地兵作打。况豫王有心谋逆,犯不上派刺客这样大费周章。   他是自己的嫡亲兄弟,一母所出,若要图谋不轨,早在自己登基不稳、未有子嗣时动手,都比今日来得容易,也更加名正言顺。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然而,还不等宗朔得到一个满意的口供,陈则安却报来了一个噩耗。   “千牛备身佟嘉遇伤重不治,亡了。” 第157章 心头之恨 当谢小盈再度看到颐芳宫大门……   陈则安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 谢小盈正在亲自给宗朔伤口换药。   皇帝遇刺乃是大事,因宗朔已经疑上了英国公,对方的船被彻底封死, 形同囚牢。随扈官员中, 凡与杨氏有干系来往的官员,一并被羁押严管, 等待结果。   御船之上,乃是守卫重重,如今唯有贵妃能出入无阻。   陈则安已经丝毫不意外会在御船之上看到贵妃,向二人行过礼, 他便脸色沉重地说了此事。   宗朔一怔,惊愕问:“怎会突然亡了?”   他这些日子心思都在查幕后主使、加速行船,等待回宫之后调遣兵将,为围查杨家而做准备。虽知道佟四郎伤重, 却实在无暇顾及过问。他万没想到, 这个年少有为、忠心耿耿的世家子,竟会这样没了。   陈则安满面愧疚, 跪地解释:“启禀陛下,佟郎君当初为了不把刺客引到公主车驾的方向, 先是力战一场,便已身中多箭,伤势严重。待他快马赶回求援时, 一路颠簸, 失血极多,再被人送到船上时,人便很不好了。臣为佟郎君救治多日,只实在是……无力回天。”   谢小盈听完脸色有些惘惘的, 其实死在刺客刀下的兵士不在少数,有些与佟嘉遇一样,是出身世家高门的郎君。随佟嘉遇一并折返护驾公主的千牛卫中,有两人当场便殒命了。   宗朔前些日子已然给这些人下旨追封加爵,赏了体面。然而他们都知道,死后哀荣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活着的重要。   旁人因谢小盈并不认识,只在宗朔拟旨时有些遥远的唏嘘。   但佟嘉遇是一个她真正接触过的人,一时间,谢小盈情绪颇为低落,她轻轻把宗朔胳膊的纱布打结扎好,替他放下衣袖,默然退到了一侧。   宗朔叹惋,“四郎可留下什么话给家里人没有?”   即便这些千牛卫在府中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但护卫皇帝出行,自然没机会被人服侍。这些日子,都是随驾医官身边的药童在贴身照顾。若留下话来,唯有陈则安能知道了。   陈则安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回答道:“是留了,佟郎君请臣代告父母,道有罪,但无悔。”   宗朔也没听懂,但颔首应承:“朕知道了,待回京见到御史大夫,朕定转达。”   陈则安又给宗朔扶了脉,见无恙便告退了。   谢小盈坐在一侧船窗旁,对着岸边倒退的景象,俨然是在发呆。   宗朔整了整衣衫,走到谢小盈身后,轻抚她肩头问:“盈盈,怎么了?”   谢小盈抬头与宗朔对视,“没什么,只是在替佟四郎可惜,他还年轻呢……”   “是啊。”宗朔的目光亦眺向远方,“四郎是个寡言的性子,在御前多年,朕也是看着他出落起来的。他父亲是个文官,最初他被选进千牛卫的时候,朕不怎么看好他,但他是个极能吃苦忍耐之人,功夫修进极快。朕本想过两年就放他到军中磨砺一番的……他虽不是家中长子,若能去军中立下功,往后的前程不会差的。”   说到这里,宗朔顿了顿,凝在水涛上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正可谓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就这样断送了。此番行刺的幕后主使,实在可恨,待朕查个水落石出,定诛其九族,剥皮剜骨,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   原本还有一个月的航程,在皇帝下旨加快入京后,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畿码头。宗朔将整个御船队伍的消息彻底封锁,不准有人擅自离船入京通禀,因此,当他策马入宫时,打了京内所有官员世家一个措手不及。   进宫当日,皇帝即刻下旨着令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从重,审理刺杀谋逆案。   谢小盈这一次没有离开孩子,而是跟着车队在两日后方返回宫里。她已是贵妃,六宫无主,入宫再不必去拜见任何人。   这一路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当谢小盈再度看到颐芳宫大门的牌匾时,内心竟有中尘埃落定、终于回家的感觉。   她踏入正殿,留守宫内的香云与香浮领着其余宫人齐齐拜见恭迎,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大殿之中司空见惯的陈设,第一次,谢小盈没有那种被关回牢笼里的沉闷,反倒是暌违已久的安心。   宗瑶牵着弟弟的手跟着进来,宗珩虽依旧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走路却是稳稳当当的。   谢小盈想起宗瑶小时候,两岁多了,因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性子,还经常自己走着走着路,一扭头的功夫,便脚下拌蒜摔倒了。   这么看来,宗珩的性子倒是专注、稳重一些。   她悬着多日的心因安定下来,再看向一双儿女,便情不自禁带起笑,“过来,到娘娘这里来。”   宗瑶拉着宗珩小跑两步,姐弟齐齐扑到了谢小盈腿前,抱住了她。   谢小盈伸臂拥住孩子,脸轻轻靠在了宗瑶窄小的肩,长长舒出一口气,“真好,咱们回家了。”   休整一日,杜充容与六尚局的人纷纷到颐芳宫来拜见贵妃。   杜充容本意是想与谢小盈说一说这半年宫里的庶务,因有谋逆案在,皇帝又下敕清查内宫,杜充容免不得要与谢小盈商量其中处事分寸。两个人刚聊完正事,杜充容起身欲要告退,谢小盈却让人抬出了两大箱子的东西,“这些是你昌南伯与夫人托我带给你的。”   既有金银细软,也有江南风物,其中甚至还有昌南伯亲自画的扇面。杜充容一看兄弟笔墨,眼眶便有些泛酸,作势要跪谢,谢小盈忙托住她,笑吟吟地说:“姐姐不必客气,若非有姐姐愿留在宫里为我分忧,此程没准还能随陛下一同南巡,亲自去看看家人,因此,该我谢谢姐姐才是。”   杜充容常来颐芳宫,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她深知,即便宫里能找出第二个人替贵妃掌理内务,皇帝也不可能允她随驾。她豁然轻笑,“贵妃待臣妾还是这样周到宽厚,叫臣妾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宗瑶却从外头跑了进来,颐芳宫里没人会拦她,谢小盈才听女儿娇娇地喊了一声“阿娘”,转瞬便见她跑进了次间里来。谢小盈侧身看,但见无忧手里举着些从扬州带回来的跑马灯,巴巴儿地问:“阿娘,我什么时候能去前面进学读书呀?这些都是我给大兄二兄带的礼物!我想他们啦!”   谢小盈闻言微滞,因宗朔回宫后就在彻查谋逆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谢小盈虽不干涉朝务,却也听宗朔与常路交代过几句,不少朝臣家眷都已被看押起来,兹事体大,恐不是她能参与的。   为不叫儿女受影响,宗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叮嘱谢小盈,让两个孩子这些日子先别出颐芳宫。