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吾王的新娘》 作者:山栀子   文案:   楚沅转学后,去了古魇都旧址旅游,在旧城墙外的一堆乱石里,她捡起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身着玄金龙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撩冕旒,一双漂亮的眼眸盈满锐利阴沉的神光。   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从魇都旧址回去后,楚沅每晚都会梦见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少年。   梦见他身为奴隶的那混沌肮脏的童年,也梦见他在泥沼中将自己彻底逼疯,步步算计,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那些年……   到他终于开辟属于自己的王朝的那一年,他用手中的剑,杀光了大殿里所有的降臣,然后坐在王座上,挑开冕旒,笑得开怀。   千年之前,奴隶魏昭灵推翻了矗立在月河平原上四百年之久的旧朝,创立了属于他的夜阑王朝。   天旬六年,四国联合讨伐夜阑暴君魏昭灵。   夜阑王朝存世六年,一朝覆灭。   ——   千年来,无人知晓夜阑暴君魏昭灵的下落。   但楚沅,找到了他的陵墓。   幽深地宫里,镶金嵌玉的石棺里,躺着那位沉睡千年的王。   当他睁眼,最先望见的,是那个姑娘涕泪横流,满是惊恐的脸。   ——   千万陶俑碎裂,陪伴夜阑王沉睡千年的臣子兵卒一同苏醒,他们将跟随永远的王,重现千年前的辉煌。   ——   乐观可爱女主X睡了一千年的暴君   ——   还是个治愈系甜文,大概就是生活在爱与和平并重的时代里的女主用心教网速持续掉线一千年的暴君好好做人好好生活的故事。   ——   ps:架空历史架得很空   一句话简介:我捡到了历史著名暴君的自拍   立意:治愈所有不快乐   内容标签:时代奇缘 重生 甜文   主角:楚沅,魏昭灵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暴君的自拍 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夜阑国虽然只存在了六年,但1986年出土的夜阑拓片上所记载的律法却是一千多年前最为完备森严的律法……”   穿着深蓝衬衫的中年男人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窗外已有倾盆之势的大雨将他的声音减弱许多,敲击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更是催眠的序曲,悄然间也不知道哄睡了多少双眼睛。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某些昏昏欲睡的少年少女就好像突然打了鸡血似的清醒过来,看着讲台上的老师收捡好书本和杯子离开教室,他们才哄闹起来,忙着收拾自己的书包。   楚沅打着哈欠醒过来时,教室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她站起来慢悠悠地收拾着课本,眼睛半睁着好像还有点没睡醒。   扫帚被人扔在她脚边的时候,楚沅顿了一下,抬眼就看到了面前的女生,她身后那个戴着无边框眼镜,扎着马尾的女生拉了拉她,“贺莹,我来扫就好了,你别……”   被叫做贺莹的女生甩开了她的手,抱着双臂还在看楚沅,“喂,我今天有事,你帮我打扫教室吧?”   “今天该我值日吗?”楚沅看着她。   贺莹还没说话,她身后的女孩儿摇了摇头,“你刚转过来,值日表上还没你的名字……”   她刚说完,就被贺莹瞪了一眼。   楚沅“哦”了一声,对着挡在她面前的贺莹弯起眼睛,“那你在想屁吃?”   她踢开脚边的扫帚,也没管贺莹是个什么表情,绕开她就往教室外走。   走出教学楼,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楚沅撑着伞往学校外面走,顺着人行道走到了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她合了伞,在看从伞檐上一路滑下去汇聚在伞尖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湿润的气息拂面,有点刺疼。   她刚转来的这所高中和之前的高中不太一样,这里的校服是深蓝色外套加白色衬衣,搭着百褶裙,她早上起得迟,也没在衣柜里找到长袜,就光着腿捱了一天。   厚厚的围巾遮挡了她半张脸,她拉上羽绒外套的拉链,将耳机塞进耳朵里。   耳朵里音乐放得很大声,她垂着眼帘吸了吸鼻子,站台外雨声淅沥,天色也是阴郁灰暗的,湿冷的雾气渐浓,将这座城市包裹在其间,好似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愈见模糊的寸寸剪影。   楚沅咬着皮筋,将自己那乱糟糟的卷发胡乱整理了两下,再随意用皮筋绑起来,眼见着公交车驶来,她连忙拿起雨伞,在公交车停稳时上了车。   昨晚没注意时间,熬夜看动漫,弄得她今天都没什么精神,在公交车上差点睡过了两站,楚沅下了车又自己撑着伞,往回走了一段路。   刚推开旧巷子最里端的那扇门,楚沅隔着层层雨幕,就看到不远处短廊下,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躺在摇椅上,拿着个紫砂壶喝茶。   “第一天上学,惹事没?”在楚沅把伞晾到一旁时,那老头睨着她,慢悠悠地问。   “没。”楚沅随口答一句,就要往屋里走。   她的腿已经没多少知觉了,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   “那就是打瞌睡了?”老头子哼了一声。   楚沅回头看他,“你在教室外面监视我了吗老聂头?”   “沅沅,你爷爷还不是怕你去新学校不适应,在外头看了会儿!”屋里走出来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她笑盈盈地去抱楚沅的手臂,帮着她把书包拿下来。   “这都被退了三回学了,我是怕她一天还没读满,就又被撵走。”老头握着紫砂壶,那张脸仿佛天生严肃。   楚沅没说话,那老太婆却皱起眉,“初文,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了,沅沅被退学又不是她自己的错,这说到底还不是你惹的事……”   老头把脖子一梗,又哼哼一声,“赶紧去换衣服收拾东西,就等你了!”   “等我干嘛?”楚沅兴奋起来,“今晚要出去吃大餐?那我想吃火锅!”   “吃什么吃!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咱们得去新阳旅游去。”他显然已经是准备好了,穿得周正,还戴了顶帽子。   “……你们报的夕阳红,我去干什么啊?”楚沅嘟囔两声,她还不如在家看动漫啃漫画。   她刚转到春城一中就遇上了三天节假日,恰逢涂月满和聂初文报了一个去新阳的三天两夜夕阳红旅游团,说什么都要带着她去。   “你看你平时除了上学就窝在家里不出门,哪像个年轻人?也不怕把自己憋坏了!”聂初文又是那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不懂肥宅的快乐……”楚沅撇过脸。   但她哪拧得过那个倔老头,最后还不是匆匆收拾了东西,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老两口赶去了机场。   去新阳的路上,楚沅几乎都是一路睡过去的。   下了飞机,就有旅游团的人来接他们,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预定好的旅店休息,再简单地说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安排,又给了一张旅游路线图。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就被涂月满从被窝里挖出来,打着哈欠上了一辆大巴车,她抬眼一望,全是老头老太太。   她在位置上坐下来,拉低帽檐打算再睡个回笼觉,涂月满却从保温杯里倒了热水递到她面前,“沅沅,喝点儿吧。”   楚沅应了一声,接过来喝了。   “老姐姐,这是你们的小孙女儿吧?”坐在楚沅旁边的那个穿着貂绒衣,染了酒红色头发,还烫成了小卷儿的老太太回过身,忙跟涂月满搭话。   涂月满笑着点了点头,回了两句。   这么一来二去,她们还真聊起来了,期间导游又拿着话筒介绍着等会儿要去的第一站——夜阑古国魇都旧址的悠久历史。   历史介绍完了,导游就又开始带着车里所有的老年人们唱歌,那一首首的,可不都是老聂头平时手机里听的歌单嘛。   楚沅觉也没睡成,索性跟涂月满换了位置,让她跟那刚认识的老太太聊天去了。   这会儿聂初文也没空搭理她,正忙着跟隔着过道的另一个老头高谈阔论,平时那样严肃的脸竟也有了些笑意。   窗外的视野变得越发开阔,一座又一座苍翠的山绵延似落在白纸上忽浓忽淡的颜色,薄冷的雾色在其中皴擦出更为冷淡的色调。   大巴车终于停稳,导游招呼着大家下车往景区内走,楚沅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下车时迎面拂来的湿冷气息令她下意识地往围巾里又缩了缩。   她脚下踩着的是枯荣一岁的短茎细草,导游一边带着大家往前面的人堆里走,一边拿着喇叭喊:“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千三百年前夜阑国王都遗址……”   这一片长草的荒原之上,曾经屹立着一座繁华都城,但一千三百年过去,这里却只剩下残垣断壁。   “沅沅!快过来!”楚沅还在看那人头躜动的远处,听到涂月满的声音就连忙往她那边跑。   和涂月满聊得来的那个老太太从兜里抽出来一条印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丝巾塞进楚沅的手里。   楚沅看她们摆出来的五角星队形还缺个角,就自觉地上去充当了最后的那个角。   “笑一个!”举着相机的聂初文喊。   楚沅嘴唇一弯,就是标准又灿烂的职业假笑。   连着跟一群老太太拍了好多照片,楚沅甚至还真诚地给出了不少拍照姿势的建议,弄得那些老太太个个眉开眼笑的。   魇都遗址并不是只有这一处,导游带着大家去看过了前头的断碑后,又拿着旗子招呼大家继续往另一边走。   这一回导游带大家看的,是魇都遗留下来的一处旧城墙。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楚沅看到特地为游客设立的大理石碑上镌刻着魇都的历史由来,还有一幅古城墙复原图。   那应该就是魇都旧城墙原本的模样。   由于年岁久远,这里早已经不剩下多少旧时的痕迹,荒原之间最多的,还是丛生的杂草。   但偏偏聂初文那个老头就是对这里有执念。   几乎每年他都会带着涂月满来这里一次,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残损的砖头乱瓦,也在看那连天的枯草。   像是只有他才能在这满目荒凉间,窥见曾经那座夜阑王都的一隅风光。   楚沅看他举着相机拍啊拍个没完,镜头又对准她这边来了,她就摆好姿势伸手比了个剪刀手,结果下一秒她看那老头儿眉头皱得死紧,“往边儿上挪挪,别挡着。”   “……”楚沅撇撇嘴,双手插兜,往旁边去了。   当天空飘起小雪时,楚沅正捧着杯子喝热水,她仰头迎着风雪,双颊都沾染了些许冰凉湿润的触感。   寒风吹得她头发乱舞,后颈的灼烧感来得很突然,如同针扎一般,让她没握紧手里的杯子,半杯热水都随着杯子掉落时,全都洒在了地上。   落雪纷纷,那原本立着残破城墙的荒草地上,在她眼里却逐渐有了一座完整城池的影子。   如同海市蜃楼般,那里不见雪飘,不见风雨。   多少穿着古旧衣衫,模样不清的人在那座城里来来去去,又有多少日月在她眼中交替来回,几经寒暑,又至岁暮。   仿佛有人握着一只铃铛慢慢地摇晃,那声音连同着那座城里的热闹全都收拢在了她的耳旁。   她好像在这一瞬,看到了另一个早湮灭在时间洪流里的人间。   神思恍惚时,那旧城里所有的一切又在顷刻间,毫无预兆地化作细碎的砂砾,被一阵拂过她脸颊的凛冽寒风吹散。   有东西擦着她的脸庞划出一道血痕来,楚沅看见它如同断翅的蝶打着旋儿飘来飘去,最终嵌在了她脚边的乱石堆里。   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楚沅俯身捡起来,看清照片里是一个少年,他穿着玄金龙袍,修长的指节轻撩珠玉冕旒,露出一张无暇面容。   明明是在笑,可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盈满阴沉锐利的神光,令人不敢逼视。   在她翻过照片背面时,淡金色的光如同长针一般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从照片里流散出来,刺穿了她的腕骨。   殷红的血滴在照片上,楚沅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疼痛。   她看到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后面再有一行朱红小字:   “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第2章 为奴的少年 这水面似镜,镜中人在看她……   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足以淹没太多有关夜阑古国历史的硝烟。   但也总有人不远万里,从遥远的另一头跋山涉水而来,就想要看一看这曾矗立过夜阑古都的枯草荒原。   那些旧瓦残垣,都是经年斑驳的影子,就照在时间的洪流里,提醒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到底埋葬过什么。   “我看这地儿没什么意思,那景区也就几面旧城墙乱砖瓦……看这些东西,哪用得着跑这么远?我在网上看两眼得了。”   楚沅等早餐的时候,听到邻桌有个挺着大肚腩的中年大叔抱怨。   那大叔穿着厚厚的棉衣,看起来身形就更臃肿圆润了些,他眉心就拧成个“川”字,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有些怏怏不乐,“还大冷的天儿呢,这儿湿冷湿冷的,风都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这话楚沅听着也觉得很是在理。   古魇都景区里的确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连天的枯草,就是几面要倒不倒的旧城墙和一些散落在草堆里的乱砖瓦。   这又是正冷的季节,她也是不太懂老聂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这么个地方。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和那大叔同桌的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又在旁边的炭盆上烤了烤,到底是年轻人,他看着精神倒很好,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也是清亮的,“爸,网上看的哪有亲眼看的真实,咱上这儿来是看历史的,看它存在过,这就够了。”   那大叔哼了一声,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兴致,他剥了颗花生吃,又觉得没劲,“我看那博物馆咱也别去看了,早点回吧!”   老板娘刚把热腾腾的一碗面端上桌,听见这话,就笑吟吟地说,“咱这里可不止有夜阑古都这一个景区可看,这镇子后头还有座龙鳞山,那儿每年去的游客可多了……”   据老板娘所说,那龙鳞山上有个留仙洞,洞里有一石潭,石潭里盛满冰蓝粼波,那是夜阑王羽化为龙时,扯下的一枚鳞片所化。   因为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夜阑王在夜阑国灭之后是生是死,就连那属于夜阑的百万强兵也神秘消失……而这留仙镇也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有关夜阑王的传说从古到今流传了不少,那座龙鳞山也是因传说而得名。   楚沅默默听了会儿,又觉得荒诞。   那对父子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很相信的样子,但那个留仙洞还是让那中年大叔来了点兴趣,他吃了口面,说,“这个倒是可以去看看。”   没再接着听,楚沅拿着打包好的早餐,将围巾拽起来点,遮了半张脸就走出早餐店,往旅馆的方向走。   她提着早餐敲响聂初文和涂月满的房门时,已经在路上连着吃了两个酱肉包。   “沅沅,你手还受着伤呢,早餐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吃。”涂月满心疼楚沅手腕上的伤,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伤的是左手,没什么影响。”楚沅喝了口热水,又将装了瘦肉粥的塑料盒拿出来,“你吃这个吧奶奶。”   “还挺自觉,几点出去的?”聂初文在洗手间里洗漱完毕,戴好了皮帽子,随手拿起保温杯倒水喝。   “六点半。”楚沅一边吃蒸饺,一边答。   聂初文打开了收音机,里头正放着他喜欢听的京戏,他坐下来拿了个包子,那张严肃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跑了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楚沅吃了两三个蒸饺,把盒子往聂初文面前一推,“快吃吧老聂头,我回去洗澡了。”   “刚吃了饭,你缓一会儿再洗。”涂月满看楚沅已经走到门口了,就忙叮嘱一句。   “知道了。”   楚沅用房卡刷开自己那间房之后,她先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下来,也没急着洗澡,往床上一趟,伸了个懒腰。   也是这会儿,她才又去看自己左手腕上包裹的层层纱布。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她是被像针一样的东西给刺穿了腕骨,伤口看着很细微,但那种被洞穿的疼痛却还是很尖锐。   昨天她晕倒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了。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她在衣服口袋里翻了又翻,也并没有找到那张照片,她又问了聂初文和涂月满,他们也说根本没见过什么照片。   如果那只是幻觉,那她又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幻觉?   她手腕的伤又怎么解释?   今天夕阳红旅团的行程也依然很满,但楚沅没跟着去,她只说自己手疼,不太想出去,聂初文倒也没勉强她,和涂月满跟着旅行团的人一起去博物馆了。   楚沅在床上没躺多久就起来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到底下让旅店老板帮着叫了一辆去古魇都景区的车。   车上坐着不少人,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楚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随意放了首不知名的音乐,再把鸭舌帽拉得更低了些。   车快开的时候,她旁边来了个穿着军绿大衣,背着一个黑色大背包的大叔。   起初他还算安静。   车开了有十几分钟,楚沅就感觉到他一直在动来动去的。   她将帽檐儿往上推了推,正见那大叔眉头发皱,牵连着眼尾都起了几道褶子,他也许是有点忍不住了,俯身就要去摸他的鞋子。   “叔,别冲动。”   楚沅眉心一跳,嘴比脑子快。   那大叔手指还没触碰到鞋边儿,就僵了僵,他转头看见旁边坐着的那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脖子上绕了一圈红色针织围巾的小姑娘,他干笑了一声,“我忍着,忍着……”   这小姑娘模样儿长得好,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是张小圆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看着就乖巧讨喜。   脚底再痒,男人也到底没好意思再有什么脱鞋的举动,他局促地把手塞进衣兜里,从里头掏出来一包烟,却也没抽烟,只是撕了里头的纸,又在兜里摸索出一支笔来,在上头写了点什么,他又摸出来一支固体胶,把它粘到了一个封皮都磨得不成样子的硬壳本子里。   楚沅无意间瞟了一眼,看到上头几乎粘的都是形状不规则,且有些皱巴巴的烟盒纸,没粘牢的地方都露出了背面的银边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楚沅在看他的本子,男人一笑,那口牙齿出奇的雪白,“我每来一回魇都,就要在上头记一笔。”   楚沅听了他的话,又去看了一眼他那本子,好多页纸都有银色的边痕露出来,“那看来,你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男人摸着本子,他那张发黄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有些发干的嘴唇抿了抿,他“嗯”一声,“我得来……”   楚沅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从留仙镇上到古魇都京都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楚沅再来这里,是想再找一找昨天她看到过的那张照片。   她去了昨天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也在那乱石堆前头蹲着找了好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照片。   寒风迎面吹来,吹得她太阳穴有点发疼。   如果那照片不是幻觉,那会不会,它是被这风吹去了更远的地方?   身旁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楚沅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环顾四周。   这荒原开阔,今天游客虽然并不算多,但楚沅只这么看也是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忽然看见了那个在车上坐在她旁边,穿着军绿棉衣的大叔。   他站在那儿,如同一尊不会动的雕塑般,在遥望不远处的旧城墙。   就好像昨天的聂初文一样,久久地看着。   楚沅也学着他去看,却并没有像昨天的自己一样,在恍惚间看见一座完整的城池,耳边除了风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一趟,楚沅是无功而返。   她回到镇上时,在外头草草吃了顿饭,就回旅店里躺着了。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她起来才发现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回来了,三个人在旅店旁边的餐馆里吃了顿热乎乎的羊肉汤。   回到旅店洗漱完,楚沅就躺在床上看了会儿蜡笔小新,有了困意才放下手机,裹紧被子睡去。   “这就是魏家的小公子魏昭灵?”   “不是他还有谁。”   “他们魏家也是风光了好些年的世家大族,这说没落,就没落了……”   楚沅最先听到这样的谈话声,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立在熙攘闹市里,周遭所有的人都穿着古旧的衣衫,连周围那些房屋瓦舍都是清一色的古建筑。   周围是热闹嘈杂的声音,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她站在人群里,他们却偏偏看不见她。   囚车从长街那头驶来,穿戴甲胄的兵士个个面无表情,双目从来平视前方,不曾为任何事物侧目。   “听说魏家除了这小公子,具已当场伏法,还是新帝念其年幼,这才免于一死,充作奴籍……”   身旁又有人开口说话。   “这样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做了奴隶,我看啊,那才是生不如死!”   有人唏嘘,“谁说不是呢。”   楚沅恍恍惚惚,在那囚车靠近时,她才看清那里头端坐着一个小少年,他乌黑柔软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露出来的半张侧脸还有乌紫破皮的痕迹,他的睫毛很长,在如此炽烈的阳光下,在他眼下投下浅薄的阴影。   他单薄的身躯只穿着白色中衣,上头已经沾染了不少脏污灰痕。   他的脊背却很挺拔,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像是根本听不到外头那些人吵闹的声音似的,任由所有人打量他的狼狈,议论他的不堪。   楚沅忽然听到了一支单调枯哑的曲子。   像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那囚车里小少年忽而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不是在看她。   也许,他只是在看她身后那个吹胡笳的人。   但当楚沅看清他那张仍显稚嫩,却已经足够精致漂亮的面容时,她忽然忘了要转身。   那小少年有一双郁郁沉沉的眼。   却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楚沅看见他干裂破皮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听见他开口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忽然又垂下眼睛。   宛如易碎的玉雕般,他一动也不动。   有风吹着他鬓前的几缕发,他却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像是被抽空了魂灵的一副血肉躯壳。   那些将他团团围在其中的兵士手中的长矛则在地面弯曲成了毒蛇一般的影子,张扬又阴冷。   乱舞的蛇影重叠,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像是入水的宣纸般被揉皱,勾勒了热闹街景的笔触变得越发不清晰,所有的浓墨重彩都在慢慢褪尽,逐渐晕散成了她眼前虚无的黑。   身体是彻骨的冷。   后颈又是那么突兀的灼烧感袭来,令楚沅陡然挣脱黑暗,睁开了双眼。   耳畔有水滴不断落下的声音,周遭是凹凸不平的湿滑山壁,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她却偏偏看见了如同萤火般的点滴痕迹漂浮在整个山洞里。   而她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裤,却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这一汪碧蓝的潭水里。   它像是一颗明亮的眼睛,在这洞中漂浮的光影里,闪烁着诡秘动人的粼波,而在不远处的柱状石头上,楚沅看清了朱红的三个字——留仙洞。   楚沅变了脸色,她明明在旅店的房间里睡觉,怎么醒过来却在这这儿?!   洞里除了水滴声,就再不剩些什么声音。   楚沅被这潭水冻得牙齿打颤,她刚想往上头爬,却在波光微动的水面隐约看到自己后颈在散着浅淡的金光。   她冰凉的手指轻触后颈,却并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   可是那种灼烫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在她有一瞬晃神的时候,在这样幽深空洞的山洞里,她像是又听到了那座城的热闹声音。   直到她眼前平静的水面缓缓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他穿着玄金单袍,一半的乌发仅用发带束起发髻,余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肩头,鬓边两缕龙须发,似乎在随着拂过水面的风声而微微晃动。   楚沅见过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张稚嫩面容,也是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轻挑冕旒的少年。   这水面似镜,镜中人在看她。   而她也在看他。 第3章 梦游留仙洞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与她同……   凌晨五六点的留仙镇天还不见亮,除了细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冷雾就好像是落在笔洗里的墨色般四散铺开,又好像是苍穹之上的云层坠落下来,压在小镇高矮不一的房檐间。   值夜班的前台是个三十多岁,身形微胖的女人,她前头摆着个取暖用的小太阳,也许是被这暖黄的光烘烤得更抵不住睡意,她打了个哈欠,厚厚的眼皮不自禁地耷拉下来,打起了瞌睡。   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碰撞着上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骤然睁开双眼。   她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定睛一看,门外头走进来的是个小姑娘。   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只穿着一身单薄发皱的浅色睡衣,看起来还是湿的,连那一头卷发也湿哒哒地披在肩头,一张白皙的面庞已经冻得有些泛青,额头甚至还破了皮,她浑身都在细微地抖。   女人看到她也没穿鞋,光着一双脚,从脚上到露出的脚踝都有大大小小的擦伤。   她身上落的雪都已经在慢慢融化,女人看着她动作僵硬地走过来,就连忙站起身来,连瞌睡也都好像没了,“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在这儿住,”   楚沅说话时声音都还在颤,她已经在尽力地将话说得清楚些,“我把房卡忘在房间里了。”   这旅馆来往的住客不算少,女人对这女孩儿也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询问身份信息,女孩儿也把身份证号码说得流利,在电脑里也的确查到了她的入住信息。   女人在给她重新找房卡的时候,看她冷得厉害,就把自己用来保暖的小毯子披到了她身上,“你这小姑娘,啥时候出去的?”   楚沅扯了扯有些苍白的嘴唇,“我认床,在外头睡不好觉,今天醒得早了些,就出去跑了几圈,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栽进雪地里了。”   她说得很谨慎,也没透露具体的时间。   女人听了也没细想,她只估摸着,这姑娘应该是在她正打瞌睡的时候出去的。   她赶紧把房卡给找到,交到她手里,“快上楼去吧,洗个热水澡,喝点热的暖一暖。”   楚沅轻应一声,接了房卡,要走时,却又转过身来,说了声,“谢谢阿姨,我一会儿把毯子还你。”   随后才迈着僵硬的步子往楼上走。   微烫的水冲刷着她僵冷的身体,刺激得她皮肤稍稍泛红,也终于令她的感官不再像之前那么迟钝。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楚沅伸手接着从上方花洒里流淌出来的水流,一簇一簇的水花在撞击到她指节后又顺势流下去。   水珠压在她的眼睫,淅淅沥沥的水声更是让她再度回想起那个阴冷山洞。   那一汪碧蓝的寒潭水,是传闻中夜阑王身化为龙时留下来的一片龙鳞。   可楚沅看它,却像是一颗坠落人间的孤星。   那颗星星里映照出来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隔水望她,仿佛她才是他的镜中人。   她眼见他伸出手指,丝缎般泛着莹润光泽的宽袖自他手腕往后褪了些,在他朝她伸出手指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如他一般怔怔地伸出手指。   隔着看似平稳,犹如镜面的碧蓝潭水,她几乎同时和他点破水面,于是水波纹荡漾铺开,镜子碎裂成斑驳的纹。   洞里类如萤火般的光仍在幽幽浮动,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她在水里看见了一朵花的痕迹。   她曾经见过那金色的瓣痕,就在那个颠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认知的雷雨夜。   她确信自己再一次遇上了很灵异的事,她从来没有过梦游的毛病,但昨晚她醒过来却偏偏在龙鳞山上的那个留仙洞里。   脚上和腿上的伤说明她的确是自己走过去的,那寒潭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就好像她被什么无端牵引着,身体不受控地去了那里。   楚沅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仍然没有什么异样。   洗了热水澡后,吹干头发,她又自己冲了一杯红糖姜茶喝了,暖融融的温度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躺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   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楚沅就被手机定好的闹钟吵醒。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揉了两把头发,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就在背包里翻找出药膏来,涂了涂身上的擦伤,又在脚上贴好创可贴,避免穿鞋子的时候磨蹭到伤口。   她那头天然卷只能用气垫梳才不那么费力,也没那么费头发,楚沅也只胡乱梳了几下,才注意到自己额角也有伤,应该是她下山的时候,借着月光也没太看清路,摔了一下,磕到了石头上。   她又拆了个创可贴贴在额角,然后穿好衣服,戴上围巾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她先把毯子还给了前台,又道了声谢,才去旁边的早餐店里给聂初文和涂月满买早餐。   今天是这趟旅行的最后一天,上午还有趟行程,是去龙鳞山的留仙洞。   可看楚沅又是手受伤,又是下楼的时候摔破额头,眼下还是一片泛青,涂月满哪还有兴致再和聂初文去龙鳞山。   “初文,这留仙镇咱们每年都有来,那留仙洞也看了好多回了,这回就不看了吧。”涂月满拍了拍聂初文的后背,又对楚沅说,“沅沅,你看着精神不大好,还是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就回。”   聂初文看起来还是很严肃的一张脸,他那双精神矍铄的眼像是在细细打量着楚沅,片刻后才出声问,“你这两天,身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楚沅怔了怔,随即又笑,“我能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聂初文沉默下来,楚沅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后颈,但她仍然笑嘻嘻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轻微地叹了声,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在涂月满戳了戳他手肘,冲他摇头的时候,聂初文神情就恢复如常,“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看着他们老两口出了门,楚沅才在床上坐下来。   这会儿睡意竟也没那么浓了。   楚沅偏头去看那被天光照得透亮的玻璃窗,这冬日里的阳光,也不算刺眼,但照在人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温度。   这个地方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老聂头一定要带她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4章 桥下照人影 我,夜阑王,打钱。   水流急促地从水龙头里涌出来,楚沅漫不经心地洗着手。   她抬起眼,镜子里映出她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眼下还泛着浅青的痕迹,看起来精神并不好。   事实上,   从新阳留仙镇回来后的这些天,她每晚都会梦到她在古魇都景区里捡到的那张照片上的少年。   昨晚更是梦到了他被人用烧红的烙铁,在后肩上烫了个“奴”字。   昏暗潮湿的牢房,在稻草堆里跑来跑去的老鼠。   好多人的模样她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他。   即便是被人踩着脊骨,让他的半张脸都贴在了脏泥里,即便他的后肩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却像是个小哑巴。   好像从来不会说话,不会笑,更听不到那些人的嘲讽讥笑。   他只顾一点点蜷缩起身体,那双眼睛越发空洞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那样稚嫩的一张面庞再用些年岁长开些,就成了那夜她梦游留仙洞时,在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看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脸。   他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叫做魏昭灵的人。   而魏昭灵,就是史书上记载的,一千三百年前夜阑古国那位君王的名字。   虽然她第二次去古魇都景区时并没有再找到那张照片,但她却还记得,那张照片后写着的日期——“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她上网查过,“天旬”就是那位夜阑王的年号。   至于日期后面的那句诗,她却始终没能在网上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洗手间里并没有什么人,周遭都很安静。   楚沅认真地端详了镜子里的自己半晌,又伸手去触摸自己的后颈,她冰凉的指腹一寸又一寸地来回触摸。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后颈里进了个异物。   有的时候她伸手慢慢地触摸,还会摸到皮肤底下似乎有个黄豆大小的硬物。   但在她从龙鳞山上回来的那天起,她再也触摸不到自己后颈那片皮肤之下的任何异样,那颗异物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从衣兜里拿出来一张纸巾把手上的水渍一点点擦干,楚沅刚想转身往洗手间外走时,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女生穿着和她同样的深蓝校服,生得一张清妍秀丽的脸庞,她胸前别着的校徽底下是她的名字——程佳意。   此刻的她看起来很生气,弯如柳叶般的眉紧蹙着,她质问道:“楚沅,你昨天为什么要把那些专辑都寄到我家?!”   她显得有些过分激动了,“你知不知道收件的是我妈?”   “昨天家里大扫除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之前我搬家的时候把你寄存在我这儿的东西也搬来了,”楚沅从她手里拿回耳机,也没多看她,“你那些东西又挺值钱的,总放在我这儿也不太好,”   说着,她抬头冲镜子里的程佳意笑,“同城速递其实也挺贵的,可你不接我电话,在学校里又要和我做陌生人,我也没什么办法。”   程佳意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没办法迎上楚沅的眼睛。   “你……为什么转学到这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在楚沅转学过来的那一天,程佳意就已经想问她了。   “缘分吧,”   楚沅终于转过身来,说得轻描淡写,“转的学校多了,自然而然就轮到这里了。”   也没有再跟她多说些什么的心思,楚沅把纸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绕开程佳意,往洗手间外走。   程佳意站在那儿,她没回头,却忍不住在看镜子里楚沅的背影。   在命令禁止烫染发的学校里,她的天然卷从来都很惹眼,和她做朋友的那些年里,程佳意也见过不少次因为她的头发而闹出来的滑稽事。   可是现在,   她和楚沅,已经是陌生人了。   晚上睡不好觉,楚沅白天自然也就听不进去什么课,趴在课桌上也不知道睡过了几节课。   她朦胧间又好像梦到了那个男人。   就在阴冷潮湿的留仙洞里,她蹲在小石潭边,看见幽冷水波后,他动人心魄的眉眼。   明明是那样一张冷白靡丽的容颜,可那双眼睛却沉冷空洞,分毫照不进她的影子。   鬓边的龙须发微湿,贴着他的侧脸,朱砂红的单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更衬得他脖颈到锁骨的地方肌肤更白皙。   楚沅在他手指微动间,看见那些漂浮在洞里的莹光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收拢成她眼前的一行闪着光的字迹:   “我,夜阑王,打钱。”   也许是被那刺眼的光晃了眼睛,又或者是刺耳的下课铃声穿透了整个无厘头的梦境,楚沅醒过来时,还被口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拿着水杯正要路过楚沅旁边的女孩儿停下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楚沅认出来她就是那天跟贺莹说不该她值日的女孩儿张琦慧。   “没事。”楚沅摇了摇头,冲她笑了一下。   睡得脑子有点发晕,楚沅索性站起来,想到外面走廊上去透透气。   可她才刚走出教室,就撞见了程佳意。   站在程佳意身旁的,是一个穿着驼色大衣,打扮得很精致时尚的长发女人。   在程佳意偏头看见楚沅,将目光僵在她身上的时候,女人也看了过来。   而她戴着的形状夸张的碎钻耳环也随之晃动。   “你怎么在这儿?”女人那张原本还带着些笑容的脸上,神情一瞬变得怪异起来,她又看向程佳意,“佳意,她跟你在一个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妈,”   程佳意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走廊上来回有很多人,教室进进出出的,也有同学不免因为她们这里的动静而停下来看。   “学校真是什么学生都不挑的吗?这校领导都是怎么回事……”女人显然是还没从见到楚沅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她紧紧地皱起眉头,站直身体,“楚沅,我记得之前我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佳意是好孩子,我不希望你再和她有什么交集。”   下节课是班主任于荣波的数学课,他才慢悠悠地走上楼,远远地就看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门口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他拿着教棍快步走上去,“都怎么回事?在教室门口干什么……”   才走近,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那个女人。   “是程佳意的家长,王女士吧?”他看见那张脸,就在记忆里将她对上了号。   王雨娴是程佳意的母亲,更是一位著名的童话作家。   之前家长会,于荣波也见过她两次。   “于老师你来得正好,”   王雨娴一见到于荣波,脸色就更不好,“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人和我女儿在一个班级里……不,一个学校也不行。”   她说着,再将目光落在楚沅的身上。   “那王阿姨,”   在于荣波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楚沅忽然开了口,她像是有些好笑地迎上这个女人的目光,“你就给你女儿转个学好了。”   “我转学转得挺累的,不想挪地方了。”   她是如此风淡云轻。   王雨娴被她这样的神情态度气得不轻,她抬起下巴,又去看于荣波,“于老师,我不太明白贵校为什么会收一个有杀人嫌疑的问题学生,我实在是担心,跟这样的人在一个班,会对我们佳意造成不好的影响,要是影响到我们佳意的学习成绩就更不好了!”   “妈,别说了!”王雨娴这话说得快,程佳意根本来不及阻止。   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嘈杂吵闹的走廊上,好多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楚沅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就好像程佳意在曾经的那个雨天里,看着警察把她带走时,那条街上好多人的眼睛。   “杀人嫌疑犯”这样的字眼,在周围好多人的嘴里徘徊议论,程佳意手脚冰凉,她看着楚沅,却迟迟没有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到她的面前去。   “王女士,你何必要把这种事……”于荣波还真没想到她会忽然把这件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飘飘地抛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去看楚沅,见她仍站在那儿,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顿了一下,又对王雨娴道,“那件事警方都已经结案了,跟楚沅没有关系,”   他看见围过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又忙说,“王女士,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吧?别站在这儿。”   于荣波匆匆叫来了班长,让他带着大家上自习,然后就带着王雨娴往办公室里去了。   上课铃来得突然。   走廊上只剩下楚沅和程佳意两个人。   外头开始下起了雨,湿润的水气从阳台上弥漫而来,程佳意抬眼去看楚沅,她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往前走了一小步,嘴唇微张还没说些什么,却见楚沅已经转过身往教室里去了。   程佳意僵在原地,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楚沅走进去时,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却是各种怪异难言的眼光。   她看见楚沅拿了书包,直接走出了后门。   原本安静的教室忽然变得吵闹起来,他们都在看楚沅离开的后门,一边看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程佳意走到阳台边,在层层雨幕里看见那个女孩儿背着书包,没有打伞,在冷雾烟雨里一步步地走远。   她忽然红了眼眶。   昨天的天气预报里提到今天会下雨,早上楚沅出门的时候,涂月满还提醒过她别忘了带雨伞。   但当这会儿她终于想起来雨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就淋湿了。   她干脆也懒得再去取书包里的雨伞,就淋着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当这座城市开始下雨,行道树的绿都开始变得越发深邃了许多,好像所有的色彩都被没收了原有的明亮度。   楚沅在公交站台坐了好久,她脑子里空空的,就在那坐着看一辆又一辆地公交车在眼前停稳又离开。   有人来,有人走,还有人在隔着公交车的车窗看她被雨水打湿全身的狼狈。   她又站起来,顺着人行道一直走。   雨势减弱的时候,她走进了路边的一间便利店里,原本只拿了一盒她平时最常吃的泡面,但看见新出了好几个口味,她迟疑了一下,干脆又每个新口味都拿了一盒。   在便利店里接了热水泡了面,她透过玻璃墙,看见外头雨已经停了。   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   她端起泡面走出便利店,再往前顺着长桥,从覆了青绿苔藓的石阶上下来,底下是穿行而过的一条溪流。   她在浸了水的石桥墩旁边的小角落里坐下来。   长桥又遮挡了几寸天光,衬得这桥下更是一片郁郁沉沉。   她待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才埋头吃了第一口泡面。   面泡得有点太软了,但她也没怎么挑拣,连着吃了好几口,盯着面前清澈的水波,她也许是不经意想起来她在课上打瞌睡时,做的那个荒诞的梦。   把泡面放在一旁还算平整的石头上,楚沅低头在书包里翻找出来一个本子。   她用嘴巴咬开笔盖,在笔记本上撕下来好几张纸,先写了个“1”,后面又连着写了好多个“0”,最后再加上个“元”字。   她还特地用繁体在上头写了个大大的“钱”字。   书包里还有发传单的人连同传单一并递给她的火柴盒,这会儿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把笔和本子收好,再划开一根火柴,借着那一簇乍现的火苗,点燃了那一张又一张的纸。   看着那些纸在这湿润的碎石堆里燃烧,她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什么,你要钱我就给你打点钱,这零我也数不清,应该够你花吧?”   她揉了揉鼻子,“所以你就别再来打搅我了,我要是总睡不好觉,是会猝死的。”   也许是又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决定下个血本。   于是她从书包里翻出来一盒泡面来,也扔进燃烧的纸堆里,“你要真是古代的鬼,那你应该没吃过这个吧?我把它送给你,你就别再缠着我了,行吗?”   可那火星子太小,转瞬即灭,怎么可能烧得了一盒泡面。   “这是你不要的。”楚沅又自说自话地把那盒泡面飞快地塞回自己的书包里。   然后她又捧起没吃完的那碗泡面继续吃,却没注意到自己还绑着纱布的手腕在散出很微末的金色光芒。   好像留仙洞里漂浮的莹光不远千里掠水而来,楚沅端着泡面,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片升腾的好似萤火般的点点痕迹。   她却不知,   龙鳞山上,那座留仙洞里沉在深潭之下好多年的旧魂灵再度睁开了眼睛。   潭水如镜,他看清水波一端映照着另一方的天地。   青荇在清凌凌的溪流底下来回晃动,他看到了一座旧桥,桥上携满苔痕。   那些被她烧毁的纸张却突破了水面,完整地漂浮在他的眼前。   当他的手指捻起一张来,发现那上头写了一堆他看不懂的符号,唯有那个占据了很大篇幅的“钱”字,最为惹人注目。 第5章 魇生花种子 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楚沅,在一中还习惯吧?”   于荣波弯腰在饮水机那儿一边拿着纸杯接水,一边在问站在他办公桌那儿的女孩儿。   “挺好的啊于老师。”绕在脖颈间的围巾有点勒,楚沅扯松了一点,才答。   于荣波把接来的热水递到楚沅的面前,见她接了,就又招呼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也没问昨天程佳意母亲闹过之后,楚沅逃课的事情,这会儿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也实在看不出她那张白净面庞上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倒是常笑着的,一笑起来,脸颊上就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程佳意母亲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于荣波在楚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她不了解事实真相,对你有所偏见,但是楚沅你放心,学校这边都是清楚的。”   于荣波喝了口茶,又说,“那个市局的叶队长昨天也来学校了,听说是你父亲的朋友对吧?他来找你了,你不在。”   “叶叔叔?”楚沅抬头。   于荣波点了点头,“叶队长昨天跟校长谈话了,我也在场,校长也说了,既然法院都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那学校也就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放弃你,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楚沅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于荣波的话,她只是垂着头,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任是谁也琢磨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这间办公室里不止有于荣波一个人,还有好几位老师。   其他老师早就在注意他们这边的情况,看楚沅的目光也是各有各的复杂。   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思敏感,于荣波也当了好多年的老师了,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在这孩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下去,所以他也就点到为止,转了话题,“那行,晚上别熬夜好好休息,看你那黑眼圈,白天上课打瞌睡你怎么学习怎么跟得上?回教室去吧。”   楚沅乖乖点头,“知道了于老师。”   也许是因为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昨天在走廊上闹了一通,所以今天在学校里就有了很多双在偷偷注意她的眼睛。   在楚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往楼梯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周围来回的学生也有不少人在看她,同时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我问过我以前的初中同学了,楚沅转到咱们学校来之前,就是在他们学校,她这事儿在他们学校都传疯了……”   在一楼楼梯转角后头那一小片被楼梯遮挡住的清净地里,一个女生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那刚用眉笔描了几下的眉毛,又用手肘去捅旁边的人,“跟她一个辅导班的那个女生死了,当时警方都怀疑她是凶手,可是后来法院又说证据不足,判她无罪释放……听说啊警方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真正的凶手。”   “这楚沅说起来也是挺惨的,本来都不关她的事,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嫌疑人……好像她爸爸还是警察呢,因为抓犯人牺牲了,还评了烈士。”   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闻言撇撇嘴,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没听好多人说吗?疑罪从无,说不定就是因为警察没找到她杀人的证据,才判她无罪的。”   她这么一说,就令那个正画眉毛的女生手一抖,直接拉出好长一笔来,她一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忙去看还在往脸上扑粉的短发女生,“贺莹,要真是那样,那你之前……”   贺莹手一顿,抬头看她们,脸色也变得有点怪异起来。   虽然她总是那个常和人一起欺负别人的,但涉及到“杀人”这两个字,她也还是难免瘆得慌。   她和楚沅之间的过节,也就是楚沅刚转学过来的那天,她们正在洗手间里收拾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   隔间外头却有人忽然开了门,把那个小胖子拽了出去,反把她们几个锁在了狭窄的隔间里,然后就有一桶水从上头浇了下来。   “我就说她看起来怪怪的,也不合群,”拿着眉笔的女生也没心思再画了,“她,她不会报复吧?她这是什么来着,会不会就是那种反社会人格?”   “不要自己吓自己,”   忽的,贺莹忽然听到一道柔软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和她们同样的深蓝校服,留着一头扎眼的羊毛卷的女生。   她都快走到楼梯上了,也许是听到了她们的话,她就又后退了几步,退到她们都可以看清她的角度。   大课间的阳光越发耀眼,停在她的肩头,越发衬得她那卷发毛茸茸的,她仿佛并不在意自己就是她们口中谈论的对象,笑得弯起眼睛,似乎是在真诚地建议,“既然那么想知道,问我不就好了?”   贺莹和那两个女生再说不出一句话,你推我我推你的走出来,绕开楚沅,匆匆上楼去了。   楚沅看着她们的背影,又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才往楼上走。   她的眼下仍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色,令她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很显然,她昨天烧的“巨款”并没有什么用,她昨晚还是梦到了那个叫做魏昭灵的男人。   明明还没有到上课的时间,但在楚沅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还是有片刻安静得就像是上课时一样。   程佳意眼看着楚沅背着书包离开,这会儿又见她回来,教室里好多人都在看她,可她却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在她的座位上坐下来后,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程佳意握紧了手里的那支笔,半晌还是低头去看摆在面前的卷子。   于荣波来的时候在外头看见楚沅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打开玻璃窗,用教棍敲了敲她的桌面,这一下就又让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楚沅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就被于荣波吓了一跳。   “起来,好好听课。”于荣波把教棍收回来,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从教室门走进来。   楚沅不好再睡,她吸了吸鼻子,把被于荣波推开的玻璃窗重新关上。   再到后来她还是没坚持住,下午第一节 课就不小心睡着了,但教地理的老师在上头自顾自地讲着,眼皮也不掀一下,根本没有在意她是醒着还是睡了。   楚沅再醒来时,已经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正在上头讲夜阑古国的历史,讲着讲着就扯到了那位夜阑王,“民间传闻夜阑王魏昭灵样貌生得非常好,《夜阑旧国传》里记载,魏昭灵的母亲是一位异族美人,他的父亲魏崇在当时又是出了名的才貌双绝……而《夜阑旧国传》里也有一句记载夜阑王样貌的话,说他是——‘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班里有女生来了兴趣,“能有多好看?比我爱豆长得还好看吗?”   因为她这一句话,班里气氛顿时活跃了些,不少人笑起来。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倒是也认真回想了一下昨晚那个在她梦里长大了好几岁的少年的容貌。   他要是生在现代,那种容貌如果出道,应该能超过现在好多顶流了吧?   下午放学,楚沅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在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路边那辆吉普车旁站着的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休闲的两件套,下头搭了条工装裤,他留着寸头,有一张英俊硬朗的面庞,身形看起来也很高大,站在人群里就很显眼。   “沅沅。”男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就朝她招了招手。   坐上了叶铮的车,楚沅一手握着安全带,半晌才问,“叶叔叔,你昨天也来学校找我了?”   “嗯。”叶铮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说,“都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你转学我也没来看看你,昨天刚好有空吧,”   他说着看她一眼,“来了就正好发现你逃课。”   楚沅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考虑到她昨天逃课的事,因为于荣波没有追究,所以家里的老聂头和涂月满并不知道,所以她就又开口道,“叶叔叔,这事你就别告诉老聂头了,我不想半夜在院子里蹲马步。”   “这会儿知道怕了?”叶铮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又收敛起笑意,那双眼睛仍在看着前方,“沅沅,你放心,我已经跟你们校长谈过了,春城就这么几所高中,我不想你再因为本不该你承受的东西而困扰。”   “我知道,”   楚沅垂着眼睛,轻轻地说,“谢谢你,叶叔叔。”   “你是致光哥的女儿,”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叶铮抽空伸手揉了一把楚沅的脑袋,“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   在叶铮的口中忽然再听到父亲的名字,楚沅有些发怔。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这座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她发现,明明才过去两三年,父亲的名字却像是覆满了灰尘似的。   经身旁人提起,就好像覆盖在那名字上头的灰尘被风吹开来,又有些迷了她的眼睛。   跟叶铮吃完一顿火锅后,楚沅被他送回了家。   她才穿过长长的巷子,走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上了门前的两级石阶,她抬手刚要推开门,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聂初文的声音:“要我说,咱还是带着沅沅离开春城,到别地儿上学去,我看新阳就不错,到了那儿,总没人再在她跟前儿说三道四的了吧?”   “你说什么呢老聂?咱当初领养沅沅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就在春城住,不去别的地方,她爸的墓在这儿呢,沅沅怎么可能离开?你还说什么去新阳,你怎么不说留仙镇呢?在那儿你就能时时看着沅沅身上的魇生花种子开了没有,不正合你意?”   涂月满的声音透过单薄的木门,也并不算模糊。   “老婆子你说什么呢!我哪是那意思?”聂初文明显是生气了。   涂月满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又道,“老聂,我知道你是担心沅沅在学校里头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欺负……但你不也教了沅沅功夫吗?那学校里头的孩子没人能真欺负了她去,咱们总得考虑沅沅的意愿,她爸在这儿呢,她从小也长在这儿,你叫她上哪儿去?”   院子里一霎寂静下来,也许聂初文是被涂月满这话堵住了。   楚沅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推开了大门,跟个没事人似的,双手抓着书包肩带走进院子里,“我回来了。”   “沅沅,”   涂月满一见楚沅,就先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她才笑着走到楚沅的面前去,摘下她的书包,“跟你叶叔叔在外头吃饱了吗?用不用再吃点什么?奶奶给你做!”   楚沅忙说,“不用了奶奶,我吃得很饱了,叶叔叔拿起菜单就盯着荤菜使劲点,我都没机会吃什么蔬菜,真吃撑了……”   “老聂头你黑着脸干什么?”她说完,又去看站在回廊里头那个双手都背在身后的老头,“打麻将输啦?”   “可不是嘛,你看他这输了就黑脸的脾气,那小茶馆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都没几个愿意跟他打牌了。”聂初文还没说话,涂月满笑着抢了先,又忙推楚沅往屋里去,“你这校服裙子底下也不穿个长袜,就光着腿,也不怕冻出老寒腿,快上楼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楚沅笑嘻嘻地应了声,飞快地上了楼,跑到自己屋子里之后,她将门关上,又靠着门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拿了衣服去浴室里洗澡。   水气弥漫的浴室里,楚沅一点点将手腕上的纱布拆开。   腕骨的伤好得很慢,她现在动一动手腕仍然会钻心地疼,但纱布之下的伤口边缘,却已经有金色光芒勾勒出的花瓣痕迹。   今早她自己换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那瓣痕,几乎与她那夜在留仙洞的寒潭水面看到的一般无二。   “魇生花——传闻中是生长在阿璧异族所居住的名为‘旧桃源’的沙漠绿洲里的一种花,夜阑王母亲‘霰’便是阿璧族人,《夜阑旧国传》中关于夜阑王魏昭灵的身世篇中记载过天旬一年,夜阑王移植魇生花于璋,并将王都‘璋’改为‘魇’。”   这是她今天上午在网上查到的,关于魇生花的百科。   一千三百年前夜阑覆灭,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魇生花,更没有人记得那种花该是什么模样。   但此刻,楚沅看着自己手腕上显现出来的金色花瓣,她又想起来涂月满刚刚在院子里说过的话。   聂初文是为了魇生花,才带她去了留仙镇。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那颗当初覆在她脖颈皮肉之下的种子,慢慢地,在她手腕开出一朵花的痕迹?   这夜楚沅还是没睡好觉,因为她再一次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在自己的梦里看到了那个少年的过去。   他身在阴冷幽暗的水牢里,一身单薄褴褛,破损的衣料粘连着他血肉微翻的鞭痕,在另一个肩头也烙着“奴”字的年轻男人仗着身高和体型的优势将他按进水里,手里的那柄短匕才刚刚刺入少年的后背,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吃痛大叫起来。   他稍稍脱力的时候,少年半张脸已重新显露在水面,他并不管后背血淋淋的伤口,狠狠地咬着男人的手腕,几乎咬掉了一块皮肉。   那匕首在他的动作之间又下移几寸,撕开更长的一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可他却趁此机会硬生生地转过身,将尖细的木刺抵在了男人的脖颈。   那个男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少年发起狠来,竟连自己也不顾。   楚沅并看不清男人的脸,却也能听到他极度恐惧的声音,“别杀我,你别杀我……”   少年的后背已经是血肉翻开,狰狞一片,楚沅都不敢多看。   少年乌黑湿润的浅发都贴在他的侧脸,那张脸几乎瘦得脱了相,脸色惨白得厉害,水珠正从他眼睫滴落下来。   楚沅好像听到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那根木刺就狠狠地刺进了那人的脖颈,鲜血迸溅出来,楚沅看到他将那人踩进了水底。   浑浊水面浮起来一颗又一颗颜色微红的泡泡,直到他脚下的人再没动静,牢门外有看客拍着戴满了宝石指环的手,朗声大笑,“够狠,够狠……”   梦里的声音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所有的画面被揉成了像血一样红的颜色,楚沅猛地惊醒时,都还忘不了少年那双阴郁的眼睛。   她在床上呆坐了好久,始终不敢再睡。   最终她还是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拿了手机,出门去了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个冰淇淋。   她才从便利店里走出来,就觉得自己手腕生疼。   有一瞬她甚至都看不清路边的灯火,那些高楼大厦都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扭曲起来。   晕眩感越发强烈,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却在灯火未曾照尽的那片阴影里,跌进了一道凭空出现的光幕里。   山风凛冽,阵阵似山鬼的呼号一般。   楚沅手里握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冰淇淋,站在昏暗的山洞里,眼前是漂浮如萤的光影来回闪动,照见她面前那一汪碧蓝的潭水里,映出她呆滞的面庞。   然后,她手一抖,冰淇淋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 第6章 巫阳居玉屏 她落入了一副镶金嵌玉的石……   山洞里石壁嶙峋,不甚明亮的莹光漂浮流动,在那湿滑石壁上投下阑珊扭曲的影子,风声从洞外钻进来,就好似渗人的哭嚎声一般。   楚沅浑身僵硬,后背已经有了冷汗。   她就站在那传闻中龙鳞化成的小石潭边,手腕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开始渗血。   楚沅有一瞬好像听到了很轻的笑声,雌雄莫辨。   她双腿没由来地有些颤,背后袭来的冷风却在这种昏暗寂冷的境况下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忽然攥住了她流血的手腕。   那样的力气不容人挣扎,她双腿一屈,就摔在了小石潭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风按进冰凉的潭水里。   这一回流血的伤口见了血,她听到犹如烧红的烙铁被扔进冰水里的那种“滋滋”声,明明是极度冰凉的水,却烫得她皮肉骨头都好像要被熔岩烧尽似的。   她忍不住喊叫,生理泪水隐瞒眼眶的刹那,她恍惚看见自己半浸在水里的手腕上像是有金粉从她的骨肉里浮出,洞中流光如缕,像是受到了牵引般,一点点地在她手腕上再度镌刻成一片花瓣的痕迹。   魇生花在她手腕上已经开了两瓣。   钳制住她手臂的力量在刹那消失,楚沅在水面看见自己狼狈惊恐的脸,她喘着气,眼眶里还有泪花残留,人这会儿呆呆傻傻的,反应了好久她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洞外跑。   楚沅借着手机的光连夜下山,当她走到留仙镇上时,已经是凌晨四五点了。   没有带身份证,她住不了之前住过的旅店,只能住当地人自家腾出几个房间来招揽住客的民宅。   因为价格便宜,条件并不是很好。   楚沅什么都来不及管,把羽绒服的帽子掀起来包裹住脑袋,就那么穿着衣服躺在窄小的床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楼下也十分吵闹。   楚沅翻身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底下的院子里,是这住宅的男主人拿着刀在剁猪肉,猪骨有的地方很硬,他拿着刀用足了力气往下一砍,猪骨就断成了两截。   楚沅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才发现已经没电了。   她索性下了楼,去问女主人借了个充电器,才把手机的电充上。   幸好现在手机支付很方便,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要了一碗豌豆炸酱面,楚沅坐在桌边等的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个背着大背包,穿着红色棉服的年轻女孩儿。   她看起来比楚沅大不了多少,一张青春俏丽的面庞冻得有些泛红。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饭馆里人并不少,女孩儿随意望了望四周,就径自走到楚沅这桌来了。   在楚沅和她对坐着吃面的时候,也跟她多聊了几句。   女生的确比她大两岁,今年上大二,她学校寒假放得早一些,她是昨天到留仙镇来旅游的。   吃完面,楚沅就给涂月满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早上出门是去了程佳意的家,又让刚刚和她一桌吃饭的女生帮忙冲电话那端说了两句话。   涂月满和聂初文都是知道程佳意的,也大约知道她们之间闹了些矛盾。   这会儿听见楚沅和程佳意和好,涂月满也是高兴的,毕竟她也知道,楚沅就只有那一个好朋友,这两年两个人闹矛盾,楚沅身边就没个同龄人跟她说什么话了。   听到楚沅说明天就回,涂月满也就不疑有他,细细叮嘱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楚沅没办法跟她解释这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唐事,只能说谎。   涂月满和聂初文在尽力向她隐瞒一个超出常人认知的世界,而她也在尽力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去车站的时间还没到,民宅的小房间也还没退,楚沅跟那个女生道了谢,就回东街的民宅去了。   她才走进院门里头,就看见院子里有个穿军绿棉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水龙头那儿洗头,大约是没洗发水,他竟然抓了一把洗衣粉就要往头上弄。   也许是因为那个粘满了烟盒纸的本子留给她的印象太深,楚沅这会儿一下就认出来他就是之前在车上的那个大叔。   看他真拿着洗衣粉在手里弄了水搓了搓,楚沅就走了过去,双手揣在兜里看他。   男人头发都已经被搪瓷盆里的热水浸湿了,他冷不丁地看到一双白球鞋,动作下意识一顿,脑袋一歪,就看到了那个穿着长款羽绒服的姑娘。   他半眯着眼睛,显然还没认出她来,“姑娘你谁啊?”   话才说罢,他又稍微直起了点身子看她,觉得有点眼熟。   也许是她那头卷发太扎眼,长得又讨喜,再加上楚沅今天穿的,刚好也是那天穿过的羽绒服,他回过味来,“是你啊!”   楚沅见他认出来了,就“嗯”了一声,笑着问他,“叔,你用这个洗,不怕秃头吗?”   他听到她口中的“秃”字,就没由来地觉得头有点冷。   “你等一下。”他还没说什么呢,就又听她丢下一句话,转身就慢悠悠地往楼上去了。   楚沅睡醒后起来洗漱,又想洗个头,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洗发水,她就去外头的小超市里买了那种袋装的洗发膏。   她用完还剩了两袋。   男人用了楚沅给的洗发膏,坐在烧了炉子的烤火房里擦头发擦了一会儿,脑子里还在回想之前在车上遇到这小姑娘的事。   “缘分啊姑娘。”他笑起来。   “叔你怎么还在这儿?”楚沅一边喝热水,一边问他。   男人用毛巾囫囵擦了几下头发,就坐在那儿伸手烤火,“我啊,每年总有一段时间要耗在那里头。”   那里头?   楚沅想起他的那个本子,她捧着水杯,面露疑惑,“夜阑古都吗?”   “是啊。”男人简短地应一句,忽然开始沉默,也许是喉咙有点发干,他起来拿了温水壶倒了一杯水来,可那开水太烫,他也不敢喝,鼓着脸吹了吹。   “叔,那里头有什么好看的?就几面旧城墙,一些乱砖瓦,哪值得你每年都来啊?”就好像楚沅并不理解聂初文为什么每年都要来这里看一看似的,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行为,“你到底对夜阑古国有什么执念啊?”   男人听了,几乎是半晌都没有开口答她,但见这小姑娘仍端正地坐在板凳上,看着他的眼睛里是毫不遮掩的好奇神色,她像是很有耐心似的,在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这么多年习惯了一直走,他也没几个时候能跟路上匆匆遇到的人多说些什么,当然也没什么人会问他,可这会儿看着这小姑娘,他却忽然有了点想倾诉的孤独感,于是他扯唇笑了一声,“哪是我啊,是我妻子。”   “她是做历史研究的,从98年就开始研究夜阑古国这块儿了,这一钻研,就是好些年,”   男人胡噜了一把头发,“2004年的时候,这留仙镇上开了个墓葬群,她从里头残存的拓片上发现了一段文字。”   “那上头说夜阑王陵就是以前大周朝九代君王共修的地下仙宫,而那仙宫就在仙泽山,可是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载这仙泽山究竟在哪里……”   他说他的妻子为了探究夜阑王陵是否真的存在,花了好多年的时间,跑了好多地方,也查阅了好多的资料。   后来她失踪了,就在2009年的冬天。   在留仙镇。   警方这么多年也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下落,而他辗转多年,来到这里无数次,也是为了他的妻子。   “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呢?”男人从背包里头掏出来那个本子,手指不住地摩挲着封皮,“只要我没找到她,我就绝不相信她死了。”   这个看起来沧桑又邋遢的大叔,以前也是生活在大城市里,在出版社工作的体面人,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这原本是她的日记本,也没写个几页,”   男人说着,又在翻本子前头没粘烟盒纸的那些页,他低低地笑,眼睛却有点红,“我拿来写了,就好像能跟她对话一样。”   楚沅沉默地听着,在他翻页的时候,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字体,上头记载的日期是2009年的十二月,后头紧跟一句:“那个王朝也许从没死去,只是睡着了。”   莫名的,她心头一动。   “那你为什么要用烟盒纸粘在上头?”楚沅又问他。   “她嫌我字写得不好看,”   男人抹了抹眼睛,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我想着,她回来了,我就把这烟盒纸给撕下来,反正固体胶粘的,也不牢靠。”   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要用后半生的漂泊,来等他的妻子回家。   “姑娘,你不是三点的车吗?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男人收敛起情绪,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适时提醒起楚沅。   楚沅却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些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那种灼透皮肤骨肉的疼还是令她想起来心里就发颤,她胡乱抓了把乱糟糟的卷发。   她怕她就算回去了,没待多久,就又会被莫名其妙地弄到那龙鳞山的留仙洞里去。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来这儿是“咻”地一下就来了,可要回去,她就得先坐车到新阳市里,然后再去机场坐飞机。   她家里又没矿,哪里经得起这么一趟又一趟地烧钱。   半晌楚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不走了。”   “至少今天不走了。”她又抬头看着他说。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越来越诡秘,她没有办法忽略这些愈演愈烈的怪异现象,她想知道,自己身上这颗魇生花的种子,到底要告诉她些什么。   她至少要弄清楚,她究竟为什么会在每个夜晚梦到一个死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少年。   每每梦醒,她都不敢再睡。   怕看到他苍白脆弱的侧脸,也怕看到他被人折磨,被人殴打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好像在她梦里经历了最痛苦的人生,又好像,是她在旁观着他那些最狼狈狰狞的回忆。   她从没见过那样残酷的刑法,也从没见过血水及膝的牢狱。   她怕自己夜里睡去,就要目睹他的不幸。   本该坐上去新阳市里的大巴车的时间,楚沅却跟着那个中年大叔一起,又一次上了龙鳞山。   路上有很多行人,他们都是冲着山上的留仙洞去的。   男人说他姓孙,叫孙玉林,所以路上楚沅就干脆叫他“孙叔”了。   在爬了一段山路后,孙玉林气喘吁吁的,他站在那儿眺望底下蜿蜒的石阶,忽然对楚沅道,“你听说过巫阳吗?”   “什么巫阳?”楚沅疑惑地问。   山风吹得他那好长时间没打理的,半短不长的头发,倒教人有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楚辞·招魂》里有提及巫阳,她是传闻中通晓招魂巫术的女巫,苗疆的好多邪门法子,据说也是从她那儿传的。”   “那拓片上的故事后头,还有个传说,”   那也许是他的妻子在好多个夜晚都硬要在他耳边重复讲给他听的,所以他记得很牢,“说的是巫阳后人居玉屏山,曾在山中招魂夜阑亡灵。”   妻子对于夜阑古国的执着大约是影响了他,才令他在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的旅途里,也对那个遥远的古国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他忽然轻叹一声,“可惜,玉屏山到底在哪儿,却没有一本书上记载。”   夜阑古国留存下来的史料太少,供人研究的方向也颇受限制,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机会再将那个葬在一千多年前的王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两个人到了留仙洞时,那里人还很多。   那一汪潭水碧蓝清澈,阴冷的山洞里并没有昨夜楚沅看过的那些星星点点的流光影子,而那水面也再照不见那个男人的影子。   人太多洞里就比较闷,楚沅跟孙玉林说了句话,就转身往洞外去透口气。   事实上她还从来没在白天认真看过这座山,连续两次来,她都是很狼狈地连夜逃下山。   这山蓊郁苍翠,薄雪微覆,添些晶莹。   阳光不太刺眼,只是照得枝间积雪更显剔透。   因为洗完头卷发没梳顺,她的头发有点过于蓬松,冬天又多静电,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好像炸毛了似的,所以楚沅才在外头的商店里买了个连着围巾的浅棕色毛绒熊帽子,这会儿在山上戴着,围巾又遮了半张脸,凛冽的风吹来她也不觉刺疼。   有积雪落在她帽子上,她伸手拍了拍,却看到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千纸鹤,它像是活的一般,扇动着纸叠的翅膀,牵动着她的视线。   她的脑子有片刻混沌,腕骨隐隐作痛。   等楚沅清醒了些,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彼时山间雾色稍浓,她发现自己听不到那些游客的说话声了。   楚沅察觉到不太对,她立刻往回走。   可穿过浓雾,还是浓雾。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像是毫无差别。   它们一样高矮,一样粗细,树杈分支都一样,连积雪残留的位置都没什么分别。   手腕又痛得剧烈。   她好像听到了枯哑的胡笳声,隐约还有像是年迈老妇嘴里发出来的拖长了调子的诡秘歌声,咿咿呀呀地重复着,带着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感,却又教人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此刻她心神俱乱,脑子里充斥着那支苍老阴森的调子。   脚下有枯枝将她绊倒,楚沅摔下了小山坡,她脸着地,脸上沾了不少泥,鼻子最先闻到的是一种枯烂木头的味道。   那味道很浓重,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小山坡底下的沟壑里,有一处泥土塌陷的地方。   那里有一点点流窜出来的莹光。   像是某种破土重生的生机。   那枯涩的声音像是在重复某种古旧的咒语,楚沅仿佛有一瞬听到一座城的人在唤她:“去呀……”   腕骨的疼痛,和脑子里的声音,都在驱使着她踉跄地走到那片泥土塌陷的地方,不知疲倦地用手去挖出一块又一块的碎石朽木。   手已经很疼了,她都看到自己手指磨得破皮出血了,却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   起初楚沅还能忍,可是后来手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啪嗒一下就流下来了,她一边吸鼻子,一边喊,“有鬼在吗?你就不能自己挖?我的手要废了……”   她怀疑再这么挖下去,她的手指会断掉。   可这密林就好像是被人世间遗忘的角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神神叨叨的难听调子也没人再唱了,这里寂冷到从头到尾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   她手指上的血染在了污泥里,楚沅眼看着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掏,她还被迫伏低身体。   直到她垂眼看见里头露出来的……半个脑袋???   楚沅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看清那原来是个陶俑神像,在一堆烂木泥土里,那神像已经有半边碎裂。   她只能勉强看清余下的半边轮廓,却实在辨别不清那到底是什么神像。   血滴在神像残存的那只眼睛里。   楚沅有一瞬觉得四周的浓雾都在刹那朝她涌来,如绳索薄纱一般将她紧紧束缚,生生挤压着她的肺部。   她好像听到了那道苍老的声音在笑,时男时女,妖冶诡异。   楚沅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了。   连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地看不清。   在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就好像那些包裹住她的浓雾一般轻盈飘忽。   可是骤然间,她的五感不再模糊,却又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   楚沅睁开眼时,她刚好落入了四面环水的莲花玉台上,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里。   在明亮清莹的光影里,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撑在一人的胸膛上,玄色衣衫上绣的金线龙纹在她指腹底下有点偏硬,还沾染了她手指间的血液。   她曾在留仙洞隔着碧波水面遇见的男人,此刻近在咫尺的容颜似乎比那时还要惊艳风流。   楚沅眼眶里的眼泪将落未落,她浑身僵硬,满脸惊惧。   却是此刻,她却忽然见他浓密纤长的长睫轻轻颤动,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只此刹那,   她在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里,   看到了她惊恐的脸。 第7章 龙凤金双镯 她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   楚沅眼前一黑,意识模糊的刹那,似乎有陶瓷碎裂般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耳膜,且像是一片一片慢慢碎裂开来,掉在地上就是清脆的响声。   也许她是走进了依山峦体势而建的桂殿兰宫,远山是隐在忽浓忽淡的冷雾中沉凝下来的青黛色,而眼前这宫阙便如伏在山脉里的巍峨雕笼般,锁着一群面目不清的人。   烟青色的薄纱长幔被风吹得掀开半边,内有身着浅黄春衫的侍女伏低身子,捧着托盘举至头顶。   头戴漆纱笼冠的宦官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替那少年整理衣袍的褶皱,再将托盘里的鞶带恭敬地奉上。   少年身着玄色的交领长袍,衣襟处露出里头一层白一层暗红的里襟,他兀自将那宦官手里递过来的皮革镶金的鞶带系在腰间,再舒展手臂,任由两个宦官将那绣着金线龙纹的玄色外袍替他穿上。   金线绣成的龙纹在这室内灯火间更添耀眼,晃了楚沅的眼睛。   有宦官拿起另一个托盘里的王冕,王冕前后的旒珠晃动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王冕戴在他的头上,旒珠半遮半掩了他的脸,但他却仍是楚沅在这殿中唯一能看清的人。   楚沅跟着他从殿中出来,他身后跟着百名宫人,在暗下来的天色里,个个低垂脑袋,手提宫灯。   踏上长长的白玉阶,那庄重端严的大殿内一片光影沉沉。   殿内多的是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的兵士,那些穿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个个都被绳索束缚着,有的官帽倾斜,有的帽子干脆就掉在了地上,连发髻都乱了。   楚沅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得到这些人的一些情绪,譬如愤怒,譬如恐惧。   她回头看见门槛外平整的地砖上还染着寸寸殷红的血渍,好多宫人拿着水桶来,伏低身子去擦。   夕阳落尽,如簇的灯火鳞次栉比。   犹如仙鹤翅膀般的屋檐下摇晃着蓝碧铜铃,这宫城仍旧华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但又总能在明亮的灯火里找到干涸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始终驱散不去的浓烈血腥味更刺激得大殿之中的某些人心头恐惧更甚,楚沅都能看见他们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少年一步步走上阶梯,回身时便坐在了那王座之上,旒珠摇摇晃晃,他的容颜在其后若隐若现。   她看得见他苍白的下颌,颜色极淡的唇微勾,却是先咳嗽了两声,随后她才算是第一次听清他的嗓音:   “诸位考虑的如何了?”   清泠低沉,带着些病中的虚弱无力感,又添几分风淡云轻的慵懒。   “魏贼!”   殿中有人眼见他坐上王座便已经激动起来,但他直起的身躯很快又被旁边的兵士给硬生生按下去。   他却已经开始怒骂,“你魏家百年风骨倒是教你这一号贼子给消磨尽了!魏昭灵!你怎敢!怎敢篡权窃国!”   老者声声谩骂,苍老的声音几乎是嘶吼般,刺激着殿中所有人的耳膜。   “先王啊……”   他被生生按得半边脸都抵在光可鉴人的冰凉地面,还不忘大声哭嚎,“您当初就不该留这竖子性命!”   “我大盛百年基业,毁了,都毁了……”   然而纵是他百般哭喊吵闹,那王座上的少年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旒珠遮掩了他那张面容上的情绪,他并不说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时不时地轻扣几下。   那老者到底是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声音便哑了,势头也比不得之前了。   旒珠轻晃,楚沅似乎听到了少年轻笑了一声。   看似没什么意味,却又好像透出了些讥诮。   “严相倒真是谢家的好忠臣。”   他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嗓音轻缓,“还知道在这殿中给谢岐哭丧。”   “魏昭灵!”   又有前朝臣子抬头,那声音里藏着的愤怒,仿佛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一般,“什么为先太子清荣复仇,我看你根本就是觊觎我大盛基业已久!你根本就是狼子野心!”   这中年男人倒是中气十足,他甚至还怆然大笑,“你坐在那上头又如何?你能洗去你身上的‘奴’字么?魏贼!你永远洗不掉的……”   此人自以为话柄锋利,深深地扎进了少年的心口,却不想他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很,像是一个在观看这场丑陋闹剧的旁观者。   所有人都知道这少年曾是云中月,却终究被碾入泥土里,成了他们眼中最轻贱的奴隶。   他们都以为,这便是魏昭灵心底最深的刺。   楚沅看到他忽然站起身来,在殿中灯火勾勒出的明亮光色里,他被身旁的年轻近卫扶着,慢慢地步下了阶梯。   在走近那哑了声音,却还在不停咒骂的老者面前时,他忽然拂开近卫的手,直接抽出近卫腰侧的长剑。   灯火照得那剑身散出凛冽寒光,原本跪在那老者身侧的另两人当即抖如筛糠,拼命往后缩了缩。   他将剑刃轻抵在老者的脖颈间,“严非疾,你这把老骨头是很硬。”   “好啊,”   他说着,又徐徐一叹,尤似惋惜般,“孤成全你。”   抵在老者脖颈间的剑刃倏而用力,楚沅猝不及防,亲眼看见鲜血从被割破的喉管里迸溅出来,却并未沾染到他的衣角半寸。   严非疾伏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就再没什么声息,那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在地板蜿蜒。   “魏昭灵!”   严非疾的死刺激了那中年男人更用力地挣扎,也更用力地咒骂,“你灭了我大盛又如何?你一身病骨,又还能活几年?!”   “只怕你是有命篡夺王权,却没命守住江山……”男人说着便又大笑起来。   直到那带血的剑锋贴在他的脸颊,他对上了旒珠后那初登王位的少年的眼睛。   “你说得很对,”   男人忽而见少年微微俯身,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便显露分明,“可那又怎么样?”   少年面上浮出些许讥讽似的笑意,那双眸子郁郁沉沉,冰冷得可怕。   而那中年男人也是在此刻像是终于有了些惧意似的,他忽而喃喃,“疯子……”   夺权,却终不为贪权。   他仅仅只是想,毁掉谢氏王朝罢了。   男人终是死在了少年的剑下,余下的那些前朝臣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地磕头求饶,口口声声要降。   “王,臣愿降……”   有人挪动双膝跪到了他的面前来,也顾不得地板上尚且留有余温的血液,他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王,臣愿降!”   可年轻的王俯身,用剑锋挑起他的下巴,也许是认出来他究竟是谁,便轻轻地“啊”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是你啊。”   “王……臣愿降!求王饶臣一命!下令斩杀您父亲魏崇的是大盛先王谢岐啊!臣是不得已,是不得已啊……”男子抖如筛糠,声泪俱下。   “你应该是误会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在看剑锋上滴下来的血珠,“孤是给了严非疾,朱禹二人选择的机会。”   他抬眼再一扫这殿内惶惶难安的一众人,“可你们这些脏东西,配吗?”   被少年手中剑刃折射出的寒光稍稍晃了眼睛,她再睁眼时,就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殿中方才还在求饶的盛国旧臣一个一个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后来大殿之中除却那遍地的死尸,就只剩下他一人。   楚沅看见他回身朝那王座一步步走上去,回身再坐下来时,他握着剑柄,带血的剑锋就抵在王座前铺设的地毯上。   偌大的宫殿内,寂寂无声。   她忽见他轻抬一手挑起旒珠,露出那张苍白的面容来,看着底下那些浸在鲜血里的死尸,他忽然笑了。   笑得尤为开怀。   楚沅在以往的好多个梦境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却令人遍体生寒。   当他的笑声逐渐变得渺远,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犹如单薄的纸片一般被风裹挟着远离了大殿,再看不清那坐在王座上的少年。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雕梁宫阙瞬间挤压下去,埋葬了宫城里所有的活人死尸,也埋葬了他。   烟尘四起,所有画面风化无痕,楚沅一瞬睁开双眼。   她下意识地喘气,嘴里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趁机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哽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也是此刻她才发现上方垂下来数条纤薄的殷红纱幔,而在最上方纱幔的交汇处则坠着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散着柔亮的光,如月辉般银波粼粼。   而她竟穿着一件殷红的嫁衣,乱糟糟的卷发也都被人梳理成髻,弄得她头皮有些紧,鬓发上好像还压了个有些重的头冠。   楚沅瞪大双眼,才抬起自己的右手,就发现竟被人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像个猪蹄。   ……?   她抬左手时却遇到了些阻力,她看到自己同样被包扎得像个猪蹄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纯金凤镯,上头雕刻的凤凰翎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而那凤镯上还牵连着一条细金链。   纤细金链连接的另一边是一只修长的手。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纯金龙镯。   楚沅在目光上移,看到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人,有一张方才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苍白面容,刹那间,她脑海里便又是那大殿里铺陈流淌的鲜血,和那些尸体。   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透了。 第8章 吾王的新娘 双镯扣紧,魂灵相牵。   他像是睡着了。   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楚沅的身侧,连她惊慌失措下,鲤鱼打挺坐起来的时候,牵动了和她绑在一起的手时,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穿着一身与她同色的圆领喜袍,圆领里露出来一截暗红一截鸦青色的两层衣襟,圆领右侧的搭扣是金镶玉的魇生花的形状。   乌浓的长发有一半被金冠束起,垂下来殷红的发带上还有金丝勾勒出的龙纹。   柔和光色里,他容颜的苍白几乎与衣衫颜色的浓烈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却又更衬得他有一种诡秘秾丽的风情。   可楚沅看着他,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那场梦境里剥脱出来,满脑子都还是他坐在王座上,手握剑柄,带血的剑锋抵在地面,身体略微前倾时,那张冷白面容上阴郁冰冷的笑。   她慌忙后缩,却一个趔趄,直接摔下了床榻。   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撑着地面,一下子痛得她眼泪流出来。   因为她摔下了床,所以她手腕凤镯的细金链就牵连地原本躺得很端正的男人身体也往床沿这边倾斜了些。   殷红的宽袖下,是他露出来的一截冷白的手腕,手腕上的龙镯中间镂空的部分,似乎还镶嵌了一颗幽蓝的珠子。   而他仍旧闭着一双眼睛,好像什么都感知不到。   楚沅又惊又怕,想擦鼻涕却只能用没有限制的右手,右手外头包裹的白布又见了血,应该是刚刚她摔下来的时候弄得指骨上的伤口又浸血了。   她擦鼻涕的时候手还止不住地在抖。   屁股底下有点冷,楚沅低头就在这光可鉴人的地面上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轮廓,她头上戴着的凤冠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金影,耳畔还有坠着珍珠宝石的金质流苏晃动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声。   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攥住心脏般,楚沅更觉毛骨悚然,她仓皇抬头,便正见绯红纤薄的纱幔一重又一重掩映着,朦胧映出那一片又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铜镜碎片,就穿插在珍珠帘之间,将殿内的柔光切割成时明时暗的影子,而层层纱幔微遮,铜镜碎片折射出的光也并没能晃了她的眼睛。   殿内点了无数盏铜灯,那铜灯的形状几乎与魇生花一般无二,上头的火苗一簇又一簇,仿佛已在这般静默如死水般的岁月里,燃烧了好多年。   每一盏灯铜灯,都好似是一颗天上的星宿,每一簇燃烧的火焰中间透出一缕如丝线般的流光,相互连接起来,交汇成金色的两层星盘,一逆一顺地在半空徐徐转动着。   殿内静谧得可怕,好似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一般,将她困在了怪诞恐怖的阴冷牢笼里。   当她的目光随着那朱红圆柱上缠绕着的漆金龙形雕塑的龙尾蜿蜒而上,就发现那接近龙头的殿梁上还坠着一颗又一颗以单薄素纱包裹的明珠,那些珠子多到数不清,几乎缀满了整间大殿的殿梁,照得那漆金龙头更显神秘威严。   而在殿梁之上,楚沅看到了颜色如旧鲜活的彩绘图案,时有绵延起伏的山脉,时有江河湖海,连接人间烟火,勾勒出房舍长街间的民生百态。   那上面的每一处风光,每一个人物或是动物,从山川到城阙,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而在彩绘画卷尽头,是极尽潦草的大段文字。   楚沅仰着头好久,才勉强认出一句——“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那似乎是屈原《招魂》里的一句。   彼时殿内无风,那铜镜碎片穿作的帘子却无风而动,带起一阵清泠声响。   楚沅倏忽回头,再去看那床榻上的男人。   她晕过去之前,在那石棺里,她分明见他睁开过眼睛,可是这一刻,他却又像是一个被抽去灵魂的血肉躯壳。   右手的疼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于是心头的恐惧便更加难以压制。   脸色越发苍白,鬓发间都有了冷汗,楚沅还是鼓起勇气伸出右手,稍稍支起身体,将手颤颤巍巍地凑到榻上那人的鼻间。   她起初还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后来又盯着自己那被包成猪蹄的手。   包得这么厚实,她怎么可能感受得到他到底有没有鼻息?   可当楚沅刚想收回手时,眼前有殷红的衣袖忽然扬起,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骤然攥住。   他的力道极狠,于是她手上缠着的白布就更浸出血色来。   楚沅吃痛,眼眶里顿时积聚了生理泪水。   她看清那只手骨节修长,肌肤苍白,而那双原本还紧闭着的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睁开。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心脏紧缩,手上疼得剧烈,楚沅浑身都在细微地发颤,脸色越发苍白,连呼吸都在刹那静止。   眼泪从眼眶里不断落下来,她却无知无觉。   那泪痕几乎弄花她了脸上的胭脂粉痕,红白斑驳的颜色在她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衣袍殷红的男人生得一双极为动人的凤眼,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张冷白靡丽的面庞上好似流露出几分讥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惧。   楚沅眼睁睁地看他轻抬起戴着龙镯的手腕,身后铜镜碎片像是发了疯似的叮铃乱撞,一霎间,殿中那铜灯火焰穿连而成的两层星盘骤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声袭来时,更有强烈的气流四散铺开,震得那铜镜碎片与珍珠帘尽数下坠,散落在地面,绽开清脆的声音。   红纱幔帐被气流割裂,一层又一层落下来,将楚沅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她隔着纤薄的红纱,看见他坐起身来。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他乌浓的发,他的侧脸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层浅薄的红,竟也不再苍白得可怕。   彼时幔帐上方的那颗明珠坠落下来,砸在楚沅的额头上,她“嘶”的一声,却忽然看见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凤镯上连接着的纤细金链竟在刹那间变作了如丝线般的一缕流光。   风吹开纱幔一角,她见他指间金光如簇涌来,那一刹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被金光裹挟着腾空而起。   那些怪异的碎裂声在她耳畔模糊成了好多人的哭声。   好像她在龙鳞山上听过的,那一道时男时女的声音咿咿呀呀唱过的枯涩曲调又被人用胡笳的声音在她耳边吹响。   她眼中所见,皆是这雕梁之上的浓墨重彩。   仿佛那些鲜活的颜色被抽丝剥茧,一缕缕地在她眼前旋转融合,将她的心神都彻底吸去。   她在短暂的眩晕过后,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骤然下落。   当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柔软的床上,倒也没觉得疼,就是眼睛被白炽灯的光刺得有些发胀,耳膜也还有些刺疼。   她倏而挪开下意识挡在眼前的手臂,怔怔地偏头。   那是她多熟悉的一扇窗,此刻外头雾蒙蒙一片,还有积雪堆在窗台,被她养死的多肉还依然放在那儿。   是做梦吗?   可她这一身殷红的衣裙,还有头上重重压着的发冠都在提醒她那一切到底有多么真实。   忽然有一沓东西凭空乍现,就那么砸在她脸上。   楚沅摸起一张来,就看到那是自己撕了笔记本的纸,又在“1”后面添了无数个“0”,临时烧给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夜阑王的“钱”。   她还记得那天燃尽的火星子,可现在,她原本烧掉的每一张纸却砸了她一脸。   楚沅呆呆地躺了半晌,才坐起身来。   她这一坐,又好像坐在了什么硬东西上,屁股硌得疼,她伸手一掏,就摸出一颗浑圆莹亮的大珠子来。   木制衣柜上镶嵌的长镜映照出她那一身殷红的衣裙,上头用金线绣着与她手腕上生长的魇生花的瓣痕一般无二的纹饰,而她的头发都被梳成了与古代仕女图中差不多的发髻,镶嵌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精致华美,金丝缧成的凤尾翎羽纤毫逼真,上头坠着金质的流苏垂下来,红色的宝石在流苏晃动间闪烁着动人的光晕。   她捧着的那颗珠子散出来莹润的光,照得镜子里她那张粉痕斑驳的脸越发清晰。   楚沅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半晌,她抬起裹了白布的手,用力地擦了一下唇上的红。   绯红的色泽在她嘴角晕开,令她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狼狈滑稽。   彼时遥远地宫深处。   有人叩开沉重的殿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满地的铜镜碎片,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殿内走来。   殿中残存的光影照见那白发婆娑的老者,他脸颊仍是饱满光洁的,只是额头上的川字纹却很明显,眼窝稍深,眼皮已经有些松弛,嘴巴上下都蓄着花白的胡须。   他的白发梳成规整的发髻,其间穿插着一枚青玉簪,他年纪虽已有些大了,可那腰背却还直挺挺的,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宫绦,上头挂着一枚玉佩,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莫名更添些年岁沉淀后的文雅气。   而此人行走之间,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僵硬感,仿佛是许久不曾走过路的人,根本掌握不好平衡。   当他抬首看见那龙榻上的年轻男人时,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便顿时红透,其中光影微动。   还未走近,老者便像是已支撑不住似的,他双膝一屈,重重跪下。   “老臣李绥真,拜见吾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某种激动难言的情绪。   而那榻上的年轻男人却冷眼看他,忽而轻抬起左手,殷红的衣袖褪至手肘,他手腕上锁着的那枚龙镯里有一颗幽蓝的珠子在转动着散出一缕时隐时现的流光,又在慢慢地化于无形。   “李绥真,你做的?”他淡色的唇轻启,也许是经年未曾说过话,嗓音便透着一种颓靡的哑。   李绥真闻言,他未敢抬首去看龙榻上的王,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当即俯身磕头,“吾王恕罪!”   龙凤双镯是阿璧异族求亲时的大礼,其间连接的细链名为‘情丝’,一旦双镯扣紧,便注定魂灵相牵。   “那姑娘既是打开王陵的钥匙,她便也该是能带回您生魂的有缘人……”   “臣本不该妄动您母族旧物,可若臣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引您生魂复归体内,从此复生?”   李绥真仍旧伏跪着,见龙榻上那位年轻的王并没有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意思,他便又大着胆子试探道,“只是,只是这‘情丝’一系,至少三年内是解不开的……再者女子的清誉是极重要的,她既是王的有缘人,又戴了这龙凤双镯,又如何做不得王后?”   他大约是不知道如今已过了多少春秋年岁,还当那王座上的王仍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仿佛这一觉睡醒,也不过是须臾。   他心里还盘算着,此前魏昭灵忙于朝政,又从来无心女色,不说未曾立后,便是在他身边常服侍的也多是宦官。   而那姑娘模样生得讨喜,说不定王看她也顺眼。   于是便命侍女蒹绿替她换了衣裙,梳理了头发,只是她那头卷毛实在是不大好梳,李绥真都看见蒹绿给她梳掉了一小撮的断发。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想起来那姑娘,便小心翼翼地抬头往龙榻上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于是他“咦”了一声:   “王后呢?” 第9章 陶俑声声碎 王后娘娘来了。   楚沅回来时,天才刚亮。   彼时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起床,楚沅将那足有四五层的红色嫁衣脱下来,塞进了衣柜最底下。   取发冠的时候勾得她头发断掉了好些根,她五官皱成一团,硬生生地将发冠取了下来,又将盘起的发髻放下来。   她揉了揉头皮,沾了满手的刨花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树木的清香味。   因为双手不便,她只能去浴室里随便冲了个澡,出来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头发吹干梳顺。   楚沅看着镜子里那张终于干净的脸片刻,又去看自己手腕上的凤镯。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那镯子都扣得很紧,她根本没有办法将其取下。   而在镯子下半露出的那道伤口仍旧没有愈合,她看见了细微的金色从伤口里蔓延出来,就好像印在她手腕上的那两片魇生花花瓣的根茎已经在伤口里顺着骨肉慢慢地蔓延,缠绕住她的每一寸血脉。   一夜之间,她从千里之外的新阳,到了一座幽冷神秘的宫殿,现在却又忽然回到了春城,就在她自己的房间。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不自禁地浮出那个男人的面容。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得吓人。   收拾好一切,再给自己的手上了药,裹了纱布,楚沅就出门去给涂月满和聂初文买早餐。   因为他们早就有给楚沅大门钥匙,而昨天楚沅又给他们打电话说了今天就回,所以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看楚沅一双手都受伤了,他们也难免多追问几句,她就说是昨天跟程佳意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冬□□服厚,衣袖长,她将凤镯藏在衣袖里,也没被他们发现。   也许是连续很久都没有睡好觉,而昨天又经历了那么多诡异可怕的事情,这夜楚沅睡得特别沉,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做梦。   今天已经是周一,楚沅一早按照惯例出去跑步,她跑得比平时还要久一些,像是要拼了命地把某些记忆赶出自己的脑子。   跑回家的路上给涂月满和聂初文带了早餐,然后自己也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上了洗了澡换好校服,外头再穿一件羽绒服,背上书包就跟他们老两口打了个招呼,直接往门外跑了。   她几乎是踩着铃声到的教室,里头已经坐了不少同学了,在她从教室门走进来时,仍有好多人有意无意地在看她。   “她手怎么了?怎么都包着纱布啊?”程佳意听见身后的女同学在跟别人说话,她刚整理好书包抬头,正好看见楚沅从她身旁的过道走过。   她看见了楚沅包裹着纱布的一双手。   “别是打架了吧?”她旁边传来另一位女同学刻意压低了些的声音。   “她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吧……”有人撇嘴。   程佳意听得到周围人的小声谈论,她静默地看楚沅的背影,她又忍不住想,楚沅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些话了吗?   “别说了。”程佳意手指收紧,回头和那几个女生说了句。   她后桌的女生一愣,又伸长脖子凑近她,“程佳意,你认识她对吧?那天你妈妈在教室外面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是说,楚沅她真的杀人了吗?诶你知不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佳意打断,“不认识。”   她平常是那么温柔清淡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抿紧嘴唇,冷了脸。   程佳意回过头,不再跟她们讲话。   她没有再去看楚沅,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在看,也不管身后的几个女生是在用多疑惑的眼光在看她。   从那天起,班里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跟楚沅说过一句话。   就连之前还能跟她说上两句的张琦慧,现在也不往她面前凑了。   整个一班的人都像是在刻意忽略楚沅这个人,却又总是在不经意的,注意她任何的举动。   楚沅倒也没什么所谓。   也许是因为昨晚睡得好,所以她今天是上课的时候精神就很好,见惯她睡觉的老师竟也抽空看她一眼,却又很快收回。   可是因为脑子里仍旧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楚沅根本静不下心,人也恍恍惚惚的。   下午放学后,楚沅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也没去赶公交,打算慢慢走回去。   春城的地势并不平坦,所以有很多桥,也有很多长长的阶梯。   楚沅从天桥上走下去,在人行道旁看到了个摆卦摊的老头。   他穿着很旧的灰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缩成一团守在卦摊前头,鼻子冻得红红的,显然是在那儿待了挺久了。   她原本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他那简陋的摊子上摆着的黄符纸。   她又退了回去,就站在他的摊子前。   “小姑娘,算命呀?”一看来生意了,那老头把墨镜往下勾了勾,露出一双眼睛,冲她笑。   他看起来也并不想装瞎。   “我买符。”楚沅摇摇头,说。   “买符?那你想买什么符啊?”老头笑眯眯地问。   楚沅答得毫不犹豫,“能辟邪驱鬼的。”   “啊这个好说。”那老头麻溜地拿了一张黄符递给她,“我这符可灵验着呢,你只要叠起来往身上一戴,甭管什么邪门儿的家伙,也别想近身!”   说着他又吹起来他那画符的手段是从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还给楚沅讲了点捉鬼辟邪的故事,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楚沅问他,“一个要多少钱?”   “两块五吧。”老头挠了挠下巴。   “哦……那给我来五十个。”   楚沅直接掏了钱给他。   “……?”老头人傻了,大约是还从没见过一次买这么多符的。   因为符不够卖的,楚沅还在那儿等着他现画了几十张。   等揣着几十张黄符回到家,大门是大开着的,她走进去就看见涂月满和聂初文坐在短廊里头,一个择菜,一个喝茶,还正说着话。   “我就说你在菜市场给沅沅买什么衣服?那二十块钱的衣服是便宜,可你看沅沅这才穿了几天啊,就缩水成那样了……”   涂月满还在唠叨,“沅沅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吃穿上咱们是绝不该贪便宜的。”   “行了老婆子,那不是沅沅跟我一道去买菜,我问她喜不喜欢那件儿衣服嘛,她说喜欢,那我就买了,我哪想那么多?”聂初文板着一张脸。   “沅沅是什么都不挑,但咱得挑啊老聂!”涂月满停下了择菜的动作,看着聂初文。   “奶奶!”   怕他们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楚沅适时开口叫了一声。   涂月满一听见楚沅的声音,就立刻偏头,在看见楚沅的那一刹那,她就忙站起来,笑着走到她面前去,“沅沅回来啦?今天怎么样,手疼不疼啊?”   楚沅摇摇头,“不怎么疼。”   晚上在饭桌上,聂初文仍是一张严肃的脸,吃了几口菜他又放下筷子,看向楚沅,“等明天下午你放学了,咱们到商场里头给你买几件衣服去。”   “不用了爷爷,我衣服够穿。”楚沅正捏着勺子要往嘴里喂饭,听见他这话就停下来。   “够穿什么啊?你冬天就那么几件外套。”   涂月满哪里不知道楚沅是想替他们省钱,她爸爸楚致光不是没给她留些存款,但楚沅却很少会用,她更是不会开口向他们老两口要钱。   同年龄段的孩子也许会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就好像程佳意家里头管得那么严,却还是偷偷用零花钱追星买专辑,还不敢拿回家,都存放在楚沅家里。   但楚沅却不一样,她很少会买什么东西,好像一日三餐吃饱,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   “沅沅,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明天下午就去买衣服。”涂月满也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   吃过晚饭,楚沅在底下看了会儿电视就上楼了。   她洗澡也就只能站在淋浴底下简单地冲洗一下,一双手都不能沾水,所以也没洗多久。   在换好睡衣后,她就把下午买的那五十个黄符都贴在了身上。   贴得十分紧凑整齐。   可就在她穿上更厚实一些的睡衣外套,才咬了一口苹果,她手腕上的那枚凤镯却忽然有一抹如丝线般的金色流光乍现。   那光芒不断闪烁。   楚沅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她慌忙挣扎时,一双毛绒拖鞋就都掉在了地板上,而她却早已落入了一道半透明的光幕里。   又是熟悉的坠落感。   阴冷的风擦着她的脸颊。   她睁开眼睛时,就正好看见底下又是那一副镶金嵌玉的石棺,石棺里空无一人,却铺满柔软锦缎。   她整个人栽进石棺里,倒也没有很疼。   还没从石棺里爬起来,她就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啊,看来情丝互受牵引的时辰到了……王后娘娘来了。”   楚沅才从石棺里露出脑袋,便看到那雕刻了一簇又一簇栩栩如生的莲花的白玉台的四面阶梯下,那之前她曾在慌乱间瞥过一眼的将整个白玉高台环绕其间的水渠里,缓缓流动的根本不是流水,而是水银。   她仓皇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尊巨大的青铜鼎旁,站着那个只穿着一身单薄玄衣的年轻男人。   此刻他回身望她,那双眼睛就宛如是那留仙洞中的那一潭死水般,不泛粼波。   有风吹着他鬓边丝缕的发,他衣袖浓烈的颜色,更衬得他那张面容漂亮得不像话。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她,忽而朝她勾勾手指。   霎时有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袖,他身后则是在明珠华光里照彻分明的巍峨城廓。   楚沅忽觉有风托着她的身体从石棺里一跃而下。   她双腿是软的,才站在地面上,就踉跄摔倒。   那一瞬,她最先看到的是上方极高处的嶙峋石壁,数不清的明珠镶嵌其间,犹如浩瀚星空一般。   那仿佛是永远照着这里,永不会灭的光。   手腕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她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左手贴在一尊陶俑的裙袂上。   那是一尊高髻长裙的侍女俑。   涂抹其上的颜色仍旧鲜亮。   但楚沅却忽然看见那陶俑在刹那间有了裂痕,那裂痕不断蔓延而上,她的目光也一直往上。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这陶俑一片又一片地碎裂开来。   她也看见其中竟还包裹了一副未曾腐朽的血肉躯体,那肌肤容颜宛如活人一般,裙衫衣袂也慢慢从陶片里剥脱出来,迎风微拂。   楚沅亲眼见她骤然睁眼的那一刻,   她浑身寒毛直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仓皇站起来往台阶底下跑,却又看到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了一个衣衫黛蓝的白发老者。   她失声惊叫,手里只咬了一口的苹果被她扔出去,就砸在那老头的脑门儿上。   楚沅听见那老头“哎哟”了一声,她脚下不稳,直接摔下了阶梯。   她还没顾得上去揉一揉自己摔疼的腿,却忽然看见了一抹玄色的衣袂。   猛地抬头,她看见那原本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此刻已来到了她的面前,此刻正垂首睨她。   他赤着一双脚,锦缎织就的衣袍被明珠柔亮的光浸润得散出更莹润的光泽,身姿缥缈如谪仙一般。   楚沅抿紧嘴唇,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姑娘……”那白胡子老头揉着脑门儿,才开口,就看见那女孩儿忽然开始解外套的扣子,他有些发懵,太阳穴一跳,连忙背过身。   魏昭灵或许也有一瞬怔忡,他稍稍侧过脸去,却忽然察觉到她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脚踝。   他垂眼,便见她扒开自己的外套,露出来的里面那件米黄色的衣服上几乎贴满了朱砂笔描画得花里胡哨的黄符纸。   而他的脚踝上,正贴着她慌忙从身上抓下来的一把符纸,此刻正临风微动。   她明明已经很怕了,抓着衣襟的手还在抖,眼睛了也有了水雾,却磕磕巴巴地喊了一声,“别、别过来!” 第10章 沉睡的王朝(捉虫) 你越挣扎,情丝就……   可能批发的符纸质量是真的不太好。   四下寂寂,贴在他脚踝的符纸被风吹得散落去了水银涌动的玉渠里,而楚沅的目光顺着他的衣袂往上,对上了他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怪异。   她忽然又听到了陶片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那侍女俑中包裹的中年女子满脸都沾着灰痕,连睫毛都是灰白的,从碎陶片堆里迈开僵硬的步伐走出来,她的衣裙上散出来的灰尘在极亮的明珠华光里都好似粒粒分明。   楚沅吓得双腿更软了些,她双膝扑通一下抵在地上,身体前倾,脑袋抵在了身前那人的膝盖上。   她仰头望他。   而他忽然俯身,玄色的宽袖覆在她的肩头,一种幽冷甘冽的香味若有似无迎面而来,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后颈。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   可出乎意料的,他手指的温度微热,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冷得彻骨,教人寒毛直竖。   “怕什么?”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仍带着一种慵懒的哑。   当他开口,就好像停留在她梦里的少年终于在这刹那之间击碎了留仙洞那潭无波死水,瞬间鲜活地立在她的眼前。   可他又早已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哑巴似的小少年,而是在那血迹斑驳的金殿里,杀尽所有降臣的夜阑暴君。   也是此刻,他指节微屈,用了些力道,迫使她仰头。   他又慢慢地蹲下身来,像是在打量她衣服上贴的乱七八糟的那堆黄符纸,她眼睁睁看他用两指捻起一张来,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意味难明的笑意,“你画的?”   不防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楚沅有些呆愣,却迫于这张几乎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庞,她动动嘴唇,艰难地答,“买,买的……”   “是么?”   他轻轻颔首,纤长的眼睫微垂,“可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对不起……”楚沅几乎哽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听着他这样平淡的声音,她就吓得脑子空白了。   像是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当他那双眼眸微弯,那张冷淡靡丽的面庞便如一夜临春般更添风情,足能令人心神晃动。   楚沅几乎被他这忽然的一笑晃了眼睛。   他的指腹并不算温柔地擒着她的后颈,“魇生花既长在你的腕骨里,那有些事,你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楚沅怔怔地盯着他。   她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正如他所说,从两年前的那个雨夜,从她第一次遇见聂初文,再到她成了那么多人眼中的杀人嫌疑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窥见了这个世界云波诡谲的一角。   “装是装给旁人看的,骗自己又有什么意趣?”如同洞悉了她所有心事般,他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更像是在嘲笑她。   “你……”楚沅瞳孔微缩。   或许是因为聂初文和涂月满原本就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她才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她到底是个胆小的人,她不愿意撕开那道口子,去好奇那些超乎寻常的东西。   她想做个糊涂的普通人,可是这样的愿望,好像在两年前就已经不可能了。   眉头微蹙,他咳嗽了几声,于是漂亮的眉眼间便添了几分倦怠,面上的神情也淡薄了许多,他忽而松了手,站直身体。   衣袂擦着她的手臂,当他走过她的身侧,楚沅回头,正好看见那方才从陶俑里剥脱出来的女婢勉强弯下僵硬的身躯,伏跪在地,朝他行礼。   他赤着一双脚,从白玉高台走下,再慢悠悠地走上那长阶。   他的背影几乎与她那日梦里穿着玄金龙袍的少年融成一种轮廓,楚沅看着他缓步迈上一阶又一阶,好像在他身后仍有无数黔首旧臣,而他的王朝,从未覆灭。   暗红的殿门徐徐打开,他走入殿中那片黑暗里,身影消融。   “姑娘……”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楚沅一个激灵,回头就对上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脸。   他已经在很努力地朝她表达友好,即便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他也还是勉强露出了个怪异的笑容来。   “姑娘不必害怕,我等既非鬼怪妖邪,你那些符纸对我们自然是没用的。”他徐徐说道。   楚沅往后缩了点,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骗子……”   “老朽骗你这毛丫头作甚?”李绥真刚想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却见她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爬起来就往阶梯下跑。   李绥真眼看她跑到了那青铜方鼎旁,也见她双眼瞪大,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她身旁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楚沅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沉睡的王朝该是什么模样。   楚沅想起曾经某节历史课上,   历史老师说起过,周朝共四十三代君王,后九代君王于仙泽山共修地下仙宫,收葬历代天子亡魂,以佑大周千秋万代。   古书记载,仙泽山的面积按如今的公制单位来算,大约有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是传说里西王母旧居,她曾常在此山中时,分管天下修仙之人登引成仙之事。   那是从大周朝时起,就被百姓认定的仙山。   而仙泽山地宫修筑于仙泽山中,规模足有十五平方公里。   整座仙泽山都是周朝天子认定的天子王陵,谁也不知道,除了地下仙宫,那之中到底还存在着什么。   而地下仙宫才竣工,东周最后的君主却没能守住天子之位,更来不及将代代先祖移至仙泽山。   修筑仙泽山地宫的奴隶几乎死绝,再到后来,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传闻中的仙泽山,更不提那地下仙宫。   但历史上还是保存下来一些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的描述,说地下仙宫之深,几乎挖到了地下的储水层,一旦见到水,工匠便用铜液浇灌形成阻隔,而水银汇成江河,明珠点缀在地宫顶上形成万顷星辰之光,其中还安装了无数机关暗器,房屋宫室,极奢极华。   周朝未能将王陵迁移至此便轰然覆灭,而在龙鳞山上,孙玉林讲给楚沅的那个传说里,明明兵强马壮,国力日渐强盛,却于无声的烽烟里神秘倾塌的夜阑旧朝,就沉睡在了这座王陵里。   而此刻,她看见白玉长阶下立着一尊又一尊的陶俑,皆是夜阑的文武臣子,足有百人之多。   他们头戴笼冠,微躬身体,手中持着玉笏,双眼直视长阶之上。   “看见那第一重宫门了么?那外头,还有数以万计的兵佣。”李绥真站在高处如她一般远远望去,“正如你所见,这里的每一尊陶俑之内包裹的都是我夜阑的臣子兵卒,他们没有死,只是禁制未除,就无法醒来。”   “你是打开王陵的钥匙,而你的魇生花,能够唤醒这里所有的人。”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却觉得耳膜刺疼,她浑身冷得麻木,也许是这幽深地宫里湿冷的气息太刺骨,她扯了扯唇,嗓音有点泛干,“我想回家。”   她还是个小姑娘,李绥真看着她就忍不住想起来自己的小孙女,心里多了些恻隐,他也明白这般年纪的姑娘,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切,内心里不知该承受怎样的震荡。   “对不住啊姑娘,事急从权,当日是你带回了吾王的生魂,所以我以龙凤双镯为牵引,令吾王复生。”   李绥真挠了挠下巴,“只是这双镯扣紧,便是三年内不得解,且每晚双镯互受牵引,所以你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楚沅手腕上的凤镯忽有光芒闪烁,然后骤然乍现的一缕金丝蔓延出来,直至隐没去了白玉台后,那高阶之上的殿门内。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的姑娘被那逐渐缩短的金丝牵引着朝金殿飞去。   楚沅吓得惊叫起来,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直到她脑门儿撞上了殿门,咚的一声,她顿时眼冒金星。   “哎哟……”李绥真一拍脑袋,连忙提起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回身便极其艰难地往白玉台后的金殿上跑。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楚沅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李绥真那张尴尬的老脸。   “这个这个,”李绥真干笑一声,“这龙凤双镯是阿璧族的旧物,为保新婚夫妻三年内能够少些隔阂,如胶似漆,所以每晚这情丝就会收紧,”   说着他还朝她摆手,“你可千万要不要挣扎,越挣扎情丝就会越见缩短。”   “凤镯里的情丝种子我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所以如今的境况便是……姑娘你单方面受龙镯牵制。”说这话时,李绥真还有点心虚。   “你若实在想回,也不是没有办法,吾王如今身怀异术,他上次能送走你,这次也定然可行。”   也许是这连日来的惊吓让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鼻子有点发酸,脑门儿上撞出来的包也还在疼。   先有魇生花,再是龙凤镯。   她总是被这些奇怪可笑的东西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   可能她买错符了吧?   她最应该买的应该是水逆退散符。   想起来买符用掉的“巨款”,楚沅心里就更是气得厉害,在那老头蹲下身来貌似还要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踢了他屁股一脚。   李绥真不防,顿时身形不稳,半个身体倒过去,压着殿门徐徐打开。   她在稍暗的光线里,抬头时并没看清殿里朦胧的纱幔后有什么人的身影,楚沅着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的下巴抵在门槛上,来回朝里头望了好几眼。   门槛咯得她下巴生疼,她几乎忘了害怕,“魏昭灵!”   “我要回家!”   她不信邪地牵动了凤镯上的那一缕金丝,然后她整个人在一霎之间又再次体验了飞起来是什么滋味。   她重重地摔在了她前一天才躺过的龙榻上。   而他就站在床榻旁的屏风前,手指方才停留在腰间的系带上,那单薄的玄色衣袍松垮垮的,露出了他半边精致的锁骨。   而他的那张面容比刚刚看起来还要苍白,唇角还有些血迹,双眼半睁着,精神看起来并不好,此刻听见声响回头,看到她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几乎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他眉眼微扬,忽而轻笑,却又咳嗽了好几声。   楚沅脑子有点发懵,她身子一歪,背过身翻到床榻里侧去了。 第11章 一千三百年(捉虫) 你是不是吃了有毒……   山间白雪寸寸堆积,几乎终年不化。   有人踩着厚厚积雪走向那一片白雾茫茫的更深处,偶有覆在雪下的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山风凛冽,吹得那人玄色大氅衣袂微翻。   他也许是好多年再未体会过这般凛风拂过脸颊的刺痛感,明明清瘦的身躯早已冷得彻骨,他却偏依赖于这样的冷。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的乌发与肩头,他竟也微扬眉眼,流露出几分快慰。   “王,回去吧?”   一直跟在他身后,用厚厚的皮毛披风将自己裹得十分严实的李绥真迎着风雪,半眯着眼睛去看那位年轻的王。   “您身子不好,还要多注意些。”   “至于仙泽山下的境况,臣自会设法查探。”   魏昭灵闻声,眼睫未抬,“李绥真,你真的以为,如今的世道还是当年的光景吗?”   “王……此言何意?”李绥真抬首。   也是这一抬头,他便亲眼看见那位年轻的王忽而伸出一只手去,寒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他的手指只在虚空中虚虚一握,便有浅淡的流光流泻铺散,直冲云霄。   流散的光看似飞去了万里苍穹之上,却又偏偏被幽蓝的光幕陡然击碎。   冰雪仿佛也不是从天上来的。   而是从那幽蓝如镜面一般的光幕中凝结散落。   好像整个世间都被这时隐时现的幽蓝光幕紧紧包裹束缚。   他怎会认不出。   这结界五百年颜色一变,他见过这结界最初的颜色,是浅淡的金,而现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时隐时现的幽蓝。   “这……”李绥真花白的胡须颤了颤。   他立在原地,这冰天雪地的寒气早已顺着骨头缝儿往里头钻,冻得他浑身麻木。   “王,”   李绥真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那我夜阑……”   齿关打颤,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魏昭灵垂眸去看落在他掌心里,正在慢慢消融的雪粒,他鬓边龙须发迎风而动,侧脸苍白,近乎无暇,“如你之前所说,结界仍在,那么宣国就还在。”   “看来他们郑氏子孙,是世世代代都不肯放过孤。”   他忽而嗤笑。   也许是在这雪地里待得久了,他忍不住轻咳几声,回头瞥了一眼李绥真,“孤以为,当年你与张恪二人同公输盈合谋时,便理应想到今日的变故。”   李绥真哑口无声,他近乎失魂落魄似的,眼看着魏昭灵绕过他,迈着轻缓的步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他的背影融成了最为孤清渺远的影子。   而李绥真立在原地,冰雪寸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令他再度变回那地宫里的一尊俑。   ——   也许是连着好些天晚上都会被凤镯忽然出现的金丝牵引到这地宫里来,楚沅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那水波般的光幕每次都悬在半空,她每回来都摔得很疼。   这夜她再从光幕里掉出来时,正好落在长长的书案上。   墨香味道极浓,混合着殿内金炉里燃烧着的某种香的味道,楚沅对上了立在书案前那人的一双眼。   他的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尾稍长,微微上挑,此刻半垂眼帘时,便露出薄薄眼皮之间的内双褶皱,一双眸子神光清澈,这么倏忽一看,就让她想起了留仙镇上关于他的那个传说。   也许那小石潭的水波才不是什么龙鳞,反而更像他的眼睛。   也是此刻,他忽然皱了眉,垂眼轻瞥他手腕衣袖间露出来的龙镯,才扯了扯唇,“看来是孤忘了时辰。”   楚沅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而她身体底下正压着一张宣纸。   漆黑浓墨忽然从他柔软的笔尖滴落下来,正滴在她的脸上。   并不是很大的一滴墨。   但却滴在了她嘴角上方,像是一颗黑漆漆的媒婆痣。   魏昭灵也许是没料到这一滴墨,竟会那么的合乎时宜,于是他看着她的脸,淡色的唇微勾,一霎冲淡了些眼底的郁戾。   楚沅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于是那墨迹就在她左边脸颊上晕开时浓时淡的颜色,令她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没有人提醒她。   殿内寂静,那两位从裂开的陶土里走出来的女婢并不在殿中,楚沅忙翻身下了书案,才看到镇纸压着的那张宣纸上墨色已经糊成一团。   她回头一看,果然衣服后面已经沾染了斑驳的墨痕。   “东西带来了?”魏昭灵搁了笔,指节抵在唇畔又咳两声,如此倦怠的病容令他更添一种脆弱之感。   楚沅顿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好的地图。   “上面的每一个地方从古到今换过的名字我都标注了,”她将地图展开来放到书案上,“至于你给我的地图,我都仔细比对查过了,根本没有仙泽山,也没有榕城这个地方。”   她这些天查了很多资料,为的就是要查清仙泽山究竟在如今华国版图的哪个地方,按理来说,那么大一座山,绵延三十多万平方公里,怎么可能找不到?   偏偏她收集了那么多地图,在网上找了那么久,也始终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百科资料说,当年大献朝天子皇权倾颓,到东献时期的献裕帝昏庸无能,迫于压力只得重施分封,于是九国诸侯并起,天下大乱。   当时的一方强国——宣国联合勾陈国、梁国以及丰国灭了夜阑。   后来勾陈国,梁国和丰国又相继为宣国所灭,在夜阑国被灭后的二十五年后,宣国国君却又下令迁都榕城。   那该是历史上一次重要的迁都之行,因为宣国旧王都里的百姓也都随宣国国君而迁移榕城。   但史料残缺,谁也不知道那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后,宣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比当初的夜阑国还要壮大的宣国神秘覆灭,而新王都榕城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就好像有人刻意撕掉了那段历史残篇。   魏昭灵盯着那张地图看了良久,指腹所到之处,他都有些微停顿,这张华国地图与他那张羊皮卷上所绘的地图地形基本一致,但唯有一个地方像是缺了一角。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笼罩在仙泽山上的结界证明宣国的确还存在,但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只能沉在玉屏山的那一汪石潭最深处长眠。   那石潭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困住他的锁链,可那夜,眼前这个姑娘受魇生花的指引跳入潭水里,从那以后他就能在水波之间跟随她的视线,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太多他从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所有人的穿着都同她一样怪异。   九国早已覆灭,疆土一统,朝代更迭至今,成了唯一的华国。   可只要郑氏子孙的家国仍在,公输盈穷其一生设下的仙泽山结界就不会消失,但偏偏这疆域历史里,却再找不出郑氏的痕迹。   难道,公输盈当年还有什么隐秘之处并未对李绥真说明?   魏昭灵正垂眸思索,却忽然听到身旁的楚沅开了口,“我帮了你的忙,那你能不能把我腕骨里的魇生花取出来?”   魏昭灵终于将目光再度停留在她的身上,淡色的唇微弯,“你就那么想将它取出来?”   “是。”她答得很干脆。   “你可知魇生花能带给你什么?”他轻声问。   “噩梦,”   也许所有怪诞的事情,都是从那一颗被人按进她脖颈皮肉里的种子开始的,如果可以,楚沅宁愿从来没有在那个雨夜出门,“只有噩梦。”   “可它已经长在你的骨血里,”   魏昭灵伸手端起一盏热茶来,那热雾散开,氤氲着他的眉眼朦胧, “孤帮不了你。”   楚沅看他半晌,也不说话了,转身掀了帘子就往金殿外走,凤镯上的金丝竟也没再限制她。   魏昭灵轻瞥一眼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寡淡,即便殿内华光温润,那双眼睛里也始终没有多少温度。   楚沅出了殿门,就看见白玉台上有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那儿,他手里端了一只碗,碗沿不断有热气慢慢缭绕出来。   楚沅从阶梯上走下去时,才看清他碗里的好像是熬好的蘑菇汤。   “您怎么不吃?”楚沅用皮筋绑好乱糟糟的卷发,见他始终捧着碗呆坐,就问了句。   也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李绥真才回过神。   他抬头看楚沅,“是楚姑娘啊。”   楚沅看他又不说话了,就在他对面的白玉栏杆上坐下,“您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吃吗?”李绥真将碗递到她面前。   楚沅摇了摇头,“我晚饭吃得很饱。”   “姑娘,老朽想问你一件事。”李绥真忽然又说。   “什么?”   李绥真看着她,“如今……是哪年哪月?”   “公元2021年。”   楚沅如实回答。   这对他来说,该是不小的震动,楚沅看他手一抖,端着的那碗汤都差点撒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喃喃了一句,“一千三百年……”   他忽然摇头笑了一声,眼眶无端有些泛红,“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想不到我这一觉,竟睡了这么多年。”   楚沅大概也能理解他那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于是她开口道,“至少你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李绥真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你那汤你再不喝就凉了。”楚沅提醒他。   李绥真的肚子适时咕咕一声,他尴尬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喝了汤,把蘑菇也都吃光了。   “姑娘啊,有句话老朽得跟你说,”   他喝完汤,跟楚沅面对面地坐着发了会儿呆,也许是终于调整过来,就又开口同她说话,“这魇生花无论是怎么阴差阳错地到了你这里,它也不是王所能控制的,王……他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吾王的,但你看看这地宫内外的臣子兵卒,若吾王不是一个好君王,又如何值得我等甘心化为陶俑,历经千年仍要追随?”   “再者,”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还朝她前倾了些,刻意放低声音,“如今你每回离开都需吾王帮你,你何不好好与他相处?”   李绥真说她是唤醒王陵陶俑的钥匙,那么魏昭灵当然也不可能杀她。   而这一刻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忽然也觉得有点道理。   既然魇生花不能从她的腕骨里取出来,三年之内她又总是没有办法取下凤镯,倒不如试着和他……做个朋友?   楚沅还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却忽然听见瓷碗摔碎在地面的声音。   她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李绥真双目涣散,正歪着脑袋在看她。   他忽然咦了一声,“你脑袋长挺多啊。”   “……啊?”楚沅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他居然还开始慢吞吞地掰着手指数。   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没有什么反应,还在自顾自地说瞎话。   她眉心一跳,目光停在那地上的瓷碗碎片,难道……   “你是不是吃了有毒的蘑菇??”   “什么菇?”他半睁着眼睛。   “蘑菇!”楚沅放大了声音。   “吃什么?”他竟还掏了掏耳朵。   “……”   楚沅累了。 第12章 捧来雪与红 她这是对王暗诉爱慕之意啊……   幸好李绥真误食的蘑菇只是有些致幻的作用,胡言乱语了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后来还拉着哈欠连天的楚沅给她分享了自己的为官之道。   “旁的不说,你在史书上查查,在我与张恪同为夜阑左右丞相之前,夜阑一年之内换国几个丞相?”   李绥真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笑,“我为何能够比他们长久些?这重中之重,就是得会顺君王之意,想君王之所想,忧君王之所忧……”   简单说起来,就是拍马屁。   “你要同吾王好好相处,就得知道他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嘛。”   与李绥真彻聊半夜,楚沅就列出来了个清单。   今天是星期天,楚沅睡了一上午懒觉,起来洗漱完下楼才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客厅里的桌上留了五十块,底下压着涂月满的一张纸条——“沅沅,我和你爷爷去小茶馆打麻将,午饭你去外边吃。”   天气仍然很冷,楚沅穿了件棉服,戴了在留仙镇上买的那个浅棕色的小熊帽子,她看着镜子整理与帽子相连的围巾时,无端想起了那个为了妻子而颠沛半生的大叔孙玉林。   她那天在龙鳞山上忽然消失,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可惜当时她并没有来得及留下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想联系也没办法。   学校期末考试临近,考完就要放寒假了。   楚沅想,等放假了,她一定要再去一趟留仙镇,也许孙叔还在那里。   在巷口的面馆吃炸酱面的时候,楚沅又想起来昨天晚上喝蘑菇汤把自己喝魔怔了的李绥真。   他们是历经千年才从陶俑之中醒来的人,也许千年的沉睡早令他们的身体变得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们并不需要每天进食,基本三四天吃一次东西就行了。   但她想起金殿里的魏昭灵,她好像从没见过他吃过什么东西,除了喝茶。   灵魂复归躯体后,他好像拥有了奇怪的异能。   漫不经心地吃完一碗面,楚沅就提着个彩色编织大袋子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也许是楚沅的大口袋和她本人显得实在格格不入,她买菜的时候总有人在往她这边看,看她装了大半口袋的蔬菜蒜瓣,又看她咬牙“斥巨资”买了好多肉。   那么大的一个口袋装得满满当当,楚沅连拖带抱地出了菜市场,又招来个小三轮帮她带回了家。   涂月满和聂初文都还没回家,楚沅也就放心大胆地慢慢把那一大袋子东西搬到了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   在床上躺了会儿喘口气,她起来喝了一大杯水,也懒得再戴帽子,用气垫梳随意梳了几下头发,打结的地方不好梳,她也懒得梳了,直接用皮筋绑了一下,又出门去买东西了。   掏出来昨天晚上列的清单,楚沅又忍痛买了不少东西,她的背包几乎快要装满,最后她站在一家花店前,看着清单上最后一栏,她有点犹豫。   昨晚李绥真给她看了一本册子里画有一种花,也许是保存得太好,那颜色竟还鲜亮得很。   李绥真指着那图纸说,“这花以往魇都王宫里也有不少呢,你若送给王,说不定也能缓解一些他对故地的思念。”   是他们古代人应该不知道花语这种东西吧?楚沅想了会儿,还是走进了花店里。   买完东西回家,楚沅趴在桌前写了会儿作业,闻到楼下传来老鸭汤的香味,她就知道是老聂头亲自下厨了。   于是她站起来打开窗,窗沿瞬间有积雪簌簌剥落,如盐洒下。   “沅沅,闻到味儿了?”涂月满刚被聂初文从厨房里赶出来,站在短廊那儿抬眼就看见楚沅打开窗子正在往下望,于是她忍不住笑得眼尾牵起几道褶痕。   “老聂头今天打麻将赢了吗奶奶?他舍得亲自下厨啦?”楚沅笑嘻嘻地猛点头。   “赢了,”   涂月满笑着应声,“最主要的,还是你爷爷想着你快考试了,知道你馋他这老鸭汤,从小茶馆出来就往菜场买鸭子去了。”   “小满,进来帮忙!”也许厨房里的聂初文听到了,他平时就不善表达,这会儿听到涂月满跟楚沅这么说,他就更不自在了。   他每次好不意思的时候,就会像以前年轻的时候那样叫涂月满——“小满”。   “你不是不要我帮忙吗?我说你这怪脾气有几个人受得了?”涂月满转头,故意笑他,却还是走进厨房里去了。   他们老两口总是这样拌嘴,楚沅捧着脸在窗台上,看着厨房那扇窗里映出来的他们的影子。   夜里吃完晚饭,楚沅还多喝了两碗汤。   涂月满和聂初文一向睡得早,所以她在他们睡下之后,又轻手轻脚地去冰箱里盛了一些老鸭汤打包好。   当她看着桌上的电子钟时间一到,转头时,那道光幕果然出现得很及时。   她先把最大的编织袋费力地扔进去,然后又扔了背包,再到她自己被牵引进去,时间还不到一分钟。   这回她摔在还算厚的地毯上,也没有摔很疼,只是才睁眼,就看见李绥真那个白胡子老头正歪着脑袋在看她。   而她面前的书案后,是手持一卷玉简的魏昭灵。   他穿着鸦青色的圆领袍,里头露出来一层暗红一层白的衣襟,腰间系着镶嵌了金玉的皮质鞶带。   今天竟没披散着长发,金冠束起发髻,显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庞少了些慵懒倦怠。   “楚姑娘,你这是?”李绥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此刻,楚沅才醒过神,匆忙将目光从魏昭灵身上收回。   楚沅爬起来,才拉开编织袋的拉链,李绥真就伸长了脖子去看,然后他就高兴地朝魏昭灵行了礼,转身就去喊殿外的蒹绿和春萍,让她们将五格濡鼎取出来洗洗干净。   楚沅没想到李绥真说的五格濡鼎,几乎与现代的九宫格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千三百多年前虽有辣椒,但古人却还没有发现辣椒更多的妙用。   他们的火锅叫做古董羹,汤料也清淡养生。   但楚沅在背包里头塞了袋火锅料,所以今晚的古董羹,同李绥真以往所见的,便是大有不同。   这大约是楚沅第一回 去看夜阑地宫外的世界,李绥真走在最前面,一路走,一路也在旋转各处位置不同的机关,过石门,穿甬道,十分曲折蜿蜒。   古人工匠的智慧,是后人无论谁看都会忍不住惊叹的神技。   如果不是李绥真保存着地宫图纸,怕是谁走不出这里。   春萍与蒹绿早将锦缎织就的障伞撑开挡住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扫开重重雪,添上几盏灯,再铺上几层厚实的毯子,上头放了矮木桌,木桌上的风炉炭火正旺,五格濡鼎里红汤翻滚,热烟缭绕。   李绥真说什么也不愿意和魏昭灵同坐一桌,他嘴上重复着“岂敢僭越”,却将楚沅推到魏昭灵对面的软垫上坐下,自己则与春萍、蒹绿两人同桌在后头吃。   锅里的热烟飘散出来,就成了冷雾,朦胧地浸润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人的眉眼,好像终于为他这般明净的脸庞添上些许烟火味道。   “这里头的火锅料放得少些,应该不辣的。”楚沅拿着筷子,看他半晌没动,自己也没好意思动,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抿一下嘴唇,还是先开了口。   他出来时身上披了件大氅,此刻坐在楚沅的对面,一根指节轻抵太阳穴,却仍没有动筷,只是忽而开口,“你猜,从这座山走下去,能不能走回你来的地方?”   楚沅闻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那在灯影里簌簌而落的雪花,好似莹白的尽头,还是一望无际的白。   “也许不能吧。”   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出这座仙泽山,就好像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里,只留下了有关夜阑的那段历史,其它的什么也不剩下。   楚沅一度怀疑,这里和她来的地方,或许早在历史的洪流中,不知不觉地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她转过身来,“你要是实在不吃这个,那你喝点老鸭汤吧。”   说着,楚沅把婢女春萍热过的老鸭汤从保温桶里盛出来一小碗,放到他的面前,又说,“我爷爷炖的汤特别好喝。”   魏昭灵看她片刻,才伸手捏起汤匙,喝了两口。   “怎么样?好喝吗?”楚沅望着他。   魏昭灵只轻轻颔首,并不说话。   “那个,”   楚沅这是吃今天晚上的第二顿晚饭,她也没多饿,吃了几筷子就把自己的黑色背包拽了过来,在魏昭灵闻声抬首时,她原本是想把买好的那束花拿出来,可看到有几朵已经压扁了,她就没好意思掏出来。   她把几盒泡面摆出来,还有一堆零食,“泡面都是我最喜欢的口味,零食也是我最喜欢的。”   她说着就把那一堆东西推到他的面前。   然后,她又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比较大的木盒子。   “我听李叔说,你喜欢九连环,”   她把木盒子打开来,又推到他面前让他看,“这里面不但有各种各样的九连环,还有好多钟鲁班锁。”   魏昭灵垂眼静默地去看那盒子的每一个木格子里放着的物件,目光却定格在那盒子里面一行令人无法忽视的字——“儿童益智玩具全套”。   楚沅无知无觉,她把盒盖一关,“都送你了。”   交朋友需要诚意,她以为这些就是她的诚意。   明明昨日她还因为他说不能帮她把魇生花取出而兀自生闷气,但今天,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令魏昭灵倒有些看不真切。   也许是习惯了他的寡言,楚沅说完就顺手去接了李绥真从后头递过来的一杯酒,但她起初也没敢喝,“这还能喝吗?”   “放心大胆地喝,老朽自有存放好酒的法子。”李绥真朝她举杯。   楚沅还真有点好奇放了一千年的酒是什么味道,她小口小口地抿完了玉盏里的酒,竟也没觉得割喉,反而醇香得很。   但这酒劲上来的却快,她以前又从没喝过,贪了两杯就红了脸。   魏昭灵静默地看她晕晕乎乎地在那个黑色的背包里掏来掏去,等她终于掏出来的时候,一片又一片的鲜红花瓣也从里头掉出来。   她手里的花束竟然只剩下根茎。   然后他见她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跑到雪地里蹲下身,去将被风吹得飘散在白雪之间的花瓣一片又一片地捡起来。   她也许是有点看不太清,干脆就直接用手在雪地里那么一捧。   魏昭灵在看她毛茸茸又乱糟糟的卷发,看她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胖乎乎的春蚕,也看她忽然站起来,从暗沉沉的雪色里又跑进灯影热烟里来。   她捧到他眼前的,是一捧晶莹白雪,还有瓣瓣浓烈的红。   “你想魇都吗?”   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再将那白雪红瓣都安放在他面前的桌角上,“魇都不在了,你看它还在。”   后来风炉里的炭火烧尽,灯火越发昏黄微弱,她不知不觉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桌上晶莹的一捧雪早已融化成极不明显的水痕,绯红花瓣也开始蜷缩泛黑。   “李绥真,”   年轻的王仍坐得端正如松,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嗓音平淡,“你有没有觉得,她今天很奇怪?”   李绥真忙伏跪行礼,抬头时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摸摸胡子,“不奇怪不奇怪,依老臣之见,她这是……”   “这是在对王暗诉爱慕之意啊!” 第13章 温柔的旧梦(捉虫) 他好不容易活下来……   今天下午是期末最后一堂考试。   因为楚沅转学过来不久,还没有成绩,所以她的考场就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   整个考室里几乎睡倒了一半,监考老师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坐在讲台前说教,却也没什么人听。   楚沅正做英语的阅读理解,险些被监考老师唠叨不断的声音给弄得分了神,她只好撕了纸巾揉成纸团塞进耳朵里,继续做题。   最后一堂英语考完,楚沅回到高二一班的教室里,就听见好多同学欢呼的声音,将要放假的这一刻,往往是每一个人最兴奋的时候。   身旁有好多人从楚沅身边匆匆跑过,她慢慢地下了楼梯,外头又开始下雪。   出了校门后,楚沅要往公交站台走的时候,看见了路边黑色轿车里下来一个穿着墨绿裙子的女人。   那是程佳意的母亲赵雨娴。   她的脸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楚沅看到程佳意脸上的笑容也僵了,情绪变得不太对。   楚沅收回目光,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   回到家之后,楚沅先上楼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套宽松些的衣服,然后就蒙头睡了一觉。   直到涂月满来敲门叫她吃晚饭,她才打着哈欠坐起来,穿上拖鞋下楼吃饭。   快到受龙凤双镯牵引的时间,楚沅才收拾好买来的字典词典还有一本通史,就被拽进了光幕里。   这一回她掉下来的时候挂到了纱幔,于是绯红纤薄的纱将她裹在里头,摔在了地毯上。   金殿里原本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但如今却铺满了柔软厚重的地毯。   她还没从绯红的纱幔里钻出来,就有人迈着僵硬的步子上来将红纱掀开来,她一抬头,就对上了蒹绿与春萍的脸。   “谢谢。”   楚沅道了声谢,站起来时她顺着金丝连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魏昭灵此刻正躺在龙榻上,一双眼睛紧闭着,额角出了些细密的汗珠,那张无暇的面容越见苍白。   身上盖着锦被,他雪白的衣袖如同山间卧雪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这是……”楚沅看向蒹绿。   “王今日身体极为不适,昏睡了快一天了。”蒹绿轻叹一声,又去看那桌上那碗早已凉掉的药。   厚重的锦缎长幔被她们放下来,李绥真进来时就正好看见楚沅手里抱了几本书,于是他眉心一跳,便当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拽着楚沅的衣袖走到殿外。   因为魏昭灵尚在睡梦中,并不好控制金丝的长短,所以楚沅最多只能走到殿门外,便不能再走远。   蒹绿与春萍出来后,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李绥真便和楚沅坐在门槛上。   “你带来的可有史书?”一坐下来,李绥真就忙问。   楚沅点了点头,想着他可能是想看有关夜阑国的历史记载,就直接帮他翻到了那页。   虽然简体字与繁体有些差异,但总有些字是没有变化的,李绥真皱着眉头用手指指着书页,一点一点地找。   终于目光定格在“魏姒”这个名字。   楚沅看他一脸凝重,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却听见哗啦一声,他竟然将那页给撕了。   “你这是干什么?”楚沅惊了。   李绥真那张时常爱笑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沉重,他捏着单薄的纸张,指腹落在那句“公主姒嫁与宣国春和君……”的字迹边缘,他喃喃道,“若是王看到了,便不好了……”   “魏姒?”   楚沅看到那段介绍历史人物生平的文字前面的这个名字时,她反应过来,那是魏昭灵的姐姐。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看到这个?”她并不理解。   “因为王以为她还活着,”   他忽而抬眼去看那第一重宫门,又或是在看那重重宫门蜿蜒之后的座琼楼美殿,“他以为公主还在身边,就住在东门后的某个殿宇里。”   “楚姑娘,你既然已经看过这上面写的什么,就应该知道,吾王的父亲魏崇出自淮阴魏氏,那是才德闻名天下的百年大族,昔年名望极盛,更有不少文人仕子竞相赞叹淮阴魏氏风骨……”   李绥真说,淮阴魏氏家风之严,时人谁或不知?魏氏子弟多出贤能之士,王父魏崇更是引得当时九国竞相拉拢。   而最终魏崇却成了盛国太子谢清荣的门客。   可清荣太子的处境并不好,他虽贵为太子,却并不得盛国那位老而昏庸的国君喜爱,他在朝中更是举步维艰。   当时的大盛早已是烂到根里了,谢清荣孤立无援,年少的他骨子里更还有些优柔寡断。   最终在谢岐精心设计的家宴上被杀,此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发了丧,称老君王因太子被害,忧思过度,一夜殡天。   新帝谢岐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诛杀魏崇。   几乎整个魏府的人都惨死在新帝派来的兵卒剑下,魏崇与其夫人当场死在他们那年幼的一双儿女眼前。   因为魏昭灵和魏姒尚且年幼,新帝为了昭示所谓的仁德,便将二人充作奴隶。   在那样的年代,女子沦为奴隶,便注定会拥有比青楼女子还要悲惨的人生。   后来魏崇的护卫劫囚车,原本是要尊魏崇生前所留遗言,将魏氏长子魏昭灵救走。   在一双儿女之间,魏崇选择了魏昭灵。   但魏昭灵却并不愿意抛下他的长姐,在逃跑路上,他为了保护魏姒,孤身一人引开了追兵。   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不由想起那场梦里,他浑身泥土尘埃,坐在囚车里,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来到她的眼前。   还有兵卒嘲笑他是个傻子,逃跑都找不对路。   仿佛这样就能毁掉他的尊严。   “不过是少了一个魏家的女儿,新帝谢岐也并没有太在意,只要魏氏长子仍在他手里,那便已经是对淮阴魏氏最大的羞辱。”   “为了让公主免受苦难,王他为奴三年,其间所受之苦究竟几何,我……也实在不知。”   李绥真不知道,楚沅却清楚。   一时间,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的全是自己梦过的那些关于魏昭灵的画面。   “相比起王,公主的处境却是好了太多,她平安无虞地长到了十五岁,才算与王重聚,后来王登上王位,她便成了夜阑唯一的长公主。”   “可她偏偏喜欢了宣国的那位春和君,”   李绥真摇了摇头,“时年宣国与其他三国合谋算计我夜阑,王重病缠身之际,长公主姒一意孤行,坐上了宣国春和君派来的马车,跋涉山水终至宣国,嫁给了春和君。”   楚沅看李绥真将那张从通史上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她忽然问,“你不是后来才当的丞相吗?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他的家事?”   “长公主走前,曾来看过吾王,我那时候耳朵好使得很,在外头听长公主说的。”李绥真将纸团塞进衣袖里,再看向楚沅时,神情便又有些复杂,“姑娘,你或许还并不了解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平常的人谁不想活着?可王他,却偏偏拼了命的折磨自己。”   “先是为奴三年,后来又为灭谢氏江山步步谋算……他早已是一身病骨,却偏偏在登上王位后就再不肯喝一口汤药。”   “也许他杀了谢岐,灭了谢氏王朝,就开始在等自己死的那天了。”   李绥真越说,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他选了太子清荣母家的一个少年住进魇都王宫里,我和张恪还曾做过那少年的老师,楚姑娘,你说……王他是什么意思,我等能不明白么?”   “也许是夜阑臣民压在他的肩上,所以王才选择等死,而不是自戕……”   李绥真将那通史合上,“王一生苦痛良多,既然现在,他以为长公主没有叛国,以为长公主还活着……那,我们就让长公主活着吧,那是他唯一的血亲,他珍视的长姐,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受些。”   魏昭灵幻想出了一个活着的魏姒,那是他潜意识里创造出的影子,一个从来没有背叛过他的长姐。   他从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并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他很有可能是得了幻想症,所以才会忘了他长姐的背叛,忘了她早就离开故土,成了他国黄土之下的枯骨。   楚沅无法想象的是,在她梦里慢慢长大的少年,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勇气与毅力捱过那些痛苦的岁月。   可她记得他的变化。   记得他那双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眼睛。   自闭的小哑巴彻底逼疯了自己才算活了下来,可当他踩着血腥与尸骨一步步地走上这世间最高处时,他却又在盼着自己死。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与事,能令他听来,看见,就觉得心中热切。   好像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每一秒,于他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熬煎。   当蒹绿再热了药端来,李绥真却将药碗接过来,递给楚沅,“姑娘,还是你去吧。”   楚沅也没犹豫,将药碗接了过来,在蒹绿与春萍推开殿门时,她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中有人在咳嗽。   楚沅知道他醒了,就连忙端着药碗掀开了重重的纱幔走到内殿里。   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坐起身来,此刻就依靠在床柱上,一张面庞仍旧苍白得厉害,他听见脚步声,偏头便看见了楚沅。   于是他扯了扯泛白的唇,“你来了。”   楚沅“嗯”了一声,将药碗端到他的面前去,“你喝药吧,喝了会好一些。”   可他轻抬眼帘看她,却并不说话,眉眼间神情极淡。   “你如果不喝,我就不帮你的忙了。”楚沅看他没有反应,就又添了一句。   他咳了两声,听见她的话,才又轻抬下颌,说话时嗓音更添些喑哑,“你威胁孤?”   楚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想了想,才又试探着说,“刚刚……你姐姐来看你了。”   说这话时,楚沅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   果然魏昭灵闻言便是一顿,“你见过她了?”   “嗯……”   楚沅指腹贴着温热的碗壁,“你姐姐长得真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好看的女人。”   “她走的时候说了,你得喝药。”   魏昭灵却垂着眸,也许在他的幻想里,他的长姐还在怪他当初没有答应让她和春和君在一起,所以即便是沉睡千年后醒来的如今,她也总不愿见他。   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说,长姐来看他了。   或许于魏昭灵而言,纵是从他喉间被烙上“奴”字的那时候起,他就在血腥泥潭里挣扎了好多年,可是被折磨得越发冷硬的心肠,却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将血肉亲情当做一丝温柔旧梦。   而他守着这梦,近乎病态的勉强自己活着,却又希望自己可以顺其自然地死。   如果不曾醒来,如果禁制未破,   他好像就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可他偏偏活着,而这整个仙泽山地宫里还未复生的陶俑都在等着他。   见魏昭灵始终没什么反应,楚沅手里的药已经变得温热了,她也没有耐心再等他了,干脆手指捏起汤匙,舀了一勺直接抵到他的唇畔。   苦涩的药味已经顺着唇齿蔓延。   魏昭灵那双原本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里难掩惊愕,脊背竟也在这一刻变得僵硬起来,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李绥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纱幔后便朦胧看到了这一幕,他忍不住瞪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楚沅动作很快,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干脆直接将药碗贴到他的唇边,令他被动地喝了好几口。   魏昭灵被苦涩的药汁呛得一阵咳嗽,咳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庞竟也在这一刹添了些薄红的颜色,那双眼睛里更像是浸润了雾气似的。   他的侧脸看起来脆弱又漂亮。   楚沅将药碗搁到一旁,然后就从衣兜里掏了一颗糖扔到他手里,“吃了这个你就不会觉得苦了。”   她话音才落,就见魏昭灵手指虚虚一握,便有流光凭空乍现,令她眨眼间就消失在这金殿里。   殿内寂静,魏昭灵捏着那颗糖。   眼睫微垂,令人并看不清那双凤眼里更多的神情。   彼时,李绥真大着胆子将脑袋从纱幔后头探出来,“王,您看老臣说的没错吧?楚姑娘这又是劝您喝药,又是怕您觉得药苦的,还给您糖吃……她定然是十分爱慕王!” 第14章 故土今何在 二章合一   魏昭灵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在淮阴魏家, 那座宅院很深很深,锁住了好多他好多年没再见过的人。   院子里的魇生花在阳光下被照得近乎透明,清澈的水波里还有鳞片泛光的锦鲤。   母亲指着玉简上的异形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耳朵边念。   “阿昭, 希望有一天, 娘能带你和阿姒回旧桃源去看看……”母亲想起她的故乡,柔软的声音就添了些愁绪, 她的手抚过他的发顶。   而他的长姐阿姒就坐在他的旁边,看他静静地摆弄一只九连环, 她好像和他说了好多话, 可他却总也听不清。   “他都十岁了, 还不会开口说话, 就算过目不忘又如何?记得那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又如何?你看他这么多年有唤过你我一声爹娘么?!”父亲的身影好像永远是一团模糊暗沉的影子,他立在那长廊里, 同母亲争吵。   “他哪点像是我魏崇的儿子?”   后来画面陡转,魏崇手里的戒尺高高扬起,落在他的手心, 声音听起来很刺耳,但魏昭灵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父亲气得掰断了戒尺, 骂他连喊疼也不会。   淮阴的深宅不知何时又变作了璋城的魏府, 魏昭灵又看到被踩碎的匾额, 不断进出的兵士盔甲碰撞着发出森冷的声响。   庭院里鲜血铺陈, 尸体遍地, 也许他的父亲与母亲就躺在其中, 可是他却不记得那天他们到底穿了什么衣裳, 更找不出他们究竟在哪里。   他和长姐被关进囚车里,长姐抓着他的手臂一直哭,浑身都在颤抖。   “你看, 他姐姐都知道哭,他倒像个哑巴似的。”外头传来兵卒的冷笑。   天色像是浓墨在水里浸染出的阴郁色泽,窄巷里冷箭频发,刺穿他们身上的甲胄,有人掠影而来,踩踏飞檐翻身而下,一把长刀直接贯穿了那个方才还在嘲笑他的兵士的胸膛。   刀锋上有鲜血滴落,他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躬身干呕。   “小公子,快跟我走!”   囚车门开,魏昭灵被其中一人攥住手腕,可他身后却有人在攥他的衣角,他在惊惧之中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回过头就看见他的长姐苍白着一张脸,哭着说,“阿昭,别丢下我,阿昭……我害怕。”   长姐说,阿昭,我不想死。   魏昭灵低眼去看长姐拽住他衣角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稚嫩的手逐渐变化成一个成年女子柔白的手。   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身在一座宫殿。   他躺在床榻上,身体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一般,他根本动弹不得。   “阿昭,你别怪我……”   长姐哽咽的声音从清晰到模糊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他根本再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身体忽然剧烈地疼痛开来,像是被利箭刺穿胸腔般,又有绵密的针刺感在折磨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魏昭灵骤然睁开双眼。   他坐起身来,掀开了锦被,赤着一双脚,也根本来不及再披上一件外衣,他近乎踉跄地走出殿外。   李绥真担心王的身体,一便命蒹绿在白玉台上给他垫了软垫,就在白玉台上搭了个小几,坐在那儿喝茶看书。   听到殿门沉重的吱呀声,李绥真抬眼便见魏昭灵已走了下来,他出声唤了一声王,却见魏昭灵并未理会他,而是走下长长玉阶,往东门去了。   他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便连忙跟了上去。   魏昭灵走过长长的宫巷,再穿过东侧门,可他却又忽然停下来,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   “王,您这是要去见长公主么?”   李绥真擦了擦额角的汗,“夜已深,长公主怕是已经睡下了。”   “王,您出来也没披件衣裳,这地宫阴冷,您可不能再受寒了……”   “李绥真,”   魏昭灵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巷里显得有些缥缈迷惘,他没有回头,于是李绥真只能看清他单薄的背影。   他听见魏昭灵似若喃喃一般,“孤……怎么好像不记得长姐住在哪里?”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仙泽山地宫的图纸,也并不清楚这地宫里的每一座殿宇究竟都叫什么名字,所以他的大脑就没有办法帮他将关于魏姒的这一点的逻辑弄得圆融无缺。   “可孤记得,来探望过长姐。”   “王……这个,这仙泽山地宫是周朝人修建的,宫中各处都极为相像,连拟定的殿宇名字都多有相似的,长公主不愿见王,王来得又少,自然会忘。”   李绥真说罢,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魏昭灵的神色。   “是啊……长姐不愿见孤。”   他忽而听见魏昭灵低声说。   在魏昭灵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时,李绥真忙提着灯笼跟上。   灯火映照在涂抹了朱红颜色的宫墙上,映出一片浓烈的红来,添了些温暖的亮色。   “李绥真,当年是孤做错了吗?”   走在前面的魏昭灵又一次开口,这似乎是他从沉睡中醒来后,第一次这般怀疑自己当年的决定,“若孤当年答应长姐,那郑炎会待她好吗?”   李绥真沉默了,他此刻并不敢妄言。   事实上,王的顾虑当然没错。   郑炎求娶长公主殿下,也许是因为一时情深,可那郑炎到底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软骨头。   今日他从楚沅带来的那本通史上撕下来的一页上,记载了长公主嫁至宣国后,不过五年,便香消玉殒。   至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就不知了。   当初的王也许早就看出郑炎并不值得长公主托付终生,所以才压下此事,奈何长公主她……到底还是辜负了王的苦心。   还未走出东侧门,李绥真便看见魏昭灵步履稍滞,他立即上去扶住魏昭灵的手臂,“王,您怎么了?”   话音方落,他惊骇地发现,魏昭灵周身竟有幽蓝的裂纹一寸又一寸的时隐时现。   好像幽蓝的锁链直接穿透他的骨髓,将他的血肉躯体强制锁住。   李绥真急得满头大汗,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昭灵痛苦得蜷缩起身体,晦涩的符纹不断穿梭在他的肩胛骨,宛如利刃割开血肉般,令人痛得难以忍受。   那一刻,魏昭灵在剧烈的疼痛间仿佛听到了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竟然无比清晰。   可李绥真却看到他的耳朵里已经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地宫里阴冷的风如同山间怪诞的声音般,又像是嗓子喑哑的老者在轻缓地笑。   近乎刺穿魏昭灵所有关节的锁链将魏昭灵紧紧地束缚着,就好像千年前他也只能躺在榻上任由被剥去生魂般,此刻也再度尝到了那种被剥离的切骨之痛。   他双眼紧闭时就好像在朦胧的雾色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穿着奇怪的衣衫,就坐在雪地里,在他面前的是伏卧于皑皑雪色间的巨大龙形石像,刻画的每一寸鳞片都栩栩如生。   