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君乃穿越人士》 作者:厉九歌   文案:   男女主成长型。   婉婉是土生土长的闺阁少女,认定要嫁一个磊落君子,谁知阴差阳错,竟与城里出名的纨绔定了亲!   听说他八岁就能自己上青楼,十岁能把教书先生打破头,十二只身喝光金楼酒,十六夜宴赤膊不知羞。这样一个人……婉婉当天就哭晕了过去。   心如死灰上了花轿,谁知婚后生活与所想完全不同。   她以为朝三暮四的纨绔竟洁身自好,不说上青楼,连侍妾通房也不要。   她以为要服侍一个邋遢酒鬼,谁知纨绔千杯不醉,喝完还嫌酒劲儿不够。   她以为嫁给一个风流浪子注定独守空闺,谁知纨绔日日在家,早出却从不晚归。   公婆邻里赞她贤惠有福气,纨绔娶了她以后就变好了。可婉婉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啊!   要说这个夫君唯一的坏处,就是太不要脸, 明明嫌她年纪小不圆房,还赤膊勾引她。   夫君:你看看,哥的胸大肌帅不帅?哥的八块腹肌牛不牛?   婉婉:……   后来,世道混乱,群雄逐鹿,两家受此牵连被迫流离,再后来,纨绔夫君一呼百应横扫天下,然后她就变成了皇后——一个据说最有福气最旺夫,连纨绔都能旺成皇帝的伟大女人。   婉婉:……   一句话简介:据说我能把纨绔旺成皇帝   立意:解放思想,获得成长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婉婉、夫君 ┃ 配角:┃ 其它: ============ 第1章 回家拜堂   “爹,女儿不要嫁!求您了,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   “闭嘴!婚姻大事也是你能做主的?回去待着!”   婉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父亲的厉声呵斥下散做泡影,她含着眼泪走出花厅,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父亲围着唐家送来的聘礼,满脸的欣喜与……贪婪。   心口突然一片酸涩,婉婉哭着跑回了房间。   丫鬟翠梅无措地围着她转,不一会儿姨娘容须慕的丫鬟翠芳来了,说是容姨娘担心大小姐的身体,特意遣她来给大小姐解闷来的。   翠梅觉得翠芳不安好心,挡在房门前结结巴巴道:“你、你走,我们小、小姐才不、不……”   翠梅一句话没能说完,翠芳就绕过她一把推开了房门,房门一开,原先隐隐约约的哭声立即响了起来。   看见坐在床边呜呜哭泣的婉婉,翠芳眼里闪过轻蔑,面上却是笑道:“大小姐,这唐家多好的一门亲啊!别人想攀都攀不上呢,这是大大的福分,您该高兴才是。”   婉婉本来哭声渐歇,一听这话又悲从中来。   唐家唐枕,安州城里人尽皆知的纨绔,因为太过荒唐,求了十年也求不到好女成婚,于是一拖拖到二十五,二十五岁……比她叔叔还老……   婉婉哭声大了起来。   翠芳似模似样地劝道:“大小姐,唐家有权有势,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家小门小户,那原是打着灯笼也攀不上这样的好人家啊!”   婉婉哭声一滞。   有权有势……是了,唐枕的父亲是安州太守,在这里权势滔天,如果自己敢抗婚,他一定会觉得失了颜面,一定会……杀了她的!   翠芳继续道:“况且唐公子风流潇洒,和小姐正是天作之合呢!”   风流潇洒……   婉婉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唐枕多少荒唐事。   听说他八岁就能自己上青楼,十岁能把教书先生打破头,十二只身喝光金楼酒,十六夜宴赤膊不知羞。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   婉婉哭着哭着,两眼一翻,哭晕了过去。   她这一晕,屋里顿时一静。   翠梅这会儿突然不结巴了,撒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快来人,小姐被翠芳气晕过去了。”   翠芳:……   翠芳白着脸,仓皇失措往外跑,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   *****   婉婉不知,隔着大半座城,唐家也有人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不娶不娶就不娶!”   唐家厅堂内,唐枕吊儿郎当架腿坐着,捏着一枚青果子啃得咔咔响。   唐太守坐在主位沉着脸,周围丫鬟小厮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   唐夫人则围着儿子苦口婆心,“你瞧一瞧吧!这可是大师批命算的八字,顾家姑娘天生旺夫命,你要娶了她,将来一准飞黄腾达。”   唐枕噗一下喷笑出来,猝不及防下,果子碎渣全喷他娘脸上了。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娘说得太好笑了!”唐枕抓过下人匆匆递上来的湿巾给唐夫人擦脸。   唐夫人却没有半点不悦,擦干净脸又期盼地看着儿子,“你要觉得好,娘就先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a   噗!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唐枕又忍不住想笑。“娘啊!咱家都这样了,还想飞黄腾达到哪儿去?掀了上头称王称霸不成?”   “混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唐太守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怒斥出声。   唐枕翻了个白眼,对上他娘期期艾艾的目光又摇摇头,终是把那折八字拿过来看了一眼,“诶?这生辰还挺吉利!”   八月初八辰时正,按他上辈子的算法,也就是八月八号八点,888,发发发,简直太吉利了!要是买车牌,得花大价钱走后门才能拿到这个号!   不错,唐枕是穿越的,不过按他自己的研究,应该是转世时漏了孟婆汤。因为这世界完全架空,不属于历史上任何朝代,而他也没有夺舍任何人,自有记忆起就是在他娘肚子里。也不知婴儿那个发育不全的小脑袋怎么容纳下他上辈子二十多年的丰富人生?   要不是出生属于不可抗力,他都想给自己整个吉利的出生数字。   唐枕正沉思,唐夫人却以为他看中了这姑娘,不由喜笑颜开,“儿啊,我就知道你满意。”   “满意!自然满意!”唐枕抬起头来冲唐太守笑,“这么旺夫的姑娘,要不让爹娶了吧!”   唐家夫妇的脸顿时僵住。   半晌后,厅堂里传出唐太守震耳欲聋的咆哮,“逆子!”   唐家登时一阵鸡飞狗跳,唐太守抓着家法棍满屋子逮逆子,奈何逆子年轻气盛身轻如燕,满屋子哈哈大笑晃了个遍,也没让他爹碰着一片衣角。   跑到最后唐老爷并一干仆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唐枕倒站在桌上脸不红气不喘还兴致未减。   唐太守手指发颤地指着他,“逆子,你……你说那些话,还要不要脸?”   唐枕也是无奈,“爹!你要我娶个十六岁小姑娘,我这把年纪都够当人叔叔了,我就不要脸呐?”   “住嘴!要不是你这些年胡作非为,至于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太守看着这个“一把年纪”的儿子,忽然间老泪纵横。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个讨债鬼!   唐枕看他爹都哭了,也是有些不忍,蹲在桌上无奈道:“我也不是不娶,我这不是没找着中意的?你再等等儿子呗,等儿子我找到合心意的……”   “闭嘴!”唐太守打断他的话,指着他控诉道:“你十五岁,你娘给你说亲,你说你年纪太小再等几年;你十八岁,我上司家千金看中你,你嫌人家貌丑不答应;你二十岁,好不容易找着个不嫌你名声的,你却当街和一个寡妇拉拉扯扯……如今你都二十五了!人家不嫌你年纪大,你反倒有脸嫌人家年纪小?我这辈子就是丢了头顶官帽,就是跑到街上要饭,都不会信你的鬼话!”   唐枕目瞪口呆,发这种毒誓就没必要了吧!多不吉利啊!   他这么想着,他爹他娘却是越说越气越想越难,加起来年过一百的夫妻俩抱头痛哭,那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下人们也是满脸哀戚地站在一旁,一个不敢上前。   唐枕叹了口气,跳下桌子走过去劝他俩,“你们也别气了,好女子多得是,改明儿我一准找一个带到……”   话未说完,他的双手就被捆住了。   刚刚还哭得肝肠寸断的夫妻俩不知从哪里抓出来一捆粗麻绳,一个死命按着他另一个一圈圈往他身上缠,方才还躲得老远的下人们全都扑了上来,又是扒他腿又是抱他腰,生怕一不留神就让他给飞了。   唐枕一看,连额头纹都皱出来了。   没多久,下人们抬着被五花大绑的唐枕放到卧房床上,紧接着唐枕就听到砰砰砰一阵响,一抬眼,发现所有窗户都被钉上了。   又过一会儿,唐太守得意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聘礼已经送去顾家,七日后就有吉时,你好好等着成亲吧!”   话落又是落锁的声音。窗户纸上还有两个看守的影子。   唐枕切了一声,这种套路早八百年前电视上就有了。以为他会毫无准备?   啪的一声轻响,捆住他的绳索根根断裂,唐枕甩甩手从床上起来。   “得找个法子搅糊了这门亲事不可,我才二十五岁,等三十岁再结婚也不晚。”   ****   顾家这几日愁云惨淡,也许只有婉婉这里愁云惨淡,前院,容姨娘的院子,这几日喜气洋洋布置着。   “小姐、小姐……”翠梅跑进来结结巴巴道:“外、外面人都说,唐、唐公子带着几个花、花娘招摇、过市!”   婉婉呆呆坐在窗前,没有动,自从那天哭晕过去后,再次醒来,她觉得人生已没了指望。   唐公子流连花丛又如何?他本就是那样一个纨绔。   “小、小姐。”翠梅气红了脸,“唐公子还、当街说,说宁愿钻狗洞、逃出去,也、不想娶你。”   婉婉低头看着桌上那本书,这是她最喜欢的话本,话本主角也是跟她一样的闺阁姑娘,也是十六岁定亲出嫁,可是跟婉婉不一样,她嫁的是个磊落君子,婉婉以前也认定自己要嫁给一位磊落君子,可是现今……再也不可能了。   想到这儿,婉婉眼圈又红了。   “小、小姐,夫人说、说请你、过去!”   婉婉一愣。   婉婉的生母,顾家的当家主母沈氏当年生下婉婉时伤了身子,多年来闭门不出,除了休养身体便是诵念佛经,打从婉婉记事起,顾家的中馈就握在了容姨娘手里,娘亲则一直住在那冷冷清清的院子里,一个月只能见那么几次。   婉婉走进那屋子里时,迎面而来就是一股子药味,照看娘亲的嬷嬷迎她走进里间,“夫人这几日一直挂念你,今儿个才终于有了精神……”   窗子都关着,屋子里一片昏暗,沈氏正坐在床头看着她。   婉婉来之前已经拿鸡蛋滚了好几遍,可那眼圈还是肿的,在娘亲面前,她羞愧地垂下头。   母女俩说了几句话,沈氏才道:“这门亲事,娘知你心里不愿。”   婉婉猛地抬起头,期盼地看着她。   沈氏:“可唐家门槛高,若你嫁过去,你爹、你弟弟的前途都有了指望。”   婉婉眼里的光灭了,她垂着头,不说话。   沈氏叹了口气,“家里的境况,你兴许不知。你曾祖在时,咱家算是阔过,你祖父也是做过官的。可自从你祖父去后,咱家一年不如一年,你爹既无才能也无进项,家里坐吃山空的,连祖产都卖了不少,他那人又好颜面,一个多余的下人都不肯遣退……若是再晚一年,我怕你出嫁时连嫁妆都拿不出。”   婉婉没想到是这样。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沈氏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安抚,“唐公子……是荒唐了些,可他毕竟是太守独子,他外祖家也是有权有势,若他不是拖到这个年纪,又有那样的名声,这正妻的位置,怎么着也落不到你身上。”   婉婉低头哽咽,“娘,我知道。”   沈氏看着她,“咱们女子生来命苦,嫁谁不是嫁?你嫁到唐家,至少吃穿不愁,富贵荣华,以后谁敢看轻你?日后再抓紧机会生个儿子,到时候地位稳固,任谁也越不过你去。不要像我一样咳咳……”   沈氏说着一阵气急,猛然咳嗽起来。   婉婉着急无措地拍抚她的肩背,很快又被嬷嬷让到一边去……   “夫人自来身子弱,本来前几日已经好多了,前天夜里听说你定了唐家,就急着去寻你,不想出门被风一吹,又病倒了。”   送她出来时,嬷嬷这样说道。   婉婉想起前天夜里的风又大又急,把窗户吹得吱呀响,翠梅还抱怨了一通。   她的眼圈更红了……   这门亲事定得太急,婉婉听到消息没几天,就到了出嫁的日子,模模糊糊被人从床上拉起来时,她还恍恍惚惚觉得是在做梦。   嫁衣来不及缝制,只能去成衣店买了现成的改一改,头面是沈氏当年嫁过来时戴的那套,已经过时了。   婉婉并不在意。她眼神黯淡,提线木偶一样任由那些人动作。   直到翠梅气愤的声音响起,她才动了动眼珠。   “小、姐!他们、容姨娘欺负、你!”翠梅气红了眼睛,“唐家、那么多、聘礼,可是你、的嫁妆、少!”   唐家下聘礼那天声势浩大,八十八抬聘礼箱子打开来看,全是贵重之物,黄金玉器更是不少,可是容姨娘给拟定的嫁妆呢?看着也是八十八抬好生体面,打开来看全不是那么回事,连翠梅这个小丫鬟都算得出来,这些嫁妆的价值,连唐家聘礼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婉婉听着,没有回应。   她早就知道,父亲答应这门亲事,无非是为了唐家的权和钱。她心里难受又如何?她有什么能去抗争呢?   她想起了缠绵病榻的沈氏,想起了因为有儿子傍身嚣张跋扈的容姨娘,默默咽了这口气。   她想,拿走就拿走吧!只要他们今后能看在她已经嫁到唐家的份上,对她娘好一点。   “我那些话本子,你帮我都烧了罢……”   外头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是唐家接亲的人来了。   婉婉被人扶着出去,走出大门前,她脚下忽然顿住,转身朝向沈氏的方向重重一拜。   “婉婉!”沈氏泣不成声,握着她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一直到被催促好几遍,才不舍又不忍地松手……   花轿抬起,在吹吹打打中晃晃悠悠往前走,婉婉坐在里边,又害怕又惶然,无处发泄的她只好不停地哭,哭到后来泪也干了,心也枯了。   轿子停在唐家大门口时,本应在场的新郎官唐枕,却在花楼里睡得昏天暗地。还是被他爹斥为狐朋狗友的沈唤,发现了躺在房梁上的他,忙将人给喊醒。   唐枕揉着眼睛,“怎么,那家人退亲了?”   “什么退亲?花轿都进你家门了!”   唐枕一惊,“什么?我这几日搞这么多事也不退亲?哪家这么能忍?”   沈唤叹气,“你不会连跟你定亲的是哪家也不清楚吧?这可不是以往那些看重体面的人家,那城南顾家听说家道中落,那顾中朗又是个贪慕权势的,能攀上这门亲事都乐疯了,别说是你当街跟花娘调笑,就是你当街杀人放火再跑到他家大闹一通,他也舍不得退亲。”   唐枕:……   他脸色变了一变,拍了拍因喝多了酒而有些昏沉的脑袋,低声呢喃:“拜堂了却没有新郎,那小姑娘该不会难堪到哭鼻子吧!”   沈唤没听清他说什么,见他跳下房梁往外跑,忙喊道:“你去哪儿?”   唐枕:“回家拜堂!” 第2章 挑盖头了   安州太守之子蹉跎了二十五年,终于能成亲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各个喜气洋洋,再也不用担心自家女儿哪天被唐家看上了。   然而迎接宾客的唐家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老爷夫人到丫鬟小厮,没有一个不在强颜欢笑。   这谁能想到呢?明明门窗都锁死了,日日夜夜派人看守,唐枕竟然还能捅破屋顶跑出去!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唐太守将婚期定得这么急,一切仪式从简,从下聘到迎亲拢共七天,就是为了打唐枕一个措手不及,谁知道千防万防,防不住这逆子一肚子坏水。   这几日谁都能看见唐枕在城里乱晃,可谁也抓不住他,唐太守半夜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渔夫,一定是杀鱼杀多了造孽太深,这辈子才生了这么条滑不溜秋的坏鱼来折腾他!   唐府门前敲锣打鼓好生热闹,鞭炮声噼里啪啦火光乱跳,孩童嬉笑着说吉祥话讨喜钱,贺喜的宾客人头攒动谈笑风生……   唐太守和唐夫人站在大门前,看着那越走越近的花轿,心口却跟漏了风一样又凉又痛。   管家凑近小声道:“大人,昨儿个有人瞧见少爷进了春宵楼。”   唐太守激动道:“那人呢?”   管家满脸惭愧,“前前后后派了五十人把守,楼里每个地方都搜了,没找着少爷。”顿了顿,管家又道:“还让人上屋顶看了,那屋顶好好的,少爷也没从里头飞出来。”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察觉到异状,怎么花轿都到门口了,新郎官还不见人影呢?   这时就有本地人同那些外地宾客小声谈论起来。   “这唐家公子也不知什么毛病?人家孩子都能说亲了,他拖到这把年纪还不想成婚。”   “看唐家公子相貌堂堂,莫非是有暗疾不成?”   “谁知道呢?早些年也不是没有门当户对的姑娘同他定亲,今天定亲明天他就能给搅合散咯!”   “这……听说他最喜跟一群下九流称兄道弟,该不会是好那口?”   “新娘子当真可怜,大喜日子新郎却不在,也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   “生了这么个儿子,唐太守也是难啊……”   宾客们的议论虽然没传进唐太守耳朵里,但他是什么人?看一眼那些人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可他已经无力去管了。   管家忧心忡忡道:“大人,少爷还没找到,怎么办?”   唐夫人也急得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我好好的儿啊,怎么就不听话呢!”   唐太守黑着脸,“不管了,将新娘迎进门,这逆子不来,就找个人代他拜堂!”这门亲事是成定了!反正这么些年唐家丢脸丢不少,也不差这一次!   唐家娶妻,新郎官却不在,新娘子只能由其他人引进去,这事儿放在哪家头上都是笑柄。可唐家到底是安州最有权势地位的,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却还大大方方恭维贺喜。   鞭炮和乐声齐鸣,司仪唱着吉时到,新娘子便在众人目光下被引进了厅堂。   唐家夫妇一左一右坐在堂上,见到披着盖头的新媳妇孤零零走上前来,不免面露惭愧。   唐夫人看向自家丈夫,正对上唐太守也看过来的目光,夫妻多年,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不孝子又一次让唐家颜面尽失,更对不起这新进门的媳妇,他们无能管不住儿子,日后只能对儿媳再好一些,不能再叫人家姑娘受委屈。   唐家家大业大,宗族里适龄又亲近的子弟也不少,很快就找出一个暂代唐枕的。   族兄弟代替拜堂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见,但要么是冲喜要么是结阴婚,总归是新郎官没法子站起来的,还是头一回见着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却要找人代替的新郎。   看客们瞧热闹瞧得起劲,盖头之下,婉婉又一次湿了眼睛。   虽说早知嫁的不是良人,可她没想到,那人能日日在外寻欢作乐,却没功夫亲自来跟她拜堂。   这一路走进来,唐家的嬷嬷一直小声跟她赔不是,说他们少爷性情中人,有事耽搁了才没能赶回来。   婉婉知道,她都知道,唐枕不是没功夫,也不是被耽搁了,他就是瞧不上她,不想娶她,可婉婉也不想嫁啊,然他能逍遥自在地逃婚,她却连说一个“不”字的资格都没有。   司仪唱道:“新人拜堂~~~”   手里的牵红被人扯了一下,婉婉顺着那力道,浑浑噩噩跟着走,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大响,所有人为之一静,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的婚礼还能由别人替?究竟是我娶媳妇还是他娶媳妇?”   婉婉下意识侧头望去,透过盖头,她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厅堂口,手里还拿着一面铜锣。   “少爷……少爷快穿上!”又一个人跑过来,抓着一件约莫是喜服的衣裳往那人身上裹。   婉婉想,原来这个人还知道何为脸面。   唐枕一边往身上套衣裳一边大步往里走,众目睽睽下他泰然自若,仿佛大老爷巡视辖地,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分外理直气壮。   看客们不经意间与唐枕目光对上,眼里的戏谑顿时缩了回去,还莫名有些尴尬。他们思来想去,最终只能归结为,纨绔不愧是纨绔,脸皮之厚,无人能及啊!   唐家夫妇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能在这关头赶回来,两人不由都站了起来,眼含热切看着他。   虽不知儿子这回为何如此乖巧,但眼下宾客云集拜堂要紧,于是又双双坐下,看着仪式完成。   三拜过后,新娘子被送回新房,新郎官则被众人团团围住,照例来一番调侃与劝酒。   热热闹闹宴席摆开,不久后,劝酒的人一个又一个醉趴下,被劝酒的新郎官却还站在原地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这人喝酒如喝水,一壶接一壶灌下去,却还四平八稳面色如常,余下诸人一见这酒量不得了,纷纷熄了再上前劝酒的心思,以免新郎官没醉倒,自己反倒跟前人一样被灌醉,那才是丢脸。   没有人再凑上前,唐枕倒乐得自在,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通豪饮。   “怎么还在这儿喝?”唐太守在儿子身旁坐下,儿子终于成亲,他心头的一桩大事已了,说话也和气了许多。   唐枕抬头看他一眼,“你不懂,从今天起,我的单身生涯就结束了!”   唐枕从小到大的怪言怪语多了去,唐太守懒得细究,催他回去看新娘。   唐枕不去,都是因为这封建迂腐的爹妈,他玩到三十岁再结婚的梦破碎了,此刻心里又烦又乱。   唐太守见他满脸不愿,也是奇了,“你都跑回来拜堂了,怎么现今又不乐意了?”   唐枕:“你们把人都抬进来了,我不回来,难道让所有人看一个小姑娘笑话吗?”他下巴磕在桌上,盯着酒杯满脸失落,“可怜我……原本想等三十岁再成婚的。”   唐太守吓了一跳,暗道幸好和夫人挑了户不舍得退亲的人家,要不然真被这逆子拖到三十,他怕是要被活活气死!   思及此,唐太守面上的和蔼再也留不住,左赶右赶将儿子赶进了洞房。   唐大公子的洞房谁敢闹?唐枕一进去,新房里的人做鸟雀散,连跟着婉婉陪嫁过来的人也被拉了出去。   房门砰一声合上,坐在床沿的婉婉浑身一抖。   她低垂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用力拧在一起。   婉婉不知道其他女子出嫁是什么样的,她从小就生活在家中那一片小小的天地里,鲜少有外出的机会,自然也没见过几个男子。   在她的想象里,二十五岁的唐枕一定是个留着长胡子、佝偻着背,看人时眼睛总也睁不开,眼底下还有一层厚厚青黑的老男人。   因为她那二叔就是这么副形容。   她听丫鬟们说,二叔是因为总喝酒、总去青楼,被掏空了身子才会那样。唐枕可比二叔过分多了,他可是个大纨绔!从小就在青楼和花酒里泡大,他还比二叔大一岁!他一定又老又丑又委琐!   婉婉本以为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可一想到一辈子都要和这么一个男人过日子,还要日日忍受他出去花天酒地,再想想她以前一直憧憬的磊落君子,婉婉心里就难受极了,不知不觉又啜泣起来。   低低的哭泣声在空旷安静的新房里格外明显,把呆呆坐在桌前的唐枕惊得回过了神。   他不由侧身看去,就见红通通的床上坐着个红通通的小姑娘,盖头没掀开,可那身形娇小纤薄,说不出的可怜。   唐枕叹了口气。   他不想结婚吗?当然想。   只是他身体里装着一个异世界的灵魂,让他无法接受二十岁之前就匆忙结婚。而二十岁之后,此世的父母来来回回给他介绍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怎么能娶一个未成年?他接受不了。   灵魂和思想都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以致许多他明明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别人见了却要大呼一声伤风败俗。索性他本就是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干脆更混不吝一些,把那些未成年小朋友统统吓退好了。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谁料这一回被经验给坑了,没想到他的荒唐事闹得全城沸沸扬扬,顾家居然还乐颠颠把闺女往他家里送。   这得是多恨自个儿闺女,非得往他这个火坑里推?   这小姑娘也蛮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还差点在全城人面前丢脸……更惨的是,她还得跟着他一起守身如玉。   想想那些十六七岁就怀孕生子的小姑娘,再想想这个小娘子以后会遭受的非议……唐枕用力呼出一口气,缓解了下紧张感,才慢吞吞挪到床前,挑开了盖头。 第3章 该敬茶了   他过来了……他过来了……他过来了!   哭到一半的婉婉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再看见红色外那一道模糊的身影,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   手指发着颤,瞥见那人递过来的喜称,婉婉一下闭紧了眼。   头顶一轻,盖头被挑开。婉婉的心也悬到了顶端,瑟瑟发抖宛如一只待宰的小鸟。   室内一阵沉默。   婉婉久久等不到那人下一个动作,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没有她想象中佝偻委琐的老男人,也没有色眯眯急不可耐的大色鬼,只有一个年轻俊俏的郎君,正蹲在她面前好奇地看着她。   见她睁眼,这人才露出个笑,“原来是只爱哭的小花猫啊!”   什、什么小花猫?这个人在说谁?   婉婉下意识往后退,没在房里看见别的人,才惊慌道:“你是谁?唐、我夫君呢?”   唐枕本来有些紧张,看小姑娘这么慌乱害怕,他反而镇定了,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唐枕,你没听出来我的声音吗?”   唐枕?他是唐枕?可唐枕不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男人吗?   婉婉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于是缩得更紧了,生怕惹怒这个恶名在外的大纨绔。   唐枕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原来自己的名声已经差到可以吓坏小姑娘了吗?还有,什么被掏空了身子的老男人,他这么年轻英俊,究竟是谁在外头瞎传?   唐枕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明明是个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五讲四美的好青年啊!   可看着这个缩成鹌鹑的小姑娘,唐枕又默默叹了口气。   换做另一个世界,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高中吧!   “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掏空身子?”   他不生气吗?听出他语气温和,婉婉悄悄抬起脑袋。   龙凤喜烛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唐枕的模样在灯火映照下愈发俊美温和。婉婉形容不出他的眼神,只知道在他的目光下,她绷紧的心神缓缓放松,莫名觉得这个人很好说话。   于是婉婉小声道:“我知道。嬷嬷都教我了,就是又行房又喝酒,还和好多人一起,次数多了,精气神就被掏空了。”   噗呲!她面前的人先是轻笑,然后是大笑,哈哈哈笑了好久,笑得婉婉胆子也大了,甚至后来她都有些生气了,这夫君怎么回事?作甚笑话她,她明明没有说错!   婉婉不觉鼓起了脸,她实在有些气恼,可面前这个人是她丈夫,她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能再违逆他。于是婉婉只能憋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嫁做人妇这么难?   婉婉觉得很委屈,可究竟为何委屈,她也不明白,只能抱着膝盖缩在最里面。   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花脸。   唐枕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最后他憋着笑,故作淡定道:“小妹妹,外头还有宾客等着我去敬酒,我先走了,这屋子里有扇门和耳房相通,你先去洗漱,之后便歇息吧!”   想了又想,自觉没有别的需要交代,唐枕干脆利落出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婉婉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发现那人确实走了,屋子里确实只有她一人,才大大松了口气。   在发现唐枕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后,婉婉心里的恐惧渐渐散去,终于有勇气探索这间陌生的卧房。   这间屋子好大,比她家中五个闺房加起来还大。一应摆设布局都分外精巧,多宝架上随意一个摆件就价值不菲。虽说早就知道唐家富贵,可真的见识到,还是让婉婉大开眼界。   婉婉挪动步子往外间走,余光忽然瞥见身侧有个影子,她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过去,才发现那竟是一面银亮的镜子,照得人影纤毫毕现,自然也照见了她一张花猫似的脸。   原来因为她今日哭得太多,泪水将妆面冲出一道又一道沟壑,莫说唐枕,连她自己都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模样了。   难怪那人喊她小花猫,还要笑话她。   婉婉扁了扁嘴,想起唐枕的话,又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张软塌旁找到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推开来看,里头却别有洞天,跟平常的耳房大不相同。   她抬脚迈了进去,像是走进了另一片天地。   有转一下就冒出热水的开关,有按一下就挤出香乳的瓶子,还有碰一下就能自动冲下去的恭桶……   婉婉新奇极了,她忽然发现,那个纨绔好像跟传闻中又不一样了。   ……   屋顶下,婉婉在耳房里四处敲敲打打,屋顶上,唐枕抓着个果子啃得咔咔作响。   说什么去敬酒,不过是托词,唐枕只是想给那小姑娘留点独处的时间。想来他那间豪华独立卫浴,多少也能转移点小姑娘的注意力吧!   “哎,没有电就是不好,热水要厨房烧好再通过管道流过来,还不能全天供应。”没有工业化,没有相关产业,唐枕脑子再厉害,也没法把现代的一切都复现出来。更何况他还不是那种天才。   所幸他对现在的日子还算满意。   前院那边,远远传来宾客宴饮的热闹,头顶之上,一轮月亮又圆又胖。   唐枕身边扔了一堆果核,又吃了不少酒菜,酒饱饭足后就觉得有点困了。   算算时间,小姑娘就是洗个八遍澡也该弄好了。   于是唐枕从屋顶翻了下去,推门而入。   案上喜烛已经烧了过半,烛泪丝绦一样垂下,像是开了一朵朵小花。   摆满了点心香果的桌旁,红衣小姑娘脑袋一点一点,每次将要磕到桌面时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然后端正坐直,再重复以上动作。   沉重凤冠下,她一张洗净后的小脸非常秀美,只是尤带稚气,因为婴儿肥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看上去很好捏。   原来小花脸长这个模样。   唐枕一想到还要耐心等她长大,就有些惆怅。   可这又能怪谁呢?怪父母?此世父母一心一意为他好,25岁,在这个世界确实算是老光棍了,只有那种娶不上媳妇的才会拖到这个年纪;怪小姑娘?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是身不由己,甚至于嫁给他还是大受委屈了。   思来想去,最终只能怪自己了。   唉!都怪自己人品太好素质太高,要是换个人,有这样的身家背景,早就妻妾成群逍遥快活了!   再一次叹息自己生错时代的唐枕做好了心理建设,迈步走了进去。   小姑娘实在太困了,连他推门走到身边都没察觉,直到唐枕用力敲了敲桌子,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小学生似的端正坐好。   “这么困还不去睡,不是让你洗漱完就去歇息了吗?”   虽然知道这个纨绔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可是面对这个陌生的夫君,婉婉还是很紧张。   她垂着头,绞着手指,老老实实道:“我们,还没喝合卺酒。”   唐枕一怔,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他立刻提起桌上的酒壶,赶紧倒了两杯一人一杯。这酒度数低,跟现代的学生饮料差不多,倒不怕小姑娘喝了对身体不好。赶紧喝完让小姑娘睡觉去。   而在婉婉眼里,他这么急切的动作只有一个目的。   轻轻咬着唇,婉婉心想:果然是传闻中的色中饿鬼。   可与此同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又紧张又恐惧。   一杯酒下肚,第一次喝酒的婉婉却什么滋味也尝不出,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似乎要跳出来,浑身上下犹如将要上刑场般紧绷又僵硬。   身前投下一道阴影,那个高大的男人欺身而来,婉婉不敢看他的脸,只盯着他伸过来的手,像是刑刀将要落下般害怕得闭紧了眼。   下一刻,头上一轻,婉婉听见他叹息着说,“这么重,难怪压得你连头都抬不起来。”   凤冠确实重,可婉婉不是被压得抬不起头,她只是不敢看他。   然看见他将凤冠抛着玩,婉婉这才将目光上移,落在他的脸庞上,奇异的,并没有她所以为的会令她害怕的表情。   她曾经见过二叔盯着漂亮丫鬟的神色,那种眼神、那种模样,让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害怕又厌恶,可是唐枕不一样,她想,难道纨绔和纨绔也是不同的吗?   她心里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肚子里却咕噜一下,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她下意识捂住了肚子,羞得涨红了脸。   唐枕惊异道:“你难道一直没吃东西吗?”   婉婉点点头,小声道:“一整天都没吃。”   唐枕更惊了,“为什么?”他把桌上的点心香果往她面前推去。   婉婉又看他一眼,莫名觉得他此时的神情举止不像纨绔,倒像一位哥哥,心神不知不觉放松,她小声道:“嬷嬷说,吃了东西,就会想更衣,她说今天有好多规矩,还说如果行房时突然要出恭,会惹夫君不喜。”   唐枕惊愕,这什么歪理邪说?结婚那么忙,又要早起又要梳妆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要是低血糖不得晕过去?   有一瞬他甚至以为小姑娘在跟他开玩笑。   可看着小姑娘那认认真真的模样,唐枕明白,她是真的这么想,她是真的乖巧懂事,也是真的被教坏了。   不,在那些人眼里,这不是教坏,这才是礼仪规矩。   唐枕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要说他有多喜爱这个小妹妹,有多情真意切地为她着想,他自己也不相信。   毕竟他们今天才相识,而他也不可能对一个稚气未脱的未成年一见钟情。   对这么个长相讨喜的小姑娘,他只会觉得她可爱,想捏一捏她嫩嫩的小脸蛋,就跟逗弄小朋友一样,仅此而已。   可是阴差阳错,他们今天办了婚礼、拜了堂,婚书上也已经签了字。   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是领了结婚证、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这个小妹妹,已经是他的责任了。   想到这儿,唐枕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心情沉重的唐枕一边想一边催促小姑娘吃东西。   “别饿坏了,早点吃完早点休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今天就不行房了,以后再说吧!”至于多久以后,这个就暂时不必让小花脸知道了。   听到不用行房,婉婉心口上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不敢说出口的是,她心里其实并不愿意让一个陌生人对她做图画上的那种事。   悄悄松了口气,婉婉尽量矜持地填饱肚子。   吃东西时,她忍不住偷偷看唐枕几眼,对方就坐在她面前,指腹搭在桌面上敲来敲去,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生得可真俊呐,难怪总听说有花娘为他争风吃醋。   这个人虽然纨绔,可其实并没有她所想的那样坏。   婉婉这时候,终于对未来的日子生出了几分原先所没有的期待……   *****   转眼间日月轮换,婉婉睡梦中忽然听见嬷嬷一声接一声轻咳。   她困极了,忍不住撒娇道:“嬷嬷,让我再睡一会儿。”她以为自己还在闺中。   嬷嬷的咳嗽声更大了,在婉婉疑惑睁眼时,才终于道:“姑娘,你忘了,今儿个该向公婆敬茶。”   公婆?敬茶?   婉婉浑身一抖,被吓醒了。 第4章 该看清了   崔嬷嬷是跟在沈氏身边的老人,在顾家也呆了很多年了。婉婉的娘身体虚弱,因而婉婉的饮食起居,还有各种礼仪规矩,大部分都是崔嬷嬷过问教导。   崔嬷嬷很严厉,可婉婉还是忍不住亲近她,因为婉婉知道,崔嬷嬷也是真心为她好的人。   这次出嫁,沈氏做主让崔嬷嬷做她的陪嫁,跟着她一块过来的,还有丫鬟翠梅以及容姨娘安排的翠芳。理由是翠梅是个口吃,很不体面,而翠芳口齿伶俐,带出去才不会丢家里的脸面。   婉婉不喜欢翠芳,她觉得翠芳很不老实,可她也没有拒绝,只是不让翠芳到房里来。   婉婉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可新房的床比家里的舒服太多,她不知不觉就睡沉了,不止睡得人事不知,还把自己已经出嫁这件事也给忘了。   此时听到嬷嬷提醒,她才赶紧坐起来,神情有些可怜的慌乱。   崔嬷嬷叹了口气,“先洗漱梳妆吧!时辰还来得及。”   此时翠梅也过来了,她显然已经被教导过,很利索地捧着衣裳跟婉婉一起去了耳房。   崔嬷嬷盯着婉婉一如往常的身影,沉吟一会儿,又去整理床铺,发现元帕上干干净净,发出一声果然如此的叹息。   收拾妥当,唐家管事的赵嬷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婉婉瞧见崔嬷嬷和赵嬷嬷寒暄几句后将一只盒子递过去,有些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赵嬷嬷在前边领路,婉婉和崔嬷嬷落后两步。   崔嬷嬷低声说了一句,婉婉明白过来,犯了错一样垂下脑袋。   一行人走到厅堂时,唐家众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进门第一天你就不能等着她一块过来……”唐太守正教训儿子,被唐夫人拉了一下,这才发现儿媳到了,当即住了嘴。   婉婉一抬眼,满屋子的陌生人,顿了一顿,才鼓起勇气装作很从容的样子往前走。   “咱们家人口不算复杂,我爹娘,我爹的两位如夫人,还有我已经出嫁的两个妹妹,这两位是妹夫,还有两个侄儿。”唐枕站起身,抬手指了一圈,最后下了结论,“你不用太在意他们,能认人,表面过得去就行。”   这逆子在说什么?唐太守夫妇脸上的笑僵住了。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尴尬。   唐家宗族庞大,姻亲旁枝错节,还有不少亲戚在朝中为官,只是路途遥远,不便过来。   而唐家的两个小姐都是庶出,前者名唤玉枝,后者名唤玉杏,都是十七岁就嫁了人,夫家地位虽比不上唐家,但也是安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事在备嫁的那几天,崔嬷嬷就都跟婉婉提了,因而婉婉并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但她着实想不到唐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传闻里唐枕虽然纨绔,但对两个妹妹是很好的。   不过婉婉惊讶过后又很快镇定下来,这毕竟是闻名安州的纨绔,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心里这么想,又免不了羡慕,真好,这个人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行礼敬茶又收了见面礼,新媳妇的第一关总算过了,接下来是商议回门礼的事。   婉婉见唐太守夫妇笑容和蔼,不觉放松了许多,将父母的喜好一一说了,又有崔嬷嬷在一旁指点,很快就定好了回门的礼物。   期间唐枕坐在一旁无聊地打哈欠,差点倒在椅子上睡过去。   一家人谈完事吃完饭,唐枕的两个妹妹和妹夫起身告辞,唐夫人还亲昵地和两个外孙说了一会儿话,才肯将人放走,他们走后,唐夫人便看向了婉婉,那目光里的期盼谁都看得明白。   婉婉垂下了头,心里很是忐忑。因为她昨晚一时任性,并没有完成最后的一步。   正在这时,唐枕一把握住她,不由分说将她往外拉,“爹娘,我带她四处逛逛。”   没等唐太守夫妇答应,也没等婉婉欠身告退,唐枕就已经把她拽出了厅堂,婉婉心提了起来,生怕公婆怪罪,结果一扭头,就见唐太守夫妇一脸欣慰。   婉婉:……   这个纨绔可真没规矩。   可即便他没规矩,他父母也乐意宠着他惯着他。   婉婉不免又羡慕起来,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很是别扭了一会儿。   唐家很大,连赏花的园子都有好几个。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园子里花开正盛,姹紫嫣红。小姑娘本就喜欢这样妍丽的花朵,婉婉看着看着,面上也不由露了笑。   “这才对嘛!小姑娘就该活泼一些,板着个脸小苦瓜一样,不好看。”   才不是这样!婉婉小声反驳,“哪里像苦瓜?嬷嬷说女子要端庄才好。”   唐枕:……   他有些头痛,觉得自己和小妹妹的代沟有几千年那么遥远。   况且他昨天之前还是单身贵族,今天就要和一个尚且陌生的小姑娘培养感情,实在是适应不良。   反正……等小妹妹长成还要好几年,也不急在这一时,正所谓一口吃不出个胖子,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毕竟有的是时间。   这么一想,唐枕顿觉豁然开朗,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对对对,就是这样!   于是唐枕找了个丫鬟,让她领着少夫人熟悉家中环境,自个儿则转身出门,约几个好友吃酒切磋去了。   唐枕一走,婉婉倒自在了许多。她揉了揉手腕,在唐家转了几圈熟悉环境后,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翠梅和崔嬷嬷早在等着她了。见她回来,翠梅出去守在门口,崔嬷嬷则跟着小姐进了屋子里间。   婉婉见崔嬷嬷神情严肃,不由紧张起来。   “姑娘,你觉得唐大人和唐夫人如何?”   婉婉像回答先生提问一样,挺直了脊背答道:“唐大人和唐夫人和蔼可亲。”   崔嬷嬷:“错了,你现在应该喊公公婆婆。”   “喔。”婉婉应了一声。   崔嬷嬷露出个笑,“姑娘出嫁前心如死灰,觉得此生无望,嬷嬷我怎么劝你也不听,现在觉得如何?”   想起出嫁前整日里凄风苦雨,还躲在被子里哭的样子,婉婉有些脸热。   “公公婆婆待人宽和,夫君也没我想的那么坏,妹妹们都已出嫁,夫君是独子,家里也没有妯娌……”婉婉说着一顿,这才想起,这种情况已足以叫许多人羡慕了。   崔嬷嬷:“这便是了。唐大人公务繁忙少在家中,唐夫人乐善好施礼佛虔诚,家中又没有别的兄弟妯娌,这后宅日后便是你做主了。若是不出所料,过些日子唐夫人便会将中馈交到你手里。那些跟唐家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看不上唐公子,可对于你这样的出身,唐公子已经是顶顶好的归宿,多少女子抢着也攀不上这样的亲事。”   婉婉知道嬷嬷特意说这些,是担心她心里不平。“嬷嬷,我明白了。”婉婉感激地看着她。   崔嬷嬷却摇头,“姑娘不明白。”   婉婉茫然。   崔嬷嬷继续道:“唐大人和唐夫人如今对你好,不过因为他们多年心愿终于实现;唐家下人对你毕恭毕敬,也只因你是他们的少夫人……可若你迟迟不能跟姑爷圆房,迟迟不能诞下嗣子,他们可还会对你好?”   婉婉一下白了脸,可是……“嬷嬷,我……我害怕。”   崔嬷嬷看她眼里泪花打转,有些疼惜地轻拍几下她的肩膀,“别怕,是女子都要走这么一遭,忍一忍就过去了。难道你想看着姑爷的姬妾先你一步诞下子嗣?”   婉婉当然不想。   两人都明白唐枕是个什么人,如今家里没有侍妾通房,不过是因为唐家顾念礼法,不会叫唐枕婚前弄出私生子来。那些人,兴许在成亲前已经被打发出去了。可是唐枕已经二十五了,连他几个侄儿都在读书了,唐大人和唐夫人必然也是盼孙心切。   如果唐枕和婉婉一直没圆房,他们肯定会张罗着给他纳妾。   想到娘亲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婉婉抹掉眼泪,朝崔嬷嬷一福身,“还请嬷嬷教我。” 第5章 带发明家   “唐兄竟也会来茶楼,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城冬一间临河的茶楼里,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打趣着对面的唐枕。   桌上茶水糕点都已经上齐,唐枕瞟了一眼面前乱七八糟放了各种调料、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调料汤的东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唐兄为何叹气?不如咱们一块上春宵楼,叫几个花娘弹曲助兴?”   “唐兄不是最爱那红绡的嗓子?每次去都要点她的!”   “对对,红绡姑娘新编了曲目,说是今日开嗓,人家可等着你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要把唐枕拉去春宵楼。   尴尬的是,两个人上去没拉动,四个人上去,同样没拉动……   几个纨绔子弟面面相觑,看着玉山一样岿然不动的唐枕,吃惊之余又不免羡慕。   赵四拍了拍唐枕的胳膊腿,语带钦羡,“也不知你如何练的,看着瘦,怎么力气那么大?”   唐枕心想瘦个啥,等我脱了衣服吓死你们。   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别闹,“今天约你们来,其实是有件事要宣布。”   众人表示洗耳恭听。   唐枕想起红绡姑娘曼妙清越的嗓音、婉转悠扬的唱功,再想想她新编好的、自己还没听过的曲目,心里越发可惜,可是再不舍也没办法啊!能够肆意妄为的岁月,终究是离他远去了!   深呼吸口气,唐枕说出了他的决定。   众人大惊。   “不是吧唐兄,你以后真不去春宵楼了?永远不去?”   “那倚红楼呢?秀满园呢?都不去?”   “那还有什么乐子?”众人七嘴八舌猜来猜去,“难道唐兄是想将红绡姑娘赎出来养着?这你可就不厚道了,红绡姑娘是头牌,你把她弄走了,日后我们去春宵楼还看什么?”   唐枕被他们吵得头疼,很认真地重申了一遍,“你们别猜了,我以后是真不会去了。不止不会去,日后你们找姑娘回去玩也别喊我。喝酒吃茶都可以,叫花娘的,不行。”   听着这话,赵四咽了咽唾沫,“为了这个,唐兄竟连吃茶都愿意了,看来这事儿真没法转圜了。”谁不知道唐枕口味特殊?喝茶只喝泡了茶叶的清水,但凡加个红枣他都不会碰,更何况这茶楼里滋味丰厚的茶汤了。   众人猜着原因,“难道……嫂子格外凶悍,不许你去烟花之地?”   唐枕想起那个胆子只比豌豆大的小花脸,摇头笑了一下,“不是她,是原则问题。”见众人面露茫然,唐枕耐心解释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是觉着,有了家室之后就不该去那些地方了,虽然我敢拍着良心保证自己不会胡搞,但免不了别人猜忌啊!麻烦能免则免。”   他心想,比起日后夫妻争吵家宅不宁,只是没法听曲而已,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众人听懂了。他们四人都是安州官宦世家子弟,但都跟赵四一样并非嫡长不受重视,因为家世相近年岁相当,又都是纨绔,就三五成群玩到了一起,其中数唐枕最会玩最能玩,所以他们都以唐枕为主心骨。只是跟拖到二十五的唐枕不同,这几人早就成婚生子了,家里妾侍也纳了一些,他们自然不觉得唐枕是因为有了家室才改变作风,只当他是为继承家业做准备。   毕竟唐枕可是太守独子,太守必定为他选官铺好路了,而今上又一向看重官员做派,唐枕这会儿“醒悟”,时机算是刚刚好。   几人自觉明白了唐枕的意思,虽觉可惜,但也祝福。约好了今后再一起喝酒,众人便都散了。   跟哀叹少了知己的四人不同,唐枕和他们分开后并未归家,而是转头去了城西,他自来交游广阔,觉得脾性相投就能玩到一处去。和纨绔四人组在一起他能玩得高兴,跟三教九流走一道也乐得自在……   总而言之,他缺什么都不会缺朋友。   ****   “吃饭吧!再等下去菜就凉了。”唐家大宅里,唐夫人心中微叹口气,明明以往儿子也整日不着家,可是今儿个偏偏失望起来。   唐大人去了官署还未回来,儿子又不在,饭桌上只两个女人,难免冷清。唐夫人心知新媳妇不容易,担心她多想,忙露出笑容招呼儿媳多吃菜,“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就让厨子将拿手的都做了一道,你尝尝合不合胃口,要是喜欢就让厨子以后多做。”   婉婉忙点头,看婆婆下筷了,才跟着拿起筷子。   一顿饭吃得两人都心不在焉。   撤了饭菜后,婉婉陪着唐夫人去园子里散步消食,看见一株石榴开的正好,花瓣红得像一朵朵小火苗。   唐夫人见了心生欢喜,“这石榴开得好!昨天早上这花还没开呢,今天就开了这许多,可见是与你有缘。”说着拍抚婉婉扶着她的手,“等过几个月,就该挂枝结果了,我啊,就盼着你和我儿也能开花结果。”   婉婉有些心虚地垂下脑袋,总觉得婆婆是在提醒她元帕的事情。   虽说已经是一家人,可两个相识不到一天的女人到底没甚可说的,婉婉又不是活泼健谈的性子,聊了几句,越说越客气,到后来连唐夫人都觉得聊不下去了,借口说自个儿要午睡一会儿,婆媳俩才分开。   目送婆婆离去,直到那身影瞧不见了,婉婉才大松口气。   “小姐,崔嬷嬷说、你要多多、和夫人……相处!”翠梅费劲地把一句话说完了。   婉婉当然知道,可她连跟娘亲都没几句话说,更何况陌生的唐夫人了,面对这位出身高门养尊处优的婆婆,婉婉一直很紧张,饭桌上她甚至没有吃饱,陪着唐夫人逛了一下午园子,这会儿早就饿得心慌了。   “先回去吃点东西。再……找嬷嬷商量。”婉婉觉得自己好没用。   这里处处都是陌生的,才第二日她就开始想念闺中那方小庭院了。一想到明日就能回去,婉婉心里不禁有些雀跃。   她和翠梅走回院子,离门口还差一段石子路,就瞧见翠芳和唐府的丫鬟站在门口有说有笑。发现她们来了,两人才止住话头,齐齐欠身。   婉婉越过他们,翠芳随后跟上,正要跟着一块进卧房,房门就被翠梅啪一声关上了。翠芳碰了一鼻子灰,神情狰狞了一下,才愤愤转身走了。   这院子里红通通的绸布喜烛等都已被崔嬷嬷喊人撤了下去,卧房里自然也一样,只是除了唐枕原本的东西外,还添上了许多婉婉用惯的物件,她带过来的嫁妆箱笼等物也已经妥善安置好,婉婉需要做的,就是对好自个儿的私房,以及明日带回去的归宁礼。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婉婉刚歇口气,唐夫人身边的赵嬷嬷又来了。   婉婉有些好奇又茫然地看着她。   赵嬷嬷仿佛是来找婉婉聊家常的,还提了许多唐枕幼时的趣事。   “……少爷打小就聪慧,他四五岁时,就说跪坐不好,伤腿,还说长此以往,他腿变丑了,就长不高了。哭着闹着要木匠打高架床高椅子,还自个儿画了图……”   婉婉并不清楚这事,她那时还小,只听父母提起过,说在她出生前几年,太守府上开了清谈会,宴上没有便于跪坐的席案,而是全换了更舒服的高腿桌椅……打那儿以后,城中人人争相效仿,这种家具很快在安州流传开来,这些年连附近好几个州府都在打这种式样的桌椅板凳了。   “少爷那时画的图还存着呢,少夫人要是在少爷书房找找,兴许还能翻出来……”赵嬷嬷絮絮叨叨,又说起少爷小小年纪就靠木料铺子赚了大把银钱,至今还养着不少匠人。   见婉婉惊叹,赵嬷嬷笑道:“可不止这些,少爷天赋异禀,幼时还捣鼓出不少新奇玩意儿,老爷斥他不做学问尽钻营奇技淫巧,还责怪他跟商户一样沾满铜臭,少爷就回一句爹爹浑身上下都经了铜臭商人的手……可把老爷给气得啊!”   婉婉听着听着,忍不住跟着赵嬷嬷一块笑起来。   她可算明白为何太守大人都管不住他了,他自个儿有银钱,不必从府里账上支钱,自然连亲爹的眼色也不必看。难怪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嬷嬷这趟过来,不但从言语中透露了不少唐枕的喜好,还带来了一个模样沉静的丫鬟,名唤点翠,说是夫人送过来的。   婉婉起先还不晓得送丫鬟是什么意思,等赵嬷嬷一走,点翠立刻屈身行礼,将唐枕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一禀明。   原来唐夫人看儿子看得紧,唐枕一出门就有几个小厮跟着,去了哪一处都有人回来禀报,点翠就是代那几个小厮给后院递消息的。   点翠恭恭敬敬道:“夫人交代过,从此点翠就跟着少夫人了。只是少爷总出人意料,小厮也偶有跟丢的时候,还望少夫人见谅。”   婉婉自然见谅。只是这会儿,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切起来,仿佛做梦似的。她没想到,看着高贵客气的婆婆,居然会特意做这些事。   点翠出去后,崔嬷嬷便笑道:“看来夫人十分看重姑娘。”   婉婉点头,赵嬷嬷是唐夫人身边的得力老人,没有唐夫人授意,赵嬷嬷怎会特意说那些?对于唐夫人的细心安排,婉婉心里是感激的。   崔嬷嬷又道:“姑娘毕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老爷夫人比谁都希望长孙出自正室,趁着时机正好,姑娘也要加把劲才是。”   婉婉点头,深吸了口气。   于是唐枕傍晚回家,就发现小花脸盛装打扮、满脸红晕。 第6章 双向羡慕   唐家宅子大,唐家唯一嫡子居住的院落自然也不小。   推门进去,一方天井敞阔明亮,厅堂正房偏厢一个不少,书房库房厨房也俱全,换句话说,这就是太守府邸里的一间小宅,就算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也完全不怕。   唐枕院子里丫鬟奴仆少,以往回来都显冷清,这次回来,廊下多了几盏灯笼,屋里还传出欢声笑语。这座以往安静的院落,突然添了不少人气和温度。   唐枕脚下一顿,正思考怎么跟小妹妹相处,旁边忽然响起个声音,“少爷您回来了!”   屋子里的说笑声一下静了,唐枕侧头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丫头,应该是小花脸的陪嫁。   屋子里,婉婉有些紧张地捏紧了帕子,小声道:“不是说他还在酒楼吗?怎么这样快?”   崔嬷嬷也奇怪呢,看向点翠。   点翠倒是镇定,答道:“少爷好酒,往常要么是和友人喝到半夜才归,要么就在酒楼歇下,三五日不回也是有的,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早回来。”   虽说出乎意料,但人能回来,总归是件好事。   婉婉一边在心里背诵要怎么照顾满身酒气、醉醺醺耍酒疯的丈夫,一边鼓足勇气迎了出去。还没见到人呢,手就已经抬了起来,想着要搀扶一个路走都不稳的酒鬼。   未料一抬眼,正对上唐枕神采奕奕的双眸。黄昏下,他俊眉微扬,看着她抬起的手。   婉婉呆了呆,窘迫地想将手缩回去,谁知刚动了一下,就被唐枕握住了手腕。   婉婉一惊,悄悄抬起眼看他。   唐枕也有些不自在,可小妹妹手都伸过来了,他要是不牵,不是当着下人的面打她脸?   各怀心事的两人相携走进正屋,翠梅刚好将热腾腾的醒酒汤端了上来。   这汤原打算煮好后放灶房温着,因为她们并不确定唐枕今晚能不能回来、多晚回来,想着有备无患,没想到唐枕这么早就回来了,醒酒汤险些赶不上。   翠梅觉得自个儿很机灵,听见有人喊大少爷,立刻就揭开锅子将汤盛了出来,她走过来时都在幻想小姐被姑爷夸贴心了,谁料一抬头,姑爷脸也不红神态清醒,没有半点醉态。   坏了!姑爷会不会觉着小姐看轻他的酒量?安州城谁不知少爷自夸千杯不醉?   可是酒仙也得喝醒酒汤啊!谁能想到少爷没喝醉就回来啊!   翠梅忐忑地看向自家小姐。   婉婉这会儿却无心顾及她,她也正忐忑呢,瞄了一眼屋子里准备伺候酒鬼的东西,再看看满身酒气但明显没醉也不需要额外照顾的唐枕,有种计划被变故打散、一时茫茫然不知要做什么的无措。   唐枕倒没注意这些,看翠梅把汤端过来,也就接过来喝了,他从前喝多了要么直接歇在外边,要么回来洗洗睡了,除了十二岁那年被他娘灌了一回,这么多年再也没喝过醒酒汤,本来这个时代那种度数低的酒就很难灌醉他,喝不喝也无所谓,因而他早就忘了醒酒汤是什么味,还以为这是餐前暖胃的鱼汤,一口下去才觉出味道不大对。   婉婉见唐枕眉头蹙起,心里微微紧张起来。就见唐枕侧头对她道:“这鱼汤有些酸了。”   婉婉:……   唐枕几口喝完汤,见饭菜还没上来,有些疑惑,“还不上菜?我饿了。”   屋子里静默一会儿,婉婉才小声道:“两刻前,我已经和公公婆婆在正院吃过了。”谁也没想到向来早出晚归的唐枕会突然回来。担心唐枕生气,她忙道:“夫君稍候,我马上让厨子烧菜。”   崔嬷嬷赶紧道:“我这就去安排。”   屋子里几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仿佛唐枕随时会暴起打人。   唐枕看着他们,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把站起身的婉婉按下,对上小妹妹惊恐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自己做人有些失败,他长这么高大英俊,小花脸怎么可能会怕他?一定是沟通不到位!   让下人都出去,唐枕决定和小妹妹好好聊会儿。   “你不要害怕,也不必紧张,既然已经拜过堂,我们就是夫妻,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骂你,更不会打你,你想要什么就直说。以后我每日都会回来陪你用晚饭,我要是回来晚了你就先吃,不必等我。知道了吗?”唐枕想,培养感情就先从一起吃饭做起。   