他怕宫内与人里应外合,并不安全。   谢小盈只好揽过女儿,安抚道:“无忧,乖,你爹爹这些日子忙着,不能叫你们到前头去。你且等几日,阿娘便让你去与阿兄们玩。你先陪陪弟弟,好不好?”   宗瑶不高兴地撅起嘴:“可是弟弟都不和我说话,阿娘,弟弟是个小哑巴!”   “胡说!”谢小盈轻拧了宗瑶的小脸蛋,“不许这么说弟弟,弟弟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爱说话,你多逗一逗他,他喜欢姐姐,会陪姐姐的。”   宗瑶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小盈,晃着手里的跑马灯,“我想把礼物给阿兄嘛。”   谢小盈正要再拒绝,却忽然想起,佟四郎亡故的消息宗琪还不知道。宗琪小时候是跟着佟四郎学的弓马,师徒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先前宗琪往返离宫,宗朔都是令佟嘉遇往返护卫,大约也是有成全他们师徒情分的意思。她想了想,索性对杜充容道:“不如辛苦杜姐姐,替公主去看一看淑妃姐姐与琪郎吧,这日子敏感,我不好带着孩子出去走动。我给淑妃姐姐也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须得交给她。我让人跟着姐姐,去把东西抬过去,无忧的小玩意儿,也请姐姐交给琪郎。另外还有一事,你替我好好与琪郎讲一讲。”   杜充容自然不会推辞,当场应下,只问:“什么事?”   “陛下御前的千牛备身之中有一位佟四郎,当年我怀孕在素烟宫的时候,陛下令佟四郎教过琪郎弓马,琪郎与佟四郎有积年的情分。只不幸,佟四郎在陛下遇刺的时候护驾有功,身负重伤,不治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他为忠义伯,棺椁被送回了佟家……琪郎大了,这事该与他说一声。麻烦姐姐好言好语地告给琪郎知晓,千万别吓到他。”   杜充容当初也去了素烟宫,对此事有印象,因此痛快称是,起身往玉瑶宫去了。   提起佟四郎的事,谢小盈心里免不了有些沉甸甸的。   宗瑶在一旁听着母亲说完这些,还有些懵懂,趴在谢小盈膝头上问:“阿娘,什么叫亡了?”   大殿内被阳光投进来无数光斑,谢小盈的目光凝在那一处,低声喃喃:“就是一个人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世间,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与这个人,从此往后,再无机会重逢。”   “啊?”宗瑶吓一跳,紧张兮兮地抱住谢小盈的腿,“那娘娘会亡吗?爹爹会亡吗??”   谢小盈扭过头,看向女儿,不知该不该说,或早或晚,这世上每个人都会离彼此而去。   人与人能相伴一程的缘分,常会在一个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戛然而止。 第158章 株连九族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   出去撒过欢儿, 回到颐芳宫内,宗瑶便有些不适应被这样拘着的日子了。   连着缠闹了几天,谢小盈实在拿她没办法, 早晨送宗朔去朝前的时候两人商议了一番, 谢小盈还是带着宗瑶踏出了颐芳宫,趁天还不算太冷, 陪着女儿在宫苑内转了转。   已然临近冬月,宫城内除了松柏仍有青色,大多树木俱已枯黄。   风徐徐吹着,拂面便是寒意。   谢小盈给宗瑶选了一身宝蓝金纹的斗篷, 恐她受凉,还是叫薛妈妈填了个手炉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两人走起路来,身上微微发汗, 倒也不算太冷。宗瑶任由母亲牵着, 两人一路且言且行。   宗瑶如今还惦记着谢小盈承诺过她,待到回了宫, 要让她与云姗姐姐一起玩,因此追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姐姐。   眼下延京城里风声鹤唳, 谢小盈猜忖,宗朔定是已然查到谁是刺客主使,暂时按下不发, 只为观察众臣动静, 加以判别。这个节骨眼,谢小盈哪敢轻举妄动,让二兄送女儿入宫?以她二嫂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性子,怕是吓都要吓死了。   谢小盈叹气, 晃了晃宗瑶的手,耐心解释:“并非娘刻意食言,是你爹爹朝政上有大事要做,宫里宫外都乱得很。这时候召你表姐入宫,恐要你二舅舅一家担心。无忧最懂事了,这一次,能不能体谅爹娘呢?”   宗瑶小大人似的叹气,“好吧,谁让我是公主呢。”   谢小盈忍俊不禁,正想再逗她两句,没等开口,宗瑶自己却咦了一声,“阿娘,那个……是不是大兄呀?”   不远处,已枯萎的矮木丛畔,有个锦袍小郎正沿着木丛弯腰察看。   男孩背影挺拔,身边跟着两个内宦,谢小盈认出其中一个,还记得对方叫易得,是跟在琪郎身边伺候久了的小内侍。   她与宗瑶驻足少顷,从侧面认出了那个弯着腰翻找草丛的男孩,果然便是宗琪。   谢小盈松开了牵着宗瑶的手,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宗瑶去打招呼。   宗瑶转瞬便开心起来,大喊着跑了过去,“大兄!!”   宗琪诧异回首,见是宗瑶,下意识也笑了,“瑶瑶妹妹!”   他很快留意到了宗瑶身后站着的谢小盈,上前两步,冲着谢小盈作揖,“琪拜见贵妃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贵妃夫人万安。”   半年不见,宗琪又长高了不少,说话行事的风格也越发显得稳重。   谢小盈莞尔,“琪郎不必多礼,当真是许久不见,无忧一直念着想你呢。”   宗瑶扑到宗琪身边,宗琪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妹妹,温声应:“我也很想妹妹。”   谢小盈见宗琪只穿了件袍子,也没披斗篷,她忍不住问:“琪郎,你在此地做什么?穿得还这么少,冷不冷?你娘娘呢?”   宗琪闻言,脸色微微一暗,垂首试图解释,却不料,他开口声音便哽咽了,“回禀贵妃……我……佟师父他……”   谢小盈想起佟四郎阵亡的事,心骤然也沉了下去,有些愧疚地蹲下身,对宗琪道:“你佟师父是大英雄,我与你爹爹都十分感激他,琪郎,你还小,人生还会再遇到更多帮助你、关心你的人,不要难过太久,好不好?”   宗琪点点头,使劲忍住了泪,勉强做淡然状,“琪明白,我阿娘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只是我今日……我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大意,弄丢了师父之前赠我的那枚玉佩,娘知道后十分恼怒,责令我出来寻,说寻不到不许回去,所以……”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里常戴在身上,穗子有些旧的那枚玉佩?”   “是。”宗琪小手攥拳,低着脑袋,嗫嚅着说,“阿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本以为是落在玉瑶宫什么地方了,娘却说不会,定是我掉在了外头,我前两日正巧来这边和璟弟玩过,在想会不会是掉在了这边。”   谢小盈很能体谅宗琪的心情,毕竟是佟嘉遇唯一给他留的东西,莫说杨淑妃责怪宗琪大意,便是宗琪自己,定然心里十分遗憾着急,才会在此地反复寻找。   