铁索穿透龙头的下颌,而锁链上凝结出层层的寒冰。   他听到的水滴声,是从那上面滴下来的。   “怎么会有融化的迹象?”那人声音苍老,满携惊异。   李绥真一声一声地唤王,却见他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他的身体在瞬间化作了浅金的流光,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当李绥真跑到那白玉高台之下,就正好看见王的佩剑从金殿里凭空飞出,追着流光而去。   明暗光影里,立在长阶之下的每一尊陶俑仍旧寂静无声。   夜幕的黑矮矮地压入白雪晶莹深处,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夜,纸灯笼被划开一道口子,里头的烛焰熄灭,黑色的热烟一霎被寒冷消解。   穿着军绿色冲锋衣的老头心头一窒,他当即按开手电筒来,那光柱冗长,在雪地里来回晃荡。   他面前的石龙身躯绵延起伏,从龙头到龙尾竟令人一眼望不尽。   一千多年的时间,这龙身石像竟从来不曾为风雪所掩埋,而束缚在龙身的每一寸铁索都深深地嵌进地底,好像要将它永远困在这里。   刺骨的风迎面而来,令人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老头隐约在黑与白的茫茫无界处看到了一抹身影,那衣衫红得浓烈,像是殷红的血液般。   他赤着一双脚踩在积雪里,肌肤的苍白与他衣袖的红形成诡秘秾丽的视觉差,刺激人的感官。   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冷风吹起几缕到他身前来,面容苍白无暇,一双眼睛空洞得像是盛不下丝毫光亮。   老头握着手电筒的手无端地颤抖起来,那光柱晃啊晃,令他的身影忽明忽暗。   这气息?!   老头神色大变,那张干瘪发皱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   他尝试着用手指在虚空中点化一道符纹打入面前那石龙身上束缚的锁链上,果然下一秒他就在那人的身上看到了幽蓝的裂纹,锁链的影子时隐时现,顿时令其身上各处皆有鲜血不断流出,将他原本殷红的衣衫更添深色的痕迹。   有血液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坠在他苍白的指节。   这一幕令老头瞳孔紧缩,心中更为骇然,他来不及想更多,连忙操控着符纹寸寸依附于那龙身石像的铁索之间。   霎时,沉重的铁索开始不断震颤,碰撞发出森冷刺耳的声响。   阵阵罡风牵起幽蓝光色四散,那光在老头的眼瞳里从凝聚的一团如烟火般散开,却并未如他所愿落入山上各处的婆娑树影里。   他眼见那人伸手捏碎了那团光影,于是这茫茫雪海之间,再度升起类如萤火般的冷淡莹光。   老头手指用力,符纹便在锁链间来回游弋。   魏昭灵胸腔里气血翻涌,好像那束缚在石龙身上的锁链此刻也渐渐地在他身上收紧,他被禁锢在原地。   “生魂居然还在……”老头迎着风雪,勉强睁着眼睛,他到现在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活到如今这个岁数,竟然会在今夜真的见到传闻中的夜阑王。   魏昭灵分明早就死了。   死在一千三百年前,被抽离了魂魄的身躯束缚在这仙泽山中,无□□回,不得复生。   可眼前这人的气息与他守了大半生的龙身石像上被束缚的生魂气息如出一辙。   心头惊骇万分,可老头已来不及想更多,他哆哆嗦嗦地操控符纹,发了狠地屈起指节,于是锁链的声音更加急促,似乎是要生生地再将那人的魂灵从血肉躯体里剥离。   也许他毕生所学,都在今夜发挥了最大的效用。   可惜他是独自上山探查禁咒损坏与否,并没有人能多帮他一把。   石龙身上的锁链不断震颤,可老头却眼睁睁地看见方才还被禁锢在不远处的身影在刹那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浓烈的血腥味近在咫尺,他被掐住了脖颈。   那力道之大,几乎是要生生拧断他的脖子。   老头看见他身后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已染了星星点点的红,他双手都在操控符纹,并没有办法挣脱魏昭灵掐住他脖颈的手,于是他只能咬着牙,手指再度屈起,操控得那寸寸符纹牵引起石龙身上的锁链陡然移动。   那种像被锁链洞穿骨髓的疼令魏昭灵绷紧下颌,他脖颈间的青筋微突,指节已经泛白。   如此强烈折磨的痛苦令他下意识地仰头,冰凉的雪花砸下来,也许就落在他的眼睫。   冰冰凉凉的触感令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   于是那老头眼见着他竟在这种被束缚的境况下竟还能挪动手指,一柄长剑擦着空气发出铮鸣,落入了他的手里。   老头的脸已经肿胀青紫,看起来十分扭曲。   他用足了力气,趁着魏昭灵再度被禁咒束缚的时候,挣脱开来,转身就往山下跑。   但魏昭灵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仓皇的背影。   他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锁在龙身石像身上的锁链像是投射了幻影在他身上,也刺穿了他的手臂,只动一下,就是剜骨穿心的痛,但他却仍旧强硬地轻抬起手,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下来,他将手里的长剑扔出。   剑锋刺破空气,也刺穿了那老者的身体。   看他的背影倒下去,嵌进厚厚的积雪里,魏昭灵忍不住猛烈地咳嗽,吐了血。   可依附在石龙身上符纹还没有失效,在这般空寂的雪地里,魏昭灵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当他倒在地上,手腕上的龙镯牵引出一道金丝跃入一抹凭空乍现的光幕,他半睁着眼睛看见那个姑娘从光幕里掉出来,摔在雪地里。   她的脸正好埋进了积雪里,满头满身都是晶莹的白。   “魏昭灵?”她原本是要生气的,或许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今晚过来会猛地一下栽进雪地里,但她回头,却看见他满身淋漓的血,看见他那张愈发苍白的脸。   他的身上好像被不知名的光芒灼烧出了大小不一的伤口,那光芒的形状好像串联起来的锁链,锁着他的血肉骨髓。   她连忙过去扶他,“你怎么了?”   带血的长剑在此刻忽然飞来,就落在他身旁,剑锋深深嵌进了雪地里。   楚沅吓了一跳,却在雪地里又捡起来个手电筒,顺着电筒照射出的光柱,她看到了不远处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一团影子。   “魏昭灵,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楚沅捧起他冰凉的脸,一声一声地唤他。   他的双眼却是涣散的,聚不起任何光影。   楚沅越发焦急,可这四周白茫茫一片,她根本没有找到李绥真和旁人的身影。   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龙身石像身上时,缠绕在龙身的锁链一寸又一寸,上面还有闪着光的不知名的符纹在来回晃动。   楚沅再回头看他身上幽蓝的光。   她干脆拔出了那柄长剑,站起身来去砍那龙身石像上的锁链。   剑锋撞击在铁索之上,溅起一簇又一簇的火星子,可她手中的剑再锋利也始终砍不断那锁链。   她回头去看雪地里的年轻男人,他睁着眼睛在看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一双眼睛空洞阴沉。   楚沅握着剑柄的手不断在砍着那铁索,她的虎口被震得酸麻发疼,手指都开始打颤。   长剑从手里掉落,楚沅泄气似的徒手去抓那龙身上的锁链,这一瞬,符纹几乎是在她伸手触碰到的时候就无声消弭。   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散出浅色的光来,以最温柔的影子,生生割断了束缚在龙身上的每一条沉重的锁链。   而当她回头,看见魏昭灵身上所有的光痕都已经消失不见。   她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再跑到魏昭灵身边,蹲下身费力地将他扶起来,“魏昭灵,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么苍白的一张脸,眼尾却泛着红。   当他再度听到风的声音,意识慢慢复苏,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被那个姑娘背着。   他的身形太高大,当他覆在她的身后,她的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身,他的双腿几乎是在雪地里被拖行着。   她只能这样艰难的,带着他走。   “你醒了吗?”   楚沅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稍稍偏头,望见他无暇的侧脸,也看到他半垂的眼睛,于是她说,“魏昭灵,醒了就千万别再睡了!”   也许是为了维持他的清醒,楚沅不断地同他说话,“魏昭灵,我们很快就能回去的,你再等一等……”   听着她的声音,他也许终于有了点反应,干裂的嘴唇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这茫茫雪色,仿佛来路归途都是如出一辙。   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地宫究竟在哪个方向?   “魏昭灵,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即便双腿早已经麻木,楚沅还是迈着机械的步子往前走,她不知道地宫究竟在什么方向,但总好过在原地看着他死。   寒风呛了她的嗓子,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干又哑,“你姐姐在等你。”   “我带你回家,回去见你姐姐。”   他的呼吸都好像变得微不可闻,可不知道等了多久,楚沅终于听见他仿佛茫然地开口,“回家?”   他忽然变得像个孩子,也许他的脑子已经变得不够清晰了,说的话都像是梦里的呓语,“可我的家不在那儿……”   梦过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一帧帧回放,他红着眼眶,轻轻地说,“长姐不愿见我,她恨我。”   她说过,   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她那是气话,是骗你的,魏昭灵,她不会不管你的,我们回去就能见到她了,你听到了吗?”   楚沅实在累得走不动一步,她停下来略微歇了歇,也不敢耽搁,就勉强继续往前走。   “魏昭灵,地宫不是你的家,”   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去看他,“那我答应你,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的家,回魇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虽然那里再也没有从前的宫阙城楼,但是那里还有一座留仙镇,镇上有一个传说,说你受神仙点化,羽化为龙,那里还有老一辈的人给你修了个庙,我还没去看过,等你能过去我那边了,我就带你去看。”   “镇上的好吃的也很多,也许你去那里随便吃点什么,也能尝到当年的味道……”   “魏昭灵,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背着他的姑娘双颊已经被冻得通红,她的眼睫上衔了晶莹的细雪,明明是那么瘦弱的身躯,却还始终固执地背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聒噪,她不断地同他说着那个他阔别了太多年的世界究竟有了多少新奇的东西,像是要努力地驱散掉他脑子所有的沉重的枷锁,令他再变得清醒些,不要睡去才好。   魏昭灵半睁着眼睛去看她的侧脸,久久地看,像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在打量她的脸。   “可是楚沅,”他的声音喑哑,轻轻缓缓地落在她的耳畔,仿佛带着无尽的迷惘,“我回不去了。”   一千三百年的时间,他早已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他忘了什么是人间的温度。   忘了淮阴的那座宅院到底在哪里,也忘了那座被烧光了所有魇生花的城阙究竟是什么轮廓。   没有子民在那座城里等他回去。   而他的臣子,还没有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   故土不再,   他再也不能带他们回去任何地方。 第15章 消失的榕城 她什么时候为他夜不能寐了……   当夜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背着魏昭灵走了多久,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到没有知觉,她只咬着牙努力往前走。   而他勉强轻抬手指,于是她亲眼看见一点莹光从他手指间漂浮出来, 如一只生了翅膀的蝶一般, 往茫茫雪色里去。   她跟着那一抹莹光走,终于遇到了李绥真和那两名女婢,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燃烧的火焰吞没了那一缕光。   在李绥真朝他们跑来的时候, 楚沅终于松了口气。   李绥真和蒹绿扶着魏昭灵, 而楚沅则由春萍扶着, 回到了地宫里。   掀开层层纱幔, 楚沅被蒹绿拿来的锦被包裹成了个蚕蛹,她临着炭盆, 回身去看床榻上的魏昭灵。   李绥真正在解他的衣衫。   春萍端来了一堆药瓶,他眯着眼睛看也看不太清,还是蒹绿念给他听, 他才分辨出来伤药。   单薄的衣袍被小心翼翼地掀开来,他肩头的伤口粘连着破碎的衣料, 李绥真只能小心翼翼地去一点一点地揭开。   楚沅看着李绥真给他伤药, 从他血淋淋的每一道伤口, 目光再落在他的那张脸。   李绥真好不容易上完药, 命蒹绿与春萍扶起魏昭灵的身体, 小心地包扎好。   他将魏昭灵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下, 无意一回头才看楚沅还盯着这边在看, 竟从没避讳。   但他也没说些什么,只匆匆赶去库房里头看看还有什么药材可用。   “郑家人倒真是煞费苦心,如此毒计竟也想得出!”熬药的时候, 李绥真听楚沅说起那龙身石像,又谈及那束缚住龙身的锁链,心里便明白了一二,他当即气得面色发青,“他们这是想完全杜绝王生魂复归的可能!”   “那石像究竟有什么作用?为什么锁住那石龙的锁链,也可以束缚住魏昭灵的身体?”楚沅疑惑地问。   “如果我猜得不错,是有人用巫术以石龙为引,锁住那石龙神像,也就锁住了吾王的躯体,躯体离不开仙泽山,他的生魂也……回不来。”   李绥真缓了口气,甩了甩被药罐烫到的手指,又看楚沅,“但幸好,姑娘你来了,你的魇生花,阴差阳错的,倒是解了这个死局。”   “魇生花……那么厉害?”楚沅低头去看自己手腕上的金色瓣痕。   “曾经魇都王宫里有很多的魇生花,那时它不过也只是一种稀奇的异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当年宣国一把火烧了王宫,烧了整个魇都,所以这世上,便唯剩一颗魇生花的种子。”   李绥真一边用扇子扇着风炉,一边说,“那颗魇生花的种子是被巫阳后人改造过的,据说用了她们从仙山带回的灵材滋养培育。”   “她们?”   李绥真笑了笑,“你以为巫阳,只是一个人吗?”   “玉屏山中女子皆为巫阳,她们改造了那颗魇生花的种子,即便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郑家还会找旁的巫师来设下这石龙神像禁锢王的躯体,但事实证明,那颗在千年前被改造过的魇生花种子,根本无惧他这傀儡巫术。”   “这魇生花开在你的手腕,融进你的血肉,姑娘,这就证明你将拥有它所有的力量,你现在才开两片花瓣,等你再有第三瓣的时候,也许就能唤醒这地宫里更多的人,你也将逐渐拥有非自然可解释的能力。”   李绥真说着,又想起来那条当年陪着自己入王陵,化陶俑的黄犬来,它这会儿还在他房里待着呢,“等哪天,你摸摸我那条黄犬,看能不能把它拍醒,我还挺想它的……”   “……好。”楚沅应了一声。   李绥真将熬好的药端进金殿里,楚沅也跟着走了进去,身上还裹着被子。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不知何时已睁开一双眼睛。   “王,您醒了。”   李绥真忙将药碗递给蒹绿,又说,“先喝药吧?”   他没有反应,或许是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动泛白的唇,“李绥真,尸体呢?”   “这,老臣还没来得及去处理。”李绥真顾忌着魏昭灵的身体,竟忽略了这事。   “去找,”   魏昭灵的声音气弱无力,“看看他身上有什么。”   “是。”李绥真拱手,当即唤来春萍,与他一同出地宫。   “走的时候,李绥真还趁机朝楚沅使了个眼色。   楚沅后知后觉,等他匆匆走出殿外,才去看蒹绿手里的那碗汤药。   她走过去,将身上的被子放到一旁,然后又去端了蒹绿手里的碗,捏着汤匙递到他的唇畔。   他在看她。   也许是想起来她在路上同他说的那些话。   但下一秒,他手指微动,他与她相互牵连着的双镯丝线逐渐转淡。   楚沅端着一碗药猝不及防地掉在了她房间里的地毯上,温热的药汁撒了她一脸,苦涩的味道窜进口鼻,她五官都皱起来,差点没当场去世。   他不肯喝药的习惯还真是一如既往。   楚沅当晚就算洗了澡,睡觉的时候也总能闻到一股药味儿,弄得她睡得并不算舒服。   她忽然也有点理解魏昭灵了。   那么持久的苦味,是个人都受不了。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就起来洗漱,穿好衣服出门跑步。   在巷子口的早餐店吃过早饭,楚沅照例带了早饭给涂月满和聂初文。   楚沅跟他们老两口说想回她以前的房子去住两天,聂初文和涂月满也都没有反对,他们也都知道那是楚沅和她爸爸以前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放了寒假,她想回去看看,他们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不要总吃方便面,不想做饭就在外头吃点儿,知道了吗沅沅?”走的时候,涂月满还嘱咐了一句。   楚沅笑着应声,朝他们招了招手,背着双肩包走出了院子。   以前住的那个房子和聂初文他们家离得并不算近,春城很大,要过去还需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   但她并没有真的回那里去。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她也还是怕走进那道门,怕看到挂在墙上的,穿着警察制服的爸爸的照片。   楚沅在附近的宾馆开了个房间,空调的暖气很足,她开了瓶矿泉水坐在床上看电视。   期间涂月满也有打电话来问她到了没有,吃饭没有。   楚沅一一应声,又说,“奶奶,我明天要跟程佳意出去玩,要爬山,可能还要去很热闹的地方,可能接不到你的电话,但你也不要着急,晚上我会打给你的。”   “好好好,你们小孩子在外边玩,奶奶不打扰你。”涂月满在电话里笑着说。   挂了电话,房间里开着的电视算是唯一热闹的声音,楚沅坐在桌前吃泡面,却没有在看挂在墙上的电视,她盯着明净的窗户看,看见了好多高楼大厦里亮起的灯火,一点又一点,像是一颗又一颗落在尘埃里的星星。   每一颗星星里,都住着或完整,或不完整的一个家。   等到夜渐深了,楚沅背上包,穿好厚厚的红色冲锋衣,戴了顶帽子,再把充好电的两个暖水袋抱进怀里。   楚沅落在金殿里时,魏昭灵还睡得很沉。   乌发披散着,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明珠的华光照着他无暇的面庞,照得他身影如画一般,添了些不真实感。   或许是他这般出色的容貌实在难得,所以即便历史上留下来的有关夜阑的史料少得可怜,但也仍有一句关于他的“姿容既殊,昆玉秀骨”。   好像这般纤尘不染却又十分抽象的言辞,落在他的身上,就理所当然地变得具象起来。   楚沅爬起来站在床沿看了他片刻,便掀起来一寸被角,将暖水袋塞进他的被子里。   然后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殿外。   彼时正坐在殿外的李绥真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一抬头,就看见楚沅从殿门内探出头来。   “李叔,”   楚沅走出来,又在李绥真的旁边坐下,“你昨天从那个人的身上搜出什么了吗?”   李绥真点了点头,将放在旁边的托盘摆到她的面前。   楚沅看到了一盒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烟,一个银色的小酒壶,还有一张“榕城第一医院”的就诊卡。   她拿起来那张就诊卡,看到了上面贴着的标签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个名字——“钱永兴”。   “榕城?”   楚沅瞬间就想到了那个同仙泽山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中的榕城。   “我记得那个人的穿着,还有他拿的手电筒,”楚沅捏着那张就诊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是不是就证明,仙泽山下的世界,和我那里是差不多的。”   “李叔,你要下山去吗?”她忽然问李绥真。   李绥真愣了愣,然后又应了一声,“不错,若是不弄清楚山下究竟是个什么境况,只怕我们会更加被动。”   “跟你一起去。”楚沅说得毫不犹豫,“我今晚不回去了,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现在就下山也行。”   李绥真惊诧地看她片刻,才说,“姑娘,你真的愿意?”   还没等楚沅回答,他就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啊!你若与我同行,那我便是走夜路也使得!”   等着金丝渐渐变得微弱,楚沅便拍醒了打瞌睡的李绥真,和他一起出了地宫。   长夜无边,也许是金殿内点了安神香的缘故,魏昭灵也不知是沉沉地睡了多久,方才醒来。   锦被里像是有两样温热的东西贴着他的身体,他勉强坐起身来,于是便有乌发散落至身前来,而他掀开锦被,看到了两个毛茸茸的物件。   一个粉色,一个蓝色,他垂眸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那其中一个形容夸张的笑脸边缝好的浅棕色的卷曲绒毛,很像是昨晚那个背着他蜿蜒前行的姑娘的卷发。   殿中寂静,魏昭灵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随手掀起长幔,走出金殿外。   他站在殿门外,却并没有在阶梯底下的白玉台上看见任何一个人的影子,那些陶俑仍安安静静地睡着,整座地宫死气沉沉。   “王。”蒹绿匆匆走上来,躬身行礼。   “李绥真呢?”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迎面,魏昭灵屈起指节揉了揉眉心。   “李大人昨夜和楚姑娘一同下山去了。”蒹绿低垂眼眉,恭敬地答道。   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些细微的波澜,他看向蒹绿,“她也去了?”   “是。”蒹绿低声道。   ——   楚沅没有料到,她和李绥真这一去,花了一整夜的功夫才算是到了山下,毕竟李绥真手上的地图已经是千年前留下来的东西,荒草积雪覆盖之下,根本找不到什么路。   即便是手里有手电筒,她和李绥真也还是难免一脚踩得不对,先后不知道摔进了雪堆泥坑里多少次。   说是走下山,但楚沅也确确实实在雪地里滚了好几遭。   她背的包里带的东西还算齐全,有大的保温杯,还有压缩饼干,和其他一些应急的东西。   他们这一路,虽然冷得全身都麻木了,但至少压缩饼干保证了他们并不用忍受饥饿。   楚沅最熟悉清晨时分的朝阳。   她将枯枝踩进更深的积雪里,扶着那个才摔了一跤的老头才站起来,她回过头,就看到山崖之下薄雾缭绕。   朝阳浅金色的光芒铺散开来,那阳光照见了山下不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   山雾湿冷,雪花飘落。   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就伏在山下不远处,她用望远镜还看到了立交桥上来回的车流。   她的手指僵冷得厉害,已经到了划不开手机屏幕的地步。   楚沅只好把手指放到唇边哈了哈气,然后才解了锁屏,点开照相功能,将那座在朦胧雾色间的灰白城市的轮廓定格在她的手机里。   然后她又和李绥真继续往下走,看看能不能寻找到什么人烟。   等她再和李绥真回到仙泽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李绥真这把老骨头在这一天一夜里已经是颠簸够了,而山下那个世界带给他的震撼更让他到这会儿还会不过神来。   他盲目地跟着楚沅往前走,不经意地一抬眼,就好像在雪地里看到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王……”李绥真喃喃一声。   楚沅也随着他的目光去望。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大氅,此刻抬手撑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露出来他大氅内绛紫的织锦宽袖随风而动。   雪花从他的伞檐出寸寸下落,在他身后是提着灯的蒹绿和春萍二人。   此间雪色漫漫,暖黄的灯影又将他身后的影子拉长。   他玉冠束发,鬓边的两缕龙须发迎风而动,衬得他冷白靡丽的面庞更添了些动人心魄的风情。   “王啊,您怎么出来了?这天寒地冻,您昨日才受了重伤……”李绥真匆忙迎上去行礼。   魏昭灵看他一眼,目光再落在楚沅的身上。   她的脸上有好多处擦伤,也许是在雪地里滚了太多回,雪花在她身上融化后添了些稍暗的水渍。   她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系带紧紧地绑在下巴底下,那张脸已经冻得发红,嘴唇也破皮泛白。   “你去做什么?”   魏昭灵开口,清泠低沉的嗓音在这凛冽寒风里显得有些朦胧。   “我……”   楚沅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李绥真转了转眼珠,抢先开了口,“王,您看啊,是这么个情况,臣原本是打算今日一早下山的,但是楚姑娘她来的时候同臣说,她也要与臣同去……还说昨夜见王您受了重伤,若不去山下看个究竟,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所以昨夜来了还带齐全了东西,根本也没休息,带着臣就下山去了,”   “王您是不知道啊,这下山的路实在难找,臣与楚姑娘几乎是滚过雪地又掉泥坑的,这路上要不是楚姑娘,臣这把老骨头,要回来怕是得明日了……”   李绥真张口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楚沅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什么时候寝食难安,为魏昭灵夜不能寐了?   楚沅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李绥真当即打断,“楚姑娘,快将你那个什么……手,手机里的东西给王瞧瞧?”   楚沅“哦”了一声,也忘了要说什么,忙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来,划开手机屏幕,点开相册。   她手指僵硬,划错了照片。   那天她闲的没事给自己绑了两个羊角辫玩儿,自拍了一张笑得傻兮兮的照片。   “……点错了。”楚沅抬头看了一眼魏昭灵的脸,有点尴尬。   她迅速划过去,划到她今天早晨在山崖上拍到的那张照片,给他看朝阳薄雾里的那座城市。   “魏昭灵,那就是榕城。”   “我和李叔到山下,找到了一个小镇,镇上的人说,这里就是宣国。”   她抬头望他,“现在的宣国皇帝,叫郑玄离。”   多稀奇,千年前迷失在历史迷雾里的宣国皇室竟悄无声息地在另一个地界繁衍生息。   魏昭灵盯着她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良久,却始终没有说话。   他再度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到她那张满是擦伤的脸,灯影的颜色隐约映在他清冷的眼瞳里。   一时间,他竟有些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姑娘。   没道理,   她何必要替他去做这些事情?   此刻她的那双眸子干干净净的,模糊映出他的影子来。   蓦地,   魏昭灵想起李绥真那些荒诞的话。 第16章 失落的王国 她的手指勾着他的指节。……   虽然在山崖上的时候楚沅远远地看到了榕城的轮廓, 但真正下了山要去城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车程。   考虑到李绥真的头发和穿着也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楚沅过来之前就在登山包里准备了一套衣服。   那是她拿的聂初文的一套旧衣服。   李绥真换上那套衣服, 再把发髻散下来戴个帽子, 看起来也就和山下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了。   按照李绥真的说话,借石龙神像行巫术控制魏昭灵的躯体, 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够办到的事。   石龙神像相当于一个中心点,在围绕这个中心点的仙泽山内或者说山下, 应该还有镇压在四方星宿点上的东西。   至于那些充当巫术媒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李绥真也不清楚。   山下危险未知, 楚沅心里也当然难免忐忑。   但她已经下来了, 就不可能再想那么多。   也许他们赶上了小镇还算热闹的时候,每隔几天小镇上的集市就会开市, 那些居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会来镇上采买东西,再逛一逛。   可楚沅看到他们交易用的纸币跟她那边是不一样的,这里也支持手机支付, 但她的手机在这边是没有信号的,当然也扫不了他们的二维码。   小镇不大, 也并不算发达, 但这里的一切于李绥真而言, 已经算是不小的冲击。   即便楚沅之前就给他看过现代城市的一些图片, 跟他提起过这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世界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但那些远不及他亲眼看到的来得直观。   贸然打听询问是并不理智的行为, 因为难保今天这镇上来的那么多人里, 不会有跟钱永兴一样的人。   李绥真到底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的体力透支太多,楚沅就给他找了个地方坐着等她。   楚沅装作穷游的背包客, 她那副打扮倒也像是那么回事。   集市里人很多,楚沅穿行其间,四处走四处看,她发现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好像和她那边没有多少差别。   但她又看到有些从她身边走过的老爷爷仍留着长发,要么用根木簪子挽起来,要么直接绑在身后,虽然大多数人都穿着现代气息十足的衣服,但也总有人身上穿着款式古旧的袍子,再在外头搭件臃肿的棉服外套,这在他们这里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装扮。   楚沅还看见一位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将花白的头发梳成规整繁复的发髻,戴着一两根银簪子或别上颜色深的簪花,而在毛茸茸的外套里,也是颜色暗沉的古旧裙衫。   裙底露出来一双脚,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鞋子上绣着身姿灵动的锦鲤。   好像现代与古代的两种气息,都莫名地融合在了这个小镇里的每一处。   她还能看见色彩斑驳的斗拱飞檐,也能看见石阶底下连接南北的清浅水渠,有一个大大的水车在不远处转啊转,仿佛在静默的年岁里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了好多年,而此刻泠泠的水声却被集市上闹哄哄的减价大甩卖的喇叭声盖过。   她才发觉,李绥真就算不戴帽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个孩子从楚沅身旁跑过,撞得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那匆匆赶上来的老头也挽着发髻,身上穿了件旧袍子,刚抓住自己的小孙子,就回过身来对她道,“对不住啊小姑娘,我这孙子太淘……”   楚沅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然后她就看着那老头抱起他的小孙子,走到前面的一个摊位那儿看。   楚沅注意到那摊位上摆了不少书本,还有不少文具。   她也走了过去。   身旁的老头还在问他的小孙子要不要买新文具,楚沅的目光在摊位上来回扫视,那上面摆着的好多都是小孩子喜欢看的童话图册,还有一些练习册之类的学习用书。   但,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那一沓摆放整齐的儿童卡通地图。   她看到了最上面的那四个大字——“宣国地图”。   老板还在和那个老头讨价还价,楚沅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对准摊位上的地图拍了一张照片。   她旁边的老头和老板还价成功,他的小孙子瘪着嘴,不但收获了新的文具盒,还有两本必须要写完的练习册。   路过一个小卖店,好心的老板娘说可以帮她把空掉的保温杯重新装满热水,楚沅在等的时候,又看见柜台里的那台电视里正在播送新闻。   她看到了电视屏幕下方显示的时间,和她手机的年月时间都是一致的。   等老板娘接了水出来把保温杯递给楚沅,她道了谢,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清了去榕城的车站的方向。   怕再耽误时间,楚沅也没在集市多逗留,去找李绥真时,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跑到街边的老头堆里,看人家在那儿打牌。   他也看不懂,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和李绥真走出小镇,楚沅又看到了那棵好像已经有些年头的轩辕柏,那轩辕柏粗壮的树干上围着红绳,绳子上缀满了一枚又一枚的铜锁。   漫漫寒冬里,它的枝叶像是永恒的绿。   “姑娘,老朽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愿意同我下山来?”往仙泽山上走了一段路,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李绥真捧着楚沅递过来的热水,忽然问她。   李绥真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年纪还小,看着也柔弱,但偏偏就是她这样一个瘦弱娇小的姑娘,带着他走了一夜的山路,就算在雪地泥坑里滚过多少回,脸上手上都有了不少的擦伤,可李绥真还没真见她喊过疼。   要不是她,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山下去。   更不提回来。   “因为好奇,”   楚沅喝了一口热水,泛干的嘴唇湿润了些,“我也想知道山下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仅此而已?”李绥真又问。   楚沅却沉默了一瞬,她也许是想起来那天夜里,躺在雪地里的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   “也可能是因为,”楚沅将保温杯收好,“我以前觉得自己不幸,觉得自己才活了十七年就已经感觉很糟糕,但是那天我在雪地里看到他……我又觉得我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背着他走,听见他说自己永远也回不去曾经的家。   他永远也无法带整座地宫里所有陪伴他沉睡千年的臣子回家。   楚沅忽然发现,   这样一个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人,他遭遇了混乱动荡的年代里最为惨烈的人生。   也许曾经那个自闭到话都不会说的小少年,是被那个时代,被那些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痛苦逼迫地终于学会了开口说话。   学会如何勉强自己活下去,再慢慢地将那个烂到根里的王朝颠覆。   可当他成了夜阑的新王,   他却又开始因为活着而感到折磨。   但偏偏他的肩上压着整个夜阑,他的臣民将他当做信仰,而他就只能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信仰。   他连死,都无法自己掌握。   “地宫里现在醒过来的只有你们四个人,我能帮一点忙,也挺好的。”楚沅收敛思绪,再将登山包背上,拄着木棍继续往上走。   “……”   李绥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姑娘之所以愿意和他一起下山探查,原是因为她觉得王很惨???   可惜了。   李绥真看着楚沅的背影摇了摇头。   多好的姑娘,就是年纪小,还不开窍。   心里装着事,李绥真走得就很慢,他忽然看见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姑娘回过头来,说,“对了,李叔,我记得你说过,凤镯原本也是有一颗情丝珠的。”   李绥真不知道她提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再找找吧,我那天答应过魏昭灵,要带他回魇都看一看。”楚沅对他笑了笑,牵动了嘴唇上的裂纹,她又皱起眉头“嘶”了声,也不说话了,转身继续闷头往上走。   李绥真却在看她的背影,愣了片刻,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他也无声地笑了。   他就说他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   “我是在小卖店的电视新闻里看到宣国皇帝名字的,”   此刻坐在金殿里,楚沅将手机放到魏昭灵的面前,“这个就是宣国的地图,榕城是首都,而整个宣国有9省112市。”   也就是说,在古地图上缺失的那一角所有的土地,或者说当时还有没被记载发现的土地,成就了如今的宣国。   “你有在听吗?”楚沅说着,抬头看见魏昭灵垂眸看着她的手机屏幕,纹丝未动,也不说话,她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本不关你的事。”   魏昭灵终于抬眼看她,面前那一盏茶的热烟缭绕出来,却衬得他眉眼冷淡,“还是你想要什么?”   “若还是想要取出魇生花,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孤早说过,”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她,清泠低沉的嗓音仍是那般平稳无波,“孤帮不了你。”   “我知道,”   楚沅干脆将手机收起来,打算回去把地图打印出来再给他,“我也没想要什么,你就当我看李叔一个老人家不容易吧。”   站在长幔后头的李绥真才听到这话,就太阳穴一跳。   不好,看来他还得找补一下。   魏昭灵看着她那张被春萍涂抹了绿绿药汁的脸片刻,也许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才惊觉,   自己竟差点信了李绥真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看清她额头上敷着的药汁就要滑落到她薄薄的眼皮,犹如浸润过远山颜色般的眉轻蹙,他也许什么也没想,只不过顺手要将桌上的锦帕扔给她。   当他才轻抬起手。   可她,   又偏偏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看着她的小指微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同他将要去拿素白锦帕的手指相勾。   或许是那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让她的骨头都冻得没了什么温度,她的小指冰冰凉凉的,轻触他的指节。   魏昭灵那双薄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猝不及防的惊愕,他的身体陡然僵硬。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魇生花种子又不是你按进我脖颈里的,你没有办法,我再逼你又有什么用?”楚沅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清亮的眼眸里映着明珠投下的散漫光影,“但是那天晚上我答应过你的事,也没有骗你,等李叔找到了那颗情丝珠,我就带你回魇都。”   “无论过去多少年的时间,”   他听见她的嗓音是如此清晰地落在他的耳畔:“这世上也没有回不去的家。”   她说,“少了人,也还有记忆。”   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擦过她的手腕,她的手指轻勾着他的指节。   她有一双干净又坦荡的眼眸,让他此刻看着,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幼稚好笑,也从没有人同他这样过。   纤长的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波澜,但下颌却绷紧了些。   她手指是冰凉的温度,而他的指节微动,浅金色的光芒无声浮动,几乎是仓皇地隐没了坐在魏昭灵对面,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李绥真在外头就算是隔着纱幔也还是看清了楚沅方才的动作,他这把老骨头明明已经被下山上山这么来回两趟颠簸地疲乏极了,但见这一幕,他又清醒了些。   楚沅已经被魏昭灵送走,而李绥真稍稍掀帘,就看见穿着绛紫衣袍的魏昭灵此刻正低垂着眼,在看自己的手。   “王,您可千万不要信楚姑娘方才的话,她哪是因为臣才冒险啊……”李绥真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魏昭灵闻声,侧过脸来轻瞥他一眼。   “王您那么直接地问她,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啊,若非是心悦于王,又岂会……”说着,他还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   魏昭灵看他那张老脸笑得灿烂,便轻蹙眉头,撇过脸懒得再看他,那张无暇的面庞上再度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出去。” 第17章 不识真面目 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   从水气弥漫的浴室里走出来, 楚沅吹干头发,换上了厚厚的棉服,连之前涂月满买给她的秋裤都穿上了, 外面再套了条有加绒的宽松牛仔裤。   她小心地打开房门往外望了一眼, 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壁灯。   再关上门, 楚沅走到书桌前背上书包,看着电子钟的时间变成“21:30”, 她低头去看手腕上的凤镯, 果然金丝显露, 下一秒浅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 她整个人就被牵引进去,彻底消失在了房间里。   因为穿得厚实, 再加上金殿里铺了地毯,楚沅摔在地上也不觉得疼,她一抬头, 就看见站在青纱屏风旁,穿了件紫棠圆领袍的年轻男人正要将玄色的斗篷披在身上。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 他回头瞥了一眼, 一见是她, 也没说些什么, 只兀自垂眼, 整理系带。   “你这是要出去吗?”楚沅站起来, 问了一声。   “嗯。”   他应地漫不经心, “孤总要亲眼看看,这仙泽山下的变化。”   楚沅惊诧,“你要下山?”   “那李叔呢?”楚沅往浅薄的长幔后望了望, 却也没见到过李绥真的身影。   魏昭灵的神情越发冷淡,“他太聒噪。”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往金殿外走。   “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去?可是这是晚上啊,白天去不行吗?”楚沅连忙跟上去。   魏昭灵行至殿门外,忽然停下来,他转过身时,目光停在她手腕的凤镯上,“金丝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不必跟着。”   他白日里昏睡许久,如今李绥真被他遣去替换石龙神像的锁链还未归,他又头疼得再睡不着,索性倒不如下去看看。   魏昭灵正要转身走下阶梯,却听她忽然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顿,那双清冷的眸子再度看向她。   “我上次和李叔一来一回,也算记得路了,你一个人去,夜里也不好走,我还是跟你去吧。”楚沅还想着,自己幸好带了个大的保温杯,还装了点零食。   魏昭灵沉默地注视她那张白净的面庞,他的那双眼睛里并看不出多少神色,片刻后,他淡色的唇微勾,“好。”   随后便率先转身步下阶梯。   楚沅只带了一个手电筒,但幸好电是充满了的,出了地宫,她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魏昭灵的身后。   这仙泽山上的积雪像是终年不化,楚沅来到这里也还从没看过这浓深的夜幕里像今夜这般疏星点缀,月亮浑圆。   散漫的银辉铺满了晶莹雪地,照得这一片融融光色,宛如仙境般。   斗篷几乎遮掩了他全部的身形,兜帽半遮住了他的脸,也许是因为头疼,他一路上并不说话,就如这满目可见的冰雪般,让人觉得冰冷难近。   他不说话,楚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跟着他走,适当地提醒他方向,也不多说些别的。   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楚沅忽然见他停了下来,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魏昭灵抬眼瞥了一眼茫茫夜色里的某一处,却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寒风凛冽,吹得楚沅的脸颊生疼。   “你在这儿待着。”他只简短地扔下一句,便绕过她,踩着窸窣的积雪,走进越发深邃的黑夜里去。   楚沅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夜色淹没,也再看不见他究竟去了哪个方向。   周遭静得可怕。   楚沅大概等了有五六分钟,她忽然注意到远处有光柱晃动,于是她迅速按灭了手电筒。   她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钱家人没来找?”   中年男人一边走,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边往四处照,电筒散出的强光在雪地里来回晃荡,如盐粒般的雪一颗颗地落入光束里,他猛吸一口咬在嘴边的烟,烟头猩红的颜色更亮了些。   “钱家哪还有什么人,钱老头他那儿子不犯事儿了么?警局还通缉着呢。”另一个紧跟他的男人身形魁梧些,是个光头,踩在雪地里的脚印子都要深一些。   “钱老头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这失踪了也没个人来找。”   中年男人咬着烟,又将手电筒的光往周围来回照了照。   “这仙泽山这么大,咱都连着找了好几天了,也没看到钱老头的影子。”   光头男人也觉得奇怪,“这仙泽山除了咱们几家人,外头的人是不让进的,这钱老头别是摔在哪儿了吧?这都已经多少天了,他会不会已经……”   “钱家人不能少了,要是少了,咱们八户族剩七户族,还怎么守得住这仙泽山?”中年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光头男人却不以为然,“韩振,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八户族世世代代守着这仙泽山也有一千多年了吧?也没见着那什么夜阑王死而复生啊?我看皇家根本就是瞎担心,这都死了多少年的孤魂了,早不知道转生多少回了,怎么可能复生。”   “行了,这世上邪门儿的事还少?就说咱们这些吃饭的本事,不也是解释不清的东西?还是快找人吧,这山上冷得很。”叫韩振的中年男人已经有些不太耐烦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手电筒的光却在茫茫无垠的平坦雪地里照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谁?!”   韩振脸色一下子变得肃冷起来,一下扔了烟头,当他和光头快步走近,才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穿着厚厚的棉服,背着个黑色的包,就站在那儿。   这里的地势平坦开阔,楚沅根本连能躲的地方都找不到,她看到那两个男人走近,还没张口说话,就听到那个光头开口问身边的中年男人,“韩振,这姑娘也是咱们八户族的?”   楚沅刚要趁势点头,就算糊弄他们一下也好。   但那个韩振却是认识八户族所有子孙的,他皱着眉,“不像。”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仙泽山?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禁地,皇家明确规定了,除了我们八户族,其他人是不能进山的!”韩振看着她,厉声问道。   楚沅连撒个谎拖延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现在就走。”她试探着说了句,便要挪动步子,但她的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那两个人的动静。   她买了个电棒,在书包里,于是她手慢慢往后,一点点地拉开拉链,往里面摸索。   “晚了,姑娘。”   那光头啧了一声,也许是瞧着楚沅年纪并不大,他还有些可惜,“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没事跑到这山上来做什么?”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张脸在月光里莫名看起来有些可怕,“既然如此,你谁都不要怪,要怪啊,就怪你那不够听话的腿。”   “外人是不能从仙泽山里活着出去的,这是皇家定了一千多年的规矩,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他的声音越见森冷,不带丝毫的温度。   楚沅抿紧嘴唇,看见他们两个人朝她走来的时候,她转身就跑。   但她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其中一人抓住她的手肘,直接将她按进了雪地里,楚沅一个翻身,身体倾斜,用足了力气狠踢了一脚那个光头的腿弯。   那光头不防她有这样的力气,腿弯一曲,那条腿就跪在了雪地里。   “行啊,年纪不大,倒还是练过点腿脚功夫的?”叫韩振的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楚沅一眼,紧接着又扯着唇冷笑一声,“那就更不能活着了。”   面对两个男人,楚沅心里不可能是不怕的,但眼下魏昭灵还没回来,她要活着就只能靠自己。   楚沅拼了命地踢打他们。   但她从聂初文那儿学来的招式,面对他们两个人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就在那个光头掏出来一把短匕,映着森冷寒光的刀刃贴在楚沅的脖颈时,她用衣袖里掉出来的电棒抵在了他的身上,开关一按,电流滋滋作响。   光头手里的匕首瞬间就掉在了雪地里,他人也瘫软了。   韩振反应极快,在光头倒下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攥住楚沅的手腕,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般,将她手里的电棒夺了过来,用力地扔出老远,“小姑娘,后招挺多啊?”   他直接将楚沅的双手锁在背后,膝盖按住她的后颈,然后捡起来匕首,直接抵在她的脖颈,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偏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飘飘地撞在他的手臂,韩振才分神去看,凭空凝结的一道冰刺就那么生生地割断了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臂。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右臂掉在雪地里,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将纯白的雪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光头还有些瘫软,看见韩振的手臂忽然被割断,他也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好像有轻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近了。   滚落在雪地里的手电筒的光,照见了那一抹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暗沉的夜色里走来。   几束光照着他,却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兜帽里瞥见他淡色的唇,还有苍白的下颌。   有一缕长发露出来,随着风轻轻晃动。   楚沅看见他走过来,那两个男人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他俯身看她,嗓音带着一种颓靡的低沉,“让你待在这儿,你还真是乖巧。”   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嘲弄,还是无奈的轻叹。   “你是谁?”韩振忍着剧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   听他的声音,还很年轻。   “看来你的巫术还没学到家。”魏昭灵并没有理会他无聊的问题,只是瞥他一眼,就看清了他的虚实。   “两个废物,心倒是狠。”   他说着,捡起来那把匕首,又轻声笑,“八户族?郑家人为孤,可真是煞费苦心。”   韩振和那光头面上更加恐惧,这么多年,原本就学的是家传的稀罕术法,如今却偏偏见了这么一个身怀异术,且还深不可测的神秘男人。   魏昭灵没有了跟他们废话的心思,苍白的指节握紧那匕首,直接刺进了韩振的胸口,狠狠将他踢进雪地里。   楚沅看见他再动指节,冰雪凝刺,再度刺穿了那个光头男人的胸膛。   一根又一根的冰刺,把刚刚还要动手杀了她的两个男人,扎成了血刺猬,她甚至看到了殷红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还在升腾着热雾。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泛疼,他面无表情地轻睨那个呆愣愣地趴在雪地里的女孩儿。   她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   或许此刻她终于发现,他并不是她认知里的那般模样,她也终于知道害怕了。   她以为那夜在石龙神像那里看过他狼狈的一面,就能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   他就是要捏碎她无知的幻想。   让她亲眼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原本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走上王座的,他也永远不会介意脚下再添多少亡魂枯骨。   极轻地嗤笑一声。   她和那许多人好像也没有多少差别。   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他转身便往风雪夜色里前行。   忽的,   魏昭灵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回过头,便见方才还趴在雪地里的姑娘这会儿已经捡了个手电筒朝他跑来。   也许是见他回身看她,   皑皑白雪间,她也停下来,就站在不远处,冲他笑了一下。 第18章 铜锁的秘密(捉虫) 她的指腹触碰到他……   “这是他们的身份证, ”   当他立在那里看她的时候,楚沅踩着厚厚的积雪跑到他的面前来,被匕首划伤的手还在流血, 她也没多管, 捏着她从那两具尸体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堆揉皱的零碎钞票,她鼻尖已经冻得发红, 却浑然未觉。   除了钱包,还有两个手机, 她全都拿来了。   “还好他们死的时候睁着眼, 可以刷脸解锁。”楚沅蹲在那儿一阵忙活, 就是趁着解了锁, 重新录入了密码。   她还来不及看手机里都有些什么,也许能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也说不一定。   原来她现在才迟迟跟来, 是忙着将那两人身上的东西都搜刮干净。   魏昭灵那张原本阴沉冷淡的面庞,竟禁不住有一丝错愕,但兜帽遮掩了他的面容, 也令眼前的这个姑娘根本看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神色。   “他们想杀我,”   楚沅看他不说话, 就自顾自地说, “如果你不来, 今天晚上死的就是我。”   “刚刚那把刀多锋利啊, 割我手都那么疼, 他们这些钱就当给我付医药费了。”她说着还把手掌里的那道伤口给他看。   的确是很深的一道血口子。   “这里流通的货币也跟我们那边不一样, 我刚听他们说, 他们是什么八户族的,听起来人就很多,虽然你地宫里不缺金银财宝, 但是你要拿下山换钱也可能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楚沅自己也并没有很需要这边的钱,但魏昭灵他们却很需要。   而魏昭灵此刻看着她手心里的那道伤口,却在想她刚刚趴在雪地里,眼眶泛红,身体瑟缩的模样。   她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的恐惧,也许像她这样的姑娘,也从没见过多少血腥,害怕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可偏偏,她还敢去搜那两具尸体身上的东西,   然后朝他跑来。   魏昭灵收回目光,月光照见他苍白的下颌,淡色的唇轻启,嗓音仍旧听不出多少情绪,“走吧。”   手电筒的光束在雪地里来回晃荡,颗颗晶莹的雪花在光束里模糊成朦胧的影子,凛冽的风呼号着,周遭干瘦的枯枝颤颤巍巍,像是山鬼扭曲变形的爪子。   因为之前已经摸准了上下山的一个特定的路线,所以这回也少走了许多弯路,等走到仙泽山下附近的小镇,已经是凌晨四五点。   镇外那棵将军柏像是这仍旧未亮的天色里,一团未曾晕开的,婆娑浓烈的颜色,当魏昭灵慢慢走近,楚沅发现那缠在将军柏上的一枚枚青绿的铜锁忽然亮起短暂的光。   铜锁发了疯地碰撞出声响,迎面而来的气流吹下了他的兜帽,气流擦着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更削落了一缕头发。   殷红的血液渗出,魏昭灵抬眸望见那些铜锁里勾连出来的光线,他伸手握住,顿时割破了他的手掌,有血液流淌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楚沅被吓了一跳。   明明她之前和李绥真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魏昭灵控制住那道要从他指缝间溜走的光线,看向楚沅,“将那些东西扯下来。”   楚沅看他的手还在流血,她点了点头,跑过去就伸手用力去拽树身上那绑着铜锁的红绳。   果然,那一串铜锁被扯下来之后,魏昭灵手里的那道光根本来不及作为提醒某些人的信号,就瞬间在他指间破碎消散。   “这个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的?”楚沅提着那一串的铜锁走到魏昭灵的面前。   魏昭灵放下手时就有血珠从他手指间流淌下来,他瞥了一眼那些铜锁,又去看那棵轩辕柏。   “与石龙相勾连的,原来就是这些东西。”   每一枚铜锁上都附有巫术,而轩辕柏树根在泥土之下深如密网,有足够的生命力可以让铜锁消耗,这里的每一枚铜锁,都是锁住石龙神像的重要一环。   控制神像,从而困住他躯体的,也都是这些看似颜色斑驳无甚特别的铜锁。   “那就是说,这些铜锁就是李叔说的,镇压在四星点上的其中之一?”楚沅明白过来,就不由再将手里的那串沉重的铜锁再细细打量一遍,“怪不得遇到你的时候,它们才有反应。”   如果不是她刚刚及时将这些东西拆下来,任由那道光从魏昭灵的指缝间溜走,或许现在就会有人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   “但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这么容易就扯下来了?”她还有点不敢相信。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   魏昭灵稍稍活动了一下指骨,也不管伤口崩裂,神情有些倦怠。   他用手指勾着兜帽,基本遮挡了大半张脸,再继续往前走。   楚沅也没随手将那些铜锁扔了,她匆忙装进背包里,再背起来就像是背了好几斤铁似的,压得她双肩有些沉。   时间还早,镇上还没什么人。   但也有24小时营业的小旅馆开着门,里头亮着暖黄的灯火。   楚沅原本想趁着这会儿时间还早,进去开个房间睡一觉的,但她抓着书包的肩带,想起来刚被自己拽下来的那么多个铜锁。   那棵轩辕柏既然种在这里,就证明这镇上一定有八户族的人。   她才扯了铜锁,就去旅馆,也难保不会被老板注意,毕竟很少会有在这个时间点去住店的人。   这小镇古朴,现代气息并不算浓厚,在漆黑天色的笼罩下就更显得深邃古旧,安静祥和。   巨大的木制水车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般,仍在徐徐转动,淅淅沥沥的水声总在耳畔。   背包里的铜锁太重,楚沅没走一会儿,就在水渠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这个给你。”楚沅在书包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找出来创可贴,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可以贴你脸上的伤口。”   魏昭灵还在打量四周,不防她忽然递过来那一片东西,他垂眸轻瞥,却并未伸手去接。   楚沅看他迟迟不接,就有点耐不住,她干脆撕开创可贴,站起来伸手就掀开了他的兜帽。   那张苍白无暇的面庞露出来,魏昭灵还未来得及避开,她就已经伸手过来,手指勾开他鬓边的一缕发,歪着头靠近了些,将她手里的那片东西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脸上。   她的指腹有一瞬触碰到了他的脸颊,就只是那么极轻的一下,却让他莫名动了一下眼睫。   楚沅并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她将创可贴贴在他脸上后,就坐了回去,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去看他手上的伤口。   他们手上的伤口都有些深,还很长,用不了创可贴。   现在镇上也没有药店开门,她也买不了药。   可能走了半夜的山路实在令她疲惫不堪,只是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楚沅就忍不住闭起眼睛。   魏昭灵将目光从那转动的水车上移开,也许是身边再没什么动静,他不经意地回眼一看,就看见那个从山上一直跟着他下来的姑娘此刻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围巾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他颇有兴致似的注视她半晌,临着此间的风,他忽然朝她伸手,白皙的手指却是伸向了她放在身旁的书包。   魏昭灵拉开拉链,两指从里头取出来一把铜锁。   那上头附着的巫术应该是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才持续了一千多年的时间,上面混杂了太多人的气息。   他才将那铜锁捏进手里,上面残留的术法就灼烧得他手掌烫红。   但魏昭灵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这种疼痛对他而言并不算是多强烈的折磨,他再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坐在长椅上睡着的女孩儿,转身便寻着铜锁上浓烈的血脉气息,缓步走入更深的黑暗里。   楚沅无知无觉,蜷缩在长椅上,睡得正香。   而彼时小镇东街上的某个四合院里,睡在主屋里的老头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一瞬坐起来,按开了灯。   那双阴鸷浑浊的眼睛下意识地去看窗外,眉头皱得死紧。   躺在他旁边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真丝睡衣,忽然被灯光晃了眼睛,她清醒过来,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挡在嘴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抱怨,“景山,你开灯干什么?”   满脸褶痕的老头此刻肃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大宁静,他掀了被子,便起身去穿衣服。   “景山你干什么去?”女人抓住他的手。   应景山阴沉着一张脸,甩了她一巴掌,“衣服穿上,赶紧滚回去。”   女人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也不敢再说话,即便现在窗外头的天色还很黑,她也只能匆匆起来换好衣裳。   应景山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女人穿着单薄的旗袍从院门离开,等院门合上,他才背着双手转身。   但他脚下忽然一顿,像是忽然听到了院门再度被人缓缓推开的“吱呀”声,他再回转过身子,那张老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那一抹披着黑色斗篷的修长身影走进来,在院子里昏黄的灯火间,应景山并看不清他兜帽遮掩下的脸。   只能看清他苍白的下颌。   “你是谁?”应景山眯起眼睛,本能地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他手里已经握了一个镂刻了繁复花纹的银色盒子。   下一秒,他就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将手里的一枚东西随手扔了过来。   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应景山低头一看,神色大变。   他应家的铜锁,锁的是镇外那棵轩辕柏,同样也锁住了仙泽山上那位传闻中的夜阑王的血肉躯体。   那每一枚铜锁上都沾着他应家人的血,没有人可以轻易将铜锁取下,也从来不敢有人敢去触碰。   可现在,他们应家的铜锁,就被这男人轻飘飘地扔在了他的眼前。   应景山握紧了手里的盒子,细密的长针从里面飞出去,同时他伸手施展术法,于虚空中描画出道道符纹。   但他却见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院子里的灯光在那剑刃之上浸润出凛冽寒光,他机关盒子里飞出去的每一根针都被那人轻松挡下。   应景山的巫术少了无数鲜血浸染过的媒介,少了族人的配合,也就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了。   这院子里很安静,应景山都来不及喊人。   那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如风一般掠至他的眼前,踩着铜锁,将剑锋刺穿了他的胸膛。   彼时有风吹开些他的兜帽,应景山看到了他半边苍白无暇的侧脸。   那双眼睛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   应景山嘴唇颤抖,吐出来鲜血,想说话都说不出口。   而年轻男人将剑锋撤出,他就失去了支撑似的,踉跄地摔倒在地。   应景山勉强抬头去看那个男人。   他看见男人没有多少血色的唇似乎弯了弯,随后那带血的剑锋便已横在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肌肤,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里。   “你到底是谁?我们……有什么仇怨?”应景山勉强出声,嘴里还是不断有鲜血涌出,导致他的声音细如蚊蝇般。   但男人却还是听到了。   在他手中剑刃割破地上那个形容枯瘦的老家伙喉咙的同时,他才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却根本不屑回应那老家伙任何一句话。   鲜血迸溅,应景山低声呜咽,根本来不及再发出什么声音。   地上的死尸仍睁着一双惊恐的眼,而那人已转过身,朝院外走去。   小镇仍然安静,路上却有了些一贯早醒的老人。   楚沅被他们的声音吵醒,懵懂地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站在前面的魏昭灵,他腰背挺直如青松一般。   他似乎是在看对面那鳞次栉比的屋檐。   而他斗篷里露出来的一截紫棠色的衣袖上,还浸染了一片斑驳的新鲜血色。   可那似乎并不是他受伤的那只手。 第19章 守陵八户族 她果真心悦于孤?   东街应家老头惨死在自家院子里。   天才亮了不久, 东街上就有了派出所的人赶了过去,警车就停在应家老宅外头的青石板路上,警戒线外头全是围观的人。   又过了没几个小时, 就有榕城市局的人匆匆赶来。   “这应家到底是世世代代吃皇家饭的, 应景山这老家伙死了,榕城那边还派人来……”   围观的人群里, 有人在谈论着。   “死了好,死了就不能祸害人了。”   有人小声冷哼, 又被旁边的人捅了捅手肘, “别说了, 小心祸从口出!”   楚沅在人堆里听了好一会儿, 也算是知道了些这应家的事。   那死了的老头叫应景山,祖上到现在一直是在为皇室赵家做事, 一千多年的时间,让应家已经繁衍成了不小的大家族,但只有长子那一脉, 才能继承这份家业,替皇室看守仙泽山。   没有人知道仙泽山上到底有什么是值得皇室这千年来一定要让人守住的, 而除了八户族, 也从没有人能够被允许进入仙泽山。   应家明明是很有钱的, 但这千年来, 他们也只能住在这永望镇上的祖宅里, 守着仙泽山, 哪儿也不能去。   那应景山已经是应家的第四十几代守山人, 这么些年来也没干什么好事,在永望镇上是出了名的跋扈,年轻的时候还杀过人, 又抢人老婆又夺人家产的,竟也还是好好活了这么多年。   好像皇室颁布的律法,总有八户族的人游离其外,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是生在八户族的人,就没人敢惹。   楚沅听着身边的这些人小声的议论,抬头时又看见一辆黑色的宾利驶来,一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从车里下来,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外表冷峻,轮廓稍深,身形也很高大。   “那不是闫文清闫队长吗?他可是皇室卫队的队长……”楚沅旁边的一位妇女踮起脚去看,“哎呀闫队长那模样看着比电视上还帅……”   “闫队长,您来了。”市局的人迎上去,将人请进了屋里。   “怎么死的?”   闫文清才踏进门槛,脱了手套就开口问了声。   “死者有两处致命伤,一处在胸口,一处在喉咙,初步判断凶器为剑刃。”有人连忙报告刚刚检查出的信息。   “闫队长。”   院子里还有一个穿着藏蓝旧袍子的老者,他留着很长的白胡子,那张老脸上是难言的焦急,“闫队长,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应景山死在今天早晨,我儿子韩振和应家的老三进山,到现在也都没有回来。”   “还有老钱,从老钱开始,这事儿就变得邪门儿了……”   闫文清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将这老者打量片刻,才说,“我记得钱家只有一个儿子了?”   那叫韩松的老人点了点头,“是,前两年犯事儿了,局里的通缉令还没撤呢。”   钱家人丁单薄,不像八户族其他几家子孙繁茂,原本钱永兴是有两个儿子的,钱家的家业也只能传给长子,奈何长子前两年得病死了,次子又犯了事儿,现在还在外头藏着不敢露面。   “闫队长,我看还是得把人找回来,这八户族没了钱家,是守不住仙泽山的……那钱家老二虽然是次子,但如今老钱都死了,他们家也没个人继承,不如就让他来延续这一脉吧?”韩松试探着说。   “只是这市局的通缉令,您看……”   闫文清没多少表情,只说一句,“先把人找到。”   ——   从闫文清进院子里之后楚沅就再也看不清他,她也懒得再围观了,周围的人实在吵得她耳朵疼。   她从人堆里出来,就跑到水渠那边去找魏昭灵。   这里天气很冷,所以街上穿厚实斗篷的人也并不少,只是少有像他这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   他手里拿着个糖画,那是楚沅在街上等着那个画糖画的老人家做的第一个糖画,是马踏飞燕。   楚沅硬塞到他手里,而她让那个老人家照着她手机里的截图画的电吹风脑袋似的佩奇,她才咬了一口,就在人堆里被挤掉了。   “东街那边来了好多警察。”楚沅走到他身边去,而他却垂眼在看水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那样漂亮的鳞片在水波里泛着晶莹的光泽,似乎和他在淮阴旧宅里养的那些鱼没什么两样。   “那院子里死人了。”他不说话,兜帽遮掩了他半张脸,楚沅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她又说了一句。   “是孤杀的。”   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如此平静冷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也许是因为他衣袖上沾染的新鲜血迹,又或是那个人的身份微妙,楚沅当时在应宅外就不由地想到了魏昭灵。   “你……”   楚沅才开口,望见他苍白的下颌,她又抿了一下嘴唇,才说,“在山上死了三个人,这永望镇上又死了一个,你难道就不怕八户族发现你已经复生?”   “怕?”   魏昭灵嗤笑一声,嗓音轻缓,却无端教人后背生寒,“孤只怕他们死得还不够快。”   仙泽山的结界是公输盈当年设下的,郑家人永远入不得仙泽山一步,所以他们要守住仙泽山,要困住魏昭灵,就只能找来修习巫术的外姓人用千年传承的血脉年年加固阵法,日积月累,依靠石龙或是各族自家的巫器作为媒介形成强大的束缚之力,但巫术古老枯涩,他们八户族中,少有能将其修行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若各自为战,对于已经在漫长的年岁里获得异能的魏昭灵来说,就是不堪一击。   只有他们合力,才能拥有更为强大的能力。   但魏昭灵,不会给他们那样的机会。   仙泽山绵延三十平方公里,镇压魏昭灵的八户族分四星点位,永望镇上住着的应家和韩家,除此之外,还有守在另外三个星宿点上的六个家族,但现在,他也还不清楚那些人所在的具体方位究竟在哪里。   一夜奔波已经令魏昭灵眼下衔了浅淡的青色,更为其多添几分颓唐的风情,这镇上嘈杂,吵得他头更疼,他原想站起来,却听楚沅忽然说,“你等一下。”   他抬眼瞥她,就见她已经从书包里掏出来几样东西。   那是楚沅在药店买来的消毒液和伤药,魏昭灵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上已裹了曾白色的纱布。   楚沅直接抓着他的手腕过来,用棉签替他消毒,再涂药。   耳畔除了泠泠水声,还有镇上来来去去的那许多人的说话声,长椅边的春柳还未绿,远处石拱桥上的人是朦胧晨色里轻飘飘的影子。   魏昭灵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垂头替他一点一点地缠上纱布,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她。   她明明会害怕,却又不知道什么叫做退却。   如果不是魇生花,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触碰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她是被动地被卷入了这些事里,却又偏偏总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而昨夜,她原本不用跟来,而这仙泽山下的事,也原本与她无关。   她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魏昭灵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好了。”融融冷雾里,他眼前的姑娘抬头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背起那个装了不少铜锁的背包,“要走了吗?”   魏昭灵站起身来,率先转身。   再回到仙泽山上时,楚沅大老远地就看到守在雪地里的李绥真,也不知道是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的眉毛和胡须上都凝了霜雪。   “王!”   一看到魏昭灵的身影,李绥真就连忙迎上前来,“王,您怎么独自下山了?这山下多的是郑家的眼线,您……”   “李叔,我不是人吗?”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绥真正要跟楚沅说话,却先听到魏昭灵开口道:“让你做的事,如何了?”   “铁索具已换过,请王放心。”谈及正事,李绥真便收敛神情,躬身答道。   魏昭灵稍稍颔首,再将兜帽扯下来,有风吹着他的浅发拂过脸颊,头疼得厉害,面上神情寡淡。   他往地宫入口走去,李绥真连忙朝楚沅招招手,然后带着春萍与蒹绿跟上去。   再回金殿,楚沅在外殿坐着休息了会儿,喝了杯李绥真煮来的热茶,等魏昭灵从浴房出来时,她回头就看见她踏进殿内来,身上穿着一件朱红的织锦衣袍,一头乌浓的长发还有些湿润,披散在肩头。   朱红的颜色更衬得他肌肤苍白无暇,楚沅端着茶杯,险些晃神。   “我该回家了。”她站了起来,对他道。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要回去圆一个一上午都不在家的谎。   魏昭灵迈着轻缓的步子走来,听见她的声音,便轻抬眼帘,修长的手指微动,金色的光幕骤然出现,瞬间将她的身形隐没。   “王。”李绥真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魏昭灵在桌案前坐下来,旁边的蒹绿便适时替他添了一杯热茶。   此时的李绥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也许是睡了太久,他才忘了分寸,竟敢在王的面前多言,那日之后,李绥真便不敢再说有关楚沅的那些“心悦”,“爱慕”之类的话了,连平日里开口也要小心斟酌。   他静静地立在一旁,也没敢再抬眼看坐在桌案后的王。   热烟缭绕间,魏昭灵的眼下始终衔着一片浅青色痕迹,几分倦怠,几分颓靡,他指腹轻触杯盏,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那个姑娘方才坐过的地方。   “李绥真。”清泠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李绥真正在神游,冷不丁忽然听见魏昭灵唤他一声,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应声,“臣在。”   “你说,”魏昭灵轻垂眼帘,像是在看自己手中那只青玉茶盏里氤氲而出的烟雾。   “她果真心悦于孤?” 第20章 魇生花再绽 二章合一   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   楚沅在商店买了一束花, 推开门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店员借了她一把伞,她撑着伞走入层层雨幕里,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 是叶铮。   “叶叔叔?”楚沅接了电话, 先喊了一声。   “沅沅,你在哪儿呢?”叶铮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楚沅低眼看着手里的那束花, 说,“我去看爸爸。”   叶铮那边先沉默了一下, 然后又说, “明天就除夕了, 是该看看你爸去, 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吧。”   挂了电话, 楚沅在路边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叶铮的车就在她面前听闻,在这样冷的冬天, 那个男人却只穿了件T恤加皮夹克外套。   他朝楚沅招手,“沅沅!”   也许是因为要去看楚致光, 一路上两个人竟也没交谈, 或许他们的脑海里都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些关于楚致光的回忆。   雨幕里的墓园背靠嶙峋山壁, 山上苍翠的颜色在灰暗阴沉的天色里更添一种渺远朦胧的美感。   楚沅撑着伞, 站在墓碑前, 那上面的照片, 是穿着警察制服的楚致光。   他从来都是一个爱笑的人, 但穿上那身衣服,他面对镜头就笑得收敛许多,看起来既庄重又严肃。   她把花束放在墓前, 雨水滴答撞击着花束透明的包装纸,晕开一片水珠雾气。   明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可楚沅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致光哥,我和沅沅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挺好的吧?”叶铮拍了拍楚沅的肩膀,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花束放下来,又倒了一杯好酒。   “以前咱哥俩酒喝得少,我今天特地带了瓶好酒来看你。”叶铮将那酒杯里清澈的酒液洒在目前,又笑了笑,“哥,我今天开着车呢,就不能陪你喝了。”   “你放心,沅沅是个好孩子,我答应过你会照顾好她,我一定会做到。”叶铮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眶,“哥,我们都挺想你的,真的……”   楚沅静静地立着,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好久。   忽浓忽淡的雨雾缭绕,湿冷的气息像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抚过人的脸颊,楚沅来的路上明明装了好多的话想跟爸爸说,可是一看到他,她的脑子就忽然空白了。   最终,她弯了弯嘴唇,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墓碑上的照片,说,“爸爸,新年快乐。”   这是我们第不知道多少个没能一起过的新年,   因为你总是很忙,总是不在我身边。   楚沅抿紧嘴唇,眼眶红得不像话,却还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紧紧地攥着伞柄,转身往阶梯下走。   叶铮撑着伞,匆忙跟上去,往墓园外走的路上,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沅沅,你从没做错任何事情,你也不要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不开心。”   “致光哥在天上看着你呢。”   楚沅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略微撤开伞檐,在她仰面望天的时候,冰凉的雨珠都砸在她的脸上。   她眼睫动了一下,还是在看那阴沉空洞的天空,雨水沾湿了她的面庞和头发。   半晌后,她又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   爸爸,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你还是不要看我了吧?   我不是个好小孩。   “叶叔叔,我们去吃牛肉锅吧。”楚沅抹去压在眼睫上的水珠,转头看向叶铮,又弯起眼睛,“我请你吃。”   “哪用得着你这个小孩儿请?叔叔请你吃大餐去!”叶铮轻叹一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   跟叶铮吃过饭之后,楚沅也没让叶铮送,因为吃饭的地方离家也不算远,她又吃得太撑,正好走回去,消消食。   雨还在下,楚沅撑着伞慢悠悠地顺着人行道走,路边的行道树积满灰尘的叶片被这一场雨冲刷出了新绿的颜色。   她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漫画屋。   楚沅正想过去看看,却看到对面从街角走过来一群人。   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只是打扮得却有些不伦不类的成熟。   楚沅看到那个伞檐偏离头顶,被雨水淋得很狼狈的女孩儿,那是程佳意。   她蹙着秀气的眉,像是很不情愿地被人强抓着手腕,往一家开在二楼的KTV走。   那些男男女女拥着她往楼梯上走,在转角时,她似乎看到了站在对街,撑着一把伞的楚沅。   但只是一眼,她就被身边的女生强拉着往楼上去了。   “程佳意来啦?”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坐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寸头少年抬头一看,就笑着去看旁边另一个身形高瘦的男生,“严哥快看。”   程佳意被一堆人簇拥着进去,却站在那儿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程佳意,来都来了,你站那儿干什么?今天是严旭生日,你总得给人点面子吧?”   那个把她拉进来的女生在沙发上坐下来,嘴里还嚼着泡泡糖。   程佳意抓着书包肩带站在那儿,“我没有要来,我跟你们也不熟。”   她原本是在奶茶店写作业,却被这群人带到了这里。   “你跟我们是不熟,”   那个寸头男生笑起来,又去看身边的严旭,“可是我们严哥喜欢你啊,他过生日,我们当然得把你请来。”   他们都是春城一中的学生,严旭也是出了名的学习吊车尾,总是爱打架,但这会儿面对他喜欢的女孩儿,他竟也没了平时的那种气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程佳意,今天我生日,要不你……”   “我先走了。”程佳意不等他说完,转身就想走。   离门最近的一个女生顿时挡住了她,“程佳意,你就这么走?”   程佳意心里已经很烦躁了,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书包肩带,她很不喜欢和这些人待在一起。   正在对峙的刹那,她看见包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那个挡在门前的女生不防,踉跄着往前几步。   程佳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少女,她穿着黑色的牛角扣大衣,那张小圆脸干净又白皙,乌黑的羊毛卷看起来有些蓬松,她的刘海似乎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双眼睛明净透亮,手里还握着一把伞,雨水从伞尖不断落下来,在地面染了些水渍。   “挺热闹啊?”她像是好奇似的,探头往里头看了一眼。   “你谁啊?”那个因为门被踢开而差点摔倒的女生回头瞪她。   楚沅还没说话,就有另一个女生认出了她,她有时也会跟贺莹她们一起玩,学校里关于楚沅的事传得很厉害,于是那女生拉了拉那个要往楚沅面前走的短发女生,凑在她耳朵边说了句话。   “看来我挺出名啊。”楚沅笑得弯起眼睛。   “这里不欢迎你。”   那个短发女生听了,也许有一瞬犹疑,但这包房里人这么多,她也没把楚沅太当回事。   “不欢迎我,怎么就欢迎她啊?”楚沅说着,看向程佳意。   程佳意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嘴唇。   “人家不愿意来,你们还强拉来,是不是很没礼貌啊?”楚沅看向这个生日会的主人。   “关你屁事?”那寸头站起来。   楚沅把伞一丢,直接拽住了那个要过来对她动手的女生的头发,踢了她膝盖一脚。   程佳意被吓得缩到了墙角,紧接着就是瓶子摔碎的声音,有人骂脏话的声音,还有男男女女的呼痛声。   场面一度很混乱。   这是程佳意第一次亲眼看见楚沅打架。   即便那五个人里有三个都是男生,楚沅却也并不害怕,她像是学过专门的招式,格挡或揍人都比这些只靠蛮力的家伙要利落得多。   程佳意被楚沅拽出门时,她还是懵的。   后头还有人在追,楚沅拉着她跑了几条街才甩掉那几个家伙。   一手撑在小巷的砖墙上喘了会儿气,楚沅缓过来,终于站直身体,她回头就看见程佳意正在看她。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不要像个傻子似的被他们拉着走,大街上人那么多,你喊两声也行。”   楚沅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转身就要走。   “楚沅。”   程佳意却在她身后叫她。   “你没有杀人对不对?”她看着楚沅的背影,看她就要走,情急之下,她竟然就这么问出了口。   明明这句话,她两年多都没办法问出口。   她重提旧事,楚沅的脚步果然一顿。   “楚沅,”   程佳意看见了她在刚刚打架的时候被人打得淤青的侧脸,她手指屈起,紧握成拳,“我……我其实一直不相信的,楚沅,只是我妈妈她,我妈妈她不让我和你来往,”   “楚沅,你也知道我妈妈那个人她对我的控制欲有多强,我的一切她都要管,我的成绩,我的爱好,就连我交什么样的朋友,我都没有办法自己做主……楚沅,我其实,并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从小学到初中,程佳意和楚沅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   可因为两年多前的那场意外,一切都变了。   楚沅听着她的声音,沉默了好久,当她终于回头去看程佳意,她却扯唇笑了一下,“这话你两年前怎么不问我呢?”   她这么一句话,让程佳意僵在原地。   “程佳意,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听见楚沅说,“你可以有很多的朋友,你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我不是。”   “你也不用再说什么相信我的话,你到底是相信我,还是也和别人一样怀疑我,只有你自己知道。”   如此直截了当的话就好像一把刀生生地割开了程佳意心里那些刻意被自己隐藏起来的不堪情绪。   她忽然想起自己撑着伞在人群里看着楚沅被警察带走,当楚沅路过她的身旁,看向她时,她莫名后退的那两步。   那时的她垂下头,躲开了楚沅的目光。   “今天这事换了谁我都会上去看一眼的,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楚沅又笑,牵动了唇角的伤口,她“嘶”了声,淋着细雨往前走着,只朝身后的她摆了摆手,“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程佳意看着她的背影,脑海里不断回荡过她末了那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的眼眶忍不住泛红,脸上也说不清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   楚沅不会原谅她的。   从这天起,程佳意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件事,从两年前,她消失在楚沅最需要人安慰陪伴的那个时候起,从她一句也不问,听从母亲的话远离楚沅的那个时候起,她就真的,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对不起,”   程佳意蹲在狭窄安静的巷子里,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真的对不起……”   那么多年的时间,只有楚沅在程佳意的生命里是绝不一样的朋友,在母亲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下,程佳意很多时候都会有种窒息感。   临近初三,快要中考的时候,她甚至站上了学校的天台。   是楚沅找到她,伸手把她拉下来,带她去吃遍了一整条小吃街,带她玩过了游乐园里好多的东西,请她喝奶茶,带她躲在被子里看动漫,把她最宝贝的漫画全集都借给她。   明明程佳意早就已经习惯拒绝所有人的邀请,不去和他们玩乐,因为她还有好多个补习班要上,但只有楚沅发现了她下意识的拒绝里,藏着的渴望。   后来程佳意喜欢上了一个明星,攒了好久的钱,买了好多的周边和专辑却不敢拿回家,她只能全都存放在楚沅的家里,一有空就去和楚沅玩儿。   楚沅的爸爸总是不在家,她是个习惯了孤独自由的女孩儿,程佳意一边羡慕她,也一边心疼她。   因为她在家吃着年夜饭的时候,楚沅可能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家里吃泡面。   楚沅是她妈妈赵雨娴最讨厌的女孩。   却是程佳意那么多窒息难过的岁月里,最宝贵的朋友。   可是,就算法院判了楚沅无罪,还给她清白,程佳意也还是同那好多人一样,在心里犹豫着,怀疑楚沅,更因为那些加注在楚沅身上的风言风语,而不敢接近她。   她太听母亲的话,她习惯了听话,最“叛逆”的那些事,也都是曾经的楚沅带她去体会的。   楚沅说的很对,她有很多的朋友,那些都是她母亲赵雨娴很满意的好孩子,是她一定要和他们来往的朋友,但楚沅却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朋友。   可是楚沅转学来的那天,程佳意却装作不认识她,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就只能是陌生人了。   ——   楚沅顶着一脸的伤回家,免不了被聂初文指着鼻子数落一顿,他要罚楚沅在院子里蹲马步,可雨还没停呢,涂月满也拦着不让他罚。   “我这是见义勇为,又不是专门打架去的……”楚沅小声嘟囔。   “你才学了几天的花拳绣腿你就能见义勇为了?你还一个打五个,你可真行啊楚沅!”聂初文看着她那脸上的淤青和擦伤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了初文,沅沅不是没事吗?你就少说两句!”涂月满在旁边拉下聂初文指着楚沅鼻子的手,又对楚沅说,“沅沅,你先上楼,等会儿奶奶来给你擦药!”   楚沅也没多逗留,应了一声就赶紧往楼上跑了。   “不行,我要知道那帮小崽子是谁,”聂初文还想去找楚沅。   涂月满忙拦他,“哎哟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想干什么啊老聂?”   “小满!”聂初文大声喊她一声,又往楼上指,“你看看她那脸,那都肿起来了,姑娘家的,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个崽子下的手!”   聂初文气急了。   也是此刻,楼上的窗户忽然被人从里推开,底下正争吵的老两口抬头就看见楚沅趴在窗户边冲他们笑,“行了老聂头,你现在看我是挺惨的,但你要真见了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更惨。”   说完她就把窗户给关上了,留下院子里的老两口面面相觑。   晚上吃完饭,楚沅就上了楼,做了会儿寒假作业,她又一边吃零食一边看蜡笔小新,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才穿好外套,梳了梳头发,再背上背包。   脸上贴了三个创可贴,看起来有点滑稽,楚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会儿,看见身后的光幕出现,她很淡定地栽了进去。   凤镯有一瞬发出极为清晰灵动的声响,楚沅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她一抬头最先看到的,是戴着龙镯的那只手。   金丝勾连,光色如莹。   他穿着鸦青色的衣袍,宽袖间露出一层玄黑一层暗红的袖口,此刻手里正握着一盏茶,热烟漂浮,他偏头看见了她的脸。   “怎么弄的?”他看见她脸上贴着的创可贴,还有淤青破皮的嘴角。   他唇角微弯,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声,又抿了口热茶。   “打架了。”   楚沅爬起来,也不见外,直接就坐到了他的对面。   “赢了?”魏昭灵慢悠悠地将茶盏搁下。   楚沅也许是没想到他会好奇这个,自己倒茶喝的时候抬头看他一眼,差点没被热茶烫了手背,她反应迅速,将茶壶放下,才说,“也不算赢吧,一打五我怎么打得过……”   虽然那三个男生力气根本没有那天在雪地里要杀了她的那两个男人的力气大,也不像那两个男人有拳脚功夫,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再加上那两个就爱扯头发抓脸的女生,她应付起来怎么可能不吃力。   “但是我跑得快啊,他们没追上我。”她说着又想笑,牵动嘴角的伤,疼得她皱起眉头。   魏昭灵看她片刻,那双眼睛却仍旧冷淡平静,却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对了魏昭灵,”   楚沅说着,把锁在自己手腕上的凤镯往后移了一下,露出来她手腕上的魇生花,“这个从下午开始就在发亮了,时不时的还有点疼,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魏昭灵闻声,低眸去看她手腕上的那两瓣魇生花。   果然金色的瓣痕在闪着细微的光泽。   “你的魇生花,要开第三瓣了。”他只一看,便收回目光,再站起身来,掀开长幔,往殿外去了。   楚沅还坐在那儿看自己手腕上的花瓣,她一时也忘记了金丝的限制,整个人一下飞出去的时候,她脑子还是空的。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是温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肌肤。   幽冷好闻的淡香袭来,她一抬头就望见了他那张无暇的脸,距离有些近,她都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   “站好。”他垂眼睨她,嗓音低冽。   楚沅这才站直身体,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跟着他走出殿外。   “王。”   李绥真原本在白玉台上看书,瞧见金殿里走出来两人,他便站起身先向魏昭灵躬身行礼,然后再喊了声,“楚姑娘。”   楚沅朝他招了招手,也许是看到李绥真,她就想起来之前他告诉她的那些话。   他说,等到她手腕上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的时候,她就能唤醒地宫里更多的人。   只是现在第三瓣还将开未开,楚沅不由转头看向魏昭灵,“我现在就能唤醒他们了吗?”   关于这颗魇生花种子的效用,魏昭灵也只是从李绥真的口中听说的,他灵魂沉睡多年,这后来的许多事,都是李绥真与张恪二人与玉屏山公输盈合谋的结果。   于是此刻,他只淡声道,“你可以试试看。”   楚沅还记得蒹绿与春萍从龟裂的陶片里走出来时的样子,那样的景象无论她再看多少回,都是一样的诡秘神奇。   她跑下阶梯,往四周望了望,就在白玉台下的水银渠旁,那一尊陶俑前站定。   那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双眼像是在看白玉高台上的石棺,这一看,就是静默无声的一千三百年。   楚沅抿了一下嘴唇,试探着朝那陶俑伸出手。   当她的指腹才触碰到陶俑的肩膀,她腕骨上的魇生花有淡色的光晕散出,一晃眼,就在那陶俑身上添了裂纹。   陶俑寸寸碎裂的声音,有点像鸡蛋壳裂开的声音,却又比那声音还要有厚度一些。   藏在内里的血肉躯体逐渐从碎裂的陶片中剥脱显现,楚沅亲眼看到灰尘从陶俑里那人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   他的脸沾着灰白的陶土。   眼皮却颤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立在他面前的姑娘。   而在那姑娘的身后,在那长阶之上,是他甘愿守在地宫千年也要追随的王。   他最先屈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伏拜高阶之上的夜阑王。   仍旧年轻的嗓音,开口说话却十分艰难缓慢:   “臣,容镜,拜见吾王。” 第21章 卫将军容镜 一时的意乱又如何值得她这……   容镜。   《夜阑旧国传》里记载, 容镜出身寒微,跟随夜阑王魏昭灵推翻旧朝,其人武功超群, 曾在旗岭一战中率领起义军大败旧朝敌军, 一战成名。   他是一早就跟在魏昭灵身边,最年轻的卫将军。   夜阑魇都城破, 夜阑王魏昭灵生死未知下落不明,而卫将军容镜也随之神秘消失。   有人猜测, 容镜早已在夜阑城破时饮剑自刎, 追随夜阑王而去, 也有人说, 夜阑王魏昭灵根本没有死,而卫将军容镜便是跟随他出逃魇都。   那夜阑百万兵卒, 还有文武大臣仿佛都是一夕之间消失的,那么多人要一齐离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偏偏, 历史之中,没有人能找到有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才会有后世里那么多人对夜阑旧国产生浓厚的兴趣,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它神秘消失的原由, 可历史浩浩荡荡流转一千三百多年, 能够给后人留下来的东西是少之又少。   楚沅从来都不喜欢枯燥的历史课, 但托了这段奇遇的福, 她现在能把《夜阑旧国传》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那陶片, 就是历史拢在后世所有人眼前厚重的一层纱,而此时此刻,楚沅亲手撕裂了那层神秘面纱, 眼睁睁地看着纸张上记载着的,属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个人,再度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身穿石青长袍的年轻男人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时,便有陶土灰尘乘风弥漫开来,呛得楚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长阶之上,那一抹鸦青色的身影终于缓步走下来。   凛风吹着他的衣袂和乌发,年轻的王走到水银渠畔,那张常年苍白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凤眼微弯,他的脸庞仍旧冷淡靡丽。   “起来。”   他只略微抬手。   “诺。”容镜再度俯身行礼,要再站起身时,却有点超乎寻常地吃力。   白玉台上的李绥真忙下来,帮着把容镜扶起来。   “左相大人?”容镜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就看到了扶着他起来的人,正是夜阑左丞相李绥真。   李绥真点了点头,“容将军。”   “王,您真的复生了……”容镜再将目光移到魏昭灵的身上,他也许想要笑,但面部肌肉还是太过僵硬,那样一张冷硬俊美的面庞此刻表情就看起来有点奇怪扭曲。   “这都要多亏了楚姑娘,你能从陶俑里醒来,也得谢谢人家……”李绥真适时开口。   容镜这才看向那个穿着奇怪的姑娘,他也许是反应过来,便道,“魇生花?”   李绥真颔首应了一声。   “容镜,多谢姑娘。”他对楚沅拱手行礼。   楚沅摆了摆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明明这个人刚刚还只是一尊安静的,不会说话的陶俑,现在却鲜活地立在她面前,跟她说话,还朝她行礼。   李绥真这会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松开容镜的手臂,便回身跑到白玉台上,指着那一尊面容苍老,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陶俑,又跟楚沅道,“姑娘,快,咱们趁热,你再试试?”   “这是谁啊?”楚沅走上去,仔细端详了那陶俑片刻,又问李绥真。   “我夜阑的右丞相,张恪。”   李绥真站在那陶俑前,一时百感交集,虽然他总有不少时候是跟这老古板不太对付,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到底还是同路人。   当年夜阑的左右丞相,一个是黎国来的李绥真,另一个则是大盛旧臣张恪。   他们当年同归夜阑,也是那时震动九州的大事。   同魏昭灵的父亲魏崇一样,李绥真亦是声名极盛的名士之流,他曾是黎国人,也曾做过黎国君王的臣子,怎奈黎国奸臣当道,君王昏聩,听之任之,李绥真有心报国,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大好的年纪,在黎国蹉跎困顿几十载。   在那个九国并起的混乱年代,收拢门客谋士是各国君王或臣子都会做的事,无论是哪国人,若能争取,便要争取。   时年李绥真被黎国君王一贬再贬,黎国边陲流放路上,正遇轻裘快马,持剑杀人的魏昭灵。   看似单薄清瘦的少年,苍白的面庞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以一人之力杀尽近百追兵。   他将剑锋狠狠刺穿盛国兵卒的胸膛,鲜血迸溅出来,血珠压在他鸦羽般的眼睫,血痕蜿蜒而下,那张清癯面庞一抬,李绥真便看见一双阴郁冰冷的眼睛。   也算是阴差阳错,跟随少年而来的人杀光了押送他的兵士,那时的李绥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身后还有家国,却到底也再回不去自己的故土。   从那时起,李绥真便成了盛国叛军匪首魏昭灵的臣子,此后推翻旧朝,创立夜阑,他先为御史大夫,后再与张恪同为左右丞相,时年六十一岁。   而张恪身为盛国旧臣,亦有天下人皆知的贤能之才,只是盛国君王谢岐残暴昏聩,他在朝中亦是被处处打压,不得重用。   他归降夜阑时,亦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总有人骂他叛国贼,却也有人叹他识时务。   “姑娘,试试?”李绥真收敛神情,再看楚沅。   楚沅点了点头,试探着伸手触碰了一下面前这陶俑的手臂,在她身后,白玉台下的魏昭灵和一旁的容镜也在看着。   可是这陶俑却迟迟没有丝毫的裂痕出现,楚沅小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更不提那种龟裂的声音。   “怎么没反应?”楚沅又拍了拍那冰冷的陶俑,她偏头去看李绥真。   李绥真挠了挠头,又指着了指白玉长阶底下那群摆列整齐的陶俑,“那你拍一拍他们?”   彼时,当魏昭灵走上白玉台,他静静地看着那个穿得有些臃肿的姑娘跟着李绥真往长阶下走去,在明珠柔亮的华光里,那些陶俑静默无声,恍若是天生不会动的死物。   他看到那个姑娘穿行其间,摸一摸这尊陶俑的肩膀,拍一拍那尊陶俑的后脑勺,却并没有传来丝毫陶俑碎裂的声音。   仍旧一片死寂。   楚沅已经摸了一手的灰尘,她疑惑地说,“李叔,这些不会都是假的吧?里面其实根本没有人?”   “不可能。”李绥真当即反驳,随后他看到楚沅手腕上魇生花的光芒有逐渐减淡的趋势,他连忙说,“你等等啊!”   说完便一撩袍子,匆匆往另一边的宫门去了。   楚沅立在原地,一脸茫然,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长阶上的魏昭灵,地宫阴冷,他没有披外袍,此刻正在咳嗽。   “上来。”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样偌大空旷的地宫内,显得尤为清晰。   只是说完,他便转身往金殿里去。   楚沅跑上阶梯时,正见行动不便的容镜此刻正被蒹绿与春萍扶着,艰难地往偏殿去。   这是这样的情况下,容镜也没忘了要握紧他手里的那柄剑。   他身上的陶土灰尘都需要清理,所以也没跟着去金殿里。   金丝的限制已经不在,楚沅也没有再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她走近内殿里,看到了一碗早被放凉的汤药。   而那位年轻的王坐在书案前,竟在解一枚红玉九连环。   “我送你的呢?”   楚沅在他对面坐下来,“虽然可能我送你的那一整套都比不上你这九连环的一只玉环贵,但是我那个种类很多啊。”   魏昭灵闻声,抬眸瞥她一眼,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那只玉连环,却并不说话。   “魏昭灵,虽然我只去过山下的永望镇,但是你那天也看到了,现在的宣国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楚沅习惯了他的寡言,她也没恼,只是自顾自地说,“虽然这里和我那边是两个世界,但我看宣国现在应该是一个拥有现代文明的君主制国家,这里的现代化程度和我们那里看起来好像也差不多……”   她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又跟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地宫里的人都会醒,还有李叔说的,在地宫后面,仙泽山更深处还有你们夜阑的百万兵俑,他们也是会醒的。”   “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宣国皇室都还是不肯放过你,不肯放过你的臣子兵卒……那你知不知道现在那些现代化的热武器是很厉害的?”   魏昭灵终于再度抬眼看她,“所以?”   他仍然是那样冷淡平静的样子,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无法撼动他这份沉静。   “总有一天,”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像是想象了一下以后魏昭灵和这整个地宫的人也许会面临的那些事,“他们会发现你的,也许你们和他们之间要花很多的时间周旋。”   也许这片土地,终将无可避免燃起战火。   那是楚沅这样一个身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并不想看到的局面,但这仙泽山底下被迫沉睡千年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又是何其无辜?   如果宣国皇室一定要步步紧逼,那么战争终将避无可避。   虽然楚沅还不知道夜阑的百万雄兵究竟为什么会在历史之间悄无声息地失踪,转而沉睡在这失落的世界里,但根据李绥真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她猜测,这些应该都跟宣国脱不开关系。   “不管怎样,你总要先了解现在的宣国吧?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足够让这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楚沅说着,就指了指那一碗被他从头到尾忽视得彻底的汤药,“在那之前,你得先活到那个时候吧?”   李绥真说,沉睡便等于被冰雪封冻住了时间,当这地宫里的每一个人醒来,那他们的寿命又会跟随时间而逐渐流逝。   魏昭灵也是一样。   如果存了心不肯治病喝药,他是会死的。   魏昭灵静静地听她说了好些话,也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她的用意。   他的那双凤眼轻睨着被他随手搁在一旁的玉碗。   她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原来就只是想要说服他喝药?   轻咳了两声,魏昭灵收回目光,面上仍是倦怠慵懒的,他扯了扯淡色的唇,“也许到你所想的那一步,根本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孤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郑家周旋。”他忽而冷笑一声,再将手里的九连环随手扔下。   那玉环一时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楚沅却听到他说,“无论能活多久,收拾郑家人的时间也够用了。”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无波,犹如留仙洞里那潭死水般,令人在他的那张无暇面庞上看不到丝毫的生机。   楚沅怔怔地抬头看他,她张张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忽然又开口,竟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楚沅,”   “孤记得你说过,魇生花带给你的只有噩梦。”   他稍稍闭了闭眼,像是在低嗅茶盏里氤氲而出的清香味道,再睁眼看她时,他淡色的唇微勾,嗓音如敲冰戛玉般清泠,“既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噩梦,那么你……便不该入梦太深,有些事你不想管,那就不要管。”   “否则,来日若是后悔,你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但并不妨碍楚沅听明白他的意思,她捧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办法替我取出魇生花,我就算再不愿意做这场梦,我也已经在这儿了。”   “我做什么事一向不会想那么多,”   她干脆再提自己倒了一杯茶,下巴有点痒,她又用手指挠了挠,“既然做了,当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想得太多,头是会疼的。”她说着就又灌了一口热茶。   然后又拿过来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头装着一套衣服,她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你可以试试,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换,”   “你应该还要去榕城吧?虽然永望镇上你这样的打扮并不算稀奇,但我估计去那样大的城市你还是得换身衣服……”   说着,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书包里的那堆纸币都掏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这些钱我都忘了给你了。”   魏昭灵看着她将那一堆揉皱的纸币推到他的面前,又看了一眼那袋子里的衣服,他忽而垂下眼睫。   也许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奇怪一些。   诡谲的巫术,死在他手里的三条人命,还有这地宫里随时会因她而复生的陶俑,竟都吓不住她。   即便真如李绥真之前所言,她也到底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一时的意乱又如何值得她这样?   他忽然皱眉。   年轻的王从未领教过何为风月,他当然也没有办法理解这个姑娘的许多行径。   “王!”   内殿里忽然的寂静被人打破。   楚沅一回头,就看见李绥真掀了帘子匆忙进来,而他手里还抱着……一条狗。   也是被陶土包裹着的。   “王,”   李绥真最先对着魏昭灵俯身行礼,“楚姑娘的魇生花还没长齐全,看来唤醒人是费些力,但王,老臣这黄犬伴臣多年,臣入地宫前原想将它放了,谁知它硬要跟来……这一跟,哪知道,它也是一条睡了一千多年的狗了……王,既然如今楚姑娘还无法再唤醒旁人,不知臣可否让姑娘试着,唤醒我这黄犬?”   魏昭灵并未言语,只是看了一眼楚沅。   “……李叔,你先把它放下,我试试?”楚沅站起来。   李绥真听了她的话,便忙将抱在怀里的那只看起来就像是陶土烧制出的假狗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楚沅。   楚沅则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才伸手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陶土的裂纹出现的很突然,就好像气球爆炸似的,烟尘散开来,直接溅了楚沅一脸。   碎陶片堆里的小黄狗还用力地摇晃脑袋和身体,把身上的陶土灰尘都甩出去,呛得楚沅直咳嗽。   “汪汪汪!”小黄狗摇晃着尾巴,已经开始围着李绥真打转。   那个老头高兴得脸都笑成了花儿,连忙喊,“德旺啊!”   楚沅抹了一把脸,回头去看魏昭灵。   明珠的溶溶华光里,魏昭灵一抬眼就望见那个姑娘沾满灰痕的脸,就连她卷曲蓬松的头发上也沾染了不少尘土。   她看起来狼狈又懵懂。   魏昭灵只看一眼,薄唇微弯,那双凤眼里竟也有了微不可见的一丝笑意。 第22章 噩梦的轮回 怕什么?孤会教你。   李绥真为了给他的小黄狗买狗粮, 特地取了一幅《山溪鹿饮图》来送给楚沅,那是他曾经的画作。   作为夜阑的左丞相,李绥真在山水画上的造诣, 在当年也是天下闻名, 他擅山水画,而张恪则尤善书法。   但夜阑国倾塌得突然, 他们留下来的书画作品也并不多,因此其价值到现在就更大了。   但楚沅拿到那幅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聂初文和涂月满解释, 她想推脱, 但李绥真却硬往她怀里塞。   无奈之下, 她只能收了, 并答应要给李绥真的那只小黄狗买最好的狗粮。   在楚沅走后不久,容镜便迈着缓慢又僵硬的步子走进金殿里来, 他换了身衣服,也重新梳理了发髻,手握一柄七星剑, 原想屈膝再朝魏昭灵行礼,却听他道, “免了。”   “坐吧。”魏昭灵竟还亲自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容镜站得笔直, 还有些犹豫, 但见魏昭灵抬眼瞥他, 他才躬身拱手, “是。”   待他在对面坐下, 魏昭灵便将玉盏推至他的面前。   魏昭灵只抿了一口茶, 侧脸仍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容卿本不必随孤来这地宫里。”   “你可知你这一觉,睡了多少年?”   容镜垂首, “臣知道,左相已将一切都告诉了臣。”   “可有后悔?”魏昭灵的嗓音轻缓。   “生而为人,这一生注定要有诸多取舍,”容镜想扯着嘴唇笑一笑,表情却仍是怪异的,“若说没有什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臣唯一的遗憾,便是错过了家人太多的年岁……但是王,”   年轻的将军抬首去看坐在对面的王,好像这岁月从来也没有流逝过,他仍如当年那般坚毅锐利,“臣不后悔跟随您。”   “无论过去多少年,赵家人永远不够磊落,他们用邪术害得您生魂飘零,躯体禁锢,更害我夜阑百万兵卒险些被活埋坑杀……这累世之仇,他们不肯罢手,臣也自当该与您共进退。”   魏昭灵闻言,嘴唇微弯,那双凤眼里竟也被这金殿里的光色浸染得添了一丝暖色,他轻轻喟叹,“那么孤,便多谢容卿了。”   “臣不敢。”容镜险些又要跪下,只是腿上力气还不够,僵硬得厉害。   彼时李绥真从殿外匆匆进来,他隔着纱幔只在内殿里看清了魏昭灵和容镜二人的身影,便知自己是来迟了,楚沅已经回去了。   “何事?”魏昭灵搁下玉盏。   “禀王,老臣找到了另一枚情丝珠,也亏得是楚姑娘将德旺复活了,臣在房内将德旺的小碗找出来时,才发现那珠子就在碗内……”   也许是千年前方才进地宫时,他那只黄犬不知何时便将情丝珠拿去玩儿了,那碗内积满灰尘,他方才清洗的时候才发现情丝珠就在里头。   也幸好,德旺没给吞了。   李绥真说完,就掀了帘子,拱手将珠子奉上。   魏昭灵接过那颗幽蓝的情丝珠,又垂眼去看自己手腕上那枚龙镯里的珠子。   他将珠子攥进手里,却又忽然见龙镯里再度有金丝时隐时现。   金丝不可能一天显形两次,除非……   魏昭灵神色一凛,他当即站起身来,双指并拢时,金丝割破了他的手指,极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竟硬生生地用手撕开了一道淡金色的光幕。   “王,您这是做什么?”李绥真大惊失色。   魏昭灵下颌绷紧,那双凤眼紧盯着光幕之间,那边映出一片漆黑的夜色,还有急促的雨幕。   本该在房间里睡觉的楚沅是被人悄无声息地带出来的,路灯暖黄的颜色照见这一方天地里丝丝的细雨,却照不见那几乎要捏碎她腕骨的人的面容。   那人眼睁睁地看到她腕骨上的魇生花开出了第三瓣,一双颜色诡异的眸子里藏满阴戾森冷的光。   楚沅用尽力气挣扎,可她的拳脚落在这人的身上,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他的弹跳力超乎寻常的好,即便是扛着楚沅这么一个人,他穿行在夜色之间,竟也身轻如燕,不用凭借外力,便如生了翅一般腾云而起。   郊野之外,楚沅被重重地扔在地上。   雨珠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她勉强看清面前多出的那几个人。   “开第三瓣了。”那个把她掳来的人一开口,就是沙哑难听的嗓音,还阴测测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另一个人兜帽里的眼睛也许正在打量楚沅,他低声道,“得赶紧。”   楚沅看到有一个人拿出来一柄细小的刀刃,他们围着她时,就像是在看案板上的鱼肉一般,阴冷的目光从她的脖颈,再到她的手腕。   在那人蹲下身,要用刀子划破她脖颈皮肉的时候,楚沅往后一缩,躲开他手里的刀,再一脚踢在他的腰腹。   那人闷哼一声,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尖细的声音响起,像是带着些不耐和气恼,“按住。”   话音刚落,就有几人想来控制住楚沅。   楚沅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反身又踢在另一个人的膝盖,她趁机夺了一把弯刀过来,雨水压得她眼睫很重,她一刻不敢眨眼,“别过来!”   弯刀割破了那个率先想要上前来制住她的男人的手臂,她握紧了那把刀,却又在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手指渐渐脱力,那刀从她指间落入泥土里。   她再也挣不脱这种可怕力量的束缚,被按在泥土里时,楚沅看着其中一人捏着那细小刀刃朝她走来。   “你这双眼睛如果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剜掉。”也许是见她那双眼睛仍在紧紧地盯着他们,手握小刀的男人哼笑一声。   与此同时,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掐住了楚沅的后颈,冰凉的指腹按着她后颈的皮肉,似乎是在寻找那颗魇生花种子最初生长的痕迹。   他们要割开她的皮肉,从脖颈到她的手臂,顺着魇生花生长的方向取出完整的金色根茎。   极薄的刀刃贴在后颈时,楚沅几乎被那种割开皮肉的疼弄得浑身颤抖,她想挣扎,可四肢却被暗色的光芒紧紧地锁着,让她没有办法动弹一下。   刀刃蜿蜒而下,从后颈到肩背,长长的口子里涌出鲜红的血液,楚沅痛得牙齿打颤,可她却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儿声响。   寂静的郊野,荒草山坡旁边就是一条少有车辆经过的公路。   楚沅忍着剧痛回头,重重地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腕,她用尽力气咬住不肯松口,几乎要将他的血肉都咬掉。   “妈的!快把她拉开!”男人痛得手里那柄刀掉下来,连忙喊旁边的人帮忙。   有人强硬地捏住楚沅的下颌骨,那力道之大,让她的颌骨近乎发麻,她的下巴脱臼,再也没办法咬合。   雨水冲刷着她唇齿间的血液,楚沅再也没有力气同这些人周旋,她看见那人再度举起了那柄小刀,她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   手腕上的凤镯被泥土沾染得脏污难辨,她更看不见那凤镯里有金丝闪动。   时隔两年,她再一次面临这种极端的恐惧。   哪怕之前在仙泽山雪地里的那两个人都远不如这一群穿着黑色斗篷,面目不清,又身怀异能的人更令她恐惧。   好像那个雨夜已经在慢慢同今夜重叠,淅沥的雨声,昏黄的路灯,还有一张布满伤疤的脸……   刀尖上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干净,那人握紧刀柄,原本他可以先割断她的喉咙,但要取完整的魇生花,就必须要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最为残忍血腥的手段,却偏偏让这些人都显得格外兴奋。   兜帽之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冷冷地看着那个死到临头却仍要费力挣扎的少女,像是在讥笑她的不自量力。   忽的,   淡金色的丝线乍现,犹如撕裂空间一般,金色光幕凭空出现,一抹修长的身影从其间穿行而来。   公路旁的路灯并照不清他的轮廓,那些人也并没有看清他的机会,他手里的一柄剑飞出,寒光闪烁,最先刺穿要将刀尖凑近楚沅后背的那人的腰腹。   血色迸溅,血滴如雨。   他只屈起苍白的指节,便有流光洞穿那些举着刀朝他奔来的人的手掌,他们手里的弯刀落下。   他们的异能在此人的面前,就显得不堪一击。   剑锋回转,在那人手指轻勾的瞬间,便擦着空气,割破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喉咙。   耳畔忽然只剩下雨声,   楚沅从混沌中找回些意识,她半睁着眼,在污泥里仰头望见那人雪青色的衣袂。   她满身血腥,陷在泥泞里,可他的衣角却自始至终未能沾染到一丝的脏污。   一柄烟青色的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挡去诸多雨水,而那雨珠撞击在伞檐上的声音,便更显清脆可闻。   楚沅看他蹲下身来,伸手最先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听到骨头的脆响,她的下巴又复了位。   他要扶起她,可她看见他的手指,却忽然捡了污泥里的那柄细小的刀,好像脑子里的那根弦在此刻骤然崩断,她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发了疯似的要将那刀刺进她长着魇生花的腕骨。   他的手却偏偏攥住了刀刃。   锋利的薄刃割开了他的皮肉,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流淌下来。   他静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是伤,发丝紧贴苍白面颊的姑娘,当他开口,清泠的嗓音便在这雨地里显得很是清晰,“不是不怕吗?”   “这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她仰着苍白的脸望他,眼眶红得不像话,她明明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不稳,可那双眼睛却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可看着他,她又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又嗤笑一声,“对啊,我怎么忘了,你就不怕。”   楚沅想做一个普通人,糊涂一点也好,怎么样都好,她想远离那诡谲未知的所有事情,但从两年前开始,从她被涂月满和聂初文收养开始,她就已经逃不脱了。   她不想面对的所有事,却偏偏要接二连三地撞到她眼前来。   “我收回我之前的那些话不行吗?”也许是见惯他嘲讽人时的神情姿态,楚沅此刻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瞪着他,仿佛是泄气似的,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难堪都自暴自弃地给他看。   “你就算是废了你这条手臂,你也剜不出来魇生花。”   魏昭灵夺了她手里的那柄刀,随手扔了,又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臂,扶她坐起身来,“真要取出魇生花,你就没命了。”   他说着,又去看她,却见她那双眸子里空洞一片,再不像方才还在仙泽山地宫时那样灵动含光。   她抿紧苍白的嘴唇不肯同他说话。   魏昭灵轻轻叹了一声,他随意地用手指拂开贴在她脸颊的湿发,又将衣袖里的锦帕递到她手里,“你同孤不一样。”   他忽然说,“那个时候,孤只有不要命,才有命活。”   也许他从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真的会跟一个人提起自己的从前。   她是那般可怜又狼狈的模样,却又偏偏又倔强得不像话。   看起来胆子小,可她见过他杀人,甚至还敢连夜走下那座原本对她就极其陌生的仙泽山,她背着她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带他回家。   现在,她还敢刺穿腕骨,想要取出魇生花。   她生了一副最为柔软可欺的模样,却又有着一副倔强的骨头,她有自己的脾性和尊严,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她就会变成一只会扎人的刺猬。   “但你不用做那样的选择,”魏昭灵强硬地扶着她站起来,极暗的光影里,他就立在她的面前,她听到他说,“魇生花之所以惹人觊觎,是因为它有其不一般的力量,你可以试着掌控它,到那时,也就很难有人伤得了你。”   他也许是看到了她眼眶里滑下的两行眼泪,便随意用指节极轻地抹了一下,“哭什么?”   “孤会教你。”   年轻的王大约是第一次这般允诺一个姑娘。   他将纸伞塞入她的手掌里,嗓音如旧冷淡平静,“楚沅,从这里离开,不要再看身后的一切,若是怕,便将这都当做一场梦,等你醒来,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幽冷的香味近在咫尺,却又转瞬即逝。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腾空,竟被那纸伞带着跃入更深的黑暗里,耳畔不再有他的声音,只有淅沥的雨声,还有冷风。   她看不到身后那片荒草连天的境地里,如萤火般的光芒星星点点浮出飘散,一簇又一簇的流火燃烧着地上所有的尸体。   而那身着雪青色衣袍的年轻男人立在流火之间,身形又逐渐破碎得没了影子。   等在金殿里的李绥真和容镜几乎是在看到那一道金色光幕骤然出现时,便连忙迎了上去。   他们看见魏昭灵从光幕里落下来,整个人都摔在了地毯上。   “王!”   两人齐声大唤。   李绥真看见魏昭灵的一双手掌遍布血痕,血肉被灼烧得狰狞模糊,当他和容镜将魏昭灵扶起来时,也许是气血一阵上涌,他们眼见他吐了血,那殷红的血液沾染了他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襟,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李绥真和容镜将他扶到床榻之上,看他脸色越发苍白,鬓边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李绥真便道,“王,没有情丝珠作引,您强行突破结界是会反噬自身的!您……”   果然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魏昭灵已经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   犹如金色的雷电缠身,他便是陷入昏睡,脖颈间也依旧青筋微显,显然那种剧烈的疼痛并没有在此时放过他。   “蒹绿!备药!”李绥真急得不行,忙挽起衣袖,转身朝殿外喊。 第23章 我带你回家 魏昭灵,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楚沅被那一柄纸伞送回了家, 她没有开灯,只借着手机的光从柜子里找出来一个药箱,她自己脱了衣服, 就站在洗手间的那面镜子前, 一点一点地给自己消毒擦药,后颈到背部的伤口很长, 所幸那人的刀还只来得及轻轻划开她的皮肤,伤口并不算深。   可碘伏涂在伤口上, 原本凝固的血痂散开, 虽然不像酒精那样刺激, 但伤口的疼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弓下脊背。   涂药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楚沅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把脏衣服裤子全都换掉, 然后就瘫在床上,愣愣地睁着眼睛。   她忽然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 穿过走廊,走到了另一头的那个房间门前, 她伸手握住门把手一拧。   聂初文被忽然的推门声惊醒, 他在门外壁灯昏暗的光线里, 看见了少女那张红肿且满是擦伤的脸。   睡意顿时全无, 聂初文猛地坐起身来, 他按开了灯, 顿时明亮的光线铺满了整间卧室。   涂月满被灯光刺得睁了眼, 她看见楚沅那张脸时,便也忙坐起来,掀了被子下床, “沅沅?沅沅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下颌已经肿得不像话。   聂初文也掀了被子下床来,他在楚沅的面前站定,也许有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后颈,那里果然有伤口。   于是他神情一变,猛地伸手去握住楚沅的手腕。   他日思夜想的魇生花,居然就开在她的腕骨,浅金色的花瓣就在眼前。   “……沅沅?”涂月满也看见了,她再度抬头去看少女那张脸。   楚沅任由他们看着,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就算他们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就算她也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发生的,该面对的,都还是会找上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聂初文看着她,半晌才出声。   楚沅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开口时嗓音出奇的哑,“很早。”   她只肯这样简短地回应一句。   房间里寂静无声,最后还是聂初文跟涂月满说了声,“小满,咱们先带她上医院去。”   去医院的路上聂初文和涂月满都显得很沉默,楚沅的下颌骨脱臼又才刚复位,她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在医院先又处理一遍她后颈到肩背上的伤口,又用绷带给她固定住下颌骨,等一切都弄完,楚沅下巴上缠了白色绷带,脸上也贴了两块方形的医用创可贴,看起来十分可怜。   再回到家,老两口也没什么再睡的心思。   聂初文捧了杯热茶在手边却也迟迟没喝,他看着楚沅,半晌才说,“是什么人带走的你,你看清了吗?”   “没,”   楚沅想摇头却有点不大方便,“他们都穿着很宽大的斗篷,头上戴着帽子,把脸遮得很严实。”   她这话说完,客厅里又再一次陷入寂静。   “你手腕上的东西,叫魇生花,”   聂初文终于又再一次开口,他并不知道楚沅已经知道了那颗种子的来历,“我祖上,是夜阑魇都人,那颗种子是我们聂家传下来的。”   “传说它是能够在人的血肉里蔓延生长的奇花,一旦与人血脉相融就会使人获得神奇的力量。”   聂初文说着又去看楚沅的手腕,“但就算是我聂家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让魇生花的种子进入人的血肉。”   “沅沅,”   聂初文那张总是很严肃古板的面容,此刻满是复杂的愧意,“当初有人偷走了它,可偏偏,它最终又阴差阳错的,落入了你的身体里。”   “你既然早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那么你也该知道,这个世界在许多人面前显露出的,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平静。”   聂初文说,“从千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有人拥有特殊的能力,他们表面看着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却拥有了常人没有办法拥有的力量。”   “那你呢?”楚沅被绷带限制了说话的幅度,只能小声地问。   聂初文那张苍老的面庞上神情有一瞬凝滞,随后他只说,“以前有过。”   “什么叫以前有过?”楚沅没明白。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并不少,强者对弱者的剥削是必然的,他们会因为异能而生出贪念,有的人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就会想要去剥夺别人的能力。”   这也许是聂初文最为隐秘,也最为难堪的往事,“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异能了。”   “你的魇生花开出第三瓣时,就会显露出特殊的气息,他们寻着气息找到你也就不是什么难事,我一直就怕这个,”   聂初文闭了闭眼睛,“谁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怕楚沅的魇生花显现,也怕它不显,因为魇生花能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但同时,也能让她获得自救的能力。   祸福相依,互为因果。   在那些人发现她的魇生花种子之前,他必须要让她尽快掌握魇生花的力量,所以聂初文才会带楚沅去新阳的魇都旧址,那里是魇生花的故地,也藏着夜阑古国留下的玄机。   她踏上那里的土地,她脖颈里的种子就会感受到那里的生命力。   聂初文原想隐瞒这一切,在魇生花真的长出来之前他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她,他担心她无法面对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但很显然,她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学会独自面对了。   聂初文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楼上去,也不知道他在上头叮铃哐啷的找什么东西,楚沅在底下等着,等得打起了瞌睡。   “沅沅,喝点豆浆吧。”涂月满端了一杯豆浆到她面前来。   楚沅睁开眼睛,想打哈欠,下巴却被绷带限制着,她略微清醒了些,捧过杯子,小心地衔着玻璃吸管小口小口地喝。   涂月满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道:“沅沅,我和你爷爷不是有意要瞒你……”   “奶奶,你也有特殊能力吗?”楚沅却问她。   涂月满摇了摇头,“我哪会那些,我认识你爷爷的时候,他也已经是个普通人了。”   正说着话,聂初文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上拿着个朱红的盒子,走到楚沅面前来时,他将盒子打开来,从里头取出来一根暗红色的锦带,那锦带上还绣着金线水波纹。   “这里头缝着迷踪草,你戴上它,也能暂时遮掩掉魇生花的气息,免得外头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找到你。”他说着便抓住了楚沅的手腕,也是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她手上戴着的金凤镯,“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前几天在地摊儿上几十块买的。”楚沅含混地回了句。   她答应过李绥真,不能把有关于仙泽山地宫,甚至是魏昭灵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看着还挺逼真。”   聂初文多看了两眼,也没多想,忙把那锦带缠在她腕骨上,遮住了魇生花的瓣痕。   “对了,你是怎么逃脱的?”他又问道。   楚沅喝了口豆浆,只答,“有人救我了,天太黑,我也没看清他。”   听她这么说,聂初文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眉头皱得死紧,仍像是满腹心事,但最终他只说,“你喝完就去睡一觉吧。”   楚沅从没想过,除夕这一天,她几乎都是睡过去的,因为缠了绷带,她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所以晚上涂月满给她熬了浓稠的粥,让她用吸管喝,而那一桌子的年夜饭,都只有他们老两口吃。   楚沅看得眼馋,却动不了嘴。   电视里正在放春晚晚会,可他们老两口坐在桌上,却是食不知味,更笑不出来。   “过年别愁眉苦脸的,老聂头。”楚沅伸手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你不挺爱喝酒吗?今天喝,没人管你。”   “奶奶你做这么多菜你不吃就浪费了,”   她还想笑一下,但是缠在下巴上的绷带不允许,“我想吃也吃不了。”   涂月满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一句,“等你好了,奶奶再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吃过晚饭,楚沅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远处天空里绽开的烟花,那声音听着并不明显,也许是因为距离实在过远。   巷子里有小朋友跑来跑去的笑闹声,红灯笼的光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楚沅转身上楼,一进自己的房间,她就看见了那把纸伞。   聂初文和涂月满一向睡得早,昨天半夜醒来又送楚沅去医院,回来也没休息,所以本该三个人聚在一起好好过的除夕夜,却都没有了什么意思。   时间才九点多,他们就已经睡下了。   而楚沅静等着那道金色光幕出现,她拿着那把纸伞落入光幕里,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才一出现在金殿里,就看见魏昭灵躺在床榻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一层锦被。   而李绥真正命蒹绿将那铜盆里的血水倒了去,他回头,又小心地将魏昭灵缠着白布的手放进锦被里。   “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他一见楚沅,先是一阵惊愕,随后也许是猜测到了什么,他又明白过来,“你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昨夜王是去救你的吧?”   “他怎么了?”楚沅说话不方便,只能点点头,简短地问一句。   “王强行突破结界限制,身体受到了反噬。”李绥真叹了口气。   楚沅闻言一愣,她再将目光停留在魏昭灵的那张苍白面庞上,他闭着眼,在睡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这一夜魏昭灵都没有醒来,但李绥真已将另一颗情丝珠交给了楚沅,那颗珠子锁入她的凤镯里,她已经可以来去自如。   第二天一大早,楚沅起床后就忙着收拾东西撞进背包里,她下楼之后,看到聂初文在院子里练五禽戏。   “沅沅,你这是?”涂月满在短廊里坐着喝茶,看见楚沅戴着鸭舌帽,穿戴整齐,又背了一个黑色的大书包,她就站了起来。   “爷爷奶奶,我想趁着还没开学,出去玩两天。”楚沅走下阶梯,站在还有些积水的院子里。   聂初文站直身体,“你想去哪儿?”   “新阳。”楚沅也没打算瞒着他们。   果然聂初文一听,他那双眼睛里便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涂月满哪放心她一个人出门,便想拦着,“沅沅,你一个人出去多不好啊,你要是真想去,我们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奶奶,我想自己去。”   楚沅说着又将缠了锦带的那只手举起来,“有这个在,他们找不到我的。”   他们到底也没拦住楚沅,聂初文猜到楚沅也许会想再去新阳一趟,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涂月满最终只能嘱咐她,每天都要打电话发视频回来报平安。   当天中午,楚沅就到了新阳市,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顿午饭,她又去了车站搭车到望仙镇。   在之前住过的那家旅馆办了入住,楚沅又去街上转了转,最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一件男款的黑色长羽绒服。   她也去了东街那个民宅,但却没有在那儿找到孙玉林。   晚上跟涂月满和聂初文视频说了会儿话,楚沅掐着时间等着那金色光幕出现,也许是因为她也有了情丝珠,所以这割裂时空的光幕便显得稳定许多,她这一次是正正经经走进去的,再也不用摔来摔去。   昨夜躺在床榻上还紧闭着双眼的年轻男人此刻已经醒来,他那双冷淡的凤眼只看着上方暗红的幔帐,也许是手腕上龙镯里勾连出的金丝牵连得他手腕动了一下,于是他才稍稍偏头。   这一偏头,就正好看见了那个裹着厚重棉服的女孩儿。   白色的绷带从下巴缠到了她的脑袋上,卷曲的头发有点过分蓬松,鼻子上还有血痂,唇角也还留有淤青。   她的样子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明明才和人打过架,脸上的淤青乌紫都还在,昨夜却又差点没了命。   他看着她走到他的面前来,也听见她问,“魏昭灵,你还好吗?”   “死不了。”   他动了动泛白的唇,嗓音竟然出奇的哑。   “那你准备好。”   她忽然说。   魏昭灵一时间还没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听她说,“我带你回家。”   也许是缠在下巴底下的绷带限制了她说话的音量,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模糊。   但魏昭灵还是听见了。   他嘴唇微动,还什么都来不及开口,就见她忽然转身往金殿外跑了。   等她再回来,她身上已经带了一个小包袱,那里面都装着他必须要吃的药。   即便这一次的反噬还没有到要了魏昭灵的命的地步,但他不肯吃药,就要反复忍受身体的疼痛。   魏昭灵神思混沌时,她的手已经扶住他的手臂,迫使他坐起身来。   待他下了床,几乎半边身体都倚靠在她的身上,她勉强扶稳了他,又仰头望他一眼,然后就带着他走入了那淡金色的光幕里。   李绥真在殿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到那两人消失,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对身旁的容镜道,“容将军,像王这般倔强的脾性,终须有人比他更倔,才算有得治。”   “左相大人此言何意?”   容镜听了他这话却蹙起眉,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绥真一时无语,半晌又问一句,“……容将军还没成过家吧?”   见容镜点了点头,他便拍了拍他的肩,也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往阶梯下走,回自己的住所,逗小黄狗去了。   留下容镜一头雾水,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也没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小旅馆的房间内,楚沅扶着魏昭灵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她匆忙去端桌上那碗泡面,她用叉子挑起一根来喂进嘴里,“时间正好。”   魏昭灵蹙着眉,看她坐在那儿一根一根地吃面,他咳嗽两声,又见她放下了那碗泡面,然后将包袱里那套衣服拿出来放在床边,“等你好一点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   “我还给你新买了一件羽绒服,可以穿在外面。”   她说着把那件羽绒服也拿来放到他的面前,又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魏昭灵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当他抬眼看她,犹如浸润着远山般朦胧颜色的眉微微蹙起,一张冷白的面庞看起来神情更为冷淡不耐,他的嗓音仍旧带着些病中的喑哑,“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沅被他抓着手腕,也没挣脱,她索性拿过来一个垫子就坐在他的床沿,“你昨天救了我的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在这光线明亮的房间里,魏昭灵看清她那双清亮干净的眼眸。   他听见她说,“所以魏昭灵,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指节稍松,她站起来,当着他的面,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明净的玻璃窗外,是这小镇的夜色。   檐角重重雪,遥映霓虹色。   这样的雪天里,那漆黑天幕里的一轮月竟尤为圆满,冷淡的银辉落在房檐的积雪上,就更显出晶莹的色泽。   一颗又一颗的星子点缀在夜空之间,仿佛它们已在这样的夜色里闪烁了好多年。   就好像,魏昭灵曾在他的魇都看过的每一颗。   恍惚中,   他听见她说,“魏昭灵,这里是望仙镇,是离你的魇都最近的地方。” 第24章 重归旧时城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当她开口说故乡。   魏昭灵就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 从那携满薄雾的玻璃窗上移开,他看着那满天的星子,也看那房檐上露出的半轮月光。   后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   等他再醒来, 那扇窗外照进来尚有些灰蒙蒙的晨光,他看见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在了地毯上。   她的脑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 卷发经过一夜的胡乱折腾已经蓬松凌乱得不像话,他几乎都要看不清她的脸。   适时有单调奇怪的曲子忽然响起来, 他看见刚刚还睡着的女孩儿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楚沅被手机的闹钟吵醒后的第一反应, 就是去看床上的魏昭灵, 却不期对上他的眼睛。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她想打个哈欠, 下巴却被束缚着根本做不了大幅度的动作,她只能闭上嘴巴, 坐起身来。   对于睡下的时候还在沙发上,醒来却在地毯上这件事,她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惊讶, 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我要出去跑几圈,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等我回来。”楚沅穿好外套, 再戴了围巾, 回头对他说了句。   魏昭灵看她走了出去, 房门一关, 房间里就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垂下眼睛,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无血,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于是他面上的神情便显得越发寡淡阴郁, 太阳穴有些刺痛,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他静静地躺着,像是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再睡着,开门的声响让他清醒了些,于是再睁开眼睛,他就看到楚沅摘下帽子,提着几样东西走了过来。   “我买了粥,你吃点吧?”楚沅说着,就将塑料袋里的那碗粥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魏昭灵看她舀了一勺粥就凑到他嘴边来,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他往后退了些,自己勉强坐起身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碗粥,无声地拒绝了她喂粥的动作。   楚沅也没想太多,把勺子递给他,自己插了吸管喝豆浆。   望仙镇上的早餐种类有很多,她还看到了一些她之前都没吃过的早餐小点,但她现在也张不开嘴,只能看上两眼。   喝着豆浆,楚沅偷偷看了一眼魏昭灵。   正如李绥真所说,他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清贵公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从小就被刻意教导过,那些东西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所以他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在此刻安静地喝粥,也是那么赏心悦目。   他的食欲并不好,喝粥也只是机械地重复几口,然后就随手搁了碗,又开始无休止地咳嗽。   楚沅没再喝豆浆,她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来递给他,然后又忙着去翻昨天夜里从李绥真那儿带来的药材。   那些药都是一副一副包好的,她拿了一包就跑到外面买了一个小锅,然后借了附近饭馆的火熬药。   药味是闻得见的苦涩,楚沅守着炉子一刻也没敢离开,等她手忙脚乱地终于将药熬好,她端着药碗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宾馆。   房门被打开时,苦涩的味道随之蔓延进房间里,躺在床上的魏昭灵蹙起眉头,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她端着碗走到他的面前来。   楚沅将手里的碗放到床头柜上,“你不喝药的话,会很难受的。”   她说着想要伸手去扶起他,却被他攥住手腕。   此刻他那漂亮的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不耐,“孤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   他说完就甩开了她的手。   身体的不适令他少了许多耐心,眼底总是郁郁沉沉一片倦怠,他的衣衫颜色浅淡,更衬得那张面庞苍白得过分。   好像他周身都散发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楚沅有一瞬无端生出几分怯意。   她沉默地看了床头柜上,还有热气从碗壁逐渐缭绕而出的那碗汤药,抿了一下嘴唇,她还是伸手捏起汤匙。   忽然被她捏住下巴的时候,魏昭灵那双阴郁冷淡的眸子有一瞬睁大了些,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得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她用了些力道捏住他下巴时,他竟没能挣脱。   也许他是愣住了。   她将汤匙递到他唇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抵着他的唇齿灌了进去。   他被呛得躬起脊背咳嗽,咳得他眼尾都添了些淡淡的红色,这一瞬,他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添了些不太正常的血色,就好像窗外枝条招摇的树梢落了瓣梅花在晶莹白雪里,于是就有了一种冷淡里的靡丽,透出些莫名的破碎感。   “我答应你,”   楚沅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顺气,“等你有了力气可以走路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魇都。”   “可你要是不喝药,你是不会那么快好的。”   靠在床柱上轻轻喘息的年轻男人闻言抬眼看她,也许是咳得太狠,他那双眼睛染了些浅淡的水雾,微红的眼眶更让他无端少了些阴沉锐利,连轮廓都柔和了些。   夜阑国破前,他已经有二十五岁,但如今他这一张面庞,看着却仍如少年一般,好看得令人心惊。   魏昭灵只盯着她片刻,又忽然极轻地冷笑一声。   她仗着魇生花,知道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什么都敢做。   连着两三天,也不管魏昭灵愿或不愿,楚沅都一天三顿熬好药,再强硬地喂他喝下,她也说过好话哄他,但他也始终没什么反应,所以楚沅后面也就懒得说了,仗着他没什么力气,她就直接灌。   李绥真用的也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药材,那些都是当初从玉屏山的巫阳后人那里得来的,是温养疗愈的灵药。   魏昭灵的气色虽然还是很差,但比起之前也算好了一点。   所以这天吃过早餐,楚沅就将魏昭灵扶到了洗手间里,那面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两个人的模样,她看着镜子里的他,说,“魏昭灵,你可以自己换衣服吧?”   魏昭灵还没开口,就见她单手去解自己的领口的扣子,他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竟有些罕有的慌乱,“你做什么?”   楚沅闻声抬头,“我给你演示一下怎么系扣子啊。”   但见他再看向她的冷淡目光,楚沅讪讪地松开了纽扣,“那,你自己能站着吧?要是你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把衣服递给他,然后就出了门,站在外面玩手机。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楚沅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水流声,他似乎还轻声咳嗽了两声,于是她伸手敲了敲门,“你好了吗?”   洗手间的门被人忽然从里面打开来,楚沅最先看见他修长的双腿,深色的西裤穿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衣衣角都被收进了裤子里。   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快到一米九的样子,虽然因为常年病着,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清瘦,但他到底也是在血腥疆场里拼杀过的,身体柔韧,宽肩窄腰,比例也非常优越,好像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很好看。   他披散的乌浓长发看起来跟他的穿着有些不太搭,却也分毫不影响他那张过分出色的面容带给人的冲击力。   他应该是洗了把冷水脸,有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流到下颌骨,滴在衬衣领口的边缘,留下湿润的一点痕迹。   楚沅有一瞬看愣了,等她反应过来,又连忙去把之前在街上买来的那件长款黑色羽绒外套拿过来。   他在床沿坐下来,她就抓着衣袖替他套上衣服。   “这样会不会冷?”楚沅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魏昭灵不习惯她的靠近,他稍稍往后了些,只轻轻摇头。   “你的头发,要不我给你梳起来,梳个辫子吧?”楚沅盯着他披散的长发片刻,拿了梳子过来,却见他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她,她就默默地又放下了梳子。   往事越千年,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已经很少有男性会留那么长的头发,但当楚沅坐在小镇某间理发店的沙发上,看着他那犹如丝缎般的鸦青长发,她又觉得剪了好像有些可惜。   于是趁着理发师还在那边忙着找东西没过来,她就走到他旁边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要不还是不剪了吧?”   “你的头发挺好看的,剪了怪可惜的。”   魏昭灵在镜子里看见了她那副纠结的神情,下一秒他被她握住手腕,扶着站起来,然后就听见她讪笑着对那边刚拿了剪刀要过来的理发师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不剪了。”   说完她就拉着他出了理发店,却又回身站上几级阶梯,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压到了他的头上。   “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正月里剪头发不吉利,会死舅舅的。”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天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阳光终于有了些温度,还有些刺眼,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张干净面庞上细微的小绒毛。   “魏昭灵,我现在就带你去魇都。”阳光里,从下巴到头顶绕了一圈绷带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滑稽好笑,没有了帽子遮掩,路上来往的好些人都不由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但她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似的,只顾牵起他的手,扶着他走。   魏昭灵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昨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里透出来暖黄的光,他又听见那个女孩儿在里面弄出的动静。   她应该是在自己换药,拆后颈和背上的纱布时也许撕扯到了原本结痂的伤口,他都听到了她痛得吸鼻子的声音。   他见过她的眼泪,是惊恐惧怕间,止不住的生理泪花,也是忍不住疼的时候,眼眶里憋不住的水雾。   但她却很少真的哭过,就连昨夜,他也只听到了她短暂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常见她笑,就算下巴被绷带缠紧,她也总是会忘了这回事,笑得弧度一大,他就会听见她颌骨的脆响,然后她一僵,不敢再笑了,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又忘了。   她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可是她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事,谁也不清楚。   正月里的望仙镇虽然比不得平时热闹,但也还是有一些游客,楚沅带着魏昭灵坐上了一辆去魇都景区的车。   车里充斥着一种铁锈味道,还有各种人混杂在一起形成的莫名气味,这些都令魏昭灵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楚沅特地先给他在座位上垫了铺展开的纸巾,扶着他座下之后,又拆了一个崭新的黑色口罩递给他。   见他迟迟不接,楚沅就干脆把口罩替他戴上。   指腹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脸颊,他身形一僵,拧起眉看她,但见她几乎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睫又颤了一下。   “戴上这个应该会好一点。”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又去翻自己的背包,见保温杯在里面,她也就放下了心。   在大巴车行驶的路上,楚沅看到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脑海里想起来第一次坐上去魇都的车时,那满车热闹的声音。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去到那个地方。   雾蒙蒙的天色掩去了好多苍山翠色,绵延山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却将目光不自禁地从车窗,移到了同样在看窗外的他的侧脸。   帽檐压得很低,她并看不清他的眼睛,黑色的口罩也遮掩了他的半张脸,她猜不到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破这份寂静。   当大巴车在魇都旧址外停稳,已有人陆续下车,楚沅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魏昭灵,我们下去吧。”   他始终沉默,任由她扶着下车。   脚下仍是短茎细草,可当初泛黄的颜色终于见了些绿意,楚沅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拿着喇叭的导游说话的声音。   而立在她身旁的他,迎着湿冷的风抬头,好像周围那些嘈杂的声响他都听不见,他只是久久地站在那里。   也许在那些人的眼里,眼前的这片荒原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向他们证明传闻中的夜阑古国,是真的存在过。   可是对于沉睡了一千三百年,仿佛什么都还停留在昨日一般的魏昭灵而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那么真实的梦。   所有人都在看残留在荒原之上的断壁残垣,只有他目之所及,便是一座完整的城。   好像那座城里最为热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挪动步子,再往前走。   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是耳畔热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为残垣乱瓦。   历经一千三百年的岁月流转,这里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王都的子民,还有那满宫的魇生花,都被宣国人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楚沅。”   年轻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轻勾下遮挡了他大半面容的口罩,露出来那张苍白的面庞,此刻的他眸子里满是迷惘,他轻唤一声身旁的姑娘,问她,“你说,孤为何一定要回来?”   一块断碑,几处砖瓦城墙,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不剩下。   他身为夜阑的王,却没有守好他的家国,没有守好整座王城里所有子民的性命,他们的骨灰也许早就同这里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对的,又何止只是这一座城的人。   “你来过,并且记得它原本的样子,记得这座城里的人,还有你的国家,这就已经足够了,”   楚沅望着他的侧脸,也许是魇生花令她听到了这里曾经最热闹的声音,她大约也能明白一个时隔千年重归故土的人,此刻心里究竟该有多么迷茫痛苦,于是她伸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说,“魏昭灵,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他们等你很久,你来了,他们很高兴。”   魏昭灵闻言,也许有一瞬发怔,他迟迟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一片雪花压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影子。 第25章 荒山星月夜(捉虫) 你就是很重要的信……   他那么想要回来的地方, 却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故乡,这片土地历经千年,荒芜又苍凉。   那一阵又一阵凛冽的风声, 都好像是等在这里的夜阑亡魂的声音。   魏昭灵静默地站在原地许久, 他始终没有走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去,也没有近距离地去看那处断碑, 还有那几处旧城墙。   楚沅带他坐上回望仙镇的车,快到中午时, 街上的人又多了些, 卖各种各样的小饰品, 小玩意, 又或者是卖小吃的摊位从街头摆满街尾。   楚沅闻到了各种食物的香味,这些天她没法好好吃什么东西, 所以这会儿看到这些小吃就更加眼馋。   她忍不住买了一包糖果子,还有一串糖葫芦,红色的糖浆里包裹的不是山楂, 而是味道清甜的冬枣。   她以前吃过一次,糖浆里的冬枣又脆又甜, 比起山楂, 她更喜欢这个。   可惜这会儿买了她也不能吃, 于是她把糖葫芦凑到魏昭灵的嘴边, “你尝尝看?”   魏昭灵皱起眉, 推开她的手。   “魏昭灵, 我吃不了, 你帮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她又把糖葫芦凑到他的面前。   她仰着头望他,明明是自己嘴馋,但是她的嘴巴张不太开, 糖葫芦稍硬,更不提那包糖果子,她一样都不能吃,但看他吃也行。   在热闹的人群里,此刻的她显得更加聒噪,一直把那串犹如琥珀般浑圆泛光的糖葫芦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实在被她吵得头疼,又或是不太想看她的那双眼睛,他竟真的低头咬了一口她的糖葫芦。   压低的帽檐遮掩了他的眼睛,当他张口去咬她手里的糖葫芦,她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苍白下颌。   “甜吗?”楚沅看他咬了一口,再站直身体时,他淡色的薄唇上沾了些色泽新红的糖浆。   魏昭灵没理她。   “这几天你被我逼着喝了不少的汤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高兴,但我这也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啊……”   楚沅一边跟着他往前走,一边说,“你这些天喝了那么多苦的药,今天我请你吃糖,你也别生我的气。”   说着,她又看到旁边的小摊上的什么东西,于是她走过去,拿起来其中的一个小龙人的挂饰。   那是一个Q版的娃娃,人身龙尾,尾巴犹如冰晶一般半透明,上面的每一枚鳞片都刻画得很精细。   她在娃娃的后背上发现了“夜阑王”三个字。   “老板,这是夜阑王?”楚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抬头去看那摊位后头站着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眉眼和善,闻言也笑着点点头,“姑娘,这可不就是夜阑王嘛,咱这儿的传说里羽化成龙的,可就只有那么一位!”   “只要二十,买一个吗?”他又说。   楚沅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里,那一抹清瘦修长的身影,这天的阳光好像真的有些过分刺眼,也有些太温暖。   枝头房檐的积雪在暖色的光晕里悄悄消融,天空中也不再有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应该是好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也再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他立在喧嚣里,却安静得像一幅画。   楚沅静静看他,明明他原本就来自这里,可现在他站在那里,却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   在望仙镇东街的尽头,有一座百年前修建的夜阑王庙,那是一座并不大的庙宇,据说,是一位姓齐的老人用了毕生的积蓄请人修建的。   据说那位老人在年轻的时候受了些打击,导致精神出了些问题,有的时候一发作就又哭又笑,谁也认不得,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来到望仙镇住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庙。   还是替那位在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好名声的夜阑王修庙,这件事在当时的望仙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老人活了百岁,死也死在了庙里。   后来那座庙无人修葺,塌了半边,直到前些年新阳市发展望仙镇的旅游业,才拨了款将那王庙又重新修葺了一遍。   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位姓齐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的夜阑王修建王庙,这反而为离奇消失在千年之前的夜阑王更增添了许多的神秘感。   世人总是会对神秘的东西产生更多的好奇心。   楚沅也是第一次来看这座王庙,神奇的是,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就是被这座王庙供奉着的,曾经的夜阑王。   庙里有一尊金身塑像,楚沅一踏进门槛,就看到了那尊夜阑王塑像。   那轮廓并不算很清晰,楚沅看了一眼塑像,又去看身旁的魏昭灵,令她惊奇的是,塑像的那双眼睛跟他尤为相像。   香案上常有香火不断,守庙的人基本每天都会续上。   楚沅在庙内的圆柱上看到了镌刻得极为深刻的两行字迹,虽然历经年岁,却仍能看清——“胡笳声声慢,哭我旧河山”。   “这……”   她一瞬瞪大眼睛,这样熟悉的诗句,同她之前在魇都旧址里捡过的那张照片背面的朱红小字如出一辙。   “魏昭灵,这句诗我见过。”楚沅拉了拉他的衣袖,望着他说,“我第一次去魇都遗址的时候在那儿捡到了一张照片,那上面的人是你,照片背面除了这句诗,还有一个日期,”   她略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天旬三年,八月十五’。”   “那天之后我身体里的魇生花就开始生长了,”   楚沅又皱起眉,“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一千多年前怎么可能会有照片呢?”   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穿越这回事吗?一个人真的可以回到过去,甚至去到未来?   想到这里,她又问他,“你想一想,八月十五那天,有没有人拿着奇怪的东西对着你拍照?”   她说的这些现代词汇,魏昭灵现在也都能听得明白。   听她说起天旬三年,八月十五,他那双向来清冷的凤眼里此刻也没有多少神情波动,过往的那些岁月里,于他而言,少有记忆深刻的时候,但如果真的有人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没有什么印象。   于是他轻轻摇头,算是无声的回答。   “那就奇怪了,那张照片算怎么回事?”楚沅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张忽然出现又消失的照片,绝不可能是她一时的幻觉。   那张照片就像是打开她后来所有神奇境遇的开关,原本附着在她脖颈肌肤之下的魇生花种子从那天开始生长蔓延,在她的腕骨留下痕迹,也是那天,她捡到那张照片,就看到了一座城,看到了那座城里来来往往的人,还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看似杂乱无章的际遇,又好像总有些莫名的关联,可是现在的楚沅,还没有办法把它们完整地联系在一起。   想不明白,她索性也就暂时不再费神去想,她又看了一眼那尊金身塑像,虽然这庙宇并不大,也并没有很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种年岁沉湎后的古朴清幽之美。   没有在外面逗留太久,楚沅就带着魏昭灵回到了旅馆。   他见了风总是要咳得更厉害些,楚沅回去就先熬了药端给他,她把自己买的糖果子放到他的面前,“你喝完可以吃这个,就不会苦了。”   “但是你不能不喝。”她说这话时也没在笑,看起来是一副没商量的严肃样子,可她下巴到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都还是有些好笑。   也许是见魏昭灵仍旧没什么反应,只冷眼看她,她也没什么耐心,就想要故技重施。   可她才朝他伸出手,还没有触碰到他的下巴,她就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坐在落地窗边的年轻男人依靠在椅背上,那张苍白面庞上总有几分冷淡慵懒,他轻睨着她,修长的指节抵在唇畔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孤说过,不要多管闲事。”   楚沅站在那儿,不但身体动不了,连开口说话也没有办法。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去端起圆玻璃茶几上的那碗汤药,然后他站起身来,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   瓷碗边缘抵着她的唇齿,他面无表情地灌给她小半碗苦涩的药汁,看她的五官皱成一团,他才稍稍扬眉,弯起淡色的唇,轻轻嗤笑一声,“你熬了这几日的汤药,也该尝尝它的滋味。”   楚沅这辈子还没喝过中药,她没有办法形容入口的这种苦,苦得她太阳穴都发麻。   所幸他到底也没都喂给她,他搁下碗,再坐下来时,楚沅才发现自己忽然就能动弹了。   她赶紧一把抓过那包糖果子,掰碎了往嘴里喂。   果然他一有了力气,就能够动用异能,他这几天一直记着这笔账,就等着现在跟她算。   楚沅气得不行,一整个晚上都窝在沙发上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虽然还记着仇,但第二天下午她还是带魏昭灵去了龙鳞山,上山的路总是多阶梯,她怕他体力不支,虽然没跟他说什么话,但她还是在默默地扶着他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他们慢慢的,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山去,当她看到不远处的留仙洞时,山风簌簌,卷着无数枝条间的每一片叶子发出声响,她莫名读出了整座山的喜悦。   “你的魂魄之前就锁在这里,对吗?”留仙洞里还有不少人,楚沅指着那一潭碧蓝的水波,回头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沉默地去看那一潭死水,在他的灵魂回到躯体里之前,他的意识是不清晰的,他可能在这里睡了很久,才等到楚沅被魇生花牵引而来的那天,才隔着这碧波潭水,与她同时点破水面。   洞中有细碎的莹光忽然漂浮显现,引得游客连声惊叹,忙拿出手机拍照,而楚沅却看见那些漂亮的光影倏忽落在他的肩头。   那一霎,他整个人都好像变得不太真实。   出了留仙洞,楚沅就在往旁边的树林看,魏昭灵看她站在那儿,就开了口,“你在看什么?”   “我上次去仙泽山地宫之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引着我不受控制地去了这片林子里,然后挖出了一个神像,好像是那个神像,把我带到地宫里的。”楚沅想起来那天的事情就觉得后背发凉,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在泥土乱石里挖得满手是血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魏昭灵听了她的话,便也抬眼去看那片树林,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他还是迈开步子,朝着树林里走去。   楚沅看他去了,她迟疑了一下,也还是跟了上去。   但进了林子里,她却发现这里的树木参差不齐,几乎每一棵都是不一样的,而那些游客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山间冷雾微拢,周遭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更没有忽男忽女的声音阴森地缭绕在人的耳畔。   她根本找不到什么沟渠,也找不到什么陷在泥土里的神像。   “奇怪,我那天就是走的这边啊……”楚沅一时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在其间,明明刚刚还听得到的那些游客的说话声在这一刻又变得不够明晰。   不过只是刹那之间,   楚沅就再看不到来时的路。   天旋地转的一瞬,她晃了晃脑袋,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又有了变化,而刚刚还站在她旁边的魏昭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那边的小山丘。   她连忙跑过去,看见他垂着眼,在看底下那一尊半边碎裂,陷在泥土里的神像。   “你认识这个?”楚沅开口问他。   