婉婉双肩被他按着,抿唇睁大眼睛看他,心想,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婉婉睁大的眼睛显得圆圆的,茫然又乖乖的样子更可爱,像一只无辜的猫咪,也不知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   拜过堂,又是亲手挑的盖头,这个小姑娘在唐枕心里的意义本来就不一样。这会儿看她又乖又可爱,唐枕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小花脸以后变得跟他那两个庶妹一样,黯淡又沉默,像是框在这世俗牢笼里的温顺符号。   他有责任保护她!   唐枕暗暗提醒自己一句,同时也向面前的小姑娘保证,“我会努力对你好的。”   婉婉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可对着唐枕信誓旦旦的目光,她眼睛里也慢慢有了光。   “真的吗?”她小声询问。   唐枕看她红扑扑的脸蛋,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   婉婉觉得,这个纨绔好像变得更好了一点。她微微抿起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这笑容腼腆羞涩,颊边还露出两个小酒窝。在唐枕看来可真是太可爱了!他呼吸微窒,终于忍不住伸出罪恶之手,捏住了小姑娘的双颊。   婉婉呆住了,她震惊地看着唐枕,像一只突然被掐住翅膀的小鸟。   十六岁的小姑娘正是人生最好的阶段,模样娇憨肌肤柔嫩,唐枕捏住后轻轻掐了掐,也被这手感震惊了,一时舍不得松手。   诶?要是他以后多带小花脸玩,对她更好更好,是不是就有借口多捏几下?   唐枕想入非非。   毕竟再过几年,小花脸长开了,脸上就没有这么多肉给他捏了?   这样想着,他又无意识捏了几下,同时终于明白为什么幼时他爹娘总爱捏他脸。   原来一切在可爱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啊!   屋外,崔嬷嬷看到这样一幕,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屋内,唐枕终于在小姑娘控诉的目光下松开手,他捻了捻手上的粉末,“原来你涂了粉啊,难怪脸那么红。”他好心提议道:“你年纪小,涂了脂粉反倒不好看,况且脂粉对皮肤也不好,以后就不要涂了。”   婉婉捂着脸转向另一边,红着眼圈气到不想看他。   这个纨绔骗人!他根本不想对她好!他就是故意折腾她!   呜呜呜……早上被他拽得手腕好疼,刚刚被他掐得脸也好疼……   臭纨绔坏纨绔破纨绔……   唐枕吃饭吃了多久,婉婉就偷偷在心里骂了他多久。   偏偏他这人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还以为小姑娘捂着脸不看他是在害羞,他想这小花脸也太可爱了!害羞了这么久了还没完呐,这害羞额度条也太长了吧!   直到他吃完,小姑娘才去耳房里洗掉了脸上的脂粉,他抬眼一看,发现小姑娘双颊还是泛红的,但是比脂粉化出的那种红更好看更生动,不由赞了一句,“你看你这样,脸蛋红红的多好看,比化妆好看千百倍。”   在唐枕的人生经验里,无论古今,女孩子都是喜欢被夸好看的。然而他夸了婉婉后,小姑娘却没有任何喜色,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捏着帕子走开了。   唐枕捏着下巴心想:难道又害羞了?这么容易害羞,那他以后要是带她出门玩,她岂不是要羞得在门口蹲成一只蘑菇?   唐枕进了耳房沐浴,在隐约传来的哗哗水声里,婉婉坐在镜子前盯着脸蛋左看右看,双颊的确是泛红,可这是被唐枕给掐的!   他掐得她那么疼不够,他还笑话她!   婉婉很委屈,在闺中时,虽然父亲不关心她,容姨娘轻视她……可只要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她总是自在的,她可以看话本、画画、荡秋千……她想睡到几时便是几时,她想怎么说笑就怎么说笑。   可是在这里,她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而这个夫君……每当她觉得他好像有一点好了,他就又戏弄她,不但骗她,笑话她,还要掐她……   虽然他不是二叔那样的委琐老男人,也不是一个邋遢酒鬼……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好,哪里都不好!   婉婉不觉湿了眼眶,又害怕被人瞧见,于是趴在桌上,想偷偷哭一会儿,等耳房那边水声停了,她就马上擦掉眼泪……   唐枕沐浴完出来,就见婉婉脑袋趴在梳妆台上,一动不动。走过去凑近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也不知睡多久了,这个姿势多难受啊!”唐枕想也不想就将人抱起来放床上去,帐子放下来才想起没帮小姑娘拆了发髻。这样睡一晚脑袋得被首饰硌得多疼啊!   女孩子都爱美,因此见小姑娘发髻上那么的钗环他也不意外,就是拆的时候得格外小心,免得扯到头发将人给弄醒。   拆好后的首饰排排列在旁边,那上面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沾上,唐枕看一眼,油然生出一股成就感。   哎,哥就是这么手巧没办法。   夜晚没什么娱乐活动,点蜡烛看书又嫌费眼睛。因而唐枕早就养成了良好的生物钟,这会儿也困了,打了个哈欠正要睡觉,忽然瞥见婉婉面颊边有些已经干了的水迹。   嗯?他凑近瞧了瞧。   “哈,还流口水了,睡得那么香啊!”   说实话,唐枕有些羡慕。 第7章 提小孩了   次日晴光初照、鸟雀啾鸣时,婉婉睁开了眼,她目光透过百花银丝帐,看见窗外倾斜而入的晨光,忽然一个激灵,又给吓醒了。   慌忙从床上爬起,掀开帐子一边穿鞋一边想,这都什么时辰了,嬷嬷怎么没有唤她?   唐枕从耳房里出来,看见小花脸慌慌张张的样子,站在旁边乐了一会儿,觉得她像个上学已经迟到的小学生。   婉婉这会儿却无暇气恼他又在看笑话,求助般问什么时辰了。   唐枕如实道:“不用着急,刚到辰时。”   已经辰时了!婉婉脸一白,更着急地去翻箱笼找衣裳,今日定好了辰时就要到娘家的,可都这个时辰了她竟还没出门。她急急翻出今日要穿的衣裳,从里间奔出来时不慎踩了裙角,噗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唐枕没想到自己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就扑地上了。看见小花脸抬起头泫然欲泣,他忍了笑,几步过去把人抱起来放床上,“都跟你说了不必着急,你跑那么快作甚?”   摔倒时双膝碰到了地面,婉婉又疼又委屈,忍不住抱怨,“你又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你当然不急。”   唐枕火气一下上来,“谁敢说我就把人吊起来打!”   许是他声音突然放大,婉婉被吓到,睁圆了眼睛仰头看他,那眼圈红红的,像只柔软可怜的小动物。   唐枕不由放轻了声音,“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是我的妻,谁那么大胆子敢嚼舌根?再说了,城北离城南那么远,路上耽搁了也正常,反正你爹娘今日也是要空出来的,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也不妨事。”   婉婉小声嘀咕,“这可不止一会儿。”   唐枕失笑,蹲下来撸起她的裤子,“那你再着急,也飞不过去啊!等会儿出门我让车夫赶快点就是了。”   婉婉下边忽然一凉,瞥见唐枕动作,慌忙伸手捂住,脸蛋一下红得滴血,“你、你作甚……”   唐枕头也不抬,“你怕甚,给你看看伤着没有。”   婉婉一噎,是啊,她都嫁给他了,她还怕什么?于是抿直了唇,心脏扑通扑通跳,却松了手不再说话了。   没了阻挠,唐枕一下将两条裤管撸上去,小花脸细皮嫩肉,摔了一下两个膝盖都泛青了,因为皮肤太白太嫩,更衬得那小块淤青无比碍眼。   唐枕眉头不觉皱起,起身去拿了药膏过来,“你等着,我给你上药。”   婉婉又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小声道:“都这么晚了,等回来再……”   “再什么再?”唐枕没好气道:“现在一点小伤小痛就放着不管,以后年纪大了有你苦头吃。”说着挖出药膏用力一揉。   婉婉所有的话语顿时灰飞烟灭,痛得头脑空白泪如泉涌。   唐枕也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小花脸反应这么大,看着脸色煞白眼泪哗哗的婉婉,唐枕呐呐道:“真那么疼啊?”   婉婉低头啜泣,不搭理他。   唐枕低声道:“那我轻点。”他抹开药膏,继续按揉。   虽然唐枕已经放轻了力道,可之于婉婉而言,这种延续不断的疼痛比刚才那一下还要难熬。她身子微微发抖,双腿也挣扎着想要逃出唐枕的魔掌。   然而对于唐枕来说,她那点力道跟奶猫挠痒差不多,大掌一拢,就将那两条白皙纤瘦的小腿握在掌心,任婉婉怎么挣扎都逃不开去。   婉婉只能呜呜呜地放弃挣扎,任由唐枕动作。   唐枕看她可怜,安慰道:“别哭了,很快就好了,把淤青揉开才能快点好,也便于药力渗入伤处。”   即便他不说,婉婉也感觉到了,随着他揉搓,除了疼痛外,还有一股热意往膝盖里涌,没一会儿她就觉得两条腿都暖呼呼的了,她以前也不是没抹过药膏,可从来没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心想难道这是传闻里出自宫中的秘药吗?   可很快,这点念头也没了,因为唐枕放轻了力道,是没那么疼了,可与此同时,随着那股渗入膝盖里的热意,婉婉感觉到双腿又麻又暖,这种感觉非常奇怪,让她明明不是那么疼了,却还是忍不住呜呜求饶,“你、轻点,慢点……”   唐枕:“好好好,我轻点。”   随着淤青揉散药力化开形成暖流,婉婉两条腿就跟泡在温水里一般,与此同时膝盖上那又麻又痒的感觉也愈重,她受不住这种陌生的滋味,过了没一会热又忍不住开口,“呜呜你再轻点……”   唐枕无奈,“已经很轻了,再轻一点就进不去了。”   他说的是药力,可屋外的人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听见里头隐约传出的动静,想要敲门的手就停住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偷偷去看崔嬷嬷。   崔嬷嬷一张老脸险些绷不住笑出来。她本就觉着今儿个姑爷小姐会起得晚,所以特意等到这时候再来,原想着屋子里有动静,两位应该是起身了,正要让丫鬟们敲门进去伺候,谁能想到会听到这些?   崔嬷嬷绷着脸作严肃样,示意丫鬟们守门口等着。   屋子里的声音却还没断。   只听婉婉啜泣了一会儿,又委屈巴巴开口,“你快点好不好,又要耽误时辰了。”   唐枕:“这怎么快得起来,耽误就耽误呗,又不会少你一块肉,我看谁敢说你。”   这时候屋子外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婉婉又羞又窘,赶忙捂住了嘴,半点声儿也不敢发出来。   门外,翠梅还以为自家小姐被那纨绔打了,着急地想要去推门,却被崔嬷嬷拦住,又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声音没了,崔嬷嬷才允许她们敲门。   屋子里,婉婉膝盖上的淤青终于都揉开了,唐枕给她把裤管拉好,抬头看她脸上都是泪痕,可怜又委屈的模样,他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笑意给憋回去,“怎么那么爱哭?”   婉婉在心里反驳,她才不爱哭,过去十年哭得都没有这几天多,全是因为这个纨绔。   可对方一巴掌就能将她按住的力量让婉婉生出了惧意,于是垂下脑袋,不说话。   见她不说话,唐枕便有些尴尬起来,只好转移注意,“好了,快起来收拾收拾,刚还不是嫌耽误时辰?”   婉婉依旧不说话,只是从床上站了起来,想去耳房洗漱。   唐枕就把被子叠了褥子铺平。   崔嬷嬷敲了三下门后进来,就看见自家小姐衣裳不整眼圈红红脸蛋也红,地上还散着几件衣裳,再看里间,床铺反倒整整齐齐,姑爷则站在推开的窗子下,正翻着一本书。   崔嬷嬷自觉看透了一切,扶着自家走起路来稍显别扭的姑娘去了耳房。   翠梅则一边收拾地上的衣裳一边瞪着唐枕的背影,在她看来,小姐一定是被这纨绔给欺负了。   她正愤愤不平,唐枕却若有所觉,忽然转过身来。   翠梅连忙低下头去,把自己当只勤快的蚂蚁。   唐枕盯着那丫鬟看了两眼,又疑惑地收回目光。   …………   唐府门口,唐夫人殷殷嘱咐自家儿子,“你陪着婉婉回去,要规矩些,可不能当家里一样胡来。”   唐枕点头,“知道啦。”   唐夫人又看向儿媳,“婉婉,我儿空长了这么大岁数,其实啊,还跟孩子一样爱玩爱闹。他有哪里不对,你只管说他,我和他爹管不住他,就只能劳你多费心了。”   婉婉想起唐枕那蛮力,心知自己根本管不了他。   可是婆婆都这么说了,她只得低头应下。   两人转身要上马车,唐夫人瞧见婉婉走起路来不太自然,关心了一句,“婉婉,你走路怎么……”   婉婉:“我早起摔了一跤。”   唐夫人叹气,“这也太不小心了,女儿家身子金贵,你日后可要……”   唐枕眼看小花脸被说得脑袋越垂越低,都要掉地上去了,打断道:“娘你真啰嗦,我们走了啊!”   唐夫人半点不生气,依旧温柔道:“好,娘不说了,你……”   唐枕不等她说完,转身双手抱住婉婉腋下,在后者的惊呼中提小孩似的将她提上了马车。 第8章 要回门咯   眼看着马车远去,唐夫人才转身进了门。   “昨日不是说好卯正一刻么,怎么耽搁到现在?”   听见唐夫人发问,赵嬷嬷便笑了,“方才点翠来了,说昨儿个少爷早早便回府了,洗漱后就将少夫人抱床上去了。”   唐夫人脚步一顿,惊喜道:“当真?”随即又忍不住狐疑,“我儿那性子你也知晓,兴许他是……”   听唐夫人话语顿住,赵嬷嬷赶忙道:“错不了,点翠都瞧见了,说放了帐子后,少爷就钻了进去,许久都不见出来。再有今早,二人睡到日上三竿都还没起,丫鬟要去敲门,就听见里头……”赵嬷嬷神秘一笑,“听说少夫人都被少爷欺负哭了,丫鬟们进去时她眼圈还是红的呢!”   唐夫人想起婉婉走路的样子,这才惊觉,那哪儿是摔了一跤,分明是新媳妇初经风雨,还不舒服呢!   这可好了,唐家的香火有望了!唐夫人乐得笑个不停,周围下人也跟着笑。   “哈哈哈哈……”   可笑了许久,下人们都笑不出了,唐夫人却还在笑,连赵嬷嬷都发觉不对劲了,她担忧地看着仍在“笑着”的唐夫人。   唐夫人:“哈哈哈快……找大夫……”   唐夫人笑得闪了腰,此后躺了好几天才能再度下床。   这事按下不提。   从城北唐家到城南顾家,要绕过两条街,取城中大道,再拐进顾家所在深巷当中。   饶是马车快行,也走了半个多时辰。   婉婉憋了一路,直到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卖杏酪的声音,才忍不住道:“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那样了。”   唐枕正抓着民俗故事翻看,听见这话还愣着一下,“不要哪样?”   婉婉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忘了还是故意装糊涂,只好小声道:“就是……就是上车时那样,那么多人看着……”说到最后,声音渐小,脑袋也垂了下去,两只耳朵红得像抹了胭脂。   唐枕恍然。原来小花脸纠结了一路,就是在想这个?   他把书甩一边,翘起腿作出一副正在深思的样子,“这个嘛……”   婉婉抬起眼,见他语气里有商量的余地,忍不住面露期盼。   却见唐枕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不喜欢吗?我觉着很好,这车驾高,没有我抱上去,你还要踩凳子,万一又摔了怎么办?女儿家的身子多金贵啊……”最后那句话,他将唐夫人的语气学了了十成十。   婉婉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又在戏弄她,心下有些愤愤,这个人怎么那么坏心眼!   “卖杏酪咯,新鲜杏酪咯,大官人小娘子都来瞧一瞧咯……”   这家杏酪在顾家附近卖了十多年,婉婉从小就爱吃,听到这声音,就说明快到顾家了。婉婉不想到了家门口,当着爹娘和街坊的面,又被这纨绔抱下去。   到时候,没有人会说这纨绔,只会风传她为人轻浮、不知廉耻。   婉婉咬紧了唇,只得继续低声下气,“回门是大事,那么多人看着,我求你,给我个体面吧!以后,我什么都依你。”   婉婉以为,唐枕是因为她在唐夫人面前应下要管着他那事,所以才用这法子教训她。   唐枕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婉婉的脑回路,见她就为了这点小事,露出这么隐忍委屈忍辱负重的神情,只觉不可思议。   当下没了半点和她玩笑的心思。顿了一顿,他才道:“我也不必你什么都依我。你若是真不想我抱你下去,你就大声说,挺直了腰杆看着我说。”   婉婉一愣,这时候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显然快要到门口了。婉婉一急,终于抬起头说了一句,“我不要你那样!”   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声音有多大,若是崔嬷嬷在,一定会斥责她全然没有女子的文雅端庄。婉婉后悔了,捏着帕子不再吱声。   “对!就是这样!”   双肩突然被按住,婉婉一抬眼,就对上唐枕目光灼灼的脸。   “你刚才那样多好看啊!想要就想要,不想要就不想要,直言拒绝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全凭你心意便可!”   全凭你心意便可……   这句话在婉婉耳边不住回响,她呆呆看着唐枕,久久都回不过神。   之于婉婉而言,这世上有许多须得遵从的规矩礼仪,她幼时也不平过,委屈过,觉得凭什么,凭什么身为女儿家就要遵从那么多规矩体面,凭什么她不能像男子那样出去肆意玩耍呢?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慢慢明白许多道理,知晓凡事不能任性而为,否则不单害了自己,更会连累家族。   “名声”二字,对于女子而言何其重要!   于是后来即使终日被拘在家里,她也不再期盼着出门了。   可是今天,这个她心里一向看不起的纨绔,居然会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婉婉迎着他坦然明亮的目光,明白他没有在玩笑,也不是在骗她。   她心想,哪里有全凭心意便可的?难怪他是纨绔呢,真傻!她八岁就不会这么想了。   虽然如此,可她心里,却莫名泛起一点隐秘的甜意。   “小姐,到了。”翠梅掀开车帘,瞧见自家小姐又被纨绔按着,当即竖起了眉头。   婉婉立刻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裳,而这时候唐枕已经下了车。   婉婉钻出马车时,却见唐枕正对着车门朝她伸手,“来,娘子,为夫扶你下来。”   婉婉:……   她被这从未有过的称呼和唐枕面上虚假的笑意震了一下,一时忘了反应。   唐枕笑容更和煦了,声音也拿捏得分外温柔,仿佛他不是安州城里人人闻之色变的大纨绔,而是一位端方知礼的斯文君子。   “娘子,怎么了?”   婉婉也想问句怎么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终究是没有开口,手指有些颤巍巍地搭上了唐枕的手掌,时刻提防着这个纨绔又要戏弄她。   好在纨绔做戏做到底,稳稳当当扶着她下了马车。   此时顾家人已经接到消息出来了。   顾中朗带着夫人儿子亲自出来相迎。见到这个富贵无双的太守独子,他面上笑容堆了好几层,殷勤得好似见了亲爹,那谄媚模样连婉婉都没眼看。   只有沈氏一直将关切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见她气色不错,面上也没有愁容,倒是松了口气。   一行人入了正堂,立即有下人摆上酒菜。   婉婉这才想起,因为今儿个耽误了那么久,到了娘家居然正赶上午饭,这实在失礼。   她原本该是忐忑不安的,可是看父亲热络招呼他们落座的模样,又觉得哪里都不一样了。   酒桌上,唐枕一改之前的纨绔样,侃侃而谈彬彬有礼,看得婉婉夹着的菜都掉了。她不明白,这明明是个大纨绔,怎么演起戏来竟比台上的名角儿还传神?   顾中朗:“哎,我也曾参与过品评,却屡次不中,想来此生无望为官了。”   唐枕:“岳父何出此言?我看岳父言之有物谈吐不凡,不像无才无德之人,定是那考官出了疏漏,若是您再去,莫说中品,便是上品也未可知。”   顾中朗被他吹得脸红,“哎,我都这把年纪了。”   唐枕立即道:“岳父这叫什么话?我看岳父神采斐然龙马精神,莫说是如今,便是再过二十年,也是……”   啪嗒一声,婉婉夹着的菜掉了。   唐枕立即侧头看她,“娘子,是不是这两日太操劳了?好好坐着,想吃什么告诉为夫。”说着就用公筷给她夹了好几样好菜,一边夹还一边殷勤道:“娘子多吃些,看看你都瘦成筷子了。”   婉婉:……   互相吹捧的氛围突然中断,顾中朗也不好光看着女婿给女儿夹菜,过了一会儿,只好也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给沈氏夹了几筷子,可惜他压根不知正妻喜好,夹过去的菜都是往日里容姨娘爱吃的。   唐枕见状,当即停下筷子,“坊间早就传言岳父宠妾灭妻,可我刚刚与岳父一通交谈,觉着岳父完全不像那种人,现在一看岳父岳母夫妻恩爱,便知传言果真是传言,不能尽信呐!”   顾中朗:…… 第9章 容氏感恩   听到前半句,顾中朗面色一僵,听到后半句,顾中朗面色又缓和过来,还有点臊得慌,赶忙回道:“传言自然不能信,外头人人都说唐家公子是个纨绔子弟,今日见你一表人才举止有度,方知流言误人啊!”   “确是如此。”在婉婉一言难尽的目光中,唐枕好不脸红道:“想我唐枕可是天下难寻的正派人,那些人全是因为嫉妒,才使些腌臜流言坏我名声,真是下作!”   说着说着,他突然一把握住婉婉的手,在婉婉遭受惊吓的目光中信誓旦旦道:“岳父岳母放心,我一定会善待婉婉,绝不叫姬妾之流欺负婉婉。”   自家让妾室压倒正室的顾中朗:……   与此同时,顾家后宅当中,跟着婉婉回门的翠芳进了容姨娘屋子,正看见容姨娘不悦地摇扇子。   翠芳将这两日在唐家的所见所闻都告知了容姨娘。   听说唐枕新婚夜没有与婉婉圆房,反倒今儿个早上将婉婉折腾得又哭又叫,容姨娘哈哈大笑,“唐家虽是高门大户,可嫁给那种纨绔,日子岂能好过?”   婉婉回门,容氏被好面子的顾中朗拘在后宅不许去前面见客,心中有些恼火,此时听见婉婉过得不好,她自然高兴,“我看唐枕要不了多久就腻了她,肯定会纳姬妾,到时候你看着办吧!”   翠芳听明白了,眼睛一亮,“多谢夫人提携。”   这声“夫人”挠到了容氏痒处,容氏微微眯起了眼睛。顾中朗向来听她的,她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回受了委屈,她肯定能讨回更多好处,且先叫沈氏出会儿风头……   前边大堂内,顾中朗和女婿喝酒喝得正欢,见着唐枕之前,他还有些担忧这个高贵的女婿会给他脸色看,见着唐枕后,他只觉得人生再没有这样的知己,当真是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   唐枕继续给顾中朗洗脑,“……这妻是妻,妾是妾,合当各归各位,若是妻妾不正,便如嫡庶不分,实乃祸家之源啊!”   听唐枕提起这事,顾中朗有些心虚,“是吗?”   唐枕言之凿凿,“当然!岳父有所不知,今上最重规矩伦理,还在朝中说若是连这点家事也治不好,若是连区区家事也枉顾礼法,那这种人让他当了官,岂非要搅得天下大乱?”   顾中朗听得心头一跳。   先前唐枕一直捧着他,让他飘飘然觉得自己才学德行无一不好,选官不中只因考官疏漏,可是听得多了,他心里也难免犯嘀咕,若他果真那般好,怎么屡次选官不中?总不可能每一次中正大人都疏漏吧?   可此时听唐枕说出这番话,他方觉耳边惊雷一响,竟犹如醍醐灌顶一瞬清明,是啊!他什么都算了,怎么就漏了家事这一条呢?面前这位可是太守独子,且唐家姻亲当中还有不少在朝为官的,唐家能打听到今上喜好再寻常不过。难怪唐太守有权有势,至今也只两个姬妾,听说还没他年老色衰的正室受宠。   顾中朗再看唐枕,见他喝了酒面色绯红,眼神也不甚清明了,便知他醉了,酒后吐真言!   交代女儿扶着唐枕去歇息,顾中朗在堂中来回踱步,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全是因为治家不正才被中正嫌恶,以致这么多年连个下品都评不上。   往日里他嫌沈氏太过沉闷无趣,觉着容氏温柔解语最得他心,此时却越想越悔,沈氏的确性子沉闷,可她是大家闺秀,端庄一些才合乎身份,毕竟她是一家主母,岂会像容氏那种小门小户里出来的那样曲意逢迎?   再者,容氏虽给他生了个儿子,可那是本分,她仗着儿子恃宠而骄还从沈氏手中夺了中馈,本就不该,掌了中馈这么多年也不肯交还沈氏,可见她还是个贪慕虚荣权势的……   此时顾中朗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逼沈氏将掌家权交出的,只觉得一切都是容氏的错,是她魅惑自己乱了礼法家规,还累得自己这么多年当不上官!   可惜,可叹,没有人与他说真话,还是女婿好啊!   “明年又是一轮擢选,若是我从今日起整治家风……”顾中朗心头砰砰跳,越想越觉得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先让容氏交出掌家权,她一个妾室好好伺候人便是,管家还是得沈氏来,如此方名正言顺。”   “言儿虽是容氏所出,却是我独子,若继续让一个妾养着,只怕将来也要惹人笑话,还是尽早记到沈氏名下,如此庶子变嫡子,想来容氏只会感恩戴德……” 第10章 没有家了   婉婉扶着满脸通红脚步不稳的唐枕走出厅堂,心里还在默背照料醉鬼的二三则,谁料刚刚走出父亲的视线,一直半倚在她身上的唐枕忽然站直了身子,眼神清明神态如常,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婉婉一惊,呆呆看着他。   小花脸活脱脱一个猫猫吃惊的表情包,唐枕一看就忍不住笑了,“哥千杯不倒,才喝那几杯怎么会醉?”   婉婉仍是不可思议,“可,可你刚刚明明……而且你的脸……”   唐枕不以为然,“眼神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脸……”他拍了拍脸,面上绯红之色眨眼就退得干干净净,跟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眨眨眼,低头对小花脸道:“稍稍运气,很容易装出这种醉态。”   运气?婉婉疑惑,“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唐枕:“那自然是因为别人都没哥这么厉害啊!”   婉婉暗道一句不要脸,就听唐枕道:“你闺房在哪儿?带我去见识见识。”   婉婉有些脸热,虽说两人已经成婚,连双腿都被他摸过了,可到底未行过最亲密之事,婉婉在他面前还是有些放不开,此时听他要去闺房,婉婉就如将要剥了衣裳给他看一样,禁不住有些羞怯。毕竟,那可是十几年来从未叫外姓男踏足的地方。   唐枕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见小姑娘垂着脑袋红着耳朵,恍然大悟。一定是小花脸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叫他看到!   以唐枕对个人素质的要求,他应当很体贴地表示自己尊重个人隐私。   可看见小花脸这么羞答答的样子,他竟莫名产生了一种非看不可的渴望。   “怎么,不想让我去?”   婉婉本不该拒绝的,可她突然想起了两人在车里的一番对话,想起了那时候唐枕看着她的眼神,于是婉婉挺直腰背承认了,“不错,我不想让你去。”   说完又抬起眼悄悄去看纨绔,见他果真没有生气,婉婉不觉有些欢喜。   “为什么啊?”唐枕故意皱起眉头,“我的房间都让你里里外外看遍了,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看?难道真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才没有!我闺房从不让男人进!”婉婉当即反驳。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她捏着帕子小心往周围看了眼,此时二人正在园子里的花树下,枝叶繁茂足以挡住二人身形,再者顾家人少,他们身后只跟了翠梅一人,于是小小松了口气。   肩上忽然一沉,婉婉抬起头,就见唐枕一张俊脸凑近,软着声音低低道:“可我又不是外男,咱们之间还分什么你我?你的闺房不也是我的闺房?”   他凑得这样近,婉婉甚至能看清他左眼睫羽下一枚小小的痣,婉婉顿时僵住,不是新婚那夜的紧张不安,反而是一种分外陌生的情愫,婉婉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可这还没完,这纨绔见她没反应,竟还扯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声音也软得像一块甜糕,“算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看,你就让我进去瞧瞧吧,求你了小花脸……”   婉婉心里霎时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但答应了,还拉着唐枕往前走了好几步。   园子里,她出嫁前养着的花都开了,婉婉却无心去赏,她此时心中一团乱麻,既震惊又荒谬,这个纨绔居然冲她撒娇!怎么会有男人向娘子撒娇?还是他这么高大的男人!可她不但不觉得古怪难受,反而……反而心生欢喜。   难道这就是近墨者黑?   婉婉心里有些别扭,明明那样很没男子气概,可为什么细细思量起来,竟还觉着分外受用?   还有他刚才说什么……求我?怎么轻易说出这种话?   ——我求你,给我个体面……   忽然忆起在车上说过的话,婉婉微微一愣,难道……唐枕他是故意的吗?   “怎么不走了?还没到呢?”唐枕低头看她。   就见婉婉抬起头,微微鼓着的脸显出几分气恼,“你,作甚唤我小花脸?”   “这个嘛……”唐枕不禁一笑,“因为你本来就是小花脸啊!”   婉婉一呆。   “啊!那就是你闺房了吧!”   不等婉婉反应过来,唐枕一溜烟就冲了过去,那模样还显得颇得意。   婉婉:……   “小、小姐。”翠梅从方才默不作声地看到现在,觉着自己之前好像误会了,姑爷瞧着,似乎也没有那么坏啊。   婉婉对上翠梅好奇的目光,故作镇定,“没甚,他原就是这么个爱胡来的。”   顾家本就不大,婉婉住着的地方比起唐枕的院子更是小得可怜,穿过月洞门进去,就见一方窄窄的天井被一棵大树占了一半,再往里看,并排的两间一大一小的屋子,大的是婉婉的闺房,小的是翠梅住着的屋子。   分明才隔了两日,可再次走进这里,婉婉竟觉着已经过了几个月。   唐枕已经蹿进了婉婉的闺房,他跑得那样快,婉婉连阻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只希望这个纨绔不要把她屋里的东西弄乱,心里念着在闺中时的画作和绣品,婉婉脚下步子便急了些,忽听见翠梅道:“小姐,秋千架、不见了!”   婉婉微愣,她回身望去,果然没在树下瞧见那架秋千。不止没了秋千,就连她养了好几年,藤蔓爬满了整个架子的凌霄花也没了。   婉婉还记得,每到花期,秋千架上就会开出一朵朵橘色凌霄花,她和翠梅会在花香里荡着秋千玩,娘亲还给她画了一幅画,说她笑起来最好看。   “这闺房也太冷清了。”   屋子里传出唐枕的声音,婉婉心想自己的闺房才不冷清,提着裙摆跨进门,却愣住了。   短短两日,她的闺房已完全变了样子,窗下的绣架、墙上的风筝、床前的字画、桌上的盆景……统统没了,就连她最喜欢的、自己绣了几个月才挂上去的天青色蝴蝶穿花床帐,也被换成了秋香色的帐子。   这间她住了十几年的闺房,此时陌生得像另一个人的屋子。   屋子东侧有书架和书案,唐枕随意翻了翻书,发现都是些治学问的经史典籍,一时震惊又头痛!   什么?小花脸竟然喜欢这些书!   他脑子里立刻就冒出他爹那个老古板和小花脸这个小古板一起逼着他读书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颤。   唐枕呆立在书架前时,婉婉却已经转身往外走,这时翠梅喘着气凑过来,“小姐,我问过、别人了,他们说、夫人要把、这间屋子、收拾给、三少爷、住!”   翠梅口中的三少爷是婉婉二叔的儿子,比她小五岁。   婉婉闷了闷,“我去找娘。”   走进沈氏屋子时,对方正坐在窗下研磨花瓣。   婉婉请了安,就听沈氏道:“已经送唐枕睡下了?他喝醉了,你该留在他身边好好照料才是。”   婉婉没点头也没摇头,犹豫片刻,她问起了闺房的事。   沈氏笑容温和,“是有这么件事,你二叔家的事你也知道,你弟弟正是读书的时候,留在那儿怎么静得下心?”   顾家早已分了家,顾家二爷顾中望就住在隔壁,他是个耽于酒色的浑人,家里整日争吵不休,婉婉有时都要睡了还能隐隐听见声音。   婉婉早就听娘亲说过要把三弟接过来读书,可家中并不是没有空屋,为何非要用她的闺房,还如此迫不及待?   婉婉捏紧了帕子,忽然抬头道:“娘,我不愿,让他们将秋千架搬回来,屋子也要恢复原样。”   婉婉从小到大都很乖,沈氏还是第一次见她态度这么坚决,她静了一会儿,接着道:“你都嫁人了,那地方空着也是荒废,倒不如给了你弟弟,况且那里最是清净……”   婉婉红了眼圈,“可我会常回来看看您不是吗?我来了以后住哪儿?”   沈氏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婉婉,别闹脾气,你都嫁人了,如何能随意回来?你一年能来看我三五次也就够了,况都是在这城里,半日就能走个来回,何须住下?”   婉婉不觉睁大了眼,泪珠晃荡着几乎要落下来,“娘,难道我嫁人了就不是你的女儿吗?我也是顾家人啊,我为什么……不能住下?”   沈氏有些失望,“婉婉,你怎么变成这样,我记得你以前一直很听话懂事。况且哪有嫁了人还住娘家的,你何时见过我住回娘家?你学的规矩礼仪都到哪儿去了?”   婉婉抿紧了唇,好半晌后她才开口,“娘,就一次,就这一次,您就答应女儿吧!”   沈氏一下沉了脸,“婉婉,你是出嫁女,家里怎么能事事如你心意?”见女儿红着眼圈却隐忍着不肯落泪,她缓和了语气,“婉婉,乖,听话……”   ……   婉婉失魂落魄走出了沈氏的屋子。   娘家和夫家……   她原以为自己有了两个家,可其实,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她没有家了…… 第11章 何必委屈   黄昏已至,晕黄的光辉透过窗棂落在唐枕面庞,他双目紧闭盘坐于床上,上身笔直呼吸清浅,垂下的睫羽被暮光映得一片金黄,面庞也被暮光分成了一明一暗两部分,俊美得像一尊雕塑。   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探头探脑,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唐枕是个假人,大着胆子飞进来落他腿上蹦来蹦去。   “嘎~~~”   受惊得变了调儿的鸟鸣响起,唐枕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盯着抓在手里的鸟,像在盯一串已经熟了的烤鸟肉。   “饿死我了,小花脸怎么还不回来?”   “我可是为了你才装醉的,我担心露馅都不敢出去,结果你撇下我就走了,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小鸟在他手里不停发着抖,显然害怕到了极点,而唐枕懒散地往床上一躺,一会儿抬抬鸟翅膀一会儿掰掰鸟嘴巴,嘴里全是嫌弃,“这么瘦,烤了还不够塞牙缝。拿来炖汤倒是勉强。”   小鸟抖如筛糠,连叫也不敢了。   唐枕见它都快吓尿了,大发慈悲将之放走了。放手之前还不忘威胁一通,“先放养,等肥了再宰。”   小鸟扑棱扑棱扇着翅膀,东倒西歪地飞走了,速度却很快,也许它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里。   玩归玩,到现在婉婉还不回来,唐枕不免有些担心了。   不会被那个容姨娘欺负了吧?   唐枕一边开脑洞一边往外走,拐过一个弯瞧见翠芳,就问对方有没有见到婉婉。   翠芳抬头看见姑爷那张脸,只觉心头砰砰直跳,她只是个丫鬟,不同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她时常要出去替容姨娘买些脂粉零嘴,见过的男子自然不少,可正因为见得多,她才明白似姑爷这般俊俏的郎君有多难得。想起容姨娘的那些话,翠芳不禁红了脸,细声细气道:“大少爷,奴婢刚从老爷夫人那里过来,都没瞧见少夫人,不过顾宅就这么大,少夫人兴许是去园子里赏花了,奴婢带您过去找找吧!”说着还情意绵绵地看了唐枕一眼。   唐枕却没答应,摆摆手道:“你忙你的吧!我知道园子往哪儿走。”话音未落就转身走了,他生得高大,腿也长,走路又快,一步赶得上翠芳四五步,翠芳追着跑了几步,见路过的丫鬟都看着自己,一时又羞又恼,再一看唐枕连影子都没了,只得作罢。   翠芳以为自己没有勾引成功,却不想唐枕的确将她放在了心上。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小花脸的陪嫁都不大行啊,一个办事利落却是口吃,另一个瞧着比小花脸还胆小羞涩,这要真出了事,岂不是要躲到小花脸后边去?要不给她换个厉害点儿的?不行不行,小花脸心思敏感又爱哭,她要以为我故意换掉她的人怎么办?”   唐枕一边琢磨一边将园子里翻了遍,假山下的洞穴他都钻进去看了眼,却连小花脸的一根头发都没找着。   在园子里转了一会儿,他忽然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只大花瓶,几步过去凑近往里看。   “姑爷,你在看、什么?”   翠梅的声音忽然响起。   唐枕脱口而出,“找婉婉。”   翠梅瞪了瞪眼睛,不可思议,“小姐怎么可能在那里!”她突然就不口吃了。   唐枕嘴上说,“我就随意看看。”也许小花脸会缩骨功,是个深藏不露的呢?他总得什么地方都翻一遍吧!要不然错过就可惜了。   这时翠梅就道:“小姐,一直在、夫人那。刚刚才、回房。”   唐枕惊讶,“方才那丫鬟不是说她没在老爷夫人那儿瞧见婉婉?”见翠梅迷糊,他补了一句,“就跟着你一块陪嫁的那个。”   翠梅这时明白了,有些义愤填膺道:“翠芳才、不是、小姐的、丫鬟!她是、容姨娘、的人!她……一直唤、容姨娘、做夫人。虽是、陪嫁,可……卖身契、还在、容姨娘……”   唐枕没等她说完就离开了。他很快回了婉婉的闺房,屋子里却没有任何人影。   唐枕转身就要走,还没跨出门槛,脚下忽的一顿,他侧头,看向屋子里紧闭的衣橱。   漆黑一片的衣橱内,婉婉正抱膝缩在里边无声流泪。   这橱子里所有物件都搬空了,可这是婉婉屋子里唯一一件熟悉的东西了。她缩在这里边,就仿佛回到了幼年和丫鬟捉迷藏的时候,只要一打开柜门,外边似乎就还是熟悉的闺房,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吱呀一声轻响,柜门被人打开了,婉婉茫然抬起头,看见一双熟悉的明亮眼眸。   “哈,总算找到你了!”   唐枕还以为婉婉孩子心性,是故意躲在里边让他找,却没想到他打开柜门,会看见一双布满泪水和委屈的眼。   他愣了一愣,就这么一失神的功夫,眼前的柜门啪一下又合上了,他仿佛透过这个勾画了仙娥花卉的木门,看见了一个死死把住柜门不放的受伤灵魂。   唐枕沉默一会儿才开口,“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忽然间像是被人戳中痛脚,站起身在小小的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你跟我说,我去教训他!”   小小的衣橱里没有动静。   唐枕开始一个一个数凶手,“是不是那个容姨娘?听说你从小就受她欺负!”   “还是顾中朗?我要叫他知道,就算他是你爹,也不能欺负你!”   “难道是你娘?不是我胡说八道,这个年代做父母的,真有许多自以为是的,觉得子女就该受她掌控,就该听她安排……太傲慢太高高在上了!我要去跟她讲讲理,就算她生了你,也不能随意给你气受……”   唐枕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婉婉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才慌忙将门打开,“你不要去!”   对上唐枕回头看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何,婉婉的泪流得更凶了,一开口就是哭腔,“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她慢慢垂下头,“是我自己做错事。”   闻言,唐枕静静看了她良久,直把婉婉看得心慌了才开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委屈,为什么要哭?”   婉婉怔住了,是啊,她做错了事,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委屈? 第12章 婉婉变了   婉婉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自己真的变了,变得不懂事不守规矩了,所以明明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偷偷摸摸躲起来哭,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婉婉觉得惶恐。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为什么要搬走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占去我的闺房,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婉婉心里矛盾极了,睁大眼睛茫然看着唐枕。   却见唐枕在她面前蹲下身,对她道:“我们说说话吧!你要出来还是继续坐在里边?”   与他目光对视,婉婉又一次想起了他在车上说的那句话——想要就想要,不想要就不想要……   仿佛受到鼓励,她抱着膝盖小声说:“我不想出去。”   才被娘亲否定过的婉婉,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她担心这个人也跟娘亲一样,于是一瞬不瞬盯着他,就见唐枕松了口气,还冲她笑,“好,你等会儿。”   他找出火折子,在屋子里点了好几支蜡烛,又将所有窗子都关了,只留一扇被花树挡了大半的小窗……   婉婉缩在衣橱里,看见他走来走去忙忙碌碌,最后看见他抱着一团被子过来。   “这橱子里都是硬邦邦的木板,你坐里边不难受啊?先出来,给你铺几层被子。”   婉婉:……   他的语气和神情突然那样温柔,婉婉一时呆呆地忘了反应。   唐枕见婉婉的视线只茫然地跟着他转,脸上还那么多泪痕,呆头呆脑一个呆呆的小花脸,还呆得挺可爱。   于是凑过去,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抱过衣橱里的小花脸,在小花脸啊的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经往衣橱里铺好了被子又将她重新塞了回去。   硬邦邦的衣橱里忽然变得又暖又软,婉婉靠坐在被子上,一会儿摸摸身下的被子,一会儿揉揉被唐枕抱过的地方,眼睛里满是吃惊。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为什么他力气总这么大,又这么快呢?   婉婉一时连委屈都忘了,心中满是惊叹。   唐枕盘腿坐在地上,看她一副稀罕样儿,语气颇为自得,“怎样?哥厉害吧!”   几支蜡烛点亮了昏暗的屋子,火光倒映入唐枕眼底,仿佛他的眼睛在发着光。   又暖,又亮。   这是足以吸引任何人的东西,自然也吸引着婉婉。   打从与这位传闻中的大纨绔相见,对方似乎总那么好,可是……她却连躲起来偷偷哭都叫他瞧见,婉婉觉着自个儿很没出息,还很丢脸……   她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偏偏纨绔还在不停说,“我厉害吧是不是很厉害?快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婉婉只好点头,“嗯,你很厉害。”   “这就是了,我这么厉害,有什么能难倒我?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哭。”   婉婉一愣,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唐枕,对上他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心口忽然一酸,泪水又掉下来了。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再笑话我。”她小声哽咽。   唐枕抿着唇,严肃又正经地点头。   婉婉看了一眼关紧的门窗,方才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将自己与娘亲的争执说了。   “我……我是不是很坏?娘亲说我已经嫁人了,不该再赖着家里的屋子。可这儿是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我……我舍不得……”婉婉边说边抹着眼泪,“娘亲说,嫁出去就不是顾家的人了……我心里难受。”她以为,就算自己嫁人了,这家里也总会有她的位置,可她如今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客人”。   泪水模糊了双眼,婉婉看不清唐枕的神色。   她想,他一定也觉得她不懂规矩,一定也觉得她无理取闹。   他一定会说,每个女子都是如此,偏偏就你矫情。   “你没有错!”   婉婉一呆,她眨眨眼,泪水从眼眶里滚落,眼前清晰了一瞬,唐枕郑重的模样落入她眼帘。   “你没有错。”他重申了一遍。   婉婉怔了怔,却不觉欢喜,反而无措起来,“可是……娘亲说……她们都说一直如此……”   婉婉语无伦次,她看着唐枕,眼神既期盼,又害怕。   小动物一样惹人怜爱。   唐枕真想用力薅一把她的小脑袋,然后拍着胸膛表示哥给你做主。“说的人多,一直如此……就是对的?我还觉得现在的选官制都是错的。皇位世袭也是错的。”   婉婉睁大了眼睛,头一回意识到唐枕有多大胆,他竟连皇帝都敢编排!   唐枕双手抱臂,一脸不爽,“每当他们说该如何如何时,我就问,为何非要如此。他们千篇一律只有一个意思,要么说这是规矩,要么说自古以来人人如此,让他们讲出个道理来,讲不出。”   他摊手,一脸无奈,“后来我明白了,他们就是一群被规矩教坏了脑子的木头,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仿佛自己哪里跟别人不同,就是坏了规矩羞愤欲死。我说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他们就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说亲戚邻里表面过得去就行,他们非要我跟一群没见过几次的人亲亲热热,我可去他的,当场掀了桌子,从那儿以后再没有人在我面前唧唧歪歪。”   婉婉瞪圆了眼睛看他,既觉得果然是纨绔做派,又不禁对他这样随性而为的性子生出向往。   看小花脸不再掉眼泪,唐枕心情也跟着好了点,“这儿是你从小住到大的地方,感情深厚难以割舍不是人之常情?一出嫁就要你舍弃这里全心全意融入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本就违逆人性,还不许你委屈难受了?你有什么错?你当然没有错。”   婉婉愣愣看着他,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如果被嬷嬷听到,她一定会说这是离经叛道。可是……“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唐枕眉毛一挑,“你自然会觉着好受,因为我说的这些可是无数劳动人民总结出来的真理,领先这个世界几千年。”   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可真好看,婉婉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垂下眼去,“虽然你说的我听不大明白,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渐小,却分外温柔。   唐枕耳朵动了动,目光不禁落在小姑娘脸上,她仍抱膝缩在那里,烛光下,尤带泪痕的面庞染着淡淡红晕,像一支沾着露水的、羞怯的花……   唐枕不觉失神,等反应过来后他尴尬得耳根都热了,一会儿揉眼睛一会儿敲脑袋,发现婉婉好奇地看过来,立刻开始为自己奇怪的举动找借口,“额,你也许不知……这世上,多的是能蒙蔽我们眼睛的东西,而有的时候,我们的脑子也不好使,它可能还会骗你。”   婉婉跟着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前一句她能听明白,可是后一句她就不懂了,人的脑子,怎么还会骗自己呢?   唐枕:“你心里分明委屈,分明不快,分明不愿,可你的脑子总在说这是应当、这是规矩、这是体面……这难道还不是它在骗你?”他越编越顺、越说越觉得在理,又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可只有这颗心,它是最懂你的,它知道你受了委屈,它知道你被人伤害,所以它在痛苦,它发出警示。这就是你明明觉得自己做错,还如此难过的原因。”   婉婉双手捂住自己心口,细细感受那里的跳动,既新奇、茫然,又不由动容。   唐枕这样说,让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住了个精灵,时时刻刻担忧她、爱护她……   唐枕见她捂着心口满脸感动,诧异的同时又被萌到了,这……小花脸这么快就相信了?这也太可爱了吧!   婉婉摸着心跳若有所思,“所以,日后我若觉得自己错了,心里却十分委屈,那就是我被脑子骗了,我的心在提醒我,所以我要按自己的心意来,不应为此苛责自己?”   唐枕见她这么快学以致用,当即点头,“不错,你要记住,任何人都不能给你委屈受,哪怕是我也不行。”   闻言,婉婉眼睛里水波晃动,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从来只有人教导她如何服侍夫君,却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当夫君说出这番话时该如何回应。   可她心里,暖融融一片。   从前,她一直觉得这人是个大纨绔,每日头顶一个“忍”字,想着忍一忍,熬一熬就过去了,一想到要跟他待在一块,就紧张得连手都在抖,后来即使知道这人没有那么坏,她也总小心翼翼,担心自己哪里不如他意就会被苛待,可是如今,她由衷觉着,这个人很好,和他待在一处,她心中不觉欢喜。   她眼巴巴看着唐枕,“那我娘为何要这样做,她以前明明对我那么好。”仅仅隔了几天,仅仅因为她嫁了人……   唐枕不知道沈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见过她和婉婉怎么相处,更做不出为了安慰婉婉就说沈氏坏话那种事。但看她生了婉婉,又在这种环境下把婉婉教成个单纯性子,让婉婉面对自私的父亲和姨娘都没有多少怨气,他就对沈氏生不出恶感,只能根据他的经验去猜测她的动机。   “就算按那些破规矩,也没有这么快将女儿闺房腾空让给别人的。虽说你闺房的位置确实离你二叔最远。”唐枕沉吟道:“也许你娘另有私心。”   婉婉呆住,就听唐枕继续道:“你想想,你娘就你一个女儿,嫁给了我,你弟弟又是被妾室生养的,心里不可能敬她,而你二叔人品不行,原配又去得早,你堂弟无依无靠的,若是受你娘照拂,日后可不得记着你娘的恩情?我猜,这才是你娘这么着急的原因吧!”   婉婉眼圈微红,原来在娘亲眼里,她这个亲女儿还不如堂弟可靠吗?   可念头一转,婉婉想起自己出嫁前心如死灰的模样,那时候她一心觉着这辈子没了指望,又哪里来的心力照顾母亲?所以娘亲只是想为将来找个依靠而已。   可是娘亲为何不明说?若娘亲事先问过她,她肯定会答应的。   小花脸的面色变幻好几回,唐枕看她好像想明白了,问她打算怎么办?见她犹豫,唐枕道:“那不然,我将这座宅子都买下来,另给岳父岳母找个住处,咱们从太守府里搬出来住这里,你就能将这里恢复原样了。”他越说越觉得这样不错,“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妻家’怎么样?到时候我让我爹题字,找人做个气派的牌匾往大门口一挂,到时候人人都知道这是咱们两个的家!”   婉婉听得都呆了,一时间仿佛翠梅附体,结结巴巴道:“这、怎么、可以!”   唐枕诧异,“怎么不可以?有娘家婆家岳家夫家……就不许有个妻家?”   婉婉真不知该如何说服他,只得道:“哪里有……这样的,古来今来都没有……”   唐枕一听反而高兴,“没有这样的才正好呢,我唐枕就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他摆手,“你不要劝我,我明天就让人给岳父他们找住处,等搬过来以后,你在家里想做甚就做甚。我一回来,你就让丫鬟站在那儿喊‘欢迎少爷回到妻家’,然后我就推着你荡秋千……”说着他目露憧憬,拍掌道:“我还没有玩过秋千呢,到时候我一推,把你荡到天上去,等你落下来,我就稳稳接住你……”   婉婉:……   凭个秋千,怎么就能将人荡到天上去?就算真能荡到天上去,怕是没等他接住,她就摔惨了。可不知怎么的,想象那个画面,婉婉竟不觉抿出个笑来。   夜色静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响。   婉婉一抬眼,就瞧见了唐枕目光灼灼的模样,对上这样炙热的视线,婉婉不觉慌起来,“看我作甚?”   唐枕依旧盯着她看,“小花脸,我想……”   婉婉捏紧了袖子,他想干什么?   唐枕:“我想捏你的脸。”   婉婉:……   她蓦地想起来昨晚他将自己掐得那么疼,红了半天才褪下去的情景,婉婉有些生气地鼓起了脸,“不许。”   被拒绝的唐枕叹了口气。他还以为婉婉对他的好感度很高了可以任他捏脸了呢,看来还需努力啊!   玩闹归玩闹,婉婉还是拒绝了唐枕搬出来的提议。   见她神情坚定,不像是碍于情面,唐枕疑惑,“为什么?”片刻后他恍然,“难道你是觉得‘妻家’不像个正经宅邸的名字?那好办啊!就还是叫‘顾宅’好了,连牌匾都不必换。”   婉婉却还是摇头,她小声说:“我才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娘亲她们住得更久,要让她们搬出去,她们不是会比我更难受吗?如今管家的还是容姨娘,若是搬到别地儿去,她找由头给娘亲安置向阴的屋子怎么办?她本就体弱,会受不住的。再有,公公婆婆盼了那么多年才盼到你成亲,他们对我也很好,若我成亲才几天就拐了他们儿子搬出来,他们心里该有多难受?那我也会难受的。”   说着为别人考虑的话,却没有半分自觉大方的得意,认认真真像在考虑出太阳晒被子这种寻常的事。   烛光下她耳珰轻晃,眸光较珠光更美三分。   唐枕看得呆了,回过神后按着自己砰砰跳的心脏讪讪笑了几下,“哈哈,你想得真周到。”   婉婉一直在心里夸唐枕聪明,还一直偷偷羡慕他自在洒脱。此时被唐枕夸了,她羞涩地抿唇垂眼,心中有小小雀跃,也就没注意到唐枕那不自然的情态。   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她离开呆了十几年的地方尚且难受,唐枕在太守府住了二十几年,他又有多不舍?太守府那样气派,他搬到顾家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得惯?更何况,他搬到顾家住,别人会怎样看他?他名声已经那样差,婉婉怎么忍心往上面添柴加火?   唐枕待她好,她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半晌后,唐枕才道:“你怎么打算,我支持你。”   从前都是别人安排婉婉如何如何,这还是婉婉第一次感受到被尊重,她小声道:“明天,我去跟娘亲把东西都要回来。我……我想带回去。”她想,如果唐枕不答应,她陪嫁里还有个小庄子,大件东西就都送到庄子上。   唐枕:“带回去就带回去呗,不过我那屋子格局都定好了,那些大件家具肯定不能放进去了。”见婉婉眼里的欣喜暗淡下去,唐枕心里一乐话锋一转,“不过咱家院子那么大,收拾两间屋子出来也不是事,正好院子里有棵树,就将秋千架和凌霄花都移过去,再把屋子布置得跟你闺房一模一样,不就相当于你将闺房一块搬过去?”   婉婉双手不觉捏紧,期盼看着他,“当真?”   唐枕扬眉一笑,“那当然!我说过会支持你的!我家就是你家,你家就是我家,你什么也不必顾忌。”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婉婉躺在床上,总不由想起唐枕对她说过的话。   ——你在家里想做甚就做甚……   ——我家也是你家,你家就是我家,你什么也不必顾忌……   她想,唐枕好聪明,自己没有明说,可他已经看出来了。   她侧身向外,轻轻唤了两声,“夫君……夫君?”   几步开外的软塌上,唐枕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却传来了回应,“有事?”   婉婉小声道:“夫君,到床上来歇着吧!”   唐枕:……   他浑身一抖,十分害怕小花脸让他履行夫妻义务,赶忙道:“这不好吧!毕竟是在你娘家,与你清誉不好。等回去……”就有法子拖延了!   婉婉脸一红,结结巴巴补了一句,“夜里凉,我……我担心夫君……受凉。”   原来是这样!唐枕松了口气。“不必,我天生火气旺,况且你那张床太小了,我躺进去伸展不开。先将就一夜,你快睡吧!”   婉婉那边轻轻嗯了一声,再没了动静。   小姑娘睡眠好,不一会儿唐枕就听见了熟睡的呼吸声。他松了口气,也打算睡了,只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坏了!”半晌后唐枕猛然坐直身子,“我忘了吃饭!” 第13章 沈氏对账   “听说昨儿个夜里厨房进老鼠了。”   “是进了贼吧!什么老鼠能一夜吃光十斤馒头五斤羊肉?”   “怕是得有人那么大的老鼠吧!”   顾家两个丫鬟小声说着话从廊上经过,瞥见迎面而来的两人,立即欠身行了一礼。   “姑爷小姐好。”   唐枕:“你们也好。”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丫鬟身前经过,待他们走远,两个小丫鬟才惊叹起来。   “原来姑爷生得这般好啊!跟小姐真般配。”   “就是生的太高了……”   一大清早,顾家正院已经摆上了朝食,顾中朗和大小老婆一块等着,见女儿女婿进来,顾中朗面上立即堆起了笑。   “贤婿快坐!家里吃食粗陋比不得太守府,你可莫要嫌弃。”   “岳父这是说的什么话?”唐枕的“好女婿”人设稳如泰山,三言两语又将顾中朗哄得团团转,一顿饭吃完,顾中朗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早饭过后,几人在正堂说了会儿话,唐枕便提出要带婉婉回去了。   顾中朗还叹了口气,只可惜不能将女婿再留几天与他促膝长谈。   婉婉见状暗暗想,爹要是知道唐枕都是装出来的,也不知会不会惊得摔个跟头。   顾中朗正要亲自送女婿出门,就见这高大俊朗的女婿忽然回头,对跟在他身边的容氏道:“这位就是容姨娘吧!”   容姨娘早就想见见唐枕了,倒不是她有什么别的心思,只因唐枕是太守独子,她要是能在唐枕跟前说上话,对她儿子的前程大有好处,毕竟她跟沈氏的斗争由来已久,谁知道沈氏会不会教唆女儿去吹枕边风?   可惜今早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见客,唐枕却只顾着和老爷闲谈,她是半句话都插不进去,原本已经放弃,没想到峰回路转,唐枕人都要走了,竟突然提起了她。   