她忙起了身,领着宗瑶,也叫上宫人一起,围着左右两侧的木丛帮宗琪翻找了起来。   照理说,人多力量大,总该很快能找到。那玉佩看着就价值不菲,若是被寻常宫人捡到,想来也不敢私贪,定就是落在某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而已。   只是,众人不管怎么找,都没看到那玉佩的下落。   越找宗琪越着急,终究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   谢小盈心疼得不行,一面让宗瑶去安慰哥哥,一面犹豫,该不该替宗琪到玉瑶宫去,在淑妃面前替他讲几句好话。然而谢小盈又想,杨淑妃岂会当真为了一块旁人赠的玉佩就对宗琪发脾气,不过是孩子自小就惧怕母亲,也许夸大了母亲的批评也未可知。   她想哄宗琪先回去,免得天太冷,再受了寒。   但宗琪哭得厉害,大约还觉得有点丢脸,埋着头,一时不肯动。   谢小盈没办法,只好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给宗琪搭上,和宗瑶一起蹲在旁边安慰他,陪着他。   还没能劝住宗琪,本该守在颐芳宫里的荷光却脚步匆匆地朝一群人的方向赶来。她找了谢小盈似乎有一会了,好不容易见到人,下意识开口就要喊,一声“娘子”刚出了口,荷光骤然瞧见宗琪的身影,竟又生生刹住脚步,憋住了话。   谢小盈已听见了动静,回身看了荷光一眼,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荷光欲言又止,朝谢小盈招了招手,谢小盈便令宗瑶先陪着哥哥,自己朝荷光走去。   谢小盈但见荷光脸色十分严肃,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两人往背风的方向躲了几步,谢小盈才问:“怎么了?”   荷光将声音压得极低,“谋逆案查出结果了,陛下适才让常少监来传旨了,说是……说是英国公杨守所为,敕令褫夺爵位,株连九族。”   “诛九族?!”谢小盈霎然脚软,“那淑妃与宗琪呢?”   荷光忙扶住谢小盈,有些不忍说,但在谢小盈逼问的视线里,她悄声回答:“淑妃贬为庶人,赐鸩酒。大皇子暂且幽禁,闭门自省……旨意就在颐芳宫,是常少监来传的,他说如今贵妃掌理六宫,便请娘子您去传宫正司的人奉旨行刑,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谢小盈浑身发冷,几不敢信,“陛下怎么能……”   她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眼泪几乎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淑妃做错了什么?宗琪又做错了什么?行刺之人与他们两个深宫内眷能有什么关系?   谢小盈如何能下得去手,如何能传得了这份旨意?   荷光死死地攥着谢小盈的手指,她同样眼眶通红,“娘子,旨意还没传开来,大皇子还不知道呢……他就在那边,娘子,您……”   谢小盈一瞬间冷静下来,她抬起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泪,当机立断道:“不行,不行,我要去求一求陛下。淑妃不能这么死,她是出嫁女,杨家做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何况她诞育了皇长子,是有功的,陛下不该这么重罚她。荷光,你去,去让薛妈妈先带无忧回宫去,也叫易得侍奉琪郎先回玉瑶宫。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旁人我管不了,但对淑妃,我不能见死不救。”   说完,她立刻扬声传辇。谢小盈自己并不坐,只让薛妈妈陪着无忧坐上去,“你与公主回颐芳宫去,没有我与陛下的令旨,不可再出来!”   她突然严肃,让薛妈妈与宗瑶都紧张起来,不敢违抗。   目送荷光陪着女儿回去,谢小盈略放了心,这才领着两个人顺着永巷直奔前廷去。   宗朔这个时辰还在崇明殿议政,多半不会在金福宫,谢小盈脚步走得极快,她几乎提起裙子要跑起来了。满头珠钗让谢小盈感到十分碍事,她一边疾走,一边将那些碍事的装饰通通扯了下来,随手塞给身后侍奉的婢子。   她这样在宫内快步疾行原是十分不合规矩的,然而一路宫人见是贵妃,都慌忙跪地避让,无人敢挑她的礼。   谢小盈就这样直冲到华章门上,最后是被内侍省的两个内宦赔着笑脸拦下了。   两个内宦一边赔罪一边道:“贵妃恕罪、贵妃恕罪,但再往前头就是崇明殿了,贵妃夫人有什么吩咐?奴定为夫人办到,前廷没有陛下旨意,后宫女眷是不得擅闯的。”   谢小盈的披风给宗琪拿走了,此刻不知是被风吹得发寒,还是紧张得在抖。她喘着气,扶着门道:“我要见陛下,你们去通传,我现在就要见陛下!”   内宦对视一眼,倒不敢真的把贵妃挡回去,只能一个跪在地上求她止步,另一个小跑着往崇明殿报禀了。   宗朔确实早就查到这事为英国公所为,按捺多日已近极限,而今人证口供俱齐,延京城内与杨家有姻亲或关联的世家尽在掌控,他终于下旨,要求从严从重处决谋逆案。英国公府乃是百年望族,姻亲无数,若不株连九族,只怕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宗朔必得要斩草除根,方能放心。   他正与大理寺卿拟定处决之人,常路进来报,贵妃求见。   宗朔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不必问,他都知道谢小盈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是为了谁。   大理寺卿捏着手里那张写着百十来人名字的长长奏章,低着头,不敢搭腔。   宗朔沉默许久,方对常路道:“你去告诉贵妃,朕忙着,眼下无暇见她。你让贵妃先回去,有什么事,朕晚上到颐芳宫与她慢慢计议。朕知道贵妃想说什么,但淑妃的事,不可妇人之仁,令贵妃顾全大局,万事,都先想一想珩儿。”   常路俯身称是,欲要退出去,却被宗朔再度喊住。   “你记得,要与贵妃好好说,慢慢说。”宗朔盯着常路,叮嘱着,“贵妃与朕一样遇刺,死里逃生,你说话注意些,切莫惊到贵妃。”   常路将腰弓得极深,“陛下放心,奴省得。”   片刻,常路亲自走到华章门下,但见贵妃一袭纤影,茕茕孑立。他恍神间,只觉看到了多年前,曾再永巷等到陛下的那个小小的谢才人。他记得,那一次,便是陛下听闻才人与淑妃来往过密时,发作后的一晚。头一回,有人能在淑妃这件事上,从陛下跟前讨到了不一样的结局。   彼时,常路暗中钦佩才人的手腕。现今,他却有些看不起对方身为贵妃的眼界。   多大的胆子啊……竟敢来为谋逆之人求情?   常路没什么好气,假笑着,把皇帝的话三言两语地复述给了谢小盈。   谢小盈听完,只觉遍体生寒。   她与宗朔走到今日,却依然能被这样一个明明大敞着的门,彻底困住脚步。   宗朔一句不许,她就被轻而易举地挡在这里,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大颗的泪珠失控地从谢小盈的眼眶里落下来,可她根本不想哭。   谢小盈用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湿痕。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常路脸上虚伪的笑,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见常路丝毫没有再为她斡旋的意思,当即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常路吓一跳,忙不迭闪身让开谢小盈直面的方向。