即便污泥已经将那尊碎裂了一半的神像弄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魏昭灵只看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   “那是巫神像。”他轻启薄唇,简短一句。   话音才落,他才又将四周打量一番,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传闻中的玉屏山,就是这座龙鳞山。   “巫神像?”楚沅听了他的话,又想起来“巫阳居玉屏”的传说。   龙鳞山,就是玉屏山。   这里有巫神像也就合乎情理。   天色渐渐暗下来,可楚沅却还没在浓雾里找到出口,她索性就地坐下来,看魏昭灵仍旧站在那里,她就伸手拉了他一把。   原本就是无心之举,他也许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出了神,一时不防,再加上原本就力有不逮,他竟就这么被她拉着踉跄两步摔下来。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身体也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楚沅懵了。   魏昭灵最先反应过来,他支起身体最先看见楚沅的脸时,他那双凤眼里流露出几分错愕,随后他轻拧起眉,坐起身来。   楚沅还躺在地上,气氛有一点尴尬,她瞥见他冷白的侧脸,他的神情寡冷阴郁,根本没再看她一眼。   “对不起。”楚沅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她也就老老实实地道歉。   但他却并没有理她。   楚沅也没坐起来,她无聊地抬眼去看天空,明明周遭的雾气还是很浓,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夜幕里的星星每一颗都很明亮,就好像天河里的每一颗,都在这里留下了最璀璨的影子,这夜空,像是有人刻意而为的幻影。   数着星星没一会儿,她又数忘了,打算重数的时候,她想起来昨天看过的那间王庙,于是她忽然开口,说,“虽然不知道百年前那个姓齐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给你修庙,但是魏昭灵,好像对他来说,你就是很重要的信仰,”   她偏头去看他,“你看,就算那座城没了,时间过去再久,也还是有人记得你,记得你的夜阑。”   凛冽山风里,少女的嗓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   有一瞬,他的那双眼睛里光影微动,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她。   躺在草地上的姑娘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数星星,在天幕里映出银河的轮廓时,那万顷的星辰在浓黑的夜色里低垂下来,冷月的银辉照见她的面庞,也照见她被冻红的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棉服里,只露出来她的那张脸,还有她卷曲蓬松的头发。   “我昨天请你吃糖,你倒好,请我喝了半碗苦药,”   她还记着昨天的事,但因为刚刚自己让他摔倒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记仇,于是她抬起胳膊,当着他那双漂亮冷淡的眼睛,缩在衣袖里的手一下子冒了出来,朝他舒展手掌,露出来一个小龙人挂件,“就当扯平了。”   魏昭灵还在看她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里的东西,她却已经嫌举得太酸,索性再往前了点,把那个挂件塞到他的手掌里。   “这是人家望仙镇的文创产品,说是羽化为龙的夜阑王,还挺好看的,二十块也算花得值。”   她又在笑了。   魏昭灵看见她不自觉弯起的眼睛,就算此刻在这样的荒山里,就算她的手已经冷得不像话,那温度触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指节,握紧了那个人偶挂件。   荒山星夜,好似幻梦。   他始终不懂眼前的这个姑娘,究竟凭什么总能这样坦然地去接受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一切。   他更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还有她手掌的温度而忽然忘了好多的迷茫与不堪。 第26章 误入水木阵 可她偏偏就是不够听话。……   巫阳后人不仅会巫术, 还通晓五行阵法。   曾经的玉屏山,也就是现在的龙鳞山上仍旧保有巫阳后人留下来的无数复杂的阵法,普通人看这里的花草树木并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 这里也困不住任何一个普通人。   否则这里也不会被新阳开发成旅游景点, 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   但对于身怀异能的魏昭灵,又或者是携带魇生花的楚沅而言, 这里的幻阵一重又一重,且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除的。   “我们就等到九点半,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地宫里去。”楚沅倒也并不着急, 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而屏幕右上方显示这里根本收不到一点信号。   魏昭灵却将目光落在底下那半陷在泥土烂木里的那尊破碎的巫神像, 他只是指节稍稍一屈,便有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那尊破碎的神像从污泥里腾空而起。   楚沅看见他指节收紧了些, 只虚虚一握,那神像就在一瞬之前彻底碎裂,细微的烟尘漂浮着, 在这溶溶月华里显得粒粒分明。   楚沅被那神像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   但话音刚落, 她却在那齑粉烟尘里隐约看见一抹影子, 像是一个女人的身身形, 那张脸却是模糊的。   只是那么一两秒的时间, 那抹幻影转瞬即逝。   地面开始颤动, 她看见周围的婆娑树影几经变换, 盘结的树根蔓延移动, 有的已经从泥土里暴露出来。   楚沅没有防备,被来回移动的树根绊倒在地。   风声越发急促,她忽然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腐臭味道。   她差点干呕, 连忙捂住口鼻,又避开那些树根站起来,回头时,她看见魏昭灵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剑,那长剑从他的手中飞出,直接斩断了其中最为粗壮的树根。   淡色的气流荡开,震得树梢的积雪与叶片都在簌簌而落,树根突破地面,翻出来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也让空气里的腐臭味道越发浓厚。   月光照见那被树根翻出来的泥土竟然是暗红的颜色,楚沅勉强稳住身形,却又看见泥土里露出来半个白森森的骷髅。   这片林子里的土地几乎都在繁密的树根移动间被翻了个彻底,于是她看见了还没有来得及被时间消解干净的头发,腐烂血肉里露出的白骨,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还有一些残损的衣料。   好像这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泥土里,都埋着不知名的枯骨亡魂。   数目之多,楚沅根本没有办法判断那到底是多少尸体,后背寒毛直竖,她再也忍不住躬身干呕。   当魏昭灵走到她的身边来,她看见他的剑尖上还有浓绿粘稠的汁液滴下去,也许是被这空气里的味道熏晕了脑子,她差点把那绿色的汁液看成了殷红的血。   “这些人……”她嘴唇微动,再度抬眼时,仍是森森白骨,遍地血腥。   “都是些被剥夺了异能的人,”   偏偏如此血腥恐怖的境地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平淡轻缓,只是这种腐臭味道实在难闻,他的指节抵在鼻间,另一只手里的那柄剑也在刹那消失,“应该有人早发现了这水木阵,便将这里当做了这些人的埋骨之地。”   水木阵原本是巫阳所设的机关,传闻中曾经玉屏山也有很多人去过,却并没有人在山上发现什么巫阳后人,于是“巫阳居玉屏”便变得越发不可信,他们哪里知道,外人眼中的玉屏,和巫阳居住的玉屏,是有内外之分的。   玉屏山上阵法遍布,没有人可以轻易窥探有关巫阳后人的秘密。   后来玉屏山究竟在哪里已经不可考,而巫阳后人居于玉屏山的传闻就变得更加缥缈难察。   但很显然,早有人先于楚沅和魏昭灵,发现了龙鳞山就是玉屏山,更发现了这里重重阵法之一的水木阵。   要失踪的人永远失踪,最好藏匿尸骨的地方,就在这水木阵里。   楚沅听见魏昭灵的话,手脚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冰凉麻木,她觉得自己已经无从落脚,好像她踩着的每一寸泥土之下,都有一抹枉死的孤魂。   她不自禁后退两步,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像是什么硬硬的卡片。   手指哆嗦地按开手机的光,楚沅看到那沾着暗红泥土的卡片上还穿着一根蓝色的系带,那像是一张工作证。   “魏昭灵,你看这个。”楚沅喊了一声身旁的人。   她用铺开的纸巾裹住手指,勾着那系带将那工作证捡了起来,又把手机塞进了魏昭灵的手里,借着手机的光,她用纸巾抹去上面湿滑的泥土。   卡片上有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她留着黑色的长发,戴着一副框架眼镜,五官很清秀。   那是华国历史研究院的工作证。   楚沅看到名字那一栏上写着——“叶秋彤”。   她险些没握住那张工作证,她没有办法再去看半掩在泥土之下那些腐烂的尸体,手已经有些发抖。   “你认得她?”魏昭灵只瞥一眼那工作证上的照片,又见楚沅神情奇怪,就开了口。   楚沅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但是这个名字,我见过。”   就在孙玉林拿出来的那个旧笔记本的第一页,她无意间看到过那上面有娟秀的字体写着三个字,就是“叶秋彤”。   加上历史研究院的工作证,这个身份也跟孙玉林失踪的妻子十分吻合。   2009年的冬天,那个女人消失在望仙镇,整整十二年,警方没有放弃寻找她,她的丈夫也在跋山涉水,穷极半生地找她。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原本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她无声地死在某一天,死在某一个人的手里,然后被掩埋在黄土之下,血肉躯体化为水木阵里所有树木的养料。   楚沅记得孙玉林谈及妻子时,那双眼睛里的爱意仍不曾被十二年的岁月磨灭半分,他仍然深爱他的妻子,他永远在寻找她的路上。   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捏着那张工作证,满脑子都是孙玉林红着眼眶说起自己妻子时的表情。   也许是他们触碰到了那个人在水木阵里留下的东西,彼时凛风袭来,冷得刺骨,这树林里的雾气也逐渐变得如血一般红。   之前楚沅是一个人被巫神像牵引进来的,那时她魇生花的力量还并不强烈,所以并没有触发这水木阵里的机关,但现在魏昭灵和她两个人都出现在这里,而她的魇生花又已经开出了第三瓣,于是血雾越发浓烈起来,越来越多人朦胧的影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那像是被刻意投放出来的幻影,可当楚沅看到那张和她手里工作证上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脸时,她还是吓得后退了两步。   巫神像破碎时,有东西落入了魏昭灵的手里,此刻正被他捏在掌中,他或许也并未料到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成了专门埋尸的地方,血雾包裹而来,他旁边的姑娘被那雾色里的幻象吓得踉跄后退,于是他便顺手扶住她的腰身,“站好。”   如此血腥阴森的场面,他那张冷白的面庞上却始终神色清淡,没有多少波澜,他伸手时,便有无形的气流击碎了那些幻象。   收拢的血雾又弥漫开来,衬得那天上的月亮都染了浅淡的红,可是被风吹来的细碎雪花却有着最为锋利的棱角,落在他的手背就划开道道血痕,再被温热的血迹融化成水。   楚沅看见他受伤,“魏昭灵你没事吧?”   魏昭灵重伤未愈,今天上山走了这么久的一段路,也已经让他的身体极为疲乏,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却仍没管被扎伤的手,只是那双眼睛里透出几分阴沉,他咳嗽几声,手指抵着血色的气流,就好像他的手掌正触碰尖锐的刀刃。   “出口在你的左侧。”   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早已被风卷走,此刻他鬓发间已经有了薄汗,他开口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楚沅,只是盯着眼前那越发浓烈的血雾。   血雾聚拢时,其他地方就被月光照得分明,楚沅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左边,那里的树木早已被他的长剑斩断,辟出一条道来。   “你不走吗?”楚沅焦急地问。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魏昭灵的那张面庞显得更有一种朦胧动人的风情,可偏偏他的那双眼睛太过冰冷,像是凝着浮冰碎雪一般,暗沉沉的,更照不进一点光。   “你不必多管,走就是了。”   她只听见他清泠的嗓音。   楚沅看了看那条路,又回头看他,暗红的血雾在他的面前收拢成似妖似鬼的狰狞形态,仿佛是吞天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他吞噬。   脚下是血腥泥泞,还有无数人的白骨血肉。   迎着强风,楚沅勉强看清他,却见他忽而蹙了眉,随后就吐了血,那殷红的颜色染着他原本泛白的唇。   但他却还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鬓边的龙须发被吹得来回晃荡,他的侧脸在这样诡秘的光色里忽然就添了些妖冶。   淡金色的流光裹挟住那浓浓血雾,在刹那之间凝结成冰,他苍白的指节一屈,坚冰破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已经有些脱力,太阳穴刺痛得厉害,神思有些不太清晰的时候,却有人忽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半垂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儿的脸。   她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这里。   好像她总是这样,不够听话。   “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过,你方才不走,现在若是后悔,也已经没用了。”他有些不耐地提醒她。   “那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楚沅才不管他说的什么,她往四周看了看,那些树根又在徐徐蔓延移动,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只要我们能坚持到九点半,我们就能回地宫里去。”   树根就像是人的手,突破泥土蔓延出来,一旦抓住什么,就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其绞成两截。   随着地面不断有树根翻出,也有更多的白骨与残肢从泥土里显露出来,血腥味,腐臭味,几乎要让楚沅忍不住呕吐。   她艰难地带着魏昭灵躲过一截又一截探出来的树根,但还是没能防住那一截看似细嫩的树根缠住了魏昭灵的手腕。   他神思混沌,睁不开眼。   楚沅急得不行,只能匆忙去翻书包,最后找到一把美工刀,她就拿着那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磨断缠住他手腕的树根。   魏昭灵睁眼时,正见抱住他的姑娘捏着他的手,在看他被树根缠得乌紫破皮的手腕。   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躲在了一棵巨树的树洞里。   洞口缠满树根,只要有探进来的趋势,她就会马上拿起美工刀去割断。   她怀里手机的光照着树洞,有种潮湿的木香味道。   “我们不该来这儿的,魏昭灵。”也许是看到他醒了,楚沅满是伤口的手还捏着美工刀不放,她眼下有了浅浅的青色,看起来狼狈又疲倦。   魏昭灵却轻轻开口,他的嗓音像是被这树洞里潮湿的气息浸润过,又添了些沙哑,“不,孤必须来。”   当他舒展手掌,楚沅自他掌心看到了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   那像是一枚项坠。   “这是什么?”楚沅问他。   “姨母应该等了孤很久,”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他再吐了血,却握紧了那枚白玉雕琢的魇生花,他喘着气,轻声道,“可惜孤,始终未能见她一面。”   听见他这么说,楚沅忽然想起来那尊巫神像碎裂后出现的那个陌生女人的幻影。   他的意识再度变得混沌不清,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楚沅却感受到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于是在这狭窄的树洞里,她抱住他,又用衣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魏昭灵,你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睡,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几乎是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   可是外面再度有树根蔓延进来,楚沅捏着美工刀匆忙割断,尖锐的树根从缝隙里再探进来,她的手臂被缠住。   树根拼命收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生生绞断。   楚沅痛得手上没了力气,美工刀顺势掉落,魏昭灵也许是听到了她呼痛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那树根的木刺已经扎进了她的手臂。   于是他抬手,勉强凝出冰刺来将树根割断,可刚刚还抱着他,让他不要睡的楚沅,此刻已经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那一刻,手机屏幕的光照见魏昭灵那张苍白无血的脸,他看见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21:30”。   于是他伸出戴有龙镯的那只手,淡金色的光芒凝聚起来如水波一般的光幕,瞬间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进去。   彼时坐在地宫金殿外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到了殿里像是有了动静,于是他睁大一双眼睛,第一眼正好看见趴在他旁边的小黄狗。   他顺势摸了一把狗头,忙站起身里,转身推门进了金殿里。   掀开层层长幔,李绥真果然看见了魏昭灵的身影,只是他停在绯红纱幔之后,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   他看见他们的王怀里抱了个姑娘。   但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怀里的姑娘也不省人事,李绥真便回过神来,掀了帘子进去,俯身行礼,“王,您与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魏昭灵将楚沅放到床榻上,才一手撑着床沿坐下来,他闭了闭眼,像是连呼吸时心肺都是疼的。   “去取药。”魏昭灵没有心思同他多说些什么,开口只是简短一句。   “是。”   李绥真忙点头应声,转身匆匆往殿外去了。   金殿内再度变得寂静无声。   魏昭灵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何时又将目光放在了床榻上,那个姑娘的面庞。   她过分倔强的脾性总是会让她吃些苦头。   可好像即便是这样,他竟也从没见她后悔过。   就好像今夜,她抱着他蜷缩在潮湿阴冷的树洞里,明明一双手都已经被割得伤痕累累,却还是捏着那把刀一刻都不敢放松。   明明只要她从那条路离开,就不会再有这后来的许多事。   可她偏偏就是不够听话。   抑制不住地轻咳了两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她片刻,终是伸出手,扯过了床榻里侧的锦被,并不算温柔的,随手盖在了她的身上。   一身的血腥味道还裹着那片林子的腐臭味,这让魏昭灵很不好受,他原想起身去换了这身衣衫,却见那锦被将她整个人都遮掩了,脸也藏在里头,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再度伸出手将遮住她脑袋的被子掀开了些。 第27章 孤独的王朝 王您合该待她好些。……   “王, 您不在的这几日,有大批的人来搜山,看他们训练有素, 应该都是郑家派来的。”   容镜一进金殿里, 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悉数禀告给魏昭灵,“依照王您的意思, 死在山上那三个人的尸体臣具已处理妥当,他们不会发现的。”   彼时魏昭灵方才沐浴过, 一头鸦青的长发还浸着湿润的水泽, 他只穿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 里头露出来一层白色的里衣衣襟, 大约是水温足热,所以令他那张原本苍白的面庞竟也熏染出几分薄红颜色。   为了保持清醒, 他勉强吃了颗李绥真递来的丸药,太阳穴刺痛发紧,他只用指腹略微揉了揉, 听着容镜的声音,他面上却看不出多少神情。   “既不是八户族的人, 便不必打草惊蛇。”   他终于开口, 声音缓慢, 有些漫不经心, “盯紧永望镇上的韩家, 先找出其他六户守陵人所在的方位, 郑家的账, 之后再算。”   “是。”容镜垂首,低声应道。   待容镜退出金殿,李绥真抬首看一眼坐在书案后的魏昭灵, 便忍不住劝道:“王,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才像是想起来那长幔后的床榻上还睡着一个姑娘,她起先是晕厥的,后来就纯粹是睡得很沉,呼吸声也越发绵长。   蒹绿替她上了药,现下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王,不若,臣命蒹绿和春萍将姑娘待至偏殿去……”李绥真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必了。”   魏昭灵喝了口热茶,眉宇间才有一瞬舒展。   李绥真只得低头称是。   “只是,臣斗胆一问,王与楚姑娘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又是弄得这一身伤?”   殿内寂寂无声,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开口。   桌案上摆着棋盘,魏昭灵用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坐。”   李绥真随即领会,便再躬身行礼,随后在魏昭灵的对面坐了下来,捏起棋笥中的黑子轻扣在棋盘上。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二人手中棋子轻扣玉盘的声音,李绥真正捏着黑子要落时,却又忽然听见了魏昭灵平缓的嗓音:“孤曾记得母亲提过,她有一个双生妹妹,与她同出旧桃源,却意外离散。”   “孤此前从未见过母亲的这个妹妹,更不知她究竟在何处,是死了,又或是活着。”   李绥真花白的胡子微颤,他捏着黑子落于棋盘,却忽然听得坐在他对面的王轻笑了一声,只是他并未将手伸向棋笥,李绥真却见他捏着一枚东西扣在了棋盘之上。   其音清晰,蓦地令李绥真胸口里的那颗心脏也随之一窒。   那是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花瓣间又有金色痕迹由内蔓延出来,宛如金粉浸润过一般,自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这世间,唯有从旧桃源出来的那对双生花,才有这绝无仅有的两枚玉。   “李绥真,你可从未告诉过孤,这公输盈便是孤的姨母。”   他说这话时,声音听起来仍旧是冷静平淡的,却偏偏让李绥真脑门儿上有了一层冷汗,他忙伏跪在地,垂首道,“王恕罪!”   公输盈是这个“王朝复生”计划最大的谋划者,她是玉屏山的山主,一个将一生都要献给巫神的巫阳女。   “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何愿穷毕生之力与你二人合谋,光复夜阑。”   殿中柔光照在魏昭灵那张面庞上,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情绪外露,即便是质问,他也仍旧是散漫慵懒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夜阑不是她的家国,她没道理那么做。”   历任玉屏山主都会得到之前诸代山主的传承,不但是高绝的巫术,还能拥有更为神秘莫测的力量。   可公输盈她究竟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将他藏在这仙泽山的地宫里,精心策划这一场千年后的复生?   “王,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您,而是当年盈夫人曾嘱咐过臣,此事若能隐瞒,便不必对王提及她曾经的身份……”   李绥真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   昔年天下人皆知夜阑王魏昭灵的母亲顾霰出自阿璧异族,而身为顾霰的双生妹妹,公输盈本应也姓顾。   然而在当时的乱世之中,顾氏姐妹于战火动乱之中离散,李绥真并不知道当年的顾盈究竟是因何而成了后来的公输盈。   巫阳历任山主皆姓公输,而一旦成为山主,就必须要接受其血腥变态的传承,这便导致那个韶华正好的女子在一夕之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即便盈夫人得到了玉屏山主的传承,但只凭她,又或是巫阳后人所有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令王生魂复归的,更不提那百万兵卒化俑……”李绥真再不敢藏着那些事,此刻也都尽数说与魏昭灵听了,“当年宣国与其他三国是用了邪术才使王您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也是他们用了邪术,才使得我夜阑百万兵马险些被活埋殆尽……盈夫人曾说过,他们依靠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强行扭转了天下大势,天道必是会有所惩戒的。”   “她是受天道指引的人,借助的也该是上苍之势,她曾说过,她是为了保住您,也为的是顺应天命,”   李绥真抬首,悄悄望了一眼魏昭灵,“臣以为,宣国当年迁都榕城,一定要守在仙泽山附近,想来应该是在怕些什么,郑家也许是知道了什么……王,我夜阑与他们宣国,即便是迟了千年,看来也终究无可避免要翻一番这累世的旧账。”   以邪祟之法改换天地,终归不由天道所容。   宣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壮大,就被困于这孤清之境,周围没有邻国,没有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就好像是被束缚的孤岛,而宣国就成了这孤岛之间,失落的王国。   即便原本身为诸侯国,郑家却在此摒弃侯国身份,自立为帝国,但他们到底也是见不得光的。   春夏秋冬有四季,但在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冬日。   这注定是被白雪覆盖的国度,是永远封闭在这片土地上的孤独的王朝。   “至于有关盈夫人再多的事,臣也是不知情的,她当年并未对我多提。”李绥真再说起公输盈,便又伏低身子,恭敬道。   话音落毕,李绥真静待了片刻,殿内始终是安静无声的,弄得他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直到他听到棋笥里棋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位君王平淡的嗓音,“坐。”   李绥真瞬间舒了口气,忙应声坐下。   见魏昭灵再落一子,他也忙捻起棋笥里的黑子垂眼去看棋盘的走势,略微想了片刻,他便落了子。   彼时帘内原本安静睡着的姑娘像是忽的梦呓了两声,虽未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李绥真还是不由抬首去看了那长幔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这一看,才见魏昭灵也侧过脸往那后头瞥了一眼,那张面庞上没有什么波澜,再回过头时,又从棋笥里捏出一颗白子来。   原本是在下棋的,李绥真也一直不敢再开口多说些什么,但过了片刻,他却忽然听见魏昭灵开口道:“李绥真,你可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王……何意?”李绥真冷不丁地忽然听到他这么一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昭灵兀自落了一子,连眼帘都懒得掀,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下,令人并看不清此刻他的眼瞳里究竟是什么神情,“固执,顽劣,”   或是忽然瞥见那个被自己随手扔在案上的小龙人挂件,他淡色的唇微弯,却是笑意寡冷,“还很幼稚,愚钝。”   明知跟着他是多危险的事情,明明有很多的机会,她可以全身而退,她却非要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个姑娘,明明他在她的眼里看到过恐惧害怕,可她却又偏偏是个不肯轻易退缩的人。   “这……”   李绥真终于明白过来魏昭灵是在说帘子后头睡着的那个姑娘,于是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王,臣以为楚姑娘这般小的年纪,却有这样的胆识,是极为难得的……”   “有了魇生花,就注定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普通人的生活,按理来说,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而言,她不可能不会害怕,但是很多时候,人的恐惧与无畏并非是不能共存的两个极端,有的人会因为害怕而停滞不前,而有的人却会正因为害怕而更要往前……”   小心地偷看一眼魏昭灵,见他垂着眼眸在看手里的那枚白子,李绥真便清了清嗓子再道,“王,臣斗胆说一句,姑娘为了王,已是三番四次置身险境,王您既已知姑娘的这份心意,合该待姑娘好些……毕竟,她因魇生花而被动地卷入这一切,那本是她不能选择的,但救您,救臣或是救容将军,那都出自她的真心。”   李绥真从第一次见魏昭灵那时起,他就已经是一个满手染血的少年,活得分毫没有人气儿,扭曲血腥的奴隶生涯造就了他阴郁狠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他从未见过人间风月,那颗冰冷的心也从未爱过一个人。   或许他根本就从不知道,什么是爱。   所以他活在这世上,才会觉得人世无趣又负累,唯有仇恨是支撑他的动力。   李绥真想,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教会魏昭灵什么是爱,也许他就不会深陷在过去的那些痛苦的折磨里,好似这活着的每一刻都如烈火烹油般。   有人爱他,才能消解他对这世间的恨。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楚沅呢?   “臣告退。”李绥真看到魏昭灵的衣袖拂乱了玉棋盘上所有的棋子,他也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并不再多说,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退出殿外去。   沉重的殿门被徐徐合上,殿内纱幔微微摇曳拂动,这里再一次寂静得不像话。   魏昭灵忽然扔了手里的那枚棋子。   桌上的小龙人挂件的龙尾被明珠的华光照得晶莹剔透,他静看片刻,又忽而拧了眉。   他站起身来,伸手掀了那帘子。   躺在床榻上的姑娘整个人都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她还裹着绷带的脑袋,细听之下,她的呼吸声清浅却可闻。   魏昭灵看见她的手从被角里无意识地探出来,原本包扎好的白色布条或许是因为她的胡乱动弹而散开来,露出手上的道道伤口。   他就站在床榻旁,打量她的眉眼,也看她从被角里露出来的那只手。   那个风雪夜,她自顾自地承诺他,一定会带他回家。   她做到了她的承诺,他真的回到了魇都,虽然那里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光景。   也是她告诉他说,拥有记忆就已经足够了,他踏上那片土地,就算是回家。   她说那个替他修建王庙的老者,将他当做了很重要的信仰。   她妄图用她的三言两语,就要消解他内心里所有的挣扎与迷惘,可凭什么?她为什么总要注意他的心情,为什么总要猜测他在想什么?   魏昭灵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更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的,会甘愿为他去做任何事。   可李绥真却同他提及她的心意。   魏昭灵那双黑沉沉的眼瞳盯着床榻上的姑娘半晌,那张向来少有情绪表露的面庞上竟多了几分困惑。   最终,他沉默俯身,伸手将她手上松散的布条重新系好。   但在方才系好的那一刻,他也许是用的力道稍重了一些,引得睡梦中的姑娘蜷缩了手掌,她的手指刚好捏住他的指节。   那是很轻柔的触碰,她的手指是温热的,有些柔滑,只虚虚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却令魏昭灵脊背一瞬僵硬。   像是极轻地羽毛轻轻扫在他的指节,有点细微的痒意。   他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   却是那一刹,他又听到了她模糊的梦呓,竟然是在唤他的名字。   “魏昭灵……”   他看见她嘴唇微动。   “你……”她的声音含糊,他起初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却偏偏又重复着念:“大郎,该喝药了……”   “……”魏昭灵凝视她那张面庞半晌,竟是气笑了。   她竟然连在梦里,都仍记挂着这回事。 第28章 银枝簪见雪(修改) 二章合一   楚沅一觉醒来, 只感觉两只手火烧火燎的疼,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之前受伤的手都已经用白色的布条包扎好了。   上方是绯红的幔帐, 她躺在金殿的床榻上, 而环顾四周,她并没有在这内殿里看到魏昭灵的身影。   殿内寂静无声, 一颗颗明珠的光芒柔亮,她的手机早已经没电了, 也没办法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楚沅忍着疼, 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来, 就看到她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已经被人叠放在床尾。   外套里露出来半截卡片, 让她又想起了龙鳞山上那片树林里的事情,潮湿的树洞, 不断蔓延的树根……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掀开被子下了床,又穿好外套, 掀开纱幔往外走。   乌木案几上那一尊铜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那是比烂树根要好闻的味道, 金殿大门敞开, 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案上那一卷书翻了页, 楚沅走过去才看到那本书似乎就是她带过来的那本通史, 正好翻开在被李绥真撕掉的那一页, 上面还残留着不平整的碎纸痕迹。   穿着朱砂红衣的年轻公子睡在乌木案几后的软榻上, 他闭着眼, 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有些遮住了他半边凝白无暇的侧脸,褪去清醒时的阴沉锐利, 此刻的他看起来竟也多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楚沅再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不自觉轻了些,才又发现他手指间还握着一只九连环,那竟然不是他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红玉九连环,而是她送给他那一整套的玩具里其中的一个。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晃了晃脑袋再定睛一看,是她送的不锈钢平价九连环没错。   他此刻睡着,楚沅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轻手轻脚地在案几旁坐下,用旁边的帕子捏起风炉上茶壶的盖子,然后拿起长柄竹提勺舀了热茶到玉盏里。   茶水从竹提勺里灌入杯盏,热气升腾弥漫开来,她忽然听到“噌”的一声,反射性地循声看去。   软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睁开了双眼,他衣袖底下露出来一柄长剑,剑鞘已经在他指间后退两寸,露出其间锋利的薄刃。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他拧眉,那张面庞上满是警惕肃冷,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些,直到对上楚沅的目光,他才一顿,身体也不再像刚刚那样好似蓄势待发的弓弦。   楚沅一开始也被他那样的目光盯得后背生寒,但见他神色再度恢复如常,她才开口,“你没事吧?”   魏昭灵按了按眉心,轻轻摇头。   半开的朱红轩窗外有风吹着他的衣襟微翻,露出来一截白色的里襟,外面明珠的莹光常亮不熄,照得这地宫里的每一日,都如此刻这般,亮如白昼。   楚沅握着竹提勺舀了一杯热茶推到他的面前,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睡觉总抱着一柄剑干什么?”   魏昭灵靠着圆枕坐起来些,又忍不住咳嗽几声,伸手端了她推过来的茶盏,将要凑到唇边时,他却又停下来,轻抬那双阴沉的眸子瞥她,“自然是防着你,若你不安分,孤便杀了你。”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又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未醒透的睡意,如云般飘忽。   楚沅闻言嘴角一抽,又不小心被杯子里的热茶烫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安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从他的那双眼睛里看出几分冷淡暗沉的笑意,那分明是刻意的嘲弄。   楚沅听了这话,不紧不慢地把茶盏放下来,嘴角待笑不笑,语气有些促狭:“想杀你的人又找不到这里来,你不用一直抱着剑,那把冷冰冰的东西在被窝里是怎么样都捂不热的,你睡也睡不好。”   他闭了闭眼,掩去眸底那些涌动的幽暗情绪,并不开口。   而此刻楚沅的余光扫到地上那柄剑,又忽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最后一场关于他的梦里,他就是拿着这柄剑杀光了那座大殿里所有的人。   她忽然之间,好像又明白了这柄佩剑对于他的意义。   一个多年无法安睡的人,也许总需要借助外物带给他安定的感觉,时间一久,那就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一柄陪着他从时间最肮脏的泥潭里走到云霄最高处的佩剑,剑锋多年饮尽仇恨血,也该是最能令他心感安稳的物件。   楚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面上流露出一点不太自然的神情,像是在懊悔些什么。   彼时魏昭灵看见她那副表情,极轻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抱着剑睡也没什么不好的,”楚沅有点不太自然地挠了挠下巴,“挺好的。”   魏昭灵听到她的这句话,那双原本神情清淡晦暗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光影。   金殿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杯盏时有时无的轻微碰撞声,又或是风炉上煮沸茶水的声音。   楚沅借着低头喝茶掩饰尴尬,她又看到自己衣兜里露出来半截的那张工作证,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忙将工作证拿出来放到桌上,“魏昭灵你看这个。”   她盯着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又想起来水木阵里那么多的尸体,那些尸体有还未腐烂完全的,也还有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的,根本辨认不出那一具才是这个工作证的主人。   她想到这里,就开口道:“魏昭灵,我认识她的丈夫,那是个很好的大叔,为了找她,他已经在路上颠沛了十二年,”   楚沅说到这里,眼底多了一点茫然,她轻皱起眉头,像是有些苦恼,“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个东西交给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我感觉,他是因为相信她还活着,才坚持了这么多年,我怕我告诉他了,他会很难过。”   楚沅从没见过像孙玉林那样长情的人,为了妻子甘愿放弃一切,哪怕希望渺茫,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   殿内溶溶的光芒透过层层的红绡照在魏昭灵的侧脸,纤长的睫羽在他眼下投出极浅的阴影,他眸底仍是疏淡清冷的,“十二年的时间,也许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早就不在乎了,你将这一切告诉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或许孙玉林心里很清楚,要找到一个活着的叶秋彤,原本就是一种渺茫的奢望,这样无休止,也看不到尽头的寻找,对他来说,虽然不失为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但也是一种既残酷又浪漫的希望。   “说的也是。”楚沅垂着头略微想了想,如果她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孙玉林,他或许不会再为了这件事而来往奔忙,但同时,他也许就失去了许多原本刻意要留给自己的希望。   更何况水木阵里的事情她又不能告诉孙玉林,仅凭一个工作证,也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她将那张工作证又重新塞到了衣兜里。   “你说,水木阵里那些人都是被剥夺了异能的,为什么那个人剥夺了他们的异能,还要杀了他们?”提起水木阵,她又想起聂初文,“我爷爷说他是在小的时候被剥夺了异能,但那个人并没有杀他。”   “大约是为了永绝后患。”   魏昭灵对异能的事情也并不了解,好似他从醒来之后就已经身具某种特殊的能力,但如今,他也并不清楚这些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也是通过水木阵里的那些残留了异能气息的尸骨,他才发现,无论是这里,还是她的那个世界,拥有异能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我爷爷还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聂初文并没有同她多说以前的往事,她也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但见水木阵里被掩埋的尸体,她又难免有些担心聂初文。   “与其担心他,倒不若担心你自己。”魏昭灵轻睨一眼那根绑在她手腕上的锦带,“迷踪草的效用在你的魇生花生长完全之时便会消失,届时会有更多的人嗅到它的气息,若你在那之前还未能学会掌控它的力量,便免不了被那些野狗似的东西剥皮拆骨。”   楚沅知道他说的“剥皮拆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要取出魇生花,那些人就只能剥开她的皮肉,拆开她的骨头,才能取出完整的根茎。   她一时握住绑着锦带的那只手,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或是终于见她沉默垂首,神情也有些不太自然,魏昭灵便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颇有兴致地望她,“怕了?”   “你被五马分尸的话你不怕吗?”楚沅听出他凉丝丝的语气,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魏昭灵扯了扯唇,轻抬一手,指节稍屈便有淡色的流光从他指间飞出,牵引着木架上的一只盒子稳稳地落在了楚沅的面前。   “这是什么?”楚沅看着那只盒子,又抬头看他。   魏昭灵那张冷白的面庞上神色淡淡,只略微轻抬下颌,示意她将盒子打开。   楚沅按开银质的锁,打开盒子时,便看到了红色的锦缎上是一根精工细巧的银簪,银质累丝穿插勾连成一朵镂空的魇生花,其中点缀了小巧浑圆的珍珠和玉珠,錾刻了漂亮的花纹,而簪身则如两条蛇一般纠缠相拧,却仍旧纤细精致,并不显得粗苯。   “好漂亮啊。”她一看就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又抬头看他,“是给我的?”   见他颔首不语,楚沅就又多看两眼手里的那枚簪子,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那双眼睛在他的面庞上来回打量,“无缘无故的,你送我这个东西干什么?看起来还挺贵的……”   魏昭灵还未开口,忽然见她忽然探身过来,一张脸忽然凑得很近,近到他都能嗅到她身上极浅的茶叶香味。   那双圆圆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携满清亮如粼波般的神光,她乌黑的眼珠转了转,故意笑着说,“魏昭灵,你不会是喜……”   楚沅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正对上他那双冰冷阴郁的眼睛,她心头忽然一窒,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她硬生生地蹦出另一句话,“簪子挺好的,谢谢,谢谢你啊……”   她说着又往后退,却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都趴在了案几上,差点没把案上的香炉给弄得摔在地上。   魏昭灵看似是没多少表情,但耳根却已隐隐地有了些薄红,在这金殿的光线里却并看不太清,楚沅并没有看到。   敛去眼底的那一丝狼狈,他冷眼看着才从案几上直起身,坐回去的楚沅,“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   “刀剑笨重,与你防身多有不便,这个正好。”魏昭灵也是醒来后第一回 见她手里的那根簪子,可他此刻试图回想起有关于这银簪的某一部分记忆,却始终有些不太清晰。   “防身的?”   楚沅捏着那根簪子来回地看,才看见背面似乎镌刻着两个字,她临着灯笼里的光,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两个字——“见雪”。   “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簪子吗?要怎么防身?”她疑惑地问。   魏昭灵的语气有些云淡风轻,“你可以按下一枚花瓣试试。”   按花瓣?   楚沅摸着银簪上的花瓣,将信将疑地按了一下,极轻的“咔哒”声响起,她就眼睁睁地看到银簪的簪身骤然缩短至簪头,细如银丝般的东西从中弹出来,一颗银质雪花尖锐的棱角嵌入了那朱红圆柱上。   坚硬的银丝仍旧勾连着,在这殿内的光线里,闪着凛冽的冷光,那被风吹起的红绡有边角擦着银丝,竟就那么被生生割断,落了片碎布在她的脚边。   楚沅目瞪口呆。   她忽然明白这根簪子到底为什么叫“见雪”了,这见的哪里是雪,怕是见血封喉的血。   “魇生花喜爱日光月华,你可常带它晒一晒,至于收拢其气化为己用的方法,孤都可以教给你。”   公输盈交给李绥真的一本典籍里记载了关于这枚被改造的魇生花的一切,也提过魇生花的寄主该如何将其力量化为己用。   魏昭灵看她一下又一下地按花瓣,足将那朱红圆柱上戳出好些个小孔,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但那笑意终究未至眼底,只是清清淡淡的,“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谢谢。”楚沅就当自己听不出他最后那句是在说风凉话,仍然跟他道了声谢,然后又去看自己手里的那支银枝见雪簪,“这个东西,你原本是要送给谁的?”   看起来就是女孩子才会用的纹饰,并不像是他会用的东西。   “是……你姐姐吗?”她提起魏姒,语气就不由地添了几分小心。   魏昭灵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面上神情寡淡,“她用不上这件东西,给了你,也算物尽其用。”   这支见雪,是当初魏昭灵才与魏姒重聚不久,他命人铸的。   他儿时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好多人的声音和目光,也自然忽略了他的这位长姐。   长姐抱怨他不像她的亲弟弟,不会同她说话,不会和她一起玩儿,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像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哑巴。   而后来与长姐重聚后,他们之间却比之从前还要多了几分生疏,魏昭灵想做一个好弟弟,可身为奴隶的那三年里,早已将他身上诸多的温暖都消磨干净,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与长姐相处。   他忘了该怎样去做一个正常的人。   时年动荡,他命人找了擅长机括术的工匠特地打造了这支“见雪”,用来给长姐防身。   但她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触碰一下。   从那一年起,这支见雪就一直封在盒子里,再没见过天日。   当初长姐不愿收下的见雪,如今却被眼前的这个姑娘捧在手里,如获至宝一般。   好像这样东西等到今日,才终于有了它的用途。   魏昭灵扯了扯唇,笑意未达眼底。   彼时地宫里的光线仍然明亮,却是分毫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交替,楚沅的手机没了电,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凤镯里的情丝珠召出那道割裂时空的光幕,楚沅穿过它,就到了她心里所想的那个旅馆的房间里。   被子乱糟糟的,窗帘也被半开的窗户外袭来的风吹得来回晃动。   晨光薄雾里,她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色。   楚沅收拾了东西,去前台退了房,在网上买了机票,然后就去外面的早餐店里吃了个早餐,再去车站坐车去新阳市里。   回到春城之后,聂初文和涂月满也没多问她些什么,只是有的时候会偷偷地观察她几眼。   这天阳光很好,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院子里的桃树也已经有了一颗一颗的小花苞,天气再也不像之前那段时间那样冷。   涂月满在院子里给楚沅洗过头发,正拿毛巾给她擦拭,“沅沅,要不咱去理发店把你这头发给弄直了吧?我看你这一天梳得也费劲。”   楚沅自己拿毛巾搓了搓头发,“不弄。”   “你自己不嫌麻烦就行。”涂月满笑得眼睛眯起来,眼尾又多了几道褶子,看楚沅的目光好像永远是这样慈爱温柔的。   “对了,你爷爷给你买的新手机还好用吗?”   涂月满想起来这茬,“他说是什么最新款的,可不便宜。”   “不便宜还买啊?”楚沅掀开毛巾的一角,看向她。   “这不是他翻以前那些东西,翻出来那幅画儿嘛,”说到这儿,涂月满就不由感叹起来,“你说那幅画怎么那么值钱啊?咱卖画的钱,都能在南华区买栋别墅了。”   春城南华区的地段寸土寸金,那儿的房子更是贵得吓人。   说起来那幅画,楚沅也有点内心复杂。   她之前从新阳的望仙镇回来的时候,老聂头就已经发现了她特地藏到阁楼上的那幅画,他们老两口在家里大扫除,她又是放在阁楼墙角的藤编箱子里的,他们腾地方打扫的时候就给发现了。   聂初文的旧物件并不少,据说都是他们老聂家传下来的东西。   那些物件杂乱无章,他也记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了,突然翻出来一幅署名为夜阑左丞相姓名的画,他还纳了闷儿了,以前怎么都没什么印象。   楚沅回来那天,他们老两口都已经请人鉴定过那幅画的真伪,因为夜阑左丞相李绥真留下来的画作实在是不多,他这么一弄,直接都引得电视台的人过来采访了。   还有一些喜欢李绥真的山水画喜欢了大半辈子的收藏家,或者是画家,还有一些研究夜阑历史的爱好者也都过来了。   那天大概是聂家这个小院子里最热闹的一天,楚沅差点都没挤进门。   前两天老聂头一拍大腿,就把那画卖给了一个出价不菲的国画收藏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那画留在他这儿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卖给会欣赏它的人。   楚沅一声不吭,只是在交接的那天被迫跟着老聂头对着摄像机职业假笑了一回。   老聂头虽然严肃,平常说话也总是硬邦邦的,但是收到巨款的那天晚上,他就戴着他的老花镜,点开楚沅的微信,十分大方地给她转了几万块钱,又给涂月满也转了几万。   楚沅原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那幅画,就稀里糊涂地被老聂头给卖出去了……好像给李叔买狗粮的钱也够了。   “他都有钱了,知道买手机换电视换洗衣机,那为什么不干脆换个房子?”楚沅把毛巾搭在肩上,她的头发被自己揉搓成了鸡窝也没在意,她走到短廊那边的石桌前倒了杯茶喝。   “……老聂头泡茶就跟不心疼茶叶似的。”她只喝了一口就没再喝,实在是又浓又苦。   “要真换房子,你舍得离开这儿啊?”涂月满将盆里的水倒了,回头笑着看向楚沅。   楚沅望了望院子里的花草盆栽,还有结满花苞的树,她一手撑着下巴,虽然没说话,但心里仔细一想,好像也的确是这样。   学校已经开学了半个月,因为李绥真那幅《山溪鹿饮图》的关系,楚沅和聂初文还上了电视新闻。   学校里几乎很多人都知道楚沅“一夜暴富”了。   但碍于之前的流言,班里有些女生有时候会聚在一起偷偷谈论她,但大家仍然会刻意避开她,也没有什么人跟她来往。   “她运气也太好了,我听说那幅画可珍贵了呢,虽然新闻没说具体卖了多少钱,但我觉得应该是不少……”   “肯定不少啊,我昨天可看见她手机了啊,就那个最火的牌子,还是最新款呢,少说也一万多块,我想要我爸说什么都不给我买。”   “凭什么呀,她不是杀人嫌疑犯嘛?听说当时她十五岁吧?那个时候被送到福利院去,她这么大的年龄了,身上又有不清不楚的事儿,竟然也有人愿意收养她……”   楚沅走到教室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聚在靠墙的课桌那儿的几个女生谈论的这些话,玻璃窗半开着,所以她也听得很清楚。   她手里还端了杯热奶茶,纸质的吸管软掉之后,纸屑在她嘴里有点怪味,不太舒服。   其中有一个女生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窗外站着的楚沅,她顿时没了声音,又去推了推旁边的人。   那两个女生也抬头,正好看见楚沅。   仍是那样扎眼的羊毛卷,穿着和她们一样深蓝色的外套,里头是白色衬衣,领口还有蓝色的蝴蝶领结,底下搭着蓝色百褶裙。   她校服外套右侧别着的校徽有点歪,底下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面对她们几个的尴尬表情,她也没说什么话,收回目光就往前走进教室门口。   程佳意在走进校门的时候就看到楚沅了,但她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听到了这几个女生说话的声音。   “佳意,你来啦?”其中有一个女生总跟她一起玩,看到她出现在窗外,就笑着喊了一声。   程佳意抓着书包肩带,看了她一眼。   她听得出这女生的声音,最刻薄的话,也是她说出口的。   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女生跟她打招呼似的,程佳意径自走进教室里,谁也没看,摘下书包放进课桌里,坐了下来。   那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脸色奇怪。   楚沅把软掉的习吸管扔掉,也没管教室里有没有人在看她,直接掀开盖子喝了几口,咸甜的奶盖味道浓厚,还有抹茶的清香。   只要不吃纸吸管,嘴里就没什么怪味儿。   她在衣兜里摸到了老聂头给她新买的手机,她平时也没太关注这些,虽然想着应该是不便宜,但也没想到还真要一万多块钱。   大约是他之前在菜场给楚沅买二十块的衣服被涂月满抱怨了,他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太对劲,所以这些天除了给家里的电器换新,还自作主张地跟涂月满去商场给她买了不少衣服。   那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头,楚沅一直都知道。   莫名笑了一声,楚沅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拿出练习册来翻了翻,打算做会儿题。   上次期末考试虽然没吊车尾,但也没好到哪儿去,想起来老聂头看到她成绩单时脸黑的样子,她觉得这学期自己是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下午放学后,楚沅特地去了超市给李绥真的那只小黄狗再屯点狗粮,提了两大袋,她又买了点零食泡面。   但晚上九点半那道光幕一出现,她探头过去才发现那好像并没有在地宫里,于是她果断搁下了最重的狗粮,只背着书包走了进去。   夜风吹着脸颊,江边绿柳成荫。   对岸高楼大厦间闪烁的霓虹灯影坠落在江水粼波之间,层层涟漪铺展开来,映着融融夜色。   这里,是榕城。 第29章 此间春夜里(修改) 二章合一   楚沅站在横穿江水的天桥上, 而在她正对着的靠近江水的石柱护栏旁,立着三个人。   “楚姑娘来了?”   李绥真最先回过头来,看见站在后面的楚沅, 他笑眯眯地开了口。   容镜闻声也转过身, 这位年轻的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将自己的长发修剪成了利落的短发,他五官原本就生得硬朗俊美, 这样的短发更衬得他轮廓刚毅。   他穿着一身现代衣装,分好看不出他是史书上那位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   “容将军你剪头发了?”楚沅伸手指了指他的脑袋。   容镜有些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 “依照如今的情势, 我应该会时常下山来, 只有融入这里, 才方便行事。”   楚沅“哦”了一声,又去看那个穿着衬衣西裤, 外面还搭着一件长款风衣,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魏昭灵, 你也剪头发了吗?”   她走过去,踮起脚就要掀他的帽子, “给我看看。”   魏昭灵抓住她的手腕, 垂眸睨她。   楚沅盯着他的眼睛片刻, 又看到他耳畔的一缕浅发, “哦, 没剪啊。”   “姑娘看来是不希望王剪了头发?”李绥真转了转眼珠, 想摸自己的长胡须, 却没摸到,他才想起来自己留了多年的长胡须已经在今天早晨就忍痛刮掉了。   “虽然他长发短发应该都挺好看的,”   楚沅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下, “但是他这么好的头发剪了又怪可惜的。”   她是客观地在说他好看,这原本就是事实,但这样直白的话语却听得人耳热,连容镜都侧目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没有什么表情,李绥真那个老头却在偷笑。   魏昭灵盯着楚沅头顶的发旋儿,想起在望仙镇上,是她带着他去镇上的理发店里剪头发,但也是她最终后了悔,又拉着他跑出去。   “江永他们呢?没跟你们来吗?”楚沅看见这里的高楼大厦,繁华夜景就能猜得到,这大概就是宣国的首都榕城。   至于江永,那是半个月前被她拍碎陶土后,从中醒来的曾经魏昭灵的近卫。   除了他,还有七个人。   那天地宫里陶片碎裂的声音就跟鸡蛋壳破裂的声音似的,她当天晚上做梦都是小鸡破壳的场景。   “他们早出来了,容将军这头发就是刘瑜给剪的。”李绥真答了一句。   “……”   楚沅反应过来,“半个月的时间,刘瑜连这门手艺都学会了?”   “要融入这里嘛。”李绥真嘿嘿一笑。   刘瑜是个神奇的近卫,他会失传已久的易容术,能够依靠他那些瓶瓶罐罐易容成任何人,拥有任何身份,楚沅还亲眼见他表演过变脸。   容镜跟李绥真坐到另一边的长椅上喝楚沅带过来的啤酒去了,而她就跟魏昭灵并排站在一块儿,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魏昭灵,你看这个。”最终还是她先憋不住开口。   说着,她就伸出手,好似无形的气流从她指尖飞出,激荡起桥下江水波涛涌现,犹如什么在其中炸响了似的。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开始可以掌控它了。”这大约是楚沅这两天最开心的事情,但是好像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人,也只有跟身边的这个人,才能这样没有遮拦,“你送我的册子,真的很有用。”   她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开心的时候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了的欣喜笑意,就像此刻她用那双清亮的眼眸望着他,微扬着下巴,看起来有点骄傲,又好像在期盼他能够给予肯定。   “怎么?不抗拒它了?”魏昭灵仍记得她曾经说过,魇生花带给她的,只有不平静的生活,还有挣不脱的噩梦,可现在她摸到了一点掌控它的窍门,即便只是这样的程度,也令她兴奋不已。   他的语气凉凉的。   楚沅听了这话,先是微微一震,随后她垂下眼睛,抿着嘴唇沉默下来。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带着一点惴惴的心理,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装作不知道,或者潜意识地忽略掉,她就能回归自己所希望的生活。   从之前那些穿着黑色斗篷,面容不清的人找到她,拿着刀割开她的后颈时,她到那个时候才近乎被迫认清这个事实,世界上有很多的事不是她想逃避,就能够逃避的。   “我想活着。”楚沅双手撑着护栏,偏头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很久没有见他这样弯起眼眸,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多添了些生动的情态,却仍带着一种颓靡郁冷,“只有杀了他们,你才有命活,可楚沅,你敢杀人吗?”   听到他的这句话,楚沅不由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观地面对生死。   “嗯?”   听到他的声音,她回过神,耸了耸肩,“没什么不敢的。”   “不敢也没关系,”   魏昭灵轻抬下颌,没再看她,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于这江风之中,朦胧落在她的耳畔,“你听话些,孤也许会帮你。”   地宫里的金银让刘瑜带了一点出来,用了别人的身份去兑换了一些钱。   楚沅在仙泽山上从那两个要杀了她的人身上搜出来的身份证都给了刘瑜,他的身形却只适合那个叫韩振的,另一个男人的身份证上是个光头,他懒得剃头,所以他常用韩振的身份。   这么做也是故意的,用以引韩家人上钩,毕竟如今他们都还不知道韩振已经死了。   楚沅是第一次逛榕城的夜市。   “李叔,我想吃这个!”楚沅看到了一家卖卖章鱼小丸子的店,她就拍了拍李绥真的手臂。   李绥真也瞧得眼花缭乱,但听楚沅想吃什么,他想都不想直接拿钱买。   魏昭灵走在后面,看见那个姑娘不一会儿手里就被李绥真塞满了东西,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不妨她忽然停住脚步,回身来将那一颗用竹签扎着的章鱼小丸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蹙着眉,稍稍往后退开了些,“你做什么?”   “我在听话啊。”   楚沅笑嘻嘻地再把那颗张丸子往他面前凑了凑,“你先吃,我再吃,这还不听话?”   魏昭灵一时怔住,眼睫动了一下,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在这一刻多了些不自然的神色,随后他便推开她的手,率先往前走去。   街上的灯光越发明亮,于是总有人不断将目光停留在他们四个人身上。   当然,大多都是在看魏昭灵和容镜。   即便魏昭灵戴了帽子,但他过分惊艳的相貌还是引得来往的行人忍不住地看向他,而容镜长相也十分出色,他们这一行人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容镜在附近的商场里买了几个手机,手机卡都是刘瑜办好的,他应该是适应这个世界适应得最快的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罐可乐。   却是顶着韩振的容貌。   到了酒店,刘瑜叫了烧烤外卖,李绥真和容镜都在外间吃烧烤说话。   别看刘瑜适应得好,却还没放下身份观念,一口一个“左相大人先请”,“容将军先请”,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臣下不敢”。   楚沅早就被李绥真买给她的那些零食吃饱了,再没多的胃口分给烧烤。   她看魏昭灵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低眼在看手里的手机,她摸了摸衣兜里的东西,犹豫了好一会儿,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也还是掏了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那也是一个新手机。   魏昭灵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个是我买给你的。”楚沅见他没接,就把手机放到玻璃圆桌上,又说,“你们这里的手机在我们那儿是用不了的,要是你去那边了,这个也能用得上。”   魏昭灵挑了一下眉,他垂首看了那手机片刻,才不紧不慢地伸手拿起来,再半垂着眼去看挂在手机上的那个小龙人挂件。   以为弄丢的物件,现在却挂在这个手机上。   屏幕亮起来,照着他清冷的面庞。   果然,她那边的手机在这里,是没有一点信号的。   点开通讯录,那里面已经存好了一个号码,备注着“楚沅”两个字。   他的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到她的脸上。   她也在看他,眼睛干净清澈,好似不曾掺杂任何杂质的涧泉般。   “这个挂件我看你扔在桌上一直也没用,我昨天就拿走了,你看它挂在手机上不挺合适的吗?多好看。”楚沅有点后悔当时没多买一个。   那个卖挂件的大叔不会知道,传闻中的夜阑王已经用上了他的周边产品。   魏昭灵将目光从挂件上收回,随手将绥真拿给他的那个手机推到了她的面前。   楚沅愣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又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给我了吗?”   “那你呢?”她拿着手机划开屏幕看了看,她还从来没在这边体验过有网的生活。   “容镜会再去买。”   魏昭灵只淡声回了一句,便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落地窗外有忽明忽暗的霓虹光色透进来,落在他的身侧,染着他雪白的衣衫多了些明亮的颜色。   他的眉眼总是倦怠冷清的,难掩苍白病容。   坐在他对面的楚沅摆弄了一会儿新手机,没一会儿又坐到床尾的沙发凳上,找了遥控器打开电视。   这边的电视剧电影,甚至于动漫产业都发展得很成熟,楚沅随便找了一部悬疑动漫来看,明明名字,人物外形都不一样,但她越看越觉得剧情很像是她那边某部几年前很火的悬疑动漫的复刻版。   看得没意思,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最后慢慢地往后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明亮的光线里,魏昭灵看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的脸,纤长的睫羽半垂,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王。”   彼时,李绥真出现在了门口,也许是见楚沅已经睡着,他便放低了些声音,“江永来了。”   魏昭灵颔首,并不说话。   在李绥真转身去外间后,他便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将衬衣的袖口解开,往手腕上挽了几寸,随后便俯身抱起床上睡着的女孩儿,穿过一道忽然出现的金色光幕,出现在了另一边截然不同的夜色里。   她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暗黄的灯。   窗外不再有积雪压檐,好像天气也没有他来的那个地方冷。   这是一个安静的春夜,   窗外树梢上还衔着将绽未绽的花苞,已经有了些湿润晶莹的露水。   他也许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是有些轻柔的。   将他放在床上,又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随后他才像是有了空闲去打量这件并不大的屋子。   他也注意到了在她那张床的里侧,有一个差不多同她一样高的毛绒玩具熊,她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此刻就下意识地往被子里拱了拱,也往那只熊的怀里靠去。   魏昭灵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依赖一样东西的模样。   也许她这样的姑娘,也只有在这种无人静谧的夜里,才会放松紧绷的那根弦,不再像个刺猬。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竟弯了弯唇。   于是那样冷淡靡丽的眉眼,一霎便如这春夜里初绽的第一抹颜色般动人。   金光裹挟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这个房间,而躺在床上的女孩儿仍在安睡。   窗外无风无雨,仍是平静安宁的夜。   ——   因为夜里睡太晚,楚沅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尤其艰难。   她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报告”还没喊出口,她就看到了讲台前面站着一个长发少女,还有两个身形高挑的少年。   那两个少年,一个秀气精致,一个疏朗清俊,而那个少女五官生得很好,透着些清冷的气质。   一时间,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从他们三个人的身上移到了教室门口的楚沅身上。   “快进来。”班主任于荣波看她还愣在外头,就朝她招了招手,“可别再迟到了啊。”   “知道了于老师。”楚沅应了一声,走到自己的位置那儿坐下来。   她这会儿才搞清楚状况,这三个人是转校生。   这本不关她什么事,她也不关心,才把课本取出来她就打了个哈欠,她也没听到那三个转校生做什么自我介绍,就开始打瞌睡。第一节 不是于荣波的课,英语老师也不关心她是不是在睡觉。   但当她一觉睡醒,才发现自己好像被那三个转校生包围了。   原本坐在她前桌,左边,还有后桌的同学都换了人,而他们三个人都在看着她。   “……有事吗?”楚沅才刚醒,就被他们吓了一跳。   那个相貌精致的少年就坐在她左边的位置,但这会儿却把凳子拉到了过道上,就坐在那儿。   他摸着下巴看着楚沅,忽然说,“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   楚沅刚想打个哈欠,就又被他一惊一乍的声音吓到,“我就说你这名字熟悉!”   “你叫楚沅,”他的手指着她校服外套右边校徽下的名字,“还是个小卷毛……”   “咱俩小学同学啊!”他拍了一下楚沅的桌子,“你就说,你以前是不是在东陵区的树人小学?”   楚沅原本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但没想到他嘴里还真蹦出了她小学的名字。   她皱起眉,“你是……”   “我是简玉清啊。”少年露齿一笑。   楚沅终于想起来这号人,却没办法和眼前这个少年划等号,她有点不太确定,“简玉清?那个说要找人揍我的小胖子?”   楚沅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当初那个叫简玉清的小胖子六年级的时候不但交了份大致内容为“去网吧打游戏真开心”的周记,被老师罚当着全班朗读,还因为楚沅看不惯他欺负同桌而骂哭了他之后,他扬言要带着一公交车的人来揍她,但是楚沅等到六年级下学期,小胖子转学了,也没人来揍她。   她这话一说出来,坐在楚沅后桌的那个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那个,当时我那是年纪小不懂事。”简玉清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一把头发。   “哦。”楚沅点了点头,也没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她还想趁着下课再补会儿觉,毕竟下节课是于荣波的数学课。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她又忽然听见简玉清说了一句。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楚沅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们还是专程来找我的啊?”   “对。”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生忽然就开了口。   不知道为什么,楚沅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也不再睡了,本能地警惕起来,再将这三个人来回打量了几眼。   “楚沅,”   那个容颜清丽的女生用一双粼波清淡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刻意放低了许多,那是只有他们就近的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城郊公路旁边的荒草地里那几个被烧得连灰都不剩的人,”   “是你杀的,对吗?”   楚沅眼睫动了一下,几乎是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就本能地收紧了些指节,但衣袖遮掩下,她的反应也并没有被这三个人看清。   “你在说些什么?”她笑了一声,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是吗?”   女生却还不愿意放过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楚沅,语气近乎强硬地说,“那些尸体是烧了个精光,可你的气息还留在那儿。”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间绽出一颗透明的泡泡,包裹着一缕淡金色的气流在其中游弋,如同颜色入水时铺散开的痕迹般。   除了他们之外,其余的人都看不到她手指间的东西,楚沅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推开女生探到她眼前来的手,不以为意地说,“我听不懂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请你们离我远一点。”   她看起来困倦极了,脸上神情也不太好,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埋头趴在自己的臂弯,闭上了眼睛,谁也懒得搭理。   “我们是不是搞错了?”简玉清认出来楚沅是他的小学同学之后,就变得有些犹豫起来,他把两个人招到他这边来,小声地说,“她哪会那些啊,我小的时候和她打架都不敢用异能的,怕把她打坏了……”   “你和她还真是小学同学啊?没搞错?”那少年歪头看着简玉清,对他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   “小叔,我不会认错的,她那头卷毛,名字,还有脾气都和小时候差不多,单眼皮,脸也还是那么圆。”   简玉清说着又望了一眼靠着窗正睡觉的楚沅,“反正我觉得她不像,赵凭霜,你确定真的是她吗?”   “我的寻踪术不会出错。”被叫做赵凭霜的少女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那就奇了怪了……”简玉清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再将目光移到那个正在睡觉的女孩儿身上。   而由于他们的样貌太过出色,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楚沅最近的位置,原本坐在那儿的三个同学巴不得换位置,但同时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新来的这三个转校生一定要坐在楚沅的周围。   楚沅本身应该是班里最没存在感的人,但她的存在却又没有办法让大家都忽略掉。   “不是吧,他们干嘛要坐那儿啊?”正吃着小零食的一个微胖的女生跟旁边的人说,“他们不会认识吧?”   “看起来不像啊。”有人往他们那里再看了一眼,又觉得奇怪。   坐在前面的程佳意听到了她们讨论的声音,她捏着一支笔,也忍不住往楚沅那边看了看。   简玉清看起来就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精致美少年,班里好多女生都忍不住看他,而他旁边的简灵隽又是另一种温润俊逸的长相,也很难令人忽视。   而赵凭霜就更像是自带仙气似的,班里也有不少男生偷偷看她。   但偏偏这三个人,都围着楚沅打转。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在楚沅的耳朵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原本是很困的,但这三个人的忽然出现,却令她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半睁着眼,纹丝未动地埋在臂弯里,瞥了一眼隔着过道的简玉清,直到急促的上课铃声响起来,她才装作被吵醒似的,慢吞吞地伸着懒腰坐直身体。   下午放了学,楚沅收拾好书包就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外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上,她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里,胡乱按了一首歌。   公交车缓缓驶来,在站台前停稳,楚沅走上去刷了公交卡,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但她在车窗外看见了一直跟在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楚沅绷紧一张脸,还要再坐几站才到她家附近,但听到到站提示音时,她就站了起来,从后门下了车。   楚沅顺着一条寂静的上坡路一直走,道路两旁的樱花树已经盛开,在地上落了许多残损的颜色。   她走进她常会去的那家便利店里,买了一盒泡面坐在玻璃墙前面的长条高脚木桌前坐下来,一手托着腮,抬头看着那三个无头苍蝇似的家伙急匆匆地从底下跑上来,都气喘吁吁的,正东张西望。   当他们看到坐在便利店的玻璃窗里的楚沅,脸上都闪过一丝同款的尴尬。   楚沅率先打破尴尬局面,对着窗外那三个人挥了挥手,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她掀开泡面的盖子,开始吃。   她坐在里面气定神闲地吃面,在外面的那三个人却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才互相推搡着推开了便利店的门,走了进来。   楚沅正吃泡面,却有人忽然捧了一大堆的零食放到她的面前,她捏着塑料叉的手一顿,抬头撞见简玉清那张刻意挂着讨好笑容的脸,“楚沅,咱俩好久没见了,以前吧都是我不懂事,这些都请你吃。”   “你花的是我的钱。”简灵隽才扫完付款码过来,忍不住提醒他。   简玉清闻声回头,“小叔,就当你借给我的,我下个月还你还不行吗?”   “小叔?”楚沅不由看向简灵隽,他的年纪看起来和简玉清看起来差不了多少。   “他是我祖父和继祖母的老来子嘛。”简玉清习惯了这种疑问,他答得也非常顺口。   说完他就在他旁边坐下来,“你就吃这个啊,要不我们请你吃大餐吧?”   “我吃这个挺好的,你的东西也拿走,我们俩没那么熟。”楚沅吃了口泡面,才慢吞吞地开口。   她吃完就把泡面盒扔进垃圾桶里,又拿起书包,看了面前的这三个人一眼,若有所指地说,“你们家也在这附近吗?”   “楚沅,我们又没有恶意……”简玉清一时脸红,看她走出便利店,忙捧起那堆零食跟上去。   但楚沅已经走上了天桥的阶梯。   见他们没有跟上来,她就顺着天桥往另一边走,在外面绕了一圈,她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   风声吹得巷子砖墙后的绿树簌簌而动,天边雷声阵阵。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心里总是不安宁,在饭桌上也心不在焉,仍然在想那三个转校生的事。   他们应该也都拥有特殊的能力。   但是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城郊的事?明明那天魏昭灵幻化出的流火已经将他们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他们发现了她,又为什么绝口不提魏昭灵?难道他们并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   “想什么呢?吃饭!”聂初文用筷子敲了敲碗壁。   楚沅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懒懒地回了句,“想数学题呢,没做出来我真是茶饭不思的。”   聂初文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吃过晚饭,楚沅就回楼上的房间里写作业了。   她明明是在很认真地做题,眼看着一道题就要解出来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看不清草稿纸上的字迹。   有种奇怪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院子里的灯光早已灭尽,涂月满和聂初文已经洗过碗,回到自己房间看电视去了,电视的声音时隐时现,而楼上楚沅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大开,窗帘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漆黑的房间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水滴声如同时钟的秒针一般,几乎一秒一滴。   楚沅朦胧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好像已经很久很久,可她的眼皮很重,身体软绵绵的也没有什么力气。   她的意识渐渐清晰时,又听到好像有人手指刻意拨弄出的水声,弥漫的热雾拂面,空气里好像又有那种奇怪的香味。   她眼皮颤动,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却最先看到一面被热雾熏得模糊不清的镜子,暖色的灯光投在一面嵌着朱红细纱的屏风上,映出一片绯红浓烈的的光影。   瓷白的浴缸里几乎要漫出来的热水,花洒里还有水滴时不时地掉落在浴缸满溢的水面。   她看到了那个穿着墨绿旗袍的女人。   缭绕的水雾里,她纤白的手指一寸寸地擦去镜子上的水雾,于是镜子里渐渐显露出她的脸。   那是一个仅看侧脸就很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她用一根发钗挽着头发,露出来坠在耳垂的,浑圆的珍珠耳环。   楚沅看到她那张柔美的面容,除却眼尾的一颗痣,她脸上没有一道褶痕,更没有丝毫的瑕疵。   她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却涂了色泽艳丽的口红。   楚沅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她又看到旁边的木架上摆放着一整套大大小小的刀具,浴缸边摆放着的玻璃杯里是颜色乌紫的蜡烛,火苗时而跳跃,好像那种香味就是从蜡烛里传来的,她脸色一变,“你是谁?”   “你没见过我。”女人开口,嗓音温柔绵软,她微微一笑,镜子里映出的神态却显得僵硬又诡异。   她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可你见过我的女儿。”   那张漂亮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变得扭曲起来,好像还隐隐有青筋在薄薄的肌肤底下凸起。   灯光照着她胸前那枚白玉蜂鸟胸针。   楚沅几乎是在看到那枚胸针的瞬间,脑海里就下意识地浮现出龙鳞山水木阵里那道形如蜂鸟般的气流。   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却见女人已经在用那双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睛在打量她。   “你忘了吗?”   她的声音听在人的耳畔显得尤为毛骨悚然:   “你杀了她。” 第30章 深山旧村落(修改) 他伸手捂住她的嘴……   现在是夜里的九点整。   简玉清打开车门下来, 一手插着裤兜,看着司机开着车往车库的方向驶去,他才不情不愿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他还没走近, 就看见那扇雕花铁艺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来, 许多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玉清少爷。”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一眼就看到了简玉清。   “蒋衡,你们这是干嘛?”简玉清面露疑惑。   “岚夫人不见了。”   被叫做蒋衡的男人只来得及跟简玉清解释这么一句, “少爷,我先走了。”   他们一行人匆匆地离开, 简玉清还愣在大门外有些回不过神。   岚夫人?   那不就是他三婶婶吗?   那个罹患精神病, 常年被关在简家西边小洋楼上的女人, 名唤钟雪岚。   他也就小的时候见过她几面,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艳丽的女人,肤色雪白, 还总爱涂颜色鲜艳的口红,总穿一身剪裁合度的旗袍,胸前也总是别着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烫了小卷的乌黑头发, 坠在耳畔的珍珠耳环,还有她那张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面庞。   她常是沉默的, 谁也不搭理, 静静地坐在那儿,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毫无瑕疵的一只花瓶。   是因为她不似真人般的容貌, 再加上那总是阴沉寡淡的表情, 让简玉清只见过两三次, 都还是记得很清楚。   自从简玉清的三叔死后, 他就再没见过这个女人,所以这会儿乍听到她不见了的消息,他才想起来她。   简玉清也没再多想些什么, 他迈进大门,一路走到小花园也没看到什么人,可见蒋衡他们并不是出去寻找钟雪岚的第一批人。   这偌大的简家,显得尤为寂静。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简玉清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有一抹身影从黑暗里渐渐走入昏黄的灯影里。   简玉清在看清那个人的刹那,差点没握住手里的手机,而他屏幕里的游戏人物已经冲到了对方的塔下,在一声提示音中丢了性命。   “……楚沅?”   他瞪大眼睛,惊愕出声。   庭院灯光照见那个女孩儿狼狈的模样,她的额头有一点红肿,浑身都湿透了,包括原本蓬松的卷发也都还在滴水。   “你这是怎么了?”简玉清连忙走过去。   楚沅看到他的时候,面上也有些意外,随后她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却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被水呛过的气管仍然疼得厉害,导致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哑,“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家啊。”简玉清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老实。   楚沅听到他这么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就抿起泛白的嘴唇,下颌也绷紧了些,她懒得再看他一眼,绕过他就往前走。   简玉清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看见她手背上被灼烧出的一道伤口,他先是一怔,然后就皱起眉,出声叫住她,“楚沅,你不是说你不会异能吗?”   她那伤口并不是普通的烧伤。   而他也看到了她手指间残留的淡金色的痕迹,如同细微的气流般萦绕在她的手指,如同一时熄灭不掉的火焰。   他虽然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但那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拥有的。   更何况,她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楚沅听到了他的质问,她身形停顿了一下,手指还是酸麻发疼的,她也没有办法控制那些仍旧萦绕在她手指间的痕迹,她回过头看向他,扯着嘴唇笑了一下,“我有说过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   简玉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灯火尽头的黑暗里,也是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这个楚沅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   路边有零星的灯火,楚沅手背上的烫伤疼得她手还在发抖,但这夜风足够冷,吹得她手背上的伤口,也能稍微缓解一丝的疼痛。   衣服还湿着,被风吹得就更像是冰块贴着她每一寸皮肤似的,让她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淡金色的光幕出现得突然,在这样少却人烟的地方,楚沅迈入光幕,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以为迈过光幕就是酒店温暖的空调房,事实却是白雪覆盖的一座深山。   “楚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容镜最先看到忽然出现的楚沅,但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就不免有些惊讶。   彼时,魏昭灵闻声回头,也正好看清她。   茫茫夜色里,他穿着白色的交领长衫,里面还露出来一截朱砂红的里衣衣襟,清瘦的腰身间系着一根红色的宫绦。   明明他看起来好像穿了三四层的衣服,可是他的衣袖却如云似雪般轻盈,在这月华之下,还泛着银丝绣线莹润的光泽。   他的长发有一半束起成髻,缠了白色的发带,而此刻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随风微动。   “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微弯,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像是颇有兴致地在打量她的狼狈。   “遇上了点意外。”楚沅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只说了一句。   魏昭灵站直身体,偏头瞥见方才被他扔给江永的那件玄色大氅,他只稍稍抬了抬下颌,江永便立即将走上前来。   魏昭灵抬手便将那件大氅拿起来,随手朝楚沅扔过去。   仿佛还带着些温度的大氅一下子盖在了她的脑袋上,她什么都看不见,鼻尖却嗅到了只有他身上才有的幽冷香味。   她把衣服拿下来,就看见他的侧脸,在这样浅淡银辉里,他的下颌线流畅漂亮,鬓边被风来回拂动的一缕浅发更为其增添了莫名动人的风情。   “如何?”他此刻没再看她,而是望向从黑暗尽处匆匆走来的刘瑜。   “王,再往前就是一处村落,那里有些古怪。”刘瑜此刻已经不再是韩振的那张脸,他原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十分英武,此刻来到魏昭灵的面前,便俯身行礼。   魏昭灵闻言,便轻轻挑眉,语气清淡,“走。”   “这是去哪儿啊?”楚沅裹紧了身上那件大氅,跟着他们一起走时,才小声去问旁边的刘瑜。   “此处是位于仙泽山东南面的一座深山,钟家人应该就在这山里。”刘瑜低声同楚沅解释。   “钟家?八户族之一?”楚沅反应过来。   刘瑜应了一声,又冲她笑,“这还得多谢姑娘你当初捡了韩振和那应家老三的手机,他们的手机里的确有些有用的东西。”   刘瑜真不愧是易容天才,他不但能够易容成韩振的模样,更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韩振和那应家老三的手机收集整理出所有碎片化的信息,然后重新分析建立韩振的社交关系,通过一些网络社交账号,或是微信聊天记录来精准地还原出韩振这个人的性格特点,还有他的某些说话习惯。   韩振是个脾气古怪,没那么多社会关系的人,比起应家老三那复杂琐碎的关系网,扮作他确实要省力一些。   因为韩振的妻子是钟家人,刘瑜就扮作韩振套了那个钟家女人的话。   但他只知道是在这座山里,却不知道更为具体的方位。   楚沅听了他的话,就说,“有轩辕柏的地方,应该就是钟家人所在的地方了吧。”   她还记得永望镇外的那棵轩辕柏,还有那上面一大串的铜锁。   “李叔没来吗?”楚沅往四周看了看,始终没有看到李绥真的身影。   “左相大人年事已高,王命他不必跟来。”刘瑜回答道。   他们一行人沿着山路仍在往前走,幸而这些天没有下雨,山间的小路也并不泥泞,道路两侧连绵的树影暗沉沉的,一片压着一片,在月光里显得十分扭曲。   楚沅忽然听到了几声响动。   走在她身侧的刘瑜也听到了,所有人都不由停下来,警惕地观察四周。   那像是一个女人微弱的呜咽声,时不时的,又总有几声乌鸦渗人的叫声。   楚沅打开手机的光,照见不远处那片连天的荒草,在她手机光照过去的时候,她明显看到荒草颤动了几下。   刘瑜和江永他们反映很快,忙抽出刀剑来,往那边跑过去。   楚沅跟过去时,便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被刘瑜他们扒开的荒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破烂的衣衫,嘴唇已经干裂出血,脚腕上还嵌着一个捕兽夹,殷红的鲜血从她的伤口里渗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也许是被忽然出现的几个男人吓了一跳,她那双灰败的眸子满是惊恐,但见忽然探头过来的楚沅,她又有片刻的怔忡。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楚沅看她浑身都在颤抖,就开口说了一句。   等刘瑜掰开嵌进她血肉里的捕兽夹,他们才把她扶起来,楚沅原本要问她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划破空气的声音,她感受到面前的的这个女人身体震了一下,她看到女人胸口在顷刻间破了个血窟窿。   彼时守在魏昭灵身侧的江永还没反应过来,魏昭灵脸色一变,他注意到那颗破空而来的东西时,便迅速出手,淡色的流光从他指尖飞出,在穿透那个女人的东西即将没入楚沅胸口的时候,瞬间将其碾碎,化为齑粉。   而那个女人温热的血液溅在了楚沅的脸上,她看到了定格在女人脸上那样惊恐的表情,当她倒下去,楚沅还看见了她脖颈上一道道的旧伤疤,竟还少了一只耳朵。   她衣袖里露出来半截瘦骨嶙峋的手臂,上面也全是狰狞的伤疤。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下去,倒在压着积雪的荒草堆里,那双涣散的眼睛像是永远也闭合不上了。   面前忽然有一只手递过来一方锦帕,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到那一截白皙的手腕,还有他宽大的衣袖。   那样干净的颜色,就如同堆叠在这山间的白雪一般,不染尘垢。   魏昭灵见她迟迟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扔到了她的手里,“擦一擦你那张脸。”   随后他一挥手,便有簌簌的冰雪凭空而起在他掌中凝结成冰刺飞出,那隐藏在密林之中的那抹身影也许是没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他才开了枪就后悔了,正打算闷头埋在草堆里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却不妨被擦着草叶而来的冰刺刺穿了双目。   强烈的剧痛令这个身形干瘦的男人忍不住惨叫出声,猎/枪脱了手,他在草堆里来回得打滚,月光照着他那张丑陋扭曲的面庞,显得更为渗人。   或是嫌他聒噪,魏昭灵蹙了蹙眉,一时便有冰刺再度刺穿了他的胸膛,将他活生生扎成了个血刺猬,而那些冰刺见了温热的血液,就在顷刻间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密林深处有火光若隐若现,许多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楚沅才用帕子擦脸,却不妨忽然被魏昭灵攥住手腕,她皱起眉头“嘶”了一声,被动地跟着他往另一边走。   他们躲进了更深的黑暗里,就藏在山石后面。   楚沅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想挣脱开魏昭灵的手,而他却极快地松了手,借着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里穿插而来的一缕浅薄的月光,他看到自己的手掌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他垂眼看见她手背上那一片被灼烧出的烫伤。   “我……”楚沅动了动嘴唇,刚要小声开口,却见他眉目一凛,忽然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楚沅眨了眨眼睛。   不远处传来那些人的说话声,火光明灭不断,从巨石上方流泻过来些许暖色的光线。   她看到他的侧脸。   风吹得他鬓边的那一缕浅发晃啊晃,忽然擦到她的眼皮,就那么很轻的一下,有点痒。   但她也忘了挠。   那边一片吵吵嚷嚷,过了好久,才有村民张罗着把死掉的那两个人抬回去,他们四处搜寻了一番,也并没有找到这边来。   等到那边再也没有什么声音,魏昭灵捂住楚沅嘴巴的那只手才放下来,他唤来容镜,“你带人跟着他们,看看那村落里到底是什么境况。”   “是。”容镜颔首领命,随后便带着江永和另外几人离开。   魏昭灵站起身来,复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血迹,他再回头望向还蹲在那儿的楚沅,“你在那边,和人交手了?”   楚沅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她甩了甩那只手,抿着嘴唇片刻才应了一声,“嗯,一个女人。”   她干脆抓了一把雪要往上捂。   可他却又俯身攥住她的手腕,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那一刹她指节稍松,白雪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龙凤镯没有反应,便证明那个人还没到能够威胁你生命的地步,”他垂眼时,她都能看清他根根纤长的眼睫,她听见他清泠的嗓音:“你但凡机敏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我在家写作业,结果她用奇怪的东西把我迷晕了,又把我捆起来把我往水里按,我能挣脱就不错了。”楚沅忍不住反驳他。   单凭异能来说,那个女人的异能其实并没有多强,相反她使用异能的时候还非常痛苦,完全是强弩之末。   但她用的那种特殊的熏香,却让楚沅没办法积蓄太多的力气。   也不知魏昭灵有没有在听她说的话,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只是将衣袖里的一只小的瓷瓶扔到了她的膝盖上。   随后他便再度站直身体,转身往那群人消失的地方走去。   “楚姑娘,那可是好药,治烫伤也有奇效,王给你的,你可要好好收着。”刘瑜看魏昭灵已经往前走了,他就凑到楚沅的身边来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连忙跟了上去。   楚沅捧着瓷瓶借着月光看了又看,她站起身来,一边打开瓶塞,一边也跟着前面的两人往前走。   魏昭灵的药的确好用,她涂了一些在手背的伤口上,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蔓延开来,慢慢地竟然也就不再疼了。   古旧的村落处在这山间最平坦的地界,即便现在已经是深夜,但从他们这边看过去,仍然能够看到未灭的灯火。   楚沅远远地望着,她看到了一座和村里其他的房屋都大相径庭地木楼,那木楼前前后后的飞檐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里头的光芒长亮不熄。   容镜已经回来,他身后的江永还绑着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已经被江永用布条遮挡起来,所以这个男人并看不清眼前的情形,更不知道他面前立了个衣衫雪白的年轻男人。   当着这个人的面,容镜并没有直呼魏昭灵,只是对他颔了颔首。   魏昭灵并未说话,只是看向容镜。   容镜当即会意,便开始盘问,“钟家在哪儿?”   那个中年男人身体虽然在细微的颤抖,但他却还咋咋呼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上了山,就是进了钟家的天罗地网里!敢惹我们明义村,钟家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永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匕来,贴在那人的脖颈,锋利的刀刃只一挨他的皮肉,就划出一道清晰的血痕,“说不说?”   中年男人感受到了刀刃冰冷的触感,他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也不待容镜再逼问他,他就磕磕巴巴地开了口,“从,从南面的一线天上去就是……”   “那你带我们去吧。”容镜说道。   那男人听了这话,便身形一僵,随后连忙摇头,“不,不行!我要是去了,钟老就会知道是我背叛了他,我会死的!我不去,我不去!”   “那你如今就不怕死了?”容镜用剑柄打在他的膝盖,在那人将要大声呼痛的时候,又卸了他的下巴,塞了布条到他嘴里。   “你听好了,摘下这布后,你若敢往后看一眼,我便剜了你的眼睛。”容镜再将刀刃贴在他的脸颊,警告道。   那男人抖如筛糠,又说不出话,只能一阵点头。   在要绕过不远处的村落,往南边去时,楚沅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挂满红灯笼的木楼,她总觉得那是一个诡异的地方。   “好奇?”她忽然听到魏昭灵的声音,回头撞见他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形状漂亮的凤眼。   “不急,等孤解决了钟家的事,你再回来慢慢看。”魏昭灵说这话时慢悠悠的。   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转身便往前走。   楚沅也连忙跟上去,“你是不是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啊?”   “你也可以现在就去。”魏昭灵无视掉她望向他的目光。   “……不了。”   楚沅刚刚在密林里就觉得那些村民每一个人都很怪异,他们还异常的团结,那木楼里到底有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贸然一个人去,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好奇归好奇,但也没有命来得重要。 第31章 十二罗星纹 楚沅,转过去。   一线天就是因两侧山峰石壁夹峙, 所形成的狭窄石巷,这般陡峭逼仄的自然景观与蜀地的奇峰多有相似,山势奇绝, 颇有“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之势。   “上面有钟家人守着呢,我们一般是不让上去的。”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只望了一眼那石巷里往上绵延的石阶, 就停住了脚步,他反射性地想回头, 却被一柄匕首抵在了脖颈处, 他浑身一颤, 不敢再转头。   “敢出声, 我就杀了你。”容镜抬头瞥了一眼那狭窄巷道最漆黑的高处,压低声音再度警告道。   说罢他便回头看了江永一眼。   江永颔首, 立即带着三个人手脚轻快地顺着石阶往上走。   他们穿着现代的衣装,也都戴了口罩,所以那中年男人并没有看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只来得及看清他们手里握着的刀剑。   楚沅站在魏昭灵的身边静静地听,却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忽的, 石巷里有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自上而下, 来回摇晃。   容镜便回身来看魏昭灵, 见他点头, 他才叫两名近卫押着那个中年男人往前走。   楚沅跟着魏昭灵走近那狭窄石巷里, 几百极的阶梯有些长, 但无论是容镜还是这些近卫他们个个都身轻如燕, 似乎他们从陶俑中醒来后,身体就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的弹跳力, 力气,反应力,还有其它方面的身体机能,都比普通人要强数倍。   她走到最上面去,眼前的一切便豁然开朗。   还算平坦的山石地面躺着几具尸体,他们应该就是那个带路的中年男人口中所说的,钟家守山的家仆。   江永一路上带着人已经解决了不少巡夜的家仆,尸体全都被掩埋在积雪之下,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钟家的宅院坐落在四峰包围之间,形成的一片盆地之上,他们从从一线天上来,就立在了四峰之一的山巅,而钟家那座尤其古朴的深宅大院就在这山巅之下。   四峰之间,唯有通过一线天,才能上到这里来。   但如果要下到钟家那座宅院去,就只能通过底下连接到山峰石壁上的铁索。   这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容镜将带路的中年男人用剑柄打晕,他走到魏昭灵的面前拱手道,“王,臣先下去探路。”   随后他便唤来江永和刘瑜他们,飞身下去的同时以剑鞘与铁索相抵,双手分别握住剑柄和剑鞘的尾端一路滑下去。   楚沅在上面远远地望着,还能在时浓时淡的寒雾里看到铁索与剑鞘摩擦出的火星子。   到她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形时,她转头正见身旁衣袖雪白的年轻公子忽而伸手扯下来系在发髻间的那根发带,于是鸦羽般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手中的发带转瞬间就缠在了她的腰间。   他并未借助任何东西,带着她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铁索之上。   急促的寒风拂面,楚沅在被动地跟随他往下的时候,撇开重重的雾气,她眼见那座宅院越来越近。   “王,这钟家足有十二重朱门,每一重门上都布有天宫十二罗星纹,若轻易靠近,必会打草惊蛇。”   容镜匆匆走到魏昭灵的面前来,垂首低声说道。   天宫十二罗星纹,也是古老阵法之一,常被修习阵法之人用在家宅之内的每一重门上,其形成的符纹便能密如蛛网般的编织在整座宅院的上空,若有生人不走正门,□□越院,轻易靠近,便会触及天宫十二罗星纹,从而引起主家的警惕。   这种镇宅的阵法,已经并不常见了。   有这阵法在,他们当然就更不能硬闯,于是魏昭灵唤了刘瑜来,让他带着人换上了那些家仆的衣服,又用极短的时间简单地易容了一下。   楚沅和魏昭灵仅仅只是穿上了家仆的衣服,并没有易容,所幸这夜色掩映之下,那昏黄的灯火也无法窥见他们脸上更多的细节。   守在大门前的家仆原本就已经有些困倦,巡夜的低等奴仆回来,他们打着哈欠也没多看两眼,毕竟下等奴仆都是割了舌头的,他们也自然不会有什么交谈。   有个身形微胖的男人看着他们走进来,便沉默地走到那第一重朱门前,用一把蜂鸟形状的钥匙开了锁,然后就木着脸站在一旁等着他们走进去。   楚沅一看那蜂鸟的形状,就眉心一跳。   这宅院里阴森寂静,路上来回的奴仆都是垂着头,沉默不语。   提着刀的大汉站在院子里就跟木桩子似的,每一个都目不斜视,站在灯火明灭处。   有女人惊恐的叫喊声由远及近,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那边正有几名奴仆拖着一个用铁索困住的女人往他们这边来。   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张脸几乎被长发给遮掩完全,她被拖行在地上,身后便是蜿蜒的血迹。   她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想说话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发出尖利浑浊的声音。   好像她已经知道了,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   这里是阴暗的转角处,并没有什么人,在他们路过楚沅等人身边的时候,魏昭灵却忽然抬首,转过身。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那些人中的某一个人的注意,他回头看向魏昭灵,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被冰刺刺穿了胸口。   容镜反应极快,在魏昭灵出手后便同江永迅速抽出藏在衣服里的刀剑,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抹了他们的脖子。   等刘瑜将那些尸体藏好后,他们原本是要带那个昏死过去的女人往第二重朱门去,但楚沅见那个女人近乎奄奄一息,她又想起来那个被猎/枪打死的女人,她拦住容镜,“容将军,要不你们把我绑起来吧?”   容镜一顿,下意识地抬首去看魏昭灵。   魏昭灵在听见楚沅这句话时,便已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那双凤眼里或有一丝讶异,但也只是片刻,他开口问她,“你想好了?”   楚沅点了点头,然后就自己脱下了外面那件衣服,再特意蹲下身弄了些泥土到身上,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一些,教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不知道自己把头发揉成了毛茸茸的一团,还抬头看魏昭灵,“这样还行吗?”   魏昭灵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他轻轻颔首,“走吧。”   刘瑜只是虚虚地将铁索捆在她的身上,楚沅还时不时地学着那个女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声,装作挣扎不开的样子。   她演得十分认真,甚至还有点入戏了,刘瑜勉强忍住笑,努力摆出一副呆滞麻木的表情。   魏昭灵走在后面,看着前面的那个姑娘假装挣扎的模样,灯火照不见他微弯的眼睛。   第二重朱门依然有人守在那里,蜂鸟形状的钥匙打开门,所有人都静等着他们走进去。   魏昭灵看见那钥匙的纹路,每一把应该都是不一样的。   即便他们现在拿到一把也没有任何作用。   这座宅院很深,每一重门就是一道阵法,院中树木花草皆是阵中棋子,若无人引领,便很容易陷入迷局。   他当然可以不费力地毁掉这些阵法,但那么做,只会引起那位钟家家主的警觉,这座大山是钟家的天地,虽然这些阵法并困不住魏昭灵,但钟家人若要逃,却是易如反掌。   没了轩辕柏作为媒介,他们八户族的人也还能找到别的东西作为媒介重新控制石龙神像,所以在没有见到那位钟家家主之前,当着这一重又一重的院子里那么多双眼睛,他们只能更为小心。   更何况这宅院太大,朱门分布的位置并不相似,每一重院落都是绝不一样的,他们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哪里才是主院。   但在他们带着楚沅走到第九重朱门之前时,守在院门前的人却不让他们再往前,朱门打开,从里头出来了几个奴仆,他们的衣服颜色同下等奴仆的并不一样,他们也并没有被割了舌头,一个年轻男人只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刘瑜一眼,就道,“人给我们,你们下去吧。”   容镜一怔,本能地稍稍偏头往后看向魏昭灵。   这样的情况实在不是能够一直僵持着的,楚沅深吸一口气,她偷偷地拽了拽魏昭灵的衣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先进去,龙凤镯有反应的时候你可得来救我。”   说完她也不等魏昭灵反应,就又开始表演呜咽的哭声,还把铁索弄得声声作响。   魏昭灵还未开口,便见她已经被人粗鲁地拽了进去。   男人拽住她胳膊的时候就用力一折,让楚沅的左胳膊脱了臼,她没防备,疼得叫出声。   “安分点!”男人又拽住她的头发。   魏昭灵被黑色斗篷的兜帽遮掩住的那双眼睛盯着那个男人抓住她头发的手,神情变得越发阴郁冰冷。   朱红的门掩上,他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眉宇间有了烦躁之色,他忽然就少了几分耐心。   穿过一重又一重朱红的院门,楚沅几乎要被院子里那些奇怪的树木给迷了眼,拽着她的两个人揍得飞快,而她为了装作没有力气,几乎是任由他们拽着她的手臂,一路拖着双腿被动地跟着他们走。   拽着她头发的人下手不轻,楚沅觉得自己的头发很可能被他拽掉了一小撮,她也不忍着疼,一声一声地叫喊着。   “爸,我说了我想跟韩振离婚!你为什么不让!他就是个窝囊废!”   最后一重朱门打开,楚沅听到一抹激动的女声,她一抬头,透过半遮着脸的头发,她看到了那院子里横穿着连接两处楼阁的长廊上,立着一个穿着碧绿衣裳的女人,而在她的面前,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老头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拄着一根拐杖,后头还站着几个抱着枪的年轻男人。   这间院子里的光线足够明亮,楚沅看见那棵茂盛的轩辕柏就矗立在庭院的中央,粗壮的树干上竟然裹缠着一缕又一缕的头发,还坠着一颗又一颗的犬牙。   她看见冒着黑气的符纹在上头来回打转,每一片树叶都是不正常的青黑色。   “雪曦,婚姻不是儿戏,这哪是你说离就能离的!”   老者苍老的声音传来,但在底下的楚沅并看不清楼上他的那张脸。   “就因为他们韩家也是八户族?可是咱们钟家是他们韩家能比的吗?!”那女人尖刻的声音十分刺耳。   “好了雪曦,你忘了钟家的祖训了?夜里女子不得外出,快回房去!”老者也许是看到了底下被奴仆押来的楚沅,他便懒得再同那女人多说些什么,只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便对她道,“二小姐,请回房。”   女人仍有些忿忿不平,但她却是最知道自己这位父亲的古怪脾气,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好转身。   而楚沅却在她转身的刹那,好像在她胸前看到了一枚东西。   她没有看清。   但当那老者拄着拐,从吱吱呀呀的木楼上一步步地走下来时,当他走入这更为明亮的光线里,楚沅在他的胸前看到了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她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诧的神情,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今夜把她绑去简家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世界,为什么那个女人胸前的蜂鸟胸针,和眼前这个老头的蜂鸟胸针如出一辙?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水木阵里形如蜂鸟般的气流。   原本毫无关联地几件事,好像在这一刻,都被一枚胸针莫名其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什么时候送来了个这么小的?”老者那双阴鸷浑浊的眼睛细细地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打量一番,声音粗哑难听。   “也许是赖二他们抓了外头的。”抓着楚沅头发的奴仆终于松开了手,恭敬地回答。   “外头的?”   老者低低的笑声带着浓重的阴森气,“姑娘,那就带你见见咱们这儿的世面?”   楚沅看着他手掌里有了汹涌的黑气,那干瘪的皮肤好似每一分褶皱都染了浑浊幽绿的痕迹,连掌心的脉络都是乌青的。   院子里摆了好多奇形怪状的石灯,在他手指符纹涌动的瞬间,便燃起一簇又一簇的青绿火焰。   那两个奴仆忽然松开了楚沅,退开老远。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这老者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楚沅看他的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便果断地按下从衣袖间滑出来的见雪花瓣,银丝飞出,割断了束缚住她的锁链,也擦着老者的脸,银质的雪花潜入了那棵轩辕柏粗壮的树干里。   老者脸上笑容在顷刻间变得僵硬,他后退几步,再看向楚沅时,那双眼睛就显得更加森冷渗人。   楚沅揉了揉自己的头皮,把头发往后拨了拨,露出一张沾了泥土的脸来,“不是要让我见见世面吗?我得看得更清楚些才行。”   “你是谁?”老者警惕起来,铜铃被人摇响,一处连接一处,一重门连接一重门,传遍整个钟家宅院。   于是一时间,朱门被人打开,院外进来了许多人。   楚沅捏紧了手里的见雪,看见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她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发怵,但面上却仍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绪。   巫术和异能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老者并非没有见过身怀异能的人,所以他将楚沅打量片刻,便再往后退了几步,朝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   拿了刀的那些家仆连忙围上去。   楚沅操纵着手里的见雪,银丝收缩来回,快到根本让这些人看不清楚,她敏捷地避开他们的攻击,银丝同时割破他们的血肉,指尖的气流涌出覆于银丝之上,更将他们震出老远。   与此同时,老者伸手施展巫术,那些石灯上的火焰再次燃烧,于是便有一道又一道的光线穿插束缚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那些光线触碰到她的身体不到半分钟,就全都消失了。   反而是那棵轩辕柏的枝叶开始莫名颤动,上面的头发就好像有生命一般收紧,犬牙碰撞,发出混乱的声响。   “怎么会?”那老者的眼睛里终于添了些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能够不受巫术所控的人。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谁也不可能会对巫术没有丝毫的反应。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楚沅回头看他,故意弯起眼睛。   老者的那张脸在这一瞬变得更为阴沉,他只看了身后的人一眼,下一秒那两个人就挡到他身前来,将手中的东西对准楚沅。   楚沅看到那黑漆漆的枪/管,身体就僵硬了一些。   “既然巫术伤不了你,那你就试试子/弹的滋味。”老者脸上再没有分毫的笑意。   他说完,转身拄着拐就要匆匆离开。   眼看那老者就要消失在楼梯边缘,她却没有办法往前一步,而面前的人手指已经摸到扳机,就要扣动。   也是此刻,   守在门口的那群人忽然被强大的气流震得倒在地上,楚沅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觉得微凉的风擦着她的脸颊,那一刹,冰刺已经刺穿了那两个举着枪的家仆的身体。   殷红的血液在他们的胸膛晕开,楚沅后退了两步,又见一柄长剑飞出去,刚好嵌入那老者将要路过的那面墙,他就差一步,脖颈就与那剑刃紧贴。   老者浑身一震,转头时,就看见院门处有人迈着轻缓地步子走进来。   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将下等奴仆穿的黑色斗篷解下来,随手扔到一旁,仿佛他已经忍了那衣服的血腥气很久,此刻他露出一张玉白无暇的面容来,唇边却还染着血迹,脸色也十分不好。   楚沅在看到他的一瞬,就想起来之前在望仙镇上,他路过那轩辕柏时,就被那上面的铜锁弄得很不舒服。   刚刚那老者施展巫术,没有伤到她,却引得轩辕柏有了动静,想来也应该引得魏昭灵身体出现了些不适的状况。   此般光影里,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如雪般的长衫缓步而来的年轻男人。   他像是越过了时空的桎梏,从遥远的年代,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来。   也许是看见楚沅按出见雪的银丝费力地去割轩辕柏上的那些缠了多年的头发,他染血的唇弯了弯,忽而开口,“楚沅。”   楚沅闻声看向他。   “转过去。”站在灯影下的雪衣公子只朝她抬了抬下巴。   楚沅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用力地去割轩辕柏上的头发,每一缕头发都代表了一个无辜女人的性命,她们死在历代钟家人的手里,也成了被钟家禁锢的鬼气,依附在这些头发上,年深日久,越发坚硬。   而魏昭灵看见匆匆赶来的容镜已经带着江永将那老者拦了下来,他才漫不经心地去看这院子里的人。   直到他认出那个将楚沅的手臂拧脱臼的人。   于是刚刚还嵌在墙壁上的那柄剑在他轻抬手指的瞬间就回转剑锋,擦着空气,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砍下了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 第32章 烈火烧天阔 去成全你的好奇心。   沾染了血迹的长剑化为流光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蜷缩在地上, 翻来覆去地连声惨叫。   楚沅本能地想要回头,却见魏昭灵忽然抬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轩辕柏树干上缠裹着的头发已经被银丝彻底割断, 楚沅看了看他,直接收回了见雪, 然后走到他的面前去。   那个男人还在呻/吟,楚沅下意识地要偏头, 却被魏昭灵的手扣住下巴, 硬生生把她的脑袋扳了回来。   就在楚沅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魏昭灵忽然握住她那只脱臼的手臂, 楚沅瞬间皱起眉头,想说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 她听见骨头的一声脆响,她一时痛到失语,眼眶里已经有了生理泪花在打转, 但在那种骤然的剧痛过后,她的手臂却变得轻松起来。   楚沅试探着活动了一下, 已经不疼了, 她眼睛一亮, 不由抬头看向魏昭灵, “行家啊……”   一张白净的面庞刻意沾了些泥土, 卷曲的头发也被她自己揉得像个鸡窝, 她却浑然未觉, 还朝他笑了一下。   那模样,有点傻。   魏昭灵咳嗽几声,将她拉到身后去, 再对上那站在木楼长廊下的老者一双阴冷的眼睛。   “你是何人?”身形有些佝偻的钟裕德不由握紧拐杖,他的目光在魏昭灵的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是有些忌惮,他沉声问道,“此番闯我钟家,意欲何为?”   魏昭灵却根本不想答他,鼻间年深日久积累在这地砖之下的血腥气太过浓厚,于是他皱起眉,太阳穴有些刺疼,“天宫十二罗星纹?比起应家,你们倒是有点意思。”   八户族有衰有荣,如永望镇上鼠目寸光的应家,人丁单薄的钱家,又如这窝在深山密林里,好似土皇帝一般的钟家。   钟裕德乍一听他提及应家,眉峰一剔,他那双浑浊的眼里神光微动,随即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于脑海,“应景山是你杀的?”   魏昭灵只是轻睨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钟裕德看着那张苍白郁冷的面容,越发确定心中所想,于是他面上更多了几分惊骇。   他又想起在仙泽山上莫名失踪的钱永兴,还有应家的老三,又或是他那个失踪后却又莫名出现在榕城的女婿韩振……   钟裕德看着魏昭灵的神情越发阴戾。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人的身份,进而又怀疑此人的动机,仿佛他已身在一个巨大的谜团,其中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年轻人,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钟裕德到底是活了七八十载的人,他久经风霜,早年于三教九流中也是混得如鱼得水,于是此刻他面上分外镇定,语气冷硬,“我们八户族乃是皇室麾下,伤我八户族的人,可是重罪!”   “嗯。”魏昭灵脸上神色未变,看起来没有丝毫波澜。   “你不妨告诉我你的来意。”钟裕德见他迟迟不语,又开口道。   魏昭灵只是看了容镜一眼。   “其他四户守陵人在哪儿?”站在钟裕德身旁用剑刃抵在他脖颈间的容镜问道。   宣国之内,鲜有人知道,守着仙泽山的八户族,守的并不是那一座巍峨绵延的大山,而是仙泽山地下的王陵。   “你这是要把我八户族赶尽杀绝?”钟裕德那张面容上神情有一丝龟裂,终于显露出慌张之色。   “你说是不说?”容镜再将剑刃往前移动了两寸。   钟裕德面上的镇定全都烟消云散,看着站在明亮灯火里的魏昭灵,“你可要想好了,我八户族的人从来都是受皇家庇佑的,你若敢伤我,皇家必定不会放过你!”   楚沅听见他的话,忍不住嘲讽,“好狗。”   钟裕徳闻言,脸色微变,他看向楚沅,可横在他脖颈间的剑刃又凑近了半寸。   也是此刻,他借着光,勉强看清了容镜剑刃上的镌刻的七星纹路,这种镂刻出的星宿相连的图案并不多见。   钟裕德素日爱收集一些古旧的物件,对于刀剑也颇有研究,这剑刃上的图案,他分明是在兵器图谱上见过的。   要熔铸成这样一柄七星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唯有跟随夜阑王的那位年轻的将军,才拥有这样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   史书记载,那是夜阑王赐予那位卫将军的。   钟裕德的神情一瞬变得怪异起来。   “看来你是不想说。”魏昭灵厌恶这宅院里驱散不去的血腥味道,他也逐渐没了耐心。   “年轻人,这么着急做什么?”钟裕德转眼之间便收敛了神色,又笑了笑,“我说过,万事好商量。”   “你想知道剩下的四家守陵人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但咱们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你必须答应我,放过我钟家。”   他虽是说着这样的话,手指却在衣袖间微不可见地敲击了几下,像是在小幅度地施展某种术法。   断臂的男人看到石灯的烛焰摇曳了一下,他当即会意,转身冲向最近的那一盏螣蛇石灯,迅速扭转了底座上的蜂鸟石雕。   与此同时,那些家仆也再度蜂拥而上,将楚沅和魏昭灵都围在中间。   于是密如蛛网般的光幕显现,从夜空之间不断下压,迅速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包裹在了其间。   每一盏石灯都在徐徐转动,藏在这宅院里的另一重阵法顷刻启动,密网收拢的瞬间,钟裕德手中的黑气再度显现。   在他伸手打向容镜之时,容镜反应极快,迅速躲避开来。   而钟裕德也是趁此机会迅速逃离了那蛛丝般的密网,看他们所有人都被逐渐收拢的网阵困在里面,他一笑,脸上的褶皱挤压出更深的痕迹。   “家主,家主救我!”断了臂的男人在网阵里眼睁睁地看见钟裕德拄着拐,慢慢悠悠地走上了楼梯。   可当钟裕德再度站在楼上的长廊间,往下看时,他看见院子里所有被困在密网里的人,除了魏昭灵一行十一个人,剩下的都是他钟家的家仆,但他却分毫没有要救那些家仆的意思。   “年轻人,你认得那天宫十二罗星纹,那你又知不知道这织灵阵?”钟裕德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阴森的笑意。   埋在这地砖底下的每一条人命所积压出的鬼气不但是禁锢仙泽山地宫中那位夜阑王的躯体重要一环,也同样是这织灵阵的能量来源。   阵法不属于巫术,即便是那个体质奇特的姑娘,也挣脱不开。   楚沅被收紧的网丝弄得踉跄了一下,额头抵在了魏昭灵的后背,她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才见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立即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却穿透网丝,根本无法割断。   “魏昭灵,”楚沅抬头去看他,“这个根本割不断。”   魏昭灵的手指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不紧不慢地看向长廊上的钟裕德,他那双清冷的凤眼里连一丝慌张也无,仍如死水一般,不显波澜,却又忽然冷笑了一声。   钟裕德眼见着被困在织灵阵里的那个年轻男人轻抬起手,淡色的莹光从他手指间弥漫铺散开来,犹如流水一般四散奔涌,同时强烈的冷粉袭来,吹得这院落里的灯笼都从檐下跌落,摔在地上燃烧起来。   院子里灯泡声声破裂,火光却渐盛。   钟裕德的脸色一变,下一秒他就看见如簇的光芒朝他涌来,于是长廊在这强大的罡风气流涌动间彻底断裂。   烟尘四起,钟裕德在长廊断裂陷落的时候随之摔了下去。   吐了口血,他才勉强推开压住他的木板木桩,就看见织灵阵已经在那个年轻男人弹指之间,破碎无痕。   也是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也许拥有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的特殊能力。   钟裕德眼看着身着雪衣的年轻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朝他一步步走来,他那张满是皱痕的老脸上终于显露出了惊惧之色。   “想清楚了?”绵延的火光里,那些家仆却早已死在织灵阵里,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烧得恶臭难闻,魏昭灵立在他的面前,仿佛已经被耗光了耐心。   钟裕德咬紧牙关,仍旧不肯开口。   魏昭灵站直身体,好像他雪白的衣袂从未沾染此间的半点血腥尘埃,仍如晶莹霜雪般,还泛着冷淡的光泽。   他手指微屈,便有一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魏昭灵看他时便如同俯看蝼蚁时的平淡神采,但眉眼间的阴郁戾色却越发浓重。   但站在火光之间的楚沅却并没有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因为那一瞬他衣袖里的发带好似乘风飞出,朝她而来,就在那迎面而来的风声里,轻轻覆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只听见钟裕德含混惊恐的一声呜咽,然后就有轻风携来幽冷的香味,那似乎是这满院腐臭的味道里唯一清冽好闻的香味。   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当她随着他乘风而起,覆在她眼前的发带滑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那柔软轻盈的一抹白往下,望见的便是那座宅院里燃烧的火光,那烈焰灼烧着那一棵茂密的轩辕柏,迅速蔓延出更为盛大的火焰。   身旁的人衣袖如雪,侧脸如同好似落入人间的谪仙一般明净无暇。   楚沅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忍不住看他的脸,当她回过神,就有些懊恼,她又想起来容镜和刘瑜他们,就开口道,“容将军他们呢?”   “他们随后就来。”魏昭灵只简短一句。   无论是身为卫将军的容镜,还是魏昭灵的那八名近卫,他们原本就拥有超绝的轻功,更何况如今他们的体质也已与常人不同,他们自然可以轻易脱身。   “那我们去哪儿?”楚沅又问他。   魏昭灵终于偏头看向她,溶溶月华之下,浅淡的银辉都在他的肩上,他那张苍白的面庞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惊。   于猎猎风声中,楚沅见他淡色的唇微弯,她听见他说:   “去成全你的好奇心。” 第33章 八角楼之谜 想做什么都由你。   八角高楼携满绯红绢纱的灯笼, 在夜风中来回晃动,于是一寸又一寸红色的光影也随之摇曳。   那角楼有一种古朴的美,却偏偏被粗矿的铁锁链封住了所有的门窗, 在这茫茫夜色里, 就好像青黑的藤蔓一般缠裹着整座木楼。   “我还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锁。”楚沅看见那楼门外挂着的一把巨型铜锁,不由咂舌。   魏昭灵只看了一眼那铜锁:“万字锁。”   “万字锁?”楚沅偏头看向他。   “这种铜锁需要四把钥匙同时拧转, 才能打开。”   但这样精巧的锁,只能防得住普通人。   魏昭灵那双凤眼里笑意寡淡, 只轻抬下巴, 语气慢悠悠的, “用你的见雪试一试。”   楚沅闻言, 应了一声,然后按下见雪的花瓣, 刹那间银丝飞出,银质的雪花棱角嵌进那楼门上,碰撞得粗壮的铁链发出“铛”的一声。   她握紧见雪, 银丝扭转,一个用力就在火星飞溅的瞬间弄断锁链。   “这银丝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么粗的铁链都给弄断了, 跟切菜似的。”楚沅不由感叹出声, 也没敢用手指触碰那虽然极其纤细, 却是削铁如泥的银丝。   失去了束缚的楼门徐徐打开, 夜风随之趁虚而入。   楚沅下意识上前一步, 然后她闻到了一种带着木头腐朽的霉味。   应该是封闭了很久。   这样一座古朴华美的八角楼, 同这依靠悬崖而建的村落里其它简陋屋舍相较, 就显得格格不入。   而楚沅借着檐角红灯笼的光,看见这样一座外边华丽的角楼里,一个接一个的铁笼。   她仅仅只站在台阶上, 就看见距离最近的铁笼里那几个蜷缩着身体的女人,她们的手脚都带着冰冷的镣铐,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里面。   楼里贴了很多的黄符纸,上面朱砂描画出的图案就好像是迸溅的血液般,潦草又血腥。   这座八角楼在她的眼里就好像成了潜伏在精致皮囊下的凶猛恶兽般,这朱红楼门就是恶兽的血盆大口,在朝她嘶吼,要将她吞噬。   楚沅之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呜咽声,事实上,而在这扇门打开之前,她也设想过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但此番来看,眼前的这一切似乎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她喉咙干涩,一时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忽的一阵风不知道从哪儿吹来,她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顺着脊骨一路往上爬。   相较于楚沅,魏昭灵脸上的表情就平淡得多,甚至懒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他只是饶有兴致地去打量身旁那姑娘的神情。   就在魏昭灵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楚沅忽然迈步走入楼里。   她提着一盏从檐角摘下来的绯红灯笼,借着里面的火光再将这昏暗的室内照得更亮一些。   睡着都仍在不自觉地哽咽出声的女人们骤然被轻缓的脚步声惊醒,她们仓皇地睁开双眼,却望见铁笼外徐徐而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姑娘。   好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紧紧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下一秒,楼上一阵响动传来,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望见铁栏杆里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   那还是一张稚嫩的面庞,往下看时,还在玩锁住她一双手腕的锁链,拨弄着碰撞出清晰森冷的声响。   楚沅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把灯笼再往上一提,就又照见在她后面,还有好多探头过来的稚嫩孩童。   楼下都是年轻的女人,楼上则是年幼的女童,而铁笼外的木桶里应该就是她们的食物,但楚沅才靠近,就嗅到了难以言喻的酸味。   或许那些村民们吃剩的东西,除了喂家里的牲畜,还用来喂这楼里的女人。   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楚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铁笼子里那一张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已经蜡黄的面容,在灯火离得近些时,她们还会本能地后缩,把身体努力地蜷缩起来,像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楼门里的一只只不会叫的老鼠,本能地想要找个洞钻进去。   楚沅神思有些恍惚,她提着灯站在那儿,却忽然隐约听见嘈杂的声音,她回过头,透过大开的楼门,她看见远处有绵延的火光不断靠近,还有好多人说话吵嚷的声音越发清晰,竟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声势浩大。   “愣在那儿做什么?”   她忽然听到立在楼门处的魏昭灵忽然开口,她对上他那双神色清淡的凤眼,又听见他冷静的声音:“想做什么都由你,否则你这一趟,也是白来。”   楚沅先是一怔,随即忙说,“那你可要帮我挡着点。”   她才说着这话,就已经按下了手里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雪花嵌在楼里的圆柱上,她拉上银丝,手腕一转,就削断了左侧所有铁笼的锁链,在那些锁链连着铜锁落在地上时,她又弄断了剩下的所有铁笼上的锁链。   “快出来!”楚沅朝她们招招手。   一开始铁笼的的女人们还有些迟疑,但看着大开的笼门,她们原本灰暗的眼睛还是有了微弱的光亮。   有了最先蹒跚着步履走出来的第一个女人,其他的那些女人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那些村民渐渐近了,楚沅动作极快地帮她们弄断了手上的镣铐,然后又跑到楼上去救那些女童。   这楼里的女人也有原本就是这明义村里的,长到十几岁就被自己的父母送进这八角楼里,等着献给钟家。   也有专做拐子的人同明义村的人谈生意,钱都由钟家出,明义村的人算是中间人,从拐子那儿买来女人或女童关进楼里。   常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给守楼的人一些钱,进楼里挑选女人过一夜,如果是要选个女人生个孩子,就得再多出些钱,这样也能将被选中的女人留得久一些,暂时不用送到钟家去。   如果生的是男婴,那个女人就能免于被送进钟家等死的命运,但要是个女婴,便会连同女婴和女人一同扔回八角楼里。   这些都是楚沅从一个说话哆哆嗦嗦的女人口中听来的零碎话,但只是听了这么一点,她的后脊骨便开始发凉。   “你们是什么人?”   楚沅才走到楼门口,就听见为首的那个皮肤黝黑干瘪,生得一双绿豆眼的老头用粗粝的声音质问。   在他身后是举着火把的村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东西,除了锄头,扁担之类的东西,其中有几个人手里还抱着猎/枪。   集中的火光将这楼门照得通透明彻,却刺激得楼里的那些女人更加畏畏缩缩,不敢往前。   “敢管我明义村的事,我看你们是嫌命长!”那老头看到了那些女人的身影,他那张干瘪的脸皱起来,就更显得丑陋扭曲。   他才说完就去看旁边举着猎/枪的几个中年男人。   那几个男人当即举起枪,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扳机。   但在他们扣动扳机之前,魏昭灵抬手拂袖,淡色的气流铺散开来,如同忽然而至的强烈罡风一般将这些聚集在楼门前所有的人都给震出几米开外。   拿着枪的几个男人再也没有机会扣动扳机,他们的胸口已经被冰刺穿透,坚冰融化,火光里,只能照见他们胸口的血窟窿。   也是这一刻,容镜他们终于匆匆赶来。   魏昭灵掸了掸衣袖上略有残留的灰尘,空气里被扬起的尘土令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他的眼尾已经添了些微红的痕迹,稍稍舒了口气,他挥手将楼门关闭,才轻描淡写般地开口:   “都杀了。”   “是。”容镜领命,下一秒便拔出七星剑。   楚沅站在昏暗的楼里,她只能从被封闭的窗户看到那些飞扬又坠落的火光,好多人的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可她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波澜。   在她后面蜷缩成一团的那些女人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开始笑,好久没有说话的嗓子被牵扯出粗哑的声音。   有人笑了一声,   然后她们忽然又哭作一团。   就好像一个又一个早就被折磨得失去了自我的疯子。   但是那些孩子站在那儿,她们都有一双懵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楚沅,也在看那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   楼门忽然再度打开来,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吹着人的脸颊有点刺痛。   刚才还站在门外那么多的人都已经倒在地上,成了再也不会动的尸体,只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茫然地站在那堆尸体中间。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哭着哭着,又大声笑起来。   楼里的女人们带着孩子跑出去,像是终于挣脱牢笼的一只又一只的鸟,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火光连成片。   蔓延到了八角楼。   那种燃烧着木料,火花迸裂的声音,就像是食人的恶兽被烈火灼烧着发出了痛苦的嘶叫。   后来楚沅站在远处的山崖上,亲眼看见那座八角楼在火光里倾塌,于是火焰又蔓延出去,如一条火蛇一般,蛇信收展之间,彻底吞没了整个村落。   “她们看见你了,这样没关系吗?”楚沅忽然回头,看向魏昭灵。   “无妨,”   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映出那渺远跳跃的火光,却仍然是阴沉晦暗的一片,“她们看不清孤的脸。”   他早已施了术法,他们这一行人的脸在那些女人与孩童的眼睛里,比雾气还要朦胧不清。   更何况八户族如今已经死了四位家主,即便是有新任家主想重新建立媒介控制石龙神像,他们也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做到。   郑家安逸了一千多年,也该让他们尝尝惴惴自危的滋味了。   长夜浓深,楚沅穿过淡金色的光幕,看到摆在自己床头的那个电子钟上显示着:凌晨4:00。   她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又吹干了头发,才往床上一倒,睡得天昏地暗。   但她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好,梦里总是出现那座燃烧的八角楼,她看见那些铁笼,耳边充斥着那些女人小孩的哭笑声。   那些声音振聋发聩般,提醒着她——那是一个和她所在的地方,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六的一整天,除了早上雷打不动地出去跑步,还有中午和晚上两顿饭的时间,她几乎是睡过去的,第二天她才有了精力去把自己没有做完的作业一一完成。   两天假期就这么消耗过去,周一一大早,楚沅照常早起出去跑步,跑完回来洗完澡吃了早餐,再换上校服背着书包走到附近的公交站台去赶公交。   到了教室,她一抬头却看见简玉清他们三个人正围坐在她的课桌前,而简玉清正在盯着那平整光洁的桌面。   “我桌子这么好看?”楚沅走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课桌。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身体不由往后退开些。   一上午的时间,几乎每一节课,楚沅都能感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视线压力,坐在她后面的赵凭霜在盯着她的后脑勺,坐在左边,隔着一个过道的简玉清也一手撑着下巴时不时地看她。   也只有坐在她前桌的简灵隽没空回头。   但她却偏偏气定神闲,认真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的内容,还时不时地做笔记,算两道题。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来,楚沅伸了伸懒腰,随便收拾了书本放进桌肚里,就要到食堂去。   可简玉清却憋不住了,趁着教室里已经不剩什么人,他拦住了楚沅。   “楚沅,我有件事要问你。”   简玉清端着一副严肃的样子,看起来却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同时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三婶婶的女儿,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第34章 旧事再浮影 她一下子栽进他的怀里。……   在楚沅离开简家的当夜, 简玉清在西边的小洋楼上发现了“失踪”的钟雪岚。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她被绑住了手脚,半浸在盛满水的浴缸里。   发髻散乱, 那张没有丝毫瑕疵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血色, 她的目光呆滞,静坐在浴缸里, 香薰蜡烛的玻璃片掉在浴缸里,擦破了她的脚腕。   她墨绿的旗袍被水浸泡得发皱, 那张脸明明是冷白的, 艳丽的, 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总是弥漫着一种枯萎的死气。   就像是颜色浓烈的红色玫瑰花瓣边缘已经开始蜷缩泛黑。   简家的老太爷简春梧和简玉清的父亲、大伯都不在家, 一时也赶不回来,简玉清的母亲陈家敏着急忙慌地让蒋衡他们出去找人, 哪知道钟雪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回到了小洋楼里。   “我真的没有想到,当初被牵扯进那件事里的人,就是你。”   从城郊那些特殊能力者的尸体, 再到这件两年多前的旧事,简玉清怎么也没想到过, 这些都和楚沅有关。   当初法庭宣判时, 简家人并没有出席, 而简玉清和简灵隽都在国外, 他们更不清楚这里面更多的事情。   他们都很清楚, 钟雪岚的女儿, 简玉清的堂妹简平韵是死在特殊能力者的手里, 而法庭上的嫌疑人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儿。   她不是真正的凶手,简春梧也安排了人暗地里为其提供证明清白的有利证据,再加上那位叫叶铮的警局队长也一直在为她奔走, 所以最后法院判了她无罪释放。   “那天那个路口的摄像头都已经被损坏,而你的不在场证明只适用于你是一个普通人的前提之下,”   简玉清紧盯着她,“可你有异能啊楚沅。”   楚沅静静地听着他说完他所有想说的话,才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目光,“所以呢?就因为这个,你就肯定人是我杀的?”   她笑了一声,挥开他挡在身前的手臂,“让开,我赶着去吃饭,没空听你讲笑话。”   简玉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她的步履轻快,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赵凭霜注视着玻璃窗外走过的楚沅,好像仅仅只看她的背影,就有一种云山雾罩般的神秘感。   “我们也吃饭去!”简玉清皱着眉头,一手插在裤兜里,率先走出了教室。   春城一中食堂的红烧肉是出了名的好吃,每天中午抢红烧肉的学生数不胜数,所幸学校考虑到学生们对红烧肉的喜爱,供应的量也多一些。   但即便是这样,楚沅今天来得晚了点,红烧肉已经卖光了,她只能郁郁地点了别的菜,吃了顿没多少滋味的饭。   中午饭没吃饱,下午的物理课她也有点没听明白,一整个下午她的心情都是烦躁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下课时她索性拿了本子和书去了办公室找了教物理的老师请他再给她讲一遍。   教物理的杨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他平时也没太注意楚沅,见她是来虚心求教的,他只愣了一下,就把茶杯一放,和颜悦色地再给她讲了一遍。   下午放了学,楚沅回到家做了会儿作业就听见涂月满在底下喊她吃饭,她打开窗户应了一声,转身跑下楼。   在饭桌上,聂初文又叮嘱了一遍,让她一定不要摘下缝了迷踪草的锦带。   “至于往后的事,咱们……再想办法。”聂初文的声音听着平静,眉心却是紧锁的。   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就被剥夺了异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样才能保护住楚沅,而关于魇生花,他也仅仅只是知道它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他却并不知道该怎么激发出那种力量。   楚沅看他和涂月满说起这件事来,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干脆把筷子“啪”一声放到桌上。   在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时,她轻抬起左手,魇生花的颜色在她指间化作了无形的气流,如风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地推出去,却猝不及防地削断了院子里摆放着好几盆绿植的木架。   在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里,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目瞪口呆。   “你……”   过了好半晌,聂初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学会掌控魇生花了?”   “你怎么做到的?”   聂初文那张严肃的面容上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喜色。   楚沅弯起眼睛,“某天晚上忽然顿悟了,然后就会了。”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说的话很不着调。   吃过饭,楚沅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弄断的木架给收拾了,又把那些歪来倒去的花盆给一一摆好,扫干净从花盆里撒出来的泥土,然后才上楼。   晚上九点半,楚沅背着书包穿过金色光幕,走入了一座金殿。   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上面绣着精致漂亮的金丝纹饰,他的宽袖随着他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微晃,带出水面波光般的光泽。   他抬眼看见她,便抬了抬下巴,“坐。”   楚沅应了一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来,她看到摆在书案一角托盘里的饭菜,“你不吃吗?”   她也不等他反应,伸手将托盘推到他的面前去,“不吃就凉了。”   托盘把摆在魏昭灵面前的书卷挤到一旁,他蹙着眉抬头看向她,却见她已经拉开了书包的拉链,取出了一盒泡面来。   “我又饿了。”楚沅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拿了竹提勺去舀了旁边风炉上茶壶里的水来泡面。   今天的茶壶里并没有放茶叶,只是煮沸的净水。   两人对坐,一个喝粥,一个吃泡面。   新口味的泡面有点辣得过分了,楚沅的额角隐隐有了些汗珠,可茶壶里的水太烫,她舀了一杯也还没放凉,但见魏昭灵面前摆的那一杯他从头到尾都没碰,她索性拿过来一口喝了。   但喝下去的哪里是水,那是辛辣割喉的酒。   楚沅止不住地咳嗽,她干脆后仰,躺倒在地毯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坐起来,“怎么是酒啊?”   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添了些浅淡笑意,手指捏着汤匙,却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等到杯子里的水终于不那么烫,楚沅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鼓起勇气吃泡面。   眼前有一片浅淡的热烟弥漫,那是风炉上茶壶里徐徐缭绕而出的水雾,吹着人的脸颊,湿润又温暖。   室内绯红的纱幔微荡,灯火的光穿透其间,投射出一片颓靡黯淡的红色剪影。   多像是那一夜,水气氤氲的那间浴室。   那个叫钟雪岚的女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在擦干雾气的镜子前,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也看见女人那张没有丝毫瑕疵的面庞下缓缓起伏的青筋,像是一条又一条睡醒的虫,亟不可待地要冲破她那一层薄薄肌肤的束缚,露出最为丑陋的内里。   她像是陷在了两年多前的回忆里,一双眼睛里只能看见殷红的血液,她开始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韵韵”。   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抓着楚沅的头发把她按进浴缸里,那一瞬原本满溢的水更漫出去许多。   楚沅的额头撞在了浴缸壁,被硬生生地按进水里。   钟雪岚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起一柄小刀,她也许是在想象当初她的女儿简平韵死时,被人割开的后颈。   可钟雪岚还没一刀扎进楚沅的脖颈里,却忽然见她手指间有淡色的流光乍现,犹如火焰一般灼断了绑住她的绳索。   楚沅反手拽住钟雪岚的手腕,将她按进水里,用从她手里夺来的小刀抵在她的脖颈之间。   被水呛得鼻腔和嗓子疼得厉害,楚沅咳嗽了好几声,水珠从她的额头一直滑到下巴,再滴落下去。   钟雪岚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了几下。   楚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嘲笑似的说,“原来疯子,也会怕死啊?”   可慢慢的,她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不见,好像这两年多过去,她仍旧没有办法从那场噩梦里真的走出来。   因为总有人要这样提醒她。   就算法院判她无罪,就算叶叔叔奔走那么多天的时间还给她一个清白,那又有什么用?   在这世上,还是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还是有很多人会怀疑她。   如果那年中考完的暑假,她没有失去父亲就好了。   如果那个暑假,她没有去辅导班就好了……   她或许就不会遇见同一个辅导班里的简平韵,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和她起争执,更不会被简平韵盯上,在长达半月的时间里被她欺负,受她羞辱。   “我只说一次,我没有杀她,”   楚沅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迎上钟雪岚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你爱信不信。”   她说完,就将钟雪岚按进浴缸里,看着她挣扎,就算钟雪岚用异能将她的手背灼烧出了一道伤口,她也没放手。   等到钟雪岚坚持不住,楚沅才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   “不是我做的事,你最好不要算到我的头上,不然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楚沅说完,瞥见那被放在浴缸里侧的香薰蜡烛,她伸手拿起来,直接摔在了浴缸壁上,“砰”的一声,玻璃破碎,蜡烛的火苗湮灭在了水里,碎玻璃一半掉在地板上,一半沉入了水底。   “在想什么?”冷不丁的,魏昭灵的声音忽然传至她的耳畔。   楚沅茫然地抬头,对上他的脸时,才回过神。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泛红,或许是那杯烈酒熏得她思绪迟缓,又或者是泡面太辣,辣得她的脸颊都有了些薄红。   魏昭灵初看她的眼睛,不免怔了怔,总觉得这并不像是平日里的她。   “魏昭灵,”   她却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一手撑住下巴,她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杀人吗?”   魏昭灵并未开口,只是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因为在好多人心里,我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她弯起嘴唇笑起来,可是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   她在一个雨夜出门,在路上遇见简平韵。   那时候最不勇敢的楚沅,终于鼓起勇气反抗简平韵,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打架,可后来她的脚后跟被身后堆放在一起的废弃钢管绊倒,她拽着简平韵一起倒下去时,后脑种种地抵在钢管上的同时,她看见简平韵瞪大了双眼,好像她原本攥在手里的一颗什么东西不小心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路口旁边的荒草地里,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越发清醒。   路灯昏黄的交叉路口,被神秘力量击碎的摄像头,还有穿着黑色斗篷的几抹身影,以及……简平韵的尸体,都被她看在眼里。   那些人如风一般掠入黑夜里,像是青面獠牙的鬼魂一般来去无影。   也是那夜,楚沅躺在草地里,看见了打着伞匆匆赶来的聂初文和涂月满,那时的她本能地闭上眼睛装作昏迷,任由他们扶着她离开那里。   后来楚沅才知道,是简平韵偷走了聂初文手里的魇生花种子。   而失去了缝了迷踪草的锦袋,魇生花的气息就遮掩不住。   那些人以为魇生花在简平韵的手里,但却不知道,那颗种子阴差阳错地被按进了楚沅的脖颈里。   魇生花种进入血肉后就会收敛气息,直到开出第三枚花瓣时,才会重新显露声息。   而从那天之后,她的人生就成了一场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噩梦。   同一道伤疤不断被人揭开,一如那夜钟雪岚是非不分,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又如简玉清在今天上午咄咄逼人的质问。   还有学校里那么多双偷偷观察她的眼睛,那么多议论她的声音。   甚至两年多前,她被警察带走后的几天内,铺天盖地的新闻报纸上总有醒目的内容:“警察父亲因公牺牲,成为烈士,女儿却误入歧途,涉嫌杀人……”   她拼命想要忘掉的好多事,却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   “我爸爸是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警察,”   楚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跟他说这些,明明好多事她都已经习惯了藏在心里。   此刻她再也吃不下去一口泡面,捧着脸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也是飘忽无神的,“他是我的骄傲。”   “可是魏昭灵,我却是他的污点。”   在好多人眼里,她就是他那么光耀的,那么伟大的人生里,唯一的污点。   神思恍惚之际,楚沅却被对面扔过来的一卷书“啪”的一声盖在了脸上。   她接住掉下去的书,抬头看他时,已经有点恼怒,“你干什么啊?”   “一杯酒而已,可孤看你醉得不轻。”   魏昭灵用一双平静清冷的凤眼轻睨她,“外人看的永远都是热闹,而非是真相,你的脑子难道还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如玉无暇的面庞上神情疏淡,“旁人的眼光,原本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在史书上也并没有留下多少好的名声。   李绥真说,当年建立夜阑,魏昭灵是在王宫大殿里斩杀了一批臣子,但那些都是盛国旧臣。   除却两位宁死不受降的盛国忠臣严非疾、朱禹之外,其他殿里剩下的都是为官不清的蛀虫。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事的事情都没少干。   那些愿意受降,身家还算清白的盛国旧臣并不在当日的殿中。   严非疾、朱禹一定要做盛国国君谢岐的忠臣,而魏昭灵身为新朝夜阑的君王,只能除其后患。   但夜阑从没有株连九族的连坐之法。   所以那些死在大殿之内的臣子的后人便有离开夜阑,定居他国的,他们以笔为刃,写了不少抹黑魏昭灵的文章。   楚沅还记得李绥真看见书上那些留存下来的文章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直喊:“都是扯淡!”   楚沅想到这些事,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隔着书案探身往前,伸手拍了拍魏昭灵的肩,“还是你比我惨……”   但她没控制好身体,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栽进了他的怀里,一双腿还在桌案上。   气氛忽然有点怪异。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腿上,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僵硬地转头,正好见他垂眼睨她。   “……对不起。”   她真诚地道歉。 第35章 钟氏锁灵环 你说,她手腕上的会是什么……   那夜刘瑜从钟家带出来一个被打晕的女人。   楚沅那时就认出她就是在钟家主院二楼的长廊上和钟家家主钟裕德起争执的那个女人。   她叫钟雪曦, 据刘瑜所说,她是钟裕德的二女儿,韩振的妻子。   几乎是在听到“钟雪曦”这个名字的时候, 楚沅就反射性地想起那个住在简家小洋楼上的那个女人——钟雪岚。   她们不光是有相似的名字, 且胸前都别有一枚白玉蜂鸟胸针。   难道她们有什么联系吗?可明明,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蜂鸟胸针独特, 应该是钟家的家徽,可是为什么钟家的家徽, 又会出现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   楚沅已经为此而烦恼了一整天, 这会儿下午放学走在路上, 她又不自禁地思索起这件事。   “楚沅, 我父亲想见你一面。”她正垂着头去踢脚边的石子,却忽然听到了一道清润的声音。   楚沅一抬头, 正对上简灵隽的脸。   少年俊秀清逸的面庞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一片淡金色的阳光里,好像他的发梢都染上了浅浅的金色。   “你不要怕, 我父亲知道平韵不是你杀的,他不会为难你, 只是想见你一面。”或是见她没什么反应, 简灵隽又耐心地说了一句, 他的语气很柔和, 人也很有礼貌。   楚沅看着他, 心里又觉得怪异, 简家的老头要见她做什么?   她原本懒得搭理他, 转身想走,可脚步一顿,她蓦地想起住在小洋楼上的钟雪岚。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在不断倒退, 楚沅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奶奶,我们班主任弄了一帮一学习小组,所以我现在要去简灵隽同学家帮助他学习,老师说他成绩太差了,让我帮他一把,”   楚沅冲着电话那端“嗯”了几声,又说,“晚饭我回来吃啊,最多两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简灵隽听着她打电话的内容,也当然听见她说他名字的时候咬字刻意很重,他面上露出笑容,却静默地等着她挂了电话才说,“这次月考,我好像是年级第一。”   “哦。”楚沅不咸不淡地应一声,又点开摄像头拍了一张她和简灵隽的合照,再上传到云端。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我父亲不会伤害你,我们简家又不是什么奇怪的组织,不吃人的。”简灵隽当然知道她又是打电话,又是拍照片传云端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安全意识太好。”   楚沅偏头看他,很敷衍的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钟雪岚,她才不会坐上这辆车,更不会去见简家那个老头。   进入简家的大宅,楚沅看着那一扇木门朝她徐徐打开,偌大的客厅里,一盏极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每一块水晶都折射出粼波般的影子。   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穿着宽松的深色长衫,鼻梁上还挂着老花镜。   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父亲。”简灵隽率先走过去,唤了一声。   简春梧闻声抬头,看清面前的简灵隽,他又偏头去看还李在不远处的楚沅,两年多前,他见过这个女孩儿的照片,样貌倒是看着和那时候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那双眼睛,却变了很多。   那双黯淡的眼瞳如今却清亮得很,好像这个女孩儿在这静默无声的两年岁月里,已经把自己同以前彻底割裂了。   “过来坐吧。”简春梧摘下老花镜,朝她招了招手。   楚沅立在原地片刻,顶着简春梧和简灵隽两个人的目光,她还是走了过去,在简春梧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也不想拐弯抹角,听一个陌生人的寒暄,直接开口道,“你找我做什么?”   简春梧闻言,便叹了口气,“楚沅,你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你的。”   “平韵的事,原本与你无关,却平白害你被困在流言里这么长的时间……”简春梧也许是回忆起了一些当初的事情,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多添了些复杂的情绪,“平韵早些年被她父亲娇惯坏了,后来她母亲又得了病,她也变得越来越叛逆,像咱们这样有特殊能力传承的人家,如果滥用异能,是会出大乱子的,我为了约束平韵,不让她用异能惹出事端,就封住了她大部分的异能……”   简春梧提起简平韵,便面露些许自责,“谁知道我封住了她的异能之后,她却被人害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年你经历了什么,”他略微收敛了些心绪,再度看向楚沅时,那双因为皮肉松懈而耷拉的眼睛却在有意无意地看她的手腕,“但是我很清楚,那个时候的你是没有异能的,平韵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身为简家的老太爷,简春梧当初也是将楚沅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躺在医院里昏迷不清的时候,他也去探查过她的脉门。   普通人的脉门和特殊能力者的脉门是完全不一样的,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轻易掩藏住这种血脉的痕迹。   所以简春梧才敢笃定,当初年仅十五岁的楚沅,并不是杀害简平韵的凶手。   相反,他在调查楚沅的过程中,还得知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平韵她……当初欺负过你,你从头到尾都是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简春梧当然明白流言如刀的道理,可是当初的凶手找不到,这桩摆在明面上的悬案没有结案,他就永远没有办法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抱歉楚沅,是我和平韵的父亲没有教好她。”   楚沅的确是没有料到,这位简家的老太爷要见她,竟然只是为了道歉,可面前的这个老头,坐得姿态端正,嘴里说着抱歉的话,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愧色。   “对不起楚沅。”伴随着这一道突兀的声音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沅下意识地抬头,看到蜿蜒楼梯上有一抹身影快步走下来,那是那天还在质问她的简玉清。   他此刻的神情有些尴尬,站在楚沅的面前,朝她鞠躬,“我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跑去那样逼问你,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楚沅以为来的是鸿门宴,没想到是道歉大会,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不多时,简玉清的母亲陈家敏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要留楚沅吃饭,她也没推诿,就在那长方的木桌前坐下了,和简春梧对坐着。   “楚沅,我有点好奇,你当初明明还是个普通人,怎么现在却有了异能?”简春梧在寂静的饭桌上开了第一句口,貌似是不经意的一问。   她的异能,绝不是剥夺了旁人的东西,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行留在体内,是会带着尖锐的戾气的,可他观她,周身气息却圆融得很。   楚沅正勉力用刀叉切割面前的牛排,“可能我的异能它前十几年都睡着了,这两年忽然就醒了吧。”   说完,她喂了一块肉到嘴里,还有点生,她吃不太惯,当着这么多双眼睛也不好吐,勉强吞咽下去才又去看简春梧,她微微一笑,“不过前天你们家的一个女人绑架了我,而今天你又给我道歉……”   她说这话像是不着调的玩笑,又有几分耐人寻味。   简春梧的脸色有点发沉,却又转瞬带了些笑意,“绑你的,是我那三儿子的遗孀,她早年受了些刺激,精神一直不太好,大约是听说你是杀了平韵的凶手,所以她才那么做的,是我简家的不是,今天给你赔罪。”   “是吗?可我看她跟我说话还很清楚。”楚沅不肯再吃那牛排,只是装模作样地用刀叉去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我那弟妹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虽然是能说话,但也整天神神叨叨的,楚沅啊,她的话,都当不得真的,你别往心里去。”不同于简玉清的神经大条,简灵隽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陈家敏感觉到了气氛里的微妙味道,于是忙笑着打圆场。   一顿并不好吃的晚餐很快结束,楚沅站起来便要告辞,简玉清忙跟着跑出去,“楚沅,我送你!”   简春梧还坐在餐桌前,那张脸变得更严肃了些,盯着楚沅和简玉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才去看坐在自己旁边的简灵隽,苍老的声音透出些冷硬的意味:“你说,她手腕上的,会是什么东西?”   楚沅走出简家,也没搭理简玉清,一路往底下的公交站台走,等来了车她就走上去刷了公交卡,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简玉清在车快开的时候及时上了车,但楚沅抬头一瞥,看见他摸了摸裤兜,掏出来一张一百块的钞票扔进了收钱箱里。   她啧了一声,没管他。   他是大方,但公交车司机却死活要找他钱,不能多收,但收钱箱锁着也找不开,就要他站在前门的门口,让每一站上车的有零钞的乘客把钱交到他手里。   他一路上就跟个迎宾的木桩子似的,苦着脸站在那儿,生无可恋地收钱。   楚沅在后头坐着,看见他那副样子没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等她到站,她才站起来从后门下车,眼尖的简玉清就也往后门跑。   “小伙子你钱还没收够呢!”公交车司机喊了一声。   “不要了!”   他胡乱应了一声,把一把钞票塞进裤兜里就追着楚沅去了。   “你还没吃饱吧?我请你吃饭吧,楚沅!”简玉清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身边,“我是诚心道歉的。”   “我家又不是没饭吃。”楚沅近乎敷衍地回了一声。   简玉清一时嘴快,“那我去你家吃饭吧!”   他说得很理直气壮,且成功地引起了楚沅的注意,她停下脚步,终于将目光移到一直紧跟着她的这个少年的脸上,“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我们没那么熟,你不要烦我。”   可即便是她这么说了,简玉清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我之前问你城郊的事,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和我小叔,还有赵凭霜,我们三个仅仅只是觉得你厉害,真的!楚沅,我们都有家族传承的异能,但是我们现在还远远达不到你那样的水平,我听到我爷爷说那几个都是能力超强的家伙,你却很轻松地就把他们彻底送走,我真挺佩服你的!”简玉清像个非要堵在她耳朵边的喇叭似的,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楚沅掏了掏耳朵,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可她却忽然想起钟雪岚。   她一顿,双手抓着书包肩带,状似不经意地打断旁边还在说个不停的话痨,“你三婶婶的事,你知道多少?”   “三婶婶?”简玉清乍一听她提起钟雪岚,他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下。   “对不起啊楚沅,我三婶婶她精神不好,好像从七八年前就已经这样了,她平常都住在小洋楼上,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她几面,她总是神神秘秘疯疯癫癫的,但就是这样,我三叔也还是特别爱她。”   “三叔出意外死了,她的精神也变得更不好了,后来平韵出了事,她的脑子就更不清醒了。”   “我看她胸前别着一枚蜂鸟胸针,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挺特别的。”楚沅听了他的话,又提起那枚白玉胸针。   “哦,那个啊,那应该是三婶婶她的家徽?我母亲说她从来都不肯拿下来,但是我问母亲,三婶婶的家在哪儿,她也答不上来,好像三婶婶是我三叔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   简玉清对他这位三婶婶的来历也所知甚少,也许最清楚的,应该就是他那位已经去世的三叔了。   “哦。”楚沅静静地听他说完,才点了点头应一声。   简玉清也到底没有真的跟着楚沅去她家吃饭,楚沅走回巷子里,走上阶梯伸手推开木门,里头传来的京戏声音就越发清晰。   “不是去同学家学习吗?回来这么快?”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的聂初文掀着眼皮看到她,还挺惊讶。   “嗯……”楚沅懒懒地应一声,“老聂头,我饿了。”   涂月满在屋里听到她的声音,就探头出来,“沅沅饿了?我这就做饭去。”   今天晚饭吃得早了一些,楚沅吃完就照往常一样上楼做作业,时间到了九点半时,淡金色的光幕被她手腕上凤镯里乍现的金丝牵引出来。   她正想走进去,却撞到一个人的胸膛上。   楚沅抬头,正好看见魏昭灵的脸。   她想起昨天晚上眼前的这个人面无表情地提着栽进他怀里的她的后领,把她扔回了对面的软垫上。   楚沅往后退了两步,看他从光幕的另一边走过来,不由开口道,“你今天终于肯过来啦?”   魏昭灵穿着款式简约的休闲装,戴了顶帽子,帽檐半遮住了明亮的灯光,他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却显露分明。   “只是来看看。”他迎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咸不淡的。   “看什么?”   楚沅好奇地问他。   “看看你,”他说着,一双凤眸微微弯起,竟也好像在一瞬间染了些柔和动人的春色似的。   他的尾音刻意拖得长了些,而楚沅的神思都好像随着他这样的情态和声音恍惚了一下。   好像心跳漏了一拍。   “到底有多惨。”   可下一秒,他的下半句话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让她骤然从奇怪的神思里惊醒,她有点气不过,“……我们两个人间惨剧就别互相伤害了吧?”   “你是来找钟雪岚的吧?”楚沅想起钟家的事,她也就反应过来,“我今天问简玉清了,他说钟雪岚是他三叔从外面捡回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她如果真的是钟雪曦的姐姐,那她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是楚沅始终想不明白的事。   