容姨娘当即满面笑容地上前,“是妾身不错。”她暗想,莫不是翠芳这步棋起了作用?   果然,下一刻就听唐枕道:“听说翠芳是你送给婉婉陪嫁的丫头?怎么卖身契还在你那儿?”   听得这话,顾中朗面色一僵,暗觉丢脸。容姨娘却没瞧见他的脸色,心中暗道:依婉婉的性子,必不会同唐枕提起这些,莫非是唐枕看中了翠芳?所以才借着给婉婉出头的名义跟她讨要丫鬟?   容姨娘半点不觉意外,唐枕是个出了名的酒色之徒,秦楼楚馆哪一家他没光顾?身边放着个翠芳这样漂亮鲜嫩的小丫头,他能忍着不去碰才怪!   心念转动间,容姨娘面上先是一愣,仿佛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下一刻却露出了懊悔之色,“哎?哎!真是糊涂虫!我竟将这大事给忘了!”   说着又愧疚难当地朝婉婉欠身赔罪,“婉婉,都是姨娘的错!当初婚期定得紧,夫人又病了,只能一切由我操办,事事都要忙,我还道已经办得尽善尽美,没成想竟将卖身契给忘了。你放心,我立刻叫人去取来给你!”   说着转身唤来身边的大丫鬟,催促她赶紧去将卖身契取回来。   顾中朗在一旁看着,见容氏处事还算有分寸,没叫出身高贵的女婿笑话,面色顿时缓和了不少。   很快,大丫鬟将卖身契取来,容姨娘笑着将卖身契递到唐枕手里,同时对一旁的翠芳道:“好好伺候姑爷小姐,万万不可没了规矩!”翠芳的老子娘还在容姨娘手下,她倒不担心拿捏不住她。   翠芳心头砰砰跳,没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当即喜笑颜开地应了。   婉婉在一旁看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唐枕刚塞进她手里的卖身契,就被她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事情办定,几人往外走,刚跨出大门门槛,就发现门口除了接他们回去的马车,还有另外一辆车,装的是从婉婉原来闺房里搬出来的东西。   沈氏对婉婉道:“你的东西我都好好让人收着,一件也没丢。”   婉婉轻轻应了一声。   沈氏叹了口气,“昨日……你莫要怪我,女儿家出嫁,哪个不是这般?你如今嫁了人,也该长大了。”   “娘,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婉婉虽仍因娘亲的做法而介怀,可她已经明白,娘亲在家里的处境其实比她更难,娘亲这些年过得这么苦,她为自己将来谋个依靠并没有错,比起自己,婉婉更希望娘亲能过得好。   只是,看见跟在唐枕身后的翠芳,婉婉又闷闷的,有些不高兴,即便上了车后发现唐枕使人给她买了杏酪,她也觉得别扭。   唐枕却以为她还在难过她娘把她当外人,于是安慰了她几句,谁料他说得越多婉婉越不开心。   唐枕非常震惊,难道小花脸是这么喜新厌旧之人?他的安慰方法才隔了一夜就变成了烂菜叶臭猪肉,小花脸连看一眼都不乐意?   唐枕感到失落,觉得是自己和小妹妹的代沟太深了。   手指在膝上敲了敲,他忽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目送着马车离开,顾家人才转身回去。   沈氏这些年早被顾中朗寒了心,这下面子做完,她抬脚就要回自个儿屋子,却被顾中朗叫住。   “夫人慢着,我有话要与你说,且来正堂。”   沈氏一愣,又见顾中朗对容姨娘道:“你也一起来。”   容姨娘扶了扶发髻上的金簪,朝沈氏挑衅一笑。   沈氏并未在意,抬脚就要往正堂走,却被身边丫鬟拉住,“夫人……”   论相貌,容姨娘其实远不如沈氏,但她比沈氏年轻好几岁,又肯放下身段逢迎男人,比起总是板着个脸的沈氏鲜活许多,也就格外得顾中朗宠爱,而在容姨娘生下儿子后,她的地位就更不可撼动了,每次有什么必须让沈氏出席的场合,过后容姨娘总能拿到更多好处,仿佛不让她一个妾出来待客就是委屈了她。   丫鬟想到这点,就又气愤又担忧,每次老爷喊夫人过去准没好事,也不知那狐媚货色又要支使老爷从夫人这里抢走什么东西。   沈氏却摇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坏事?”   丫鬟愣住。   待所有人都在正堂站定,顾中朗才轻咳一声,说出了他的决定。   话落,堂中一片静默。   容姨娘面上得意的笑咧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见鬼似的瞪着顾中朗。   其他人面色也相差无几。   顾中朗也懒得看她们什么反应,自顾自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须慕,你将管家钥匙和账目都交还给夫人。”   须慕是容姨娘出嫁前的闺名,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顾中朗,“老爷,你是不是说错了?这中馈我管了这么多年,怎么……”   顾中朗已经将这么多年选不上官的事都怪罪到了容姨娘身上,要不是这妇人不知本分,怎么会勾得他连礼法都忘了?此时见她居然敢质问,顾中朗也起了火气,“当初是夫人身子弱没精力去管,才叫你代为管家,这么多年过去,你不知从中捞了多少却还不知足?一个妾室,你还当自己是正头娘子?”   顾中朗从未对容姨娘说话这么难听,容姨娘面色难看,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勉强露出个笑脸,“老爷,是妾身逾越,这中馈本就该夫人管,我明日就交还……”   “不必明日,就今天!”顾中朗恨不得赶紧正了家风叫世人看看,怎么肯让容姨娘拖,“还有言儿,从今日起也记到夫人名下,我已使人去请几位族老,午后就开祠堂写族谱。”   这下容姨娘彻底笑不出来了,如果说中馈权是她手心里的一块肉,那儿子就是她的命!顾中朗这么做,岂非是要把她的命生生交到沈氏手里?   容姨娘当然不愿,当即就哭闹起来,想唤醒这些年老爷对她的宠爱,却不料顾中朗早就不耐烦了,一巴掌将她嘴都扇歪了一边,“妾就妾,果真上不得台面!”   顾中朗此时愈发庆幸,幸好他果断,不然再被这妾室搅合下去,他这辈子都不要想指望官途。   想到这些年对沈氏冷淡,顾中朗难得有些几分愧疚,很是温和地与沈氏说了会儿话,容姨娘则捂着脸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待顾中朗走后,容姨娘冷笑起来,“这女儿嫁的好就是不一样,随便几句话,就叫家里翻了天。”她以为是婉婉凭唐家儿媳的身份给沈氏撑腰。   如今二人境况逆转,沈氏却没有半分得意,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丫鬟很是高兴,“太好了,老爷终于醒悟了,夫人,您可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沈氏却面色淡淡,顾中朗为人自私自利,她早已看透,今日他能因为唐枕几句话废了容姨娘,明日他就能因为别的理由转过头来对付她……说到底,错的是男人,可她们女人却只能跟畜生一样在笼子里都争斗不休。   中馈重新回到沈氏手里,她院里的人都欢天喜地,当年陪着沈氏嫁到顾家的丫鬟如今都成了年华已逝的妇人,却高兴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夫人,这么多年,您可算是熬出头了。”   沈氏却叹了口气,神色间并不见有多高兴。   沈嬷嬷道:“夫人叹什么气,难道是因为小姐?哎,小姐一出嫁,容姨娘就到老爷那儿去吹风,要将小姐的闺房弄给她娘家侄女住,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幸好被下头丫鬟听见,夫人才能抢先一步……三少爷是个好的,将来真要有个什么事,他也能为大小姐出头。”沈嬷嬷絮絮叨叨,“夫人,昨日您为何不同小姐说实话,小姐当时多难受。”   沈氏:“有甚可说的?说了就不用将她闺房腾出来?婉婉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不跟她说狠话,她必定总想着回来看我,她嫁的是唐家,又不是小门小户,高门大户规矩重,那样的人家迎娶婉婉,不就是想要一个听话好拿捏的媳妇?若被太守夫人看出她心思不在唐家,婉婉焉能好过?毕竟这家里可没人能给她撑腰,她只有去讨好唐家……”   说到最后,沈氏微微红了眼眶。   沈嬷嬷想起往事来,也不禁泪湿了衣襟,“当年……若非主家犯了事,您的父兄皆被流放,无人能为您撑腰,又何至于被这顾家欺负,叫一个妾室爬到头上,小姐又何至于养成这副怯懦性子……”   “别说了。”沈氏抹了抹眼角,“办正事吧!事出突然,容姨娘必定来不及做假账,咱们赶紧将账目细细对一遍,把欠婉婉的嫁妆补上。”   当初唐家下了那么多聘礼,一是给顾家,酬谢多年养女之恩;二是给婉婉留做体己钱。   一般人家心疼女儿的,除了聘礼如数陪嫁,还会另补一份嫁妆,只他们顾家,贪得无厌,拿了一半还不够,连本该给婉婉的也扣了去。   “趁这几日,赶紧对完赶紧送过去,顾中朗到时想阻拦也来不及了。”沈氏喃喃念叨。 第14章 婉婉哭了   对顾家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各怀心事的婉婉和唐枕沉默地回到了太守府。一回去就听说唐夫人闪了腰,两人赶忙过去看望,见并没有大碍只需休养几日,才返回自个儿小院。   此时崔嬷嬷等人已经在小院等着了,见自家姑娘眉眼恹恹,反倒是翠芳一脸喜色还时不时往唐枕那儿看,心头就咯噔一下。   不动声色迎了两人进屋,崔嬷嬷见小夫妻间气氛古怪,姑爷找了个由头就去了外边,小姐也没有半分挽留,顿时暗觉不妙。   将丫鬟们都遣出了屋子,崔嬷嬷坐到婉婉身边,问她怎么了。   婉婉捏着帕子,闷闷道:“我不高兴。”   崔嬷嬷叹口气,“同姑爷闹了?”   婉婉:“我倒宁愿是和他闹了。”   这语气……   崔嬷嬷听出她对姑爷比之前亲近了许多,心头略略一松,“姑娘有什么事,不妨与我说说。”   对!她还有崔嬷嬷可以商量!   婉婉当即将今日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出来,说到最后才委屈起来,“他要想纳了翠芳,我还能不同意?可他连问也不问,就去跟容姨娘要人,他、他将我置于何地?”   崔嬷嬷沉吟道:“可我看姑爷对翠芳并无青睐,兴许姑爷只是想为你出头而已。”   婉婉不信,“我早就听说,他喜爱那种妩媚妖娆的年长女子。翠芳比我大了两岁。”陪嫁丫鬟有不少是主母用来笼络丈夫的,沈氏在家中没甚权力,婉婉这里就被容姨娘塞了人。她原本很是瞧不上翠芳,觉着她形容做派不似良家女,可自从知道了唐枕的喜好,她觉着自己跟翠芳站一块,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崔嬷嬷觉得是婉婉想多了,“翠芳那丫头生得也就那样,如何配与你相比?况且姑爷什么姿色没见过,怎么会看上她?”   婉婉脱口而出,“兴许他饥不择食呢?”话落她赶忙将帕子捂了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后悔。   崔嬷嬷也觉得荒唐,自家姑娘向来规矩娴雅,怎么竟说出这种话?   对上嬷嬷震惊的目光,婉婉羞愧地垂下头,有些难以启齿,“夫君他……未曾碰过我。”   什么!崔嬷嬷急道:“那昨儿个早上,你们在房里……”   婉婉老实答道:“我摔了,他给我揉伤。”   竟是如此……崔嬷嬷双肩一下塌了下去。   婉婉见崔嬷嬷如此失望,更是羞愧难当,正要说话,屋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婉婉……婉婉……”唐枕几步奔了进来,“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婉婉刚刚站起身,就被唐枕拉了出去,他做事风风火火,等婉婉有机会说话,载着两人的马车都快奔到城外了。   撩开车帘看了眼,婉婉见马车越走越偏僻,不由问:“夫君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唐枕扬眉浅笑,“带你去兜风。”   他笑起来那样好看,可婉婉想到他以后不单是自己一个人的夫君,心里就难受起来。   马车停在郊外一处民宅前,已经有人候在那里,见唐枕下马车,赶忙将一件东西推了出来。   婉婉好奇看着,那是一件黄铜色物事,前后都有轮子,十分古怪。   见小花脸好奇,唐枕自豪道:“这叫自行车!可是我花了好几年找了不少帮手才弄出来的,你运气好,直接享受成果。”   婉婉:……   唐枕遣退了其他人,先坐上去踩住脚踏,而后对着一脸懵懂的婉婉道:“快上来啊,坐这儿。”拍了拍单车后座。   婉婉:……   就后面那一小块板子,能坐人?   出于对唐枕的信任,婉婉小心翼翼侧坐上去。   唐枕心想,骑车带着小花脸兜风,多浪漫啊!她一定会开心吧!   慢悠悠带着婉婉骑了一小段路后,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盘旋在两人头顶,嗖嗖嗖甩下了几点鸟粪,但准头差了点,都落在了地上。   唐枕眉峰下压,认出了这只搞事的鸟。他心里冷笑,一只野鸟也想跟我斗?随即对身后的婉婉道:“抓稳咯,我要加快了。”   婉婉茫然四顾手足无措,抓……抓哪儿?   下一刻,唐枕脚下用力猛蹬几下,车子飞一般冲了出去。   将婉婉留在了原地。   婉婉:……   婉婉哭了。 第15章 和我圆房   那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啾啾叫着跟了上去,一边飞一边竭力往唐枕头上甩鸟粪,仿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唐枕踩着自行车左突右闪,速度快到轮子几乎只剩个残影。   那小鸟跟了他半天,愣是没能砸中他一次,最后累得连翅膀都扇不动了,只飞得稍微低了一些,就被下边伸上来的一只长手抓了去,小鸟瞪大圆溜溜的眼珠,嘎一声叫出变了调的鸟鸣。   唐枕一手抓着鸟,一手捏住把手,呲一声,车子在平整的黄土道上停下,他抓着鸟侧身回头,笑道:“婉婉你看,抓只鸟给你玩。”   身后,空无一人。   唐枕看了看空空荡荡的车后座,又看了看身后荒无人烟的道路尽头,罕见地露出几分迷茫。   婉婉……跳车了?   ***   城郊并不都是没有人烟的荒地,但唐枕带着婉婉来的这个地方,土地贫瘠山坡居多,婉婉只觉走了许久,都没见着一个可以问路歇息的人家。   从车上摔下来时,婉婉双手碰到了地面,娇嫩的皮肤被地上的沙石磨破,留下三道小小的划痕,其中两道还渗出了一点血。   这点小伤,甚至无需去管,第二日再去看,也就痊愈了。   但婉婉是个从小娇养在闺中的,莫说双手,就连鞋底都没踏上过几次这郊野的沙土,此时双手被划破,她当即掉了几滴眼泪,忍着疼将手上沙土清干净,一抬头,却发现茫茫荒野中只剩自己一个了。   荒野的风一吹,婉婉浑身一寒,只觉得那些高高的野草、陌生的山坡后都好似藏了人,随时都会冲出来。   “夫君……夫君……唐枕……”她抖着嗓子喊了几声,无人应答,面前有两条岔路,唐枕骑着那奇怪的车,不知道冲向了哪里。   婉婉站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唐枕回来找她,抹了抹眼泪,她选了个方向往前走,可是走了好久,走得连腿都酸了也不见有人烟。婉婉疑心自己走错了方向,于是又转头返回。   这郊野的路弯弯绕绕,婉婉被唐枕骑车带过来时满心忐忑生怕摔下去,也就没心思去记沿途的路,此时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她彻底迷路了,看着周围越来越高的草以及远处幽幽暗暗的林子,只觉得无处不陌生,无处不可怖。   嗷呜~~   陌生又可怖的声音远远传来,婉婉想起传奇书上那些磨牙吮血的野兽,小脸一片煞白。   ****   “婉婉……小花脸……婉婉……”   唐枕骑车返回来时的路,一直骑到他们出发时的那栋民宅,都没见到婉婉的身影。   车夫正靠坐在马车旁打盹,一听大少爷说少夫人不见了,吓得立即清醒了,这栋民宅是唐枕买下来做实验的,里头还有好些个仆役,一听说少夫人失踪,当即组织了人手四处寻找。   唐枕心里着急,调转车头直接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钻,他想,如果婉婉走的方向有村落人烟,此时要么在农户家里等着,要么在路上就会被杂役寻到,总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她迷路走去了有野兽出没的地方……   天色渐渐擦黑,却迟迟不见其他人发出烟花信号,唐枕越找越着急,脑子里乱七八糟冒出了各种恐怖片,女主角无一例外全是他的小花脸。   每次他拨开草丛,都生怕下一刻就看见小花脸的尸体。   唐枕越想越是懊恼,越想越后悔,小花脸跟他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自行车,她怎么可能适应这种交通工具?当时他骑那么快,小花脸摔下去不知道有多疼,他怎么能那么粗心?他心中满是自责,万一小花脸真出了什么差池,那他……那他就得守着牌位过一辈子啊!唐枕虽然爱玩,可他真不想做鳏夫啊!   二十五年来除了出生那天从来没哭过的唐枕不觉红了眼,甚至焦急无措到开始求神拜佛,“哪路神佛都好,只要能让我找到婉婉,接下来一个月我每天亲自到庙口施粥!”说着还双手合十往天上拜了一拜。   不知是神佛真灵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唐枕刚拜完,就在风声里隐约听见了一点动静。   呜呜咽咽的风声里,有一道细微的、柔弱的、小心翼翼的……咒骂声。   唐枕:???   山壁下的小小凹洞里,婉婉抱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警惕地东张西望,她睁大眼睛,竭力在昏暗的夜色里看清周遭所有的动静,一点风吹草叶的声音都会让她紧张地竖起耳朵。   与此同时,她小小的嘴巴快速开合,努力回忆她这些年从话本上看来的狠话。   “脏东西臭东西都走开,妖魔鬼怪全看不见……看不见,哪个野兽敢吃我就会有坏下场……孤魂野鬼别吓我,我很厉害我会敲脑袋……”   这山壁下的凹洞实在太小了,婉婉小小的身体紧紧贴进去,双腿双手却还露在外边,抓着树枝胡乱挥舞的样子像一只竭力露出爪子给自己壮胆的小猫。   她念得连嗓子都哑了也不敢停下,“……我、我脾气很坏,谁要害我……我就会变成厉鬼报仇……”   手臂忽然被一股力道握住,婉婉啊的一声尖叫,抓着树枝哗哗哗往那人脸上招呼。   “婉婉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婉婉小心翼翼睁开眼,眼前忽的一亮,火折子照亮了唐枕的脸。   婉婉呆了呆,手里的树枝啪一下掉地上。   发现自己迷路时没有哭,躲在这里紧张害怕时没有哭,此时一见到唐枕,她唇瓣抖了抖,哇一声哭了出来。   把唐枕吓了一跳。   唐枕见过婉婉很多次哭,蒙着盖头时低声啜泣的哭,上药时压抑不住的哭,躲衣橱里无声落泪的哭,诉说委屈时簌簌落雨似的哭……可他从来没见婉婉这样哭,像个害怕极了的孩子突然见到家长,于是所有的委屈害怕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全都发泄了出来。   一点儿也不在乎形象,一点儿也不淑女,小脸还皱成一团像个小包子……   唐枕刚找到婉婉时又心疼又自责,可此时婉婉哭了,他看着看着,反而笑了。   婉婉:……   对上婉婉控诉的目光,唐枕连忙捂住了不停上扬的嘴,“对不住对不住,实在你是哭起来太好笑……不不不,太可爱了,我没忍不住……”   婉婉:……   这说的是人话吗?是人话吗!   唐枕忙伸手去摸索婉婉的手脚,“给我看看哪里伤着没有。”   婉婉一下拍开他的手,一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气愤地瞪着他。她心里难受,她要按着自己心意来,她再也不要委屈自己去迎合唐枕!   唐枕:……   为什么,小花脸连凶巴巴的样子都好可爱?   “都是我的错,你想打我骂我都成,先告诉我有没有伤到哪儿。”   婉婉生气,“我不要你假惺惺,你肯定又要故意折腾我的!”   唐枕懵了,他怎么就故意折腾她了?   婉婉声音哽咽,“你就是故意折腾我,你那么用力掐我的脸,还按我的伤口,那么疼你还不放手……你想纳了翠芳我不高兴,你就将我从车上摔下来呜呜呜你就是个坏纨绔,我居然到现在才看清你的真面目。”   唐枕:……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婉,立刻为自己喊冤,“怎么可能,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会故意折腾你?我又不是变态!翠芳不是你的丫鬟吗?我什么时候想纳她了?我压根没看她几眼好吗?”   他说前面的时候,婉婉理也不理,等他提到翠芳,婉婉才抬起眼看他,夜色下她眼珠子清凌凌的满是质疑。“那你为何去讨要她的卖身契?”   “我这不是为了帮你吗?”话落唐枕立刻指天画地自证清白,“天地为证,我唐枕清清白白好男儿,绝对不会和除了婉婉之外的人纠缠不清,更不会纳翠芳,若违此誓,就叫我天打雷劈变成废人流落街头任人作践死后还要被野狗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气也不带喘地说完一长串诅咒,唐枕心想,这么严重的誓言落下,婉婉这回总该信了吧!反正我不可能违背誓言,诅咒再惨也无所谓,哥就是这么意志坚定言出必行!   这一刻,他脑子里不由掠过影视剧中的经典桥段,婉婉是个善良又体贴的好姑娘,她一定会捂住他的嘴,一脸感动地阻止他不必再说,然后表示她什么都相信他,最后他们重归于好,他带着婉婉回家,两人经此一事感情升华,等再过两年彼此了解得更深感情更浓后,他们就能真正在一起了。完美结局!   听了唐枕的誓言,婉婉果然惊讶又动容,只是她没有去捂他的嘴,而是微微垂眸,小声说道:“不必发这种毒誓,你只需做一件事,我就信你。”   唐枕眼睛一亮,“你说。”   婉婉红了脸,“和我圆房。”   唐枕:……   完蛋! 第16章 唐枕可怜   趁着一时之气说出那句话后,婉婉的脸色就涨红了,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唐枕。   心里羞耻,可婉婉并不后悔。短短几日而已,对于圆房,婉婉已从一开始的抗拒变作如今的期待,她想要和唐枕做真正的夫妻。   她想,她一个女儿家都主动开口了,唐枕应当不至拒绝。   可是婉婉等了好久,等到连脖子也垂酸了,唐枕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婉婉心里渐渐不安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莫非……不愿意吗?   婉婉不觉委屈起来,难道她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婉婉虽则胆小,可她不是傻子,怎堪容忍一再受辱?   然而婉婉一抬头,就看见了唐枕含泪的眼眶,她神情一呆,心里的恼怒就跟遇了水的火星一样灭了干净。   “你……你怎么哭了?”   清凉夜色下,唐枕一眨眼,眼眶里的水珠就沿着面颊滚落,他故作坚强地拿手背擦去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婉婉,我只是有些伤心罢了,你不必担心。”   婉婉一下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为何伤心,能说与我听吗?”   “唉!”唐枕重重叹了口气,忧伤地抬头看月……没有月,他眼神转了转,在天上找到一片丑丑的阴云。心想这云也生得太丑了,一定经常被同伴排挤吧,太惨了。于是唐枕惨然一笑,“说出来干什么,让你笑话么?”   一直以来都是婉婉担心被唐枕笑话,在婉婉心里,唐枕这个人总是自在潇洒的,她从未想过唐枕居然也会如此脆弱。   婉婉深深明白这种耻于与人诉说的心情,感同身受的她忙道:“我怎么会笑话你,我只是想帮你。”   担心唐枕不相信,她学着唐枕方才的样子举手发誓,“天地为证,如果我笑话夫君,就叫我天唔……”   唐枕一下捂住了婉婉的嘴,他的目光脆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破碎,“不要发毒誓,我心疼,万一应验,你岂不是要叫我心碎而死?”   婉婉:……   原来夫君伤心起来是这个样子吗?他说话突然好奇怪。   心里虽这样想,但婉婉还是用力点头。   唐枕这才放手,“罢了,你我是夫妻,我不能再瞒着你,其实,我得了一种怪病。”   婉婉的心提了起来,又担忧又害怕,眼圈都要红了,“那怎么办呀?”她急得都要团团转了。   唐枕抬手轻轻按住她,表情忧伤又肃穆,“你不必太过担心,此病不伤性命,也不妨碍起居。”   婉婉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唐枕接着道:“但因为这个怪病,我二十七岁之前不能碰女人,否则……”   在婉婉震惊的目光中,唐枕吐出最后三个字,“……就会死。”   婉婉眨眨眼,不敢相信,“怎会……有这种怪病?”震惊过后,她眼睛里冒出狐疑,难道是唐枕不想跟她圆房,所以在骗她?   两人四目相对,唐枕看出了她的怀疑,他忽然涨红了脸,一副羞愤欲死的神情,“这种事我怎么会胡说?你居然不信我?”他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婉婉没想到只是一个怀疑的眼神就让唐枕受了这么大伤害,这样的唐枕将她心里的印象完全颠覆,她愧疚极了,连忙道:“我没有不信你唐枕,不,夫君,我信你,你说的我都信!”她纠结道:“只是我、我听说你时常流连青楼画舫,还……还和那些花娘出双入对,我……我才……”   唐枕放下手,露出一双被他揉得通红的眼睛,沙哑着声音道:“不怪你,怪我自己。自从发现这个怪病,我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即使身为太守之子也自惭不已。可我能如何?如果说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他满面哀戚,伤心不已,“我倒罢了,只是我爹娘,他们一直希望我早日成亲生子,如果他们知道,该有多伤心?又会有多少人嘲笑我爹娘?身为人子,如何忍心?”   唐枕这样一说,婉婉当即感同身受,她想起了她娘,虽然她娘身子不好,并不能总跟她待在一块,可她娘真心对她好,婉婉能感觉得到,即使昨日娘亲让她伤心了,她依旧舍不得责怪她,小时候,她那么调皮,总给娘亲惹麻烦,娘亲又何时责备过她?   唐枕继续道:“为了隐瞒这个怪病,我不得已,只能日日流连花丛,装作花心风流,倘若有人家与我定亲,我就变本加厉,为的就是搅散婚事,毕竟我这样,只会害了人家。我宁愿被当做纨绔浑人,也不愿意祸害那些正值青春的好姑娘。同你定亲那天,我被我爹绑起来关在家里,我不愿害你,偷偷跑了出去……却没想到我爹居然依旧举行婚事。”   婉婉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番缘由,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所见到的唐枕与传闻中不符了,原来所有人都误会了唐枕。他根本不是那种纨绔,他是个正直的好人!   在婉婉怜惜的目光下,唐枕重重叹了口气,“拜堂那天,我躲在花楼里睡觉,我以为婚事已经取消,还是好友提醒,我才知你已经进了我家门,虽然你我当时还未相识,可我怎么忍心叫一个好姑娘当众受辱,所以才赶回来拜堂。”说着,他小心翼翼看向婉婉,语气甚是可怜,“婉婉,你会瞧不起我么?” 第17章 单身至今   听完唐枕一番话,婉婉眼圈都红了,连忙摇头,“我怎么会瞧不起夫君?你才是真正的君子。”   唐枕轻轻握住她的手,“所以你现在相信我没有看上翠芳了?”   此刻提起这件事,婉婉只觉得脸热,心里满满都是羞愧,她暗暗道:婉婉啊婉婉,唐枕是什么为人,你这三日难道没看清么,他不止没有半点委屈苛待你,还耐心开解你,为你和你娘亲出头,这样一个人,你居然怀疑他,还用那种莫须有的过错玷污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坏!   婉婉自责不已,“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是我心思狭隘,眼里只看得到后宅里那点事,却不知夫君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唐枕眼含热泪,“不,我也有错,是我太自卑,一直不敢和你说,才会引起这些误会。”他轻轻捏了捏婉婉的脸颊,“这样疼不疼?”   婉婉点头又摇头,“只有一点疼。”   唐枕再放轻力道,“这样呢?”   婉婉:“不疼了。”   唐枕:“对不起,我力气一直很大,我以为那晚我力道已经很轻了,没想到让你那么疼,以后你要是疼,一定要打我,不要自己忍着。”   婉婉心想自己怎么舍得打唐枕?他都已经这么可怜了……   想起唐枕的病,婉婉又担心起来,“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这个病的?我们多寻访名医,一定能……”   唐枕连忙道:“没用的,这是疑难杂症,许多大夫连我有病都看不出来,我多年来暗中寻访,只有一位神医说等到二十七岁就能自愈,让我不必太过担心。”   婉婉忙道:“是哪位神医?兴许他也没看准呢?”   唐枕眼珠一转,“是神医孙淼。”   神医孙淼,出身杏林世家,年少时便声名远播,如今在宫中担任御医,连他都这么说,那就只能如此了。   婉婉有些沮丧,恨自己没法帮上唐枕,又去关心他的病情,“那……那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唐枕眼睛转了一下,答道:“平素倒无碍,只是不可与女子太过亲近,否则就会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他还没说完,婉婉赶忙离开他。   唐枕立刻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不是那种肌肤相亲,就都无碍。”   婉婉这才松了口气。   唐枕看着她为他喜为他忧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居然真的信了,真的信了,好傻,太傻了……   老实说,唐枕有些羞愧,自己又骗了这个单纯的小姑娘。   许是为了弥补,接下来,唐枕犹豫再三,终于说了今晚最真的真话。   “我至今仍是处子。”唐枕忍着尴尬继续道:“我虽然总是去青楼,但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是为了玩音乐。   婉婉点头,她明白,唐枕是因为那个怪病。   唐枕:“虽然我跟不少花娘有过交情,但我只当她们是朋友,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地方。”哥简直是柳下惠转世。   婉婉继续点头,她明白的,唐枕不行。   唐枕:“我原本想等二十七岁以后再议婚事,没想到阴差阳错……虽然我一开始没有想过要娶你,但你我已经拜过堂,你在我心中是不同的。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看上别人,我以后也绝不会跟别人那样纳妾养外室。”只会有你一个。   最后一句唐枕没说出来,太肉麻了,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你能懂吗?”   婉婉慎重点头,她都明白的,听说一直自卑的人,一旦得到别人的认可,就会对那人生出喜爱。唐枕一定是觉得她没有因此看不起他,所以才这样的吧,他好可怜。 第18章 唐枕造假   听说儿子将儿媳带出去还给弄丢了,唐太守顿觉眼前一黑,气得恨不得把那混账小子打断腿,赶忙吩咐人一同出去寻找,此事却瞒着唐夫人,只因唐夫人闪了腰还在床上躺着,他不敢叫她担心,唐夫人却以为儿子儿媳都不来看她,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唐府大堂中一片寂静,唐太守连灌了好几盏茶都没等到好消息,急得嘴上都要冒泡了,终于见到管家回来。   唐太守三步并两步奔过去,“如何?”   管家一脸喜意,“大人,找着了,少爷找着少夫人了。”   唐太守大大松了口气,只觉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管家继续道:“他们还在城外,此时城门已关,老奴还是看到烟花才知道消息。”   唐太守解下腰牌,“你拿着令牌去接那混小子进来。再看看少夫人,倘若儿媳有哪里不舒服,我就将那逆子……”   唐太守顿住了,因为他是真不知该怎么处置唐枕,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个混世魔头,唐太守但凡有能拿捏住他的地方,也不至于叫他拖到二十五才成亲。   旁边管家还在等着他说下去,唐太守尴尬地咳了一声,“天色已晚,今日先放过他,以免吓到儿媳,待明日,待明日我再处置他。”   管家带着令牌匆匆出去了,唐太守也匆匆走出了厅堂,他得赶快,趁儿子还没回来前赶快入睡,以免叫那小子知道他担心他们,日后更加有恃无恐。   唐太守急急往后宅去了,管家持着令牌,带着十几名护卫也急急出去了。   与此同时,安州城外,一辆马车正往城墙奔来。   婉婉坐在马车里,有些担心,“夫君,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入不了城怎么办?”她还以为今晚要在城外那栋民宅停留一夜,没料到唐枕直接带着她回城。   唐枕对此一脸自信,“城门关了又何妨,哥带着你飞进去。”   婉婉:???   马车在城墙隐蔽的一角停下来,车夫得了吩咐调转马头离开,想必是回到那栋民宅去了。原地只留下婉婉和唐枕二人。   唐枕二话不说将小花脸拦腰抱起。   婉婉低呼一声,下意识抱紧唐枕的肩膀。就见唐枕往后退了十来步后,忽然抱着她往城墙冲去。   唐枕跑起来太快了,婉婉只觉身边一阵风吹过,自己就已经到了城墙前。   “啊!”婉婉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要狠狠撞上城墙了,她下意识闭紧双眼埋进唐枕的怀里。   下一刻,身边传来烈烈风响,婉婉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被送上了高处,却又很快落了下来。   碰的一道轻响,像是人从车上跳下来的动静,婉婉埋在唐枕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与此同时,持着太守令牌想要开城门接少爷进来的管家一行人,远远瞧见了站在内墙下的少爷和少夫人。原来他们已经入城了。   一名侍卫眼睛都亮了,“少爷和少夫人唔……”   管家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噤声,先瞧瞧。”众人远远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面上露出了兴奋之色。   城墙边,唐枕看着在他怀里微微发颤的婉婉,憋着笑道:“好了,你抬头看看。”   婉婉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往外看,惊讶地发现,就这么一会儿,他们居然已经到了城内,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唐枕:“你没看错,咱们已经进城了。”   他将婉婉放下,“你要不要去摸摸那些屋舍,看看是不是假的?”   婉婉不必摸也能确信那是真的,她一会儿看着城内屋舍俨然的景象,一会儿看看身后几丈高的城墙,表情一下茫然一下震惊。   唐枕被她逗乐了,“都跟你说过带你飞进来,怎样,哥厉不厉害?”   婉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她宁愿梦见唐枕变成一只鸟飞进了城,也不敢梦见唐枕抱着她从城外飞了进来,那得多吓人啊!   “夫君。”婉婉抬头看他,“我能摸摸你吗?”   唐枕一噎,这一瞬他怀疑婉婉是想摸他下边确定他是真得了怪病还是那里不行。   理智上他觉得应该给婉婉摸,这有助于提高婉婉的信心,否则小姑娘怎么可能跟着他一起坚守两年呢?   情感上他想坚定拒绝,一方面是因为这样很不和谐有碍风化,另一方面,前世今生都是处子的唐枕一想到那个画面就羞耻得脸红脖子粗。   心中天人交战,唐枕在婉婉认真征询的目光下终是点了头,“来吧!”   这回紧紧闭上眼,身体微微发颤的人变成了他。他等待婉婉摸上来,像是等待刑刀落地般紧张万分。   一双柔软的小手落在了他背上,来来回回轻柔抚摸揉按,越摸唐枕越紧张,越摸唐枕越紧绷。他想,她怎么还不往下摸?为什么不给他个痛快?   婉婉在唐枕背上摸来摸去好一会儿,甚至用力揉按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她疑惑地嘀咕了一句,“明明没有长出大翅膀,为什么能飞进来……”   唐枕:……   他一言难尽,“你就是想摸这个?”   婉婉仰头茫然看着他。   唐枕对上她懵懂的视线,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居然用那种想法揣测一个纯洁少女,他完了,他一定是青楼去得太多,他的思想也不干净了。   唐枕心里快速自省一番,决定告诉婉婉那个秘密,“……这个秘密我守了二十五年,原本是想守一辈子的,可是阴差阳错下我们成了夫妻,我想,我应该坦诚以待,不能连你也瞒着。”   对上唐枕郑重的目光,婉婉有些慌起来,“夫君,难道你……”   唐枕以为她有所猜测,对她颔首,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婉婉眼圈都要红了,“难道你还有别的隐疾?”   唐枕:……   他抹了把脸,决定长话短说,“婉婉,其实我方才夸大了,我不是飞进来,我是用轻功跳进来的。”   婉婉:???   唐枕继续道:“轻功是武功的一种,修习了轻功并不能使人变轻,而是能让你跳得更高、更快,借力时甚至能一跃数丈高,在不明缘由之人看来,就是在飞。”   婉婉一头雾水,“所以,方才是夫君用轻功带我进来?”   对话终于回到正轨上了!唐枕扬眉,见婉婉半信半疑,开口道:“你不信的话,我再来一遍给你看。”   婉婉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他。   唐枕往前走了几步,寻了个空旷的地方正要演示,耳边忽然听见了些异样的动静,他余光一扫,发现管家带着一群侍卫躲在城中民宅阴影下鬼鬼祟祟往这边探看。   唐枕:……   他转身对婉婉道:“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家,明日再练给你看。”   婉婉有些失望,却还是点头,跟着唐枕往太守府的方向走。只是一转身,她就瞥见不远处有一行人鬼鬼祟祟地往拐角处躲,婉婉眼尖地发现其中竟还有唐府管家的身影。   她呆了呆,联想起唐枕的前后表现,婉婉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一定是她闭着眼往唐枕怀里躲的时候,唐枕抱着她跑进了城,以太守府的势力,让安州城半夜开门并非难事,管家和那些侍卫,一定是唐枕事先安排好来接应他的人。   婉婉失望的同时又忍不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她就说怎么有人能一跳数丈高呢,那肯定是妖怪吧!   可是唐枕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是太自卑了,难道是担心她看轻他?   婉婉抬头看向唐枕,眼中不觉带了怜惜,“夫君,我……”她想说,她绝不会看不起他的,她想让他不要担心。   唐枕发现婉婉眼神怪怪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崇拜他的样子,见她欲言又止,唐枕忽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累了?”   他往前一步半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婉婉一愣,在唐枕的催促下爬上了他的肩背。   唐枕的肩背好宽,她可以整个人靠在上面,他背着她走路又稳又快,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趴在他背上的婉婉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想,唐枕看起来那样自在,可他心里却那么脆弱,如果她说自己发现了他在造假,他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很难堪?   于是婉婉决定,把这件事藏进心里。 第19章 不负责任   少爷和少夫人终于回家了!   崔嬷嬷在院子里守了大半宿,担心得险些厥过去,此刻见到两人完完整整地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吩咐翠梅赶紧放水准备给小姐梳洗,崔嬷嬷迎上前去,见婉婉衣裙上沾了不少泥土,袖子还被树枝勾出了不少丝,也不知道被弄丢的那大半天里经历了什么,崔嬷嬷当下心疼得不行,然而当着姑爷的面,她没敢表现得太热切,只得跟在两人身边,一双眼睛将婉婉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还好还好,除了手上有些擦伤,其他地方倒也无碍,只是心里难免对唐枕生出了几分怨气。   一行人进了屋子,崔嬷嬷一直等着,等唐枕什么时候出去,她好仔细给婉婉看看。谁料唐枕一进来就不走了,不止不走,还翻出伤药亲自给小姐清理伤口,那动作轻柔小心的,好似在照看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崔嬷嬷自认亲自上,也做不到比唐枕更好了。   她心里诧异,这位大大咧咧的姑爷,何时这般殷勤了?   然惊异归惊异,崔嬷嬷对唐枕的观感倒比方才更差了,觉着他这样小心翼翼,无非是哪里对不住自家小姐,心中有愧才至于如此。   崔嬷嬷在旁静静立着,表面上对唐枕倒还毕恭毕敬一如平常。   “呼~~”朝婉婉伤口上吹了一口气,唐枕才给她裹上纱布,“伤口痊愈前,这双手可不能碰水了,有哪里不方便的喊我一声,我替你做。”   婉婉嘟囔一句,“一点小擦伤而已,我哪里那般娇气了。”   唐枕想也不想道:“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室内一瞬安静下来,唐枕也懵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脱口而出那么老土的情话。对一个未成年少女说这种话,他简直罪大恶极!   这算不算无意识勾引未成年?   心念电转间,唐枕一阵头皮发麻,不敢面对婉婉那双干净纯真的眼睛。   虽然已经成亲了,可是只要婉婉一天没成年,他就一天不能对婉婉有越轨的举动,言语也不行!而他竟然脱口说出那样的话,难道说他潜意识里对婉婉有了欲求?   这一瞬间,唐枕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婉婉的双手被唐枕包了几圈纱布,还打了两个蝴蝶结,婉婉有些新奇,正要举到眼前仔细看看,却发现唐枕双眼无神,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婉婉一惊,忙问:“夫君怎么了?”难道唐枕身上又有哪里不适了?   唐枕摇头,“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道德上的瑕疵而已。”   婉婉:……   唐枕却叹了口气,起身往耳房去了。   耳房中,翠梅已经为自家小姐放好了水,刚要撒花瓣,听见动静以为是小姐进来了,转身便笑脸相迎,“小……”   声音戛然而止,翠梅结巴道:“姑、爷!”   唐枕颔首,“我要沐浴了。”   姑爷把小姐弄丢,找了几个时辰才找回来这事儿阖府上下都知道,翠梅跟崔嬷嬷同仇敌忾,觉得都是姑爷的错,小姐那么柔弱娇贵,一个人在荒郊野岭迷了路不知有多危险多害怕,尽管现今小姐平平安安回来,翠梅心里依旧存着气,听姑爷说要沐浴,翠梅手一抖,簸箩里的花瓣就洒了一些进浴桶里。   她啊呀一声,连忙道歉,“姑爷,这里头洒了女儿家用的花瓣,您还是等小姐洗完再洗吧!”她突然又不结巴了。   谁料唐枕看了浴桶里飘着的绯红花瓣,不退反进,“我好久没洗花瓣澡了,多撒一些!”   翠梅:“啊?”   唐枕嫌她动作慢,自己抓过簸箩,将花瓣一股脑全洒了进去。纷纷扬扬一场花瓣雨中,唐枕的双眼亮得惊人。   翠梅看了一眼,恍惚觉着面前站着的不是纨绔大少,而是一位爱俏的娇小姐。   手里抓着簸箩,被赶出耳房的翠梅恍恍惚惚走到内室,就听崔嬷嬷正同小姐说话。   崔嬷嬷:“姑娘,你受苦了。车巠口勿姑爷也是,怎么能将你丢下独自跑去玩耍?”   婉婉:“夫君他不是有意的,他已经道歉了。”   崔嬷嬷:“翠芳那事他怎么说?”   婉婉低垂下头,耳根微红,“夫君说了,他不会纳妾,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他说他会一辈子待我好的。”   崔嬷嬷摇头,“糊涂啊,男人的话如何能信?靠男人还不如靠儿子,姑娘还是要尽早生下嫡子,方能站稳脚跟。”   提起这个,婉婉面有难色。   崔嬷嬷看出来了,心里一沉,“莫非……姑爷还是不肯与你圆房?”   婉婉连忙为唐枕解释,“嬷嬷误会了,夫君他有难处。”   崔嬷嬷冷哼,“能有什么难处?”   婉婉听着耳房那边的水声,心想唐枕那么可怜,他是信任我才将隐疾告知,如果嬷嬷也知道了,她会怎么看待唐枕。她一定会说唐枕不能帮我生下嫡子巩固地位,是个没有用的男人。   虽然嬷嬷是她极信任亲近之人,但婉婉不能辜负唐枕的信任。   她捏了捏唐枕给她绑的蝴蝶结,小声道:“夫君说……说我年纪太小了,他想等我再长长。”婉婉不敢说要等两年,生怕嬷嬷吓得从榻上摔下去。   但即便如此,也把崔嬷嬷吓了一跳,只因这理由太荒谬,崔嬷嬷不觉得是婉婉在说谎骗她,毕竟婉婉那么乖怎么会呢,所以只能是唐枕花言巧语哄骗了自家姑娘!   她忙道:“你要是十三四岁,那确实是小,可你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别家姑娘这个岁数,都已经怀孕生子了,哪里小?是不是姑爷不愿圆房,才编这瞎话哄你?”   婉婉还是第一次对着崔嬷嬷撒谎,她面庞发烫心跳加速分外心虚,听见嬷嬷怀疑唐枕,连忙为他说话,“嬷嬷误会了,唐枕其实是位正人君子,他是有苦衷的!”   崔嬷嬷:……   翠梅:……   完了!小姐一定是被那纨绔灌了迷魂汤!   翠梅急着上前跟着崔嬷嬷一块劝阻,毕竟她们一开始的目的只是利用唐枕让小姐怀上唐家嫡长孙,可绝不是让小姐一心向着唐枕啊!把一颗真心交付到那样一个纨绔手上,跟自取灭亡有什么两样?   谁料翠梅刚开口唤了声小姐,耳房的门就开了,头发湿漉漉的唐枕披着件中衣就出来了。   翠梅和崔嬷嬷被他这沐浴速度惊了一跳,不约而同住了嘴。   翠梅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崔嬷嬷则暗道自己压低了声儿,姑爷必定什么都听不到,除非他是顺风耳转世。   然而不知为何,唐枕一出来,目光就在两人身上打转,那眼神中的意味,好像在瞅两只蹦到他家菜地里嚯嚯庄稼的野狐狸。   崔嬷嬷和翠梅被这目光看得直打鼓,好在唐枕也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转头面对婉婉时,便换做了十足的温柔,“婉婉,我给你放了热水,快去沐浴,一会儿我给你擦头发。”   婉婉对唐枕这副温柔的姿态已经有些习惯,但也只当他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沐浴出来后,唐枕竟然真的抓着巾子,仔仔细细帮她擦干头发,而且……   婉婉摸了摸自己热烘烘的头发,歪头看向身边的人,“夫君……”   唐枕眼皮一跳,“唤我名字吧!”   婉婉哦了一声,“唐枕,你手里为什么有热气。”婉婉头发长,往日里需要翠梅拿厚巾子擦好久才能擦干,但由唐枕来干,却事半功倍,这么一小会儿,她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而且唐枕的手跟暖炉一样,烘得她都有些发热了。   唐枕眼也不眨,“我天生火气旺。”   婉婉伸手摸了一下他不断散发热气的手掌,不太相信,“那为什么别人没这么热?”   唐枕瞥了眼室内站着的翠梅和崔嬷嬷,补了一句,“当然是因为哥比他们都厉害!”   要是婉婉以前听到这话,一定会偷偷在心里说他不要脸臭美,但是现在,她怀疑唐枕袖子里藏了个小暖炉,顾及到唐枕可怜的自尊心,婉婉没去戳破他。   夜里熄了灯,唐枕照旧躺在榻上睡。   崔嬷嬷以为她压低声音,隔了道墙的唐枕就听不见了,却不知道唐枕二十几年来把上辈子的功夫都捡了回来,只要他想,隔墙的呼吸声他都能听见,怎么可能听不见她们的窃窃私语。   诚如崔嬷嬷所言,唐枕的确是对婉婉抱有愧疚。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为了让婉婉心安,他编瞎话骗了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哪怕他告诉自己,推脱自己有怪病,总比让婉婉误会他嫌弃她年纪小要来得好,可是撒谎就是撒谎,欺骗就是欺骗,每每对上小花脸干净信任的眼神,他心里就很不得劲。   许是因为心里有鬼,这天晚上,唐枕梦见自己回到了上辈子,当他照旧从武馆回家时,天上掉下个顾婉婉,不但摔在他怀里,还非说她是他老婆,并且拿出了两人的婚书。   看着那纸婚书,唐枕稀里糊涂就把人带回了家,开始了大龄单身青年和未成年小妹妹的同居生活。   小妹妹虽然年纪小,但是单纯又可爱,当他说出通讯录里的女孩子都只是朋友,虽然每周都去会所但只是为了k歌听音乐这种事时,小妹妹居然还相信他的清白与纯洁!唐枕大受感动,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人相信过他,他们只会觉得他是在炫耀!   唐枕大受感动,当场决定爱上她,并且耐心等她长大。   谁料小妹妹还没来得及长大,他就被人举报进了局子,警官用电击棒围着他,严肃问他是怎么诱骗未成年的。   唐枕大呼冤枉,但是没有人相信他,每个人都在逼着他承认犯罪事实……   唐枕当然抵死不认,然而法官无情地宣判他罪无可赦!   当被拉出去枪毙时,唐枕看到一个长相非常刻薄的嬷嬷拿枪指着他。   他听见她说,“你居然敢不帮小姐生儿子!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贱男人!去死吧!”   砰的一声枪响!唐枕被吓醒了。 第20章 神医孙淼   又是一日明媚天光,唐夫人在床上歇了好几天,可算是能起身了,贴身伺候的丫鬟心疼她,不住劝慰,“夫人您身子骨还未全好,还是多躺几日吧!”   唐夫人摇头,“再躺下去,我怕再过几个月就有人大着肚子找上门咯。”   丫鬟听得此言便笑了,“夫人,大少爷并非没有分寸的人,岂会让外边不三不四的女人怀上家里长孙?”   单看唐枕留恋花丛多年,却从不像其他纨绔子弟那样闹出丑事,就知道他荒唐归荒唐,心里还是有谱的。   这么多年了,唐枕向来如此,唐夫人早就习惯,但如今儿子成亲了啊!孩子一旦成了亲,在父母眼中就仿佛一夕长大,尤其这些天唐夫人卧病在床,唐枕却只早晚来看一眼,多一盏茶的功夫也待不住,唐夫人表面没说什么,心中却不免难受。   “都说新婚燕尔,婉婉成日在家里,却不见他多陪一时半刻,日日往外跑,也不知去会哪个小蹄子。”不同于在外优雅从容的形象,唐夫人背地里对那些勾引她儿子的女人厌恶不已。   丫鬟便又笑了,“夫人这回可误会少爷了,少爷这些天不说秦楼楚馆,就连那几家公子邀约都推了不去。每日在您这请了安,就赶去城外空心寺施粥发饼子呢!”   唐夫人惊讶地拿帕子掩住了嘴……   于是这日晌午,正在空心寺门口施粥的唐枕一抬头,便看见一辆不知何时停在附近的马车上,车帘子着急晃动几下,像是不久前车里有人掀了帘子偷偷打量唐枕,在唐枕望过去时又猛然撤下帘子缩回去。   唐枕瞟了一眼车上唐府的标志,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同时手上锅勺一敲,哐的一声,一只陶碗摔在地上,那个趁机挤进来蹭粥的面皮一红,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   婉婉戴着幂篱站在后头看了一上午,好几次想去帮忙施粥发饼子,都会被唐枕身侧的小厮劝回来,“少夫人去后头歇凉吃茶罢,外头的事有少爷在错不了。”   然而婉婉听了这话,却并不怎么相信,她想,唐枕这样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公子,真的能做好这些事吗?出乎婉婉意料,唐枕不但做得极好,眼光还毒辣,光是婉婉看着的这半天功夫,就有七八个想要蹭吃蹭喝的人被他揪出来,这一天里,他放出去的粥食饼子,没有一个发错的。   晌午过去没多久,今日的布施便完成了。   婉婉看他熟练地清理锅子收拾桌椅,半点不让别人沾手,彻底相信他这些天是真的在寺外亲力亲为施粥,半点不打马虎。   回去的路上,婉婉好奇问,“你是怎么发现那些人的?”   唐枕闻言不假思索道:“看胖瘦呗,胖的肯定不是需要施粥的难民。”   婉婉觉得不止是这样,她又问,“那我还看见被你赶走的有好几个瘦的。”不止瘦,还衣衫褴褛,婉婉看来看去,都没看出来那些人跟难民有什么区别。   唐枕便道:“你当时站得远,没看清楚。有的人虽然衣衫褴褛,可他们身上衣裳大多干干净净,甚至里头穿得都是好衣服,在外边套一件破衣裳就来讨要粥饭;有的人身上滚得脏,可是耳后、脖颈这样细致的地方却干干净净,难民连一口吃的都混不上,哪里有余力去打理身体?就算这些没看出来,难民和普通人的眼神也是不同的。”   唐枕这么说,婉婉不由想起她从寺庙台阶上俯视的情景,那些难民看着食物的眼神,确实与寻常百姓不同。有些……可怜。   婉婉道:“以前从未听说过难民之事,近来城里似乎多了许多。”   提起这事,唐枕眉眼间有些无奈,“没办法,现在生产力太落后了,一个洪涝一个旱灾的,多少人就得流离失所……”今年安州西北方向的永州府,连续发了两场大水,当地官府又治理不力,难民只得四散奔逃寻找出路,安州府离得不算近,但地处富饶又气候宜人,看着还是一幅盛世景象,不怪有那么多人涌进来。   车外赶车的小厮听见他们说话,便道:“少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咱们大人这些日子忙里忙外,难民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又有少爷日日在寺庙门口施粥,逃难过来的那些人肯定多能活下来的。”小厮没说出口的是,为了赈灾,少爷把多年经营铺子里的钱款贴了大半,实在是再心善不过,只是少爷做好事没人宣扬,去逛个花楼吃个酒就有人满城嚷嚷纨绔做派,实在气人。   这小厮跟了唐枕许多年了,是个很活泼的,又问道:“以前都是底下人施粥,少爷这些天怎么亲自来了,方才我都瞧见夫人的马车了,吓小的一跳。”   婉婉这才知道原来唐夫人偷偷来瞧过了,她抬眼打量唐枕,也对这个很好奇。   唐枕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想亲自来施粥。”毕竟能让底下人解决的事,他向来懒得亲自办,有这功夫他多去市井跑跑,找几个朋友买通商路,同样的钱能多买不少粮食,只是……“我跟菩萨许了愿,不还愿心里不踏实。”   那时候为了找婉婉,他胡乱求了一堆神仙菩萨,虽说仙神之事虚无缥缈,但万一真有个灵的呢?   想到这里,唐枕不由看了婉婉一眼,正对上小花脸明亮澄澈的目光。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唐枕又想起那个不帮小姐生儿子就要被枪毙的噩梦,不由更心虚了。   傍晚回到家,婉婉和唐枕去跟婆婆请安回来,一回院子,就被崔嬷嬷拉住了,“小姐,夫人今日送了几个箱笼过来,说是补给你的嫁妆,你且随我去看看吧!”   婉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嬷嬷口中的“夫人”是她娘亲。   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她点头嗯了一声。   唐枕这个院子里屋子多,除了唐枕自个儿的书房、静室、小厨房外,还有空余的屋子,婉婉挑出一间正对着院子里大树的屋子,将之布置成她闺房的模样,一开始她还整日待在这屋子里,但没几日,她就没了兴趣,反倒是留在唐枕屋子里的时候多。   这会儿也是一样,清点完娘亲送过来的东西,婉婉的心就飞到院子正房去了。   崔嬷嬷看她这样,叹了口气,道:“方才,姑爷进耳房后,翠芳跟了进去。”   婉婉一愣。   崔嬷嬷见她还呆呆的,有些恨铁不成钢,“翠芳是容姨娘带出来的,和姑娘这样端庄的闺秀不同,不知有多少勾搭男子的手段,姑娘要是再不主动,等别人先生下嫡子,那一切都完了!”   沈氏不就是因为没有儿子,才处处被动,崔嬷嬷现在任翠芳蹦跶,一是等着抓她把柄,好名正言顺发落她;二是想着能不能刺激婉婉,好叫她争点气,她就生怕婉婉真一心一意为唐枕着想,男人有甚可想的,生儿子才是要紧事!   崔嬷嬷看婉婉这副推一推她才动一动的性子,不免着急起来,谁料婉婉不但不担心,反倒笑了。   崔嬷嬷:……   她有些疑惑,短短数日而已,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婉婉笼着袖子,分外自信,“嬷嬷不必担心,夫君不会碰翠芳的。”顿了一顿,她道:“等夫君将翠芳赶出来,就将她发卖出去吧!”   婉婉性子软不错,她胆子小也不错,可婉婉不是傻子啊,从前她瞻前顾后,只因娘亲还要在容氏手下过日子,可是现在不同了,顾家中馈回到了娘亲手里,翠芳的卖身契还被夫君要了过来。婉婉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本就不喜欢翠芳,连屋子都不让她进,更不想再看见她,自然是发卖了更好。   况且,她还要帮唐枕寻医问药,更不愿将心力耗费将翠芳身上了。   婉婉都打听过了,神医孙淼已经告老还乡,途中会经过安州城,这么多年过去,孙御医的医术一定大有进益,说不准就能治好唐枕的隐疾呢? 第21章 被你承包   婉婉正在“闺房”里对账清点嫁妆,另一边,唐枕脱得只剩中衣走进耳房里,拉下帘子打开蓬头,打算洗个战斗澡。   然而刚刚脱掉上衣,他就听见淅淅沥沥的流水声外,耳房的门被推开,一道脚步声悄悄走了进来。   唐枕进耳房时,婉婉从来不会进来,翠梅和崔嬷嬷更不可能进来,而唐家的丫鬟知道规矩从不敢逾越,能在唐枕洗澡时进来的只有以前跟着他的小厮,而成亲之后,连那几个小厮都少往院子里来了。   谁进来了?   唐枕关掉了蓬蓬头,这下那道足音更清晰了,唐枕耳朵动了动,发觉这个脚步声有点陌生。   走进来的人正是翠芳。   自跟着婉婉嫁到唐家的第一天,翠芳就被这太守府的富贵迷花了眼,唐家宅子比顾家大了五倍不止,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漂亮得跟一幅画似的,翠芳甚至在大宅里迷路好几回,那些平日里连容姨娘都要稀罕的吃食首饰,唐家的下人隔三差五就能拿上一回,就连主人身边丫鬟小厮的月银都比顾家小姐要多,府上厅堂里随便一个摆件,都价值不菲。   而这一切,包括太守大人的权势,将来都是由唐枕继承。   如果她能抢在顾婉婉前边给唐枕生下儿子,那这唐家未来的一切,不都是她的了?就像容姨娘那样。   想象那泼天的富贵,翠芳的呼吸一下粗重了。   婉婉回门之后,翠芳眼见姑爷亲自讨要她的卖身契,她跟容姨娘一个想法,觉得姑爷看中了她,想要纳她为妾,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越过婉婉直接向容姨娘提呢?毕竟名义上,她可还是婉婉的人。   之后婉婉和唐枕二人似有不和,翠芳都暗暗看在眼里,觉得是婉婉不愿让姑爷纳妾得罪了他,才会被丢在荒郊野外好几个时辰。   再后来见姑爷因此事被太守大人处罚,不得不日日跑到城外去给难民施粥,翠芳想想都觉着心疼。姑爷这样世家出身的贵公子,怎么能去伺候那些肮脏的贱民呢?每次他回来,衣摆都脏了一大块,婉婉却半点都不知心疼,果真跟沈氏一样,是块不知冷热的石头,难怪姑爷不爱碰她,如果是她陪在姑爷身边,一定不会让姑爷孤孤单单一个人,连沐浴都没个贴心人伺候。   