他上前欲扶,谢小盈却使劲甩开了常路的手。   她梗着脖子开口,却换了另一种说话的口吻——   “臣妾谢氏,求见陛下。请常少监再为臣妾通禀一次,若陛下不肯见臣妾,臣妾便在此,长跪不起。” 第159章 淑妃绝笔 赵良翰故作惊讶,“啊?奴瞧……   常路呆怔地和贵妃对视了两秒, 半晌才反应过来,贵妃当真是恃宠生骄,这是要拿自己与皇帝的情分来要挟陛下不成?   这一刻, 他简直觉得滑稽。   往前头数, 得过宠的金充媛、林修仪,还有那些个美人才人的, 哪儿有一个敢这么和陛下顶?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谋逆重罪之前,陛下还能同一个内宫女眷讲情分不成?   常路扯了扯嘴角,心里感到嘲弄。只他面上仍恭敬着, 礼数上半点不缺,朝着贵妃一揖,淡淡地说:“那请贵妃夫人稍待,奴再去为贵妃通禀一次。”   他双手一抄, 转身从华章门走了。   常路回了御前, 门口值守的内宦低声交代,道是大理寺卿已告退了, 此刻在里头议事的则是京畿守兵的几位将军,问常路可要进去。宗朔议军务时, 等闲不让人在侧侍奉。但常路身份不同,且他领着差事,若要入内回禀, 总归是没问题的。   然而, 常路心里却暗自道了一句正好,不让人去扰,直接在大殿外跟着众人一起站班了。皇帝一忙起来,定不会再想起这事儿, 贵妃乐意跪着,就让她先跪一会儿……等这茬儿忙完,他再去回一声,定然也不迟。   天色渐渐暗下来。   今日皇帝旨意多,赵良翰从宫外匆匆回来,生怕没赶上宫门落钥。他去直房里喝了口水润了润嗓,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准备到御前复命。顺着廊庑走,赵良翰远远却瞧见一个发丝散乱飞扬的女子跪在华章门下。对方衣着颜色鲜丽,俨然不是婢子。这是哪宫的嫔御犯了忌讳?赵良翰有些稀罕地想,后宫竟还有人能犯事犯到御前来?这也算是个本事。   总不至于是淑妃吧?   淑妃……可不单单是罚跪就能解决的事儿啊!   赵良翰心里嘀咕着,满怀八卦地往近了走几步,想瞧个清楚。   只他刚眯缝着眼看清那女人,脸色猝然就变了——怎会是谢贵妃?!   这可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他在御前能有今日的出息,一半都是靠着贵妃的关系啊!   赵良翰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敢往跟前儿凑,便抓了个内侍省跑腿的小子问:“贵妃怎么在这里?”   对方左右看了眼,因内侍省早已无形之中分了两派,一派偏着常少监,另一派则巴着赵常侍。赵良翰抓人问话,自然挑的是自己的额人。那小内宦悄么声儿道:“贵妃是来求见陛下的,常少监……给挡了,这会儿还没去回话呢。”   赵良翰闻言,非但不恼,反倒笑了。   常路跟着陛下二十余年,竟还看不出,这谢贵妃与后宫旁的女人不一般吗?   他摆摆手,让那内宦退了下去,立在外头思索片刻,轻轻将头上戴的发冠推歪了一点,随后才往崇明殿昂首阔步走去。   说来也巧,赵良翰刚到大殿外头,在里面回话的几位大将军正好称是告退。外臣退出来,内侍们便井然有序地重新回到大殿内侍奉。   说了这么久的话,常路去茶房亲自换了热茶,奉到了宗朔手边。   他余光瞥见了跟进来的赵良翰,瞬间有些警惕,只他观察,赵良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许是刚从宫外赶回来。常路到嘴边的话又忍了下去,任由赵良翰上前行礼。   宗朔见是他,便问:“差事办完了?”   常路提着心盯住对方,赵良翰果然只说公务,令他松了口气。   “回禀陛下,办完了。奴回宫前还去杨家看了一眼,杨家已查抄泰半,奴留了人手在那边点数造册,不日便将填入库里。”   英国公的爵位已经没了,昔日的国公府,如今只能称个杨家。   宗朔轻蔑一笑,颔首道:“杨家贪墨数具,怕要费上几日才点清楚。你这两日辛苦些,多出宫替朕看一看。”   赵良翰干脆地应了。   应完话,赵良翰却跪在地上,并没退下去。   宗朔抬起头看他,挑眉问:“还有什么事?”   赵良翰腆着脸对皇帝笑,“奴……奴斗胆,想为贵妃夫人求个情,外头天儿都黑了,风吹得大,陛下知道的,咱们贵妃身子骨儿不算硬朗,有什么错处,陛下回到颐芳宫慢慢训诫。奴回来的时候瞧着贵妃已经快跪不住了,陛下一向怜惜贵妃,求陛下开恩,先叫贵妃起来吧。”   宗朔听得一头雾水,“赵良翰,你说什么呢?贵妃跪什么?”   赵良翰故作惊讶,“啊?奴瞧着贵妃领着人跪在华章门上,难道不是陛下罚跪吗?”   宗朔蓦地站起来,脸色惊变,他鹰隼似的眼死死盯在常路身上,厉声问:“怎么回事!!”   常路气得磨牙,只能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解释:“启禀陛下,是贵妃不肯走,非要跪着求见陛下,要挟陛下,奴正要给陛下回禀呢,这不是赵常侍抢在了奴前头,所以……”   宗朔直接将手边最近的砚台抄起来狠狠向常路砸去,“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该报给朕!”   他绕过桌子,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常路起身想跟,宗朔却扭过身子,猛地往常路身上踹了一个窝心脚,他恨声咒骂:“贵妃若跪出个好歹,朕扒了你的皮!来人,把常路拖出去,杖二十!!”   说完,宗朔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果不其然,外面天已半黑了,红霞将将挂在天边最遥远的地方,映着最后一点色彩。   深秋时节北风凛冽,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吹。   宗朔还没到华章门便已然看到谢小盈臂弯的披帛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来,他脚步越走越快,直至谢小盈苍白冷淡的面孔印入他的视野。因她卸了不少发髻上的珠钗,此刻细碎的发丝凌乱地飘着,整个人形销骨立,有种说不出的落魄。   两人隔着几米远对视上,谢小盈身子微微晃了晃。   宗朔顿时慌乱起来,若是谢小盈一直没走,始终跪在这里等他,这过去了至少有大半个时辰了!!   这么冷的天,谢小盈身上怎连件披风都没有?   “常路这狗奴……”宗朔恼极了,快步朝谢小盈的方向赶去,人还没到跟前,谢小盈却已先行大礼,俯首拜了下去。   宗朔几步冲到谢小盈身边,使劲将人托住,他半蹲着身子仓促道:“盈盈,快起来,朕是不知你跪在这里,常路他……”   “陛下,臣妾求你。”谢小盈直接打断了宗朔的话,她一句自称,直接让宗朔的未竟之语堵在了喉咙里。“你既知道臣妾为何而来,能不能求你……赦淑妃一命?”   谢小盈眼泪溢满了眼眶,她扣着宗朔的手指,深深地凝住了他。   宗朔呼吸微窒,却没松开谢小盈,只把语气放柔了说:“盈盈,外头冷,朕陪你回颐芳宫去,你有什么话,与朕慢慢说好不好?”   谢小盈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宗朔,“臣妾要说什么,陛下都知道的,这世间的事,行与不行,都在陛下一念之间,正如臣妾能不能跨过这一道门槛……陛下,你不要拿那些话哄我,好不好?”   她眼眶红着,因拼命在忍,眼泪蕴到极限,才整颗地落出一大滴。   宗朔反过来攥住她冰冷的指尖,极度不忍,却又实在无法松口。他彻底蹲下身子,离谢小盈极近,压低声地说:“盈盈,朕知道你与淑妃曾经要好,但兹事体大,纵你不为朕、为朝廷想一想,你来想一想我们的儿子,想一想珩郎。