魏昭灵的反应很平淡,“既然你与孤都能借助龙凤双镯来去自如,旁人也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楚沅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魏昭灵忽然上前两步,同她靠得很近。   下一刻,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再挥手将窗户彻底打开,然后便带着她飞身从窗户一跃而出。   银白的月华里,簇簇春花的影子还很朦胧。   楼下是电视嘈杂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声涂月满和聂初文的笑声,他们从未察觉,有一双人影从二楼的窗户掠过树梢,飞入云霄。   迎面的风几乎吹得楚沅眼眶发酸,她根本看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只觉得身体一直是腾空的。   魏昭灵的手里捏着一枚蜂鸟胸针,那是刘瑜从钟雪曦那里拿来的,凭借这上面的气息,他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另一枚蜂鸟胸针的所在。   他们两人落在白色小洋楼二楼的阳台上,楚沅揉了揉像进了辣椒水的眼睛,才看清那玻璃门。   魏昭灵手指微屈,强烈的气流将其推开,他率先走了进去。   夜风吹动深色的窗帘,睡在床上的女人猛地睁开一双空洞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卧室里,她借着阳台外洒进来的微弱光线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   她抓着被子坐起来,本能地往后缩。   可是淡色的流光在她眼前如同一簇火苗一般燃起,映照在她的瞳孔里,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动弹。   她微弱的异能根本没有办法抵抗这种强大的威压。   那火苗骤然浸入她的眉心。   “怎么样?”楚沅看魏昭灵收了手,忙问道。   “有人剥夺了她的异能。”   魏昭灵微微蹙眉,他的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个已经失去意识的女人脸上。   “不可能啊,她明明还有异能。”楚沅还记得那天的事,钟雪岚的异能虽然微弱,且使用起来像是承受了不少的痛苦,但她的确是拥有异能的。   “因为她自己夺了回来。”   这也是令魏昭灵颇感意外的一点。   “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巫术留下的禁制,这种禁制造成了她的能力再回到她的身体里时,产生了排异。”   钟家行巫术的媒介除了那棵轩辕柏,还有一只锁灵环,可刘瑜他们却并没有在钟裕德身上找到它。   锁灵环可以连接其他八户族用以施行巫术的媒介,更能准确判定出剩下的四户人家所在的位置,可偏偏这东西不在钟家。   钟雪岚是钟裕德的大女儿无疑,可她身上也没有锁灵环,不仅如此,她的脑子里还住了一只啃噬记忆的蛊虫。   而一个疯子是自然给不了他们任何答案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如此苦心孤诣,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兴致尽扫,魏昭灵面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寡淡,他再没有留下来的兴趣,转身时,便对身旁的楚沅道,“走吧。”   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魏昭灵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楚沅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一步步去踩他的影子,猝不及防见他回头,她便扬起笑脸,也不心虚。   魏昭灵拢眉,大约是在打量她的脸。   明明昨夜她在那烟熏火燎间已经红了眼睛,可此刻她在他的身后,又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似乎所有的难过、愤怒于她而言都只是一时的,她转过脸,就能忘得干干净净。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魏昭灵静默地转身,漫无目的似的往前走。   “魏昭灵!”   树叶被风吹出簌簌的声音,楚沅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她快步跑到他身边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我们去玩儿吧!”   她是一脸兴奋的表情,用一双明净的眼睛望着他,抓住他的衣袖,“我带你看看什么叫做不夜城!” 第36章 尺素寄相思(捉虫) 她待王真是一片真……   春城最热闹的时候不是白天, 反而是晚上。   老城区的盛春街延续了几十年的烟火气,天刚擦黑就有摊位从头摆到尾,露天席地地摆着些桌子和简易马扎, 冷食热炒, 烧烤麻辣烫应有尽有。   来来往往的人潮将着街道挤得更显狭窄,街头还有弄了个音响, 架着麦克风唱歌弹吉他的歌手。   魏昭灵仍然不适应这种嘈杂的热闹,就好像在望仙镇上的那一天一样, 可偏偏, 总有这样一个人要拽着他的衣袖, 走进这样的烟火喧嚣里。   她应该是最喜欢这样的地方, 除了在望仙镇上时,她因为下巴脱臼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的那些小吃, 后来在榕城的夜市上,她就像今夜这样从头吃到尾。   魏昭灵静默地看她蹲在用充气水池边,小心翼翼地用小网兜去舀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她试了好几次, 才终于舀起来一只小金鱼,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惊喜, 偏头望他, “魏昭灵, 你看我……”   话还没说完, 她就被晃动的鱼尾溅了一脸的水珠, “扑通”一声响起来, 她下意识地回头, 发现自己舀起来的金鱼已经自己跳回水里了。   她擦了把脸,干脆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也来玩一下啊。”   魏昭灵垂眼看见她正仰面望他, 她前额的刘海都已经被水珠浸湿了些,她像是丝毫觉察不到他的不耐,捏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快点啊魏昭灵,就是这只!”她还认得出从她的网兜上逃走的那只颜色金红的小金鱼。   像个小孩子被激起了莫名的胜负欲。   魏昭灵觉得好笑,到底还是蹲下身去,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网兜,可当他平静地盯着那水波里的一只只金鱼时,她却忽然握住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令魏昭灵脊背稍僵,他一时怔忡,便任由她牵引着他拿着网兜的那只手往右边移动了些,“你别认错了啊,它在这儿呢!”   她毫无所觉,满心满眼都只有那只“漏网之鱼”。   魏昭灵垂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顺势将网兜下移,沉入水波里,转眼就带起了那只金鱼。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迅速。   楚沅看到他网兜上的金鱼还愣了一下,然后她诚心实意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提着金鱼袋离开盛春街,楚沅又在附近的电玩城里玩了一通,魏昭灵就提着金鱼坐在那儿冷冷淡淡地看她。   她什么都玩,什么都尝试,还会时不时地回头看他,看他还在那儿,就朝他招招手笑得灿烂,转头又去玩别的。   也许是这夜的风有点冷,魏昭灵又忽然开始咳嗽,楚沅停下来,看见他的脸色好像又苍白了几分,她想起自己拉着他在盛春街玩了那么久,也吹了不少冷风,她不禁有些赧然,“今天就到这里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   紧接着,她又把手里的金鱼袋递给他,“这个是你抓到的,你就带回去吧,地宫里除了李叔那只小黄狗,也没什么小动物了。”   她朝他笑,“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谢谢你愿意和我来。”   这两年她没什么朋友,没什么人和她来往,也当然不会有人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和她一起来这里玩,以至于春城好多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可她今晚真的很开心,就算他好像什么也没做,甚至不肯吃她递过来的东西,不肯陪她玩,但他坐在那儿,她回头看见了,也还是觉得很开心。   所以她总回头看他。   此刻魏昭灵静默无声地打量眼前的她,明明她常是会笑的,有时真心,有时假意,或有敷衍,或是嘲讽,可今夜,她却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他险些忘了,即便她已经见过那么多的风雨,身上也承担了比常人还要沉重的东西,但她也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她如此乐观的心态,也替她保留了一份简单的天真。   “走吧。”   他淡色的唇轻启,只简短一句,随后便绕过她,率先往前走去。   在无人的旧巷里,淡金色的光幕凭空显现,楚沅看着他迈开双腿将要走进去,她忽然喊他,“魏昭灵。”   他闻声回头,正见她朝他招手,“晚安!”   又是那样一张笑脸,他眼睫微动,清冷的眼眸里也许沾染了这昏暗长巷里几寸灯火的光,泛起些细微的波澜。   他侧过脸,垂下眼睫,走入了光幕里。   彼时李绥真已守在金殿中许久,或是听见殿中垂挂的铜镜碎片摇晃碰撞出的声音,他一抬首,便见魏昭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殿中。   他摘下帽子,乌黑如缎的长发已经有些凌乱,他抬首在铜镜的碎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今夜他好像做了很多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也包括他提在手中的这只金鱼。   他眉宇微蹙,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恍惑。   “王,您这是……”李绥真上前行了礼,又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金鱼,便小心地开口。   魏昭灵仿佛才回过神一般,他伸手将那金鱼交给李绥真,语气平淡,“去将它安置了。”   李绥真接过来,他眼珠转了转便福至心灵,“是楚姑娘送的吧?这鱼传尺素……她待王还真是一片真心啊!”   鱼传尺素?   魏昭灵有一瞬怔忡。   “王请安心,臣这便将其好好安置!”   说罢,他便转身告退。   偌大的金殿寂静下来,魏昭灵回过神来,那张面容上添了些倦怠,他掀了帘子走进内殿里,脱下外套,又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一颗一颗地去解衬衣的扣子。   衣襟渐开时便露出他精致白皙的锁骨,魏昭灵轻声咳嗽着将衬衣脱下来,乌浓的长发半遮住了他后背线条流畅的脊骨。   他的腰身清瘦却柔韧,腹部肌肉的线条轮廓分明,那样脆弱苍白的肌肤在一刹被颜色暗红的锦缎衣袍遮掩大半。   他再掀帘走出内殿,去了设在偏殿的浴房。   浴桶里的热烟缭绕蔓延,他端坐其间,长发大半都已经被水打湿,侧脸还沾染了些水珠。   或是忽然想起李绥真的那句“鱼传尺素”,魏昭灵慢慢睁开一双清冷的凤眼。   难道她真的是故意为之?   ——   榕城皇宫勉政殿内。   “陛下,当夜不但是钟裕德被杀,明义村里的人几乎也都死绝了,从山上逃出来的那些女人里有几个闹得很凶,现在媒体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舆论已经进一步发酵。”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双排扣西装制服的闫文清禀报道。   长长的乌木漆金书案后,立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随意地落笔便是潇洒落拓的几笔。   他的长相看似温文秀致,骨相每一分都生得恰到好处,天生一双温润笑眼,周身都像是浸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书卷气。   彼时他握着笔的动作未停,墨色一笔又一笔在雪白的宣纸铺开,“钟家行事向来不知收敛,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那老家伙自己嫌命长。”   “好好安顿那些女人小孩,尽可能给予多的安抚,”   话到此处,他笔尖稍顿,抬眼看向闫文清,“朕记得,钟裕德还有一个女儿?”   “是,那钟氏女名为钟雪曦,是韩松大儿子韩振的妻子。”闫文清恭敬道。   郑玄离应了一声,“那便提她上来做钟家的家主吧。”   “八户族如今只剩四户,”他随手将毛笔扔进笔洗里,看着那墨色在水里渲染散开,“文清,这个人是想将八户族赶尽杀绝啊。”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这么想要置八户族于死地?”他坐下来,又端了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陛下,臣觉得,很有可能是当初与八户族一同守陵的那些夜阑守陵人的后人。”闫文清推了推眼镜,说道。   当初守仙泽山夜阑王陵的,并不是宣国派遣的八户族,而是被魏昭灵初登王位时便脱了奴籍的十二个人。   后来宣国皇室先祖派人上山斩杀他们,有九个人都死在了宣国士兵的刀下,却仍有三个人从此逃脱,下落不明。   如果他们三个人当时还活着,也很有可能延续了各自的血脉。   只是这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闫文清也并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否还记得这段累世的仇怨。   但如果不是他们的后人,那么整个宣国,又有谁真的敢对八户族动手?   “还有一种可能,”   郑玄离听罢,眉眼间仍带着浅淡的笑意,“也许死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夜阑王魏昭灵,真的复活了。”   闫文清闻声抬头,看向书案后那位年轻的皇帝,他稍怔了怔,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陛下,恕臣直言,这死而复生之事,原本就缥缈未知,何况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位夜阑王……他真有复生的可能吗?”   “你不信啊?”   郑玄离的语气轻飘飘的,他说话的语速也一直都是这样轻缓从容,“朕也不信。”   “可我郑氏先祖用八户族守仙泽山守了这千年光景,这早已成了刻在郑家祖训上的规矩,朕又怎么能坏了这规矩?”   “传闻不是说,魇生花可使仙泽山王陵里埋葬的所有生灵一夜复生吗?那朕一定要看一看这魇生花,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威力。”   “可陛下,我们又该怎么去找这魇生花?”   在闫文清看来,这传闻中的魇生花就同夜阑王死将复生的谕示一般,神秘缥缈。   郑玄离微微一笑,他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摆在书案上,“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那洒金的宣纸上赫然只有两个字   ——“楚沅”。 第37章 陌生的影子 孤也没说过,你就要忍下这……   食堂里人声嘈杂, 几乎每一张桌子前都坐着不少人,大家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只有楚沅这儿清净许多, 除了她以外, 也就再没有别人。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一边吃饭, 还一边在想数学卷子上最后那道错题,学校食堂的红烧肉味道很好, 吃着也并不腻味。   她刚低头扒了一口米饭, 就看见对面放下来两个餐盘。   楚沅抬头, 正好对上简玉清的笑脸。   “楚沅, 我们可以坐这儿吧?”他虽然是在询问,但实际他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对面的两个位置被简玉清和简灵隽占领, 而她旁边又坐了个赵凭霜。   楚沅一时无言,这几天他们三个人真的是像跟屁虫似的,她吃饭他们跟着, 下课又非要聚到她这里来聊天扯淡讲冷笑话。   “楚沅,你为什么手上总绑着一根锦带啊?”简玉清吃饭的时候又看见她手腕上绑着的那条锦带, 没憋住问了声。   他这话一出, 赵凭霜和简灵隽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楚沅的手腕上。   “没什么, 小装饰。”楚沅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看, 她咬了块红烧肉, 脸上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情绪。   “哦……”   简玉清也不是很懂她们女孩子的爱好, 也不多问了, 马上换了话题,“那咱们下午放学,去网咖打游戏吧?我请客!”   “不去。”楚沅摇了摇头, 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啊?”简玉清问道。   楚沅弯了弯眼睛,抬头看他,“我们又不熟,再说了,我还得复习呢,要是这次再考不好,我们家那老头会不高兴的。”   简玉清的神情有点蔫蔫的,“我以为我们挺熟的了……楚沅,你要学习也行啊,咱们下午可以去奶茶店嘛,我小叔学习很厉害的,他可以教你。”   楚沅听了他的话,还有点诧异。   这就不打游戏,改学习了?   她实在是不太明白,这三个人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   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些什么?   楚沅垂下眼睛,往嘴里喂了口饭,又想起那天在简家的那顿饭。   她才不信,简春梧找她只是为了道歉,如果真的只是道歉,那为什么两年多前他不出现?   偏偏在这个时候,专程让人把她请到家里去道歉……这还真是看不出多少诚意。   在这段时间,楚沅也从简玉清的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特殊能力的信息。   简玉清说,现在拥有特殊能力传承的,主要有五个世家,春城简家,平林刘家,新阳林家,海城余家,京都赵家,除了这依靠血脉传承的五个世家,还有许多零散的异能者,散乱在世界各地,但又都与五大世家多少有些联系。   五大世家中,京都赵家的家风既正,实力最强,其次就是春城的简家。   赵凭霜就出自京都赵家。   “行啊。”收敛心思,楚沅抬头见简玉清还在看她,她便随口应了声,然后端起餐盘,率先走了。   赵凭霜还在盯着她的背影看。   “看什么呢你。”简玉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赵凭霜收回目光,“她看起来真不像是有异能的。”   “是吧?我也觉得她不像,可偏偏城郊那几个心黑的家伙还真是死在她手里。”简玉清说着还感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一样厉害啊。”   简灵隽笑一声,“等你四五十岁的时候也许有可能。”   ——   下午放学,楚沅还真跟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奶茶店学习,不得不说,简玉清虽然看着傻了点,但他学习成绩却还是不错的。   “我记得你小学经常考鸭蛋吧?”楚沅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   “……我小叔教的好。”   简玉清干笑两声,挠了挠头。   几个小时的时间,楚沅被他们吵得头疼,好好的一道数学题,他们非要攀比谁的解法多。   这可能就是学霸独特的秀优越方式。   楚沅索性用纸团塞上耳朵,写其它的作业去了。   快到晚饭时间,简玉清又说要请吃饭,但楚沅没答应,收拾好书包就要去附近的公交站台等车。   路过路边商店的玻璃橱窗时,楚沅有一瞬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了她身后有一抹张扬的影子,可她停住脚,认真去看那玻璃窗上的自己,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皱了皱眉,楚沅继续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沅沅最近学习很用功,奶奶特地给你炖了这汤,补补脑。”饭桌上,涂月满给楚沅盛了碗汤,又笑着说。   聂初文终于舍得关了他那收音机,看涂月满没给他盛汤,便抿起嘴唇,也不说话。   楚沅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   她笑了声,把自己的那碗汤递给他,“来,你们小满给盛的,您先喝。”   楚沅这句话一说出来,聂初文那张老脸竟然有点不太自然了,他故意板起脸,“你个小丫头片子!”   但也没把那碗汤推回去。   “行了老聂,跟孩子计较什么?”涂月满忍不住笑话他。   楚沅笑嘻嘻地接一句,“因为老聂头也是老小孩呀。”   然后楚沅就被聂初文弹了个脑瓜崩。   她“嘶”了一声,揉了揉脑袋,“老聂头您手挺重啊。”   一顿晚饭吵吵闹闹地吃完,楚沅在奶茶店就已经写完了作业,她决定放松一会儿,就上楼搜了部喜剧电影来看。   夜里九点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楚沅戴着耳机,正被电影里的主角逗得发笑,可她脸上的笑容又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后背剥离,她的心肺像是被巨石挤压了一下,令她下意识地扶住桌角。   晦暗阴沉的影子从她窗前摇曳而过。   楚沅拿掉耳机的瞬间,她听到楼下好像传来了响动,她瞳孔微缩,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   客厅里已经一片狼藉,楚沅看到涂月满额头破皮出血,已经躺在地上昏迷过去,而聂初文却被一抹黑影掐着脖颈。   如同一个人照在灯下的影子从那层光里剥离出来,成了它主人的傀儡,化作一团偶尔模糊成一团,偶尔又显出人形轮廓的黑气。   楚沅看到那影子已经操控着茶几上的水果刀划开了聂初文的手臂,鲜血淋漓。   “爷爷!”   楚沅来不及想更多,她直接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飞出去,银质雪花嵌进了木制的墙壁,却并没有办法割裂那道虚无的影子。   影子转过头,却并没有人的五官,它不过只是一团混沌的黑气,它像是在打量楚沅,动作却是迟缓的,像提线木偶在等着那背后之人操纵它。   而聂初文也经不住昏了过去。   楚沅手指间有了淡色的气流萦绕着见雪银丝的每一寸,她感受到被锦带包裹的魇生花印记在隐隐发烫。   但她的银丝还没触碰到那影子,就有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忽然乍现,一道流光率先从其间飞出来,瞬间便打散了那一抹影子。   与此同时,远在西河区的一处河滩畔的男人额角青筋微拱,忍不住吐了口血。   “她竟然这么厉害?”男人粗哑的嗓子里满是惊诧。   聂家客厅里的灯光明亮,楚沅将昏迷的涂月满和聂初文一一扶回房间,又找来毛巾擦干他们脸上的血迹,再用急救箱里的东西帮他们包扎好伤口。   做完这一切再下楼时,她毫无意外地看见魏昭灵立在满是狼藉的客厅里。   “魏昭灵,你觉得,会是简家做的吗?”   楚沅走到他面前去,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薄薄的眼皮有点泛红,脸上神情看似平静,却又仿佛积蓄着更多的阴云。   “如果是,你想怎么做?”魏昭灵很少看她这副模样,他轻轻挑眉,故意问她。   楚沅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她一时也懒得去找雨伞在哪儿,直接把连衣帽往头上一拉,便要往院子里去。   可她才走出一步,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她的帽子。   “你放开!”楚沅回头瞪他,却还是没挣脱开他的手,她那张脸上终于没有办法再维持之前的平静,“魏昭灵,如果只是我,我或许还能再忍一忍,可他们为什么要动我爷爷奶奶?”   魏昭灵却弯了弯眼睛,“若今夜此人的目标只是你,孤看你也未必忍得了。”   只不过,她向来不是冲动的人,这回倒真是有人触碰到她的底线了。   “用自己的影子依附在你身上,简春梧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因为涉及钟雪岚的来历,魏昭灵当然也探查过简家那些人的能力,简春梧虽然是一家之主,但他年老体衰,异能再强,也达不到操控影子的地步。   “影子是虚非虚,它最能感知你的异能究竟是不是来自于魇生花,若你方才真的使用了异能,或许现在你就已经暴露了。”   也幸而他来得及时,阻止了她。   “他之所以对你的亲人下手,一则是为了刺激你,逼你出手,二则……应该也是为了探查他们究竟有没有异能。”   魏昭灵说着,抬眼见她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像是从那种一时的激愤里回过神来,她终于冷静了些。   “出息。”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魏昭灵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那双向来清冷漂亮的凤眼里流露出极浅的笑意,“孤也没说过,你就要咽下这口气。”   楚沅闻声,不由抬头看他。   眼前的他穿着一件鸦青色的圆领袍,腰间是镶金的皮质鞶带,宽大的衣袖里还露出一层暗红一层白的两层袖口。   古人似乎总讲究这样的衣衫重叠,却又飘逸轻盈的美感,他此刻立在灯下,就像是突破时空限制,撕破一幅千年画卷而来的世家公子一般。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孤只信,谁若掀了这风浪,”他的眼瞳犹如浸润着月辉的疏冷光影,像是在教给她一个道理,“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有一时的平静。”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门口走去。   屋檐撇开层层烟雨,楚沅恍惚间,看见身旁的他伸手时便有一柄月白的油纸伞握在他的手里。   “再不走,他可就真的逃了。”瞥见她仍在发愣,魏昭灵便缓缓开口道。   楚沅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抱住他的腰身,“我准备好了。”   魏昭灵眼睫一颤,他应该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地抱住他的腰,他脊背僵硬,垂眸看见她卷曲的头发,稍躬的后背。   捏着伞柄的手一晃,那油纸伞险些没握住。   苍白无暇的面庞上无可避免地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情绪,他开口道:“站好。”   嗯?   楚沅听见他的声音,她松开了他的腰,又站直身体,疑惑地望他,“是要走着去吗?” 第38章 影照走马灯 认识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路灯昏黄的光色照在寂静河滩的碎石堆里, 将自己浑身都包裹得很严实的男人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力气站起来。   心肺痛得剧烈,男人的步履已经有些踉跄, 雨势越发急促, 打在他的衣帽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寻着路灯最明亮的方向,想要迈上石阶, 走到公路上去。   可雨水打在伞檐的声音越来越近,男人终于听见, 他警惕地挺直脊背, 反射性地回头。   一柄轻飘飘的纸伞从深沉的夜幕里坠落下来, 男人的视线还没从那伞上移开, 他的腰腹忽然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力,他下意识躬起脊背的瞬间, 整个人已经被迫飞出去,摔在满是碎石的浅水滩。   男人痛得蜷缩起身体,他勉强抬头, 正看见那灯影最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着两抹身影。   一个是拥有一头扎眼的卷发, 看着年纪很轻的女孩儿, 而另一个则是穿着古代的衣袍, 锦带束发的年轻男人。   他当然认得那个女孩儿是谁, 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   “楚沅。”魏昭灵只随意地轻瞥他一眼, 便唤了一声身旁人的名字。   楚沅应了一声, 踩着碎石慢慢地走到半个身子都已经浸在水里的那个男人的面前去, 口罩遮掩住了他的面容,楚沅看着他的眼睛,“你认识我, 对吧?”   男人用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她,却并不肯开口说话。   楚沅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飞出的刹那,那片坠在末端的雪花嵌进了泥沙里,银丝在雨幕里割断一颗又一颗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雨滴,点缀出缕缕的寒光。   她将见雪网上一扯,藏在其间的银丝显露更多,她将其横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脖颈前,又伸手扯下他的口罩。   竟然是个络腮胡,一脸横肉,凶相毕露。   “小胡子长得还挺别致。”楚沅故意把银丝再往他颈间移得更近了些,她脸上也再没有什么笑容,“谁让你来的?”   男人咬紧牙关,仍然不肯吐露一个字。   “不愿意说啊?”楚沅握紧了见雪,银丝一寸寸缠绕上男人的手臂,就像他的影子用一把水果刀划开聂初文手臂的皮肉一般,银丝轻触男人的皮肤,就已经割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缠得再紧些,便嵌进了血肉里,几乎就要轻易地割断他的骨头。   男人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种痛,他终于开始痛苦地喊叫起来,可这寂冷的河滩,阴暗湿润的角落,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楚沅的手有点细微的发颤,也许她还是习惯不了这种血腥的味道,也讨厌看这个男人丑陋扭曲的面容,但是想起聂初文和涂月满,她就有满心的怒火,刺激得她无法保持冷静。   可男人却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下一秒,他的周身开始有一种暗色的气流涌动。   魏昭灵神色一凛,迅速上前抓住楚沅的手,拉着她飞身后退,他一挥袖,那落在地上的纸伞便好似乘风而起,适时挡在他们身前。   几乎是纸伞遮挡视线的刹那,楚沅听到了“砰”的爆炸声,月白的纸伞上溅了星星点点的红。   仍是这样潮湿的空气,却又有血雾渐渐弥漫开来,一时间血腥的味道越发浓重。   纸伞落在地上,而刚才狼狈地躺在浅滩边的那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只余下一团漂浮在水面的诡秘流火,一点点地顺着血腥蔓延过来,火舌舔舐着那柄纸伞,无惧这毫不停歇的雨势,燃烧成更炽烈的火焰。   “他这是……爆炸了?”楚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话音才落,她就开始反胃。   空气里还有皮肉烧焦的味道,掺着血腥味,也让魏昭灵有些难以忍受,他转过身,率先往台阶上走去。   楚沅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像他这样的人,你问不出什么也很正常。”雨势有减小的趋势,没有了纸伞遮挡,魏昭灵的头发,脸庞和衣衫都已经沾染了不少水渍,可他却毫不在意,仍同她沿着河堤往前走。   楚沅听见了他的话,却还是垂着头默默地走着。   魏昭灵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于是他停下来,侧身看向她,“你在害怕?”   楚沅摇了摇头,“没……”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绑着锦带的那只手腕,又回头去看那片河滩,路灯的光根本照不到刚刚那个男人的躯体彻底爆炸的地方,她又开口说,“像那个人一样在暗地里窥视我的,也许还有很多人,如果只是我自己,我其实并不害怕,毕竟跟着你们这段日子我什么都也见过了,但我怕他们伤害我爷爷奶奶……”   “他们是很好的人,这两年多也是真心待我的,我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他们这后半辈子不得安宁。”   即便涂月满和聂初文是因为魇生花进入了她的身体才收养了她,即便他们对她有所隐瞒,但楚沅能够感受得到,他们对她的好是真心的。   她的父亲楚致光临终前原本是将她交给了她早逝的母亲的妹妹,她的姨母来照顾,作为答谢,楚致光还把部分遗产交给了她的姨母。   但在楚沅深陷杀人案的那时候,她的姨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一切,带着她自己的女儿离开了春城,也带走了楚致光给她的报酬。   连楚沅的辩护律师,都是叶铮找的。   后来法院宣判楚沅无罪释放后,因为叶铮出任务不在春城,她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在福利院里,十岁以上的孩子是很少会有人收养的,何况楚沅已经十五岁。   但楚沅记得那个薄雾微笼的清晨,她坐在福利院的长椅上发呆,而那对老夫妻在人群里遥遥一望,一看见她,就相互搀扶着走到了她的面前来,挡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他们冲她和善地笑。   明明那个雨夜,她看到过他们的身影,也知道是他们把她送进医院里的,但那时,她却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对他们笑。   他们对她很重要。   从她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很重要。   因为当她开始发现自己无家可归的时候,是他们重新给了她一个新的家。   “魏昭灵,我真的很喜欢我现在的这个家,我不想有任何人破坏它,”楚沅在雨幕里望着他的脸,那双眼眸清澈又坚定,“我一定要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路灯的光线里,雨雾朦胧又湿润,魏昭灵看见她的脸颊上贴了一缕浅发,他盯着她片刻,竟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替她拨开,可才轻抬起手,他却又停滞下来。   “虽然我以前是挺不情愿面对这些的,但是我现在又觉得这应该也是一种幸运吧?”楚沅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自顾自地在同他说话,她说着又冲他笑了一下,“能认识你,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此刻的她,就像那个雪夜,他杀了那两个男人,转身离开后,回头却看见她在茫茫雪色里向他跑来,还朝着他笑。   魏昭灵这一生见过诸多世态,他将太多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血腥杀伐里,也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此时此刻,他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姑娘的目光,又该如何回应她这般不知矜持的话语。   他怔怔地看她,一时失语。   “哎我怎么忘了,你身体不好,不能这么淋雨。”楚沅看见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下来,她一拍脑袋,一时有些懊恼,随后连忙拉住他的手,“快,我们赶紧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你先回去吧今晚,我等会儿自己回。”   她不知道,被动地跟着她往前走的魏昭灵此刻正垂着眼睛,在看她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心头泛起波澜,令他在此刻更有些无所适从。   魏昭灵向来寡言,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懒得搭理人,他也许从没试过像今夜这样,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在无人的桥洞底下,楚沅看着那道金色的光幕显现,可魏昭灵走到那光幕面前,却不知怎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楚沅朝他招手,魏昭灵侧过脸不再看她,那张沾染了不少水泽的苍白面容上再度恢复清冷淡薄的神情,他抬步走入光幕里。   楚沅看着光幕消失,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她憋不住打了个喷嚏。   转身离开桥洞,但楚沅却并没有立即回家,她在路边挡了辆出租车,直接到了简家。   在去河滩的路上,魏昭灵告诉过她,那影子虽然不是简家捣的鬼,但简春梧那个老头的确在她身上留了追踪的术法。   所以此刻,楚沅站在简家楼下,仔细分辨了一下不远处那些窗户里透出来的异能气息。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左侧三楼的一个窗户。   那应该就是简春梧的房间了。   楚沅吸了吸鼻子,慢悠悠地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迅速飞出去,银质雪花精准地击破了那扇窗,银丝一再探进去,从下往上,直接将房间内的那架实木床从中间给劈成了两半。   已经陷在睡梦中的简春梧被忽然的塌陷给惊醒,他的老腰明显发出脆响,他瞪大一双浑浊的眼睛,突如其来的疼痛弄得他胡子都在发颤。   这动静并不小,住在隔壁的简玉清还在熬夜打游戏,忽然听见这声响,他就赶紧跑过来,一打开门就傻眼了,“……爷爷,您的床怎么成两半啦?”   简春梧狼狈地扶着腰,转头时便看见已经碎裂的玻璃窗。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那天没看出来,那个女孩儿脾气倒是不小。   “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来扶我!”简春梧回头看见简玉清还杵在那儿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脸色就变得更铁青了些。   楚沅看见简家别墅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灯,她才双手插在衣兜里,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方世界的榕城皇宫里,穿着蓝色睡袍的年轻男人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立在长廊里。   长廊外,是宫人还来不及扫除的积雪,而他衣衫单薄,却分毫不觉得冷一般,甚至他手里的玻璃杯壁还覆着一层冷雾,里面还放着几块冰。   他身后的圆桌上摆着一盏走马灯。   每一面都雕刻了不同人的身影,里面的灯火照着走马灯来回慢慢地旋转,于是便一面又一面地投放出那些轮廓不清,却举止各异的人影。   直到灯火再也照不出其中一面的影子,男人终于回头,像是颇有些诧异地打量了那走马灯一眼。   “文清,看来,何业平是死了。”男人温润的眉眼里似乎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   一直立在廊椅旁的闫文清闻声便也不由地看了那走马灯一眼,他皱起眉头,“陛下,看来这个楚沅,很不一般。”   郑玄离喝了口水,将玻璃杯随手放在一旁,才去看一直捏在双指间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儿。   她有着一头天然羊毛卷,长着一张小圆脸,单眼皮,眼睛的形状也圆圆的,穿着深蓝色的学校制服,正弯起眼睛在笑。   “是很不一般。”郑玄离忽而轻声笑。 第39章 拨乱谁心弦 二章合一   魏昭灵回到金殿, 沐浴过后便歇下了。   蒹绿送上来的汤药放至凉透,连那种苦涩的味道都在热度流失间渐渐消散。   案上的金炉里燃着安神香,烟雾缕缕缭绕而出, 映衬着殿梁上浓墨重彩的颜色更显些许生动, 如同飘忽的层云一般,而那画里的人物, 鸟兽下一秒便要活过来似的。   忽的,躺在床榻上那一抹衣袖殷红的身影却忽然攥紧了身侧的那柄长剑, 他脖颈间的青筋微显, 突如其来的疼痛如同细密的长针一般不断撞击扎刺着他的五脏六腑, 令他的脸色刹那变得更为苍白, 额角也有了细密的汗珠。   他睁开一双眼睛,伸手扯开衣襟, 果然看到自己的锁骨旁边有了淡金色的裂纹,而幽蓝的流光形如锁链一般穿透他的骨骼,一如那夜一般, 将他的躯体锁住。   殷红的鲜血渗出,落在他朱砂红的衣衫上, 染出更深的颜色。   守在殿外的春萍和江永听到了殿内的响动, 便迅速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快步走进了内殿里。   春萍看到原本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此刻已经倒在了地毯上, 周身还有幽蓝的光芒不断在闪烁, 她大惊失色, “王!”   “王!您这是怎么了?”江永立即同春萍将魏昭灵再度扶到床榻上, 然后他便又对春萍道:“春萍姑姑,快去寻李大人来!”   春萍点头,匆匆忙忙地跑出殿外去了。   与此同时, 殿内金光乍现,光幕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浑身湿透的楚沅。   “楚姑娘?”江永出声唤道。   魏昭灵闻声,勉强抬眼,正好看见那个身上、发梢都还在滴水的姑娘。   “魏昭灵,你这是怎么了?”   楚沅才走到自家巷子口,就感觉到凤镯有点发烫,她担心他出事,就赶紧过来了。   可此刻的魏昭灵并没有力气理会她。   不到片刻,李绥真和容镜便都赶了过来,他们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只听说王出事,便立即跑来了。   “是石龙神像!”李绥真一见魏昭灵身上幽蓝的锁链,便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由有些焦急,“王,您为何不让臣将那石龙神像的锁链全都更换了?如今他们八户族的人更不知消停,可苦了王您的身体……”   除了钱永兴探查石龙神像的那一次,   还有前些日子那钟雪曦登上钟家家主之位,八户族共约子时祭月神,以将钟家的血脉传承转移到钟雪曦的身上的那时候,魏昭灵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石龙神像的制约。   八户族的巫术历经千年,相互的牵连已如轩辕柏的根须一样深,而他们对于魏昭灵躯体的束缚尤甚,更非一朝一夕便能解除。   魏昭灵止不住地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又吐了血。   在所有人都分外慌乱的时候,他却慢慢地用指节蹭去了唇角的血迹,才开口,“若全都更换了,八户族和郑家,都会起疑。”   说罢,他又掀了掀眼帘,轻瞥容镜,“你去查一查,这次八户族又是哪家有了新的家主。”   “是。”   容镜当即颔首。   待容镜他们都走出殿外,魏昭灵轻靠着床柱缓了半刻,才看向楚沅,“你做什么坏事去了?”   “我去把简老头的床给劈了,”   楚沅也没有要瞒着他,“要是他下次再过分一点,我就让他像他的床一样,断成两截。”   魏昭灵闻声,不由轻笑两声,却又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更引得他又是一阵咳嗽。   楚沅连忙去轻轻地拍他的后背,他的衣料很薄,她冰凉到没有多少温度的手隔着衣料就触摸到他的后背,她又缩了一下指节,像是怕自己的手指冰到他。   魏昭灵也的确因为她的触碰而僵了一下,但身体的疼痛却令他没有办法再腾出心神去多说些什么。   后来,她把他扶着躺下来,靠在软枕上。   而她就趴在他的床沿,望着他说,“你睡吧,魏昭灵。”   她浑身还湿着,像只在水塘里滚过的猫,头发却显得更卷曲了些,明明在他眼中,她才是可怜又狼狈的那一个,但她却好像浑然未知,仍然在为着刚刚从李绥真口中听来的那些话而不免心生波澜。   她从一开始遇见他,他就好像现在这样苍白又脆弱。   这人世更迭,可是郑家和八户族对他的伤害,却已经形成了一种血腥的,扭曲的,千年传承。   “我今晚不睡了,我也跟着容将军去看看,那个什么新的家主害得你疼成这样,我也得把他揍成傻子才解气。”反正明天放假,她也不怕耽误上学。   她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可是这殿内溶溶的明珠华光照在那边木案上的玻璃鱼缸里,魏昭灵看见了那条鳞片泛光的金鱼。   他泛白的唇微动,却什么都还来不及说,便见她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匆匆往殿外去了。   她的背影在纱幔后朦胧又渺小。   可魏昭灵怔怔地看着纱幔被风拂动的弧度,那纤薄的边角好似羽毛一般被风吹着拂过他的心口。   极轻,极浅。   但当夜楚沅跟随容镜下山也没能查出什么,她十分疲累地回了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倒头就睡。   但翌日,容镜却又从山下匆匆带了份报纸回来。   捱过一夜的疼痛,魏昭灵眼下是一片倦怠的浅青色,他咳嗽几声,坐在书案后喝了口热茶,才强打起精神,垂眼去看被容镜摆到他面前来的那份报纸。   “五年前711抢劫杀人嫌犯被无罪释放”的标题十分醒目。   “王,应该就是他了。”容镜指着那则新闻旁边的那张照片道。   照片上的男人右侧脸颊上有一道很醒目的疤痕,魏昭灵的手指在膝上轻扣了扣,便轻启薄唇,“通知刘瑜,去霍安县。”   容镜垂首,“是。”   ——   钱永兴的小儿子钱家勇回到霍安县了。   五六年前他抢劫致人死亡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纵然他是八户族的人,但当时社会舆论重压之下,皇室还是下了批捕公文。   他逃亡了这么些年,却忽然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当天清晨摆豆腐脑摊的一个老头在街上认出了他,想也不想地就打了电话报了警。   警察来得很快,把堂而皇之地回了钱家祖宅的钱家勇给抓了个正着,当天的网络新闻下,有很多人都在说这真是大快人心。   但没过两天,钱家勇却被放出来了。   当地的警局出了公示,大致内容是说当初那桩抢劫杀人案证明钱家勇是凶手的证据不足,而没过半个月,警方就抓到了“真正的嫌疑人”。   钱家勇还是回到霍安县了,还是光明正大地回来的。   “振哥,我还说给你打电话呢,倒是你先给我打了,也只有你还惦记我了,什么时候过霍安来,咱们有日子没聚了,现在我也成了钱家的家主,你得给个面子吧?”身形高瘦的男人坐在青砖巷子里的烂木巷子上,用肩膀和右耳夹着手机,手上拿着一个打火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出火焰,又紧接着扣灭。   他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道略长的伤痕,五官长得很拥挤,那双眼睛并不大,笑起来就成了眯缝眼,却仍然透着些狡猾精明。   “那行,振哥你先忙,等你哪天来霍安了,知会一声儿,兄弟我酒都给你备好了。”男人听到手机那端的声音,笑了声,把打火机塞进裤兜里,挂了电话。   这青砖巷子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老头。   这会儿天还没亮,冷雾稍浓,那老头旁边是一个改造过的木制摊位,他嘴里被塞着一团布条,根本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天是你给警察打的电话吧?”男人终于有功夫搭理他,他甚至还慢悠悠地走到他那摊位面前,戴好手套,自己动手弄了碗豆腐脑。   男人吃了几勺豆腐脑,就将碗搁下,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他看见那老头在看见他拔出刀鞘里的刀刃时露出惊恐的神情,一时笑得更加恶劣,“老头,多管闲事是会惹祸的。”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把匕首刺进那老头的胸口,听见他呜咽不清的微弱叫声,男人又笑了几声,拔出匕首,又刺几刀。   老头已经没了声息,男人才拔出匕首,然后趁着这暗沉沉的天色将老头的尸体扛到了这巷子后头一片几年没复工的楼盘工地里埋了。   摆豆腐脑摊的老头失踪四五天了,霍安县人心惶惶,很多人都知道当初最先认出钱家勇,并报了警的就是那个老头,而他现在神秘失踪,这很难不让人把这件事和钱家勇联系在一起。   可是警方查来查去,却也没查出什么跟钱家勇有关的证据。   “钱家勇,你已经成了钱家的家主,身为八户族的人,你应该明白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这样屡次三番地给我们找麻烦,是不是太放肆了点?”郑灵信这两天已经收到了太多来自民间的投诉信件,已经不堪社会舆论所扰,这些天她也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郑秘书,我听说不但是我那爹,应家和钟家都出事了?”钱家勇根本不在乎她语气里那点警告的意味,灌了口酒,还有点唯恐天下不乱,“我钱家落魄,我那大哥又死得早,我们钟家就只剩下我这么一个独苗了,要没了我,八户族要再培养一户新的守陵人,恐怕得费些功夫吧?”   他一副洋洋得意的作态,也不管对面的郑灵信到底是多尊贵的郑家人,“行了,还是那句话,你们如果多个我些好处,我自然会少惹些事。”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濯缨姐姐,这个钱家勇真不是个东西,可偏偏他是八户族的人,他惹了事,我还得一直给他擦屁股!”郑灵信气得不轻,重重地将座机的听筒扣上,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身裁剪合身的黛色西装,衣衫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胸前还憋着一枚郑家皇室的家徽,未及膝的裙摆下是一双纤细白皙的长腿交叠,脚上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鞋。   她生得一副温婉柔美的好相貌,周身气质也是清清淡淡,优雅如兰。   “灵信,祖训有言,只有八户族才能守得住仙泽山,纵然你我不想放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女人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语速缓慢。   郑灵信听了撇撇嘴,没法反驳,只好认命地去处理自己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   “濯缨姐姐,你今天忙了很久了,还是好好休息吧,这有我就行。”她忽然又从那堆文件里抬头,看向沙发上的郑濯缨。   郑濯缨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处理完手上的事再说吧。”   说罢,她又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明明闻着是很香甜的味道,可喝一口才发现内里的苦涩,但若加一两块方糖,却又变得香甜浓醇。   但她抬眼看了一眼巨大落地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才想起来这样的东西似乎并不属于常年寒冷的宣国。   也许是听到高跟鞋的声音,郑灵信抬头,看见方才还坐在沙发上的郑濯缨已经打开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同为郑家人,但郑濯缨却是宣国的长公主,当今皇帝郑玄离同父异母的妹妹,又兼着皇室发言人的职,还是皇家办公室新闻分部组长,她大概是郑家皇室里最有事业心的女人,这都好几年了,天天都在忙工作。   郑灵信晃了晃脑袋,继续打气精神看看文件。   而在另一边,挂了电话的钱家勇才剥了几粒花生米吃,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提着个酒瓶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院门那儿,才伸手打开门,借着外头路灯的光,他看见门外那人的一张脸。   他一下子笑起来,“振哥,你还真来了?”   “不是你请我来的?”站在门外的“韩振”挑了挑眉,一手插在裤兜里。   “来振哥,进来说。”钱家勇忙把他迎进门。   韩振不动声色地朝寂静的街道瞥了一眼,才走进院门里,等跟着钱家勇在主屋的饭桌前坐下来,他才说,“你现在跟一级保护动物似的,我看外头守着你的人不少啊。”   钱家勇抹了把脸,一边给韩振倒酒,一边哼笑,“当初恨不得把老子抓到就枪毙,结果现在还不是得好好保护老子。”   韩振和他碰了杯酒,“我看不止是保护吧?”   钱家勇的脸色有点发沉,灌了杯酒下去,又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妈的,老子前段儿杀了个老东西,他们怕老子再惹事,说是保护,也是监视!”   “兄弟,不是哥哥说你,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逃了这么些年?路上的日子不好过吧?你怎么刚回来就又犯毛病?”韩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钱家勇神情阴戾,“那是以前!现在能一样吗?现在八户族被重创,我钱家这一脉就剩我一个了,要是我没了,他们得花多少时间找新的守陵人磨合巫术?”   他说着又不由冷笑,“八户族的巫术和普通的巫术不一样,无论缺了哪一户都会直接影响到仙泽山的封印,以前老子的事儿被那帮媒体闹得太大,皇家不管老子,其他户族也忙不迭地把老子从八户族里除名,可结果呢?老子现在还不是成了钱家这一脉的家主,他们还不是得乖乖把我钱家勇的名字重新写到八户族的族谱上?”   说起这件事,钱家勇干脆拿起酒瓶子跟韩振碰了一下,“振哥,当初也只有你和我爹是向着我的,我跑的时候你还给了我不少钱,我钱家勇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么些年,我都记着呢。”   “不过振哥,你现在虽然还不是韩家的家主,但我听说,你老婆钟雪曦被上头提拔成钟家家主了?”钱家勇冲他挤眉弄眼,“振哥,钟家可是山里的土皇帝,虽然钟家的宅子是烧了,但我听说你岳父的家财都藏在外头呢,那火也没烧着,你老婆当了家主,你现在日子也应该比以往舒坦多了吧?”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优越感便是通过制造高低不等的阶级来体现的,八户族中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是顾家,即便是八户族中人,也不知道顾家人究竟住在仙泽山下的哪个地方。   仙泽山太大,八户族分散在山下不同的地方,唯有顾家是神秘未知的,三年一次的族会顾家虽会派人参加,但从来没人见过顾家的家主。   而在顾家之下则是吴家,吴家业大,比钟家更甚,巫术也是八户族中数一数二的,再往下就是孙家。   韩家虽然比应家和钱家要好些,但当初韩家子孙修习巫术却不小心弄毁了悉心培植数年的轩辕柏,从此便只能跟应家共守一棵轩辕柏,从那之后,韩家的气运便受了阻。   这些年又亏了生意,并不算好过。   “提她做什么?”韩振听了他的话,故意摆出一副不太自然的表情。   钱家勇当然是知道作为韩、钟两家联姻的对象,韩振和钟雪曦这些年不但没个孩子,感情也一直不太和睦,他夹了一筷子菜喂进嘴里大嚼特嚼,又道:“说起来,振哥你当初该联姻的对象应该是钟家的大小姐钟雪岚吧?之前族会设在钟家那次,我跟我父亲去钟家,还见过那钟雪岚呢,那长得叫一个漂亮!可惜后来也不知道咋回事就失踪了……那钟雪曦还真不像她姐姐,长得实在太普通了些。”   “不过振哥,现在钟雪曦好歹也是钟家的家主,你要是把她哄好了,那钟家的财产不迟早是你的?”   “行了,”韩振皱着眉,又拧开一瓶酒重重地放到钱家勇面前,“喝酒!”   两人一阵碰杯,喝了不少酒。   “兄弟,我问你个事。”韩振打了个酒嗝,剥花生都没剥开,“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蛊虫,能钻进人脑子里啃噬记忆的那种?”   “蛊虫?”大概是酒喝多了,钱家勇的脑子反应有点迟钝,而后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韩振,“振哥你喝酒喝糊涂了?巫蛊巫蛊,巫术和蛊术可不分家,咱们八户族里会养蛊虫的,不就只有顾家吗?”   “是吗?”韩振神情迷茫,“我还真忘了。”   “振哥你就是和你家里闹别扭太久,这些事儿都忘了。”钱家勇眯着眼睛笑话他,但舌头已经有点打结了。   又喝了没几杯,钱家勇和韩振都醉得趴在桌上了。   但当钱家勇打起如雷的呼噜声时,趴在他对面的韩振却忽然睁开眼睛,双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房门像是被风忽然吹开一般,他偏头便看见门外立着两个人。   深色的斗篷遮掩了那个年轻男人大半的轮廓,只露出苍白的下颌,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有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孩儿。   “王。”   韩振,不,或许应该唤他刘瑜,刘瑜垂首行礼。   “王,可要杀了他?”容镜跟上来,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况,便拱手问道。   魏昭灵轻轻摇头,被这夜的冷风浸得有些低沉的嗓音轻缓,“杀了他,过几日八户族的族会不就缺了个主角?”   “先留着吧,于你也有用。”魏昭灵看向刘瑜。   “是。”刘瑜应声道。   “容镜。”魏昭灵转身走到院子里,却又忽然停下来,“你去一趟春城。”   春城?   楚沅听到这句话,反射性地抬头去看魏昭灵。   容镜一开始也有些发怔,他当然知道春城是在另一个世界,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便明白过来,当即拱手,“臣领命。”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钱家,刘瑜用韩振的身份证在霍安县城的一个酒店开了几个房间。   楚沅吃着刘瑜买来的夜宵,又怕魏昭灵的汤药凉了,便站起来跑到卧室的房门前敲了敲,但里面却好像没什么声音,于是她拧动门把手,打开了门。   与此同时,魏昭灵也刚好打开浴室的门,他穿着单薄的棉质白衫,衣襟微敞,露出还沾着些水泽的白皙胸膛,他湿润的长发披在肩头,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浴室里的热雾随之散出来些,衬得他的眉眼更加动人心魄。   楚沅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她才转过身,面露尴尬,“你的药快凉了……”   但她又忍不住想起刚刚他敞开的衣襟里似乎显露出了几分腹肌的轮廓,她的脑袋开始不太听话地慢慢往后……   忽的,她的脸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不算温柔地推了回去。   “你不要误会,”   楚沅这才反应过来,她脊背一僵,但眼珠转了转,她又开始义正言辞地解释,“我只是有点好奇,你说你都睡了有一千多年了吧?怎么还能有腹肌呢?”   “就算是被冰冻起来冻很久,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腹肌吧?”她说着要转头,却被他扣着后脖颈,像一只被提溜着脖子的猫,她没办法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她摆出一副毫无私心,认真求知的正直模样。   “既然你求知若渴,”   身后他的嗓音仍如敲冰戛玉般清泠动人,好似近在咫尺,因为她嗅到了他身上幽冷的香味,“那孤也能成全你,让你睡上一千年。”   “……我睡什么睡?我本来也没腹肌,要是睡一千年,我不但不可能有腹肌,很可能骨头都没了。”楚沅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她的后颈在魏昭灵的手掌间更显纤细脆弱,好像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立即拧断,眼睫垂下,他淡色的唇微抿,那张苍白的面庞也许是被浴室里的热雾熏染得染了些薄红,到此刻也没有分毫减退。   她撒谎。   还惯会巧言令色。 第40章 孙氏翠玉岛 她怎么会做这么不正经的梦……   楚沅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座同仙泽山地宫里一模一样的金殿, 殷红的鲛纱覆满内殿,每一枚明珠坠在其间便好似一颗颗的星子一般。   纤薄的鲛纱被风一层层吹开,如同黄昏燃烧的红霞一般蔓延浮动。   那一抹修长清瘦的身影披散着乌浓的长发, 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长衫, 金烛台上火苗跳动,铜镜碎片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也映出他霞姿月韵般的容颜。   她眼睁睁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勾开绯红的鲛纱,在越发朦胧的那一场靡丽的梦境里, 用一双薄冷的凤眼望向她。   他的衣带未系, 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他半边精致的锁骨, 白皙的胸膛, 再往下……就是线条分明的腹肌。   他在她的梦里弯起眼睛,却像是惯会摄人心魄的狐妖一般, 在那样模糊绯红的光线里,更添几分妖冶。   闹钟的声音来得突然,也很刺耳, 楚沅猛地睁开眼睛,她一下子坐起身来, 顶着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 总觉得有一股热气儿直冲脑门儿。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好久, 又皱起眉苦苦思索。   明明她是个正经人, 为什么会做这么不正经的梦???   上午上了两节课, 楚沅跟着广播里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眼保健操, 做完最后一节才睁开眼睛, 她面前就已经摆了一袋零食。   她顿了顿,偏头对上简玉清的笑脸。   “这下你应该饿了吧?”简玉清说着,就把书包里的零食全部捧到了楚沅的课桌上。   与此同时, 前桌的简灵隽,和后桌的赵凭霜也都在看她。   “……”楚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干脆站起来,“我上个厕所。”   说完她就朝教室外走去。   “他们三个干嘛对她那么好啊?”简玉清的举动实在有点惹人注目,教室里不少人都看到了,还有女生十分费解地和身边人讨论。   “简玉清不会喜欢楚沅吧?”咬着棒棒糖的另一个女生猜测道。   “赵凭霜。”坐在赵凭霜后面的女生犹豫了好一会儿,又偷偷地看一眼简玉清,还是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后背。   “嗯?”赵凭霜回过头。   “那个,”女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抿了一下嘴唇,才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楚沅她……”   “她怎么了?”赵凭霜不动声色,等着她的下文。   “她初中的时候有牵扯进一桩杀人案里,虽然后来是无罪释放了,但是……但是外面都有在传一些东西,”   女生说着顿了一下,又抬头看她,“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跟她……”   “你在扯什么淡?”她话还没说完,却被简玉清忽然打断。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引得教室里许多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这边,那个女生更是愣住了,连自己后半句想说什么都忘了。   “你看见她杀人了?”简玉清没顾及简灵隽的阻拦,看着那个女生继续道,“听了几句流言就觉得是真的了?”   女生也许是没想过会是现在这么个情况,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还有点委屈,她动了动唇,“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   “行了别说了。”赵凭霜开口了。   她看着就是那种清霜冷月般的长相,此刻她面无表情,更添了些疏离感。   女生有点难堪地抿紧嘴唇。   教室里的气氛有点怪,楚沅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回来,透过玻璃窗看见简玉清板着脸站在讲台上,她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憋了下去。   “楚沅是不是杀人犯,不是有的人用嘴就能说了算的,两年多前那个案子的被害人是我的堂妹,如果楚沅是凶手,那我们现在也不可能是朋友,希望有些人别再听风就是雨,挺没意思的。”   简玉清这一番话,无异于一个炸弹炸响在一班的教室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初楚沅被牵涉进去的那桩杀人案的被害人,竟然会是简玉清的堂妹。   教室里议论声四起,那个最开始和赵凭霜搭话的女生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   楚沅立在窗外,看着简玉清从讲台上走下来,她有一瞬发怔,却忽然听到身旁有脚步声传来,她一偏头,正对上程佳意的眼睛。   但仅仅只是一秒,楚沅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迈开步子走进教室里。   程佳意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中午在食堂吃饭,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仍然跟楚沅坐在一桌,他话多且密,简灵隽和赵凭霜应该都习惯了,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   楚沅扒了口饭,抬头却不经意地看到坐在对面的简灵隽的衣袖里露出来一截红色的麻花绳。   上面坠着一枚小小的玉牌,上面还镌刻着复杂独特的纹路。   “你这个东西还挺好看的。”她忽然开口。   简灵隽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到自己手腕上露出来的玉牌,他笑了笑,“家里长辈给的,我从小就带在身边。”   楚沅点了点头,舀了勺汤喝,才又开口,“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们三个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图什么?”   简玉清正闷头吃鸡腿,忽然听见她的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赵凭霜,又看了看简灵隽,然后他放下鸡腿,身体往前倾,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当然是因为你很厉害啊,像我和我小叔,我们虽然有异能,但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提升自己,你别看赵凭霜是京都赵家的人,她也一直不得要领,”   “你就不一样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年纪,就已经这么厉害的人。”   简玉清说到这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如果你愿意教教我们就好了……”   楚沅一时无语,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告诉他们,当初在城郊的那几个人根本不是死在她手里,她很可能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可是魏昭灵的事情,她谁也不能告诉。   所以她只能干笑一声,继续埋头扒饭。   下午放了学,楚沅一走出校门外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人行道旁,树荫下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或许习惯了笔挺的站姿,穿着简单的休闲装,却仍然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正是放学的时间,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学生很多,好多女生都不由自主地去看他的脸,也有偷偷拍照的。   但他优越的身高还是能够让他在人群里看清他要找的人。   楚沅看见他朝自己招手,便也朝他点了一下头。   “你认识他吗楚沅?”简玉清疑惑地问。   而赵凭霜也在看那个男人,她那双杏眼将他打量片刻,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气质有些不太一样。   “嗯,一个朋友。”楚沅简短地答一句,又说,“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迈开步子,朝那个年轻男人走去。   在往公交站台走的路上,楚沅问他,“容镜,你怎么找到我学校来了?”   因为魏昭灵的命令,所以容镜前几天通过龙凤双镯勾连出的光幕,跟着她一起来到了这里。   目前容镜正住在她家附近的酒店里。   “王交代的事我不能耽误,但我昨晚夜探简家也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钟雪岚脑子里的那只蛊虫必须取出来,我需要再想想办法。”容镜对她也没什么隐瞒。   “今晚那边不是有什么八户族的族会吗?你不去?”楚沅问道。   容镜摇了摇头,“有江永刘瑜他们在王身边,也足够了。”   “那,这个手机给你用吧,我看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能弄清楚的,你应该要在这边待一阵子。”楚沅从衣兜里掏出来自己的手机,刚要递给他,又顿了一下,她讪笑一声,“不好意思,我先处理一下隐私。”   说着她就开始打开相册删掉一些故意拍的搞笑照片,又把剩下的统统都打包发到自己的微信里,再退出所有的社交软件。   几乎是一气呵成,她把手机再递给容镜,“你总住酒店也不是个事,等过两天我去给你租个房子吧,这样也方便一点。”   “多谢楚姑娘。”容镜朝她颔首。   两人在公交站台分道扬镳,楚沅坐公交车回了家,放下书包就去厨房做晚饭。   “沅沅,还是我来吧,我已经没什么事儿了。”涂月满在外头喊她。   “奶奶你看电视去吧,你喜欢的相亲节目要开始了哦。”楚沅一边择菜,一边慢悠悠地提醒。   涂月满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客厅去了。   夜里九点半,楚沅准时穿过光幕,走入了另一方世界。   同样是人间的四月,她那边已经日渐回暖,草长莺飞,但在宣国,虽然已经少有下雪的时候,但天气仍然是冷的。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木楼之上,有人忽然伸手将她拉到长柱之后。   墨蓝色的兜帽里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楚沅一转头就认出了他。   “安静。”他稍稍俯身,淡色的唇轻启,嗓音刻意压得极低。   微微的热气喷洒在她耳畔,楚沅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个不太正经的梦,她的表情变得有点不太自然,稍稍想往旁边挪一下,却被他的手扣着臂膀,没办法动。   木楼下,是一群人围坐在一张极长的木桌前说话。   扮作韩振的刘瑜也在其间。   “今天好歹是咱们八户族的族会,顾家人怎么还不来?”吴家的家主是一个穿着皮衣的老头,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个透,右耳的耳垂也不知怎的,缺了一块,他赶着来参加族会,假牙也丢在路上了,这会儿说话还有点漏风。   “他们顾家人一向排场多,要不是同为八户族,我看人家也不稀罕跟咱们几家来往。”那孙家的家主是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婆。   她穿着黛绿的裙衫,身上还戴了夸张的银饰,两只耳垂被两串长的银耳环坠得更下垂了些。   “还是孙太婆你们这儿的路太难走了,你们藏得倒是比那钟家还要深,来这儿可是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得够呛。”那吴氏家主回想起这一路上的颠簸,又觉得老腰隐隐作痛。   孙家在仙泽山东面海河尽头的岛上,借着他们家族的宝器,他们不同于其他八户族必须要守在仙泽山下,他们不受距离的限制,仍然可以控制轩辕柏,连接仙泽山上的石龙神像。   孙家又掌握了迷阵,迷阵每年一变,只有通过孙家人的指引,外面的人才能到岛上来。   “吴鹤年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来过,老了就要服老,谁让今次的族会是设在我这里,你要是受不了,我劝你还是让你们老吴家的年轻人接你的位子吧。”   孙太婆惯会阴阳怪气,这一番话刺激得那吴鹤年一张老脸很快就黑了下去。   “您二位这是做什么?可别伤了和气。”双手撑在拐杖上的韩松开始打圆场。   孙太婆冷哼一声,紧接着眉头又皱成“川”字,“这顾家人也太慢了些,夜融去了得有一个多小时了吧?怎么还不见把人接回来!”   “韩叔,你说着顾家到底住在哪儿呢?这么些年,他们真一点儿口风都没漏?”钱家勇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去敲面前的瓷碗,他等得也有些烦躁。   “没有,”   韩松摇摇头,“这么多年来,还真就没人知道顾家人住在哪儿。”   “他们顾家可是八户族之首,哪是我们这些能比的。”那孙太婆冷哼一声,干瘪枯瘦的手里捏着一枚绣花针来回地看。   这话音才落,那沉重的院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楚沅站在木楼上,听见院门的“吱呀”声,她稍稍探头,看见檐下的灯影映照出那门口的一抹清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雪白的衣衫,却是一头乌黑短发,五官生得秀气干净,他脸上带着些笑容,脸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奶奶,顾家人接到了。”他看向坐在右侧第一个位置的孙太婆。   他就是孙太婆口中的孙夜融。   待他退开些,门外却来了个打着光膀子的肌肉男,他身形高大,一身肌肉也十分发达,这就显得他的头身比很奇怪。   他穿着工装裤,肩上还搭着一件已经湿透的衣服,那双眼睛就像是常年睡眠不足似的,眼下是一片显眼的青黑,令他的那张脸更显凶相。   令楚沅最为惊讶的,是他的身上还印着一串又一串青黑色的奇特符纹,从手臂蜿蜒至肩颈,再到他的胸膛腰腹。   楚沅的脑袋忍不住又往前了些,似乎是想看清他身上青黑色的印记,可猝不及防的,一只手忽然挡在了她的眼前。   ???   楚沅伸手摸到他的手腕,她回头寻着他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魏昭灵你干嘛?”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看?”他清冷的嗓音忽然落在她耳畔。   楚沅一开始还没明白,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问,“你说那个肌肉男的纹身啊?挺酷的诶,就是弄得有点儿太密了,要是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多看他两眼,估计都得当场厥过去……”   她说得有点儿来劲了,“还有他那肌肉,虽然夸张啊,但是那个轮廓真的好明显哦,你就跟他不一样,你们还是有挺大差距的……”   “你见过?”他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   楚沅的嘴太快:“可不是嘛,我昨晚刚做的梦……”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原因是原本挡在她眼前的手忽然就捏住了她的下巴,她脸颊的肉都有点变形了,她眨了眨眼睛。   而此刻魏昭灵的下颌绷紧,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他那双常年郁冷的眸子像是被她忽然的这句话给击碎了表面的冰层,他满眼惊愕,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   此间昏黄的灯火照不见兜帽里他脸颊泛起的薄红,连他自己也毫无知觉。 第41章 此夜月溶溶 她有点可爱。   檐下的绢纱灯笼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木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满身都是青黑纹身的男人身上。   他们并不知道楼上的长柱后的阴影里藏着两个人。   “对不起……”   楚沅隔了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真诚地道歉,“我有罪。”   她有点懊恼, 又有点尴尬。   魏昭灵才回过神, 便像是触碰到了烫手山芋似的,松开了她的下巴, 他侧过脸,不愿意搭理她。   彼时楼下那个说话漏风的老头吴鹤年忽然笑出声来, “怎么又是你小子?你们老顾家的家主这么多年不肯露面, 可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人?”   “跟外面的人摆谱也就算了, 好歹我们也是一千多年都上在同一本族谱里的, 你们顾家连每回参加族会都只派些小鱼小虾来,是不是有些太傲慢了?”那孙太婆握着长柄烟斗站起身来, 身上和耳朵上的银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孙老,吴老,不必这么大火气, 您二位不也说了?我顾家千百年也都是这样的规矩,”那肌肉发达的男人扯着嘴唇说了句, 又用那双跟化了烟熏妆似的眼睛打量了一番围坐在长方木桌前的所有人, 才又轻飘飘道:“既然千百年都这么过来了, 诸位也没必要说这些废话。”   他这话说的并不客气, 顿时令在场的许多人都黑了脸。   孙太婆一拍桌子, “顾旸, 你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不敢, 只是诸位应该也知道我顾家是八户族之首,也自然肩负着更多的责任,还望孙老和吴老理解。”顾旸说着这样的话, 那张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倨傲之色。   孙太婆和吴鹤年正欲发作,韩松却适时站起身来,伸手阻止,“好了,今日是咱们八户族的族会,还是别在这些小事上过多争执的好,毕竟都是为皇室做事的。”   “顾旸啊,快入座吧。”韩松说着便朝那肌肉男使眼色。   顾旸也没再多说些什么,把那湿透的衣服往椅背上一搭,径自坐了下来,他身材伟岸,坐下来就跟一座山似的,抬着下巴,分毫不在意坐在他对面的孙太婆脸上不悦的神情。   “听说钟家和钱家都换了新的家主,可是这应家,今天却缺席了?”顾旸的目光在这木桌前的每一个人身上来回巡视。   “那应家的老大,看来是还不肯接手家主的位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丁家家主开口了。   “应天霖倔得很,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应景山那老家伙闹矛盾,跑出去自个儿过了,现在让他这个嫡子回来接手应家,他也不愿意,我听说,他连他父亲的葬礼都没去。”韩家和应家共守一棵轩辕柏,应家的事儿,韩松也是知道一些的。   “老大不愿意,那他们应家不是还有个老二吗?”钱家勇满不在乎地说。   吴鹤年却说,“嫡子尚在,哪有把家业交给次子的道理?”   这话应该是戳到了钱家勇和钟雪曦两个人的痛楚,钱家勇脸色有些不好,一直坐在那儿的钟雪曦更忍不住开口道:“吴老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那应天霖一直不肯接手,难不成他们应家的家主之位就要一直空缺着?”   钟家没有儿子,钟裕德一辈子有不少女人,但最终也只有两个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女儿。   大女儿钟雪岚,小女儿钟雪曦。   从小到大,嫡女钟雪岚无论是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比她要好,而钟裕德对钟雪岚的疼爱也远超于钟雪曦。   所以对于钟雪岚,钟雪曦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姐妹情感。   “雪曦啊,如今你钟家就剩你一个了,你也不用再争些什么,钟家和应家是不一样的。”吴鹤年抬了抬有点耷拉的眼皮,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八户族之内,若女子为嫡,同时又有次子,那么家主之位也只会直接越过嫡女,传给男子。   除非像钟家这样,后辈之中只有女子,那也就别无选择。   “吴鹤年,你要是存心不将我们女人放在眼里,就滚出我老太婆的翠玉岛去!”他这话又惹了孙太婆的不满。   眼见底下又开始一顿闹哄哄地吵架,楚沅小声地问身旁的人,“魏昭灵,你准备怎么办?你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魏昭灵的目光一直停在院子里的那群人身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有些散漫慵懒,“杀了他们,还会有新的家主继位。”   轩辕柏不毁,剩下那些家族的法器还在,只杀了这些人,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你是想等族会结束,派人跟着他们吧?”楚沅再看一眼楼下的那些人,她忽然恍悟。   魏昭灵看她一眼,算是默认。   “这仙泽山近来屡屡出事,按我们家主的意思,是让应家尽快选出新的家主来,十五天后的祭月日,咱们每一家都各派些人上山,再加固一下石龙神像的封印。”木楼下,顾旸将顾家家主的意思传达得很明确。   “闫队长也是这个意思,”   韩松适时道,“这事不能总这么拖下去,应天霖要是还不松口,就让应家的老二做应家的家主。”   闫文清是皇室卫队的队长,也是皇帝郑玄离面前的红人,他的意思,自然也就是郑玄离的意思。   这场族会开到了凌晨两点多才散场,那孙太婆叫来自己的小孙子孙夜融,叫他带着人安排众人在不同的院子里住下。   孙家的家奴比钟家的还要多,岛上戒备森严,几乎每一处,每十几分钟就有巡逻的人往返。   木楼下还有提着灯笼守在两旁的家奴,魏昭灵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的情况,忽然唤了声,“江永。”   明明他声音极低,但楚沅却还是看见江永不知从哪里翻身上了木楼来,身手十分灵敏。   “王。”他来到魏昭灵身前弯腰行礼。   “盯紧他们。”魏昭灵只简短一句。   “是。”   江永轻声领命,身影再度没入黑暗里。   族会并不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次会面,新上任的两位家主——钟雪曦和钱家勇此前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学巫术,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将已死的前任家主身上的巫术传承,转移到他们的身上。   所以这次钟雪曦带了钟裕德的骨灰来,而钱永兴的尸体至今都没找到,所以只能单靠引灵之术隔空渡来钱永兴的传承。   一时半刻,他们应该还不会离开这翠玉岛。   一场戏看罢,楚沅原本已经穿过光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可能是因为自己说漏嘴那个梦的事,她再和魏昭灵独处的时候,面对他的那双眼睛,她就难免有点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她逃也似的离开,可在浴室里洗完澡,换了睡衣出来,坐在凳子上用吹风机吹头发时她又忍不住想,他今晚睡在哪儿啊?   她看翠玉岛上除了招待客人的院子,剩下的许多屋舍都是上了锁的,那锁也并非是普通的锁,外人胡乱触碰怕是会引起孙家人的警觉。   那孙太婆一看就是一个刁钻的老太婆,生怕八户族其他人多拿她一根针一粒米,岛上不仅巡逻的人多,机关也多。   龙凤金镯的情丝珠目前只会在晚上的九点半开始起效,直到凌晨六点为终,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摇晃情丝珠召出了那道光幕之门。   冷月银辉散漫,圆融的一轮月光,似乎足以铺散照尽整个人间。   楚沅没想过自己赤着脚再度踏入另一个世界时,她会站在高高的屋顶,踩在屋檐直挺的脊线上。   脊线两端的尽头是挂着铜铃的翘脚檐。   她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墨绿的斗篷被风吹开了些,露出其间朱砂红的衣袖,原本挡住他大半张脸的兜帽已经因为他这般随意的躺着而滑落下去,露出他乌浓的长发,还有那张无暇的面庞。   他手中握着一只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玉壶,膝盖上还放着一只红玉九连环。   “你回来做什么?”也许看见她,令他有些意外,那双平淡无波的凤眼轻抬,睨着她时,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吗?”楚沅没敢乱动,怕掉到檐下去,“魏昭灵,能在这儿睡着的人,心得多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楚沅就大着胆子往前迈了几步。   她走得很小心,魏昭灵枕着一只手臂,瞥见她的举动,便动了动白皙的指节,于是淡色的流光飞出,像颗小石子似的打在她的脚踝。   楚沅顿时踉跄后退,身形不稳,她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淡色的流光却又如同绳索一般锁住她的腰身。   流光缩短,她转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他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抬头望见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便嗤笑一声,月光映照他的侧脸,似乎神情却冷淡了许多,“既然知道这里危险,还不回去?”   他话音才落,却不防她忽然蹲下身来,一手抱住了他的腰,与此同时她的手还准确地抓住了他戴着龙镯的那只手腕。   原本郁冷的眸子陡然一滞,他瞳孔微缩,而她一缕卷曲的头发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像是刻意轻轻擦过脸颊的指腹,令他瞬间神思一乱,僵直身体。   手中的酒壶滑落到檐下去,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巡逻的家奴,可在他们匆匆赶来,将手中的灯笼光照向檐上的前一刻,原本在檐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经随着一道淡金色的光幕而消失不见。   不留丝毫痕迹。   静谧的夜,窗外春枝婆娑,花影被风拂得簌簌而动。   只开着一盏小夜灯的房间里凭空出现了一双身影。   楚沅松开魏昭灵的腰身,她抬头看见他那张还看不出多少情绪的脸庞,“你也不怕被他们发现,还睡人家房顶。”   在他缓缓地,用一双眼睛看向她时,她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你又不知不知道你自己,你多爱咳嗽啊,要是你忍不住咳嗽了,那他们不就都发现你了吗?我这可是为你好!”   楚沅说完就把他往浴室里推,“你来都来了,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魏昭灵看着浴室的门被关上,他立在暖黄色的光线里许久,忽而回头看向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少有这样恍惑的情绪表露,他久久地盯着自己,又皱了皱眉。   楚沅听到浴室里有水声响起,她松了口气,在衣柜里翻出两床被子来,一床铺在地板上,一床用来盖。   弄好地铺,她看床上有两个枕头,她拿了一个放到地铺里来,却又忽然听见开门声传来。   她反射性地回头,正见那个穿着单薄的朱砂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还有热雾随之铺散出来,转瞬即逝。   这样一幕,多像是她那场荒唐的梦。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把他的衣带系得一丝不苟,每一处都不曾落下。   楚沅回过神,指了指自己的床,“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但见他的头发还在滴水,她又站起来拿了电吹风,要给他吹头发。   电吹风的噪声响起,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的湿发,魏昭灵静默地盯着那扇玻璃窗,在微暗的光影里,那窗上映出站在他身后的,她模糊的影子。   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穿插在他的发间,魏昭灵脊背一僵,眼睫微动,他忽然回头,攥住她的手腕。   “你干嘛?”楚沅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为什么,魏昭灵看着她的眼睛,指节不自禁地又松开了些。   楚沅也没多想,趁机挣脱他的手,继续帮他吹头发,“你头发还没吹干呢。”   后来噪声退去,夜仍是这般寂静。   魏昭灵躺在陌生的这张床上,忽然看见睡在床下的楚沅坐起身来,下巴抵在他的床沿。   “魏昭灵,你是不是没带你的佩剑啊?”楚沅说着又站起来。   眼见她俯身,他便僵直了身体,“你做什么?”   楚沅看他一眼,仍然探身往床里侧伸手。   魏昭灵顺着她的手,看到了靠在墙边的那只跟她差不多高的毛绒玩具熊,她把它的一只手拉过来,塞到他的手里,又笑起来,“你将就一下,和它手拉手睡觉吧。”   “这只熊是我小时候,我爸爸给我买的,我那时候一个人在家经常会害怕到晚上做噩梦,我爸爸就给我买了这只熊,他说它很厉害,能吃掉我所有的噩梦……”   提起楚致光,楚沅脸上忍不住更多了一些笑意,“虽然我根本就没相信过这么扯淡的话,但是它陪我也的确很久了,你就把它当成你的佩剑吧。”   说她没心没肺,可是为什么有的时候,她又总能这样心细如尘。   魏昭灵看她又在地铺里躺下,他才算有了些反应,低眼去看自己手里抓着的那只熊的手臂。   他指节松开,再偏头,静静地望着床沿。   “还有,魏昭灵我必须要跟你解释一下,关于我梦到你的这件事,是真的没错,但我是个正经人,梦里你还穿了件衣服呢,信息量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大,你放心。”她的声音冷不丁地又冒出来。   她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今晚尽量不梦到你。”   魏昭灵神情一僵,他皱着眉闭起眼睛,原本冷白的面容再度有了些微烫的温度,他咬牙,“楚沅,你最好适可而止。”   即便是心思难以收敛,即便是情难自禁,她又如何能够这般不知遮拦地向他坦白她那些荒唐的梦?   他一时心绪翻覆,难以平静,可片刻却又偏偏听到她的呼吸开始变得逐渐绵长。   于是他一顿,坐起身来时,便借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看见了地上那个把自己裹成蚕蛹的姑娘此刻已经呼呼大睡。   她将他搅扰得不得安宁,自己却睡得这般心安理得。   此夜漫长,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那张脸上,久久难以移开。   她好奇怪。   可是溶溶夜色里,连风都变得安静。   她沉沉的睡着,时不时地还模糊的梦呓两声。   有那么一瞬之间,他忽然又觉得,   她有点可爱。 第42章 爱欲之于人 二章合一   “王, 江永已经暗中跟着那个顾旸去了。”   榕城燕陵区的一幢别墅内,已经洗掉脸上所有伪装的刘瑜恭敬地站在客厅里,“至于丁家, 吴家, 臣也都派人跟着了。”   “嗯。”魏昭灵轻应一声,“孙家的轩辕柏先不要动, 等查清其他三户所在,再一同毁了吧。”   “是。”刘瑜垂首领命。   茶水还在不断往外冒着热气, 杯壁还有些发烫, 魏昭灵将其搁下, 或是想起了那钟雪曦, 他便抬首再度看向刘瑜,“你那位夫人, 没有发现什么吧?”   提起钟雪曦,刘瑜的脸色变得有点怪异,“她和韩振原本就不合, 韩振早年又因为联姻的事跟韩松闹得不愉快,自己出来住了好些年, 钟雪曦也不常和他一起住, 他们两个是谁也看不上谁。”   韩振原本心属钟雪岚, 但钟雪岚无故失踪, 韩家和钟家就只能做主让韩振娶了钟雪曦。   而钟雪曦原本就妒恨钟雪岚, 她也知道自己嫁的这个男人是喜欢钟雪岚的, 她当然也更看他不顺眼。   韩振是死了, 但是伪装成韩振的刘瑜在翠玉岛上的那些天也是真的心累,那个女人一天不跟他吵架就难受,他为了伪装成韩振的暴脾气, 也就闷头和她吵。   “王,只是这韩振和钟雪曦以前吵架吵急了,还得打起来,但是臣哪对一个女人下得去手……”这才是刘瑜最郁闷的地方。   “所以你就由着她打了?”魏昭灵看一眼他脸上的淤青,还有脖颈间的血痂,不由失笑。   “……臣实在下不去手。”刘瑜的声音听着有点闷。   但所幸钟雪曦没多少气力,打人倒是不疼不痒的,只是那指甲挠人还挺疼。   魏昭灵摇了摇头,轻抬下颌,“坐吧。”   刘瑜刚要说“不敢”,但他抬头看见魏昭灵的那双眼睛,便咽下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拘谨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些天是辛苦你了,”   魏昭灵手指微动,便好似有无形的气流推着一杯茶落入了刘瑜的手里,“钟雪曦虽是钟家人,但手上也的确没沾什么血腥,八户族的事了结之后,便留她一命。”   “臣知道了。”刘瑜低头应声。   他竟无端松了口气。   “看来你也不想她死?”魏昭灵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   刘瑜一时语塞,半晌才想到说辞,“她其实本性并不坏。”   钟裕德欠下了多少人命债,钟雪曦实则是不知情的,天一黑,钟家女儿的房门都会被人从外头上锁,可见钟裕德原本是不想让他的两个女儿来担这份血腥的家业的,也许他是想交给女婿韩振,毕竟韩家式微,只能依靠他们钟家才能维持在八户族中的地位。   可韩振也不是个听话的主儿,与钟雪曦的婚姻生活也一直是有名无实,两人相看生厌,根本不愿意做个听话的傀儡。   钟雪曦只是生活在一个扭曲病态的家族里的可怜人。   “她担了钟家家主的位子,却不知道这位子是要靠人命才能维持住。”刘瑜想起那日在翠玉岛上,她继承家族传承后,大约是在某些随着传承进入血脉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血腥的东西,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如纸,双目涣散地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且看她日后的选择吧。”魏昭灵咳嗽几声,把玩着手里的那只红玉九连环,语气轻淡。   看她是选择走钟裕德的老路,还是放弃钟家家主的位子,这便是决定她生死的最后选择。   “臣明白。”   刘瑜捧着那盏茶,垂首应声。   ——   春城今日的天气预报有雨,楚沅清晨便带了雨伞出门,但走到巷口,她便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人行道旁。   薄雾朦胧,雨丝柔软。   楚沅撑着伞快步走过去,“容镜。”   容镜闻声回头,他先是对她笑了笑,才道,“楚姑娘,我今日来便是想请你告诉王,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多待些时候。”   “你是查到什么了吗?”楚沅问他。   “简家其他人都不知道钟雪岚的来历,唯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简少聪却已经死了,这条线索也就断了,”容镜谈及正事,神色便更严肃了些,“但我查到,京都赵家藏书百万,几乎都是这一千多年来所有关于特殊异能的书籍。”   “这你都查到了?”楚沅不由咂舌。   “五大世家都在收容散落各地的特殊能力者,以扩充自己家族的能力,我以身试法,做了京都赵家的门内客。”   “可你没身份证啊,他们不会起疑?”楚沅惊呆了,没想到才几天不见,容镜就已经打入京都赵家内部了。   “这里的世界远比宣国要大,也有许多来自荒山无人之境的入世者,”容镜说着,又笑了笑,“只是门内客,又不是座上宾,他们查得出我的异能并非是靠剥夺他人得来,便也将我收入门内了。”   楚沅看他还掏出来一张身份证,她拿过来看了又看,“他们还把你从黑户变成有身份的人了??”   “可惜我在赵家也只能探听到一些浅薄的东西。”容镜敛眉,叹了声。   “那也挺好了呀,你看你身份证都有了,以后你在这儿更方便了。”楚沅把身份证还给他,又看见手表上的时间,她的表情一变,“先不跟你说了,我还得上学,要迟到了!”   但才跑出几步去,她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他,“你先等我消息,我认识一个赵家的人,说不定能从她那儿知道些什么。”   容镜在雨幕里朝她点头,“多谢姑娘。”   楚沅只朝他招了招手,赶紧往公交站台跑。   她连生煎包都没顾得上买,匆匆赶到学校,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再在课桌前坐下来,一气呵成。   “楚沅,你起晚了啊?”简玉清伸长脖子过来问。   “嗯,”楚沅随口应一声,又一边在书包里翻翻找找,一边问他,“第一节 什么课来着?”   “数学。”简灵隽回过头来答了一声。   他话音才落,班主任于荣波就走进教室里来了,手里还拿着前天小测验的卷子。   于荣波叫了几个同学发卷子,楚沅的卷子才被放到她课桌上,她都还没看清分数呢,简玉清一手把卷子捞了过去,“我看看你多少分?”   “简玉清。”楚沅踢了他凳子一脚,朝他伸出一只手。   简玉清撇撇嘴,还是乖乖地把卷子放到她的手上,“你这回数学考得还挺不错的嘛。”   楚沅拿回来卷子,看到上面红色的“132分”,她弯起眼睛,又在盘算下午把这张卷子拿到老聂头面前去,让他当面对她提出表扬,并请她出去吃大餐。   坐在前面的程佳意听到了他们那边的动静,她不由地回过头去看楚沅,她正转头在看坐在她身后的赵凭霜的卷子。   他们三个跟她说着话,楚沅还笑眯眯的。   也是这一刻,程佳意才终于意识到,楚沅好像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有了三个新的朋友。   自从简玉清那次在班上说了那样一番话,班里许多人对楚沅原本的看法也有所松动了,很多人也好像不再刻意地去避开她了。   “这话你两年前怎么不问我呢?”耳畔似乎又响起那一天,拉着她从KTV跑出来的时候,楚沅问她的那句话。   程佳意捏紧卷子的边角,一点点揉皱,她终于将目光从楚沅身上收回。   或许她习惯了楚沅把她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看见她和别的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她还是会觉得心里难受。   可是楚沅,又凭什么只能有她一个朋友?   窗外的雨势渐收,讲台上的于荣波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一道一道地讲卷子上的题目。   程佳意久久地盯着课桌上被她揉得不成样子的那张卷子,每一个字落在她的眼睛里都是涣散的影子。   一滴眼泪掉在卷子上,浸湿了某道题的答案旁,那颜色鲜红的勾。   上完三节课,楚沅在洗手间的盥洗台前洗手,一抬头却在镜子里看见赵凭霜推门走了进来。   赵凭霜再从隔间里出来,看见楚沅还等在盥洗台那儿,她顿了一下,走过去洗手时,便看着镜子里的她问,“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楚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有个事想问你。”   “说吧。”赵凭霜拿纸巾擦了擦手,转头看她。   “我听说你们赵家关于特殊能力的藏书有很多,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那种记载巫蛊之术的?”楚沅开门见山。   巫蛊?   赵凭霜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楚沅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但她还是如实答道,“我记得是有的。”   赵家的子孙都能进入藏书楼,她小时候也经常在那儿玩。   “那你知不知道那种可以吞噬人记忆的蛊虫?”楚沅又忙问她。   赵凭霜的异能是赵家人里最微弱的,虽然家里并没有人因此轻视她,兄妹叔伯待她都很好,但从小要强的她却始终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很多的时候都会独自躲在藏书楼里看书,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也多。   赵凭霜几乎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我记得有一种祭春蛊,早春时节那蛊虫的幼虫是休眠状态,外形与一般的茶叶无二,如果它进入了人的身体,吸收了人体营养,就会逐渐生长,并苏醒过来,然后爬到人的脑子里,啃噬记忆。”   “那这种蛊虫,还能取出来吗?”   赵凭霜皱着眉,想了片刻才抬头看她,“我也记不清了,但好在我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你要是着急的话,我下午回去联系我堂弟,让他帮我找找看。”   “谢谢。”楚沅朝她笑了一下,但停顿了一下,她又忽然问,“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吗?”   “反正你也不会做什么坏事,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赵凭霜耸耸肩,抱着手臂继续道,“你的事你愿意说你就说,不愿意就不说。”   楚沅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不由一愣。   但赵凭霜却拍了拍她的肩,“放心,这事我也不会跟简玉清他们提,你晚上等我消息。”   说完她就转身推门走出去。   而事实证明,赵凭霜也的确说话算话,晚上楚沅在书桌前做作业时,忽然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赵凭霜:查到了,祭春蛊是要和阵法一起施行才能发挥效用,要是想取出蛊虫,就必须要带被下蛊的人回到最初去过的阵法里才行。   阵法?   楚沅把手里的笔搁下,看着微信聊天界面,她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才像是忽然恍悟似的,回复了赵凭霜的消息。   楚沅:谢啦!等下周一上学请你喝奶茶!!   回完消息,她忙给容镜打了电话,“容镜,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带钟雪岚去一趟新阳的望仙镇……”   在望仙镇龙鳞山上的水木阵里有和钟雪岚身上的蜂鸟胸针极为相似的气流形状,而之前魏昭灵又说过,钟雪岚被人剥夺过异能,又自己夺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异能。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水木阵要么是钟雪岚在没被人下蛊之前设下的,要么就是那个剥夺了她异能的人设下的。   好像此前笼罩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在这一刻终于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而雾气尽头的真相,也许就藏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   楚沅将这些都跟容镜说了,但紧接着她又有点苦恼,“可是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带着钟雪岚离开呢?”   简玉清说过,自从上次钟雪岚失踪过一次后,简家人就把她看得更紧了。   更何况现在要去新阳就一定要坐飞机,只要钟雪岚的信息出现在航班记录里,难免不会被简家人查到。   直到九点半的那道光幕之门出现,楚沅才突然灵光一闪,她穿过光幕,出现在了另一方世界的一个房间里。   楚沅第一眼看见那个穿着宽松衣袍的年轻男人正坐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杯茶,“我知道怎么把钟雪岚脑子里的蛊虫取出来了。”   魏昭灵闻言挑眉,偏头看她,那双凤眼里适时显露出些许诧异,却只轻缓地问一句,“是吗?”   楚沅往椅背上一靠,又说道,“我和容镜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去新阳,所以你今晚得到我那边去,等我们到了望仙镇的龙鳞山,你再去简家,借用龙凤镯的牵连,把她带过来。”   只有依靠龙凤金镯里情丝珠的互相勾连,才能让钟雪岚不着痕迹地从简家消失,去到千里之外的新阳望仙镇。   楚沅一番话说完,才发现魏昭灵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的心里有点毛毛的,一脸莫名,“……你看我干嘛?我这个计划不完美吗?”   “很不错。”   魏昭灵收回目光,转而去看黑沉沉的天空里疏漏弥漫的星子,“不过,你确定要去?”   “为什么不去?”   楚沅拿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说,“要是我手上的这只凤镯能取下来,戴在容镜的手腕上,那肯定就用不着我去了。”   她随口的这一句话,却令他那双凤眸微眯,当他再度将目光移动到她的那张脸庞上,他片刻才轻嗤一声,“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的语气有些不善。   “龙凤镯是只有夫妻才能戴的吧?”楚沅扔了一瓣橘子到嘴里,她又掰了一瓣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可是我们也不是那种关系啊。”   她的笑脸有些过分灿烂,嘴里说出的话也带了些故意的玩笑,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脸片刻,却忽然轻笑一声。   他眉眼微扬,情态身姿,无一处不动人。   好似这从来凛冽的宣国的夜,忽然有了春迹可寻。   楚沅有一瞬间晃神,却又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接过她手里的橘子,但下一秒,她却又被他捏住下巴,眼看他将那一瓣橘子塞进她的嘴里。   “楚沅,在魇生花这件事上,确实是不由你选择,但孤要做的事,你原本可以不必参与进来。”   他用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你知道孤想做什么,也该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危险,可你还要卷进来,”   他问,“为什么?”   楚沅挣脱开他的手,吃完嘴里的那瓣橘子,她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是为了你啊。”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听到她这样直白的话,魏昭灵也还是无法习惯她这种忽然的言语攻势。   他那双凤眼里光影微动,喉咙有点泛干,竟忘了自己此刻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反正我早就已经掺和进来了,”   楚沅把椅子放平了一点,方便她躺得更舒服些,她双手枕在脑后,继续道,“从在明义村那晚回去之后,我就发现了这个宣国,和我来的那个地方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像腐朽的烂木头外面裹了层金漆似的,外头看着漂亮奢华,谁又知道里面都烂成什么样了?”   空有现代社会的皮囊,内里却已经烂到了根。   法律是维系一个国家社会稳定的关键,但如果有人像八户族一样游离在法律之外,那法律又怎么能够真的实现公平。   “魏昭灵,你说郑家这样的,怎么还能一千多年都把皇位掌握得稳稳当当,就没什么不服他们的起义军搞搞事情吗?”这才是楚沅最为疑惑的。   魏昭灵此刻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听见她的话,他便道,“郑家既然能够控制八户族守着孤,便自然也能收拢一些特殊能力者。”   楚沅一听,她顿时恍然,“对啊,用有异能的人来压制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即便是被郑家收拢的特殊能力者谁有了异心,郑家也应该有制住他们的法子,否则郑家的王朝也不可能会延续至今。   “那这么看来,我更要帮着你了。”   她忽然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引得魏昭灵下意识地侧目。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楚沅迎上他的目光,冲他笑,“我在魇都旧址听到了很多声音,他们说,”   她说,“你是很好很好的王。”   那一声声的胡笳,还有那如海市蜃楼般的幻象里那些热闹的声音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们的骨灰埋在黄土之下已有千年,风流云散,却在冥冥之中自成夜阑亡魂的一种意念,让她这个局外人,终究成了局中人。   魏昭灵一时发怔,几乎忘了反应。   这世上误解他的人,远比信奉他的人要多千万倍,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将那些不痛不痒的口诛笔伐放在心上。   他唯一愧疚的,只是没能在有生之年守住当初的夜阑,更没有保护好魇都里那些活生生的性命。   可她却说,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这多荒唐。   魏昭灵无声轻笑,纤长的睫羽遮下他那双眼瞳里更多的情绪,却仍无法按下内心的温澜潮生。   爱欲之于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这是早年,他十七岁时,从当时因妻子落入敌手而背叛他的副将口中听来的,当时那副将已将长剑悬在颈间,双眼泛红,“公子不懂‘爱欲于人,逆风执炬’的道理,背叛您虽非臣的本愿,纵臣知道这么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但臣也只能……这么做。公子您却不一样,您不知爱欲,不会爱人,也自然不会有灼手之患。”   在此般暖色的光线里,魏昭灵忽而去看自己方才捏过身旁那姑娘下巴的那只手,明明未曾捧过热茶,只是轻触过她的肌肤,指腹却偏偏有了些灼烫之感。   是因她的花言巧语,还是为她看向他的那双眼睛?   这夜魏昭灵再度穿过光幕之门,去到了另一方世界里,她的那个小房间。   他躺在她的床上,而她就睡在床下。   寂静的夜,他仍在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清冷月光,看自己的那只手。   她却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洗手间上厕所。   魏昭灵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细想更多。   但楚沅从洗手间里出来,打着哈欠,眼睛也没睁开,很自然地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趴。   魏昭灵猝不及防地被她压在身下,他骤然睁开双眼,却见她的脸已经埋在他的胸膛,甚至她还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两下。   “楚沅。”呼吸一滞,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庞不可抑制地泛起薄红,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几乎咬着牙唤了声她的名字。   楚沅还没有很清醒,直到她的脸颊被他用力一捏。   她疼得“嘶”了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对上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气氛有一点尴尬。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讪笑一声,“对不起啊,我睡迷糊了,忘了你在我床上了。” 第43章 再入水木阵 他轻轻地叹:傻子。   为了不让涂月满和聂初文担心, 楚沅只说自己要跟朋友出去玩,她东西也没收拾太多,只背了一个背包。   容镜有了身份证, 一切也方便很多, 楚沅和他坐了早班飞机去新阳,又从新阳坐车去望仙镇。   先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 楚沅先给涂月满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又去楼下和容镜吃了顿饭, 再坐车去龙鳞山下。   这里四季常有游客, 楚沅和容镜跟着一群人往山上走, 现在天气已经不冷了, 山上的花也都开了个遍,青黛苍翠的绿意里是各色的繁花点缀, 清风拂来便带着草木花香。   留仙洞那儿人很多,楚沅和容镜也没什么兴趣往里挤,她还惦记着孙玉林, 但在人群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   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们的时候, 楚沅和容镜走去了右边的那片林子里。   林子里草木丰秀, 空气清爽,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在天色渐渐暗下来时, 那些热闹的声音慢慢远去, 浓雾不知从何处弥漫而来, 这林子里的树木在松动的土地之间来回移动逼近,迫使他们往更深处去。   楚沅还记得那夜从泥土里显露出的残肢断臂,枯骨血迹, 但今天,这里却好像又一次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只有空气里的血腥气再遮掩不掉。   “看来那个人回来过。”楚沅捏着鼻子,说了一句。   容镜低眼看着脚下的泥土,他俯身只用匕首挑开些泥来,便能看到底下或深或浅的红色痕迹。   他皱起眉,“血迹还算新鲜,此人当真有恃无恐,即便知道此处已经被发现,他也还敢将新的尸体埋在这儿。”   “说不定,人家就等着我回来,然后把我也给埋了。”楚沅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天色像是被毛笔上滴下来的墨汁逐渐染得浓黑,夕阳的余韵早已褪去,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在天际,冷淡的华光照得这树林是一片诡秘的青黑。   周遭静悄悄的,竟连一只乌鸦的声音都听不到。   楚沅看着手表的时间到了九点半,她一抬头,淡金色的光幕凭空乍现,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那个目光呆滞,身形容貌都极为年轻美艳的女人。   她胸前的白玉蜂鸟胸针在月亮银辉与金色流光交相辉映之间,闪烁出更为莹润的光泽,而在她身后,便是穿着一身鸦青色圆领袍的魏昭灵。   女人的高跟鞋陷进泥土里,她下意识地低眼,才将鞋跟□□,便在这般还算明亮的光线里,看见了一截断指。   空气里的血腥味刺激了她,她惊声尖叫起来,身体却僵硬在原地,根本不敢动弹。   也许是因为她脑子里的那只蛊虫开始变得越发兴奋,女人那双柔媚漂亮的眼睛里眼白扩散,漆黑的瞳仁逐渐隐没消失。   她的额头,脸颊,甚至是脖颈间,手臂上,都有青筋微鼓浮动,如蛊虫不断生出的触角一般潜伏在她薄薄的肌肤之下,不断蠕动。   楚沅看清她身体的变化,又望向魏昭灵,“看来这里的确就是操控祭春蛊的阵法了。”   祭春蛊是需要阵法来提供血腥精气的,不然只依靠寄主一个人的气血,不过几年时间寄主就会被它吸干气血而死。   改造水木阵,将被被剥夺异能的人埋在这里,同时也为祭春蛊提供血腥精气,对那个人来说也应该是一举两得。   只有让祭春蛊回到这里,闻到这些它赖以生存的血腥味道,它才会陷入失控癫狂的状态,不再紧紧依附在人脑里。   果然片刻后,楚沅就看见钟雪岚皮肤之下微拱的青筋消失,只是蛊虫失控折磨得她头疼欲裂,她摔倒在地上,只余眼白的眼睛看起来尤其恐怖,她的喊叫声也逐渐变得更为凄厉。   魏昭灵适时出手,淡色的气流无声浸入了钟雪岚的脑子里,他指节稍稍曲起,钟雪岚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她不由仰头。   楚沅看见她那微鼓的青筋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一路往下钻到了她的后颈,它一点一点地鼓起来,似乎是亟待将她薄薄的肌肤撑破。   与此同时,她忽然又听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立即回头,便见泥土里有一寸一寸的树根破土而出,不断朝他们而来。   她忙掏出见雪按下花瓣,银丝飞出去,迅疾地割断了不少要探到她脚边的树根,但她转身却见钟雪岚已经被树根紧紧包裹。   树根不断收紧,仿佛是要将她的身体彻底绞断。   魏昭灵用另一只手施术才弄断了朝他伸过来的树根,淡色的流光从他指间飞出,也将钟雪岚身上的树根割断。   “容镜,刀。”魏昭灵看容镜已经脱险,便立即道。   “是。”容镜应声,直接将手里的匕首扔了过去。   魏昭灵一伸手,便准确地攥住了刀柄,他也没有丝毫迟疑,直接用刀刃割开了钟雪岚的后颈。   一条细长的口子里不断流出殷红的鲜血,通体雪白圆润的蛊虫蠕动着将那道血口子撑得更开了一些。   魏昭灵用刀锋穿透蛊虫,将它彻底从钟雪岚的后颈里拽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楚沅正在砍树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正见那蛊虫像发了疯似的往泥土底下钻,一点点地啃噬那些腐烂的尸体。   她被恶心得差点干呕,一脚上去就把那只肥胖雪白的蛊虫踩扁。   密林里的浓雾开始变得绯红,楚沅握紧手里的见雪,往魏昭灵和容镜那儿走近了些,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彼时凛冽的冷风阵阵袭来,吹得人后背汗毛倒竖。   钟雪岚已经昏了过去,楚沅把她扶到旁边的石头边靠着,仍不忘用见雪的银丝割断那些蔓延而来的树根。   “王,有人来了。”容镜敏锐地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魏昭灵回头看了楚沅一眼,“过来。”   楚沅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忙走到他身边去。   血雾遮掩了密林深处太多的秘密,也令他们看不清那一道藏在其间的身影,那人也就停在那儿,也许正用一双眼睛,慢慢地在打量他们。   “你们绑架我的女人,还弄死了的我的蛊虫,你们不如说说,这笔账该怎么算?”他的声音竟然出奇的朗润好听。   只是缓慢的语气里,仍然难掩其中的阴森戾气。   “要算账就面对面,你躲着不露面算怎么回事?”楚沅朝着血雾浓深处喊。   男人笑了一声,他已经分辨出她的气息,几乎与上次残留在水木阵里的气息一般无二,但……他的目光再移动到她身边那个年轻男人身上。   “奇怪,”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怎么你这个人明明拥有异能,身上却没有异能之息?”   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身上的气息都会变得各不相同。   异能越强的人,就越能感知到旁人身上的气息。   而楚沅是因为拥有魇生花,所以开出第三瓣魇生花后,她就已经能够做到分辨异能之息。   但无论是楚沅,还是此时的这个藏在血雾里的神秘男人,他们都没有办法感知到魏昭灵身上丝毫有关异能的气息。   容镜捡起地上的匕首,慢慢地后退到魏昭灵的身前,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也是此刻,那个男人的身影如同幻影一般从雾气里瞬间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却是披肩的头发,他似乎是瘸了一条腿,所以此刻手里还握着一把拐杖。   他的左眼是不正常的颜色,像是一只不会动的义眼,瞳仁是幽碧的颜色。   “原本你不来找我,我也是会去找你的。”男人的目光再度停留在楚沅的身上,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缠着锦带的手腕。   “那还真赶巧。”楚沅皮笑肉不笑地回一句,同时按紧了手里的见雪。   “不如你们先告诉我,”   男人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那个昏迷的女人,“你们取出她的蛊虫,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他说这话时,目光是看向魏昭灵的。   可魏昭灵那双凤眼里已经有了些不耐之色,他更不屑回答此人任何问题,抬手时便有凛冽的气流朝那男人而去。   男人反应迅速,却还是被擦破了脸颊。   他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血痕,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时间这密林里血雾更甚,他戴着翡翠扳指的那只手里有纤细如丝的光芒飞出,如同操控傀儡的丝线一般,顿时引得地面不断震动开来。   楚沅踉跄了两步,脚踝像是缠上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只已经只剩一半血肉,露出森白指骨的手。   她吓了一跳,忙用见雪的银丝将其割断成两截。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泥土里爬出来,带着极为浓重的血腥腐臭味道,熏得人几欲作呕。   “小心!”容镜提醒一声,便拿着匕首上前去砍杀那些围过来的傀儡尸体。   魏昭灵被这样弄些的味道刺激得太阳穴生疼,仿佛有一瞬他又回到了日日浸泡在血水地牢里的那些岁月。   形如蜂鸟般的气流再度于这水木阵中涌动,翅膀扇动,血雾一寸寸地朝魏昭灵而去,要将他彻底吞噬包裹在其间。   楚沅才处理掉身后探过来的树根,回头便见魏昭灵被血雾给笼罩了个彻底,她看见那个拄着拐的中年男人脸上流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或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为她在恐惧,于是他开口道,“你放心,你的命还算金贵,我还得留着,把你交出去。”   因为常年剥夺其他人的异能,他周身显露出来的气息杂乱浑浊,如同茹毛饮血的恶兽一般,狰狞又丑陋。   楚沅来不及和他多说些什么,忙伸手去触碰包裹住魏昭灵的血雾,想要将他拽出来,了她的手才触碰到那血雾,就好像被烈火燎过似的,她右边的整只手掌甚至是手腕都被大面积烧伤。   那是惨死在这个男人手里所有人所化的怨戾之气,颇有吞噬一切,嚼碎骨血的趋势,触之即伤。   楚沅痛得几乎憋不住眼眶里的生理泪花,可她却还记得石龙神像身上附着的符纹从未离开过他的躯体,只要八户族的人施展巫术,牵动石龙神像的铁索,他身上的符纹就会化为幽蓝的锁链穿透他的骨肉。   在这个男人施展术法的时候楚沅就已经看出来,他居然是八户族的人。   而男人此刻脸上的笑容也已经慢慢僵硬,他那只义眼仍旧一动不动,另外一只眼睛却陡然大睁了许多。   他看到了血雾里不断闪动的符纹,还有那若隐若现的幽蓝锁链,一时间,他便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后退了两步,满脸不敢置信。   “魏昭灵!”楚沅忍着疼,还要去触碰那血雾。   容镜正在奋力砍杀那些不断从泥土之下爬出来的尸体,听见楚沅的声音,他回头才发现魏昭灵已经被血雾包裹,可越来越多的尸体围上来,他根本没有机会过去。   但楚沅的手还没触碰到血雾,那雾气便在刹那间轻飘飘地散开来,她的手腕也正好被人攥住。   魏昭灵身上已经因为被符纹所化的锁链洞穿而流淌出殷红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衫,但此刻的他睁开一双眼睛,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痛苦的神情,反而是在低眼去看她那只被灼烧得没有一寸好皮肉的手时,他忽而蹙了眉。   上次他和楚沅困在这水木阵里之前,他已经身受重伤,并没有多少异能可以使用,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   “你是不知道疼?”他松开她的手。   楚沅的手已经疼得在发抖,勉强稳住声线答他,“那我不是怕你死了吗?”   “站那儿去。”魏昭灵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到钟雪岚的旁边去。   楚沅只好走过去,但她才一会头,却见模糊的一道光影如绢纱一层又一层的笼罩在她的眼前,令她并看不清那一边的境况。   与此同时,魏昭灵不顾身体被幽蓝锁链束缚的痛楚,一步一步地往那个男人面前走去。   他每走一步,便有流火无端四散,燃烧着那些被牵引起来的尸体,发出更为恶臭难闻的味道。   “你……到底是谁?”男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眼见魏昭灵走近,他便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有一股子寒意如潜伏在皮肉之下的虫一般,顺着脊骨慢慢地往上爬,令他一时满身冷汗,心中的恐惧也在逐渐被放大。   “你已经猜到的事,还要孤怎么回答你?”   魏昭灵伸手,便将容镜手里的匕首再度收入掌中,他慢条斯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那双郁冷的眸子里毫不掩饰他的讥讽。   但他也仅有这么一句话的耐心,在男人察觉不对,转身要逃的时候,两道冰刺几乎贯穿了他的手臂。   男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他的义眼从眼眶掉落,只余下丑陋干瘪的黑洞,剩下的另一只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   他的两只手臂都已经被冰刺斩断。   “这种断臂之痛,比之烧伤如何?”魏昭灵在他面前蹲下身,语气慵懒缓慢,那双眼瞳却是漆黑阴沉。   魏昭灵伸手将带着血迹泥土的刀刃抵进男人的嘴里,不允许此人轻易咬破藏在齿缝中的药囊,极薄的利刃压着他的舌头,“你还有些事没有跟孤说清楚,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容镜适时接手,握住刀柄的同时将藏在他齿缝间的药囊取出。   因为容镜暂时封住了他的经脉,所以这个男人也就无法燃烧自己所有的异能自爆。   光影散去,魏昭灵回身时,便看见原本该站在钟雪岚身边的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神色一凛,径自往前俯身将她抱起来。   “将他们都带回地宫。”淡金色的光幕乍现时,魏昭灵对容镜道。   “是。”容镜垂首应声。   穿过光幕,便是金殿。   在外殿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见了殿内传来些许响动,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忙站起来往内殿里去。   看见容镜带了一男一女回来他就已经很惊讶,见那男人一双手臂都没有了,他就更为惊骇,忙转身去殿外招呼人来将那陌生女人和男人都弄出去安置好。   容镜回去换衣服了,李绥真才端着伤药走回内殿里,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置在床榻旁的小案几上,又对魏昭灵道,“王,臣来给楚姑娘上药。”   “不必。”魏昭灵咳嗽几声,只说一句。   起初李绥真还没反应过来,但他偷偷抬头一看,便见那位年轻的王已经伸手拿了托盘里的药瓶。   他顿时恍悟,连忙说,“臣告退。”   说罢,他便匆匆往外头去了,还生怕自己消失得不够快。   殿内沉寂下来,魏昭灵身上幽蓝的锁链即便已经消失,但他身上的伤口却并没有因此消失,殷红的血液已经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色泽。   但他也终归无暇顾及。   将冰凉的药膏慢慢地涂在床榻上那个昏睡的女孩儿的手上,他也许都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小心。   涂完药膏,他再用布条将她的手裹起来,包扎好。   她的手受伤的次数太多,魏昭灵已经记不清这一回到底是第几次,可此刻,即便是涂完了药,他也还是久久地坐在床沿,静静地看她苍白的脸。   她的额角有了些细密的汗珠,魏昭灵随手抽出一方莹白的锦帕来,替她擦了擦。   其实有很多事,他本不用她去做。   无论是千年前亦或是千年后,他早已习惯了来路归途,孤云野鹤,孑然一身。   而自他复生的那时起,他便知自己唯一该做的,便是要亲手了结这累世的仇怨。   可偏偏魇生花开在了她的手腕上。   又偏偏,她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姑娘。   她总是不够听话,一定要这样义无反顾的,来到他的身边,一定要用那些花言巧语来扰乱他的心绪。   就好像今夜,她明知那血雾很有可能会将她的整只手臂都废去,可她却还固执地要拉他出来。   长夜浓深,案前的金炉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烟雾,铜镜碎片轻轻慢慢地一声又一声地碰撞着,像是某个人的心跳声。   他忽而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轻轻地叹息:   “傻子。” 第44章 年少系春心 我看王对劲得很…………   “王, 丁家和吴家所在的位置已经基本确定,但……江永把顾旸跟丢了。”   金殿内,刘瑜恭敬垂首, 对坐在书案后的魏昭灵禀报道。   魏昭灵闻言, 目光终于从案上的宣纸移动到他的身上,“身为八户族之首, 这顾家的人的确有些本事。”   他的神情阴郁难定,将毛笔丢进盛了清水的笔洗里, 看着笔端晕散出缕缕浑浊的颜色, “既然不能连根拔起, 那就索性先将能处理的, 都处理了吧。”   “是。”刘瑜当即领命。   彼时,李绥真忽然从殿外匆匆走进来, 行礼道,“王,钟雪岚醒了。”   魏昭灵轻应一声, 随后便对刘瑜道,“你先回去吧。”   “臣告退。”刘瑜如今还顶着韩振的身份, 不能时时待在仙泽山上。   魏昭灵走出殿外, 却并没有看见楚沅, 他便看向身旁的李绥真, “她呢?”   “楚姑娘知道钟雪岚醒了, 便跑去永德殿了。”李绥真答道。   明明刚刚还在这儿吃夜宵呢, 转眼的功夫人就跑了。   魏昭灵才到永德殿, 便见楚沅正蹲在那被铁链锁住的钟雪岚面前,正打量她。   他抬步走进殿内,伸手抓住她的连衣帽将她拽起来。   楚沅被迫站起来, 回头望见魏昭灵的脸。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钟雪岚忽然开口,她的眼睛并不再像之前那样呆滞无神,而在眼前的这三人中,她只认识一个楚沅。   于是她的眼睛紧盯着楚沅。   “他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楚沅看了一眼魏昭灵,才对钟雪岚道,“你一个宣国人,还是八户族钟家的人,又为什么会成了华国春城,简家老三的媳妇儿?”   钟雪岚身体骤然一僵,脸上的神情变得很怪异。   “我看你现在比那天要清醒,两年前我根本没有异能,我也不可能杀你女儿简平韵,你如果还是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也许就永远找不到杀死简平韵的真正凶手了。”楚沅一边说着,一边还在观察着钟雪岚脸上的神情变化。   “你身上没有背什么人命债,我们不会要你的命,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宣国到了华国的,那个改造了水木阵的男人又是八户族里的什么人?”   钟雪岚却垂下眼睛,只是沉默。   她纯白的旗袍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有泥土脏污,她的脖颈也被白布缠裹着,时常梳起来的发髻已经散下来,她那张脸却仍然白皙无暇,眼角眉梢都是天生美艳的风情,从未被岁月改变。   “难道你就没想过,也许你女儿是死在他的手里?”魏昭灵盯着她片刻,忽然慢悠悠地开口。   这话如一根纤细尖锐的针,冷不丁地刺进钟雪岚的心脏,她猛地抬头,看向魏昭灵,“他呢?他在哪儿?”   她忽然变得这么激动,倒让楚沅有点惊诧。   但她又想起来那夜在水木阵里,那个瘸了腿还独眼龙的中年男人口口声声说他们绑架了他的女人。   可钟雪岚明明是简玉清的三叔——简少聪的妻子。   楚沅嗅到了瓜的味道。   李绥真搬了把椅子来,魏昭灵适时坐下,“想见他可以,但有些事,你必须要先说个明白。”   那个男人的嘴是很难撬得开,但这个女人的弱点却很明显。   钟雪岚抿紧嘴唇,一双眼睛有一瞬变得有些恍惚迷离,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寂静又昏暗的殿内才响起她的声音:“好。”   这些年,她少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在楚沅将她扶着坐到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时,她又抬起戴着镣铐的手,轻轻梳弄好她凌乱的头发。   她双腿倾斜,赤着的一双脚轻抵冰凉的地面,坐姿端正优雅。   她一边用纤白的手指轻轻抚去双膝上衣料的褶皱,一边开了口,“我的确是八户族钟家的人,我的父亲,是钟家的家主钟裕德。”   “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钟雪曦,即便我父亲除了我的母亲,还有很多女人,但父亲也只有我和雪曦这两个女儿……”   巫术的传承,是钟裕德最为忧心的一件事。   但这种血腥的传承,即便他常年是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狠角色,却也到底不忍心让自己的两个女儿走上这条不归路。   所以钟家女儿的房门一入夜,便会被守在门外的家奴上锁。   一般情况下,她们也都不能踏进主院一步。   钟家的宅院很大,钟家女儿的院子离主院是最远的,她们当然也不会听到夜里那些被巫术血祭的女人们惨叫的声音。   为了保住钟家的巫术传承,钟裕德千挑万选,才在八户族中选出一个韩家的韩振来和钟家嫡女钟雪岚联姻。   但偏偏,钟雪岚却拥有特殊能力。   “特殊能力是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得到,在宣国,皇室每年都会筛查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一旦这些人被查出来,就被会强制收归到皇室卫队里,作为最特殊的一个部门,为皇家做事。”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替皇家做什么事情,甚至于他们从进入这个特殊部门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人能查到他们的踪影,他们的父母子女虽然会每年都收到皇室的高额补贴,但他们却没有机会再见面。”   “即便是八户族的人,一旦觉醒巫术之外的特殊能力,也终究难逃这样的命运……但我的父亲为了保住我,用了些关系让我躲过了筛查,我则一直称病在家,从未出门,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八年。”   那大概是对钟雪岚来说,最为风平浪静,闲适安稳的一段日子,故而此刻她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憧憬,但仅仅只是一瞬,她的双眸忽然又黯淡下去,她停顿半刻,才道:“那个男人,是顾家人。”   他叫顾同舟。   是八户族之首顾家三房的庶子,也是被顾家人交给皇室的特殊能力拥有者。   顾同舟少时曾去过钟家,他很爱笑,嘴巴甜,在钟家后花园的木廊上给她讲过很多天外面新奇有趣的事情。   可惜钟裕德是看不上他这个三房庶子的,但见钟雪岚同他走得太近,他便将顾同舟有异能的事捅给了皇室。   顾家人无奈,第一时间便将顾同舟交了出去。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顾同舟却在半路逃了,他千方百计联系到了钟雪岚,说要带她离开钟家,离开八户族。   那是钟雪岚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应一个少年的感情。   即便是后来的逃亡路上,她再也没有办法穿整洁漂亮的衣服,再也没有那一匣又一匣的珠宝首饰,即便她食不果腹,狼狈不堪,却也没有后悔过。   那个叫顾同舟的少年说会待她好,他那时也的确做到了。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钟雪岚也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而皇室的天罗地网遍布九省十八州,他们对于搜寻特殊异能者也总是愿意耗费心力与人手,顾同舟还因此瞎了一只眼睛。   为了保住钟雪岚隐藏的异能不被发现,少年顾同舟在堆满积雪的荒原里,临着单薄帐篷里那一盏昏暗的油灯,久久地去看灯影下那跟随他天涯海角的少女美丽的面庞。   他最终只留了一封书信给她,掀开帐篷的一角,走入风雪更深处。   从那天起,顾同舟便同那些收编进皇室特殊部门的特殊能力者一样人间蒸发,但即便是顾家,也没有什么人记得他。   钟雪岚二十一岁那一年,钟裕德做主,举办了钟雪岚与韩振的订婚宴。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勇敢,就已经交付在了那唯一被她放在心里的少年身上。   订婚宴在钟家办了一次,又在韩家再办一次。   韩家不像钟家住在深山老林里,而是住在繁华热闹的霍安县,那夜钟雪岚久久难眠,却在凌晨时分忽然听见房间里的座机响起。   电话那端的声音已经褪去少年的几分青涩,添了些清润明澈。   他说,雪岚,我来接你的话,你还会跟我走吗?   即便三年的时间过去,他对她,仍然小心翼翼的,带着些羞涩期盼。   钟雪岚又一次跟着他走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走便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彻底离开了宣国。   可是这一次,她发现顾同舟变了。   她亲眼见他改造水木阵,也亲眼见他杀人。   被剥夺了异能的男男女女死在他的手里,每一个人的死状都是同样的扭曲凄惨,而他因为那些不属于他的异能通过不正常的手段进入他的身体而变得越发暴躁阴狠。   有一天,他克制不住身体里的异能冲撞,失了神智,竟然连她的异能都剥夺了去。   等他清醒过来,他又哭红眼睛,不断跟她说对不起,又狠狠地用匕首划开自己的手掌,抱住遍体鳞伤的钟雪岚,硬生生地把跗入自己血脉里的,属于她的异能还给她。   但因为他身体里的异能之息太混杂,这就使得她的异能再回到她身体里的时候产生了排异反应,致使她的身体变得更为羸弱。   钟雪岚无法忍受他的血腥残忍,趁着他因为异能之息四下冲撞而陷入昏迷时偷偷离开。   华国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国度,而这里的世界也远比宣国的九省十八州要大太多。   “但我遇上了少聪,如果不是他,也许我很快就会被顾同舟发现,”钟雪岚提起简少聪,她的神情终于缓和了许多,也有了些温度,“少聪对我很好,他让我重新过上了我喜欢的生活。”   “但顾同舟他不肯放过我,”原本被她抚平褶皱的衣料忽然被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他杀了我的丈夫简少聪,又在我的脑子里放了蛊虫,让我慢慢地忘掉了许多事情……”   或许是又想起了在水木阵里的那一夜,简少聪就死在她的眼前,而顾同舟强硬地灌给了她一杯热茶。   那茶叶入口,灼烧肺腑,烫得她神思恍惚。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你送回简家?”这是楚沅想不明白的一点。   这个顾同舟费那么大的周章,杀了简少聪,又在钟雪岚的脑子里放了蛊虫吞噬她的记忆,他没有理由做完这些又把钟雪岚放回简家去啊。   钟雪岚摇了摇头,“他那种疯子,谁又猜得透?”   伸手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又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钟雪岚站起来,看向魏昭灵,“你们撬不开他的嘴,我也许可以,”   殿门外又冷风徐徐吹来,吹得她乌黑的长发微动,那张明艳的面庞始终看不出分毫沧桑疲态。   “但请你们答应我,若是问出来了,你们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魏昭灵轻抬下颌,示意她说下去。   钟雪岚站得端正,莹白旗袍的裙摆微微拂动,如一朵静夜里的白昙般,美得令人心惊,“给我一柄匕首,让我亲手……杀了他。”   魏昭灵闻言,眉峰微挑,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流露出几分兴味,他轻轻颔首,毫不犹豫,“好啊。”   楚沅看着李绥真带着钟雪岚走出殿门,那外头明珠的莹光更衬得钟雪岚丝缎旗袍上透出更为柔亮的光泽,好似月亮清冷的银辉般。   “你不怕她看到地宫里的这些情况,出去乱说吗?”她忽然问身旁的魏昭灵。   魏昭灵负手而立,语气慵懒,“她受祭春蛊所扰太深,即便取出,也只能清醒这么一日。”   楚沅一怔,她不免又去看钟雪岚逐渐消失在长阶下的背影。   “你的手如何了?”忽的,她听见身旁的人再度开口。   楚沅抬头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除了吃饭不太方便,其他一切都还挺好的。”   “走吧。”魏昭灵轻应一声,率先走出殿门。   但楚沅跟出去,却发现他去的并不是关押顾同舟的那间殿的方向,她连忙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魏昭灵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该换药了。”   “……?”   楚沅反应过来,才说,“这个等会儿换也行啊,我们还是先去顾同舟那儿看看吧。”   “不着急,戏迟一些也能看,”   他说着,素白修长的手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平时见你喝药也没这么准时,怎么我换药你还掐点儿呢?”楚沅一边抱怨,一边往他那儿走,“我发现你这个人这两天有点不太对劲。”   但她一时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正好李绥真将钟雪岚交给了一名近卫,他回身才上来阶梯,就被跟着魏昭灵走下来的楚沅拦住,“李叔,问你个事儿。”   他们两个走在魏昭灵后头窃窃私语。   “李叔你没觉得你们王这两天不太对劲吗?”楚沅盯着魏昭灵的后脑勺,凑近李绥真说悄悄话。   “是吗?”李绥真一开始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不是吗?他多双标你不知道啊?他自己不好好吃药,还掐点儿让我换药,这也就算了,我晚上躲被窝里看动漫他都能知道,好家伙大半夜的就闪现到我房间了,还逼我早睡……”   楚沅到现在都觉得很诡异。   李绥真一听,他也不由地偷偷看一眼早已经走出老远的魏昭灵,他清了清嗓子,“楚姑娘你多虑了,王他没什么不对劲的。”   他笑得眯起眼睛,“我看王对劲得很……” 第45章 花开第四瓣 臣,拜见吾王!   沉重的殿门徐徐打开, 明亮的光线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铺散开来。   在那般雾蒙蒙的光线里,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一抹柔白袅娜的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她赤着一双脚,行走间旗袍的裙摆如水波涟漪般拂动。   男人仅剩一只眼睛, 可他还是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来。   他看见她, 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期。   积雪压檐,长廊无尽。   靠在廊椅上的少女穿着缃色旗袍, 明明宣国四季常寒,可她手里却总拿着一只绢纱团扇。   扇面是她自己绣的, 三两片银杏, 青绿相接, 犹如漂浮在那雪白细纱上, 她素手轻摇,一针又一针细腻的丝线泛出柔润的光泽。   而她的脸, 他只看一眼,就放在心里好多年。   “同舟。”   女子娇柔轻软的嗓音突破了那些纷乱朦胧的记忆,突然地落在他的耳畔。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回过神。   他记起自己那只丢了义眼的干瘪眼眶,也记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臂。   可是岁月,   它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年轻美貌, 她好像仍然是他记忆里的, 那个等在长廊上, 只会安静地冲他笑的少女。   男人那张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松弛沧桑的脸上一时闪过诸多的情绪, 他竟然不敢回应她, 也不敢叫她的名字。   “同舟, 我为什么来找你,你应该知道吧?”她走近他,垂眼看他。   她的神情姿态, 一如当年那般温柔。   “他们叫你来的?”顾同舟躺在地上仰望着她,半晌嗓子里才有了干哑的声音。   钟雪岚一手抱着臂膀,静静地看着他。   顾同舟本能地躲开她的目光,却又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影子。   他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只已经没有眼球的眼睛。   他的脸早就失去了年少时的清峻端正,变得阴戾丑陋。   于是此刻,他竟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怕被她看清自己的狼狈,可偏偏,他已经是满身狼狈。   “雪岚,如果你一定要问,”他将半张脸都贴在地板上,不让她看见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眶,“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什么活路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却又忽然说,“要是时间还可以重来,就好了。”   钟雪岚听了,却轻笑一声,她蹲下身,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弯曲不堪的香烟,她慢慢地将其中一根抽出来,白皙纤细的双指夹住那根烟,她用他的打火机点燃,特地重新涂过鲜红口脂的嘴唇抿住香烟,深吸一口,烟尾的火光猩红,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口鼻弥漫出来,一时白烟缭绕。   她徐徐开口,“顾同舟,如果时间能重来,在霍安县的那一回,我一定不会跟你走。”   明明是这样砭骨锥心的话,可顾同舟的那只眼睛却骤然一震,他慢慢抬头看她。   在这呛人的白烟里,他失神地去望她那张美艳动人的面庞。   “我以为你后悔认识我。”他忽然笑起来,好像这潦草的一生好久没这样开心过。   “以前的顾同舟很好,”钟雪岚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云雾缭绕间,她的脸庞更添一种颓废的美艳,“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即便后来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钟雪岚却也始终记得他的眼睛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这样一句坦诚的话,却让顾同舟笑着笑着,又憋红眼眶,“雪岚,你知道的,我是身不由己。”   “每一个被郑家掌控的特殊能力者,都没有办法再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看着她,又忽然想起了在荒原上的那一夜,“我已经成了傀儡,我不能让你再变得跟我一样了……”   “那少聪呢?”钟雪岚的声音始终平静得不像话,她甚至用指尖轻抖了抖猩红燃尽的烟灰,“顾同舟,你杀了我的丈夫,也是身不由己吗?”   提起简少聪,又听她称呼其为“丈夫”,顾同舟的表情一变,即便此时他已经失了双臂,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人,但他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阴戾仍然令人毛骨悚然,“雪岚,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吗?”   他紧紧地盯着她,“如果你不离开我,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钟雪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忍不住用手指轻抵口鼻,轻轻地笑起来,“那平韵呢?”   “顾同舟我问你,我的女儿简平韵是不是你杀的?”   顾同舟迎着她的目光,好像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隐约看见了那个丑陋的自己,他爽快地应了一声,像个疯子一样笑着说,“是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真的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钟雪岚夹着香烟的那只手一颤,烟灰掉落,缭绕的白烟里,她的那张脸上的情绪终于绷不住。   “顾同舟,我的女儿才十五岁,”   钟雪岚伸手攥住他的衣领,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情绪已经失控,“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你凭什么?”   “她身上有魇生花。”顾同舟用冷静又残忍的口吻告诉她,“即便那天收到命令的不是我,也还会有别的人。”   “雪岚,她注定该死。”   明明他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偏执又疯狂地爱了好多年,即便是后来她爱上了简少聪,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顾同舟也还是爱她。   可是此刻,他却偏偏忍不住用这样尖刺般的话去刺激她,看她失控,看她满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他反倒从其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慰。   没有了祭春蛊,钟雪岚已经可以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烟,红唇微张时便徐徐吐出缕缕的白烟。   “顾同舟,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是身不由己?”   她细如柳叶般的弯眉带着一种特别的风情,“你进了狼群,这么多年杀的人你也许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你可曾对他们抱有过一丝愧疚?你总说你是逼不得已,但你其实已经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恶狼了。”   钟雪岚忽然将手里的半根香烟扔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顾同舟瞳孔紧缩,在那种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中,他慢慢地去看自己胸口的那柄匕首,当他迟疑地将目光再移到她的脸上。   他才发现她原本无暇的面庞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顾同舟反射性地想抬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可他已经没有手臂了。   “真没想到,”   钟雪岚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是你逼我的,顾同舟。”   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看着他干瘪空洞的那只眼眶,好像被挖去树根之后仍旧残留了一些根茎脉络的树坑。   他的眼睛是为了救她才瞎的。   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   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   “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   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   他看着看着,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   他知道,因为祭春蛊的关系,今日一过,她就会彻底失了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而她宁愿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地捱完下半生,生生与他相错个几十载的时间,也不愿意死在今日,和他在黄泉路上重逢。   “同舟,我们谁也不要再怨,来生都清清白白地做人吧。”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减的前一刻,他在恍惚混沌之中,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顾同舟死了。   钟雪岚出了殿门,便将顾同舟说给她听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魏昭灵。   李绥真带她回永德殿去,而楚沅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魏昭灵回头见楚沅那副模样,便开口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楚沅闻声回神,她偏头看他,“我只是觉得,按顾同舟说的那些话,郑家应该是用了什么极端致命的手段控制住了他们,”   “他们两个人之间从爱到恨,说到底也都是郑家和八户族造成的。”   如果没有那些血腥的家族传承,如果不是郑家把所有的特殊能力者都控制起来当做杀人机器,也许钟雪岚和顾同舟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在宣国那个扭曲病态的社会里,深受其害的,又岂止是他们两个?   “至少如今,我们能先毁了八户族。”魏昭灵率先走下长阶。   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连忙跟上去,“对诶,那魏昭灵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们啊?要做什么准备吗?”   可没走几步,她却又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发烫。   拨开锦带的边缘,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在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这一次,这种烧灼感顺着她的每一寸血脉蜿蜒而上,痛得她神思恍惚,如果不是魏昭灵回过头来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她就要一头栽下阶梯去。   第四瓣魇生花要开了。   魏昭灵只看一眼她的手腕,便明白过来。   于是他将她打横抱起,匆匆往回走。   李绥真才走到白玉台下,便见魏昭灵抱着楚沅从那边的宫门处快步走来,他擦了擦眼睛,又惊又喜。   但见楚沅脸色不对,他又连忙问,“王,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但他话音才落,就见楚沅浑身都淡金色的光芒逐渐显现,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她被汗湿的浅发。   李绥真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恍然大悟,“这是……第四瓣魇生花开了?”   楚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充斥了太多嘈杂的东西,犹如僧人在她耳畔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一声声,一阵阵,又好像是死去的亡魂在唱着诡秘绵长的曲调。   淡金色的流光从她身上飞出,如一缕又一缕的丝线般铺散,又破碎成星星点点的莹光,落在了那些陶俑的身上。   白玉台上仅剩的那一尊陶俑最先有了碎裂的声音,而片刻之后,那长阶之下的陶俑也开始有陶片碎裂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沅意识清晰了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魏昭灵抱在怀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   魏昭灵却在看那些逐渐碎裂开来的陶俑,他的长发被冷风吹着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   楚沅本能地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白玉台上那一尊正在碎裂的陶俑,又看见长阶之下那些陶片齐刷刷往下掉的陶俑,她瞪大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手腕,“怎么这回跟搞批发似的?”   而彼时那些陶俑一个个睁开眼睛,在簌簌灰尘落下的瞬间,沉睡千年的他们醒来的第一眼,就望见了玉阶之上那位年轻的王。   他们本能地弯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齐声大唤:   “臣,拜见吾王!” 第46章 旧臣重生宴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   夜阑的旧臣都醒来了。   那白玉高台上唯一仅剩的陶俑也在那夜碎裂开来, 露出曾身为夜阑右丞相的张恪的血肉躯体。   原本冷清沉寂的地宫变得热闹起来,好像因为他们的复生,这里才终于有了些人气儿。   虽然他们体质已与常人不同, 靠食物摄取能量也是几天一次, 但楚沅还是费了些劲,和容镜一起去订购了一批的蔬菜水果, 还特地租了个小仓库,为的就是避免人多眼杂, 方便他们将那些东西都运送到地宫里。   夜阑的这些旧臣加起来已有近百人, 即便是几天吃一顿饭, 这所需要的东西也并不少。   虽然刘瑜如今是顶着韩振的身份在榕城住着, 但他要往仙泽山上运送东西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这些东西只能通过楚沅来从另一边的世界运送过来。   而这近百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是个不小的场面, 十几尺长方的几张木桌坐满了人,有的人讲究,还硬要先沏上一壶茶才肯吃饭, 单凭蒹绿和春萍两个侍女,是没有办法忙得过来的, 他们也不太拘着, 想做些什么都自己动手, 也没有什么一定要仆从布菜的毛病。   李绥真摸了摸桌子底下那只小黄狗的脑袋, 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楚沅, “诸位, 诸位在动筷前, 莫忘了要谢谢这位楚姑娘,如果不是她,你们也不知还要在这地宫里睡上多少年, 你们今天能有这顿重生宴吃,也全是楚姑娘同容将军二人忙前忙后了这两日的时间。”   楚沅闻声抬头,正对上好多双望向她的眼睛。   随后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持着酒盏站起身来,对她拱手行礼,“多谢姑娘!”   说罢便一个接一个地将杯盏里的酒一口饮尽。   楚沅拿了摆在面前的杯子也喝了一口,她喝不了那些割喉的烈酒,只能用茶水来代替。   “姑娘,这位是御史大夫,宁仲胥大人。”李绥真向她介绍坐在他对面那位,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王十六岁时,宁大人便已跟在王的身边了。”   “宁大人,”楚沅记得这个名字,她看宁仲胥举起杯子,她也就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喝了口茶,她才又说,“我知道您。”   宁仲胥有些讶异,“姑娘是如何识得老朽的?”   “您是不是写了篇《别西琼》?”楚沅放下杯子,问他。   宁仲胥乍一听《别西琼》,他便颇生感慨,握着杯盏一时难再放下,“西琼州是老夫的故乡,当年离开西琼州,老夫也是有感而发才动了笔墨……但听姑娘的意思,如今这人世,竟还保留了老朽的这篇文章?”   “可不是嘛,宁大人您这洋洋洒洒六百多字的一篇《别西琼》,现在都印在我们高中语文课本上,前两天我们老师刚教过您这篇文章,还要我们全文背诵。”   楚沅也是费了些力气才把这千古名篇给背熟了。   宁仲胥也是没想到,这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他当年随性而作的《别西琼》,如今竟也成了学堂里的那每一个学子读过的名篇。   宁仲胥静默片刻,他低首去看面前酒盏里清澈的酒液,忽而一叹,“可真是往事越千年……”   而除了宁仲胥,李绥真又向楚沅接着介绍了许多人。   譬如太尉徐沛阳,廷尉冯珏,大将军何凤闻,他们也都是在史书上极有声名的人,冯珏、徐沛阳善诗词,而何凤闻也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他也是史书上记载的,卫将军容镜的师父。   “冯大人,我前两天才考过试,好巧不巧,上面有道题是赏析你那首《春夜》的。”楚沅当时写了挺大一段,结果最后就得了三分。   她聊着聊着还把当时的标准答案给他们复述了一下,大概就是生动形象地描写了眼前春夜的景色,但实则抒发了作者内心里对旧朝盛国国灭后的什么什么心情这样的句式,但冯珏本人听了却一脸懵然,“这……我没这意思啊。”   楚沅差点被茶水呛到,可她看着这满堂的人,内心之中陡生一种莫名的奇异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居然能够和这些在历史上留下过丝缕痕迹的夜阑旧臣同坐一席。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场奇遇,也许从她第一次去魇都旧址的那时候起,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注定她会走上这样一条路,遇见魏昭灵,遇见这仙泽山地宫里的所有人。   心里一时也有些感慨,正好春萍拿来了些果酒,她倒了半杯,也抿了几口,又听着饭桌上这些人同她说话,她也忙回几句。   郎中令沈谪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也是年纪轻轻就跟着魏昭灵做了当时盛国国君谢岐眼中的“叛军”。   楚沅之前就在江永和刘瑜那儿听过他的名字,他们算是沈谪星的下属。   但这会儿楚沅看他片刻,总觉得他的脸有几分熟悉。   沈谪星是个不太爱开口说话的人,在饭桌上她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喝酒。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她曾做过的那个梦。   初登王位的魏昭灵在魇都王宫的大殿里诛杀那些盛国旧臣那日,扶着他走下阶梯的年轻近卫,似乎有着一张跟沈谪星一模一样的脸。   “楚姑娘,再喝点儿?”太尉徐沛阳原本就是武将出身,身上没太多文人的温润气质,他年纪虽比不得李绥真大,但好歹也是已经是个老头了。   “老徐,楚姑娘还是个小姑娘,你别劝她喝,等会儿张恪那个老家伙来了,你们俩喝去!”   楚沅还没开口,李绥真抢先说道。   “那楚姑娘会推牌九吗?”徐沛阳摸了摸黑乎乎的胡子,又真诚发问。   “打麻将啊?”   楚沅还没跟古代人打过麻将,她来了点兴趣,“我会啊,我爷爷打牌我经常去看的,徐大人这意思是要搓几局?”   徐沛阳爽朗一笑,“这感情好!”   “楚姑娘,其实……”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又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楚沅咬了一口苹果,“您说。”   “我当年入地宫,我那夫人是硬要跟来,她如今还在西角门的芳月殿里,还没醒来呢……”徐沛阳提起他的夫人,脸上的情绪便多了些复杂。   这里所有的夜阑旧臣,都是当初自己做了决定要入仙泽山地宫追随夜阑王的,他们何止是抛下了自己的家人和故土,更将自己变成了没有退路的孤家寡人。   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王朝复生计划究竟能不能够实现,他们等同于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求证,若未能实现,他们便将是永远锁在陶俑里的血肉白骨,而一旦实现,他们面临的便是现在这副境地。   家人故土,都死在了一千三百年前。   而他们之间所隔之春秋,早已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要一个王朝复生,本来就是一个疯狂荒诞的构想,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试探这个构想究竟能不能成为现实,但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亲人也牵涉其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没有机会回家一趟,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   可徐沛阳的妻子程天娇年轻时也是盛国将军家的女儿,本就有一身好武功,魇都城破时她也一直跟在他身边,到最后他要去仙泽山送葬夜阑王,她也硬要陪他生同衾死同穴,当年,他们是一起入仙泽山地宫的。   “我的爱猫!”   “我的两只爱犬!”   “我的猪!”   大约是酒意上头,很多人都忘了什么尊卑官职,听到徐沛阳说这样的话,他们也立刻附和。   “……还有人养猪呢?”最后那个人的声音十分与众不同,楚沅一看,是今日掌勺重生宴的御厨。   “大家都不要着急,放心,这个地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我都会让他们活过来的。”楚沅对他们保证道。   李绥真说,当年公输盈是受命于天,才有了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了这王朝复生的局,而在仙泽山地宫里埋葬千年的每一个人的复生,都是上苍给予夜阑的补偿。   宣国用了不够磊落的歪门邪道扭转了天下大势,破坏了历史洪流的正常走势,然而兜兜转转,长此千年,宣国与夜阑,终归还是要有一个结果。   一场重生宴结束,张恪也没有来,楚沅在回金殿的路上遇见了他。   那是个跟李绥真很不一样的老者,纵使满头华发,他也依旧腰背直挺,自有一种肃正清风般的风骨。   他跟聂初文差不多,都长着一张天生严肃的脸。   “张慎之,你这个老家伙连醒过来第一顿酒你都赶不上?”李绥真一见他,便道。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   张恪随口答他一句,便将目光放到楚沅身上,“楚姑娘,老夫还未多谢姑娘当日之恩。”   说着,他便要对楚沅拱手一礼。   “张大人别,”楚沅喝的那点果酒已经让她有些醉了,但这会儿行动还是自如的,她忙拦住他,“魇生花意外落进我身体里,唤醒你们的是它,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是姑娘和它有缘,也跟夜阑有缘。”张恪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少有地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神情。   冥冥之中,这便是定数。   “行了慎之,咱们多年未见,这两日也还没个机会凑在一起喝酒,我看这夜还长着,咱们便再温上一壶,聊聊?”李绥真同张恪虽说曾经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两人到底也算是多年的老友,那日见张恪从陶俑碎片堆里走出来,他心里也是极其高兴的。   “那楚姑娘……”张恪看向楚沅。   而楚沅朝点了点头,笑着说,“春萍姑姑会送我回金殿去的,您和李叔就喝酒去吧。”   待李绥真和张恪离开,楚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跟春萍走回去时,便见那偌大的空地上的陶俑碎片早就被人收拾干净,而春萍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铺散出的火光被风吹得灭尽,镶嵌在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的一颗又一颗的明珠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她看见了魏昭灵,他穿着殷红的织锦长衫,腰间的皮革鞶带衬得他腰身更显清瘦,一枚温润的白玉挂在衣袂之间,而此刻他的身前,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马。   那白马乖乖地站在他的面前,披散的鬃毛如同白雪一般干净漂亮,它的浑身的肌肉遒劲,马腿修长有力,长长的马尾偶尔也会晃荡两下,像是从哪幅骏马图里生生跑出来的。   那是魏昭灵的马。   楚沅之前一直以为那匹陶土做的马就真的只是一个摆在长阶下的摆件,谁知道那天那么多陶俑裂开来,它也裂开了。   “魏昭灵,你这是要去哪儿?”楚沅看到他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便跑上去问他。   魏昭灵闻声偏头来看她,“喝酒了?”   他看到了她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   “一点点果酒,度数不高。”楚沅冲他笑,“你是要去骑马吗?我也想去!”   魏昭灵牵着马往右侧的宫门走去,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跟上。”   楚沅连忙跟上去。   仙泽山仍在下雪,天边的圆月散出银白的光辉,将每一寸积雪都衬得更为晶莹剔透。   马蹄踩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多少声音。   他们来时的脚印也都慢慢地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薄薄地遮起来。   楚沅原本脑子就已经有点不太清晰,走着走着,她忽然踩到枯枝,脚下也没稳住,直接脸着地,摔在了雪地里,更摔出个跟她一样大的坑来。   魏昭灵回头正好撞见这样一幕,觉得有些好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楚沅迷迷糊糊的,被魏昭灵提溜着后领子从雪坑里抓出来,她抹去脸上的雪水,望见他的脸。   月亮的华光在他的肩头,而他乌浓的发间落了些晶莹的雪花,寒风吹着他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也吹着他殷红的发带。   “你这样的人,还是滴酒不沾的好。”他明明是在嘲笑她,可嗓音里却并没有透出多少冷硬的味道,反倒有些令人不易察觉的柔色。   “我可以骑一下你的马吗?”她却问他。   魏昭灵听了却并未答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臂,迫使她站起身来,却又在忽然之间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在楚沅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将她送上了马背。   楚沅坐在马背上,她反应过来,笑的时候有热气化作缕缕白烟,又很快消散,她抓着缰绳,挺直腰背,十分自信地大喊一声:“驾!”   ……但马好像没什么反应。   楚沅低头看了看马的脑袋,她又去看魏昭灵,“它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   魏昭灵面对她那样迷茫的目光,不由地稍稍侧过脸,却又在下一秒翻身上了马,就在她的身后。   耳畔的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白马疾驰在这风雪之间,它的鬃毛迎风而动,楚沅觉得空气都变得凛冽了许多。   刺骨的风擦着她的脸颊,可她的脑子却还是混沌的,可是为什么月亮和白雪,这样的颜色落在她的眼睛里,从没有一日像今天这样,让她为之沉迷。   那好像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的脑子连思考问题都变得很慢,身体无意识地往后一靠,正好靠进了他的怀里。   楚沅不由地仰头,正好望见他近在咫尺的苍白下颌。   嘴唇似有片刻无意间擦过了他的颌骨,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却引得魏昭灵浑身一僵,连缰绳都没有握紧。   于是身体后仰的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所幸积雪厚重,摔下去也无关痛痒。   只是她在他怀里,一侧的脸颊就抵在他的胸膛,他一时无措,却见她迟迟没有什么动作,于是他垂眼,在这溶溶月辉里,临着光看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大约是她本就喝了酒,摔下马时就更为眩晕,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意识。   而魏昭灵看她半晌,鬼使神差般,他忽然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也许他从未这样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声,在此间的风声里,那是比风还要真切的声音。   纤长的眼睫微动,他又去看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而他躺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殷红的衣袍仿佛是这一方天地里最为浓烈如火的颜色。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姑娘,   或许在她今夜的睡梦里,   她也听到了他的心跳。 第47章 最好看的人 总要将恋慕的话放在嘴上。……   当日钟雪岚用匕首刺进顾同舟的身体里, 却并未令其立即毙命,于是魏昭灵便命李绥真用药吊着他一口气,留他多活了这些天。   “郑家敢将他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散出去, 便应该有控制他们的法子, 而棋子究竟是死是活,或许郑家人也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魏昭灵将手里的黑色棋子轻轻放于白玉棋盘之上, 扣出清脆的声音,“旁人死了倒无所谓, 但这顾同舟是顾家人, 难免会引起郑家和顾家的警觉。”   “是臣等耽误了王两日的功夫。”   坐在棋盘对面的张恪垂首叹了声。   “顾同舟若不死, 孤便还有些时间。”魏昭灵修长白皙的手指里攥着一枚棋子, 垂着眼,似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张卿今夜也可随刘瑜下山,多看看这一千三百年后的宣国是个什么模样。”   “是,”   张恪应了一声, 将一颗白子放置在棋盘之上,才又抬头问道, “臣一介文臣, 不能在此事上为王分忧, 实在惭愧……但王, 您真要与何凤闻将军他们同去?您如今虽身具异能, 可您早年落下的病根却仍未治愈, 臣是怕您的身体……”   “无碍。”   魏昭灵将白子扔进棋笥里, 彼时春萍无声地添了一杯热茶,恭敬地放到他的面前来,在那氤氲的热雾里, 他淡色的唇微弯,“倒是张卿,你当初踏进王陵,封入陶俑,可曾料想过此举的后果,便是血亲离散,世上千年?”   张恪闻言,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容上也又些难言的情绪流露,但片刻后,他却又笑了笑,“王应知,当年您受四国巫术所制,魂魄离体时,这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特殊能力?这人世本该是普通人的人世,若非郑氏逆天而行,这世间便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当年盈夫人复活王朝的设想,可谓是空前绝后,可堪是这人世第一春秋梦,但时年王您魂魄无踪,魇都城破,那郑启更是设了巫蛊之术将我夜阑近百万的将士生生活埋……臣与李敬也是别无他法,才与盈夫人合谋寻了这仙泽山的所在,将王与诸位被活埋的将士借由巫术隔空移至此处,盈夫人曾言,用大衍巫术行陶俑泥封之法,或可使死去的人血脉重塑,也能使活着的人生命凝固,待魇生花生长之时,便是我夜阑重现生机之时。”   “臣当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的王陵,却不想,竟还真有复生的机会,若说对血亲无愧,那亦是不可能,”   一千三百年,这于张恪来说,到底是一个常人无法用一生去丈量的岁月,但他偏偏在一千三百年后复生,如今再见当初的夜阑王,他那张苍老的面容上便难免有些感慨之色,一双眼眶也已经有些泛红,他不由朝坐在对面的魏昭灵拱手,又道,“王是值得臣追随的王,不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老臣……从未有悔。”   人活一世,终是要求“值得”二字。   令君王复生,便是他此生最为值得的一件事。   “张卿,若无你与李卿,孤便没有复生的可能……”魏昭灵那张原本冷清的面容竟也因此刻这位年老的臣子的一番话而有些动容,他轻叹一声,再道,“多谢。”   “是老臣该谢王,”   张恪摇了摇头,他抬首看向魏昭灵,“臣知晓王少时所受之苦令这人世在您眼中便如炼狱一般,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明,可事关我夜阑被埋的将士,还有如尘这般无家可归的夜阑臣子,因而,臣才斗胆,硬要让王再回到这人世里,是臣……未能体谅王之艰辛,臣有罪。”   魏昭灵半垂着眼,任是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只待张恪这番话说罢,他才轻缓地开口:“张卿何罪之有?”   “孤即便是死,也该先将他郑家这千年基业毁个干净,报了宣国与我夜阑这累世的仇怨。”   他轻笑一声,苍白的面容在这内殿明珠的华光里更添几分冷淡靡丽的美感,“总不能教孤,教我夜阑的将士与子民,生生忍了这口气。”   他话音方落,手腕上的龙镯便勾连出一道金色光幕,穿着厚棉服背着黑色背包的姑娘从其间探头出来,看见除了他之外,内殿里还有张恪,她笑着说了句,“张大人也在啊?”   “楚姑娘。”张恪对她颔首。   魏昭灵一见她,便对张恪道,“张卿先下去准备,待刘瑜一到,你便随他去榕城。”   “是。”   张恪起身,对着魏昭灵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退出殿中。   楚沅看魏昭灵也站起身来,去取屏风上挂着的那件黑色的大氅,她便在小案几前的软垫上坐下来,自己用竹提勺舀了一杯茶来喝,“我们现在就要走吗?”   “嗯。”魏昭灵慢条斯理地将衣带系好,只懒懒地应她一声。   楚沅把茶杯放下,站起来,“那我们是要去顾家吗?可顾同舟那天给的路线是要过什么九曲峰,我听刘瑜说,那九曲峰跟迷宫似的,怕是得花不少时间。”   “去翠玉岛。”魏昭灵简短地说了一句。   “孙家?”楚沅刚开始还有些惊诧,但随即她摸了摸下巴略微想了一下,她忽然就明白过来,“我们去孙家,你再派人去吴家和丁家,再让刘瑜解决韩家,四族同灭,只剩下一个顾家……”   她话说一半又想起来,“不对,还有个钱家勇。”   “刘瑜顺手的事。”魏昭灵淡声道。   “也对……这样一来,就算顾同舟死了,让郑家有所察觉,八户族只剩顾家,一时也没有办法再牵制你了。”她点了点头。   魏昭灵看见她那满面笑容,不知为何,眼睫微动,那双凤眼倒是看不出多少心绪,“走吧。”   说罢,他率先走出内殿。   