翠芳除了刚刚来唐家那几天,从丫鬟哪里打听到唐枕喜好年长妩媚的女子外,再也探听不到别的消息了,毕竟身为陪嫁丫鬟,婉婉却连屋子都不让她进,唐府的下人们一天天看着,哪儿还不知道翠芳不受待见,更不会把消息告诉她了。且唐家规矩远比顾家重,翠芳这样的内宅丫鬟轻易不能出去,自然也就不知顾家早就变了天,至今仍以为容姨娘在顾家呼风唤雨呢!   因而,自觉前途一片光明的翠芳,趁着婉婉和崔嬷嬷都没空看着她,悄悄就溜进屋子进了那扇与耳房相通的门。   这院子里的正屋翠芳从来没被允许进来过,自然没料到耳房中布局比寻常人家不同,还是凭着水声才找到唐枕的方向。   瞧见天青色布帘后的隐约人影,翠芳心里怦怦跳,若是能趁婉婉回来前让姑爷要了她,她就再也不能阻挡自己当上姨娘了吧!   思及此,翠芳稍稍理了理自己可以往年长打扮的发髻和钗环,怀着羞涩的笑容,轻轻拉开了帘子。   下一刻,耳房里传出啊的一声惨叫,连斜对面“闺房”里的婉婉都听见了。   崔嬷嬷眼皮一跳,见自家小姐仍旧冷静,忍不住道:“姑娘不去看看?”   婉婉摇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从容。   崔嬷嬷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小姐了,先前她担心婉婉太在意唐枕,如今又担心婉婉不在意唐枕,不由道:“翠芳和姑爷单独待在一块,姑娘你就不担心?”   婉婉想了想,点头,“是有点担心。”   崔嬷嬷心道小姐还知道担心,说明她对危险并非一无所知,正要松口气,就听婉婉接着道:“我担心翠芳要是被夫君打伤,咱们还得给翠芳请大夫。”   崔嬷嬷:……   婉婉想起力气大如蛮牛却不自知的唐枕,默默佩服翠芳冒死也要爬床的勇气。   唐枕那么惜命,要是知道翠芳想要害死他,不知会如何暴怒。婉婉想,过一会儿就去看看吧!以免唐枕冲动之下将翠芳打死。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发觉耳房那儿再没有传出动静,婉婉就带着崔嬷嬷等人过去了。   一进门,崔嬷嬷和翠梅两人就宛如捉奸的丈夫,里里外外在房中扫视,崔嬷嬷甚至使劲嗅了几下,仿佛怀疑房中会有什么气味,正好刚刚沐浴完只着单衣的唐枕从耳房中出来,见到举止异常的两人,不由愣了一下。   崔嬷嬷心想,小姐跟姑爷走得越近,就越不听从她的提议,她带了小姐十几年,如今说话的分量却还比不上唐枕,这位姑爷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能勾女人魂的,但他能把婉婉这样的小姑娘迷得失了魂魄,却骗不过她,在小姐怀上之前,她得帮小姐把他看紧了。   崔嬷嬷双眼微微眯起,姿态上仍十分谦卑,眼神却分外锐利,“姑爷,翠芳那丫头不知分寸,方才还进了屋子,现下却没了人影,不知姑爷瞧见没有?”   人明明进来了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在崔嬷嬷看来肯定是被唐枕藏了,唐枕为何要藏?一定是他心虚!   一对上崔嬷嬷不善的表情,唐枕就不免想起梦中她狞笑开枪的画面,再一联想这个噩梦还是因他对婉婉起了欲念才引起的,唐枕就有些心虚冒汗,这个奶大婉婉的嬷嬷,在唐枕眼里跟婉婉的娘差不多分量,思及自己对人家十六岁的女儿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唐枕就对自己充满了失望,一时连崔嬷嬷在问啥都给忘了。   崔嬷嬷见他不但不答还一脸心虚,心中大惊,难道……姑爷当真在这里要了翠芳?他怎能如此辜负小姐的信任!   唐枕见崔嬷嬷眼神愤怒面目狰狞,也是大惊,难道……崔嬷嬷也是穿越的?那个噩梦其实是冥冥中给他的警示,所以这位穿越的、三观正常的大婶终于要报复他了?   瞥见崔嬷嬷伸手往袖袋里掏东西,唐枕吓了一跳,当即以最快的速度闪到婉婉身后,将一脸懵懂的婉婉举起来,唐枕大声道:“你冷静啊杀人犯法你舍得这么可爱的婉婉吗!”   一句话落下,掷地有声,满室寂静,崔嬷嬷和翠梅僵在原地,崔嬷嬷强笑道:“姑爷在说什么,谁要杀人?”   唐枕狐疑地看她,“你往袖子里掏什么?”   崔嬷嬷掏出一张帕子往额上擦了擦,“天气热,奴婢擦擦汗。”   唐枕松了口气,吓死他了,他还以为崔嬷嬷要掏出枪呢,噩梦果然是噩梦啊,他怎么能当真呢!   还被举着的婉婉:……   在唐枕的手里,她觉得自己轻得好像个引枕,挣扎着让唐枕将她放下来,婉婉道:“夫君,翠芳呢?”   听着婉婉软软的声音,唐枕这才反应过来她们是在找人,抬手一指耳房,唐枕无所谓道:“我正要冲澡,她忽然进来,我以为是进了贼,就敲了她一下,没想到她说不疼,还坚持说要伺候我。”   被唐枕敲一下,那得多疼啊!婉婉心里这么想,却半点都不同情,谁让翠芳偷看她夫君沐浴,被打了活该。   当然,婉婉没把这番话说出来,她笼着袖子问,“然后呢?”   唐枕:“我看她那么勤劳肯干,就让她刷恭桶去了。”   婉婉:……   她跟着唐枕走进耳房,就见翠芳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疼得牙齿紧咬,却还蹲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刷恭桶。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一见到唐枕就笑成了朵花,“姑爷快看,奴婢刷得干不干净?”   婉婉:……   唐枕还真凑过去仔细瞧了,这个恭桶是个按照现代马桶的样式改造的,平时都是小厮刷,偶尔小厮忘了他就自己刷,但总归比不上新的,然而在翠芳手里,这个用了好几年的马桶却焕发光彩,新得跟刚刚安上那天几乎一模一样!   唐枕这会儿再看翠芳,眼神里就带上了几分敬意,没想到这个丫头没有说大话,她是真的很能干。   唐枕不由赞道:“你第一次就这么厉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翠芳手里还抓着恭桶刷子,见姑爷凑得这样近,俊美的容颜宛若天成,她脸当即红了,“姑爷,这是翠芳该做的,只要是姑爷的吩咐,翠芳拼尽全力也要为您做到。您是翠芳最崇敬的人。”   翠芳谨记容姨娘的教导,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子敬仰崇拜。   唐枕闻言果然大受感动,他甚至拍了怕她的肩膀,赞许道:“翠芳,你是个人才。”   听得如此赞扬,翠芳心头怦怦跳,仰头期待地看着他。   只见唐枕站起身肃然道:“区区一只恭桶,是在浪费你的才华。我决定了,日后府里所有的恭桶都由你承包了!”   翠芳:…… 第22章 光做不说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跟着少夫人陪嫁过来、素日里眼高于顶的翠芳,居然会被发配去刷恭桶。   点翠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惊呆了,一开始,她是夫人送到少夫人身边的,负责将大少爷行踪传递给少夫人,后来没过几天,唐枕说他会把行踪告诉婉婉,于是就将她送回了夫人身边。   虽然大少爷行事荒唐,但府上所有人都知道,少爷是个言出必行的,但凡是他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一件是虚的,因而无论是点翠还是唐夫人,对这个做法都毫无异议,不过少夫人身边的翠梅虽然口吃,性子却与点翠投缘,因而点翠时常借着替夫人给小院送东西的空档与她聊上几句,就得知了此事。   这一日她从小院回来,赶忙将之告诉了夫人。“这个名唤翠芳的丫头,据说是特意赶着少爷沐浴时进去伺候。”   点翠这么一说,唐夫人就明白了。   在过去近十年里,唐枕隔三差五去一趟花楼,却始终抗拒不肯成婚的时候,唐夫人就物色了不少干净可人的丫鬟送入儿子小院中,那时她想,唐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既然他不肯成亲,总去外头拈花惹草,那她干脆将鲜花送进他屋里,就盼着他别再往外跑,也盼着那些丫头能怀上一儿半女,如此,就算她们出身卑微,唐家也认了,只要儿子喜欢,唐家不介意将一个丫头扶做正妻。   毕竟唐家扎根安州二十载,家族既不缺钱也不缺权,儿子不愿和其他世家贵女联姻,也由着他。   唐夫人还记得那时老爷怒气冲冲一句话,“就凭他那德行,哪家贵女瞧得上他?”   话虽如此,到底同意了唐夫人的做法。谁能想到,那几年里来来去去给他换了数十个女子,不说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却也都是以唐家势力搜罗来的美人,还有不少其他世家送的歌姬舞女,却愣是一个都没被瞧上。   后来唐夫人隐约瞧出点端倪,就选了几个年岁大些的老姑娘,其中年纪最小的十九,最大的二十三,这些女子自然没有先前那般美貌,但奇异的是,儿子反而多瞧了几眼,发现儿子看那些女子的眼神,终于像个男人看女人了,唐夫人欣慰得几乎以为自己能抱到孙子了。   然而数个月过去,那些女人进去时是什么样,出来时还是什么样。她嘴上说那是服侍他的丫鬟,他还真把她们当丫鬟使唤。   其中有一个颇大胆的,数次自荐枕席铩羽而归,屈辱得差点投井自杀。   唐夫人后来也看淡了,而她将那些女子都撤走后,唐枕还上门来问,说其中有个技师按腿按得舒服,问加点工钱能不能把人再请回来。   唐夫人:……   人家那般卖力就是不想给你当丫鬟啊傻儿子!   因着这般缘由,府上丫鬟规矩得很,即便唐枕性子平易近人,长相俊美无俦,也没有哪个兴起过勾搭爬床的念头,不用想也知道,唐枕连那些专门搜罗来的、能歌善舞的美人都瞧不上,又怎会去青睐平平无奇的小丫鬟?   也是因此,当翠芳抱着那种念头向唐府下人打听大少爷喜好时,众人莫不抱着一种看好戏的想法,以大少爷的脾性,人人都知她早晚要被收拾,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沦落到比粗使丫鬟还不如的地步。   日日干这种收拾恭桶的活计,连地位稍高点的丫鬟小厮都不会乐意靠近她,如果不是走了天大的运道,这辈子都没翻身的指望了。   听着点翠的描述,唐夫人摇摇头,“我儿自小与众不同。”   以唐夫人对自己儿子的了解,要唐枕凭一两句话看明白那丫鬟是在勾搭他,那是强人所难。比起惩罚,倒不如说他是真心以为那丫头喜爱刷恭桶,才会派给她这份活计。说不准他还以为那丫鬟会感激他呢!   ****   这事儿之后又过了几日,婉婉正在屋子里翻看账册,就听见翠梅跑进来道:“小姐,翠芳……现在、每日刷、恭桶,听说连、下人的、恭桶也、是她刷,翠芳气、坏了!”   婉婉看她乐得脸上都开花了,不禁道:“那么开心呀?”   翠梅连连点头,“开心!翠芳、不高兴,我就、开心。”   翠梅是从小陪在婉婉身边长大的,在她眼里,婉婉千好万好,但是翠芳就不同了,她一个容姨娘身边的走狗,总在她们面前狗仗人势,翠梅恼极了翠芳,现在见翠芳日子过得不好,她自然高兴。又问,“小姐,不发卖、翠芳了吗?”   婉婉摇头,“不卖了。”   原先是嫌翠芳瞧着碍眼,现在人都被唐枕撵得远远的,卖不卖的也就无所谓了。   她正想到唐枕,就见唐枕从外头回来了,迎着黄昏暮光,婉婉瞧见他肩上脏污了一大片,像是被什么东西泼上去的痕迹,连袖口也有。婉婉忙起身,踮起脚尖去看他肩头,“怎么弄成这样?”   唐枕配合得半蹲下身子,叫婉婉看得更清楚,“也不是什么秽物,就是施粥时有些新来的流民不懂规矩上来哄抢,撞了别人粥碗,就泼我身上了。”   这件黑色锦纹箭袖长袍应当是唐枕最喜欢的衣裳,婉婉瞧见他穿了好几回,见它被泼成这样,便有些心疼起来,“你快换下来吧!也不知能不能洗干净……”   一块布料要染得好看很难得,洗的次数多了、或是洗得太用力,就难免褪色,显然,沾上这么大一块污秽,在婉婉眼里就是要用力洗的了。   抱着唐枕换下来的衣裳,她有些叹气,脸颊鼓了又鼓,抱怨一句,“他们怎么那么无礼?”   唐枕想起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替他们说话,“我要是饿极了发现面前有一碗粥,那我肯定抢得比他们还难看。”当然,他不会把粥洒了,只会全部倒进自己嘴里。   听他这么说,婉婉不由想起自己年幼时做错事,被罚跪祠堂一天不许吃喝的经历,那时候嬷嬷递过来一块点心,她也是问都不问就抢了过来,至今想起都有些脸热。那些流民,他们一定饿得更久吧!   婉婉这么想,便问,“不是说流民都安置好了么?”   提起这事,唐枕就皱眉,“原本是这样,但锦州那边生了乱子,据说是当地州牧不服新帝,自立为王,新帝自然要派兵镇压,战乱之下,百姓流离失所,跑着跑着,就有一些跑到安州来了。”   他爹这些日子安置流民,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将永州那边的难民安置好了,锦州那边又涌过来一批。   唐枕继续道:“那位新帝登基才两年,地位似乎不太稳当,这两年外边天灾人祸不少,没准什么时候就祸及安州了。”   婉婉微微睁大眼睛,“那……怎么办?”   唐枕找了另一件外袍披上,看她瞪圆眼睛,不由笑道:“放心好了,就算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婉婉闻言微怔,嘴角不由抿出个小小的笑。   傍晚用过饭,两人回到屋子,婉婉看唐枕坐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啃果子,她犹豫了一下,坐到他身边,将一封花笺递了过去。   唐枕疑惑地看着这张花笺,那上面绘着一株栩栩如生随风摆动的花草,颇为飘逸。好看是好看,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唐枕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啊!   跟婉婉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唐枕注视着小花脸一脸邀功的模样,他恍然大悟,“噢,这是画来送给我的对不对?好看好看,我非常喜欢。”他顺手将花笺接过来插在书上。   婉婉:……   她看了看花笺,又看了看唐枕,如是两次后,才疑惑道:“夫君,这是孙御医的笺纸呀,这上面绘的是一味草药。你不是曾找孙御医看过病么?”   唐枕:……   他机械地抬头去看婉婉,就见婉婉捏了捏袖子,眼睛弯弯,压着欣喜道:“孙御医告老还乡,昨日就到安州城了,他老人家只会在城中停留两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抢到这草药笺的,有了这个,咱们就能去找孙御医看病了。”   唐枕:……   婉婉:“夫君,咱们明日一早就能过去了,我觉着,你这个病不一定就没得治了,也许孙御医在宫中多年,已经研制出了对症的药方呢?夫君……你不高兴吗?”   唐枕:……   唐枕慢慢拉起了一个笑容,点头道:“高兴,我高兴。”   说完这话他背过身,头疼地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以为婉婉害羞又胆小,没想到她是个光做不说的傻把式,不声不响就搞了这么件大事,这突然袭击仿佛惊雷一响,炸了唐枕个措手不及。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三个字:怎么办! 第23章 请不要关闭作话,写了好多篇作话小剧场咯^……   室内烛影摇曳,纱幔低垂。   婉婉看见相对而坐的唐枕转过身来,犹豫地吐出一句话,“还是算了吧!明日,我还得继续去城外施粥。”   婉婉疑惑,“夫君,一月之期不是到了吗?”   唐枕张口就来,“哥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施粥。”   婉婉:……   她眼也不眨盯着唐枕,忽然拧起了眉头,“夫君,你难道是讳疾忌医?”   唐枕眼睛一亮,忙点头,“对,我就是讳疾忌医。”   婉婉秀眉拧得更深了,“夫君,你不能这样。”   唐枕避开她明亮的眼眸,心虚不已,“这种病……我实在不想再去一次了。”   婉婉非常乐观,“没关系的夫君,孙御医德高望重,他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的。你以前不也找他看过吗?”   唐枕眼珠子乱转,“看了那么多次也没好,我已经心灰意冷,反正等不到两年就能好了,何必麻烦。”   婉婉劝道:“可若是两年后没好呢?夫君,孙御医妙手回春,再请他看看,没准会有转机呢?”   唐枕后背冷汗直冒,“我自己身子我清楚,再看多少次都没用。”   婉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夫君,你去不去?”   唐枕一咬牙,“不去。”   婉婉又问了一次,“当真不去?”   唐枕闭了闭眼,“当真不去!”   婉婉眼睫垂下,心中失望极了,孙御医誉满杏林,不论在民间还是宫中都极有声望,这次他在安州城停留两日,想要请他看诊的几乎踏破门槛,但因唐枕这个病不便告知与人,所以她不能以太守府的名义送上拜帖,为了从那么多拜访者中脱颖而出,她费了不少心思,甚至打听到了孙御医的喜好。数遍婉婉前十几载,她也从未替别人费过这么多心力,辛辛苦苦拿到的名额,唐枕居然不愿意去……   婉婉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她心中难过,眼圈便不禁红了,没一会儿,两行泪水落了下来,泪珠晶莹,倒映着煌煌烛火,像两颗流光溢彩的珠子。   唐枕看得呆了呆,“你怎么,又哭了?”   婉婉背过身子不去看他,她胡乱擦了擦眼泪,“我心中难受,不想与你说话。”   唐枕着急了,站起身去看她,“你怎么难受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告诉哥,哥给你做主!”   婉婉瞪他一眼,在唐枕莫名其妙的视线中生气道:“我为何难受你还不知吗?”   唐枕明白了,唐枕心虚了。   唐枕小声道:“你别气,气坏身体不值当,我明日带你出去玩怎么样?我给你买首饰?我把钱都给你?我给你买新衣裳?”   一连说了好几个,越说婉婉却哭得越凶,“你根本不明白,我想带你去看大夫,就是想早日圆房早日生下嗣子。”   唐枕:……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当初和他对视都会脸红的小姑娘,现在却能理直气壮把圆房挂在嘴边?   婉婉继续道:“你说再等两年,可等两年后再圆房,谁知我能不能一次怀上,若是一个月,半年,一年都怀不上呢?等那时三年都过去了。到时候公公婆婆一定会给你纳妾,我不要你纳妾!”她抬头目光灼灼看着他,“你说过,只做我一人的夫君!”   这话语中满满的占有欲,让唐枕不由喉结滚动,只觉心上一片燥热,他坐在婉婉身边,搁在桌上的手不觉按紧。   婉婉说完那句话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幸好嬷嬷不在,假使嬷嬷还在房里,她一定会觉得她又不守规矩了。毕竟,这世上哪里有女子敢明目张胆地要求丈夫不许纳妾的?   可婉婉说完这话后,却并不后悔,只因她心中就是这么想的,闺房夜话的那一幕在她心里闪过,在唐枕面前,她不愿再披上世俗规矩的枷锁。那么唐枕呢?此时的他,还是那个在月夜下信誓旦旦的人吗?   许久没听见唐枕说话,婉婉不由忐忑地抬眼看了他一下。   却见唐枕昂着下巴翘着嘴角,面上全是得意,仿佛一只突然膨胀起来的孔雀,倘使给他贴点羽毛,他就能飞上天与日同辉。   婉婉:……   唐枕含着笑意瞥婉婉一眼,“你一直在看我,如何?是不是觉得哥英俊潇洒特别好看?”   婉婉:……   不要脸。   唐枕轻咳一声,“哥知道自己魅力大,别说现在,就是三四十岁也照样一堆人喜欢,不过你不必担心,既然哥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莫说你是因为我才暂时不能生育,就算你真的没法生孩子,哥也不会纳妾,哪个女人都比不上你,你想要孩子咱们就去抱养一个,能给咱俩当孩子,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分。至于我爹娘,他们以前管不了我,以后更管不了我,他们要说什么,你就让他们来找我……”   他说着说着又不住笑起来,“所以为了你,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纳妾的,你就不必吃醋了。小小年纪吃喝玩乐做什么不好,非要吃醋……”   “吃醋”强调了两次,尾音扬起,竟莫名有了几分娇嗔。   婉婉:……   明明是足以令天下女子都动容的话,可婉婉不知为何,竟觉得唐枕有些欠揍,此时此刻,婉婉终于明白,为何唐枕从前总是被太守大人追着打。   她心里嘟囔,明明是个二十五岁的老男人,为何如此自信?   不过被唐枕这样一打岔,婉婉心里那股恼意不觉散了,她道:“我不管,你明天一定要去!你要是不去,我就……”婉婉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可以威胁唐枕的办法,“我就将此事告诉婆婆!”   嬷嬷教过她,如果夫妻之间错在丈夫,一定要将实情告诉婆母,如此她才能占理,才不会受婆母苛责,而丈夫是婆母的亲子,总归不会为难他。   婉婉不觉挺起了胸膛,抿直了嘴唇,让自己显得气势十足。   如果这次就诊,唐枕果真要等到两年后才能圆房,那她一定要坚定,一定要偷偷告诉婆母真相,她才不要像某些女子那样被婆母骂不会下蛋,有病的是唐枕,不能下蛋是唐枕才对!她身子很好,受委屈的是她!   至于崔嬷嬷……   婉婉眼神闪烁起来,就继续瞒着嬷嬷吧!她本就不喜唐枕,若是叫她知道唐枕有病,一定会明里暗里给唐枕穿小鞋,对于嬷嬷的严厉和护短,婉婉深有体会。   唐枕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了婉婉。   在这场夫妻矛盾中,婉婉占了上风。她有些开心,去睡觉时连脚步都欢快了几分。   唐枕看着她乐颠颠的背景,脸上的笑就一直没下来。就在这时,他发现香樟木桌子上多了五个深深的指洞。   这、这可是婉婉的陪嫁啊!   唐枕暗暗瞥了婉婉一眼,见她没回头,也没发现,立刻去箱笼里扯了一大块布铺在桌上,明天,明天一出门他就找人把这桌子换了!   次日天还未亮,婉婉就把躺在榻上的唐枕给推起来,催促他快点洗漱换衣。两人收拾完毕,还未至辰时就到了城东蒋家。   这蒋家与孙御医算是表亲,此番孙淼一家途径安州城,在蒋家暂居几日,一是蒋家盛情邀请,二是蒋家家主身有隐疾,被孙御医一眼瞧了出来。   一眼就看出来了啊!婉婉心想,孙御医的医术一定又有精进,夫君那个怪病,没准真能治好!   怀着希望,婉婉递上拜帖和一张草药笺,他们二人很快就被蒋家仆从引进了孙御医暂居的院落,身边只跟了一名小厮。   进去时,庭院里已经有人在等候,其中有人识得唐枕,立刻上前见礼。   “唐公子也来问诊啊!”   那人笑吟吟的,唐枕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您不是城西药铺的郑老板?”   见唐枕居然记得,郑老板受宠若惊,就听唐枕好奇问,“来看诊的不少啊!”   郑老板:“不错,孙御医两日只接诊十人,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抢到的。”   正说着,里头有药童喊道:“在场可有一位姓顾的病人?”   “有!”婉婉一把捧起唐枕的手。   两人走进堂室,就见屋子左侧垂着一张竹帘,一位身影有些佝偻的老者坐在案前,正提笔不知书写什么。   “这位夫人,还请到后间等候。”   婉婉不太放心地看了看唐枕,才跟着一名丫鬟的指引,走到后头专门招待女眷的地方。   婉婉走后,唐枕才掀开竹帘进去。   老者这时便抬起头来,“你就是顾……”话语一顿,老人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恍然道:“原是唐公子。”   “孙伯伯好记性。”数年前,唐家进京访亲,怀疑唐枕有问题的唐太守曾经请孙御医为唐枕看过。没想到数年过去,孙御医还记得他。寒暄两句后,唐枕一撩衣摆坐下,身边小厮当即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匣子放在案上后立刻退了出去。   匣子打开,露出一整盒亮得晃眼的明珠。粒粒滚圆而没有一分杂色,这一盒拿出去,至少能值五万钱。   孙御医看不太明白,“这是何意?”他的诊金可没有这么多。   在孙御医疑惑的目光中,唐枕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孙伯伯,这是我的病症,还请您将我的病情‘如实’告诉我娘子。”   孙御医展开那张纸从头看到尾,而后不禁抽了抽嘴角……   解决了孙御医,唐枕心情颇好地去寻婉婉,他已经拿到了孙御医的诊断证明,只要装作不小心在爹娘面前暴露,那他们就该知道他这些年的“良苦用心”了,也许还会觉得有愧于婉婉,这样一来,传说中可怕的婆媳关系也许永远不会降临。   然他走到据说只接待女眷的□□院,就看见婉婉对着一个陌生少年喊了一声,“表哥。”   脚步顿住,唐枕眉头拧起。   表哥表妹……青梅竹马……   唐枕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第24章 清清白白   婉婉跟着那领路的丫鬟绕过花厅穿过回廊,就看见一方敞阔庭院下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修长瘦削,穿着一件雪色宽袖长袍,腰系银色云纹丝带,外罩一件白色纱衣,立在树下的背影飘逸如云,任谁都能想象出他转过身来是一位怎样风采斐然的郎君。   婉婉却很警惕,她扫了眼周围,发现四下无人,“不是说带我去招待女眷的地方,这儿是哪里?那人是谁?”   丫鬟见她说着说着就要往后退,正要出言阻拦,那立在树下的人影听见声音终于转过身来。   “表妹莫怕,是我,沈从。”   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婉婉不由抬头望去,就见一个年约弱冠的男子正冲自己微笑。   虽然数年不见,沈从的模样比原先长开了许多,但还是能认出来的,婉婉有些吃惊,“表哥从沧州回来了?”   婉婉的外祖沈家,原本在安州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望的士族,但十年前,沈家被牵扯进一桩谋逆案里,举家被流放到蛮荒之地,沈从那时才十岁,婉婉的娘亲搭上自己所有的嫁妆买通关系,又不辞辛苦联系能伸出援手的沈家故交,才堪堪保下沈从。   那之后,沈从一直寄住在世交家中,一直到五年前,才离开安州前往沧州,说是想要闯荡出一番事业。   婉婉没想到竟然能在蒋家遇到他。   五年没见,甚至没有书信往来,即使曾经亲近,如今也只剩下生疏了。   两人寒暄几句,婉婉便听沈从道:“我匆匆赶回来,没想到表妹已经嫁人了。我听说那唐枕是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你受苦了。”   沈从眉间聚着一丛忧色,仿佛很是担忧她。   婉婉原本低垂着眼睫,似乎还是沈从记忆里那个腼腆胆小的表妹,但是当他这话落下,婉婉一下抬起头,反驳道:“表哥误会了,唐枕并不似传闻中那样,他是个好人,他对我也很好。”   这一刻,文静腼腆的表象被冲破,沈从这才发现,这个表妹已经与记忆里大不相同了,他叹了口气,“五年不见,表妹果真长大了。”   他不再提唐枕,而是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当年我本想去沧州,却遇到劫匪,好不容易逃出一条命来,盘缠却在半道上丢失了。没法,我只得折返回来,险些饿死在半路上。幸好遇到了主公,救命之恩重如山峦,我从此便跟在主公身边效力。”   婉婉道:“既然如此,为何五年不见表哥音讯?”   沈从道:“当时我跟着主公到锦州,无依无靠只能仰仗主公,半步不敢行将踏错,况且你和姑母是受我牵连,才遭顾家苛待,我没有混出头,实在无颜面对你们,因而只寄了一封平安信,现在想来,是我当年想左了,好在五年下来总算是闯出了些名头,这才赶回来。”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到后来甚至有些哽咽起来。任谁看了都会动容,然而婉婉心里只觉得,表哥离开那年也十五岁了,不是个孩子了,五年来不说回来看看,连书信都只有一封,实在不像个有心人。   有心人应该……应该像唐枕那样,知道她受了委屈,会一直哄着她安慰她,知道她娘亲处境不好,会不动神色为她娘亲说话,还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虽说唐枕总是弄巧成拙,可他有那份心,婉婉是能感受到的。   这么一想,婉婉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沈从身上了,她开始想象唐枕在大夫面前是什么样子,想他有没有如实说出自己的病情,想孙御医能不能治好他的病,想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圆房……   沈从不知这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婉婉已经连孩子生几个叫什么都想好了。见她走神,他不禁唤道:“表妹……表妹!”   婉婉骤然回神,茫然地抬眼看他,“表哥方才说什么?”   沈从无奈地叹口气,“我方才说,我在锦州挣了些钱,我打算将我这些年所得分出一半交于你和姑母,表妹不必推拒,姑母当年为我费了不少心力,这些都是我该孝敬她的。”   婉婉倒没推拒,只道:“我娘知道你回来了吗?”   沈从笑道:“表妹放心,我昨日进城时已经往顾府递上拜帖,原想着今日一早就去拜访,没想到……”   “婉婉!”一道由后传来的声音将沈从的话打断。   沈从不由抬眼望去,就见一青年男子举止轻浮地跳过游廊朝他们走来,看向他时目露敌意。这人是……唐枕。   婉婉闻声忙回过头去,“夫君,孙御医怎么说?”   唐枕却没回应这话,而是看着沈从道:“这位是谁?”   婉婉还未开口,沈从已经抬手作揖,“在下沈从。”   婉婉点头道:“他是我表哥。”   唐枕看看小花脸,再看看人模狗样的沈从,开始挑刺,“沈公子厉害啊,居然能在蒋家招待女眷的地方来去自如。”   听出他言下之意,沈从面色有些不悦,他原本就看不上唐枕这种纨绔,但为了表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说他与蒋家公子是好友,此次借住在蒋家,只是为了见表妹才请丫鬟将婉婉领到这儿来。   唐枕状似热情的点头,“原来如此,表哥与我们是亲戚,想见面为何不去我府上,何必偷偷摸摸,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哥欲行不轨呢,幸好表哥一看就不是那种人。”话毕伸手一拉,“隔日不如撞日,表哥现在就到我家做客去吧,我请表哥吃酒。”   沈从站在原地不动,正在出口推拒,忽然惊恐地发现,唐枕竟然一只手就将他整个人拖离了四五步,回头看一眼脚下留下的拖痕,沈从额上不觉冒了汗。他想要收回手,可唐枕那只手铁箍一样,任他怎么用力都脱不开身,而看唐枕,他似乎什么也没做,依旧轻松自如地与婉婉说笑。   沈从忙喊道:“婉婉!表妹!姑母还等着我上门呢!”   婉婉这才想起来,对唐枕道:“夫君,咱们改日再请表哥吧!”   唐枕这才作罢,他遗憾地拍拍沈从肩膀,沈从顿觉自己肩上挨了一把铁锤,火辣辣一片钝痛,可是仔细看唐枕,却又觉得他并没有用力。   难道这纨绔还是个大力士不成?   沈从心道自己小看了他。等唐枕和婉婉离开,沈从避开人扒开衣服一看,看见肩上红了一大块。   沈从:……   这卑鄙小人,居然光明正大地暗算他!   要是唐枕知道沈从此时所想,一定会满脑门问号,虽然他很不爽这个人私下约见婉婉,还想请他喝酒警告他一下,但天地良心,他真没暗算沈从,他要是想暗算沈从,沈从还能有命在?沈从自己弱不禁风被轻拍几下就红,关他唐枕什么事?   他唐枕可是清清白白的正派人! 第25章 唐枕打翻醋坛子   两人从后方庭院绕回前边花厅,婉婉一路上偷偷觑了唐枕好几眼,见他面色不虞,心里凉了半截,等到了孙御医跟前,发现孙御医所说与唐枕之前说的别无二致,婉婉叹了口气。   见她模样忧愁,孙御医看了唐枕一眼,才道:“小姑娘倒不必太过担心,再等两年也无碍,女子年纪太小,太早受孕反倒要吃苦头,再等两年,十八岁正正好。”   婉婉原本想着,早生早解脱,最好能在十八岁之前怀两个,等生完她也还正年轻,就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爱做的事了,但如今连孙御医都这样说,婉婉也就不再想这事了,她和唐枕回到家,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年既已没了指望,那她得给自己找些事做,陪嫁的铺子庄子要好好打理,总归是自己名下的东西,下午可以再画个花样,绣架已经好久没拿出来晒晒了,还有……   她这边想着事,唐枕脑子也没停下转悠。   他此时心里只有一个人——沈从!   这个沈从,名字平平,相貌平平,身材也平平,倒挺会打扮,那么宽的袖子,那么白的衣裳,唐枕仔细回想,发现他竟然还修了眉傅了粉,这么骚包,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联想这年头表哥表妹青梅竹马情愫暗生喜结连理等等一大片折子戏话本子……唐枕的脸色更不好了。   他暗暗观察婉婉,见她居然神游天外两眼无神,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以前跟他坐一起都会偷偷看他的!她变了,一定是因为那个表哥!   舌头将面颊顶得鼓起了一团,唐枕看了一眼又一眼,甚至还咳嗽了两声,然而婉婉依旧不为所动。   唐枕忍不住了,“婉婉,你在想什么?”   婉婉正要回答,忽觉身下一热,她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一下绷直,连声音也虚了两分,“没、没想什么?”她神思不属,只想着马车跑快点赶紧到家。   岂料她这反应引起了唐枕的误会,他语气越发狐疑,“婉婉,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不要漏出来不要漏出来……婉婉心中紧张地祈祷着,闻言只摇头。   唐枕眉头一皱,这回连抬头纹都出来了,“你是不是在想你那个表哥?”   婉婉小声道:“没有。”   随着身下出现的那股热流,婉婉感觉小腹坠坠,脸庞也跟发烧似的热了起来。   唐枕原本还以为自己想太多了,可他看到婉婉这副反应,心里猛地一沉。   好你个小花脸,居然还学会说谎了!你知道你脸红成什么样了吗?你知道你现在眼神飘忽语气发虚一看就是心里有鬼吗?   一股郁气突然冲上心头,唐枕咬了咬牙,莫名气闷起来。   马车轱辘轱辘往太守府赶,慢吞吞晃得人心烦。唐枕往外喊了一声,“车子赶快点!”   外边传来车夫爽快一声“好嘞”,下一刻,车子陡然加快,婉婉没反应过来,身子猛地往前栽倒。   唐枕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   落入怀里的身子软软香香的,唐枕的心也一下子软了。   他心想,害,他这么大个人了,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   于是他语气温和下来,“现在世道不大好,你一个小女孩身边一定要有人跟着知道不?以后就不要单独和别人见面了,虽然是亲戚,但也是要注意的懂不懂?”   前世的时候,新闻上不知出了多少熟人作案的惨剧,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婉婉其实压根没听清唐枕说了什么,她胡乱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挪动着身子坐回原位。   唐枕嘱咐了一通,却发现婉婉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感觉自己牙又开始疼了。   ……   马车终于停下,从城东到城北太守府这段距离,唐枕终于把自己又给哄好了。他露出笑容,抬手对婉婉道:“来,我抱你下车。”   婉婉:……   婉婉连笑脸都挤不出来了,她浑身僵硬犹如木人,“夫君,你先走吧,我……我等等再下去。”   唐枕:……   咬了咬后槽牙,他维持笑容不变,“等什么呀?我还会摔了你不成?”   婉婉木着脸看他。   两人对视一会儿,唐枕败下阵来,转身下了马车,他也不等婉婉,在车夫惊讶的目光中径直迈开步子入了太守府,背影气冲冲凶得很。   婉婉对此毫不关心,唐枕下车后,她立刻伸手往自己后边仔细摸了摸,发现没有浸湿后松了口气,这才下车回去。   夜间,崔嬷嬷又要劝婉婉赶紧和唐枕圆房,就发现翠梅捧着沾了红色的衣裳走了出来。   崔嬷嬷看了一眼,恍然地叹了口气。   烛火如豆,翠梅剪了剪烛芯,嘴里抱怨一句,“这么晚,姑爷还、没回来。”   崔嬷嬷正给婉婉按揉肚子,闻言猜疑道:“难道又去花楼过夜了?”   婉婉虚弱地说了一句,“嬷嬷不要这样想,夫君说他以后不会去了。”   崔嬷嬷看她全然为唐枕着想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不再说什么。有她在,总归不会让小姐吃大亏。   又过了半个时辰,崔嬷嬷给婉婉盖上被子,正要嘱咐翠梅关门,就听唐枕回来了。   唐枕:“婉婉你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   他抱着一个油纸包进门,兴冲冲走到婉婉身边,“啊,你要睡了?今天这么早?”   他挤开崔嬷嬷,一屁股在床沿坐下。   崔嬷嬷被挤了一个趔趄,但见他对婉婉分外热络的模样,默默咽下这口气,和翠梅一起退了出去。   没了两个碍事的,唐枕当即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还在婉婉面前晃了一圈,“当当当当~~你看看,玉香斋的山楂糕,刚刚出炉还热乎着!全靠我的面子,他们才特意又做了这一笼,别人要吃还赶不上呢!”   婉婉吸了吸鼻子,嗅到那股独属于山楂的特殊香气,她从小就爱吃山楂,无论是山楂做的糖葫芦还是小点心她都爱,可是现在她吃不了,婉婉只好收回目光假装自己没看到,躺在床上摇了摇头,“我不吃了。”   唐枕顿了一顿,又道:“新鲜出炉的山楂糕,又甜又糯,香得很,真不吃?”   婉婉小声道:“山楂性凉。”平时还好,现在……婉婉被子下的手摸了摸隐隐坠痛的小腹。   烛光昏黄,婉婉又躺在床帐里,唐枕看不清她的面色,见她真不吃,他咬了咬牙,心想平时吃那么欢怎么不说性凉?是不是表哥买的就不性凉了?这小花脸居然还搞区别待遇!   唐枕磨牙,半晌后才妥协道:“行吧,你想见你表哥就去见,我不会拦你,这下总行了吧?”   婉婉:???   她为什么要去见表哥?   然她来了葵水,本就精力不济昏昏欲睡,此时躺在柔软的床上,唐枕又已经回来了,她再没什么可惦念的,心神松快,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唐枕说完后半晌不见婉婉回应,心想难道小花脸还不知足?难道她不止想见表哥还想跟他一块玩耍?   这可不行!沈从一看就是个成年人了,你一个未成年跟他能有话题吗?再说了别人肯定会说闲话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回来找我哭。   唐枕眼珠子着急地乱转,再仔细一看,原来婉婉早就睡熟了。   所以说这人心里有了醋,看什么都觉得在发酵。   见婉婉睡熟过去,唐枕又生气恼,好你个小花脸,早不睡晚不睡,一听我不拦着你找表哥你就睡了,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   唐枕越想越生气,他觉得小花脸没有安全意识,“一个五年不见的亲戚,你以为人家很在乎你吗?哪天人家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唐枕愤愤不已嘀嘀咕咕,他越想越气越想越燥,不行,他不出了这口气,晚上睡觉都不香!   左顾右盼一会儿,他忽然一低头,掰开了一块山楂糕,将里头的山楂泥挖了一指头,一左一右抹在了婉婉脸颊上。 第26章 婉婉:你一直在骗我   婉婉毁容了,面颊一左一右被人划出了两道口子,她害怕极了,一会儿看见陌生人惧怕的目光,一会儿听到婆婆说唐家不能有这么丑陋的儿媳要将她休弃,她哭着回到院子想要找唐枕,突然听见天上有人在说话。   一抬头,原来是一位浑身金光灿灿的神仙,神仙说只要她从此和表哥断了来往,并写上十篇表哥的坏话,就能帮她恢复容貌。   婉婉一时茫然,这神仙的声音好生耳熟,怎么那么像夫君呢?   对了,她是怎么毁容的?为何没有半点印象了?   想到这儿,婉婉豁然清明,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下一刻她睁开眼,就见室内昏昏暗暗,半开的窗子外,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不一会儿,翠梅推门进来,掀开床帐后吓了一跳,“小姐,你的脸、怎么……”   婉婉想起梦中内容,心口猛地一提。   翠梅结结巴巴说完了那句话,“……脏了。”   明晃晃的银镜内,婉婉看见自己脸上多了一团团暗红色的东西,指腹捻了捻,有些熟悉,嗅一嗅,原来是山楂泥。   婉婉:……   她扭身看向室内软塌,那儿是唐枕平日歇息的地方,此刻那上面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团明显是翻滚过的压痕。   ****   泰兴茶楼上,赵四几人兴奋道:“唐兄快看,就是他!”   唐枕豁然起身走到窗前,就看见一身白衣的沈从步履悠闲地从街上走过。   唐枕目光将他从头扫到脚,发现他今天没用簪子,而是换了条飘来荡去的白色发带,比昨日还骚包。   “你们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赵四道:“生得还挺俊。”   另一人道:“小脸挺白挺嫩。”   又有一人道:“看,对面花楼有姑娘给他扔花了。”   唐枕面上不屑,“小白脸一个,身无二两肉。”   赵四道:“唐兄此言差矣,这叫雅士,我听说皇室最爱这种衣袂飘飘、扶风弱柳、面若敷雪的美男子,不知这人是什么出身,才华如何,要是出身和才华都够得上,明年选官,一定能评个上品。”   其他人也连连附和。   唐枕震惊于美男子的标准竟然如此之低,这么说来,他岂不是能称一句“惊为天人”?他轻咳一声,“你们觉得他和我比,谁美?”   赵四几人眨了眨眼,没明白唐枕这是什么意思。   斟酌了一下,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   “他看着比唐兄年轻一些。”   “身段也比唐兄纤弱。”   “若论气概,当然是唐兄更胜一筹,若论姿仪,还是那沈从美一些。”   唐枕傻眼,“就这?没别的了?”   赵四几人对视一眼,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又道:“他是比唐兄白一些,看身形,也是他更俊逸一些,唐兄好是好,不过唐兄与美男子不沾边啊!”   唐枕:……   得了,这友谊的酒碗已经碎了,拼也拼不起来了。   正好这会儿沈唤来了,赵四他们几个继续吃茶吹嘘,唐枕和沈唤走到一边,就听沈唤道:“已经让人查过了,这沈从的确是从锦州而来,不过却不是他嘴上说的在锦州行商,倒像是投靠了哪方贵族。”   “贵族?”唐枕沉吟,“锦州能有什么贵族?”他目光忽的一沉,“难道是那个自立为王的州牧?”   州牧是比太守更高一级的长官,不同于他爹只管行政,州牧是行政军事一把抓,整个锦州的兵权都在州牧手中。   沈唤接着道:“沈从前日才到安州,刚到城门口就被蒋家人接进去,跟在他身边的护卫不是普通人,看他们行为举止,像是从军中出来的。”顿了顿,继续道:“最近外头乱得很,消息传递很不方便,如果这沈从当真是跟了锦州州牧,你就要多加小心了。”   唐枕点头,突然开始仔细打量沈唤,在沈唤迷惘的目光中他道:“你说都是姓沈,怎么差别这么大。”   沈唤苦笑,“我生得的确没有沈从俊美。”   唐枕:“……你别妄自菲薄啊,在我看来,你长得可比沈从好看多了。”唐枕说得是实话,他觉得沈从没有阳刚气,还涂脂抹粉也太文秀了,还是沈唤好看,虽然有些书生气但没有沈从那么做作。“不过,我刚刚说的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锦州州牧不是个良人,沈从要真跟了他,那眼光也太差了。”   沈唤含笑揭穿他,“所以,你自夸是个好人?”   唐枕被揭穿也半点不尴尬,“难道不是?”   沈唤无奈,“是是是。”他忽然想起一事,提醒道:“对了,沈从今早让人送了封信去你家,似乎是给嫂子的。你小心些,他要真是反贼,恐怕会牵连到你们。”   提起这个,唐枕面色有些不善。他谢过沈唤的提醒,婉拒了赵四等人的盛情,脚步不停地下了楼。   刚出茶楼大门,迎面扑来一阵脂粉香,唐枕脚步一停,就见一粉衣美人冲他笑,“唐公子,别来无恙。”   唐枕恍然,“啊,红绡姑娘,近来可好?”   红绡,春宵楼的头牌清倌,人美声更美,唐枕过去是她的常客,不止花钱大方,脾气还是一等一的好,对音律也有研究,红绡引以为知己,却没想到,过去每个月唐枕能来个七八趟,这个月却一次也不见人影,红绡耐不住,还是寻来了。听见唐枕问候,她面上一红,姿态却还落落大方,“说好要来听红绡新编的曲目,唐公子却叫我苦等了三十三天。”   两人说话时,楼上赵四他们从窗口探出脑袋窃窃私语。   “是红绡姑娘……这话说得,相思苦长啊!”   “小声点,别叫唐枕听见!”   楼下,唐枕闻言有些疑惑,“赵四没有传话?我已经说过不再去花楼了。”   红绡面露不解,“唐公子为何不来,莫非是嫌弃红绡唱得不好?”   唐枕如实道:“没有,红绡姑娘唱得太好了,我日日都想去听。   红绡喜道:“既如此,公子就随我来,楼里新来了乐器,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唐枕却摇头,“不了,我得回家去。我娘子等着我呢。”他明白红绡舍不得他这样一位大客户,但是已经说好不去花楼了,要是哪天红绡离开花楼开个乐器店或者演唱会,他倒可以去光顾。   他说着抬脚就要走,红绡一急,下意识伸手去拉他,结果唐枕步子迈得太快她又舍不得撒手,当下被拽得摔到了地上。   那砰的一声响,楼上赵四等人心疼地捂住了胸口。   唐枕回头一看,红绡刚好抬起头,楚楚可怜看着他。   唐枕欲言又止,“你没事吧!”   红绡一对美目泪光盈盈,“只要公子还愿意听红绡唱一曲,那红绡摔得再疼也值了。”   唐枕心想:好红绡,当代劳模,拼命三娘啊!为了多赚点钱,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他将人从地上抓起来,摇头道:“红绡姑娘,我真不能去了。”   红绡姑娘满以为能用泪水留下唐枕,谁料唐枕不为所动,她心中黯然,取出一枚香囊,“唐公子,能不能念在往日情分上,收下它?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对上红绡期盼的目光,唐枕秒懂,这不就是前世很熟悉的套路吗?给老客户送点小礼品维系感情,客户拿了礼品,以后再有需求,肯定会第一时间想起送礼品的商家。   没想到红绡年纪不大,却无师自通,有前途!   唐枕在红绡惊喜的目光中接过香囊,还顺便赞了她一句,“红绡姑娘冰雪聪明,将来一定富甲一方。”   红绡:???   楼上众人:???   在众人奇怪的视线中,唐枕疾步远去。   他赶时间,也不走正门了,直接从墙上翻过去,走屋顶直线,很快就跳进了他和婉婉的家。   过了六月,日头一天比一天大,院子里一片安静,丫鬟仆妇都在屋里不见人影。   唐枕没发现有哪里不对,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婉婉正安静坐在桌前,目光盯住面前一封信。   唐枕几步走过去,“是沈从给你的信?上面写了什么?”   婉婉慢慢抬头看他,那目光叫唐枕心头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婉婉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语气在唐枕听来满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表哥在信上说,你给孙御医送了一匣明珠,还交代了你的病情。”   病情两个字加重,在唐枕震惊的目光中,婉婉凑近他嗅了嗅,肯定道:“你身上还有别人的脂粉香。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第27章 落红……他居然对婉婉下……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一直在骗我……   骗我……   听到这句话, 长久以来悬在唐枕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砸得他心口一紧窘迫难当。   对着婉婉的眼神, 他想露出笑容,可是嘴角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扬不起来,他想开口解释,可是张了张口,又觉得谎言被揭穿后还要辩解的自己虚伪至极。   于是他只能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在婉婉的眼神下抿紧了唇。   婉婉看着他的眼神里原本还有几分期盼, 可在唐枕长久的沉默后,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婉婉眼圈渐渐红了,“难道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   “不!”唐枕用力道:“除了不能圆房这件事骗了你,其他话都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圆房?”婉婉想不通,“难道我不是你的妻?难道我丑到令你难以忍受?”   “不不不!”唐枕忙道:“你不丑, 你很漂亮很可爱, 我很喜欢你的, 真的!”   婉婉盯着他看,“为什么?”   事到如今, 即使那个理由再荒谬, 唐枕也不得不说了。他不敢去看婉婉的眼, 闷头闷脑说了一句,“因为你太小了。在我心里, 十八岁以下的都是孩子, 我没办法去和一个孩子行夫妻之礼。这么多年, 我一直破坏爹娘为我安排的婚事,也是因为这个,我没办法去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我原本也想破坏掉这门亲事,可是我家已经将你迎进了门,我没办法只能接受。你进门以后,我想着就当是在带孩子,可是后来我觉得你挺好,就想再等两年,等你长大成人了我们再……我心知这个念头很奇怪,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所以我只能编出来一个怪病,又花钱贿赂孙御医让他帮我。”   唐枕心知狡辩只会更让人厌恶,于是赶紧认错,“我错了婉婉,这次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将自己怀里的香囊取出来给婉婉看,“还有,你刚刚闻到的脂粉香,其实是这个,这是红绡姑娘送我的,我没有去花楼!我只是出茶楼时撞见了她,当时赵四他们都在,赵四还说什么相思苦长,其实我和红绡没有任何不清不白的地方,因为我过去常听她唱曲,给钱比其他客人大方,她为了留住我这个大客户才送东西给我的。”   “我之前发誓过的也都是真的,我没有碰过任何姑娘,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立刻找来那些花娘作证。”他终于敢去看婉婉的眼睛,然而婉婉看起来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唐枕更忐忑了,语气小心翼翼,“你不信么?”   婉婉却摇头,“没有,我信你。”   唐枕心下更加惴惴不安,“那你为什么还哭?”   婉婉抬眼看他,眼眶终于撑不住,任那溢满了的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心里难受,就是因为我信你,所以我心里更难受。”她几乎泣不成声,“你说过,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一个新的家,我们是可以同舟共度的家人,你也告诉过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可以不必顾忌,我所思所想、一言一行,可以凭着心意而来。可我现在才知,你是那样高高在上,这件事,你明明一开始就可以告诉我,可你宁愿费尽心思去说谎圆谎,都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从一开始你就认定我不会信,从一开始你心里就不曾将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既然如此,你和我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在你心里,其实一直看不起我。”   唐枕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婉婉的眼神和话语。   等他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已经空了。   唐枕有些慌了,“婉婉……婉婉……”   他边喊边往外走,可是偌大一个庭院里不见半点人影。他跑出院子,许久才见着一个小厮,火急火燎问他,“有没有看见少夫人!”   那小厮被他神情吓了一跳,忙道:“少夫人的车刚刚走了,说是要去乡下住一段时日。”   唐枕绕过他就要往外冲,却被小厮拦住,“少爷,少夫人说让您不要跟去。要不然她就跟您和离!”   唐枕:……   小厮面有难色,看向唐枕的目光还有些古怪,“少爷,您究竟做了什么,连向来温和的少夫人都给气跑了?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   唐枕面无表情,转身回了院子。   静室门一关,唐枕啊的一声砸碎了好几块地砖。   砰砰砰的动静里,小厮担心地透过窗缝往里瞅,就见唐枕一双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往地上砸,每砸一下,地面石砖就裂开蛛网似的的缝隙,而唐枕一对肉拳居然毫发无伤。   小厮慢慢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怪物?   砰的一声响,小厮被吓晕了。   唐枕听到声音,郁闷地往外看,发现小厮面色煞白满身冷汗倒在地上,忙喊人将这个不明原因犯病的人抬走,请来大夫一看,说是受到惊吓所致,唐枕心想难道家里进了贼,于是找来护卫上上下下搜了一遍,自己更是亲自把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没什么发现什么异样,只得就此作罢。   没了事做,唐枕回到那座空荡荡的小院,心里越发空虚,还有一种随时会被离婚的恐慌。   不知不觉走出家门,不知不觉停在了千金楼的牌匾前。   千金楼掌柜瞧见他站在门外,忙将人迎了进来,“唐公子,今儿个喝哪种酒?”   喝酒?   唐枕眼珠转到掌柜脸上,忽然明悟,“对!喝酒,把你们这最烈最好的酒全都抬上来,我要喝酒壮胆!”   掌柜听到前半句还眉开眼笑,听到后半句吓了一跳,开始怀疑唐枕要去杀人放火了,让人抬酒上来的同时还不忘使人去太守府请人。   烈酒一坛又一坛抬到楼上,唐枕不愧是安州出了名的酒鬼,一坛接一坛往嘴里灌,一连喝了十坛烈酒,连舌头都不打结。新来的伙计没见识过唐枕以前的战绩,在旁边数酒坛子都要数醉了,而唐枕还在灌酒,大有喝光千金楼的架势。   二楼靠窗位置,有两名衣着贵气的男子也在饮酒。   其中一人蓝衣玉冠,年纪在二十上下,瞧见唐枕喝酒的架势,有些惊异,“这人……不怕喝死?”他听见唐枕身边的小二已经数到第二十坛了。   他对面而立之年的男子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不是个普通人。”   蓝衣男子立刻感兴趣了,“怎么说?”   中年男子道:“你看他喝了这么多,脚下依旧稳稳立着,眼神依旧清明,可见海量。而这酒和酒坛子加起来少说十斤重,他两根手指一勾就提了起来,毫不费劲,足见他的气力有多大;再看他衣着和面貌,显然出身不凡养尊处优……这人不但是一名罕见的异士,还是个出身富贵仍不忘苦练的坚毅之辈。若是放到军中,定然是一名悍勇之士,为将为帅都不无不可。殿下,这就是值得收入麾下的人才啊!”   蓝衣男子目光大亮,一拍桌子道:“好,本太……本公子亲自去会一会他!”   此时唐枕已经喝下了三四十坛烈酒,眼中已经显出醉意。   啪的一声,他将酒坛子放下,“再拿酒来。”   店小二被他的酒量吓得哆哆嗦嗦,“客人,我们楼里最烈的酒,都已经被您喝光了。”   唐枕眨了眨眼,不太敢相信,“可我还没醉……”   “这位兄弟,我这有两坛,都送你喝。”   唐枕抬眼,见到一个蓝衣小伙子走过来,身边跟着两个抬酒的仆从。   “谢了。”他说完,抓起那两坛酒就往嘴里灌。   蓝衣公子在旁看着他,越看越是欣喜,边看还边道:“你看他酒量这样出众,体魄定然不同凡响。”   蓝衣公子这话也并不是毫无依据,毕竟历史上的名将大多酒量不错,更有甚者一天能豪饮五十坛烈酒。   中年文士附和道:“殿……公子说得是。”   眼见唐枕将这最后两坛烈酒也饮下,蓝衣公子双眼放光,坐到唐枕面前正要开口,忽然被唐枕一把抱住了。   蓝衣公子:……   那最后的两坛烈酒仿佛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唐枕游离在边缘的理智终于被酒意淹没了。他两眼迷离,抱住蓝衣公子喃喃道:“婉婉……嗝……”   一个长长的酒嗝熏得蓝衣公子面目呆滞,眼看唐枕一副想要再往他脸上打个酒嗝的架势,蓝衣公子惊恐道:“还不快把这厮拉开!”   中年文士也惊了,没料到唐枕早不醉晚不醉偏在这时候醉,连忙上前要掰开唐枕,谁料两个人上去掰不开,五个人上去掰不开,十个人上去……还是掰不开……   众人被这醉鬼的力气惊呆了。   到后来,还是唐枕自己发现认错了人,自己松了手。   他站起身,行动仍与平时无碍,只是眼神明显分外茫然,环顾一圈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众人惊呼一声,连忙涌上去看,他们以为这人高马大的醉鬼指定得摔断腿,千金楼掌柜脸色瞬间煞白,担心自己要被太守府找麻烦。   结果他们看到了什么?   唐枕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竟然稳稳当当落地毫发无损,只见他分辨了一会儿方向就走了,脚步利落,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众人一下哗然,有人觉得唐枕深藏不露,也有人觉得只是这纨绔一时走运。   只有蓝衣男子的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对身边文士道:“我一定要得到此人!”   ****   乡下庄子条件简陋,崔嬷嬷问过婉婉,“怎么这么着急到乡下来?”   婉婉没提唐枕的事,只说唐夫人要办七夕宴,乡下庄子养了不少花可以带去府里做装点。   崔嬷嬷闻言点了点头,觉得婉婉考虑周到。   夜间丫鬟仆妇都休息了,婉婉睡不着,从架子床上爬起来。   她身上只披着单薄春衫,少□□美的曲线透过纱衣若隐若现,凝脂般的肌肤在月光下仿佛泛着光。   她随意拿发带将披散的头发绑起,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自己的身子。   皮肤滑滑嫩嫩,两条腿又直又长,摸摸头发,黑瀑似的又长又顺,以及……婉婉摸了摸胸,被小衣裹住的地方隆起鼓鼓的线条,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柔软美好……   “哪里小了?我明明哪里都不小。”婉婉郁闷地走到窗前坐下。   窗户打开,一盆黄色小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摆。   婉婉盯住面前这盆小花,不自觉细数了关于唐枕的种种不是。   “你知道吗?我、我今天很生气!特别生气!”手指把那朵小花戳得不住摇晃脑袋,婉婉却还不满意,鼓起脸用力吹了一口气,直把这朵小花吹得颤颤巍巍才罢休,仿佛将它当做了某个总是骗她的坏蛋。   “我以前一直觉得他真好,比我在话本上看到的磊落君子还要好,今日我才知被他骗了!他不但自大,还自以为是!他凭什么编内些谎话来骗我?他又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信他呢?