朕与淑妃乃有不共戴天之仇,若她活着,凭满腔恨意,报复在珩郎身上,朕与你要如何应对?”   谢小盈泣声摇头,“她不会的,陛下,淑妃不会的。她若想动手,早就能动了。我生产珩郎时,淑妃为我看照无忧何曾出过纰漏?淑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的。”   “盈盈!人心隔肚皮,朕知道你是个善性的,但你不能拿自己去想其他人,淑妃她……”宗朔话音未落,余光却扫到永巷里有个婢子疾奔而来。他皱眉正要呵斥,却认出了那女孩的面孔,是颐芳宫的荷光。   荷光飞似的朝着谢小盈跑来,什么规矩体统都顾不上了,直直扑跪在了地上,哽咽着拜道:“奴 ……奴拜见陛下、贵妃,启禀……启禀陛下、贵妃,玉瑶宫青娥来禀,淑妃夫人她……”   谢小盈猛地回身,颤栗着对上荷光的双眼,脱口问:“淑妃怎么了?!”   “淑妃……服毒自尽了,青娥发现时,淑妃她……已没了。”荷光克制不住抽泣,双手呈上了一张薄薄的笺纸,“淑妃为娘子留下了一封绝笔信,青娥送了过来,请娘子过目。”   谢小盈先是怔了一瞬,她满眼的泪,决堤似的潸然而下。   她接过那张纸,上面竟只有寥寥几行。   “小盈,我一生有憾事,但无悔。父母罪,儿女偿,本是应当。须牢记,不必为我向陛下求情,帝王恩薄,护好自己。如有余力,照拂琪郎。”   谢小盈手指轻颤,盯着信笺上飞扬字迹,克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她甚至不敢将纸笺捏得太紧,唯恐毁了淑妃为她留下最后的一件物。   宗朔从后面也看到了那上头的字,他眉峰紧蹙,十分不悦。淑妃怎临死还要挑拨他与盈盈?什么叫帝王恩薄!他对杨家恩薄,那是杨家罪有应得。他对谢小盈,何尝恩薄过?!   只眼下不是辩驳的时候,他想把谢小盈从地上拽起来,再这样又哭又跪地待下去,她身子定然受不住了。   然而,宗朔的手刚碰到谢小盈的小臂,便见她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未及宗朔反应过来,谢小盈猛地向前栽倒,整个人昏了过去。 第160章 末路之终 难道……就因为贵妃为母亲求……   颐芳宫内, 一片兵荒马乱。   因听说了淑妃的事,见到荷光与青娥在宫门外含泪地交汇,宫人们颇有些惴惴。但还是不曾想, 皇帝竟亲自将贵妃打横抱了回来, 一路火急火燎,骇得宫人们纷纷避让开来。   陈则安被赵良翰亲自传唤而来, 幸得没什么大事。   诊完了脉象,随侍贵妃的婢子香安一说缘故,陈则安就料到了是怎样的情形。   谢小盈遇见宗琪时将披风给了出去,陪着琪郎在园子里找了大半天的玉佩, 又在华章门的风口下跪了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情绪波动大,一时悲痛难抑,便昏了过去。   眼下贵妃浑身发热, 彻底起了烧, 人虽短暂地醒了,但很快就昏沉过去。   陈则安不让人再叫, 只说:“贵妃伤怀,醒来也是哀思缠绕, 倒不如好好歇一歇。臣去开驱寒解火的药方,待贵妃自然醒来,再服侍贵妃饮下就是。”   宗朔沉默地陪在谢小盈床畔, 淑妃最后遗留的那张绝笔, 他本想夺去烧了,但顾念谢小盈的心情,最终还是轻轻抚平,叫人找来了一本书, 夹在其中,放到了谢小盈的枕边。他交代荷光,“你记好了,朕是放在此处。若贵妃醒来还想寻个念想,便告诉她。”   荷光冲动过了,眼下已勉强能忍住泪,不失态,跪地向宗朔称是。   宗朔指腹抚着谢小盈哭得发肿的眼皮,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他的盈盈,始终是个简单的性子。是软肋,亦珍贵。   他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半晌,似是纠结,又似挣扎,凝视着女人的睡颜,久久未语。   ……   谢小盈虽发了烧,一夜过去,倒也退了。   翌日晌午,她悠悠转醒,只觉浑身疲软酸痛,整个人被人敲过闷棍似的,头脑发胀。   她低咳一声,还没等坐起身,外头听见动静的宫婢忙不迭进来侍奉。   荷光手脚最快,抢前到了床边,亲自将谢小盈扶着坐起来,嘴里念叨着,“娘子总算醒了,奴要担心死了。”   谢小盈有些发懵,大脑里像是断了片,全然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在寝殿内转了一圈,见到窗边的高脚花几上摆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盏,怔忡片刻,骤然间忆起了全部。她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手指禁不住抬起来,指向那枚玉盏,哽咽问:“荷光,那个是……”   荷光顿了顿,视线垂下去,“……是青娥送来的,道是淑妃夫人留了话,若她没了,要记得将这枚玉盏还给娘子,好与那套白玉的茶器凑成一对,免得好好的东西,浪费了……”   是谢小盈刚怀上宗珩时,淑妃送来的那套贺礼。   谢小盈攥着被角,想起旧事,心口都生起一阵绞痛。   淑妃自尽了。   她本该料到的,那样骄傲的人,如何甘愿等到最后一刻,如何甘愿伏在掌权者的脚下卑微的乞饶。   谢小盈冷静下来时,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从最初的到最后,淑妃始终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画上句点。这是一段不由淑妃自己书写的故事,她是那个被操纵的人偶,被家族,被皇帝,被命运。而淑妃能做的,是在有限的篇幅里,以最嚣张的姿态,留下属于她自己的笔墨。   淑妃与青娥,早都想定了自己的结局。因此周全交代,从容而去。   末路之终,未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谢小盈眼泪无声地往下淌,顺着纤细的颈子,湮入寝衣。   荷光看着谢小盈这幅神态,同样忍不住鼻翼发酸,她极小声地说:“娘子……青娥昨晚回去,她也……自尽了。青娥其实还给我带了一样东西……因陛下在,昨日我没敢说……”   “是什么?”   荷光左右看了看,将侍奉的宫人寻借口支了出去,方从贴身的香囊里取了出来。   是一粒褐色的药丸。   “杨家原先的世子夫人进宫时给淑妃的,青娥说,淑妃共得了三粒。两粒她们主仆各自留了,陛下因察觉淑妃用毒,已下旨在查。只世子夫人被赐死,陛下恐查不出什么,所以淑妃让青娥将这一粒转呈娘子。”荷光悄声解释,“淑妃说,娘子根基浅,不管坐到再高的位置,未必会有凭恃。此毒供娘子迫不得已时所用,即便被发现,来路也无迹可寻,对娘子而言最是安全。”   谢小盈盯着那丸药,禁不住思忖:淑妃与青娥,便是服了它赴死的吗?这是杨家送进宫的毒,杨家如何送进来的?他们送进来最初时,这药总不会是为淑妃而备的吧?他们一开始,是想要淑妃用此毒来毒杀谁?   万千猜测塞进谢小盈的大脑,有些昭然若揭的结果近在咫尺,谢小盈却不敢去信。   若当真是她猜的那样,淑妃该是多为难、多挣扎,最终却将这药喂给了自己呢?   谢小盈的眼泪彻底止不住,心口闷得她连喘息都觉得有些困难。   荷光见谢小盈这般难过,实在有些怕,她试图将丸药重新收起来,谢小盈却吩咐:“把炭盆端过来。”   荷光以为她是冷,未加思索便去做了。   殊不知,谢小盈却是让荷光将那毒药掷了进去。高温迅速将丸药融化了,谢小盈不知冒出来的烟会不会有毒,立刻又让荷光将炭盆端了出去。   “毒药的事,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就当不知道了。”   “那娘子……”   “害人害己的东西,我不需要。”   淑妃已做出了她的选择,人的一生,有千百种身不由己,能决定在哪一刻结束,恐怕是淑妃为数不多能自己做的选择。   谢小盈竭力擦掉眼角的泪,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使劲,眼泪流出的却越多。   ……   宗朔挂念谢小盈,因此派人留在了颐芳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往崇明殿去传信。宗朔当即放下了手里的事,命人传辇。   赵良翰随奉在宗朔左右,昨日贵妃一病,常路内侍省少监的衔儿就被陛下给摘了,这会子已赶出了御前,送到了杂役院养伤了。至于能不能养得好,那就是两说。   宗朔从大殿内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对赵良翰吩咐:“去玉瑶宫,接大皇子过来一道。”   片刻,一行人行至颐芳宫。   宗朔没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等了一会,直到内侍省的人把大皇子半押半陪地接过来。   淑妃是戴罪赴死,大皇子不能为她披麻戴孝,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   他大约是一宿没睡,眼底通红,布着血丝,见到宗朔还要强撑着,跪地向父亲行礼。   宗朔眼尖,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内宦怀里抱着一件女子的披风,他没立刻把儿子叫起来,只问:“那是什么?”   宗琪垂首回话:“启禀爹爹,贵妃夫人昨日陪儿在园子里找东西,将那披风借给了儿,儿听闻爹爹在颐芳宫召见,便想着一并带来,还给贵妃夫人。”   宗朔想了起来,昨日侍奉贵妃的婢子说过这一茬儿。   他脸色淡淡地望着宗琪,沉声道:“琪郎,你知道你母亲是为何而死,知道朕是如何下的旨吗?”   男孩闻言眼底霎时有了泪,但他强忍着,点头回答:“儿知道,外祖家犯上谋逆,罪诛九族。儿的母亲……同是罪人,不忠君父,所以爹爹废了母亲,赐鸩酒,也令儿幽闭反省。”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宗琪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虽开蒙进学有些年头了,淑妃也教了他不少道理与深宫之中的生存法则。但这一刻,他还是没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望过去,又在父亲严厉冷峻的目光里,敬畏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讷讷半晌,秉着往日里先生与母亲的教训,哽咽道:“儿不敢,谋逆是重罪,儿……儿虽知母亲并无此念,可……”   后面的话,宗琪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宗朔并未苛责,只说:“贵妃与你母亲情同姐妹,昨日得知此事,上华章门跪了一个时辰,欲要为你母亲求情。你可知,此案审查至今,贵妃是头一个胆敢为行刺重罪之人求情开脱的。论理,贵妃罪同谋逆,当处极刑。”   宗琪脸色骤变,一瞬间血色全无,他惊愕之下,更感到十分的恐惧。   自他有了记忆起,贵妃就是这后宫中最受父亲宠爱的嫔御。他听母亲说过许多次,也知道母亲与贵妃交好。   难道……就因为贵妃为母亲求了情,他的父亲便恼怒至此,连贵妃都不肯放过吗?!   宗琪怕极了,嘴唇都有些发抖,他脑子里有些发涨,想起无忧妹妹,还有刚学会走路说话的三弟弟,既内疚、又恐惧。他终于是忍不住,趴在地上向父亲叩首道:“爹爹,母亲……母亲罪该万死,可贵妃夫人她……她不知道的,她是女眷,所以她……请爹爹宽恕贵妃,儿愿代贵妃受过。”   宗朔满意地盯着宗琪看了两秒,终于伸出手,弯腰将宗琪从地上拽起,“朕没有要责罚贵妃的意思,宗琪,朕只是要你知道,贵妃为你母亲,愿冒死做到这般地步。你母亲身负重罪,死有余辜,但毕竟贵妃为你母亲求情,朕可以,为你母亲留一点死后的哀荣,也是为了周全你的体面。你是朕的长子,朕终归不愿你一生为母负罪,身背不忠不孝的恶名。”   宗琪有些没懂父亲的意思,只庆幸,贵妃不必再受牵连,否则他如何面对余下弟妹?   “朕已收回了废你母亲为庶人的旨意,但杨家罪大恶极,朕将你母亲降为昭仪,以昭仪之位葬入妃陵。待你长大,若思念母亲,亦可去祭拜。贵妃受你母亲临终遗命,要她代为照拂你。你要知感恩,侍奉贵妃如同侍奉生母,谨忠孝,无违逆,记住了吗?”   “儿谨遵圣训。”   宗朔颔首,“既记住了,便同朕一起,进去看看贵妃。他为了你与你母亲,昨日受寒晕厥,哀思过甚。你去宽慰贵妃几句,要她节哀顺变,想开一些,凡事要往前看。” 第161章 如释重负 终章。   谢小盈没想到宗朔把宗琪领到了她跟前来。   她几乎醒来就在哭, 眼睛肿痛,宫人进来报陛下至,谢小盈还有些郁郁赌气, 不想见皇帝。   但先进来的人竟不是宗朔, 是满脸都写着紧张与恐惧的宗琪。   赵良翰俯身在门口道:“陛下知道贵妃伤怀,特地领大皇子来与夫人说话。陛下就在正殿里等着, 若夫人愿意,他再来看望夫人。”   宗朔知道谢小盈心里有三分怨,恐会迁怒,并不贸然来扰。   反倒送上了小小的宗琪, 提醒谢小盈,斯人已逝,但还留下了血脉,成为了所有人与淑妃无法割舍的羁绊。   谢小盈一时既恨宗朔对她用这样的手段, 可见到拘谨沉默的宗琪, 心又实实在在地软到无处安放。她忙朝宗琪招手,未等开口说话, 眼泪却先往下流。   对着宗琪,她竟有种成王败寇的心虚。   谢小盈并非不理解宗朔, 朝堂之上风云际会,由古至今便是你死我活的倾轧。没有哪个坐稳皇位的人手上不沾鲜血,也没有哪个胜利者的路是一片坦途。   从前帝王权柄只是单属于宗朔自己的, 是遥不可及的。   而自打宗朔愿意推她坐上后位, 希望她的孩子来继承大统的的那一刻,谢小盈就该意识到,她已然是皇权的既得利益者,是站在宗朔刀锋之后的人。   宗朔对她的爱护之深, 便会成为伤害这六宫女眷的锋刃。她攫取了宗朔作为丈夫的爱意,作为帝王的庇佑,她与淑妃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面对面而立了。   是她自己后知后觉,杨淑妃早早便料到了这一天。当初淑妃定要与她疏远隔绝,未尝不是因为淑妃的清醒透彻。   相隔得远了,那些本该对立的东西,便显得模糊了,真情方能长久。   谢小盈心中叹惋惭愧,看到宗琪便愈发觉得不忍。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反倒是宗琪见状,径自向前走了几步,直接跪在了谢小盈床边的脚踏上,“琪拜见贵妃夫人。”   “琪郎,不要与我多礼。”   谢小盈伸手要去拽他,宗琪看出她脸上的虚弱,没敢劳动她,自己乖乖站了起来。   宗琪十分冷静地问:“贵妃可否能屏退左右?琪想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好。”谢小盈应他,挥手让人退了出去。   宗琪望着谢小盈,他的眼睛与母亲实在相仿,谢小盈看着他,恍惚间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淑妃的音容笑貌。宗琪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开口:“外祖曾与我说过,想要我,做太子,做皇帝。母亲知道了,并不许,还责骂过我,叫我不要听外祖煽动。母亲一直说……做个藩王最好,远离京里,无忧无虑。