楚沅再喝了口茶,又连忙跟上去。   按魏昭灵的命令,孙家由他带人亲自去,而吴家则交给大将军何凤闻,江永也早已经出发去了丁家。   正好学校放了五天小长假,楚沅在聂初文那儿找了个借口,收拾收拾就过来了。   去翠玉岛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楚沅上次穿过光幕就直接到了翠玉岛上,但这回却经历了坐车,坐船。   但对她来说,却也算是新奇的旅途,她一路上还挺开心的。   这江河之上的雾气很重,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是浓烈不散。   沈谪星不爱讲话,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船舱外,而楚沅躺在甲板上,枕着手臂盯着他看。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暗红的衣袂被这江上清风吹得像断翅的蝶,来人不偏不倚地立在了沈谪星的身前。   楚沅最先听到做了一整天哑巴的沈谪星开口,唤了声:“王。”   她看到那暗红衣角的主人,那是一张苍白漂亮的面容,她朝他笑了笑,也没起来,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魏昭灵,坐啊。”   魏昭灵却站着没动,只是低着眼睨她。   不消片刻,那沈谪星便从船舱里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到魏昭灵的身后,随后又退回原位站着。   看魏昭灵在椅子上坐下来,楚沅撇撇嘴,从甲板上爬起来坐好,双手撑着下巴回头又看了沈谪星一眼,又对魏昭灵道,“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像以前的你的,都是闷葫芦。”   魏昭灵闻言,轻掀眼帘瞥她,颇觉好笑,“以前?你如何知晓孤的以前?”   楚沅也没想瞒他,“我就是知道啊。自从我第一次去过魇都旧址,魇生花开始在我手腕生长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   魏昭灵一怔,或是并未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他看向她半晌,才开口道,“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梦到你被关在囚车里,从一条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也梦到你做奴隶的那几年……”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魏昭灵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忽然收紧,几乎将那扶手掰断,指节都已经泛白。   他或许是从未料想过,自己最为耻辱难堪的那些年,竟会像一帧帧的电影一般,让身旁的这个姑娘在每一场梦里亲眼目睹。   “……魏昭灵?”楚沅愣了一下,她唤他也不见他应声,她观察了一下他的侧脸,索性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半个身子都靠在他的椅子上,她仰头望他,小小声地说,“先说好你不要跟我生气啊,那也不是我想不看就能不看的,我总不能一直撑着不睡觉吧?你是夜阑王,得讲些道理。”   魏昭灵应该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的,但却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他垂着眼睛好半晌,才终于将那双犹如凝着浮冰碎雪的眼睛望向她,又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她,“若孤不讲理呢?”   楚沅被他那双冰凉阴沉的眸子盯着,她后背没由来的有点发凉,但她却还是迎着他的注视,并没有半分要退缩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窥探人隐私的爱好,但熬夜不睡觉是会猝死的,”   可能他的力道有点大,她下巴有点紧,说话就有些不太方便,楚沅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她没掰开,只好又望着他说,“看了就看了呗,那不都是你的经历吗?我要是不看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呢。”   “我可不经常夸人,所以我也没有太多彩虹屁说给你听,反正因为那些梦,我反而比他们更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的声音每一个字落在他的耳畔,都是能够灼烧肺腑的烈酒,烫得他心思翻乱,一时间,他低眼看着挨着他的椅子坐在身边的这个姑娘,过了好久才轻声一笑,那双清冷的凤眼微弯,其中神光几乎堪比这船下浮在粼波间的月辉,他的声音变得轻缓飘忽,“那你告诉孤,孤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彼时天光水色共接眼前,星光月影流于波涛之间,可眼前的他衣衫暗红,鬓边的两缕龙须发在江风之中来回微晃,所有的光影照在他的面容,好似这江间夜景也比不得他眉眼分毫。   楚沅有点晃神,话没过脑子就从嘴里跑了出去,“最好看的人。”   她忽然这样的一句话,令魏昭灵那双眼瞳里神光稍颤,他的呼吸仿佛在这一瞬都变得有些灼热,原本捏着她下巴的手微松,但他凝视她的脸庞半晌,指腹上移,轻轻地蹭过她的嘴唇。   他想知道,她的这张嘴究竟为什么总能说出这种不知矜持的话,可当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畔。   他忽而又想起那个骑马疾驰,枕雪而眠的夜。   年轻的姑娘仰头望他,嘴唇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而今夜,她坐在甲板上,靠着他的椅子,仍在仰头看他。   他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忽的,   他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偏过头,迎着江风去看这浓雾弥漫的夜。   她总是这样,   总要将恋慕的话放在嘴上。 第48章 再入翠玉岛 那天你就站在房檐上,我看……   翠玉岛并不小, 岛上日夜轮替的家奴人数也不少,楚沅跟着魏昭灵一行人偷偷上岛之后,便有近卫拿来一张图纸。   那是刘瑜之前扮作韩振, 来参加八户族族会时偷偷绘制的翠玉岛地图。   但仅凭图纸, 他们也只知道这岛上各处大致的守备情况,却并不清楚这孙家的轩辕柏, 究竟在什么地方。   “沈谪星。”   玄色的兜帽遮掩了魏昭灵大半张脸,在这夜色笼罩下的青黑密林里, “你留些人在这儿等着, ”   他说着, 便抽出一柄匕首来, 没有丝毫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掌,任由鲜血滴进他从腰间取出的一枚银丝镂刻的银蜂里, 再递到沈谪星手里,“等它有了动静,便跟着它去。”   “是。”沈谪星虽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却仍低头应声。   “那是什么东西啊?”楚沅伸长脖子去看了看被沈谪星握在掌中的银蜂,那颜色已经不复鲜亮, 变得暗沉发黑, 上头还镶嵌了一颗青色的石头。   “引路蜂, 它沾了孤的血, 便能感应到施加在孤身上巫术的根源的大致方位。”魏昭灵用一根布条简单地将伤口遮掩起来, 复而看向她, “你就待在这里, 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你是不是想用你自己当饵?”   楚沅听清引路蜂的用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那个孙家的家主用她的巫术法器操纵轩辕柏来控制你的时候, 这引路蜂才能感应到轩辕柏的方位吧?”   魏昭灵轻瞥她一眼,淡色的唇微弯,笑了一声,“还算聪明。”   他没有否认,便令沈谪星变了脸色,他将那引路蜂捏在手心里,拱手道,“王,此法不可,这么做,您会很危险的。”   “孤没那么多耐心耗在这翠玉岛上,”   魏昭灵那张面容上神思收敛,再没什么表情,苍白的下颌在此间月色里,更添些冷淡颓靡的颜色,“怕什么?只一个孙家,还要不了孤的命。”   他的命令不容置喙,纵然沈谪星再有疑义,他也不敢违抗魏昭灵的命令。   最终他只能低下头,“臣领命。”   也许是见魏昭灵抬步要走,楚沅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在他身形一顿,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她开口道,“魏昭灵,我来这儿不是看戏的,就算是看戏,我也得去戏台那儿才能看得到吧?”   魏昭灵白皙的手指轻触她的手,从她的指缝里勾出自己的衣袖,“不许跟来。”   他只这一句,随后便转身离开。   十几人陆陆续续沿着他的方向也跟了上去。   楚沅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最深处,她叹了口气,有点泄气地蹲下身,也许是后头太安静,她一转头就看见沈谪星和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们一个个都跟个不会动的木桩子似的,站得直挺挺的。   今夜又是满月,银色的光辉散漫地落下来,散落在孙家的廊前檐角,如霜如雪般冷淡漂亮。   守在家宅大门的几个家奴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眼睛也渐渐眯起来。   有人实在困顿,不由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拍了几下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捱到换人的那一刻。   但他才拍过自己的脸,眼睛刚睁圆了些,就被一道寒光晃了眼,紧接着便有湿润温热的东西溅在他的脸上,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他一转头刚好看见方才还好好站在自己右侧的另一名家奴已经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柄剑。   他也仅来得及看清这一幕,随后便被另一柄长剑刺穿了胸膛。   几名近卫率先上前推开了孙家的宅门,魏昭灵提着剑,剑锋自他踏上石阶起便与地面摩擦出清晰的响声。   自仙泽山地宫复活的这些近卫的体质与身手都早已非是常人可比,他们身形犹如鬼魅,一路往前,也一路杀了不少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魏昭灵才踏入主院的石阶,便将手指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从睡梦里被惊醒的孙太婆外衣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披风便匆匆出来,她才一到院子里,便见到了不少死尸。   孙家的二儿子孙行云急急忙忙地带着妻子跑出来,一看到这院子里的境况,便站到廊椅上去摇铃铛,可摇了许久也不见外头有家奴进主院来,他甫一见孙太婆,便踉跄地下了廊椅,跑过去,“母亲,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你慌什么?”涂了暗红色口红的女人身上挂满了银饰,她手上握着一柄弯刀,从月洞门那边走来时,身上的银饰叮铃哐啷地一阵响。   而孙太婆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他们,她的眼皮已经耷拉松弛,显得一双眼睛更小,那眼瞳里却积聚了阴戾的精光。   她看着那个从主院门外缓缓走进来的男人,他穿着玄色的大氅,兜帽几乎遮住了他大半的轮廓,她只能通过他的下颌判断他是一个年轻人。   “你是什么人?深夜闯我翠玉岛,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孙太婆站在阶上,高声说道。   男人非但没有答她,反将手中的长剑扔出去,刺穿了在那木楼上正要放暗箭的家奴的身体。   看那家奴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高楼摔下来,孙太婆终于察觉到此人身具异能,并非常人。   她那张发皱的面容变得更为阴沉,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而她身旁的三女儿已经抽出弯刀,朝那年轻男人而去。   孙太婆只来得及喊她一声:“行香!”   下一秒,她便看见她的三女儿还未触碰到那人的衣角分毫,便已经被无形的气流震出去,摔在地上吐了血。   反观她那二儿子行云和二儿媳明珠,早已躲到一旁去了。   孙太婆冷哼一声,心底暗骂他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平日里弄死多少奴婢也不见他们心虚,遇上事了便是这副瑟瑟发抖的怂包样。   她暗自念动苦涩的咒语,戴满金银戒指的手指不断变换着手势,混沌的黑色气流从她的手掌中升腾而起,形如蠕动的蛇一般,张扬地吐着蛇信。   四周院墙行镌刻的符纹一道道显现,只是刹那的时间,孙太婆睁开眼,便见那符纹缠绕在那年轻男人身上的瞬间,激荡起的强风吹开他的兜帽,于是这满院的人在这一刹,终于窥见他的真容。   那样苍白无暇的一张面容,在溶溶月光之下,更添一种不染尘埃的美感。   孙太婆看见幽蓝的光形如锁链般贯穿了他的肩胛骨,殷红的鲜血不断从伤处渗出,可他那张脸上却并未过多地表露出什么痛苦的神色,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   孙太婆瞪大双眼,在她对上他冰冷的目光之时,后背不由渗出冷汗,她面皮上的褶皱也开始细微地发颤,如一根又一根的枯树枝嵌进泥土里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玉冠束发,身披玄氅的年轻男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攥紧,弄得她心肺生疼,喘不过气。   而魏昭灵的目光落在她胸前悬挂的银质雀鸟项链上,那颗镶嵌其中,作为鸟眼的宝石尤为显眼。   “找到了。”他薄唇微弯,声音极轻。   而彼时,在孙太婆施展巫术的同时,远在密林深处的沈谪星手里的那只引路蜂便像是受到了巫术气息的指引,从他掌中飞出。   沈谪星忙带着人跟着引路蜂飞走的方向去,楚沅见状也跟了过去。   在与孙家宅院相反的西南方尽头有乱石堆积而成的一道天堑,与一座高峰相连,几乎挡住了半边天。   长满杂草的石阶上是一道漆黑的洞口,洞口守着不少人。   “等等。”   沈谪星原想号令众人一鼓作气,将守在洞口的那些人都解决了,但他忽然又在那火光之间看见那乱石堆里仿佛还镌刻着什么特殊的符纹,草木根茎编织而成的绳子上缀满了暗红或玄黑的绸布,上面还沾有某种特殊的青黑汁液。   “是巫术。”沈谪星收起引路蜂,皱起眉头。   这里附着的巫术复杂多样,它们所释放出的戾气极强,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会被绞死在那石门前。   楚沅猫着脑袋往林子外望了望,她又偏头看向沈谪星,“那我先去吧。”   “楚姑娘?”   沈谪星一怔,随即他摇头,“不可,王说过……”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楚沅打断,“我有魇生花,任何巫术都对我起不了作用,你们放心吧!”   如果是以前,楚沅心里也没什么谱,但自从第四瓣魇生花绽放之后,她发现自己能够控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多,加上她这些天也没闲着,练得多了,便更娴熟。   “我先去把那些东西弄掉,你们再出来。”她说着,就站起身来,轻轻一跃便飞身出了密林。   沈谪星根本来不及阻止。   当楚沅落在人群里,那些聚在火堆前打瞌睡的家伙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们拿起手边的刀剑,却见她一脚将放在长凳上的酒坛子踹进了火堆里,一刹之间,火堆里的火焰更为盛大,火星子四散,热气烫得众人仓皇后退,而她却已踩着长凳飞身掠入半空按下见雪的花瓣。   银丝飞出,精准地割断了那些依照特殊方位串联而成的根茎绳子,手中淡色的流光积聚成气流散出,震得石壁上镌刻的符纹图案碎裂散落。   正在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操控着黑色的气流朝她而来,但那气流却轻飘飘地从她肩头擦过,瞬间无影,并未对她造成丝毫的伤害。   楚沅腾出空来去看那个男人,她虚虚地踩在一根石柱之上,手在鼻间晃了晃,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这位大叔,你不觉得这玩意比你放的屁还臭吗?”   那中年男人自眉骨到下颌有一道很长很狰狞的伤疤,他披散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其中黑白两色的头发几乎各占一半,混杂其间。   他穿着款式老旧的藏蓝色长衫,听见她这句挑衅味道十足的话,那双眯缝眼就更成了一条看不见什么神光的缝隙。   “小姑娘,你是什么人?”他开口就是极其沙哑的嗓音。   楚沅没答他,只是抬眼看到远处好像有火光蔓延,她伸手指了指那边,“大叔,你们家着火了,你不看看去?”   中年男人皱起眉,适时有从孙家宅院那边跑过来的家奴凑到他面前来,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顿时,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   他再望向那站在石柱上的年轻姑娘,也不再多问她些什么,再度操控巫术,幻化出道道符纹袭向楚沅,只要那些东西触碰到她的脖颈,就能将她生生绞死。   孙行雨是这么想的,但那符纹才触碰到她的衣料,就瞬间风化无痕。   他那双眯缝眼终于瞪大了些,但看着也还是跟没睡醒似的。   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特殊能力者,巫术所衍生出的符纹都能对其造成一定的伤害,但他前后两次操控巫术,却都没有伤到她半分。   楚沅也没工夫再跟他废话,见雪的银丝飞出,直接将他的侧脸擦出一道很深的血痕,她趁此机会再用另一只手积蓄起一团浅淡的光色,轻轻散出。   流光推向石壁,刹那爆炸声出,烟尘四起。   “沈谪星!”楚沅回头朝不远处的林子里喊了声。   沈谪星当即带着众人从林子里飞身而来,将那些朝楚沅而去的家奴一个个抹了脖子。   这过程,才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沈谪星踩着孙行雨的后背,将长剑横在他脖颈间,楚沅在地面站定,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他手上的戒指一个个取下来。   “楚姑娘你这是?”沈谪星看她费力地去掰孙行雨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她想干嘛。   “他的法器应该就是他手上的哪枚戒指,但是刚刚那光晃我眼睛了,我也没太看清是哪个,”说着,她又忍不住对被按在地上,正在瞪她的孙行雨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你没事戴着么多戒指干什么?炫富也用不着每根手指头都套一个大宝石戒指吧?多土啊。”   她话音才落,便见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瞬间刺穿了孙行雨的后背。   那是一枚极精巧的飞镖。   孙行雨已经没有了声息,沈谪星提剑回头,便见那个穿着白色衬衣搭着浅色牛仔裤的少年提着一只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不远处。   楚沅也看见了他。   他是笑着的,她看见他脸上浅浅的酒涡,便瞬间想起来第一次来翠玉岛的那个深夜,她和魏昭灵站在木楼上时,看到过这个少年。   他叫孙夜融,是那夜奉孙太婆的命令,去渡口接顾旸的那个人。   他是孙太婆的小孙子。   “我见过你。”他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也不管楚沅身边的那些近卫手中握着的剑上沾染了多少血色,他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一双眼睛只盯着楚沅。   “是吗?”楚沅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嗯,”   少年点了点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那天你就站在房檐上,我在底下看到你了。”   “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受巫术控制的人。”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心。   楚沅总觉得他很怪异,她低眼看了看地上已经没气儿的孙行雨,又抬头看他,“你是不是天太黑没看清?你这杀的,应该是你大伯吧?”   少年摇摇头,他轻轻地笑,“怎么会错?”   他说着,又抬头回望那远处蔓延灼烧的一簇火光,他手里灯笼散出的光影照得他清隽秀气的面容平添一丝诡异,“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的声音似若呢喃,更暗含着几分快慰的笑意。 第49章 极轻的触碰 你伤口还疼吗?要不要再吹……   “你……不是孙家人吗?”楚沅有点摸不着头脑, 明明那天晚上她亲耳听到那孙家的老太婆说他是她的小孙子。   “是啊,”   孙夜融朝她微微一笑,“但, 这并不妨碍我想让他们死。”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那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孙夜融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他从未如此享受这翠玉岛上湿冷的空气,“我送你一份礼物吧。”   灯火映衬他秀气的面容, 却多添了些难以言喻的诡秘之感, “穿过这山洞, 你就能看到那棵轩辕柏了。”   他将一张图纸, 三柄匕首都交到她手里,“这是石洞内的机关图, 还有这三柄匕首是开启石门的钥匙,必须要三人同时旋入,才能打开。”   楚沅忽然被他塞了一大堆东西, 她一霎呆住,片刻后又皱起眉, “不是……你干嘛?你把你们家的底都交给我了?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比较傻?”   孙夜融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脸颊的酒涡显现, 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畜无害, 清爽干净的少年, “如果是你, 你会把一个地下埋满尸骨, 连树木都要靠血气入泥才能生长的地方,当做是家吗?”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这么恶心的地方, 也就只有他们那些习惯了拆人骨喝人血的家伙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去。”   话罢,他便将手里的灯笼也塞给了楚沅,“信我还是不信都由你,你如果真要进洞,就拿着这灯笼,免得摸黑。”   也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他忽而抬首,越过沈谪星一干人等,再度去看那火光更盛处,他轻叹一声,“原本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的,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他转身一跃便飞上了那边的山崖之上,在那些摇曳不定的火光里,楚沅看见他朝她招了招手,“下次见。”   孙夜融的身影消失得迅速,如一颗远坠的流星般,谁也没有看清他到底落去了什么方向。   “他……有异能?”楚沅抱着怀里的那堆东西,满眼惊诧。   孙夜融才刚刚消失,魏昭灵便已轻踏树梢,飞身落于众人的眼前。   “王。”沈谪星恭敬地行了一礼。   楚沅回过神,转身时看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肩胛骨处更是一片血肉模糊,破碎的衣料都与血痂粘连起来,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更加苍白许多,前额满是汗珠。   而他手中,正捏着一串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银质雀鸟项链,在她手里那盏灯笼的照射之下,那雀鸟的眼睛闪烁着暗沉的光,银质翎羽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   “你没事吧?”楚沅走到他的面前去。   魏昭灵摇头,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图纸和匕首上,“哪儿来的?”   楚沅把孙夜融的事跟他说了,又把那堆东西捧到他眼前,“我看他对孙家好像有很深的仇怨,但也难保他不是在诓骗我,你说我们能相信他吗?”   魏昭灵随手拿起她捧在手中的一柄匕首,两指稍稍用力,便听“噌”的一声,刀鞘与薄刃分离半寸。   他目光沉沉,扯了扯唇,“看来他原本就打算借刀杀人。”   将匕首递给沈谪星,魏昭灵轻抬下颌,“试试。”   沈谪星垂首称是,将楚沅手里的另外两柄匕首拿来交给身后另两名近卫,便朝那石门走去。   三柄匕首的薄刃嵌入石门上的机关锁,他们同时用力转动刀柄,不消片刻,便见石锁“咔哒”一声响,被里头的机关撑开,分离成了两半,朝着不同的两个方向迅速转动。   地面开始震颤,那石门缓缓上移,朝他们展露出漆黑幽深的洞口。   “我扶着你走吧。”楚沅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说着便扶住他的腰身,她的脑袋从他的衣袖下穿过,让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可她的脑袋在他大氅里拱来拱去也没找到出口,“魏昭灵,你外面这件挡着我脸了,你快弄一下。”   魏昭灵被她抱住腰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有些僵硬,听见她的话,他低垂眼眸,伸手掀开大氅的边角,让她的脑袋从里头钻出来。   他鬓边的一缕浅发轻轻地荡啊荡,轻蹭过她的鼻尖,楚沅皱了皱鼻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扶着他往洞口去。   “沈谪星,将引路蜂放进去。”魏昭灵自然不可能轻易就相信那个孙夜融的说辞,于是才至洞口,他便对身旁的沈谪星道。   沈谪星低首应声,随即便将那枚引路蜂再度放了出去。   与此同时,魏昭灵两指捏住那张图纸,比对着引路蜂飞进洞中触发的每一个机关的位置。   在引路蜂被洞中机关粉碎成齑粉的时候,魏昭灵轻佻眉峰,“倒还是真的。”   魏昭灵每走一步,便将洞中被触发的机关毁坏一处,楚沅则将灯笼交给了沈谪星,她腾出一只手来,用见雪里飞出的银丝毁掉石壁上蜿蜒亮起的符纹。   穿过逼仄的石洞,前方有了湿冷的水雾拂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越发的近了,他们头上再无石壁遮掩,楚沅这时才发现,这山峰竟如一弯半月般,他们穿过石洞,便立在了这弯月峰的凹面。   那淅沥水声便是从山巅坠下来的流水瀑布。   那棵从千年前便屹立再次的轩辕柏就长在这里,它粗壮的树干被浑圆的水渠包围,水渠里却并非是水,而是浓度极高的血液。   它的树根盘踞浸泡在这血水之下,青黑的叶缀满树梢,形成了大片的浓荫。   魏昭灵才一靠近,那轩辕柏便有了动静,血池里也开始咕嘟咕嘟地冒出一颗又一颗的泡泡,楚沅看到他的脸色更加不好,她就伸手在衣兜里掏出来一只火柴盒,拿出来对着盒面一划,手中聚起淡色的流光同那擦出火焰的火柴一起抛入血池。   犹如淋了汽油一般,那火柴微弱的火光一触碰血池表面,便轰地燃起了好大一团火焰,不消片刻,那火焰便从树根一直往上缠绕住一整棵轩辕柏。   火舌吞噬着它的树干,腥臭的味道不断蔓延开来,弄得人几欲作呕。   地面开始无端震颤,沙石不断从上面落下来,魏昭灵反应极为迅速,他回头看向沈谪星,“走。”   话音才落,楚沅便被他抱紧了腰身,她只来得及看清他暗红的衣袖忽然遮住她的脑袋,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一刹,她满目殷红,鼻间尽是他身上幽冷的香味。   急促的水流打在她脑袋上,却并未沾湿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垂下眼睛时,便已见脚下是浓雾遮掩的万丈深渊。   他带着她越过瀑布水帘,飞身到了对面的山崖上。   魏昭灵应该是已经力竭,他和楚沅双双摔在地上,在楚沅掀开他的衣袖时,他克制不住地吐了血。   冷白的下颌染了些殷红的血色,看起来更有些触目惊心。   “魏昭灵!”楚沅才扶他坐起身来,便被他握住手腕,抽出她袖间的见雪,他按下了其中另一枚花瓣,于是比那银丝稍粗的的东西飞出去,深深地嵌进了对面的石壁里,而沈谪星等人也趁此机会,握住剑柄和剑鞘尾端,从那边滑过来。   即便他们拥有和常人不同的体质,但异能却也并非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他们虽有轻功,还做不到横跨两座距离并不相近的山崖。   对面的山巅压下去,将他们来时穿过的山洞,还有那燃烧的轩辕柏都埋没其中,巨大的烟尘四散,又被无处宣泄的流水冲尽,不断有山石落入深渊底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所幸沈谪星他们每个人都平安到达了对面,无一伤亡。   “王,您没事吧?”沈谪星一见魏昭灵,便匆匆忙忙走过来。   魏昭灵轻轻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先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咳得他喉间再度涌来腥甜,又吐了一口血。   孙家的轩辕柏养了上千年,因为藏的好,保护得也很小心,又时常用新鲜的人血供养着,所以它给魏昭灵的禁锢不可谓不深,犹如附骨之疽一般,那姓孙的老太婆每催动一次巫术便会令他痛苦难当,而靠近这棵轩辕柏,便会有一种它的树根枝叶都在贴着他的骨头蜷缩移动一般,烧毁它的同时,他的每一寸血脉都像被灌进熔岩般灼烧得他难以忍受。   这便好像在生生地拔除钉在他身体血肉里的一根极深的钉子,每挪出一寸,便要承受一番痛苦。   “魏昭灵你怎么样?”楚沅急得不行,伸手想碰他,却又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你哪儿疼啊?”   可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却越发渺远,好似她离他从来都如此遥远,他的思绪也变得很慢,半睁着眼睛看她。   她的眉眼也慢慢地变得好模糊。   直到他慢慢地合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来不及深想。   彼时天光大亮,沈谪星看魏昭灵昏睡过去,便立即带着人去寻了个山洞,将里面简单地处理了一番,铺了些干草,又生了火堆,然后才将魏昭灵安置在洞中。   沈谪星他们身上一直有带伤药的习惯,楚沅要了些瓶瓶罐罐过来,但她才解开他玄色大氅的衣带,便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和边缘的衣料粘连得很厉害,才结了血痂的伤口要清理,就免不了再一次撕扯。   “沈谪星,你带酒了吗?”楚沅看着就觉得疼,她一时有点下不了手,片刻后,她回头看向那个一直守在旁边的蓝衣青年。   沈谪星点了点头,将随身携带的一只银质酒壶递给她,随后便走出洞外去,吩咐人找些食物回来。   楚沅打开酒壶的盖子,小心地捏住魏昭灵的下巴,灌了他一些酒,然后又用布条沾了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酒液,轻轻地擦了擦他伤口的边缘。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揭开最外层的大氅,又去解了他的腰带,再将他暗红的外袍慢慢地解开,紧接着是黑色的长衫,再到最里面那件白色的里衣。   她已经满头大汗,鼻尖都有了细微的汗珠。   她一层一层地将与血痂粘连在一起的衣料剥离开来,即便动作再小心,也还是不免牵动伤口,再度引得鲜血从伤口里流淌出来。   他的伤口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两侧的伤口都是被那巫术所幻化出的幽蓝锁链从肩胛骨彻底洞穿,单单这么看着,就令楚沅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眼睫颤了颤,忙打开一只瓷瓶,将里面的药粉一点点地倒在他的伤口上,而此刻他脖颈间的青筋微鼓,下颌也无意识地绷紧,他或许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楚沅一边替他涂药,一边鼓起脸颊,极轻地吹了吹。   凉风忽然而至,却令魏昭灵腰腹微收,她的目光不由从他白皙的胸膛往下,慢慢地移到他的腹部。   他的腰身劲瘦,薄薄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腹肌的轮廓流畅明晰,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人鱼线没入胯骨被裤腰遮掩。   楚沅鼓着脸颊一口气没出来,反倒把自己给呛住了。   魏昭灵才睁开眼睛,便正见这个姑娘正俯身在他身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她的脑袋离他的胸膛十分接近。   “楚沅。”   魏昭灵垂眼看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带着几分咳嗽过度的沙哑。   此刻的他衣衫半解,脸色苍白如纸,双颊却无端添了些可疑的薄红,而他的发髻也早已披散下来,几缕乌浓的发落在肩头,更衬得他肌肤冷白,他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躺在干草堆上,平添一种脆弱的破碎美感。   “我只是在给你上药。”楚沅反应过来,她忙把目光收回来,有点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却蹭了自己一鼻子的药粉,弄得她打了个喷嚏。   她佯装镇定,“真的,我就是上药而已,上药总得脱衣服吧?我看你好像有点疼,就给你吹了吹。”   说着,她又故作真诚地问他,“你还疼吗?要不再吹吹?”   她又憋了口气,鼓起脸颊。   在她要再次靠近他的时候,却见他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唇口微张,原本鼓鼓的脸颊就好像被轻易戳破的泡泡,而魏昭灵开口,嗓音仍有些虚浮无力,“你……”   他神思混沌,心头温澜潮生,才开口又忘了自己此刻该同她说些什么。   但他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之间,他喉结动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指节的力道又松了些许。   忽然之间,他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   他的指腹反而蹭去了她鼻尖上的药粉,是很轻很轻的触碰。   洞外有风穿行而来,带起一些细微的轻响,落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令人难以忽视的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而彼时,远在榕城皇宫的勉政殿内,   那一盏经年不停的走马灯在厚重的窗帘遮掩下,散发出昏黄光芒的同时,折射出里里外外几面人影。   忽的,   其中一面暗下来,再照不见那一个人的影子。   坐在书案后的郑玄离不经意地抬眸一看,那张柔和清俊的面容上慵懒的笑意在片刻之间收敛殆尽。   “顾同舟?” 第50章 发现真相后 三章合一   “魏昭灵, 不是我说你,事情又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办法多想一想总会有的, ”楚沅给他包扎好伤口, 没忍住开了口,“你不要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她指的是他孤身作饵, 宁愿忍受巫术禁锢洞穿之痛,也要亲自去取那孙家老太婆身上的银雀项链。   而如今仙泽山地宫里除了文武大臣之外, 也有一部分侍卫复生, 并不缺人手, 楚沅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这翠玉岛, 白白被轩辕柏上附着的巫术折磨。   他为了达到目的,几乎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像个偏执的疯子。   “若只是一个孙家, 还用不着孤亲自收拾。”魏昭灵扯了扯苍白的唇,才说了一句话,便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   “这翠玉岛上不就只有一个孙家吗?难道还有别家?”楚沅疑惑地问。   魏昭灵摇了摇头, 平复了半晌,才徐徐道, “按照顾同舟所说, 去顾家便要过九曲峰, 而这翠玉岛与九曲峰之间的距离, 是八户族中最短。”   只听他这么一句话, 楚沅反应了片刻, 她惊愕地望向他, “原来你的目的,是顾家?”   “我还以为你是打算暂时放过顾家……”楚沅也跟着李绥真研究过那九曲峰,那座山峰诡异无常, 其中回环往复,树木多有参天之势,遮天蔽日,其中藤蔓疯长,山石具怪,不要说人进去,就算是动物,也难免迷失在里头。   即便知道了大致的线路,要过九曲峰去顾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放过?”魏昭灵轻笑了一声,纤长的睫毛微垂,遮掩了他眼底的阴郁戾色,“他们这千百年来又何曾放过孤?”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八户族中任何一族。   既然选择做郑家人的狗,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连锅端了也好,”   楚沅舒了口气,“不然的话,你就还得受他们牵制,还要没完没了地受伤。”   魏昭灵闻言抬眸看她,便见她皱了皱眉头,又说,“总看你因为这个受伤,我又帮不了你什么,还挺不好受的。”   他一瞬眸光微动,喉间似乎越发干涩了些,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是,就算是我们可以从这里去九曲峰,那九曲峰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能在顾同舟断气之前找到顾家吗?”楚沅忽然又想起来很重要的一点。   魏昭灵却反问她,“谁说一定要抢在顾同舟死之前走出九曲峰?”   “……什么意思啊?”楚沅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顾同舟此时大约已经死了,”   魏昭灵那双凤眼微眯,唇畔多了几分冷淡的笑意,“他死了,好戏才算是开始。”   楚沅没听明白,闷头苦想,片刻后她一拍大腿,“你就是等着顾同舟一死,好惊动顾家或者皇室?”   之所以要赶在顾同舟死之前解决其他剩下的孙家,吴家,丁家和韩家,甚至是钱家勇,为的就是给胡同舟的死添一把可以烧破天的火。   八户族其他七户尽灭,只余一个顾家。   这样才能引得宣国皇室为之震动,甚至派人前往顾家。   要最快穿过九曲峰,把这些人当作引路人,就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要是顾同舟死得不那么恰如其分,这计划不就泡汤了?”楚沅想明白这所有的事情,便不由咂舌。   一个顾同舟,就是串联灭五族,与穿过九曲峰这两件事的一个环扣。   他要是死得不合时宜,可能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办法找到顾家。   “他至多也只能活这几日,孤的确是在赌,”魏昭灵靠着石壁,手指轻扣在膝上,他的神情始终冷静,此时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愉悦,“成与不成,就看何凤闻和刘瑜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到了。”   “你还真是厉害,搞事一级棒。”楚沅不由地感叹了一声。   也许魏昭灵早在从钟雪岚口中得知有关顾家方位的线索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一番盘算。   两天的时间,何凤闻和刘瑜他们及时赶来,一行人再乘船去了九曲峰下的镇上。   楚沅已经开学了,白天的时候她忙着上学,并不能过去,也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过去看看情况。   这夜她再去时,他们已经身在九曲峰之内。   传闻之中,这九曲峰是曾经好几座山峰断裂碰撞在一起,再经过漫长的时间逐渐融合为一座九曲回肠的异形之山。   “那些人,就是郑家派来的?”楚沅在粗壮青黑的藤蔓之后远远一望,便见底下那一行人个个都穿着黑色的斗篷。   魏昭灵轻应一声,一双凤眼仍然在盯着底下的那些人看。   楚沅忽而见其中有一人侧过脸来,在他们那些人手中电筒积聚出的光影里,她盯着他的背影,皱起眉头。   “怎么了?”魏昭灵注意到她神情的异样。   “我就是觉得,那里面有一个人,看着有点熟悉。”   楚沅已经看不太清他的脸,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是错觉吧。”   这九曲峰中有大大小小的石洞,还有藤蔓树根盘根错节,每一棵树都枝繁叶茂,几乎可以遮挡住那高悬于夜空之间的粼粼月光,只有细微的光影能从小的缝隙里流淌下来,被割裂成更为细碎的莹光。   如果没有顾家的人带路,怕是他们所有人都要迷失在这九曲峰上。   他们没有跟得太紧,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几乎是走了半夜的路程,才总算看到了顾家的影子。   九曲峰极高,而顾家就在九曲峰对面的那座山峰,他们掏空了山壁,蜿蜒的栈道悬挂在陡峭的石壁之上,而被掏空的半山腰里则用一根又一根的木头就那么撑起了一座悬挂于半空之间的宅院。   而在两峰之间的深渊之下,拨开重重湿冷的浓雾,就是湍急的江流。   顾家的家宅从山壁的这一端穿过中空的石洞一直到了那座山峰的另一端,那看起来是一座已经有些年头的古朴深宅,悬在这峭壁之上,又经雾色遮掩,再有各色花树盛放,便好似人间仙境般,令人惊艳又流连。   “这顾家藏在这里,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找得到的。”楚沅只远远地看一眼,便被那样一副奇绝精妙的景象折服。   那怎么看,都像是隐在繁花里的桃源。   可见识过其他八户族血腥的手段之后,楚沅此刻看着顾家那碧瓦朱墙,雕梁斗拱,便觉得那该是一层看似华美的皮囊,谁又知道剥去这层皮囊之后,里面藏着多少蛆虫白骨?   魏昭灵静静地看着那顾旸摇响了悬挂在一株华棠花树上的铃铛,清脆悦耳的声音横跨雾色掩映的深渊,随后对面便有人影摇动石壁上的机关,慢慢地将一条机械桥梁从石壁中推出来,穿过中间的深渊,与九曲峰石壁上的机关在“咔哒”一声响的瞬间稳稳地勾连在一起。   待他们一行人走过去,那机械桥便徐徐地收了回去。   “他们对面守着人呢,我们过去的话,很难不被发现。”楚沅把望远镜凑到魏昭灵的眼前,“你看。”   魏昭灵真就低首,透过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境况。   “发现便发现了吧。”他无谓地丢下一句。   事到如今,八户族中只剩下顾家这么一户主家,即便顾家的轩辕柏给他的桎梏也许是最深最复杂的,但也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   否则,一个顾家能做成的事,又为什么还要其他七户?   “见雪拿来。”魏昭灵朝她伸出手掌。   “什么意思?不让我去?”楚沅一听他这话,眉头便皱了皱。   “顾家身为八户族之首,手段自然是比其他七户更厉害些,”魏昭灵将目光移到她那张干净白皙的面容上,“你就真的不怕吗?”   “怕什么啊?来都来了,我不能就在这儿干等着吧?我有凤镯,要是遇到危险,我逃跑肯定是第一名你信吗?”楚沅熬了这么半夜,好不容易穿过九曲峰来到这儿,又怎么可能不去对面看看。   “魏昭灵,我要去。”看他没什么反应,她有点着急了,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魏昭灵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片刻,终于还是妥协,“放银丝。”   楚沅见他答应了,她连忙将见雪拿出来,按下花瓣送出银丝,深深地嵌进对面的石壁里,然后她再将见雪绑在身旁那缠着青藤,树干极为粗壮的大树上。   “何凤闻。”魏昭灵唤了那梳着规整的发髻,蓄着黑色胡须的老者一声。   那老者应了一声,随即带着刘瑜和江永他们所有人以刀剑为依托,靠着银丝滑行至对面。   而楚沅则紧跟着魏昭灵施展异能,飞身往对面去。   等她稳稳地落在对面的栈道上,何凤闻他们已经和守在石台上的顾家守卫打了起来,她伸出手,冰蓝色的流光飞去对面,将她的见雪重新带回她的手掌里。   她回过身,正见魏昭灵挥袖之间,将冰刺送入几名顾家守卫的身体里,让他们在刹那之间没了声息。   山壁上的青藤垂下,在此间的罡风气流里晃来晃去,青藤上柔软的花朵掉下来,落在他的发间。   那朱红大门,则在他手掌送出去的强大气流间一瞬破裂。   那些从里面要冲出来的守卫见此,都不由握紧了刀刃,一步步地往后退,他们的眼睛紧盯着这些天外来客,目光十分警惕。   从悬挂在石壁上的外院,走到隐在洞中的内院,便多了数盏明亮的石灯,楚沅一路上都在注意着那些巫术符纹的图案,一旦见到,她便立即用见雪的银丝毁个干净。   拼杀打斗之声不绝于耳,魏昭灵轻抬手指,将一枚引路蜂弹出去,楚沅听到那引路蜂煽动翅膀的声音,她一抬眼,正见那银蜂从她的面前朝南边的月洞门飞去。   “魏昭灵,我那天跟你说的话白说了是吗?”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生气地回身望他。   他明明还受着伤,却还要用伤害自己的办法。   “时间紧迫,别无他法。”魏昭灵看到她脸上似乎有些生气的表情,竟还朝她弯了弯眼睛,他的语气,也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   楚沅也知道这么明着闯顾家,一定会惊动那顾家的家主,按照他们顾家人的性子,见势不对,大抵应该会先行跑路,今天要拿到顾家的法器可能不太现实,但轩辕柏,是一定要毁掉的。   这也许就是魏昭灵原本的计划。   于是她道,“我去找轩辕柏。”   “顾家的轩辕柏也许比孙家的还要厉害,你本来就受着伤,如果再靠近轩辕柏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受得住。”   楚沅用银丝削断了那些绑在房檐树梢之间,刻满了符纹的铃铛,又看向他,没好气地道,“你作死是你的事情,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情。”   魏昭灵怔怔地看她,那双眼睛里神光微动,见她转身便要追着那引路蜂去,他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去,可指节在半空蜷缩,他连她的衣袖也没抓住。   她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说完便走,在那重重的灯火里,好像只有她的背影在他眼中是最为明晰的一抹色泽。   “沈谪星,”   魏昭灵召出长剑割破了朝他袭来的一名顾家守卫的喉咙,那鲜血却半分没有沾染到他的衣袍,但他原本结痂的伤口却再次被幽蓝的锁链洞穿,他的剑锋抵在地面,看向那蓝衣青年,“跟着她。”   “是。”沈谪星匆匆应了一声,随后便朝着楚沅离开的方向跑去。   引路蜂只是一只能够受巫术气息牵引的机械银蜂,但它煽动翅膀的声音却与真的蜜蜂一般无二,楚沅凭借着这种声音追上了引路蜂,她几经躲藏,□□越院,却没料到再翻过一座院墙时,那后面就是一个池塘,她摔进池塘里激荡起巨大的水花,引得匆匆走上木廊的那些人全都将目光移到池塘里。   楚沅才破水而出,她一抬眼,便看见那木廊上的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容。   他与身旁的人一样身披黑色的斗篷,却遮不住那张清隽白皙的一张脸。   “简灵隽?”楚沅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他的模样却与简玉清的那个小叔叔简灵隽如出一辙。   她甚至找不出一丝的不同。   而那人在对上楚沅的目光时,他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几变,像是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见楚沅。   顾旸一见楚沅,那张原本就长得极为凶悍的面容更显出阴沉戾色,他扛着大刀便朝楚沅砍了过来。   楚沅飞身而起,躲过那柄大刀的同时,用力踩在顾旸的后背,他手中的刀刃劈开水波,而他整个人也同时落入水里。   沈谪星适时跃墙而来,帮着楚沅抵挡那些郑家派来的人和十几个顾家守卫的攻击,他回身看向她,“楚姑娘,你快去!”   引路蜂早被她用银丝裹住,此刻见沈谪星挡在她身前,她便再将引路蜂放了出去,“你打不过就跑,一定要小心啊!”   说完她就追着引路蜂跑了。   “快拦住她!”从池塘里挣扎起身的顾旸大喊一声。   轩辕柏的生长缺少不了阳光雨露,所以顾家不可能将它安置在漆黑阴冷的山洞里,也许轩辕柏就在这宅院的另一头,也就是这座山峰的另一面。   楚沅跟着引路蜂,一路上打伤了不少追赶而来的顾家守卫,这悬在山腰的深宅里,倒真是养了不少的人。   她没机会歇口气,遇见人就打,遇见巫术符纹就毁,大约这顾家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鸡飞狗跳过。   顾家的巫术是八户族里最为厉害的,所以楚沅怕时间再耽误多一点,魏昭灵被巫术洞穿身体的痛苦就更深一层,所以她必须要更快地找到轩辕柏,毁掉它。   她终于到达了这深宅的尽头,可站在最后一重院墙之上,她却看到了对面嶙峋的石壁,那高台之上有两处流水直冲而下,一簇一簇地汇入水渠里,而在那环绕的水渠之间的石头上则刻满可密密麻麻的符纹,那上面沾染了或深或浅的血液,有的年深日久,已经浸入了石头深处。   白骨在水渠里同石壁融为一体,偶尔可见碎裂的头骨隐藏其间。   而在那流水的高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楚沅仰头看去,那石台之上依靠在山壁中的,是足有五米高的巫神像。   各色的翠鸟羽毛点缀在巫神女的石刻花冠之上,神像的眉眼雕刻得无比细致,便连裙袂也好似迎风而动一般。   巫神像全身没有描画丝毫色彩,唯有她的唇是用血点染过的,或是每天都有人用新鲜的人血替她点唇,所以那颜色一层一层铺垫,已经深入其中。   而在巫神像两旁的石壁上则燃了无数盏灯,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人的头骨。   青铜刀币早已经失去了它作为流通货币的价值,却偏偏在这里,做了传输巫术的媒介,刀币一串一串串联成一株完整的青铜刀币树。   正在楚沅看着那青铜刀币树时,好像有人扯动了它,于是刀币四下碰撞着发出声音,同时又散出一团又一团乌黑的气流向她袭来。   极浓的腥臭味袭来,楚沅没忍住干呕了一阵,但那些黑乎乎的气流却始终没有对她造成一丝一缕的伤害。   “你是什么人?”一抹娇柔的女声忽然传来。   楚沅闻声仰头,看见对面的石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着一个少女,她乌黑的头发长至脚踝,肤色极白,可眼尾却偏偏描画着很夸张的红色鸟羽的图案,她穿着黑红两色拼接而成的裙衫,腰链上挂满了浑圆的珍珠。   青铜刀币树还在震颤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少女手中暗色的光微闪,看似极为强劲的罡风朝楚沅袭来,却并未触碰到她身体半寸,便已经消弭无痕。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少女大约是这辈子第一次遇上这般怪异的事情。   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施展巫术,那个外来的姑娘始终都没什么反应。   “我还想问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整得花里胡哨的,真够丑的。”楚沅笑了一声,忽而施展异能,飞身朝高台上去的同时,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从中飞出,朝那少女而去。   少女躲开银丝尾端棱角锋利的雪花,回头便见楚沅已经稳稳地落在高台之上。   底下追来了不少顾家的守卫,那少女抽出腰间的软鞭,朝楚沅打过来。   楚沅操纵银丝将她的软鞭轻易割断,在少女愣神之际,一脚踢在她的腹部。   那少女只会巫术,并没有异能,她那点拳脚功夫当然没有办法抵挡楚沅的攻击,底下匆匆忙忙赶来几个老太婆和老头,他们连忙摆出阵型使出巫术,可是即便他们聚集起来的巫术力量再强大,于楚沅而言,便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感觉。   一大帮顾家的人都傻眼了。   他们谁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一个姑娘,任何巫术竟都对她造不成丝毫的伤害。   “周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其中老太婆看到了那群身披黑斗篷的人赶来,便忙拄着拐走到那为首的年轻男人面前。   姓周的年轻男人用一双三角眼看了看那高台之上正和顾家的女儿打斗的楚沅,正要往前两步,却见身后有人走上前来。   “殿下?”周岩看见那少年,便颇为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我去。”面容清隽的少年开口,只简短说了一句。   周岩点了点头,倒也没什么异议,朝他伸手,“您请。”   那少年施展异能飞身到了石台之上,彼时楚沅也正好将那少女打落下去,而他迅速上前同她缠斗起来。   “简灵隽,你是宣国人?”楚沅如此近距离的看他,便更确定了他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简灵隽。   简灵隽虽看似招招都在同她打,但实质上却也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伤害,而面对楚沅的质问,他刻意压低了些声音,道,“楚沅,我的事以后再说,你不要掺和进顾家的事里来,快离开这儿。”   “这地下密密麻麻都是人,你觉得我还走得了?”楚沅有点看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他一会儿是简家那个老太爷的老来子,一会儿又是宣国皇室派来的人。   “楚沅,我……”   简灵隽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楚沅打断,“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不着急走。”   她抽空低眼看了一眼底下,见沈谪星带着人来了,她便操控见雪的银丝将底下那青铜刀币树给拖入了水渠里,手中的流光飞出去,再将那水渠中间的石头击碎,霎时“砰”的一声炸开,烟尘四起。   底下那些要再次施行巫术的老家伙们有一瞬慌神,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们便变幻了手势,再度施展巫术。   楚沅正和简灵隽打斗,她抬头看见那巫神像周围的人骨灯里暗色的气流铺散开来,她才发觉仅仅只是毁了底下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于是她大声冲底下喊,“沈谪星,你们不要靠近这里,快走!”   只也许只有摧毁了那尊巫神像,这里设置的所有繁复的巫术才能彻底失效。   “楚沅你想做什么?”简灵隽看底下的周岩好似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他不由再度提醒她,“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每一个都有异能,你快走。”   但他话音才落,那周岩已经飞身而来。   “平王殿下,你还是退到一边去吧。”他嘴里恭敬地唤着殿下,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简灵隽震出几米开外。   楚沅一边应付着这个出招凶狠的周岩,一边又在观察石壁上的那些人骨灯,也许这石壁背后,就是那棵轩辕柏。   乌鸦的声音忽然传来,楚沅看到它们像一团黑雾似的朝她袭来,她迅速用银丝割破周岩的手臂,再一跃而起,往后退开了些。   底下那些顾家人离轩辕柏如此接近,他们越是使用巫术,也许魏昭灵此时就越是痛苦难当,楚沅仅仅只是想到这一点,她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旋身再将朝她而来的周岩踢开,飞身便落于那巫神像的肩头。   底下的沈谪星他们被巫术控制着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动弹,而楚沅趴在巫神石像上,努力地积蓄起魇生花留存在她身体里的每一寸力量,她甚至能够感受得到那些气流在她血脉之间游走,一只又一只的乌鸦朝她袭来,用尖锐的鸟喙啄伤她的后颈和肩背,但她却仍紧紧地抓着神像的边缘,逼迫自己专注地去将所有的力量汇于手掌。   简灵隽看见周岩使出异能,朝楚沅的后背打去,他什么也来不及再多想,忙上前阻止。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周岩的那张脸在暗沉的光色里显得更为阴戾。   简灵隽抿紧嘴唇,指间流光飞出。   底下那些由郑家派来的人见此,忙要飞上来阻止,在身体才腾空的时候,他们便被极为尖锐的冰刺刺穿了身体。   他们的身体坠落下去,没了气息。   众人只见那穿透他们胸膛的冰刺仍带着些白茫茫的寒气。   鸦青色的衣袍如掠清风一般猎猎作响,只是一瞬,他们便见那一道身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石台之上。   周岩根本来不及回头,便被一柄长剑抹了脖子。   鲜血迸溅出来,喷洒在简灵隽的脸上,他愣愣地望见那人金冠玉带,一身鸦青色衣袍,正用一双薄冷的凤眼看他。   魏昭灵手中的长剑已经横至简灵隽的喉间,却在刹那间看清他手腕上露出来的一枚玉牌时,他瞳孔微缩,手指扣住剑柄,忽而收回。   那些围攻楚沅的乌鸦都已经被冰刺穿在了石壁之上,与此同时,她的手掌触碰巫神女的面庞,强大的冰蓝色气流散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令石像寸寸生出裂纹。   魏昭灵飞身而去揽住她的腰身,同时也抓住了简灵隽的衣襟,在轰然一声,石像破裂坍塌,露出来一片豁口时,他们三人同时跌了出去。   阳光钻进来,照见嵌在石壁里的森森白骨。   沈谪星唤了一声,“何将军!”   何凤闻立即带着人施展轻功上了石台,他们一行人从豁口一跃而出。   几乎是在他们飞出去的同时,那豁口便被层层坚冰覆盖,而那棵长在外面的轩辕柏已长成了参天之势,周身血气环绕,不知身负多少人命。   魏昭灵吐了血,仍勉力将一束流光送出,那光色环绕着轩辕柏,瞬间便成了寸寸烈火。   整座山峰在慢慢塌陷,那嵌在其中千年之久的宅院终将埋葬那其中所有罪恶的人。   依靠着楚沅的见雪,众人平安无虞地到达了对面的山崖之上。   “不是让你不要来吗?”楚沅背上都是被鸟喙啄出来的伤,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喊疼,因为魏昭灵肩胛骨处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的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孤不来,难道换你去作死?”他唇畔还染着血,似乎还隐约带了几分笑意。   “我才没作死,你不来我也可以弄碎那石像,毁掉轩辕柏。”她固执地说。   “那些乌鸦是食人血肉惯了的,那种疼,你也忍得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极为虚弱。   她却说,“我忍一会儿也忍得住的。”   魏昭灵看着她脸上的伤痕,他忽然意识到,好像从她遇上他的那时候起,她就总是免不了受伤,可他却也总没听见她喊疼。   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心里波澜翻覆,喉结微动,忽而轻轻一叹,“傻子。”   “扶我起来。”他咳嗽了好一阵,几乎又咳出血来。   楚沅扶着他坐起身来,他明明意识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了,却仍勉力强撑着去看那被江永和刘瑜押着的简灵隽。   “你身上为何会有那枚玉牌?”魏昭灵的目光,落在简灵隽衣袖里露出来的那枚玉牌上。   简灵隽并不想回答,这一行人怎么看都怎么奇怪,但他看了一眼楚沅,最终还是开了口,“这玉牌是我家传之物。”   “你撒谎。”   魏昭灵紧盯着他,苍白的薄唇轻启。   “我没有撒谎,我是宣国皇室赵家的子孙,我的祖上是春和君郑启,此物原为他的夫人魏姒所有,魏姒辞世,此物便被先祖当做家传之物,传了千年。”简灵隽说道。   魏昭灵几乎是在听见“魏姒”这个名字的刹那,他便眼睫一颤。   楚沅也没料到简灵隽竟然会是宣国皇室的人,还是春和君的后代,她也根本没来得及阻止他的话。   “魏昭灵……”楚沅不由唤了一声。   而简灵隽一听见“魏昭灵”这三个字,他便瞪大了眼眸,他不敢置信般地抬头重新打量魏昭灵,原本他此生从未相信过那荒诞的传闻,更不明白赵家这么多年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用八户族去守一座仙泽山,为了守这座山,为了不让夜阑王复生的传说成真,这千百年来,已经让太多的人丢了性命。   但此刻,他却偏偏听见楚沅喊出了这个名字。   而那些人分明又在声声地唤他“王”。   “你……”简灵隽呆住了。   而此刻的魏昭灵满面迷惘,他的头脑已经痛得剧烈,简灵隽的字字句句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宛如魔音一般,一点一点地刺激着他头脑里所有的记忆。   那些错乱的记忆如同一只攥紧了他所有神经的手,不断地撕扯着,令他耳畔也出现了尖锐的声音。   那些声音在嘲笑他,   也在质问他。   胸腔内气血上涌,魏昭灵吐了一口血,双眼顷刻间合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魏昭灵!”楚沅抱住他,却并没有见他有丝毫的反应。   她知道,总归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终有一天,魏昭灵会发现他记忆里的长姐,早就死在了千年前,作为叛国的夜阑公主,也作为史书上宣国春和君郑启的妻子。   魏昭灵应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再度梦见自己儿时的那些岁月,那些曾经觉得再寻常不过,后来却又觉得分外美好的年月。   他梦到自己登上了王位。   也梦到国破那日,缠绵病榻,就快被巫术剥离魂魄的那日,他的长姐魏姒迈入殿门来,坐在他的床沿朝他笑。   后来却又一壁掉着眼泪,一壁说,“阿昭,对不起。”   “我爱郑启,我必须要离开,我不能做一个与你同进退的夜阑长公主,请你原谅我的懦弱,我……想要活着。”   “阿昭,别恨我。”   “就当你从未有过我这个长姐,下辈子……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她说着这般锋利扎人的话,却偏偏用的是最为柔弱的哭腔,这声音反反复复攥住魏昭灵的心脏,令他在无法呼吸的瞬间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红色鲛纱包裹的一颗颗柔亮的明珠,空气里弥漫着冷淡的香味。   “魏昭灵你醒了?”   他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当他偏头,正好看见楚沅那张带着几道伤痕的脸,大约他睡了很久,久到她的伤口都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她趴在她的床沿问,“你伤口还痛不痛?”   她一股脑地问了一堆,却看他的那双眼睛始终暗沉沉的,照不进一点儿光,他始终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在听她的话。   “那你要不要喝点水?”她又问了声。   可她还是没等到他开口,她沉默了几秒,又试探着说,“春萍姑姑做了点粥,你要不要吃一点?”   他还是迟迟不说话,好像她当初在梦里见过的小哑巴。   楚沅抿唇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魏昭灵,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真相,但是人不能一直活在幻想里,你可以逃避,但不能一直逃避。”   可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像个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人偶。   楚沅忽然有点生气,她站起来转身要走,衣袖却偏偏被勾住,她低眼一看,是他白皙的指节。   他忽然开口,声音近乎沙哑:   “楚沅。” 第51章 心火终燎原 那到底是她的心跳,还是他……   内殿里一片寂寂, 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人的面容看起来苍白又脆弱,纤长乌黑的睫毛半遮下来,在他眼下投出两片浅淡的影。   即便楚沅已经重新在床沿坐下来, 他的手指也仍旧牵着她的衣袖, 好像忘了要松开。   朱砂红的单袍衬得他的肌肤更加冷白,微敞的领口露出来白色的纱布, 纱布下的伤口晕出殷红的血液,他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是汗珠。   楚沅从衣兜里掏了一张纸巾来替他擦了擦,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但总憋着也不好, 你要不都说出来, 说给我听,也许会好受很多。”   可魏昭灵看着她, 却忽而轻声道,“那你呢?”   “我什么?”楚沅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爱哭,很多事也不愿对人讲。”他的话是如此直白, 那双眼睛也仍在注视着她,“那你, 又是怎么过来的?”   从魇生花意外落入她的身体里那时候起, 她的人生就已经不受自己所控, 她被迫看清这个世界最为神秘未知的另一面, 从失去至亲, 到卷入杀人案, 她从一条人声鼎沸, 热闹喧嚣的阳关道慢慢走向另一条孤清寂冷的永夜路。   可偏偏,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你……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楚沅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明明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表露到明面上的人, 更习惯了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压着,但此刻她再抬眼看向他,她忽然又开口,“是个人都有难过的时候,以前我没什么人可以说,后来也就习惯了不说,我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我也挺不想他们再为我担心些什么,很多事,我也不好对他们讲,再说了,哭有什么用?除了在乎我的人,谁管我哭不哭的?”   她抿了一下嘴唇,双手撑在膝盖上,有点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没再看他,“但是如果你想听我的事,你可以跟我说你想听,我……愿意跟你讲的。”   “这样有公平一点吗?”她摸了摸鼻子,问了声。   魏昭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看她干净的眉眼,也看她卷曲的长发。   “楚沅,”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大约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这样想要将自己的心事剖开,说给另一个人听的冲动。   “我以前在渝州牢狱里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从那里走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长姐,”   他泛白的唇微动,叹息声透出几分迷惘渺远,“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我以为,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从未觉得身在牢狱,作为奴隶的那些年有多耻辱,但长姐却总要提醒我,她要我杀光那些曾经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的所有人,要我干干净净地去做一个淮阴魏家的儿子……”   他忽然轻笑了两声,透着几分讥讽,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有些泛红,他认真地去看眼前的这个姑娘,“可悠悠众口,岂因杀戮便能永远封住?”   “我是个什么人,我的这双手到底干净还是不干净,谁又不清楚呢?”   他自嘲似的弯起眼睛,那眸底的光影便好似月亮落于湖面的粼波,冷淡凄清,“满手血腥的怪物做得久了,我竟还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还以为我与长姐,仍能如寻常姐弟般,殊不知,这份血缘亲情在她眼中,原本就单薄如纸。”   楚沅静静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头也不禁涌起了些莫名的滋味。   也许他们两个人终归还是有些相似的,在她父亲死后至今的这段岁月里,她常是孤独的,而魏昭灵在他那更为惨烈的人生里,走的那条路只会比她更为孤独难熬。   那些过分扭曲血腥的经历,令他逐渐成长为一个再也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唯有儿时的那段记忆,是被他藏在心底反复触摸的温暖。   而在那世上,唯一同那段记忆有关的,就只剩下他的长姐——魏姒。   魏姒的叛国,无异于在他眼前将他悉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有关于“家”的记忆亲手粉碎。   到头来,他还是孤身一人,活得像个怪物。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越发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份真实的记忆,所以在巨大的痛苦中,他才精神失常,幻想出了一个从未叛国,只是恨他的长姐。   楚沅一时感受良多,她也许什么也没来得及再去深想,在一种忽然的冲动作祟下,她俯身伸手抱住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她靠在他的胸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她这忽然的举动而身体变得越发僵直。   “魏昭灵,你的重生,就是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既然觉得难受,那以前所有不好的事,你都不要再去想了,就像我一样,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别再回头看。”她半垂着眼睛,轻轻地说。   他们明明是生在不同时代的人,可有些际遇却偏偏要重合在一起,楚沅曾经以为魇生花带给她的只有噩梦,但此刻她却又很庆幸能够遇见他。   糟糕的人生不会永远糟糕,活着永远比死了好,也许知道真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的事情,只有撕破那层假象,他才能够真的走出来。   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那双眼睛从没离开过她的侧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些因为避不开的真相而翻覆难止的心绪竟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好像有许多事忽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温澜潮生,翻沸灼人,他鬼使神差的,忽而伸手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   “楚沅,”   他开口再唤她的名字,仿佛嗓音从未如此温柔过,他朝她笑,一双凤眼弯如月亮般,星子和波光都在他的眼瞳里。   他只是这样轻轻地一笑,眼尾仍带着些未褪的薄红,宛如碎琼乱玉里悄然初绽的一抹春色,他只是看着她,便让她陷在他的那双眼睛里,神思晃荡,心跳迅疾。   她忽然听见他问:“在顾家为了我那样拼命,值得吗?”   “值得。”她仍然没回过神来,那张嘴的反应却还是很快,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   她的脑子没转过弯,一时也想不出来更多,只是固执地强调,“就是值得。”   那一瞬,楚沅又听见他笑。   他的嗓音褪去了几分初醒来时的沙哑,多了些清冽,低低的,偏偏又莫名有些撩人。   当他低首,那张无暇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楚沅的睫毛止不住地颤啊颤,她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却纹丝未动,只是那么僵硬地,慢慢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很轻很轻的呼吸拂面,好似燎原的火,令她的脸颊越发地灼烫。   鼻尖最先相抵,楚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垂着眼睛去看他的唇。   轻柔的风吹着绯红的纱幔微扬,她眼睫微动的刹那,他已经稍稍偏头,温软微凉的唇轻抵她的嘴唇。   她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一声声,一阵阵,都好似敲打在鼓面上越发急促的鼓点,可此刻她却一时间分辨不出,   那到底是她的心跳,亦或是他的。   气息相缠的刹那,她忽然屏住呼吸,他唇上的温度明明是冰冰凉凉的,却偏偏烧得她的脸颊烫红不止。   铜镜碎片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这内殿里的轻纱轻柔曼舞,此般朦胧的光景,倒像是一场绮丽的幻梦。 第52章 喜欢我多久 为什么亲我?   四月份的月考结束, 高二每个班级都开了家长会。   简玉清的爷爷简春梧和他父亲都没有来,但他似乎也早习惯了这种事,只是简灵隽不在, 他还是难免叹气, “要是小叔叔在,他就直接当我家长了。”   关于简灵隽的忽然消失, 简春梧好像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跟简玉清说简灵隽在国外有点事要做, 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连请假都是简春梧让人来请好的。   楚沅也怀疑过简春梧到底是不是宣国人, 但他们简家怎么说都是好几百年的特殊能力世家, 简春梧那大半辈子的生活轨迹也全都有迹可循, 如果说他不是宣国人,那么他跟简灵隽之间是有什么交易也说不一定。   这也只有被关在仙泽山地宫里的简灵隽自己最清楚了。   家长会简家没人来, 但赵凭霜的父亲,传闻中京都赵家的家主,那位赵氏集团的董事长却来了。   他算是京都的风云人物, 一举一动也都备受媒体关注。   赵凭霜说,他是在春城有个项目要来看看, 顺便来参加学校参加她的家长会。   “聂老先生, 好久不见。”   楚沅从洗手间出来, 穿过走廊还没到教室门口, 就看见那个被簇拥着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在门口站定, 对聂初文含笑点头。   “赵先生, 咱们也是得有个□□年没见了, 你看着到还真没什么变化。”聂初文一见他,那张总是很严肃的面容不由露出了点笑意。   “你爷爷奶奶跟我爸爸好像认识?”赵凭霜走到楚沅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赵松庭听见了赵凭霜的声音, 他回头,正好看见和赵凭霜站在一起的楚沅,他和善地笑了笑,“楚沅?”   “赵叔叔你好。”楚沅走过去,朝他点点头,又问,“您跟我爷爷奶奶认识?”   “算是旧相识了,”   赵松庭才说了一句,那西装革履的秘书便凑过来提醒他时间,于是他站直身体,对着聂初文和涂月满说道,“我来一趟春城也不容易,后天晚上在景明酒店有个聚会,二老可一定要来,”   说着,他又看向楚沅,“你也一起过来吧。”   他说完这番话,也没再多停留,让秘书将请柬递给聂初文,便打着电话匆匆离开了。   “你爸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居然还能来家长会,哪像我爸……”简玉清看赵松庭离开了,才凑过来感叹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来家长会。”赵凭霜静静地看着她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她柳眉微蹙,面露疑惑。   她父亲总是很忙,成为赵家的家主之后就更加的忙,除了要管理赵家的企业,他还担着世家之首的责任,要处理的事情就更多。   不要说是她,就连她的两个哥哥,学校的家长会她父亲也从来没去过。   但偏偏这一次,他却是一反常态。   这很不像他。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雨丝细密,天色也雾蒙蒙的,透着暗青色,楚沅撑着伞和老两口走出校门,坐上公交车回到家她才问,“老聂头,你跟那个赵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大概□□年前吧,如果不是他,我的一条腿怕是都要保不住了。”聂初文提起往事,便不由叹了口气。   他是每年都要去一次新阳望仙镇的,但涂月满那时候身体不比现在,所以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去。   那年他坐得那辆客车出了事,车子翻到公路底下去,他的右腿被压在车门里压了很久才等来救援。   医院原本说是要截肢的,但那天晚上,一个年轻男人却推开了他病房的门,并使用特殊能力治好了他的腿伤。   那个人就是赵松庭。   赵家是五大世家之首,肩负着维护这个世界普通人与特殊能力者之间的平衡的责任,更是世家中的表率,而自一千多年前异能初显之时起,就总有一些心术不正的,散乱在世界各地的特殊能力者为了获取更加强大的力量,而选择剥夺其他特殊能力者的异能。   有的是血腥致命的剥夺,不但剥夺异能,还要剥夺性命,这样才能确保夺来的异能再也没有回到原有者身上的可能。   但这种方法很少会有人使用,因为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大多也和普通人一样拥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失踪还是死亡,都会引起一些外界的注意。   所以更为常见的,还是只剥夺异能,不伤人性命的方法。   只要多花几年时间,一边暗中监视着丢失异能的人的日常生活,一边再彻底炼化夺来的异能,那异能也就再回不到原有者身上了。   而为了补偿被剥夺了异能的人,同时也为了让他们不要对普通人吐露有关异能的事情,京都赵家联合其他四大世家共同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为被剥夺异能的人提供补助金。   毕竟,特殊能力者如果失去了异能,身体就会比普通人要差很多。   而当年赵松庭就是寻找统计被剥夺了异能的人的主要负责人。   “那这么说,赵家还真是够可以的啊……”楚沅听完聂初文的话,不由感叹,“还有这个赵叔叔,他也挺好的,这又是给您发补助金,又是消耗异能给您治腿伤。”   “是啊,赵先生是个好人,”   聂初文说着又去摆弄他那收音机,“要不是有着补助金每月领着,我和你奶奶当初怕是也没那个能力领养你。”   “可是您不是说,那后天是简家做东,办的五大世家的聚会吗?那去的应该也都是特殊能力者,赵叔叔邀请您去干嘛?”楚沅把瓜子仁一颗颗地剥到瓷碟里,等够多了才一口吃掉。   聂初文摇了摇头,“这谁知道,大概是想让我这个老头子去见见世面吧。”   可楚沅却觉得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行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出去吃。”聂初文再没工夫跟她多聊,只说,“你生日那天撞门上还撞出个轻微脑震荡,就光顾着上医院了,也没工夫给你过,这回你考试考得总算也像样了点,今晚就一块儿把生日给你补了吧,你想吃什么,咱就出去吃什么。”   听见他提起生日那天,楚沅差点被瓜子仁卡住喉咙。   她十八岁生日过得十分潦草且搞笑,那全都是因为她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精神恍惚还撞在了门框上,撞得她满脑子都是星星。   那夜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他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还有他那双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温柔过的眼睛。   她不但没睡成觉,还总感觉自己有了缺氧症。   “发什么愣?还不换衣服去?”聂初文看她还在桌前呆坐,就眉头一皱,没好气地喊了声。   “知道了知道了。”楚沅回过神,拖长声音回。   在外面吃了顿饭回来,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身上的火锅味道太浓,楚沅上楼脱了外套就走进浴室里洗澡。   出来换了件衣服,她吹干了头发,看时间还早,就躺在床上用手机随便找了个电视剧来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明明还是盯着屏幕的,但电视剧里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却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她又是这样不自禁的,   忽然想起那夜的自己,也想起他。   想起他弯如月牙般温柔的眼睛,还有那个忽然的亲吻。   手机“啪”的一声砸在脸上,也砸散了她满脑子不太正常的思绪,楚沅只觉得鼻梁骨生疼,她蜷缩进被子里,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再度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的光线很明亮,衣柜上镶嵌的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绯红的脸颊,她看了镜子里面的自己一眼,手肘抵在双膝上,一双手把卷发揉成了鸡窝。   床头的电子钟不知不觉已经显示出“9:30”,她手腕上的凤镯里有金丝勾连出来,成了一道淡金色的光幕。   楚沅掀开被子下了床,刚要迈进去,但她却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那鸡窝头实在有点搞笑,她跑到梳妆台那儿拿了气垫梳顺了好几下,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走进去。   金殿里仍有明珠被绯红的鲛纱托起,于是散漫的红色光影铺开来,映照着这内殿里光影温黁又暧昧。   微扬的纱幔后,魏昭灵着一身朱砂红单袍立在玻璃鱼缸前,他垂着眼帘,冷白的侧脸靡丽如画,他一抬手,宽大的袖袍后移了些,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他修长的手指微动,将粒粒鱼食撒入水里。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魏昭灵轻抬眼睛,隔着纤薄翻飞的纱幔看向她。   那一秒,楚沅心里咯噔一声,好像听到胸腔里的那颗心再度疾跳起来,毫无章法可言。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荒唐的梦。   也是在这金殿里,层层鲛纱被风拂开,宛如霞光一般缓缓流动,他也穿着这样红的一件衣衫,也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他的衣带系得规整严谨,连衣襟都无一丝褶皱。   这也许就是梦境和现实的差别吧?   楚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过来。”   他忽而朝她勾了勾手指,嗓音如敲冰戛玉般动人。   楚沅失去思考,像个被他牵动在股掌之间的木偶,随着他的字句而听话地走到他的面前去。   一杯热茶被他放到她手里的时候,楚沅才被那杯壁微微的烫意弄得回过神,她抬头看向他,却不经意地将目光停在他的薄唇。   石龙神像已经在昨日被李绥真等人彻底销毁,不再受巫术牵制的魏昭灵终于多了些血色,他的唇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淡薄。   “看什么?”他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问。   “看你。”她的嘴永远比脑子快。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于是她忙移开目光,不尴不尬地讪笑了一声,也没再出声。   但魏昭灵却因为她这简短两字而有了些笑意,那张向来冷淡的面容终于多添一丝柔和,他随手搁下鱼食,再牵起她的手。   殿内很安静,连从门外吹来的风都变得好温柔。   两人在一张桌案前坐下来,却又是一时无话,楚沅看见他在翻阅刘瑜让人送来的信件,她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   他不紧不慢地用手指翻过一张又一张的信纸,目光专注而平静。   “魏昭灵,你喜欢我很久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冷不丁地落在耳畔,魏昭灵捏着信纸的手一顿,他蓦地抬眼,看向她。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没有等到他开口,楚沅也不在软垫上坐着了,她一屁股坐在桌案上,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的眉眼,“不然你那天晚上亲我,是因为什么?”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俯身低头凑近了他些,想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没什么。”魏昭灵仰头看她,声音平静又清泠。   楚沅瞪起眼睛,“没什么?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她见他迟迟不说话,就有点耐不住了,她干脆身体再前倾了些,面对面地瞅了他一眼。   魏昭灵微怔,下意识地仰面看她,眼睫稍颤,耳尖于几不可查间偷偷地添了些颜色。   但他始终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刻在她这样澄澈的目光里,他更显得有一丝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开口。   但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也许,她也听见了。 第53章 犹怜草木青 楚沅,好好睡觉。……   “你不说我也知道。”   楚沅看到他的耳尖肉眼可见地泛起薄红, 她忽然坐直身体,将脸偏到一旁去,嘴角却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扬。   这好像一点也不突然。   辗转两方世界, 即便一开始并非她心甘情愿, 但总归在魇生花带给她的这段日子里,她还是跟着他走了并不平静的一程。   没有风花雪月, 只有血雨腥风。   可时间最懂该如何将暗暗滋生的诸多情愫慢慢熬煮成某一瞬间的心照不宣。   “下来。”   魏昭灵的神情仍有些不太自然,他指节轻扣桌面, 只道一声。   她这么随意的一坐, 便将他所有的信件都压在底下了。   楚沅却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信纸来, 她大致扫了一眼, “顾家的家主躲到榕城皇宫里了?”   “她手里有家传的法器,对你还会不会造成影响?”   事实上, 八户族之根便在于顾家的法器,它是构建八户族血脉传承的根本,轩辕柏至多只是媒介, 毁了轩辕柏,他们也还能找到新的媒介, 只要顾家的法器还在, 他们就仍能重新来过。   只不过, 他们需要一些时间。   “暂时不会。”魏昭灵简短地说了一句。   “那你们把石龙神像毁了, 这下宣国皇帝应该就知道你已经复生了吧?”   楚沅皱起眉, “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 要是他用炮弹轰了仙泽山怎么办?”   “仙泽山有结界, 非外力可损毁。”魏昭灵当然知道当今世界的热武器有怎样的威力,但仙泽山的结界为巫阳大衍巫术的根源,若无天道相佑, 这结界又岂能历经千年仍有源源不断的灵气输送环绕?   楚沅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如果仅靠那些武器装备就能毁掉一座仙泽山,那么郑家也就不会这千年来都要养着八户族,指望他们用巫术控制魏昭灵的躯体了。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做?”她又问。   “等着。”   魏昭灵端了茶盏慢饮一口,他半垂着眼,面上多添了些闲适悠然的神色,“郑玄离未必相信孤真的已经复生,当年除八户族之外,仙泽山上的守陵人共有十二人,死了九人仍有三人逃出,至今下落不明,”   他再度将目光停留在书案右侧的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年轻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穿着笔挺贴合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枚象征皇室的徽章。   楚沅见他在看那张照片,她又伸手去翻了翻照片旁边那一堆的资料和信件,她不由咂舌,“这全都是关于郑玄离的资料啊?你这是从很早之前就让人搜集了吧?”   “只有清楚一个人的性格,才能进而了解他的行为。”   这是魏昭灵惯常会做的事,只是目前落在他手上的这些资料都太浮于表面,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楚沅歪着脑袋去看书案上的那张照片,“他们郑家基因好像还挺好的,简灵隽,不,现在应该叫他郑灵隽了,他都长得挺好看了,这郑玄离也长得挺不错的。”   魏昭灵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面上没有多少情绪表露,却是随手搁下了杯子,手指捏起那张照片,将它翻过来往下一扣,塞入那堆资料里。   楚沅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她抬头盯了他两秒,好像忽然顿悟了点什么,她先有点憋不住笑,但还是努力地憋了回去,又伸出左手搭在他右肩上,“其实他们俩长得也就那样吧,你才是最好看的。”   “我在通史上看到,好像你母亲是阿璧异族的?我看有专家分析阿璧异族并不属于华夏血统,那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混血儿啊……”   她说着又往前了些,她专注地去看他的眉眼轮廓。   她温热的气息有些近,如同一支羽毛般轻轻地拂过他的脖颈,魏昭灵有些不太自然地往后了些,稍稍偏过头。   但也是此刻,他好像忽然听到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原本坐在他面前的书案上的姑娘俯身,双手穿过他宽大的衣袖,环抱住他的腰身。   魏昭灵不由一怔。   “魏昭灵,我特别开心。”   他听见趴在他肩上的姑娘忽然又说了句。   这样近的距离,他几乎能够听清她说这句话时字里行间难以藏匿的笑意,她是真的很开心吧?开心到他只听见她这样的一句话,心头便莫名一动,忍不住也随之微弯眼眸。   “为什么?”他垂着眼睛,轻声问。   “因为你啊。”   她答得果断,也轻快。   而魏昭灵静静地看着那盏朱红圆柱旁的宫灯,细纱柔和的烛焰的光,透出微黄的颜色轻柔地漫出来,洒在她的肩背。   他忽然有些失神。   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也从来没有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更不会有人像她一样,一腔孤勇地靠近他。   他稍稍偏头,去看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最终,他终于肯试探地伸手轻贴她的后背,他仍旧什么话也没说,也许他实在不清楚此刻的自己究竟该怎么开口,但他却忽然变得放松了些,轻轻低首,也将下巴抵在她的后背。   好像在这一刻,摇曳的灯影,拂乱的鲛纱,又或是风炉上缕缕潜带茶香的热烟,都成了一场温柔的梦。   他们之间曾隔了一千三百年的时间,那是足以冲淡太多人和事的冗长岁月,但偏偏就是有这样的际遇,让他们能在这一年相遇。   正在魏昭灵神思恍惚之际,趴在他怀里的楚沅却禁不住动来动去的,于是他松了手,又看向她。   楚沅扶着腰勉强支起身体,撞见他的目光,她就有点尴尬地讪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我这个姿势不太对,腰有点疼。”   但是说完,她又忽然僵住。   ……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我没别的意思。”她摸了摸鼻子,又添上一句。   魏昭灵轻笑一声,伸手揉乱了她的卷发。   大约是曾经被自己忽视的许多情绪从那夜开始逐渐变得分明起来,楚沅发现自己这些天越来越没有办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看着他笑,她也会笑,就像此刻,她又忍不住抿起唇角笑。   “对了,郑灵隽你打算怎么处置啊?不会真的要一直关在这儿吧?”她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少年还被关在西侧门后面的某间偏殿里。   魏昭灵听她提起郑灵隽,面上的神情便淡薄了许多,他缓缓摇头,“明日便将他放回去。”   “放回去?”楚沅面露惊诧。   “你可还记得应家的铜锁?”魏昭灵仍是不紧不慢。   楚沅点头,“记得啊,那铜锁怎么了?”   “那铜锁上仍有巫术附着,若取一枚锁在郑灵隽身上,便不怕他不听话。”   应家的铜锁相互感应勾连,取其一枚锁于人身,便能操控其人生死。   楚沅想起来那天在顾家巫神像的石台上的情形,不由道,“他其实也并不坏,在顾家的时候他也没真的想揍我,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虽然那些人都叫他殿下,但是我看他们好像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他还是你长姐的后代。”说这话时,楚沅小心地瞅了他一眼。   魏昭灵把她的那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听到“长姐”这两个字时眼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波澜,他反倒轻应一声,“若不是因为这一点,那日孤便已经杀了他。”   “就算他不是你长姐的后代,我看你也不会杀他。”楚沅却笃定地说。   “你这个人我早看明白了,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你心里永远都有一杆秤,不该死的人在你这儿,怎么样都不会丢了性命。”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残缺的史料上为他留下一个不清不楚的暴君名声,太多被他放过的人最终却偏要对他口诛笔伐。   然而他,   从血腥泥沼般的牢狱里走出来,从奴隶到君王,他在最为年少的时候,就已经走过了最为惨烈煎熬的一程。   他早将世间的炎凉看透,那颗心看似坚冷如冰,却偏偏仍旧保有最温柔的那部分。   “是吗?”   魏昭灵过了好半晌才真的回过神来,他面上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笑意,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神光却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似乎总能扰乱他的心神,却又令他颇生触动。   “难道不是吗?”楚沅凑近他,冲他张扬地笑。   魏昭灵手指轻抵她的眉心,令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离得远了些,他的心绪也终于平复了些许,他轻舒一口气,“夜已深,你回去吧。”   楚沅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她其实还有点不太想走,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她也不好久留,只能用凤镯召出光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楚沅始终都睡不着,床头的电子钟散出浅淡的光芒,显示——“11:30”。   她叹了口气坐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凤镯片刻,她又没忍住召出光幕,再拖着自己那只超大的毛绒玩具熊走进去。   她穿过光幕之际,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在金殿内响起,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骤然睁开双眼。   他看见她站在不远处,一身浅色的睡裙显得有些单薄,且裙摆只到膝盖,她白皙的手臂和小腿都没有丝毫遮挡。   魏昭灵有些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手指轻勾的瞬间,那木制屏风上挂着的一件披风便好似乘风而起,精准地迎头盖在她的身上。   楚沅才把披风从脑袋上拉下来,便见他已经坐起身来,锦被从他身上滑至腰间,而他靠在床柱上,指节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才问她,“怎么了?”   “我睡不着。”楚沅把披风搭在身上,又把自己的那只毛绒玩具熊抱起来扔到他的床榻上。   魏昭灵看见那足有她高的玩具熊被她扔到他床榻的里侧,他便浑身一僵,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似的,“你做什么?”   他的反应有些大,楚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想做什么啊。”   说着,她又掀开他锦被的一角,低眼便看见那柄宝剑,她又抬头看他,“抱着剑睡的习惯还是得改,这多硌得慌。”   “这个就送给你了。”她指了指那只玩具熊。   魏昭灵看着那只很占地方的玩具熊,眉头微蹙,嘴唇微张便要说出拒绝的话,但见她那副笑盈盈的样子,他又忽然缄口。   而楚沅摸着下巴,终于回过味来,她弯腰凑到他面前,“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是想跟你一起睡啊?”   魏昭灵一顿。   “那其实这样的话,我也可以……”   她故意逗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他手指间如簇的流光微闪,一时间这内殿里无端有风袭来,吹得鲛纱乱舞,铜镜碎片穿作的帘子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而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   “魏昭灵你干什么?”楚沅瞪起眼睛。   风吹着他乌浓如缎的长发缕缕拂动,而他冷白的面庞上添了些极浅的笑意,一身朱砂红的衣袍衬得他容色更为动人。   “好好睡觉。”   他只淡声一句,指节再动时,她的身影便被光幕吞没。   楚沅栽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还裹着一件魏昭灵的披风,她在床上趴了会儿,才把那披风接下来往旁边一扔,自己裹到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而魏昭灵靠在床柱上,看着床榻里侧的那只玩具熊,殿内的灯火照着他的侧脸,半晌他才轻咳几声,正要躺下时,却偏听见外面传来何凤闻的声音:   “王。”   魏昭灵面上的神情陡然变得极淡,他隔着几重纱幔,轻瞥一眼那道模糊的身影,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轻轻喘息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如何?”   “今日上山的共有一百三十六人,臣承王令,具已诛杀。”何凤闻稍显苍老的嗓音从帘外传来。   魏昭灵轻应一声,唇畔微浮冷笑,“将那些尸首一个不少的都给孤扔下山去,让郑玄离好生看一看。” 第54章 眉眼多动人 二章合一   “陛下, 派出去的一百三十六人全都死了,是住在永望镇附近村子的几个村民发现的。”   阎文清凌晨便匆匆赶去了永望镇,据那边的警察局长说, 那些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仙泽山下, 身上都覆盖了不少冰雪,已经冻得十分僵硬。   一百多个人的尸检报告没有那么快出来, 阎文清下午赶回来就匆匆进了宫。   “你让人把那些尸体都运回来交给濯缨,看看他们身上除了外伤还有没有异能之息残留。”郑玄离的那张面容上已经收敛了笑意, 那双眼睛有些泛冷,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对外就说他们死于西北极寒之地的救援任务。”   如今也正是西北受灾之际, 皇室已投注了些人力物力过去。   “如果最早发现尸体的那几个人管不好他们自己的嘴,就杀了吧, 死因你去想。”郑玄离慢悠悠地说着,“总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任何影响我郑家千年大计的人和事都绝不能留。”   眼看,这历时千年的谋划就要迎来曙光, 在这个紧要关头, 绝不能让民众发现端倪。   “是, 臣明白。”阎文清低头应了一声, 随后又道, “只是陛下, 如今八户族尽灭, 只剩下一位顾家的家主,而我们派去仙泽山的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难道……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出现了什么异动?那夜阑王, 真的复生了?”   “究竟是夜阑王复生,还是那三个守陵人的子孙作祟,只有一个人能给朕答案。”郑玄离揉了揉眉心,将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抽出来。   殿外忽然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陛下,顾家主求见。”   郑玄离挑眉,“让她进来。”   话音方落,殿门缓缓打开,穿着一身水绿裙衫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有着凝白的肤色,未施粉黛,却偏偏涂了殷红的口红,一头柔亮的长发长至脚踝。   她似乎并不喜欢穿鞋,踏进殿门里来时,也是一双赤脚,脚踝上还绑着一根红绳,上头串着几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浑圆的骨珠。   而在她身后也跟着走进来一个少年,他脸上常带着笑,笑起来时酒窝就很明显。   “顾舒罗拜见陛下。”   女子跪地行礼,声音总透着一股子凉意。   少年也随之跪下来,低下头。   “起来吧。”郑玄离轻道一声。   “是。”   顾舒罗应声,随即便同身旁的少年一起站了起来。   “你是孙家人?”   郑玄离将目光停驻在那少年身上。   “是的。”少年微微一笑,两个酒窝又显露分明。   “一个顾家的家主,一个孙家家主的小孙子,你们二人好巧不巧,都未曾见过灭你们八户族的罪魁祸首。”   郑玄离的视线不断在他们之间来回,他面上显露出了细微的笑意,颇有些感叹,“看来这千年来,是皇家让你们八户族过得太过安逸,以至于旁人打上门来,你们连人家的面都没见,便先跑了。”   “陛下,舒罗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顾家藏在深山天堑,可这帮人却仍有本事找来……他们不只有几人那么简单,且个个身怀绝技,其中更有一人身具异能,极为厉害,一路损毁我顾家符纹无数,巫术于其毫无作用,故而舒罗才带着法器匆匆逃离。”   “顾氏法器是八户族之根本,舒罗必须护住它。”   “那你来看看,你所说的那个身怀异能,巫术又对其毫无作用的人,是不是她?”郑玄离说着,便将两指间夹着的那张照片扔了出去,正好落在顾舒罗的脚边。   她俯身拾起,看见照片上是一个有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孩儿,随即她低首道:   “陛下恕罪,舒罗走得匆忙,并未与其正面相对,只是听家奴来报,连闯我顾家十八院,直入巫神台的,的确是一个姑娘。”   “那你呢?”   郑玄离再度看向顾舒罗身旁的少年。   少年轻瞥一眼顾舒罗手中那张照片,他又伸手拿过来捏在指间多看了几眼,随后他微弯眼睛,只道一声,“陛下恕罪,草民当时并不在翠玉岛上,也并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   郑玄离听了他们两人的回答,再将阎文清从那少年手中拿回来,放到他眼前的照片打量一番。   他的眉眼神情仍是柔和的,连唇边都慢慢地浮出丝缕笑意。   “朕记得,顾家除了巫蛊之术,寻踪的本事也颇有建树?”   “舒罗的确会些寻踪法。”顾舒罗答道。   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他轻轻颔首,“只要她出现在宣国,朕就一定要找到她。”   “不论是夜阑王复生,还是夜阑守陵人后代作祟,她总是脱不开关系的。”   魇生花能破除一切巫术,这是郑玄离早就听过的传闻。   待顾舒罗和那少年走出殿外去,闫文清才道,“陛下,平王殿下也已经失联很久了,臣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   郑玄离闻言,他不由看了一眼那盏灯火常亮的走马灯,“他那一面纸影还在,应该还活着,继续找吧。”   “是。”闫文清应道。   “就算是那位夜阑王真的复生了,朕也不是只有一个八户族可以用,毁了便毁了吧……”郑玄离在书案后坐下来,再抚平衣角的褶皱,眉眼明明带笑,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贪心不足蛇吞象,反正都是些蛀虫。”   为保宣国基业千秋万代,他郑家祖先,又岂会将一切的希望都只寄托于一个八户族身上?   ——   凌晨十二点的春城仍旧是车流不息,楚沅打了辆出租车去了南华别墅区。   在离简家大门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她看了一眼昏黄路灯映照着那扇铁艺大门,又回过头看向那个同她一起下了车的少年,“你家到了。”   “谢谢。”郑灵隽有些不太自在地说了一声,但见楚沅盯着他,一副欲言欲止十分好奇的样子,他垂下眼睛,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楚沅听见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再犹豫,开口道:“我听说春和君一脉到今天已经没落了,也是到你这儿,那宣国皇帝才封你做平王……这应该是天大的殊荣吧?但是为什么在顾家那天,你还能被自己人给打了?”   郑灵隽听了,面上显露出浅淡的笑意,开口却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就算封王,那也不过只是一个虚名,而为了这个虚名,我付出的,是我的性命。”   “楚沅,”   郑灵隽站直身体,这夜风吹得他短发微乱,他沾了些脏污的衬衫也被吹得随风微鼓,“我知道钟雪岚失踪的那几天,是你带走了她,我相信你也已经知道了顾同舟的事情。”   他惨然一笑,“我虽姓郑,可这千年来郑氏子孙繁衍如繁茂树枝,郑家人太多了,而郑家人内斗也从未停止过,可每一次内斗的赢家都是最先迁都榕城,最后自立为帝的宣王郑恒那一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郑家嫡庶之间的争斗远比寻常的大户人家还要更为血腥惨烈,但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能撼动郑恒那一脉攥在手心里的皇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楚沅问,“为什么?”   “郑恒当年专修得一门技法,而那技法一代传一代,从来都只会交给下一任的君王,郑家旁支永远没有机会修习,而每一个被郑家强制收用的特殊能力者都会被描画在一张又一张的绢帛之上,君王折纸为灯,便将他们化作了纸上的影子,从此由那灯笼之间的火光朗照着每一寸身影,生死与自由,都再也不能握在自己手里。”   “我拥有特殊能力,并且我的能力与宣国外部的结界磁场相同,可以撕裂结界缺口到达这里,所以即便我是郑家人,郑玄离也仍然要我替他做事,我入灯成为纸影,他还我这没落的旁支一份体面殊荣……这也算是一种交易。”   “当个亲王就那么好?可我看那天跟你一起去顾家的那些人也并不尊重你啊。”楚沅没有办法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虚名。   “对我来说那是虚名,但对我的家族来说那就是枯木逢春,你既然已经去过宣国很多次,那你就应该清楚,宣国和这里是绝不一样的,这里的世界很大,但宣国却只在那方寸之地,千百年来,没有外敌,只有内斗,即使它披了层现代社会的壳子,但骨子里其实仍然是皇权贵族至上,我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保不住我的家族,也保护不了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楚沅乍一听到他还有个姐姐,还有些惊诧。   郑灵隽轻应一声,“她叫郑灵信,在郑玄离的妹妹,也就是濯缨公主那儿做秘书工作。”   他早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跟魏昭灵和盘托出,当然也没有瞒着楚沅的道理,“我身上锁着一枚铜锁,再说……夜阑王他也算是我的半个先祖,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复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的。”   “但是……”他忽而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打量楚沅。   “但是什么?”楚沅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你……”   郑灵隽一开始像是有些羞于启齿,但犹豫半晌,见楚沅双手抱臂皱起眉头,一副有点不太耐烦的样子,他还是开了口,“我看你……好像对他很不一般。”   他还记得在顾家的巫神石台上,她站在那尊依靠石壁而雕刻出的巫神像的肩头,即便那些惯食腐肉的乌鸦用尖锐的鸟喙啄得她后背一片鲜血淋漓,她也还是固执地要击碎石壁,去毁掉生长在外面的轩辕柏。   “你在顾家为了他那样拼命,之前你带走钟雪岚,是不是也是为了他?没有人会这样无缘无故的为另一个人做那么多的事,你,我是说你是不是……”   他后半句始终也没说出来。   “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啊?”他说不出来的话到了楚沅这儿就说的顺畅多了,她甚至都没等他反应,脑袋一点,“对啊,喜欢。”   也许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有些迟,以前她也从没有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可当魏昭灵终于朝她迈出第一步,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朝着他去。   “可是楚沅,你们之间相差太远了,要算起来,他现在都有一千多岁了……”郑灵隽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魏昭灵是魏姒的亲弟,也就是他的半个先祖,而这个祖宗不但在千年后死而复生,还仍旧保有千年前的年轻容颜。   “他睡着的这一千多年不算数,你就当他还是二十五岁吧。”楚沅才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行了你快进去吧。”   郑灵隽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他朝着简家大门走去。   最先得知他回来的消息的,是已经睡下的老太爷简春梧。   他匆忙披了件衣服,拄着拐杖从卧室走到书房里去,彼时郑灵隽已经换了身衣服,正站在落地窗前,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你忽然消失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简春梧拄着拐杖走过去,脸色并不好看。   “简春梧,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了吧?”郑灵隽听见他的质问,也没回头看他,“我去哪儿什么时候用得着告诉你了?”   简春梧一顿,“我还没老糊涂,只是你这样忽然消失,我就要花不少功夫去替你遮掩。”   郑灵隽终于回头看他,少年俊秀的面庞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总有一股压迫感,“那是你该做的。”   ——   将郑灵隽送回简家之后,楚沅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她醒来时,雨滴不断敲击着玻璃窗,天色暗沉沉的,还有些散不开的雾气。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楚沅起来收拾洗漱完,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   因为她没有早起跑步,少不了被聂初文一顿数落,她听完掏掏耳朵,又老老实实地在回廊里蹲了会儿马步,直到涂月满叫她吃午饭,她才在餐桌前坐下来。   “今天晚上带好请柬,咱们去看看。”   吃饭时,聂初文冷不丁地这么一句话,让楚沅才想起来今天似乎就是五大世家集会的日子。   赵松庭来了春城,也不知道容镜有没有过来。   容镜自从成了赵家的内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京都活动,魏昭灵让他安心待在这边,也是为了更多的了解这世家里的事情,以防万一。   晚上七点半,楚沅跟着聂初文一起到了景明酒店,涂月满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并没有一块儿来。   景明酒店的宴会厅很大,极为夸张的水晶吊灯光线明亮,照在光可鉴人的地面,又映出很多人模糊的影子。   楚沅和聂初文走进去时,宴会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那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   长条桌上摆放着糕点食物,还有一些香槟红酒,这样的场面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场舞会,可来这儿的人,都不是来跳舞的。   “楚沅?”   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楚沅循声望去,正好看见简玉清端着一个瓷碟朝她招手,而在他身侧的,则是昨夜才回到简家的郑灵隽。   “楚沅你怎么才来啊?”简玉清跑到她面前来,因为那天家长会他见过聂初文,所以这会儿也毫不含糊地喊了声,“聂爷爷好!”   聂初文才笑着应一声,或是简玉清的声音太大,引得那边正在和简春梧说话的赵松庭抬了头,他第一时间走了过来,“老先生来了?”   说罢,他又对聂初文身旁的楚沅点了点头。   “赵先生邀请我来,那我肯定是要来看看的。”聂初文和他握了握手,那张原本严肃的面容上也带着些笑意。   而彼时那简春梧的眉头皱得死紧,盯着楚沅的目光有些不善,大概是仍记着楚沅之前锯断了他的床,害他腰疼得进医院的那件事。   “老简,那老先生和那小姑娘是谁啊?看样子你认识?”注意到简春梧表情变化的林山海不由问了声。   “不知道。”简春梧硬邦邦地回一句。   他再去看正和聂初文谈笑风生的赵松庭,脸上的神情越发地不好看了些。   赵松庭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邀请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算盘。   他想不明白,但一旁的郑灵隽却不由地蹙起了眉。   这场宴会的所有人都几乎到齐,几个世家的家主都在椅子上坐下来,简春梧作为这次世家聚会的东道主,自然是要讲几句话的。   景明酒店是赵家的产业,今日世家聚会,景明酒店也就暂停营业,而这宴会厅外也做了极好的保密工作,厅里所有的摄像头也全部都被拆除。   说是聚会,实际上还有能力的交流。   但这也不是武林大会,不用舞刀弄枪的,弄出多大的阵仗来,也不过只是让世家里的年轻一辈出来展示一下异能的强弱,也算是另一种切磋。   “我三年一度的社死现场又要来了……”简玉清到这会儿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又去看身边的楚沅,“你等会儿可别嘲笑我啊。”   说完他就站了出去。   五大世家里的少年少女都站在了一起,赵凭霜也在其中,而她身旁就是郑灵隽。   楚沅突然想起来,郑灵隽跟她说过,简春梧给了他一个合理的身份,他则在这三年一度的宴会上,帮简春梧捡起被简玉清丢掉的脸面。   虽然郑灵隽刻意隐藏了一部分异能,但总算也没让简家太丢脸,毕竟在简家后头的,总有平林的刘家垫底。   “我看还少一个人。”简春梧原本要先按名册叫人上来,却忽然听到赵松庭开口说了一句。   于是所有人再度看向赵松庭。   而赵松庭却在人群里准确地搜寻到楚沅的位置,他朝她微微一笑,“楚沅,你也来试试吧?”   楚沅忽然被所有人盯住,她一开始还有点发懵,反应过来之后,她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她对上赵松庭的那双眼睛,笑着摆摆手,“不了吧赵叔叔?这是你们世家里的事,我掺和什么啊。”   “我们一向不拘泥于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又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赵松庭说道。   林家的家主林山海有点没太看明白,他不由将楚沅打量了一番,又问赵松庭,“松庭啊,这小姑娘也有异能?可我们怎么感受不到她的异能之息啊?”   新阳林家排是京都赵家之后,第二大的世家,他们的子孙修习异能之术也自是人才辈出。   那林家的小女儿林香允是出了名的天才,之前异能测试的第一名是赵凭霜的二哥赵凭月,第二名就是她。   她年纪还小,但已经比过了世家里太多的年轻人,此刻看所有人都顾着去看那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女孩儿,她就有点不太耐烦了,“赵叔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与测试的吧?您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的,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灰老鼠。”   她语气很不客气,楚沅还没什么反应,简玉清先变了脸色,他要上前开口,却被楚沅拍了拍手臂。   林香允原本还要说些什么,但看见赵凭霜冷冷地瞥她,她忽然闭上了嘴。   “赵叔叔,我一定要测吗?”楚沅抬头,再度看向那个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语气听着很平静。   赵松庭仍然对她笑得很温和,“楚沅,试试吧。”   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还是一大群特殊能力者,楚沅摸了摸手腕上的锦带,魇生花已经开至第四瓣,只要她不取下这根锦带,即便她动用了魇生花的能力,这些人也根本不会发现她的能力究竟是来自于哪里。   “那他们先吧。”楚沅抬了抬下巴。   赵松庭满眼笑意,看向简春梧,“简老,您可以开始了。”   简春梧面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心里却在暗骂京都赵家老的小的都是些狐狸。   所谓的异能测试,其实就是让他们每一个人操控自己异能的焰芒,异能越强,焰芒越盛,反之异能越弱,焰芒也就越发微弱。   楚沅看见简玉清憋足了一口气,死盯着自己的手掌,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才显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林香允勾了勾手指,清风如缕吹过他的手掌,刹那便吹熄了他手中的焰芒。   “林香允!”简玉清气得不轻。   那林香允半点没有心虚的样子,还嘲笑他,“三年又三年,简玉清你怎么还是这么没长进呢?”   “香允,闭嘴。”林山海看简春梧的脸越来越黑,就忙出声制止。   测试异能并没有多消耗时间,很快那些少年少女都测试完成,其中仍然数赵凭月和林香允最强,而赵凭霜的焰芒比简玉清的还要微弱。   但林香允却是不敢嘲笑赵凭霜的,虽然赵凭霜异能微弱,但林香允以前也没少吃她的亏,她最清楚赵凭霜即便是不用异能,整人的手段也很令人抓狂。   “楚沅。”赵松庭看向她。   楚沅没有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手掌才舒展开来,她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从大门处走进来的容镜。   他穿着一身规整服帖的西装,宽肩窄腰,俊美的五官也十分惹眼。   容镜也看见了她。   但在他要朝她走过去时,他却见被那些人围在其间的楚沅朝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容镜脚步一顿,随后他移开目光,朝着赵松庭身后头的那些赵家内客所在的方向走去。   也是此刻,人群里发出惊呼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安静的场面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楚沅手掌里的焰芒一簇接一簇,燃烧跳跃着,那火光照在人的脸颊便有轻微的烫意,淡金色的气流在焰芒之间来回穿行,宛如流星的尾巴。   林香允原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直到她看见楚沅手里的焰芒,她几乎不敢置信般地瞪着那燃烧的焰芒。   不要说是世家里这最年轻的一辈,就是在场许多成年人都未必能有她这样的焰芒,而平林刘家的家主和简春梧也都已经看直了眼。   即便是他们两个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焰芒。   彼时林香允仍然不肯相信,她手指一动,一道气流瞬间涌向楚沅,她动作极快,而在场的人目光又都集中在楚沅的身上,所以也并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只是那气流才触碰到楚沅的手掌,便荡开一阵强劲的罡风,流火从她手指间散出去,直接烧着了林香允的头发。   林如海慌忙用异能招来桌上的冰水迎头浇在林香允的头上,才算保住了她的头发。   “就这啊?”   楚沅见林香允摸着被烧焦的头发瞪她,她反倒还露出了笑容来,“还是治治你这嘴欠的毛病吧,能力不行,话还挺多,不然你再长大点儿,出去是会被社会毒打的。”   那林香允被气得狠了,还要开口,却听赵凭霜道,“在测试的时候动真格,你还不觉得丢脸?”   “就是,到底还是比我小个三岁,连测试的规矩都不知道守。”简玉清趁机也刺她一句。   原本嚣张跋扈的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他们三言两语的,气得眼圈都红了,最后干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跑了。   也没等宴会结束,楚沅就先跟着聂初文走了,一路上聂初文并没有说话,楚沅还觉得奇怪,但在下了车,他们爷孙两个沿着巷口往里走时,她忽然听聂初文开口道:“楚沅,你是出息了。”   “干嘛?老聂头你夸我就好好夸,多说几句。”楚沅扶着他的手臂,笑了几声。   她还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聂初文看她一眼,却道,“沅沅,你也该看出来了赵先生这趟说是请我,其实目的在你吧?”   楚沅脚步一顿,“老聂头你知道你还带我去?”   “魇生花在你身体里,你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我总是怕你应付不来,这外头觊觎魇生花的人有多少,威胁你性命的人就有多少,如果你真能进了世家的门,也就相当于你有了庇护所,他们不会不管你的死活。”   这才是聂初文今天去这场世家宴的目的。   楚沅闻言,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笑了笑,“可是老聂头,要人家庇护我,我也得付出些什么吧?不然人家做慈善也不必要做到这份儿上。”   雨早就停了,巷子里的石板路还有些湿滑,楚沅嗅到空气里的草木青苔香,她又道:“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多没意思,我还是比较相信我自己。”   “你啊,就倔吧。”聂初文摇了摇头。   爷孙两个走进了家门,楚沅才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面前就有一道金色的光幕勾连而出。   她也没歇口气,抬脚就迈了进去。   大概是她今天是掐着点来的缘故,她走进去才发现自己不是在金殿里,而是在一间水雾缭绕的屋子里。   魏昭灵才从浴桶里起身,堪堪穿上一件玄黑色的单袍,那样单薄的一件衣袍遮掩不住他肩背漂亮的脊线,而还未来得及系紧的前襟露出半边白皙的胸膛,他的肩颈与锁骨之间都还有未擦干的水珠。   大约是腕骨上的龙镯发出了细微的响动,他不经意地低眼,便见龙镯里的情丝珠已不知何时牵连蔓延出一缕金丝。   他一顿,随即转身顺着那金丝勾连的另一端看去。   那个姑娘站在朦胧水雾的尽头,一双澄澈的眼睛正愣愣地盯着他看。   楚沅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样一副情形,总之这内殿里的火光有些昏暗,那水雾也忽浓忽淡,而他又穿着一身玄色的单袍,更衬得他肌肤冷白,眉眼动人。   魏昭灵扯下来外袍披在身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神情也有些不太自然,嗓音经由热雾水气熏染得更添了些低沉,“不是说晚些时候过来?”   “那幸好是没来晚,不然哪能看到这些……”   楚沅想也不想地开了口,但话说一半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一时间,四目相对。 第55章 但若为君故 我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   雪夜茫茫, 银辉散漫。   空气湿冷,在人的一呼一吸之间,又添缕缕白雾。   厚厚的障伞撑开, 便如这雪地里的一只小石亭般屹立着。   楚沅坐在厚厚的地毯上, 弯腰捧起外头的积雪来捏一个小雪人。   “这个赵松庭硬要我掺和到他们那些世家里去,你说,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一边玩雪,一边问道。   小案几上燃着一只风炉, 炉上煨着热茶, 热烟不断从其间缭绕而出, 熏染着魏昭灵的眉眼, 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感。   “也许是为笼络,”   他的声音轻缓, 但停顿片刻,或是又想到了什么,他眉头微蹙, “你祖父之前便和他认识?”   “对啊,当初要不是他, 老聂头那条腿可能就真的截肢了。”楚沅说着, 回头看他, “有什么不对吗?”   魏昭灵沉思片刻, 才又开口, “你可曾问过你祖父, 魇生花到底为何会在他的手上?”   楚沅一怔, “这个我倒还真的忘了问。”   “当初是钟雪岚的女儿将魇生花从你祖父那里偷出来的,可她又是从哪里得知,魇生花在你祖父的手上?”魏昭灵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那些擅于剥夺异能的家伙尚不清楚的事,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对啊,她是怎么知道魇生花在老聂头那里的?”楚沅不由皱起眉头。   简平韵当时才十五岁,应该没有人会授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偷魇生花,何况那时简平韵的异能已经被简春梧封住了大半。   所以极有可能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   楚沅会想起那个雨夜,她撞见简平韵时她行色匆匆,脸色也并不好。   如果简平韵是意外得知了魇生花的消息,临时起意,那么当夜,在遇见她之前,简平韵是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五月初三。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日期,但此刻,她又忽然意识到,今天,也正好是五月初三。   三年一度的世家聚会,都是在五月初三。   也就是说,简平韵很有可能是在五大世家齐聚一堂的时候,不经意地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隐秘的消息。   “简春梧那个老家伙外强中干,被郑灵隽玩弄于股掌之间,若他当年是知晓此事的,那便不可能放任你祖父这么多年,由此可见,那简平韵并不是从他那儿得知这消息的。”魏昭灵慢饮一口热茶,嗓音平静冷淡,“世家里的事,你所知甚少,万幸如今容镜身在赵家,你若有什么打算,先知会他,切忌冲动行事。”   “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冲动的,只要他们别再来招惹我,我也就不碰他们那里头的事,最好八竿子打不着,这样也能相安无事。”楚沅说着,又叹了口气,“但我就怕那个赵叔叔,是存心想让我蹚世家的浑水。”   她在火炉前烤热了一双被冰雪冻红的手,“你说赵松庭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到底是好是坏,并不是多重要的事,世人皆慕强者,即便他们不知道你身上有魇生花,但你如今的力量已非往日可比,这个赵松庭想让你入世家,也是人之常情。”魏昭灵眼底浮起微末笑意,嗓音里总添了些意味深长的意味“只是他到底是如何看穿你的异能强弱的,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事。”   “那他,是不是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我有魇生花?”楚沅蹙着眉头,总觉得这个赵松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也是。   身为五大世家之首,京都赵家的家主,他又是几位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位,想来应该也有其过人之处,才能担得起那个责任。   “如果他早就知道魇生花在老聂头手上,那他当初消耗异能保住老聂头的腿,就是为了它?可这也说不通啊,老聂头的异能早就被剥夺了,他如果真要从老聂头手里夺走魇生花种,那难道不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吗?”   可他偏偏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若无其事地过了十几年的时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魇生花种也不是在什么人的身体里都能生根发芽,有的人为它费尽心思,但也有人从不当它是什么金贵物件。”魏昭灵轻抬下颌,徐徐说道。   且不说这个赵松庭的动机到底为何,但凭这么一点来看,这个人还真有些意思。   “那到底为什么魇生花种能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啊?”楚沅敏锐地抓住了他这句话的关键,她不由凑到他的面前去。   魏昭灵看到她忽然凑近的这样一张白皙干净的面容,他话头却忽然止住,未再开口。   凛冽夜风吹得他鬓边的龙须发晃啊晃,擦过她脸颊的瞬间,他忽见她伸手攥住,彼时她面露疑惑,仰面望他,“这个也很难回答吗?”   那一缕发丝仍在她手心里,她虚虚地握着,仍在等着他的回答。   “不难。”   他眼帘低垂,薄唇轻启。   “不难的话,那你还跟我卖关子啊?”楚沅索性用手指绕着他的那一缕丝缎般柔亮乌黑的发丝来玩儿。   魏昭灵轻弯眼眸,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颊。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锁在深潭里一千三百年的孤魂是从那一天才于混沌中醒来,他最先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层层水波幻化出的光影里,看到了那片荒原之上的她。   “什么时候?”楚沅问。   “你第一次出现在魇都的时候。”   大约是他手指轻触那水波幻影时便自然而然地除去了什么封印,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他却仍借由本能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到留仙洞里,他为的是找到解除深潭禁锢的办法,却阴差阳错的让他们之间产生了勾连,致使魇生花在她腕骨间生长。   那颗被改造的魇生花种子本源在他,本该依他的气息而绽,当年公输盈也并未打算让那颗种子流离世间,而是将其交给了夜阑守陵人,为的就是等待时机,寻一个机会将魇生花种送还他魂灵之身,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地令其突破时空的限制,魂归躯体。   但曾经的玉屏山历经千年更迭逐渐成了后来的龙鳞山,而当初的夜阑守陵人也已经离散不见,魇生花种颠沛千年,没能归于他的灵体,却被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若不去魇都旧址,若不曾捡起那张照片,也许那枚种子永远都不会显露生机,而他也不会有机会复生。   魏昭灵并不清楚她所说的那张照片究竟怎么一回事,但此前听她描述,他便猜测,那照片上应该是残留了些术法的,更是唤醒他的关键性的一环。   “也就是说,它能在我身体里生根,其实都是因为你?”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魇生花已经显出第四瓣金色的痕迹,“我那几次莫名其妙出现在龙鳞山上,也是你叫我去的?”   她不由翻起旧账,“魏昭灵,你知不知道那是冬天,我连夜下山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回。”   但她又忽而想起第一次凭空出现在留仙洞里的那夜,于是此刻,她忽而伸出手指,指腹轻触他的手指,再抬头望他,“所以那次,那小石潭的水面映出来的你,也不是假的,对吗?”   那夜水面如镜,她半身陷在水里,仓皇之间在水面望见了他的脸。   “嗯。”魏昭灵低眼在看她勾住他指节的手指,轻轻应她。   “那你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楚沅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望着他笑起来。   魏昭灵闻声,抬眼看向她的笑脸,他薄唇微弯,“不是。”   这简短的两字答得倒是认真坦诚,楚沅觉得无趣,她也道了声,“那我也不是。”   这世间不是没有一见钟情,   但这四个字无论是放在楚沅身上,还是魏昭灵身上都不合时宜。   他们是在不同的时代,身处不同境遇,却遭遇相同的孤独的两个人,沉重的东西背负了太多,自然而然便会压得人心门紧闭,防备太多。   而比起她来,他的那颗心就更难令人看清。   “但我现在是。”   魏昭灵出神之际,却忽然又听到她说了一句。   他的眸子里总像是藏了一程朦胧的烟雨,薄冷的雾气或浓或淡的,掩去了他太多的情绪,总是郁郁沉沉的,如同晦暗的天色。   但倏忽听见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心头温澜再起,浮浪声声如心跳般,在耳畔回响。   她总是要将这样的话说给他听,还总要用那样一双清澈圆润的眼睛望着他。   魏昭灵轻笑了一声,俯身低头。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近了,她不由地屏住呼吸,手指稍松,他的那缕发便被风带出她指尖,在他侧脸边被吹得来回摇曳。   但他随之而来的动作似乎跟她的预想存在着极大的出入,他低首下来,仅仅只是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   ……?   就这?   楚沅有一瞬愣神,随后在心里偷偷腹诽着,但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看清了他好似不自禁微弯的唇角。   她忽然也笑起来,“魏昭灵,我听说宣国的瀛巳城是个很漂亮的地方,等我期末考试完,我们就去那儿玩吧,好吗?”   “好。”   他稍稍抬首,将下颌抵在她发顶,那双犹如浸润过阴天冷雾般的眼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些许柔色。   “楚沅。”   他忽然再唤一声她的名字,那双眼睛像是在看灯火照不尽的漫漫夜色,“你往后,再不要像在顾家时那样了,若有危险的事,我只盼你真如你所说,第一时间先顾着你自己,逃得远一些才好。”   “我这辈子活得太长,也太乱,当年郑恒火烧我的魇都,屠杀我的子民,又险些将我百万将士全部活埋……我的复生,原本只为了要清算这笔累世的烂账,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眼眶已经有些微红,彼时长舒一口气,白烟缭绕散去,他才又道,“我这一生都很无趣,以前我是为了要替谢清荣和我的父母报仇而咬牙苟活,如今我则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夜阑亡灵报仇而复生,我永远都在仇恨里抽不了身,我也甘愿为此而活,但是你不一样,你没有必要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   他又是这样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她听,却偏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轻声说,“楚沅,有时炼狱并不一定在地底深渊,反而顶着朝晖烈日,堂而皇之地立在人间里。你也看到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也应该清楚,我和郑家之间,终是要有个你死我活之争的,若我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被重新埋入这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变作一堆枯骨。”   他说,“郑玄离并非是个好对付的人,即便我如今铲除了八户族,我相信他们郑家也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个筹码,如果你再参与其中,难保他不会注意到你,进而招来杀身之祸。”   楚沅看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很平静,但几乎字字苍凉,听得她心里有些难受。   正如他所说,他这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身为奴隶的时候,别人要他死,他却偏要挺直了脊骨去活着,但当他终于替他的父母和他的朋友谢清荣报了大仇,颠覆了整个谢家王朝之际,他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   他成为了夜阑的王,肩上担着臣民的希望,就只能勉强地活着。   而千年之后的这一场复生计划,虽非他所愿,但他却仍要担负这份为王的责任,去护佑那些甘愿跟随他入王陵的臣子将士们的性命。   “魏昭灵,那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会不开心吗?”楚沅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   魏昭灵还没有回答,却听她又说,“你一定会吧?我明白那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的习惯孤独,你就算是夜阑王,也还是一样。就好像我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我嘴上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有的时候看到她,想起她,我也还是会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一点也不好。”   “我以前是不喜欢改变,不想去触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但是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教我变得更勇敢,也教我变得更强大……在我心里,你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好,我看过你的过去,但没能在那个年代里陪你一起去经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能明白你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我可能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喜欢你,你以前是一个人走一条路,现在我想陪着你一起走,你要报这累世血仇,我也陪着你。”   “魏昭灵,不论是你还是我,现在我们都不是只有自己了。”   所以曾经的不甘愿,终究因你而变得心甘情愿。   我再不是个只会逃避的人,   是你教我的。 第56章 总愿常相伴 二章合一   凌晨十二点, 楚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匆匆洗漱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仍是白茫茫的雪地,还有障伞底下身着玄衣的年轻男人。   他听了她说的那些话, 半晌才稍稍直起身, 一手捧住她的脸,垂眼看她时便无奈地笑了声, “我说的话,你总要当做耳旁风。”   但他的眼睛里, 冷雾弥散, 终于添了丝温柔的光彩。   让人看了, 难免晃神。   他这一辈子从未在乎过什么人间风月, 儿女私情,正如他所说, 他半生都浸在仇恨里,他满心满眼也都是家仇国恨。   公输盈的复生计划里,从来没有魇生花落入外人之手的这一环, 但偏偏阳错阴差,因缘际会, 是她带着魇生花来到了这里, 唤醒了他。   他从泯灭人性的奴隶牢狱里活着走出来时, 便已经为了苟活而丢掉了身为一个普通人的许多东西, 他寡言冷语, 不会爱人。   但千年之后的今朝, 他居然也开始懂得了爱欲于人的道理。   “好听的话我就听, 不好听的我就当听不见。”楚沅朝他笑得没心没肺,“反正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   魏昭灵不由弯眸,伸手揉乱了她的卷发。   此刻楚沅想起他最后的笑容, 她翻了个身,脑门儿抵在枕头上,眼睛没睁开,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几声。   这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一大早楚沅就被床头的闹钟吵醒,坐起身慢慢地打了个哈欠,她才下了床去洗手间里洗漱。   今天是星期天,楚沅照常出去跑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又在巷口的小餐馆里带了早餐回家。   聂初文和涂月满都起了,三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吃早餐,楚沅喝了口瘦肉粥,想起昨夜魏昭灵跟她说的那些话,她不由看向聂初文,“老聂头,问您个事儿?”   “说。”聂初文咬了口包子,发现是豆沙馅儿的,他眉头不由一皱,他不爱这甜口的东西,但涂月满却喜欢得紧。   “魇生花到底为什么会在您手上啊?”楚沅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聂初文的神情变化。   聂初文面上一怔,随即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孩儿,沉默片刻,他便也搁下了勺子,“魇生花都在你身体里生根发芽了,这事儿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   “这魇生花早年是由在仙泽山替夜阑王守陵的夜阑旧朝人所共同保管的,夜阑守陵人共十二人,但后来宣国派人上山诛杀他们,其中九人皆命丧于宣国人之手,剩下的三人侥幸逃脱。”   他提起的这段尘封千年的往事,也不过是聂家代代相传的故事,其中所失多少实情,也未可知。   “在那之后不久,迁都榕城的宣国国君郑恒和随他迁都的百姓,还有那些一路跟随的将士臣子全都无迹可寻,而传闻中的仙泽山所在之地更是再无人知晓,我聂家先祖便是那出逃的夜阑守陵人中的一个,那颗魇生花种从他手中一代传一代,就这么传了四十多代才传到我的手里……”   楚沅即便心里早有了些猜测,但此刻亲口听聂初文说起这段往事,她也还是难免有些慨叹。   如果不是有着夜阑守陵人的这么一个特殊的身份寄托着一份聂初文对夜阑,对魇都的特殊情感,他又怎么会每年都一定要去一次新阳望仙镇?   “可惜这些事传到我这一代,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有守着这颗魇生花的责任,却不知道它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聂初文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楚沅却清楚得很。   魇生花原本是要用来复活魏昭灵的,但可惜的是,守着它的聂家人却早已忘了先祖留给他们的使命,如果不是简平韵偷了它,如果不是她失手将它按进了楚沅的脖颈里,也许夜阑王陵就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这一切,到底还是巧合造就的机缘。   “但看你现在的异能,都能比得过那世家里的简家家主和刘家家主,这魇生花有奇力的传说应该是不假。”聂初文看了一眼她绑着锦带的那只手,“我只盼着你那花瓣早点长全乎了,这样就不怕那些人了。”   一顿早餐吃完,楚沅接到了简玉清打来的电话,那个少年在电话那端咋咋呼呼地让她去网咖打游戏。   楚沅原本是不想去的,但她才挂断简玉清的电话,却收到了郑灵隽的微信消息——“你还是过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楚沅想了想,还是收拾了一下,出门了。   “楚沅,这里!”   她才一踏进网咖,就看见简玉清在摆放着一株绿植的电脑旁朝她招手。   楚沅走过去,正好在中间的位置坐下来。   桌面上摆了几个小蛋糕,还有一盘水果,几杯奶茶。   “想吃什么别客气,你请客!”简玉清笑容灿烂。   “……?我请客?”楚沅刚把吸管插到奶茶里,听见他这句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偏头看向他,面上待笑不笑,“为什么?”   “因为你昨天测试得了第一呀!”简玉清答得理直气壮,他说完才又想起来些什么,一拍脑袋,“啊我忘了,你昨晚走得早……楚沅你还不知道吧?我们世家里每次最年轻的一辈小测,第一名都是有奖励的!”   “是吗?”楚沅听到这个还真来了点兴趣,她喝了口奶茶,好奇地问,“多少钱啊?”   “二十万。”   一旁的赵凭霜插了嘴,她的声音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平静,“除了钱,你还有三年鹿门别苑的使用权。”   “鹿门别苑?”楚沅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是赵家的别苑,听说是按照古代贵族别苑规格建的,那别苑在京都,我也没去过,听说大得很,里头亭台楼阁的,全是仿古建筑。”   简玉清一手撑着下巴,不由感叹,“这往年不是赵凭霜的大哥赵凭风,就是她二哥赵凭月获得居住使用鹿门别苑的权力,但今年这别苑的钥匙,却是落到你手里了。”   “……我又不去京都,我要那别苑干什么?”楚沅起初还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也就没兴致了。   “放暑假你不去玩儿啊?我还没去过呢,你带我看看去呗?”简玉清对鹿门别苑的好奇心是由来已久,听说在那里面的吃穿用度,全都由赵家承担。   简家虽然家业也大,但是也比不上在京都的赵家财力雄厚,那鹿门别苑又是好多人口中的人间仙境,他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哦还有啊,最近你可得小心点,因为世家里除了本家的子孙,还有许多从外头招揽来的内客,说不定就会有人什么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要找你切磋,你可别被他们吓着了。”简玉清想起这事儿来就忙提醒她。   “怎么跟武侠小说似的,还切磋?”楚沅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   说话之间,她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来,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银行的发来的消息,她的卡上瞬间多了二十万。   “还真有这么多钱?”楚沅惊了。   “那你说这顿是不是该你请?今天我们四个的网费你也得包。”简玉清吸了颗黑珍珠到嘴里,打开了游戏,“快,咱们玩几局。”   游戏间隙,郑灵隽说要去上厕所,楚沅等了一分钟,也站起来说要去厕所。   她才走到洗手间门口,而郑灵隽就等在盥洗池边,他抬头在镜子里看到了楚沅,就回过身来,从衣兜里掏出来几张身份证,走到她面前递给她。   有魏昭灵的,还有李绥真和张恪的,容镜和何凤闻,还有江永刘瑜他们的。   都是宣国的身份证。   “目前我只能办下来这么多,再过些日子,我再办一些。”郑灵隽简短地说道。   “郑玄离没怀疑你啊?”   楚沅看了几眼,就把那些身份证都塞到了衣兜里。   “他能怀疑我什么?反正我和那些人一样,都是他灯笼上的纸影,他从不信任我,任何机密的事我也接触不到。”郑灵隽眉眼很淡,只随口答了一句,但片刻他又抬眼看她,“只是你现在的处境很微妙,赵松庭他好像早知道你的异能不一般,你还是小心一点。”   “我知道。”楚沅点点头,又说,“谢谢你啊。”   “我也知道你现在挺难的,又是被郑玄离控制的纸影,又是被魏昭灵铜锁锁着……你放心,我一定找机会毁了那灯笼。”   郑灵隽听见她这句话,便不由露出了些笑容,他低声道,“谢谢。”   比起纸影,铜锁已经是万分温和的物件,只是锁着他的脚踝,却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也更不会让他每夜都受灯笼间烛火炙烤之苦。   成为纸影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一样的煎熬。   这千年来宣国都牢牢攥在郑家手里,却跟他这个没落的郑家旁支没有多少干系,多少次郑家内斗都没能撼动郑恒那一脉的皇权,他也只能活在一个腐朽的家国里,即便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   但夜阑王复生,却让他看到了一点曙光。   楚沅在网咖跟他们三个打了一上午的游戏,中午又一块儿吃了顿饭,回家的路上,她看到街上有人在卖刚从树枝上折下来的红碧桃,还特意喷洒了些水在上头,看起来就好像是清晨沾染的露水一般。   楚沅买了几枝,又去逛了商场。   她原本只是想给聂初文买点好茶叶,再给涂月满选一个老花镜,她之前那个放在沙发上,被老聂头一屁股压断了眼镜腿,已经不能用了。   但是从商场出去时,她手上提了一大袋子的东西。   回到家,楚沅一个下午都在做卷子,但她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缓慢过,等着太阳落山竟然是那么漫长的过程,她总忍不住去看床头的电子钟,却总是不到晚上的九点半。   七点半的时候吃了晚饭,楚沅在楼下跟涂月满聊了会儿天,然后就上楼去洗了澡,吹干头发,又坐在书桌前做题。   “楚沅,你家已经不能再住,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收到郑灵隽这则短信时,楚沅才刚解出一道大题,她正要奖励自己一个冰淇淋,却听见了手机的提示音。   楚沅立即拨通了郑灵隽的号码。   “楚沅,你快走,有别的纸影过来了,这个人异能极强,他……”   郑灵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好似玻璃碎裂的声音般,刺痛着人的耳膜。   彼时楚沅手里的手机也已经掉在了碎玻璃堆里,而窗框外,是临着月光的一个人,他披着斗篷,像一道黑沉沉的影子,让人并看不清他的脸。   楚沅盯着他,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了见雪。   电话还没挂,郑灵隽听到了打斗的声音,他也来不及去顾忌别的什么,直接冲出了房门。   “小叔,你去哪儿啊?”在客厅里的简玉清正玩着手游,忽然看到郑灵隽匆匆从楼上下来,往大门走去,他就站起来问了声。   “玉清,你快给赵凭霜打电话,让她叫上她大哥二哥……能叫上的特殊能力者都叫上!”郑灵隽听见他的声音,他便回头说道。   幸好因为世家聚会才结束,几个世家的人也都还没离开春城。   “……为啥啊?是出什么事了吗?叫上他们去哪儿啊?”简灵隽有点摸不着头脑。   “楚沅出事了!”   郑灵隽再没工夫同他多说些什么,直接便往大门外跑。   “什么?”   简玉清瞪起眼睛,直接退出了游戏,一边追着郑灵隽跑出去,一边给赵凭霜打电话,“赵凭霜,楚沅出事了,你快叫上你爸,你大哥二哥,还有别的能叫上的人全都叫上,赶紧去楚沅家!”   而简春梧睡得早,无论是郑灵隽还是简玉清,谁都也没顾得上叫醒他,反正他异能已经日渐衰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当郑灵隽带着一帮人匆匆赶到楚沅家里时,那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地上的碎玻璃还沾着不少血迹,楼上被打破了窗户的房间里仍然亮着灯,但里面却并没有人。   赵松庭在客厅里发现了昏迷的聂初文和涂月满,他忙叫人打了120,把他们二老送去了医院,随后又楼上楼下地都查看了一番,却并没有找到楚沅的行踪。   “爸爸,楚沅会不会出什么事?”赵凭霜看见赵松庭仰头盯着二楼的窗户一瞬不瞬地看,却始终一言不发,她心里焦急,眉眼间也添了些担忧。   赵松庭闻声看了她一眼,随后他便对其他几位家主道,“诸位,这姑娘是参与了咱们世家测验的,相信你们也看出她能力不俗,假以时日,一定会更加厉害,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诸位老家主都是惜才之人,何况这姑娘才十八岁,年纪还轻,如今有人盯上了她,我想我们都不应坐视不理。”   林山海最先应声,“松庭说得对啊,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   其他剩下的两位家主面面相觑,也颇觉有理,便都各自派了人出去找寻楚沅的下落。   赵家的寻踪术赵凭霜学得不精,但赵松庭身为赵家家主,却已达炉火纯青之境,他当即放出了一缕流光,坐在院子里操控它。   他们找了一整夜,却不知道楚沅已经到达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将她拖行至一片青黑的密林里,那个男人的异能远在她之上,强烈的罡风几乎震得她鼻间,耳畔,连嘴里都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他扯着她的头发,将她往一汪溪流里按,而那溪流之下藏着一道半透明的壁垒,她在朦胧间,看到那人粗粝的手,也看到他虎口的一道疤痕。   他突破了那道壁垒,带着她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男人扯着她的头发将她从水里拖出来,而她也依靠那样的疼痛维持了片刻的清醒,咬紧了牙关按下见雪,趁其不备地刹那反手用银丝绞断了他抓着他头发的那只手。   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几乎染红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到男人呼痛的惨叫声。   彼时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刺穿了那个男人的肩胛骨,一霎所有尖锐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倒在溪边的碎石堆里,朦胧听到有人唤她:“楚沅!”   那是多熟悉的声音。   就好像此刻在她耳畔的这道声音一样。   楚沅从混沌的黑暗里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勉强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便是那样一张冷白的面容。   “魏昭灵?”她才开口唤了声他的名字,鼻子里就有殷红的血液渗出来,胸口气血上涌,她嘴角也淌出血液。   魏昭灵忙用锦帕替她擦去口鼻的血迹,清冽的嗓音里添了些慌乱焦灼,“你先不要说话,等吃了药,便不会疼了。”   楚沅的思绪变得很迟钝,她盯着他的脸好久,才慢慢地应一声:“嗯。”   她真的也不再讲话,只是勉强地半睁着眼睛望着他,一张脸苍白得可怕,连耳朵里再度渗出血液来,她也好像无知无觉,仍然乖乖地躺着不动。   “王,臣将药熬好了!”李绥真满头大汗地提着衣袂跑进殿门里来,也顾不上擦汗,捧着药碗忙进内殿。   魏昭灵伸手接过药碗,手指捏起汤匙,舀了一勺喂到她的嘴边,“听话,张口。”   楚沅真的张了嘴,一口一口地喝了他喂的药。   春萍接了魏昭灵递过来的空瓷碗,又看李绥真使了眼色,她便低下头,跟在李绥真身后出去了。   殿门外头立着不少的人。   “李相大人,楚姑娘如何了?”宁仲胥伸长了脖子想往殿内看,却见李绥真命春萍和蒹绿将殿门合上了。   “是啊李相,这楚姑娘没事吧?”太尉徐沛阳也在石阶底下张望。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也都在反复问李绥真同一个问题。   他们都记着楚沅令他们复生的大恩,平日里也没少跟她聊天,便是宁仲胥、徐沛阳他们,也没少跟楚沅一道儿推牌九。   “楚姑娘性命已经无碍,放心吧,我用的药可是巫阳那儿得来的灵药。”李绥真伸手按下他们那些繁杂的声音,“你们还是小声些。”   那人应该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楚沅的性命,而是想把她带到什么人的面前去。   “是郑玄离的人吧?”一向不爱说话的何凤闻此刻眉头皱得死紧,他看了一眼沈谪星,见他的手已经在摸剑柄,便道,“谪星,咱们得做点儿什么吧?不然楚姑娘这伤,算是白受了。”   “行了老何,别添乱,你要是擅自行动,坏了大事怎么可好?”李绥真摆摆手,“这事儿咱们谁能忍得下?王他定然更难忍下这口气,咱们只等着,等王命下来,便有你忙的!”   “各位还是听李相的吧,且都先回去,楚姑娘这一遭受的苦,咱们势必是要替她回报郑家的,但切不可冲动行事。”张恪也开口说道。   等好不容易外头的人散了,李绥真才叹一声,“慎之啊……我看王今次,是气得狠了。”   “楚姑娘与王之间的事,近来你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只是这郑玄离当真与他那先祖郑恒一般阴狠狡诈。”张恪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朱红的殿门,再对蒹绿和春萍道:“你们守在殿外,若王传唤,便利落些。”   “是。”   春萍与蒹绿齐声道。   彼时内殿里,楚沅迷迷糊糊的,忽而见他手指间捻了一颗什么东西喂进了她的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绽开,驱散了那药汁的苦涩味道。   她勉强睁大了些眼睛看他,却傻傻的,就是不说话。   魏昭灵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一副脆弱苍白的模样,像一尊易碎的玉雕,他小心翼翼地用锦帕擦去她脸上残留的血迹,指节屈起,又将那帕子攥得更紧。   他没有办法再维持平日里的冷静,他俯身去小心地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轻声问:“还疼吗?”   “疼。”她终于知道应声了。   魏昭灵此刻说不清楚自己心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昨夜才那样真切地告诉她,跟在他身边原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而今天,她就已经躺在他的怀里。   “即便是这样,你也还要陪着我吗?”用指腹抹去她唇角的血迹,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缥缈不定,又藏着些微不可闻的不安与难堪。   他稍稍直起身,垂眼看她。   她想说话,嘴边却先有了血液流淌出来,她顾不上说话,只是去握他的手指。   指腹相触,他能感觉得到她握得很紧。   魏昭灵的眼眶已经有些微红,即便心头的情绪已经如浮浪般翻覆难定,他还是慢慢地用锦帕替她擦去血痕。   他抿紧薄唇,他静静地望着她片刻,忽而俯身轻轻地吻过她薄薄的眼皮。   极轻的触碰,带起些痒意,可她却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而他已经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沅沅,”   她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样的口吻唤她,温柔得像她用耳朵去经历的一场梦:“你睡一觉,等你醒来……就不会疼了。” 第57章 救她水与火 喜欢他眼睛弯起来的弧度。……   精铁牢笼里锁着一个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   他肩胛骨处的伤口已经被潦草地用草药止过血, 此刻缩在铁笼里,用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站在外面的那些人。   他们都穿着古时的衣袍,大多数都是长发, 梳着整齐的发髻, 戴着各式的冠,有的人手里还握着一柄剑, 每个人看他都没什么好脸色。   随后有一蓝衣青年将一把椅子摆在殿中央,他看到那穿着鸦青色圆领袍的年轻男人不疾不徐地迈进殿门里来。   所有人都在朝他行礼, 低声唤:“王。”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椅子上坐下, 他的脸色在这殿中的灯火里显得尤为苍白, 初时坐下来, 还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   他的衣襟一层白一层红,镶嵌金玉的鞶带更衬得他腰身清瘦, 他靠着椅背,发间的玉带坠在其间,侧脸冷淡靡丽。   “你是郑玄离的人?”   男人听见他开口, 语气听着平静,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可他咬紧牙关, 并不打算开口。   魏昭灵好似漫不经心地打量他, 指节蓦地一动, 一道冰刺便已经钉入了男人的手臂。   男人猝不及防, 痛得瞳孔紧缩。   紧接着又有冰刺如雨丝一般细密地刺进他的每一寸骨肉里, 尖锐的疼痛折磨得他翻来覆去地惨叫, 在这空旷昏暗的内殿里, 显得尤为凄厉。   “你如果想当个哑巴,我可以成全你,但你想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有的是办法吊着你的命。”何凤闻手中长剑剑鞘未脱,适时穿过铁栏杆,用剑鞘抵住他的喉咙,迫使他整个人都被迫紧靠在栏杆之间,一张脸都因为剑鞘死死地抵在喉间而乌紫泛青。   不断有冰刺刺进他的身体里,触血融化之后,缕缕的寒气便渗透他的四肢骨髓,令他的身体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这样的折磨或许是他这辈子都没有承受过的,当那冰刺再度袭来,就要刺进他的眼睛时,男人终于崩溃,颤抖着嘴唇,扯着嘶哑的嗓子道:“我说,我说!”   冰刺一瞬停滞,最尖锐的棱角轻轻地抵着他的眼皮,丝丝缕缕的凉意钻进他的身体里,更加剧了他心头的恐惧。   “我是宣国皇帝的纸影,是他命我前往华国春城将那个叫楚沅的姑娘带回榕城皇宫,我只是遵从他的命令,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只是纸影,没有权力过问皇家的任何事。”   男人连说这番话时,声音都还在发抖。   “那魇生花呢?”魏昭灵终于坐直身体,慢条斯理地抚平膝上衣料的褶皱,“他知道魇生花在她的身上?”   “八户族的顾家主逃出顾家之后,就进了榕城皇宫里,是她告诉皇上,连闯顾家十八院,且不受任何巫术所扰的,是一个姑娘,皇上只是猜测,还并不十分确定,所以才让我去春城,将她带回皇宫。”   魏昭灵闻言,轻轻颔首,“这样啊。”   话音才落,那道悬在那男人眼前的冰刺骤然毫不留情地刺进了他的左眼,一刹血肉模糊,鲜血直流,男人粗粝难听的惨叫声响彻整间偏殿。   “王,您这是做什么?”   李绥真见魏昭灵手指间有细如丝线般的流光飞出,令那个男人身体悬空,他胡子一抖,立即上前,“您旧疾未愈,若用这样的术法,必定会……”   他话还没有说完,见魏昭灵轻睨他一眼,他顿时哑了声音,被张恪拽住衣袖往后退了几步。   流光如一缕又一缕的金丝从魏昭灵的手掌之间漂浮出去,每一点莹光都浸入了那个男人的识海。   身为纸影,他的性命都维系在一张单薄的绢纸上,而扎纸为灯的君王与每一面纸影之间必然是有维系的。   流光一点一点地浸入男人的眉心,那几乎耗费了魏昭灵大半的力气,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却仍撑着反手将沈谪星腰间别着的一柄匕首带出,划破空气,深深扎进了那男人的额头。   男人立即毙命,而与此同时,身在榕城皇宫里的郑玄离像是忽然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心脏,那种忽然的疼痛一瞬令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才坐起身来,便是一阵气血上涌,直接吐了血。   守夜的宫人听见里头的动静,当即什么瞌睡也没了,连忙弓着腰匆匆进殿,才一抬首,她见床榻上的皇帝唇畔带血,脸色十分难看,便失声道,“陛下?”   郑玄离却恍若未闻,他胸口的疼痛仍然在折磨着他,与此同时殿中那盏仍在不断旋转的走马灯里又有一面纸影暗了下来。   他额间已经满是汗珠,一手撑在床沿上,那双眼睛盯着那走马灯片刻,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还真是有些本事,不但能杀了朕的纸影,还知道借其反噬朕……”   他笑着笑着,却又忽然收敛了神情,一双眼睛微眯着,仍在打量那盏走马灯。   到底是她,还是她身边的什么人?   “去叫闫文清过来。”郑玄离的身体还是痛得剧烈,并没有多少力气起身,连说话也有些勉强,只能倚靠在床柱上,吩咐那惊慌失色的宫女。   “是。”宫女俯身应了一声,忙转身走出内殿。   彼时在仙泽山地宫之中,魏昭灵方才由沈谪星扶着走出殿门,他便禁不住吐了血,脊背稍躬,身后那些臣子个个惊慌地围上来。   他眉头一拧,抬眼瞥向他们,“都慌什么?”   用锦帕擦去血迹,魏昭灵将目光停驻在那向来严肃板正的老者身上,“张恪,既然郑玄离以为是夜阑守陵人的后人作祟,那你就将此事坐实,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臣明白。”张恪拱手行礼。   “何凤闻,从今日起,任何一个宣国人都不能放进仙泽山里来。”魏昭灵咳了几声,又嘱咐道。   “是。”何凤闻当即垂首。   魏昭灵面上已经有些倦怠,所有臣子都急忙退开来,让出一条道路,任由沈谪星扶着他们的王走下台阶,慢慢离开。   “诸位,还请随我一道往昭天宫去议事。”张恪见魏昭灵已经走远,便站直身体,对一众大臣道。   “等会儿成吗?”太尉徐沛阳怀里还抱着一只锦盒。   “为何?”李绥真问道。   “我这儿给楚姑娘准备了点小礼物,她这回伤成这样,人小姑娘家家的,肯定怕极了,我这不送她点儿好东西安慰安慰么?”徐沛阳抱着那锦盒,叹了口气。   “徐太尉说得有理,看来老朽也得给楚姑娘准备些东西。”御史大夫宁仲胥摸了摸胡子,附和道。   一时间,在场有不少人都在附和,他们各自盘算起自己当初带进地宫里的那些东西里有什么物件是适合给小姑娘玩的用的,还讨论了起来。   李绥真“嘶”了一声,“不是我说,老徐你是不是傻,这会儿是讨论送楚姑娘什么礼物的时候吗?难道不是政事要紧?”   “有理。”张恪冷不丁地开了口,还点了点头。   “是吧慎之,他们这些人真是……”   李绥真话还没说完,就听张恪又道:   “楚姑娘遭此大劫,一定心绪难平,我也是该送她些东西,聊表慰藉。”   “……?”李绥真愣了。   张恪是个老古板,轴起来是最要命的,但是李绥真没有想到,这老家伙在陶俑里面封了千年,竟变得奇奇怪怪的了?   “李相,你都已经把东西放到人家楚姑娘枕边儿上了吧?少说这有的没的,政事当然是重要的,但我等送礼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徐沛阳消息第一灵通,早将李绥真的事儿给打听清楚了。   众人还是第一时间前往了昭天宫,但在议事之前,他们先各自写下了自己要送楚沅什么东西,又将具体放在什么位置都写得很清楚,再交给侍卫去取了,送到金殿里去。   彼时楚沅还在殿中睡着,魏昭灵从浴房里出来,才换了身衣服,便见蒹绿与春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许多大大小小的盒子都对方在床榻的对面。   “这是做什么?”魏昭灵轻咳了两声,在床沿旁坐下来,才接过沈谪星递来的一杯热茶抿了一口。   “这些都是各位大人送给楚姑娘的礼物,大人们说,此次姑娘遭劫,定然心绪难安,若是她醒来见了这些礼物,也许会开心一些。”春萍先行了礼,开口说话时声音刻意放得很轻。   魏昭灵淡应一声,也未曾多说些什么,由着她们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殿里。   “你也下去吧。”   待春萍和蒹绿都退下后,魏昭灵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只对沈谪星说了一句。   沈谪星无声低首行了一礼,随便便走出殿外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他刻意压制着咳嗽的冲动,只看着床榻上熟睡的姑娘,便不忍打破这份平静。   她额头间有了些汗水,魏昭灵寻了一方素净的锦帕来,伸手替她擦了擦。   也是此刻,她眼睫忽而颤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楚沅最先看见他的脸,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的神光才从未醒透的呆滞逐渐变得清亮。   “魏昭灵。”她轻轻地唤一声他的名字,声音有点哑。   “嗯。”   魏昭灵应一声,又俯身将她扶起来,抱进自己怀里,再单手提了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他将温热的杯壁轻触她有些干裂的嘴唇,她便乖乖地张嘴,喝了两口。   经由茶水润过,她的嗓子也终于褪去了几分干哑,“那些是什么啊?”   她看到了堆在地上的那些盒子。   魏昭灵随意地瞥了一眼,便道,“都是张恪等人送你的东西。”   “送我的?”楚沅有些惊诧,她偏头望向他,“他们送我东西做什么?”   “你受了伤,他们不过表达关切。”魏昭灵简短地解释一句。   楚沅醒过来看到这么一大堆的礼物,还真是有点开心的,她忍不住笑,“这些看起来都是千年前的东西吧?那可都是文物啊,魏昭灵你可不知道,你们夜阑的文物可值钱了……这么一大堆的东西,我这不成富婆了吗?”   她不由感叹,“这就是躺赢吗?真快乐。”   身体不再疼痛,她的精神也恢复了些,就又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抬头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得过分,好像自从八户族被灭之后,她还从没见他脸色这么差过,于是她皱起眉,“魏昭灵,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魏昭灵摇了摇头,“没事。”   他静默地用锦帕擦去她鬓边残留的汗珠,又用手指拂开贴在她脸颊边的浅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他的面庞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是一幅不染烟尘的画。   “你……”楚沅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她的神思几乎都在跟随他偶尔触碰她脸颊的指腹而轻晃不止,胸腔里的那颗心再度跳得很快。   “嗯?”他或是以为她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听清,便再俯身,将侧脸靠近她。   楚沅看他冷白无暇的面庞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早已经不能再思考更多。   那一刹,她鬼使神差地稍稍往前,亲了他的脸颊。   楚沅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喜欢一个人。   喜欢他的寡言,喜欢他眼睛弯起来的弧度。   他曾只是残留在历史残篇里的一道剪影,却偏偏在某一天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教她勇敢,于浊世里,救她水与火。 第58章 雪白的信封 二章合一   楚沅一连消失了两天, 赵松庭的寻踪术始终没能找到她的丝毫下落。   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世家的人找不出任何关于她的蛛丝马迹。   “到底是什么人掳走了她?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怎么就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简玉清在简家大宅的客厅里坐立难安。   简春梧冷哼一声, 拄着拐并不说话, 他早看出来那楚沅不简单,她那一身异能都来源于她手腕上的东西, 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还吃不准,但这样的能力, 不惹人觊觎才怪。   “我早说她行事过于高调, 如今可不就吃闷亏了?”   “爷爷, 测试的事可是赵叔叔一定要让她参加的, 这哪是她高调啊?”简玉清也不知道简春梧对楚沅到底哪儿那么大的气性,“现在人都失踪了, 您就少说些风凉话吧!”   “我简家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简春梧一向对简玉清是恨铁不成钢,这会儿听他还敢反驳他的话,他就更生气。   “小叔, 你说楚沅不会出什么事吧?”简玉清不敢再跟简春梧呛声,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 去喊那个一直静坐在一旁的少年。   郑灵隽闻声抬头看他一眼, 也许是这两天见简玉清为此寝食难安, 担心得很, 他便摇了摇头, 道, “她不会有事的。”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敷衍的安慰, 但事实上,他说的也是实话。   当夜楚沅失踪,他第一时间返回宣国, 如果楚沅真的落到了郑玄离的手里,那么皇宫是应该有消息的,但他翌日进宫时却得知郑玄离生病的消息,当天的早朝也因此作罢,他猜测,郑玄离的计划很有可能没有得逞。   楚沅如果不在皇宫,那么很有可能便在仙泽山中。   郑家人入不得仙泽山,但或许是因为郑灵隽是魏姒与郑启的后代,他的血脉里仍有同夜阑王同宗的气息,所以他才因此不受仙泽山禁制所控。   但他却没有什么时间上仙泽山一探究竟,此前被带入地宫之中囚禁时,他是昏迷的,所以即便他去了,也是找不到仙泽山地宫入口的。   “小叔,你到底当不当楚沅是朋友啊?”简玉清忍不住抱怨了一声,他揉了几下头发,“都怪我异能太菜,什么忙也帮不上。”   手机铃声来得突然,简玉清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看,是赵凭霜。   “简玉清,楚沅在我家。”   他接通电话后,只听见那端传来赵凭霜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他反应了一下,一双眼睛顿时亮起来,“我马上来!”   匆匆挂了电话,简玉清激动地对郑灵隽道,“小叔,楚沅找到了,她现在在赵凭霜家!”   等简玉清他们一行人到达赵家在春城的别墅里时,他们最先看到光线明亮的客厅里,那个胸前挂了缠着绷带的右手的女孩儿。   她还是那样扎眼的卷发,脸颊上有好几处擦伤,都已经结了血痂,鼻梁骨上还贴着个创可贴。   明明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但她看起来却神色如常,甚至在慢悠悠地用牙签去扎赵凭霜递到她面前的果盘里的苹果丁。   “楚沅!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啊?”简玉清立刻冲到她的面前去。   楚沅咬了块苹果,笑着看他,“哪样了?我四肢健在,行动自如,这不挺好吗?”   “那,到底是什么人带走你的?他人呢?”   简玉清又忙问。   “死了。”楚沅简短地抛出两个字。   “死了?怎么死的啊?”   “我杀的。”   简玉清乍一听她这一句话,他先是一愣,随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赵松庭打断,“好了,既然楚沅已经平安回来,那咱们也都可以放心了。”   没有人知道那晚楚沅到底是被什么人带走,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杀了那个人的,赵松庭没有要过问的意思,在场的几位家主面面相觑,也不好开口去问。   “听说大家为了找我,这几天付出了很多的心力,谢谢。”楚沅站起来,对着大家弯腰鞠了一躬。   “没事就好,这些家伙盯上你,应该是从测试那天开始的,这说起来也是我们世家的责任……”林山海摆了摆手,又道一声,“你以后可要当心。”   楚沅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一帮人陆陆续续地离开赵家后,楚沅就去了赵松庭的书房。   赵松庭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孩儿,“你来,是有事找我吧?”   “我听简玉清说,测试的第一名拥有你们赵家的鹿门别苑三年的使用权,是吗赵叔叔?”楚沅也不拐弯抹角。   “对,相信那笔钱你已经收到了,鹿门别苑的钥匙我正打算给你送去。”赵松庭点了点头,虽然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那张面容仍能窥见最年轻时的俊逸。   “赵叔叔,我想请您帮我把我的爷爷奶奶送去京都的鹿门别苑休养,您看可以吗?”楚沅说着,又将自己的银行卡从衣兜里拿出来,“您给我的那笔钱我就不要了,这里面还有一些我的钱。”   赵松庭先是一怔,随即他将目光从桌上的银行卡移到她的身上。   “说实话,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们年纪大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事情而牵连到他们。”   楚沅迎着赵松庭的目光,“我爷爷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他说您是好人,说是您数年前消耗自己的异能替他保住了他的腿,我相信他至少在我爷爷这件事上,我也愿意相信您。”   “可我听你这话,还并不完全信任我啊?”赵松庭不由笑了笑。   楚沅也回以一笑,“所以赵叔叔,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赵松庭点头,“什么?”   “当初您找到我爷爷,就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吗?”楚沅说这话时,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松庭,似是不想错过他任何表情。   赵松庭眉峰未动,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他坐正身体,竟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没错,大概……就是你猜的那样吧。”   “既然知道我当初是别有目的,那你现在,还敢把聂老先生和他的夫人放到京都我眼皮子底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   “你们赵家好歹是五大世家之首,责任可不小,而且您又是赵凭霜的爸爸,她人那么好,您要是个坏蛋,这也挺尴尬的。”