嘴上说着为我好,其实就是懒,懒得与我解释,他一定觉得我也跟其他女子一样,他把我当做那种没圆房、没生嗣子就会要死要活,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丈夫的女人。他就是看不起我!”   婉婉越说越气,觉得自己都要气坏了!   “可我想生嗣子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因为娘亲的前车之鉴,还不是担心有人会跟我抢丈夫,如果唐枕就像他说得那样从一而终,如果唐枕一辈子也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才不会执着于子嗣……”   “你知道我看见表哥那封信时心里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表哥变了,表哥从前明明是个好人,可是离开五年,他不但音讯全无,回来后还变了个人,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挑拨人家夫妻关系?我以为是表哥在使坏,我那时候多相信唐枕啊,可表哥说的居然是真的!我当时……我当时都不想做个大家闺秀了,我当时就想像书上那些泼妇一样,我要拿瓷枕狠狠敲唐枕脑袋!”   “我当时就想,他一直不圆房,一定是因为不喜欢我,我都已经那么喜欢他了他却不喜欢我,我……我越想越生气!”婉婉双手气愤地锤桌子,眼睛又转回那盆小花上,“你看看,我这么漂亮,大家多说我是个美人,可是唐枕居然嫌我小……我都不嫌他年纪大,他凭什么嫌我小?”   砰的一声大响!正在抱怨的婉婉吓了一跳。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这种一点都不闺秀的行为被崔嬷嬷看见了,于是崔嬷嬷惊得连铜盆都摔掉了。而后才想起来这声音是从身后响起的。   婉婉僵硬地回过头,朦胧月光下,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对面窗下,正幽幽看着她。   “婉婉。”   张嘴正要喊人的婉婉呆住了,她睁大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跳窗而入的是唐枕。   自己方才那番话不知被唐枕听去了多少,婉婉面上挂不住,“你来作甚?不是说了让你别跟来?”   唐枕静静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形山岳一般,若是从前,一定会让婉婉害怕不已,可是她认识唐枕这么久了,如今心头又怀着一腔怒气,不但不怕还大声道:“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唐枕听了这话没有开口,却抬手往后摸去,那个姿势那个神情,仿佛要从背上拔.出一柄宝剑。   婉婉惊疑地看着他。   下一刻,唐枕手中出现了一块搓衣板,啪的一声,搓衣板落地的同时,唐枕跪在了上面。   婉婉:……   婉婉贴着墙根站立良久,唐枕依旧一动不动跪在那里。   “你在干嘛?”   听到婉婉的话,唐枕似乎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道:“跪搓衣板。”   他的语气那么正经严肃,跟他此时此刻的行径截然不同。   婉婉愣了愣,“为什么?”   唐枕:“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丈夫犯了错,只要跪搓衣板,媳妇就会原谅他。”   婉婉:……   殿时具是谁?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邪说?   她走近了几步,看见那块搓衣板上刻出一条条平行的凹线,边缘处有些锋利,这么跪久了,膝盖得多疼啊!   心思转过,婉婉又猛地摇摇头,不行,她怎么能怜惜唐枕呢?是唐枕做错事,坏的是唐枕!他不但骗她,还嫌弃她小!女孩子怎么能被人家说小呢?   疼死他活该!   心里这么想,婉婉嘴上却道:“你这么跪着一定很疼吧!快起来,我给你揉揉膝盖。”   唐枕面无表情,“不,媳妇没有原谅我,我就不能起来。”   婉婉假笑,“我已经原谅夫君了。”   唐枕:“不,你没有。”   婉婉心里哼了声,她已经关心过了,是唐枕自己不起来的,等明天他膝盖青了肿了可与她无关,公公婆婆也不能因此责备她,毕竟婉婉只是个受气小媳妇,婉婉胆小又懦弱,婉婉不敢违背夫君的意思。   打定主意,婉婉不再管他,自顾往床上一躺,睡觉!   躺得昏昏沉沉之际,婉婉忽然听见静谧夜色里传来滴漏滴滴答答的流水声。   “一滴,两滴,三滴……一刻……两刻……三刻……”   “唔……”婉婉翻了个身,被朦胧视线中一道黑影吓了一跳。她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来唐枕跪在屋里。   他……一直跪到现在么?那膝盖得有多疼呀。   婉婉有些不忍心了。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这一回声音里带了几分真心,“唐枕,你起来吧!”   唐枕转过头来看她,月色不甚明亮,婉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道:“不,媳妇还没原谅我。”   看他这样,婉婉又有些生气了。“你、你这样,是在逼迫我么?”   唐枕摇头,语气依旧很正经,“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只有当我通过努力真正取得你的原谅,我才能站起来。”   婉婉火了,“可你跪在这儿摆明是在逼我!若你真心想要取得我的原谅,你就该知道跪在这里根本没有用!”   婉婉一个人时还好,一跟唐枕吵起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可她控制不住,在自己信任的、亲近的人面前,她总忍不住要掉眼泪。   闻言,唐枕静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么,怎样才能让你原谅我,你都说罢,怎样都可以,不要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   婉婉:……   涌上来的泪意忽然掉了回去。婉婉眨眨眼,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   她细细思量,才发觉今夜的唐枕处处都透着古怪,与平日大不相同。   她下了床,走到唐枕面前蹲下,睁大眼睛盯着他仔细看。   这么近距离之下,她才看清唐枕的神情与平日里不太一样,嗯……有种,有种分外严肃的感觉,像个老夫子,而且他的眼神雾蒙蒙的,透出迷离之态……   婉婉恍然明悟,原来,唐枕醉了!   “你不是号称千杯不醉么?怎么现在就醉了?”   唐枕隔了一会儿才认真回答:“我只是千杯不醉,不是永远不醉,当饮酒超过千杯时,我就会醉。但我现在没醉。”   婉婉仔细看他神情,笃定道:“骗人,你明明醉了。”   谁料唐枕突然激动起来,“我没骗人,我真没醉,除了圆房那件事,我再没有骗过你!”   婉婉被他突然大声吓了一跳,只得应和道:“好,你没骗人。”   得到婉婉这句话,唐枕才又安静下来,并又提出了之前那件事,“说罢,你要我怎样做才能原谅我。”   婉婉在心里偷偷道:我不跟酒鬼一般见识。   于是说:“那你先起来。”   “好。”唐枕一下站起身,但他实在跪太久了,猛一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婉婉就知道会这样,还抬起手想要扶他一把,不想唐枕反应极快地站稳了。   看着这样乖巧的唐枕,婉婉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鉴于唐枕已经骗过她,所以他以前说过的话都要打个对折,趁他现在醉酒,婉婉决定再问一遍。   她清了清嗓子,手背在身后问,“你觉得婉婉好看吗?”   唐枕静默了一会儿,就在婉婉以为他清醒着是在装糊涂时,他开口了。   “啊~~婉婉~~我的婉婉~~美丽又可爱~~聪明又善良~~人间第一小仙女~~花儿见了都盛开~~”   婉婉呆了呆,她没想到唐枕会这样夸,更没想到唐枕居然会唱出来,虽然曲调怪异从未听过,可他的确是唱了出来。   “嘘!”婉婉手指竖在唇边,“小声些,你想要吵醒嬷嬷她们吗?”   唐枕噢了一声,放低了声音,但他仍在唱,声音断断续续,不甚好听。可婉婉却听得心花怒放,她背着手,像个检阅学生的夫子那样来回踱步,听着听着还忍不住得意地踮起脚尖转了两圈。   长长的发带与水绿色的春衫袖摆飞旋了两圈,少女快活得像突然摘到了星子。   “好啦,我听够了。”婉婉含蓄开口。   唐枕这才停下,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垂直贴在身侧,模样乖巧得不得了。   婉婉拉下嘴角的笑,开始了第二个问题,“唐枕,你中意婉婉吗?”   唐枕照旧迟了一回儿才反应过来,然后他又唱了起来,“啊啊~~莎莉哇莎莉哇~~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深深的山泉~~是那圆圆的月亮……甜甜地把你放在心上~~”   他没有说任何一个与“中意”相近的词,婉婉更不知道这首在异世界名为《天竺少女》的歌里含着怎样炙热的爱意,可是婉婉已经从他热情活泼的歌声里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掩嘴偷偷笑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在屋子里蹦蹦跳跳起来,活泼得像回到了小时候。   “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我就稍稍原谅你一点点。”她比了尾指第一个指节,想了想,又比了两个指节。   唐枕一本正经:“谢谢。”   婉婉抬头看他,面上笑靥如花,“那我问你第三个问题,你也要如实回答。你当真没有碰过任何女人吗?你说你是处子,是真的吗?”   唐枕:“都是真的。”   婉婉真心疑惑,“为什么?我听人说男子都是好色的,我爹那样一妻一妾还有好几个通房的,都能被人称一句洁身自好,为什么你能这样克制?”   唐枕表情严肃,宛如在战场上宣誓为国为民,“我师父说过,做人要洁身自好,禁欲守身,无论男女都一样,否则人与禽兽有何区别?我师父就是那样正直的一个人,我要像我师父看齐,而且我们习武练的都是童子功,太早泄了精元对功法有害无利。”   婉婉听不太明白,她好奇,“你师父是谁?”   唐枕:“华夏武术协会会长廖爱国。”   婉婉听不太明白,心里猜测应当是一位正人君子。她心里的好奇愈来愈多,接着问:“那你呢?你以前总去花楼,我听说那些花娘大多貌美,你见到他们时,难道没有意动吗?”   “有。”唐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抬起了头,正直且自信道:“但那是人体的正常反应,每个人都会有的,我不以为耻,但也不会纵容,除非是真心中意,否则我一定不会越线。”   婉婉刚刚蹙起的秀眉很快又松开,她快乐地蹦跳了一下,就听唐枕接着道:“而且乱搞会生病,皇帝去逛青楼都会得花柳病死去,我不觉得自己的运气能比皇帝更好。”   婉婉睁大眼睛,“哪个皇帝得了花柳病?”   唐枕:“……我忘了。”   婉婉觉得这一定是唐枕从哪些瞎编的野史里看到的,否则她怎么从不知道历史上有哪位皇帝是这种不体面的死法?   婉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真的嫌婉婉小吗?如果婉婉现在十八岁,你会要她吗?”   双手背在身后,婉婉踮起脚尖仰头看着唐枕,脸蛋红得像个苹果,然后她神奇地发现,唐枕的脸也红了。   “对不起。”唐枕目光盯着她,“时代明明不同了,可我却强迫这个世界的你遵守我那个世界的规则。我嘴上说着为你好,归根结底,却是我自私自利,为了成全我自以为是的坚持,我不顾你的感受欺骗你,你说得对,我太高高在上了,我根本没把你当做平等的人,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不再犯。”   婉婉脚尖碾着地面,耳根红得像要烧起来,“我也有错,我今日对你说的话太重了。其实你并没有坏心思,你只是有点笨,总是弄巧成拙。”   以前,总是婉婉仰望唐枕,可是今日,她发现了一个真实的唐枕,他这样高大又有蛮力的男子,喝醉了会像个面对夫子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而且居然会因为害怕得病就守身自好。   婉婉抿唇又笑了一下,她又抬头看他,举起一根手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嬷嬷说是女子都要生孩子,但凡女子都要靠着孩子才能巩固地位,可我一直有些害怕。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就算没有亲生孩子也不打紧,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两个。”   当时她心里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她那时想,哪里有人不想要亲生孩子的,唐枕当时那样说,只是因为他身有隐疾子嗣艰难,所以尽管害怕,她仍然在心里劝自己,不必怕不必慌,要生两个像唐枕那样的孩子,可婉婉扪心自问,如果可以无拘无束,如果不必靠着子嗣,她也能自在地活下去,她会愿意为了孩子而去鬼门关走一趟吗?   她不愿意。   所以此刻她问,“你那时说的话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不生孩子吗?你不会怪我吗?即使因此我会被所有人指指点点,你也会陪着我,会永远做我的家人吗?”   她想,即使唐枕不愿意,那也没有关系,唐枕已经很好很好了,她不能因为自己害怕,就强迫唐枕迁就她。   唐枕:“真的。”   唐枕:“可以。”   唐枕:“不会怪你。”   唐枕:“会。”   婉婉呆了呆,不知过了多久,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涩声问,“为什么?”   唐枕仿佛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奇怪,理所当然道:“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哪里有为什么。”   泪珠滚落而下,婉婉哭着哭着,就笑出声来。   “唐枕,我原谅你了。”   唐枕慢吞吞低下头看她,“真的吗?”   婉婉用力点头,脸颊在月光下透着淡淡的粉,“真的!”   唐枕看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微微笑起来。在婉婉呆愣的视线中,他微微弯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淡淡酒气扑在面颊上,婉婉瞬间瞪圆了眼睛。   她呆呆的像只木头鸟,连眼睛也忘了眨,心脏更是跳动得像是要跑出来。   眼前一片阴影落下,唇上被温热的两片薄唇用力印了两下,婉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枕几乎与她面颊相碰的眼睫,整个人飘飘乎好像不知不觉被唐枕身上的酒气传染了。   恍恍惚惚的,她就被抱到了床上,等婉婉反应过来时,唐枕已经坐在她身边,正在脱衣服。   婉婉声音发颤,软糯得像一块等待被品尝的糕点,“你……你干嘛?”   唐枕回答了,“入乡随俗,我来到这里,就要守一些规矩,我不能再逃避义务,我们圆房吧!”   婉婉:!!!   可是,嬷嬷好像说过来葵水不能行房。   她正要说话,岂料唐枕速度飞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竟然已经将上身扒光了。   月光虽稀薄,却也清楚映照出男子精壮结实的身躯,婉婉惊得忘了说话,她记得,唐枕明明身形瘦削,为何脱下衣服反而胖了?   一时耽搁,她就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脱光了上衣的唐枕俯身覆了上来,他清醒时分明像个好说话的亲切大哥,可是醉了以后,却变得这样孟浪又强势,婉婉被他亲得招架不住,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他舔来舔去的点心。   好不容易被放开,婉婉模模糊糊睁开眼,就看见唐枕已经开始扒下裳了。   婉婉往里缩了缩,她想说今日不行,就见唐枕动作一顿,朦胧月光里,他抬头看了婉婉一看,又看看自己,再看看婉婉,又看看自己。   不过片刻功夫,两行清泪从面颊滑下,唐枕居然哭了。   婉婉吓了一跳,“你、你哭甚?”   唐枕呜呜地扑过去抱住婉婉,“呜呜呜对不起婉婉,我不行了,我要让你守活寡了。呜呜呜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呜呜……”   婉婉:……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开口安慰道:“夫君,你不是没用的男人,你只是喝太多酒了。”   唐枕泪眼汪汪看着她,神情分外可怜,“真的吗?”   婉婉其实也不确定,但是此刻她万分肯定地点头,“夫君,来日方长,先睡吧!”   唐枕于是吸了吸鼻子,“好。”   他乖乖躺下,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红着眼圈往她那里缩,婉婉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她发现,唐枕眼睛一闭,竟就那么睡着了。   婉婉有些无奈,她拉好被子盖住彼此,也跟着睡去了……   次日,天色微微亮时,婉婉屋子里传出一声男人的惨叫。   唐枕直挺挺地坐起身,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屋子,乡下庄子婉婉的屋子。   地面,凌乱丢着他的衣裳。   床上,衣裳不整的婉婉以及几乎没穿衣服的他!   床褥,白色的床褥上一块一块的落红……   唐枕懵了,看着渐渐醒转的婉婉,他目光颤动,“昨晚,我、我们做了什么?”   顺着唐枕的目光,婉婉发现床上的血迹,完了,她又漏了……   有些脸红地拿被子遮住那些东西,她小声说:“昨晚发生什么,你都忘了吗?”   唐枕:……   唐枕无比惊慌,他断片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他是个禽兽!他居然对十六岁的婉婉下此毒手! 第28章 哥的腹肌牛不牛?……   一夜之间被开除人籍的唐枕蹲在地上, 默默看着丫鬟仆妇收拾那张沾了落红的床褥。   婉婉正坐在桌边吃红枣粥,抬眼一看唐枕蹲在墙角, 她很惊讶,“唐枕,你怎么……”   唐枕还是不敢面对她,他转身抱头面对墙壁蹲着,像个刚刚被抓获的罪犯,“别管我,让我静静。”   婉婉:……   翠梅这时进来道:“小姐, 要带回、去的花、都挑好了,您看看吧!”   婉婉应了声,正要起身去看花,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坐着让我来!”   婉婉一愣, 接着就看见唐枕起身大步往外走。   婉婉嫁进来时, 那张陪嫁单子唐枕也是看过的, 由于陪嫁的庄子只有这么一座,所以那时唐枕还多看了两眼, 他没想到就这么两眼, 他不但记住了地方, 竟还能在喝醉后半点不错地找过来。头一次,他开始怨恨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力。   所以昨夜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几个花匠殷勤地引他去看花, 唐枕压根没细看, 随便指了几种就转身回去了。   到了屋子里, 崔嬷嬷捧着个铜盆要给婉婉擦擦身子。   唐枕:“放着我来!”   婉婉:……   下人都退了出去,唐枕沉默地浸湿帕子要给婉婉擦身,抬手之前, 他小声问:“可以么?”   婉婉扭过头不看他,那就是默许了。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昨晚那一遭,也许是因为唐枕的脸比煮熟的虾子还要红,婉婉此时半点不觉得扭捏,脱去轻薄的春衫和纱裤,只剩一件小衣和亵裤坐在唐枕面前。   少女肌肤在白日里更显出娇嫩,摸上去滑溜溜还透着薄粉,宛如一枝沾了雨露的桃花,只是看一眼,还未闻到香味,人便已经醉了,唐枕给她擦拭肩背时不小心碰了一下,手指就不由蜷了蜷,忍耐着伸上去抚摸的冲动,唐枕仔仔细细给她擦拭一遍,重点关注锁骨和后背,见那上面没有任何不堪的痕迹后,他松了口气。   视线慢慢往下,他在婉婉纤细如束素的腰肢上发现了手指留下的淡淡红印,趁擦拭时伸过去比了比,还真是他握出来的,实锤又加了一把,唐枕心塞塞。   他忍不住问:“昨晚究竟……怎么发生的?”   婉婉一边披上衣裳一边将昨夜发生的事挑着说了,其中包括她问唐枕的问题,至于她当时有多开心就暂且不提。   唐枕忍不住想知道更多细节,“然后呢?你问我答,之后怎么发生的?”   想起昨晚,婉婉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之后你亲了我一下,就、就将我抱床上去了。”   唐枕抱着一丝希望道:“那我当时……温柔吗?”婉婉身上除了那个指印没有别的痕迹,所以他当时应该表现得还好吧!   婉婉嗔了他一眼,小声抱怨,“不温柔,压得人家没法动弹。”   唐枕:……   完了!他不但碰了婉婉,还特别粗暴!   他还算是个人吗?   不是说男人喝醉了硬不起来吗?科学误我!   怀着莫名悲愤又分外愧疚的心情,唐枕和婉婉一起回了家。   于是崔嬷嬷等人发现,姑爷今天不知怎的,对婉婉格外殷勤,上车抱着下车扶着,仿佛在照料一件精致瓷器,生怕哪里磕了碰了要心疼一辈子。   七夕宴就在七日后,唐夫人有意培养儿媳管家的能力,打算从这次七夕宴开始让婉婉联手。   宴上膳食与歌舞唐夫人早就安排好了,婉婉需要做的,就是帮着写请帖以及安排席位。   她伏在案上写帖子时唐枕就在旁边盯着看,不止一次提出要代劳。   婉婉才不肯,“这是婆母让我练手的,由你代劳,我还怎么学?”虽然她心里已经原谅唐枕了,但还不能让唐枕知道,要不然他一定会觉得她是个没脾气的!   婉婉这般想着,书写请帖的模样更认真了。   她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唐枕问:“婉婉,你累不累?腰酸不酸?”   婉婉点头,她每次来葵水,都容易觉得疲累,腰也会酸,唐枕怎么知道?   唐枕心想:我就知道,我平时那么生猛,在床上怎么可能一次就够,肯定是一次一次又一次,两次三次四五次……可怜的婉婉,被这么折腾,腰不酸才怪。   他忆起早上看见的,床褥上触目惊心的一块血迹,不难想象昨晚婉婉受了多少苦,可怜的婉婉,脸都白了,眼下还有一片青黑……明明难受却还要做出不在意的样子。   她总是这么善良,这么体贴。   这样想着,唐枕看向婉婉的目光又充满了怜爱。   “婉婉,我给你揉揉吧!”   想起唐枕那手劲,婉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必了,我也没那么难受。”她还有好多份请帖没写呢。   唐枕见状抓起一张,“那你念,我给你写。”   婉婉同意了。太守府的七夕宴自然不简单,受邀的除了唐家亲朋好友外,还有唐大人的同僚下属等等,这部分写完,就轮到婉婉娘家那边了。写完父母后,婉婉犹豫了一下,念出了表哥沈从的名讳。   唐枕笔下一顿,心里不太舒服,便道:“你这位表哥,似乎很不一般嘛!”   婉婉知道在他说的是那封信,当即道:“要不是表哥送信来,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唐枕有些心虚,但想了想,他还是将那件事说了。   婉婉惊讶,“你是说,表哥他早已从了反贼?”   唐枕轻声道:“原本我还只是猜测,但他能给你送那封信,反而印证了这一点。”   他将自己那天和沈唤发现的说了一遍,又解释道:“蒋家表面上是安州一介商贾,其实每年都有一支商队前往锦州送粮送药。”要不是唐枕自己经营了几间铺子,他也不会清楚这点,“当然,跟锦州做生意的商人那么多,蒋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可我查过蒋家,蒋家家主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凭什么大发善心,每年都带那么多货送去锦州低价售卖?况且锦州与安州所隔遥远,这一路过去,光是车马资费就要不少钱,这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生意谁肯干?”   婉婉听明白了,“所以蒋家是另有所图?”   唐枕继续分析,“你想想,孙御医如今借住在蒋家,沈从若只是蒋家公子的朋友,他凭什么指挥丫鬟带你过去?又凭什么知道我和孙御医的交易?”要知道,孙淼这种在宫里任职几十年还全身而退的,嘴巴怎么可能不严实?   “除非沈从早就是锦州州牧的心腹,蒋家不过是他的下属。”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通这一切了,孙淼嘴巴严,不代表他身边的药童不会被收买,而孙淼身在蒋家,背地里的一切都可能被监视。   婉婉:“那怎么办?”若是沈从真像唐枕说的那样,那被查出来,受牵连的可不止顾家。   唐枕安慰道:“放心,我已经让人去查了,要只是我的猜测便算了,若真的有证据摆上来,肯定要拿他下狱。”   婉婉听着这话,想起小时候待她很好的表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没想到表哥外出五年,竟然反而变笨了,他难道没想过送来那样一封信,可能会暴露他的身份吗?还是说他为了挑拨她和唐枕,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唐枕也想到了这点,他觑了一眼婉婉的神色,道:“你表哥这样,不会是对你有什么念想吧?”   婉婉摇头,“不可能。”   唐枕:“怎么不可能?他一回来,不先去拜见恩重如山的姑母,却悄悄与你相见,明明知道你我已经成婚,却还送来那样一封信,分明就是不安好心!你日后就不要见他了,以防万一,这次也不要请他。”   原先唐枕还在想,他和婉婉只是包办婚姻,比不得人家青梅竹马,要是婉婉真喜欢那个表哥,他会放她走。但现在他们都已经那啥了,而且沈从身份不简单,他怎么可能放婉婉走?   婉婉听他这样说,心想都怀疑沈从是反贼了,她怎么可能还会请他来,是生怕将来事发牵连不到唐家吗?   况且唐枕也太能想了,她和沈从五年不见,沈从怎么可能会对她有什么私情?他人在锦州那么多年,指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了。当谁都跟唐枕一样拖到一大把年纪才成婚吗?   婉婉心里嘀嘀咕咕,便没有说话。   唐枕看她抵着脑袋不说话,以为她心里不满,以为她还在念着那个表哥的好,一时也有些气闷。   这时翠梅端着水进来擦拭家具,她撸起袖子,露出因为经常干活而显得有些粗壮的手臂。   唐枕看了一眼,忽而眼睛一亮,站起身对翠梅道:“你出去。”   翠梅愣了一下,就听唐枕又催促了一句,“快出去!”   翠梅只好抬起铜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翠梅一出去,唐枕立刻关上门插上闩。   他心想,昨晚黑灯瞎火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是时候让婉婉见识一下他的好,不将婉婉的眼光拔高,她恐怕还会觉得那个身无二两肉的沈从是什么好货。   唐枕边往回走边快速解开腰带扒开衣裳。   婉婉见状呆了呆,结结巴巴道:“你、你干甚?”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里,唐枕上衣全落地上,露出一副常年锻炼的精壮上身。   拍拍胸膛,他想,是时候让婉婉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男子之美。   “你看看,哥的胸大肌帅不帅?哥的八块腹肌牛不牛?”   婉婉:…… 第29章 唐枕你为什么偷我衣服   唐枕发觉这几日婉婉待他格外冷淡, 他自然不认为是自己在婉婉面前秀肌肉的原因,只觉得是那个晚上婉婉遭了大罪所以心里对他有怨气, 唐枕愧疚的同时,对待婉婉越发小心翼翼,也不敢再随意出门了。   。   七日眨眼就过,这日太守府开七夕宴。   精致的花灯从大门口一路延伸至宅院中庭,男女宾客分开招待,再往里走,曲水流觞欢声笑语, 有年轻恣意的郎君聚在一处投壶射柳,有稳重端方的长辈谈笑甚欢,也有特意打扮的女郎们言笑晏晏赏花乞巧……   唐枕听见身边的婉婉道:“这比过年还要热闹啊!”   唐枕本来兴致淡淡,听她这么说立刻道:“这是自然,过年都是自家热闹, 哪里会请这么多人过来?”见婉婉新奇, 他忍不住提醒一句, “除了七夕、还有端午、中秋、中元、上元等等节日,到时候可有你忙的。”   婉婉不怕忙, 婉婉就爱热闹。   婉婉还在其中看见了闺中密友, 她眼睛微微一亮, 正要过去,就见赵嬷嬷走了过来, “少夫人, 宴席就要开了, 您快些换身衣裳过去吧!”   高门大户规矩重,尤其像这种宴客的节日,一日就要换好几身衣裳, 婉婉嫌麻烦,本想随意换件外袍,却被崔嬷嬷按着硬是里里外外全换了一套新的。   她在屏风后换衣时,唐枕就坐在一旁盯着她映在屏风上的影子看。   翠梅发现了,小声道:“小姐,姑爷一、直盯着、看。”   婉婉脸一红,隔着屏风开口赶人,“唐枕,你不去前头待客吗?”   唐枕没听明白,不在意道:“不管他们,反正大多不认识。”   婉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你不要那样看着我。”   唐枕这才明白过来,他耳根热了热,转身走了出去。   唐枕一走,婉婉就被崔嬷嬷说了。   “姑娘,你不该总和姑爷这么说话,他如今容忍你,日后可未必。”崔嬷嬷顿了一顿,又给她讲了个史上的宠妃,起先君王宠爱,于是她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而君王爱她时,觉着她跋扈也是可爱,君王不爱她时,她过往的跋扈就全变成了罪过。   崔嬷嬷以史上君王来比喻唐枕,婉婉觉得不对,君王是贪图妃子年轻貌美才纵容她,可唐枕不是那种人,她打心底里也觉得唐枕不会变成那种人。   有心想争辩两句,但婉婉对上嬷嬷关切的眼神,又把那话咽了下去,她想,嬷嬷现在不懂,可总有一天,嬷嬷会看到唐枕的好。   到了那时,一切不言自明。   想到现今只有她一人知道唐枕的好,婉婉心里不觉得意,于是微微弯了弯眼角。   开宴招待各家女眷的地方就在湖心水榭,婉婉过去时,丫鬟婆子正领着各家夫人小姐入席,唐夫人是早就到了的,正和几位年纪相仿的贵妇人交谈,见她过来,忙招招手,对身边人道:“这就是我那儿媳,你们都瞧瞧,是不是可怜得紧?”   这里的“可怜”,说的是值得人怜爱,唐夫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讲,说明她对这个儿媳是很满意的。   众人于是抬眼望去,就见一身着杏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远远走来,发髻上的钗环珠花都精美无比,耳边垂下两粒滚圆的珍珠,在灯火下映衬下晕开浅浅一层光辉,若是寻常人做这样富贵的装扮,说不准就被通身首饰压了下去,可落在她身上却相得益彰的,半点压不住她秀美绝俗的姿容。   看见婉婉,便有小妇人悄声议论开来,“原来唐家少夫人这样美貌,难怪唐公子能连着一个多月都不上那烟花之地。”   安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些大户太太们平日里闲着没事,只得聊些八卦传言解解闷子。唐枕就是她们平日里议论的对象之一,毕竟这可是安州头一号纨绔人物,跟唐枕一比,自家爷儿们再如何混账,也被衬成了正人君子。   由此可见唐枕的名声有多差了。   婉婉自然听不到那些窃窃私语,她来到唐夫人面前行了一礼,又在她的引见下与各家夫人认了个脸熟。   席间众人行了酒令,喝的是不会醉人的果酒,饭菜略略吃了几口,唐夫人看出婉婉认生,与各家夫人并不如何热络,便体贴道:“年轻人就该跟年轻人一块,陪我们这些老人没意思,你自去玩耍吧!”   婉婉闻言也不推辞,行礼过后便告退了。   一走出水榭,婉婉的脚步便轻快了些。   各家夫人看她背影,说笑了阵,便有一人道:“这样的场合,不说侍奉婆母,也该陪着待客……”她摇了摇头,很是看不过眼的模样,“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懂规矩。夫人合当敲打敲打才是。”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起,唐夫人放下调羹,一直和煦的脸沉了沉,“我家娶儿媳是拿来疼的,不是来嗟磨的,她在闺中时如何,在这家里也当如何,我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前面都是真心的,只这最后一句话唐夫人说起来不免心虚。   她自认对婉婉是疼爱的,只是再疼爱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在她心里,总归是儿子最重要。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以免这些自诩高门的贵妇看低了婉婉。   刚刚说话这位夫人夫家姓王,也是做官的,品级上说起来跟太守差不离,只不过是个虚职,位高权低,而唐太守不同,他在太守这个位置稳稳当当做了许多年,实权大,政绩又向来出色,京中已经有消息传来,说等明年上头那位刺史调离,唐太守就能升为刺史了。   唐家虽然出了个混不吝的儿子,但唐太守的官运还是不错的,要知道有些人别说升到太守位置,只是当个芝麻大的小官都一蹲一辈子,别说升迁,治下不出乱子没遭到圣上贬谪便是好运了。   因此在场诸人面上不说谄媚,但明里暗里也都有奉承之意。   他们多多少少都觉得唐家取婉婉是退而求其次,不管面上怎么说,唐夫人心里对婉婉应当是有些不满的,娶这小门小户的丫头只是为了拴住那跟野马一样的儿子罢了。此时见唐夫人厉言维护,心里方多了一杆秤,那个出言劝唐夫人调/教儿媳的人也觉得面上有些热,借口更衣退了出去。   这位王夫人走出水榭没多远,便听见前边不远处一个园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唱戏声,唱的是《王侯女怒斥长舌妇》。这是出新戏,刚好王夫人前几日才听过。   唐夫人娘家富贵,刚好对应王侯女,而王夫人方才多言失言,正跟长舌妇对上,若不是王夫人清楚这宴客的节目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还以为唐夫人故意找了这出戏来讽刺她。   正好有丫鬟路过,王夫人问前边唱戏的是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人。   丫鬟回答说是老爷们在听戏。   原来是宴男客的地方,王夫人不好再往前走,便又回去了。   此时此刻,那宴男客的园子里,戏台子上王侯女还没出场,先出来的是几个闺门旦,虽然年纪都不算小,但扮演闺中少女的娇态活灵活现,旁边赵四几个看得目不转睛,唐枕无聊得想打哈欠,不明白这种几个女人凑一块吵嘴的的戏有什么好看的。   赵四见他不明白,嘿嘿笑道:“唐兄后院干净,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你是不知道,这种女子多的地方,争端就越多。”   唐枕嗤之以鼻,“难道男子多的地方争端就少了?”   赵四道:“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女子这种争端,看着有趣。”   唐枕看来看去,不就是几个女人在吵架吗?   赵四指给他看,“唐兄看左起第一个,高个泼辣那个,再看右边第二个……看出来没?”   唐枕仔细看,发现泼辣那个是真泼辣,唱功也是真好,几句词唱下来听得人如痴如醉,但仔细听唱词,就会发现其中夹枪带棒不好相与,一听就明白这是个得理不饶人不得理更不饶人的主儿。再看右边第二个,面皮薄个子矮,被说得一句话也反驳不上,只呐呐站在那里满脸难色,老半天才唱出一句,“你岂有此理~~~”   赵四见唐枕看得目不转睛,嘿嘿笑道:“唐兄你看,这种几个女子为那男子争风吃醋的场面不是好看得很?你看那高个的,泼辣带劲儿,你再看面皮薄的,温柔小意。哎,哪个都是我心头好啊!”   赵四显然是把自己代入进那个被众女争抢的美男子了,说着说着便一脸陶醉。   唐枕觉得这种戏太不现实了,便道:“这也太假了。”他自觉风流倜傥光风霁月,他这样的正派人都没人争抢,凭什么那个只会惺惺作态的男主就有这么多好姑娘抢着要?   赵四道:“唐兄有所不知,女子间多爱攀比,她们不止攀比谁家郎君有钱有势,还爱攀比谁的衣裳漂亮、谁的珠花好看,其中性情软弱的便容易遭欺负。”   唐枕半信半疑,“可我怎么看那些姑娘们都规矩知礼得很?”   赵四哈哈笑起来,其他几人也跟着笑,“那是唐兄没跟着我们几个去趴墙头,你要见了她们私底下的样子,怕是要被吓坏。”   他们没有说的是,唐枕是什么名声?那些大家闺秀看了他都怕得很,哪个不是唯唯诺诺生怕惹了他青眼?   正说着,台上几个“姑娘”动起手来了,弱势那个被高个子推得频频后退几乎要摔倒,瞧着可怜得很。   唐枕看得微微变了色,“我娘子在女人堆里,不会也挨欺负吧?”   赵四:“唐兄莫要说笑,嫂子那般厉害,怎么会呢?”在赵四等人眼里,能约束得唐枕连日在家不敢晚归,一定是夫人太厉害把他拿捏住了。这种连唐枕都能拿捏住的女人,怎么可能会被欺负?   他们觉得唐枕娘子肯定就是戏台上高个泼辣的那种,殊不知在唐枕心里,他的小花脸就是那个弱弱的、小小的,被欺负了都不敢大声怼回去那种人。   看了这出戏,再听了赵四等人一席话,唐枕由衷觉得,今日宴上那么多女客,小花脸能应付得了?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不行,他怎么能看着小花脸被人欺负?   唐枕起身就往外走,赵四等人在后边喊他,“唐兄去哪儿?”   唐枕应了一声,“游芳园。”   赵四:“那不是招待女客的地方?那么多未出阁的姑娘,唐兄你过去合适吗?”   唐枕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往自个儿小院去了。   院子里没什么人,只两个看门的丫鬟,唐枕掠过她们径自入了屋子,开始翻箱倒柜。   没过一会儿,婉婉进来了,她听看门丫鬟说唐枕先回来了,但一扫屋里,没看见人,只当唐枕又懒得走正门所以跳墙出去了。不多时,换了身衣裳的婉婉一脸疑惑地走了出来,翠梅问起缘故,婉婉摇了摇头,便往游芳园去了。   游芳园一出门就是湖心水榭,女客们放的花灯能从园子里那条小径一直飘到湖心,水中有星,星上有灯,好一番美景。   婉婉到时,年轻姑娘们已经取了用于乞巧的针线和瓷碗,见她来了,唐家两位已经出嫁的姑奶奶便笑道:“嫂子可来了,正等着你主持呢!”   婉婉点了点头,这园子里的女客少说二三十人,头一次被这么多陌生人注视着,她不免有些紧张,但表面上倒还是一幅落落大方的姿态,半点都不叫外人瞧出端倪。   不少人悄悄看她,大部分都是好奇,只有两人不一样,其中一人是婉婉闺中时的好友方采芝,另一个是位陌生的姑娘,看向她时面上愤恨甚至没有半点遮掩,婉婉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和婉婉对上视线后,那名少女便转身往一边去了,连乞巧都不做了。   乞巧结束后,女客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游园赏花,有几人邀请婉婉去亭子里打叶子牌,婉婉拒了,和方采芝走到一处阁楼里说话。   “我一从外祖家回来,就听说你嫁了人,嫁的还是唐家,可我把吓着了,夜里还梦见你被唐枕欺负,坐在床头哭得可惨了!”   方采芝绘声绘色地描述她的梦境,“怎的这般急?我去外祖家才过了一个月。”   婉婉丹唇含笑,“哪里这样吓人?夫君待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方采芝仔细看婉婉脸色,见她容光焕发不似受苦的模样,大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听坊间传闻,说唐枕娶了你后有所收敛,不但不再去花楼,也不再往外头过夜,我还以为传闻有误,如今看见你,才信了几分。”   婉婉并不想自己的好友也像别人一样误会唐枕,正要同方采芝解释唐枕为人,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女子大声的反驳。   “唐公子本就是正人君子,才不是娶了顾氏才变好的!”   婉婉一愣,就听方采芝有些惊异道:“又是她,又吵起来了。”   两人推开窗子往外看,就见不远处翠竹亭下,一名容颜娇媚的粉衣少女正与另几个姑娘争吵。   正是在乞巧时愤然转身的那位。   方采芝见她陌生,便介绍道:“这一位是郡丞大人的千金,姓裴,家中行五,大家管她叫裴五娘。听说年幼时曾在唐府住过一段时日,许是受过唐枕恩惠,每逢听到有人议论唐枕,便要上前义正言辞地为唐枕正名。”   两人说话间,裴五娘对面一位姑娘也急了,“唐枕花心好色是整个州府都出了名的,谁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德行,现下园子里又没有别人,你至于为了唐枕就给我们姐妹难堪吗?”   “这话不错,裴五娘,你爹虽在太守大人手下办差,可你也不至于连句话都不让我们说罢,况且我们说的是唐公子娶妻后变好了,又没有说他坏话。”   裴五娘冷哼一声,弯弯的柳叶眉竖起,“你们甚至连唐公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如何知道他以前是什么为人?左不过是些坊间流言蜚语,人云亦云罢了!”   在场的大多是出身富贵的年轻姑娘,本就有些气性,又是小姑娘几个吵嘴,说起话来便没有在外头谨慎规矩,听见裴五娘这番话,几个小姑娘也是气急了,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反唇相讥。   “唐枕虽出身高门,却是个酒色不忌的纨绔,半点没有君子风骨,哪里似个君子?”   “唐枕都能称为君子,那满天下都是君子了。”   “我们看顾氏嫁给唐枕是受了委屈,裴五娘心里却指不定有多羡慕呢?”   裴五娘被这话说中心事,面色顿时涨红,握紧拳头气得想要打人。   却在这时,一道清柔的声音插了进来,争吵中的几人顿时一静。   “裴姑娘说得不错,我夫君的确是君子。”婉婉从阁楼中走出,头上钗环在灯下熠熠生辉。她生得一副秀美的容颜,只是此时面上没有笑意,微蹙的眉间还藏着怒色。   婉婉很生气,气得甚至想要跟裴五娘一样攥起拳头来打人,她素来知道唐枕名声不好,只是没想到自己家里摆宴请来的客人,居然会光明正大地说唐枕坏话!   好在她记起自己如今是主人家,才堪堪维持住了体面,她拧着眉看向那几人,“这几位姑娘,你们是我唐府请来的客人,既然不晓得为客之道,那就请离开吧!唐府不欢迎说主人家坏话的客人。”   几个小姑娘被这一通话说得面色烧红,既尴尬又羞愧,还分外后悔,其实她们也不想的,只是素来跟裴五娘有些龃龉,方才被她那话一激,才冲动下说了出口。她们都只是些小官吏家的女儿,能受邀到太守府赴宴,不止是大大的体面,也能在此结交不少权贵,甚至有希望被高门大户相中,从而谋求一门好亲事。   在太守府七夕宴上说主人家坏话被赶出去,岂非要沦为所有人的笑柄,将来还怎么做人?甚至像样的人家都不会求娶她们。   婉婉对上几人哀求的视线,又被方采芝扯了扯袖摆,终于松了口吻,“你们走吧,此事不会传出去,只是太守府请帖上不会再有你们。”   虽说不至于传扬开去叫人笑话毁了名声,但想必会耽误家人前途,稍微知道点风声的人家也不会再邀请她们了……几个小姑娘自知闯了祸,回去后指不定要被父母怎么责骂,都忍着眼泪,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婉婉看了眼她们的背影,心里的气才渐渐消了。   她转过头,就对上了裴五娘探究的目光。   “没想到,你会站出来为唐大哥说话。”   婉婉见她面色愤愤中有几分妒意,有些恍然,“你……中意唐枕?”   裴五娘面色一红,柳眉下一双眼睛倒是透出不甘来,“是又如何?若不是我再过一个月才能及笄,若不是我小了一岁,岂会便宜你?”   婉婉明白了,原来并不只她一人看见了唐枕的好。   她心里有些吃味,这位裴姑娘曾在唐家小住过一段时日,那段时日,唐枕是不是就像现在陪着她一样,也陪着这位裴姑娘,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裴姑娘都念念不忘?   婉婉很小气,她道:“那又如何,唐枕如今是我的夫君,他说了只会有我一人,你没有机会的,不要想了。”   裴五娘微微睁大眼,气愤道:“我不许,你休想要独占他!”   她这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婉婉听得微微睁大眼睛,正转动脑筋想着怎么反驳,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拦在身后,话语中满是回护,“你凶什么凶?吓到婉婉了,赔礼道歉!”   这声音娇柔婉约,动听极了,只是语气过于熟悉。   婉婉看着背对着她的人,直觉越看越眼熟,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怎么穿着她的衣裳!那袖口有她绣上去的花纹,她绝不会认错!她就说怎么回去找不到这件衣裳了。   等到这人转过身来,婉婉瞪大眼睛呆若木鸡。   虽然变矮了些,虽然头发挽了发髻,虽然面上施了脂粉,虽然声音也变了,可……可是婉婉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唐枕是谁?   唐枕、怎么、变成、姑娘、了…… 第30章 婉婉你要学会自保   婉婉呆呆看着唐枕。   唐枕却已经和裴五娘吵了起来。   裴五娘狐疑道:“你是谁?”   唐枕随口胡诌, “我是唐枕的表妹,我就看不惯你欺负婉婉。”   裴五娘:“我从未听过唐公子还有这样一位妹妹。”她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女子, 见她身量高挑面容精致,高高的领子遮住脖子,眉眼间有几分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英气,愈发稀奇,问她,“你姓甚名谁,哪家的?”   唐枕随意将自己往亲戚家一安, 一个出身士族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头一回参加宴席的闺中女郎便诞生了。捏造身份的同时他也没忘了给小花脸出头,“你同婉婉赔礼,今夜之事便既往不咎。”   裴五娘却是个硬脾气,“我又没说错什么,凭什么认错?”   唐枕此时已将她和戏台上那个泼辣爱欺负人的划上等号, 见她蛮不讲理, 他冷冷道:“既然如此, 那就请你离开,唐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裴五娘半点不怕, “你又不是主人, 凭什么赶我?”   她目光转向婉婉, “唐家名门望族,难道要无缘无故赶走客人吗?”   婉婉此时仍呆呆看着唐枕, 脑子被眼前太过离奇之事震惊得回不过神, 自然回答不了裴五娘。   而她这副模样落在唐枕眼里, 那就是婉婉被裴五娘吓坏了,呆呆的不敢说话。唐枕的保护欲一下被激发了出来,见裴五娘靠近婉婉, 他飞快上前一步,强势往两人中间一插!   裴五娘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便没来得及防备他这一下,眼见就要撞上唐家表妹,她下意识伸手一挡,就碰到了唐家表妹的胸。   那是什么感觉?   裴五娘无意中捏了一下,被那大小和触感惊住了。   为什么……这么大、这么软,还弹手……   尚未及笄的裴五娘胸前略平,从未见识过如此大胸,低头发现自己碰触的地方乃是一团鼓鼓隆起,她的脸霎时红了,烫了手似的猛然弹开,噔噔噔连退了好几步。   唐枕本来还在思考怎么对付这个欺负小花脸的女子,这对于他而言的确有些棘手,毕竟他不可能将人打一顿按着她给婉婉赔罪。   此时见裴五娘红着脸后退,他眼睛大亮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挺了挺胸膛,托着自己的“大胸”就朝裴五娘冲了过去。   裴五娘啊的一声尖叫,躲无可躲只能缩在角落里指着唐枕色厉内荏道:“你想做甚?我、我可是郡丞之女,你要敢害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唐枕眉毛一扬,肆无忌惮,“姑娘误会了,我怎么会害你?姑娘方才摸得舒服吗?我只是想给姑娘再摸几下罢了。”   裴五娘面红耳赤嚷起来,“什么舒不舒服?你不要脸!”   唐枕哈哈笑起来,作势要解衣裳,“那我就让姑娘看看什么叫不要脸,姑娘要不要看看我这儿有多大?”   裴五娘不敢相信,瞪着眼睛道:“你还知不知羞?”   唐枕无所谓,“反正这儿都是女儿家,怕什么?”   嘴上说着,他双手已经解开了腰带。   裴五娘真是怕了,捂着眼睛什么也不敢看,自然不知道唐枕已经将腰带又系好了,生怕唐家表妹真会托着胸怼到她面前,她不住讨饶,“够了!行了!我赔罪还不成吗?”   唐枕大喜,“早这样不就行了?”   他走到婉婉身边拉着她凑到裴五娘面前,冲裴五娘喊道:“快道歉!”   裴五娘手指张开一条缝,见唐家表妹衣裳还好好的,方松了口气。   “对不住,我错了,给你赔罪。”   不情不愿地说完这话,裴五娘又狠狠瞪了唐家表妹一眼,她没有说的是,她第一眼见到唐家表妹时颇有好感,毕竟这位姑娘生得貌美英气,声音更是美得不似话。   可她没想到,唐家表妹竟然是这种无耻女人,竟然用那……那……   裴五娘心里又气又妒,转而瞪了婉婉一眼,她想顾婉婉怎么这般好运,不但嫁给唐大哥为妻,还有表妹护着她!   不想目光与顾婉婉对上,却发觉她眼中没有快意没有厌烦,反而满是歉意。   裴五娘愣了一下。   婉婉目睹了方才那一幕,此时面色也臊得慌,“对不住裴姑娘,我家……表妹行事出格,我给你赔不是。”   裴五娘惊了,唐枕也惊了。   两人都没想到婉婉这样大度。   在裴五娘心里,任何女子都不会容许有人抢自己的丈夫,除非那个丈夫不堪至极,唐枕在裴五娘心中就如天上月般高华皎洁,所有女子都会爱他敬他,所以顾婉婉定然也是爱慕唐枕的,而她都表明对唐枕的青睐了,顾婉婉一定会将她视作眼中钉,怎么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可婉婉的眼神那样真,半点不似作假,裴五娘一时不知对方是在演戏还是真有那般大度。   唐枕心里则在想,婉婉虽然胆小又柔弱,但性子上并不软弱,她有时候示弱只是因为别人对她的声音听而不闻,而只要有把握,她仍是会坚定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像一棵小小的草,起风时伏低身体,或是妥协或是避到大石下,无风时便挺直腰杆大胆生长。   这个裴姑娘明明吓到了她,她怎么反而要赔罪呢?唐枕不明白,“她家能有什么背景?你不用怕她。”   唐枕转向裴五娘,“你是哪家的?又欺负婉婉多少回,不老实说完不许走……”说着作势要挡住裴五娘,却被婉婉抱住了胳膊。   唐枕莫名其妙,“婉婉你怎么了,她欺负你,我帮你出气还不行吗?你放心我不随便打人。”   她竟然还想要打人!   裴五娘真是被她给吓住了,这女子生得这样美,声音这样好听,怎么又粗俗又要打人,她当真是士族出身?可唐家表妹看身形比她高大些,这里又是唐家,裴五娘心知自己斗不过她,一时也顾不得婉婉是真大度还是假大方了,趁唐家表妹被婉婉拦住的功夫,她赶紧快步跑开,离开前还不忘放狠话。   “你们以多欺少,等着,等我……”   唐枕作势冲上去,裴五娘吓得一个哆嗦,仓惶转身逃了。   唐枕笑了,“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原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婉……表嫂你拦着我作甚?让我再吓吓她,保管她下回再不敢寻你麻烦。”   婉婉想捂脸,心道唐枕是生怕裴五娘认不出他吗?   在旁围观全程的方采芝叹为观止,对这位唐家表妹更是佩服,不由上前,想要与她结交。   “我姓方,闺名采芝,与婉婉是友人。”方采芝略带几分羡慕地看了看唐家表妹的胸,随即掏出自己做的香囊递向唐家表妹,这香囊是她自己做的,用好木料雕刻出两个镂空的半球扣到一起,中间放了香饼,下边系了络子,模样颇为精致,无论是挂在床头,还是垂在腰下压袍角,都很适宜。   此番受邀赴宴,方采芝想着兴许能结交到新友,便多带了几只,若是唐家表妹接下香囊,就说明愿意与她交往,双方再你来我往赠些礼物,便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了。   然而她不知,眼前这位高挑美丽的姑娘皮下是个身高八尺的男子,于是她的示好理所当然被拒绝了。   唐枕想的很简单,同样是香囊,方采芝的和红绡的可不一样。红绡是商女,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收任何男人的礼物,当然也可以随意送男子东西,收了她的香囊并不意味着有什么,安州的纨绔甚至时常攀比谁收到的礼物多。而方采芝……她是个尚未出阁的士族千金,这种姑娘的东西可不能随意收,一不小心就变成私相授受了。所以他拒绝得问心无愧。   方采芝不明缘由,她以为唐家表妹这样护着婉婉,是跟婉婉关系很好,友人的友人便也是友人了,所以她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不接,一时怔愣在原地,递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了那儿。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伸出,软软地握住了她。   婉婉拿过她的香囊,欢喜道:“我正想求你再给我一个凑成对,没想到你这样体贴入微。采芝,谢谢你,可叫我送什么回礼好。”   方采芝很快反应过来,也笑道:“咱俩之间提什么谢字?就看你送什么回礼了,太小气我可不依。”   两人说笑一番,方才被拒的窘迫很快烟消云散,方采芝见唐家表妹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她们,便识趣道:“方才宋家妹妹邀我去赏灯,我先去了。”   方采芝一走,这个地方便只剩下婉婉和女装的唐枕了。   婉婉稍稍松口气,正要拉着唐枕进阁楼里,便听见那娇柔无比的女声对她道:“表嫂,我也有姐妹邀我去赏灯,我也先走了。”   婉婉:……   若只听声儿,她会以为这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可是当这声音放到唐枕身上,婉婉便觉说不出的古怪。不,也不古怪。   翠竹亭下只挂了两盏灯,灯光照亮周遭一丈地方,自然也照亮了这位“唐家表妹”的容颜。   “她”身着一袭秋香色衣裙,外罩白色纱衣,头发挽起大半,只剩下两缕垂在脸侧,唇形勾画得小巧红艳,双目盈盈似秋水……婉婉不想如此形容,只是唐枕此时的眼神太过温柔,水波一般明净,明明知道他是唐枕,可看着这样的他,婉婉竟觉脸热。   “你别走。”婉婉开口道:“我还有……”话要说。   唐枕当即道:“你还有欺负过你的人?是谁!”   语气中满含怒意,只是声音依旧娇柔动听。   婉婉见他到此时还要装,想生气,但嘴角一动,却抿出个笑来,“的确还有人欺负我,还望表妹为我主持公道。”   唐枕心道果然,但他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在婉婉身边,而且靠人不能靠己,婉婉终究要掌握保护自己的力量。于是他道:“正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婉……表嫂你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才好。”   婉婉:……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唐枕嫌她麻烦,以后都不再护着她了吗?婉婉不觉有些委屈,但转念一想,唐枕并非这种人,她于是静静看着他。   唐枕接着道:“所以我要教你一些自保的手段。”   在婉婉好奇的目光中,唐枕抬起她的手,点向他自己眉尾和外眼角中间往后约莫一寸的地方,“摸到这里略微凹陷的地方了吗?”   婉婉仔细摸了摸,如实摇头,“没有凹陷啊,还有一点点凸。”肉眼看不明显,只有用手去摸才发现不同。   唐枕一噎,心道习武的人都以太阳穴微凸为豪,因为这代表内力修为高深,但在这个没有武功体系的世界,太阳穴跟别人不同的听起来莫名有点奇葩。当然,他要在婉婉面前保持形象,于是镇定道:“不错,因为我不是凡人,普通人都是略微凹陷的。”   婉婉:……   然她去摸自己那个地方,发现果然如此。   唐枕见她新奇,不由道:“这个地方叫太阳穴,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找别人摸摸。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这样……”说着他两指并拢往婉婉太阳穴轻轻一点,“你用力往这个地方戳,重者倒地晕厥、轻者头昏耳鸣,不过你气力太小,用尽全力大概也只能让对方耳鸣眼黑,但这就够用了。”   竟这样神奇,婉婉有些惊叹,“那要是用利器刺中这个地方,岂不是能将人刺死?”   谁说小花脸胆小?她想法明明这么大胆!唐枕眼睛微微一亮,“对,所以要避免利器刺中这个地方,否则真会死人的。”   在唐枕看来,婉婉个子娇小力气也不大,不说身强体壮的仆妇,就是那些比她高比她重的闺阁女子都能轻易伤害她,但要是婉婉随便一两手就能让她们头昏耳鸣,谁还敢欺负她?只是所谓自保,要么武力比别人强,要么心肠比别人狠,婉婉力气小,只能教些取巧的法子,唐枕原本认为依婉婉柔软的性子,会抗拒这些伤人的方法,没想到她不但学了,还学得分外认真。   看着婉婉并拢指头,认真地在戳凉亭柱子练习指力的样子,唐枕突然燃起了一颗教师魂。   “来,我再教你几个。”唐枕抬手点了点婉婉胸膛正中的地方,“这叫膻中穴,被击中后重者神志不清,轻者心慌意乱。”   婉婉认真点头,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左胸那点稍下的地方,停了两根手指。   婉婉一下脸颊烧红,压根听不清唐枕在说什么了。   唐枕:“这是乳根穴,击中后能致人昏迷,你现在气力弱倒还无碍,等将来你指力练起来了,就算有人得罪你,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去点这个地方,更不要用利器刺入,这里连接着要害,会死人。”   婉婉默默点头,不敢说话。此时却忽然起了怀疑,这些穴位当真如此神奇吗?还是……唐枕明着教导穴位,实则是在调戏她?   可她悄悄抬眼去看他,却见唐枕神情坦荡目光正直,半点不像起了色心。   婉婉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也对,唐枕是个君子,还说绝对不会碰十八岁以下的,怎么会调戏她呢?   然而下一刻,她身子僵住了。   唐枕的手放在了她脐下约莫三寸之地,那处是女子小腹,最接近女子□□,初夏衣裳单薄,唐枕并拢的手指就贴在那个地方,她的肌肤隔着两层单薄的布料,仿佛能感觉到他手指烫人的温度。   他怎么、怎么能碰这里?   这下,婉婉连脖子到耳根都热了,头脑晕乎乎仿佛要冒烟。   唐枕的声音明明还在耳边,却又仿佛远在云霄。   “这是关元穴,击中后气滞血瘀。”他说着还笑了一下,“说起来我幼时装病还用过这个呢!”   婉婉:……   他怎么还在笑?这个人太讨人厌了!   在那个地方按了一下,觉得婉婉已经细细感受完后,唐枕才收回手,他负手而立,自信满满道:“这门功夫叫点穴,人体的穴位不止这些,不过你暂时记住这三个就够用了,现在的关键是练指力。”   唐枕还觉得自己考虑周到,上中下都顾全了,万一对方个子很高,婉婉点不中上面可以点中间,万一婉婉不小心摔倒了,她还可以坐在地上点人家下面,不错,完美!   教学方法因材施教都用上了,哥就是这么犀利!   