她生下我,不是要我去走那个刀尖路,是盼着我锦衣富贵,一生安平。我答应过母亲,不会让她失望。从琪记事开始,夫人就是母亲最要好的朋友,琪尚且年少,还不懂事,因此来日想求夫人庇佑指教,护琪成人。”   昨日还在园子里抹着眼泪找玉佩的男孩,一夕之间,仿佛就长成了个大人。   他是那样懂道理,又是那么聪慧地体悟了母亲很早以前说过的话。   谢小盈不是听不出宗琪这一番话里隐藏的深意,小小的男孩,竟在向她示弱、向她剖白、向她乞饶。宗琪太知道如今宫里唯一能指望与信赖的人是谁了,或许是淑妃教得好,又或许是生在皇家的宗琪天生便有这样的睿智,他聪慧得令人心疼。   谢小盈眼泪往下落,宗琪看得忍不住,憋久了的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他低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惊惶。他知道他不该哭,尤其不能为身为罪人的母亲而哭。   可接连几日先后失去至今的痛,压垮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实在太过容易。   “琪郎,过来哭。”谢小盈伸手,将宗琪揽进自己的怀抱,像他小时候一样,谢小盈代替淑妃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柔的怀抱。   谢小盈摸着宗琪的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宗琪还是满院子疯跑抓泥巴的小娃娃。她唏嘘,微微外头,藏起了泪。   “琪郎,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你永远都是你爹爹的孩子,于我,你和你妹妹与三弟弟也都是一样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们,陪着你们长大。你不要怕。”   ……   和宗琪说了会话,两个人也谈不上到底是谁安慰谁,总归是痛痛快快哭过了一场,谢小盈才纾解了心中的情绪,宗琪小脸上的惊惧也仿佛被人揉平吹散,消尽了。   谢小盈让人去请宗朔过来,而宗朔一踏进寝殿,宗琪那根紧绷的弦儿又瞬间回来,他小心地跪在一侧,甚至行了大礼参拜。谢小盈想道不必,却看见宗朔脸色一闪而过的满意,又将话忍住了。   宗朔待她与孩子以外的人,时常保持着那份身为帝王的残忍与吝啬。   谢小盈无力改变,也无法责怪。   她太清楚,这一生她的伴侣,已注定一半是爱人,一半是君王。   谢小盈让宗琪先下去,回玉瑶宫休息了。   宗朔见谢小盈这么护着宗琪,微微皱眉,立在原地一时不敢动,只等宗琪走了,才望着她问:“盈盈,你还怨朕?”   谢小盈没着急吭声,抬起头迎向了宗朔的视线。   明明宗朔是那个率先开口发问的人,触及谢小盈眼底一片清湛,他竟下意识想躲。   ——他本也不想令她伤心的,只许多事经不起权衡。   宗朔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挨着床沿坐下来,低声同谢小盈解释:“对杨氏,必得要斩草除根,你与宗珩来日才能安全。世家积权甚重,看他们能养出那么多死士你也该明白。宗琪与宗珩年纪都还小,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待到他们二人都及冠成年,朕册立太子之后,若杨家有人想兴兵起事,那些箭射到我们的儿子身上,你会不心疼?就算你觉得淑妃无碍,朕杀其父母兄长,她当真能做到对朕无恨,对你与孩子无恨?盈盈,这件事,朕并不是不能同你商量,只你想想,朕忍了淑妃那么多年,再忍她半生都无妨。非要做到这一步,不是为了你们母子考虑,还能为了什么?”   是啊,都是为了她……   正因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孩子,谢小盈才愈发觉得亏欠内疚。   对淑妃,对宗琪。   她无法偿还。   宗朔见谢小盈还是不说话,愈发急促起来,他以为她还在恼罚跪的事,便又说:“朕昨日当真不知道你跪在外面,是常路没有报给朕,朕是知道你要为杨氏求情,朕……朕本想回到颐芳宫再与你说,没想到常路会借机生事,害你受苦。朕已将常路贬黜御前,你放心。盈盈,前廷无召不得入是祖上的规矩,朕若为你一人废了,于你,于孩子都不好。你再宽限朕几日,朕到年底便会下诏立后,等你做了皇后,出入前廷,自然不敢有人再拦。”   这是第一次,宗朔将立后的事这样无有顾忌地摆到了台面上。   谢小盈却没接这茬儿,只问:“陛下的伤如何了?叫我看看。”   宗朔愣了愣,不知谢小盈是什么意思,但她还肯关心他,自然是好的。宗朔任由谢小盈伸手,解了他的上衣的袍带,去检查手臂与袍带的伤。   事情已过去一个月了,天气冷,伤口愈合得快,总归是没有溃烂,已经在结痂了。   谢小盈还记得宗朔护着她回来的那一日,后背箭矢因颠簸埋得深,拔出箭头那一刻,溢出来的鲜血染透了宗朔整个后背。   杨家是真的想要置宗朔于死地。   杨家没有派人去清除皇嗣,是因为只要宗朔与她死了,年仅两岁的宗珩何足为惧?宗瑶是女儿,就更不必说。   甚至是,即便谢小盈不死,她也知道,自己无力回护孩子长大。   杨家有谋逆的胆量,归根结底,是因宫内有宗琪这个长子。   淑妃不愿做、不想做的事,不代表不会成真。阴差阳错,谢小盈今日能坐在这里为淑妃而哭,为宗琪而哭,是因为她是幸存者,她是宗朔以命相拼,保护下来的人。   她不能为宗朔对仇家赶尽杀绝而恨宗朔,恰恰相反,真正将杨娉推向死地的,是为权力前赴后继的杨家人。   若她死了,谢小盈相信,淑妃也会一样为她难过落泪,深恨家族。   但那时为时已晚,她与宗朔化作地下土,九岁的宗琪坐在皇位上,难道能饶过宗珩?   纵然她与淑妃不会辜负彼此,但这人间世,归根究底,不会放过她们。   谢小盈的指腹轻轻触碰宗朔的伤口,长长舒出一口气。   若要让她选,她也会选,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宗朔,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谢小盈将脸贴到了宗朔的背脊,事已至此,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保护宗琪,应淑妃所求,让宗琪一生无忧无虑,长大成人,“你要永远记得,宗琪也是你的孩子。他与宗瑶、宗珩一样,都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孩子。就算他不被你期盼,可他到底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朝廷的事,我不懂,也不敢说什么。但不要再用你的帝王之威吓唬这个孩子了,他还小,他也叫你爹爹,杨家的事结束就结束了,别再疑他,别再伤他,就让他好好长大吧。”   ……   杨淑妃,哦,杨昭仪之死,在宫内只是短暂如流星般的一桩事。   除了谢小盈,几乎所有人都料定杨娉会是这样的下场。人人唏嘘感叹,却并没有人同情。   家族刺杀谋逆,从最初便没考虑过宫内的女儿。白身入宫的女人们替宗朔愤恨世家的狼子野心,世家女们则都明白,身为女眷,本就不是家族男人会考虑的范畴。她们只是联姻笼络的工具,是稳固权势的棋子,谁会在意一枚棋子的下场?   遵皇帝圣谕,杨家谋逆案从严从重处置,牵涉的姻亲几乎都无有开释。杨家势力之广,牵涉之多,令朝堂众臣纷纷有些不安,唯恐这个谋逆的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对皇帝愈发谨小慎微,恭敬尊崇,宗朔的帝位与权力,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相比之下,内宫中的杨氏最终只是降位赐死,还能入葬妃陵,在外人看来已是皇帝天大的恩赦。   