楚沅故意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   赵松庭摇了摇头,又笑着叹了口气,“这鹿门别苑三年之内都是你的,你想把他们送到别苑里去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这张卡你收回去,我知道你原本是不太愿意掺和进我们世家里的这些事里来的,但我那天却仍让你参与了测试……楚沅,你既然获得了这种特殊的能力,那你应该也知道,这世界并不是常人眼中看到的那么风平浪静。”   “而你的能力远在许多人之上,我是希望,你能够到世家里来。”   这便是赵松庭唯一的目的。   “这事儿我再考虑一下吧。”楚沅思索了片刻,说道。   赵松庭也不再多说,只是道,“你爷爷奶奶的事我马上就让人去办,鹿门别苑也一直有人打扫,里面的东西都是齐全的,人过去就直接可以住下,你放心。”   “谢谢。”楚沅应了一声,又说,“那我就先走了。”   赵松庭微笑颔首,看她站起来转身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走出去,他又不由地轻叹一声。   这个小姑娘,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的多。   他们今天这场谈话,也还是留有余地,那件尘封的旧事,她始终没有点破,大约是不太想跟他谈及。   “霜霜,站在那儿做什么?”赵松庭回过神,便见赵凭霜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门口。   赵凭霜走进书房,“她是我的朋友,您不可以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她的嗓音平静,那双秋水般的杏眸里也是清冷的神情,一如赵松庭那位亡妻一般气质清淡。   赵松庭站起来,走到自己小女儿的面前,他伸手轻拍她的肩,不由失笑,“你好歹是我的女儿,你哪回看我为难过什么人了?”   “放心,她有她的选择,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彼时楚沅走出赵家大门,顺着人行道往右走了一段距离,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路灯下。   “容镜?”楚沅快步走过去。   “楚姑娘,你没事吧?”容镜一见她,最先将她打量了一番,随后才松了口气,“之前您失踪,我也没有办法回那边去了解情况。”   “只是胳膊受了点伤,也没什么事。”楚沅朝他笑了一下,她又想起刚刚跟赵松庭的谈话,神色便又收敛了些,“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姑娘请说。”容镜道。   “我要把我爷爷奶奶送到京都赵家的鹿门别苑里去住着,你也知道我这三天两头的老有人找事,他们二老这已经是第二次因为我而受伤了,我想让他们这后半辈子好好过,少点事儿去折腾他们。”   楚沅说着抬眼看他,“你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京都,我想拜托你替我多注意一下他们。”   “好,我知道了。”容镜点了点头,随即他又道,“姑娘你放心,赵家的家主赵松庭为人还是极正派的,是一个有才德的人。”   他这段日子都在赵家,对于赵松庭的为人也自然是多了些了解。   “嗯。”楚沅应了一声。   如果赵松庭想对聂初文下手,那么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赵松庭就应该不会放过他,更不会让魇生花还留在聂初文的手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即便是知道魇生花的在哪儿,也始终没有要争夺的意思。   虽然楚沅不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也能确信,他是不会伤害聂初文的性命的。   “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别送我了。”楚沅说了一句,率先往前走,又朝他招了招手。   容镜在原地看着楚沅的背影逐渐走远,他才回过身,将要往赵家的方向走去时,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那个女孩儿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柳叶眉,杏仁眼,五官生得古典柔美,却偏有一种霜雪般冷沁的气韵。   于这茫茫夜色里,昏黄路灯之间,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容镜脚步一顿,稍稍皱眉。   但不消片刻,那姑娘却又若无其事般转过身去,就好像从没看到过他一般,朝着赵家大门走去。   容镜当然知道她是赵松庭的女儿,名叫赵凭霜,之前他去学校门口找楚沅时,赵凭霜就见过他。   她知道容镜和楚沅是认识的,但后来在赵家见到他,她却也没有多问些什么,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容镜看她背影半晌,便也抬步往大门处走去。   ——   聂初文和涂月满还在医院没有醒来,楚沅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医院里去看他们。   大半夜的,她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剥橘子吃,受了伤的手不太方便,她剥了很久,才把一瓣橘子喂进嘴里。   聂初文的脑袋包扎得像粽子,涂月满的腿还打了石膏,两个老人在病房里躺着,到现在还昏迷着,她在病房里坐着看他们,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便索性到走廊里坐着,守在外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楚沅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张薄毯子,应该是路过的哪个护士给的。   她掏出碎了屏幕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慢慢地打了个哈欠,楚沅把毯子叠整齐,交给了护士站,然后走到饮水机那儿接了杯热水喝。   僵冷的身体有了些温度,楚沅又进病房里看了看两位老人,然后才离开医院,打车回家。   院子里仍然一片狼藉,楼上她房间窗户的玻璃碎掉,一部分掉在了院子里,一部分则在楼上的屋子里,碎玻璃碴子一地,她房间的书桌已经彻底散架,连那老式衣柜都倒下来压在了她的床上。   原本光洁的墙壁也被那晚她与那个男人打斗时的气流皴擦出大大小小的痕迹。   楚沅也顾不上打扫整理,在洗手间洗漱完出来,她翻出校服换上,再把压在书桌底下的书包给扒拉出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转身走下楼去。   到了学校,楚沅最先去的是于荣波的办公室,她还在门外,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个女老师的声音:“真是可惜了这个女孩子了,她成绩一向是很好的,也不偏科,人又乖巧。”   “现在的家长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孩子的苦,就考差了一次,这就把人给逼得跳楼了,这叫什么事?”有个男老师叹了口气。   “于老师,那女孩儿的家长没找你闹吧?”   楚沅听到了于荣波的声音,“没有,她在校长办公室呢,这会儿闹得正厉害。”   于荣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   楚沅要敲门的手在半空悬了好久,她忽然又放下来,也没进去,转身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教室里的气氛也很怪异,班里的同学三两成群的各自围在一起,总有人嘴里蹦出“跳楼”、“自杀”、“压力大”这样的字眼。   “楚沅!”简玉清最先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她,就朝她招了招手,“你快过来。”   楚沅抓着书包肩带走进去,她才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简玉清就拉过椅子凑到她桌边来,郑灵隽和赵凭霜也一前一后地围过来。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班的程佳意昨天跳楼了!”简玉清的这句话犹如落了水的炸弹,在楚沅耳边震颤闷响。   她摆弄书包的手一顿,骤然抬头看向左前方的那张课桌。   “听说是因为上次考试她掉出了年级前十,她妈妈很不满意,给她找了一个又一个的辅导老师,每个老师负责一门科目,单给她上课,她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回家还要学习到很晚,更别说什么周末了,她这人就没有周末……有这么可怕的一个妈,难怪她会受不了。”   简玉清又不由说道:“要是我妈这么对我,我估计也得生不如死。”   上课铃响起来,急促的声音催着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但唯独有一张课桌是空的。   那桌面光洁如新,上面空无一物,窗外透进来这春日的晨光,映照在那桌面上,却是极为冷寂的颜色。   楚沅怔怔地看着,耳朵边老师讲课的声音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连续几天的时间,网络新闻都在播送着“知名童话作家王雨娴的女儿因压力过大而跳楼自杀”的内容,网上舆论一再发酵,很多人觉得异常讽刺的,莫过于是一个擅长儿童童话的女作家,用笔构造出一个又一个温柔的童话,却偏偏在现实里对自己的女儿过分严苛,甚至于逼得女儿跳楼自杀。   她把最温柔的童话世界给了其他的小孩,却严格控制自己女儿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交友爱好,她都强硬地要让她的女儿按照她规划的一切去执行,不容许自己的女儿出任何差错。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抵制王雨娴系列童书的阵营里,书店也开始大面积下架她的所有作品。   一开始王雨娴还三天两头来学校哭闹,说是学校给的压力,是校方的错,但后来她面临越来越多的违约事项,也渐渐无暇顾及这些事情。   聂初文和涂月满已经被赵松庭送去了京都的鹿门别苑,简玉清、郑灵隽和赵凭霜一块儿帮着楚沅收拾好她家的院子,楚沅又买了新的衣柜和书桌,再叫人替她修好窗户,她开始一个人住。   “楚沅,要是还有人打你异能的主意可怎么办啊?要不你还是来住我家吧?我们家房间可多了。”简玉清忙活了一下午,这会儿坐在院子里的短廊上,手里还拿着一杯奶茶。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越来越暖,阳光穿插在院子里那棵绿荫如蔽的树枝间,投下一颗又一颗明亮的光影,落在短廊的栏杆上,也落在简玉清半边肩膀上。   “不用了。”楚沅摇了摇头,拿着花洒给聂初文养的那些绿植浇水。   简家那个老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赵家的赵松庭也还在春城,她每晚都要去仙泽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难保不会被发现。   夕阳的颜色最为灿烂,在天边烧得如火一般,简玉清、郑灵隽和赵凭霜离开后,院子里就冷清得很,楚沅单手把收拾出来的纸板废品挪出院门时,纸板的边角大约是触碰到了那生了锈的信箱边缘,箱门打开,摩擦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她才把东西挪到墙角,抬头看见那信箱里竟然躺着一只雪白的,孤零零的信封。   前日里下了雨,那未上锁的,早被弃置了的信箱里有些潮湿,将那信封大半都湮湿了。   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但还带着信箱里的铁锈味。   楚沅拿着它还没拆封,收废品的老大爷已经骑着小三轮儿从窄巷的另一头来了,她匆匆将信封塞进衣兜里,忙帮着那老大爷把废品称斤论两。   等忙完这些,楚沅才走上阶梯,关上了院门,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将那卖废品的几十块钱塞进衣兜。   手指触碰到还有些濡湿的信封,她一顿,上楼找了吹风机来把那信封吹了几分钟,才撕开边缘,取出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楚沅,我想了想,写信道歉应该会更真诚一些吧?请原谅我的胆怯,我没有办法面对面的跟你说这些话,我的手机每天都会被我妈妈查很多遍,我是个没有自由的人,没有你跟我做朋友之后,我也更不自由了。你说的对,我早该问你那件事的,明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知道,可是那天看见你被警察带着走,我却退缩了,对不起楚沅,我没有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陪着你,也没有选择相信你,你那个时候,一定很难过很无助吧?真的对不起,像我这样的人,一点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我欠你一个道歉,其实我早该说的,但还是来得晚了点。”   信纸上没有名字,但楚沅看着纸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她还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写信的那个人是谁。   她一时站在原地,久久地盯着信纸上的字迹,指节慢慢收紧。   其实无论后来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最开始,她的确只有程佳意这么一个朋友,而她们以前作为朋友的那段日子,她也很认真地在珍惜那段友谊。   而后来程佳意选择远离她,无视旁人对她的孤立,甚至装作不认识她的时候,楚沅和她之间,就已经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但即便是这样,听到她从世纪大厦一跃而下,结束生命的这个消息,楚沅还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教室里属于程佳意的那张课桌已经被人搬走,而此时楚沅手里的信纸上,那每一个字都好像还留有一个人的温度。   可这个人,她已经死了。   眼眶有点泛酸,楚沅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久久地盯着那张信纸,始终没能回过神。   程佳意的葬礼那天的天气阴沉,阳光无法穿透厚厚的云层,整个春城都好像成了黑白的画卷,透着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楚沅走进墓园里,远远地看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女人站在人群之间,那张面容像一朝苍老了太多,她静静地立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楚沅在那儿站了好久,在人群即将散开之前,她才转身往墓园外走。   今天是周六,她回到家之后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书桌前,因为右手受伤,她不好写字,就只能随意翻看课本资料。   没有心思看电视,也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桌前坐了多久,书页的内容也没看进去多少,肚子也不觉得饥饿。   她只是愣愣地坐着。   窗外的云霞逐渐沉湎成越发深沉的夜色,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抬头望了望,原本要拿手机定个外卖,可手机屏幕亮起来,她才看到时间已经快到九点半。   “王,何将军,沈大人他们都已经带着人去了提芳城和覃州城,另外,刘瑜和江永也都已经作为刚被发现的特殊能力者,被顺利送入了榕城皇宫。”   张恪立在金殿里,隔着一重纱幔,微微弯腰,恭敬地禀报,“臣具已按照王的吩咐,将一切部署完毕。”   他话音才落,那纱幔后便有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忽然勾连显现,那光色被纱幔模糊成了柔和的颜色,张恪抬眼时,正见一道身影从那光幕里走出来。   “你们在忙啊?”楚沅看魏昭灵侧躺在软塌上,膝上还有一卷书,帘外又立着另一道身影,她不由问了声。   “还有事吗?”魏昭灵先看她一眼,随后又问帘外的张恪。   张恪当即垂首,“臣告退。”   他恭敬地行了礼,随即退出殿外去。   大约是他掀帘时触碰到了那串联起来的铜镜碎片,一时间叮铃哐啷的声音不绝于耳,碎片折射出时明时暗的斑驳光影,却又偏被纱幔挡在外头。   “过来。”   魏昭灵坐起身,朝她招手。   楚沅走到他的面前去,看他膝上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便伸手捡起来,这才发现那原是宣国的历史文献。   而他面前的桌案上则摆了一张宣国的地图,上面还有朱笔批注的痕迹,旁边一沓又一沓的资料都在昭示着,他这段日子都在谋算着同一件事情。   “用膳了吗?”魏昭灵将她递过来的书随手搁在案上,轻声问道。   楚沅摇了摇头,又看他,“你呢?你吃饭了没?”   魏昭灵微弯眼睛,随后他淡声唤了蒹绿进来,让膳房里准备晚膳。   用晚膳的时间早已过去,魏昭灵不愿用膳,也没有人敢多劝他一声,但如今他却又要传膳。   蒹绿进来看见了楚沅,她心里便什么也明白了,领了命便匆匆出了金殿去。   待蒹绿与春萍将晚膳摆上桌时,楚沅还坐着发呆,她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也总是恍惚的,像是心里装着事。   “既然已经不是朋友,又做什么惦记她?”魏昭灵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这几日她常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   楚沅终于回过神,她用左手捏起汤匙喝了口汤,“可不管怎么说,我以前的确也只有她那么一个朋友,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之间不在了,我……还觉得挺不真实的。”   “算了,不说了。”   楚沅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但这会儿她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左手拿起来筷子,对准那道松鼠桂鱼戳下去。   这些天她吃饭一直不是很方便,用左手握筷子实在有点艰难,夹不夹得到菜也全靠缘分。   她折腾得满头大汗,最后干脆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算了不吃了!”   魏昭灵不由失笑,他执起放在白玉止箸上的另一双公筷,伸手夹了一块肉递到她面前的碗里。   楚沅看了看他,又去看碗里的肉。   她最终还是拿勺子吃掉了。   “继续啊。”她吃完见他再没什么动静,便扬了扬下巴,颇有些理直气壮的样子。   魏昭灵轻瞥她一眼,倒也真的再度拿起来公筷,又夹了菜。   他原要将菜放到她碗里,却忽然听她说:“等等!”   他动作一顿,才一抬眼看她,便见她已经低下脑袋,张嘴咬走了筷子上的那块肉。   “放碗里多麻烦,我还要自己动手,这样才方便。”楚沅一边吃,一边又指着另一道菜,“这个,我要吃这个!” 第59章 夜入提芳城 你找了我这么久,会不知道……   “王, 宣国每一年都有极为严格的异能筛查,一旦有人被检测出异能之息,就会被强制归于梓字部, 而从进入梓字部的那日始, 这些人就从没再明面上活动过,据何将军探听得来的消息说, 其中有一人是例外的,这个人就是八户族应景山的儿子应天霖。 ”张恪手里的拐杖嵌进白茫茫的积雪里, 他一步一步地随着魏昭灵往前走, “这个应天霖早年便同应景山闹翻了, 自己离了家, 原本是在皇室科研所里工作,但后来他被测试出了异能, 就被归入了梓字部,其他梓字部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了纸影,但他却仍然留在科研所里。”   魏昭灵还记得当日在翠玉岛的族会上, 韩松等人就说起过这应景山的儿子应天霖,当时八户族受创, 可应天霖却始终不肯接替应家家主之位。   “郑玄离能破例将其留在科研所, 看来这个应天霖, 很不一般啊。”魏昭灵停下来, 他说话间, 缕缕白雾缭绕散开, “先去提芳城吧。”   “是。”张恪低声应道。   这地宫里醒来的人如今也具已慢慢适应了这一千三百年后的变化, 而因王命,他们都带着各自的任务下了仙泽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山下的世界, 这地宫便骤然变得冷清许多。   提芳城作为宣国除榕城之外的第二繁华的大都市,其市长是先帝的妹妹,阳乐公主的丈夫,也就是当今皇帝郑玄离的姑父邵子奇。   邵子奇更是邵氏企业的董事长,其财力堪称宣国首富,但在这惊人的财富背后,则隐藏着一个人口贩卖产业链。   当一个国家贫富差距过大,权力掌握在资本手里,必然会导致强者对弱者方方面面的剥削。   穷的人更无翻身之日,而富的人就更是盆满钵满。   邵子奇表面已从邵氏集团退位,只做提芳城的市长,但实际上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仍然是他在控制。   按理来说,邵子奇贵为皇亲国戚,一个市长又有什么好当的,但提芳城不一样,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都在西南与东北两处设有特殊机构,郑家的科研所也在城里,周围都有重兵把守,除了邵子奇和在里面工作的人,谁也没有权限进去。   “应教授。”穿着白色大褂的青年戴着口罩,对从楼道另一端走来的那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   “嗯。”应天霖轻应一声,口罩遮掩之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常是没有多少温度的。   推开玻璃门,白炽灯照得这实验室更显冰冷空旷,刚记在脑子里的数据被他用笔写在了报告单上,却又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呜咽声。   他回头,正见两个人押着一个看起来年纪还很轻的女孩儿,她的嘴被用布条塞住,右手应该是受了伤,还缠着绷带挂在脖颈间。   应天霖眉头皱了皱,立即推门出去,“等等。”   “应教授。”那两人一见他,立即低头。   应天霖看清那女孩儿的半张面容,便更生气,“不是说过了,我可以试验出最好的办法,不要再消耗无辜的生命了吗?她才多大?你们这么做不是丧良心吗?”   “应教授,您也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按照市长的吩咐做事,您一天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这儿每天就都得死人。”其中一人开口,语气有些不太和善,他说完便朝身边的人使了眼色,两个人再没管应天霖,直接带着女孩儿走了。   应天霖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他看着那两个人押着那个女孩儿走入楼道尽头的那道门,他满眼疲倦,转身回到实验室呆坐。   铁门徐徐关上,弥漫的冷气铺面而来,里面几乎垫满了冰砖,冰砖之上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灌满了青绿色的液体,隐约可见其中那些液体时不时地凝聚成好多只手的形状,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这冰室里显得尤为诡异,偶尔还有男男女女的哭闹声。   “妈的这也太臭了!”男人对这些声音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种腐臭难闻的味道还是让他忍不住想吐。   “行了,先把她放这儿,明早再说吧。”另一个男人也十分受不了这味道。   身体绵软无力的女孩儿被他们随意扔下,他们转身匆忙离开。   各种诡异的声音不断从那容器里传出,躺在地上的女孩儿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爬起来干呕。   手指淡色的流光浸入她腕骨间的黄金凤镯里,幽蓝的情丝珠在搭扣里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音,刹那间金丝勾出光幕,一行人从里面走出。   “让你不要来,你总不听话。”   魏昭灵才走出来,便俯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叹了声。   “我这样,他们才没什么防备心。”楚沅也没呕出什么东西来,“徐叔都带着人在附近蹲守多少天了也没进来。”   徐沛阳虽进不了这儿,但也没少跟踪那些天天在这儿上下班的家伙,其中有些是专在夜里上班的,目的就是把那些落单的,走夜路的男男女女给绑回来。   楚沅也是盯好了一个既不算太偏僻,又没有什么人的道儿走,她装作跟家里人闹别扭跑出来,什么委屈抱怨都演上了,果然最后她被人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才跟魏昭灵说了两句话,楚沅一抬头再看见那玻璃容器里的液体凝聚出一只又一只的手,还有偶尔从里面浮出的头骨形状,她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魏昭灵适时扶住她的腰,抬眼看见那玻璃容器时,他眉头微蹙,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肃冷。   彼时,铁门忽然传来了声响。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沈谪星最先反应过来,朝张恪和李绥真那两个老头招招手,躲到了门框边。   长剑抽出,他们都在看着那扇铁门被人打开。   魏昭灵躲到了容器后面,楚沅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了那扇铁门打开后,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   他此刻已经没戴着口罩,楚沅一见他那张脸,就认出他是摆在魏昭灵桌案上的某张照片上的人。   应天霖,28岁,八户族永望镇应景山嫡子,少年时与应景山闹翻而离家出走,毕业后直接进入宣国皇家研究所工作。   “你最好忘记今天晚上看到的一切,不然的话,我能救你这一次,却救不了你下一次了。”   应天霖毫无所觉地朝她走来,蹲在她的面前替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   “除非我脑袋撞坏了,不然还真忘不了。”在他解开她绳扣的那一瞬,楚沅随口说了一句。   应天霖一顿,他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看起来竟然如此镇定,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更没有丝毫的惧意。   他皱起眉,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于是他停了手,迅速站起身来,回头却发现那扇铁门已经关闭,而这冰室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十几个人。   楚沅才站起来,魏昭灵便从那玻璃容器后面走了出来,他伸手将她腕上的绳子抽走扔下,见她还是难以忍受这里的恶臭味道,便用衣袖挡住她的口鼻。   冰室里极冷,这么一会儿时间,她的眉毛上就已经有了几粒寒霜,她轻轻蹭去,抬头望向他时,便见他那一双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应天霖。   应天霖此刻心头也十分不安,他总觉得那个穿着深色斗篷,被兜帽遮去大半张脸的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之感。   “你们……是什么人?”应天霖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先别管我们是什么人,”   楚沅拉开魏昭灵的衣袖,自己捏住鼻子,说话闷声闷气的,“我看你还想着救我,人也不坏,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做这么恶心的事?”   “这些项目不是我负责的,这也不是我做的。”应天霖第一时间反驳道。   “那你怎么在这儿?”楚沅问。   应天霖忽然沉默下来,他再度看向楚沅身边的魏昭灵,“你们到这儿来,到底想做什么?”   “沈谪星。”魏昭灵并没有要回答他的兴致,只是看向守在铁门处的沈谪星。   沈谪星当即会意,用异能破坏掉门锁,带着张恪和李绥真他们几个人轻手轻脚地出去。   彼时一枚铜锁被魏昭灵随手扔出去,那铜锁经由流光穿连,稳稳地绑在了应天霖的腿上。   应天霖作为应家的子孙,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家的铜锁,他猛地抬头看向魏昭灵,半晌才开口,“是你杀了应景山?”   “你就这么称呼他啊?”魏昭灵弯了弯眼睛,语气轻淡缓慢。   看来这对父子之间的血缘亲情,到底是单薄如纸。   “你是夜阑守陵人?”应天霖神情变了几变,近来宫中常有夜阑守陵人复归作乱的消息传出,这些事平常百姓不得而知,但他却是常跟在俞老师身边的,自然知道的也就多一些。   “你说这些不是你做的,那你倒是说一说,这些都是谁的手笔?”魏昭灵并未答他,反而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应天霖忽然抿紧嘴唇,闭口不言。   魏昭灵也没什么耐心同他耗,垂眼看向楚沅,“让他带着你出去。”   楚沅点了点头,从衣兜里掏出见雪来,走到应天霖的身后将其抵在他的后腰,“走吧。”   应天霖当然知道自己家的铜锁若是锁在一个人的身上会有怎样的后果,他沉默地转过身,又道,“你还是像你进来时那样比较好。”   楚沅想了想,也是。   她仍然装作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被应天霖提溜着走下一重又一重的楼梯,但见雪却还抵在他的腰间。   “应教授,您总是这样,不怕俞先生怪罪?”看守楼门的人对他这样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难免多一句嘴。   “老师那儿,我自己会去解释。”应天霖说道。   “那您还是得割了她的舌头,不然她出去乱说话,可就不好了。”那年轻人建议道。   “我给她吃了药,她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应天霖看了楚沅一眼。   守门的人也不是刚才那两个俞先生手底下的人,他们当然也不敢多拦应天霖,开了门让他带着人出去了。   从光信大楼出来之后,楚沅就在河滩边用见雪将应天霖捆了起来,大概等了有二三十分钟,她远远地便瞧见那光信楼着了火,那火势烧起来,连绵不绝。   与此同时淡金色的光幕在她面前显现,魏昭灵和他身后的那些人全都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恪,李绥真,你们带着他回去。”魏昭灵看了一眼应天霖,便对身后的两个老者道。   “是。”   两人齐齐应声,唤了侍卫来,带着应天霖匆匆离开。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楚沅望着他问。   魏昭灵抬眼一望,望见那光信楼的火越少越大,连河滩都映出几分摇曳的光色,他弯了弯唇,“去见见邵子奇。”   彼时正抱着一个年轻女人睡觉的邵子奇被刺耳的铃声吵醒,他沉着脸按开台灯,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市长,不好了市长,光信楼着火了!”电话那端是秘书慌慌张张的声音。   邵子奇顿时清醒了不少,他也不管那年轻女人如何抱怨,阴沉着脸匆匆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书房里。   “不能叫消防!你给我找人,就从庆工院那边给我调人过来!让他们来灭火!快!”才到书房,也不知是听到那边的秘书说了什么话,他眉头皱得死紧。   挂了电话,邵子奇在书房里走了几个来回,他思来想去,抬头去看了一眼桌上的座机,他还是拨通了皇宫那边的电话。   “陛下,邵子奇打电话来了,说是光信楼着火了。”闫文清收到消息,就赶忙去了勉政殿。   郑玄离这些天身体都还没调理妥当,他脸色有些发白,听到这么个消息面上就更没什么笑意。   “给他打回去。”他起身走到屏风外。   “是。”   闫文清立即走到桌边去拨通了电话,再将听筒交给郑玄离。   电话甫一接通,郑玄离便冷冷开口:“邵子奇,你是怎么做事的?”   但他却并没有听到邵子奇任何声音,大概两三秒之后,他才忽而听到了一声轻笑。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郑玄离眉头微蹙,一时间他不由握紧听筒,沉声道:“你是谁?”   电话那端的声音清泠缓慢,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嘲弄:   “你找了我这么久,会不知道我是谁?” 第60章 死因现端倪 我在这儿睡行吗?   只是听到这么一句话, 电话就被挂断。   这一夜,郑玄离几乎一夜未眠,提芳城不断有消息传来, 先是市长邵子奇死在情妇家里, 光信楼和庆工院两所特殊机构全都被大火烧了个干净,他只能赶紧让闫文清带着梓字部的人去将研究所转移。   “把俞平章尽快带到榕城来, 他绝不能出任何意外。”郑玄离太阳穴隐隐作痛,脑海里仍在思索着昨夜的那道声音。   “是, 臣明白。”闫文清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应天霖呢?”郑玄离又忽然想起来这个人。   “光信楼失火, 连守在外面的人都没有逃脱, 估计应教授他……应该已经死了。”闫文清还在找人清理失火现场, 又跟郑玄离汇报道:“这里死的人太多了,尸骨都烧得面目全非, 目前还无法确定哪个是应教授。”   挂断电话,郑玄离双手撑在桌案上,那张俊逸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过分阴沉, 彼时殿外传来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他甫一抬眼, 便见那穿着米白色衣裙, 戴着珍珠耳饰的年轻女人匆匆走了进来。   她先行了礼, 随后站直身体忙道:“陛下, 提芳城的光信楼和庆工院里这些年做的到底都是些什么项目?”   “问这个做什么?”郑玄离睨着她, 语气轻淡。   “大概今晨七八点钟, 网上曝光了很多关于光信楼和庆工院内部的资料, 上面清楚地记载了很多不正常的人体试验,还有关于异能的提取与强行注入,并将其应用于改造军队的可行性报告。”郑濯缨的神情十分严肃,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坐在书案后的郑玄离,“现在舆论已经进一步发酵,陛下,新闻部要给出说法之前,我必须要来问一问你,这上面的资料和报告,到底是不是真的?”   郑玄离在听到她这番话时,脸色顿时变得更为沉冷,他在书案后坐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朕。”   “这些事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用你的办法把舆论都压下去,尽量稳定民心。”郑玄离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跟郑濯缨多说些什么,他面上也越发没有多少表情。   郑濯缨只听他这样一句话,心里便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她不由地蹙起眉,“哥……那些都是真的,是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郑濯缨,”   郑玄离此刻几乎头疼欲裂,那夜的反噬仍然没有让他恢复过来,脸色也是苍白的,他那双时常会笑的眼睛此刻看她时,再没半点柔和的温度,“做好你该做的事。”   郑濯缨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全身都在刹那冷透,也许是这几年郑玄离表现得太过温和,竟令她有些忘了曾经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和他一母同胞的郑濯缨,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解他的过去,也更明白他为了守住这皇位到底做了些什么。   一时间,郑濯缨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她只能转过身,仓皇地朝殿外走去。   殿门关上,内室寂静下来,郑玄离靠在椅背上缓了片刻,他手指间才聚起星星点点的光色,那光色如缕,落入那走马灯之间的其中一面,上面的影子开始闪烁,而那火光照得他的脸色更添诡秘,他开口,犹如喃喃自语般,声音极轻:“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一回,你一定要将她带到朕的面前来。”   ——   仙泽山下早已泛起滔天浪潮,而魏昭灵等人早已在天亮之时便回到了仙泽山地宫。   楚沅在他们回仙泽山之前就已经通过龙凤镯回到了自己家,一觉睡醒就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她在床上呆坐了会儿,才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   刚吹完头发,楚沅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简玉清”三个字,她一边喝水,一边接了电话,“干嘛?”   “楚沅,出来吃饭!我请客!”简玉清在那边兴冲冲地喊,他好像永远都是这么地开心快乐。   “行吧。”楚沅应了声,挂了电话。   换了身衣服出门,楚沅打车到了世纪广场,简玉清说这儿的商场里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烤肉店,但她才下车,目光却先越过广场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直直地去看世纪大厦的最高点。   阳光有点刺眼,模糊了世纪大厦的轮廓。   楚沅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原本是要往商场里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拐了个方向,直接走进了世纪大厦的大门。   电梯一层一层地上行,有人来有人走,但楚沅一直静静地立在电梯里,盯着电子屏上的楼层慢慢变化。   但电梯却到不了顶层,在第68层就停下来。   楚沅走出去,却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道声音:“就让我上去看一眼,让我看一眼不行吗?我不相信我的女儿是自杀的,一定是有人,一定是有人推她的!”   “这位女士,顶层楼已经被封了,警方那边调查结果也已经出来了,当时没有第二个人上楼,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我不相信!我女儿她不可能自杀的!”   “女士,请你离开。”   楚沅走到楼梯口便看见王雨娴正和几个保安在那儿理论,她那样注重打扮的一个人,今天却显得十分憔悴,失去了妆容掩盖,她的面色看起来蜡黄了许多。   保安是好说歹说,见根本不管用,索性就直接拽着她胳膊把她往电梯那边拉,他们也没功夫注意走廊边的楚沅,那王雨娴也根本没有看见她。   电梯门关上,这走廊里一瞬寂静下来,楚沅再一次走到楼梯口,看着台阶上那道被封锁起来的门,她停顿半晌转身想走,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她忽然蹙起眉头,走上台阶去。   但门缝太窄,她并不能看清什么东西。   可那种若有似无残留的气息却让她陡然警惕,她猛地转身跑向电梯,待她下到一楼,才跑出大门,便看到王雨娴失魂落魄的背影就要淹没在人群里。   她追上去,“王阿姨。”   王雨娴像是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但见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才慢慢地抬头,那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楚沅看了半晌,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什么表情。   “是不是你?”她的声音飘忽不定。   “王阿姨,你说呢?”楚沅险些被气笑。   失去了唯一的女儿,王雨娴现在竟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警方那边早就排查了所有和程佳意有来往的人的嫌疑,楚沅当晚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这里,但她依然不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更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直接绕过楚沅,往人群里走去。   “楚沅,你干嘛呢?吃肉都不积极?”在嘈杂的烤肉店里,简玉清已经吃了好几块肉,却始终不见楚沅动筷,反而是皱着眉坐在那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是出什么事了吗?”郑灵隽看向她。   他当然知道现在的宣国是个什么情况,但跟随夜阑王魏昭灵前一夜在提芳城搅弄风云,现在却坐在这儿发呆的楚沅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太对劲,他便不免担心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楚沅回过神,见他们三个都盯着她在看,她略微思考了片刻,才道:“我怀疑,程佳意并不是自杀。”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三个人都愣了。   “不是自杀?那是谁杀的?”简玉清从震惊里回过神,他忙压低声音问。   赵凭霜也因为楚沅忽然的这句话而放下了筷子。   “我去了世纪大厦,虽然没有能到顶楼上去,但我在那儿感受到了一股残留的异能气息。”楚沅说道。   简玉清惊了,“你的意思是,她很有可能是被杀,而且还是特殊能力者?”   “还不能很确定。”   楚沅喝了口柠檬水,“程佳意的妈不待见我,我原本想从她那儿拿到程佳意出事当天身上戴的东西来确定一下,可她妈妈一见我,脸就臭得很,我们根本没什么好好沟通的可能。”   “那就去她家。”赵凭霜忽然开了口,平静地对上他们朝她看来的目光,“去她家找,总能找得到。”   “我看行,等晚上吧。”简玉清一边烤肉,一边道。   ——   晚上七八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楚沅和简玉清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在王雨娴的独栋别墅。   简玉清和赵凭霜异能微弱,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等着。   楚沅和郑灵隽两个人飞身上了别墅二楼的阳台,用术法弄开了玻璃门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没想到他们进来的这间房正好是王雨娴的卧室,大概是白天在外面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刻她已经熟睡。   楚沅听到她的呼吸声还吓了一跳,然后就手忙脚乱地用术法压入王雨娴的眉心,让她睡得更沉。   “快找找。”楚沅小声对郑灵隽道。   郑灵隽点了点头,开了卧室房门,去其他房间找。   走进那间粉色的卧室,楚沅看到了挂在墙壁上那个女孩儿的照片,她静静地看了几秒,才走到靠着墙壁的梳妆台前。   她手上丝缕冰蓝的光指引着她打开那梳妆台的抽屉,在那堆亮晶晶的饰品里,楚沅的视线停留在那枚水晶发卡上。   她伸手将那枚发卡拿出来,手指握紧的瞬间,残留的异能气息还带着一种血腥气。   可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却没有办法准确地分辨这种气息。   “找到了?”郑灵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   楚沅回神,忙将东西揣进衣兜里,将一切恢复原状,再走到郑灵隽身边,“走吧。”   找到了程佳意死的那天戴的发卡,楚沅和简玉清他们三个一起回了自己家里,四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桌上那枚水晶发卡。   “我记得有一种阵法,可以通过死者的头发短暂重现死前最后那一瞬的事情,这东西是戴在她头上的,跟发丝有接触,应该也有用?”赵凭霜忽然开口。   “行啊赵凭霜,你真不愧是你们赵家的小书袋子!”简玉清不由朝她束起大拇指。   “那要怎么做?”楚沅忙问道。   赵凭霜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站起身来,“这需要借助我们赵家的红线绳,我回去取。”   她说回就回,出了楚沅家的院子就打车往家里赶。   等赵凭霜再来时,便将红绳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柱子缠,缠出复杂的形态,上面自然而然有一缕缕的光芒流泻出来逐渐交织成六芒星的形状。   “谁进去坐个十分钟,晚上做梦就能梦到了。”赵凭霜抬了抬下巴。   “……我不去,我怕鬼。”   简玉清抱着柱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来吧。”   楚沅径自走进去坐下。   郑灵隽则在一旁输送异能到线阵里,看楚沅闭上眼睛,他便对简玉清道:“愣着干什么?我一个人的异能哪够?”   “小叔,就我这么点儿的异能,怕是也不够吧?”简玉清有点尴尬。   “蚊子再小也是肉。”   赵凭霜一边输送异能,一边说道。   “……也对。”简玉清点了点头,也不磨蹭,开始输送异能。   十分钟过后,赵凭霜把东西都撤了,绕城几大圈搭在手臂上,楚沅站起来还有点将信将疑,“这真的有用吗?为什么刚刚我都没什么感觉?”   “没有头发,只是发卡,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赵凭霜如实答道。   “你赶紧睡觉去吧。”简玉清走到门口又回头朝楚沅招招手,“要是真见鬼了,你一个人不会害怕吧?”   “不会。”楚沅把他推出门外,把门关上。   今夜她本不打算去另一边的,但洗漱完躺在床上好一会儿她都没关灯,最后还是下了床,用凤镯召出那道光幕。   魏昭灵已经睡下,也许是殿内忽有轻风起,铜镜碎片也碰撞出声音,他忽而睁眼,便见穿着睡衣的女孩儿站在他的床前。   “不是说不过来?”魏昭灵坐起身,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那双清冷的凤眼在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情,“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沅在他的床沿坐下来,将今天的事都跟他说了,“我原本以为她是自杀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是。”   “既然那么想知道答案,那又为何这么晚都不睡觉?”魏昭灵在初听她的这番话时,便也垂眸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些什么,随后他才抬眼看向她。   “我在这儿睡行吗?”楚沅没答他,只是问。   也不等他回答,她指了指他床榻里侧的那只玩具熊,“也不用太麻烦,你把它的位置让给我就行。” 第61章 山雨总欲来 令人神思晃荡,忽然心动。……   霓虹灯管的光照着那枚水晶发卡闪烁出更刺眼的光影, 穿着校服裙的女孩儿被暗红的光索锁住了脖颈。   她用尽力气挣扎,身体却向后倾斜,坠入了那黑洞洞, 冷沉沉的夜。   尖锐凄厉的叫喊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大厦顶楼上,那个人立在光影最昏暗的地方, 冷静地看着她掉下去,大约是听到坠落的声音, 他才轻嗤一声, 转了转手腕。   衣袖后移了些, 露出他腕骨上一道青黑的印记来。   楚沅仿佛被攫去所有呼吸般, 她骤然睁开双眼,一霎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全都离她而去, 而她面前的床沿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坐了个人。   她就像窒息很久之后才终于能够呼吸,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魏昭灵拿了一方素净的锦帕替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垂着眼睛看她, “梦到什么了?”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才像是找回了几分真实感,她住他的手腕坐起来, 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梦到程佳意了, 还有一个男人, 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的确是有异能的, 手腕上还有一道印记。”   那印记之所以会让她这样印象深刻, 是因为她早就见过那特殊的形状。   “郑灵隽说过,那种印记,是纸影才会有的。”楚沅在郑灵隽的手腕上看过那道特殊的印记, 她记得昨夜应天霖提溜着她往光信楼外面走的时候,他衣袖卷起来了一截,腕骨内侧也露出来那样一个印记。   “可是纸影不是郑家梓字部的人吗?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纸影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这是楚沅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依你所说,这个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上也并没有任何东西是郑家可图的,那就只能说明,这并非是郑玄离或任何郑家人的授意,而是这个纸影个人所为。”魏昭灵说着,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竹提勺,舀了一旁风路上的茶水进盏。   “按理来说,我的魇生花能够分辨每个特殊能力者的异能之息,但偏偏是这个人,我根本分辨不出来,除了那道印记之外,我还看到了他衣角上的暗纹,那种衣服是世家里的人才会穿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还是世家里的人。”楚沅在那次世家聚会的时候就看很多人穿着那样的衣服,只是五大世家的衣服都是相同的图案样式,单靠她通过梦境看到的那一眼,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世家里的哪一个人。   而世家之中鱼龙混杂,除了世家子孙之外,还有很多从外面招揽来的内客,他们也同样是穿那样的衣服。   “这个人藏在世家里,同时又是郑家的纸影,魏昭灵,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楚沅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魏昭灵慢饮了一口茶,见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样子,他不由微弯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只淡声道:“还睡吗?”   楚沅不明所以,抬头望他。   “若是不睡,便随我去见见那应天霖。”魏昭灵朝她伸出一只手。   楚沅不由地盯着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多看了两眼,然后果断地握住他的手,从床榻上下来。   魏昭灵顺势扯下屏风上一件厚重的披风搭到她的身上,才牵着她从内殿里走出去。   守在外头的侍卫看到他们的王和那个被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牵着手从殿门里走出,连瞌睡都不打了,脑子顿时清醒许多,行礼的时候还偷偷盯着他们的手在看。   “都走远了还看?都没见过世面似的。”李绥真从一旁的石阶走过来,看他们几人还在看已经顺着长阶下去,往东侧宫门走的魏昭灵和楚沅,便不由出了声。   侍卫们回身一见是李绥真,便先行了礼唤声“左相大人”。   也不怪他们觉得稀奇,这一千多年的觉睡醒,他们还当千年前的事儿都还像昨日发生的似的,也都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夜阑后宫里可是连一位贵人都没有,有前朝活下来的旧臣想送美人进宫,还反倒丢了官帽。   李绥真看着春萍和蒹绿跟在魏昭灵、楚沅身后提着宫灯,慢慢地,身影都没入东侧门尽头,他才背着手转过身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地宫里不见天日,应天霖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但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现在正是困的时候,外面天应该也还没有亮。   可沉重的殿门却忽然一点点打开,外面镶嵌的明珠华光照进没有点灯的偏殿里,那光芒便显得更刺眼了些。   他即便是再困,在这样阴冷神秘的地方却始终睡不安稳,这宫殿深埋地底,殿中陈设却始终如新,一听见点儿动静,他就本能地睁开双眼,警惕地迎着光洒进来的方向看去。   是那个年轻的姑娘,还有她身旁穿着朱砂红单袍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提着宫灯,穿着古代侍女裙衫的中年女子,她们一进来,便将宫灯放到一旁,再去点燃殿中的灯火。   殿里顿时明亮许多,应天霖看着那个年轻男人率先朝他走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升起惧意。   魏昭灵并未将他那诸多的情态放在眼里,只是走到他的面前去,俯身扯开了他的衣袖。   青黑的印记落入眼帘,楚沅快步走上来,“应先生,你手腕上的印记,是纸影才有的吧?”   “是。”应天霖见魏昭灵起身用锦帕擦了擦手,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来,他才像松了一口气。   面对楚沅,他就要轻松些。   “你和俞平章是什么关系?”   昨夜便带回来的人,魏昭灵到今日也才有功夫来问他这些事,或者说,他是存了心要先晾一晾这个应天霖。   人在一个极度陌生,十分昏暗的环境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能加大许多心头的恐惧,而一个聪明人也该能在这段时间里权衡利弊,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他是我的老师,同时也是皇家聘请的皇室研究所所长。”应天霖如实答道。   魏昭灵其实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态度,见他答了,便又道:“这个研究所就只是为了研究如何将异能运用到军队?”   “不止,”   应天霖摇了摇头,他反射性地想用手去推一推眼镜框,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被绑住,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从很久以前开始,郑家就一直在致力于研究如何将特殊的异能转化为一种普遍的力量,甚至将其彻底运用到军队里,但在实现这些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构想。”   “什么构想?”楚沅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听他说,却被魏昭灵那边龙镯骤然收紧的金丝带到了他身边的椅子旁。   魏昭灵看她一眼,楚沅便乖乖在椅子上坐下来。   “郑家将其命名为——延宗,宣国在一千三百年前并不是存在于这里的一个孤国,而是在群雄并起的九州大陆,但因为郑氏先祖动用了巫术强行改变了夜阑古国的国运,使其半月之内骤然倾塌,这种依靠非自然力量改变九国局势的手段不为天道所容,所以在当初大巫师的建议下,郑氏先祖才决定迁都榕城,为的就是镇压被埋葬在仙泽山的夜阑亡魂,但才迁都不久,榕城随之消失在九州大陆的版图,宣国一夕之间,被困在了神秘的结界之内。”   “虽然这里的国土面积跟当初的宣国一般无二,但却好像孤岛之国一样,除了宣国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国家。郑家并不甘心被困于此,所以这千年来他们都一直在研究如何突破那层结界,让榕城,让如今宣国所有的国土都显现在外面那所有人的眼前。”应天霖从大学毕业开始,就一直跟着俞平章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到现在也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他最清楚这个计划背后到底隐藏着郑家怎样病态的执拗与千年不散的野心。   “一旦结界破裂,他们便要走下一步棋,就是用特殊能力者组成强大的军队,制造战争,统一华国。”   梓字部中的‘梓’,便是郑氏计划里要回去的故乡。   这才是皇室最终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宣国和华国,隔着的根本不是两个世界,而是一层结界?”楚沅听了应天霖的这番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和她来的地方早已经成了不在同一时空的两个世界,但现在看来,这里就好像是华国人看不到的一个世外之源,而从来都没有两个世界的说法。   “是,宣国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其实都是依靠着梓字部的纸影不断通过特殊异能潜入华国,有样学样地将这边历经时间才发展成型的现代文明带回宣国,通过学来的各种技术,才改变了宣国落后千年的面貌。”   事实上,宣国是从两三百年前才从极为落后的社会状态陡然转变的,在那之前郑家才刚刚掌握了可以突破结界的特殊能力,就让纸影穿透结界,潜入华国的各行各业,变成各种人,学习不一样的东西,并将其带回宣国,才让宣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种窃取文明的手段的确可以帮助宣国摆脱落后困窘的境地,但是在本质上,宣国还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只是披上现代文明的壳子,看起来更扭曲了些罢了。”   丑陋腐朽的骨肉是用再鲜亮细腻的皮囊都遮盖不了的,只会让骨相显得更加病态怪异。   楚沅也是听了应天霖的话,才慢慢地回想起自己在宣国看过的动漫,电视剧,或是某些文学作品,又或者是手机应用软件,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相似性。   电视剧、动漫名字不同,剧情雷同,各种功能性手机软件或手游也都能跟华国的很多东西对得上号。   原来这些,全都是宣国的纸影从华国学来的。   “你很诚实。”   相比于楚沅,魏昭灵对应天霖所说的这一切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大约他说的这许多事,他都早已经有了些猜测。   “我虽然是八户族出身,但我并不想继承我家那些血腥的传承,我不想害人性命,所以我才那么努力读书,”   应天霖低着头,“可是读完书,进了研究所,我却偏偏又被检测出异能,虽然不用真的去梓字部,但我也还是要成为皇帝那盏灯笼上的一面影子……我不想做的很多事,到底都由不得我。”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平静了很多。   到了现在,身在这样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还猜不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虽然应天霖从来都不想承认自己八户族的身份,但他小时候也听过太多关于仙泽山夜阑王陵的事,八户族是为了守仙泽山而存在的,他们是为了阻止夜阑王的复活,现在八户族已经不存在了,而夜阑王,竟就在他的眼前。   史书上的君王就活生生地坐在那儿,姿容情态,无不是鲜活的。   多神奇。   在应天霖这儿接收了太多太大的信息,楚沅跟着魏昭灵回到金殿之后还坐在床沿发呆。   魏昭灵指节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他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时辰还早,你还可以再睡些时候。”   楚沅看他说着便要转身往对面纱幔后的软榻走去,她便伸手拽住他殷红的衣袖。   魏昭灵回头看她之际,便见她又忽然松了手,然后迅速地爬到床榻上去将里侧的那只大玩具熊给抱下来,再跑到纱幔后把玩具熊扔到了软榻上。   她的动作很迅速,几乎一气呵成,再掀了帘子回来站在他面前时,她理直气壮地说,“你看,它想睡那儿。”   魏昭灵有一瞬错愕。   随即他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不由失笑。   地宫里看不到外面茫茫的夜,但时间却好像因此而变得更加漫长了些,楚沅的计划终于得逞,但当她真的同魏昭灵躺在一张床榻上,即便是盖着两张锦被,她也还是有些难以入眠。   这多像是那天。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裙,身边还躺着在石棺里见到的男人。   “楚沅。”她忽然听到旁边的他开口。   她下意识地偏头,正好看清他无暇的侧脸,此刻他闭着眼睛,淡色的薄唇轻启:“最近这段时间,你都不要过来了。”   “为什么?”楚沅看着他。   魏昭灵沉默片刻,才道:“我说过,有些事我不想你参与进来。”   “可是我想帮你啊,我总要帮你做点什么的。”楚沅往他身边凑了凑。   这床榻很宽,即便他们躺在一起,中间也还是隔了一段距离,此刻楚沅像个毛毛虫一样拱到了他的身边,便让魏昭灵一瞬睁开了眼睛。   他只稍稍偏头,就看到了离他很近的那张脸。   片刻的停顿后,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都好像变得更轻柔了些,“可我不用你帮我做任何事。”   她年纪还轻,还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姑娘,他并不忍心让她陪着他经历那些血腥难堪的事情。   “你听我的话,即便是在华国你也要小心一些,郑家的纸影延续几百年,大约也在华国有了自己的根基,也许正盯着你,你不要一个人住,去赵家要好些,我会让容镜守着你。”   或是见她不肯说话,他便轻轻地叹了声气,然后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那一瞬,幽冷的香味带着他的温度拂来,楚沅在他的怀里几乎晃神。   “沅沅,”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对吗?那这一次,你就什么都不要管。”   他又一次这样唤她。   明明仍是那样清泠的声线,却偏偏温柔得不像话。   听在人的耳畔,足令人神思晃荡,忽然心动。 第62章 风声吹满楼(捉虫) 臣等愿随吾王,光……   暴雨如瀑, 雨水不断从青檐上流淌进底下的水渠里,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偶尔的闪电照进窗内, 模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一支接一支的蜡烛蓦地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照见这内室里丝丝缕缕缠在木架上的红丝,而那一颗颗浑圆泛红的珠子坠在其间, 被火光照得就像是悬在丝上一滴滴将落未落的殷红血珠。   在蜡烛明灭不定的光影里,身穿墨绿长衫, 五官几乎都掩在黑暗里的男人站在乌木香案前, 点燃了案上的两只缠着乌黑发丝的白竹筷, 又将其扔进满是香灰的青铜鼎里, 白竹燃烧成灰,最后一丝火苗殆尽, 鼎内镌刻的铭文却忽然闪烁着淡色的光芒。   男人闻见那白竹残存的浅淡味道,再取出一柄匕首来,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便用那薄薄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 殷红的血液滴进了青铜鼎里。   血液入鼎,浸透铭文, 其中闪烁的光影骤然化为燃烧的火焰, 在他伸出双手施术的同时, 寸寸烧尽那些红丝, 坠在上面的珠子一颗颗炸开, 破碎成缕缕的莹光迅速流窜出窗外, 转眼之间消失在雨幕之中。   蜡烛的光一霎灭尽, 男人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望向那扇掉了红漆的轩窗,雷声撕破天幕,阵阵闷响几乎淹没了他极轻的笑声。   彼时散乱的莹光在穿梭与厚重云层之间时逐渐交织聚拢, 最终准确地俯冲下去,浸透玻璃,化作极小的一簇光没入正沉沉睡着的楚沅的额头。   犹如一根极细的针刺进她的脑子里,楚沅脊背绷紧,骤然睁开双眼,但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她却又闭上了眼睛。   大约是陷入了一场梦,梦里是一片昏暗的光景。   楚沅发现自己身在世纪大厦的顶楼,在融融夜色里,她看见穿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貌的那个人站在栏杆旁,用沙哑阴沉的声音问他面前的程佳意,“说说吧,你都听到了什么?”   程佳意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紧贴在栏杆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吗?”男人哼笑一声,伸手掐住她的脖颈,“装傻是没用的。”   程佳意仍然不肯开口,但他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狠,她挣脱不开,最终还是开了口:“我听到你说……郑家要借楚沅的手去重新镇压夜阑王,但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我真的……什么宣国……你……又到底是谁……”   男人的笑声听起来阴测测的,令人毛骨悚然。   程佳意显然更惧怕了,她身体瑟缩了一下,只是这一瞬,她的上半身已经悬空,她惊恐地抓着那人的手腕,一张脸已经有些发紫,她挣扎着间弄掉了一颗男人身上的纽扣,同时她的目光忽然一转,冥冥之中,她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梦境,穿透了所有时空的限制,忽然看到了楚沅,那一瞬,她朝着楚沅伸手,喃喃开口:“楚沅,救我……”   程佳意的声音随着她被扔下高楼而变得越发渺远,楚沅看见她身体下坠的前一秒,那颗滚落到狭窄缝隙里的纽扣。   她陡然睁开双眼,窗外风雨俱停,天光初绽。   楚沅猛地坐起身来,剧烈地喘息着,她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一帧帧的画面犹在脑海,几乎压得她要喘不过气。   “郑家要借楚沅的手去重新镇压夜阑王。”   这样一句话始终在她耳畔回荡着,她呆坐了半晌,随后起身下床,迅速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在薄雾晨光里走出赵家别墅,让赵家的司机送她去世纪广场。   如果这是那天入梦之阵的后续,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身上是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特殊能力者去惦记的,那么她很有可能是无意之间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   那程佳意说宣国郑家要借她的手来重新镇压魏昭灵,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楚沅坐在车上,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覆了雾气的车窗看了很久,脑子里乱哄哄的。   赵家别墅在春城城郊,要去城区最热闹的世纪广场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大概是因为夜里下过雨,此刻天色还是一种黯淡的鸦青色,路上雾气也很大。   世纪大厦的大门已经开了,而顶楼也已经解封,楚沅乘着电梯直接到了最高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从里面走出来,踩在了积聚了浅浅一层雨水的湿滑地面。   她在栏杆底下的水泥台里仔细摸索,明明她清晰地记得那颗纽扣卡进了水泥台的裂缝里,但这一刻她却并没有在那缝隙里发现什么纽扣。   难道是被警察拿走了?   楚沅才站直身体,便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几乎将这顶楼彻底包裹,也将她彻底淹没在里面,令她有些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地面浅薄的雨水一层一层被显现的符纹激荡起簇簇水花,楚沅不由后退了两步,她瞳孔微缩。   这地上居然设了阵法,她登时就明白过来,一定是早有人猜到她会再来这里,所以一直在这儿等着她。   楚沅来不及再多想,她迅速跑向那扇通向楼梯的门,但她还没伸腿踢开那道门,就被地上的阵法截住了脚,她膝盖一屈,重重地抵进雨水里。   楚沅重新站直身体,立即拿出见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雾气越来越浓,也将她裹得越来越紧,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阵法从地面弯曲成一道又一道的光束,如绳索一般将她困住,见雪根本没有办法割断这虚无的光线,同时四面罡风忽起,气流乍现。   强大的异能压得楚沅被生生震得吐了口血,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冷静地积蓄起掌中的流光,震碎了捆绑住她的寸寸光影,又迅速按下见雪的花瓣,将异能注入银丝之中,随着银丝在雾气里来回穿梭,她敏锐地听见一声衣料被割开的声音,她顿时辨准了方向,握紧见雪,朝着那个方向挥出银丝。   银丝受到阻力,楚沅奋力一扯,她看到收回来的银丝上已经染着殷红的血迹,还有血珠在往下滴。   但随之而来的,是从三个方向穿透雾气朝她袭来的气流,楚沅脚下仍被阵法禁锢不好动弹,三道气流同时打在她身上,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失去支撑摔倒在地,再一次吐了血。   在一双眼睛快要闭上之前,她在朦胧中好像看到了三个人模糊的影子,而她手腕上凤镯里的那颗情丝珠也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光彩。   彼时,才于天亮之时回到仙泽山地宫的魏昭灵,才在金殿的床榻上躺下来,不到片刻,他便被手腕间龙镯失控般的震颤惊醒。   镶嵌在其中的那颗情丝珠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光影黯淡,魏昭灵眼底的倦怠骤然被冲淡,他当即起身下了床榻,伸手施术却并没有一缕金丝从情丝珠里流散出来,他那张面容顿时越发沉冷,他来不及再思虑更多,便再度施术。   可凤镯却好像和龙镯失去了所有的关联一般,他根本没有办法硬生生撕裂空间的限制去到楚沅的身边。   胸口气血翻涌,魏昭灵踉跄地后退两步,吐了口血。   他扶着一旁的桌案,那张苍白的面容已经浮起细密的汗珠,一双漆黑的眼瞳更加冰冷阴郁,“郑玄离……”   他周身有压制不住的气流四散,震得殿内摆放的诸多物件碎裂不堪,连桌案上的香炉也都倾倒摔在地上,铜镜碎片一块块掉在地上,碰撞出清晰的声响。   “王!”沈谪星推门进来,便见魏昭灵已提了柄剑,只穿着单薄的玄色长衫,更衬得他的肤色呈现出更为病态的苍白。   魏昭灵由沈谪星搀扶着走出殿门,文武之臣皆伏跪于长阶之下,静听王谕。   他唤来张恪,“告诉何凤闻,不必再等,三日之内,孤就要他拿下南陵十三城。”   “可是王,如今我夜阑将士复生不过几万之数,三日之内拿下南陵十三城虽非难事,可若真与宣国交战,怕也是有风险的……”原本按照计划,是还要再等半月的,张恪也实在不太明白,王到底为何要冒险提前,他不由又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沅如今怕是已经落入郑玄离之手。”   魏昭灵说这句话时,喉咙都有些发紧,他无法想象若是再迟一些,她又会遭受些什么,只是这样想着,他握着剑柄的指节便一再收紧,几乎失了分寸。   “什么?”李绥真胡子一颤,最先惊叫出声。   那在底下伏跪着的徐沛阳等人也猛地抬头。   “楚姑娘出事了?那臣等如何还能安坐地宫之中?必须要救她啊!”徐沛阳变得焦急起来。   其他那些臣子也纷纷点头称是,个个摩拳擦掌。   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们只不过是在等待更为稳妥的时机,可如今楚沅被抓,生死未知,这又如何能再等?   而夜阑与宣国之间这段一千三百年的仇怨,终是要报的。   早一些,总是比晚一些要好。   “王,不能再等了!臣等愿随吾王,光复夜阑!”   徐沛阳最先伏拜,重重磕头。   “臣愿随吾王光复夜阑!”   所有的臣子在这一刻全都伏跪在地,齐声大唤。   静默了千年之久的仙泽山王陵在这一日终于得见这些复生的夜阑旧人们如此气势恢宏的声音,连山林之间的鸟雀也被惊动得四散飞走。 第63章 再见孙夜融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   连着下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 天色却仍是灰蒙蒙的,照得碧瓦宫墙的颜色越发黯淡,湿冷的风吹进窗棂里, 带着潮湿的草木清香。   殿内没有点灯, 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坐在地板上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张柔美的面容, 一身珍珠白的职业装已经沾了些脏污,她总是盘起的长发此刻也已经散乱地披在肩头, 她形容狼狈, 一双眼睛紧盯着立在窗边的那个人。   “郑玄离, 一定要这样吗?”她终于开口, 在这样寂静的内殿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男人并不说话, 仍然在看窗外,他的身形如青松一般直挺,立在那儿便像是一道风景。   “哥, ”   她那双眼眸里蓄起泪花,泛白的嘴唇有些抖:“你是我哥, 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在如今的郑家, 没有人比我同你更亲了, 可你现在是要做什么?你要我去死?”   “昨夜朕收到急报, 南陵十三城已接连失守, ”   郑玄离的声音听着并无太多波澜, 仍是那样轻缓平静:“这些复活的夜阑人体质早已与常人不同, 并非是普通的武器枪支便能应付的,这天道不公,总是要眷顾这些早该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 可朕不能坐以待毙,朕不能看着我郑家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他终于回过头,去看她,“濯缨,你是朕的亲妹妹,是我宣国的长公主,这是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责任?”   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郑濯缨忍不住冷笑,“三年前就因为你一句话,我即将结婚的未婚夫就成了你灯笼上的纸影,现在又是你这一句话,我就要付出我的生命?”   “郑玄离,究竟什么人在你心里才算是重要的?”郑濯缨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近乎厌恶地看着他那张平静柔和的面容,“你十八岁迎娶的皇后是你自己选的,也是你自己杀的,现在就连我这个血亲的妹妹,你也说杀就杀?”   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郑濯缨也觉得自己从来都不算了解他。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惧怕郑玄离的呢?大约,便是她发现郑玄离亲手杀了他的皇后那时起。   郑玄离十八岁那年迎娶的皇后名唤秋瑛,是辅政大臣家的嫡女,早年他们都在专为贵族子弟创办的学校读书。   原本秋瑛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们两家早已约定好等秋瑛十八岁时便完婚,可郑玄离一即位,便直接钦点秋瑛入宫为后。   皇帝的旨意自然没有任何人敢违抗,当时郑濯缨和秋瑛也算是好友,在宫中也常目睹被郑玄离囚禁的秋瑛有多郁郁寡欢,但也许是时间真的能够改变太多事,又或是当时的郑玄离看起来足够深情,秋瑛终于还是爱上他了。   郑濯缨还记得那时候的秋瑛是如何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后,要如何回应郑玄离的真心。   可原来郑玄离,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又或者说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病态的人,曾经从来都没有看过他一眼的人终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始觉得索然无味,最后甚至亲手杀了秋瑛。   所有人都以为秋瑛是因病而亡,只有郑濯缨知道,秋瑛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时候起,郑濯缨就知道,她的哥哥是个疯子。   所以她学会做一个懂事的妹妹,这么多年来做着皇室发言人的位子,也帮他掩盖了太多丑恶的真相。   可现在,她却还是免不了死在他手里。   “濯缨,朕也不想的。”   郑玄离面上从头至尾都未表现出一丝的气恼,他的面容仍是那样俊逸温柔,连那双眼睛都极具欺骗性。   他走到她的面前去,俯下身伸手要去拨弄她鬓边的乱发,却被她躲开,他的手只在半空停顿一下,便若无其事地收回,随后轻叹:“可是如今只有用你献祭,才能完成朕这最后一步的计划,朕必须要将那些夜阑人重新埋进黄土之下,你与朕有一样的血脉,你能帮朕完成这个计划。”   他冲她笑,又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随后站起来,转过身时那张脸上便再没多少笑容,也不管身后的郑濯缨究竟是什么表情,他再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出了殿外。   “陛下……”立在外面的闫文清一见他出来,便不由抬眼看了一眼殿门内,他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您真的……要将濯缨公主献祭吗?”   “除了她,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郑玄离手指间摩挲着一粒失去了光彩的珠子,那是他亲手从那个叫楚沅的女孩儿手腕上的桌子里取出的,“纵她恨朕,朕也只能这么做。”   闫文清跟在郑玄离身边已经很久,当然明白郑玄离的性子,他一时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平王偷入勉政殿,已被臣拿下。”   “郑灵隽?”   郑玄离那双眼瞳里光影更暗,他蓦地笑了一声,神情却冷了许多,“他可真是令朕失望。”   闫文清捉摸不准郑玄离对郑灵隽的态度,但郑灵隽到底是郑灵信的亲弟,于是此刻便还是开了口:“陛下,平王年纪尚轻,容易受人蛊惑,臣以为……”   “文清,他那不是年少轻狂,是他骨子里原本就有一半夜阑的血脉,这种人,终究算不得是自家人。”   郑玄离打断了闫文清的话,将那颗珠子捏进手心里,“这宫中虽阵法遍布,能令那夜阑王一时不得而入,但也到底只是时间问题,你让顾舒罗赶紧取出魇生花,今夜朕便要她重启缚灵阵。”   “……是。”闫文清只得低头应声。   ——   阴冷的牢狱里安装着一盏又一盏白炽灯,那样明晃晃的光线照着水牢里的水更显出冷淡的粼波,石壁上偶尔有蜘蛛爬过,还有老鼠吱吱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楚沅被绑在木架上,双手都被沉重的铁索压得抬不起来,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也更无暇再去想更多的事情,她半身都淹没在稍显浑浊的水里,层层水波之下,是她看不到的一条又一条的蛇。   那些蛇没有毒。   因为它们这些天来已经咬过她太多次,但她却并没有什么中毒的征兆,只是被尖锐的牙齿咬进血肉的疼痛仍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她脚上没有绑着锁链,所以只能自己拼命地挣扎双腿躲开那些蛇的攻击,但是她越到后来,就越发没有力气,双腿在冰冷的水里失去了知觉,再被那些蛇咬的时候也就不再觉得疼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异能暂时被封住,她根本使不出来,也没有办法摆脱目前的困境,这里静悄悄的,除了每天给她扔馒头的哑巴,她再没见过任何人。   那哑巴走路很轻,像个没有腿,只会飘的鬼,可这会儿楚沅听到的脚步声却很清晰。   “你还好吗?”   她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楚沅勉强睁开眼睛,抬头看见站在牢门边的,是一个少年。   他留着乌黑的短发,笑时脸颊有酒窝显现,穿着浅色的衣衫,看起来干净又明朗。   “孙……夜融?”楚沅艰难地开了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大约是他给她的印象也算是深刻的,所以她也还记得清楚他的名字。   少年几乎是在听见楚沅准确地唤出他名字的这一瞬,那双眼睛就多添了欢欣的神采,他眼睛亮晶晶的,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水池边,“你记得我的名字?”   他伸手施展术法,将困住楚沅的锁链解开,然后再飞身过去将她带到牢门外,她身上不断有水往下滴,孙夜融在看到她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双腿时,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收敛殆尽,他回头去看那在白炽灯下粼波摇晃的水面,“这底下有蛇?”   “你为什么要救我?”楚沅靠在铁栏杆上,喘着气问他。   这个少年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神秘,她和他之间也不过只有当时的一面之缘,而现在,他却又偏偏出现在榕城皇宫里。   孙夜融闻声回头看向她,他摇头,说,“不,我救不了你,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我知道你手上的镯子是不一般的东西,可现在它也许是受了什么影响,暂时失效了,所以你要自救,就不能再指望这镯子,”   说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即便外面的某个人知道你如今被困宫内,可这宫里阵法繁复,他要进来也绝非易事,所以,你必须要拖延些时间。”   孙夜融说着便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肩,给她输送了些异能,“你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但是我的异能并不纯粹,给你输送这一点,也只能让你暂时保持清醒。”   “你听好了,郑玄离今夜便要取你的魇生花,夜阑王陵的那些人是因魇生花复生的,而魇生花能让他们生,也就能让他们彻底死去,郑玄离是要用你的魇生花重启他先祖郑启曾经所动用过的缚灵阵来重新剥离夜阑王的生魂,让死灰复燃的夜阑再度埋入地底,缚灵阵能让夜阑覆灭一次,也能让其覆灭第二次……你如果不想让他死,那你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好好活着,魇生花现在大约已经与你血脉相融了吧?一旦真的取出,你就会没命。”   孙夜融把干净的帕子递到她的手里,他的眼睛清澈的就像翠玉岛上那晚的星空一般,“我不想你死,可我没有太多的办法救你,”   可他又笑起来,定定地看她,“但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吧?”   他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让楚沅至今都看不懂他的用意,她对上他的目光,轻轻蹙起眉,“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明明是被派来押她去顾舒罗那儿的,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她这些话。   他既然是郑玄离的人,又为什么要帮她?   “让你活着,”   他仍然是笑着的,可语气却慢慢地变得越发缥缈,“让郑家人死绝,都是我的目的。”   孙夜融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扶起她,又将她早前被夺走的见雪塞进她的手里,“时间是耽搁不起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话。”   话音方落,在扶着楚沅往前走时,孙夜融不经意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波澜已止的水池。   一缕又一缕的气流如尖刺一般击破水波,水里顿时被血液染红,水底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终于收回目光,平静地带着楚沅朝地牢外面走去。 第64章 重启缚灵阵 那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   榕城皇宫里有一处南泷湖, 湖中央有一座祭月台,那高台足有三四十米高,是千年前郑氏先祖皇帝——郑恒命人筑成的。   高台圆如满月, 但每每月光朗照下来, 便会被台上的祭碑分割成两抹弯月的影子,照得南泷湖一片粼粼水波映在高台石壁就是有风拂过轻纱留下的涟漪波纹。   此刻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晦暗的天幕里落了簌簌的雪,厚重的积雪在一声脆响间压断了一截细枝。   宫人将一盏又一盏的鬼面石灯添上鲵鱼膏, 那一簇簇燃起来的火苗泛着深红, 照得鬼面石灯的影子落在地上, 便更显得狰狞扭曲。   楚沅戴着镣铐, 被人扔到了高台中央,她低眼看见自己身下的地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 她勉强坐起身来,腿上有伤口在被人押着走上高台时再度崩裂,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月辉落在她身上, 她看见那长阶之下有两人慢慢地走了上来。   “舒罗姐姐,你应该清楚, 要重启缚灵阵, 并不一定要将魇生花取出来吧?魇生花早跟她血脉相融, 你将它取出来, 可远没有在她身体里时好用。”   少年步履轻缓, 状似不经意地同身旁那女子说起这话。   那女子赤着一双脚, 脚踝上的红绳上坠着一颗颗的骨珠, 行走间水绿色的裙摆微微拂动,一如春柳迎风,姿态绰约,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可你看看她。”   她说着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少年去看那圆台上的姑娘,她手腕和脚踝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一双腿早就被蛇咬得没一块好皮肉,可即便是被这样折磨,她那双眼睛看起来,也还是清亮的。   “她性子这样倔,会乖乖听话,投诚陛下么?”顾舒罗细细的眉尾是黛绿的颜色,她轻轻一挑,便满是风情,“很少有骨头这么硬的,别说是个姑娘,便是个男人,也是极稀奇的。”   她走上最后一级阶梯,审视着那些宫人按指定位置摆放好的柏木斗,那些木斗都是四四方方的,但总归都是开口的方形要比底下封底的方形要大,形成上面宽阔,下面窄小的形状。   她走过去随手抓了一把木斗里的谷米,那些谷米如砂砾一般从她指缝间再度回流木斗之中,顾舒罗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去看那摆在石台上的状如被剖开腹部的锦鲤瓷缸,一旁有人奉上几根竹筷,她伸手拿过来,便将那竹筷一根根立于九个锦鲤瓷缸里,小瓷缸里明明只有水,但她偏偏能将每一根筷子凭空立在水波之间,且并没有要倒下去的趋势。   在巫阳一脉的巫术里,一根竹节筷可用于“招魂”,九根筷子同立,便为的是“锁魂”,将生魂剥离肉体,永远禁锢抽离。   “现在,就只需要陛下的至亲融做的血丹了。”顾舒罗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双眸微微一弯。   而楚沅从头至尾都在静静地观察这些围绕她而摆出来的这些物件,却又忽然听到那边的南泷湖岸传来了些声音。   楚沅遥遥一望,望见岸边绵密的一团火光,人影在灯火里攒动着,却有一道女声近乎嘶喊:“陛下,求您饶了我弟弟,放了濯缨姐姐吧!”   被众人簇拥着正要往岸边的船上去,郑玄离却忽然听见身后那道声音,他一回头,便见那年轻的女子在斑驳的树影里被灯火映出的红肿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他磕头。   闫文清一见到她,瞳孔便是一缩,他当即走到她面前去揽住她的双臂,“灵信,陛下面前不得造次……”   “闫文清,我弟弟呢?”郑灵信仰头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抓着他衣袖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灵隽偷入勉政殿,犯了错,如今被关在牢里,陛下宽宏,没有治他的死罪。”闫文清看了一眼立在岸边的郑玄离,忙对郑灵信道。   郑灵信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原本僵直的脊背明显是松了一些的,可她的目光却偏又定在郑玄离身侧的侍卫手上,那只色彩斑斓的琉璃罐。   那琉璃罐里有暗沉沉的光芒映出,她眼睫颤动了一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她愣愣地望向闫文清:“濯缨姐姐死了,对吗?”   闫文清面对她的目光注视,始终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郑灵信近乎失神,她怔怔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她忽然笑了一声,“宽宏?他能有多宽宏?”   她的嗓音越发哽咽,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闫文清你是傻子吗?他把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杀了,你跟我说他宽宏?即便我弟弟不死,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春和这一脉吗?”   “灵信,”闫文清制住她的手臂,“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再说了,快回去吧。”   “闫文清!”   郑灵信的眼眶早已经红透,她狠狠地瞪他,“你对他忠心到连你的良心都不要了吗?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灵信……”闫文清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庞流露出几分无奈,他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看着她的神情仍是温柔的,“灵信,你听话,回家吧。”   “陛下!濯缨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了你,为了皇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现在你还杀了她!”郑灵信却并不肯听他的劝告,她不敢再看那侍卫手里的琉璃罐,却越发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   “灵信!”闫文清的神情变得有些焦急,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郑玄离。   郑玄离那张隽秀的面庞却仍带着笑意,仿佛从未将她此刻的冒犯放在心上,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旁边侍卫手上的琉璃罐,“你提醒朕了,濯缨一个人去的孤单,不若,你去陪着她吧。”   “陛下?!”闫文清瞪大双眼,终于有些慌乱,“陛下,灵信她只是一时……”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郑玄离好似恍悟一般,“啊,文清,朕险些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郑玄离微微一笑,“那你就该管好她。”   闫文清后背已然生凉:“臣知道,臣一定管好她。”   可下一秒,他却明显感觉到一道冰冷的气流擦着空气,掠过他的侧脸,他反射性地随之看去,便见郑灵信的腹部已经多了一个血窟窿。   他瞳孔紧缩:“灵信!”   闫文清抱住她骤然失去支撑的身体,不过片刻,她就已经闭上眼睛没了声息,他看着她的脸,半晌才又去看郑玄离。   “春和家的人都流有一半夜阑的血……文清,她不适合你,”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面上却没了笑容,“郑灵隽也不必留着,今夜过后,春和一脉的人,就都杀了吧。”   他分毫不担心眼前的闫文清会因为郑灵信而背叛他,因为郑玄离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任何人,即便闫文清跟了郑玄离多年,他也还是免不了要沦为郑玄离灯笼上的纸影。   只有被控制的人,才会难生背叛之心。   郑灵隽明明成了纸影却偏要背叛他,郑玄离当然不可能会原谅他,甚至连春和君同魏姒所延续的那一脉郑家旁支,他都要处理干净。   郑玄离说罢,便也不再去看那拥着郑灵信尸体的闫文清,转身率先走上船去,由一行人送至南泷湖中央的祭月台。   顾舒罗看到郑玄离走上来,便同孙夜融一齐行礼,“拜见陛下。”   郑玄离坐到了一旁的乌木椅上,只轻抬下颌示意身旁的侍卫将那琉璃罐送到顾舒罗的面前去。   顾舒罗拿到了那枚血丹,便去准备后续事宜。   彼时郑玄离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跪坐在圆台中央的年轻姑娘身上,又饶有兴致地去打量她那双被群蛇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那么多的蛇,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还行吧。”楚沅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实在好奇是个什么滋味,你也可以自己试试啊。”   郑玄离只是在那日她被人送来时间过她一面,但那时的楚沅是昏迷的,他还并未领教过她的这些嘴上功夫。   他大约是觉得新奇有趣的,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去,“你不害怕?”   “我怕的话,你就会放了我?”   楚沅反问他。   “当然不会,”   郑玄离蹲下身,他朝她笑,“但若是你愿意帮朕重启缚灵阵,镇压夜阑王,朕也可以不取魇生花,不要你的性命。”   “可偏偏你倔得很,宁愿被那水底的群蛇啃咬这么多天,也不愿意松口。”他忽而叹了一声,“你死了,倒还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她大约也才十八岁的年纪,这么多天以来,她所受的折磨早非是常人能忍,可偏偏她是个不会哭,也不会服软的姑娘,硬是生生地挺了这么多天,连眼圈儿都没红过。   郑玄离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那看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楚沅扯着苍白的唇,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峰一剔,笑得更加温和,“你改变主意了?”   楚沅也不急着回答他,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往后一仰,“你们每天就给三个馒头,真的很抠门儿,我现在有点儿饿了,能先给我弄一桌好吃的吗?”   “再不济,泡面总有吧?给我多加两个鸡蛋就行。”她又添了一句。   孙夜融在一旁听见了楚沅说的这些话,他不由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玄离大约是真没见过她这样的,竟然还真的命人给她准备了席面,送上祭月台来,原本坐在地上的楚沅也终于坐上了铺着软垫的椅子,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十几道菜。   若如孙夜融所说,她的镯子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导致短暂的失效,那么她要等来魏昭灵,就还要花些时间。   可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如果他们取出了她身体里的魇生花,她会死,魏昭灵也会因为缚灵阵而死,如果她假意答应郑玄离配合他们重启缚灵阵,那也终究拖不了太久的时间。   她一边慢吞吞地吃饭,一边细细地思考着。   而郑玄离却分毫不关心她究竟是真心投诚,还是假意逢迎,反正时间很快就到了,若她是真的愿意配合那自然是好,若不愿意,他再让顾舒罗取魇生花也是不耽误的。   但在此刻,他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姑娘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白米饭,他竟也忍不住笑意满面,“朕该早些认识你的。”   楚沅闻声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朕便不将你放在水牢里了。”郑玄离继续说道。   他很少会有现在这样愉悦的情绪,上一次这样面对一个人时,坐在他对面的,还是那个不愿看他的秋瑛。   秋瑛。   郑玄离蓦地蹙了一下眉,他发现自己竟已经想不起他那位皇后的脸了。   “……”楚沅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索性埋头认真干饭。   一顿饭吃完,楚沅险些吃撑,大约是饭吃得饱了,她还真的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不能逃避入阵眼,也不能不释放魇生花的能力,那她索性就打乱顾舒罗阵法内的符纹排列顺序。   她在赵家看过赵凭霜练习阵法的本子,赵凭霜喜欢研究那些东西,那几天她正试着钻研怎么打乱阵法,楚沅看过她本子的几页,大概记得一些怎样才能使阵法失效的符纹排列顺序,吃饭的时候她努力地回想过了,到底准不准确她心里也摸不准,但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之下,她也只能试一试了。   将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天幕里的那一轮明月也已经越发圆融,时间已经到了,郑玄离看着楚沅走入阵眼,他再度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所以最好别耍花招。”顾舒罗轻瞥一眼身旁的这个姑娘。   “哦。”楚沅只随口应了声,并不看她。   要启动缚灵阵,就需要顾舒罗将被鬼面石灯里的光从地面映出的那一道又一道的符纹牵引出来,以严苛的方位准确关联起来。   暗红的光几乎将顾舒罗和楚沅都慢慢地包裹在其间,顾舒罗一壁挥动手指间的银蝶笔,一壁回身看向楚沅,“你怎么还不动手?”   楚沅翻了个白眼,手掌里涌出一簇流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或是真的感应到了楚沅魇生花的异能,所以顾舒罗便专心致志地去操控那些符纹一道道勾连起来,彼时红光外面,锦鲤瓷缸中的竹筷不断颤动,却始终没有倒下,那些柏木斗里的谷米间被宫人们点上了一炷又一炷的香,那烟雾缭绕,丝丝缕缕都浸入了红光之内。   此间的风声开始变得犹如鬼魅的哭嚎一般,天边雷声滚滚,闪电频出。   强大的罡风卷起高台之下临水而培的树木的枝叶,引得南泷湖里的水分流而上,汇聚于高空之间。   郑玄离微微一笑,手肘抵在扶手上,他估算着,大约此时数万的士兵都已在仙泽山下,只等缚灵阵一重启,他便要将那些醒来的夜阑人杀光,而那些还未来得及复生的,也将永远埋在仙泽山中。   夜阑人的体质再不一样又如何?他手握几十万兵卒,而夜阑如今复活的人也不过数万,那夜阑王魏昭灵别说要入榕城皇宫,他要进榕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过去,那原本已经逐渐成型的缚灵阵却慢慢地失了颜色,如注的水流猝不及防地跌回南泷湖中,天边的雷声也小了许多。   郑玄离面上的笑意凝滞,他蓦地站起身,紧盯着那包裹住顾舒罗与楚沅二人的红光。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那红光骤然破碎无痕。   彼时顾舒罗一掌打在楚沅身上,令其摔倒在地,吐了血。   她看向郑玄离,“陛下,这姑娘果真冥顽不灵,我一心融合符纹,可她却假意提供魇生花之力,在我身后将我排列好的符纹全数打乱……致使阵法失效。”   郑玄离面容霎时阴沉许多,在顾舒罗命人拿来一整套剔骨刀要取楚沅的魇生花时,他率先走上前去取出其中一柄剔骨刀来,毫不犹豫地扎进楚沅的肩胛骨里。   楚沅痛得厉害,颈间的青筋都显露出来,可她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郑玄离掐住她的脖颈,“你在拖延时间啊?”   他手中的剔骨刀又深入几寸,看见她浑身颤抖,肩胛骨的鲜血几乎染红了他的手,他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费解的神情,“可是为什么?”   “那夜阑王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这样为他的?” 第65章 似幻终非幻 沅沅,你不要睡,在这儿等……   楚沅已经痛得恍惚, 郑玄离虽是在问她,可掐住她脖子的手却分毫不留情,她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舒罗, 取魇生花。”郑玄离将带血的剔骨刀撤下, 扔到了顾舒罗的手里,站起来转身重新走向那把乌木椅。   鲜血温热, 沾了顾舒罗满手,她握稳了那柄剔骨刀, 垂首称是。   剔骨刀整整有二十一把, 要将魇生花的根茎完好地从楚沅的身体里取出来, 这每一柄刀都会用得上。   孙夜融看着顾舒罗招来宫人将楚沅按住, 而她蹲下身,手里的刀就要割开楚沅的手臂, 他不由手指收紧,神情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个时间应该是够了,可是为什么他算准该来的人却还没出现?   孙夜融望了一眼南泷湖岸, 那里仍是一片青黑的树影,映着几盏孤灯的光洒在粼粼水面。   不能再等了。   孙夜融蹙起眉, 刚要挪动步子, 却见楚沅手中银丝飞出, 直接割伤了顾舒罗朝她探去的手。   顾舒罗吃痛, 剔骨刀掉在地上, 楚沅挣脱宫人的手, 顺势捡起剔骨刀, 毫不犹豫地回身扎穿了她的手掌,顿时鲜血迸溅。   顾舒罗惊叫出声,那剔骨刀穿透她的手掌更深深地扎进了地面, 她眼眶痛得发红,仓皇抬头便望见那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冲她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头紧皱,面色更显阴沉,偏头看向身旁的侍卫。   守在他身边的都是会异能的纸影,如今得了他的命令,便全都朝楚沅走去。   四道气流如绳索一般重新将楚沅的手脚束缚,她连手中的见雪也都再握不紧,顾舒罗此时已经被楚沅激得怒从心起,她再度拿起剔骨刀,对准楚沅的左臂,可刀尖才触碰到楚沅的皮肤,她却听见孙夜融开了口:“等等。”   一时间,郑玄离的目光停驻在孙夜融身上。   孙夜融对着郑玄离低头行礼,面上带着笑容,“陛下,还是先让我给舒罗姐姐包扎一下伤口吧?”   他说着便拿出一条素净的手巾,走到顾舒罗的面前去,蹲下身抽出她手里的刀,又用手巾替她包扎那只被楚沅刺穿的手。   顾舒罗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又去看自己手上的手巾,她的神情这一瞬竟然也柔和了许多。   而孙夜融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楚沅,又忽然道:“舒罗姐姐,水牢里的蛇,是你的主意吗?”   顾舒罗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也还是点了头。   “这样啊……”   孙夜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手中的剔骨刀就刺进了顾舒罗的腹部。   尖锐的疼痛袭来,顾舒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去看自己的腰腹上的那柄刀。   那几名纸影反应极快,当即聚起流光打向孙夜融。   能守在郑玄离身边的纸影,异能应当是极强的,孙夜融一个人和他们缠斗,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   他被罡风震出几米开外,摔在地上吐了血。   “孙夜融。”   郑玄离站起身看向他,“你这是要背叛八户族,背叛朕?”   孙夜融唇畔染着血迹,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令人并看不真切他此刻的神情,“我从未真的将自己当做是八户族的人,也从来没有真的臣服过你,又哪来的什么背叛?”   “为什么?”   郑玄离此时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少年,八户族为魏昭灵所灭,而孙夜融与顾舒罗作为八户族中幸存下来的人,应该更加明白,只有依附于他,才能重振家业。   “八户族这么肮脏恶心的氏族,本来就不该存在。”孙夜融笑起来,脸颊的酒窝越发明显,“还有你们郑家,也该死绝了才好。”   “孙夜融,你与我是定了亲的,你忘了吗?”顾舒罗捂着腹部,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她仍然不敢相信,他竟然会伤了她。   孙夜融听到她的声音才从那些泥泞的记忆里回神,他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声音很轻柔,却也很无情,“舒罗姐姐,我最不肯听的,便是我祖母的话了,她说的,在我这儿都不作数的……何况,你整整大了我六岁,我可不喜欢比我大这么多的姐姐。”   顾舒罗那张柔美的面容顿时僵住,她像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一切。   孙夜融给她的那一刀是加注了异能的,此刻她五脏已损,躺在地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再动弹。   郑玄离在此刻却蓦地笑了一声,他走上前时,几名纸影不约而同地让开来,孙夜融见他朝着楚沅而去,便挣扎着起身想要往前。   一名纸影率先迎上去,孙夜融匆忙应对,根本再没办法靠近楚沅一步,他只能朝她喊:“楚沅!你清醒一些!”   楚沅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听到孙夜融的声音她就下意识地大睁了一下眼睛,她看见郑玄离在她面前蹲下来,也看见他拿起了一柄最尖锐的剔骨刀。   “看来,只能朕亲自动手了。”   鬼面石灯的火焰照得那刀剑好似淬了最凛冽的光,他的嗓音轻轻慢慢的,却让人脊背生凉。   楚沅本能地想要挣扎,可那道道流光化作的绳索仍然将她束缚着,令她根本没有办法躲开郑玄离越来越近的那柄刀。   只要沿着她左臂往上到肩背割开她的皮肤,就能看到与她血肉相缠的魇生花的根茎,要完整地将魇生花剥离她的身体,她大抵会被一寸一寸地割断筋骨血肉。   但在刀尖就要触碰到她手臂的一瞬,楚沅感受到她手腕上的凤镯忽然开始颤动,随后强烈的金光涌现,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气流层层荡开,引得郑玄离连连后退。   在浓重的血腥味里,楚沅忽然嗅到了熟悉的香,她睁开眼的瞬间,正对上那张冷白的面容。   夜风吹动他鬓边的龙须发,一双漂亮的凤眼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这样凛冽的风吹在她脸上都已经没什么知觉,楚沅还以为自己是死到临头触碰到了幻象,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思已经混沌不清。   “……魏昭灵?”她慢慢地,终于知道唤一声他的名字。   魏昭灵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俯身将她抱起来,令她靠坐在祭月台中央的那尊祭碑旁,他用手指轻柔地拂开贴在她脸颊的乱发,在见不到她的这些天,魏昭灵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他知道依照郑玄离的性子,是绝不会让楚沅好过的。   可此刻真的见到她了,他几乎不敢多看她那双血肉模糊的腿,也不敢仔细打量她苍白的脸庞。   她消瘦了太多,被他抱在怀里时轻得像只有一副骨架,脆弱得像只要他在稍用些力就能让她化为泡影消失掉。   他后知后觉地去看自己手上沾染的她的血,他才注意到她的肩胛骨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他那双眼瞳顿时更加晦暗沉冷。   “沅沅,”   他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来喂到她的唇边:“吃了它。”   楚沅望着他,像是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他要她做什么,她就本能地去做什么。   看她吃了药,魏昭灵才用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沾染的脏污血迹,“你不要睡,在这儿等着我。”   说罢,他便站起来,转身迎着这祭月台上所有人的目光,修长的指节稍稍屈起,便有流光锻造出的一柄剑悬在他的眼前。   他殷红的衣袖浓烈如火,被此间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郑玄离向来只问夜阑王之名,此时此刻,才算得上是他与这位死而复生的夜阑王的初次见面。   魏昭灵握紧剑柄,指节都已经有些泛白。   守在郑玄离身前的纸影冲上前来,魏昭灵抬眼,剑锋擦着空气发出铮然之音,荡开的强大气流将他们震出去,与此同时长剑脱离了他的手,飞出去的瞬间割破了他们的脖颈。   鲜血迸溅出来,却并没有沾染到他衣袂分毫。   大约是因为这祭月台上巫术符纹太多,勾动的阵法几经变换,刺激得魏昭灵太阳穴生疼,剑锋抵地,他握着剑柄稍稍缓了缓,便再度强打起精神同那些从祭月台底下跑上来的纸影缠斗。   冰刺接连刺穿了那些纸影的腰腹,长剑来回割破了他们的喉管,魏昭灵的身影如随风的影子一般飘忽变幻。   而彼时岸上的局势也变得混乱起来,有人匆匆上了高台,躬身对郑玄离道:“陛下!不好了,夜阑人闯入宫门了!”   拼杀声渐近,郑玄离看见岸上那灯影里已经乱作一团,刀剑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枪声也频频传来。   郑玄离见势不妙,便伸手将顾舒罗的银蝶笔牵引到自己手中,掌中随即积聚了明暗不定的光芒,他趁着魏昭灵仍在对付纸影的功夫便操控着银蝶笔将地面的符纹一寸寸引入半空,于是暗红的光色再度显现,南泷湖中的水流直冲天际,彼时天边雷声再起,闪电从生。   “王!”沈谪星飞身越过湖面才至高台之上,便见漆黑的天幕里被雷电编织而成的密网降下,闪着幽蓝光色的符纹一道道嵌在魏昭灵的身上,便成了沉重的铁索压得他步履越发沉重。   郑玄离原本并没有异能,这么多年来他都是靠剥夺他人的异能来维持自身,但他至今也还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办法去让自己身体里这些杂乱的异能变得圆融一些,所以此刻他强行重启缚灵阵时,自己也并不好受。   他脸上不断有蓝色的裂纹浮现,身体也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但见顾舒罗奋力将楚沅推进了红光之内,他还是弯唇笑起来。   除了楚沅自愿,或取出魇生花这两种办法,其实还有一种,那就是将其整个人都绞碎在阵眼里,虽然这样做会极大地消减魇生花的力量,但也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魏昭灵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身体已经被束缚得越来越紧,曾经遭受过的那种魂魄被生生剥离时的窒息感又再度袭来,可他还是勉强稳住心神,掌中的流光凝结成一道道的冰刺,狠狠地刺穿了顾舒罗的身体。   顾舒罗再次摔倒在地,冰刺见了血便开始融化,而她睁着一双眼睛,却已经没了声息。   魏昭灵不顾被幽蓝的锁链洞穿血肉的疼痛,用剑锋抵住地面生生地往前跃入那暗红的光色里。   “王!”沈谪星回头便正见这一幕,他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那名纸影的腰腹,回身要往那红光里去,却再度被冲上来的纸影拦住。   郑玄离操控着银蝶笔逐渐使得从南泷湖中上涌的水柱慢慢形成了层层包裹住祭月台的水幕,外面的人再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仍在拼杀。   魏昭灵勉力将楚沅推出阵眼,自己却陷在其间,那种被剥离生魂的窒息感折磨得他神思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他不由握住剑刃,想要通过这样的痛感来维持片刻的清醒。   也是此刻,祭月台上所有的巫术阵法顷刻消失,整个皇宫之内的阵法好像在瞬息之间都同郑玄离失去了感应。   郑玄离眉头紧蹙,一时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但眼下缚灵阵重启在即,他也已经顾不上那许多,忙敛住心神,专心用银蝶笔勾连符纹。   失去了一些巫术牵制,魏昭灵的痛楚减缓许多,他用剑尖抵在地面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可阵眼封闭,他一时没有办法出去,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符纹显现,如刀的气流擦着他的衣衫,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魏昭灵闭起眼睛,掌中聚起缕缕流光,犹如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他的身侧,他的脸庞已经被擦出几道血痕,但他蓦地睁开眼睛,周身的气流荡开,一霎烟尘四起,南泷湖中水花激荡。   困住他的阵眼骤然裂开一道口子,魏昭灵顺势一跃而出。   飞出去的长剑回到他手中来,在他将要朝郑玄离而去的那一瞬,他却看到楚沅的身体忽的腾空而起。   淡金色的光芒逐渐变得越发刺眼。   被水幕包裹的所有人都不由停下来,仰头看向她。   楚沅在落入阵眼时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此刻她双眼紧闭,身体悬在半空,金色的光芒在她腕骨间逐渐勾勒出了第五枚魇生花的瓣痕,她腿上和肩胛骨的伤口都在刹那间愈合。   周身的细碎的金色莹光随风漂浮,在触碰到包裹住祭月台的水幕时便瞬间将其击碎,层层水波急速下坠,重新落入湖中。   立了筷子的锦鲤瓷缸尽数跌落到地面,破碎成一堆的瓷片,那一盏盏的鬼面石灯也在这一瞬尽数熄灭,暗红的阵眼也陡然破碎。   郑玄离猛地吐了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若不是闫文清及时上来扶住他,他便已经跌下了高台。 第66章 长夜已更迭 夜阑重生,吾王万岁。……   第五瓣魇生花一开, 它的根茎就将永远融入楚沅的每一寸血脉里。   从此也再也没有人能够将其从她的身体里剥除。   所有的巫术阵法尽数失效,连缚灵阵的阵眼也已经被震碎,祭月台上一片狼藉, 那一根又一根的竹节筷早已在锦鲤瓷缸的碎片里融成青灰, 石灯里有融化的鲵鱼膏淌出来,在地砖上就像是凝固发黑的血迹。   楚沅身体下坠的瞬间, 魏昭灵便借着一旁的石碑一跃而起将她接住,她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了血痂, 一双眼睛却还没睁开。   魏昭灵将她再度放下来, 才回身去看对面被闫文清扶着的郑玄离, “一千年了, 你们郑家也真是没什么长进,对付孤的手段, 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缚灵阵?”   魏昭灵冷嗤一声,即便面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 却仍有一种无端的压迫力。   在这般深沉晦暗的天色里,他的衣袖仍如烈火一般殷红, 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带血的剑锋直指郑玄离。   彼时高台之下有大批的纸影匆匆跑上来, 但郑玄离还未来得及开口命令他们, 便见其中有两人率先出了手, 将周围的十几名纸影抹了脖子。   郑玄离瞳孔微缩, 却又见那两人翻身一跃, 便到了魏昭灵的身前,他们撕开脸上薄薄的一层东西,便瞬间露出另外两副容颜。   “臣来迟了, 请王恕罪!”   刘瑜最先俯身朝魏昭灵行礼,江永也不由跟着行礼附和一声。   到了此刻,郑玄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张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才开口:“夜阑王好手段,为了今日,你竟不惜让自己的臣子混入朕的纸影当中。”   怪不得,这宫里的巫术符纹会忽然失效,想来一定是这两个人趁着宫中打乱之际,去了他的勉政殿,关闭了所有的机关。   魏昭灵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江永当即扶住他的手臂,他咳嗽了几声,听了郑玄离这话便弯了弯眼睛,轻笑了一声,“能重活一次可不容易,孤总要为夜阑打算清楚,不是吗?”   宫内所有的巫术阵法皆由江永、刘瑜关闭,而缚灵阵只差最后一步,却被楚沅手腕开出的第五瓣魇生花损毁。   宫内火光四起,枪声,刀剑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郑玄离却又想起仙泽山下数十万人,他再度镇定下来,重新迎上魏昭灵的目光,“天道眷顾你们夜阑人,不但让你们复生,还给了你们特殊的体质,但那又如何?魏昭灵,以你数万之兵,还真想战胜我宣国几十万大军?”   随着他话音才落,地面便有强烈的震颤感,即便那连天的炮火并不在榕城,但在这里,在这祭月台上,仍能看到东边那一片像是能够将夜幕灼出一个洞来的连绵火光。   郑玄离满意地笑起来,“我郑家人入不了仙泽山,可朕的军队却可以,即便这炮火轰不穿那仙泽山的结界,但只要是从山上下来的人,朕一个也不会放过,那些还没复生的,朕也会让他们彻底埋在山石底下,再也没有活过来的机会!”   “那就试试看。”   魏昭灵拂开江永的手,轻描淡写。   到了现在,郑玄离那张天生温润的面容也终于不再有任何笑意,此间月辉与火光从湖面连绵交织于祭月台上,照得他那双眼睛更显阴冷,他夺过了闫文清腰间的手枪,迅速对准魏昭灵扣下扳机。   子弹从黑漆漆的枪管里飞出,却被魏昭灵的剑刃抵开,尖锐的一声响伴随着一簇火光一闪即逝,那子弹壳转瞬之间已经掉在了地上。   催动异能对郑玄离而言一直是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以常人之躯生生地将其他人的异能融合到自己的身体里必然是会有些难以承受的,但此刻他也已经顾不上太多,在魏昭灵飞身朝他过来的这一刻,他仍勉力释出异能,和魏昭灵在南泷湖上方打得不可开交。   彼时祭月台上,沈谪星带着江永等人也和剩下的那些纸影缠斗起来,南泷湖对岸更有拼杀之声连绵不断。   郑玄离的异能繁杂,虽然极强,却也只不过是一时之势,时间一久,他身体里四处冲撞的异能之息便令他十分难受,加之魏昭灵的异能压制越发强劲凌厉,郑玄离渐渐地就有些应对不暇。   魏昭灵周身有淡金色的气流不断涌动着,缕缕的寒气如缕缕雾色一般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掌中的流光凝作道道冰刺飞出,双指并拢的刹那,那柄长剑便好似受到牵引一般也朝郑玄离而去。   郑玄离匆忙化出光幕抵住冰刺,却在下一秒便被剑锋划破右手,那剑刃触碰到他的手时便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晃神的瞬间,原本在他前方的魏昭灵却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他身后,剑柄已经握在魏昭灵手中,郑玄离回头的刹那,那剑锋便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鲜血迸出来,魏昭灵冷白的侧脸乃至脖颈,都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郑玄离身体失去平衡,被魏昭灵握着剑柄,生生地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南泷湖里。   层层水浪翻覆,湿冷的味道弥漫,祭月台上的闫文清回头正看见这样一幕,他不由大喊:“陛下!”   魏昭灵还悬在半空之上,他冷眼看着那闫文清跳入水中将郑玄离带至祭月台上,那柄剑还在郑玄离的身上,而他的双腿几乎在水中已经被魏昭灵投入水中的一一道道冰刺给刺穿,冰刺见血融化,只剩破碎的衣料和数不清的血洞粘连在一起。   魏昭灵手指微屈,流光飞出去,打在闫文清身上,将其震出几米远。   随后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伸手握住剑柄,剑锋再度再深入几寸,穿透郑玄离的血肉皮肤直接嵌进了地面。   这般剧烈的疼痛,令郑玄离双眼瞪大,几乎已经有了血丝,大约是看见了被江永他们从勉政殿里带出来的那盏走马灯,其间的灯火仍在,却已有多张绢纸再也照不见一点儿光。   剩下的纸影已经不多了,郑玄离在那不断转动的灯笼间,临着那明灭不定的火光,他眼中的不甘与愤怒已经难以收敛。   手指间暗红的细丝陡然显现,牵动着那灯笼,任由细丝扎入一层又一层的绢纸。   原本正在与人打斗的江永和刘瑜瞬间僵直了身体,所有的纸影全部都倒在地上,包括闫文清,他们无一例外,身体好似被细丝勾连刺穿,此刻所有人都蜷缩着身体,发出极其痛苦的声音。   无形的烈火炙烤着他们的身体,好像他们都已经成了那走马灯上,一面又一面的绢纸,是要被那最中间的火光生生烧死的影子。   烧了他们,郑玄离便能在短时间内汲取他们的异能,但冰刺骤然贯穿了他的右臂,这一次也并未见血融化,如冰凌一般融着他的血肉将他的手臂禁锢在地面,血冰一簇一簇的,散出来的也不知是热气还是寒雾。   “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如此忠心?”魏昭灵偏头,轻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闫文清,彼时夜风吹着他乌浓的发,鬓边总有浅发轻拂他的脸颊,更衬得他面颊上的血迹十分鲜明。   闫文清已经没有办法再说话了,他喉间涌出大量的血液,他也无暇再去看郑玄离,只是仰着头想往南泷湖岸上看去。   那里,还有他没来得及收葬的郑灵信。   直至这一刻,郑玄离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消息,这皇宫之内火光冲天,本该为他守住宫门的臣子此刻竟也皆未出现在他身边。   “我郑家千年来存于此间,到头来竟然还是无法避免这一切……”郑玄离紧紧地盯着那立在他身前的年轻男人,“到底是朕无用,守不住这祖宗的基业,还是这天道原本就眷顾于你们夜阑人?”   “是你郑家先用了有违天道的手段对付孤,”   魏昭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凤眼微弯,声音却透着清泠的冷意:“又何必惋叹什么公平不公平?”   他回头看了一眼靠在石碑旁仍未醒来的那个姑娘,再回头对上郑玄离的脸,光线忽明忽暗,魏昭灵的双眼更显郁郁沉沉。   “觉得疼吗?”他忽然问郑玄离。   但他也没想着要等其回答,冰刺便再度撕裂他双腿上的每一寸伤口,如此反复撕扯,郑玄离腿上便不断有殷红的鲜血不断渗出。   “看来你是等不到他们给你好消息了。”   魏昭灵冷眼看着郑玄离因为那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他忽又望了一眼南泷湖岸,手指屈起的瞬间,剑柄再度握入他的手中。   郑玄离眼瞳里映出那剑锋的凛冽寒光,可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已经无法动弹,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颈间青筋凸显,郑玄离口中有鲜血流出,他躬起脊背,两三秒之后,他的后脑又重重地抵在地面。   瞳孔渐渐变得涣散,他的面部表情也定格在了最为痛苦的那一瞬间。   走马灯终于不再转动,中间的火光骤然熄灭,那一张张被锁在其间的绢纸忽而变得更为绵软,上面描画出的每一道影子都消失不见,绢纸被风吹着飘落到了南泷湖里,那走马灯便只剩下光秃秃,空荡荡的框架,每一寸都像是经年被血浸透过一般。   这一夜,楚沅腕骨间第五瓣魇生花开,散出去的点点莹光被风吹去了仙泽山里,于是原本仍是陶俑的几十万夜阑将士尽数复生,仙泽山在剧烈的震颤中山石倾倒,草木摧折,连常年覆盖于山中的冰雪都已渐有融化之势。   郑玄离的军队并不顾及仙泽山下附近百姓的死活,连续的炮火并没有轰穿仙泽山的结界,却令山下的百姓连遭负累。   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顾忌着郑家皇室的禁令,拖家带口地涌上仙泽山中,却又被宣国军队的子弹扫射得死伤无数。   因为有更多的夜阑将士复生,所以这场战争到了翌日上午,便出现了新的转机,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炮火渐停,一些终于归于了平静。   “王,何大将军胜了!”李绥真提着衣袂,满面喜色地步上长阶,又俯身朝魏昭灵行礼。   沈谪星等人在长阶底下,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一身血污,在听见李绥真这句话时,便全都对着高阶之上的魏昭灵跪下来。   这一战的胜利,便是魏昭灵和他所有的夜阑臣子们从此都能真正的重见天日,也是那早已被时间埋没得不剩下多少痕迹的夜阑真正的重生。   他们的王,终究带领着他们报了这累世的国仇。   此时没有一个人是不激动的,便是那一向古板肃正的张恪,也不禁红了眼眶。   而魏昭灵却在仰面看那越发强烈的阳光,这榕城皇宫里的积雪早已经融化成了水,自然而然地流淌下去,冲刷着地面并未干透的斑驳血迹。   天气明显不再那么寒冷了,竟好像在一天之间,这片土地终于罕见地迎来了阳春三月的温度。   “王,何将军请命,挥师南下,清理宣国以南所有残部!”有一名将士匆匆从东侧门尽头跑来,跪在长阶底下,高声禀报道。   攻破南陵十三城后,便很好地切断了南北两面的联系,而如今郑玄离已死,榕城已破,而南面却还有宣国残部试图反抗。   “允。”   魏昭灵轻轻颔首。   一时张恪率先俯首磕头,其他的臣子便也接连低首,他们的声音几乎响彻这禁宫:   “吾王万岁!”   宣国已灭,夜阑重生。 第67章 暮春意迟迟 没什么,亲亲你。   大抵是窗棂外有风吹来, 吹动着殿中的素色流苏帘摇曳翻飞,湿冷的气息拂面,楚沅的眼皮动了动, 忽然睁开了眼睛。   素白的幔帐上绣了银丝风铃花, 被风吹得层层开合,如水面波纹一般。   这并不是仙泽山地宫的金殿, 内殿里的陈设都很陌生,楚沅拥着被子坐起来, 拂开浅纱, 便见那半开的朱红窗棂外白雾茫茫, 掩去诸多景色, 只能隐约窥见一截探至窗前的树枝上,多添了几点柔嫩的绿意, 生着翠羽的鸟从雾气里掠过,飞去檐上看不到的地方,鸟鸣声却还是很清晰。   楚沅下了床, 穿上鞋走到殿门外面,她扶着门框便见四方朱红的宫墙, 眼前是偌大的院子, 横穿院中的流水之上是弯如月亮的石拱桥, 大约是因为这里的天气常年是寒冷的, 所以水里从未有荷花盛开过, 因而水面干净清澈, 其中游鱼清晰可见。   再往外走, 楚沅抬头看见长长的宫巷里,多的是弓着身子四处清洗地面残留的脏污血迹的宫人。   如果不是他们的穿着十分现代,用的冲洗工具也很先进, 楚沅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重新陷在了曾经她看过的那场梦里。   初登王位的少年在背靠山峦的桂殿兰宫中,被众人簇拥着走上阶梯,冕旒晃动的旒珠几乎遮掩了他大半的容颜。   一如此刻,楚沅亲眼看见他从宫巷的另一头走来,只是当初身穿玄金龙袍,身姿清癯的少年已在她未曾陪他经历过的那些年岁里慢慢地长成了这个男人。   天空下着绵密的小雨,带着暮春里最温软潮湿的味道,身着玄金龙袍的年轻男人撑着一柄浅色的纸伞,在他身后随行的是江永和刘瑜。   春萍和蒹绿手上都提着食盒,垂着头跟在后面。   纸伞遮在她的头顶,楚沅对上魏昭灵的那双眼睛,她听见他道:“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楚沅答了声。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魏昭灵扶住一只手臂,带回了殿里。   “这里算是最干净的一处,你暂时先住着,待一切收拾妥当了再搬。”魏昭灵才在桌前坐下来,便对楚沅说道。   适时蒹绿和春萍走上前来,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摆上了桌。   “你伤口未愈,饮食清淡些为好。”魏昭灵看她迟迟不动,便以为她是对这一桌的饭菜不满意。   楚沅捏着勺子,并不着急喝粥,“郑玄离呢?死了吗?”   “嗯。”   魏昭灵颔首应了一声,随即手指又抵在唇边咳嗽了好几声,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厉害,似乎是缚灵阵仍然对他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而在楚沅昏睡的这几天,他又忙于处理宣国余孽,还有南边送上来的战报,身体就有些不堪重负。   “你不舒服啊?”楚沅哪还有心思吃饭,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魏昭灵摇了摇头,又冲她笑了笑,只淡声道,“没什么大碍。”   此刻春萍等人已经退出殿外去,楚沅干脆把凳子挪到魏昭灵的身边挨着他坐,她一边喝粥,一边说,“你复国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居然睡过去了,大场面一个也没看到……”   随后她又笑着看他,“那今后你和李叔他们就都不用待在阴冷又昏暗的地宫里了,可以好好见见这外面的阳光。”   她回头去看殿外,清晨的浓雾已经散去些许,院子里的树枝已经添了点滴绿意,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原本寒冷的地方,竟然也开始有了季节的变化。   而从此以后,这里不再是宣国,而是夜阑。   楚沅喝完一小碗粥就再没什么胃口,在春萍和蒹绿进来收拾碗筷的当口,她注意到魏昭灵眼下两片稍显倦怠的浅青色,便拉着他往榻上去。   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楚沅就双手撑着下巴在床沿边趴着,那双圆润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睡吧。”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魏昭灵脑中时刻紧绷的那根弦好像变得松懈了些,他久久看她,也不闭上眼睛,又忽然开口:“沅沅,你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害怕吗?”   “怕啊,”   楚沅想起那阴冷的水牢,还有浑浊的水底那些看不清到底在哪儿的蛇,还是难免有些发憷,“要是郑玄离这会儿还活着,我非把那牢里的蛇都塞他嘴里不可。”   魏昭灵一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他伸出手将趴在床沿的她拉起来坐下,又道:“我本不想让你参与其中,却总有人一定要将你推入死局,是我未能早些察觉,才令你受了苦。”   “世纪大厦一直有人在等着我走进那个圈套,那很有可能就是杀死程佳意的凶手,而郑玄离要借我来发挥缚灵阵最大的效用,所以世家里,绝对有人是跟郑玄离有勾结的。”楚沅在水牢里时就已经把之前的事都已经梳理清楚。   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未必就是入梦之阵的后续,而是有心人刻意透露给她的消息,为的就是引她去世纪大厦。   魏昭灵思索着每一缕的细节,手指不经意地在锦被上扣了扣,“如孙夜融所说,华国的世家里的确是有人同郑玄离有勾结,你之前说杀程佳意的凶手身上有纸影的特殊印记,同时他又是世家里的人,而此刻郑玄离一死,纸影的控制解除,要找到此人并不容易。”   楚沅回忆道:“我记得我当时被那几个人带到宣国皇宫之后,我有一会儿是有些意识的,我听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是那个少女极为粗鲁地想要取下她手腕上的凤镯,那镯子磨得楚沅皮肤生疼,所以她才能勉强半睁起眼睛。   她当时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听那男人唤她阿箬。   “为了这个镯子,那女孩儿还想把我这只手臂都砍掉,要不是那个男人催促她赶紧走,我可能真的就成独臂人了……”楚沅想起来这事儿后背就有点发凉。   “她好像认识这个镯子,还知道阿璧族,知道你。”   魏昭灵闻声便垂眼去看她手腕上的凤镯,那颗原本落入郑玄离手中的情丝珠此刻正好好地嵌在里面。   “不着急,藏得再深的蛇虫鼠蚁,也都会有忍不住露头的时候。”   他半垂着眼睛,声音轻缓疏淡。   窗外雨声淋漓,逐渐盛大,仿佛是要将这深宫里所有陈腐肮脏的角落全部洗净,魏昭灵重新躺下来,几乎沉浸在窗棂外那潮湿朦胧的雾色里。   但他瞧见了床沿边的姑娘,她时不时地一直在往殿门外面望。   他忽然弯起眼睛,轻声唤,“沅沅。”   楚沅闻声回头,“嗯?”   “很想出去看看?”   他一下就猜中她的心事。   她向来是个不那么坐得住的姑娘,安静的时候总是很少。   “我听蒹绿姑姑说,李叔他们这会儿在吃烤乳猪,我也想去凑热闹……”楚沅冲他笑。   “那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吗?”他的手指轻轻牵住她的手,嗓音轻柔得不像话。   此刻他玄衣乌发,一张面庞冷白无暇,眉眼褪去了原本的冷淡阴郁,好像那双眼瞳里像是有最柔软清澈的水波一般,令楚沅只看他一眼,只听见他这一声轻轻的话语,便下意识地点头,“好……”   恍惚间,楚沅还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梦里的少年,那少年在最稚嫩的年纪仍学不会什么叫听话,什么叫示弱。   所以她见他一直被打骂,被折辱,被人按着脑袋埋进浑浊的水里去喝那肮脏的血水。   他永远是那样坚硬的脊骨,在最不堪的年岁里长成最尖锐冰冷的模样。   可是这一刻,他却在她的面前不自禁地表露出自己的贪恋与小心翼翼的期盼,还像个青涩的少年。   楚沅没有忍住,俯身去抱了抱他。   原本闭上眼睛的魏昭灵一瞬睁眼,他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又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了?”   楚沅闻声,抬起头看他。   她探身往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没什么,亲亲你。”   她还是那样理直气壮。   魏昭灵轻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弯弯的,在她眼中便比月亮还要漂亮,而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大抵这辈子很少是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觉得心中欢喜的。   “你快睡吧,我守着你,你再不睡着,我就没有烤乳猪吃了。”楚沅催促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你可以现在去。”魏昭灵说。   楚沅摇摇头,“我不,你快睡!”   看她如此坚持,魏昭灵便也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手指还牵着她的手指。   楚沅由着他牵,就坐在床沿看他。   窗外雨声未断,但此刻只这样看着他的脸,她心里便觉得十分平静圆满,她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一路来,能够陪着他走。   大概过了有半个多小时,楚沅坐得屁股都麻了,她静静地听了一下魏昭灵的呼吸声,确定他已经睡着,才轻轻地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朝殿门外面走去。   蒹绿就守在门外,一见她便笑着迎上来,“姑娘,李大人他们给你留着肉呢,此刻过去也是使得的。”   随后便撑起纸伞来,带着楚沅往外走去。   但在长长的宫巷里,楚沅在急促的雨幕间又间对面有一道清瘦的影子撑着伞走过来,待走得近些,楚沅才认出来。   “孙夜融?”楚沅开了口。   “我还不知道,魇生花开到第五瓣,竟能治愈你身上所有的伤,”孙夜融撑着伞在她面前站定,又冲她露出笑容,“真是神奇。”   “谢谢你救我。”楚沅还惦记着孙夜融那天在水牢里跟她说过的那些话,也记得他后来在祭月台上把剔骨刀捅进了顾舒罗的身体里,“只是我有些疑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答?”   “我是孙家的人没错,但我的母亲死在我祖母手里,我的朋友也死在她手里,那个地方没交给我任何人性,只让我觉得恶心。”   孙夜融仿佛早知道她要问些什么,而时至现在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并不是我父亲原配妻子的亲生儿子,他自己的妻子不能生,他在外头装作未婚,骗了我母亲生的我,然后又将我母亲像垃圾一样处理掉,把我带回了翠玉岛。”   那年孙夜融才八岁,在翠玉岛上见的血腥扭曲的事情越多,他就越发厌恶那个家族,厌恶郑家的桎梏。   在楚沅他们摧毁翠玉岛之前,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有异能,靠着装病装弱,他躲过了很多次的异能筛查,而在孙家被灭之后,他又去找了顾舒罗,和她一起进入榕城皇宫里,为的就是等待这样的时机。   在楚沅被困水牢,和外界失去联系之时,也是他通过在翠玉岛上敏锐地嗅到那刘瑜伪装的韩振身上特有的一种药草味道,才发觉纸影里混入了夜阑人。   也是因此,他才能给魏昭灵传递信息,并帮助江永刘瑜准确地找到皇宫巫术阵法的机关位置。   “我做这些说起来也都是为了我自己,你也不用谢我什么,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根本不可能毁掉八户族,更不提扳倒郑家。”孙夜融大抵是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在层层雨幕间,他长舒一口气,“现在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了。”   随后,他又看向楚沅,“既然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我也该走了,我这会儿来,本来就是想跟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啊?”楚沅问。   孙夜融那张清秀干净的面庞上满是闲适的笑意,“不知道,去哪儿都好,虽然是暮春,但这里总算是有季节的变化了。”   “我知道的事都已经跟夜阑王说了,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你那边世家里的水也许比郑家的水还要浑浊,一切要小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楚沅应了一声。   孙夜融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对她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雨幕更深的地方去,但在宫巷尽头,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烟雨朦胧的天色里,他几乎都看不太清她的身影,可他还是朝她招了招手,笑起来时,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   大约是看见她也朝他招手,他终于转身,垂下眼睛,撑着伞往前走。   那天,他在银白的月辉里看见了房檐上的姑娘。   她的卷发很张扬,笑起来也很漂亮。   让躲在檐下的少年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了她好几眼。   可是认识她,终归是迟了一些,所以这辈子,他们大抵是不会再见了。 第68章 夏日蝉鸣时 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楚沅一连失踪了好多天, 任由简玉清和赵凭霜他们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最后却还是她自己回来的。   “谢谢你啊赵叔叔,帮我瞒着我爷爷奶奶。”楚沅看着ipad屏幕里的中年男人, 感激道。   “他们二位年纪大了, 不好再为你担惊受怕了。”   赵松庭对着屏幕另一端的女孩儿笑了笑,随后又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几乎动用了所有世家里的关系去找你, 但却始终找不到一点儿消息,所以我想问问你, 你这么多天都去哪儿了?”   楚沅喝了口简玉清买给她的奶茶, 道, “在江陵的深山密林里, 抓我的人也真的很会找地方,春城和江陵一个南一个北, 中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我跑回来也真是不容易。”   赵松庭面上看不出怀疑的神色,他低着眼沉思了片刻, 神情变得严肃了些,“世家里一直有不安分的家伙, 这事我也清楚, 但我没料到, 这次他们竟然把手伸向你……可是他们抓你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知道我们世家里每年都有严格的筛查, 要是有人敢剥夺旁人的异能, 就一定会遭受严格的惩处。”   赵松庭蹙起眉头, “如果不是为了剥夺你的异能, 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楚沅并不清楚赵松庭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的魇生花,又或者说他知道她身上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她到现在还不敢确定, 所以她不能向他透露任何有关宣国郑家和夜阑的事情,此刻也只能故作不知。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程佳意,都说她是死于自杀,但我却在世纪大厦感受到了残留的异能气息,”   楚沅说着又抬头看向赵松庭,“相信凭霜已经跟您说了吧?我们用了你们家的阵法回溯了她死前的那一刻,我亲眼看见那个杀了她的凶手身上穿着你们世家里的衣服,而之后也是在那里,我被人暗算,然后被带去江陵……如果不是我的异能意外进化增强,也许我就没命跑回来了。”   “这件事我知道,你们那位同学的母亲闹得很厉害,身为世家之首,我们赵家是绝对不会允许破坏规则的特殊能力者逍遥法外,这件事我已经在着手调查了。”赵松庭说着又叹了口气,“五大世家里的每一个家族都根深树大,我也知道世家里有害群之马,可我一直都没能查清这在背后搅混水的到底是谁……但我既然是赵家的家主,又担着约束世家的责任,我就一定不会放任这件事不管。”   这世上到底还是普通人多,为了维护这个社会的安宁,世家本该以身作则,可偏偏他们内部却总有人暗地里做些阴私勾当,赵松庭也是这两年才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察觉到世家里出了问题。   “对了,赵叔叔,”   楚沅又想起来那个想要取走她凤镯的少女,“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阿箬’这个名字?她就是把我带到江陵的人之一,虽然我没有看见她的脸,但听声音,应该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   “阿箬?”   赵松庭细思了片刻,却依然没有什么印象,他抬头道:“世家里人太多了,何况各家里内客无数,你如果真想查这么一个人,我可以让人去找找看。”   事情都谈完之后,赵凭霜上来挂断了视频通话,坐在沙发那边的简玉清冲她们喊:“快,我点了小龙虾和烧烤,都来吃点儿!”   楚沅和赵凭霜走过去坐下来,简玉清先递给楚沅一串烤串,“你被抓到江陵的大山里去,一定受了很多苦吧?这第一串肉就给你吃!”   “可不是嘛,那江陵的山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大可密了,我在里面都迷路了,饿了没办法,就啃啃草啊树皮什么的。”楚沅顺嘴接了话,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啊?真这么惨啊?”   简玉清拿串的手微微颤抖,一时呆住了。   赵凭霜弯弯的眉毛蹙了蹙,不由将刚剥好的小龙虾也喂到楚沅的嘴边。   楚沅刚吃了一块肉,又笑眯眯地咬住了赵凭霜喂到她嘴边的龙虾肉。   “树皮是什么味儿啊?好吃吗?”简玉清咬着肉串,又忽然回头看向她,发出了疑问。   “甜的。”楚沅答得认真。   简玉清不敢置信,“真的?”   “你们家外面就有树,你啃啃不就知道了?”楚沅真诚建议。   “……不了。”简玉清果断拒绝,他又看到一直坐在落地窗那边的郑灵隽,就压低声音说,“也不知道我小叔这两天是怎么了,从国外回来就不高兴,我叫他过来吃东西他也不来。”   楚沅闻声,也不由看向郑灵隽。   此刻他正在看落地窗外的小花园,身体纹丝未动,像一尊雕塑。   她听刘瑜说了,郑灵隽在那边的亲姐姐在宫变当晚被郑玄离给杀了。   楚沅脱了塑料手套,站起身走到郑灵隽的面前去,她的声音很轻,只有郑灵隽和她两个人听得清,“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郑玄离一死,纸影的桎梏解除,而魏昭灵也将他身上的铜锁去掉,并且新封他为阳辛君,他不用再受任何人的控制,也当然不必要再回到春城来。   “我还有个傻侄子在这儿呢,”   郑灵隽终于有了反应,他回头看了一眼正专心吃烤串的简玉清,“虽然是假的,但我在这儿也有好多年了,习惯了和他们待在一起的生活。”   他是带着目的来到这儿的,可却越发觉得这里比宣国更有温度,这里常有四季,也有朋友,人与人之间更不必有那么多的防备,每天的生活都很简单,简单到他不由地生出留恋。   “现在也是不一样了,宣国成了夜阑,一切都在慢慢变好。”郑灵隽脸上添了些浅淡的笑意,大约是真的看到了那些曾经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贵族桎梏下的百姓们终于有了希望。   而新的夜阑,也终于在五月末尾,开始显露出入夏的迹象。   “走,过去一起吃吧。”楚沅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走到沙发那边去。   而郑灵隽回头时,正见简玉清和赵凭霜都在朝他招手,叫他过去。   他在这一刻才终于反应过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紧绷神经,再也不用背负任何目的,只是为了这些人而留在这里。   ——   五月一过,就快要到期末考试,楚沅失踪的事学校并不知情,因为赵松庭让人帮着给她请了假。   高二下学期其实已经没什么新的内容了,所以楚沅回来也没落下多少功课。   为了带给他们即将升入高三的紧迫感,每周的课堂小测验开始增多,楚沅在跟聂初文和涂月满视频的时候就答应过他们,这次一定要考好。   但第五瓣魇生花虽然令她所有的外伤都结痂愈合,但她的右手却在之前用见雪去扎顾舒罗手掌时也伤了腕骨,所以她现在写字不太灵便,还去医院打了石膏。   班主任于荣波允许她可以不用完成所有的作业,但楚沅这会儿还是坚持着用左手在卷子上歪歪扭扭地划来划去。   魏昭灵才走到殿外,抬眼便看见楚沅坐在他的书案前,左手里握着一支笔,正聚精会神地写字。   “王,郑家剩的贵族子弟,还有宣国的一些旧臣都说愿降……”沈谪星随着魏昭灵走上阶梯,并继续低声禀报道。   “还算清白的便先留着,其他那些不干净的,就都杀了吧。”魏昭灵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嗓音也是疏淡清泠的。   “是。”   沈谪星应了一声,随即便行了礼转身离开。   魏昭灵的脚步声很轻,楚沅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只是忽然嗅到幽冷的香味,她一抬头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看什么?”   大抵是发现魏昭灵在瞥她卷子上那些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字,她有点不太好意思,伸手挡了挡,“我左手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魏昭灵眼底浮出笑意,他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却先咳嗽了一阵。   “你还是得好好休息,前几天才累倒,你今天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你怎么吃得消啊?”楚沅看他脸色仍然很苍白,不由地搁下笔,用左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又忙着倒一杯茶给他喝。   夜阑初复,百废待兴,他身为君王要处理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但他此前在祭月台上强行突破空间限制来到她这里本就害他身体所受反噬加剧,再加上缚灵阵的作用,他身体承受不住,前些天便在处理政务时昏迷过去,卧床了几天才恢复了些精神。   书案后的椅子很宽阔,楚沅往右边挪了挪,又拉住他的衣袖让他也坐下来。   魏昭灵喝了口茶,眉心才舒展了些,随后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巫阳的药有奇效,我这些天已经好多了。”   “那药是吃一次少一次,”   楚沅没好气,“怕是根本经不起你这样不惜命的人吃。”   她有点不太高兴了,卷子上根本没写几道题,左手已经酸得厉害,她索性把笔塞到他手里,“我自己解题,你帮我写上去。”   魏昭灵垂眼去看自己手里多出来的那支笔,他停顿半晌,蓦地笑了一声,一双眼睛里添了些无奈的神情。   让夜阑王代笔写卷子,楚沅竟还十分理直气壮,“你不愿意吗?”   魏昭灵摇头,他原本清冷的眉眼仿佛都因她的目光而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轻声应,“好。”   时值六月,这宫里也越来越有初夏的样子,窗外的细枝绿意更浓,阳光越发耀眼,照得琉璃碧瓦,朱红宫墙更添一种绮丽辉煌之色。   楚沅原本是在看卷子的,她才说出一道题的答案,目光却慢慢地移向了身旁那人的侧脸。   他没有穿那身玄金龙袍,而是一身黛蓝的圆领袍,圆领里露出一截黑色一截白色的两层衣襟,玉冠束带,发髻规整,他此刻垂着眼睛,从她的角度看,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鬓边的两缕浅发迎着殿门外吹来的风轻轻拂动,她就那么傻傻地盯着他细腻无暇的侧脸看。   再没等到她开口,魏昭灵便有些疑惑,但在他才稍稍偏头时,身旁的姑娘却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这一瞬,魏昭灵眼睫微动,连他握着笔的指节都不由松了松,他偏头,看见她仰面望着他的模样。   他看见她在笑,于是他胸口的心跳忽然有点凌乱。   也许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时候,令他看着她的笑脸,就无端的,也不由弯起眼睛。   好像只是看着她的这个时候,   他才能感受到那照在她身上,落在她发间,肩头的阳光是有温度的,他会不由自主地欢喜,会因为她的亲吻而心生雀跃。   这一刻,魏昭灵握着笔的那只手指节松开,笔掉在了书案上,而他的手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侧过身,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第69章 相拥此夜眠 你是不是想我了?   值此深夜, 玉宸殿内燃着宁神的香,可魏昭灵却还未睡下,他穿着一件鸦青色的锦缎单袍, 坐在那一方书案后面, 轻瞥几眼手上的折子,笔尖的朱砂落于纸上, 他并未抬头,却开口道:“虽然郑家已除, 但华国那边, 可仍有人在盯着我们。”   “只是不知, 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绥真摸了摸胡子, 不由地皱起眉头。   “臣只怕,他们是早将这边的境况摸清楚了, 而我们在华国,却无任何根基。”张恪仍是那样板正严肃的模样。   “江永,刘瑜。”   魏昭灵抬首唤了声。   原本站在一旁的二人当即走上前, 行礼应声,“臣在。”   “容镜在华国, 你们带些人跟着郑灵隽去华国, 今后你们便跟着容镜留在京都。”魏昭灵说道。   “是。”两人异口同声。   魏昭灵适时将笔扔到盛着清水的笔洗里, 他站起身才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似的, 便又问张恪:“瀛巳城那边如今可清理干净了?”   “逃跑的郑氏子弟如今都已经被抓回来处决了, 各地郑家的残余势力也都已经收拾干净, 瀛巳城自然也已经恢复安定。”张恪答道。   自夜阑复国后起, 魏昭灵便将那些被郑玄离和他的先祖纵容的贵族连根拔起,被贵族垄断的企业接连被查处,那些藏在暗地里的勾当也都尽数暴露出来, 如腐肉一般被魏昭灵生生地割去。   而亡国的百姓却分毫不眷恋他们的故国,千年来被蛮横的贵族与上层的资本家们欺压,再努力生活的人也没有办法翻身。   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夜阑王魏昭灵重施法度,免去了一切所谓的特权,再也没有人能够游离在法律之外,赋税也随之减轻。   “只是……王为何忽然提起瀛巳城?”张恪面露疑惑。   “没什么。”   魏昭灵垂下眼帘,神情疏淡。   张恪与李绥真相视一眼,不敢再多问,随即行礼,道:“夜深了,还请王早些歇息,臣等告退。”   张恪话罢,便与众人一同退出殿外去。   一时间殿内寂静下来,魏昭灵走回内殿里,他立在那雕花屏风后,随手往浴缸里扔了几粒鱼食。   他眼眉变得柔软了些,唇角不自禁地弯了弯,他咳嗽几声,回身走到床榻边,又注意到了里侧的那只玩具熊。   魏昭灵明显有一瞬发怔,想来是李绥真带着人回仙泽山地宫时,连同金鱼缸和这只玩具熊都一同带了出来。   他在床上躺下来,扯过一旁的锦被后,便闭上了眼睛。   复国后的每一天他几乎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直到这两天压在他身上的政务才减轻了许多,头脑里的那根弦一旦松懈下来,他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大约是做了不太好的梦,夜半惊醒时,他额头已有了细密的汗珠,撑着身体下了床,魏昭灵走到朱红的窗棂边,推开了窗。   六月底的夜风只余凉爽,吹得他宽袖生风,猎猎作响,外面的月光洒在廊桥下的水波里,曾经宣国人洒进水底的莲花种子终于在这一年的六月开了花。   魏昭灵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觉夜长,转身之际,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那枚龙镯,情丝珠在其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瞬间有金丝涌来勾勒出一道光幕,他赤着脚走进去,穿越了空间的限制,停留在另一边蝉鸣聒噪的夜。   素色的窗帘半开着,遮挡不住那扇窗外银白如霜的月光,魏昭灵看了一眼窗外,又去看床上的姑娘。   他走过去将地上的薄被捡起来,重新扔到她身上。   楚沅原本睡得也不是很沉,晚上忘了插上蚊香液,害得她一晚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冷不丁地有被子砸在身上,楚沅一下子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想去摸枕边的见雪,可才摸到,她就看见了魏昭灵的脸。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你怎么半夜跑过来啊?”楚沅把台灯按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让他在床沿坐下来。   “想来看看。”面对她的目光注视,魏昭灵有点不太自然地侧过脸。   楚沅盯着他片刻,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去抱住他的腰,趴在他怀里仰头看他,“你是想我了吧?”   她向来如此直白,可魏昭灵却总是不善表达,他听见她的这句话,又躲不开她的笑脸,她的目光,于是耳廓难免有些发烫。   “我其实也很想你的,要不是期末考试,我每天都会过来的,”楚沅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所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魏昭灵不由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夏夜也不算安静,那透过纱窗钻进来的夜风吹起窗帘的边角,层层散开的涟漪像是能钻进人的心里。   “后天我们就去瀛巳城。”他忽然轻声说。   瀛巳城?   楚沅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抬头望向他。   “不是你说的想去?这才过去多久,你自己便记不得了?”魏昭灵垂眼看她。   他的话唤起了楚沅的一些记忆,她恍然,“这事我还真忘了……”   明明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又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她忘记的事,他却原来一直好好地记在心里。   心里难掩欢欣雀跃,楚沅不由的又笑,“那你今天不回去了吧?我明天是最后一天考试,你就在这边等我,行吗?”   “好。”魏昭灵环着她的腰身,应道。   楚沅却还觉不够,更得寸进尺,“那你可以来学校门口接我吗?”   “好。”他仍耐心地应。   像是在回应一个小孩子任何的请求,包容她的天真,也纵容她的所有。   “那快睡觉,要是睡不好,我明天考试可怎么办。”楚沅非常大方地让出了自己床外侧的位置,她翻身滚到里面。   魏昭灵停顿半晌,对上她的眼睛,他还是躺了下来。   楚沅把被子往他身上一遮,还嘱咐他,“你再热都不可以蹬被子,你身体不好,着凉了就又得喝药。”   她把关心的话说得已经太多,可每回魏昭灵听着,都还是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   大约是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同他念叨过这些,他竟也从没觉得烦,反而心里越发安宁欢欣。   台灯按灭,室内再度变得昏暗起来。   魏昭灵闭上眼睛静默许久,身旁的姑娘却忽然翻身缩进他的怀里,他一瞬睁开眼睛,借着浅淡的月光,他看见她闭着眼睛,却在抿着嘴唇偷笑。   她不说话,他便也重新闭上眼睛,只是薄唇也不由微弯了弯,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蝉鸣在他们的睡梦中慢慢消弭,好像这夜也从此刻开始变得安静。   天色渐渐转亮时,楚沅被床头的闹钟吵醒,她本能地伸手却没有探到床头柜去,而是摸到了冰凉丝滑的衣料,她睁开眼睛,魏昭灵刚好按掉了闹钟那聒噪的声音。   她还迷迷糊糊地在打哈欠,魏昭灵一手揽着她的腰扶着她坐起来,又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起来。”   楚沅之前起床远没有这样磨蹭,大约是因为他在。   她下了床拿了校服去洗手间换好,又洗漱了一番,才走出来在衣柜里找到之前给他买的衣服放在床头。   “下午五点来接我。”楚沅打开院门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提醒他。   魏昭灵才点头,那双眼睛却忽而定定地看着门外。   楚沅有点疑惑,一回头就看见了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三个人,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煎饼果子,还有一杯豆浆,除了郑灵隽之外,简玉清和赵凭霜都已经呆住了。   一时间,楚沅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魏昭灵一抬手,楚沅身后的院门便“砰”的一声关上,她吓了一跳,回头只能看见紧闭的大门。   楚沅走下阶梯,“你们大早上的干嘛啊?不去学校还往我家跑?”   “给你带煎饼果子啊……”简玉清跟上去顺嘴回了一句,随即他又甩了甩脑袋,“不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那个人是谁啊楚沅??”   “你还让他来接你,你自己又不是路痴你要什么人接啊?”   楚沅接过赵凭霜递过来的豆浆和煎饼果子,才喝了一口豆浆,她听见简玉清这话差点没被呛住。   “你懂什么?”郑灵隽拍了简玉清肩膀一巴掌。   简玉清回头看他,“我是不懂啊,不懂就要问嘛小叔。”   “楚沅,你快说,那个人是谁啊?虽然我一直觉得我长得挺帅了,但是刚刚那个男人那张脸简直……”   简玉清话说一半找不到形容词了,他半晌才憋出一句,“总之我还没见过能长成他那样的。”   楚沅吃了口煎饼,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男朋友。”   说完她就率先往前跑了。   简玉清只觉得自己咬进嘴里的不是煎饼,而是忽然塞进他嘴里的瓜,他瞪起眼睛,然后赶紧追上去,“楚沅!你居然早恋!”   赵凭霜也是一脸震惊,可她回头看见郑灵隽,“你早知道?”   郑灵隽也没反驳,只点了点头。   下午五点多,阳光却依然炽烈,浓荫里偶有光线顺着叶片之间的缝隙头下去细碎的影,有些晃眼。   楚沅走出校门便看见了马路对面树荫下的魏昭灵,他一身休闲装,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绿灯亮起,楚沅顺着斑马线走到他身边去,却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陡然停住。   “怎么了?”魏昭灵注意到她的视线,便也不由抬头瞥了一眼那个女人。   “那就是程佳意的母亲。”   楚沅看着她的背影,对魏昭灵说道:“程佳意死后,她几乎每天都要跑警局,找记者,还有来学校,现在保安都不让她进去了。”   “她一直坚持程佳意不是自杀而是他杀,闹得这件事到现在在网上都还留有余温,有人说她只是不想面对自己逼死了女儿的事实,可是我总觉得,她坚持自己的女儿是被人杀死的,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应该是有原因的。”   王雨娴一直在找媒体,一直在网上发帖,她像是故意在闹大这件事,且分毫不在意网友怎么骂她,说她是疯子。   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活在媒体的关注之下,她仿佛是刻意要让那无数的镜头注意她。   “可惜她挺不待见我的,我要是去问她的话,她估计也是不会跟我说什么的。”楚沅撇了撇嘴。   魏昭灵看着那女人半晌,却又将目光停留在她手臂间的米白色挎包上。   “你感受不到吗?”   他凤眼微眯,嗓音清泠稍低:“她身上有样东西。” 第70章 陶瓷厌胜钱 和疯子讲道理是最没趣的事……   原本打算是去吃饭的, 楚沅也没来得及,她和魏昭灵一路跟着王雨娴回了家。   王雨娴坐在客厅里发呆,楚沅在外面的小花园里透过落地窗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她身上能有什么东西啊?我没有感受到什么异能的气息啊。”   “不是异能, 倒是跟巫术沾点边。”魏昭灵的语气平淡,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他牵起楚沅的手走进客厅里, 呆坐在沙发上的王雨娴才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没回头, 便有一缕细丝般的流光渗入她的眉心,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直接昏迷过去。   楚沅看见王雨娴倒在沙发背上, 便松开魏昭灵的手,走上前去打开了王雨娴的包, 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才摸出来一枚陶瓷的物件。   王雨娴的包里除了手机、钱包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之外,便是这枚陶瓷做的钱币模样的物件最惹人注目。   那钱币是镂空的, 上面镌刻的是一个人的模样,而这个人的身体又被烈火困住, 脖颈间还有一条紧束的绳子, 那绳子很紧, 于是那人的脸就被镌刻得十分扭曲, 甚至吐出了长舌。   怎么看, 这陶瓷钱币上的图案都显得诡异渗人, 上面还有四个字, 可那却是楚沅看不懂的篆体。   “你认识吗?”楚沅把那枚陶瓷钱币递到魏昭灵眼前。   “不得好死。”   魏昭灵只看一眼,便轻飘飘地吐露出四个字。   楚沅越发觉得阴森恐怖,险些没握住那枚钱币, 她不由地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厌胜钱。”   魏昭灵将她手中的陶瓷钱币接过来,随意打量了几眼,便又道:“厌胜钱可以趋吉辟邪,也可以诅咒压制,很显然,这枚厌胜钱便是用来诅咒他人的。”   “诅咒?”   楚沅觉得自己后脊骨都有点发凉,她再将那枚陶瓷的厌胜钱看了一眼,“这玩意真的能咒死人吗?”   “有的可以,但这枚还够不上咒死人的程度,但被诅咒的人也不会太好过。”魏昭灵仿佛是对这枚陶瓷币来了点兴趣,“这种陶瓷做的厌胜钱并不常见,也还算稀奇。”   “那她明明是个普通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东西啊?”楚沅又看向沙发上昏迷过去的王雨娴。   “问问她,不就知道了?”魏昭灵将那枚厌胜钱收入掌中,随后便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楚沅看到王雨娴眉心的光痕散去,紧接着她眼皮动了动,悠悠转醒。   “楚沅?”王雨娴睁开眼睛最先看见楚沅,她又一瞬惊愕,随即又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指间还把玩着一枚陶瓷的钱币。   她一惊,反射性地去看自己的包,随即她便瞪起眼睛,嗓音变得尖刻起来:“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们这是擅闯民宅,我要报警!”她往包里伸手,要拿手机。   “王阿姨,别这么激动。”   楚沅在她拿出手机的瞬间就夺了过来,又冲她笑了一下,“我们没什么意思,就是你这枚陶瓷币挺特别的,想问问你在哪儿买的。”   与此同时,王雨娴发现自己身上宛如缠了细丝一般,根本再动弹不得,她内心的恐惧扩大,可这偌大的别墅只有她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救她。   一时间,王雨娴抿紧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阿姨,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女儿程佳意不是自杀的?”楚沅一直盯着她的脸,“网上声讨你的舆论那么大,可你却偏要往那些媒体的镜头里钻,偏要制造话题让自己陷在舆论中心,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身上,”   楚沅说着,一双眼睛便看向了王雨娴背后不远处的置物架,“你家里的摄像头也有点多啊,你是在怕什么?还是说,你在等什么人?”   王雨娴家里藏着太多的针孔摄像头,仅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楚沅就发现了好几个。   而听见楚沅的这番话,王雨娴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但她从来都讨厌面前这个女孩儿,“我凭什么告诉你啊?楚沅,我是没想到啊,原来你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怪不得之前那桩命案落在你身上,警察却又迟迟找不到凶手,你本来就有能够逍遥法外的能耐啊……我早就跟佳意说过,让她不要跟你这个杀人嫌疑犯来往,她不听,她不肯听!”   一提起程佳意,王雨娴便变得更加激动起来,不过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这个原来打扮入时,精致漂亮的女人现在不但苍老了许多,脸上还难掩松弛疲态。   楚沅听着王雨娴的声音就跟听蚊子嗡嗡叫似的,她掏了掏耳朵根本没放心上,但还没开口讲话,那边魏昭灵掌中流光顿起,如一只无形的手一般瞬间掐住了王雨娴的脖颈。   尖锐的冰刺散着缕缕的寒气,就悬在王雨娴的眼前,顿时吓得她还没骂出来的话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   “让你说话,不是说些没用的废话。”   魏昭灵站起来,挥开茶几上的那些东西,坐了下去,长腿交叠时,他将那枚陶瓷的厌胜钱扔出去,准确地投进了摆在另一边的玻璃鱼缸里。   那厌胜钱带着陶瓷莹润柔白的釉感,上面青蓝笔触勾描出的却是诡秘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图案,在入水的刹那,竟有殷红如血液般的颜色从中铺散出来,原本活泼的金鱼在一瞬之间翻了肚皮,死在水里。   “还以为你自己有多干净?一口一个杀人犯,到底谁的手上才沾了命债?”魏昭灵轻笑了一声,看向王雨娴,他那双凤眼里带着分明的嘲弄。   王雨娴无端地害怕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的汗毛一寸一寸倒竖起来,她嘴唇颤抖,连面部的肌肉都在细微地抖动。   魏昭灵面无表情,可锁住王雨娴脖颈的流光却骤然收得更紧,令她的面色发胀,泛着些紫色,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王阿姨,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看你也挺不顺眼的,但是有一件事至少我们是一致的,我想查清杀害程佳意的凶手,我看你也挺想的。”楚沅看王雨娴脖颈间的流光松懈了一些,便开口说道。   王雨娴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一双眼睛几乎憋出泪花来,她听见楚沅的声音,朦胧间抬眼看她。   自己的身体仍然无法动弹,脖颈间也因为那无形的桎梏而生生泛疼,喉咙像是被刀割过似的,王雨娴起初还是不肯说话,但对上魏昭灵那双漆黑阴郁的眼瞳,她还是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最终颤抖地开了口:“那是厌胜钱,是我去求的。”   “我原本以为我女儿是被我逼死的,只是后来警方交给了我一些佳意的遗物,那里面有一颗雪花楹的玉扣,这世上,我只在一个地方看到过雪花楹。”   楚沅只见过蓝花楹,红花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雪花楹,她不由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不知道,”   王雨娴摇了摇头,此刻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那么尖刻激愤,反而多了些平静,“我在那儿住了五年,却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后来我出来,也是被蒙着眼睛送出来的。”   那里的深宅高楼带着一种经年沉淀的腐朽木味,重重木楼堆砌包围形成一个或四方,或圆满的天井,所有的光只依仗那井口投射下来,却越发衬得那些高楼的屋檐显得漆黑又空洞。   斗拱雕刻出神神鬼鬼各种各样的脸,在那样的光线里,就更像是吃人的鬼蛰伏在梁上,时时刻刻都能化作巨大的身形,从上面一跃而下,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其间。   “和前夫离婚前,我一直住在那里面,那不是个普通人能待的地方,我以为他愿意送我出来,至少还是留着些良心在的,可是,”   王雨娴憋红的眼眶里不断有泪珠一颗又一颗地砸下来,仿佛是触及到了那段她曾经最想忘记的可怕记忆,她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嗓音也变得有些嘶哑:“可是他竟然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杀……”   楚沅一时呆住,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走向。   她以前没怎么听程佳意提起过她的父亲,好像从楚沅认识她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对于父亲,程佳意也没有什么印象,她说她母亲不愿意提,她也不敢问。   “你确定吗?真的是你前夫做的?”楚沅问道。   “除了他们家,没有人会有雪花楹的玉扣,”王雨娴虽然不知道那玉扣的用途到底是什么,可她很确定,那东西只是他们家才有的,“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能把事情闹大,让世家里的那些人都看看,他们那里头到底出了什么样的畜生……我只有一直往大家的视线里钻,才能多活一些时候,用这厌胜钱,把那个黑心肝的畜生引到我面前来。”   然后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女儿。   “可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去害别人的命啊,那厌胜钱上沾着人血,你整天带在身上你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楚沅当然明白那瓷白的厌胜钱在水里散出的血气代表着什么。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雨娴竟然变得越发的冷静,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反倒有些麻木,“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也是活不长的,一命还一命吧。”   楚沅皱起眉,却被身旁的魏昭灵按住了手背,随后她便看见一道光色浸入王雨娴的眉心,她再度昏迷了过去。   “和疯子讲道理是最没趣的事,”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先帮她一把,把她想等的人引来。”   楚沅点了点头,看魏昭灵一伸手便令那落在鱼缸里的厌胜钱突破水波,落到他掌中,淡色的流光将厌胜钱包裹得彻底,随后又消弭无痕。   “用一条人命灌注的力量终归还是薄弱的,这样才是最好。”魏昭灵终于满意,随后便将那厌胜钱扔到王雨娴的身上,他双双眼微弯,用素净的帕子擦干净了手,才牵起楚沅的手,对她道:“走吧,去吃饭。”   走出王雨娴的家,楚沅和魏昭灵打车去了一家春城有名的餐厅,里面的中式餐据说做得很不错,但楚沅一直也没尝过。   “我们今晚还走吗?”楚沅一边夹菜,一边问。   魏昭灵舀了一碗汤放到楚沅手边,“若走了,不就看不成今晚的好戏了?”   楚沅捏着汤匙,喝了口汤,“你确定那个人今晚一定会来吗?”   “来不来的,得看那女人的本事。”魏昭灵咳嗽几声,面上明明已经有了些倦怠之色,神情却还算愉悦。   “那吃完我们先回家一趟吧。”楚沅道。   “做什么?”魏昭灵抬眼看她。   “给你熬碗药喝,不然你总咳嗽。”楚沅记得自己上回就在李绥真那儿拿了几包中药回来。   魏昭灵眉心一跳,薄唇微抿。   “小孩子才耍赖不喝药,你是夜阑王,勇敢点行不行?”楚沅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十分揶揄。   魏昭灵盯她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一声,嗓音轻轻慢慢的,带着些漫不经意,“好啊。”   “……”楚沅忽然感觉有点不太好。   她莫名想到了在留仙镇的那个旅馆里,他捏着她的下巴把她花力气熬给他的汤药都灌进了她的嘴里。   两个人吃晚饭走出餐厅时,外面天色已经变得浓黑,人行道旁的路灯早已亮起,但此刻的夜风吹在人的身上却还带着些热烘烘的气息。   “来了。”   魏昭灵牵着楚沅的手才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一顿,帽檐下的那双凤眼犹带浅淡的笑意。   与此同时,   王雨娴家中所有的灯泡尽数碎裂,光线变得无比昏暗,只有落地窗外投射进来的银白光芒才隐约照见一抹朦胧的影子。   王雨娴却仍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托着一本她曾经出版的童话书,室内的光线已经不能让她看清纸页上的字迹,可她的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书。   “你来了?”   她蓦地开口,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冰冰的像个靠程序运转的机器。 第71章 前往海城后(捉虫)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   如果楚沅和魏昭灵一直待在王雨娴家或者是附近, 那个人便很有可能会察觉,所以魏昭灵在王雨娴身上放了东西。   只是他们再去王雨娴家里时,客厅里黑沉沉的, 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 也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   “看来不是一个人。”魏昭灵立在昏暗的客厅里,目光停在那本被好好放置在玻璃圆桌上的儿童读物。   王雨娴的电脑需要密码, 楚沅打不开,她扶着腰站了一会儿, 又在置物架上翻找出一枚针孔摄像头。   这种东西一般肉眼很难发现, 楚沅之所以会察觉到, 也完全是因为客厅里的窗帘掩去了太多的光线, 她站在置物架面前跟王雨娴说话时无意间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有一瞬闪烁的光斑。   楚沅找到了摄像头,把其中一个的卡拔掉, “我们先回去看看这个上面有没有拍到什么东西吧?”   魏昭灵轻应一声,同楚沅一起走出门去。   打车回到家,楚沅搬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又用了转换器插卡,点开内存卡上保存的视频画面, 楚沅挪动鼠标将进度条往后拉。   直到原本明亮的客厅里灯泡全部碎裂, 画面变得灰暗起来, 楚沅停了手, 她刚好听到王雨娴开口:“你来了?”   但除了王雨娴以外, 那一刻出现在客厅里的并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王雨娴大约也发现了, 她将那本书合起来扔到桌上,“你们是什么人?他呢?就是到了现在,他也不敢来见我吗?他那样的人, 也会怕见我吗?”   “他说你想见他,所以叫我来接你。”   藏在宽大斗篷下的男人有一副粗犷的嗓子,兜帽遮住了他的脸,让人并看不清。   “我不要去,那种鬼地方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去!”也许是他的话触动到了王雨娴脑子里的什么神经,她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这么一个普通女人你也要我来帮忙?”另一边少女的身形显露,她穿着一身连衣裙,头发披散在肩头,声音里透露着她的不耐烦。   王雨娴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也没有什么过分挣扎的余地,在少女话音方落的瞬间便见什么光束闪过眼前,她的身体一瞬软了下去,那披着斗篷的男人便上来将她扛在肩上,刹那间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干净。   楚沅合上电脑,对魏昭灵道:“我很确定,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女孩儿,就是在世纪大厦上暗算我,又把我弄到郑玄离那儿去的人,我记得她叫阿箬。”   虽然之前楚沅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是他们的声音她却是熟悉的,尤其是那个阿箬,她那副矫揉的嗓子,可真是怪独特的。   关于阿箬,赵松庭也帮楚沅在世家里查过了,根本就没有这号人,可是为什么她又会跟世家的人搅在一起?   “厌胜钱既被她拿走,要找她,并不难。”魏昭灵还记得刚刚在电脑屏幕里看那少女好奇地将那枚东西收入掌中的情形。   随后他手指间便有淡色的莹光跃出窗外,散入黑夜里。   因为在王雨娴的身上找到了新的线索,所以楚沅和魏昭灵去瀛巳城的计划职能暂时搁置,花了大概半天的时间,魏昭灵散出去的莹光才带回来消息。   