唐枕心里自豪,一时没注意到婉婉的面色,等他再看向婉婉时,婉婉面上绯红已经褪去不少,只是脸颊仍透着薄粉,在灯下看来比往日更美三分。   唐枕看得怔了一下,就见婉婉捏着帕子小声道:“你这点穴功夫,可还教过别人?”   不知为何,唐枕忽然有些不自在,点头道:“当然。”   婉婉捏帕子的动作停了一下,眼圈不禁有些红了,“那你教其他女子,也会像教我一样吗?”   唐枕摇头,“怎么可能,我就没教过其他女人。”上辈子武馆的规矩很严,异性之间是不能教穴位的,这辈子更不可能了,“这世上除了你,我就教过一个人,男子。”本来他也是不能教婉婉的,但他和婉婉不是那什么了,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   婉婉这才又高兴起来,她忍不住点了踮脚尖,心中雀跃溢于言表。   看她高兴,唐枕不觉也高兴起来,他道:“呐,虽说你要是遇到欺负,我肯定会跑来帮你,但我更希望你有能力能自保。毕竟,依靠别人与依靠自己的感觉是不同的。”   依靠别人与依靠自己是不同的……   听着这话,婉婉怔了一怔。   出嫁前,她依靠娘亲,出嫁后,她依靠嬷嬷,如今,她依靠唐枕。   从前她一直没觉出哪里不对,可后来她渐渐明白,她依靠谁,就要受谁掣肘。娘亲劝她嫁人,娘亲夺她屋子,她只能乖乖答应无力反抗,因为娘亲告诉她,木已成舟,而她找不到更好的亲事;嬷嬷劝她向唐枕服软、嬷嬷劝她找唐枕生子,她明明心中害怕,却不得不隆重装扮迎合唐枕,因为嬷嬷告诉她,她娘家势小力薄不能为她出头做主,而唐枕花心好色终非良人,她只有生下唐家期待的嫡长孙,才能在唐家赢得真正的尊重……   她们的话听起来都很对,都是为她着想,可是婉婉心里总压着层阴云,她被推着往前走,心中时时刻刻觉得不安。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隐约觉得有更好的道路,可是她不明白,她不懂,她不知道该怎样做。她有时会觉得惶恐,梦见自己心里的事都消失了,变成一只锁在框子里的木偶,周围都是人,仔细听,他们在夸她贤良淑德,堪称典范。   婉婉每次都被吓醒。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梦里的木偶,再后来,习以为常。   可是唐枕出现后,好像哪里都不同了。他说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唐枕,她终于敢将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唐枕,她发现自己学会了对嬷嬷阳奉阴违……   娘亲和崔嬷嬷在教她,唐枕也在教她,可是前者让她日渐麻木,后者常常让她心中欢喜。   而现在,唐枕告诉她,她无需依靠别人,她也可以依靠自己。   手指无意识在掌心戳来戳去,婉婉心想,依靠自己,也就是说,日后我可以做自己的主。夫君,这可是你说的。   再抬起头时,婉婉面上已经带了笑意,“表妹,我说过,有个人欺负我,你要帮我。”她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娇意。   唐枕本就觉得保护婉婉是自己的责任,虽说要让婉婉学会自保,但婉婉这不是还没学会嘛,于是他理所当然要为婉婉出气,“你说,我去教训他。”   婉婉:“这个人表妹也识得,便是我那纨绔夫君,他可真讨人厌,你帮我去教训他。”   唐枕一呆,什么?原来小花脸那么讨厌他吗?唐枕不觉有些失落,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醉酒那日太过粗暴伤害了婉婉,所以婉婉心里还在怪他。   既然是自己的错,那唐枕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既然是他戳得婉婉流了那么多血,那他也给自己戳几个洞,男子汉大丈夫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流血!   于是他义正言辞道:“婉……表嫂放心,我这就去教训唐枕,你看戳他几个血洞如何?”   婉婉愕然,因为唐枕真做得出来。忙伸手一拦,“不成,我要你将唐枕带到我面前教训他。”   唐枕顿住,他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糟糕,他的易容术学得不是很好,要是找个人来代替他,一定会被婉婉发现的。怎么办呢?   见唐枕还真在思考对策,并没有坦白的意思,婉婉不觉鼓起一边脸颊,“夫君,你还要装到何时?”   唐枕睁大眼睛看她。   婉婉眨眨眼,倾身向前,伸手戳了戳他的假胸,“夫君,我早知是你。”   唐枕第一反应是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妆没了。   但下一刻,婉婉忽然踮起脚尖,亲了他。   唐枕喉结一滚,呆住了。 第31章 婉婉真实性向被撞破   生平早奏, 韶华好, 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 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思情美满,地久天长[1]。   湖心水榭的戏台上,传来戏曲之声,伴奏悠扬婉转,诉的是绵绵情思,唱的是似水柔情。   游芳园有一道小门, 推开来是一条两侧生满兰草的小径,从这里走,要绕过大半个唐府,才能走回居住的小院。   然而此时唐枕心不在焉,压根没发现自己绕了远路。   他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 视线一下往左一下往右, 不明就里的人见了, 兴许会以为他无聊至极,正东张西望寻乐子,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真正注意的, 是余光里走在他身侧的婉婉。   婉婉右手提着灯,左手稍稍提着裙摆, 正小步小步跟在他身侧。面颊上那层薄粉, 比任何胭脂都要漂亮。   “咳咳……”唐枕轻咳了一声, 见婉婉没反应,扔在小心地往前走,他不由又咳嗽了一声。   婉婉终于侧头看他, “夫君?”   唐枕一下移开了视线,“唤我作甚?走累了?”   他还是原来那身装扮,只是被拆穿后就换回了原本的声音。   他表现得好像是对婉婉主动唤他这事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会累,要不要我背你?”   婉婉:……   她眨眨眼,认认真真盯着唐枕看。   若是以前,唐枕不会为此而产生半点异样,但在那个亲吻之后,一切好像变了样,唐枕至今看见婉婉唇上那点艳红,都会一瞬心跳如擂鼓,那原本是他唇上的口脂。   “看我干嘛?”   唐枕有些脸热,好在被面上脂粉盖住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刺激,无论是女装被婉婉发现,还是突然被婉婉亲了一口。后者让他脸红心跳,毕竟为了圆高手梦,他恪守门规勤学苦练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这辈子一开局成了个小婴儿,勤学苦练二十年一朝被打回原形,他好不容易才把武功捡回来,空闲时间都被吃酒听曲等纨绔活动占满了,更加没机会经营感情了。这可是他清醒状态下实打实的第一次啊,他没点特殊反应才见鬼。   而前者……那感觉太羞耻了。就像他小学时在家里扮仙女,结果门一开,哐当一声,门内是头顶假发挥舞筷子的魔仙小唐枕,门外是提前回来的爸妈以及一大票亲戚……不不不,比这个还尴尬,毕竟那时候他年纪小可以拿不懂事糊弄过去,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婉婉面前温柔可靠大哥哥的形象已经完全毁了。   可恶!为什么是在游芳园这种只有女客能进去的地方?为什么欺负婉婉的是个女孩子,如果是男人,那他大可以神兵一般从天而降,来个光芒万丈的英雄救美,而不是托着一对假胸冲锋陷阵……   此时无论怎么回想,他都觉得方才那一切糟心至极。天知道婉婉是怎么认出他的,他原本以为“唐家表妹”这个马甲可以用完就丢,所以他才毫不顾忌形象,可是现在……他心里只有两个字:后悔!   “哈哈,你怎么这么看我?一定是觉得我这副样子十分可笑吧?”有一种人,他越在意什么,他就越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之拿出来取笑,欲盖弥彰般表现自己有多不看重这事,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出他有多介意。   很显然,唐枕就是这种人。“哎,我也觉着这样很奇怪,当时我想去寻你,可游芳园里都是女客,我要是闯进去得吓到多少人,所以想来想去,就只能换上女装咯!其实男子穿女装也不少的,台上那些闺门旦就是男子扮的,不过我这样出现,肯定吓到你了吧!”   唐枕一边说一边盯着婉婉看,见她一对秀眉微微蹙起,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正绞尽脑汁想更合理合法不耽误他形象的解释,忽然,婉婉笑了起来。   她的脸是有些圆圆的,但一笑起来,便显得下巴尖尖,眼眸亮亮,像是黑黑的瞳仁里亮起了几盏灯。   婉婉:“不可笑。”   婉婉:“不奇怪。”   婉婉:“没被吓到。”   唐枕微微动容,就听见婉婉接着道:“我只是有些吃惊,后来仔细看,才发现夫君好美。”   婉婉敢对天发誓,自己这番话绝对真心实意。假如她不识得唐枕,那她一定也会和方采芝一样想与唐枕结交。   方才她一边走,就一边在想该如何问唐枕此事,她不知唐枕愿不愿与她分享,可现在婉婉确定了,唐枕一定很愿意。   她好奇地围着他转,像一只快乐的小鹿。   “唐枕唐枕,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可以变矮呢?”   原先婉婉和唐枕站在一块,她只到唐枕胸膛,可如今站在一起,唐枕只比她高了半个头,看起来就是身形高挑的寻常女子。   因此连婉婉的衣裳他穿上去都合身了。   而且唐枕挽发的手艺简直一绝,那额上的斜斜编发以及两侧垂落的发丝,刚好遮掩了他硬朗的轮廓,只余下肖似女子的柔美,还有他的耳珰……   婉婉凑近仔细看,才发现原来他耳朵上挂了一条比头发丝儿还细的线,莫说是夜里,便是在白日,若不凑近细细看,谁又能发现呢?   婉婉大为惊叹。   她这副模样明显取悦了唐枕,唐枕见她非但抵触,反倒真心认为他这样好看,他方才的紧张忐忑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得到肯定的喜悦。   “真的啊?你真这样想?”   婉婉用力点头,脸上还有些兴奋。   唐枕看出来了,“你想学吗?”   婉婉期待道:“可以么?”   唐枕自信道:“当然。”   被婉婉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唐枕心都要化了,与此同时,他的炫耀欲也疯狂膨胀起来,甚至说起话来也不再用本音了,而是比之前那种女声更加娇柔到让人骨头酥麻的伪音。   婉婉听着这声音,只觉像是盛夏里饮下一大口混着碎冰的酸梅汤,从头到脚一阵愉悦的颤栗。   “我这个声音是伪装出来的,很难学的,一般人学不会,只有我这种天赋异禀又勤快的人才能学会。”唐枕又自豪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婉婉温热的颈子,“不过你也是很有天赋的,只要跟着我学习发声技巧,要不了多久,你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好听的。”   谁不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呢?婉婉听着唐枕的话,眼神里冒出了憧憬。   唐枕还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你摸摸看,我可不止个子变矮了,我连腰都变细了,不信你摸摸?”   婉婉伸手过去摸了摸,奇异道:“真的呀!”她又惊又奇,就听唐枕道:“这叫缩骨功!”   婉婉哇了一声,她比划一下,“那你可以变得像小孩子那样吗?”   唐枕咳了一声,“这倒不行,据说有人能做到,但是我学了这么久,也只能让自己变矮一些罢了。”担心婉婉怀疑自己的能力,他连忙又补了一句,“不过术业有专攻,我又不是专练这个的,虽然我缩骨功学得不好,但我别的厉害啊,比如内功、点穴、剑术、弓射、马术……”   婉婉有些羡慕,“你真厉害,我都不会。”   唐枕:“那有什么,你会种花绣花扎风筝,这些我也不会。”   眼下气氛正好,唐枕见婉婉乐意与他亲近,终于忍不住问,“你方才,亲我……”   婉婉茫然抬起头,稍稍踮脚,“你还想再亲吗?”   “不不不。”唐枕红着脸转移话题,“我是说,你不是说我欺负你所以想要教训我吗?”   婉婉也是才想起来,她抬眼瞧了唐枕一下,悄悄得意起来,“因为你醉酒那天亲了我,我躲了你还把我抓过去亲,我就想报复你。”   唐枕失落,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小花脸不是因为爱他爱得情难自已才亲上来的?   不对不对,原来那天晚上那么刺激的吗?为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美人儿……”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浮的呓语。两人齐齐侧头望去,就见庭院假山后走出来一道衣衫不整的人影,正双目放光地朝两人看来。   唐枕愕然发现,原来他们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院招待男客的地方。唐枕视线掠过假山,发现那里有道月洞门,靡靡之音从里边传出,其间还有男子喝酒作乐的声音。   “这儿是哪里?”婉婉这一次没有躲到唐枕身后,只是好奇地询问一声。   两人都默契地忽略了那个醉酒男子。   唐枕道:“那是轩琅院,我爹拿来宴男客的地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开放。”   婉婉懂了。既是宴男客,就免不了有舞姬作陪,这种地方,就连内宅里的丫鬟都不会轻易涉足,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当做舞姬拉走。   而那些舞姬,大户人家都有豢养,只是数量多寡罢了,就连婉婉娘家也养了几个。她们的地位连青楼花娘都不如,青楼花娘还有攒钱自赎的机会,而这些舞姬都是主人的私有物,客人若是喜欢,主人可以随意送出去,也会被拿来交换,她们不被叫做人,只是一件物品罢了,是生是死全凭主人心意,有时候甚至会被当做劝酒的棋子,客人若是不喝,主人随意便能将之杀了,可少有人会骂主人残忍,只会责备客人见死不救[2]。   婉婉在家时,就连丫鬟都会阻止她与那些舞姬接触,而嫁到唐家后,她原以为唐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会有专门豢养舞姬的地方,却一直没有听说过,没想到竟是在这里。   婉婉不知道的是,唐家早年的确养着不少舞姬,但都被唐枕搅合散了,有的做了丫鬟,有的放归家去,也有的成了唐枕店铺后院的女工,如今轩琅院里的舞姬,都是客人自带的。   他们都以为唐枕好色又残暴,将家里舞姬都折腾得不成样子,唐太守看不下去,从此不再豢养舞姬,所以他们自带舞姬是给唐太守分忧,那么多客人,一人带上三五个,也够轩琅院热闹的了。   此时婉婉听着里边传来的男女调笑之声,脸色微微发白。   这时那名醉酒男子已经来到二人面前,他只是半醉,神色间还有几分清醒,对两人道:“你们是哪家的?”   唐枕低声对婉婉道:“这是宋行武,宋家是安州士族之一,如今只一人在朝中为官,其余家族子弟都是烂泥扶不上墙。”   宋行武听到前边,嘿嘿笑道:“你们是提前打听过爷的名讳?也罢,伺候得舒服了,爷就带你们回……”剩下的话,在听见唐枕下半句话后停住了。   宋行武甚至以为自己喝太多听错了,不然面前这小女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唐枕:“你烂泥扶不上墙。”   宋行武:……   唐枕:“你全家烂泥。”   宋行武:……   他气得抬手指着唐枕,扬手就朝他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婉婉举起灯杆狠狠敲在他脑门上。敲得宋行武一懵,额头上立刻起了一条红痕。   婉婉这一敲用足了全部力气,敲完后有些气喘,但她看见被她敲得倒退数步的宋行武时,眼睛却是晶亮的。   唐枕被她这举动惊了惊。“婉婉,你……”   婉婉这才回过神来,她藏起灯杆,小声道:“不是你说我要依靠自己么?他要欺负我们,我一慌,就敲上去了。”她有些忐忑,“我难道……做错了?”   唐枕逗她,“如果我说你错了呢?”   闻言,婉婉蹙起了眉头,明显有些不服。可她没有说话,耐心等着唐枕说出理由。   唐枕忍不住笑了起来,“逗你的,你做得非常对!记住今天,以后有人上来欺负你,尤其是这种男人,不要怕,打他!”   婉婉不觉露出了笑。   宋行武不愧是唐枕口中的烂泥,施暴不成被“两个”女子反打回去,他居然转身就要逃,一边跑还一边喊人。   唐枕哪里能让他跑?更何况这酒囊饭袋跑得摇摇晃晃也走不了多远,他脚下一踢,一粒石子飞了出去,精准命中宋行武腘窝。   碰的一下,宋行武当即半跪在了地上,哎呦哎哟叫个不停,明显是疼得狠了。   唐枕和婉婉先后走过去,唐枕单手将人提起来,见宋行武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当即两拳头捣了过去,婉婉则左右张望帮他把风。   她抱着灯笼来回张望,像只警惕的小猫。   唐枕回头看这一眼,就忍不住笑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善后就够了。”   婉婉面露迟疑。   唐枕道:“这个地方住了二十几年,我能不比你清楚,守卫很少到这儿来的,来了也不妨事,谁敢招惹我?”   婉婉被说服了,她按着原路返回,取道游芳园拐回后院。   婉婉一走,唐枕脸色就沉了下来,“你刚才说的什么?”   宋行武已经被他两拳头打怕了,即使面前这女子再娇媚他也不敢再调戏了,鼻青脸肿道:“女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唐枕:“不是这句,你刚才骂的什么,什么唐家女儿的丑事?”   唐枕方才提他起来时,隐约听见这人嘟囔了一句“唐家造孽,生了女儿配个窝囊废”,显然这醉鬼认为敢在唐府这么大胆子的一定是唐家人,不是受宠的姬妾就是旁支的千金,才会逮着唐家骂。   宋行武刚才再不清醒也被这两拳打醒了,此时听见唐枕这么问,哪里敢说实话,只一个劲儿说自己没有。   唐枕哪看不出他言辞闪烁,当下往他肚子上砸了一拳。   唐枕的力气有多大?这一拳下去,宋行武脸庞顿时成了猪肝色,痛得几乎要口吐白沫。   “你要不说,可就不是一拳两拳的事了。”   宋行武这下不敢了,他痛得说不出话,只得连连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口。   唐枕听完,沉默良久,而后在宋行武求饶的目光中将他给砸晕了。   在唐枕逼供宋行武时,婉婉已经走回了游芳园,此时七夕宴已经散了大半,除了留在唐家过夜的客人,其他人都已经归家。   婉婉没想到竟还能在游芳园里见到方采芝。   方采芝正站在游芳园门口,面色有些焦急,似乎在等待什么,身边丫鬟劝了她该走了,她也不管不顾,只说再等等。   婉婉奇怪,喊了一声,“采芝。”   方采芝听见婉婉的声音,神情一紧,她忙回身望来,还往婉婉身后看了眼,见她身后没有人才松了口气。   方采芝快步走过去,不等婉婉开口便将她往僻静处拉。   婉婉茫然地被她拉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   方采芝分外警觉,她确定两人身形都被挡了大半,周围也不会有人来偷听她们说话,才微微松口气,随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婉婉一眼。   “婉婉,你怎么能那样!”   婉婉满脸迷惘,“哪样?”   方采芝也看不出她是真傻还是装傻,生气道:“你怎么做下那种事?要是被人知道,你还要不要活了?”   婉婉原本还在迷惑,看方采芝这副神情,她恍然明白过来,难道……是她和唐枕打人的时候,被方采芝看见了?采芝居然跟到那里去而她和唐枕一直没有发现?   原来,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平日里规矩守礼的采芝竟然也会偷偷尾随别人。   婉婉有些高兴,果然,她和采芝意趣相投不是毫无缘故的。   见她开心,方采芝忍不住戳了一下她的小脑门,“你怎么还笑,你不知道那种事有多危险吗?”   婉婉颔首,“我知道。”可当时她身边不是有唐枕吗?哦对,采芝不晓得唐枕身份,还以为她们两个女子去招惹一个醉鬼,所以才担心吧!   婉婉有些动容,她握住方采芝的手,“采芝,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方采芝:“你既知危险,还敢在这种地方……你不怕东窗事发吗?以后不许你再做那种事了。”   婉婉:“为何不做?”她认真看着方采芝,“采芝,我那样很开心,从未有过的欢喜。”她以前被关在家里,唯唯诺诺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可是如今,她敢举起灯杆敲别人的脑袋,她终于发现,原来举起武器痛击自己讨厌的人,是有多么畅快。   见她这样,方采芝眼圈一红,“你这是……何必呢?”   天晓得当她返回去,看见婉婉与那位唐家表妹在亲吻时有多震惊,交往好几载,她从不晓得婉婉居然有磨镜之好。   男子养个男宠娈童,人人都说是雅士,可女子呢?被人发现与另一名女子有染,无论两人是何身份,都是要吃大苦头的!方采芝见不得婉婉受苦。   她握紧婉婉的手,祈求道:“婉婉,能否答应我,不要再做那种事了?”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婉婉本来就是高嫁,若是被发现,她该怎么办?谁能帮她?   婉婉却坚定摇头,“采芝,我明白你是为了好。若我一直浑浑噩噩也就罢了,可如今我醒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她终于见到光亮,又怎么可能甘愿回到黑暗当中?   方采芝眼圈更红了,“你不是说唐枕对你很好,你这样……”对得起他么?   婉婉高兴道:“唐枕他知道啊。”   方采芝涌上来的泪水又憋了回去,不可置信道:“他不阻止?”   婉婉颊边露出一个酒窝,“正是他教我这样的。”   方采芝:……   天塌地陷!她就说,唐枕之前那么荒唐,怎么娶了婉婉一下就变好了?婉婉以前明明没有磨镜之好的,怎么嫁了人就变了!   难怪,难怪……原来唐枕是这种变态!坊间对他的传闻不是夸大,分明是往浅了说!   更让方采芝惊恐的是,婉婉居然笑盈盈对她道:“我觉着这样很好,你跟我一起学吧!”唐枕教她,她再教方采芝,有了防身的本事,方采芝以后出门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方采芝:……   “不不不。”她连连摇手,往后退了数步,一下撞到了围墙上。   婉婉愕然看着她,她没想到方采芝居然如此抗拒。   目光触及婉婉面上失落,方采芝心里更怕了,“我、我回家去了。”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婉婉,你早日醒悟吧!”   婉婉:??? 第32章 婉婉怀孕了吗   方采芝匆匆离开, 婉婉怀着满腹疑惑回到了小院。   一进门,就见翠梅委屈地跪在廊下, 眼圈红红抽抽噎噎的,明显哭过了。   婉婉一愣,忙要将人扶起来,却没扶动,翠梅抬头朝她摇了摇,不敢起来。   婉婉明白了,见崔嬷嬷走了过来, 她忙道:“嬷嬷,翠梅犯了什么错你要罚她?”   崔嬷嬷扫了翠梅一眼,目光严厉,“翠梅近来越发惫懒,府上宴客她不去帮忙, 反倒跟着几个小丫头去放花灯, 连主子都忙于待客不敢歇着, 她一个小丫头却敢忘了本分。小姐莫要拦着,不教训教训, 叫底下其他人跟着有样学样, 岂不是乱了规矩。”   翠梅听着崔嬷嬷斥责, 不敢顶嘴,只跪在那儿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哭。   婉婉:“不是翠梅要偷懒, 是我让她去玩的。”她强硬把翠梅搀起来, “你总说翠梅有口吃, 不能放到人前待客,恐叫外人笑话,既然这样, 府上又没有其他要紧差事,好容易有个节日,让翠梅去放放风有什么打紧?”   换做以前,小姐也会替翠梅求情,但她绝不会这样强势,而是劝到她松了口才会去扶翠梅,而现在……崔嬷嬷看着变化越来越大的婉婉,只觉曾经那个羞怯的、躲在人后的小姑娘渐渐淡了。她叹口气,“说了多少次,身边要带个丫鬟,做什么都有个人使唤。这偌大府邸,身边没个人,递个消息都不方便。”   要是往前数上一个月,婉婉一定已经低着脑袋乖乖认错了,可是现在……婉婉笼着袖子,面上还留着打到坏人后的兴奋,眼也不眨道:“嬷嬷我晓得啦,不过如今府上人多,哪里找不到一个伺候的?寻常端茶倒水的活计,我自己做了也无妨。以前在闺中不也如此?”   “那是在闺中,如今你是唐家少夫人,如何能比?”崔嬷嬷待要再劝,见婉婉面上笑意盈盈,模样比从前开朗许多,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   婉婉面上乖乖应着,心里却想,那自然是不能比,如今她连人都敢打了。想到嬷嬷以后得知此事该有多震惊,婉婉不觉抿出个笑,安抚好翠梅后,她信步走进屋子。   崔嬷嬷在身后望着,见她右手两指并拢,一面走一面往虚空戳来戳去,半点不见从前的仪态,不由皱了皱眉。   婉婉进了屋子,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唐枕回来,她正疑惑,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   “少夫人?”说话的是翠芳走后唐家另拨来的一个丫鬟,询问她有什么吩咐。   婉婉在房中踱了两步,对她道:“你去歇息吧!夜间有翠梅伺候。”   往常婉婉这么说,便是要睡下了,丫鬟应了一声,正要像往常一样吹灭蜡烛只留一盏小灯,却被婉婉制止了,“你去吧!我还要看会儿书。”   丫鬟有些迟疑,毕竟无论是唐枕还是婉婉都没有夜里看书的习惯,但她是个本分的丫头,闻言一福身,就从房中退了出去,还关了上门。   婉婉随即关上了所有窗户,只留一扇正对着院子围墙、不会有人经过的窗户。   她刚刚做好,那扇窗户就传来一道轻响,婉婉回头,正见到一位身着秋香色长裙、外罩白色纱衣的美人翻窗而入。   他身姿柔韧,落地时裙摆微扬,翩翩如蝶,婉婉呆呆看了一会儿。   唐枕进来后就将窗户关了,一边往里走一边脱下衣裳,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套里衣时才开始伸展身体,婉婉耳边只听噼啪一阵骨头扭头的声音,再一看,唐枕却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身形。   那身丝绸里衣被他身体撑得散开,撕拉一声,婉婉看见他腋下那块布料被撑开了一条大缝。   他此时面上妆容还在,发髻也尚未拆开,仍是那副英气美人的样子,可往下看却是属于男子的精壮身躯,猛一看竟有些吓人。婉婉被美色蛊惑的心神被吓得回归了原位。   唐枕抬手看了一下,“糟糕,我忘记换里衣。”   婉婉上前帮他把里衣脱下来,“那你怎么不将衣服脱掉?”   她翻开着被撑开的部分,正琢磨着要怎么缝补,就听唐枕道:“我要是脱了,你会后悔的。”   婉婉一愣,她为什么会后悔?   唐枕心想,缩骨后的身体仔细看是有些畸形的,连他自己看习惯了都觉得很丑,要是给婉婉看了,不得给小姑娘吓出心理阴影?这对于他在婉婉面前保持美好形象十分不利啊!   没错,他没把缩骨功练好,就是因为缩到极致太丑了,因而只练了前两层,够用就行。   当然,这一点就没必要告诉婉婉了。只是他心里还有件事,于是很快入了耳房洗漱,等他出来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头发上一片热气蒸腾,不一会儿就全干了。   婉婉正觉神奇,就听唐枕问,“婉婉,你今晚见到玉杏了吗?”   婉婉一下没反应过来,几息后才想起来这是唐枕的庶妹之一,已经嫁到宋家的二姑娘。她点头道:“自然是见到了,宴席上我们一起用的饭,游芳园乞巧时她也在。”   唐枕在她身边坐下,抓了个引枕让她靠着,俨然一副要长谈的架势,“那她今晚看起来,有没有哪里不同?”   额……婉婉不明白唐枕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仔细回想。   唐家这一脉人丁单薄,唐太守当初成婚三四年,连妾室都纳了好几房,却怎么也没生下子嗣,唐太守那时还不是太守,只是被中正大人点做一个小官,因为一无所出受不少人嘲笑,据说当时连过继宗族子弟都考虑好了。   谁料唐大人刚去族里打听过几个适龄孩童的品行,唐夫人便被查出有孕,而后生下唐枕。   唐枕出生后,唐太守后院也接连传出了好消息。此后三五年,有五位千金出生。   只是前三位身子太弱,还未扛到能取名字上族谱的年纪,就先后夭折了,最后只剩下唐玉芝和唐玉杏。   一个比唐枕小三岁,一个比唐枕小五岁,都是在十七岁嫁了人。   唐玉芝出嫁后生了一儿一女,只唐玉杏,三年来一无所出,但她与丈夫夫妻恩爱,即便如此她丈夫也从未纳过妾室,许多人羡慕唐玉杏,有说她寻到了真心人,也有说宋家是畏惧唐家权势才不敢纳妾。   婉婉一边想一边道:“小姑气色瞧着倒好,只是眉间有几分郁色。”婉婉以为唐枕是关心妹妹,接着道:“席间有人谈起妹夫,她只说一切都好。”   在人前时,唐玉杏倒是一直笑着,只是婉婉心思细腻,看出她是强颜欢笑。她原本以为唐玉杏是因为无子才有些郁郁寡欢,她不知该如何劝慰,也自觉无法劝慰,毕竟再过一两年,被同情的兴许就变成她自己了。于是只能默默希望唐玉杏能早日得偿所愿。   可今晚听唐枕这么问,婉婉直觉并非表面这般简单。她忽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小姑嫁的是宋家,莫非与那宋行武有关?”   唐枕点了头,“在你走后,宋行武说了些不大好的话。”他犹豫了几个呼吸,还是决定如实告知婉婉,“玉杏嫁的是安州宋家主之子宋行检,这宋行武与宋行检是堂兄弟。”   他还没说完,发觉婉婉看他的目光分外古怪,忙解释道:“你别这样看我啊!我的确是说过宋家一家烂泥扶不上墙,可我也没说错啊!总不能因为他是我妹夫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我没当着他的面说他都是我修养好。”   婉婉:……   她嘀咕道:“人家就算没什么才华,好几年都评不上中品,可为人是士族中少有的端方,毕竟人家从不去花楼更没有与谁谁谁传出风言风语。”   她声音虽小,可唐枕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唐枕盯着她看,“小花脸,你意有所指啊!”   婉婉承认得非常干脆,“不错,我就是在说夫君。”   “我去花楼只是为了听曲,不是都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再有,和谁传出风言风语?哪里有这个人?”唐枕左思右想,都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   婉婉见他是真不明白,不禁道:“那裴五娘是怎么回事?”   裴五娘?唐枕拧起眉头,“有这个人?”   婉婉瞧出他是真不记得了,忍不住提醒道:“就是那位裴姑娘。”她红着脸比划了两下,“就是你托着……托着胸去……的那位裴姑娘。”   原来是她,唐枕恍然大悟连忙喊冤,“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婉婉,你不能因为我女装跟她过过几招就怀疑我吧?你这样是不对的。”   婉婉怀疑地观察他,“人家幼时可是在唐府小住过,你怎会不记得?况且,她可是明明白白说过,若不是比我小了一岁,才不会叫我捷足先登。”   唐枕正倒了杯茶,得亏还没喝,要不然得全喷出来,他不敢置信,“什么?那姑娘才十五岁?你跟她吵起来就是为了争我?”   婉婉点头。   唐枕:……   他心情有些微妙。毕竟刚在戏台下吐槽过自己这样的好人无人争抢,结果一转眼,自己就变成了被人争抢的香饽饽。   他不由高兴,手中茶杯顺势递到婉婉手里,“那你跟她吵什么,你是正宫,她一个外人,吵得再凶有甚用?要不然,下次你寻个机会邀她进府,再好好与她论论。”   婉婉小口喝完那杯茶,还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唐枕,“夫君,你似乎……很期待?”   唐枕还真是很期待,他甚至暗暗后悔今晚去得早了,早知道婉婉和姓裴的是在抢他,那他一定蹲墙头好好欣赏一番再下去。光是想象那个画面,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赵四。但这想法若是叫婉婉知道,恐怕他在她心里的英武形象会节节破碎。   他于是挺直了腰杆一脸正直,“哪里有?不是你在介意那位裴姑娘?所以我才让你邀她进府,到时候我好好表现,叫她知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她自然心灰意冷不会再惦念我了。”   婉婉眼睛一亮,“夫君说的在理。”只是……婉婉仔细思量一会儿,摇头道:“还是不妥。裴姑娘那样中意你,错失这段缘分她已经很伤心了,我们还要在她面前戳她伤心处,她得有多难过?咱们不能这样。”   唐枕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他微微一怔,实在没想到婉婉能善良大度到这个份儿上,“你倒是以己度人,只不知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婉婉道:“毕竟裴姑娘并没有坏心思。”婉婉亲眼见到裴五娘为了唐枕与别人争吵,无论裴五娘心里怎么想的,但她能为唐枕着想,就等于她也是个好人,婉婉对她生不出恶感。   唐枕想到的却是之前婉婉和沈从说话,他为了表哥表妹青梅竹马的事儿纠结了两天,而婉婉却能这样大度半点不吃醋,两相对比,他真是白长这么多岁,连未成年都比不上。   唐枕暗暗尴尬,婉婉应该不知道那天晚上往她脸上抹馅料的是他吧?   担心婉婉想起这事,唐枕跟着感叹了一句,“也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然后就赶紧将话题拐回了玉杏身上。   “那宋行武说,宋行检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所以这些年玉杏才一无所出。”   婉婉一惊,瞪圆了眼。   唐枕看她这样,忍不住笑,“所以啊,哪儿来那么多洁身自好的端方君子?尤其是这种出身士族锦衣玉食的,只有哥这样人品高洁之人,才能在诱惑当中坚守自身。”   婉婉:……   她颇觉一言难尽,“你难道不是害怕得病才守身的么?”   唐枕一惊,“谁说的?”   婉婉:“你醉酒时自己说的。”   唐枕:“你不是说那晚我只跟你道歉吗?”   婉婉认真点头,“是这样没错,可你道歉后还说了别的呀。”   唐枕追问,“我还说了什么?”   婉婉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夫君还说对我一见钟情。”   唐枕:“……别的有可能,这个不可能。”   “为何?”婉婉捧着自己的脸,“难道婉婉不美吗?”   唐枕:“……说实话,比起美,我觉得你更可爱一些。”   婉婉:……   有什么方法,能将夫君再次灌醉?   ****   次日清早,唐枕本梦半醒间听到鸟鸣的同时,感觉身边被子动了动。   他一动不动,因为自从那天早上唐枕光着身子在乡下庄子醒来后,他和婉婉就不再分床睡了。   一开始很不习惯,夜里他动一下,婉婉就会惊醒过来,婉婉动一下,他也会忍不住睁眼看一下。   明明一人一床被子,但谁也睡不踏实。后来不记得是哪个夜里,睡在外边的婉婉被子掉地上了,他顺手将自己被子给她,于是从此两人都踏实了。   他能感觉到婉婉坐起身,却并不在意。突然,身边有气息靠近,唐枕感觉自己额头被啄了一下。   他一下睁开了眼,愕然看着婉婉。   晨光里,婉婉捧着脸趴在床头,披散着蓬松的头发,小小的唇微微翘着,正期待看着他。   唐枕:“婉婉,你怎么……”突然袭击?   婉婉:“婉婉美不美?”   唐枕:……   见他不回答,婉婉红着脸又凑上来,本来是想亲他眉骨,结果唐枕躲了一下,婉婉准头一歪,一口印在他唇上。   两人都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婉婉捂着嘴后退,被手挡住的一张脸红扑扑热乎乎,只余下一双弯得像是月牙一样的眼睛。   “婉婉美不美?”   看起来他要是再不回答,婉婉还会再亲一次。唐枕抿了抿唇,竟然有些期待起来,但是很快他脑子就清醒了,忙喊道:“美美美!天下第一。”   而后不等婉婉反应过来,他火速掀开被子冲进了耳房。   婉婉:……   被风扬起的碎发垂落下来,婉婉悄悄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翻开来看,正是新近流行的话本子。   只见上头写着:   ——镇北王霸道威猛,贪欢不足……这日清早,他见身侧美人睡颜如花,于是擒住她下颌,霸道吻在她额上,“本王强不强?”   美人羞涩垂眼,不予应答。   镇北王见她眉眼如画,霸道吻住她眼睛,“本王强不强?”   又接连霸道吻她唇、撩开衣裳亲吻美人锁骨,美人娇喘不已连连求饶,“大王强……”   婉婉对比一番,自觉比镇北王厉害。   她认真看了又看,很快翻开下一页,写的是霸道镇北王与美人同浴。   “共浴呀……”婉婉认真思考要不要学。   唐枕在耳房里呆了半个时辰,当他出来时,婉婉已经梳妆完毕。   唐枕离她远远的,说自己要出门了。   婉婉乖乖应好。唐枕见她没有要扑过来,这才稍稍放心,道:“我拜托你的事……”   婉婉道:“夫君放心。”   要是以前,唐枕还真不太放心,毕竟婉婉虽然有所改变,但胆子太小脾气太软,但在接连被亲了三次后,唐枕瞬间无比放心了。他转身出了门。   唐枕离开后,婉婉去荣安堂请安,不出预料碰见了同样来向唐夫人请安的两位小姑子。   她们昨夜留宿在唐府,下午便要回去了。   一起用过早饭后,婉婉主动邀请唐玉杏去她院子里小坐。   “嫂嫂来了以后,大哥这屋子可比从前规整多了。”唐玉杏才比婉婉大了四岁,性子温柔,只是凑近看,才发现她眉心已经有了两道浅浅的竖纹。   婉婉明白,只有时常蹙眉伤心的人,才会这样。   有些话,唐枕这个大哥说起来不方便,只能由婉婉开口,“常听人说妹妹和妹夫举案齐眉十分恩爱。”她好奇道:“可我听夫君说,宋家是远远及不上家里的,妹夫也没有差事,一家只得靠朝中那位宋大人照拂。家里当初为何会替妹妹定下他呢?”   在唐玉杏看来,婉婉这位嫂子年纪太小,一声声喊她妹妹的模样实在稚气。她忍不住笑,只是想起往事,面上笑意就淡了。   “其实当年,来家里提亲的有不少比宋家更高的门第,只是那年郊外踏青时,我结识了宋行检,他那时生得好看,对我也殷勤,我们借着游春的机会见了几面,便想着与其嫁给没有见过面的人,不如选择宋行检。”   也许因为此时是面对的是婉婉,唐玉杏没了在宴上时的笑容,面上淡淡,眼神沉沉,半点不像是在回忆少女时情窦初开的趣事。   婉婉不觉得歪了下头,她觉着唐玉杏很奇怪,她说宋行检那时生得好看对她殷勤,难道这时便不好看了不殷勤了?而且听她直呼宋行检姓名,话语间没有半分亲近。   唐玉杏接着道:“我悄悄与母亲说了此事。母亲却并不看好,她道宋行检不讲规矩。”   唐玉杏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唐夫人。   婉婉观察过唐玉杏姐妹俩与唐夫人相处时的情景,发觉她们之间分外融洽,虽说不是亲如母子,但比起她自己家里,实在好上太多,可见唐夫人这位嫡母对两个庶出女儿还是不错的。   也许是因为婉婉年纪小,也许是因为婉婉神情太过单纯,半点没有其他人身上暗藏的机锋,唐玉杏不觉露出了几分嘲讽,也不知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人。   “我那时一心以为没有比宋行检更好的,也实在不愿嫁给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只好绝食与家中相抗。大哥听说了此事,便过来问我,宋行检有没有对我无礼,有没有诱我与他肌肤相亲。”   提起唐枕时,唐玉杏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大哥可真是个浑人,哪里有人对着妹妹问这些事儿?我自然告知他我与宋行检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半分逾越。”   婉婉也来了兴趣,“后来呢?”   “后来……”唐玉杏面上笑容又淡了,“大哥说,他要暗中去查探宋行检为人,若是个好的,便为我说服父亲母亲。”   婉婉有些惊讶,她相信唐枕的本事,若是唐枕暗中去查,没道理查不出宋行检身有残缺啊?不,不对……婉婉想,那种私密,唐枕要怎么查,怎么发现?   只听唐玉杏继续道:“我那时一心扑在宋行检身上,担心大哥为难他,便让侍女去给他送了一封信……”   婉婉的帕子落在了地上……   ****   唐枕走进茶楼,沈唤等人已经等着他了。   沈唤凑近低声道:“那沈从滑头得很,他已经发现有人在查他,昨夜趁府上举宴,悄悄逃了。”   唐枕眉头一皱,“追丢了?”   沈唤:“沈从身边的都是好手,还找了个替身,我们的人发现追错后再返回去,沈从已经跑了。现在怎么办?”   唐枕眉头松开,“不必管他。但还要派人盯着各处城门,若是发现他回来,直接绑了。”现在安州一片平和,外边打仗却打得厉害,唐枕只希望现在朝上那位能给力点,早点把反贼剿灭。   他们刚说完,就被赵四等人拉了过去,众人正在恭喜赵四又添贵子。   唐枕怀疑自己又穿越了,“你儿子不是两个月前就生了?”   赵四叹气,“是这样没错。但这回生的不是我娘子,是我家一个丫鬟。”   唐枕:……   赵四又叹口气,“唐兄别这样看我,我也不想的,我就要了她两次,谁知道她就这么怀上了。”说着还有些自得地摇了摇扇子,“两次就能怀上,我赵某人实在天赋异禀。”他说着一顿,笑呵呵对唐枕道:“唐兄比我只会更厉害,想必再过不久就能听见喜讯了,提前恭喜了。”   唐枕:……   唐枕脸色发白。   唐枕心里发慌。   唐枕拔腿就跑。   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赵四那种五体不勤的两次就中,他比赵四强了不知多少,岂不是半次就能让婉婉……   完了!他那天晚上到底要了多少次,婉婉该不会已经……珠胎暗结! 第33章 双更合一 唐枕捉奸在床   “瞧我, 同你说这些作甚?”唐玉杏笑道:“好几年前的事儿,如今说着也没意思。”   婉婉摇头, “怎么没意思?我就爱听这个,我在闺中时一直循规蹈矩,父母说的话半句不敢违逆,如今想来实在怯懦,若我那时也能像小姑这样,为了倾慕之人敢于与父母抗争,该有多好。”   唐玉杏有些惊讶, “嫂嫂未出阁前已有心仪之人?”   若是别人这样问,婉婉不免生起警惕,毕竟在她所知道的那些规矩里,已经成婚的妇人被人知晓婚前另有中意之人,那无论有没有做出逾越举止, 都是要被说闲话的, 更有那门风不正的, 会借此嗟磨妻子。但唐玉杏是唐枕的妹妹,还是唐枕特意向她提起的妹妹, 婉婉相信唐枕, 她认为唐玉杏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因此唐玉杏这么问, 婉婉也没有回避,而是不好意思地拿团扇掩住侧脸, 悄悄对唐玉杏道:“说出来不怕小姑笑话, 我在闺中时就爱读些话本子, 最爱那里边风度翩翩、洁身自好的端方君子,那时常以为世间男子多薄情,要是书上君子能走出来便好了, 那我就要跟着君子私奔。”   唐玉杏惊得掩住唇,着实没想到婉婉看着胆小谨慎,心中所想却不是一般的胆大。   黑色眼瞳中倒映出唐玉杏惊呆的模样,婉婉不禁红了脸,她小声道:“那只是小时候的幻想罢了,我从不敢与人说,小姑也莫要同人提及。要是让夫君知道,他一准要笑话我。”   唐玉杏一下笑了起来,眉间愁绪都被这笑意冲淡了,“嫂嫂放心,我必不会与人提及。”听了这番这天真幻想,唐玉杏心中对婉婉不觉亲近了许多,“难怪你和我大哥合得来,他也跟你一样,孩子气。”见婉婉红着脸垂眼,唐玉杏不由道:“外人都觉着大哥不好,可我觉着大哥比那些所谓君子强了不知多少倍,要是我当初嫁的是像大哥这样的人,那就好了。”   婉婉趁机握住唐玉杏的手,认真道:“小姑,夫君同我说过,如果你嫁人后过得不好,只管回家说,他会为你做主,无论如何他都是你兄长,一定会帮你的。”   听了这话,方才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唐玉杏竟眼眶一红,险些控制不住。但她只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原来是哥哥让你来寻我,哥哥想多了,我在宋家过得很好,宋家无甚权势,宋行检哪里敢给我脸色看?如今这日子,比在闺中时还自在呢!”   婉婉见她不肯承认,也就不再多言,送走唐玉杏后,她想了想,正要让人去将唐枕寻回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唐枕的声音,“婉婉我回来了。”   不知为何,唐枕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婉婉问他怎么了。   唐枕目光游移地看了眼她的肚子,随即移开视线,摇头说没什么。   婉婉也没多想,将唐玉杏说过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唐枕这才将注意力都放到妹妹身上,他眉头微皱,“当时妹妹是什么神情?”   婉婉回忆道:“提起宋行检时,她并不欢喜。”   唐枕想起从前每次唐玉杏和宋行检在他面前都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觉得自己被骗了,皱眉道:“她既然过得不好,为何不回家诉说?难道是护着宋行检?”   唐枕对这种人最没办法,有些女人明明丈夫家暴出轨还拼命护着,活像被下了蛊。一想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也可能是这种人,唐枕顿觉头皮发麻。   婉婉摇头道:“应当不是。我听她提起宋行检时,话语中并无维护,兴许,她另有苦衷。”   这么多年,唐枕一直不大看得起宋行检,觉得这人没本事还爱吹,半桶水都没有还瞎晃荡。但嫁给宋行检是唐玉杏自己的决定,唐枕这个当哥哥只能替她把把关了。但当他夜探宋家,见宋家一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有宋行检勉强算个样子,每日早起勤奋读书、屋子里干干净净没有搞一堆通房丫头,待下人也算温和后,就对他有些改观了,心想这人缺点虽然多,但优点也算不少,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矮萝卜里的高个子了。   再加上唐玉杏喜欢他,于是唐枕只能帮着妹妹促成这门婚事。   当时他怎么想得到妹妹会送信去知会宋行检,一想到他看到的宋行检有大半是装出来的,再一想这人明明无能却敢骗婚到他家,唐枕就气得想将这鳖孙一巴掌拍死。   他决定今晚就去宋家探探,看看妹妹的态度,再决定怎么处置这件事。   但唐枕没想到,事实远比他所料的要不堪。   宋家住在城东,与唐家隔着好几条大街,一大家子不事生产,只因身为士族,占了大片良田,姻亲中又出了不少名人,所以仍能在安州维持钟鸣鼎食的富贵日子。   刚刚入夜,宋家豢养的部曲在外宅交替巡逻,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交代道:“近来城中进了不少低贱流民,你们仔细些,若是让那些流民闯进大宅脏了贵人的地,你们一个个都要人头落地!”   部曲们齐齐应是,人人握着兵器严阵以待。丝毫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说话间,一道黑影堂而皇之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还人头落地,以为这是皇宫吗?”唐枕吐槽。   安州大户的宅子布局大同小异,就算唐枕是第一次来,也能很快摸清这家所有主子的住所,更何况他曾经来过一次。   从外宅步入内宅,只是刚刚过了那道门,便有靡靡丝竹之音传来,唐枕绕过回廊,只是瞥了一眼内宅中一间敞阔的厅堂,就被辣了眼睛。   只见厅堂中舞姬翩翩起舞,舞着舞着就凑到宋家主子前献媚痴缠,如果只是如此还好,更离谱的是,宋家家主带着几个小辈正服食五石散,吃完后就一脸飘飘欲仙地瘫在了座椅上,其中有一个光是五石散不够,还一连吞了好几颗重金属超标的丹药,吃完就跟疯了一样在厅堂中亢奋地高歌起舞……   唐枕心想怎么还不把这些人给吃死?   幸好唐太守不吃这玩意儿。   他转身几个兔起鹘落,很快落到了宋行检的屋子上。   靴子落在瓦片上的轻响被下边的争吵声完全盖了过去。   “宋行检你怎敢说出这种话?你还要不要脸!”   是唐玉杏的声音,唐枕眉头一拧,安静听着。   宋行检的声音弱弱响起,“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嫁进来已有三年,却始终一无所出,外头不知多少人笑话……”   “呵呵。”唐玉杏冷笑,“我生不出要怨谁?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这孬种窝囊废!”   被唐玉杏这么骂,宋行检也不悦起来,只是说起话来仍十分客气,“是是是,我是窝囊废,玉杏,算为夫求你了,我保证就委屈你这么一次,等孩子生下来,你要什么都答应……”   他话没说完,屋子里就想起了噼里啪啦摔砸杯盏的动静,与此同时还有唐玉杏歇斯底里的骂声,“滚!滚出去!”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宋行检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他拍拍身上溅到的茶水,小声啐了一句,“贱女子,有你服软的一天。”   因为不知前因后果,唐枕听着这对话有些莫名其妙。   看起来,似乎是宋行检求着唐玉杏生子却被拒绝,但这样一来,宋行武是怎么肯定宋行检不能人道的?   唐枕翻身落地,往屋子里瞧去,门窗紧闭什么也瞧不见,但他却听见里头传出唐玉杏压抑隐忍的哭声。   唐枕觉得不对头,转身朝宋行检离开的方向走去。   却见宋行检离开这座院子,走进了另一间灯火通明的小院。那院子两排共五间屋子,宋行检敲开其中最大的一间,里边出来个高大男子,门还没关严实,两人便迫不及待纠缠起来。   唐枕:……   他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脱了个精光在床上运动,而宋行检还是下边那个,顿时觉得天地突然魔幻,他的精神世界遭受致命污染。   而在宋行检屋子里不断传出激烈动静时,这院子里另外四间屋子有人开始说话了。   “又是那个贱人,大爷什么时候能看我们一眼。”   “骚狐狸,早晚要他倒霉!”   ……   原来那四间屋子里住着的也都是宋行检的男宠,他们争宠吃醋,犹如寻常男子后宅小妾。   靠,原来宋行检是个变态!   唐枕忍着恶心窥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宋行检是真硬不起来,心里疑惑更深。   隔了一会儿,那两人干完了,宋行检开始跟他身上的大汉说起唐玉杏。   听见妹妹的名字,唐枕耳朵当即竖了起来。   “那贱人真是不知好歹。你这么好,让她给你生个儿子也不愿。反正你我又不会说出去,她生下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将来还是宋家继承人,她也有了子嗣傍身不必被人说闲话,两全其美的事她竟然不愿意。”   宋行检身上的男人道:“夫人毕竟是高门贵女,怎么肯让我这种贱民近身?”   宋行检此时半点没有在唐玉杏面前伏低做小的模样,他不屑道:“什么贵女,不过一介庶女,生得丑,脾气还大,她爹要不是太守,哪里配得上我?明知我生不了,却还不肯替我分忧,这种女人……哼。”   男人道:“夫人毕竟是太守之女,万一她哪天将此事告回娘家,只怕太守发怒,大爷不如休了她,另娶个听话的。”   宋行检却是不肯,“她好歹是太守之女,由她生下的嗣子就是太守外孙,要是休了她,哪儿去再找一个能攀上太守的?”   男人:“那怎么办?”   宋行检得意道:“她一个女人,若是不肯乖乖就范,有的是法子折腾她,过一阵我就说带她出去游玩,路上你就扮做山贼将她睡了……等她肚子大了再带回来,她要是敢多嘴,我就告到太守府,言她不守妇道与外人有染。”   男人连连赞他妙计,宋行检哈哈大笑起来。   唐枕:……   靠!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唐枕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出,轰隆一声,砖墙倒塌窗户飞出。   床上赤身罗体的两人吓得惊叫,没等他们起来,唐枕一掌拍出,劲气随着掌风一道飞出,床上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这么大的动静,无论是宋家下人还是另外四间屋子里的人都被惊了起来,在众人肝胆俱颤的目光中,唐枕冷着脸,抬手掰下一扇门,将昏迷的两人绑一起往上一扔,拖着这两人就往外走。   宋家部曲被惊动,纷纷赶过来想要救下主子,却没一个能近得了身,还是后边赶过来的管事认出唐枕,忙喝令部曲停下,而后赶紧使人去请家主过来。   可惜宋家主能做主的老爷们吃五石散吃得缓不过来,等他们终于赶到时,唐枕已经拖着那扇门,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外宅正堂上。   宋家夫人一进门,瞧见晕倒在那的两个男人,顿时眼前一黑,他宋家果真是从上到下的不要脸,当着唐枕的面,宋夫人居然敢拉着儿媳唐玉杏,求她赶紧让唐枕放了宋行检。   在她眼里,一定是唐玉杏将宋行检的事告回了娘家,所以才引来唐枕胡作非为。   却不想唐玉杏这会儿也是懵的,她眼圈有些肿,明显不久前哭得厉害,此时呆呆看着坐在那儿的大哥,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家主等人想将地上的宋行检扶起来,谁知道刚刚伸手,手背就是一痛,仔细一看,原来唐枕拔了厅堂盆景小松的树枝,正掰开一小节一小节往他们手上砸,也不知这纨绔怎么使的,那一小节树枝砸到手上竟然疼得难忍。   宋家人不敢再上前,只能压着怒气道:“唐枕,我们两家好歹是亲家,行检可是你妹夫,你怎可如此!”   唐枕一指和宋行检抱在一起的男子。   宋家主语气理所当然,“我儿只是用了个男宠,何须你兴师动众?”   唐枕将自己在门外听到的那些都说了,“如此,宋家主也觉得这是小事吗?”   见宋家人还要辩解,唐枕也不多话,抓起一根棍子将宋行检和那男子弄醒问话,见二人将此前密谋一概否认还倒打一耙,唐枕冷笑一阵,抬起棍子往二人身上痛穴一戳。   在宋家人眼里,唐枕只是捅了两人一下,二人便杀猪似的嚎了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求他们救命。   宋家主等人倒是想救,奈何压根近不了唐枕的身,更不提救他们了。眼见两人嚎了一会儿就将先前谋划供认不讳,宋家主也是傻眼,只觉这个儿子废物到家,不就被戳了一下,能痛到哪儿去,这就将把柄送到了别人手里。   果然,下一刻唐枕就开口了,“宋怀仁,这可是你儿子亲口说的,我可没冤枉人。”   宋家主忙改了口,“贤侄,我这儿子你也知晓,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啊,他只是说说罢了,还请你……”   他话还没说完,宋行检又嚎了起来,“唐枕!唐大爷,我不是说说,我真想害玉杏,我都承认了求你给我个痛快罢!”   宋家主:……   唐枕被这杂种吵得耳朵疼,一棍子将两人又给敲晕了。   他不再看宋家人,而是转头看向唐玉杏,“就这种废物,值得你一直为他瞒着?是爹娘对你不够好,还是我这个哥哥不能为你做主?”   只一刹那,唐玉杏泪流满面。   当初刚发现宋行检隐疾时,被这人甜言蜜语所蛊惑,念着从前情谊不忍揭穿;再后来,安州那些不如她的闺秀都嫁得好姻缘,她就更不敢说,毕竟是她非要嫁给宋行检,她心里要强,不堪忍受人家笑话,便一直装作与宋行检恩爱,装作自己过得很好。   可如今她后悔了,是真后悔了,她没想到宋行检此人竟如此歹毒,若不是大哥觉察不对前来暗查,她会落到什么下场?   想到那个结果,唐玉杏愧疚难当地避开了大哥的目光,看见宋行检时,眼中透出狠色……   次日一早,城门刚开,安州大道上便出现了惊人一幕。   人人闻之色变的大纨绔唐枕坐在一架车上招摇过市,如果是这样,还不至叫百姓人头攒动争相观看,只因那拉车的不是牛马,而是两名赤着上身的男子。   其中一个瘦弱一个高壮,正是昨晚被捉奸在床的宋行检和男宠。   两人身上被绑上牛马拉车时的绳索,一边拉着车子往前走,一边小声念着什么。   啪的一声,一道马鞭甩在了他们身上,唐枕冷冷道:“说大声点!”   宋行检哆嗦一下,大声喊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娶了唐二姑娘却苛待她,我不能人道生不出子嗣,我犯了大错自愿被唐二姑娘休弃……”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他就是宋家嫡子宋行检?想不到他是这种人?”   “原还当他畏惧唐家权势,原来是不能人道,唐家姑娘太惨了!”   “真没用,自己不行却苛待人家姑娘,真是窝囊废!”   宋行检听着周围百姓议论,羞愤难当,然而每当他稍停一停或是念得慢了些,就要遭受唐枕一顿鞭子很抽。   他不敢对着唐枕发脾气,只恶狠狠盯着路人,极力记住那些脸,发誓等过了今日,一定要将这些人统统弄死。   唐枕看清了他眼中的怨毒,他当然不知道宋行检此时在想什么,不过他也并不关心,只是一扬手,又狠狠甩了他几鞭子。   宋行检一个哆嗦,赶紧低下了头,却听身后传来了唐枕满不在乎的声音,“我知道你想报复。”   宋行检被他打怕了,忙道:“不敢我不敢。”   唐枕:“管你敢不敢,今日过去,你也没能力报复了。”   果然,这一日游街才到一半,宋家就赶紧贴了告示,称与宋行检断绝关系,说宋家不认这种不孝不义的子孙,还表示要好好补偿唐二姑娘。   看见告示时,宋行检一下瘫在了地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然而当唐枕多抽几下,他又哆哆嗦嗦爬了起来继续拉车。   游街完,唐枕一回到家,就被唐太守一脸严肃地叫住了,“你怎么如此冲动,此事分明能私下解决,何必闹到人尽皆知?”   唐枕不以为然,“私下解决,那坊间是不是该传和离是妹妹的错?”   唐太守一噎,“可也不该游街示众,宋怀仁心胸狭窄,你坏了宋家名声,这小人不知日后要使什么手段。”   唐枕:“他大义灭亲不是赢得士林中不少人赞誉?我今日还看见有人为此做赋夸赞呢!”   唐太守不知该如何说他,唐枕也不在意,径自回了小院。   眨眼又过了十来日,宋家的事算是彻底平息下去。   这一日,婉婉正与唐玉杏坐在屋子里打络子,自从和离后,唐玉杏仿佛又回到了闺中时的模样,整个人活泼了一些,两人正说说笑笑,就听见外头传来唐枕的声音。   “放这放这,别磕着了。”   “抬高点抬高点,不要绊到门槛。”   婉婉好奇地从窗子望出去,就见一个小厮正被唐枕指挥着往里抬东西。   一辆黄铜色的奇怪小车——那天唐枕把她摔下去那辆。   五个画了好多小点的木头人,男女皆有。   一架两侧有轮子的椅子。   还有好几匹布料和一大箱补品。   院子里的丫鬟都好奇地出来瞧,崔嬷嬷问是不是她让唐枕带的这些,婉婉正摇头说不是,就见唐枕几步跨进屋子,不等她就说话就将她举起来往外带。   婉婉:……   唐枕举着婉婉走到自行车前,“这是脚踏车,你以后和妹妹要每天学,学会为止。如今安州虽祥和,但指不定哪天就乱了,学会骑车,到时候逃命也比别人跑得快。”   婉婉:……   唐枕举着婉婉走到那五个木头人前,“这是给你练指力的。”   又将她举到轮椅前,“这个是轮椅,等你以后走不了路了就坐这个出门。”   婉婉:……   婉婉终于听不下去了。她示意唐枕将她放下,目光古怪地看他,“我为什么会走不了路?”   唐枕理所当然,“月份大了走路不方便。”   婉婉一时没明白,“什么?”   唐枕目光怜爱地看向她的肚子。   