众人甚至议论,皇帝是否特地为了皇长子有了这样的开恩。   只这样的猜测在皇帝下旨要册立贵妃为皇后时,统统烟消云散。长子再贵重,若有了嫡子,也就不值一提了。   谢氏的出身一时间成了朝堂争论的焦点,然而,宗朔要立贵妃为继后的理由却又让臣子们拿不出什么反驳的立场。   宗朔说,贵妃在刺杀案中,护驾有功,忠君奉主,人品堪为表率,当立为后。   皇帝已为刺杀案株连甚广,在这件事上,朝廷已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贵妃若当真救驾了,谁还敢再挑她旁的不是?   成元十二年末尾,在朝臣们试探性、小小的反抗声中,宗朔到底是一意孤行,正式将立后诏书颁了下来。   这事一旦被板上钉钉,朝臣们也就偃旗息鼓,不敢置喙了。   大家都盼着动荡的成元十二年能尽快结束,万事回到正轨。   皇后的册立大典被宗朔定在了成元十三年的二月,因要准备的事甚多,宗朔又不想委屈了谢小盈,情愿将事情推后一些,总归不差这些日子了。虽未正式行仪,但立后诏书既下,作为继后,谢小盈身为皇后的身份已然算被确立。   六宫中人提前就改了口,开始称她为“殿下”。   谢小盈既感到有些无措,又有些不真实。   虽宗朔已铺垫许久,但真渐渐逼近成为皇后的那一日,谢小盈还是感到许多不适应。   最大的不适应,就是从前顾言薇住的凰安宫,要成为她日后的寝居之所了。   宗朔知道谢小盈与先皇后有芥蒂,特地重新画了凰安宫的堪舆图,改了些布置与格局,只为焕然一新,给谢小盈一个不同的感受。   宫人们忙里忙外地修葺粉刷,将颐芳宫的东西一点点挪腾到凰安宫去。就连大公主与三皇子都要跟着一同迁居,宗瑶对搬家充满了盎然兴致,她选了自己喜欢的侧殿,指手画脚地布置,把薛妈妈忙得团团转。   内宫局忙碌不堪,宋尚仪都提前被升为尚宫,正式成为了皇后的副手。   宗朔还与谢小盈商量她正式成为皇后之后,该如何大封六宫,彰显她作为皇后的威仪与宽容。   谢小盈对这一切,都有种被裹挟着向前,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立后大殿的前一日,谢小盈本该早些睡,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地有些睡不着。   这是她与宗朔最后一晚在颐芳宫住了,别说她的东西,就连宗朔的龙袍都被赵良翰领着人搬去了凰安宫,以后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凰安宫规制之大,才更适合帝后二人共同起居。   宗朔听到了谢小盈翻身的动静,睁开眼问:“怎么还不睡?”   谢小盈手指抠被角,“唔,睡不着。”   宗朔笑,“高兴的?”   谢小盈没吭声。   高兴吗?   该高兴的,毫无准备地成为了宫斗赢家,这一路,似乎没有太多生死存亡的折磨,只是不知不觉、一步一步,便与宗朔走到了今天。似乎是上天的馈赠,又似乎是命运的使然。   宗朔见她半天不说话,忽然坐了起来,扒拉开床帐,点起了烛灯。   “走,朕陪你出去转转。”宗朔拉谢小盈的手腕,没等谢小盈作出反应,就把她拽起来,随即喊了宫人进来侍奉更衣。   谢小盈茫然极了,不知宗朔是打什么主意。她被人换了一身简单的襦裙,披了件斗篷,宗朔就牵着她走出了颐芳宫。   深夜之中的宫所显得静谧极了,宫道幽黑深长,若不是宗朔拉着她,前后有人提灯开路,谢小盈断然不敢自己一个人走这样的夜路。   宗朔拉着她一路往前,像是有个明确的目的地。谢小盈实在忍不住,还是追问道:“陛下,你要带我去哪呀?”   “你冷不冷?”宗朔没回答,顾左右耳言他。   其实已经开春了,白天不怎么凉。但眼下夜深了,有风吹来,仍是料峭寒。   谢小盈被宗朔温暖的手掌包裹着,倒是还好,因此摇摇头,“不怎么冷。”   宗朔闻言便放了心,牵着她一路走,只在毫无防备的时刻,谢小盈发现眼前突然到了宫巷的尽头,视野一片开阔,他们竟走到了垂绦湖畔。   月色清冷,湖中一片粼粼银光。寂静之下,有种动人心弦的美。   谢小盈看得有些怔了,她失神地往前走了几步,湖里偷来的月光,竟比天上高悬的明月更美三分。   因碎碎飘摇,美得脆弱。   宗朔看到谢小盈入迷的眼神,挥手遣退了众人,自己牵着谢小盈,沿着湖畔慢悠悠地走了一会。   他问:“盈盈,要做皇后,你是不是怕?”   谢小盈没否认,难得对宗朔坦白,“我其实不怕那个位置,只是陛下给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早已超出我想要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日,陛下要将那些东西再收回去。由奢入俭难,我会很痛苦。”   “朕知道,你想要的向来不多,是朕一厢情愿的给你。”宗朔自嘲地笑了笑,“朕最初的时候以为你是不敢,后来发现,你是确实不想要……你待朕,起初应当没有多少情分吧?只因朕是皇帝,你无可选择,唯有依附。”   宗朔这话让谢小盈不得不侧首看了他一眼,她眼神里的惊愕太显著,即便再在黑暗中宗朔还是一下捕捉到。他原地站定,伸出手,轻轻覆住了谢小盈的双眼,“我难得与你说几句交心话,盈盈,不要这样看我。”   谢小盈被动地感受着宗朔的掌温,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宗朔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她竟有些如释重负。   “我初入宫时,没想过要得宠,我只想在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悄然过完这一生就好了。”谢小盈实话回答。   宗朔没松手,她只能听见他笑了两声。   “可是我看见你了,盈盈。”宗朔轻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在这个地方,你穿的是宫婢的衣裳,说唯有无情山水才是最值得的,我没认出你,还被豫王笑了。这话因很稀奇,我记了很久。我以为你年少无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你好像确实……你不贪图权力,不眷恋宫闱。盈盈,我很多时候都会想要给你一些什么,却不知道该给什么,能让你真正的开心。”   谢小盈沉默。   宗朔却在这时松开了手。   “但不管你想不想要,朕还是想让你坐上那个位置,想与你成为夫妻,与你长厮守。”宗朔与她在朦胧的月色里,目光交汇,“朕在这个位置太孤独了,须得选一个人,终生为伴。你纵然爱山水,朕却不能放你去享用那些遥远的,自由的一切。朕是个狭隘的人,朕的权力,便要用来留住你,把你放在与朕最近的地方,一生一世,由生至死。总有一日,朕想,除了无情山水,在你心里,有情人也值得。”   ……   成元十三年二月十五日,立后大典毕。   贵妃谢氏,正式册立为后。   立后翌日,谢皇后大封六宫,晋修仪林氏为贤妃,充容杜氏为德妃,美人甄氏、孙氏为婕妤,才人陈氏为美人,宝林苏氏、周氏、沈氏为才人、其余诸御女均晋为宝林。   林贤妃于两年后病殁,皇长子宗琪与皇次子宗璟随即都交由皇后亲自教养,并赐居外廷。   在余下的年月里,谢皇后始终宠冠六宫,成元十六年再度诞下皇四子。   此后多年,六宫虽偶有皇后晋封嫔御的旨意传出,却再不见宫妃有所出。   宫外纷纷传言,谢皇后霸道独宠,连陛下都惧内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