那女孩儿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物件,如龙凤镯一般能够突破空间限制从千里之外的海城带着那男人来到春城,又悄无声息地和那个男人一起将王雨娴带去海城。   “海城?我记得在海城的世家……是余家?”   楚沅对那位姓余的家主印象并不深刻,那位老家主寡言得很,在他们世家的聚会上也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但人看着还是和善的,之后她被郑玄离的纸影暗算,那余老家主也跟赵松庭他们一起帮着找了她很久。   魏昭灵端着玻璃杯喝了口水,“想知道和郑玄离有勾结的是不是余家,还要先去海城。”   楚沅点了点头,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龙凤镯并不能凭空将他们两个人一起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之所以能将他们传送去仙泽山,是因为魏昭灵本就在那里醒来,那里也是龙凤镯最初开始生效的地方。   因而这次去华国海城,他们只能选择坐飞机。   海城靠海,满是热带风光。   下了飞机,楚沅和魏昭灵就打车去了提前订好的酒店,把行李放进房间,楚沅瘫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空调的凉爽温度很好地缓解了高温天气的热,她走进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又拿出来防晒霜涂好防晒。   她换了身花俏的裙子,又戴上提前准备好的墨镜,在脑袋上扣了顶渔夫帽,站在镜子前审视了片刻,才拿着防晒霜和另一副墨镜跑出去,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魏昭灵打开门,看见穿着一身红白条纹裙子的女孩儿站在他的门口,抬头看见他,还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   “外面太阳很毒的,这些你也用得到。”楚沅朝他展示自己手里的东西。   落地窗底下不远处就是酒店的一处游泳池,楚沅走进魏昭灵的房间里站在落地窗边,就看到了好多泳装美女和帅哥。   她回头看见魏昭灵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穿着立领的白色衬衣,搭着深色西裤,他的头发仍然很长,披散在身后却也并没有显得多不伦不类。   “我们现在就要去找阿箬吗?”楚沅问。   魏昭灵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口冰水,才摇头,“她并不知道你我已经发现了她,所以也没有必要那么着急。”   “那我们来这一趟是干什么的?”楚沅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魏昭灵指节握着的玻璃杯已经浮了些冷雾,还有些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滑,他闻言便抬眼看她:“你喜欢这里吗?”   楚沅一开始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了:“喜欢啊。”   海城是旅游胜地,每年来这里度假的人是数不胜数,这里的水果也尤其丰富,景色也很漂亮,楚沅还是第一次来。   “瀛巳城我们只能之后再去,”   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若喜欢这里,也是好的。”   楚沅一时看着他的眼睛,又忍不住笑,“其实去不去得了瀛巳城也没有那么重要,”   “你不用一直替我记得那么清楚,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已经很好了。”   她从前总不会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人听,大概是从父亲经常不在家,她必须要自己一个人管好自己的生活的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习惯这样了。   但是他,总让她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   魏昭灵那双凤眼微弯,连清冷的光影也在他眼瞳里变得温柔了些,他的声音仍是冷静的,“走吧,沅沅。”   楚沅最听不得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这样惯常会开玩笑打趣的人这会儿脸“腾”的一下红了,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却还佯装镇定,戴好墨镜,仰着下巴站起来,“那我们先去吃顿饭吧,有点儿饿了。”   酒店的餐厅后面就是大海,咸咸的海风味道很近,楚沅吃顿饭的功夫,净顾着看那边晒太阳的男男女女了。   还有小孩子抱着个沙滩球玩儿,楚沅看他玩一会儿球,又拿铲子开始铲沙子堆城堡,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蓦地听到很大的吸气声,带着某种阴冷的气息,有点毛刺刺的。   像是窒息的人忽然有了氧气般,猛吸一口,那声音弄得楚沅刚喝了一口椰汁,就呛得咳嗽不止。   无形的气流被魏昭灵打散,所有的普通人也都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楚沅咳嗽的同时,看到个脑袋锃光瓦亮的中年男人转身往餐厅另一边跑,她都来不及跟魏昭灵讲话,站起来就追了上去。   魏昭灵用纸巾擦了擦手,一手插在裤袋里站起来跟了上去。   他才追上楚沅,便见她皱着眉头站在洗手间门口。   “魏昭灵,那个卤蛋进男洗手间了!”这就是楚沅望而却步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怕进去长针眼。   魏昭灵摸了一下她的卷发,并没说些什么,只是走进了洗手间里。   洗手间里人并不算多,魏昭灵在第三个隔间门前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凭空凝结的冰刺已经悬在里面那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颈间。   “出来。”   魏昭灵瞥了一眼那扇门。   可里面的人却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洗手间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最后除了隔间里的那个光头男人和魏昭灵以外,洗手间就再没什么人了。   见里面的人迟迟没动静,魏昭灵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添了些不耐。   “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敢了!”   男人终于憋不住开口,连声音都在发抖。   明明他手上也是沾过不少人血的,剥夺人异能也是剥夺惯了,今天也是察觉到那个女孩儿的异能之息纯粹得很,他就动了心思,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男人分明没有半点异能之息显露,能力却如此强大。   他现在是万分后悔,不该动这样的心思。   可魏昭灵却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听他在里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冰刺毫不犹豫地穿透那中年男人的脖颈,魏昭灵垂下眼睛,看见从隔间里蜿蜒流淌出来的鲜血。   他面无表情,手指微动,一簇淡色的流火落入隔间之中,悄无声息地将那人的尸体燃烧得了无痕迹。   魏昭灵转过身走出去便在盥洗台前慢条斯理地洗手。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那个卤蛋呢?”楚沅连忙凑上去。   “死了。”   他轻描淡写,明明手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沾染任何脏污血迹,可他却还是洗得十分细致。   楚沅听到他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道:“我还说我想揍他一顿的,你怎么就给杀了……”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魏昭灵擦干净手上的水渍,看向她,叹了声,“但他好像并不愿意。” 第72章 夜半三更时 至少我能早些陪着你。   一整天的时间, 楚沅和魏昭灵还真就没有忙着去找阿箬,她躺在沙滩遮阳伞底下吃西瓜,又跟几个小孩儿一起铲沙子玩儿, 她不小心弄散了其中一个小孩儿用沙子堆起来的小城堡, 那小孩儿看着身量不大,哭声倒是震天响。   沙滩上好多人都在往这边看, 楚沅忙买了冰淇淋来分给他们,那小孩儿吃着冰淇淋才吸了吸鼻子, 奶声奶气地说原谅她了。   “不就一沙堡嘛, 哭得跟瀑布似的……”楚沅也没再跟小孩玩儿了, 她用勺子挖着冰淇淋吃了一口, 回到魏昭灵身边坐下来时还不由地掏了掏耳朵。   魏昭灵有些忍俊不禁,站起来去牵她的手, “回去吧,你的脸都晒得有些红了。”   楚沅原本没什么感觉,听见他这句话, 她伸手摸了一下脸颊,才有点细微的刺疼, 她忙站起来, 跟着他走。   吃了晚餐, 楚沅洗完澡在房间里跟简玉清他们打了会儿游戏。   “楚沅你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旅游, 都不带我们!”简玉清在队伍语音里嚷嚷个不停。   “傻侄子你能不能识趣点, 人家那是一个人去的吗?我们跟着去不合适。”郑灵隽声音里多少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忘了她不是单身狗这事儿了。”简玉清半晌才反应过来。   赵凭霜一向话少, 打游戏也并不怎么说话, 最多是听简玉清闹腾得不行才喊几声“别吵”。   楚沅一边敷面膜,一边跟他们打了几局。   面膜纸都有点干了她才放下手机去洗脸,涂护肤品。   熄了灯躺在床上很久, 楚沅抱着个枕头翻来覆去好久,她还是一屁股坐起来,按开了灯,跑出去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等了有半分钟,楚沅才见里面的人开门。   “怎么了?”魏昭灵看着站在门外的姑娘。   “我来看看你睡了没。”楚沅望着他说。   “看过了?”   魏昭灵半靠在门框,轻声问道。   他见她点了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双眼睛便不由地弯了弯,他极轻地叹了一声,随后便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进来吧。”   楚沅目的得逞,自然也笑得灿烂,她抬头挺胸地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来按开电视来看。   此刻已经是夜里的十点,外面都变得很安静,魏昭灵坐在楚沅的旁边陪着她看电视,两人之间并没有说些什么。   大抵是白天玩儿得有点累,又或是他在身边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所以楚沅的困意来得有些快,没一会儿她就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   魏昭灵关掉电视,俯身将她抱到床上去时,才一放下她,他便见她又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看他。   她看了他一会儿,又很自觉地往床的里侧拱了拱。   魏昭灵在她身侧才躺下来,她就又翻身到了他的怀里,埋在他的脖颈。   他听见她那带着些睡意的声音伴随着拂过他脖颈间的气息传来:“魏昭灵,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什么?”魏昭灵的声音仿佛是浸在她梦里一般,朦胧又轻柔。   “你是什么时候开口说第一句话的?”   关于魏昭灵的过往,楚沅也并非全部都梦到过,她只记得他家破人亡的时候还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哑巴,无论开心或是难过,他都不会表达,而后来再梦到他,他就已经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旁人的生死都在他的言语之间。   她有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学会开口说第一句话的。   而对于魏昭灵自己来说,他的过往并非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可难堪的事再回忆起来总归也是不愉快的。   但此刻听着她的声音,他心里却很平静,也没有什么犹豫的,便开口道:“我并非天生的哑巴,一朝落入泥潭里,便总有些好事者想方设法地想逼我开口,”   他的语气清淡,仿佛说的从不是自己的过去,“用长针刺进我的十指里便是他们想出来的好办法,也的确是因为那些长针,我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他是这样轻描淡写,可楚沅听了却睡意去了大半,她抬头望着他,“长针?多长啊?有这么长吗?”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了长度。   “差不多。”   只随口应了一声,魏昭灵按下她的手,觉得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瞪起来还真有些好笑。   “他们真不是东西!”   楚沅只要想到那样的针刺进手指里,她自己都有些幻痛了,她忍不住抓着他的手腕,开始一根根打量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骨节修长又白皙,好像无暇的美玉一般,看不出一点儿瑕疵,千年前的针孔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来。   “你把他们杀了吗?”她又问。   “嗯。”   魏昭灵屈起指节握住她的手指,“所以你不必气恼,我这人记仇得很,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死在我手里。”   原本就是由仇恨支撑着活下来的一个人,那些仇啊怨啊,他该是记得最清楚的,无论早与晚,他该报的,也都报了。   楚沅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他,在这样的时刻,她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她只能这样抱他。   “沅沅,睡吧。”魏昭灵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发顶,这样温柔的嗓音像是带着催眠的力量,让从楚沅这里逃走的睡意又渐渐回笼。   “你等我今晚再做个梦。”   她迷迷糊糊的时候,最像个小孩子,有些不经意流露的天真傻气。   “什么?”魏昭灵轻声问她。   “我要批发一大箱子的针把那些狗东西扎成刺猬……”   如果能够分享我的梦给你,   我最希望这样在你那些痛苦孤独的记忆里,添进去我这一笔,   至少我能早些陪着你。   这样的话,楚沅再没有跟魏昭灵说,她的呼吸渐渐地变得均匀清浅,大约已经去了她所设想好的那场梦里。   如果他肯睡,如果他没有像现在这样久久地盯着她看,也许,他今夜就能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去到她的梦里。   但魏昭灵却小心地挣脱开她的手,下了床,慢慢地扣好自己衣衫的袖口,再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姑娘,他便走出了房间。   时值深夜十二点,海城柳渔区的某栋新中式别墅里只咋水门汀处亮着几盏昏暗的壁灯,照得水渠波光尽显,层层铺展。   穿着一身浅紫色睡裙的少女悠闲地步下地下室,灯光折射在木架上摆放的红酒瓶身,偶尔透出里面浓得像血一般的酒液颜色。   除了好多的红酒架,还有一个足有三四米高的书架,那上面摆放了许多关于夜阑王朝的历史资料,或是民间有关夜阑的野史记载,又或者是她东拼西凑收集来的关于夜阑文物的剪报资料。   少女咬着巧克力饼干,在电脑桌前坐下来,戴起框架眼镜打开了空白的文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键盘。   看起来倒像是个普通的网瘾少女。   那枚陶瓷的厌胜钱就放在她的手边,而被那厌胜钱压着的,是一张由电脑绘制出的一双龙凤镯的图样。   “阿箬,不是我说你,这边老太爷给你开出了那么好的条件,你又为什么不答应?”接起一通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粗犷的嗓音。   “扎祁,让你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你愿意啊?”阿箬笑了一声,她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剥开一颗糖果扔进嘴里,“我给你们家办事是承你们家当年的情分,但我爸死的时候也没说,我要靠嫁人还啊。”   “这件事你最好别再跟我提了,不然下回,我可不高兴帮你们做那些脏活累活了。”她咬着糖果,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收敛殆尽。   “阿箬,你这些年在外头做了多少脏事儿,老太爷可不是没长眼,今天他能替你遮掩过去,明天他就能给你抖落出去,你自己掂量着。”男人的声音越发冷硬。   可阿箬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忍不住笑起来,那声音甜腻腻的,又带着点儿阴森劲儿。   “扎祁你可别吓我,你们知道我的事,我就不知道你们家的事?要抖落就大家一起啊,反正赵松庭这节骨眼儿不正查着呢吗?正好让他查到你们家来。”   说完,阿箬便掐断了电话,也不管那边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脸色,有没有在怒骂她不识好歹,她自己坐在电脑面前倒还是悠闲自得的。   又剥了颗糖放进嘴里,阿箬才在键盘上敲出了十几个字,手却忽然一顿,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当即站起来,才一转身,便见身后不远处的楼梯上已立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雪白的衬衣,衣角都规整地收进深色的西裤里,他宽肩窄腰,双腿修长,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耳后,一双清冷的凤眼生得最为靡丽惹眼。   他只静立在那儿,   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是在看一件在寻常不过的死物。   可阿箬看见他的脸,却不由地失声惊叫:   “……夜阑王?” 第73章 照片萍踪现 我才意识到,你也是个小孩……   地下室里静悄悄的, 阿箬僵直地站在那里,她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夜阑王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可揉了一下眼睛, 他的身影也没有被楼梯口的风吹散。   也是此刻, 她桌上的那张描画着龙凤双镯的图纸连同着压在纸上的那枚陶瓷厌胜钱仿佛被风带起来,轻飘飘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你认得孤?”   魏昭灵低眼轻瞥那图纸, 又将那枚厌胜钱攥进手心里把玩,声音清泠缓慢, 听在阿箬的耳侧便如笼上了层层纱雾似的, 带着些不真实的感觉。   从六年前开始, 她就一直在收集所有关于夜阑的资料, 为的就是要研究这位夜阑王身上的秘密。   而直至宣国灭亡之后,她才知道夜阑王复生的事。   “我早见过你的照片。”   阿箬心头堆积了太多难言的感觉, 她曾一直在纸上寻找的人,今夜就这样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这是多不可思议的事。   她脸上难掩兴奋。   而魏昭灵初听她提起“照片”两个字, 便想起之前楚沅同他说过,她第一次去魇都旧址时, 捡到过一张照片, 而那上面的人, 就是他。   只是后来魇生花种有了生机, 她晕倒后再醒来, 便再也找不见那张照片了。   阿箬才往前迈了两步, 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 便见凭空凝结的冰刺已经悬在她的脖颈间。   缕缕的寒气缭绕着,衬得他的眉眼有些朦胧冷淡,她满脸的笑意僵住, 竟有些莫名害怕他那双漆黑阴郁的眼睛。   魏昭灵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里的厌胜钱,“照片是哪儿来的?”   阿箬是个骄纵蛮横惯了的,她不高兴的时候便什么也不想说,此刻也是如此。   可魏昭灵却没那个耐心等着她开口,原本悬在半空的冰刺骤然刺入了她的右肩,与此同时另一根冰刺迅速凝结,又刺中她的左肩。   那样强大的异能气息释放出来,阿箬几乎避无可避,生生被冰刺钉在了墙壁上。   冰刺表面有淡色的流光缭绕,那大抵便是它遇血没有立即消融的原因。   阿箬痛得惊叫出声,可魏昭灵却恍若未闻,他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去,看她被钉在墙上无法动弹的样子,竟还扯了扯唇,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收敛神情,再度变得面无表情,“说。”   “是我爸爸……”   阿箬痛得眼眶里都积聚了泪水,或是因为她活了十七年还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气愤却又不敢表露,只是惊恐地看着他,“他六年前在新阳留仙镇的魇都旧址看见过夜阑的海市蜃楼,他在那里面看到了你,并拍下了一张照片……只是照片才拿到手,一晚上的时间就不见了。”   那是拍立得拍下来的照片,她只来得及看过一眼,就从此再也没见过。   至今她与自己的父亲都没能搞清楚,那忽然出现的海市蜃楼,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而此后他们再去魇都旧址多少次,也都没有再看到过当日那样的奇景。   可那样波澜壮阔,如一帧帧的电影一般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象,却仍给她心头留下了难以消散的震撼。   更不提那照片上的少年君王拥有多动人的眉眼,叫她当初只看过那一眼,便清楚地记了好多年。   可那少年君王此刻却就站在她的眼前,用最冷漠阴沉的神情打量她,便好像是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般,生生地击碎了她年少诸多的幻想。   “暗算她的,也是你。”   这句话并非是在问她,而只是用以陈述。   他将那张图纸随手丢掉,看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便不由想起在祭月台上看到的,楚沅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他脸上的神情一时更沉冷了些,那双眼睛里仿佛透不进一点儿光影,他苍白的面容在此间的灯火里更显无暇,修长的手指微动,便有一道冰刺深深地扎进阿箬左手的手腕。   她疼得尖叫起来,眼眶通红,情绪有些失控,“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害过你!”   魏昭灵却根本不屑答她,冰刺再度刺穿她右手腕,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阿箬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见如长针一般的两根冰刺已悬在她的眼前。   阿箬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史书上“姿容既殊,昆玉秀骨”的夜阑王,手段竟然也真的如此残忍可怕。   他明明生得这样一副好容颜,可此刻阿箬却觉得他的目光,他的笑意,全都如噩梦一般令人惊惧。   悬在眼前的冰刺未融,阿箬便见他又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把铜锁来,那铜锁被异能灌注生出凝结了铜锈一般的细丝绑在她的脚踝上,也是此刻她才听见他开口道:“这铜锁可是好东西,它能提醒你活着的时候该识趣些,不该说的话,你若是说给旁人听了,它便能生生地绞断你的这条腿,这细丝也能顺着你的血肉筋骨,把你整个人撕碎。”   大约是他形容得足够有画面感,阿箬听了,那张脸一时间便更加煞白,她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从小到大借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异能,只有她杀人折辱人的份儿,小半生活得顺风顺水,还从没像今夜这样任人鱼肉,挣扎不得的时候,她所有尖锐古怪的脾气都收敛起来,根本无法勉强自己保持镇定。   “让你将楚沅带去宣国的,是余家?”魏昭灵再度问道。   阿箬乍一听“楚沅”这个名字,她才反应过来魏昭灵刚刚说的暗算,也是指的楚沅,“你这样对我,是为了替她报仇?”   她答非所问,令魏昭灵皱了一下眉,灯影照着他冷白的侧脸,那一瞬锁在阿箬脚踝上的铜锁细丝便收紧了一些。   阿箬吃痛,眼眶里又多了些生理泪花,她哆哆嗦嗦地说道:“是,是余家,是余家的老太爷的指令,不只是我,那天在世纪大厦的,还有扎祁他们。”   “扎祁?”   “扎祁是余家老太爷身边的人。”   魏昭灵思忖片刻,“你去过余家?”   阿箬摇头,“没有。”   “那就去吧。”   魏昭灵双眸微弯,可却没有显露出多少温度。   阿箬静默无声,那些刺穿她手腕和肩膀的冰刺在刹那消融无痕,她整个人没了支撑,摔在了地上。   她终于看清了锁在自己脚踝上的那枚铜锁,身体几乎冷得彻骨,阿箬忽然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动静,她一抬头,便看见魏昭灵手腕间的那枚龙镯里幽蓝的珠子勾勒出淡金色的光幕。   光幕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她那一头卷曲的头发乱成一团,一双眼睛好像还带着些没醒透的睡意。   “魏昭灵你大半夜的跑出来……”她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了这间奇怪的地下室,也看到了趴在地上,形容狼狈的阿箬。   楚沅一见阿箬,就明白了魏昭灵这是干什么来了。   “你怎么醒了?”魏昭灵一开始有些意外,他或许是没想到这个平日睡得那样沉的姑娘,会在半夜醒来。   “翻身摔床底下了,脸着地,给我弄清醒了。”楚沅没好气地回一句,关于他瞒着她自己来找阿箬的这件事,她还暂时憋着没跟他计较,只是注意到地上的那张图纸,她捡起来,在背面又看到了铅笔素描出的一个人的轮廓,她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魏昭灵,“这不是你吗?”   楚沅不由转头去看阿箬,“你画的?”   “这总不可能是你刚画的吧?”楚沅看了看她还在流血的手腕,“你早就认识他?”   阿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情形,那夜阑王魏昭灵几乎是在这个楚沅出现的瞬间,他的气息,神态都无意识地缓和了许多,仿佛刚刚那个要用冰刺戳瞎她的双眼,说要生生绞断她一条腿的人,根本不是他。   所以此刻,阿箬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咬紧牙关,不肯回答楚沅一句话。   可楚沅却注意到了她的电脑屏幕。   文档里只有寥寥几行字,可楚沅扫了一眼,她就不由点开了桌面的一个文件夹,随手点开其中一个文档。   “……整挺好啊,还写小说呢?”   楚沅有点不太好形容自己这会儿看到这些文字的感觉,她挠了一下鼻子,问魏昭灵:“你要看看吗?这男主角好像是你诶。”   楚沅也没看多少,只大致扫了小半章,发现是个穿越小说,还是以夜阑王朝为背景的。   她都有点想坐下来追更了。   魏昭灵有一瞬怔愣,随即他便走过去牵起楚沅的手,要带她离开,可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回身再瞥阿箬一眼,那一瞬阿箬脖颈间的一枚袖珍的竹笛吊坠便落入了他的手中,“打电话给扎祁,说你明天就去余家。”   说完,他也不管那阿箬究竟是个什么表情,只带着楚沅走上楼梯,离开别墅。   “魏昭灵,你不是说不着急吗?”   在回酒店的路上,楚沅终于忍不住了,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怎么还瞒着我熬夜搞事啊?”   被她甩开手,魏昭灵也一点不气恼,他知道她的脾性,便弯了弯眉眼,轻声道:“因为这个,你便同我置气?”   “还因为这个。”楚沅把那张揉皱了的图纸铺展开,可上面的素描人像已经皱巴巴的不能看了。   她竟然一直攥在手里没扔。   魏昭灵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她这副样子有点可爱,于是他停下来,就站在她的面前,用手指替她梳理她那乱糟糟的的头发,“其实我原本没想瞒着你的。”   “那你是临时起意?为什么?”楚沅在路灯下,望着他的脸。   魏昭灵的那双眼睛是在看她,可又好像是想起了些白日里的画面,他的神情是缥缈的,“白日里见你同那些小孩儿玩得很开心,我才意识到,你也是个小孩儿。”   “我十八岁成年了,算什么小孩儿?”楚沅把那张纸又揉成一个纸团,差点没把它扔他脑门儿上。   “可我原本就不想让你帮我做任何事,我想你去过你喜欢的生活,就像你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你喜欢平凡的,普通的,没有波澜的日子,你想做个普通人。”   魏昭灵曾经不通爱欲,便也有过冷眼旁观她因魇生花而面临人生变故时的无措与恐惧,他记得她曾经是那么想要他将魇生花从她身体里剥除,她是那么害怕面对这个世界最为云波诡谲的那一面。   他曾经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曾经的他就是那样没有退路,只能踩着刀尖往前走。   那时他也只是带着些兴致,去教她不要逃避,教她面对被魇生花打破平静后的一切因果。   可是现在,   他却越发不能再如当初一般,看着她经历过那些血腥与疼痛的所有事,看着她被搅入这罗网不明的风雨里。   他想要还给她平静,   给她喜欢的生活,盼着她开心快乐。 第74章 生气也没用 这次你听我的,行吗?   “你就当我以前说的都是屁话不行吗?”   楚沅把手塞进衣兜里, “我以前只想着逃避,觉得装得像样点就真的万事大吉了,但是好多事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那会儿就是再不愿意, 不也还是搅进来了吗?”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她说着就也将他的一只手往自己的衣兜里塞, 牵着他在被路灯照亮的人行道上一直走,“我现在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至少我觉得现在比以前要过得开心很多。”   她说, “我也想让你过得开心, 你总是为夜阑, 为李叔他们想的太多,算的也太多, 但是你有什么时候,是想过自己的?”   即便是到了现在,埋葬千年之久的夜阑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他也仍要为了那片打下来的新土,和那些跟随他好久好久的旧臣而殚精竭虑。   大约是从那一千三百多年前始, 他早在不知不觉间, 就已经忘了该为了自己而思虑些什么了。   人世倥偬多少年, 江山改换多少遍, 他跨越的, 又何止是一个时代那么简单?但偏偏, 他的前半生同再醒来后的这段时光加起来, 也不过只是二十五载。   二十五载,他好像从没为自己活过。   再美味的食物于他都是味同嚼蜡,再好的天光春景在他眼中也向来没什么特别, 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温度来自于哪里,他更是从没注意过四季轮转之间的光景有多不同。   没有人教他,   也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小哑巴除了失去自己的血亲外,还失去了什么。   “其实也没关系的,魏昭灵,”   楚沅在自己的衣兜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侧过脸去看他,“我想着你也行。”   她相信这样的岁月还会很长,所以她迟早是能教会他的。   对于现在的楚沅来说,她很庆幸当初是魏昭灵教着她该怎么去面对一个完全超出常人认知的全新世界,那对她来说也并非是一个有多残忍的过程,相反,那反而让她变得越发勇敢。   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逃避解决不了的。   魏昭灵教会了她这个道理。   生活到底是要伪装出的无波无澜,静好无声,还是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活得明快恣肆些?   自欺欺人,原来是最没意思的事。   魏昭灵从不知道楚沅自己默默地在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可也的确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也没有人为他考虑这些。   心口温澜丛生,在此间被路灯照得显露出纤薄颜色的雾气缭绕着,他忽而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轻声说,“此刻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他朝她笑,一双凤眼弯起来,连淡色的唇瓣都带着轻柔的笑意。   在他最为年少的那些年,他还从未来得及看过这人间的风月,所以一颗少年人的心在他的胸腔里,也从未被埋葬。   遇见喜欢的姑娘,   他也终会不自禁地表露出些许纯粹青涩的心性。   只是看见她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竟也会觉得欢喜。   海城的夜风大概是最温柔的,吹着人的脸颊也不觉得冷,楚沅和魏昭灵回到酒店,没睡几个小时天就已经渐亮。   魏昭灵大抵是没怎么睡的,他起来坐在落地窗边喝茶时,眼下还衔着几分浅淡的青色。   楚沅也只比他晚起一个小时,她在洗手间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出来便给赵松庭打了电话。   “你说余家?”赵松庭听了楚沅的话明显有些诧异,“这怎么可能?那余老先生一向做派清正,他怎么会……”   “他们家到底有鬼还是没鬼,查一查不就知道了?”楚沅喝了一口温水。   “你想怎么做?”   赵松庭在电话那端问道。   “您说,我去余家做客的话,他们会欢迎我吗?”楚沅弯起眼睛,笑着问了一声。   “楚沅,如果真是余家,他们之前就想抓你,你现在去了不是正中他们下怀?”赵松庭不免有些担心。   “那不一样,我光明正大的去,要是进去了出不来,不就正好说明了他们余家的确有问题?再说了,他们家能在你们眼皮底下这么多年,我敲锣打鼓地去,他们肯定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毕竟您和其他世家都知道我在余家,不是吗?”   楚沅并不提魏昭灵的事,赵松庭便只以为她是自己一个人,他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才拿定主意,“我手头上的事最近太多,实在有些脱不开身,这样吧,我让我的两个儿子带些人去海城,你可以先去余家,但要跟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这件事,你就别跟凭霜说了,”   赵松庭叹了口气,“你跟她既然是朋友,也应该知道,她啊就是看着冷冷清清的,性子也跟你似的,倔得很,又好强,可她的异能如今仍无进益,我怕她因为你而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我知道,赵叔叔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楚沅应了一声。   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赵凭霜和简玉清卷进这些复杂的事情里来,这是她跟郑灵隽都心照不宣的事。   挂了电话,楚沅走出房间去敲响了隔壁的门,又跟魏昭灵一起去餐厅吃早餐。   “你别犹豫了,就算有个阿箬,你我不亲自去余家看一看,又怎么能知道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呢?”   楚沅刚咬了一口面包,见魏昭灵坐在她对面垂着眼睛不说话,便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余家能帮郑玄离做事,当然也该知道我有魇生花的事了,而现在魇生花开了五瓣,根茎已经彻底跟我的血脉融为一体了,他们要动歪心思也翻不出什么浪,也许还会多谢忌惮,我晚上九点去就好了,到时候你不也能悄悄过来了吗?”   “只怕余家人早已从阿箬那儿得知你腕上那枚凤镯的秘密,你一去,他们便知道我也在。”   郑玄离那一环扣一环的计谋是从楚沅和他之间的龙凤镯开始的,是余家的人发现了楚沅手腕上的便是阿璧异族的凤镯,是阿箬告知了他们那是阿璧异族的圣物,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地让凤镯的情丝珠失效,让双镯之间的勾连短暂消失,而郑玄离取出凤镯的情丝珠,更是为了防止双镯之间的感应恢复。   可是他们终究未能料到,这龙凤镯即便是少了一枚情丝珠,也是能够突破空间限制的。   此刻魏昭灵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开她腕上凤镯的搭扣,取出了里面的那枚情丝珠。   “取出这颗情丝珠的话,你要怎么过来啊?”楚沅摸着镯子,抬头看他。   “不取出来,他们是不会放松警惕的。”魏昭灵将那颗珠子收入掌中,“你不用担心,我会过来的。”   “你是又要强行突破空间限制吗?魏昭灵,那么做的话,你会被反噬的,那种疼你还没受够吗?”楚沅顿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眉头皱起来,“不行,你不是说阿箬那枚白竹笛吊坠也可以越过空间限制吗?她那个东西,比我们的镯子好用多了。”   “那东西是要鲜血去喂的,沅沅,若心性不坚,便压不住它,”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去尝试?”   “可你已经因为我而被反噬了好多次,你是一个人,没有人天生是不怕疼的,谁知道这种反噬承受得太多,你会不会没命?”楚沅脸上再没有一点笑意,摆在面前的早餐也再不能让她有分毫的食欲。   “没把握的事我向来不会去做。”魏昭灵对上她那双眼睛,嗓音清泠,却又透着些柔和。   楚沅再吃不下早餐,她吨吨吨地灌完一杯牛奶,只丢下一句:“我补觉去了。”   她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却分毫没有睡意,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落地窗外。   阳光倾落进来,刺得她眼睛有点发酸。   她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睁着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一整个上午她都没出门,连午餐也是服务生主动送到房间里来的,说是隔壁房间订给她的,下午她跟简玉清和赵凭霜他们一起打了会儿游戏。   “你怎么都不说话啊?”简玉清在队伍语音里问她,“你跟你男朋友吵架了吗?你吵赢了吗?”   “……没吵。”楚沅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打了两三局楚沅就没什么兴趣了,才放下手机,便听见了微信的提示音,她拿起来一看,是郑灵隽。   “你和我那半个祖宗怎么了?你们不是要去余家吗?”   楚沅打字:“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昨天夜里容将军那边跟我说的,我之前是郑玄离的纸影,我当然也知道这边的世家里也有他的纸影,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便是他们接应我的,只是他们捂得很严实,我也没看清他们的样貌,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准备跟江永他们来看看,毕竟王的安危才是最主要的。”   跟郑灵隽聊了一会儿,楚沅放下手机,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再醒来天色已经有些见黑,她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手机已经八点半了。   服务生送来了晚餐,楚沅站在过道里,看了一眼旁边的那扇门,她转身走进自己房间,看服务生将晚餐都摆上桌,她才坐下来,拿起筷子吃饭。   她才吃了几口,又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凤镯,搭扣里面已经没有情丝珠了,她垂下眼睛将玻璃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水。   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大约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楚沅一时更卖力地扒饭,匆匆吃完之后,她才用纸巾擦了擦嘴巴,看着面前出现的淡金色光幕,楚沅站起身来,走了进去。   隔壁的房间没有开灯,只有未曾拉严实的窗帘外面透出了交织而来的霓虹月辉,楚沅隐约可以看见窗外波光粼粼的一片海,那些光影照着床上的那一道身影,他竟仍然沉沉地睡着,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楚沅迈着极轻的步子走到他的床边,一双眼睛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忽的,她的目光定在了那件被他随手仍在里侧的外套。   她记得,阿箬的那枚白竹笛吊坠,就在他外套的口袋里。   于是她放缓呼吸,低下身,伸手越过他去够那件外套,她并不敢直接将衣服拿起来,生怕惊动他,就只能用手指去小心翼翼地探那外套的口袋。   大约是摸到了白竹笛吊坠的边缘,她没注意呼吸有些不稳,如稍凉的风一般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这一瞬,魏昭灵眼皮微动,骤然睁开了双眼。   “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仿佛还带着些朦胧的睡意,可在他的目光顺着她的那只手看去时,他不由眉头一皱,才要伸手,楚沅却已经握住了那枚白竹笛吊坠,同时闻声回头看见他的眼睛,发觉他的动作,她便想也不想地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也是这一刻,他身体僵硬的瞬间,那被楚沅握进手心里的白竹笛吊坠尖锐的尾端已经刺进了她的手掌里,一霎她鲜血满手,一滴又一滴地坠在他雪白的衣衫上。   她的唇还贴着他的,气息如此相近,她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她握着白竹笛吊坠的那只手。   “这次你听我的,行吗?”   值此长夜,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声音离他很近很近,“魏昭灵,你当初教我那么多,也不是为了让我只能躲在你身后的,不是吗?”   “有些事我究竟可不可以,你总要让我试了才知道,我不用你一直保护我,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是为了她,他才会数次不顾性命,不顾反噬地一定要去到她的身边,在那么多个他们一起经历的日夜里,他这样寡言的人,从前也很少会同她说什么温柔的话,可是因为他,楚沅才觉得父亲走后的日子,到现在才变得没有那么难过孤独。   “不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已经这样了,”   楚沅低头又亲了他一下,“你生气也没用。” 第75章 余氏重重楼 不听话的后果,你现在知道……   夜里下起了连绵的雨,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颜色泛黄的台灯,那光照见床上那个女孩儿的面庞。   她的脸颊带着不正常的红,额头满是汗珠, 明明身体烫得厉害, 可却好像有钻进骨子里的寒意令她止不住地牙关打颤,即便身上已经裹紧了两床被子, 她也还是冷得直哆嗦。   魏昭灵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才用热水浸湿过的毛巾, 他在床沿坐下来, 将她被白竹笛吊坠扎伤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垂着眼睛替她一点一点地擦干手上的血迹, 又替她上药。   包扎好之后,他再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又起身去换了热毛巾来替她擦额头上的汗,他此刻是沉默的,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的那双眼睛更是郁郁沉沉。   “不听话的后果,你现在知道了?”或是见她勉强睁开了眼睛, 他瞥她一眼, 开口时声音透着些冷淡。   楚沅根本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 那枚吊坠是靠鲜血养了百年的东西, 上面沾着的血腥煞气冲撞着她的神识, 引得她脑子胀痛难捱, 连听他说话, 她都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她的手从被子里慢慢地探出来,去牵住他的手指。   明明魏昭灵那时看到她那满手的鲜血,看她因为那枚白竹笛吊坠而陷入昏迷之中, 他便一时又气又急,而此刻心头纵是有再多的不悦,在被她轻轻牵住手指的刹那,他也不由地神色微动,到底还是软了些心肠。   他将毛巾搁到一旁,再俯身连同着被子一起裹着她,把她抱进怀里,这长夜于她而言该有多漫长,他也只能这样陪着她慢慢熬。   她的眼皮禁不住这夜的浓深,慢慢地合上,魏昭灵低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眼皮,才将她放下来,自己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站起身走到洗手间里去。   他手上还残留了她的血迹,他在柔亮的灯光里,慢慢地洗去自己手上所有斑驳的红,又对着镜子一颗颗地揭开衬衣的纽扣。   那衣衫也沾染了大片殷红的颜色,他将其扔到脏衣篓里,在浴室里逐渐升腾的水雾里,他转身走到花洒下,后背漂亮的脊线也渐渐没入白茫茫的热烟里,那镜子也变得模糊不堪。   洗去了一身的疲乏,魏昭灵再换了身衣服出来,一头乌浓湿润的长发披在肩后,他只堪堪用毛巾擦了擦,便在床上躺下来,再度把楚沅抱进怀里。   她一整晚都不太好过,意识也不太清晰,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是在半睡半醒间反反复复地折磨,天色渐亮时,魏昭灵才见她的体温和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但直到下午五六点时,她才真的睁开眼睛。   魏昭灵那张常年苍白的面容上有些倦怠之色,坐在落地窗边才喝了口茶,偏头便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儿正歪着脑袋在看他。   她面色如常,也再没有那种冷透骨髓般的感觉,最多是坐起来的时候,或是因为睡得太久,脑子有点发昏。   她竟真的靠着自己,生生地将那白竹笛吊坠上头所附着的阴森血气压了下去。   “魏昭灵,我脑袋好晕。”楚沅也摸不准魏昭灵此刻到底还有没有在生气,但见她醒来,他竟还坐在那儿,连话也不同她讲,她眼珠转了转,一手扶着脑袋皱起眉,装作一副难受的模样。   魏昭灵捏着杯子的手指微顿,片刻后他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去,坐下来,用指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太阳穴,“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如今又指望我做什么?”   明明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可偏偏还不忘嘲讽似的笑一声。   楚沅却在他话音才落时便抱住了他的腰,这一霎,他纤长的睫毛微动,不由低眼去看此刻已经埋进他怀里的姑娘。   “气性这么大做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楚沅仰头望他,特意朝他笑。   她笑起来的模样落在他的眼睛里,她的手还环在他的腰身,这一刻魏昭灵那张疏淡清冷的面庞上神情到底还是禁不住柔和了一些,他抿起薄唇,再未说一句话。   有了那枚白竹笛吊坠,楚沅便不用再借助龙凤镯,在去余家之前,楚沅先跟赵松庭的长子赵凭风取得了联系,时间抵达晚上九点,她便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余家大门口。   向这样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一般都还留存着些从前的气息与习惯,他们偏爱古色古香的宅院,更喜欢将山水顽石都收拢进自家的院子里。   楚沅背了一个大背包,戴了顶鸭舌帽,手里还拿着一份郑灵隽从赵松庭那儿带给她的地图。   余家并不在繁华的闹市,位置也并不好找,任谁也想不到,在旧城区的某个青石巷子里,那逼仄狭窄的一个宅门后头,原是别有洞天。   底下的破房子也有人守着,见楚沅带着赵松庭的手信,又握着世家里的地图,便点了灯笼请她往里去。   这破旧的老房子后面的一整座山原赖都是余家的,那山上石路蜿蜒,一般常被浅淡的湿雾笼罩着,犹如藏在人间里的仙境似的,缥缈朦胧。   那古宅颇有雅正之风,门前的石狮子也凛凛生威,楚沅才一踏上阶梯,那守在门口的人便已经注意到了她。   提灯的老人率先走上去,同那守门的人道:“这孩子是带着赵家主的手信来的。”   那人听了便先将楚沅打量了一番,又接过她递来的手信看了看,才点了点头,“请先随我进庄子里吧。”   只在楚沅跟着他走过第一重院门的这一刻,那早早睡下的余绍弘便被外头大儿媳的敲门声吵醒:“父亲,有个女孩儿带着赵家主的手信上门来了。”   “女孩儿?”余绍弘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向门外那道影子。   “是个叫楚沅的姑娘,看着年纪还挺小的,我问过了,她说是放暑假没事可做,便从赵家主那儿求了手信,来拜访咱们世家的。”大儿媳荣花是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在外头说话也是轻言细语,恭恭敬敬的。   “楚沅……”余绍弘几乎是在听见这个名字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便有一瞬透露出些锐利的光。   他穿上外衣,打开门走出去,便见荣花垂首站在柱子旁,他问:“她是先奔我们余家来的?”   荣花摇摇头,“不是,我听她说,她先去的是新阳的林家。”   新阳林家?   新阳离海城并不算接近,但五大世家原本就住得不近,这一点也没什么好推敲的,于是余绍弘沉吟片刻,便再对荣花道:“我记得你同新阳林家的三房媳妇儿是相熟的,你打个电话问问她,看看是不是有个叫楚沅的姑娘才去过他们家。”   “是。”荣花恭敬道。   余绍弘这才拄着拐杖走下阶梯,往前厅去。   楚沅这辈子还没有真的亲眼见过这样的古宅,走进来这第三重院子,一重一重的木楼四方相对,天空便被收拢得只有四四方方的那么一块,此刻天色已经黑透,若非是飞檐之下点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楚沅便要以为自己是身在一口深井之中,仰头之时才能窥见那一方天色。   院内种着一棵雪花楹,那花瓣层层叠叠如白雪一般堆积在平整的青砖上,在此间的灯火里被照得有些半透明的晶莹,香风花雾里,这里便更如被重楼深锁住的一片天地。   “楚沅啊,来了怎么就站在这院子里发愣?”院门处忽然传来一道慈和的声音,还透着些笑意。   楚沅回头看见余绍弘,他正拄着拐走过来,又在问那提灯的老者,“老丁,怎么不让这孩子进屋坐着?”   “是您院子里的这棵雪花楹太漂亮了,我才想在这儿多看会儿。”那老丁还没开口,楚沅便先笑着说道。   “我这么晚来,是不是打扰到您休息了?”楚沅说着露出了些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她有些局促,又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余老先生,我原本来海城是打算先自己在外面玩儿两天再来拜访您的,可是我今天在外面钱包手机都被偷了,酒店也没续房费,所以……”   余绍弘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他拄着拐将楚沅迎进厅里,邀她坐下来,又命人给她倒了杯水来,“这夜还长着,你小姑娘家家的,晚上就别喝茶了,不然耽误睡眠。”   说着他又笑叹:“你还年轻,可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要睡个好觉现在是有多难喏……”   “你是今年异能测试的第一名,是少年英才之辈,来了我余家便是我们的座上宾,你在这儿住多久也是无妨的。”   余绍弘一壁说着这样的话,一壁又用那双眼睛不经意地去看她衣袖里露出来的半截凤镯。   里面并没有那颗幽蓝的珠子。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神情变化。   “那就谢谢您了,我其实也就是好奇你们世家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才去找赵叔叔要了手信,趁着这回放假四处看看,我也没想着这边的小偷这么厉害,我手机钱包都能给丢了……一会儿还得麻烦您借我个手机和银行卡,我让我爷爷打点钱过来,不然我怕是连回都回不去了。”楚沅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模样。   “这些都不是问题,你也不用担心钱的事,这些啊我也是出的起的,只是你这小姑娘见了新阳林家的气派门庭,可还瞧得上我们余家这老宅啊?”   他开玩笑似的,像是在说宅院的事,可楚沅却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于是她笑了笑,“林家是旧西式的洋楼别墅,您这儿可跟旧朝的雅致园林似的,都是各有各的风韵。”   “是啊,我还记得林家南边儿有个棋楼,那里头收藏的可全都是林山海那老家伙搜罗来的棋子棋盘啊。”余绍弘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话。   楚沅脸上不由流露出了些疑惑之色,她望向余绍弘,“那棋楼我也去过的,但是好像不在南边啊,是在西边的花园后面。”   “是吗?”余绍弘随即抚掌一笑,“也是我老糊涂了,一两年没去林家,便忘了那儿的东南西北了。”   楚沅脸上仍然挂着职业假笑,忍着没翻白眼。   荣华适时从外头走进来,见她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他才又笑着对楚沅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这上山的山路也是不好走的,你怕是也累了,便让我这大儿媳先安排你住下来吧,有什么都明日再说。”   “好,谢谢余老先生。”楚沅站起来说道。   荣花唤了人来接了楚沅的背包,然后便让那人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带着楚沅往客房去。   楚沅已经离开,可余绍弘却还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直到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才开口道:“庆阳,你说这姑娘是发现了什么,还是真就是来拜访我的?”   余庆阳在余绍弘的面前站定,“她的凤镯里没有情丝珠,想来那珠子落入郑玄离手里又还有什么能被她拿回去的可能?估计已经被郑玄离给毁了,那位复活的夜阑王也不可能通过她来到这里,我们没有什么把柄落在那边,现在郑玄离给我们余家的桎梏也已经解除,我们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在这儿的这些天你都盯着些,叫下面的人最近也都安静些。”余绍弘面露疲乏之色,拄着拐杖站起来,嘱咐余庆阳道。   “儿子知道。”   余庆阳低声答道,但见余绍弘抬步要走,他便又忙唤了声,“父亲。”   余绍弘闻声便再次看向他。   “您真的要让甘尘娶阿箬?阿箬才十六岁,您觉得甘尘会愿意吗?”余庆阳即便知道父亲并不想听他提起余甘尘,可此刻他也还是禁不住开了口。   “阿箬只能成为我们余家人,才能真正为我们所用,”   余绍弘的脸色有些发沉,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余庆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让扎祁又把那个女人带回来了,这一回,那个女人决不能活着离开我们余家。”   “父亲……您就不能放过甘尘吗?”余庆阳那张向来阴沉冷戾的脸此刻却因为自己的弟弟余甘尘而显露出几分心酸之色,“甘尘他被您关了这么多年,这还不够吗?”   “庆阳,做好你该做的事。”   余绍弘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冷着脸离开了。   这夜越发的浓深,一重又一重的深院里从不缺少雪花楹的身影,那么茂密的一簇开在每一重的院子里,雪白的花瓣落得到处都是。   荣花叫人收拾好了房间出来,将楚沅的东西放好,又听她说没吃晚饭,便让厨房做了一顿饭送来。   饭菜端上桌,屋子里只剩下楚沅一个人,她拿着筷子才吃了几口,便瞟了一眼那轩窗。   她站起来走过去开了窗,低眼便见那一道纤瘦的身影踩着飞檐上的瓦片,缩在窗下。   她不由笑了一声,“这么快就找来了?”   楚沅知道这楼底下一定有眼睛在盯着她,而阿箬缩在窗下的那片阴影里,倒是与这夜色也融为了一体。   她回头端了碗过来,装作看外面的风景,阿箬却忽然将衣袖里的一条毒蛇放出来,那毒牙都已经龇出来了,楚沅把碗往窗台一放,见雪的银丝飞出瞬间穿透了那毒蛇的身体,她一把将蛇抓住,与此同时,见雪的银丝已经彻底将阿箬缠住,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楚沅握紧见雪,将她紧紧地禁锢在窗台下面,又将那条还没死掉的蛇凑近阿箬的脸,“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惹啊?”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此刻探身往下,那些在黑暗里盯着她的人也根本看不清她到底在做些什么,她都快把蛇脑袋贴近阿箬的嘴巴了,看阿箬鼓起眼睛有无可奈何的样子,楚沅不由弯起眼睛笑,“郑玄离之前也用蛇对付过我,我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把那些蛇塞进他的嘴巴里,今天你特地给我送条蛇来,是不是想让我在你这儿圆梦啊?”   “王雨娴在哪儿,说。”楚沅收紧银丝。   阿箬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与愤懑,也只能如实说道:“她被关在卓云院里,那是余家二儿子余甘尘的住处。”   余甘尘。   那大概,就是程佳意的亲生父亲了吧?   “余家的地图你画了吗?”楚沅又问她。   阿箬咬紧唇瓣,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在我袖子里。”   “你袖子里没蛇了吧?要是有,我就抓出来直接塞你嘴里。”楚沅说着还把那条被她捏的奄奄一息的蛇再往她面前凑了凑。   阿箬虽然玩蛇,但也从没试过这样近距离地被那冰冷的蛇信擦过鼻尖,她忍不住颤了一下。   楚沅从她衣袖里摸出了地图,再度将见雪握紧,她用手肘抵住阿箬的脖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还记得你之前还想砍了我的手,我这个人很记仇的,所以你最好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没你事了,走吧。”   说完,楚沅便站直身体收回见雪,将那条蛇扔下房檐,同时憋足了劲,大喊:“救命啊!有蛇啊!!”   阿箬已经离开,院子里灯火通明,那扎祁从院门外面跑来,便见楼上的女孩儿端着饭碗站在窗前,而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条还在动来动去的竹叶青。   “你没事吧?”扎祁抬头问了声。   楚沅拍了拍胸口,又扒了口饭压惊,“扎祁大哥,你们这儿怎么还有蛇啊?它刚刚都差点儿钻我饭碗里了!” 第76章 静听楼外雨 我是在夸你,吹彩虹屁。……   余家人哪有玩蛇的, 这庄园里每日也都有人打扫,当然不可能藏着什么蛇虫鼠蚁的,但前日阿箬上余家来了, 这竹叶青不用问, 必是阿箬那丫头的。   但扎祁当着楚沅的面,也没多提什么阿箬, 只是命人将楼里仔细地打扫了一遍。   “阿箬,这是在余家, 不是在外头, 那楚沅是光明正大进余家来的客人, 你放蛇过去是什么意思?”   少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扎祁看着她的后背,脸色并不算好。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阿箬并没有转身, 声音听着也不咸不淡的。   “我警告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你要是坏了老太爷的事,可就没命活了。”扎祁一向是肃冷的, 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却又缓和了一些, “阿箬, 你以为老太爷会怕你这么个小姑娘?你以为你握着余家的把柄, 可他如果想要你的命, 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你别看老太爷现在对你礼遇有加, 那是因为他还指着你好好地做二爷的新妻, 你若是再摆谱拿乔, 他可是会不耐烦的。”   “扎祁,那余甘尘比你都大十几二十岁呢,”阿箬仍枕着那软枕, 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说着又笑一声,“我以为至少你是不会像他们一样逼我的。”   扎祁有一瞬怔忡,他看那少女终于从床上坐起来,转头看向他,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竟有点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扎祁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丢弃在川藏公路上,碰巧余老太爷从锦州回来,在路上看到了他,并发现他有异能,便将他捡了回来抚养。   而阿箬十一岁时没了父亲,她父亲是余家的内客,而她又在异能上颇有天资,所以这些年来,她的一切全有余家资助。   扎祁和阿箬算是搭档,这些年也帮余老太爷做了不少事情,对扎祁来说,他在余家从来也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人,而阿箬同他一起做事五年,在他心里她便早如妹妹一般,她性子古怪难驯,这些年做的所有出格的事儿都是扎祁帮忙遮掩的。   “扎祁,这么多年来我惹了很多事,那余家主不让我杀的人我也杀了很多,你明明每次都帮了我,为什么这一回,你却不帮我了?”阿箬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去,仰头看着他。   他是藏族人的长相,骨相都生得十分硬朗深刻,皮肤也是黝黑的,身形高大得很,只是一副嗓子大约是儿时便在那公路上被高原的风吹坏了,所以总是粗粝难听的,“阿箬,这是老太爷的意思,他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也没有资格阻止。”   他都算不上是余家的养子,又怎么能够在老太爷面前多嘴呢?当然这么多年来,他也习惯了只听从命令,从来不会过问老太爷的事。   “你们都在逼我,那怎么不去逼你们二爷呢?他念念不忘他的前妻,你就听话地把她接来了,你们余家是想怎么样啊?要我嫁给他,又要替他养着他那位前妻?”阿箬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半点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的喜恶都表现得十分极端,她向来都是这样不服管的,即便余家对她家有些恩德,但她自认这几年自己为余家做了太多的事,她又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去还?   “阿箬,老太爷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你受了余家的恩惠,就该还给他。”扎祁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仍旧粗犷。   “你自己不觉得离谱吗扎祁?你以为这是哪儿?这不是宣国,是在华国,那余绍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要我一个未成年嫁人?你又算是怎么回事?余家养大你,就还真的把你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阿箬忍不住笑起来。   “老太爷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嫁,是先同你订下来,等你二十岁之后再说。”扎祁分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里,面上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表露。   他也再没有要跟阿箬继续说下去的耐心,转身便要走,才到门口,他又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只是说,“阿箬,你和我一样,很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们不一样,”   阿箬却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你是余家的狗,我可不是。”   扎祁没再说话,径自迈出门槛。   ——   万籁俱寂的夜,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在这重重木楼里消止,所有的门窗都关严实之后,屋子里没有开灯,楚沅操控着白竹笛吊坠,才见那幽绿的光犹如鬼火一般烧在吊坠的尾端,她拿在手里一时间便像点了根烟似的。   只是那火光刹那即逝,楚沅坐在床上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她不由疑惑,难道这东西坏了?   她试图再次操控吊坠,却忽然被一只手准确地握住了手腕,那人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楚沅吓了个激灵,但闻到幽冷的香味,她又试探着开口:“魏昭灵?”   她刻意把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凑在人耳畔说悄悄话的音量。   “嗯。”他也轻轻地应她。   白竹笛吊坠不能隔空让另一个人过来,是魏昭灵用了些手段将那吊坠跟他的龙镯之间产生了些维系,所以才有了这么个效用。   楚沅听见他的声音就松了口气,然后她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床上拉。   余家的院子都是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的陈设也是一样,连这床都是雕花四柱床,楚沅在黑暗里摸着把那有些厚度的幔帐解开遮下来,才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来一颗浑圆的珠子。   那珠子在夜里散出柔亮的莹光,终于照见这被幔帐遮掩掩饰的床榻内部,也照见了魏昭灵那张无暇的脸。   他垂眼瞥着她手里的那颗珠子,便也想起来,那应该是李绥真擅作主张让人替她换上喜服,与他成婚的那日,从殷红幔帐上头落入她怀里的那颗。   “幸亏我出门的时候把这颗珠子翻出来了,现在还真派上用场了。”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只捧着那颗珠子,有些得意。   她的声音还是压得很小声,为了让他听清她说话,她还往他面前凑了凑,又把自己兜里的地图拿出来给他,“这是阿箬画的地图,她说王雨娴就关在余家的二爷余甘尘住的卓云院里。”   魏昭灵将地图展开看了几眼,却道,“即便我们知道卓云院的所在,也不能贸然前去,这余家的每一座楼都设有复杂的机关,说是铁网也不为过,若是一步走错,可就什么也查不出了。”   “再者,”   魏昭灵双指捏着那张地图,唇畔笑意极淡,“这地图到底准不准确,也很难说。”   “你是说阿箬她很有可能诓骗我们?”楚沅问。   魏昭灵摇头,“她便是想,也得先看看自己有几条命够活,只是她也不过才来余家,她又不是余家人,这些年她替余家做事,也知道了他们不少的阴私,余家又岂会不留个心眼防着她?毕竟余家百年的家底可都在这儿,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外人轻易知道这家宅里的事?”   这地图是阿箬画的,但她只是画出了部分的院落分布,可再往里的,她去不得也看不到,那不见世面多少年的余家二爷余甘尘到底有没有住在卓云院里,她怕是也并不确定。   “这也是他们世家里的事,赵松庭不会坐视不管,”   魏昭灵伸手摸了摸楚沅的头发,“先等着吧,等明日赵凭风他们上门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我听郑灵隽说了,跟赵凭风一起来的,还有之前跟我一起测试异能的那些世家里的少年少女,这样也挺好的,看起来还真像是来参观拜访的。”   楚沅一手撑着下巴,“可我看余绍弘那老头心思缜密得很,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赵松庭能做赵家的家主,定然有其过人之处,想来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魏昭灵靠在床柱上,那明珠莹润的华光照得他面容冷淡,楚沅见他微微一笑,又听他道:“再不济,我便索性将余家人都杀了就是。”   人死了,那藏在这家宅里再多的阴私也终将彻底暴露出来,又何苦费力,一定要去寻求一个答案。   “可余家知道结界后面的另一个世界,也知道你,要是你真那么做,他们肯定狗急跳墙,把这些事都捅给世家。”楚沅的脑子一下转过弯来,“世家要是发现这些,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关于结界,关于另外一面的世界,终归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这才算是个麻烦事。”魏昭灵轻轻颔首,神情极淡。   他一定要亲自来处理这件事,是因为余家知道夜阑和他的存在,也是因为他们在世纪大厦设局,害楚沅被郑玄离生擒折磨。   魏昭灵大约是又想起那夜在祭月台上看见楚沅那双血肉模糊的腿,一时间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便显得有些阴晴不定,眸底透着阴郁的冷。   这桩事,可从未因郑玄离的死而结束,   每一个参与者,都该死。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眉眼弯起来,楚沅只见他手指间流火乍现,好似凝结成一行字迹,又在他手指往前一推的瞬间,便消散无痕。   “你这是在干嘛?”楚沅好奇地问。   “那阿箬说余甘尘被关了十八年,王雨娴离开余家也正好十八年,他之前未必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如今王雨娴即便是在他的院子里,但我估计那余绍弘也根本不会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所以谁杀了他女儿,还要个人去告诉他才好。”   魏昭灵刚刚就是在催动阿箬身上那枚铜锁里附着的术法。   “你知道?”楚沅惊诧地看着他。   魏昭灵摇头,“不,但只要让他知道是他们余家人做的,便足够了。”   “那可有好戏看了。”   楚沅听说那余甘尘到现在也没有再娶,所以膝下也并没有什么儿子女儿,只有一个程佳意,他却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楚沅想起程佳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到现在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程佳意居然会是余家二爷的女儿,可她却好像并没有继承任何异能。   “夜深了,你休息吧。”   楚沅神思还飘忽着,却听魏昭灵忽然说道,她回过神便见他已经伸手过来,要去握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白竹笛吊坠,她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手,“你还要回去吗?”   “我觉得余家的楼门里就跟鬼屋似的,我一个人待着可能会睡不着,怪渗人的。”楚沅真诚地建议道:“你别走了吧?”   她也没等他回答,直接钻进他怀里去,她手里还捧着那颗珠子,她仰头看见他被光照亮的半张脸,她不由地感叹:“其实要是真有鬼能长成你这个样子,我也就不怕了。”   魏昭灵却还记得当初在仙泽山地宫里,她战战兢兢地掏出一把黄符纸往他身上贴的狼狈模样,于是他不由轻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是吗?”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容易把天聊死。”   楚沅可能也想起来自己最窘迫的那些事,她把珠子搁下,伸手去捧他的脸,“我是在隐晦地夸你,吹彩虹屁,你怎么还听不明白?” 第77章 一环扣一环 这狗咬狗,好看吗?……   捧在她手心里的明珠如从天上摘下来的浑圆的月, 冷淡的银辉散漫,照着她平静的睡脸,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 魏昭灵却久久不能安眠。   身旁的姑娘无意识地蹬掉了被子, 他极轻地叹了声,伸手再将那薄被收拢过来盖在她的身上。   她手中还攥着那颗珠子, 魏昭灵伸手取出,放在里侧, 她的枕边。   随后他掀开半边的锦帐, 赤着脚下了床。   窗外不再寂静, 反倒多了些杂乱的脚步声, 虽有些渺远,可他却仍是听清了。   外头那些在暗地里守着的人大约是有了急着要去处理的事, 魏昭灵静等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才伸手推开了那扇窗。   夜风灌进来,他乌浓的长发被这并不算凉爽的清风吹得微微拂动, 而他那双清冷的凤眼越过了几重院落,直直地盯着那灯火通明的主院。   不过刹那之间, 他的身影便化作极浅的莹光随风跃入窗外那明灭不定的灯火连绵处。   现今也才是凌晨的两三点, 那原本就被楚沅吵醒过一次的余绍弘终究是睡不好这一觉, 听了大儿媳在门外头的声音, 他瞬间睡意便去了大半, 铁青着一张脸从屋子里出来, 便见外头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 那坐轮椅的男人穿着干净的月白长衫,就在院子里头静等着他出来。   大半个余家的人都聚在了主院,余绍弘才见那男人, 一双眼睛便微眯了眯,他拄着拐走下石阶,“甘尘,这大半夜的,你闹什么?”   那男人原来便是余甘尘。   他虽已有四十二岁,可那张脸看着却仍像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岁月好像还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   他骨相生得柔和,人看着也清癯瘦削,同他哥哥余庆阳有着极大的差别,那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生母不是同一人所致。   “父亲,我只是想来看看,您睡得可还安稳?”   余甘尘开口,嗓音轻如风声一般。   “我关了你这么多年你也没出来过,怎么今晚偏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余绍弘也是到了今夜才知道,自己用来锁住余甘尘的手段,原来根本就没多大用处。   “父亲,我叫您父亲,如果在您心里,我余甘尘还是您的儿子,那么就请您如实告诉我,”   余甘尘用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的父亲余绍弘,“我和阿娴,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余绍弘那张干枯如树皮一般的脸上肌肉跳动了几下,他不由皱起眉,一双锐利的眼睛扫向院子里的众人,“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子?”   扎祁垂下脑袋,到底还是走上前去,当着众人在余绍弘的面前跪了下来,“爷爷,对不起,是阿箬说想先见一见二爷,所以我才……”   他话还没说完,又抬头去看余绍弘,顿了顿才道,“爷爷,阿箬她还小,很多事她都不懂,请您原谅她这一回。”   这已经算是扎祁第一次鼓起勇气,在余绍弘的面前替人求情。   他虽然称呼余绍弘为“爷爷”,但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到底算不得是正儿八经的余家人。   可养育之恩,在他心中堪比天大。   “扎祁,你糊涂啊!”余绍弘这夜被连续搅扰了两次睡眠,他原本心头就有怒意,此刻更因为眼前的这些事而气得不轻。   “父亲,请您回答我,是不是?”余甘尘却根本没有耐心听他再多说旁的什么。   余绍弘面对自己这个二儿子的目光注视,他却并不想多提这件事,只是道,“甘尘,你并不了解事情的原委,如今家里还有客人,你最好不要生事,该你知道的,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父亲!”   余甘尘握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不由地越收越紧,指节寸寸泛白,纵然余绍弘此刻没有正面回答他,他也还是从这字里行间中嗅到了些真相,他再也无法冷静,几乎有些失控地喊:“那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您的亲孙女!您怎么下得了手!您告诉我您怎么下得了手!”   “余甘尘!”余绍弘将拐杖往地面拄了好几下,他的脸色越发不好,“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的父亲!”   余家重家规,在长辈面前不能大声呼喝,更不能没有规矩。   “怪不得,怪不得您要让扎祁弄哑阿娴的嗓子,您是怕我知道这件事啊?”余甘尘双目泛红,已经泛起了些泪花,他或是想到了那个女人看他时的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他好像到了此刻才忽然明白,她那样的恨,到底从哪儿来。   “您配吗?您配做我的父亲吗?”他的声音再度变得很轻。   “甘尘!你怎么能这么跟父亲说话?”余庆阳匆匆赶来主院时便正好听到了余甘尘的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脸上越发铁青的余绍弘,便走到余甘尘面前,对他道,“甘尘,你看看这会儿天都还没亮,你就别再闹了,有什么事,等家里的外人都走了再说,好吗?”   “大哥,他杀了我的女儿!我女儿长那么大了,可我还没见过她……他把她杀了!”余甘尘冷了多年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因为那个他从不知是何模样的女儿而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难以止沸。   余庆阳见他越发激动,便伸手按住他的双臂,脱口而出,“甘尘!你错怪父亲了,你女儿不是父亲杀的,是我,是我错杀了她!”   他这样一句话,令余甘尘瞬间安静下来,他那双眼睛满是惊愕,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看向余庆阳,“你说什么?”   余庆阳有些愧于面对他的目光,但话已至此,如今这主院里里外外都被自家人守着,他便也没再隐瞒余甘尘,“对不起甘尘,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你也知道我与父亲此前都是郑家的纸影,郑玄离要我们做的事,我们不能不做……程佳意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看到了不该看的人,按照惯例,这样的人必须死,我也是杀了她之后,才知道她是你女儿。”   程佳意是个普通人,可她身体里到底有一半余家人的血,她没有异能,却偏偏能无意识地穿透术法设下的结界。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那天就不会听到他们说的那些话,更不会知道他们要对付楚沅的计划。   那天她才将没有那封署名的信放进楚沅的信箱,当晚便被余庆阳亲手推下了世纪大厦的顶楼。   未满十八岁的女孩儿,死在了那个深夜。   “对不起甘尘,如果那时候我知道她是我们余家人,是你的女儿,我肯定不会……”余庆阳望见了余甘尘的那双眼,后面的话忽然就再说不下去。   余甘尘恍惚之间,觉得这余家的空气里都带着难闻的血腥味,他半晌才像是有反应似的,喃喃一声,“是你啊……”   “甘尘,你大哥他也不是故意的,你那女人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这么多年我们谁知道她在哪儿啊?甘尘,你若还喜欢她,那我答应你把她留来就是了,只是这件事,咱们谁都不要再提了好吗?”   余绍弘觉得自己是退了一步,毕竟按他原本的打算,那何娴,也就是现在的王雨娴,是要死的。   可余甘尘听了他这话,却垂着眼睛笑了一声,“留她来做什么?恨我吗?”   “甘尘,那你想怎么样?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虽然余庆阳跟余甘尘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从小便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在余庆阳心里,余甘尘一直都是他的弟弟。   “什么都答应我?”余甘尘终于再度抬起眼睛看他。   余庆阳点头,“是。”   而此刻,他们却都没有注意到散碎的莹光在不远处的屋檐之上浓暗的阴影里凝成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动,那余甘尘的后颈便有一道细弱的光芒微闪,这一瞬余甘尘胸口积蓄多年的情绪终于崩断了他脑海里最后那根弦。   他一手抓住余庆阳扶着他肩膀的手,袖子里的短匕握入他手里,迅速刺进了余庆阳的胸口。   鲜血迸溅,沾了余甘尘满脸。   荣花瞪大双眼,惊声尖叫,忙喊:“庆阳!”   余绍弘也是满脸震惊,“余甘尘!你做什么!”   而余庆阳此刻也瞪着眼睛,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地看着那个脸上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男人,“你……”   余甘尘紧紧地握着余庆阳的手臂,让他一时不至于摔倒在地,“大哥,你还是不明白我究竟为什么宁愿被父亲锁着,像坐牢似的活着也不向他服软,我讨厌这个家,讨厌父亲,也讨厌你……”   余绍弘上来将余庆阳扶住,又狠狠地甩了余甘尘一巴掌,“他是你大哥!余甘尘!”   那一巴掌力道极大,余甘尘耳畔轰鸣,却并没有看余绍弘,而是仍在盯着被一群人围住的余庆阳。   “你所娶之人正好是你所爱之人,你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我呢大哥?”余甘尘那张面容上露出些讥讽的笑,“你杀了我唯一的女儿,还要跟我兄友弟恭?”   他大概是这些年压抑地太久了,此刻眼眶红透,又哭又笑,其声难掩悲怆,“我也不想这样的,是你和父亲逼我的。”   失去何娴,已经让他痛苦半生,他甘愿不要后半辈子的自由,就这么行尸走肉地耗到生命尽头。   可是兜兜转转十八年,他还未曾见过面的女儿,却死在了他这些自家人的手里。   余甘尘将手里那柄带血的匕首扔下,他冷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余绍弘大吼着叫人去请余家雇佣的医生来。   可医生还没来,余庆阳就已经断了气。   余庆阳明明是世家里颇有声名的出色之辈,可偏偏,他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死在了自己弟弟的手里。   荣花哭天抢地,声音一阵比一阵凄厉。   余绍弘大受打击,被扎祁扶着站起来时身形还有些不稳,他看着那被大儿媳抱在怀里已经没了声息的大儿子,心中切痛难当,可手里的拐杖高高举起来,却终究没有打在那轮椅上的二儿子身上。   对余甘尘,余绍弘和余庆阳都是多有歉疚,此刻看见他那双平静死寂的眼睛,余绍弘便有些下不了手。   “把阿箬给我带过来!”最终余绍弘大声唤了人来。   扎祁在听到余绍弘这句话时,神情便有些变了,他忙道,“爷爷,阿箬她真的不是有意的,还请您……”   “扎祁,你话太多了。”余绍弘冷着声音打断他。   阿箬到底还是被人强行带来了,她还从没在余家看过这样的场面,也更没见过余绍弘那般阴沉铁青的脸色。   余家的大爷余庆阳躺在地上,已经是个死人了,阿箬看到了在余甘尘脚边的那柄带血的匕首,她也看到了他手指间的鲜血。   她不由地瞪起眼睛,显然是没有料到余甘尘竟然会杀了自己的大哥。   到底是年纪轻,她此刻才终于发觉魏昭灵的那道指令有多不对劲,她以为余甘尘就算知道了真相,依照他那样软弱的性子,也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所以魏昭灵要她去将那消息告诉余甘尘,她便去了。   可是现在,事情却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阿箬,你是小叶的女儿,所以我才一直忍着你,还让你做我余家的儿媳,为的就是完成小叶的心愿,好好照顾你,让他放心……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余绍弘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双手放置在拐杖上,他的身形便显得更佝偻了些。   “余爷爷……”   阿箬嘴唇动了动,她到此刻才觉得眼前这个老人阴测测的,有些莫名的阴森可怕。   “你这样的性子,我余家是要不起的。”   余绍弘的声音苍老,并未带着平日里刻意显露的慈和语气。   “爷爷……”扎祁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余绍弘手掌中已经有流光忽起。   “余爷爷,我也没想这样的,都是……”阿箬终于晃了神,她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檐上那抹未被人发现的半透明的影子却手指一收,那所在她脚踝上的铜锁便有丝线蔓延至她的血肉里游走,令她一时再张不开嘴。   而她终究也再没有张嘴说出实情的机会,那余绍弘手中的流光朝她打来,瞬间便将其胸口灼出一个血洞,整颗心都被灼烧着发出了难闻的味道。   余绍弘大约是将大儿子余庆阳的死都算在了这个女孩儿的头上,他下手极狠,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扎祁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阿箬,她胸口的血洞还不断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他全身几乎冷透,一时间喉咙发紧。   今夜终究是余家的不眠夜,魏昭灵看着这场戏终于到了要散场的时候,那双凤眼里终于添了些冷淡的笑意。   阿箬的价值便从今夜止,所以她的死,原本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彼时立在房檐上的魏昭灵忽觉身畔多了一人,他偏头轻瞥一眼身旁的姑娘,原本在睡梦里的她,不知因何醒来,而见她在看那不远处的院落里的两具死尸,他淡色的唇微弯,清泠的嗓音仿佛要揉碎在风里:“这狗咬狗,好看吗?” 第78章 迷雾至深处 二章合一   余家的大爷余庆阳死了, 清晨时分便有人敲开了楚沅的房门,那是才丧夫的荣花,她身披缟素, 一张脸苍白得可怕。   清晨的风带着些湿润的凉爽, 楚沅站在门口,见她鬓边的乱发被风吹起, 她听见荣花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姑娘, 原本老爷子还想多留你住些日子, 可昨儿晚上我们家中出了事, 怕是也不便留你了……”   她说着便将提前准备好的钱和手机都交到楚沅手里,“这些你拿好, 回去的路上也用得着。”   “荣花阿姨,我……”楚沅握着那一沓纸币和手机站在那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才好。   “我还有些事要忙, 就不送你了,一会儿扎祁会来带你出去的, 你可要收拾好东西, 不要忘了什么。”荣花拍了拍她的手背, 勉强笑了一下, 说完转身便往楼下走。   楚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才关上房门, 她回头看见魏昭灵站在轩窗前往下望。   楚沅走过去往下看时, 荣花正好从楼门里出来,往院门走去。   “你是不是就没打算留着阿箬的性命?”她忽而开口,问身边的人。   魏昭灵立在窗前, 那目光不知落在院子里的何处,”“怎么?是觉得可惜?”   楚沅摇了摇头,“她也算可惜的话,那些死在她手里的无辜的人,就不可惜吗?”   阿箬才十六岁,手上就已经沾满了血,对她来说,杀人就好像吃饭一样容易,心里也从来没有过任何负担。   她不喜欢的人,碍她事的人,她都杀。   年纪轻,不是她可以肆意妄为,或被原谅的借口。   “余绍弘都没觉得她可惜。”楚沅大概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半夜醒来寻着他的方向去,就在檐上看到了底下那阿箬的凄惨死状,她看了很久都没移开目光。   魏昭灵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阿箬,楚沅原本以为他还会让她活得再久一些,谁知道他利用阿箬的时候,便已经将她的死也算了进去。   阿箬的铜锁上早有魏昭灵留下的术法,而在王雨娴被抓进余家之前,魏昭灵便也在她身上留了一枚香寇,那是一种特殊的香料,对普通人是无用的,但却能慢慢地转移到靠近她的人身上。   余甘尘身上种了香寇,而阿箬去见他时,铜锁上的术法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流窜进了余甘尘的身体里,迷其心智,乱其心神,逐渐受控。   魏昭灵走的每一步棋,仿佛都是提早算计好的,在发现余甘尘对王雨娴用情极深之际,他便顺水推舟,用一个阿箬,便彻底搅乱了余家的这潭水。   余庆阳的死,便是投入深潭之中的大石,激起的千层波涛足以令余绍弘那个老家伙乱了方寸。   “可是现在他们在赶我走了诶,我再留下来是不是不太合适?”楚沅朝他展示自己手里的那一沓纸币和一部手机。   魏昭灵终于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原本冷淡阴郁的面容便多添了些柔和的神情, “不急,该来的人估计也到了。”   “你说赵凭风他们啊?”楚沅把手里的那些东西都收好,“那我得过去凑凑热闹才行啊。”   说着她又抬头看他,“那你呢?”   “我出去一趟。”魏昭灵用指腹将被风拂乱的浅发勾到她耳后,随后他又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嘱咐了句,“我不在你身边,你便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要等着我,知道吗?”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就是去看戏的,什么也不做,就等你回来。”楚沅当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她当然不可能扰了他的计划。   “用了早膳再去吧。”魏昭灵的声音越发柔和。   在这般晨光散漫的光影里,她亲眼看见他在握住她胸前那枚白竹笛吊坠时,身体化为点滴莹光,随着窗棂外的风散去,好似他从来都只存在于她的幻梦之间似的。   楚沅久久地立在窗前,还有些没太反应过来,直到她看见扎祁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院子里。   不消片刻,扎祁便已出现在她的门口。   “老太爷让我来带你出庄子。”扎祁好似一夜未睡,那双深邃的眼睛有些熬红的血丝,看起来精神也有些不太好。   “好啊,但是扎祁大哥,我能不能先吃顿早饭啊?我有点饿。”楚沅还真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背着个黑色大背包站在扎祁面前,冲他笑。   扎祁没说话,大约是心头衡量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随后他拨通电话叫人送了早餐过来,楚沅坐在桌前吃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才用纸巾擦了擦嘴,重新背上背包,对扎祁道,“走吧。”   “扎祁大哥,昨天夜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楚沅走出院子,看见外头蔓延不断的白绸,便疑惑地问。   扎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昨天晚上我们余家的大爷突发急症,去世了。”   “啊?”   楚沅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随即恍然,“怪不得荣花阿姨她……”   扎祁再没跟楚沅说什么话,他只是默默地带着楚沅往前走,但才至余家大门口,却见外头已来了一大群人。   那些少年少女都穿着世家里最正式的衣装,那为首的青年赵凭风,扎祁是认识的。   “他们都带了其他四个世家家主的手信,说是来余家拜访老太爷的。”那守门人正要差人去请示,一见扎祁,便走上前去低声说道。   扎祁点了点头,在往前几步走到他们的面前,迎着赵凭风的目光,他开口道:“赵少主,你们这是?”   赵凭风是赵松庭的长子,便担着赵家少主的身份,大约是赵家的遗传极好,他生得也是眉清目秀,看着是个朗润的青年,此刻听见扎祁的声音,便笑着说道:“各家里的小辈都放了暑假,他们听说楚沅在这儿,便想跟着来看看余家的风光,再拜访一下余老先生,我听父亲令,便带着他们来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匾额上方垂下来的白绸,又道:“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昨夜大爷突发急症去世了,现在老太爷正是伤心的时候。”扎祁答了一句,心里又觉得为难,这一帮小辈可都是各大世家里含金汤匙长大的金贵人物,若是今日将他们拒之门外,怕是也会伤了其他世家的脸面。   于是扎祁只能领着他们进了门,而原本要走的楚沅也自然是用不着走了,因为那些之前同她一起进行过异能测试的小辈们一进门,看见她,便往她面前凑,都要同她搭话。   只有那林香允面露不屑地走在后面。   “楚沅,你现在异能是不是又有进益了啊?”有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话最多,“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刘家呀?我们刘家可好了,好吃的东西多,好玩的也多,平林山水也好看,你要是来做我们刘家的内客,我爷爷得把你当宝贝似的供起来你信不信?”   “……是吗?”楚沅讪笑一声。   “他们刘家不行,楚沅,你考虑考虑我们家吧!我们家可好了,你要是来林家,我爷爷也能把你当宝贝供起来!”另一个女孩子还拿出了自己这趟出门专门设计制作的,招楚沅当内客的新阳林家的海报。   花里胡哨的,还整挺好。   那林香允有点看不惯自己堂姐那副上赶着讨好楚沅的样子,“堂姐,你别丢人了!”   “闭嘴!”那女孩儿白了她一眼。   林香允被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率先往前走,懒得再看他们那些人。   有人要给楚沅背包,有人一大早的,还给楚沅买了奶茶,他们这些人这回出来,大约也是带着任务的,就是争取楚沅做自己家族的内客。   楚沅好不容易从人堆里出来,才看郑灵隽一直悠悠闲闲地跟在后面。   “你不是跟江永他们过来的吗?”楚沅在往主院走的路上,低声问他。   “原本打算是要跟他们一起来的,但赵家主那儿出了这主意,我就索性代表简家过来了,这样也顺当些。”郑灵隽小声解释道。   “简玉清和赵凭霜没来吧?”楚沅问。   郑灵隽摇头,“你放心,他们没过来。”   楚沅应了一声,眼见主院大门已至,她便再不说话,只是同众人一起走了进去。   主院的大堂里已经设了灵堂,余庆阳的照片是刚送来的,就摆在那棺椁面前,荣花站在旁边,好似被抽空了魂魄般直愣愣地盯着那照片看。   大约她到现在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明明昨天才同她说笑的丈夫,今天就已经被钉入了那棺材里。   她的一双儿女脸色也不太好,两个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脸上藏不住事,但因在母亲身边,他们也只是静静地随着她站在那儿。   林香允跟荣花的儿子女儿都是相熟的,但此刻看见他们那副样子,她一时犹豫,也没有上前去同他们说话。   余庆阳的死讯,余家人当然不可能瞒着世家,这讣告发出去,其他四大世家的家主便都决定动身前来海城。   现今楚沅离不离开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余绍弘也清楚余家要迎来世家里的多少人。   “扎祁,你不要怪我杀阿箬,那是她自己做错事,这些年我念在你和她的情分上,已经容忍过她多少次了?但这回,她害死了庆阳,我怎么能再放过她?”余绍弘想起余甘尘将匕首刺进余庆阳胸口的场景,他的太阳穴便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这一夜过去,他比之从前,又苍老了许多,“手足相残,我余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扎祁,这全是因她而起。”   如果阿箬不把程佳意的事告诉余甘尘,那么也就不会酿成今日之惨剧。   “我知道,爷爷。”扎祁垂着头,低声说道。   余绍弘靠着床柱,再吩咐道:“最近家里的事你都要多注意些,其他几位家主明日便要过来,你仔细些。”   “是。”扎祁应声。   家里来了这么多世家里的小辈,余绍弘自然不可能不出去见一见,他由扎祁扶着起身,拄着拐走出去。   赵凭风和赵凭月一见余绍弘,便一同喊了声:“余家主。”   他们后头的那些小辈也过来,七嘴八舌地唤了一声“余家主”。   余绍弘勉强扯了扯嘴唇,对他们点了点头,又看向赵凭风,“你父亲让你和你弟弟来的?”   赵凭风点头,“是的,他担心这些小辈们出门在外遇上麻烦,就让我和凭月带着他们。”   余绍弘看着慈眉善目的,“还是赵家主想得周到,这外头难保有零散的特殊能力者行剥夺异能之恶事,这些孩子出来,是需要你们多看着些的。”   “只是庆阳世叔怎么会走的这么突然?”赵凭风应了一声,又看向那灵堂之内的照片。   余绍弘神情悲痛,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些凄凉,“我近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大好,家里的事都交给庆阳在处理,他这些天手上事情太多,医生说他是觉睡得太少,过度劳累所致。”   “请余老家主节哀。”赵凭风听了,便叹了一声。   余绍弘精神不济,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由扎祁扶着回房间里去了,丧事都是由大儿媳一手操办的,这些世家里的小辈们来了,她当然也不敢怠慢,当即唤了人收拾出待客的院子,领着他们住下。   魏昭灵不在,楚沅知道她不离开,余绍弘的人就会一直盯着她,所以她什么也没做,只在楼上待着。   但天色才刚刚暗下来,楚沅便听“轰”的一声,地面震颤摇晃,木楼咯吱作响,她匆忙下了楼,还在院子里时便看到远处直冲天际的火光。   她跑到主院去时,正撞见赵凭风他们。   “出什么事了?”楚沅走到郑灵隽身边,低声问他。   “我也不清楚。”郑灵隽也有些迷茫。   余绍弘拄着拐站在院子里,他的脸色是说不出的奇怪,但见赵凭风等人前来,他才收敛神情,道:“你们受惊了,也没什么大事,是我那二儿子在闹呢,他触动了阵法。”   世家里都知道余绍弘除了大儿子余庆阳之外,还有个小儿子余甘尘,这余甘尘早年精神失常,一直被余绍弘关在家里。   “只是我家里这样的情况,怕是不好再留你们,你们明日回去后,便让你们家中的长辈也不必过来了,待我这庄子里收拾好了,还请他们再来给庆阳上柱香。”   赵凭风闻言,面上明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我知道了。”   余绍弘看见了人群后面的楚沅,便又对她道了声:“楚沅啊,实在抱歉,我余家最近实在不太平,你大老远从新阳过来,我却没招待好你……这一回,你就先去其他世家看看吧,如果以后你再想来,我余家随时欢迎你。”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看楚沅,她迎着余绍弘的目光,点了点头。   正待所有人都要回去,楚沅也已经转身,林香允却撇撇嘴:“她明明就没有去过我家……”   她声音不大不小,这么一句却叫余绍弘听得清楚。   林香允的堂姐瞪了她一眼,“香允?”   赵凭风和赵凭月相视一眼,脸色未变,他们回头,看见余绍弘那张苍老的面容透着些诡异的阴沉。   楚沅脚步一顿,心知完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便见余绍弘那双眼皮松垮的眼睛在紧盯着她。   “看来你们这些孩子来我这儿,不止是拜访我这个老家伙的。”余绍弘多精明的人,只林香允这么一句话,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凭风,你父亲派你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余绍弘看着仍是一副和善的样子,可这句话说出来却透着一种阴森之感。   话音才落,院子里便涌来诸多余家的内客,楚沅却分毫嗅不到他们的异能之息,她目光停在院中的两树雪花楹上,又想起王雨娴那儿的那颗雪花楹玉扣。   在世纪大厦上她分辨不出余庆阳的异能之息,或许便是因为那颗雪花楹玉扣。   这雪花楹,怪不得是余家独有,也不知道他们家族里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让这树异变。   除了楚沅以外,其他所有人都被关进了余家的机关楼里。   林香桔实在是被自己的堂妹林香允气得不轻,她指着林香允的鼻子骂:“林香允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害了我们所有人?”   林香允抿紧嘴唇没说话,她也实在没想到自己的那句话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一眼郑灵隽,可郑灵隽却根本没工夫看她,楚沅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被余绍弘怎么样了,他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   赵凭风一向沉稳,此刻也是不慌不忙,他看向那少年,“简灵隽。”   郑灵隽闻声回头。   “你先跟我们一起走。”赵凭风一手插兜,走到他的面前。   “去哪儿?”   郑灵隽疑惑地问。   “去找样东西,这样才能替楚沅解围。”赵凭风简短地答了一句,又回头去看那些世家里的少年少女们,“你们就先在这儿待着,余绍弘暂时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我们会来救你们的。”   赵凭风从京都来时,赵松庭就已经交给他一枚扳指,那扳指同阿箬的白竹笛吊坠同出一脉,却无法带着更多的人从这里出去。   而另一边的楚沅则还在院子里与余绍弘对峙,他倒是想让人将楚沅控制起来,可她手里的见雪太厉害,那银丝瞬间便能绞断人的骨肉,再加上魇生花赋予她的异能越发强劲,余家的内客冲上来便被她打趴下了。   “魇生花可真是一样好东西,可惜,现在取也是取不出来的了。”余绍弘站在台阶上看着被众人包围的楚沅,叹了口气。   “终于不装了,摊牌了吗死老头?”楚沅才一脚把一名内客踢倒在地,踩着他的后背,还抽了空回头嘲讽他。   “你这小姑娘能力不俗,嘴也厉害,”   余绍弘双手握着拐杖,看着也没什么气恼的神色,“我原本是打算放过你的,可你偏偏要自投罗网……说吧,那夜阑王在哪儿?”   “你问我就说啊?”   楚沅笑了一声,手中见雪的银丝飞出去瞬间割伤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冰蓝色的流光灌注于银丝之上,气流散开,将包围着她的那些人全都震了出去。   扎祁见状便抽出一把短刀来朝楚沅砍过去,她忙侧身躲开,银丝缠绕在短刀之上,一道混沌一道冰蓝的气流相撞,一时罡风四起,飞沙走石。   第五瓣魇生花开之后,楚沅的异能明显比之前还要更强一些,之前在世纪大厦上还能将她制住的扎祁,此刻竟慢慢地有些力不从心。   但这到底是在余家,家宅内设有阵法,余绍弘扯下檐下的铜铃,便有罗网将楚沅困在其间。   余家的人太多了,楚沅的力气也渐渐不够,她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虽被锁在网里,但她依然还要对付外面那些朝她袭来的刀剑。   “我真是不太明白,你这小姑娘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来我余家生事,明明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郑玄离用计,让我和我的大儿子成了他灯笼上的纸影,我抓你也是不得已,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看起来将你送到郑玄离手上的,是我的人,可这背地里,也还有人在算计你?”事到如今,余绍弘也没有必要再在楚沅的面前遮掩些什么了。   而楚沅听见他这句话,便回过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抓你是郑玄离的命令,我不得不去做,但谁也没说我就一定要抓得到你,郑玄离一直坐着皇帝的位子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处,他死了,我和庆阳才算真的自由,所以夜阑王起兵复国,我倒还挺乐见其成的,可奈何郑玄离在我余家有人,被这些人盯着,我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只是派了人在世纪大厦等着你,可引你去的,却不是我的人。”余绍弘说到这儿,看见楚沅变了脸色,他才又缓缓道:“你说,引你去的人,会是谁啊?”   事已至此,余绍弘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楚沅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当初引她去世纪大厦的,和在世纪大厦抓她的,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余绍弘的人,那又到底是谁?   这夜色渐渐变得更为浓深,余家那冲天的火光也终于被匆忙扑灭,太多人在庄园里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地搬运着一箱又一箱的货物。   另一边酒店内,刘瑜敲响魏昭灵的房门,待他开门后便低声禀报道:“王,赵松庭提前过来了。”   “提前?”   魏昭灵才听江永提及余家那边的动静,将要动身前往余家,却听刘瑜这句话,他垂眸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神色一变,他当即对刘瑜道:“告诉容镜,让他速将楚沅的祖父祖母带离鹿门别苑。” 第79章 半生之棋局 我不来,你要怎么办?……   余家连夜收拾东西, 便是要在赵松庭和其他世家的家主来之前逃往海城的雨林里,海城的山林很密,余绍弘早年为了以防万一便在深山里做了准备。   但那里到底不是长久的藏身之地, 余绍弘最终的去处, 是江陵的数万深山之中,世家再厉害, 手也是万万伸不到那里头去的。   但天还没亮,余绍弘才刚要让扎祁带上楚沅往山上去, 余家的庄子外面便已经被世家里赶来的人围得密不透风。   主院内灯火明亮, 余绍弘拄着拐站在台阶上, 那张满是皱痕, 犹如枯树皮一般的脸上满是阴沉的神色,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着一身深灰西装的男人走进来, 又听其开口道:“余老家主,这么晚了还拖家带口的,是要去哪儿啊?”   余绍弘仔细打量着走近他的那人, 他忽而哼笑了一声,苍老的嗓音里透着些讽刺的意味, “我果然是老糊涂了, 千算万算, 也没想到你这小子早将我整个余家都算计上了。”   “余老家主, 如果你们余家真的是清清白白, 我又怎么可能会算计到您头上?”赵松庭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您既做了不合世家规矩的事, 我赵家身为世家之首,又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你们余家暗地里养了多少外头的散户,又做了多少杀人害命的事, 难道我不该管吗?”   赵松庭口中的散户,就是那些不愿入世家,偏要剥夺旁人异能,刀口舔血的特殊能力者。   余绍弘和他们形成利益关系,为的就是悄悄给自家培植增添势力,他的目的,为的就是想要吞并所有世家。   “一家独大的局面若是真的成了,难保您下一步不是要我们特殊能力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秩序打乱,我看您啊,虽已垂暮,但野心却还大得很。”赵松庭近乎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余绍弘内心最隐秘的想法,“特殊能力者在这世上只占少数,天道赐给我们这些特殊能力,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去霸占这个世界,让文明倒退的。”   “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余绍弘听了他那些话便想发笑,他单手举起拐杖,指向被金丝罗网困在其间的楚沅,“你口口声声是为了维护秩序,保护所谓无辜的人,那她呢?你一步步地让她走到现在,看着她陷入你提早设下的死局,这也是你对无辜之人的仁慈?”   赵松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终于注意到被扎祁悬挂于木梁之上的楚沅,他对上那金丝网中那女孩儿的眼睛,一时神色微闪。   而楚沅在看见赵松庭从主院大门走进来时,才终于确定他原来真的是藏得最深的那个做局的人。   因为她足够相信赵凭霜,所以在为了探知程佳意死因的那时候,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赵凭霜从赵家找来的红丝阵法。   之前楚沅一直以为,她的凤镯之所以失效,是杀死程佳意的那个人所为,可今夜余绍弘的一番话,才让她恍然惊觉,凤镯的失效大抵就与她做的关于程佳意的那第二场梦有关。   那时红丝阵法在她身上应该还残留有一定的效用,所以赵松庭就利用这一点,暂时令她的凤镯失效,又刻意在梦中留下“郑家要借楚沅的手去重新镇压夜阑王”的线索,引她去世纪大厦,从而被余绍弘的人带去了郑玄离面前。   “赵叔叔,为什么?”楚沅看着底下那个儒雅端方的中年男人,她开口问道。   赵松庭叹了一口气,仰面看她,“楚沅,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我原本是不想将你牵扯进这些事情里来的,但是楚沅,魇生花进了你的身体里,就注定你会背负一些必须要背负的东西。”   “世家里早知道魇生花的下落的,就是你吧?”这一刹,楚沅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曾经赵松庭替聂初文治好腿伤,多年后简平韵又在聂初文那儿盗走魇生花最终却阴差阳错地让那魇生花种子进入了她的身体里,而之后的那段平静岁月,便是赵松庭刻意留给她的。   他知道魇生花开,终将唤醒一个沉睡的王朝,他也知道曾经消失的宣国如今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背面。   他极有耐心的,从最年轻的时候,一直等,等到了现在。   “可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楚沅此刻最没有办法想明白的事,赵松庭明知道魇生花种在聂初文手里,他却偏偏不取,后来他也知道魇生花种进入了楚沅的身体里,他也并没有对她下手。   如果他的目的不在魇生花,那他等了这么多年,又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引你去世纪大厦的,的确是我,让你落入郑玄离之手,让你追着一个程佳意的死因一直走到这一步的,也是我……你有魇生花,你的力量即便是我也无法估量,再加上有那夜阑王在,他也一定能保护住你的性命。”   赵松庭的声音在这海城的夜风里带着些缥缈的意味,“你问我的目的,起初让宣国覆灭便是我的目的,那郑家多年来依靠着可以突破结界的纸影迅速发展出了畸形的文明,他们还想着依靠改造特殊能力者来重归故土……楚沅,你大可以想一想,如果我们世家放任这件事不管,那道结界又能封住郑家的野心多少年?”   “所以,你知道魇生花在我身上,你也知道我能够唤醒夜阑,你为的就是让复生的夜阑和在那一边扎根千年的宣国相斗,最好是斗得两败俱伤才算好?”   楚沅顺着他的话,便想清楚了他这盘偌大的棋局到底下了多久。   为了让魏昭灵跟郑玄离斗得两败俱伤,赵松庭才会引她去世纪大厦,让她落入郑玄离手里,借助她魇生花的力量来重启缚灵阵对付魏昭灵。   而郑玄离他过度动用不属于自己的异能,也必将承受折损寿命之重,即便是赢了魏昭灵,也终将命不久矣。   “可惜我什么都算准了,却没算到你这孩子是真的倔,宁愿自己吃苦头也不愿意用魇生花去重启缚灵阵……”   赵松庭也分不清此刻心头对楚沅当初的作为是遗憾的,还是佩服的,可提及夜阑王魏昭灵,他的神色便变得有些复杂,“楚沅,那夜阑王和你终归不是同路人,你为了他做再多事,都是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的,你难道比我还清楚吗?”楚沅冷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夜阑重见天日意味着什么?”赵松庭却问她。   “郑家居于那片土地千年之久,都仍在想着回到中原,他们若是真的回来了,那这里将会面临什么,你应该也能想得到,”   赵松庭仍在看着金丝网里的她,“你别忘了,魏昭灵他是一位君王,一千三百年前他尚且能够从一介奴隶之身,杀出血路去,夺得王位,建立新的王朝,这也证明,他身为君王的野心只会比郑家人还要大……郑家人想回来,你以为,魏昭灵他就不想带着他的旧臣们,回到曾经的故土吗?”   他的话几乎寸寸入心,楚沅有片刻的愣神,或是因为她想到了在茫茫雪野,她背着他往前走时,也曾真切地感受到他有多想回家。   他有多想和他的臣子们,一起回到曾经的夜阑。   “楚沅,他们的归来,是要用这里的安宁去换的,你生来就在这里,在华国,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破坏这维持了千年之久的平衡?”赵松庭看她愣神,便继续说道。   魏昭灵带着他的臣子兵卒再踏上这片土地,便注定这里要掀起血雨腥风的战乱,而那些普通人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了那些体质特殊的夜阑人?   “我知道阿箬的白竹笛吊坠在你手里,楚沅,让他过来吧。”赵松庭再度开口。   楚沅握紧了手里的那枚吊坠,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抿紧唇,始终没有说话。   赵松庭什么都准备好了,林香允说漏嘴的事大概也在他的算计之内,不然在这样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本就对楚沅不满,还总是莽撞的女孩儿过来。   他借余绍弘拖住楚沅,为的就是引魏昭灵现身。   “赵家主好计谋,竟连孤都算计了。”   也是此刻,檐上倏忽一声清泠的嗓音传来,楚沅闻声下意识地抬头,她看见魏昭灵就站在檐上,此刻那双眸子印着檐下灯火的影子,却没沾染半点儿暖色。   他才说罢,便飞身跃至楚沅身前,手中流光散出,那金丝网便刹那消散,楚沅被他揽住腰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的目的就是你,你不该来的!”楚沅抓着他的衣袖,神情有些焦急。   魏昭灵却低眸看她,“我不来,那你要怎么办?”   他所有的计划几乎都被这个赵松庭打乱,但事已至此,楚沅还在余家,他不能不来。   赵松庭则是此生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死而复生的夜阑王,只是观其形貌,他心头便有一种诡秘的感觉随之而来,即便这世上有诸多奇人奇事,但当这位生在一千多年前的君王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胸中也还是难掩震撼。   但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魏昭灵手中已经由流光凝出一柄长剑来,他将楚沅送至房檐之上,转身便朝他而来。   江永和刘瑜带着人赶来,在和赵家的人打斗之时,扎祁原想带着余绍弘趁乱逃走,却被赶来的赵凭月和那帮少年少女们围困起来。   楚沅飞身下去,赵家的人和魏昭灵的侍卫缠斗着,却始终没有人朝她而来,她在人群里并没有看到赵凭风和郑灵隽的身影。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赵松庭要对付魏昭灵怎么可能不做完全的准备,他只让这些人来,又怎么能够真的伤得了魏昭灵?   于是她抬头看向半空中正与赵松庭打斗的魏昭灵,身体一跃而起,手掌中流光乍现,朝赵松庭而去。   而赵松庭迅速翻身往后躲过了那擦着空气发出“铮”的声音的气流,而楚沅也趁此机会拉住魏昭灵的手腕,“我们快走!”   但他们才刚刚跃上屋檐,那赵凭风便已经带着郑灵隽匆匆赶来,郑灵隽像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带着走。   余绍弘看见郑灵隽胸前挂着的那一枚足有圆盘一般大的红玉璧时便变了脸色,他花白的胡子颤了颤,猛地看向悬身于半空的赵松庭。   那是他镶嵌在他余家地下石壁上的家传之物,如今却落入了赵家人的手里。   而那玉璧同赵凭风手中的那枚扳指用阵法连接维系起来,借由郑灵隽身体里可突破结界的异能,便有了一种余绍弘都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只见院中所有的夜阑人都像是被那神秘力量突破如水幕一般的空间限制,被生生推回了他们来的那个地方。   郑灵隽像个傀儡似的站在那儿,周身都在散着诡异的光芒。   而魏昭灵在这一刻便像是被一把又一把的刀刺进胸口里,胸中气血翻涌,他毫无预兆地吐了血。   “魏昭灵!”楚沅失声喊道。   与此同时,赵松庭也飞身落在房檐之上,楚沅见状,便本能地将魏昭灵挡在自己的身后。   “楚沅,我不会杀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身为这里的人,到底应该站在哪一方的立场,是要你眼前的情爱,还是要这和平的大局,你可不能犯糊涂。”赵松庭临着身后仿佛永寂的夜,那风也吹着他冷静的面容。   “赵松庭,你觉得你是为了大局是吗?可是还没发生的事,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那么做?”楚沅紧紧地抓着魏昭灵的手腕,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你逼着我做选择,让我做你认为对的事,这就公平吗?”   “你不要觉得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比我更清楚吗?”楚沅紧紧地盯着他,“你是在纸上认识他的,你看的都是那些被他放过的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可我不是。”   她握紧了手中的见雪,却见魏昭灵身体一瞬失去支撑,如果不是她及时抱住他的腰,他就要掉到屋檐底下去,看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唇边还染着血,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楚沅意识到那枚扳指应该不是普通的东西,那东西对他竟有这样大的杀伤力,她勉力扶住魏昭灵,又回头看向赵松庭,“今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做,你要敢杀他,我一定,”   楚沅几乎是咬着牙:“一定会杀了你。”   “凭风凭月,把她拉开,别伤了她。”赵松庭见楚沅始终不听劝,便望向檐下的赵凭风和赵凭月。   赵凭风和赵凭风当即跃上屋檐,楚沅一手扶着魏昭灵,另一只手按出见雪的银丝,那丝线在这灯火里泛着寒冷的光色,她将异能灌注其间,操控着银丝荡开赵凭风朝她伸过来的手。   可她一面要护住魏昭灵,防备赵松庭,一面又要应对赵凭风和赵凭月,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   赵松庭捏紧那枚从赵凭风那儿拿回来的玉扳指,魏昭灵浑身的骨头就好像在这一刻被生生碾压着,他唇畔又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楚沅一惊,再顾不上赵凭风和赵凭月,只顾用一双手抱紧魏昭灵。   “魏昭灵,你醒一醒!”楚沅大声唤他。   也是此刻,赵凭风和赵凭月伸手想将楚沅带走,却听见底下忽然有一道女声传来:“大哥二哥你们住手!”   他们同时回头,便见原本在春城的赵凭霜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站在了底下,在她身旁的,还有简玉清。   他们两个没办法飞到房檐上去,赵凭霜只能站在底下,却在赵松庭惊诧的目光下,忽然拿出了一把刀来抵在自己的脖颈间。   “霜霜,你这是做什么?!”赵凭风神色大变。   赵凭月也忙道:“霜霜你这是闹什么?”   赵凭霜却并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赵松庭,“爸爸,您之前明明答应过我的,您不会伤害楚沅,您不会逼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您放楚沅走,放他们两个人走。”   赵凭霜说着,把刀刃更贴近了自己的脖颈,瞬间便划出一道血痕来。   简玉清正在喊自己的小叔郑灵隽,可他却始终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没什么反应,他听见赵凭霜的话,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便瞪起眼睛:“赵凭霜你……”   在赵松庭这一瞬愣神的刹那,楚沅抓住机会,抱着魏昭灵的腰身纵身一跃,两人便身化流光跃入了这夜色更深处。   赵松庭皱起眉头,转身要追,却听赵凭霜大声喊:“爸爸!”   他回头看见赵凭霜那刀刃已经紧贴她的脖颈,殷红的鲜血顺着细如血线一般的伤口流淌出来。   “霜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赵松庭面露疲态,有些无奈。   “楚沅是我的朋友,”   赵凭霜定定地望着屋檐上的父亲,“我只是在保护我的朋友。” 第80章 我很喜欢你 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赵松庭借余家的家传玉璧和他那枚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扳指, 将郑灵隽当成勾连的媒介,让所有不属于这里的夜阑人被强制塞回他们来的地方。   赵松庭原想趁此机会将魏昭灵制住不让他回去,如此一来便好争取些时间施行他最终的计划, 可这些都被赵凭霜打乱了。   楚沅带着魏昭灵逃走了。   赵松庭只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赵凭风和赵凭月带着人去追查他们的下落。   因为赵松庭的阵法暂时彻底封闭了结界, 魏昭灵和楚沅的龙凤镯也再没办法感应到仙泽山的存在,更没有办法送他们回去, 所以楚沅只能连夜带着他离开海城。   她知道赵松庭可以查到她的航班记录,他也一定会派人追着她和魏昭灵, 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能尽己所能地抢时间。   大约是许久再未体会过这般凛冽的风, 魏昭灵在风吹过脸颊的刺痛感中清醒过来,他第一眼望见的是那个姑娘苍白的面容。   魏昭灵原本也是清醒的, 但一下飞机他就再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他此刻再醒来, 便发现自己在一辆三轮摩托车的后车厢里,而她穿着宽大的黑色外套, 抱着他时也把他的上半身裹进她的外套里。   天色是阴沉的颜色, 好像随时都要下雨, 她的脸色很苍白, 一双眼睛灰蒙蒙的, 只有在看见他醒过来的这一刻, 才好像迸发了些光彩。   “魏昭灵, 你怎么样?”风声浸哑了她的嗓子,每说一个字就好像被刀割了一下似的,却仍难掩语气里的焦急。   “这是去哪儿?”   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声音很小,所以楚沅只能俯下身来听他讲话。   “去留仙洞。”   楚沅听清了他的声音,又直起身看着他的脸,“你的魂灵在那儿待了一千多年,你也是在那儿,被我的魇生花带回仙泽山地宫的,现在赵松庭把回去的路全都堵死了,但这条路还没有。”   说完她又去捧他冰凉的脸,她有点懊恼,“你是不是很冷?现在天快黑了,没有去龙鳞山的车了,我只能请这个大叔带我们去。”   魏昭灵没有说话,他大约是已经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了,只是勉强用一双眼睛看着她的脸,也由着她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得更紧。   她的温度隔着衣料唤回他更多的意识,又让他更清楚地看见她眼下那片倦怠的浅青,魏昭灵近乎出神似的看着她,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这多像是那个雪夜,她费力地扶着他一步又一步地往石阶上走,胸前挂着的手机散出明亮的光来,照亮了面前的路。   “魏昭灵,你不要睡着,你跟我说话,好不好?”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带着他往龙鳞山上走。   她的喘息声很近,魏昭灵半睁着眼,在她胸前晃荡的手机光里看清她被汗水湿透的鬓发,还有她泛红的脸颊。   “说什么?”他的嗓音干哑低冽,虚浮无力。   “你还冷吗?”她一边扶着他往上走,一边问。   “不冷。”   “你想不想喝水?”   “不想。”   “那你喜不喜欢我?”   魏昭灵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字哽在喉间,他偏头去看她的侧脸,苍白的嘴唇微弯,他轻轻地答:“喜欢。”   楚沅笑得弯起眼睛,她停下来休息了几秒,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带着他往上走,他此刻乖的像个小孩,她问什么他都答她,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句“喜欢”,她原本疲倦的身体好像又再度有了些力气,支撑着她一直带着他往山上去。   龙鳞山上的留仙洞湿冷空旷,好像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般,可楚沅扶着魏昭灵走进去时,洞中却慢慢地漂浮出类如萤火一般的莹光,点滴颜色,照亮了这洞中嶙峋的石壁,也照见了那一潭幽碧的潭水。   他的魂灵千年依水而生,此刻也只有这一潭水才能缓解他时时刻刻所忍受的拆骨之痛。   楚沅扶着他走到潭水边,看着他的身体在清泠的水声激荡中没入波光水面,她跪坐在石潭边,手指还半浸在冰凉的水里。   那彻骨的冷,她早已经领教过一回。   洞中寂寂,幽深的水波之下,她再看不清他的身影,楚沅静静地呆坐了一会儿,她吸了吸因为感冒而有些堵塞的鼻子,正要起身,却忽见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准确地冲破水波,攥住了她的手腕。   楚沅不防,身体一瞬前倾。   那一刻,她看见原本被层层水波包裹下沉的魏昭灵突破水面,乌浓的长发被尽数湿透,披在他的肩头,他雪白的衬衫浸了水,显得有些半透明。   他的面容冷白靡丽,一颗一颗的水珠从他的脸颊一直滑落到脖颈之间,湿冷的水汽氤氲出极浅的雾色,他在这一潭幽碧的水里,便好似传闻中形貌惑人的水妖一般。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那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嗓音仍旧低冽:“你要去哪儿?”   他的语气里竟少有地带着些不安与慌乱,“楚沅,你想做什么?”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楚沅却稍稍支起身体,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她轻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来?”   魏昭灵迎上她的目光,苍白的唇微动,他眼睫微垂,“是。”   “楚沅,我不想骗你,那结界之内的世界终究不是我与夜阑旧臣们的故土,我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   千年之前,在宣国用非自然的手段使他生魂剥离躯体之前,他也曾有过一统九国的宏愿。   正如赵松庭所说,身为君王,心向天下,他当然也有不肯屈居于结界之内的野心。   “但是楚沅,我这一觉睡得有些太长了,如今这华国一统,时过境迁,再非是当年逐鹿中原,诸国并起之大势,若我真的打破这里的平静,那势必是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去改换天地。”   他或是想起了那被枯草覆没的魇都荒原,又想起山下她曾带着他看过的留仙镇,每一日的炊烟如旧,每一日的热闹如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享受这份平静安宁的生活。   “楚沅,时隔千年,这里再没有人等着我和夜阑的旧臣们回来。”魏昭灵声似喃喃,“我们即便是真的回来了,这里也不再是我们的故土了。”   没有夜阑的百姓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历史的硝烟早将他们埋葬在了那片荒原里,而山下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欢迎重新掀起战乱的人走进这里。   “没有意义的事,我何必去做?”   魏昭灵说着,又看向她,“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也就不会陪在我身边了,是吗?”   他早将世事看得通透,也早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得分明,他知道自己的野心或终将他与楚沅彻底分割成两不相交的对立面。   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为了让自己回家,而去毁了她生长的家。   楚沅定定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红,半晌才用手去触碰他的脸颊,“我知道,你是不会那么做的。”   他跟郑玄离是不一样的,身为奴隶的那些年,并没有让他在强权压迫之下成为一个一定要踩着人骨,踩着百姓,高高在上的君王,反而是在做奴隶的那些年里,他看清了百姓最深重的苦难究竟是来源于哪里,所以在推翻旧朝,坐上王位后的那一日,他便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同时设立最森严的律法来约束官员。   他吃过的苦,再不肯让自己的子民去经历,像他这样的君王,却偏被他放过的那些盛国旧臣的子孙后代以笔为刃,描摹成了一个暴君的模样。   但每一个夜阑人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君王魏昭灵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便是千年之后,楚沅踏上那片魇都荒原,也还是能够听到那座热闹的王城里,那些夜阑子民的声音。   他们旧音仍在,跨越千年,只是在等着她来,等着她唤醒一个沉睡的王朝,唤醒他们的王。   “魏昭灵。”楚沅忽然唤了他一声。   她说:“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走,我必须留下来,我要拖住赵松庭,不然你回去了,也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   “不,楚沅,跟我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凤眼始终紧紧地盯着她。   “魏昭灵,你心里其实很明白的,赵松庭那枚扳指跟你一定是有很深的渊源的,否则那东西不可能会把你害成这样……”   楚沅回握住他的手,还弯了弯嘴唇冲他笑,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低下头,额头同他相抵,她忍着胸口的酸涩,说,“我一定要留下来,那个东西害得你有多疼,我就要赵松庭有多疼。”   明明他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很辛苦,却偏偏总有人不肯放过他。   “你听我的,好不好?你的臣民都在那边等着你,你不能不回去。”楚沅一手捧住他的脸,“赵松庭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不要担心我。”   “我不想你再受伤了,这一次我和你一起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做到,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你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的。”   “魏昭灵,”   楚沅还是没有忍住,她明明是在对着他笑的,可是眼泪还是从眼眶里跌下来,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很喜欢你,我想要你活着,我还想跟你一起去瀛巳城……”   她俯身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又一根根地掰开他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同时她周身冰蓝的流光四起,托着根本不剩多少力气的他,慢慢地重新沉入潭水之下。   魏昭灵隔着层层的水波,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脸。   他朝她伸手,手指却点破了映着她面容的水波,让他再看不清她的脸。   “沅沅……” 第81章 夜阑守陵人 楚沅,你还是做错了选择。……   楚沅连夜从龙鳞山上下来, 也没有去住宾馆,而是找了自己之前住过的那户民宅。   或许是因为神经一直紧绷着,这一夜她也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听到院子里剁猪骨的声音, 楚沅清醒了些, 起来洗了把冷水脸,将鸭舌帽扣在头上走下楼。   男主人蹲在院子里一边剁猪骨, 一边跟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聊天,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裳, 头发打理得很精神, 胡子也都剃了个干净。   楚沅第一眼看到他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反是那人回头看向她时, 先喊了声:“楚沅?”   他那双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神情,再不像曾经在路上时那样的浑浊灰暗。   “孙叔?”楚沅听见他的声音才终于确定他就是当初的孙玉林。   清晨薄雾微浓, 楚沅跟孙玉林在镇上的一家早餐店里吃早餐,她忍不住再将孙玉林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衣着整理得干净体面, 剪掉那半长不短的头发之后,整个人看着竟也透着些斯文气。   “孙叔, 您这是打算安定下来了?”楚沅吃了一口包子, 开口问道。   孙玉林抬起头看她, 又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以后……我都不来了。”孙玉林说着, 他那张面容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怅惘, 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魇都旧址的方向,“楚沅,我一个月前梦见她了, 她让我别找了,让我好好生活,别再惦记她了。”   他回头再度看向她,“吃完这顿饭,我就回京都去了。”   孙玉林将他对妻子这份长达半生的怀念与深爱都说得很简短,这么多年,他在路上一直走,也终究还是不得不去面对这最绝望的事实。   这半生的颠沛,终于还是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他要回到曾经平静安定的生活,而从此他的妻子,便永远地住在他的心里。   “楚沅,之前我以为你失踪了,还报了警,可警方找半天也找不见你这个人,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是不会再见了,”   出了早餐店,孙玉林站在台阶上,回头对楚沅笑,“缘分有的时候真是奇妙,上次和你遇见的时候,我还做好了要一辈子找下去的打算,可转眼间,我决定要放弃的时候,你竟然刚好也在这里。”   “孙叔,您的妻子一定是希望您能够活得开心一些的。”楚沅到底还是没有将他妻子的死讯说出口。   但即便是她不说,孙玉林又怎么不会明白,他找了半生的人,怕是根本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保重楚沅。”   孙玉林仍是笑着的,走下石阶后,又回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楚沅也笑着朝他挥手。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转角处,楚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受到这阳光越发耀目刺眼,她才抬步离开。   她并没有离开留仙镇,而是在等着赵松庭来。   镇上的热闹从没变过,还跟她当初带着魏昭灵过来时一样,她在街上看见了卖糖果子的小摊,甜腻腻的香气很诱人,那个时候她下巴脱臼没办法吃硬物,但今天却可以买一包来尝尝了。   咬着糖果子往前走,楚沅又看到了那个卖小龙人挂件的摊子,每一个挂件都是人首龙身,却是颜色不一。   楚沅停在摊子前看了会儿,又想起她之前挂在魏昭灵手机上的那个小龙人,她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十分阔气地走到那摊子面前,说,“老板,每个颜色都给我来一个。”   那大叔手脚麻利,迅速挑出七个小龙人来给她包好。   楚沅用手机付了款,提着一袋子的小龙人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从热闹的街市,到寂静的小巷。   “那王庙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人修缮保护,怎么昨儿晚上还塌了?”   “谁说不是呢,那动静还不小,我们家住得离王庙近,昨天夜里还听见声音了。”在石板路旁两个老婆婆一人手持一把蒲扇,坐在椅子上聊着天。   楚沅听见“王庙”两个字,她脚步一顿,随即转身往另一条街走去。   夜阑王庙再不是她之前跟魏昭灵来时看过的那样,墙体几乎都塌了,夜阑王的金身塑像也埋在里面,楚沅站在外面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在清理。   她是不被允许进去的,只能在外面看几眼。   楚沅转身要走,却有两个男人扛着一根快要彻底断裂的木椽子出来,她刚好在那木头碎裂的缝隙里看到淡金色的痕迹闪动着。   “等等!”楚沅立即开口。   两个人听见她的声音回过头,其中一个身形略有些发胖的男人问道:“小姑娘,怎么了?这儿昨儿晚上刚塌了,你可别在这儿逗留,很危险。”   楚沅原本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那淡金色的流光好似受到牵引一般,慢慢地流淌到她的手心里。   而那两个男人却根本没发现什么异样,见楚沅不说话,便扛着木椽子走了。   楚沅看着他们走远,她才松开手掌,那流光便从她掌心飞出去,在她眼前慢慢铺展开来,凝成字痕。   这像是一个人的手札,上头零零散散地写了许多事,也记录了一个长生之人苦难的人生。   他也许就是那个姓齐的老人,修葺夜阑王庙,最终也死在王庙。   别人当他活了百岁,殊不知他原是从一千三百年前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前,可长生无用,使他到死都没能留下自己的血脉。   “赵家背叛了王,聂家人又下落不明,夜阑的守陵人如今竟只剩下了我……可魇生花到底在哪儿?夜阑复生的契机又在哪儿?”   楚沅看到这句话,眉心一跳。   在这个姓齐的老人的手札里,她看到了赵玉新,聂景生这两个名字,那应该就是当初在宣国人的围困下死里逃生的夜阑守陵人。   手札里写,聂家守着最为重要的魇生花种。   赵家守着一枚夜阑王魏昭灵的玉扳指,那是经由巫阳送祝之后,用以稳固魏昭灵生魂的物件,曾浸润过魏昭灵的鲜血,为的就是让魏昭灵生魂复归之后,再不用受缚灵阵所扰。   而齐家行监督之责,他的性命是由几十个巫阳后人牺牲自己的寿命换给他的,他一生孤独,同赵玉新,聂景生离散在这结界之外的世界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可当他找到赵家,赵玉新早已死了百年,而他的后人也再没将赵玉新辞世前的训诫叮嘱放在心上,反而借着因从巫阳处得来的特殊能力,在京都慢慢扎根成一个大家族。   赵家忘了自己身为夜阑人的使命,聂家人也下落不明,齐怀锦深感自己孤掌难鸣,千年岁月都被他生生耗光,楚沅在他的字里行间都体会到了他的苍凉痛苦,还有他对夜阑王的愧疚。   一千多年的时间,他看过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纷争战乱,也眼见着当年的九国慢慢被统一成如今的华国,可他始终,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夜阑人。   而夜阑王庙,便是他在深感自己快耗光那些巫阳后人续给他的生命时,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在最靠近魇都旧址的留仙镇修建的。   楚沅记得很清楚,赵凭霜跟她说过,他们赵家的先祖名为赵玉新,他们赵家起初是找不到籍贯来处的,赵玉新携带了一批的财宝文物在京都扎根,此后许多年的时间,便让他们赵家逐渐枝繁叶茂,繁衍成了一个根深树大的家族。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京都赵家,竟然会是当初夜阑守陵人的后代。   如果不是赵家将赵玉新的遗训抛之脑后,也许复生的魏昭灵便能拿回他的那枚玉扳指,也不会在郑玄离重启缚灵阵时身受重伤。   那扳指原本是巫阳后人公输盈留给魏昭灵的保命之物,却被赵松庭攥在手里,成了伤害魏昭灵的东西。   一时间,楚沅喉咙有些发紧。   她将那淡色的字痕再度收入掌中,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倾塌的王庙,她手指收紧,转身离开。   夜晚的魇都旧址好像显得更加荒凉,白日里的热闹早已随着游客的离开而销声匿迹,这夏夜的风吹过楚沅的脸颊,竟然还有些刺疼。   车子一辆又一辆地停在远处的公路上,车灯的长光未灭,刺得楚沅眼睛有点疼,她眯了一下眼睛,回头看见那些穿着世家衣衫的人一个个从车上下来。   看这阵势,大概世家里的所有人都来了。   几千人踏上荒原,手电的光在他们说厚重不断晃荡,那光照见荒原里那一道孤单纤瘦的身影。   “楚沅,你还是做错了选择。”赵松庭看见不远处的她,便叹了口气。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早已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魏昭灵,到底还是被她送回去了。   楚沅看着他们一点点靠近,却没有半点惧意,她对上赵松庭那双眼睛,不由嘲讽似的笑了一声:   “究竟是我做错了选择,还是你们赵家数典忘祖?明明是魏昭灵免了你们赵家的奴籍,让你们的先祖重获新生,明明是巫阳给了你赵家特殊能力,可你身为赵玉新的后代,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用本该属于魏昭灵的东西,去害他?” 第82章 何分对与错(修改) 你总是不肯听我的……   荒原之上夜风越发凛冽急促, 楚沅没有等到赵松庭的回答,耳畔却无端有断断续续的胡笳声响起。   闪动的莹光如被逐渐拉长的孤魂野鬼的影子,天空阴云密布, 迅速翻卷扭曲成巨大的漩涡。   另一个国度的影子如海市蜃楼一般在其中若隐若现, 楚沅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整个人却仿佛失重一般被吸进去。   仙泽山的冰雪早已在夜阑复国时消融许多, 楚沅突破光幕悬在半空,在盛大银白的月光里, 她低眼便看到了满目青黑里的点滴留白。   迷雾忽浓, 几乎阻碍了所有人的视线, 楚沅也再看不清底下的状况, 但幽冷的香味近在咫尺,她一回头, 正好望见他苍白的下颌。   “魏……”楚沅才刚开口,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便捂住了她的嘴。   他就在她身后,一只手环着她的腰身, 犹如鬼魅一般带着她在浓雾里穿行至对面的山巅之上。   踩着薄雪,楚沅看见那黯淡混沌的浓雾里偶尔显出那些世家人的模糊影子, 而魏昭灵指尖流光飞出, 便化作道道冰刺, 擦着空气发出阵阵声响, 刺入混沌的雾气里。   “你在这儿等我。”   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 魏昭灵便飞身往山崖底下去了。   他鸦青色的衣袂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 月光映出那些青黑树木的影子, 幽绿的生气源源不断地从其间涌出来,在魏昭灵手指间辗转凝聚,强大的气流铺散开来, 几乎笼罩着整个仙泽山。   赵松庭才挣脱浓雾,迎面便被一道极寒的冰刺擦破了脸。   他猛地回头,便见那年轻男人悬在半空,他身着鸦青色的圆领袍,里头一层雪白一层暗红的衣襟更衬得他肌肤冷白无暇,金冠玉带,身长玉立,那岂是史书上简短两句便能描摹出的惊艳风流。   阿璧异族是出了名的异域美色,他的轮廓很好的融合了异域与中原的骨相,可真担得起“昆玉秀骨”之声名。   那双凤眼郁郁沉沉,犹带几分嘲弄,这山风湿冷,吹得他乌发间的鸦青发带来回晃动,也令他鬓边的两缕浅发染上了些许水雾,更衬得他身姿缥缈,不似真人。   冰霜凝结的声音十分清脆,那一道道的冰刺在进入浓雾里便带出浓浓的血气,染红了那团雾。   赵松庭定了定神,掌中暗红的光芒凝结,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被他推出去,与魏昭灵的冰刺相撞瞬间融化出的水便将一切都湮灭。   他眉头一皱,也来不及想更多便飞身至半空与魏昭灵打斗起来。   楚沅在山巅之上看着底下的动静,她隐约在浓雾里看见赵凭风的身影,血红的玉璧从他手中飞出,突破重重迷雾跃至高空,又散出诡秘的红色光芒。   那光芒如织,罗网逐渐蔓延流散,楚沅看见底下有不通异能的夜阑侍卫双腿便好似生了根一般,缕缕烟尘在他们的脚踝凝固成层层的陶土,好像要将他们生生地包裹起来。   赵凭风勉强借着玉璧挣脱浓雾,他看到这样一幕也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诧的神情,因为他很清楚余家的血红玉璧当年是与被宣国坑杀的所有夜阑将士们埋在一起的,那些在大战中殉国,而再未复生的夜阑将士的血染红了它,上面满是忠魂残息,血气浓厚。   古书有云,玉璧同死去的人埋在一起,便能洗涤腐朽骨肉,让英魂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人世。   那玉璧究竟是什么人埋在那些死去的夜阑将士身边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那东西附满夜阑英魂的血气,便最能迷惑每一个夜阑人的心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落入这罗网之中。   楚沅见势不妙,便飞身朝那玉璧而去,但赵凭风及时上前来用手中的刀挽住了她见雪的银丝。   楚沅反手将异能注入银丝,那冰蓝的光色在银丝间流转,刹那之间竟生生割断了赵凭风的刀。   赵凭风一愣,身体失去支撑,踉跄往后,差点从半空摔下去,而楚沅趁着他慌乱之际,另一只手聚起淡色的气流打向赵凭风。   赵凭风躲闪不及,还是被那强劲的气流擦伤了手臂。   赵凭月及时赶来,先扶住自己的哥哥,两个人同时出招,朝楚沅打去。   楚沅侧身躲开赵凭风的攻击,又反手按下见雪的花瓣,操控着银丝缠住赵凭月的身体。   石化的声音越来越令人无法忽视,楚沅才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便见到好多人已经半身都裹上了陶土。   她只这么一瞬分神,便被赵凭月打过来的气流擦破了右脸。   刺疼袭来,她翻身一脚踢在了赵凭月的腰腹,与此同时一枚尖锐的冰刺朝着赵凭月的后背而去,赵松庭见状便立即伸手施术,替赵凭月挡掉了那致命的一击。   也是此刻,楚沅再度被人揽进怀里,赵松庭一时不察,数道冰刺几乎贯穿了他的腿骨。   他身体急速下坠,摔在地上吐了血。   “父亲!”赵凭月和赵凭风见状,便携带着那玉璧落在地面,匆忙去扶起赵松庭。   而赵松庭却在看半空中那位年轻的夜阑王,他一手揽着身旁的姑娘,此刻正垂着眼睛,低睨着他狼狈的模样。   赵松庭面色有些发冷,他咬紧牙关催动异能攥紧了手里的一枚扳指,果然下一秒,他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原本苍白平静的面容开始浮出异样的神情。   魏昭灵身形一震,一时间脖颈间的青筋都微鼓起来。   好似要生生拆开骨肉的疼痛骤然袭来,折磨得他头脑眩晕,眼前也有些模糊。   “魏昭灵!”楚沅及时扶住他的腰身,才不至于让他摔下半空。   赵松庭身为京都赵家的家主,他的异能自然是十分浑厚强劲的,也因此,他借由扳指给魏昭灵造成的痛苦便是百倍不止。   他脸颊和脖颈都有了淡金色的裂纹,脊背微躬,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楚沅勉强扶着他落回地面,又急切地喊他:“魏昭灵,你怎么样?”   “我没事……”   他明明头脑都已经有些不清晰,可听见她的声音,却还不忘开口宽慰她。   与此同时赵松庭也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他被冰刺洞穿的伤口里好像燃烧起了一簇簇的流火,灼烧着他的血肉,令他一时痛苦难当。   细如丝线般的流光蓦地显现,将所有还在血雾里同江永他们缠斗的世家里的人都串联起来,铜镜碎片坠在其间被风吹着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银莲灯里漂浮,几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包裹在其间,更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这是怎么回事?”赵凭月看到那穿透自己掌心的光线,他不由地皱起眉头。   赵松庭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魏昭灵,“你做了什么?”   魏昭灵唇边还染着血迹,闻言他微微一笑,那双弯起来的凤眼里便流露出些阴郁戾色,“赵松庭,你要所有的夜阑旧臣同孤一起回到地底也可以,”   “你们这些人,就都一起陪葬吧。”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明明有些虚浮无力,可每一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仙泽山上的两重阵法足以搅得这山上山下天翻地覆,地面不断颤动着,树上浅薄的积雪簌簌下坠,飞鸟发出慌张的叫声,四散奔逃。   或许是因为魇生花的关系,楚沅听到了山下越来越清晰的石化声,那些没有特殊能力的夜阑将士和臣子,都在慢慢化为陶俑。   而混沌的血雾慢慢散开,赵松庭看见那些同他一起来到仙泽山的世家人几乎个个都受了伤。   玉璧还在依靠他们给出的异能运转阵法,而他们倒在地上却连动都难以动弹。   玉璧编织的罗网仍在蔓延,而此刻悬在他们头顶的淡金色的那一重能够绞杀所有人的阵法,却已经摇摇欲坠。   楚沅仰头望见那散着刺目金光的阵法,她再低头,不由唤了一声,“魏昭灵……”   魏昭灵听见她的声音,便将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他那双眼睛里的光忽然变得很温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触摸她苍白的脸颊,“我记得才见你时,你还没有这样消瘦。”   “遇见我,对你来说,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又拂开她扶着他的那只手,下巴一扬,便如那夜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那样,他说,“出口在那儿,你走吧。”   楚沅反应过来,她摇头,“我不走。”   魏昭灵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音,赵松庭借着那枚扳指给他的折磨加剧,他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摔倒在地,又吐了一口血。   楚沅跪坐在地上把他扶到自己怀里,此刻她已经完全慌了神,一双眼睛也已经红透,“魏昭灵!”   她慌忙用手去擦他嘴边溢出的鲜血。   “沅沅,”   他却看着她,声音里藏着些无奈,又是这样亲昵地唤她,“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楚沅抿紧嘴唇,泪花近乎朦胧了她的视线,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她抿着嘴唇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好听的话我会听,不好听的我才不听。”   她说着便将魏昭灵交给赶来的容镜扶着,魏昭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已经站起身,朝着赵松庭走去。   见雪的银丝飞出,瞬间便将那被赵凭风和赵凭月扶着的赵松庭捆绑住,她握着见雪的手往后一拉,赵松庭便被生生地拽到了她的面前来。   赵松庭异能强劲,但楚沅此刻手腕的魇生花也在隐隐发烫,比以往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充斥着,赵凭风和赵凭月一上前来,便被巨大的罡风震出十几米远。   楚沅释放出的异能压得赵松庭胸口生疼,银丝割裂了他的衣衫,留下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痕。   “赵松庭,如果你今天一定要杀了所有夜阑人,那你们这些人也都活不了,即便是这样,你也还要那么做吗?”楚沅攥紧了见雪,开口问他。   或是见他少有的流露出些许犹豫的神色,楚沅便不由嘲笑似的道:“就算你愿意赔上世家里所有人的命,你也得问一问他们到底愿不愿意吧?”   楚沅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乎瘫倒在地上的简春梧,那老头一向是个贪生怕死的,到了这会儿他果然也慌得不行,那张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根本遮掩不住他的惊慌失措。   “你难道真的只是怕魏昭灵复归故地,搅乱华国的安宁吗?你敢说你真的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楚沅再度看向赵松庭,这一番诘问十分尖锐,那赵松庭听了,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似的,脸色果然有了些变化。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赵松庭便镇定下来,“楚沅,纵然我是夜阑守陵人赵氏的后代,但一千多年过去了,我的先祖记得夜阑,可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夜阑,它在我们心里只是纸上的寥寥几行字,我当然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夜阑王而效忠,这太荒唐了……华国是不需要君王的,我赵家也不需要。”   “没有任何人一定要你赵家做夜阑的臣子,”   楚沅不由看了一眼被容镜扶着,已经意识不清的魏昭灵,她强压下胸口的酸涩,深吸一口气又对赵松庭道:“你们当然可以忘了夜阑,也可以忘记你们先祖的遗训,但是你凭什么,用本属于魏昭灵的东西来对付他?”   “赵松庭,这种行为难道不卑劣吗?这难道就是你们世家的行事作风吗?”   身为世家,他们自认担着维护华国安宁的重责,可他们这些有千年百年根基的家族里又何尝没有利益之争。   如果魏昭灵真的带着夜阑的所有人重回故地,那么他们世家的地位便必将被彻底削弱,而京都赵家的声名便也岌岌可危。   毕竟赵松庭很清楚,他们赵家背叛了先祖赵玉新的遗训,一旦夜阑王魏昭灵回到华国,他们赵家又将面临何种境地,也未可知。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私心,赵松庭有何必一定要下这样的死手,楚沅心里冷笑着,便要再度操控银丝,却听一道急促的女声唤她:“楚沅!”   她寻着声音看去,便见赵凭霜和简玉清的身影从半空坠下来,落在了厚重的一堆积雪里。   赵凭霜从雪堆里爬出来,站起身就跑了过来。   “霜霜!我不是让人带你回去了吗?你怎么跑出来的?你来干什么?!”赵松庭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终究因为她的出现而显得有些慌乱。   颗颗分明的雪粒在赵凭霜发间一点点融化,她闻声看向自己的父亲,“爸爸,我在家时,您也不是这么教我的。”   “我一直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您做的这件事,却让我觉得很羞愧。”   “放了他们吧,爸爸。”赵凭霜说道。   可赵松庭咬着牙关,即便身体已经被魏昭灵的术法折磨得异常痛苦,他此刻也还是没有要松口的迹象。   赵凭霜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看他,“您如果不放了他们,那您,我,还有大哥二哥都会死在这里,这样也无所谓吗?”   世家的几千人如今都在这仙泽山上,也入了魏昭灵的圈套之中,如果赵松庭执意要让所有的夜阑人赴死,那么这最终的后果只会是世家所有的人连同夜阑人一起死个干净。   赵松庭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有些闪神,也只是这一瞬,他便见赵凭霜将随身带着的一把匕首的刀柄塞进了他的手里。   而那薄薄的刀刃,就悬在她的脖颈。   赵松庭瞳孔微缩,“霜霜你这是干什么!”   赵凭风和赵凭月也慌了神,想上前,身体却已经没有力气,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而赵凭霜也是在赵松庭愣神的这一刻迅速从赵松庭手里抢来了那枚玉扳指。   “霜霜你!”赵松庭对自己的女儿何曾设过防,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扳指转眼到了赵凭霜手里,他一时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枚扳指扔到了楚沅手里。   赵凭霜回头望着楚沅,只喊了一声:“你们赶紧走!”   “凭霜,谢谢。”   楚沅眼睫微颤,攥紧了那枚玉扳指。   “容镜,你也走。”赵凭霜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年轻男人,她的声音在这凛冽的风声里好像从来这样冷静。   容镜握紧七星剑柄,垂下眼睛转身朝楚沅他们走去。   江永和沈谪星已经搀着魏昭灵站起来,所有的侍卫都挡在他们身前,警惕地看着阵法里每一个世家人,只要他们敢轻举妄动,他们便随时准备遵从王命,同这里的所有人一起玉石俱焚。   楚沅把那枚离开魏昭灵千年,象征君王身份的扳指重新戴在他的手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在混沌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的纤瘦背影,然后才跟随众人一起离开。   仙泽山上风烟俱净,那依靠玉璧而织就的阵法还没来得及彻底扩散至整个王国,就已经销声匿迹。   赵松庭浑身是伤,坐在雪地里发呆。   他好像一夕之间变得沧桑了许多。   他这么多年的筹谋,辛苦半生等到今天,却等来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这所有的一切,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而毁于一旦,如今那扳指回到了魏昭灵的手里,赵松庭空有玉璧,也不能伤魏昭灵分毫。   以后他如果再对付魏昭灵,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第83章 我会保护你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殿外暴雨如瀑, 雨水撞击着木廊栏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天色是一片暗沉的黛色,半开的轩窗外有丝缕潮湿的风吹来。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眼皮微动, 缓缓睁开眼睛。   素色的幔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窗外的雨声更衬得殿内十分安静,可他却偏偏听见了极轻极浅的呼吸声。   他侧过脸, 便看见那个趴在他床沿熟睡的姑娘。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脸颊上还有一道结了血痂, 也没处理的伤口, 她的手无意识地牵着他的一根手指。   魏昭灵看到了那枚戴在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再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了片刻, 随即便动作极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指间抽回。   胸口生疼,魏昭灵忍着咳嗽, 掀开锦被下了床,再俯身将趴在床沿的楚沅抱起来。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又伸手扯过锦被盖在她的身上。   随后他转身走去外殿, 安静等在门外的蒹绿和春萍便立即踏入殿门来,朝他行礼。   “取些伤药来。”   魏昭灵手指抵在唇边低咳了两声, 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来。   “是。”春萍低首应声, 随后便退出殿门去。   或是听闻魏昭灵醒来的消息, 张恪和李绥真便立即赶来了乾元殿里。   “王, 如今您若再不服药, 旧疾加新伤, 您的身子……”殿里极静, 见春萍端来的汤药一直搁在案上,也没见魏昭灵有什么动静,李绥真便硬着头皮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虽然是左丞相, 但早年跟随魏昭灵与盛国交战时,他也跟军中的大夫学过医术,而在仙泽山地宫复生后,也一直是他在替魏昭灵诊病。   魏昭灵闻声才瞥了一眼案上的药碗。   或是忽有所感,他偏头望了一眼内殿,竟也什么都没说,伸手端起碗来,搁下汤匙,一口一口慢慢饮尽。   “张恪。”   药碗被春萍收走,魏昭灵一手撑在案上,“赵松庭和他带来的那些人可都回去了?”   “是,他们已经回到华国了。”   张恪低首回道。   “王,这赵家不但背叛我夜阑,如今这赵氏后人赵松庭竟敢谋害您的性命,这实在不可饶恕!”李绥真拱手行礼,连忙说道。   “王,这赵松庭胆大妄为,您决不能就此放过他。”张恪也随即开口。   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的神情好似总是倦怠的,此刻他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漆黑沉冷,“谁说孤要放过他了?”   “他拿着孤的东西来对付孤,如今还想全身而退,”   魏昭灵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那枚玉扳指,他冷静白皙的面容上不由浮出些嘲讽似的笑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才至殿门外的容镜听见魏昭灵的这句话,他向来沉稳的面容不由流露出一丝的慌张之色,他快步走入殿中,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王,臣来请罪。”   “容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李绥真小心地看了一眼魏昭灵的脸色,又出声问容镜。   容镜垂首道:“臣在赵家已经有些时日,却从未发现赵松庭有此心思,是臣失察。”   “孤同你们还未曾复生时,赵松庭便已然在为今日之势做准备,他的耐心与心计实非常人可比,你进赵家才多少时日,又如何能发现这些事?”   魏昭灵轻抬下颌,“起来吧。”   可容镜却仍未有起身的打算,他稍稍抬首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年轻君王,随后便又低下眼帘,道:“王,赵凭霜接连救了您与楚姑娘两次,赵松庭有罪,但臣以为,其罪不至牵连于她。”   “容镜,”   魏昭灵站起身来,拿了蒹绿取来的伤药看了几眼,才复而将目光停在容镜身上,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孤从不株连,你是知道的。”   “诛杀赵松庭的事便交给沈谪星和刘瑜去做,你不必插手。”   他这话说罢,便再扫了一眼殿中的另外两人,“都退下吧。”   魏昭灵转身朝内殿走去,容镜怔怔地看着魏昭灵的背影,在听见魏昭灵将诛杀赵松庭的事交给了其他人,他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李绥真少年时总有风流的时候,他不似张恪那般古板肃正,少时的红颜知己也够多,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这位年轻的容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三人一同走出殿外,李绥真便对容镜道:“容将军,王还真是体恤你。”   “可无论赵松庭死在谁手里,那姑娘和你之间,怕还是要存着一根刺。”李绥真说着叹了口气,又伸手拍了拍容镜的肩。   容镜沉默地看着那两位丞相率先走下阶梯去,有侍者上前打了伞,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阴沉的雨幕里。   即便赵松庭不是死在他的手上,可他终归是夜阑人,是夜阑的卫将军,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立场,更没有办法永远相安无事。   容镜接过身边人递来的伞撑开,慢慢地往湿润的雾气深处走去。   乾元殿的殿门被宫人缓缓关上,挡住了诸多嘈杂的雨声,楚沅是被脸颊上冰冰凉凉的东西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坐在床沿的年轻公子。   他如缎一般的长发有半数被梳作规整的发髻,金冠后缠着两根殷红的发带,就坠在他披散在肩后的乌发里。   一身朱砂红的单袍衬得他肌肤更显冷白,此刻衣襟微斜,露出来半边漂亮的锁骨,他冷淡靡丽的眉眼在这室内重重灯影之间更添了些动人心魄的风情。   他手里捏着一只玉瓶,指腹上还沾着些颜色雪白的药膏。   他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去指上的药膏,或是见她用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便轻声开口:“睡傻了?”   楚沅摇头,爬起来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   魏昭灵一顿,又随手将那药瓶搁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了?”   “我让你回来想办法,不是让你跟赵松庭他们同归于尽的。”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有点闷。   魏昭灵眼睛微弯,“你这是秋后算账?”   “我以为我改变你了,但谁知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惜命?”   她的语气并不算好,也没抬头看他。   “沅沅,”   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在那样的境况下,我只能用巫阳留在仙泽山地宫的阵法才有同赵松庭生死一搏的机会。”   “余家的玉璧上沾满了我夜阑将士的血,那东西历经千年已成了血气浓厚的邪物,随我复生的这些臣子将士们根本无法抵御,”   魏昭灵说着又垂眼看向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扳指,“而我的扳指当年是被我的姨母顾盈改造过的,它在我手里能护住我,在旁人手里便能压制我……这便是当初夜阑守陵人中为何要多出一个齐家来行使监督之责的原因。”   齐怀锦当年与魏昭灵同出西洲牢狱,魏昭灵先救了他的命,后来创立夜阑后又免去所有奴隶的奴籍,而曾经为奴的人,也都有专门的官员去为他们安排新的生计,开始新的生活。   齐怀锦感念魏昭灵恩德,在夜阑国灭时被公输盈选中,换来了千年的寿命,肩负起了监督夜阑守陵人的重责,可到底,这最后一环,还是毁在了宣国,也毁在了赵家。   公输盈纵是玉屏山主,巫阳后人,她的计划再周密,也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我只是在赌,赌赵松庭他不敢为了让我和我的臣子将士回到地底,便赔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魏昭灵哪里是真的要同那仙泽山上的所有人一起赴死,他只不过是在赌赵松庭的私心和不敢。   赵松庭不可能没有私心,所以魏昭灵赌他不敢让那世家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和他的儿子一起为此丢了性命。   权力与地位,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   赵松庭为此做了这么多,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愿意抛下赵家的利益,抛下一切?   “这些,你昨日不也都猜到了?”魏昭灵低眼看她。   “是凭霜添了最后一把火,不然赵松庭才不会那么轻易作罢。”楚沅伸手抓住魏昭灵的手腕,去看他手上的那枚玉扳指,“要不是她把这个扔给了我,赵松庭也还是会再找别的机会。”   魏昭灵却将扳指摘下来,他手指间流光微闪便凝聚成一根殷红的丝线穿起那玉扳指,然后系在她的脖颈间。   “你给我干什么?”楚沅惊诧地抬头。   “只有放在你这里,让世家的人看到,他们才会相信我根本无意回到华国,更不想重掀战乱。”   魏昭灵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他们不信我,但总该也有几分信你。”   楚沅摸着那枚冰凉凝润的玉扳指,“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个东西可以压制你,你给了我,就不怕他们抢走?”   “世家里少有如赵松庭那般脑子好用的,他们原本就是习惯了平静日子的人,经此一役他们便该清楚,同我作对,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不轻。”   魏昭灵不杀他们,是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在赵家,但如果他们一定要同赵松庭一样不肯罢休,他也不会手软。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又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枚扳指,她一霎间觉得自己好像是将他的性命握在了手里。   楚沅一下坐直身体,望着他的脸,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或许是窗外的雨声太急促,又或者是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睛太动人,楚沅好似受到蛊惑似的,身体前倾了一些,刹那之间,   她就已经亲吻了他的嘴唇。   ……怎么好像有点苦?   一颗一颗才冒出来的粉色泡泡好像被微苦的药味戳破,楚沅皱起眉,下意识地要往后退。   魏昭灵那双微弯的凤眼里好似浸润着极浅的笑意,他修长的指节收紧,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朱砂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他鬓边的浅发微微拂动着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令人心跳加速的痒意。   唇齿相抵,气息纠缠。   好似窗外的风雨都再无法落入谁的耳畔。 第84章 刻意的蛊惑 她想起那个满是药味的吻。   从仙泽山回来之后, 赵松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两天,到第三天的下午,赵凭霜才敲开了他的房门。   厚重的窗帘被拉得很严实, 书房里的光线显得很昏暗, 赵凭霜看着自己的父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沉默地将厨房准备好的饭菜摆到他的面前去。   “爸爸, 您是在怪我吗?”她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垂着眼睛轻声问。   赵松庭下巴上的胡茬没有打理, 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颓丧之色, 他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反倒是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他轻轻吐出烟雾, 才开口道:“霜霜,我还没遇见你妈妈的那时候, 我就已经在计划这件事了。”   “这是你爷爷的遗愿,是我必须要遵从的使命,可你呢?你身为我赵家的女儿, 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质问,可他面对自己的这个女儿, 语气却也总是不能做到十分的严厉, 此刻更多的, 还是无奈。   “我们赵家先祖的遗愿都没人遵守, 您又为什么一定要遵守爷爷的遗愿?”赵凭霜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爸爸, 我已经把扳指交给楚沅了, 现在您手里也没有能够压制夜阑王的筹码了,您除了放手,没有别的选择了。”   “楚沅相信他不会扰乱华国的安宁, 而我相信楚沅,您又为什么不能试着也相信她呢?我们赵家是世家之首,您从前总是教我要以身作则,不能丢赵家的脸面,可是爸爸,为了一件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的事,为了保住我们赵家在华国的地位,您就要杀了那些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人,这真的公平吗?”   赵松庭指间夹着烟不说话,赵凭霜看了一眼他那猩红的烟头,她站起身来,那双杏眼还是冷冷清清的,“爸爸,您吃饭吧。”   说完,她便转身朝书房外走去。   而赵松庭听着她的脚步声才像是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头正好看见赵凭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半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这个女儿性子最冷静,可她到底也才十七八岁,在许多事情上仍显得有些天真。   那夜阑王是从千万杀伐里蹚过来的,坐上王座之前,他脚下也不知踩了多少枯骨血肉。   那样一位狠绝的君王,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呢?   赵凭霜将扳指交给了楚沅,殊不知,她也将自己父亲的性命,送入了夜阑王的手里。   赵松庭在书房枯坐许久,手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他扔进烟灰缸里,赵凭霜送来的饭菜已经冷了,但他还是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   吃完后,他才又临着桌上的台灯,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信。   直到有人在门外说楚沅来了,他才收拾好纸笔,抚平西装外套上的褶皱,走出书房下了楼。   赵凭霜见赵松庭下来了,她便对楚沅道:“你们先聊吧。”   随后她就站起来往后面的小花园里去了。   楚沅在沙发上坐着,静静地等着赵松庭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她才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明明那日他们还剑拔弩张,差点在仙泽山上的两层阵法里同归于尽,但在这个下午,他们却偏偏又在同一屋檐下安静地相对而坐。   “你怎么还敢来我这儿?不怕我把你抓起来,趁机再对付那夜阑王?”赵松庭看她悠闲散漫的样子,便扯唇笑了一声。   可话音才落,他的目光便定在了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扳指上,一时间,他的神情多了些细微的变化。   “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做自投罗网的事。”楚沅把杯子放下,抬头看见他凝滞的目光,她便又道,“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想跟你说。”   “你想说些什么?”赵松庭不动声色。   “你可以不相信魏昭灵,但我是华国人,我从小生长在这里,如果魏昭灵是那种为了要重回故土而不惜制造战乱的人,我也不会跟他站在一起,”   楚沅捏着那枚玉扳指,“这是他给我的,他是什么意思你应该也很清楚。”   “他能将这东西交给你,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   赵松庭隔了片刻后才开口,“但是楚沅,你终归还是年纪轻,你不明白你和他之间隔着的,到底是多么深的沟壑。”   “你来与我和谈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楚沅,他是君王,一个原本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君王,他知道我赵家背叛了夜阑,他更知道我为了杀他都做了些什么,你觉得,他真的会放过我吗?”   赵松庭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魏昭灵会放过他赵家。   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有余家的玉璧,怕是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坐在这儿等着楚沅上门来同他说这些。   “他也许不会放过你,”   楚沅细细思索了片刻,“但他是不会牵连其他人的。”   “但是让你死容易,要换世家和夜阑之间的安宁却不容易,”楚沅迎上赵松庭的目光,“他根本不在意你们赵家到底是背叛他还是忠于他,因为一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他也不会要你们一定是他的臣子,但是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了你们赵家在华国的这一点利益去害他。”   “我会让他饶你一命,但这都是为了凭霜。”   楚沅说完,也不再多作停留,她站起身来也不管赵松庭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径自便往大门外走去。   离开赵家,楚沅回到来之前定的酒店,才坐下来休息了没多久,她就点开微信,给涂月满打了个视频电话。   手机屏幕里的老太太头上戴着花环,笑得眯起眼睛,一见到她就喊:“沅沅。”   “奶奶,您今天打扮得可真不错。”楚沅也冲着她笑。   “都是你爷爷,非得给我买个这个戴着,我说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姑娘了戴这个不好看,他非不听……”涂月满一副嗔怪的样子,手机镜头慢慢移向了在她旁边戴着老花镜看书的聂初文。   “我觉得挺好看的呀,老聂头欣赏水平可好了。”楚沅看到聂初文抬头看她,就朝他竖起大拇指,“您也收拾得挺精神啊。”   “你说你,我们出来玩儿,你也不跟着一起来。”涂月满叹了口气。   “我要高三了嘛,我让我朋友帮我补课呢,免得老聂头老拿我成绩不好说事。”楚沅笑嘻嘻地说。   “合着你那成绩我还不能说了?”聂初文哼了一声。   “能,怎么不能啊。”楚沅点头如捣蒜。   聂初文原本也是想让她进世家里的,这样也就免去了很多的麻烦,现在见她又跟赵家的女儿相处得好,他心里也自然是乐意的。   这段时间楚沅经历的所有事她都没有对聂初文和涂月满提起,之前容镜匆忙把他们从鹿门别苑带出来,也是说楚沅又得了世家的奖励,让他安排他们老两口去国外旅游。   楚沅经常跟他们视频,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跟老两口聊了会儿天,楚沅挂断了视频电话,大概还有十多天学校就要开学了,但因为这些日子里事情太多,她的暑假作业也没写多少,所以她哪儿也没去,就在酒店房间里写作业。   魏昭灵早将之前取出的情丝珠还给了她,所以晚上九点龙凤双镯便再度突破空间限制勾连起了一道光幕。   魏昭灵提着食盒穿过光幕,抬眼看见她趴在桌前的背影,他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在桌上,楚沅捏着笔偏头看见了他的脸。   “你过来干什么?”她放下笔。   “你迟迟不来,我还以为你是遇上什么事了。”   如果是以前,光幕出现时魏昭灵一抬头便能看见她满心欢喜地穿过光幕朝他跑来,但今日他等了大约有五分钟,她也没有什么动静,适逢蒹绿提着食盒走上石阶来,他便随手接了,兀自迈入光幕之中,来到这结界之外的世界。   “……我在做作业,没注意时间。”   楚沅讪笑了一声,又忙去看他提来的食盒里都有什么。   食盒里原只是一个人的餐食,是蒹绿去膳房替魏昭灵取去照影亭的,因此里面也只放了一副玉箸和汤匙。   菜色很清淡,里头放着的那一碗粥闻着也有淡淡的药味,楚沅一瞬明白过来,“你还没吃啊?”   药膳粥是只有魏昭灵才吃的,那也是夜阑王陵里那位跟大家一起复生的御厨和如今王宫里的太医一起琢磨出来的食补之策。   “那你快吃吧。”楚沅把玉筷塞进他手里,然后拿起手机点了一份外卖。   魏昭灵倒也没什么所谓,便在桌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饭。   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双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有点难以令人忽视,魏昭灵停顿了一下,夹起一片脆藕给她。   楚沅原本就有点饿了,看他给她夹菜,她也开开心心地吃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他好像有了些新的兴致,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夹给她,楚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仿佛看穿一切,“……我看你是不喜欢吃的都给我吃了吧?”   他根本没动过筷子夹菜吃,只用汤匙喝了几口药膳粥,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些菜式。   魏昭灵闻言,虽没说话,但那双眼睛却弯了弯。   他的眉眼生得十分漂亮,但不笑的时候便好像和人隔着万分渺远的距离,一双眼睛清冷又阴郁,但是他一笑起来,他原本锐利沉冷的眼睛都好像变得温柔了许多,干净柔和得像春日里的风。   楚沅勉强定了定神,并在心里警告自己要抵住他的蛊惑。   可她忽然又想起那天那个满是药味的吻。   楚沅的目光定在那杯特意加多了柠檬,并且少放糖的柠檬水片刻,那是她为了让自己专心做作业,不要打瞌睡,特地买的,此刻她福至心灵,端起杯子就猛喝了一口。   这么一大口几乎酸倒了她的牙。   魏昭灵才将汤匙搁在碗壁碰撞出清晰的一声响,他一抬头便看见楚沅的脸几乎都皱成了一团。   他才开口,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她却已经先朝他扑了过来。   就这么忽然的,   她柔软微凉的唇瓣贴着他的,   魏昭灵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护住她的腰,可那种闻着清香却实则酸涩的味道令他在这一刻有些发懵。   窗外的天色黯淡浓深,这夏夜的风都带着些燥热的温度。   这霓虹的灯影蔓延出去,照着这个城市的夜更显五光十色,但这热闹缤纷的光影却并未绵延至城郊的赵家。   楚沅离开后,赵松庭便又回到了书房里。   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桌面上台灯的光照着他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不断地按着手里的打火机,擦出火焰又瞬间盖灭,如此重复许多次。   窗帘半开着,那落地窗分明是被月光照出了一片清莹莹的影子,但却又在忽然之间添了些扭曲的阴影。   骨骼扭动发出的脆响在这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那窗外怪异张扬的影子浸透了窗,慢慢地凝成了一抹漆黑的人影,就凭空出现在了这间寂静的书房里。   那影子每走一步,骨骼就会咯吱作响。   “你失败了。”   那影子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程序错乱的机器人一般,咬字都是僵硬的。   “我已经尽力了。”   赵松庭面上连一丝神情变化也无,也没有回头看他。   “怎么?你想放弃了?”影子嘲讽似的笑一声,“你不会真的相信,魏昭灵他会舍得放弃这外面的世界吧?”   “现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大的筹码了,”   赵松庭看着自己打火机擦出的火苗被房间里不知从何处来的阴冷的风吹熄,他平静的说,“我相信楚沅,她能保我赵家,我自然也没有跟夜阑王作对的理由了。”   “赵松庭,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跟我合作了?”那影子的声音僵硬,却也能听出几分语气里的不悦。   “合作是相互的,你给了我结界背面的消息,我也帮你延续了生命,但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了,我也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帮你的了。”赵松庭将打火机搁在桌上,仍没有回头去看那道混沌的影子。   这书房里一时静得有些诡秘,阴冷的风在房间里四处流窜,连桌上台灯的光都变得一闪一闪的。   那影子发出低低的冷笑声,无端有些渗人。   赵松庭忽然被无形的气流掐住脖颈,他骤然瞪大双眼要使出异能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   “你的能力怎么会……”他艰难开口,却没有将话说完整。   “赵松庭,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啊,你还是输给了魏昭灵……”影子在他身后轻叹着,好似在惋惜,“你怎么可以输给他呢?”   “他那样的人,最善心计,千年前是这样,想不到复生之后,他也还是如此。”   影子好似自言自语,“我等了这么久,就是要等着他走上末路,可偏偏,他竟然还灭了宣国。”   赵松庭的脸已经涨得发紫,他仰着头,一双眼睛里映出来那混沌光色里半边白骨半边人皮的一张脸,他听到那影子轻声道:“你说得对,你确实对我没什么用了,”   “既然没用,那你就该死了。”   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洒在台灯的灯罩上映出斑驳的颜色。   赵松庭脖颈间多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靠在椅子上,那双眼瞳已经变得涣散无光。   而书房里一片寂静,再照不见什么阴暗的影子,只有落地窗外铺散进来的一片月光银白如旧。 第85章 万般红尘味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愿地吃……   京都赵家的家主赵松庭深夜惨死在自己家的书房里, 还是家里的管事一大早去敲门却很久都听不见里头有声音,叫人来撞开门才发现的。   赵松庭死状极惨,脖颈几乎都快被割断, 赵凭霜只看了一眼就当场晕了过去。   赵凭霜被扶到沙发上躺着, 客厅里满是繁杂急促的脚步声,她的两个哥哥吵得不可开交。   “一定是夜阑王!除了他还能有谁!”赵凭月性子急躁, 又亲眼见了自己父亲的死状,他此刻已经完全无法冷静, “哥, 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凭月, 你先冷静点, 是不是夜阑王还不一定。”赵凭风脑子里还有些发懵,他到现在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   赵松庭一出事, 赵家所有的人都赶来了大宅,这偌大的客厅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显得拥挤起来。   “大家不要慌,这当务之急, 还是要先决定新任的家主才是,否则世家松散, 还怎么去对付夜阑王?”   说话的是赵家的二爷, 赵松庭的二叔, 他拄着拐坐在沙发上, 端得是一副沉稳的样子。   穿着墨绿旗袍的中年女人才见了自己二哥的遗容, 此刻一双眼睛都是泛红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赵家二爷的意思, 她便柳眉一蹙,径自开口:“二叔,这继任家主的位置还用商量吗?凭风是松庭的长子, 理应由他来继承。”   她是赵松庭的三妹,也就是赵凭风三兄妹的亲姑姑。   “青竹,你这话不对吧?松庭他早前也不是大哥选定的。”赵家二爷的妻子不咸不淡地反驳了一句。   “那是我二哥靠自己争取的!这赵家还有谁比我二哥优秀?现在他才刚过身,二叔二婶你们就惦记上了家主的位子,这是不是有些太让人心寒了?!”赵青竹一向跟那讲话尖酸的二婶不对付,此刻又因为赵松庭的死,她的情绪也变得十分不稳定,听出了他们这对老夫妻的弦外之音,她就有些压不住火了。   她的大哥赵松云不成器,老太爷去时赵家出了好大的乱子,赵松云没处理好不说,反倒还添了把火,后来赵松云和外头有特殊能力的散户为着个女人争来争去,最后还丢了命。   要不是赵松庭关键时刻站出来稳住了局面,或许当初赵家就保不住世家之首的位置了。   “青竹,咱们赵家这么一大家子人,其他世家可都看着咱们呢,要不是松庭走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我们哪里用得着这么着急?”那赵二爷秉着一副为大局着想的姿态。   赵凭霜才清醒过来就正好听到她那位二叔公的这番话,她看着客厅里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她慢慢地坐起来,好像脑海里还是父亲死去的样子,她浑身冰凉,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点干涩:“叔公,您能先别说这些吗?”   “霜霜……”赵凭风和赵凭月见她醒过来就立马围了上去。   “霜霜,咱们赵家太大,当然不能一日无主,叔公这么做,也是为了稳住其他世家啊。”   赵二爷站起身拄着拐,走到她的面前来,端的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家族太大总会少了许多寻常的血缘温情,当家人一死,这些家族底下的人就蜂拥而至,谁都渴望能将最大的利益攥在自己手里,赵凭霜抿紧嘴唇,她的那双眼睛已经红肿,泪花闪烁却迟迟没有从眼眶掉出去,“叔公到底有没有私心,您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   她这么一句话,让赵二爷脸色一瞬发沉,他正想质问这个小辈,却听有人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跑到赵凭风三兄妹的面前,说,“两位少爷,小姐,这是我在家主的抽屉里找到的。”   赵凭风听了便立即伸手将那封信接了过来,他一行一行字看完,又仔细确认了那的确是自己父亲的笔迹。   赵二爷原本以为赵松庭是没有留下什么遗言的,谁知道这中途竟然还找出来一封信。   信纸攥在赵凭风手里,他也看不到上面的内容,面上到底还是泄露了一丝焦急,“那上头都说什么了?”   客厅里所有的赵家人都不由紧盯着赵凭风。   赵凭风将信纸递给了赵凭霜,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我确认过了,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他已经选定了下一任家主。”   “谁?”赵二爷握着拐杖的手指收紧。   赵凭风偏头看向坐在沙发上,捧着信纸,面色苍白的妹妹,“我妹妹赵凭霜。”   “什么?这怎么可能呢?霜霜还是个小姑娘呢,今年也才十八岁吧?她怎么能做我们赵家的家主?凭风,那信到底是不是松庭写的?”赵二爷那妻子满脸的不敢置信。   赵青竹上前去看了赵凭霜手里的信纸,随即她便站直身体看向众人,“这就是我二哥的笔迹,就是拿到笔迹鉴定中心也肯定是不会出错的,上一任的家主是有权力决定继任人选的,二哥他选定了凭霜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劝二叔二婶你们还是消停些吧,让我二哥走得安心些,行不行?”   “我不服!要一个小姑娘来当家,这像什么话!”赵二爷的大儿子沉着脸道。   其他亲戚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件事,他们也许是谁都没有想到过,这赵松庭竟然会把家主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小女儿。   “这不是胡闹吗?”大房三房的几个媳妇儿都在窃窃私语。   客厅里吵闹的声音让赵凭霜太阳穴生疼,她的脑子很空,只是面前这一张张的脸在父亲在时,对她都还是和蔼可亲的,可是现在因为一封遗书,他们每一个人却都在用轻蔑的目光打量她,说她不配,说她不能。   每一个人都好像撕破了曾经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在他们眼里,她虽然是赵松庭的女儿,却异能微弱,能轻易被家里任何人比过。   嘲笑的话她不是没有听到过,但这些人以往至少还会顾着明面上的东西,从来也没再她面前说过什么重话。   可父亲一死,他们就丑态毕露。   赵凭霜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身来,“你们说够了没有?”   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看见他们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有质疑,有轻蔑,有嘲讽,还有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们从来都瞧不起她。   顷刻之间,赵凭霜积压多年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抬头怒视着他们所有人,“杀了我父亲的凶手还没找到,你们却在这儿争论家主的位置应该谁坐?我父亲生前亏待过你们任何人吗?”   她明明是个小姑娘,异能也是赵家里排不上名号的,可是此刻当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在场那许多人的时候,他们竟有点在她身上觉察出了点赵松庭的影子。   赵凭风和赵凭月也再受不了他们这些人,便叫了人来将他们全都请了回去。   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赵凭霜又像是被抽走了魂灵一般地身体一下子失去支撑坐了下去。   “这凶手还能是谁,一定是夜阑王,一定是他……”赵凭月接过赵凭霜手里的信一看,他的手指不由的越收越紧,“父亲应该是提前就察觉到那夜阑王是不会放过他的,所以他才留了这封信。”   “霜霜,你帮了你的朋友,帮了夜阑王,可你看夜阑王做了什么?他杀了父亲!”赵凭月的情绪一瞬变得十分激动,“到现在,你还觉得你没做错吗?!”   “凭月,你别这样!”赵凭风拦住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凭霜,什么话也没说。   而赵凭霜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发呆。   窗外开始下雨了,她忽然伸长脖子去望楼上,可双脚像是生了根,让她根本不敢上楼去,也根本不敢再去想父亲的脸。   ——   榕城王宫里,沈谪星飞快地跑上长阶,踏进殿门后他看见坐在书案后的王,便俯身行礼,“王,赵家出事了。”   楚沅还坐在魏昭灵旁边写作业,忽然听见沈谪星这么一句话,她不由抬起头。   “什么事?”魏昭灵语气清淡。   “赵松庭昨夜死在了赵家的书房里。”沈谪星垂首禀报道。   “什么?”   楚沅一下子站起来。   魏昭灵也有些惊诧,“何人所为?”   昨夜他已经答应楚沅,会饶赵松庭一命,之前给沈谪星和刘瑜的命令也已经撤销,可这赵松庭怎么忽然就死了?   “不知道,还有落在赵松庭手里的那块余家的玉璧也已经不见了。”沈谪星将自己探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尽数说了出来。   赵松庭,玉璧。   魏昭灵双眉微蹙,他屈起的指节在案边扣了扣,原来在赵松庭背后,也许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这幕后之人,不是赵松庭,那又会是谁?   “去将之前宣国所有梓字部的人的名单都给孤整理出来,再派人将结界所有的出入口守住。”他忽而开口,对沈谪星道。   “是。”沈谪星当即领命,转身离开了。   “蒹绿,唤张恪和李绥真过来。”魏昭灵又对守在殿门处的蒹绿说道。   “是。”   蒹绿低首,转身走出去。   “魏昭灵,我得回去看看凭霜,她现在应该很难过……”楚沅也没什么心思做题了,她把笔一扔,又道,“现在麻烦的是,只怕他们还以为这人是你杀的。”   “这有什么要紧,”   魏昭灵面上仍然神情疏淡,“他们即便以为是我所为,可又有几个真正敢跟我做对?”   “不行,还是得跟他们说清楚,”   楚沅却紧皱眉头,“你可以不在意你的名声,但是我可忍不了,你没做的事,谁也别想强加在你身上。”   魏昭灵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他眼底流露出些许清浅的笑意,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朝他伸手过来抱他,他也伏低些身体,由着她抱,听着她说:“我不能耽搁了,晚饭你也不要等我,你自己一定要吃,还有药,你也不能忘了喝。”   “嗯。”   他轻轻应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明明她最近离开前总要这样嘱咐他不要忘了吃饭,不要忘记喝药,还要叮嘱他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她买来养在乾元殿里的花一定要浇水,之前他们在夜市抓的小金鱼一定要喂食,她不知疲倦地跟他讲,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应。   楚沅松开他,转身消失在光幕里,这殿中再度寂静下来,魏昭灵那张苍白面容上的笑意忽而收敛殆尽,他又重新坐下来,一双眼瞳幽深沉冷,好似是透过殿门外那晦暗的天光在看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夕阳沉没,夜幕降临。   结界两面都是一样浓深的夜。   自从余绍弘被世家处决之后,余家就乱了套了,偌大的家族却没有了主心骨,仅剩的那位余家二爷余甘尘又是个精神病,谁也指望不上他。   余家的主宅里不过多少天的光景,就已经显得有些荒凉了,余家其他几房忙着争家主的位置,主宅里的内客也都跑去了那几房里奔新的前程,也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余家二爷余甘尘的死活。   “我答应你。”   昏暗的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灯,余甘尘坐在轮椅上,临着灯也没回头去看身后那道混沌的影子,他只是轻轻地点头。   影子消散得很快,余甘尘的手腕却被生生地割出了好深的一道伤口,血液不断从中流淌,竟带着些诡异的莹光流散出来。   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又或许是他已经迷失在了短暂的欢喜之中,明明十几年前,他的双腿早就已经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打断。   但现在,他却站起来了。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又伸手打开衣柜,在里面挑选了一套干净得体的衣服换上,又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手腕的伤口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衣,他有些不悦,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舒展了眉头,扣好最后一颗扣子,他便抬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沉重的木门,暖黄的灯被他按开,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女人。   在听见吱呀声时,那女人就已经警惕地抬起头。   他看见她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恨,可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坐轮椅,而是靠着双腿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如当年那个干净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时一样的令人惊艳,她不由地有一瞬晃神。   “阿娴。”   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唤她。   可她闻见他身上雪花楹的味道,情绪就忽然变得很不稳定,一重一重的楼门环绕出浑圆的一小片天空,她想起自己在那院子里时,就好像被关在井里的岁月。   她想开口,想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始终咿咿呀呀不成调子,反而难听得很,她心里愤恨更甚,却只能无助地去咬他的手臂。   “阿娴,我们的女儿姓程,这说明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惦记我的?”他由着她咬,甚至还用另一只手去轻轻摸她的后脑。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作为程尘,遇见你的那个时候……但是我也很后悔,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一定要跟你结婚,你也不会被我父亲带回余家来,做一个只能关在楼门里的妻子。”   余甘尘遇见王雨娴的那时候,她还叫做何娴,而他则化名为程尘,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定要喜欢这个普通的女人,一定要不顾家族的反对跟她结婚,也许后来,她就不会被锁在余家的楼门里被生生地逼成现在这个极端情绪化的样子。   “阿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里,可是我没有办法选择……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所以我跟你离婚,我放你离开余家,”   他的眼眶渐渐泛红,“可是兜兜转转,我们却还是要在余家再见。”   深吸了一口气,余甘尘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又抽出一把刀来,将刀柄塞进她的手里。   他还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就已经发了疯似的将刀刃刺进他的胸膛里。   余甘尘喉间涌上腥甜,嘴角有了血迹,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连倒在地上也还是没有放开。   “阿娴,”   他一动嘴唇就有血液涌出来,“我们的女儿不是我杀的。”   王雨娴几乎是在听见他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惊雷劈中,她握着刀柄的手不断地发抖。   “我大哥杀了她,所以我,”   他努力地睁着眼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些,“所以我杀了他。”   “阿娴,对不起,你离开我那么多年,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去找你,我是个懦弱的人,从来都是,”   他眼眶里已经泛起泪花,让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可是,至少在我死之前,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了?”   他的声音藏着些哽咽,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期盼。   王雨娴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也看到了他那双一如当初那样仍对她满藏深情的眼睛,她脑子里最后那一根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她颤抖地用手去捧他的脸,手上的血迹沾染了他的衣襟。   她崩溃地哭喊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因为觉得她不快乐,因为怕她不够幸福,所以他用自己的一双腿,和用自己的余生成全余家培植雪花楹以供余家提升异能之用的代价,还给了她自由。   他错生在一个扭曲的家族,更错生了这样一副特殊的体质,植物与他声息相近,也能为他提供能量,甚至延续生命。   这就是他即便十几二十年过去,也仍然年轻的原因。   “是我,是我当初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才让你被锁在余家那么多年,对不起阿娴,”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好像在他眼中,她还是曾经那个年轻的姑娘,“今天,我就让害了你半辈子的这个炼狱,彻底消失。”   他手掌中聚起一团火焰,照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你走吧。”   火光蔓延着,灼烧在房梁木料上劈啪作响的声音离他很近,王雨娴跑到门口,面对那黑洞洞的楼门飞檐,她仰头望了一眼天井上的月亮,那房檐挡住了那圆月的另外半边,让身在这里的人永远都看不到圆融的另外一半。   她回头看见火光里,那个男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之间,她转身冲进了那越发盛大的火光里。   余甘尘听到脚步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朝他跑来,他瞳孔微缩,才摇头要开口,她的手却已经先拔出了那柄刺进他胸口里的刀。   鲜血迸溅,染了她半张脸。   下一秒,她竟将那刀刃对准她自己的胸口,在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时便已经狠狠地刺了进去。   她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倒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眼泪簌簌地掉。   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辈子的悲哀,而爱上他,就是她这一生的悲哀。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而当初要嫁给他,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愿地吃了。   所以这一辈子,到底还能再怨恨谁呢?   就让这一场大火烧吧,   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的才好。   烧光那些痛苦的岁月,也烧掉这世家里最肮脏的角落。 第86章 沉溺于温柔 你这眼神怎么还真跟看傻子……   楚沅一回到京都就直奔赵家, 彼时正值夜里的十一点,雨势仍未有收敛的趋势,她撑着伞还没走进赵家的大门, 便见容镜也匆匆赶来。   “容镜, 你来做什么?”楚沅在原地站定。   “王命我前来保护你。”   容镜走近她,低声说道。   楚沅点了点头, 好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不得不说魏昭灵思虑得的确周到,现在她在世家里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赵松庭是死在魏昭灵的手里, 这也连带着她也处在了危险的位置。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赵家的大门, 巨大的水晶灯在客厅里显得晶亮耀眼, 而那少女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 纹丝未动。   大约是收到楚沅来赵家的消息,赵凭月也没在灵堂守着,带着人就赶来了大厅, 几乎是楚沅和容镜前脚走进来,他们后脚就到了。   楚沅还没跟赵凭霜说上一句话, 那赵凭月就按捺不住地喊, “你居然还敢来我们赵家!”   她闻声回头, 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那赵凭月站在最前面, 正怒瞪着她。   “我为什么不敢来啊?没做亏心事, 我还怕敲你们家门?”她无谓地迎上赵凭月的目光, 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既然你自投罗网, 我今天就……”   “二哥。”   赵凭月激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凭霜打断。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再度停留在赵凭霜的身上,也包括楚沅和容镜,他们都回过头去看她。   赵凭风心知自己的弟弟赵凭月是个什么脾气, 他也怕赵凭月不顾大局跟楚沅起了冲突,得到消息便赶紧跑了过来。   “凭月,你别冲动。”赵凭风气喘吁吁地进门,又让赵凭月带来的那些人全都退出大厅外去。   “凭霜,魏昭灵没有杀你爸爸。”客厅里安静了许多,楚沅也顾不上跟那赵凭月多说,径自看向赵凭霜,匆忙解释道。   “不是他还能是谁?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们就要相信你?”赵凭月才听见她这一句话,就忍不住抢先开口。   “楚沅,我承认父亲之前要将所有夜阑人全部杀死的计划是很极端,仙泽山一役已经让夜阑王与我们世家之间结下了仇怨,如我父亲生前所说,夜阑王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赵凭风比赵凭月到底要沉稳理智些,而楚沅是他父亲生前都赞赏过的人,他也相信她没有理由专程冒险来这一趟来欺骗他们,于是他不由又道:“说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了解吗?你就真的那么相信他?”   “吾王一向磊落,他要杀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怕被人知,”   楚沅还没开口,那容镜听见赵凭风当面诋毁魏昭灵,便冷冷地开口,“正如你们所说,赵松庭所犯之罪在我夜阑的确不容饶恕,王也确实下过诛杀赵松庭的命令,”   他顿了一下,一双眼不自禁地看向那坐在沙发上的赵凭霜,大约一两秒,他又垂下眼睛,“但因赵凭霜接连两次救了楚姑娘和王,所以王早在前日便撤销了这道谕令。”   赵凭风闻言一愣,他也摸不准这容镜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而那赵凭月却并不相信,他只冷笑,“凭你的一面之词,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魏昭灵没有欺骗你们的理由,”   楚沅见赵凭霜仍然没有反应,而赵凭月还是如此愤懑且不听人言,她便皱起眉,回头再度看向赵凭月,“他欺骗你们有什么好处吗?怕你们这些人报复他,所以才让我来走这一趟?赵凭月,你可别忘了,玉扳指在我这儿,余家的玉璧也已经丢失,你们世家里所有人加起来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赵凭月一时哑口无言,想反驳却又始终找不到什么说辞。   的确,没有了赵松庭的世家现在已经是一盘无法聚起来的散沙,世家里人人自危,各家都害怕会被夜阑王寻仇,而他们先失了扳指,又不见了玉璧,现在他们手里早已没有任何能跟夜阑王抗衡的筹码了。   夜阑王想杀他们,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又为什么一定要让楚沅上门来欺骗他们?这实在是说不通的逻辑。   “楚沅,真的不是他杀了我爸爸吗?”   赵凭霜终于开了口,同时她慢慢地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儿。   “凭霜,他答应过我不杀你父亲,这几天我也一直在他身边,原本被他派出去的人当日下午就已经回到榕城了,而你父亲是死在夜里的。”   楚沅说道。   赵凭霜听着她的声音,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看了她身边的容镜一眼,但也仅仅只是一眼,随后她目光再回到楚沅身上,她轻轻应声,说,“那好,我相信你。”   “霜霜……”赵凭月纵然找不到反驳楚沅的理由,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楚沅的话。   “大哥二哥,夜阑王要杀我父亲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更不会让楚沅来跟我解释些什么,我们这些散沙一样的人,有什么是值得他放在眼里的?”   赵凭霜并不是盲目地相信楚沅,她也的确在心中思量了千百回,每一环她都思考得很清楚,也将其中的所有事都想得很明白。   赵凭风沉默不语,但心中也已经十分认同赵凭霜的话。   “我看过了,书房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我觉得,杀了我爸爸的凶手一定跟他是认识的,所以爸爸才没有那么多的防备。”   赵凭霜很清楚自己的父亲赵松庭在世家里的异能实力到底有多出色,即便他在仙泽山一役中受了重伤,可也远不至于轻易便被人取走性命,除非凶手是跟他认识的人,并且是让他没有那么多防备的人。   “但是世家里所有人的异能之息我都已经让人一一排查过了,和父亲身上残留的气息并不相同。”赵凭风适时开口。   “大哥还记不记得,爸爸他每年五月初三都要去见的那位老朋友?”   赵凭霜在这里呆坐了一整天,她早已经将可能是凶手的人都在心里细细地思索过多遍,但世家里找不到那一缕异样的气息,外头的散户也没什么人能跟她父亲抗衡。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什么老朋友?”楚沅不由问道。   赵凭霜摇了摇头,“除了爸爸,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只是每年五月初三,爸爸都会出门,去新阳的瑶台县赴约。”   “父亲身边常跟着许多人,但只有每年五月初三他出门谁也不带,每回都是自己去,自己回来,我们并不知道他的那位老朋友到底是谁,他也从不对我们提起这些。”赵凭风回忆了一下从前的事,也开口说道。   “那看来我们必须要找到他才行。”   楚沅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那凶手杀了赵松庭,又取走了余家的玉璧,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夜阑,也是魏昭灵。   想到这里,她的心绪便有些不太宁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像前路漫漫,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可到现在,他们也还是没能挣脱那张大网。   楚沅不敢耽搁,想再回结界另外一边去,走前她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赵凭霜,她不由地将伞交给了旁边的容镜,又走到赵凭霜面前伸手抱住她,“凭霜,谢谢你很认真地把我当做你的朋友,这回我们总算不再会因为各自的立场而陷入两难,杀了你父亲的凶手我们一起找,该报的仇,我们一起报。”   明明她早习惯了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从十五岁失去父亲,又失去唯一的朋友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做好了习惯孤独的打算。   魇生花让她的生活注定没有办法归于平静,却也让她因此而遇见魏昭灵,又遇见像赵凭霜,郑灵隽还有简玉清这样的朋友。   她再也不胆小,再也不会逃避,也再不会孤独。   而听见楚沅这么近这么近的声音,赵凭霜的眼眶禁不住骤然泛红,隐忍情绪半晌,才轻道一声:“好。”   楚沅松开她,转身去接过容镜手里的雨伞,见他要跟着来,她就开口道:“在她这么难过的时候,你舍得跟我走啊?”   容镜愣在原地。   赵凭霜也听到了楚沅的话,她神情微僵,却也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停在容镜身上。   容镜回头看她,   浅薄湿润的雨幕一层隔出朦胧疏淡的雾气,她穿着浅色的衣裙站在门口,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眼眶通红的样子。   “行了,你们王让你跟我过来,你还真以为是来保护我的啊?”楚沅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是给你放假呢,你就留这儿吧。”   这哪里是魏昭灵的意思,只是楚沅看他才走出几步就忍不住回头的样子,就打算让他留下。   她说完也不去管容镜是什么反应,打着伞便想离开,可雨幕里却有人匆匆地跑来,才上台阶便忙不迭地对赵凭霜道:“家主,余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赵凭霜立即问道。   “余家主宅着火了,那余二爷余甘尘和他那前妻都烧死在里边了!”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   楚沅闻声,不由眉心一跳。   先是赵家再是余家,她本能地觉得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   楚沅再不多作停留,也没等到晚上九点便借着白竹笛吊坠去了榕城王宫。   她才踏进乾元殿门,便看见魏昭灵正伏案用朱笔批阅奏折,或是他已经足够熟悉她的脚步声,他朱笔一顿,便抬起头看她。   “那白竹笛吊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少用为好。”在她走到他面前来时,他便朝她伸出手掌,“给我。”   “我不,”   楚沅急匆匆的,原本要跟他说余家的事,见他伸手朝她索要白竹笛吊坠,她就拍了一下他的手,“这个东西能救急,龙凤镯只能在晚上九点之后才能起效,要是你遇上什么事情,我来的不及时怎么办?”   “我倒宁愿你不要来,”   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双凤眼微弯,“明明以前还总是不甘愿掺和到我的这些事情里来,现在你倒是变了,也不管危不危险的,偏闷着头往里闯。”   “要不是我喜欢你,谁管你啊?你不感动就算了,还说得我像个傻子似的……”   楚沅直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魏昭灵听着她抱怨似的话,他漂亮的眉眼间好似又添了些温澜柔波,他将朱笔搁下,顺手捏起一块瓷碟里的糕点到她嘴边。   见她很自然地张嘴咬了一口,他又不由地弯起眼睛。   她一腔孤勇地陪着他从仙泽山地宫一路走到榕城的王宫里,陪着他光复夜阑,也陪他历经生死。   她不爱哭,但有的时候也会哭,看起来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却偏偏能带着他跋涉千里,从海城到新阳。   他忘不了那天醒来时在那闹哄哄的三轮车的车厢里,她抱着他,用宽大的衣服裹紧他,生怕他受凉。   她在路上把自己折腾得像个脏兮兮的小孩,却一直不忘替他擦脸擦手,又半背半扶地带他去到龙鳞山的留仙洞里,送他回到最初复生的地方。   “你干嘛?你这眼神怎么还真跟看傻子似的?”楚沅吃糕点吃一半,见魏昭灵在看她,她不由往他面前凑了凑。   她的样子,有点可爱。   魏昭灵淡色的薄唇微弯,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顺势低头亲了一下她的眼睛,“是啊。”   他的声音清泠低冽,好似无比温柔。 第87章 忽梦少年事 他轻轻的一声,清泠动人。……   赵松庭最后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 几乎世家里的人都过来了,那三个世家的老家主一同在灵堂里给赵松庭上了柱香,又跟赵凭霜三兄妹说了些安慰的话。   “要我说, 这松庭到底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把家主的位置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   简春梧跟其他三位家主说着话, 抬眼瞥见楼上下来的那个穿着黑色缎面连衣裙,胸前别有白色花朵的年轻女孩儿, 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黑色的裙装衬得她脸色更苍白了些,看着人也有些消瘦, 却偏有一种清冷精致的美感。   她身后是穿着西装的赵凭风和赵凭月, 走在最后的则是抱着一柄剑, 却也是一身衬衣西裤的容镜。   “这赵家让一个小姑娘当家, 那是不是这世家之首也不该是他们赵家了?”那平林刘家的老家主刘裕农低声说道。   简春梧哼了一声,“那也不可能是你们刘家。”   “你们简家又比我们好得了多少?”刘裕农气笑了。   余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 长房的人都死了个干净,现在其他几房都在忙着争家主的位置,哪还有工夫来赵松庭的追悼会, 所以到场的也就只有他们三家的人。   简春梧和刘裕农已经开始呛声,那林山海便叹了口气, “两位老哥哥, 现在哪还是你们斗嘴的时候啊……”   “松庭死了, 余家又遭受了这么大的重创, 他们家都乱成了一锅粥, 我们这些世家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 简春梧和刘裕农就都沉着脸, 也不说话了。   现在的世家,哪还有之前那样的风光?外头那些有点手段的散户这个时候也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拉帮结派地想要来世家里捣乱, 他们这个时候要是再窝里斗得狠些,怕是这世家的声名和脸面都要保不住了。   “林伯伯,”   这时赵凭霜走了过去,站在他们面前,先喊了声林山海,又对另外两人点了点头,“简伯伯,刘伯伯。”   “小霜啊,松庭的能力我们世家里都是信得过的,他做赵家家主这些年,对各世家的帮助都很大,我也都记在心里,”   林山海安慰的话早说过了,现下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对她和善地笑了一下,“我相信他选择你,也是有他的考量的,他愿意把赵家家主的位子给你,那我也就相信你。”   比起其他两位家主,林山海他还算是比较了解赵松庭的,那样一个聪明的人物,又怎么会把赵家这么多年的基业随随便便地交到一个小女孩儿的手里?他既然那么做了,那么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他在见到赵凭霜的这第一时间,就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就那么一点微弱的异能,怕是连简玉清都打不过吧?现在还要做世家之首的位子,真好笑……”   林香允早在赵凭霜出现在大厅里时就一直注意着她那边的情况,她听见了自己爷爷的话,就有些不服气地开口说了句。   “香允!”林山海呵斥一声,皱起了眉,他的这个孙女总是不太听话,也是年纪小的时候就被她母亲宠坏了,在外头从来都不知道轻重。   “你有毛病吧林香允?”简玉清忽然被提及,他先是一脸惊诧,又不由瞪起眼睛,“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赵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林香允原本还想还嘴,但看赵凭霜轻飘飘地瞥她,她又觉得自己后脊骨有点发凉,喉咙有点发紧,她忍不住偏过头避开了赵凭霜的视线。   赵凭霜的特殊能力在世家里根本排不上号,但即便是这样,她也还是没少在赵凭霜这儿吃亏。   注意到林香允的神情变化,赵凭霜好似嘲讽似的扯了一下嘴唇,也不再看她,转而迎上众人的目光,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都不服气,你们很多人都无法理解我爸爸究竟为什么要把家主的位置交给我,的确,我异能微弱,不说在世家,在赵家我都是最弱的那一个,但是我爸爸他愿意把家主的位置交给我,就是说明他相信我可以坐得稳这个位置,所以,我愿意尝试,”   “爸爸把家主的位子交给我容易,但要坐稳这个位子只能靠我自己,你们当然可以质疑我,但要把我从这个位子上赶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担得起这份责任。”   偌大的客厅内所有人一时鸦雀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神情各有各的复杂。   原本还有很多人对赵凭霜做赵家家主这件事持强烈反对的态度,赵家二房的人更是不服气得很,可是现在,他们看见赵凭霜身后不但是有两个哥哥为她保驾护航,竟还有一个夜阑的卫将军容镜抱着一柄七星宝剑站在那儿。   除了容镜还有一个楚沅,他们之前在仙泽山上可都是见识过楚沅的异能到底有多强的,她跟赵松庭缠斗尚能扭转劣势,而他们这些世家里的人已经被仙泽山一役弄得像是一盘散沙,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再跟夜阑王为敌。   在楚沅身后还有夜阑王魏昭灵,他们便是有再多的疑虑和不甘,此刻也都只能缄默无声地认了赵凭霜家主的身份。   毕竟赵凭霜是异能低弱,可在她身边护着她的人可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啊。   世家里的局势已经稳住,赵凭霜便跟旁边的赵凭风道:“大哥,我先去找楚沅。”   “去吧。”赵凭风点点头。   司机开车载着赵凭霜去了鹿门别苑的大门口,苑内不由车辆通行,她下了车便往大门里走。   赵凭霜被人领着一路走到了楚沅住着的院子,才走上石阶就看见楚沅在院子里浇花。   “凭霜,你怎么来了?”楚沅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还有点惊诧。   赵凭霜走进去,才站在她面前便道:“瑶台县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楚沅立即把手里的花洒放到一边。   “我大哥派过去了很多人打听,一开始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是昨天我在我爸爸的卧室里找到了一些资料和照片,都是关于瑶台县的金灵山的,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好像在那儿,挖掘了一个古墓。”   “我哥哥派出去的人找到了之前住在金灵山上的人才知道,他们那个村子之所以搬迁下山,是因为他们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贯穿山体的无底洞,那洞漆黑一片,用火光都照不见里面具体的样子,之前有人不小心一脚踏空摔进去,外面的人等了好久也没有听见什么声响。”   “听起来,那个洞很古怪。”楚沅思索片刻,“会不会那个洞,就是你爸爸之前挖的那个古墓的盗洞?”   “只有去看过了才知道。”赵凭霜说道。   “我先跟魏昭灵说一声,你可千万别自己去。”   在赵凭霜转身要走前,楚沅还不忘提醒她。   “好。”赵凭霜点点头。   她也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知道世家的力量现在已经不够,她当然也不能轻易妄动。   ——   楚沅等到晚上九点才借着龙凤镯去到结界另一边的榕城王宫,她穿过光幕才发现乾元殿里灯火昏暗,寂静无声。   那身着朱砂红衣袍的年轻公子伏在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侧脸压着一本打开的奏折,朱笔还松松地捏在他的指间。   灯火映衬着他冷白的面庞,照见他那漂亮的眉眼,他好像在梦里也并不安稳,犹如浸润着远山颜色的双眉微蹙着,呼吸也并不轻缓。   她并不知道,此刻他在梦中,好像又回去了曾经的那些年,他一时身在淮阴魏家的老宅,一时又身在盛国王都的新宅。   魇生花种了满院,母亲的声音忽近忽远。   长姐因抱怨他是个哑巴弟弟而被打了手板,哭得很吵闹,让人头脑疼得剧烈。   “昭灵,你早已得到了寻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便是在其他方面比旁人慢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青衫的少年走入月洞门里来,水门汀下波光粼粼,好像月辉和水融成了夏夜最清凉的颜色。   那少年温文和煦,如青竹一般。   可脸颊上有些冰凉的温度袭来,所有的梦境都一瞬扭曲破碎,他骤然睁开眼睛,才发现楚沅趴在案边,正歪着头在看他。   他还没睁眼时就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用了极狠的力道,但在一看清她面容的刹那,他手指便已经松开了些。   楚沅虽然觉得有点疼,但她也没吭声,她只是缩回手在背后揉了揉,又开口问他,“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等你。”   他的声音无端有点喑哑,才坐直身体,却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魏昭灵一时有点不明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睛,多少带了些未醒的睡意和几分疑惑。   楚沅捂着嘴笑,又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圆圆的小镜子递到他面前,魏昭灵垂眼,才在镜子里看清自己一侧脸颊上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些朱砂的颜色。   魏昭灵才看自己案上翻开的折子,那上头朱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他不由按了按眉心,将那折子合上,扔到一边。   那朱砂颜色明明是浅淡的,但因他肤色冷白,却反而衬出一种浓烈的风情,楚沅忍不住用指腹去蹭了几下,“你不要总是等我,你也知道我不一定每天都来的。”   “嗯。”   他靠在椅背上,由着她去擦他脸颊上沾染的红痕,也只是极为慵懒地应一声,仿佛有些漫不经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不知不觉地便伏在案上睡着了,还这么多年第一次梦见了除却父母与长姐之外的另一个人。   心里多添了些怪异,又好似不自禁地沉溺在往事里,他一时有些出神。   “凭霜说,赵松庭二十多年前在瑶台县的金灵山上挖了个古墓,而每年的五月初三,赵松庭都会去金灵山,以前在山上住过的村民也说见过他,魏昭灵,我们要去看看吗?”楚沅一边帮他擦脸,一边说道。   魏昭灵却隔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对上她的目光,“嗯?”   他轻轻的一声,尾音微扬,清泠动人,却根本没在听她刚刚说的话。   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好像冷雾弥漫的夜,她看见自己在他眼睛里的模糊影子,又忍不住为他这副迷茫懵懂的样子而短暂失神。   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还见她盯着他发呆,魏昭灵便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地唤:   “沅沅?” 第88章 命运多可笑 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   每当他这样唤她, 总不自觉地带有几分亲昵温柔。   楚沅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又将赵凭霜告诉她的那些话跟他重复了一遍,再问, “我们要去吗?”   “当然要去。”   魏昭灵单手拿了竹提勺舀了一杯茶, 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那人先杀了赵松庭, 又夺了余甘尘的异能,余家的玉璧也在他手里, 若说他不是冲我来的, 我是不信的, ”   “只是张恪已经将郑家纸影的名单仔细排查过, 也并没有查到什么可疑的人,结界两端所有的出入口都有人守着, 如果这个人还能自由来去,那就说明,还有另外的出入口没有被我们发现。”   “你是怀疑那个出入口就在瑶台县的金灵山?”楚沅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魏昭灵神情很淡, “去了不就知道了?”   夜色变得越发浓深,楚沅也没有留下来, 她回到了京都的鹿门别苑, 和赵凭霜商量去金灵山的事。   魏昭灵在浴房里沐浴过后才回到乾元殿, 夏夜的风从轩窗外灌进来, 吹散了内殿里的几分燥热, 他只觉头脑昏沉, 躺下便睡了。   如缎的长发还有些湿润, 几缕浅发还贴着他冷白的侧脸,他大约是睡得不□□稳,连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皱着眉。   梦里总有一道不甚清晰的身影在浓雾尽头晃荡, 他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而彼时在他的梦外,远在结界另一边的深山密林里,阴冷潮湿的石壁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打在寒潭边缘的乱石堆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寒潭里的水已经被血液浸染成了殷红的颜色,被绳索捆紧,浸泡在潭水里的九个人都已经被割了头颅,没了声息。   他们的脑袋滚落在血水里再找不见,而半浸在水里的那枚血红的玉璧更透出一种红的发黑的颜色。   除了人的尸体,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尸体,它们一样被割了头泡在血池里,阴冷的风一吹,便有雀鸟的羽毛被卷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在水面。   淡淡的血雾不断从水面涌入玉璧之中,那暗红的光芒照着站在寒潭旁的一道影子更显出一种时虚时现的样子。   那光芒照不见黑雾里包裹的他的脸,但宽大的衣袖随着他抬手而后褪了些,露出他苍白修长的一只手。   他只是那么虚虚地一握,暗红的雾气便从那玉璧之中涌入他的手指间,随机被他捏散。   与此同时,榕城王宫乾元殿里,魏昭灵眉心有忽浓忽淡的暗红光芒闪烁,他的整颗心脏都像是在一瞬之间被人狠狠地攥住。   全身的筋骨血脉都随之震颤扭曲,他骤然睁开双眼,胸口气血翻涌,才坐起身来便禁不住一手撑在床沿,吐了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指抹去唇边的血迹。   “春萍。”   他强撑着身体,一手紧紧地握住床柱,勉力唤了一声。   春萍闻声,立即掀了帘子从外殿里走进来,她先行了礼,抬眼看见魏昭灵那般苍白无血的脸色她便有些惊诧,“王……”   “传李绥真。”他才说完这句话,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瞬间模糊,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春萍大惊失色,连唤两声“王”却也不见榻上的年轻男人有丝毫反应,她便立即转身跑出殿外去。   李绥真带着一大帮人匆匆忙忙地赶来乾元殿,才替魏昭灵探过脉,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沉重。   魏昭灵从昏睡中醒来便听到诸多嘈杂的声音。   “左相大人,王的脉象我等都一一看过了,可明明前几日还有些好转的迹象,可为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一个在宫里做了十几年太医的老翁说这话时,花白的胡子还在颤抖。   李绥真的一双眼睛神色灰败,他好像还没有从探脉后的震惊中回过神。   “孤是怎么了?”   魏昭灵睁开双眼,嗓音无端有些喑哑。   “王……”   聚在内殿里的人见他清醒过来,便都跪下来,额头抵在地面。   “李绥真,孤在问你。”   魏昭灵看向跪在最前面的那老者。   李绥真闻声不由抬头去看那榻上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君王,他那双经年浑浊的眼睛在这一瞬竟有些泛红,“王……您的身体之前明明已经开始好转,但如今却又不知为何,您如今气血急速衰竭,已有……”   “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这最后一句话,李绥真说得尤其艰难,他分毫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可王的脉象的确如此,即便他错诊,这满屋子的太医也绝不会都错诊。   他伏下身体,额头与冰凉的地面相抵,眼眶里的酸涩越发难捱,夜阑好不容易复生,可他们的君王却再一次走到末路。   这天道要他复生,究竟是为补偿,还是为再让他重新经历这样的生死大劫?   “即便是巫阳的灵药,怕是也无法为王延续太长时间的寿命。”   也是因此,李绥真此刻才会束手无策。   巫阳的灵药尚且无法压制王气血双亏的趋势,这世上平常的药石,又如何能够治愈他这致命的顽疾?   这殿中一霎变得极为安静,所有的太医都跪在地上,没有人敢抬头去看榻上那位年轻的君王,他们也并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   良久,他们才听见他清泠疏冷的声音传来:“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违令者必受严惩。”   “是。”   所有人都伏低身体,齐声应道。   他们陆陆续续地退出殿外去,消失在长阶底下,唯有李绥真还立在殿中。   “王,臣一定会再想办法的,总有法子是能救您性命的。”   魏昭灵却靠在床柱上,他那双眼睛里好似笼着冷淡的雾气,目光缥缈,也不知是在看哪儿。   “李绥真,”   他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殿中明亮的灯火衬得他的侧脸越发冷白无暇,“都以为这天道是向着孤的……却不知它从不曾眷顾任何人。”   无论是郑玄离还是赵松庭,他们都以为天道过分眷顾夜阑,才许巫阳公输盈勘破天机,赋予她上苍之能,使得她完成这场王朝复生的大计。   可夜阑的复生,终究只是因为宣国先犯下了不为天道所容的大错。   这天下本该是寻常人的天下,从冷兵器时代到热武器时代,终究还是寻常人依靠双手创造出的社会进程,而特殊能力者本该是不存在的,却因宣国的一意孤行而使得这世间异能横行,失了平衡。   宣国存在这世间千年,而夜阑复生的意义,便只是为灭宣。   如今宣国已灭,天道自然也不可能放任夜阑长久。   也许一切,都将从他的死亡而彻底结束。   “王,臣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李绥真双膝一屈,重重磕头。   “起来吧,”   魏昭灵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死寂沉冷,好似再度成了那个在仙泽山地宫中才复生的君王,不曾沾染这人世间的丝毫温度,“即便是死,孤也总要先解决了这背后捣鬼的人。”   在李绥真将要退下时,魏昭灵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等等。”   李绥真当即停下来,垂下头。   魏昭灵看着他,“这件事绝不能让楚沅知道。”   “……是。”   李绥真抬首看了一眼榻上的君王,他原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只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走出了乾元殿。   这内殿里再度安静下来,魏昭灵靠在床柱上盯着那纱幔后掩映的灯火看了半晌,才躺下来。   身体无端出现了异样,这两日睡着后的梦里也并不安宁,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仔细思索,他却又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魏昭灵慢慢地闭上眼睛。   但手腕的龙镯有了些轻微的震动,他一瞬睁开眼睛,就看见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床前。   她的卷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在枕头上折腾来折腾去,弄乱的。   “怎么又过来了?”   魏昭灵先是一怔,手指微动,那枕边长剑的剑鞘便“噌”的一声合上。   “我睡了一觉,做梦梦到你了,怕你在想我,我就过来看看。”楚沅朝他笑,又很熟练地蹬掉自己的鞋子,爬到他床榻的里侧去,十分自觉地盖好了被子。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魏昭灵静静地看着她,不由地弯了弯眼睛。   楚沅歪头看见他在笑,就问,“你笑什么?”   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魏昭灵面上的笑意却在蓦然间收敛了些,他摇了摇头,一时间竟没什么话说。   楚沅去牵他的手,又往他怀里钻,“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金灵山吧,不跟凭霜一路了。”   “为什么?”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去金灵山要两天,我想你了怎么办?”她在他怀里抬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总有些时候会像这样黏人。   可此刻的魏昭灵静默地看着她的脸,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臂不由地收紧了一些,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这一刻她再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你怎么了?”楚沅好像察觉到了他有一丝的不太对劲。   魏昭灵的睫羽微颤,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他勉强地弯了弯唇,“没什么。”   只是这一瞬,他忽然觉得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的人生都充满讽刺。   他在最年少的岁月,便已经开始厌倦这尘世。   可后来时间推着他慢慢走,推着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上了一条推翻旧朝,解救黎民的不归路。   他厌恶自己,厌恶活着的每一刻。   可偏偏他肩上担着夜阑的黔首旧臣,他们从旧朝的桎梏里挣脱,走到他的面前来,用一双双满携期盼的目光仰望他,渴望他能够在那群雄并起的乱世里,守住夜阑的安宁岁月。   无论是作为奴隶,还是后来作为君王,他此生从未为自己而活过。   而从仙泽山的地宫里复生的那一刻,   他也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开始留恋于那个在雪地里背着他走,又陪着他一路前行的姑娘。   留恋她的眉眼,留恋她的声音,   还有此刻,她手指间的温度。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尘世,对她口中的未来有了期待,心生渴望,他喜欢她摆在他桌案上的那七种颜色的小龙人,喜欢她在他身边不知疲倦地同他说话,看他的眼睛。   好像窗外无论是风是雨,是雪是晴,都是最令人心生眷恋的光景。   是她让他这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活着,原来也并非只有难捱的折磨,他竟然对她口中的未来不自禁的心生向往。   可偏偏,   这命运最为可笑。   他忽然开口,“我这一辈子无论长短,也跨越了千年,可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是从复生后才真正开始的,从前我将身边的人和事都看得太少,也错过了太多,”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很好,好像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   不堪的过往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都被他怀里的姑娘用这么长的一段日子的相处一点点地挤出他心口最阴暗的地方。   他总能在自己的脑海里轻易想起她的脸,却已不常去记得从前的那些事。   “沅沅。”   魏昭灵低眼去看自己怀里的姑娘,他好像一个少年一般,如此惴惴不安,又满怀期盼地问她,“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如此沉溺于她的目光,渴望她的眼睛里能永远映着他的影子。   我不要你陪我很久,   也不要你陪着我去死,   只要,   在我还能活着的这段有限的岁月里,你能一直像这样看着我,只爱我,   这就已经足够了。 第89章 难解的死局 末路还是归途,她都不愿让……   “我会的。”   这夜, 年轻的王再一次如愿等到了他怀里的姑娘如此认真地答他。   她总是这样不厌其烦,愿意去安抚他所有的不安。   天还未亮,魏昭灵睁开双眼时, 身旁的姑娘还安安稳稳地睡着, 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一根手指,在如此安静的内殿里, 他几乎可以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   他偏头,也不知看着她的侧脸到底看了有多久。   直到外头有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传来, 他才像是回过神似的, 陡然收回目光, 再动作极轻地掀开锦被下了床。   站在雕花素纱屏风前, 魏昭灵慢条斯理地在雪白的单袍外再穿上一件玄黑金线暗纹袍,又在外头套上了一件暗红的圆领锦袍。   镶嵌着金玉纹饰的皮质鞶带束在腰间, 魏昭灵走出内殿,春萍便静默地迎上来低首行礼,她替眼前的君王戴上金冠, 再整理好坠在发间的暗红发带,发带尾端还挂着两只龙纹玉坠。   “王,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张恪立在殿外许久, 见魏昭灵从殿门内走出来, 他便立即走上前去行礼。   昨夜的事, 张恪身为右丞相, 李绥真断然也没有瞒着他的道理。   所以他几乎一夜未眠。   夜阑生机才现, 这命运却偏要让他们的君王再度走上一条孤独的末路, 而他们这些人失去了魏昭灵,又如何还能真的守得住一个才复生的夜阑?   心中悲戚更甚,张恪此时难免红了眼眶。   “走吧。”   张恪低着头, 魏昭灵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只是淡声说道。   “王,您真的要把楚姑娘留下吗?”   李绥真看了一眼那殿门内,不由开口问道。   魏昭灵闻声,他脚步微顿,回过身再望了一眼乾元殿内,那几重纱幔遮掩了内殿里所有的一切,他回过头,“李绥真,你看好她,绝不能让她回去,更不能让她去金灵山。”   “……是。”   李绥真此刻纵有诸多的话想说,但见魏昭灵这般强硬的态度,他也只能躬身领命,不敢再多言一句。   再抬首,李绥真看着一步步迈下台阶的那位君王的背影,此刻晨光微显,东方既白,淡金色的天光穿透了昏暗的层云,投注在这长阶之上,李绥真眼眶微热,手指不由的在袖间紧握成拳。   昨夜有人来报,结界已经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冰裂纹,甚至还往前移动了几寸,虽然那是很微末的差别,但还是被魏昭灵派去守结界的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结界有了缩小的趋势,并且已经开始有了裂纹,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如果结界继续缩小,或至某一天彻底破裂,那么生活在结界这一边的这片土地终将被另一方辽阔的世界所发现。   到那时,新的征伐在所难免,而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百姓乃至所有复生的夜阑人都将重新陷入动荡的时局之中。   如果不找出那在背后作祟的人,他们就永远只能陷于被动之中。   所以金灵山之行于魏昭灵而言,是刻不容缓的事,即便此行充满未知的危险,他们也早已别无选择。   天色渐渐大亮,乾元殿中寂寂无声,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她睁开眼,刚想用手去拨开挡在眼前的浅发,可才伸手,她就发现自己手腕上的凤镯里金丝蔓延出来被缠在了床柱上。   金丝时隐时现好似流光,却真真实实地锁着她,将她困在了这床榻的方寸之地。   身边已经没有另外一个人,楚沅猛地坐起身来,她不由冲着外面大声喊:“魏昭灵!”   下一瞬,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但那人掀开帘子探身进来,楚沅才看清她是春萍。   “姑娘醒了?奴婢这便去备水,让姑娘洗漱。”春萍朝她行礼。   “春萍姑姑!魏昭灵呢?”   见她说完便要转身,楚沅立即开口叫住她。   春萍回过身来,那张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犹疑不定,仿佛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该不该回答她。   适逢李绥真掀了帘子走进来,春萍便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朝他行了礼,又再看了楚沅一眼,便出去备水了。   “楚姑娘,何必问?”   李绥真站在床沿边,伸手指了指那将她锁在床榻上的金丝,“你见了这个,又有什么是你猜不到的?”   “他去金灵山了?”   楚沅在看到金丝的第一眼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此刻李绥真的话便让她彻底确定了她的猜测。   李绥真只是沉默,也没有反驳。   “李叔,您有办法帮我解除这个限制吗?”楚沅想用手去抓那金丝,指腹却生生地穿过,仿佛那从来都是她触碰不到的,虚幻的光。   “楚姑娘,身为吾王之臣,王命大过天,我是绝不敢违抗的。”李绥真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垂下眼睛,没再看她。   “李叔!”   楚沅眉眼间已经添了些焦急之色,“他旧疾都还没好,现在又亲自去金灵山,那里到底有些什么,我们都不清楚,要是他遇上危险了怎么办?”   或是见李绥真还是不说话,楚沅隔了一会儿,又道:“李叔,你知道的,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灭八户族的时候,不管是在翠玉岛,还是过九曲峰,他都带着我去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哪次把我撇下过?”   “他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这一回,他也没有把握,是吗?”   所以,他才会利用龙凤镯之间的牵引联系,将她困在这乾元殿里,为的就是不想让她跟他一起去金灵山。   李绥真做了夜阑王那么多年的臣子,又怎么会不清楚魏昭灵的脾气秉性,所以此刻他迎上楚沅的目光,一时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到底是无法反驳。   “李叔,您真的放心让他自己去吗?”楚沅认真地问他,“究竟是他给你的命令重要,还是他的命更重要?”   李绥真虽然为人随和恣意,但王的旨意在他眼中便是最为重要的事,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违背过魏昭灵的旨意。   大约也是因此,魏昭灵才会让他留下来,看着楚沅。   可此刻听着楚沅的这番话,他心中便难免有些动摇,他还在犹豫着,却听床上的“噌”的一声剑刃出鞘。   李绥真下意识地抬头,便见楚沅已经将魏昭灵常放在枕边的那柄宝剑抽出,剑刃瞬间逼近她被金丝锁住的手腕。   “楚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李绥真瞪大眼睛,忙伸手去攥住她捏着剑柄的那只手。   “您要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指望您了,反正金灵山我是一定要去的,哪怕断只手我也去。”   楚沅一边说着,还一边偷偷地观察李绥真的神情。   而李绥真却在看她手腕上魇生花淡金色的瓣痕,他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满是复杂的情绪。   “这魇生花,是你跟夜阑,跟吾王的缘分,”   李绥真忽而开口,他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沧桑疲累,“现在想来,也许你便是天道与公输盈漏算的那一环。”   公输盈为的是让他们的王重生,而天道看似给了她赋予夜阑重生之机的权力,实则“生”字背后,原本还是一个“死”字。   这场复生大计终究还是一个难解的死局。   但无论是上苍还是公输盈,都没有料想到,这魇生花最终的归属并非是魏昭灵,而是一个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姑娘。   她算是游离在这死局外,唯一的变数了。   李绥真是平生第一次违背魏昭灵的命令,他让春萍叫来了王宫里有特殊能力的一部分侍卫,用异能辅以割魂香来暂时切断龙镯对凤镯的牵制。   他将用鲵鱼炼制的油膏一点一点地涂进凤镯嵌着情丝珠的缝隙里,幽蓝的火焰凭空在她的手镯上方燃烧着,慢慢地烘烤着束缚着她的金丝。   “龙凤镯的牵制是相互的,王可以牵制你,你也可以牵制他,只是如今,他大概已经将情丝珠取出来了,说这些也是无用。”   烟雾缭绕间,李绥真看着那火苗将金丝彻底烤断,于是淡金色的光丝骤然消散,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楚沅得了自由,她便立即下了床,又取出那枚白竹笛吊坠想要离开,但李绥真却叫住了她。   “楚姑娘。”   楚沅回头,看见未散的香雾之间,他那张神情沉重的脸。   “他是我们夜阑最不能失去的君王,我身为夜阑的臣子,到底还是没有办法看着他身陷险境。”   李绥真胸中明明积蓄了千言万语,但才说了一句,他就停顿了半晌,最后,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事,他应该告诉她。   “楚姑娘,仙泽山背后的结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纹了,并且有日渐缩小的趋势,长此以往,如果不是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被结界之间的空间挤压而死,就是结界破裂,让这片土地出现在外面所有人的面前,再度掀起不必要的动荡……而王他,也将临大限之期,”   “他没有时间再去空耗,也只能殊死一搏。”   “所以楚姑娘,”   李绥真脸上再不像平日里那样乐呵呵的,“你确定要去?”   他已经说得足够明白,这一趟的金灵山之行是摆在魏昭灵,乃至所有夜阑人面前最后的一盘棋局,生或死,都只在于此了。   而楚沅却在听到“将临大限之期”的时候便已经愣住了,她脑子里一片轰鸣,乱糟糟的,她站在那儿,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忽然又想到昨天夜里,他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想起他的不安,也想起他看着她时,那双漆黑的眼睛。   楚沅已经无法保持冷静,她捏着白竹笛吊坠的手掌已经被其尖锐的尾端割破,刺痛袭来,殷红的血沾了满手,流光乍现,好似撕破空间的裂缝一般。   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缝隙里。   这辈子无论末路还是归途,她始终都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第90章 尘泥掩残碑 他瞳孔微缩,心神俱乱。……   新阳瑶台县的金灵山草木丰茂, 考虑到山上的野生动物同原本住在山上的一个小山村里的村民们之间容易发生不必要的冲突,当地部门早就派人去劝说村民,让他们所有人都从金灵山上搬下来。   村民起初不肯搬, 后来不断有人掉进山上那个好像无底的洞里, 他们才觉得诡异,前些年才陆陆续续地从山上搬迁下来。   现在的金灵山已经彻底没有了人烟, 山里又多有野生猛兽,政府也就不允许再有人轻易上山。   人迹罕至的山林里, 树木生长得更为肆意, 那连天的草堆后头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双幽碧泛光的眼睛。   空气里满是草木清香的味道, 带着些山林里特有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 手电筒的光在密林里晃来晃去,走在最前面的侍卫在不断用手里的剑去斩断挡住去路的荒草荆棘。   偶尔有乌鸦扇翅, 嘶鸣而起,搅乱这林子里表面的平静,明明是清晨白日, 但因树木枝叶太过繁茂,遮挡了大面积的光亮, 所以这林子里便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楚沅呢?”   赵凭霜远远地看见他们一行人走来, 可她持着手电筒走近, 却并没有在其中看到楚沅的身影, 于是她不由看向那个慢慢地从后头走上前来的年轻男人。   “王。”   容镜一见魏昭灵, 便立即走上前行礼。   魏昭灵极淡地应了一声, 随后他抬眼看向赵凭霜, “金灵山的事,你不要再管,带着你的人下山吧。”   “为什么?”赵凭霜皱起眉。   “孤还想问问你, 为何不按约定时间上山?”   魏昭灵轻瞥她一眼,那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波澜,却让赵凭霜无端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压迫力。   “你和你的人是在昨夜上山的,在这山上也呆了足够久的时间,可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魏昭灵也不等她答,便又径自问了一句。   “没有。”赵凭霜如实说道。   “那就对了,”   魏昭灵淡色的薄唇微弯了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在这般昏暗的光影里,他的侧脸透着一种冷感的靡丽阴郁,“他的目的在孤,而非是你们任何人,孤不来,他便只能等。”   “楚沅当你是朋友,孤也念你曾救过孤与她两次,所以这一回孤必须要提醒你,孤此行已是赌上了自己和所有夜阑人的性命,而你是华国人,你们本可以不必卷进来。”   赵凭霜乍一听魏昭灵这番话还有一瞬发怔,她也许是没有写想到过,那个杀了她父亲的凶手,竟有这般大的能耐,她也是此刻才终于察觉,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要可怕。   “所以,你才不让楚沅来的,是吗?”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在这金灵山上没有看到楚沅。   赵凭霜了解楚沅的脾气,也知道无论是天大的事,楚沅也都不可能因为害怕而心生退缩。   一定是这位夜阑王用了什么手段,阻止了她。   “你也不该来。”   魏昭灵没有答她,只是轻抬下颌,瞥了一眼容镜。   “你们下山去吧。”   容镜抱着七星剑站在她身侧,他大约是第一次这样鼓起勇气去仔细地打量她的脸,明明平日里那么肃正果决的一个人,这会儿对她说话时还有点紧张,“我是夜阑人,是吾王的卫将军,我生死都要跟夜阑系在一起,我不能走……”   “我也不会走。”   赵凭霜打断他,“我来这一趟你知道是为什么,我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就轻易放弃。”   容镜眸光微闪,他原想再说些什么,但见眼前的姑娘是那样一副冷静倔强的样子,他又有些无奈。   他手腕一转,剑柄忽然往上,“噌”的一声剑刃出鞘,剑柄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赵凭霜的后颈。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凭霜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容镜原想去接住她,但剑刃坠入泥土里,他又下意识地先把自己最宝贝的七星剑捡起来,看见倒在地上的赵凭霜,他又有点懊恼。   “你这是做什么?!”赵凭月见妹妹被剑柄打晕,便瞪大了眼睛质问容镜。   容镜才伸手要去把赵凭霜抱起来,赵凭风却已经先行将自己的妹妹抱了起来。   他沉默地握紧了剑鞘,迟疑片刻,还是将七星剑塞到了已经昏迷的赵凭霜怀里,他抬头看向赵凭风,“带她走吧。”   赵凭风看了一眼怀里的赵凭霜,转而将她交给身后的赵凭月,“凭月,带霜霜回去吧。”   “哥,那你呢?”赵凭月望着他。   “父亲的仇,总要有一个人来报,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况,已经不是我们任何人可以掌控的了,霜霜是家主,她在,赵家就在。”   赵凭风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赵凭月并不想走,但是赵凭霜异能微弱,而如今的事态也非是他们上山前所预料的那样了,为了保护赵凭霜,赵凭月只能带着一部分人先行离开。   “容将军,你怎么能用剑柄打人家姑娘的脑袋呢?”气氛原本有些凝重,但江永见容镜走来问他要剑,便没憋住开口说了一句。   “打别的地方她也不会昏迷啊?”容镜接了江永递给他的剑,闻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里还添了些迷茫。   “……打都打了,算了。”   江永半天才憋出一句。   一行人继续在山上搜寻那赵松庭手札里所说的盗洞,疯涨的草木荆棘十分迷惑人的眼睛。   山间的风声好似孤魂呼号,湿润的雾气朦胧飘忽,时浓时淡,从搬去山下的村民口中得来的信息或许是不太准确,又或是雾气太大,林子里又没有什么人迹,所以找起来分外吃力。   沈谪星点燃了能趋避飞禽走兽的香草搁在圆短的竹筒里烧着,那烟味缕缕散出去,好像那藏在草后的眼睛都少了很多。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往哪一边,但魏昭灵却越往前走,越觉得这座山很熟悉。   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那细密的雨珠一颗颗穿透枝叶的缝隙,于浓雾里降落在这山林中的每一个角落。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魏昭灵耳畔,他顺势低眼去看那些滴落在地面的雨水,竟有些像是在泥泞里被冲淡的血水。   越发潮湿的雾气在他眼睛里也便得绯红起来,所有人还在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他却已经挥开沈谪星挡在他头顶纸伞,快步朝前走去。   沈谪星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王越发遥远的背影,他也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雨水几乎沾湿了魏昭灵的发,一颗颗极小的雨珠在他的发间好似晶莹的光,他飞身而起,跃至对面的山崖上,一层又一层青黑的树林如同裹住人身体的衣料般层层依附,阴沉的天色好似就压在山巅,也压在他的肩上。   众人终于找到那传闻中的无底洞,他们匆匆赶到时,便见魏昭灵已经孤身一人不知道在那儿站了有多久。   那地洞里好似笼着最为幽暗的颜色,连手电筒的光照进去都被彻底淹没得没了影子。   “应该就是这儿了。”   赵凭风手里还攥着他父亲赵松庭留下的手札,里面夹着的那张照片里的盗洞就跟眼前的这个一般无二。   他扔了石子下去,也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王?”   容镜发现了魏昭灵的异样,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   而魏昭灵却好像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这里看起来是很陌生的,但他久久地立在那盗洞面前,又忽而朝着南边往前走了几百米。   他来回地走,来回地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们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雨水让泥土变得足够松软,魏昭灵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一顿,不由低眼看向自己脚下。   “容镜。”   魏昭灵唤了一声。   容镜立即跑上前去,“臣在。”   此刻魏昭灵的脸色已经越发不好,大约是这场雨还有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令他十分不好受,如果不是江永和刘瑜及时上来扶住他,也许他下一刻便要倒在雨地里。   可他却无暇旁顾,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挖。”   “是。”   容镜没有多问,只同沈谪星对视一眼,便立即俯身用剑刃在泥土里摸索着。   青黑的密林里偶尔透进来些许闪电的光,那雷声轰鸣,一阵又一阵地在天边炸响。   闪电的光泛白,众人手电筒里的光又泛着黄,两种光影在这一片天地里交织着,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沈谪星和容镜他们的动作。   “王,有东西。”沈谪星忽而一顿,他抬首禀报了一声,随即跟又唤来几个侍卫跟容镜一起将深陷在泥土之下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残缺的石碑。   雨水不断冲刷着石碑,魏昭灵面色苍白,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又俯身用手指抹开那石碑上的泥土。   交织的光影间,那石碑上的每一字每一行落入眼帘,   他瞳孔微缩,心神俱乱。 第91章 莲花榆木灯 他只顾去看她的眼睛。……   朦胧的烟雨模糊了这密林青黑的色泽, 每一个人都好似被笔墨勾描出的影子,随意点缀其间,好似随时都能被这场雨冲淡。   魏昭灵那殷红的衣袍被雨水浸润成更加暗沉的颜色, 他苍白的指节还停留在那残碑上, 历经岁月被磨损侵蚀过的模糊字迹。   他如同雕塑般久久地蹲在那石碑前,沈谪星站在他身后, 默默地将纸伞往他上方移动,替他遮挡雨水。   那盗洞混沌漆黑, 如同恶兽张大了嘴, 将要吞噬一切。   魏昭灵忽然站起身来, 他的那双眼睛里好似凝着同那洞口里一样的漆黑颜色, 所有人看着他一步步朝着那洞口走去。   “王,臣请命, 让臣先行下去一探究竟!”容镜或是察觉了他要做些什么,便率先拱手说道。   “王,还是让臣先去吧!”   沈谪星随即开口道。   “不必。”   魏昭灵终于启唇, 他的声音无端有点干涩泛哑。   所有的记忆回笼,他想起那张旧人手里铺展开来的地图, 好似过往种种, 如今想来, 竟也还历历在目。   他的身形逐渐化为一簇淡色的莹光,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跃入那漆黑的盗洞里。   沈谪星和容镜相视一眼, 也没有多犹豫, 随即跳入洞中。   无底洞并非真的无底,   只是普通人掉进去也没有什么余力挣扎,就那么直直地落下去被从底部凹陷的石缝里透出来的混沌光影束缚住,他们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摔落的声音。   浓重的血腥味道伴随着腐臭袭来, 魏昭灵站立在嶙峋的乱石上,他或是听见洞口的声响,便回过头,那双清冷的凤眼里映入点滴灯影,他只虚虚一伸手,江永手中的那盏莲花木灯便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火光烘烤着榆木所制的莲花木灯笼散出的清香能消散死怨之地的戾气,驱散长埋于地底的潮湿味道。   沈谪星和容镜从狭窄的洞口落下来,他们手里手电筒的光便照见了那一潭血水浮沫,还有其中若隐若现的人或动物的头颅。   寒气缕缕漂浮,宛如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触摸着他们所有人的脊骨,令人毛骨悚然。   而魏昭灵则看到了那白玉圆台上放置的一方石棺,圆台周围的水渠里盈满水银,电筒的光照过去,便折射出一片银白的光影。   “别让他们下来。”魏昭灵当即回头对容镜道。   仙泽山地宫里的江河湖海皆是水银在其间流动,公输盈早在所有跟随魏昭灵进入地宫的人身化陶俑之时便用特殊的药草为他们蒸熏过,再加上这一千多年作为陶俑,他们的体质也已经慢慢改变,自然不受水银的毒性所扰。   而楚沅之前初入仙泽山地宫,还未清醒之时便被李绥真喂了避毒的灵药,也因此,她才没有中毒身亡。   可赵凭风他们这些是家里的人虽然都是些身怀特殊能力的人,却也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抵挡得住水银的毒性。   他们一旦下来,便只有一死。   “是。”沈谪星当即应声,随即仰头看向洞口上方,“赵凭风,底下有水银,那是剧毒,你们先不要下来!”   沈谪星已经用了极大的声音,但赵凭风还是只隐隐约约听到他模糊的言语,他反应了一下,随即喊了声,“知道了!”   沈谪星听见赵凭风的回应,他才松了口气,回身却见魏昭灵不知何时已经飞身跃上圆台。   那石棺外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石龙,繁复的纹饰镌刻其间,尾端还镶嵌着一片浑圆精美的金箔。   散落在圆台后方的木箱子都是打开的,里面的金银珠宝有不少都散落在了地上,其间还夹杂着些破碎的布料以及一些挖掘要用到的工具。   看来盗掘这座古墓的人,不但未能带走任何财宝,还终将自己的性命也丢在了这里。   那石棺半开着,魏昭灵手中的木莲花灯照出里面层层明黄的锦缎,却并未看见原本封入棺椁里的尸骨。   唯有一柄青铜剑静静地躺在里面,那剑身如灵蛇一般纤细,剑柄便是蛇头的形状,两只眼睛镶嵌着湛蓝的两颗宝石。   千年前,曾有人将它整日佩在腰间,魏昭灵还记得那灵蛇剑柄的两颗蓝宝石在烈日阳光之下折射出的光华。   魏昭灵立在原地,一双眼睛紧盯着那柄灵蛇剑,也盯着那剑上青蓝色的穗子,千年前的血迹干涸,浸在穗子上,到现在也没有褪去发黑的色泽。   他近乎呆滞地久久站立,直至此刻,他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心中渐渐浮出的猜测。   地面开始无端震颤,那一潭血水也开始不断翻涌漫出,狭窄的洞口有雨丝不断下坠,魏昭灵还能隐约听见上面的人在惊呼叫喊。   风声好似恶鬼凄厉的惨叫声,有像是有人一声声的嘲笑。   魏昭灵持着木莲花灯站在圆台上,好似不会动的人偶一般,他攥着木灯的手指不断收紧,在这样混乱摇晃的境地里,好像根本听不到容镜和沈谪星他们的声声呼唤。   他静静地等着,   目光落在那满是血污的池水里,看着那一颗颗的血泡浮起来又骤然破裂,榆木香缕缕混入寒雾里,在他周身被混沌的血光缠裹的同时,那血池里的池水涌出逐渐凝聚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宽松的斗篷遮去了他的脸,暗红的血气一点点的在他□□流散开来,逐渐勾勒出更为真实的人形。   血光如丝线一般将魏昭灵束缚得更紧,容镜提剑上前想要替魏昭灵解除那绳索束缚,却始终无法触碰到那光线半分。   那混沌血红的身影一抬手,容镜便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打下圆台。   “你终于来了啊。”   他的声音有点刻意的低哑,带着些笑意,在这样阴冷的石洞里显得有些格外清晰。   魏昭灵没有说话,只是在打量他。   时有冷风拂过他的鬓边,带起两缕龙须发来回晃荡,衬得他的侧脸更显冷白无暇,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外面地动山摇,可这石洞里竟然连一块碎石都没有掉落,魏昭灵听见了外面传来人的惨叫声,好似朦胧的血雾都顺着那洞口涌了进来。   魏昭灵当然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部署就贸然前来,那沈谪星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立即施术召出九转星盘。   幽蓝的光几乎弥漫在整个石洞之中,星盘一逆一顺,九层同转,巨大的光幕铺散开来,跃入洞口直冲云霄,瞬间笼罩在整座金灵山上。   也是此刻,容镜等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壁里不断有人影冒出来,他们没有面容,好像从来都只是混沌扭曲的影子,却能操控实物同他们打斗。   魏昭灵睁开了那血光丝线,数道冰刺于半空中凝结,缕缕寒气浮散,他飞身而起,木莲花灯的光一时闪烁不定。   冰刺迅疾地朝那影子而去,可刺破他的身影却也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冰刺嵌入石壁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影子依旧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石头上,分毫未损。   可凛冽的风拂面,终是吹开了他兜帽的边角,露出来一半白骨,一半人皮的脸。   附着人皮的那半张脸,仍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细长的眉眼,清峻的骨相,生在脸颊上的那颗红痣也是那样显眼,可他另外半边的脸却没有半寸皮肉,只有森森的白骨,眼球嵌在其间,更显阴森恐怖。   魏昭灵脸色陡变,他手中聚起的流光灭尽,一时站在原地,一双凤眼微瞠,神光颤动。   那年,   他才从西洲的牢狱里走出来,带着后背被烙印的那个“奴”字,他身上手上都是雨水一时冲刷不掉的鲜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他走上一座鹿鸣山。   最终立在一座枯坟的无字石碑前。   “谢岐无道,因惧其或将先太子的坟墓掘开,叨扰太子安宁,所以我等一直不敢将太子生平刻于碑上,而我等身为人臣,不敢以任何人的口吻去冒犯太子,魏公子您与先太子殿下既是旧友,便请您以友之名,为其刻碑吧。”   捧着太子坟墓内部地图的老者垂首立在魏昭灵身旁,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无字碑上终归未能留下先太子之名,可在右下方却生生用刀刃镌刻出了“旧友昭立”的字迹。   历经千年,那石碑残损,陷于泥淖,可他却仍能用指腹触摸到当年的字迹。   当初的鹿鸣山,   原来便是如今的金灵山。   而当年与他相识与淮阴魏家,后来又被亲弟谢岐鸩杀于盛国王宫的先太子殿下谢清荣,时隔一千三百多年之久,竟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魏昭灵觉得自己此刻好似身在怎么也走不出的一场噩梦之中,他脑中一片轰鸣,几乎有些握不稳自己手中的莲花木灯。   那影子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诡秘的快慰,他机械地握紧了右手,暗红的光影在指间散开,这一瞬,魏昭灵便像是被人生生地攥住了心脏似的,剧烈的疼痛几乎令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脖颈间青筋微显,他身体前倾,蓦地吐了一口血。   “王!”   容镜等人不由齐声大唤。   魏昭灵手中有流光凝聚成寸寸如冰的长剑,剑锋抵在石缝之间,他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也是此刻抬首看见那少年诡异的笑容,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因何而气血双亏,大限将至。   他有很多次想过这藏在背后最深的人究竟是谁,可他谋算万千,最终却还是没有料到,这最终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竟会是当初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这多荒唐,也多可笑。   好像他当年为了旧友血亲而一定要报的仇,还有他熬了那么多年的恨,都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事。   他是靠着这些仇恨,才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可最终要取他性命的,   竟然会是他曾最为珍视的朋友。   凛风吹得他宽袖微荡,好似那样阴冷的风都透过层层衣料钻入他的身体里,他浑身僵冷麻木,一双眼睛也越发空洞,好像彻底陷入了最为可怕的梦魇之中。   “魏昭灵!”   可是有人忽然唤他。   那样熟悉的声音几乎令他下意识地便随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的眼瞳里映出那道撕裂空间的光幕,他看见那个有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的女孩儿朝他跑来。   她的发间,身后都有最明亮的光。   他什么都忘了,   只顾怔怔地去看她的眼睛。 第92章 人皮与鬼面 他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   魏昭灵十一岁时, 盛国太子谢清荣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彼时盛国国君昏庸无道,谢清荣身为皇后嫡子, 顺理成章入主东宫, 却并不得国君喜爱。   纵然他母族势强,朝中拥护他的官员也有半数, 但贵妃之子谢岐却拥有了他从没有过的属于父王的疼爱。   谢清荣母后在世时便常对他耳提面命,一定要让他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后来他的母后死于宫斗倾轧之中, 他在最稚嫩的年纪便已经被逼着成长。   他十四五岁初至淮阴, 便常去拜访魏家, 时年魏昭灵的父亲身为魏家的家主,原本并不想卷入王权争斗之中, 但终究是谢清荣屡次不懈的执着打动了他,又或是因为,他是除了夫人顾霰以外, 第一个让魏昭灵对外界有了些反应的人。   魏家名士之流,百年风光, 魏崇最无法忍受的, 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是一个十一二岁都学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巴。   纵然他天资聪颖, 家中藏书千万, 他只一过眼便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终究学不会如何与人相处, 更没有办法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般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昭灵, 你早已得到了寻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便是在其他方面比旁人慢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那年, 穿着烟青锦袍的少年从倒映着银白月辉的月洞门那头走来,那时魏昭灵正在绵绵细雨中被父亲魏崇罚跪在院子里。   “人不一定要学会怎么去和更多的人相处,也并不一定要学着怎么去迎合世人的眼光。”   少年将纸伞遮过他的上方,替他挡住了那夜空里不断砸下来的绵密雨滴,魏昭灵在那样浓暗的天色里,忽而听到那少年轻叹了一声,“如果可以,我还真想同你换一换。”   少年眉眼间的倦怠无奈,彼时魏昭灵还并不能明白,但后来,他在那条充满血腥杀伐的末路之间,回望曾经,才终于懂得了他当初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从前的谢清荣,还是后来的魏昭灵,他们都在被身边人,被时间一直推着往前走,他们都是一样的别无选择。   或是因为那时的魏昭灵是个学不会说话的哑巴,所以谢清荣在淮阴的那段日子,常是将自己的苦闷与难堪都说给他听,谢清荣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却从来不生气,常同魏昭灵一道在院子里各解各的九连环,或各看各的书。   魏昭灵的长姐魏姒并不喜欢同自己的哑巴弟弟待在一起,但因谢清荣常来家中,她也时常同他们待在一起看书习字。   十三四岁的少女第一次情窦初开,便是为的那容色清峻,常来家中做客的太子清荣。   顾霰身为阿璧异族人,她的骨相本就与中原人是有些差别的,而与魏崇生下来的这一双儿女,更是继承了他们夫妻容貌上的优势,时年才十三四岁的魏姒便已经出落的清芳鲜妍,因为是女儿,魏崇便对她要纵容许多,也没有王都那些世家女那么多的规矩要守,性子十分活泼,谢清荣年少第一回 动心,也实属情理之中。   魏崇一心辅佐谢清荣,却终究因为谢清荣的一时犹疑而满盘皆输,淮阴魏家因此百年福荫尽毁,魏崇和顾霰都死在王都的宅院里,谢清荣则被谢岐鸩杀于王宫。   魏姒年少的情思随着谢清荣的死而消亡,她再不像曾经的自己,越发像个安静柔和的女子。   而魏昭灵也因此走上了一条最为煎熬孤苦的不归路。   此时此刻,楚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魏昭灵,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仍然是空洞的,从他手中摔落在地上的莲花木灯里散出来的光都在他的眼瞳里留不下丝毫的影子,他像是被抽去魂灵的提线木偶,被封闭在了自己那个最为安静漆黑的世界里。   “魏昭灵!”   楚沅一声声焦急地唤他,又伸手去捧他的脸,她看清他眉心涌动的暗红血雾,也来不及多作他想,施展魇生花的能力,手掌覆在他的额头,强硬地将那雾气按下去。   浅淡的暗光在他周身铺散开来,魏昭灵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好似撕裂一般的疼,他禁不住这气血翻涌,再度吐了血。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腕,神志才清醒了些,他看清眼前的她,苍白的唇微动,“你还是来了。”   她性子倔,总是不肯听话。   他早该想到的,李绥真、徐沛阳等人一向偏向于她,而她能言善道,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他们那些人,又如何能够真的拦得住她?   “你觉得我会不管你的死活吗?”   楚沅明明心里有气,但见他这般苍白脆弱的模样,她更多质问的话却也一时说不出口,她只是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想不到这一千多年未见,当年还是个哑巴的魏小公子,如今倒也会风花雪月了?”   冰凉稍哑的声音忽而传来,还带这些令人无法忽视的嘲弄意味。   魏昭灵再将目光移到那少年的身上,   谢清荣当年身故时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而今这少年还残存人皮的那半张脸,也与当年几乎一般无二。   可当年那犹如青竹一般温润的太子清荣,如今却周身盈满混沌的血气,一半人皮,一半鬼面,阴戾森冷。   “为什么?”   在这般空寂的石室里,魏昭灵这般飘忽的声音竟也显得足够清晰。   “为什么?”少年重复着他的这句话,忽而轻声笑起来,他那张脸在这般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为可怖,连嵌在白骨里的整颗眼球都在颤动,“昭灵,事到如今,这还很难猜吗?”   “你背叛了我,还要问我为什么?”   仍是一副少年模样的谢清荣腰背直挺,一如当年那般无论何时都谨记着自己身为太子的举止,他轻抬下颌,“我视你为友,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阴沉的目光停留在那圆台之上的魏昭灵身上,“你将我的旧部收入麾下,打着为我平反的旗号,却灭我盛国,创立夜阑,自立为王。”   “昭灵,即便当年是我棋差一招死在谢岐的手里,可我曾是盛国的太子,也永远都是谢家的人,你这么做,难道还不算是背叛?”   一千多年的时间,从夜阑初立那年到如今,他在这地下藏匿了太久太久,千年的怨愤早将他化为满身戾气的厉鬼。   “夜阑灭于宣国之手,本该是令我最感快慰的结果,可惜公输盈一心向你,竟不惜借天道之力,筹谋了这一场大胆的王朝复生计划……”谢清荣动了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咯吱作响,“我同赵家合作,便是为了要阻止你复生,可谁知,原本足够周密的计划里,却偏偏多出了这么一个变数。”   他说到“变数”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盯着楚沅的。   “也怪那赵松庭,”   谢清荣嗤笑一声,“他原本就是不够磊落的人,却偏偏要对这么一个小姑娘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赵松庭早将魇生花的下落告知他,他也不会放任那枚魇生花种子在这个姑娘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更不会让她有机会复活魏昭灵。   “我从未想过要夺走你任何东西。”   魏昭灵时至此刻,都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他静静地听着谢清荣所说的每一个字,半晌才迟迟开口,“若你还能活着,若你能成为盛国之主,我也就没有必要走上那么一条路。”   若曾经的谢清荣没有死在谢岐的手里,若他能成为盛国的君王,那该是身在西洲牢狱里的魏昭灵最为期盼的事。   那样的话,魏家的安宁也就不会被打破,他的长姐或许会嫁给她那一生第一回 喜欢的少年,再不必遇上后来的春和君郑启。   父母康健,魏家仍在,   如果是那样,他也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说话的哑巴。   谢清荣却用阴冷的目光打量他,“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连假话也说得这般拙劣,昭灵,我看你还是适合做一个哑巴。”   楚沅没有料到,这藏得最深,在后头搅弄风云的,竟然会是死在千年前的盛国太子谢清荣,她在那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看过魏昭灵的过去,当然也十分清楚谢清荣于魏昭灵而言是少年之交,唯一的挚友,也是因为谢清荣,因为父母的血仇,魏昭灵才会蛰伏数年,强撑着活下来。   他为仇恨而活,却最终被同他一路走来的臣子将士推上了新朝的王位,淮阴魏家的君子之风,济世之德大约是深刻在了每一个魏家男子的骨子里,他无法丢下一个才经历过战火的混乱新朝,自己撒手而去。   至少看着那些臣子和百姓的眼睛时,他无法那么做。   他这一生已经活得足够痛苦,如今竟还要被他曾经认真对待过的朋友字字诛心般的指责。   楚沅不是他,没有办法真切地去感受他此刻究竟该是怎样的心绪,可往往压倒一个久经折磨的人的,只需要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她不由紧紧地握着魏昭灵的手,又看向那半人不鬼的混沌身影,“你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   “谢清荣,你的旧部愿意拥护他,天下的忠良之士愿意跟随他,他们一定要推翻旧朝,一定要让魏昭灵创立全新的夜阑,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谢家人握着的王权已经烂到了根,推翻盛国是天下大势,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八国之一灭了盛国。”   楚沅嘲讽似的看着他,“当初明明是你自己优柔寡断,不听魏昭灵父亲的劝诫,错失先机,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害了魏家满门,他没有责怪你害他父母尽丧,沦为奴隶,你却还舔着脸怪他灭了你们谢家的盛国?你还要不要脸?” 第93章 再无回头路 二章合一   “你倒是牙尖嘴利。”   谢清荣附着人皮的那半张脸上阴晴变幻不定, 大约是楚沅的这一番话还是有短暂地刺激到他,或让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千年的怨憎还未开始,他和魏昭灵还曾是少年之交的那时候。   虽然那时魏昭灵十一岁还没有开口说过话, 但他于书画, 于诗文,甚至于骑射上, 都有极高的天资。   淮阴常有骑射比试,魏昭灵才十一岁的年纪, 便已能与比自己大上好几岁的少年一同比试, 并成为魁首。   但无论是书画骑射, 还是音律棋艺, 那些都是他父亲魏崇逼迫他学会的,也许魏崇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儿子究竟喜欢什么, 因为在他心中,淮阴魏家的脸面才是最为紧要的。   谢清荣在淮阴的那段日子里,常见到魏昭灵被魏崇罚跪在院中, 有时是烈日当头,有时是阴雨连绵。   那少年跪在院中时, 也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   后来他们三人常在一起待着, 魏姒还是那般活泼明艳的小姑娘, 在他身边同他说笑, 而魏昭灵则坐在石凳上, 只闷头去解手上的九连环。   他并不说话, 但有时也会停下来, 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静静地听谢清荣和魏姒说话。   谢清荣曾敬佩过他,也羡慕过他,   因为他几乎毫不费力地便能将自己兢兢业业所学多年的东西迅速掌握,也因为他,常封闭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在乎任何人的声音。   可谢清荣不行,   他从四岁起就被母后交给太傅教养,好像他从一出生就是为了最后的夺位之争,活了十几年,他明明已经付出了百倍的努力,可最终还是付之一炬。   他忘不了那日,他在王宫城楼上被谢岐灌下毒酒之前,城楼之下被谢岐的人包围住的老太傅在引颈自刎前,双目赤红地指着他骂:“妇人之仁!你谢清荣终究难成大器!你辜负了魏家,更辜负了先皇后和跟着你的这些贤士!”   谢岐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一装便是好多年,所以谢清荣才会在最紧要的时刻对他生出恻隐,谁知道他的这份恻隐,终究还是害了他自己。   “你真的是因为他灭了盛国才要这样报复他的?”   谢清荣神思恍惚时,却听那女孩儿忽然又开了口,这么无端的一句,不由令他再度抬眼看向她。   “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他做到了?你对他,究竟只是有灭国之恨,还是更多的,其实是出于你内心里的嫉妒?”   楚沅紧紧地盯着他,语气犹带几分嘲讽。   那模样看着,倒是跟平日里的魏昭灵有些相像。   她这样的一番话,便如一根长针毫不犹豫地揭破了那藏在谢清荣心底里,这多年来都未曾见过天日的阴暗心思。   “你住嘴!”谢清荣脸色骤然变得极为复杂,难堪的情绪划过眼底,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个姑娘这般锐利的言语。   手中混沌的光影凝聚起来,才朝楚沅飞去便同凭空凝结的冰刺撞在一起,碎冰如雪花一般簌簌坠落,暗光消散的刹那,谢清荣看见魏昭灵已经被那姑娘扶着站了起来。   莲花木灯好似被风牵引着回到了魏昭灵的手上,他当着谢清荣的面,将那盏灯安放在石棺的边缘,灯火融融,照见石棺内的那柄灵蛇剑。   “称王本非我所愿,可时局,命运皆逼我如此,我做不得其他的选择。”魏昭灵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再见谢清荣,可这重逢,终归不如不见。   “我一直以为我做到了无愧父亲,无愧于你,可原来最盼着我去死的人,竟然是你。”   阴冷的风吹着魏昭灵宽大的衣袖,烈烈如火,映着他的侧脸苍白脆弱,好似没有多少血色。   “昭灵,你好好看看这里。”   谢清荣的目光在这四周的嶙峋石壁间来回游移,“你在烈日骄阳下称王建朝时,我便是在这里醒来。”   “身为盛国太子我却未能入谢家王陵,只能被草草收葬在这里,整整千年都不得而出。”   他面上带了些迷惘,“我想过很多次,我死而复生的缘由究竟为何,我以为是天道要再给我一次活过的机会,可我在这里等,等到你灭了盛,建立了夜阑,甚至到夜阑覆灭后,我都还是被困在这里……”   “昭灵,以前是我太优柔寡断,太心软了,成大事者,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我当年未竞之夙愿,我终归是要向这世间讨回来的。”   “而你的复生,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阻碍。”   无论是如今的史书,还是当年的世人,关于他谢清荣永远只有那么相似的几句只言片语,他们都同当初的太傅一样,说他仁慈太过,无君王之才。   可是为什么?   他从儿时便一直在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他为此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可偏偏,最终他满盘皆输,而魏昭灵却能从西洲牢狱里走出来,推翻大盛,自立为王。   明明当年的魏昭灵,还曾是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哑巴。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魏昭灵却做到了。   “若你当年死在西洲的牢狱里就好了,”   谢清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你死了,我们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他手指微屈,骨骼作响,下一秒魏昭灵的脸色便变得更为苍白,他身体里的异能在每一寸血脉里不断冲撞着。   “魏昭灵,为什么会这样?”楚沅注意到谢清荣手指一动,魏昭灵的身体就开始出现异样。   “是余家的玉璧,在仙泽山上,那玉璧之中就已经附着了牵丝之术。”到了现在,魏昭灵又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   那应该就是谢清荣瞒着赵松庭留的后招。   身为亡灵之身,谢清荣操控玉璧便使其更具怨戾之气,而沈谪星带来的阵法也只能堪堪抵挡一段时间。   楚沅回头,便在那谢清荣的胸前看到了在混沌光色里若隐若现的那枚玉璧,那东西仿佛成了他的心脏一般,光色时隐时现,就好似人的心跳。   魏昭灵根本来不及去抓她的手,便见她已经掏出见雪,朝谢清荣而去。   见雪的银丝飞出去却好似穿过了层层雾气一般,根本没有触碰到任何实质,银质雪花的棱角径自嵌入潮湿的石壁,发出铮然的声响。   银丝颤抖,抖落寸寸薄霜。   魏昭灵勉力站直身体,飞身将楚沅带入怀里,又将她推去了容镜和沈谪星他们那边,流光在他手指间凝聚成一柄长剑,剑刃抵在身前,挡去了迎面袭来的罡风。   一缕被削断的发丝轻飘飘地落入身后的水银渠里,那原本躺在石棺里的一柄灵蛇剑好似受到牵引一般强烈地震颤着,飞入了谢清荣的手里。   包裹着他身躯的暗光好似在这一刻散去了些许,除却那一般人皮一半白骨的脸,他看起来好像和正常人一般无二。   宽大的斗篷落在地上,露出来他竹青色的衣襟,他腰间的玉佩仍是那块象征盛国太子之尊的黄玉。   剑刃相抵,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子迸溅四散,昏暗的光映在剑身,折射出月白的凛冽光影。   石洞中的碎石尘沙都被急促的风卷起,一道道影子凭空从石壁中挤出来,同众人缠斗在一起。   楚沅才用银丝抖散一道黑影,她匆忙回头,正见魏昭灵和谢清荣的身影已经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色包裹,在剑刃相接的铮然声中,他们两人已被流光裹挟着飞出了上方那阴沉的洞口。   她原本也想飞身出去,却被源源不断的影子缠得脱不开身,只能稳住心神,将异能灌注于见雪的银丝之上,打散那些朝她袭来的影子。   洞外雷声滚滚,几乎可以掩盖其他的许多声音,楚沅握着见雪的手已经有些泛酸,但凤镯忽然震颤,她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即收回银丝才要转身,便见魏昭灵已经从上方的洞口摔落下来。   眼见他就要摔进那肮脏的血潭里,楚沅立即飞身前去抱住他的腰身,勉力将他带到一旁的大石上。   他的脖颈间有细丝般的暗光若隐若现,楚沅顺着那丝线回头看,才见那丝线的尽头,是悬在半空的谢清荣的手指。   淡青色的衣袖间,他的那只手上却结满密密麻麻的丝线,如同蛛网盘结于骨肉之下。   谢清荣只要手指微微一动,魏昭灵便会承受极大的痛苦,正如此刻,他全身冷似寒冰一般,控制不住地在楚沅怀里蜷缩颤抖。   他鬓边满是冷汗,唇瓣也再也没有一丝的血色,连神思也开始变得混沌恍惚,根本睁不开眼睛去看楚沅。   楚沅怎么喊他,他都不应声,她双眼泛红,回头紧盯着谢清荣的那只手,她忽然伸手将戴在自己脖颈间的那枚玉扳指的线绳勾出来用力一扯,随即将其戴在了魏昭灵的手上。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瞬间飞出去,银质的雪花棱角刺破了谢清荣的衣袖边角,却未能触碰到他的手臂。   他的身形好似从来都是虚幻的,任何外物都无法对他造成丝毫的伤害。   此刻谢清荣一抬手,银丝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让握着见雪的楚沅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被迫往前跃至半空。   靠近谢清荣时,楚沅最先闻到浓重腐臭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某种香料的味道,更显得怪异难闻。   楚沅差点干呕出来,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下颌,那力道之狠,好像要将她的下颌骨彻底捏碎。   谢清荣嵌在骨头里的眼珠迟缓地转动着,他似是在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我真的很好奇,你情愿这样刀山火海地跟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生得一张少年人的脸,但声音却像是在这千年间被这地洞里的潮湿气息浸哑了。   “你放手……”   楚沅用力地去掰他的手,却根本触碰不到他,她连说话都有些说不真切,“你不松开,我怎么回答?”   这话音才落,她便已经用见雪最尖利的那一端刺向谢清荣的眼睛,但她刺中的不过只是一团暗淡的雾气。   她一惊,手腕上魇生花的颜色微闪,淡金色的流光依附在银丝之上竟刹那划破了谢清荣的手背。   楚沅抓住机会,用银丝一绞,趁着谢清荣收手躲开的功夫,她立即翻身后退。   “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臭吗?”   终于远离了那窒息的味道,楚沅觉得自己胃里都在翻江倒海。   而谢清荣正在看自己手背上的血痕,大约是楚沅的话又精准地刺激到他的痛处了,此刻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身为盛国太子,即便他不得父王喜爱,但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沐浴有人焚香,穿衣前还有人以香草熏衣。   他少时又总有些洁癖,半生都过得很是讲究。   但这千年来,他为了延续生命,为了维持自身血肉不腐,早已经在血水里浸泡过千万遍。   “若我早知魇生花在你这里,我一早就该杀了你。”   谢清荣的声音仍旧十分低哑。   如果不是赵松庭有意隐瞒,而他又正受力量衰竭之苦,并无暇顾及宣国的事,更不知赵松庭其实早知魇生花在何人手上,他也不会放任这个姑娘活到现在。   “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   楚沅嘲笑似的回了一声,便再度操控银丝朝谢清荣而去。   淡金色的光芒依附在银丝之上,直能晃了人的眼睛,谢清荣手中的灵蛇剑在万般光线里竟有了些蜿蜒的动态,那剑柄处蛇头的眼睛闪烁着诡秘的光泽。   混沌的雾气四起,偶尔分离成人形又很快融在一起,它们幻化出来一双又一双的手,楚沅的银丝绞紧了谢清荣的左手,那雾气里伸出来的一双双手则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那雾气所化的手力道极大,楚沅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一张脸逐渐涨红,她摔在地上,却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见雪不放。   银丝割破了谢清荣的衣袖,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出来,而掐住楚沅脖颈的手更为用力,就好像要拧断她的脖子。   “楚沅,松手。”   意识已经有些恍惚的刹那,她好像听到了身后传来那一道熟悉的清泠嗓音。   她勉强地回头看他,   靠在石头旁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清醒了过来,此刻正半睁着眼睛在看她,“听话。”   他连说话都已经十分艰难,唇畔仍有血液不断渗出。   楚沅摇头,咬紧牙关,连眼眶都已经憋红。   她知道自己这一松手,谢清荣掌中的牵丝网就不知道会转移去身体其它哪个地方了。   谢清荣痛得厉害,发髻在气流涌动间披散下来,半遮住他只剩白骨的那半张脸,如刀刃一般的暗雾擦过楚沅的脸颊和肩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可她却仍然固执地握着见雪,分毫不肯退让。   一如在顾家的那尊巫神石像上,她宁愿忍受乌鸦啄骨之痛,也硬要生生地用自己的力量将石壁凿破。   雾气里钻出的手掐得她已经窒息,在谢清荣手中的流光向她袭来的前一秒她还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催动异能,用力攥紧银丝,生生绞断了谢清荣的左臂。   鲜血喷洒在她的侧脸,却并不温热,反而冷得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水,她整个人掐着她脖子的手往后一摔,后背撞击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脊骨痛得她失了声,她摔在地上,吐了血。   左臂被绞断的疼痛令谢清荣那张脸变得更为扭曲,嵌在骨头里的那只眼珠震颤着,险些要从中掉出来。   夺了余甘尘的特殊能力后,他竟也能如常人一般感受到疼痛了。   魏昭灵看见谢清荣发了疯似的提着灵蛇剑朝楚沅而去,他便握住了旁边嵌在石缝里的长剑的剑柄极为艰难地站起来,飞身过去。   薄薄的剑刃及时抵住了那纤细的灵蛇剑锋,“锵”的一声,剑气荡开层层波澜,震得这石洞里碎石不断从石壁上砸下来,容镜等人匆忙将剑锋抵在地面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至于被那血池里的光柱吸进去。   谢清荣眼眶里有血液流淌下来,他却恍若未知,仍桀桀的笑着,“昭灵,你不会真的以为,找到我,就能阻止结界收紧,挤压空间吧?”   “我能在这儿等你来,便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谢清荣在两种交织的光线里盯着那同他持剑相向的年轻男人,“你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昭灵,我们谁都无法回头了。”   从他为了能够一直活下来而开始杀人夺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丢弃了曾经那个懦弱,仁慈的自己。   他讨厌过去的自己,既然决定将自己同从前彻底割裂,那么从前的故人,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要那结界背后的世界永远消失,要复生的夜阑重新沉入地底,像曾经的他一样永远被埋葬了才好。   而当今世间,合该由他来主宰支配。   魏昭灵稍稍偏头,看见那个趴在地上,脖颈已经青紫一片,浑身是伤的姑娘,他那双凤眼里好似有疾风骤雨席卷而过,暗沉沉一片,牵丝术失效,他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此刻也没有同谢清荣多说一个字,好似这石洞里的冷雾都在他身畔凝结成一道又一道的冰刺,毫不犹豫地朝谢清荣而去。   好似山间最冷的雾都在他周身浸润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两缕乌发在鬓边微微晃动,衣袍殷红的色泽被模糊,在那一道道的冰刺被谢清荣挡开的瞬间,他攥紧剑柄,剑锋划破空气,直指谢清荣。   他好似陷入了另一重魔障里,连楚沅唤他的声音他都听不清,他好像回到了在西洲牢狱的那些日子,握住手里的剑便只知道要杀眼前的人。   他的招式凌厉,满含杀伐戾气,周身涌动的气流也越发不受控制,每一道强劲的罡风似乎都要生生将人撕裂。   “你们快上去!”楚沅在地动山摇间再度按下见雪,银丝飞出去嵌入了上方洞口外的石壁里,她忙朝容镜他们喊。   容镜和沈谪星相视一眼,随即带着一众侍卫轻踩银丝一跃而起,飞出洞外。   而魏昭灵和谢清荣也在此刻又化作两道流光从洞中窜出,跃入高空之上,楚沅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借着银丝收紧的力道往上。   底下的石洞已经开始塌陷,浓重的血腥腐臭味再掩盖不住,顺着洞口蔓延出来,等在外面的那些赵家的人有些已经开始忍不住干呕。   楚沅出来才看见山林之间已经躺着不少的尸体,那些无处不在的影子在这般朦胧的雨幕里时隐时现,好似噬人的恶兽。   她抬头,看见那两道交织的流光骤然分离开来,如两簇流火从高空下坠,铺散开来的气流折断了大片的树木山石。   谢清荣和魏昭灵几乎同时摔在地上,楚沅伸手挡开那强大的气流,迅速朝魏昭灵跑去。   他唇角又渗出血来,楚沅伸手去扶他,可他却好像分毫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似的,仍握着手里的长剑,一双满携阴郁戾气的眼睛紧盯着谢清荣,固执地要站起来再朝谢清荣走去。   “魏昭灵,你怎么了?”   雨水重重地压在楚沅的眼睫,她几乎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她眼眶泛酸,捧着他脸庞的手有些发颤,“你清醒一些,你看看我……”   可魏昭灵却面无表情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剑锋嵌进泥土里,他挥开她的手,眼睛还紧紧地盯着那边倒在地上的谢清荣。   “魏昭灵!”楚沅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她伸手抱住他的腰,仰头望他。   也许是她望向他的这双眼睛终于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他从那些满是杀戮的记忆里终于清醒了几分。   他茫然地看她片刻,又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擦得干干净净,他才眉眼微舒,眼睛也终于不再那么空洞。   “沅沅?”   他轻轻地唤,小心翼翼的,像是有点分不清自己眼前的她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的。 第94章 少年知交散 二章合一   他才轻轻唤她一声, 身体便似乎再支撑不住,在这般朦胧雨势里往后一倾,摔在她的怀里。   长剑掉在地上, 撞击着碎石发出“锵”的声响, 雨水冲刷着剑刃上残留的血迹,血水没入泥土里, 楚沅抱着怀里的魏昭灵,在此间灰暗的天色里, 她不由回头去望不远处已经撑着灵蛇剑站起来的谢清荣。   玉璧在他胸前若隐若现, 他周身流散出来的血雾丝丝缕缕, 同从倾塌的地洞里涌出来的光柱融合, 直冲天际。   地洞的光柱之下,就是通往结界另一边的出入口, 谢清荣用了千百年的时间和无数人的鲜血来熔铸出了足以令结界无限挤压,令其中空间不断缩小的阵法,那是比郑家的缚灵阵还要更为可怕的邪阵。   大约是魇生花唤醒所有夜阑将士的缘故, 楚沅即便不在结界另一端的世界,却也能隐约听到那边天翻地覆, 山海将倾的动乱之声。   她同夜阑, 早已经是密不可分, 所有那许多夜阑人的声音, 她都能在此刻听得到。   谢清荣这么做, 无疑是将所有复生的夜阑人, 甚至是原本生活在那边, 延续了千年生计的百姓推入无底深渊。   山石震颤,草木摧折,连带着山下的江河都犹如满坠惊雷一般, 巨大的轰鸣声不断响起,击破平静水面的水柱不断往上冲击,甚至冲断了那横跨瑶台县凌江的天桥,一辆辆汽车坠入湍急的江水里,一座城市就此陷入恐慌。   沈谪星咬紧牙关,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异能去维持九重星盘的转动,原本生在宣国梓字部的特殊能力者同跟随魏昭灵而来的数千侍卫一边应付着神出鬼没的道道黑影,一边还要维持星盘转动,同谢清荣的血阵抗衡,他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赵凭风便随即叫了所有赵家人和内客上去帮忙,江永和刘瑜则带着人替他们挡开那些影子的攻击。   影子千千万,且虚幻缥缈,时隐时现,岂是人力所能敌,那谢清荣微微一笑,人皮颤动,另外一边的骨头咯吱作响。   楚沅极其艰难地将魏昭灵挪动到一旁的石头上靠着,她回头正见谢清荣站在暗淡的雾色雨幕里笑,她眼眶泛红,再看一眼昏迷的魏昭灵,她握着见雪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猛地站起来,转身按下花瓣,她朝谢清荣奔过去的同时,银丝也迅速朝谢清荣迎面飞去。   泥水飞溅,谢清荣后退躲开那银质雪花的尖锐棱角,却还是被轻轻擦破了面颊的皮肉。   那是他活到如今唯一的体面了,所以在雪花棱角擦破他半面人皮时,他有些慌张的,下意识地去捂住自己的脸。   银丝被楚沅收回掌中,她在淋漓雨水里窥见那谢清荣捂着半张脸,看向她的阴戾目光,她没有丝毫犹豫,掌中冰蓝色的光芒凝聚,裹挟着凛冽的气流朝谢清荣打去。   谢清荣周身血雾弥漫,散出来同冰蓝的光芒相撞,一时间连雨水都被巨大的罡风卷得滴答乱舞,震得四周的树木生生折断。   血雾越来越浓厚,那从石洞缝隙里涌出来的光柱也越发殷红刺目,巨大的压力几乎压得容镜和沈谪星他们就快要站不住,身体都已经开始发颤。   “楚沅!”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女声远远地传来,楚沅、赵凭风甚至容镜听到了,都不由地回过头。   那原本被容镜用剑柄打晕的少女冒雨前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世家的人,便连忙着争家主之位的余家人和那一向胆小怕事的老头简春梧都来了。   浩浩荡荡几千人从茫茫雨雾里匆匆赶来,还没走近他们便忙着施展异能,帮助沈谪星等人转动半空中那阵法的星盘。   楚沅正和谢清荣斗法,并无暇顾及他们,更没时间同赵凭霜多说些什么,见谢清荣再度施术朝她袭来,她也迅速放出银丝同其跃至半空打斗。   “不是叫你带她回去吗?”赵凭风一见赵凭月跑到自己身边来,便朗声质问起他。   “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霜霜,她倔起来,谁拗得过?”赵凭月一遍施术,一遍说道。   赵凭霜则将那七星剑重新扔给了容镜,雨水浸湿了她的长发,即便异能微弱,她也还是施展术法,帮忙抵挡血阵。   “凭霜……”   容镜才开口,却见那少女把头偏到一边,“我们的帐,之后再算。”   赵家的藏书楼不愧为累积千年奇异之术的宝楼,赵凭霜从小窝在楼里看过了不知道多少奇书,此刻她也仍能保持冷静,对容镜道,“这血阵之所以凶险骇人,是因为余家的玉璧成了阵眼,那东西被余家启封之前是没有这么大能量的,我父亲之前借用简灵隽的特殊异能才打开了它,所以这血阵的关键是在简灵隽。”   “他不是还在昏迷吗?”   自从赵松庭利用郑灵隽解开余家玉璧的封印之后,郑灵隽就一直处在昏迷之中。   “醒了。”赵凭霜简短地答了一声。   容镜见她回头,便也跟着转头,他看见简灵隽扶着一个清瘦少年,撑着伞正从远处走来。   “王……”   郑灵隽来时便看见靠在大石畔,浑身是血,双目紧闭的魏昭灵,他忙推开简玉清罩在他头上的伞,“玉清,你去照看王。”   “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可以过来。”   末了,他又嘱咐道。   “小叔……”简玉清撑着伞蹲在魏昭灵身边,喃喃似的唤了一声。   但郑灵隽却再没理会他,径自转身朝那血红的光柱走去。   好似能够吞天一般的巨蟒一般,那光柱时有晃动,阵法之外的高空之上雷声滚滚,闪电投注下来,融在光柱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郑灵隽越走近,就越发显得身影渺小。   他看向赵凭霜,见其对他点了点头,他便再度仰头看向那巨大的光柱,再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   淡色的光芒在他手指间凝聚,那丝丝缕缕的光芒犹如藤蔓,犹如树根一样在他身上缠绕着结入地底,令他看起来好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了土壤里。   光影逐渐流散出去,浸入了光柱之中,好似树枝一般顺着光柱缠绕而上,也是此刻,那正和楚沅在半空打斗的谢清荣忽觉胸口一痛,他低眼便看到自己胸口那枚若隐若现的血红玉璧上缠绕了一丝淡光。   他阴冷的目光停在光柱下那一抹清瘦的身影,周身的血雾越发浓厚,他躲开楚沅再度朝他袭来的银丝,手指一屈,关节发出僵硬的声音,光柱中便有血雾弥漫出来,瞬间缠裹住郑灵隽的身体,要将他生生拉入光柱中搅碎。   “你们以为,如今这玉璧还能受他所控?”谢清荣看向楚沅,冷笑了一声。   楚沅看到底下郑灵隽的身体就要被拖入光柱里,她便想飞身去救,可谢清荣却又聚起混沌的雾气朝她打来。   容镜等人都在忙着催动九重星盘压制血阵,根本没有办法腾出手去帮助郑灵隽。   楚沅伸手抵挡住那幽暗的气流,“谢清荣!他是魏姒的后人!”   乍一听“魏姒”这两个字,谢清荣竟真的有一瞬发怔,他出手的动作迟缓了两秒,楚沅趁此机会,奋力抵开谢清荣的术法,翻身朝底下的郑灵隽飞去。   但她到底还是迟了些,在郑灵隽就要被光柱吸进去的刹那,有人忽然飞身过去用力地将郑灵隽推远,但因惯性,他却整个人一瞬没入了光柱里。   “爷爷!”简玉清撕心裂肺地喊。   楚沅迅速用银丝将被光柱裹进去的人捞出来,可他全身皮肉已经尽毁,像一团模糊的血肉。   花白的胡须和头发都已经被鲜血浸透,他躺在地上还在止不住地颤抖,郑灵隽跪坐在泥泞里,想伸手去碰他,却又不敢。   “您,为什么……”他几乎是颤抖着开口。   “十年,”   老者肺部好像已经有了混沌的杂音,他连呼吸都很费劲,“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你来简家,到底也已经有十年,”   “你和玉清,是一样……一样……”   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喘了几口气,眼皮动了动,又艰难地开口,“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你还小……”   简春梧这一生最爱面子,最小气,他是为了要保住简家在世家里的脸面才同宣国郑家合作,让郑灵隽进了简家。   可即便只是外人眼前的父子,他也到底看着郑灵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大,他是爱面子了点,也贪生怕死了点,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待郑灵隽,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如此紧要关头,他还是想也不想地用自己的死,去换了郑灵隽的生。   简春梧声息已止,再也没有丝毫反应,郑灵隽跪坐在层层雨幕里,久久未动。   眼看光柱越发盛大,江河山石皆因血阵越发强大的力量而震颤翻覆,结界已经在无限挤压,再这样下去,姐姐背面的所有人都或不了,楚沅没有办法,只能再跃入半空朝谢清荣而去。   玉璧在他的身体里,现在只有毁了玉璧,才能扭转局势。   楚沅才至半空,却见谢清荣已俯身下去,灵蛇剑锋直指昏迷的魏昭灵,她来不及多想,迅速飞身过去,挡在了魏昭灵身前。   剑锋刺入她的后背,剧痛几乎让她眼前一黑,而温热的鲜血迸溅在魏昭灵的侧脸,令他眼睫微动,终于有了些意识。   楚沅的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那样的疼痛让他睁开眼睛,他眼前的姑娘离他很近很近,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鼻梁滑下来,他看见她的腰腹间殷红的血晕开触目惊心的一片,那纤巧的灵蛇剑锋有雨珠混合着血水滴下。   他瞳孔紧缩,苍白的薄唇颤动,他看见她身后那身着青衣的鬼面少年那双阴翳的眼。   “谢清荣!”   魏昭灵彻底失控,他近乎嘶喊一般,手指一屈便将一旁的长剑收入掌中,剑锋一横,擦着空气发出铮然的声音。   与此同时楚沅周身都有淡金色的根茎脉络不断延展,在手腕好似无休止的灼烫下,她半睁着眼回头,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红色,并不能看清他的脸。   这山间湿冷的雾气混合着朦胧的雨好似暗淡沉郁的水墨色泽,魏昭灵像是发了疯似的不断挥动着手里的长剑,招招狠戾致命,带着极为强烈的气流不断拂开,引得地面不断震颤。   雨水浸湿了他乌黑的长发,浅浅两缕龙须发在鬓边晃动着,那张冷白的面容上悬着一颗颗的雨珠,从眼眶满眼至眼尾的一片红为其在这片阴沉冷淡的天色里增添了些破碎感,他的衣袍浸了水,挥剑而出时衣袖便荡出层层水珠。   楚沅身上淡金色的流光一寸寸地进入他的后颈,好似为他在刹那补足了缺失的气力,于是更为强劲的罡风荡开来,谢清荣一时竟抵挡不住,他被震得后退百米,摔在地上吐了血。   魏昭灵浑身都有淡金色的光芒在不断流转,而此时石洞之中震动不断,光柱在刹那见被他丢出去的长剑生生割断,一道撕裂结界的光幕骤然涌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亲眼看见那些身披盔甲的士兵们不断从另一端跑出来,或持□□,或持刀剑,马蹄声声,气势恢宏。   整座金灵山都在颤动,那似有千万道的影子朝他们袭去,撞击在他们的刀剑上被冲散,复又在其他地方继续凝出人形。   他们是复生的夜阑人,体质早与常人不同,他们的王在这里,即便是面对这样虚无缥缈却能杀人无形的影子军团,他们也并未显露出丝毫畏惧之色。   九转星盘在世家所有人和容镜他们的倾力催动之下,转动得越发迅疾,其释放出的能量就越来越大。   血阵的光柱被阻断,便显得比之前要微弱了许多,而结界另一边的空间,也停止了继续挤压的趋势。   魏昭灵不给谢清荣任何喘息之机,他身畔凝出道道冰刺,伴随着极为强大的气流朝谢清荣涌去。   “简灵隽!”赵凭霜见状,便大喊了一声。   郑灵隽听到她的声音,他顿时如梦初醒一般,立即站起身重新朝那断裂的光柱飞奔过去。   众人已经开始有些承受不住阵法的压制,他们的膝盖几乎已经深陷在了泥泞里,郑灵隽重新施了术法,再度要去唤回之前被留在余家玉璧里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玉璧成了谢清荣的心脏,而郑灵隽此时施术便无异于要生生地捏碎他的心脏,谢清荣被忽然席卷的剧痛折磨得失了力气,没能躲闪开魏昭灵的冰刺,那一道道的冰刺扎进他的血肉里,更刺穿了他骨头里嵌着的那颗眼球。   “啊啊啊!”   谢清荣痛苦地惨叫出声,他才蜷缩起身体,那只眼球便已经从骨头里滚落出来,掉在了泥水里。   郑灵隽用尽了全力,他的异能如同树枝一样蔓延至谢清荣的身体里,缠住了那枚玉璧,便像是攥住了谢清荣的心脏一般,令其一时疼痛难忍,生死不能。   “昭灵!”   看着魏昭灵提着那柄带血的长剑一步步地朝他走来,谢清荣才匆忙捡起那颗眼珠,便忙道:“昭灵,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长发遮掩了他只剩白骨的那半张脸,他用人皮裹覆着的另外一边脸向着魏昭灵,好像他仍是当年一心要同魏昭灵做知己好友的清雅少年。   “昭灵,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的痛苦呢?天道欠我的,我要它还,这有错吗?”   谢清荣仅剩的那只眼泛红,“太傅看不起我,我的旧部臣子都看不起我,是不是在你心里,曾经的我也是那样一无是处,注定没有为君之才?”   “我从没有瞧不起你,”   魏昭灵提着剑站在他身前,忽浓忽淡的冷雾模糊了他苍白的侧脸,“谢清荣,不是没有人看不到你的努力,我知道你为了守住你的东宫之位,为了成为一个明君都做了些什么,我也曾真的敬佩过你。”   身为太子,他礼贤下士,甘愿跋涉千里,数顾茅庐,只为请魏崇出山,为解贺州饥荒之难,他奔波数月,从上到下亲自赈灾治理,他愿将百姓之所急放在心上,愿将天下人的安危都记在心里,这原本就已经是最难得的了。   他仁慈,也聪慧,只是比起谢岐,少了几分狠绝,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以为好太子。   “当年我是为你,也是为魏家起兵反叛,最初投入我军中的忠义之士无数,他们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雨珠顺着魏昭灵鬓边的浅发坠下来,“不是没有人记得你为了百姓做过什么,正是因为记得,他们才会愿意为了你,而随我起兵反谢岐。”   谢清荣几乎是在听见魏昭灵这番话的刹那便陡然愣住,他失神地望着魏昭灵,脑中一片空白。   “皇族谢氏,极尽奢靡,醉死梦生,几乎没有贤能之人可以接替王位,盛国之亡,在那时已是大势所趋,我从来无意王权,但若我丢下一个方才经历过杀伐战火的国家,任其被其他八国□□分割,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魏昭灵的一字一句几乎都如针尖刺入谢清荣的心头,他呆愣愣地趴在地上,忘了要反应。   “谢清荣,我当年敬你为友,为你复仇,是因为你原本就值得,”   魏昭灵慢慢地将剑锋对准他,雨珠如簇,不断顺着剑尖流淌下来,“可如今的你,还配让你的旧部,让那些为你讨伐谢岐的忠义之士敬重吗?”   为了一个未登王位的执念,他在这金灵山中饮恨千年,过往尽抛,一步错,步步错。   “我……”   谢清荣的嗓子越发干哑,他好像被魏昭灵这样一番诘问给弄得已经神思混沌。   “你可以怪我夺了谢家的江山,可以和我刀剑相向,”   魏昭灵的剑锋抵在他的脖颈间,而谢清荣被冰刺钉在了地面,无法动弹,他只能看着魏昭灵,听他道:“但你不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顾无辜百姓的死活。”   曾经的谢清荣不该是这样的,   是他曾教会魏昭灵,天下大势如何转换,百姓永远是在水深火热中,最无辜的存在。   身为太子,他要爱民如子。   “昭灵,你再长大些,便来做我的谋臣,同我一起守天下,守百姓。”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坐在满是魇生花的院子里,曾对魏昭灵这样说过。   可惜,   那些话似乎只有魏昭灵自己还记得了。   魏昭灵冷眼看着郑灵隽的异能显现出的淡光逐渐将谢清荣胸口的玉璧彻底包裹,他苍白的指节攥紧剑柄,再没有丝毫犹豫,剑锋往下,瞬间击碎了玉璧。   谢清荣瞪大眼睛,瞳孔逐渐变得涣散,他的身体不断抽搐着,那不远处血红的光柱也在刹那间扭曲缩小。   血红的雾气散出去,拦腰折断了大片的树木,于是天光乍然透露进这密林里来,闪电的光芒时隐时现。   趁此机会,所有人再度发力,九转星盘的光扩大,刹那击碎了血阵的光柱。   血雾逐渐消散,光柱已灭,那些还在同夜阑众人打斗的影子都发出了凄厉的声音,慢慢地都化作了青黑的一捧烟尘被湿润的雨水压下去,碾入泥泞。   魏昭灵持剑而立,他看着地上谢清荣的身体逐渐转化为寸寸白骨,附着在骨头上的皮肉也好像被火灼烧了似的,没有了踪影。   终究只剩一堆枯骨,一柄灵蛇剑。   魏昭灵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唇角又有血液渗出,他却已无暇顾及,强撑着身体迅速回到楚沅的身边。   “沅沅……”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想伸手去触碰她却又怕她腰腹间的伤口再流血,他的眼眶已经红透,连声音都有些抖。   “魏昭灵,”   楚沅勉强半睁起眼睛看他,“你不要难过……”   她几乎用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抱他的腰,她仰着头望他,勉强地冲他笑,“这原本不是你的错,”   “你还有我,我陪着你,你不会自己一个人,所以你不要因为谢清荣而难过。”   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关头,即便她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但她还是强撑着要同他说这些话。   她太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   她知道,   无论是魏姒,还是谢清荣,那都是他曾独自一人在西洲牢狱里时,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执念。   他为仇恨而活,   却终究被自己曾最珍视的人辜负,   回望曾经,他在乎的人中,竟无一人是自始至终站在他那一边的。   这般残酷的现实,最是能摧毁他的信念,让他一夕崩溃。   “魏昭灵,我很喜欢你。”   她弯起眼睛,眼泪却混合着雨水从眼尾滑了下去。   我很喜欢你,   所以你不要难过,不要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辈子,   我都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第95章 若如幻梦好 二章合一   “魏小公子, 清荣太子视你为知己好友,而今谢岐无道,百姓苦其久矣, 我等身为清荣太子之旧臣, 愿奉魏小公子为主帅讨伐谢岐!”   茫茫雪夜,地上伏尸无数, 温热的鲜血几乎要将白雪融化,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缀夜而来的一行黑衣人跪在那衣衫单薄破旧的清瘦少年身前, 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最先拱手行礼,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末了,他先看了一眼那少年刀锋上滴下去的血珠, 又抬头去看少年清癯苍白的面容,小心翼翼地道:“难道魏小公子你……就不想为你魏家,为清荣太子报仇吗?”   少年明明已是形销骨立, 但那区别于中原人的深邃精致的骨相仍令他看起来漂亮得令人心惊,他浑身都沾染着斑驳的血迹, 有西洲牢狱里的那些家伙的, 还有他自己的。   一柄软剑轻轻晃动, 月亮的华光映在他肩头, 剑上, 凛冽的寒光也随着柔软的剑刃而来回摇晃。   “好啊。”   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 少年被风雪浸哑的嗓音不甚清晰, 他慢条斯理地用剑刃挑起冰雪,又在一旁死尸的衣料上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那双眼瞳漆黑又阴郁, 脸颊上残留的血迹也为他增添了些诡秘的颜色。   这一生,他已经决定要做个疯子。   哪怕满手鲜血,他也不在乎。   辽阔的雪地里,有侍卫撑着纸伞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宽大的披风裹在他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风雪更深处去。   可少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大约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声音,身旁有人撑着伞,提着灯,他在伞下临着灯火回头,却看见一个少女艰难地背着一个年轻男人一步步地往前走。   少女有一头蓬松的卷发,她的脸被寒风吹得已经有些泛红,可她的鬓发却被汗水湿透。   他听到那少女大声在喊那被她半背半拖着走的年轻男人的名字:“魏昭灵,我带你回家,回去见你姐姐。”   那年轻男人的样貌同他一模一样,他听见那个男人茫然开口:“回家?可我的家不在那儿……”   而他又听见她说:“我答应你,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的家,回魇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魏昭灵,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那姑娘如此坚定,一定要背着他往前走,一定要带他回去,恍惚间,少年近乎失神地盯着她看。   他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两双人影逐渐在风雪里模糊消散,可转瞬间,他又看见了她。   她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袄,像是刚在雪地里滚过,头发和身上都是冰凉的雪,她手里握着个会发光的东西,就从不远处朝他跑来。   他看见她在朝他笑,眼睛弯弯的,脸上还有结了血痂的伤口,笑得像个傻子。   “魏昭灵,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耳畔又是她的声音萦绕,少年久久地立在雪地里望她,好像这一方天地里的光,不在身畔的灯笼里,不在星影零落的夜空里,而在她的身上,在她眼睛里。   融融的月光将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他下意识地往前,可眼前茫茫的雪夜,还有那一行为他而来的谢清荣的旧臣的影子都慢慢地风化无痕。   冷淡的熏香味道在鼻间缭绕,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一刹睁开双眼,最先看清上方素色的纱幔。   那幔帐如云,层层叠叠铺展下来,仍然轻柔纤薄。   “王……”   一直守在殿中的李绥真才见魏昭灵睁眼,便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魏昭灵闻声,才像是有了些反应,他缓缓偏头,便见李绥真就跪在不远处,他轻舒了一口气,泛白的唇微动,“起来说话。”   “是。”   李绥真连忙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   “孤睡了多久?”魏昭灵又开口问。   “禀王,您已昏睡了整整十日。”   李绥真恭敬地答。   “她呢?”   魏昭灵看向他。   李绥真如何不知魏昭灵口中的“她”是谁,于是他又拱手答,“楚姑娘还在睡着,但请吾王放心,当日在金灵山上,楚姑娘受谢清荣重创却意外促使最后一瓣魇生花长了出来,她的伤被魇生花治愈,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如今,可是在瀛巳城?”   魏昭灵当然看得出这里的陈设同榕城王宫里的乾元殿是不一样的。   “是。”   李绥真低首应声。   当日魏昭灵陷入昏迷前曾嘱咐过李绥真,要让他们带着他和楚沅来瀛巳城。   “百姓如何?”   魏昭灵强撑着身体要坐起身,那李绥真忙上前要扶,却被他挥开手,径自坐起来。   李绥真只好重新站回去,低首答:“谢清荣一死,结界复位,受难的百姓都已经由徐太尉等人安置妥当。”   至于那些死在这场动荡里的人,朝中也拨了款项出去交给他们的家人。   “将张恪等人都叫来吧。”   魏昭灵闭起眼睛靠在床头,忽然道了一声。   李绥真领了命,便匆匆走出去殿门去,唤来了侍从去寻各位大臣到行宫的照天殿里来。   寝殿里,魏昭灵立在巨大的镜子前,任由蒹绿和春萍等人替他换上那一身象征着夜阑王权的玄金龙袍,冕旒半遮住他苍白的面容,线条流畅漂亮得下颌在旒珠微晃间若隐若现,他脊背直挺,如青松一般。   所有的臣子跪在照天殿的大殿之中,等着他们的王慢慢地从外面一步步地走进来,直到他走上阶梯,在长案后的龙椅上坐下来,他们才伏低身体,齐声大唤:“吾王万岁!”   “起来吧。”   魏昭灵咳嗽了两声,靠在椅背上,淡声道。   沈谪星一如当初那样抱着一柄剑守在他的身侧,从年少时到现在,他一直都习惯于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是!”   所有臣子应声站起来,终于敢抬头去看王座上的王。   “诸位随孤不论死生,甘化陶俑已有千年,虽是死而复生,但诸位的血亲却已与你们相隔了千年无法跨越的岁月,”   旒珠之后的那双凤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殿内所有的臣子,他停顿片刻才复又问:“诸位,可有悔?”   那徐沛阳与何凤闻最先毫不犹豫地大声道:“臣不悔!”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人齐声大喊“不悔”。   如此慷慨激昂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甚至惊飞了外头檐上的鸟。   “昨日之日不可留,”   魏昭灵由身旁的沈谪星扶着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满殿的臣子,“诸位也知,结界外面的世界之广,非是这弹丸之地可比,可若孤一定要带着你们重归魇都,便势必要再掀战火,搅乱时局。”   “孤今日想问诸位,是故土重要,还是民生重要?”   张恪最先上前一步,道:“国之根本在于民,自是民生为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的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当今世界已非往日九国并起之局,华国一统,风烟俱净,外面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平静。”   魏昭灵被沈谪星扶着一步步走下阶梯,他站在自己的这些旧臣面前,道:“终是孤有负众卿,尔等甘愿追随孤千年之久,可孤……却无法带你们回去。”   故土经年,早已成了别人的故乡。   而他们早在历史的硝烟里,成了没有归处的人。   “臣等无悔!”   “臣等无悔!”   所有的夜阑旧臣再度跪下去,伏低身体齐声大喊。   他们又如何不明白,时隔千年,无论他们的王有多想带着他们回去,但王都成了荒原,故土再没有他们的痕迹,他们即便回去了,也不过只是无依的孤魂。   战争从非人愿,若可以,他们也想活在海晏河清的好时候,再不必被时局推着陷入任何征伐硝烟之中。   待其他的臣子离开照天殿,魏昭灵又被沈谪星扶着在龙椅上坐下来,冕旒后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难见血色。   李绥真站在底下,眼眶酸涩泛红。   “诸位应该知道,孤大限将至。”   魏昭灵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有些虚浮无力。   “王……”   留在殿中的几位臣子全都不由跪了下去,每一个人都难掩情绪的波动。   “孤留你们,是想交代你们一些事。”   魏昭灵没有去看他们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郑灵隽虽有一半郑家血脉,但另一半也是我魏家的,”   他话至此处顿了顿,又道:“孤无子嗣,而今千年已过,情势大变,众卿也不该囿于血脉之见,不论这天下姓什么,只要爱惜子民便是好的。”   “孤以为,郑灵隽年纪虽轻,却也极有能力,他应该是担得起这国之重责的,孤传位于他,还望众卿日后好好辅佐他。”   “夜阑是你们的夜阑,你们还在,夜阑就在。”   “还有,”   魏昭灵撑着身体坐直了些,他咳嗽了好一阵,才道:“李绥真,即便孤不在了,楚沅若要到夜阑来,你们也必定要好好照顾她,孤要你们好好守着她,她常住的寝殿要留着,孤前些日子种在她院子里的遇春树你们也要常常照管着,别枯死了。”   他大约是想起她的脸,他的眉眼都不由舒展了些,他弯了弯淡色的唇,“她爱吃的,爱玩儿的,你们都多替她备着。”   或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他脸上一时有些落寞再掩藏不住,纤长的睫羽微垂,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有一年,她就要高考了,孤答应过她,要陪她去的,但眼下看来也是不能了,”   “李绥真,你待她一向亲厚,到时候,你便替孤去吧。”   魏昭灵抬起眼睛,看见跪在下头的每一个人,他扯了扯唇,轻声道:“她爱热闹,所以你们一定要让她身边一直是热闹的才好,多带她去别的地方看看,最好少记起孤,让她过得开心些。”   她也是独自忍受过太多孤独岁月的姑娘,虽然很少见她哭,可她到底年纪还轻,身边的血亲离散,朋友成了陌路,她又怎么会不难受呢?   他太明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滋味,   所以他想要尽量地让她少些孤独,最好在往后半生都能过得平安喜乐。   “王!”   李绥真最先绷不住,他眼眶里已经有泪花闪烁,他伏跪在地上,胡须颤抖,“王,臣同您说过的,若能取楚姑娘的魇生花一瓣来给您,或还有一线生机啊!王!臣求您,试一试吧!”   “王,您试一试吧!”   张恪等人也重重磕头。   “李绥真,没有把握的事,孤不想再试。”   挡住他面容的旒珠轻轻晃动,魏昭灵低垂眼帘,“这样没把握的尝试,便要她被生生割开血肉,从骨缝里取花瓣,那种疼,孤不想让她承受。”   倦怠盈满眉间,好像他这一生到了现在,终于是再也没有任何气力与耐心去交付给这世间了。   他已经彻底疲累了。   回到寝殿,由春萍和蒹绿替他脱去龙袍,取下冕旒,再将发髻散下来,魏昭灵便只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躺在床榻上睡着。   可这回他睡眠极浅,更难以入梦,他从浅薄的睡意里惊醒,却看见那头发卷曲的姑娘此刻竟然就趴在他的床沿。   “沅沅?”他好似不确定般,小心翼翼地去唤她的名字。   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竟然被龙镯里漫出来的金色流光给束缚住了双手,他立即察觉到不对劲,便猛地抬头看她,“你想做什么?”   楚沅却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平静地说:“魏昭灵,李叔说,魇生花所有的花瓣长全之后,我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她对上他的那双眼睛,问:“你希望我长生不死吗?”   也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道:“你是希望我一直活着,看着你死,看着李叔他们所有人死,看着我爷爷奶奶死,甚至去看着这世上所有的新生与死亡,而我永远一个人活着?”   “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的人,真的都向往长生?”   “我……”   魏昭灵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却并未多说出一个字。   “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折磨我?”楚沅笑了一声。   “沅沅,”   魏昭灵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即便是取了你魇生花的花瓣,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他试图同她讲道理,几乎用了最温柔的声音,“沅沅,你陪我走了这一路,已经因我而受了太多的伤,也挨过太多的疼了,你年纪轻,还是个小姑娘,我不能让你再为我去冒险。”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却被金丝束缚着根本没有办法动弹,他只能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是怕疼的。”   “只是因为我吗?”   楚沅却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望到他的心里去:“你其实是自己根本就不想活了吧?”   她此刻只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她就有些再难以压制自己心里的情绪,鼻尖酸涩得不像话,“魏昭灵,我在你身边这么久,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让你对这个世界多一些期望,想让你活下来,可是到最后,你却还是要放弃你自己?”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那我呢?那我怎么办啊魏昭灵?我已经习惯在你身边了,我已经是这么喜欢你了,你要我怎么办啊?”   如果当初她没有跟着聂初文去魇都旧址,如果她没有落进仙泽山地宫的石棺里,   她就不会爱上一个跟她相隔千年的人,又和他一起经历这样不平凡的岁月。   魏昭灵近乎叹息一般,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沅沅,是你让我觉得,活在这世上也并非是煎熬难捱的。”   “可是沅沅,”   他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我这样的人,父亲厌弃,朋友背离,现在还要用你的痛苦去换我的生机,我……不能。”   “魏昭灵,可我不喜欢你替我做决定。”   楚沅却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魇生花的形状在她腕骨间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她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拿出来,“这次我也不会听你的话。”   魏昭灵看着她举起匕首,他瞳孔一缩,近乎失控:“楚沅!”   他如今气血已亏,根本挣脱不开那金丝的束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将刀刃刺进自己的腕骨。   即便只是取一枚花瓣,也是有风险的,因为如今魇生花同她已经血脉相融,她只能在骨缝里挑出极细的根茎,牵扯出一枚花瓣。   整个过程只能她自己来,因为魇生花不会排斥她,在这期间,她也必须保持清醒,要极其小心地用刀尖探入骨头里。   魇生花原本该是依魏昭灵的气息而存的,虽然阴差阳错进了楚沅的身体里,但它的能力对魏昭灵也同样起用,就好像在金灵山上,楚沅最后一瓣魇生花瓣长出来时,那魇生花的力量便涌入了他的身体里,才让他能够强撑着跟谢清荣再战。   “楚沅停手!你快停手!”魏昭灵想挣扎,却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   可楚沅却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似的,她勉力维持着清醒的状态,用刀尖一点一点地探入自己的骨头里,去勾住依附在其间的根茎。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鲜血从伤处不断流淌出来,几乎将他的衣袖染成更为深沉的颜色。   她的脸色泛白,冷汗越来越多,却依然忍着疼,不敢有片刻分神。   半个小时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楚沅还是挑出了根茎,并顺势取出了一枚花瓣。   那花瓣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被她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地按进他的掌心,她抬头看见他眼眶的红已经蔓延到了眼尾,眼里好似有极浅的水雾弥漫,他下颌绷紧,连那只被她紧紧握着,还沾满她殷红血液的手都在发颤。   “楚沅,你年纪还轻,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你不该这样轻易的,就要将你的一辈子……交付给我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楚沅趴在他的怀里,明明已经疼得意识都有些混沌,却还扯着嘴唇对他笑,“那要是我以后真的喜欢别人了,要是我对他这样,”   她说着,支起身体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她重新抬头望他,“你也觉得没什么吗?”   魏昭灵神情稍滞。   “我喜欢的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我也不会要什么千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就算我今天不救你,就算我以后爱上了别人,我也会为了不要长生,而取一枚花瓣出来的。”楚沅伸手去摸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因此而眨眼,纤长的睫毛都颤了颤,她不由地笑了一下,“我一点儿也不向往什么长生,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可惜。”   她缓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魏昭灵,你的父亲没有厌弃你,他只是对你严厉了点,”   “至于谢清荣,他变成现在这样也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困在他的执念里出不来,你对他,已经尽了你作为朋友的情分。你不要总是这么讨厌你自己,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你的子民即便是过去千年,他们早就化为尘烟,也还是存了执念告诉我,你是一个好王。”   魏昭灵听着她的声音,那双已经有些涣散的眸子又好像慢慢地,聚起了些这内殿里的光影。   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动了一下,他的指节忽然收紧了一些。   楚沅忽然听见他有些喑哑的声音:   “不可以。”   “什么?”楚沅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以喜欢其他人,”   魏昭灵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的脸,“也不可以亲任何人。”   那是他几乎都不敢去想象的画面。   他说着那样的话,可结果,却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去接受,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此刻看向他的这双眼睛,以后将看向某个其他人。   他无法接受,她的亲吻,她的目光,全都成了旁人的。   “你死了可管不着。”楚沅却扬起下巴。   金丝渐渐失效,魏昭灵把他面前的姑娘抱进自己的怀里,他的下颌就抵在她的肩头,苍白的面庞更衬得他眼尾的红更显,他闭了闭眼睛。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是因为她,是因为留恋她的眼睛,她的亲吻,还有她的声音,他才会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想要活着。   好像千年之前的岁月都是不作数的,他是从遇见她开始,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沅沅,若我能更早一些认识你……就好了。”也许是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魏昭灵忽然在她耳畔喃喃了一声。   “那要多早才算好?”楚沅问他。   “我十四岁那年最好。”   “为什么?”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早两年他身在西洲牢狱,性命无时无刻不悬在刀尖上,若那时认识她,她大抵也是不会好过的。   而十四岁那年,他从西洲牢狱里出来,得谢清荣旧部支持,成了反谢岐的叛军主帅。   如果,   就像他做过的那场梦一样,   他与她相识在那个茫茫雪夜,如果她还愿提着灯义无反顾地朝他跑来,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清癯的少年也许会拂开身边人挡在他头顶的纸伞,丢掉那柄饮血无数的软剑,在嶙峋灯影里,朝她张开手,等着她来。   从此她为牵挂,   他再不会放任自己做个不要命的疯子。 第96章 彼此的救赎 (正文完)教会他感受,也……   魇生花原本就是巫阳公输盈留给魏昭灵的。   即便阴差阳错地进入了楚沅的身体里, 魏昭灵的气息也该是与其最为融合的。   那天楚沅硬生生取出一枚魇生花瓣来融进他的掌心里致使他昏睡整整五天,期间李绥真带着人在太医署里没日没夜地熬药,巫阳的灵药果有奇效, 魏昭灵枯死的心脉也终于有了些转生之机。   灵药所剩无几, 但幸好从夜阑国复时起,李绥真便在太医署组建了一个医疗团队,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研究巫阳灵药的成分, 而梓字部的人则负责去寻找那些特殊植株。   研究出的新药虽然还没有达到更高的奇效, 但长期服用, 也能慢慢地替魏昭灵弥补缺失的气血, 延续他的生命。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为了要保住魏昭灵的性命, 那些夜阑的旧臣们,每一个也都牟足了劲。   “魏昭灵你袖子又挡我卷子了!”   楚沅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拂开他宽大的衣袖,她的笔尖都差点落到他身上去。   魏昭灵那张面庞仍是苍白的, 眼下好似时常衔着两片有些倦怠的浅青,他不出门或不上朝时也不太喜欢束发, 就像此刻这样披散着, 一身鸦青色的衣袍穿在身上, 衬得他衣襟里露出来的脖颈更为冷白, 才被她揉皱的衣袖往后褪了些, 露出一截同样白皙的手腕, 那上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还未褪痂。   金灵山上的事,至今已有好几月了,但他在那日受的伤, 到现在也才堪堪结了血痂,他的身体状况还是有些不太好。   每日的汤药如三餐一般少不得,这让他的眉头时常都不得舒展,便连此刻,他面上也是不大高兴的,听见她的声音,他轻睨她一眼,又兀自用左手握着朱笔,批复奏折。   乾元殿外是朦胧婆娑的雨幕,时浓时淡地雾气穿梭缭绕其间,在这般秋末时节,金黄的银杏叶四散零落。   暗沉的天光伴随缕缕的雾气落入殿门,便衬得这里像是掩映在九霄层云之内的天阙一般。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解开?”   楚沅也不写了,只抬起自己的左手。   她手腕上的凤镯里有极细的金丝显现,那金丝的尽头正勾连着他手腕上的龙镯,好似虚幻无形,却偏偏又始终牵制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这金丝从他醒来之后的那天就有了,楚沅回春城它就会自动消失,但一旦来到夜阑,它就会显现。   “这样不好吗?”他却语气极淡地反问她。   楚沅梗着脖子憋了一会儿,她有点没好气,“我要上厕所。”   魏昭灵根本没抬眼看她,目光还在奏折上,但那缕金丝却在顷刻间消散无痕。   楚沅丢了笔,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急,她站起来就往乾元殿外跑。   可她才出殿门,跑下阶梯,便见到那巨大石雕后面有个老头,她忙跑过去,“李叔!”   “姑娘,快走吧,那边已经开始了。”   李绥真说道。   今日榕城王宫里有魏昭灵特许的百官宴,除了仙泽山王陵里带出来的御厨,还有榕城最出色的大厨掌勺。   细雨绵绵,也用不着撑伞,楚沅才跟着李绥真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下来,她回过头,去看长阶之上弯弯的檐角。   “姑娘,怎么了?”李绥真回头瞧见她那副模样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声。   楚沅转头撞见李绥真笑眯眯的脸,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那个,李叔我还是不去了吧。”   李绥真也没多劝,他只点了点头,笑道:“姑娘不去也是使得的,我让春萍去膳房给你取晚膳就是。”   楚沅点了点头,“嗯。”   看她转身又慢慢地往阶梯上走,李绥真看了她背影片刻,又拂开身旁侍者撑伞的手,“这般细雨,淋着痛快。”   他眉眼含笑地转身往底下走。   仿佛在这场雨里,他心中那许多因王而生得担忧都慢慢地消减了下去,那块从复生后就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也终于有了可以落地的余地。   身为夜阑的旧臣,无论是李绥真还是张恪,又或是何凤闻,徐沛阳他们,他们所有人最怕的,便是他们的王毫无生念。   夜阑是当初那十八九岁的少年魏昭灵给他们这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羁旅漂泊,或生死难握的人的立足之地。   时逢乱世,他们许多人都有着自己再难回去的故土,他们身如流沙一般飘零于世,唯魏昭灵是那聚起散沙的人。   夜阑并非只是他们的新国,还是他们跟随新王一同打下来的江山,每一个夜阑的臣子将士,都明白其中的艰辛难得。   而魏昭灵便是他们眼中夜阑的象征,他们的故国,在他身上,即便身化陶俑历经千年,他们也甘愿永远追随于他。   李绥真最为清楚,为了守住夜阑,他们的王几乎付出了所有的精力与康健,却从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他走上了世间的最高处,却从头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现在却不一样,   魇生花出了差错,没能如巫阳后人公输盈所料种入魏昭灵的身体里,反而长在了一个姑娘的手腕。   从仙泽山王陵,到灭八户族,再到诛杀郑玄离,   李绥真看她同他们走了这一路,也看清了她的赤诚勇敢,到今日,王已然因她而变得不一样了。   殿门外雾气缓缓浮动,湿润的空气里还带着些草木的香味,端坐在王座上手持一支朱笔的年轻男人才要将笔尖的朱砂落于奏折,却听殿外有步履声传来。   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连她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得这样清晰,他下意识地一抬眼,便见那个有着一头卷发的姑娘出现在了殿门处。   她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深蓝色校服,才放了假就往他这里跑,他批奏折,她就在旁边写卷子,转眼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怎么回来了?”魏昭灵搁了笔,还有些疑惑。   “你知道我在撒谎?”   楚沅跑到他的面前,隔着书案望他。   “你一向爱凑热闹。”魏昭灵重新拿起笔来,蘸了朱砂在奏折上寥寥写了几字,他又蓦地停顿一下,抬首看她,“怎么又不去了?”   “我怕我不在,你把药偷偷倒掉。”楚沅朝他笑。   魏昭灵闻言,他那双凤眼微弯,似笑非笑,只是看着她,却也不说话。   “你会吗?”楚沅却坐到了案上,身体前倾了些,仰着头望他的脸,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会。”   他垂着眼睛,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玉笔,笔尖濡湿的朱砂红在他扶着衣袖来回移动的瞬间,便留下了风骨清峻的字痕。   楚沅还真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果断,便不由好奇地问:“为什么?”   可她话音才落,手镯震动,她低眼就看见那原本已经消失的金丝再度显现,而她没有防备,因为金丝的拉扯,身体骤然往前,险些翻到书案底下去。   “魏昭灵!”   即便他及时伸手抱住了她,楚沅也还是生了气,她瞪起眼睛,“这东西束手束脚的好玩儿吗?你用左手写字也不嫌烦?”   “不烦。”   魏昭灵单手抱着她,竟也没耽误批奏折的功夫。   楚沅从他怀里钻出去,身体偏到一旁,也不跟他说话了,自己歪着身子拿了笔闷头写卷子。   魏昭灵握着玉笔的手微顿,他侧过脸看着她的后背,明明是想说些什么,但他一向不善言辞,更不懂表达。   他低眼最先看向奏折上的朱红字迹,目光后又顺着玉笔往上落在他手腕结痂的伤口上。   楚沅写了两道题之后她有点按捺不住,偷偷地往后头瞟了一眼,正看见他左手手腕原本结了血痂的伤口竟然又崩裂开来,血液从伤口里流淌出来,几乎染了他的手,连奏折上都染了些血迹。   “都结痂了怎么又裂开了?”楚沅哪还顾得上生气,她忙把笔一扔,捧住他的手就开始在衣兜里找纸巾来替他擦。   “药呢?”楚沅抬头看他。   魏昭灵抬了抬下巴,看向案头的那只瓷瓶。   清晨他才上过药,随手便将那药瓶搁在了案头。   楚沅探身拿了药瓶来,打开木塞就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她下意识地捧着他的手腕,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而魏昭灵就那么低垂着眼睛看她的侧脸,看她鼓起的脸颊。   “都让你不要用左手写字了,现在伤口都裂开了,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伤口也愈合得很慢,这又裂开一次,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她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仍自顾自地碎碎念。   可他静静地听着,却也半点不觉得烦,反而弯起眼睛,无声地笑。   血几乎流了满手,可他却好像分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又或许这本来就是他故意为之,疼或不疼原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血好不容易止住,楚沅已经是一脑门儿的汗,她才松了口气,抬头却正好撞见他那样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的眼瞳里有她的影子,小小的,还有些模糊。   面对眼前这样一张冷淡靡丽的脸庞,楚沅忽然有点泄气了,她发现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殿内有点太过安静,楚沅只好捡起之前的话题,“你以前那么不喜欢喝药,这几个月还一天三顿都得喝,我如果不看着你,你真的会喝?”   她可还记得他之前把她辛辛苦苦熬给他的中药灌给她的事。   “嗯。”   魏昭灵看着自己被她用纱布包裹得很厚实的手腕,他也没太在意她包扎的手法是不是有碍观瞻,只将衣袖褪了下来。   “为什么?”她又一次这样问他。   魏昭灵的眉眼很淡,他抬首看向那殿门外的朦胧细雨,好似那潮湿的雾气都迎面而来,衬得他的面容都带着些缥缈无尘的美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开始惧怕死亡。”   在这般寂静的大殿内,楚沅清楚地听到外头从檐角积聚而下的雨水淅沥声,又在这样的声音里,她听见他说:“若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只是这世间百味于我而言我从未有过多的经历,我曾将太多的时间都放在了仇怨里,忽然之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没了来处,也实在有些茫然,该怎么活着才不算虚度你和我的臣子为我辛苦谋求来的这些光阴。”   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忙着复仇,忙着从血腥的乱世里开辟出一条生路来,而如今山海具平,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去活。   此刻的他,好像个迷惘的少年,牵着她的手指,不自觉地依赖着她,好像他对未来,还藏着些不安。   “没关系的魏昭灵,”   楚沅握住他的手指,“你之前教会了我许多事,现在你不会的,我也都会教你。”   “每天跟我一起吃饭,跟我一起出去,看过日出,看过夕阳,只要你觉得是开心的,那么每一天都不是白白浪费的。”   早餐店刚出锅的热气,夏天汽水拉环打开的那一声响,一条街道从白天到黑夜的人来人往,那些都是这尘世间最温暖平和的烟火气,而她终究要把所有平凡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眼前去。   教会他感受,也陪伴他四季。   万般苦难,从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承受,而重生后的这段岁月,是她陪着他将原本熬煎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如水一般温柔平淡。   原本在各自不同的生活里承受同等孤独的两个魂灵,终因这一场因缘际会而成了彼此的救赎。   外面的雨渐渐没有了声响,楚沅忽然抬头亲吻他的嘴唇。   天道容许公输盈完成这一场王朝重生的计划,却又造了谢清荣这一劫来做击溃魏昭灵的最后一环。   可她偏偏是站在所有的计划之外的人,   从魇生花落入她身体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在她无数个梦境里孤独痛苦的少年,终究要由她来拯救,还给他平静岁月,给他曾可望而不可求的普通人的生活。   从此,他不必再在历史的硝烟里颠沛无依,   因为他的故乡,早随着魇生花住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