婉婉想起的却是面前这人手指抵住她小腹的情景,她一下红了脸,同时隐约明白唐枕是什么意思,她小声说道:“可你不是答应过,我可以不必生孩子吗?”   这话是唐枕醉酒时答应过的,即使如今再听一次,他自然也答应。可是答应不生是一回事,意外有了又是另一回事,这年头打胎比生娃还危险呢!   唐枕担心婉婉年纪小不懂,尽力给她科普,“现在胚胎已经在里边了,我们无论接不接受,这个小生命都已经存在了。你不要害怕,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护好你,保护好这个孩子,你放心,我会负责的,一定让你们母子平安。”   婉婉:……   她慢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我……怀孕了?”   唐枕一脸严肃地点头,“虽然时间太短把脉把不出来,但八成已经有了。”   婉婉:……   婉婉嘴唇开始抖,“怎么可能……”她和唐枕又没有圆房。   唐枕一脸自信,“怎么不可能?古人踩个脚印都能怀上,哥这么厉害,怎么就不能让你怀上?婉婉,这个孩子虽是意外,但它要来也没办法,要是打胎更损身体,你不要害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唐枕说的踩脚印婉婉知道,相传伏羲的母亲某一日踩到一个巨大脚印,感而受孕生下伏羲。除此之外,传说中也有其他女子感而受孕的事迹,婉婉看到这些故事时还感叹,传说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她万万想不到这种事竟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一开始是不信,可是看唐枕笃定的样子,也不由动摇起来,毕竟,唐枕在她眼里,与传说人物也差不离了。   婉婉一直觉得唐枕不是凡人,毕竟唐枕的手能发热,唐枕会缩骨功,唐枕懂穴位,婉婉曾经见过唐枕一指头戳穿了木头,如此说来,唐枕当初说抱着她飞过城墙也是真的!   所以,唐枕真的有本事让她感而受孕!   她与唐枕虽然未圆房,可她不止踩了唐枕脚,还和唐枕亲了好多次,没准就是这样怀上的!   婉婉心情分外复杂,但想着这是唐枕的孩子,看着唐枕为了这个孩子忙里忙外,她居然也感觉到了几分幸福,也许……生下孩子也没什么可怕的。   婉婉慢慢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期待,她摸着还一片平坦的小腹,好奇地问传说人物唐枕:“夫君你说,它什么时候大起来?”   唐枕举那个例子本来只是为了打个比方,他哪里知道圆房这事其实是误会,更不晓得婉婉脑补到传说上去了,见婉婉抚摸着肚子,他本来还有三分迟疑,此刻都变成了十分确定,果然,怀孕这么件大事,婉婉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她一定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才表现出来。   哎,婉婉真傻! 第34章 裴五娘也疯了   唐府正院。   唐夫人一早起来, 就听见唐太守在唉声叹气。   底下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唐夫人从镜子里瞧见唐太守只着里衣坐在床沿唉声叹气, 一边让丫鬟给她扶正簪子一边问:“还在想宋家那事?都过去半个月了,还在怪儿子?”   唐太守摇头,“他也是为了给妹妹做主,没有他这一出,玉杏只怕已经遭了不测,我怎么会怪他?”   唐夫人奇了,转头看向老头子, “你不怪他,那怎么一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唐太守一下站起来,试图跟夫人讲道理,“什么叫鼻子不是鼻子,我那不是想让他长长记性, 他做事这样冲动早晚得吃亏。”   唐夫人笑话他, “那你让他长记性了?”   唐太守面色讪讪, “都怪你平时太宠着他,才养成他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唐夫人暗暗翻个白眼, “你今日不上官署了?”   唐太守:“不去了, 歇几日。”他迟疑了一会儿, 对唐夫人道:“夫人,我想……不然还是辞官吧!”   “你说什么!”唐夫人一声大吼, 不止吓了唐太守一跳, 就连外间打帘的丫鬟都惊得手一抖, 刚刚挽起的帘子啪一下摔了下去。   一起来给高堂请安的婉婉和唐枕:……   婉婉扯了扯唐枕的袖子,小声道:“刚刚……是婆婆的声音吗?”   唐枕拧着眉头点头,“应该是, 除了她,谁敢在里边大小声?”   婉婉回忆着印象中温柔和蔼的唐夫人,有些不解。   唐枕却对那丫鬟道:“劳你同我爹娘说一声,就说我们今早不请安了,中午再来。”   婉婉忙拉他,“哪有你这样的?长辈不方便,咱们在外边等等又何妨?”   唐枕大声道:“哎婉婉你怎么这么孝顺?你想在外边等着可我不想,反正等了也白等,我说了算数!咱们走吧!”话毕不等婉婉拒绝,把她举起来就走。   再一次被举高的婉婉:……   迎着下人们好奇的视线,婉婉羞耻不已,扑腾了好几下才让唐枕将她放下去。   两人走后,守门的丫鬟很快将唐枕的话禀报到了里边,其实丫鬟不说唐家夫妇也知道了,唐枕嗓门那么大,在长辈门口大呼小叫不来请安,换做别人家早被按住一顿家法了,但在唐家还真不是稀奇事,唐夫人甚至有些失落,儿子好不容易跟着儿儿媳一块来请安,却被她一时失态给吓了回去。   这么一想,唐夫人便有些心痛起来,神情却恢复了往日温柔,“老爷在太守这个位置坐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升上刺史了,你究竟怎么想的,竟要辞官?”   唐太守方才被夫人的那声给吓了一跳,见她收敛失态,他才继续道:“夫人不知,这官途不好走啊,就在数日前,又有一州反了。”   唐夫人吃了一惊,就听唐太守继续道:“今上的位置本就不大稳当,又有这些年天灾人祸的,国库都拨不出银子赈灾了,宫里那位贵妃娘娘还要大兴土木建造行宫,朝臣弹劾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今上却置若罔闻。底下几位皇子也是暗潮涌动,我看这天啊,迟早要变。”   唐夫人默然。   那位新帝继位虽才两年,可年纪实在不小了。只因先帝长寿,一直活到八十九才驾崩,因而新帝继位时,已经是七十岁高龄了。甭管他年轻时有多精明能干,如今却是个越活越糊涂的,嘴上说着要勤政爱民,实则身边贵妃吹吹风,轻易就能推翻了先前的政令。   锦州那位州牧据说是不服贵妃那个无才无德的舅舅越过他接管锦州,才怒而造反。不过也有一说是他早就有谋反之心,只是一直没有等到时机才按兵不动。   唐夫人问:“你说数日前又一州反了?”   唐太守颔首,“是兴州,朝堂昭告天下,说是兴州刺史刺杀皇子谋反作乱,但我派去的探子来报,明明的六皇子仗着身份,在兴州强掳民女欺压百姓,又侵吞了本该发到将士手上的军饷,因而引起众怒,在出去狎妓时,被女刺客刺死在榻上。”   说到后来,唐太守声音越压越低,“那女刺客得手后便自缢而亡,只留书一封,说风尘女也有侠客心,想要为那些被六皇子欺压的百姓报仇。当地百姓拍手称快,兴州刺史无法,进退都是一个死字,只得造反。”   唐夫人叹息一声,又隐隐觉得不对,“那刺杀六皇子的究竟是谁?”   唐太守道:“兴州刺史王佑是忠良耿直之辈,他做不出谋反杀害皇子的事,我看,要么是手下人为了把他推上去自作主张,要么便是那位锦州刺史暗中做的手脚。”   唐夫人惊讶,“这……锦州与兴州所隔甚远,锦州刺史犯什么这么做?”   唐太守摇摇头,“一月前,今上下旨,授意王佑领兵讨伐造反的锦州州牧。六皇子是监军。”   唐太守这么一说,唐夫人便都明白了。   唐太守接着道:“锦州离咱们安州虽然远,但锦州自立的那位德广王野心勃勃,如今朝廷又一片混乱,指不定哪天就打到安州来了。这些天涌入城中的流民,也不知其中有没有德广王的探子。唉……”说到此处唐太守叹了口气,“越想越难啊!倒不如辞了官去,咱们一家迁到王都附近,能保多久安宁便保多久吧!”   唐夫人却不同意,“如今世道乱,身居高位尚且身不由己,没了官职权势,还不知要沦落到什么地步去呢?越是此时,越是要爬到高处,宁肯自己拿捏别人,也不要叫别人拿捏。”见丈夫犹豫,唐夫人接着道:“况且你想想儿子儿媳,他们都还那么小,儿子儿媳日后没了你这当官的爹,出去买个胭脂都要叫人欺负。”   这句话唐太守可不能认,“你就是想太多,就算辞了官,咱家也还是士族,以为夫在士林中的地位,咱儿子儿媳能让人欺负了去?”   唐夫人:“怎么不能?外头狗眼看人低多了去……”   门外,正要来请安的唐玉杏听见里头的争吵声,默默又退了下去。   转眼就要到正午了,七夕过后,天气不见转凉,反而越来越热,翠梅提着一篮子东西从外头走进来,就热出了一身汗。   她进了小院,和府里一块做事的姐妹打了招呼,刚要往屋子里走,就被崔嬷嬷唤住了。   “你提着什么?”   翠梅赶紧掀开上边的棉布,“嬷嬷,是桑葚。”   崔嬷嬷仔细看了眼,见篮子里桑葚只只颜色漂亮个大饱满,有些惊异,“去哪儿买这么好的?”   翠梅便笑起来,“姑爷让、商队去、带回来的。说要给、小姐、消暑。”   崔嬷嬷想到这几日姑爷对小姐越发殷勤,眼神软了软,“先拿一些洗了,剩下的放井水里冰起来,不要让小姐吃太多。”   翠梅点头应是。   但崔嬷嬷没想到,才一天不到,那一篮子满满的桑葚就被婉婉吃干净了。她吓了一跳,但见婉婉没有腹痛才放下心来,只是这口气依旧没有松下去。   “小姐和姑爷一天到晚待在静室里作甚你可知道?”崔嬷嬷问。   翠梅摇摇头,只道每次都是姑爷开门,只能听见小姐声音,但看不见在做什么。   崔嬷嬷心里惊疑不定,最后实在放心部下,于是寻了个机会,自个儿悄悄去静室那儿窥看。   静室就在唐枕书房左侧,里头也没什么,就一个摆了蒲团的石台,两幅挂在墙上的字画。只是崔嬷嬷此时再看,方知里头已经大变样。石台上铺了软垫放了引枕,一旁还有摇椅,那五个不知做什么的木头人整整齐齐摆在一角,姑爷正抓着婉婉的手在木头人身上按来按去。   这是在干什么?   崔嬷嬷看不明白。   静室内,唐枕又在教婉婉点穴,他点了点脐下一寸的地方,“这是气海穴,点中后别人动都动不了了。只能任你施为。”   婉婉认准位置,然后手指并拢冲唐枕的气海穴戳了一下。   唐枕:……   婉婉:“你能动吗?”   唐枕:“能。”   婉婉又连戳了好几下,到最后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了,累得稍稍气喘,然而唐枕依旧无动于衷,她茫然又疑惑,“怎么没有用呢?”说话的同时还不停戳唐枕,似乎指望量变引起质变。   唐枕看她执着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婉婉都笑恼了,“莫非这是个笑穴?”   唐枕忙摇头,“不不不,笑穴另有地方,是你指力不够。”   婉婉怀疑地看着他。   唐枕怕她不信,于是抬手一点她气海穴,婉婉顿觉身体僵若木偶,怎么用力也动不了,她眨眨眼,在唐枕解开穴道以后满脸惊叹,“好厉害!”   唐枕在她崇拜的眼神里不觉挺直了脊背,“哥当然厉害,你想要赶上我,还得再修炼个几十年。”担心婉婉失望,他赶忙补充,“不过你资质不错,若是对付普通人,你练上几个月就能有成效了。”   婉婉并不是个急性子,听到几个月才能有成效也并不失望,很是耐心地在木头人身上练习指力,唐枕则走到桌边,揭开食盒一看,故意哇了一声,“婉婉,有你爱吃的杏酪还有酸梅汤,快来尝尝。还有好多肉菜呢!”   婉婉刚好累了想要歇一会儿,闻言走过去一看,不由面露失望,“夫君,好多肉,吃着腻。”   唐枕:“放心,不腻,这肉菜都是我做的,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婉婉一呆,“夫君做的?”   唐枕理所当然:“我们家厨子手艺好吧,我教的。”   唐家的厨子确实手艺精湛,用料做法也跟外头大不相同,婉婉自打嫁到唐家,还没有吃腻的时候,当时她只以为这是因为唐家家族底蕴深厚,毕竟菜谱也是士族不外传的宝物,士族女子出嫁时若能有几分家传菜谱,就足以叫婆家高看一眼。   可她没想到唐家厨子居然是唐枕教出来的!还有什么是唐枕不会的吗?他好厉害!   婉婉怀着自己捡到了宝的心情尝了几口,顿时愣了愣,她饮食一向素淡,如今夏日里天气热就更加没什么胃口,原本以为盘子里大块肉食吃着会腻,可她没想到肉还能做成酸酸甜甜的口味,婉婉一时惊为天人,一盘子肉都被她吃下了。   见唐枕一直盯着看,婉婉有些脸热,“我以前不吃这么多,兴许是练指力出了力气,就吃得多了。”   唐枕却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肚子,“不,一定是你肚子里那个想吃,你想想你现在是两个人,跟以前能比吗?”他不知婉婉从前为了身段,每顿都只吃六分饱,又是正直盛夏食欲不振,现今每天被他各种酸酸甜甜的开胃菜投喂,还是敞开了肚皮吃,当然就比以前吃得多了。   而婉婉……婉婉眨眨眼,深以为然。   她就说自己以前玩了一整天出了不少力气,也没有现在吃得多。果然传说人物的骨肉非同凡响,还没大起来就这么能吃,那她得多吃一点,可不能饿坏了肚子里那个。   婉婉认为,原因绝不是唐枕的饭菜格外美味。   吃完了唐枕精心准备的饭菜,又喝下了一碗酸梅汤,从来没有吃这么饱的婉婉打了个嗝,这声音着实不雅,婉婉忍不住捂住了嘴,抬眼去瞧唐枕,却见他正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念念有词琢磨晚上吃什么,似乎没有听见,又似乎不以为意。   婉婉看着看着,不由捧着脸弯起了眼睛,“夫君你说,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   唐枕便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要不你先取个小名,等出生后再定。”   两人抚着肚子一脸憧憬,却不知晓崔嬷嬷已经将一切看在了眼里。   崔嬷嬷大惊,什么!小姐怀孕了!   小姐什么时候跟姑爷圆的房,她怎么不知道?   自从婉婉和唐枕亲近起来后,崔嬷嬷的存在就越发稀薄了,她心知婉婉的心已经偏到唐枕那儿去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日二人起身,她仍紧盯着,半点没发现两人有圆房的迹象,谁知才这么几天而已,小姐不声不响连娃娃都揣上了!   这么大的事小姐也不和她说,难道是将她当做了外人?   崔嬷嬷越想越有些难受,还疑心是不是自己过去太过严厉,以致婉婉如今都不和她亲近了?   到了晚间,崔嬷嬷给婉婉梳头的时候,终于轻声细语地问了出来。   婉婉一惊,没想到嬷嬷竟然看了出来,嬷嬷当年不愧是安州最好的奶妈呀。   婉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对不起嬷嬷,本来早该告诉你的,是夫君担心胎儿前三个月不稳,想等三个月过了再告诉大家。”   崔嬷嬷便道:“那是不能往外公布,又不是不能跟身边人讲,姑爷一个男人能懂什么,小姐你也糊涂,这种大事如何能瞒着,万一下边人不注意,有了个好歹……呸,不说这些不吉利的。我问你,你和姑爷是何时圆房的?”   婉婉如今还不显怀,崔嬷嬷料想能看出来,也就这一个月的事了,可是一个月前这两人还分床睡,哪里有半点圆房的意思?   婉婉要怎么跟崔嬷嬷说?感而受孕这种事,只在传说中出现过,万一嬷嬷不相信怎么办?婉婉记得,从前她痴迷那些传说故事时,嬷嬷还不让她看。她正想含糊过去,忽然感觉肚子里有什么动了动。   婉婉呀了一声,又惊又喜道:“嬷嬷,你听见了吗?它在我腹中动了。”   崔嬷嬷心想月份这么小怎么会动,要有胎动也得等到六七个月后孩子手脚长全了。那声音听着倒跟人肠子蠕动一样。但见婉婉开心,她便没说什么,只在婉婉腹部摸了一摸,这一摸她倒咦了一声,婉婉是她带大的,每天都在她眼皮底下看着,可她这一摸,却发现不过七八日,婉婉腰身竟然大了一圈。   婉婉弯着眼对她笑,“夫君说这是孩子在长身体,要我多吃呢!”   崔嬷嬷愣了一愣,也是大喜。当下也不管二人是何时圆的房,只当二人一同外出时见缝插针怀上的。   婉婉和唐枕想着瞒三个月,等胎儿稳定了再对外宣告,但这事儿哪能瞒得住,不说崔嬷嬷亲耳听见,就是婉婉着人偷偷准备婴儿衣服,就足够叫不少人浮想联翩了,没过两天,唐大人和唐夫人也知道了这事,二人大喜过望,盼了这么多年,可算是把孙子盼来了!   唐夫人更是喜极而泣,“我原想着,两年内能有消息也就知足了,没想到还不到三个月,儿媳就怀上了!”   唐大人也是感慨,他年轻时子嗣得来不易,原以为儿子也会随了他,没想到……“还是小子有福气啊!”   唐家立刻热闹了起来,家中下人个个得了喜钱,唐枕院子里更是喜气洋洋,唐大人唐夫人生怕儿媳多走一步累着,亲自跑到小院来,嘱咐儿媳要好好安胎,甚至当天就调了好些个人手过来,唯恐哪里不周到。   在这样热闹得仿佛过年的喜庆日子里,婉婉却莫名觉得不安起来。“夫君,我有些害怕。”   唐枕当时已经快要睡着了,听见这话当即又爬了起来,“怕什么?”   屋子里灯火都熄了,只有窗外一轮明月映得满室银霜。唐枕看出她不安,其实他心里何曾安定呢?婉婉毕竟年纪太小了,这年代滑胎的多夭折的也多,一尸两命的就更不提了。因此唐枕心里一直有些焦虑,但没表现出来怕影响婉婉情绪。他跟婉婉约定三个月内不说出来,也是担心两位老人期盼太久,万一真有什么意外会伤心难过。   但他身为丈夫,又比婉婉大了那么多岁,要是他都没信心,婉婉怎么会有信心,万一婉婉整天担心焦虑,激素起了变化,身体变差了怎么办?   于是唐枕言之凿凿道:“怕甚?哥这么厉害,我们的孩子肯定也厉害,一定能稳稳当当生下来。你别怕,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大不了他每天等婉婉睡着后给她输内力温养身体,婉婉身体好了营养也上去了,还怕发生意外?现实也不是电视剧,哪里有多么多意外?   唐枕实在是太自信了,于是婉婉也安心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想想传说中伏羲的母亲因为是感而受孕,身边没有丈夫照顾,但她怀孕时还每天打猎采摘,不也照样把伏羲生了下来?可见感而受孕是受上天庇佑的,更何况她身边有这么多人照顾,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婉婉终于安心了,每日好吃好睡,腰身又胖了一圈,连胸前也鼓了一点,某一日唐枕教她射箭,发现她个子还长高了一点。   虽然唐枕估摸也就长高了一厘米多一点,但也值得高兴了。   唐枕心想:果然,婉婉过去就是吃太少,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在长身体的,幸好最近借着怀孕给她补足了营养,又经常给她锻炼身体,要不然就错过生长期了。   婉婉心想:感而受孕果然不同凡响,她都长高了啊!   就这么过了将近半个月,再有两日,便是婉婉来葵水的日子了。   不过因为怀孕的缘故,崔嬷嬷不像以前一般早早给婉婉准备好月事带,婉婉也毫不在意甚至因为将有十个月不必未了葵水费事,还暗暗觉得开心。   这日太守府里举办冰宴,由于天气实在热,不是所有人家都像太守府这样财大气粗,所以贪凉前来赴宴的还不少。婉婉的好友方采芝也来了。   “我听说你怀孕了,恭喜你。”方采芝这声道喜实在真心实意。她一直担心婉婉高嫁后过得不好,现在见婉婉胖了一圈,身边仆从成云,个个待她小心翼翼,终于放心。   两人在湖心亭里说了会儿话,方采芝道:“婉婉,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婉婉点头,示意周围侍女都下去。   待人都走远了,婉婉听见方采芝小声道:“那个,你都怀孕了,唐枕肯定不会再教你那些了吧!”   婉婉茫然,不知道方采芝为何这样问,只如实道:“夫君还在教我呀!”   方采芝大惊,“什么!你都怀孕了他还不肯放过你?”   方采芝这话是什么意思?婉婉不明所以,“夫君他对我很好,况且我现在月份不大,还是能学的,夫君说等肚子五个月大,就不能再教我了。”   方采芝见她话语中竟还有几分遗憾,一时恨铁不成钢,觉得她已经变了,变得像那些事事以丈夫为天的女人一样了!   婉婉真心喜欢方采芝,还是劝道:“采芝,让我教你吧!”   “不不不。”不同于上次的又惊又惧,方采芝这次看着婉婉的眼神有些怜悯,她想,今天过后,她和婉婉就断了吧,婉婉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婉婉了,她居然还想着把她拉进泥潭里!但是方采芝能怪婉婉吗?不能,毕竟她记忆里的婉婉,是个害羞腼腆又胆小的小姑娘,一切都是唐枕的错,是唐枕害死了以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婉婉!   方采芝越想越气,可她能做什么呢?   这时,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一道红影,方采芝抬眼一看,竟是裴五娘朝这儿来了。   婉婉如今有孕在身,方采芝生怕裴五娘冲撞了婉婉,忙到:“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将她赶走。”   话毕不等婉婉说话,方采芝就冲了过去。   “裴五娘,你来做什么?”   裴五娘瞧见方采芝,又往远处看了看,见湖心亭婉婉身边没有那个唐家表妹,稍稍松了口气。“我自然是来寻婉婉的。”   方采芝道:“你寻她作甚?你们又没交情。”   裴五娘道:“上次的事叫方姑娘笑话,这次我只想与婉婉好好说话。”   方采芝见她叫得这么亲热,心中疑窦丛生,问她究竟想干什么。   裴五娘看了眼周围,见没有人,才小声道:“想必你知道顾婉婉与唐家表妹的关系吧?”   方采芝一惊,“你也……”   裴五娘深深点头。上次从游芳园离开后,她颜面大失,心中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使人查了那位唐家表妹,却发现压根没有此人。裴五娘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想明白了,那天晚上的女子压根不是唐枕表妹,更不是什么出身士族的贵女,应当只是婉婉找来的乡野女子。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她会那般护着顾婉婉,为何她行为粗鄙不堪。   裴五娘认定,那人就是顾婉婉找来笼络唐枕的,为的就是在她怀孕时绑住唐枕的心。能陪伴唐枕这样的人,那位“表妹”一定高兴坏了,看她那模样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她一定会不折手段勾引唐枕!   那“表妹”既美貌又放荡,顾婉婉放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心里一定很不安吧!但她就不同了,她是郡丞之女,给唐枕做贵妾并不算辱没了唐枕,而她相貌并不算多好,不会对顾婉婉造成威胁,而且她不求多的,只要能留在唐枕身边,她愿意真心奉顾婉婉做主母,绝不会雷池一步。   裴五娘相信,这一桩交易,顾婉婉一定会心动。   于是裴五娘道:“你和婉婉是好友,能否帮我传句话。就说那位唐家表妹不好,我愿意代替唐家表妹入唐府,今后也会好好侍奉她。”   方采芝:……   疯了!裴五娘也疯了! 第35章 一更 夜宴赤膊不知羞   对上方采芝震惊又荒谬的眼神, 饶是裴五娘早已有所预料,依然忍不住心中一紧。   纵使再如何胆大, 她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同关系不亲厚的方采芝说出这种话,连她自己都感到了羞耻。可是没办法,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裴五娘道:“你一定觉得我说出这种话,是不知廉耻自毁前程对不对?”   方采芝迟疑地点头。   裴五娘眼眶微红,却仍昂着头一脸坚定,如同过去她每一次为了唐枕与别人据理力争。“那如果我告诉你, 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   方采芝一怔,她从未见过裴五娘这副弱势的姿态。   裴五娘道:“人人都以为我是郡丞大人的掌上明珠,出入奴仆成群受尽宠爱,可谁又知道我幼时差点被那狠心的爹娘亲手害死。”   方采芝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呢?据说郡丞裴大人十分宠爱裴五娘, 无论什么好的都往她那里送, 正是因为如此受宠, 所以裴五娘在外时动辄搬出她父亲的名号,每当有人畏惧她的家世不得不退让时, 裴五娘便洋洋得意, 甚至说那些畏惧她家世的人胆子比老鼠还小。因此, 裴五娘得罪了不少人,在安州这片地界上, 没有几个闺秀真心与她交好。   倘若裴五娘的父母当真苛待她, 怎么会养成裴五娘这副目中无人的性子?   不对!方采芝忽然想到什么, “你……你是故意在外边那样说的,你想败坏你父母的名声?”   裴五娘也不隐瞒,直爽道:“你猜得对, 我就是有意为之。”她眼神里透出怨恨来,“既然他们那么想在外人面前扮出疼爱我的样子,那我索性让他们演个够。”   方采芝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父母会想要害死自己的亲女儿,也不清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想要开口劝劝裴五娘,却又自觉没有立场劝说对方,于是沉默片刻,只得叹息一声,“你这是何必呢?你明明可以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过去,何必……”何必要给唐枕这种喜好女子磨镜的变态做妾呢?为了唐枕,委屈自己去和已经深陷泥潭的婉婉亲热厮磨,难道这就是条好路吗?   裴五娘摇头,“方姑娘有所不知,我爹娘想要将我许给宋家,你应该知道,就是唐家姐姐刚刚和离的那个宋家。”   方采芝惊得掩住嘴,“你爹娘竟如此狠心?”自从唐枕驱使着宋行检游街后,宋家的名声就坏了大半,虽说宋家及时与宋行检断绝关系挽回了些许名声,安州其他世家也照常与宋家往来,但是对于有女儿的人家来说,宋家就是一个绝对不能入的泥潭,能教养出宋行检这种子弟,宋家其他子弟的品行也有待商榷。   方采芝不敢相信,忙道:“这门亲事是什么时候订下的?是不是出事之前?”   裴五娘冷笑,“自然是那之后。”她缓了缓神色,继续道:“方妹妹,只有太守府的权势能压住宋家和我爹娘,而且唐大哥是好人,就算给他做妾,也比嫁入宋家当正妻好上千百倍。”唐家姐姐是因为有唐枕做主才能脱离泥潭,她呢?有谁愿意为了她得罪宋家?   方采芝欲言又止,“就算进了唐府后,唐枕不会宠爱你,你还要给婉婉……”侍寝。   不等方采芝说完,裴五娘便目光坚定道,“我也愿意。”   方采芝想说大可不必如此,并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可走了,可她与裴五娘不过数面之缘,交浅言深委实不合适。   迟疑一会儿,方采芝道:“婉婉如今有孕在身,不比从前,若此事当真成了,夜里唐枕要你和婉婉那个那个的时候,你千万要小心些。”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威胁,“这可是唐大人和唐夫人盼了好久的孙子,你要是敢害婉婉,唐家可不会放过你。”   其他的裴五娘都听得明白,可前边那句她就不懂了,什么叫做和婉婉那个那个?   裴五娘柳眉一拧,觉得方采芝话里有话,“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方采芝一愣,下意识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婉婉有磨镜之好?”   裴五娘僵住,什么磨镜?什么好?   看裴五娘是真不知道,方采芝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是误会了。她原本以为裴五娘是自愿如此,但现在看来她并不知情。   心理可怜裴五娘身世,方采芝小声道:“我不知你心里有甚误会,只是有件事必须说与你知晓。婉婉与那位唐家表妹,是那种关系,就是磨镜之好那种。”   迎着裴五娘震惊的眼神,方采芝郑重其事道:“而且,那个唐家表妹,是唐枕找来送给婉婉的。你若是想入唐府,床上伺候的也不是唐枕,而是婉婉。”   裴五娘:……   她的神情用天塌地陷来形容也差不离了。   方采芝此时见裴五娘这个样子,顿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想当初,她得知这件事时也是这般不可置信。   裴五娘瞪着眼睛喃喃道:“你是在骗我吧?怎么可能……”   方采芝摇头叹了口气,抬手一指湖心亭,“你若不信,婉婉就在那里,自可亲自去问问。”   裴五娘后退了一步,心里又惊又惧又悲!   心里更是乱成一团不知所措。   她为什么非唐枕不可,为什么宁愿做妾也要留在唐枕身边?还不是年幼时唐枕给她留下的印象难以磨灭,以致于后来再也看不上其他男子。若不是年纪太小,若不是唐大人唐夫人看不上她家,她又何苦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她不想做正妻吗?难道她天生就自甘下贱吗?   她原本已经打定主意,顾婉婉看着就是个性子柔和的,娘家地位又低,在她手下过日子不至于被作践,更何况唐枕是个好人,也不会坐视她被欺负。   她入了唐府后的日子不会难过,就算她看走眼了,顾婉婉是那种表里不一心机深沉的,就算入了唐府后要被顾婉婉嗟磨,她也认了。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尽全力说服婉婉。   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可是裴五娘没想到顾婉婉竟然是这样的顾婉婉!更没想到唐枕竟然如此爱重顾婉婉,为了讨顾婉婉欢心竟然费心去找来“唐家表妹”那等美人,他竟然甘愿头顶绿帽!   裴五娘是甘愿忍受顾婉婉的嗟磨不错,可她不想在床上受她嗟磨啊!   见裴五娘心神大乱,双目无光,方采芝小心道:“裴五娘,你怎么了?婉婉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听到这话,裴五娘浑身一颤,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那脚步快的,仿佛生怕顾婉婉会追上去将她就地正法。   方采芝都给看懵了,大抵是没想到裴五娘竟然能跑得比乡下仆妇还要快,她在原地懵了一会儿,转身返回湖心亭。   因为婉婉怀孕,府里担心她受凉,因而不敢给她用太多冰,好在湖心亭凉快,她坐在那儿便也不觉得有多热了。见方采芝回来,婉婉忙招呼她吃东西,“这是夫君做的,吃起来冰冰凉凉的可好了,你快尝尝。”   青瓷白碗里盛着的是冒着丝丝凉气的饮子,里头有桂圆、红枣等,还有一些方采芝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光闻着味儿就觉得吃下去一定解暑,可是方采芝不敢吃,她连看唐枕一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也会着了唐枕的魔。   于是在婉婉的期待的目光中,她借口自己来了葵水不方便吃冰的东西糊弄了过去。   婉婉正觉可惜,便听方采芝道:“你还怀着身孕呢,这冰冰凉凉的能吃吗?”   婉婉道:“夫君说了能吃的。他还让我不必担心,他说如果我想吃什么,那就是身子缺少什么,若是忍着不吃,对身子才不好呢!所以我想吃冰就可以吃冰,但嬷嬷说不好,所以我也不敢吃多,采芝你不吃,那这碗我就吃了。”   说罢婉婉捏起调羹舀了一口,面上满是幸福。   方采芝心想,想吃什么便是身子缺什么……还有这种说法?那我日日想吃燕窝鱼翅,也是身子缺燕窝鱼翅?   方采芝想劝劝,但见婉婉如今对唐枕言听计从的模样,她迟疑一会儿,只得放弃了。   罢了,婉婉觉得开心就好。   “对了采芝,方才裴五娘说什么了?”婉婉好奇道。   方采芝张了张嘴,又摇头,“没说什么,只是过来打声招呼。”还是不要告诉婉婉了,毕竟裴五娘容貌虽比不上唐家表妹,但也算小有姿色,万一吃腻了唐家表妹,觉得裴五娘鲜嫩想试上一试呢?   方采芝想着又猛摇头,不成不成,她无法让婉婉醒悟,也不能拉其他人下水。   婉婉吃东西的间隙抬眼看方采芝一下,见她坐在那儿不住摇头,心里奇怪,就见方采芝忽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先回家了。”   这么快啊!婉婉挽留道:“天气热,你回去怕要出一身汗,等傍晚再……”   “不行!”方采芝心想,她方才忘了让裴五娘保守秘密,万一裴五娘将婉婉的事说出去怎么办?方采芝对裴五娘同情归同情,心还是偏着婉婉的,急匆匆便走了。   只留婉婉一人愣愣盯着她的身影。   婉婉喃喃道:“今天怎么了,裴五娘和采芝都怪怪的。”   婉婉如今可算是唐家最重要的,她一个人才在湖心亭坐了一会儿,立刻就有侍女上前,婉婉抬眼一看,见其中竟还有赵嬷嬷。   赵嬷嬷是唐夫人的陪嫁,总管着府里所有丫鬟仆妇,据说唐枕还是她奶大的。婉婉远远瞧见她过来,立即将碗里最后一点喝干净了。   赵嬷嬷一走进湖心亭,就认出那个装冰品的小碗,但她以为这是方采芝吃的,也就没有多言,而是细细问了几句少夫人今日的饮食,又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婉婉一一答了(除了偷吃的冰品),又道一切都好,谢过嬷嬷关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婉婉便问起了裴五娘的事,“嬷嬷在唐家这么多年,一定知道那位裴姑娘吧!”婉婉实在很好奇,她问过唐枕,可唐枕说他不记得了,这可愁坏婉婉了,她就是想知道,就是放不下。   赵嬷嬷一听就明白少夫人是什么意思了。她看着面前已为人妇怀有身孕,却仍干净娇憨像个未出阁少女的婉婉,笑道:“裴家那位五姑娘,的确在家里住过一段时日,我记得那一年少爷才十六岁,算起来,差不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也就是说,裴五娘那会儿才六岁。   婉婉坐直了身子,听得更仔细了。   赵嬷嬷沉吟道:“说起来,这位裴姑娘也是个痴人,老奴记得两年前,裴家姑娘刚满十三岁那会儿,老爷夫人为少爷说了一门亲事,结果没过两日,少爷又被退亲了。当时裴家姑娘正好在家里做客,见夫人伤心,便道自己心悦少爷,愿意嫁给少爷,只求唐家等她及笄。”   婉婉没想到裴五娘竟如此大胆,一时有些惊异,“那后来呢?为什么没成?”   毕竟满城都知道唐枕婚事艰难,按理说,有这样一位出身不错的姑娘中意唐枕,唐夫人该高兴得立刻答应才对。况且裴五娘除了脾气差点,并没有什么毛病。   赵嬷嬷道:“少夫人不知内情。裴姑娘是个好的,夫人也喜欢她,可夫人看不上裴家,不愿少爷娶裴家姑娘。”   这意思是……若裴五娘不是裴家出身,这门亲事早就成了!婉婉不解地看着她。   赵嬷嬷继续道:“这事也要从九年前说起……”   话说那一年太守府办了中秋宴,裴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那时年仅六岁的裴五娘便跟着父母一起来赴宴。   只是中途裴五娘突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裴夫人便说裴五娘在荷花苑,引着众人往荷花苑走。谁料刚刚走进荷花苑,便撞见了光着身子、浑身上下只着一条亵裤的唐枕。   婉婉呀的一声,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唐枕?”   赵嬷嬷眼带笑意,“对,就是少爷。”   那一年中秋的月格外圆,照得荷花苑里满地银霜,因着是裴夫人带人来寻,其中有不少儿郎女眷,还有丫鬟仆从提着灯笼跟随在侧,浩浩荡荡一群人,愣是被唐枕一人堵在了荷花苑门口。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唐枕光着身子专往女眷跟前扑,一边闯一边喊,“本少爷在荷花苑洗个澡,你们这么多人还提着灯笼来,不就是想偷看本少爷完美的身体,本少爷现在满足你!”   荷花苑外顿时响起一片女眷的惊叫,更有儿郎叱骂唐枕疯癫混账不知羞耻,一边骂一边护着女眷们往后躲,只有裴夫人还在喊“我是来寻女儿的”,问他有没有见到裴五娘。   唐枕理直气壮,“荷花苑自来是本少爷的地盘,每日都有人守着,怎么会有你女儿在?噢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想偷看本少爷洗澡,所以拿女儿当借口对不对?”   不止是裴夫人,在场所有女眷都斗不过唐枕,毕竟她们又不是市井里惯会对付无赖的民妇,对上唐枕这种泼皮竟然没了办法。   赵嬷嬷叹息道:“那场夜宴前,少爷的名声差归差,倒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在那晚之后,少爷的名声才彻底坏了的。”   婉婉若有所悟,“所以,唐枕那一晚是为了裴五娘?”   赵嬷嬷颔首,“少爷当时的衣服,全裹在裴姑娘身上。他那般,是担心有人闯入荷花苑。” 第36章 二更 夫人这不是流产啊   “后来呢?”婉婉急急问。   “后来少爷身边的小厮带着裴姑娘去了大小姐屋里, 便由大小姐出面,这才保住了裴姑娘名节。”   婉婉蹙眉沉思良久, 觉得里边不对劲儿,“有人要害裴五娘?可裴夫人怎么知道她在荷花苑?”   赵嬷嬷一声叹息,婉婉忽然意识到什么,震惊看着她。   赵嬷嬷道:“裴姑娘在家族同辈中排五,却是裴大人的长女,自从生下裴五娘后,裴郡丞家再也没有其他子嗣出生, 那一年也不知从哪儿来一个游方和尚,说裴五娘是灾星转世,就是她拦在了前边,所以才没有男儿敢投生到裴家来,只有用最残忍的法子让裴五娘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才能彻底破了灾星诅咒……裴夫人信了那和尚的话。要不是裴五娘被推下荷花池时少爷正巧路过, 裴五娘早就死了。”   不止是死, 还是死得极不体面,往后都会被人当做笑话提起, 还会牵连到唐家, 让唐家名誉扫地。婉婉攥紧了拳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娘。”   赵嬷嬷:“不是每个当娘的都疼爱女儿。”   但绝大多数人必定更心疼儿子。赵嬷嬷想起这点,也是唏嘘。   “那个坑蒙拐骗的假和尚还是被少爷拆穿的, 自那之后, 裴家自觉理亏不再上门, 反倒是裴五娘经常上门陪伴夫人。”赵嬷嬷到:“九年前中秋宴后,裴家姑娘的确在家里住过两个月,那时候少爷怜她, 天天带着她玩。裴姑娘是个记恩的,日日跟在少爷身后,说长大后要嫁给少爷。少爷却从没当真,等裴姑娘长到十一二岁,少爷就再没见过她,没想到裴姑娘至今还未放弃。只是夫人说裴大人裴夫人脑子不好,倘若与这家结亲将来恐生事端,一直不肯答应。”   “原来如此。”婉婉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松了口气。虽然裴五娘很可怜没错,但是一想到对方要跟自己抢唐枕,婉婉就不想见到她,婉婉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善良大方的姑娘,但是自从嫁给唐枕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小心眼。   冰宴转眼就过去,到了第二日清早,婉婉半梦半醒间,听见唐枕唤她,“婉婉,起来了,说好今天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   婉婉想起来了,昨日傍晚,她从湖心亭回来后,跟唐枕抱怨屋子里不能用冰要热死婉婉了,唐枕便提起他在郊外有座避暑的别院,那儿有一大片竹林,住在里边就跟春日里一样凉快。   婉婉立刻爬了起来。   “小姐你可小心些,猛这么一下孩子受不住!”   虽然婉婉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但是被丫鬟这么一提醒,她当即捂住了腹部。   东西早在昨日就收拾妥当了,唐夫人得知他们要到郊外别院避暑,一挥手就招来十几个侍女让她们跟上去。   唐枕回头一看,见都是些十几岁的小丫头,看着就眼晕,他跟婉婉商量,“这大太阳的,乘马车到郊外别院都得一个多时辰,让这些小丫头顶着烈日走一个多时辰也太费丫头了,不如让她们回去吧!”   费丫头?婉婉不由抿出一个笑,她觉得唐枕说话好有意思。   见她同意,唐枕于是将那些侍女都赶了回去,至于翠梅和崔嬷嬷,早在昨日就带了些人先去别院收拾屋子去了。   在唐夫人不放心的眼神中,车夫甩了鞭子驱马前行,唐枕脑袋探出车窗朝满脸担忧的唐夫人挥了挥手。   好巧不巧,去郊外别院的那条路正是上回唐枕踩脚踏车将婉婉摔下去的那一条。   不过两人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婉婉将赵嬷嬷跟她说过的转述了一遍,好奇道:“我听赵嬷嬷说那个云游和尚很厉害,能无中生有变出蟠桃,手指还能像蜡烛一样点火烧起来却不伤分毫,你究竟是怎么拆穿他的?”   唐枕道:“那还不简单?别管他的戏法有多花里胡哨,只要认定他是个骗子,把他抓起来打一顿,他就招了。”   婉婉:“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是骗子呢?”   唐枕挺直脊背,语气抑扬顿挫,“因为我只信科学,不信灾星。”   婉婉一歪头,不是很明白。   却在这时,外边传来车夫的声音,“少爷,少夫人,要下雨了,得先找个地方避避。”   唐枕掀开车帘一看,就见出发时还艳阳高照的天,此刻却阴云密布,“人家说六月的天气变得快,现在都八月了,怎么还动不动变天?”   车夫等着他吩咐。   唐枕道:“我记得附近有个村子,先去村子里避避雨吧!”马车车篷虽然防雨,但是车夫没处躲,更何况雨要是下大了,远处就看不清了,万一出事故就糟了。唐枕要是自己一个人,那有啥好怕的直接上,但他现在拖家带口的,安全第一!   车夫听从吩咐,很快就改了方向,往旁边一条岔道走。   不料还没到村子,雨滴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车夫为了快点进村避雨,连连甩了好几下马鞭,马儿吃痛加快往前奔。   这村里的路不似平坦的官道,坑坑洼洼无人修理,于是这一路也颠簸得厉害。   好在车里铺了很多软垫,又有唐枕温柔护着,婉婉并未觉得不适。   唐枕却不大放心,冲车外喊:“别赶那么快,慢点。”   车夫连连应是,没一会儿车子的确是慢了下来,但并没有什么用,车子更颠簸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像是车轮滚过好几块石头的动静,婉婉在这剧烈的颠簸里浑身一颤,忽然觉得腹部绞痛起来。   她疼得冒了汗,茫然地抬头看夫君,“唐枕,我……我肚子疼。”   什么?肚子疼!唐枕一听吓坏了。赶紧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按了按她肚子,“哪里疼?”   婉婉眼圈都红了,“哪里都疼。”   她居然觉得不对劲,抬手撩起裙子一看,登时白了脸,“见……见红了。”   轰隆!车窗外雷声大作,照得唐枕面庞白若霜雪。   ****   “安大夫您快些,那位夫人瞧着要不好了!”   安家村里,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领着一位老大夫,匆匆往村长家里走。   老大夫手里提着个药箱,在这雷雨天里跑得累出一身汗。   两人进到村长家里,没等打招呼,就被村长急急推进了屋子。   走进屋里,就见身着锦衣华服的一男一女一坐一躺,男子一边拿帕子给女子擦汗一边安抚,“别怕别怕,大夫马上就来了。”   躺在床上的女子年纪不大,哭得眼睛都红了,“夫君我好疼,我流血了,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   唐枕眼睛也含着泪花,“没事没事,孩子掉了就掉了,不生孩子更好。”   婉婉一听更难过了,嘴巴一扁又要哭起来。   这时大夫终于到了,唐枕忙将位置让开。   大夫一听两人对话就觉不好,他只是个村子里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精啊,这两位一看就是贵人,万一没帮他们把孩子保住,岂非要吃挂落?但来都来了,他也没法子退了。只得上前诊脉,实则心里已经不抱希望了,毕竟都见了红了,还疼成那副样子,怎么看都保不住了。   大夫面色沉重,手指往夫人脉上一按,忽然咦了一声。   唐枕立即紧张道:“怎么样?能保住吗?是不是要立刻吃汤药?要是保不住了该怎么把死胎弄出来?对大人身体有影响吗?”   大夫疑心自己看错,又仔细切脉,好半晌后才犹豫道:“夫人这脉象,不似有喜啊!”   唐枕:“什么有喜没喜,孩子保不保得住?”   大夫觉得自己被为难了,这压根没孩子啊叫他怎么保?   他也生怕自己诊错,详细问了夫人上次葵水的时间,又问了她痛在哪处怎么个痛法。   问完后,大夫神清气爽,“两位不必担心,夫人这不是滑胎,夫人也并未怀孕,夫人只是来葵水了。”   唐枕:……   婉婉:……   唐枕:“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真的有医术吗?”   老大夫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老夫虽只是个乡下大夫,但也不至于连女子怀孕还是月事都分不明白,贵人若是不信,另请高明吧!”   婉婉又惊又疑,“可我以前来葵水从不会这么痛。”   老大夫气定神闲,“夫人这是寒凉之物吃多了。”   婉婉:……   她想起自己这几天吃的冰品。   沉默,沉默在屋里蔓延。   老大夫出去后,唐枕和婉婉面面相觑。   那么问题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婉婉怀孕了,祝贺受了礼也收了,该如何告诉他们,其实压根没怀孕这回事?   唐枕和婉婉不约而同想起了两人一起抚着肚子憧憬未来的场面。   唐枕:我真傻,真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婉婉的感觉呢?婉婉明明没有经验啊!   婉婉:我真傻,真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唐枕的话,没有圆房怎么可能怀孕!神话都是骗人的! 第37章 一更 唐枕偷卫生巾   婉婉和唐枕离开了那个小村。   此时天已经放晴, 车夫小心翼翼赶着车,慢悠悠带着两位主人往别院而去。   婉婉脸色有些发白, 以往红润润的嘴唇也暗淡了许多,正挨着车厢坐着,在唐枕眼里,她坐得也太端正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晃动的马车都不能让她身子稍稍动一点。   唐枕看了半晌,忍不住道:“你还好吧?”   婉婉语气里不觉透出点委屈, “我肚子疼。”   唐枕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给婉婉做的各种冰饮,当下又心虚又愧疚。赶忙道:“那你躺下,我给你揉揉。”   他掌心一直有股热气,揉到哪里,那股热气就往哪里涌, 不过片刻, 婉婉便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小腹处像是贴了个汤婆子,可这暖又不止是热水的那种暖, 更像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在这股力量的温柔抚慰下, 婉婉一直小腹处的抽痛渐渐平息,舒服得浑身都懒洋洋的。   “还疼吗?”半晌后唐枕问。   婉婉小声说了个谎, “还疼。”   声音小小, 脸蛋也红了。说完后就一直盯着唐枕看, 担心被他看出来。   唐枕却没注意到,眉头拧着,只是给她揉按的动作依然格外轻柔。   婉婉这时也有余力考虑那件事了, “咱们……回去后要怎么办?”   昨日冰宴上,喜色藏都藏不住的唐夫人向所有人宣布了她很快就要抱孙子的喜讯,给他们贺喜的礼物都堆满了库房,人人都以为九个月后唐家就能有一位小主子了,唐夫人甚至已经开始物色稳婆和奶娘了!思及此,婉婉看向唐枕的目光就充满了绝望。   唐枕头皮一麻,“婉婉你不要这样看我,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糟不是?”他努力云淡风轻,“再说了,你不是不想生孩子吗?这样不是更好,日后就不必受苦了。”   婉婉:……   不想生是一回事,宣扬得人人皆知结果发现怀孕只是误会又是另一回事,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婉婉想到唐夫人期待的眼神,想到崔嬷嬷欢喜的样子,想到娘亲特意着人送来的补品……她实在不想让那么多人的期待落空。   而让她面临如此局促境地的源头……“夫君,你为什么说我怀孕了?”   听出婉婉语气里的埋怨,唐枕尴尬得脚指头不停抠鞋底,“上次,在庄子里那次,我看见床上的血,我以为那是我们圆房的证明。”当然,在听见老大夫问月事日期时,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一想到他因为这个误会而对婉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唐枕就窘迫地捂紧了自己的衣裳。   “虽说主要原因在我,但我也算是误会得有理有据,可是婉婉,咱俩圆没圆房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怎么也会误会自己怀孕了?你该不会以为亲几次就能怀上吧?”不是吧不是吧,小花脸要真这么以为就不会偷亲他好几回了。   提起这个,婉婉也不由脸红,就把感而受孕这回事给说了。   唐枕:……   他以为来到这个世界后自己再也没有了敌手,没想到今天竟然被婉婉给打败了!   唐枕叹气,“怎么办,究竟是老老实实告诉他们都是误会一场,还是说孩子不小心掉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一样难办。前者会让人发现他们至今没有圆房,还会让唐家丢脸,后者难免让唐大人唐夫人伤心难过。   “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就实话实说……嗯?不对。”唐枕揉着揉着,忽然眼睛一亮,提议道:“婉婉,不如就这么将错就错吧!”   在婉婉惊讶的目光中,唐枕越发觉得这个决定天才至极,“我爹娘那么想要继承人,你又不想生孩子,这个矛盾该怎么调和?不如就这么装下去,等月份大了再去抱一个回来。”   婉婉:“可是……”   唐枕:“你是想说这不是我的血脉对不对?没关系,我的血脉又不高贵,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   婉婉:“不是,我是想说……”   唐枕:“难道你改变主意了想自己生?”他眉头紧锁,很不赞同地盯着怀里苍白瘦弱的小婉婉,“这也不是不行,但我希望婉婉你可以知道后果,完全想清楚以后再决定生不生。”   婉婉被他这严肃的表情惊住了,呆呆道:“什么?”   唐枕一个个蹦出上辈子听过的产后后遗症,“你以为是忍受十个月的怀胎之苦就够了吗?不,远远不止如此,你生产时还会面临生命危险,你知道为什么生产时会有生命危险吗?”   婉婉确实不知,茫然看着他。   唐枕抬手稍稍比了比,“因为孩子太大了下边又太小了,孩子可能会卡在那里出不来。出不来怎么办?就得用剪刀把下边剪开。”这个时代又没有全麻这种东西,有多疼就不必说了,“很多妇人便是因此死于伤口感染,也有些是因为大出血,母子一个都保不住。但你以为生下孩子这一关就过了吗?更难的还在后头,比方有些妇人生完以后再也憋不住,就漏尿了。而这些,不足其中十分之一,更多的,大多妇人羞于启齿,而我探听到的,说出来又怕吓坏你。”   然而唐枕此刻说的已经吓到婉婉了,婉婉过去只知女子孕育生子很难,生产那日说是在鬼门关徘徊也不为过,但她并不知晓这里头有多难,她不是没有问过母亲或是其他生产过妇人,但她们无一例外含糊其辞,只说熬过去便好。此时听了这些话,她方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凶险,眼睛一闭,眼前就仿佛出现了稳婆举着剪刀要将她剪开的画面。   婉婉的手开始抖了,她动了动唇,“夫君,是怎么知道的?”   唐枕是怎么知道的?上辈子八岁那年,爸妈突发奇想要生个二胎,唐枕要求妈妈生个妹妹,并且单方面决定做个好哥哥后,在网上仔细浏览了一遍相关资料。结果可把他给吓坏了,死活拦着爸妈不让生二胎。他爸妈却以为他担心二胎会分走他的东西,安慰了他好几天。   想起那些遥远的事,唐枕便露出一个笑来。   这笑一开始是开心的,后来就渐渐成了落寞。   婉婉从未见唐枕露出这种神情,她抬手抱住了他,柔软的小手在唐枕肩上拍啊拍,无声表达着安慰。唐枕愣了一愣,也抱紧了她。   “少爷,少夫人,别院就在前边。”   车夫这话落下没多久,马车就停了。   两人还未打开车窗,便隐隐听见崔嬷嬷等人前来迎接的动静。   婉婉和唐枕再度面面相觑。   婉婉:“夫君,怎么办?”   唐枕:“在决定用哪个办法之前,先瞒着吧!”   婉婉点头。   稍倾,车门打开,唐枕先一步下车,将婉婉抱了下来。   崔嬷嬷等人正等着姑爷将婉婉放下来,好让她们上前伺候,谁知姑爷一路抱着婉婉往里走,她们不好开口,也就默默跟在了身后。   这别院远比唐枕所说要更凉快,不止是附近有一大片竹林,就连别苑围墙都不是砖块砌的,而是用粗细一样的竹子围成。别苑内也到处栽种着竹子,大半房屋被笼在竹影下,即使在一天最热的时候也不觉烦闷,更何况是刚刚下过雨的现在。   婉婉一被抱进别院,就觉得周围清凉,竹叶上还有水珠滴滴答答往下垂落,掉进庭院里挖出的鱼池里,惊得几尾锦鲤咻一下往深处潜去。   崔嬷嬷等人前一天已经将这别院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婉婉和唐枕一来就有温水沐浴。   婉婉一被放下,翠梅就迎上前道:“小姐,天气热,我先扶,您去洗,洗吧!”   唐枕:“不行!”   翠梅愣了愣,道:“那就等,姑爷洗完,我再扶,小姐去。”   唐枕:“不行。”   翠梅有些委屈起来,“为什么?”   唐枕看了看屋子里的丫鬟和崔嬷嬷,宣布道:“在别院的这几天,伺候婉婉沐浴这件事就由我承包了。”   屋子里一静,众人看少爷的目光仿佛在说看,他又犯病了。好在唐枕平日里就是个行事不拘的,这会儿突发奇想要给婉婉沐浴,众人只当他一时新鲜,过两天就腻了,因此也并未反对。   只是翠梅没想到,她想要留下来替小姐拿走换洗衣裳而已,姑爷竟也不让。被姑爷轰出来时,她委委屈屈地看向崔嬷嬷,“嬷嬷,是不是,姑爷他,嫌弃我?”   崔嬷嬷也不知道唐枕又在想什么,她摇头道:“你放心,不会赶你走的,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被关在屋子外的下人们稍候片刻,便一一离开各自做事去了,而屋子里,婉婉已经脱下衣服泡在了温水里。   她侧头往左看,隔着一面屏风,能看见唐枕正对着盆子搓洗她的衣裳。   婉婉想到裤子上沾到的东西,脸不禁红了,“我可以自己洗。”   唐枕的声音传了过来,“洗什么洗,你肚子疼不知道歇歇啊?”顿了一下,又道:“不必谢我,毕竟是我让你吃太多冰,哎,错都在我。”   然而婉婉并不是要谢他,婉婉只是担心他洗不干净让下边人怀疑。   “婉婉,其实我还做错了一件事。”   婉婉:“什么?”   唐枕:“我把你衣裳搓烂了。”   婉婉大度道:“没关系。”   唐枕犹犹豫豫道:“我把你月事带子也搓烂了。”   婉婉:……   屏风那边没有动静,唐枕以为婉婉生气了,赶忙补救:“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替代品的!”   当天夜里,翠梅等人发现别院里进了贼!第二日一早,赶忙将这事禀报了主人。   “小姐,家里遭、贼了!”   婉婉一惊,“什么东西丢了!”   另一名丫鬟赶紧道:“您给小主子做小衣裳的布料全都丢了!还有翠梅备着的几条月事带子也丢了!”   婉婉:……   几个做针线的丫头气愤不已,“要给小主子做衣裳的都是上好的棉布,又吸汗又柔软,也不知道是哪个贼,太气人了!”她们就是想着别院凉快才带着过来做针线活,没想到竟然遭了贼。   婉婉:“兴许,这贼有难言之隐呢?”   丫鬟们七嘴八舌,“什么难言之隐?哪里有连月事带子都偷的难言之隐?”   “他要偷一些也就罢了,竟将屋子里的布料都搬空了,连翠梅姐姐缝了一半的月事带子也不放过!”   “一定要报官,捉住这贼打他几十板子。”   “这就使人驾车去城里报官吧!”   婉婉:“……算了吧!”   “如何能算了?少夫人别怕,咱们老爷乃堂堂太守,衙门不敢不办事。”   小丫鬟们兴冲冲就跑了出去,一听是太守府的案子,衙门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来查,谁知查了好几天,莫说追回赃物,就连个贼影子都没摸着,更奇的是,那贼深入别院行窃,竟连个脚印都没留下,奇也怪也。于是这案子只能作为奇案堆积在衙门里,往后几十年都无人破解,彻底成了一桩悬案。 第38章 二更 远走高飞吧婉婉   官府的人查了几日都查不到, 小丫鬟也一个个垂头丧气,婉婉心中有愧, 只能表示不是她们的错,又赏赐了一些银钱,才安下众人的心。   转眼间,婉婉和唐枕已经在别院呆了七日,两人也终于想好回去后该如何交代了。   婉婉:“将实情告知爹娘吧!他们一心我们考虑,我们不能这样骗他们。”   唐枕也是纠结了好久,终于同意了婉婉的提议。   这件事一旦决定, 两人浑身都是一轻。当天便决定回去。   车夫小心翼翼地牵着马车过来,点头哈腰好不恭敬,只因那一日少夫人险些在他驾的车上出了事,虽则主家没有怪罪,但车夫一直心头惴惴。   唐枕也没管, 说多了没用, 等这人发现真的没有人怪他后, 也就真正放心了。   马车骨碌碌往前滚动,朝着安州城而去。   婉婉和唐枕在车上商量了好久。   “对内, 就说实情, 告诉爹娘还有崔嬷嬷他们是一场误会, 虽然遗憾可惜,但总归不会叫他们伤心难过。”   “对外, 就说我们外出游玩时不幸滑胎了, 如此, 他们除了同情,不能有别的闲言碎语……”   两人正说话,马车突然一停, 婉婉疑惑,“这么快就到了吗?”   唐枕摇头,正要问外面什么事,忽然听见管家的声音传了过来,“少爷,您赶紧回去看看吧!家中出事了!”   ****   安州城,太守府。   唐家门前此刻围了不少身着戎装的兵士,他们人人目光如刀,冷厉地盯着从唐家押出来的人,而在他们身后,在这群兵士包围起来的圈子外边,人头涌动,全是看热闹的百姓以及各家派出来观望情况的仆从。   在他们看戏般的目光下,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唐太守及其妻妾奴仆,全都被官兵押了出来,他们有的戴着镣铐,有的被绳索捆住双手,有的满脸惶然哭哭啼啼,有的头发蓬乱惊慌失措,全无往日里半点体面。   唐太守先一步被押下了太守府高高的台阶,在他身后的是唐夫人,唐夫人满头珠翠都被拔了干净,她裙子太长,步下台阶时慢了两步,就被身后官兵粗鲁地推了一把,“走快点!”   唐夫人踉跄一下往前扑倒,还是唐太守及时回身接住了她,才免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   先前被押出来时唐太守一直面色平静不发一言,此时却勃然大怒,“案情未审罪名未定,我们仍是士族之身,岂容你们这些寒门小卒作践!”   那个方才推了唐夫人一把的兵卒被他这一声呵斥惊得退后半步,明明立在台阶上比唐太守高了不少,此时却不敢再直视他,呐呐不敢言语。   “唐大人好大官威啊!也不知等上边将刑罚定下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像今日这般硬气。”   这说话阴阳怪气的人身着郡丞官服,脸庞瘦长,颔下一缕胡须,显出精明之像,此人正是裴逊,过去一直在太守底下办差。   唐太守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你这小人,是我往日看错你。”   裴逊呵呵道:“大人既然双目有疾,还是得看大夫为好,不过想来您也没机会找大夫了。”   “裴大人。”一道苍老冷淡的声音响起,“不必多说废话。”   裴逊连忙朝马上之人拱手道:“刺史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谨记在心。”   两人说话间,唐太守一家已经被带离了太守府门前,很快,那座气派府邸的大门就被封上,官兵退离此地,只剩下百姓议论纷纷。   “太守大人这是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私通反贼谋害太子殿下。”   “嘶!这怎么可能,太守大人爱民如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罪名严重了,他府里那些姬妾丫鬟肯定会卖出来吧,不知能不能抢到几个……”   “想什么想,不见多少世家盯着,没等你下手就被抢光了……”   唐玉杏被绳索捆着,跟府上那些丫鬟混在一起被推着往前走。她显然已经哭过了,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狼狈,即使到如今她的脊背也依旧挺直,稍稍凌乱的头发下,露出她一双迷茫的眼。   唐玉杏不知怎么回事,今早,她正和母亲商量中秋宴要怎么办,突然就听见外头传来喧闹吵杂声,紧接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兵卒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将她们扣下绑住,说她爹谋害太子其罪当诛!   唐玉杏立刻大喊不可能,她父亲为官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况且他们身处安州,距离京都山高水远,要怎么谋害太子呢?   但是没有人会听她解释,那些粗鲁至极的兵卒简直不拿她们当人看,她原以为在宋家遭受的一切已经是她毕生最大的耻辱,可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这些兵卒的手段更加龌龊可耻,光天化日,他们居然敢将手伸向她们这些士族女眷,听见身边几个美貌丫鬟屈辱的哭泣声,唐玉杏厉声喝道:“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她身上华服明显是身份的最好证明,那几个兵卒眼中淫邪光芒稍暗,不再动她身边的丫鬟,而是伸手朝向其他女子,顷刻间,后院就被女子的惨叫覆盖,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数个女人遭受大辱,唐玉杏眼睁睁看着,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这些胆大包天的畜生,等我爹来了,一定要将这些人全部问罪!   可等见到父亲也被扣上镣铐带走,唐玉杏心里的支柱一下塌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被押着离开太守府时,听着那些人议论要花多少钱买下她们这些罪臣女眷,唐玉杏浑身一寒,她宁愿死也不要被人糟蹋!   “妹妹!”   正在这时,唐玉杏听见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奔腾之声,以及……是大哥的声音!   唐玉杏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远处一匹骏马越过人群冲来,那马上之人不就是唐枕?   唐枕在前,婉婉的马车在后,他们一来,立刻被刺史率领的兵卒包围了。   “怎么回事?你们凭什么抓人?”   孙刺史看了眼这个名声在外的纨绔,懒得与他废话,一抬手,数名兵卒围上去就要将他抓住。   砰砰几声,孙刺史眉头一跳,回头看去,却见刚刚上去的人竟被唐枕一人掀翻,孙刺史吃了一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唐枕却已经跳下马推开数名兵卒冲到了他爹娘跟前。   “爹娘,怎么回事?抄家啊他们!”   家里被抄,无论谁都是满面哀戚,唐太守也心情沉重,但见儿子仍是往日那副样子,唐太守也不知该欣慰他镇定如常还是该痛骂他没心没肺。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唐夫人忽然大喊,“你们干什么,我儿媳她怀孕了!你们不能抓她!”   唐枕立刻回头,就见几名兵卒围着马车,想要将婉婉强硬扯下来。   从刚刚一直压着的怒火当即冲上天灵盖,唐枕一时也忘了保密,当即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众人只见唐枕身影鬼魅般闪动,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马车近前,下一刻,那几个围在马车旁的兵卒就被掀飞了出去,惨叫一声狠狠摔在了数步开外的地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唐枕有如此神勇,俱是一惊,孙刺史也吓了一跳,赶忙命数十名兵卒上前抓住唐枕。   却在这时,有人大声喊道:“唐枕还不束手就擒!还是你想看你父亲血溅当场!”   唐枕猛然望去,就见裴逊将一把刀按在了唐太守脖子上……   唐枕也被抓走了,只有顾婉婉留了下来。因为本朝连年灾祸战乱新丁连年减少,因而律法规定,若非罪大恶极,孕妇可免除刑罚。   当天傍晚,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一声雷鸣中,躺在床上的婉婉猛地睁开眼,面前是沈氏那张温婉的脸。   她呆了半晌,才回想起来,唐枕被带走后,她一个人站在街上浑浑噩噩,而后被娘亲带回了顾家。眼珠子慢慢在房中转了一圈,婉婉认出,这不是她原来的闺房。   先前的一切做梦一般,婉婉声音沙哑,“娘,唐枕呢?刚刚只是个梦对不对?”   沈氏叹息一声,摸摸她滚谈的额头,“傻孩子,哪儿那么多的梦。”   婉婉垂了眼。   “婉婉,我找大夫替你看过了,你并未怀孕。”   听出娘亲声音里的欢喜,婉婉一呆,慢慢抬眼看她。   只听沈氏继续道:“我听崔嬷嬷说,你和唐枕应当也未圆房,这可是真的?”   婉婉愣愣看着她,“是又如何?”   沈氏笑道:“这可太好了。婉婉,你知道吗?早在一个月前,唐枕就将他所有铺面田产都移到了你名下。”   昏暗的房间中,婉婉听见娘亲继续道:“婉婉,唐家没救了,你将那些东西都卖了,咱们悄悄离开安州,远走高飞,好不好?” 第39章 一更 夫君你再不努力我就改嫁了   闪电从窗外刺过, 一瞬映亮了屋子里沈氏的脸,婉婉忽然像是头一回认识娘亲, 睁大眼睛静默地打量她。   沈氏面上疑惑,“婉婉,为何这样看我?”   婉婉神志有些昏沉,嗓子就像是扎了好几根刺,每说一个字都是细细密密的疼,“为……什么?”   沈氏叹了口气,“如今唐家倒了, 你总要为自己多考虑,再说了,唐枕不是不喜欢你,不是一直不同你圆房吗?也许这正是你的缘法。你自己想想,难道不是如此吗?明明并未怀孕却生出误会, 明明唐家阖府被抓, 唯独你因此逃过一劫……也许这是唐枕上一世欠你的, 所以这一世他来还债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就像幼时哄她睡觉那样, “你此时年华正好, 又是清白之身, 还有偌大财富,只要与唐枕和离, 去哪里不能安身立命?到时候娘再给你选个如意佳婿, 一定比那唐枕好上百倍!”   婉婉眼睫湿润了, “可是娘,你以前不是教我,要事人以诚, 事夫以真吗?我既然已经嫁给了唐枕,就是他的人了,他受牵连入狱,我不应该追随等待吗?怎么可以背他而去?”   沈氏看她,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我的确是这么教过你,但那时候唐枕是太守独子富贵双全,与现在如何能比?况且我当时说的是一个能庇护你、照顾你的人,而不是一个全家被抄,沦落牢狱的废物。”   在婉婉震惊的目光中,沈氏继续道:“这世上人尽可夫,唐枕既然已经无法再庇护你,你还念着他有何用?不如趁现在年华正好,再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婉婉,你值得更好的人。”   婉婉摘下额上湿帕坐起来,“娘,唐枕对我好,唐家对我也很好,我不能这么自私。”   闻言,沈氏面色一冷,“什么叫自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你去看看外头,多少男人富贵了就抛弃原配另结新欢?多少男人吃喝嫖赌到最后典妻卖女家破人亡……这才叫自私!你又没做对不起他的事。自私的是唐枕才对!他要真为了你好,他就该在得知消息时好好护着你,怎么会让你险些被官兵抢了去?他就该立刻写封和离书放你自由!”   婉婉呆呆看着沈氏,“娘,你怎么会这样想?当初、当初要不是唐枕,如今家里还是容姨娘做主,你忘了吗?”   听她提起这件事,沈氏面色缓了缓,“娘当然没忘,娘也感激他,唐枕虽然名声差,但对你对我倒算不错。念在往日情分上,等他在和离书上签了字,我会花些钱让他吃几顿好的,也会买通狱卒不要为难他。”   泪珠滚滚而下,婉婉想张口,可她对上沈氏的神情,忽然间明白,她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是过去那样,娘亲不会因她的乞求和哭泣妥协。   毕竟是亲生女儿,看婉婉哭,沈氏心里也难受,她抱住婉婉安抚地轻拍,“好孩子别哭,娘知道你心里担心。不过娘都已经打点好了,还记得你表哥沈从吗?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他如今在锦州德广王麾下管军粮马匹,这个职位非心腹不可任。他上次回来,就是想要接我过去,但我那时担心你,就没有答应。前几日,就是你和唐枕去郊外别院的那几天,他又送信过来,信里还有几份路引和通关公验,他说只要我们愿意,随时可以前往锦州投奔他,蒋家会派人护送我们过去。”   “你放心,那个给你看诊的大夫已经封口了,不会有人知道你其实没怀孕,这几日你就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立刻离开。”   婉婉一愣,“那爹呢?也一起走吗?”   沈氏神色淡淡,“过去那么多年,他将我当个死人,如今咱们要走,也不必顾及他。你放心,咱们现在有钱有人,不会让他阻挠我们的。”拍拍婉婉的手,沈氏继续道:“婉婉你听着,如今世道乱,各地都有起兵谋反的,安州富庶,早就是别人眼里的肉,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要陷入战火,到那时候想要走就来不及了。”   婉婉垂眼,不发一言。   沈氏了解她的性子,她知道女儿会听话的,“我让人给你送药过来,你喝完先睡一会儿。”   沈氏走后没一会儿,翠梅便端着药碗进来了,她和崔嬷嬷本也该被抓了的,是沈氏使钱上蒋家,蒋家又疏通关系,才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下人又放了回来。   翠梅端着药碗,一进门就看见婉婉换下了寝衣,穿上了外出的衣裳,还披了件带兜帽的斗篷。   翠梅一惊,“小姐要、出去?”   婉婉关上门,急切问她,“外边怎么样?唐家如何了?唐枕呢?”   翠梅小声将自己所知的说了。   原来唐家被抄已经是昨日的事了,唐家一家如今还在牢狱里,男女分开关押。   “城里贴了告示,说唐家谋害太子,太子的尸身就停在衙门,今早来了披坚执锐的军士,说是接太子回京都。”翠梅一到这种时候又不结巴了,“城里人都说唐家完了,全家都要被抄斩。”   翠梅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姐,怎么办?姑爷他……”   婉婉竖起手指虚了一声,“别叫外边人听见。”   翠梅立刻抿紧嘴巴。   婉婉接过她手里的汤药,蹙着眉头一股脑闷了下去,热腾腾的药汁落肚,浑身都出了层热汗。   “翠梅,你去床上躺着,我要出去看看。”   婉婉放下药碗就要往外走。   翠梅被小姐如此大胆的举动惊呆了,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回不过神,却见婉婉脚步一顿,忽然回头问她,“你知道我娘将银子放哪儿了吗?”   ****   “唐公子,有人来看你了。”   坐在稻草堆上的唐枕正盯着墙壁上方那个飘舞着灰尘的窗口看,听见狱卒的声音,他立刻回头,见到来人是沈唤后松了口气。   沈唤见他安然无恙,也是松了口气,随即将一块银子递给领他进来的狱卒,那狱卒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唐公子对我有恩,我怎么能收钱呢?”   唐枕道:“拿着吧,你带人进来已经担了风险,总不好叫你落不着一点好处。”   那狱卒这才犹豫着收下了,小声提醒道:“烦请二位快这些,这儿每隔半炷香就有人来巡。”   狱卒离开后,唐枕低声问,“现在外头怎么样?”   沈唤苦笑,“很不好。原以为是你们家得罪了人,所以有人捏造这种荒唐罪名陷害你家,没想到太子真来了安州城,真遇害了。”   唐枕:“太子死了?”   沈唤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唐枕拧紧了眉头,“你具体说说。”   沈唤:“据说是太子微服私访来的安州城,前些日子太子身边的随从说殿下想要上唐家拜访,谁知一去不返,等找到时,太子连同身边数名侍卫全被杀死在唐家一座别院里。”   唐枕:“哪座别院?”   沈唤:“就是令尊升任太守之前,你们一家住着的那个地方。”   唐枕想起来了,那是城南一栋二进宅子,已经空置许多年了,里头只一个看门的老人。   沈唤:“现在太子的棺木停在衙门,孙刺史打算将其运回京都。”说着他取出一根细细竹筒递到唐枕手里,“这是今早京都那边过来的飞鸽传书。”   竹筒上的火漆封印还好好的,唐枕展开纸条,眼皮就是一跳。   沈唤忙问怎么回事。   唐枕将纸条递给他。   沈唤看了一眼,疑惑道:“丞相病逝?什么意思?”   唐枕:“你知道安州唐家只是京都唐家的分支,京都唐家家主位列九卿,丞相病逝,他最有希望成为新任丞相。京都唐家不好找把柄,只能朝安州唐家下手。谋害太子这种大罪,安州唐家沾了,京都唐家也逃不了。”   沈唤一下明白了,气得手指发颤,“卑鄙!”又问唐枕接下来怎么办?   唐枕却问他,“你嫂子呢?她怎么样?”   沈唤当即道:“被顾家夫人接走了,听说是病了,请了大夫上门。”   听见“大夫”两个字,唐枕皱了皱眉,“那大夫有没有说什么?”   沈唤愈发低声,“唐兄放心,那大夫是我们的人,已经封了口。”犹豫一下,他道:“嫂子并未怀孕。”   唐枕:“我知道。”他朝沈唤低语一阵,沈唤点点头,此时半炷香的时间也到了,他不敢再留,转身离开。   沈唤走后,唐枕躺在稻草堆上闭目养神,他今晚打算跑出牢房去看看情况,现在先休息好,晚上才能有精力。只是刚刚眯了不到半个时辰,狱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唐公子,有人来看你了。”   唐枕以为是沈唤,侧头一看吃了一惊,赶紧跳起来扑到栏杆上,“你傻啊,跑这儿来干嘛?”   来人一身男装,手里提着只食盒,绑紧的头发下,一对细眉被涂得粗黑,脸也涂得又黑又黄还贴了块狗皮膏药,往日里粉嫩嫩的唇,此刻被抹成了灰色,乍一看就是街头随处可见的普通百姓,还是丑八怪那种。   唐枕却一眼认出来她是谁,“你怎么变成这样?”他隔空摸了一下她的脸。   婉婉左顾右盼,小声道:“夫君,我给你带了吃的,你不是会武功吗?你吃饱了以后越狱吧!咱们带着公公婆婆还有小姑子一块逃吧!”   小花脸那么胆小,现在却肯为了他冒险,唐枕有些感动,“我爹那么看重命运,恐怕不会愿意。”   婉婉呆了呆,“难道名誉还能有性命重要吗?谋害太子是要砍头的!”   唐枕:“我今晚先出去探探情况,越狱逃走是下下策。”还会连累京都唐家,若是京都唐家那边在尽力保他们,他这一逃岂不是坑了他们?   婉婉点点头,忍不住激励了一句,“那夫君快点,拖的时间长了,我娘就要带着我离开安州了。”   唐枕沉吟道:“安州是非之地,恐怕也安宁不了多久了,你娘是要带你去锦州么?既然这样,你可以先去。等我这边事了就去寻你,我外头还有些人手,可以护送你们过去。”   婉婉一呆,没想到唐枕这么快就猜到了。她小声道:“可是,我娘说让我跟你和离,还说带我去锦州后就让我改嫁。”   唐枕:!!!   当天晚上他就掏穿了牢狱的墙壁,不止掏穿了墙,还给牢狱里所有人送去了温暖。 第40章 二更 过渡章噢,太子被刺真相……   锦州城, 德广王府。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公子所在的紫麟阁了。”   沈从带着一名中年文士绕过花团锦簇的园子, 折身步上曲折蔓延的长廊。   中年文士看着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邸,感慨道:“这里一切都变了样啊!”   沈从笑道:“如今锦州日新月异,莫说谢先生于京都中潜伏数年,便是隔几日再看,也大有不同。”   谢文山闻言轻笑起来,“沈先生说的是,如今主公已经称王, 若是再像从前那样屈居在一座小小的宅邸里,可叫我等如何放心?”   沈从不敢应他这声先生,忙拱手道:“谢先生折煞小子了,晚辈才疏学浅,幸得公子赏识才能在锦州有一席之地, 今后还要靠谢先生指点教导。”   两人边走边在这长廊上互相推让谦虚一番, 不知不觉就到了紫麟阁前。   中秋已至, 天气却还是盛夏一般炎热,沈从和谢文山二人身上衣裳单薄, 却也出了一身细汗。   到得紫麟阁前, 便见那栋精致小楼中垂下一层又一层帷幔, 连半丝风都吹不进去,有侍从掀开帷幔, 便露出其中一名面若冠玉身形颀长的男子。   男子似乎身体虚弱,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依旧裹得密不透风, 他正伏在案前看一折公文,身边侍女正往香炉里添香,袅袅香云中, 男子被二人进门的动静惊动,抬起眼看见二人,当即面露喜色,“谢先生回来了?不是说下午才至?”   时隔三年再次见到男子,谢文山也是感慨良多,当即便红了眼睛,二人携手闲话良久,才进入正题。   谢文山道:“殿下,我在太子身边潜伏三年,终于引得太子信任,引他前往安州后,那小子果然遭了暗杀,公子果真算无遗策!”   男子,也就是前锦州州牧、如今的德广王嫡子燕衔玉静静听着谢文山汇报,面上却不见意外,而是道:“你可知晓是哪一方杀了太子?”   那位死在安州的太子也不过弱冠之年,由于是皇后嫡出,又是今上老来得子,宠溺得厉害,偏偏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庶出兄长,年纪最小的那位都比他大了十六岁,在太子出生之前,谁也没想到皇后竟然老蚌生珠诞下嫡子,于是皇位的争夺便尴尬起来。   这位被宠溺得天真烂漫的太子殿下,一心以为皇兄们有意无意的针对是恨铁不成钢,于是拼尽全力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亲自离开京都,前往各地寻访名士人才,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到死都没想到,这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谢文山道:“丞相病逝,唐家与宋家都有人位列九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避而不就的名士,也都是继任丞相的人选,诸位皇子们支持的人选各不相同,他们身后也都各有支持的势力。唯有唐家,始终中立不曾表态,似乎是太子党,又似乎是在观望谁能坐上皇位。现场留下的证据表明,是唐家想要扶持五皇子上位,于是联手害死太子,安州唐家是京都唐家一枚棋子。”   燕衔玉若有所思,“那实际上呢?”   谢文山面露惭愧,“卑职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是哪位皇子的手笔,如今太子、六皇子都已死,五皇子被构陷入狱,获利的其他皇子皆有可能。”他看向燕衔玉,“公子以为呢?”   燕衔玉道:“二皇子。”   谢文山一惊,二皇子是他最不看好的一位,毕竟二皇子母族虽然势大,但二皇子其人愚钝胆小,谢文山跟随在太子身边时见过那位二皇子几面,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堪造就的,这事幕后主使怎么会是二皇子?难道二皇子深藏不露,以他眼光也看不出来?   谢文山拱手,“还请公子解惑。”   燕衔玉道:“二皇子的确是块朽木,可他有个儿子却是块美玉。”   在燕衔玉所知道的那个未来里,最后摘得皇位、笑到最后的只有那个人。要说除掉太子、陷害唐家和五皇子的手段确实算不上高明,历朝历代这种事屡见不鲜,但那个人厉害就厉害在,他能将这事办得天衣无缝,叫那些人互相猜忌,却怎么也怀疑不到他与二皇子身上。   谢文山并不知燕衔玉心中所想,但几乎在燕衔玉说出口的那一瞬,谢文山立刻就信了,原因无他,这位德广王嫡子,实实在在是深不可测的人物,分明只是弱冠之年,分明从未离开过锦州,却通晓天下事,这些年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十有八九都应验了。   德广王能够在自立为王后跟朝廷抗衡这么久,其中有大半不得不说是燕衔玉的功劳。   这位嫡子自来体弱多病,原本并不受重视,直到他显露才能后才真正受德广王倚重,这座新建的奢华王府,无一处不是照着燕衔玉的喜好建造,由此可见德广王对他有多看重。   谢文山思量良久,终于想通了某个窍门,恍然大悟般拜服下去,“公子大才,谢某甘拜下风。”   见他拜服,燕衔玉面上现出笑意,等谢文山起身,这点笑意又隐没了,他状似不经意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这趟去安州,可有见识到什么异人?”   说到异人,谢文山思量一会儿,倒是想起一人,“说起来,那位安州太守独子唐枕,倒算是个人物。”   “哦?”燕衔玉压住心中激动,又问道:“这人莫非会飞檐走壁不成?”   谢文山被这么一提醒,倒有些惊异起来,“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位唐公子确实有些才能,那日我本想设计引太子去唐家,没想到酒楼里遇见一人正是唐枕。”他描述出当日见到的唐枕与他之前的猜测。   燕衔玉:“如此说来,那位唐枕果真是个人才。只可惜如今深陷牢狱。”   燕衔玉蓦然想起梦中惊鸿掠影一般的情景。   在那个梦里,没有他派人推波助澜,太子微服私访的时间还要再推后两年,那个时候,安州太守唐守仁早已辞官,一家人不知归隐到了什么地方。原本这一切并无人关心。   直到后来,他带兵前往永州,与永州自立的大王谈判,那个草寇出身的永州王卑鄙无耻,谈判不成竟派人追杀,他逃到最后身边亲兵所剩无几,而永州王派来的追兵却还有数百人。   燕衔玉无处可逃,正当绝望之际,一道剑光横空而来,击飞了追兵砍向他的刀刃。   那梦中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燕衔玉无论如何也没法忘记那一人一剑纵横沙场的恣意潇洒,那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那股千军万马都无所畏惧的悍勇与豪气……那数百名追兵,竟被那一人一剑打得丢盔弃甲,最后不得不仓皇逃离。   燕衔玉当时便惊为天人,倘若能将这员悍将收入麾下,何愁大业不兴?只他一人,便足以叫千军万马失去士气!   可惜那时的唐枕已经带着家人在一处水草繁茂之地建了坞堡,几百人口安居乐业,压根不愿意出山。   而燕衔玉很快发现,无论外边诸王打得多狠,无论有多少军队路过那座坞堡,从来没有任何一方试图去攻占那座小小的、看似不堪一击的坞堡……   而今,唐枕身陷囹圄,正是施恩的好时机。   思及此,燕衔玉呼吸一紧,他看向沈从,“我记得,你妹妹似乎就是嫁给了唐枕?”   谢文山与燕衔玉说话时,沈从一直默默在角落待着,此时听见燕衔玉主动开口,还记得他妹妹的事,沈从受宠若惊,立即道:“回公子,我的确有一表妹嫁给了唐枕。”   燕衔玉温和道:“你到锦州五年来做了不少事,如今安州将乱,不如就将你姑母表妹一起接过来吧!” 第41章 双更合一 唐枕:婉婉你真烦   深夜, 安州府衙内。   孙刺史就着烛光,提笔在公文上书写, 忽然一阵狂风卷入,窗户被风吹开,啪一声摔在了墙上又稍稍回弹,最后微微晃动着停住。眼前烛火被突如其来的狂风一吹,一霎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点芯火,片刻后才慢吞吞恢复明亮。   孙刺史见烛光没有熄灭, 松了口气。他起身往外看,却见外头月明星稀一片安宁,心下觉得奇怪,刚才那股狂风是从哪儿来的?   孙刺史锁上窗户,折身返回案牍前继续书写, 丝毫没有注意到案上那叠卷宗少了一折。   孙刺史头顶, 那落了一层薄灰的房梁上, 一道身着箭袖黑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那儿,翻开了从孙刺史案上取走的卷宗。   这上面记录了太子遇刺后搜罗到的所有证据。   “太子的尸身被人发现是在八月十二, 死因是被一剑戳穿心脏, 地点是在唐家旧宅, 现场还遗留了杀人凶器——刻有‘唐’字的一柄刀。”   概括完这一页的内容,唐枕又往前翻, 这才发现原来八月初十那日, 太子曾经带着人上太守府递上拜帖想要见他。   “门房曰:少主人外出游玩, 归期未定。殿下自顾离去,不知所踪。”   唐枕眉头拧出个川字纹,“八月初十那天, 我和婉婉正在郊外别院,太子为什么想见我?”唐枕暂时放下这点疑惑,继续往下看,发现除了卷宗里记载的物证外,竟然还有人证,就是看守旧宅的老伯。   据老伯的供词显示,八月十二日那天有一位太守府的管事告诉他,大人要在旧宅里接待一位故友,让他备上酒菜招待客人。   老伯照做,当日酉时正便有客人上门,老伯引他们进入宅邸后,便由那管事带人招待,之后老伯便进屋歇息了,只是半夜里忽然被喊杀声惊醒,老伯不敢出去,瑟缩在房中,只听见有人大喊一声,“五哥好狠的心”,之后便没了声响。   挨到天明,直到外头没有任何动静了才敢出来,发现宅子里死了那么多人后,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跑去报了官。那名管事也死在了旧宅当中。   而这时,客栈当中的随从一夜不见太子归来,赶忙四处寻觅太子踪迹。   这才发现,死在唐家旧宅里的竟是当朝太子。   此时事关太子和唐太守,太子随从不敢再留在安州城,而是赶去州府请了孙刺史,刺史带兵,才从唐家搜出了与五皇子密谋的信件。   唐枕看着这些描述,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安州唐家是京都唐家的分支,每隔几年,唐枕都会跟着爹娘前往京都拜访。因为交通不便,消息流通又太慢,唐枕花了好几年时间驯化了一批信鸽,分别往安州和京都传递消息,才不至于对外界两眼一抹黑。   信鸽毕竟是动物不是精密机器,放飞出来总有各种意外,要么被猛禽啄杀,要么飞歪了路再也回不来,要么被猎人捕获。没有点钱还真玩不了,而因为担心被有心人截获,信鸽送过来的消息都非常简短、且都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消息,只是为了方便唐枕比别人提早十天半个月获取信息罢了。   一开始拿到丞相病逝的消息,唐枕以为是有人想要弄死太子的同时借机打垮唐家,但是现在看见卷宗里更详细的记录,他却起了疑心。沈唤毕竟是白身,他能探知到的消息有限,并不知其中牵涉到了五皇子。   但要说太子之死是唐家与五皇子的密谋,反而不太可信,毕竟那些证据都太明显了,谁密谋杀人还会邀请到自己家里并留下一把写了自己名字的凶器?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五皇子与京都唐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身边势力更是错综复杂,他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任这再明显不过的陷害将自己拉入泥潭?他们必然会竭力证明清白,甚至……拉到皇后的支持。   唐枕先是松了口气,毕竟这意味着自家大概率不会有砍头的危险了。   随即眉头拧起,这样一来,唐家就被迫和五皇子绑在一起,而痛失爱子的皇后阵营也会倒向这一边……   唐枕无意识捻了捻卷宗纸张,怎么看来看去,被构陷入狱的五皇子才是最大的获利者。   唐枕细思极恐,这一切该不会是五皇子自导自演吧?   除掉了储君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将原本中立的唐家跟他绑在一起,还获得了皇后的支持……这皇位争夺的水可太深了。   唐枕回忆了一遍上辈子看过的宫心计权谋戏,思量半晌,最终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论阴的,他绝对玩不过这些人。   他果然还是太正直高洁了。   唐枕微微叹了口气。   房梁之下,孙刺史打了个哈欠,他年纪大了,精力比不上年轻人,只是在夜里工作这么一会儿,便困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他仍未下去歇息,依旧继续书写。   在他身后,唐枕蜘蛛一样倒吊着从房梁上垂下,一目十行地扫完孙刺史写完的东西。   呵,这老头子想要上折子请皇帝严惩唐家,让唐家满门为太子陪葬。他还详细陈述了赦免怀孕女子这条律法的弊端,请求皇帝修改律法。   看来他是觉得孕妇肚子里的那块肉是祸患,必须斩草除根啊。   唐枕举起手来往他背后比了比,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认为在背后偷袭一个老人家太欺负人。   碰的一声,窗户又被风撞开了。   孙刺史吓了一跳,手上墨迹一甩,整封折子便毁了。   他侧头看向洞开的窗户,心里分外不解,他先前分明上了锁的,难道年纪大了,记错了?   唐枕离开孙刺史的屋子后,立刻去了太子停尸的地方。   府衙的大堂如今已经布置成了一个灵堂,太子的棺木就停在正中间,附近重兵把守,棺木前有人身着白衣跪地烧纸,还有几十名和尚跪坐在庭院中敲打木鱼诵念往生咒。   唐枕像个影子一样飘了过去。他隐在柱子的阴影里往那处看,就见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跪在那里,到了后半夜,有的受不住先回去了,有的还在那儿哭丧,有的跪在那儿脑袋一点一点都快睡着了,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没有人往上看。   唐枕悄无声息地顺着阴影走过去,便看见敞开的灌木里躺着一具年轻的尸体,由于死去时间短,身旁又有冰块围着,这具尸体还未呈现出浮肿,能轻易和他生前的样貌对上。   这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唐枕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毫不避讳地伸手往里摸了一把,发现太子的尸身分外柔软,尸僵的现象已经完全消失,看来死去的确有两天了,他又摸索了一阵,发现肉眼看不出来的地方,在手指的触摸下却有微微的浮肿,虽然微小,但的确已经开始变化了。   唐枕眼神微微一变,太子身份尊贵,他的身份被发现后,很快就有人取来冰块保存尸体,按理说尸变的速度会放慢许多,这么快就……   这么说,太子的死亡时间绝不是在八月十二,唐家旧宅也不是他死亡的第一地点,那么看宅老伯迎进旧宅的“客人”,就绝不会是太子。   而这些东西,他能看出来,仵作也必定能。   唐枕暗暗念了句得罪,又轻轻将太子的衣裳重新拢好,他这个动作是极小心的,周围又都是诵经声和哭丧声,按理说不会有人听见,但总有人会偶尔抬头看一眼,这么一看,就发现了一道矗立在太子棺木前的黑影。   “你是谁!”   “你想对殿下做什么!”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唐枕正要离开的步伐一顿,索性周身气劲一荡,将灵堂内还燃着的几盏灯统统吹灭。   闻声奔来的侍卫们只觉一股烈风拂面而来,接着院子里的灯火便像是被狂风压折的草木一样一一灭了下去!   这是什么怪风?   众人心头一寒,和尚的诵念也停了。   就在这时,出现在太子身边的那道黑影飘了出来……飘了出来……   跪在灵堂中的人齐齐一震,哆哆嗦嗦连站都站不起来,这道黑影,难道、难道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众人的猜测,一道阴沉的、浑浊得仿佛来自阴间的声音响了起来。   “忠良被害,真凶却逍遥法外,孤死得冤啊……”   这幽怨的、拉长了的语调阴森鬼气,啪的一声,侍卫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两腿颤颤几乎要跪下去。   “太、太子殿下……”   那黑影却并未作答,又是一阵狂风吹来,那黑影在风中飘摇了一下,而后忽然飞上了天空,看不见了……   “殿下啊!”一道尖利的嚎哭响起,是那个一直跪在棺木前烧纸的太监,太监猛地朝太子飞走的方向扑了过去,却碰一声摔在地上磕掉了牙齿。   然他却浑不在意,只呆呆望着已经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太子温和宽容,对身边人从不摆架子,更不会像其他主子一样把下人当猪狗使唤,在自小跟随着太子的人眼里,殿下脾气好到有些孩子气,他们人人担心太子会被骗,担心太子继位后镇压不住野心勃勃的兄弟,可从未想过他会英年早逝。   害死太子的真凶究竟是谁,竟叫殿下黄泉下也不得安宁!   “查!”太监拳头狠狠敲击地面,眼中满是戾气……   屋顶之上,唐枕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了一下,“演个戏真累。幸好跟红绡学了几嗓子。”   唐枕回忆起自己方才喊的一嗓子,觉得够阴森够凄惨,十分满意。   他抚了抚绑在腰封下的长刀,原本想去看一下那把刻着“唐”字的刀,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身体几个跳跃,他消失在了府衙之中。   看时间还早,他打算去看看婉婉。   在顾家宅子晃了一圈,他很快找到婉婉如今所在的地方。   她原来的闺房被她堂弟住着,如今住在沈氏院子里的另一间屋子里。   唐枕听见沈氏屋子里传出她和顾中朗的争吵声。   沈氏:“唐家谋害太子,婉婉能捡回一条命是她的运道,你还想参合进去,是想拉着整个顾家一块死吗?”   顾中朗:“案子还没审,唐家只是有嫌疑而已,你怎么就盖棺定论了?你忘了女婿对咱们有多好吗?咱们就算无能为力,也该去狱中给他们送几顿好的。”顾中朗念叨起来,“这么多年了,只有女婿跟我说真话……”   沈氏呵呵冷笑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爱听漂亮话,前有容氏,后有唐枕,你自己就没脑子吗?”   顾中朗惊道:“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以前那么温柔贤淑。”   沈氏便不再开口了。   唐枕不爱听别人墙角,奈何这两人吵得实在大声。   他有些惊讶,没想到都到了这份儿上,顾中朗竟然也不信媳妇,反倒信自己这个忽悠了他一回的人,唐枕一时不知该感动他患难现真情,还是该叹息顾中朗果真是个糊涂蛋。   他脚步一转,飘到了婉婉屋子外。   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婉婉因为父母的争吵黯然神伤,谁知入目所见,却是婉婉在烛光下认真打算盘的身影。   屋子里,翠梅正一边帮小姐磨墨,一边帮忙翻账册。   婉婉则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翠梅看着婉婉认真的模样,小心道:“小姐,你真要、和姑爷,逃跑吗?”   婉婉严肃点头,见翠梅担心,她道:“好在夫君早就将铺面房产过户给我,要不然这些东西也要被官府收走了。翠梅,我算过了,这些东西全都处置掉,能换十万两银子。”   翠梅欲言又止,“可是……”   婉婉垂眸盯着账本,“我知道,可是现在唐家落魄,人人都在看笑话,唐枕曾经得罪过的宋家也在落井下石。这些东西,兴许连七万两都换不到。”   翠梅红了眼,“小姐,跟夫人,去锦州,不好吗?”   婉婉摇头,脸色并没有任何颓丧,“我没有说不去锦州啊!唐枕会武功,他可以带着大家越狱离开,等把这些东西卖了,有了钱我们才能安身立命。”她认认真真算起来,“越狱以后我们就都是逃犯了,除了锦州外再没有别的容身之处。表哥应该还是念着我们的,等到了锦州应该不会再有人为难我们。”   婉婉没想到当初因表哥与锦州州牧有牵连而对其退避三舍,兜兜转转,竟有求上他的时候,不过她没有将心里的那点担忧说出来,而是继续盘算:“不知锦州地价几何,但总不会比安州贵太多,这七万两分出大半,应该能买下一座安身的宅子。之后我可以绣花贴补家用,唐枕……唔。”婉婉想了想,“唐枕没有才学,只有一身傻力气,他可以去给人做苦力赚钱……”   翠梅听得都呆了,“那夫人,怎么同、她说?”   婉婉小声嘘道:“不要让我娘知道。”   唐枕:……   哥武功盖世绝顶高手,怎么说也能当个大将军,居然让我去干苦力,好你个小花脸,小心眼忒坏!   不过转眼又盘算起来,好像小花脸说得也有道理,对别人是苦力,对他而言却轻轻松松,干苦力的同时把每日锻炼也做了,一举两得啊!   等赚到了钱,可以买块地种田养鸡,或者开个店让婉婉当老板娘。   想象着小花脸坐在柜台后收钱卖货的画面,唐枕竟然觉得有些美好。   他悄无声息退出了顾家,趁着天还没亮赶紧回到牢狱。   牢狱的墙外,沈唤正带着人焦急地在原地踱步。   余光瞥见唐枕回来,松了口气,“你可回来了,快换回来。”   今日沈唤去看望唐枕的时候,便商定好了计划,由唐枕把这几尺厚的墙壁掏穿,找个兄弟代替他在里边蹲着,换唐枕出去打探情报。   唐枕颔首,把没用上的刀解下来交给沈唤,故意补了一句,“你嫂子要卖铺子,你帮我多照看着,别让她被人欺负了。”   沈唤一愣,“卖铺子?”   唐枕立刻道:“对啊,她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想要卖铺子换了钱跟我一块当逃犯,你说她怎么这么傻呢?她一个小姑娘,她知道做逃犯是什么后果吗?她也太天真了!竟然还想着跑到锦州后绣花赚钱养我,哎,娶了这么个傻姑娘,真是操碎了心啊!”   一开始以为婉婉要抛下唐枕的沈唤:……   唐枕:“她知道做绣娘有多辛苦吗?她知道赚钱有多难吗?哎,小姑娘就是想太多,我唐枕用得着她养吗?她这是看不起我。”   沈唤:……   够了,我知道你有个好娘子,不要炫耀了。   唐枕和代替他蹲了大半夜的那位兄弟换了回来,而后内外合力,很快将砖块又堆了回去,牢房里阴暗潮湿,只过道上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就算有狱卒经过,也压根看不清墙角的异样。更何况,此时是深夜已过、黎明未至的时间,也是狱卒们睡得正香的时候。   唐枕坐在稻草堆上看了眼窗外浓浓夜色,决定趁天明之前去看看爹娘和妹妹。   牢房关押囚犯的锁在唐枕看来跟玩具差不多,他随意捣鼓几下就开了锁,为了以防万一将稻草堆整了整,假装有个人躺在那儿睡觉,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他先去看唐太守,因为白天裴逊那小人一直阴阳怪气,唐枕担心这厮趁机对唐太守用私刑,这小人以前在他爹手下干活时看着很卖力,上司一朝落魄他就原形毕露了。   也许是骇于唐枕的武力,唐枕发现关押唐太守的地方守卫比他那里松多了,他尚要隔空点晕几个还在值夜的狱卒才能出来,唐太守那边压根没有醒着的狱卒,他照例开门进去看了眼,唐太守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浑身上下虽然狼狈,但并未见伤痕,想来在定罪之前,那些人碍于他的身份,也暂时不敢动用刑罚。   唐枕放心了些,转身去看女眷那边。   唐夫人和唐玉杏以及几个妾室关在一起,身边还有赵嬷嬷等人,依偎在一块睡着了,只是睡梦中心神不定,像是在做噩梦。   唐枕再往前走,那里关着的是唐府的丫鬟,他数一数,发现一个不少,松了口气,只是其中好几个并未入睡,而是抓着蓬乱的衣裳默默抹泪。   这是……被欺负了?   唐枕今晚的好心情一下没了。   他再往前走,无声来到牢狱中狱卒休息换班的房间。   那里的几个人还没睡,正聚在一处谈论今天那几个丫鬟有多美味。   唐枕捏紧了拳头……   次日一早,一声惊叫在牢房中响起,一大早前来视察的裴逊吓了一跳。他身边的小吏立刻斥责发生了什么事大呼小叫。   那名狱卒抖着腿哆哆嗦嗦道:“大人去……去看看。”   小吏正要斥责,裴逊心觉有异,跟着那狱卒过去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只见那里面五名狱卒,像被阉了的狗一样被扒光衣服捆在一起,他们身下鲜血淋漓,出气多进气少,显然已经昏迷多时了。   裴逊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小吏忙到:“还不快来人,将这些人抬出去找大夫!”   牢狱中五名狱卒被害,虽然最后都保住了性命,但日后只能做个废人了。究竟是谁有这本事不惊动一人做到这事儿?裴逊命人查了好几日,都毫无线索,因为这酷爱给人阉割的凶手还未寻到,裴逊一连数日都不敢到牢狱中去,连原本要将唐太守折磨一番好像上面邀功的计划也暂且搁置了。   而狱卒中其他人,见了那五人的惨状,也不知联想到什么,再不敢往关押女囚的地方去,连送饭都是专找妇人去。因为太子鬼魂现身一事,渐渐起了传闻,说是狱中有女鬼作祟……一时人人自危,这牢狱中倒难得太平了一段时日。   而此时,害死太子的真凶另有其他人的说法也传闻开去,京都另遣使者连日奔波前往安州调查,太子的棺木也朝京都而去。   一日清晨,婉婉揣好地契房契,推开小门正要离开,下一刻却被人拦住了。   沈氏叹息着看着她,“婉婉,车巠口勿你要去哪儿?” 第42章 新年快乐   天光微亮, 屋檐瓦片上停了一只看戏的小花鸟,它抖抖被露水沾湿的翅膀, 好奇地观望停在下面的两个人。   沈氏的目光从婉婉身上斗篷、手里的包袱上掠过,“婉婉,你要去找唐枕?”   婉婉将手里的包袱往身后藏,这是一个防备的姿势。   沈氏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很温和,“婉婉,我已经见过蒋家家主了,他说你表哥有交代, 会送我们安全到锦州,他在那儿颇受德广王倚重,我们去了那儿能过得更好。”   婉婉倒没有不信,“娘,我知道, 等去了锦州, 我会和唐枕一起, 好好谢谢表哥。”   沈氏沉了脸,“你知不知道宋家那些人在外边是怎么盯着的?唐枕就算能出来, 他也不再是士族, 不再是太守独子, 你跟着他能有什么指望?难道要沦落到市井当中,像个民妇一样日日起早贪黑抛头露面吗?”   过去每一次, 沈氏沉下来训斥, 婉婉都会低下脑袋默默垂泪,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   可是这一次,她目光直视着沈氏,脸庞始终扬着, 不曾有一丝的退缩。   “娘,就算当个抛头露面的民妇,也没什么不好。”   沈氏震惊地看着她。   婉婉知道,沈氏已经和蒋家人商议好两日后就离开安州,婉婉不相等到离开那一天才让沈氏知道她并不想跟着她走,“娘,我知道你是一心为我好,但我并不想再听你的话了。我不会和离,更不会改嫁,你想去锦州投奔表哥便去,我要等唐枕出来,唐枕不走,我也不会走。”她想,接下来,娘会失望地看着她。   沈氏果然目露失望,“婉婉,你以前是个好孩子,怎么为了区区一个唐枕就变成了这样?婉婉,听话,娘不会害你的。”   婉婉反驳,“他不是区区一个,在女儿心里,他是独一无二!娘,你总说是为了我好,可其实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任你摆布的木偶,你从不将我当人看。”   婉婉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沈氏的预料,她甚至后退了半步,解释道:“婉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的女儿,如果连我都不将你当人看,还有谁会在意你,难道是那个名声在外的唐枕……”   沈氏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婉婉的目光已经说尽了一切。   她忽然恐慌起来,有种自己将要失去唯一女儿的预感,于是只好放软了语气,“婉婉乖,你想要等唐枕也没关系,但不能现在去,外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出去多危险,不如将这事交给我,为娘去请蒋家帮忙。”   婉婉摇头,“娘,不必担心我,我已经有帮手了。”仿佛是为了应和婉婉,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少夫人,我们来接您了。”   沈氏猛地侧头一看,就见小门外那条清净无人的巷子里多了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上下,相貌有些相似,明显是一对姐弟。   说话的女子一身半旧布衣,头发只用粗布挽起,看见她时一福身,“顾夫人。”   婉婉道:“这是朱娘子和朱二哥,他们是夫君的人。”   朱娘子帮婉婉接过包袱,三人离开那条小巷时,沈氏不顾体面拔腿追了出来,“婉婉!”   婉婉回头,她眼圈有点红,却没有哭,只道:“娘,夫君也说安州要乱了,你先离开吧,我要留在这里等夫君一起走。”   话毕,她跟着那两人便离开了,沈氏喊了一声又一声,始终不见她回头。   崔嬷嬷和翠梅察觉不对跑出来,这才将哭成个泪人的沈氏给劝回来。   沈氏抓住两人的手,“难道是我错了么?我一心为她好,我怎么有错?一定是唐枕将她教坏了,婉婉以前那么乖……”   翠梅默默听着不敢说话,崔嬷嬷则是叹息一声,安抚道:“夫人,您对待小姐的这份心是真的,小姐也知道的。”   沈氏:……   心是真的,这么说她还是错了?   沈氏松了手。   ***   朱娘子与朱二哥是一对兄妹,早年家中贫困,朱大哥娶不起媳妇,就一心一意挣钱给妹子凑嫁妆嫁了个好人家,可惜朱娘子福薄,嫁的良人不到几年就死了,连个儿女也没留下,朱娘子从此成了寡妇。   “后来家乡遭马贼洗劫,我和哥哥身无分文逃了出来,一直跑到安州城附近,饿得都快倒下了,是东家给了我们一口吃的,还让我们学了手艺,从此能在安州城扎根。”   马车上,朱娘子如是说道,她看了眼在外赶车的朱二哥,对婉婉道:“东家说过,铺面地契都移到了您的名下,就是您的东西,少夫人想要如何处置都使得。”   朱娘子口中的东家自然就是唐枕了。   婉婉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量,唐枕给她的这份信任,她决不能辜负,所以接下来再难,她也要坚持下去。   她挺直了腰杆,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默默给自己打着气。   马车在春风楼门前停下。   这是安州最大的酒楼之一,生意向来红火,婉婉也是这几日才知道这也是唐枕的产业之一。   婉婉戴上幂篱下了马车,朱娘子扶着她一边往楼上包厢走,一边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这座酒楼,东家经营多年,在前些年就能卖出十万两银子的高价,只是这两年世道越发乱了,无论铺面、首饰还是绢帛都没有良田和米粮价高,近来锦州德广王又打下了数座城池,永州那边还出了个匪盗起家的永州王,安州乃富庶之地,寻常百姓还未察觉,那些消息灵通的士族都已经准备北迁前往京都了。”   朱娘子接下来的话不说,婉婉也明白了。士族因为惧怕战争而北迁,那么在离开之前,肯定是所有值钱物件都带上,所有铺面田产全都换做财帛处置掉。至多留下大宅以及一小部分田地,倘若将来有机会再回来,还能重新扎下根。倘若安州果然沦陷,那么丢失一座宅子和那么一些田地,也不过皮毛而已。   这么一来,市面上抛售的产业供过于求,价格肯定会跌,商人大多精明,压价是必不可免的。   朱娘子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东家说过,能卖到三万两就足够了。”   三万两!婉婉暗暗吃惊,这价格也太贱了。   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楼下。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二楼走廊处,站在这里可以将一楼大堂一览无余。   楼下摆了数十张方桌,宾客如云热闹非凡,店伙计提着大肚子铜壶利索地在桌子间穿梭,给每一桌客人添水加汤,掌柜的对每一位客人都笑脸相迎,即使客人面露不满甚至口出秽语,他们也一如既往客气周到,最后反倒是客人不好意思胡搅蛮缠了。   婉婉一直看着,发现那蛮横的客人走后,掌柜的和店伙计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不由有些诧异,“他们怎么这样好脾气?”   朱娘子笑道:“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日子有盼头吧!”   对上婉婉诧异的目光,她解释道:“寻常酒楼客栈伙计,每月工钱只有二钱银子,日日劳累,一年到头也不过二两银子,但是东家每月给他们四钱,每七天就有两日休沐,可以随意去走亲访友,倘若愿意留下加班。”朱娘子说着停顿了一下,笑道:“‘加班’这个词,还是东家教的,倘若休沐那两天留下干活,工钱是平日的两倍。”   婉婉惊讶,“这月钱竟然是按天算的?”随即又蹙起眉头,“他这样,不怕有伙计投机取巧,在该访亲的日子留下加班,反倒在工作日告假吗?”工作日这个词也是跟唐枕学的。   朱娘子便道:“东家说,请假便没有全勤了,每个月全勤有半钱银子呢,多数人是不舍得告假的。”她看向楼下,“他们在这里有吃有住,掌柜的工钱也比别处多,除此之外每个月还有分红,自然将这酒楼当做他自己的生意用心照料。”她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再过不久,这家酒楼就要卖了,这些人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她没有在婉婉面前表露自己的担心,而是提起一桩笑谈:“我记得去年霜降时,有一个伙计因为抢着加班干活,身子又有些薄弱,不幸病倒了,却因担心药钱拖着不肯请大夫,还是东家听说了这回事,特意请来了大夫,又将那伙计训了一遍,之后虽不许他再加班,但那伙计病好后,他也没有收他药钱诊金,那伙计是个感恩的,从此只要是东家来了,便忙前忙后,殷勤不已,有一回东家吃酒吃多了,归家时晚了些,那伙计便紧紧跟在他后头,本是挂念东家,不想东家以为他有断袖之癖,严厉地将他骂了一遍还振振有词地说自己只喜欢女子。”   婉婉想象那副场景,不禁也笑出来了,只是也不免生出惊奇,她素来知道唐枕心善,但没想到他连一个小伙计都那么关照。“为什么?他发那么多工钱,挣下的钱不就少了?”对一个小伙计都这么大方,更何况是后边掌厨的了。   朱娘子道:“挣也是挣的,只是相比其他酒楼要少一些罢了。东家并不在意这个,他说,看着这些伙计天天高高兴兴浑身有劲儿的模样,他也觉得开心。”   婉婉一愣,原来是这样吗?原来只要这样唐枕就能开心。   她忽然想起,一直以来都是唐枕哄她开心,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去哄唐枕高兴,因为唐枕在她面前,似乎从来没有不开心的时候,但一个人,真的会永远开开心心的吗? 第43章 婉婉威武!   “客人慢走, 下次再来啊!”   春风楼的吴掌柜刚刚送走一位客人,交代伙计们好好待客, 便转身上了二楼。   二楼最里边那间包厢前站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吴掌柜与他问了声好,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朱娘子的声音,“吴掌柜请进吧!”   屋门推开,吴掌柜微微佝偻的身子走进了包间内,一眼便看见里头除了朱娘子外,还坐着一位正当妙龄的女子。   一顶白色幂篱放在身侧, 她双手放在膝上,秀美的双目虚虚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这就是新东家了。   吴掌柜心中明了,正要行礼,就见女子已经侧头回神, 对他道:“吴掌柜是吗?”   吴掌柜:“回夫人, 正是小人。”   顾婉婉仔细看他, 这位掌柜年过五十,鬓上已经染了斑白, 眼角满是皱纹, 双手上还有常有操作留下的旧伤。   婉婉道:“这间酒楼就要被卖掉, 竞价的商户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了,你可知晓?”   这件事吴掌柜显然早就知道了, 因而并不意外, 当即一板一眼地回到:“小人已经知晓。”   婉婉看出这位吴掌柜的态度并不热络, 低垂的眼睛甚至显得冷淡。她过往没见过这位吴掌柜,并不知他是什么性情,因而也并不在意, 只道:“这么多年,春风楼多亏了掌柜的操持才能生意兴外,吴掌柜可有问过其他伙计的意思?若是想要留下,我自当想买家推荐,若是想要离开,我也会给足遣散的银钱,就按照夫君此前允诺你们的数。”   听到最后一句话,吴掌柜情绪终于有了波动,问的却不是银钱,而是……“东家,唐公子如今可还好?”   闻言,婉婉的眼神软和了几分,她点头道:“夫君一切尚可,这些日子我会将夫君留下的产业一一变卖,等夫君出来,我们便带着银钱离开安州。”   吴掌柜惊喜道:“唐公子还能出来?”   婉婉心里想着“越狱”两个字,说话便含糊了几分,“大抵是能的,唐家是被冤枉的,我公公也没有谋害太子,等真相大白,夫君他们就能出来了。”   这话是婉婉安慰吴掌柜的,吴掌柜听了却喜极而泣,拍手道:“这可太好了!”   婉婉点头,的确是太好了。她正待说话,却见吴掌柜朝自己连连作揖,姿态谦恭至极,婉婉吓了一跳,忙虚扶道:“你这是作甚?”   吴掌柜面色却有些羞惭,“夫人……小人误以为夫人要与东家和离,还要变卖产业带着银钱远走高飞,小人心里一直责怪夫人,现今才知误会了您,小人实在羞愧。”   至此之后,吴掌柜的态度热情许多,还交代了唐家出事之后有不少对头来春风楼砸场子,近来生意都冷清了许多。   婉婉刚来时见楼下热火朝天的,还以为春风楼生意并未受影响,没想到这在掌柜口中只能算冷清,那春风楼往日兴旺时该有多热闹?   吴掌柜便道:“从前楼上包厢坐满了人,想要进来吃饭还得提前排队等着!”   婉婉不由惊叹。   吴掌柜接着又道:“夫人还未仔细看过春风楼吧!小人这就引您去看看。”   婉婉心想,如果不了解春风楼不利于接下来同那些商人谈价,于是点点头,几人便一起下了楼,将这春风楼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她下去时头上戴着幂篱,店里伙计并不知她身份,吴掌柜也并未宣扬,就此一行人走到后厨附近时,一名端着汤出来的厨子看见朱娘子,忽然呀了一声,喜道:“朱娘子来了啊!”   这厨子生得白白胖胖、面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泛着股和善的熟稔,婉婉因而停住脚步,目光透过幂篱看向朱娘子,想要等朱娘子与熟人寒暄过后再继续往前。   她以为朱娘子与这名厨子是相熟,却不想一看见他,朱娘子面色就僵硬起来,甚至摆摆手示意厨子不要说话。   谁料那厨子并未能察觉朱娘子的意思,甚至凑近道:“几日不见,朱娘子怎么就客气起来了?”说着又叹息一声,“你说东家怎么就被下了牢狱呢,东家那样好一个人,太守大人也是一位好官啊,他们怎么可能会谋害太子?”   朱娘子无奈道:“杨师傅,你别说了。”   杨厨子并不住嘴,反而恨恨道:“我听说夫人回娘家去了,还听说她要变卖东家留下的产业改嫁,她怎么能这样,她可还怀着我们东家的孩子!”   朱娘子正要解释,却被杨厨子恨铁不成钢的一番话打断,“你说当年东家向你提亲时你怎么不答应呢?你这样好的女人,要是当初嫁给东家唔……”   朱娘子忍无可忍捂住了他的嘴。她有些慌张地回头去看顾婉婉,对方的面庞却掩在幂篱下,叫人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吴掌柜刚刚叫一位客人绊住了脚,并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走过来一看朱娘子死命捂着杨厨子的嘴,有些惊异,随即便是羞愧与怒意,“你们俩人,怎么在夫人面前这样无礼!”   众人一惊,杨厨子也不挣扎了,转动的眼珠落到头戴幂篱的顾婉婉身上,惊得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   吴掌柜见状也觉察到不对劲儿了,他不敢去问夫人,拉了个方才便在这里的伙计问情况,这伙计也是懵的,慌慌张张就把杨厨子刚才那番话说了。   吴掌柜气得头顶冒烟,忙向夫人赔罪,说底下人不懂事会好好教训他们云云,接着又压着怒气向众人道:“你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外头说什么就信什么?外头还说东家是个欺男霸女的恶棍,你们待在春风楼这么久,东家何时欺负过你们?东家是什么人?夫人要真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东家能将这么多产业都交到她手上?”   吴掌柜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东家如今深陷牢狱,被关到牢里的人是什么样你们不晓得?夫人为了东家一家能好过些,上上下下打点求人,这些不花钱?要不是夫人怀了子嗣不必被抓进去,如今春风楼也被官府抄了,还能留你们在?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东西……”   吴掌柜待要再骂,却被婉婉拦住了。“吴掌柜,其他的你说得都对,但那句不知感恩我却不赞同。”婉婉上前一步,幂篱遮住她柔和的脸,却遮不住她清柔得像清泉一样涌入众人心田的声音。   “这店里的人若是不知感恩,怎么会为夫君义愤填膺?他们没有见过我,不了解我,会受外头流言蜚语蛊惑乃是人之常情。”婉婉在嫁给唐枕以前,不也觉得唐枕是个一无是处的浑人?所以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况且,沈氏是真的劝过她抛弃唐枕远走高飞,那时候她为了稳住娘亲并未反驳,也许,这流言蜚语的源头还有她自己的缘故。   婉婉不是大方到对那些误解的话没有任何感觉,而是因为这些人话语中对唐枕的维护让她感到了温暖,自从唐家被抄,婉婉已经看过了太多世态炎凉,这些日子她给许多唐太守的故交写过信,还有不少在七夕宴上有过几面之缘的贵夫人,婉婉希望他们能伸出援手,哪怕只是为唐家说上一句话,也能让唐枕他们在狱中的日子好过一些,但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往日里高谈阔论言笑晏晏只是镜花水月。   婉婉那时候有多失望自不必提,这些日子她的心弦一直紧紧绷着,每日都往牢房里送钱,就怕唐枕他们哪一天吃不好睡不好。有时候也会怀疑,唐枕真的能带着大家一起逃出来吗?如果他来不及呢?如果圣上因为痛失爱子不管不顾就要将一家子都砍了呢?到时候她要怎么办?   婉婉不敢去想,只得将事情一件件列出来,逼着自己走出去,逼着自己与狱卒打交道……她以为这会很难,可是很快她就遇到了朱娘子等人,遇到了仍然挂念着唐枕的掌柜和店伙计……婉婉终于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世上原来还有好多人跟她一样担心挂念着唐枕。   因为心里想着唐枕,婉婉说话语气越发温柔,反倒叫众人不知所措起来。尤其是杨厨子,羞愧得满脸通红,只恨不得挖个洞就此钻进去再也不见人。   朱娘子也是羞愧不已,她倒不是跟其他人一样误会少夫人要抛弃东家,她完全是被杨厨子连累的,心里将杨厨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朱娘子小心翼翼看向少夫人,却仍然无法透过模糊的幂篱看清婉婉的面色。   朱娘子此时纠结的模样婉婉已经无暇顾及了,因为那三位想要买酒楼的商人都到了。   饶是婉婉对这些商人的狡诈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几人的无耻气得捏紧了手指。他们竟然联起手来压价!   “少夫人,一万两,不能更多了!”   “什么一万两,要我看五千两都嫌多,如今唐家是什么光景谁不晓得?接手唐家的酒楼,我们也是要冒风险的!”   婉婉原先以为三万两已经是贱卖,若不是在这种时候,若不是急需用钱,给她五万两她也舍不得卖掉唐枕经营了好几年的酒楼,但她没想到竟然有人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她默默听着,忽然站起身冷冷道:“你们走吧!这酒楼不卖了!”   一听顾婉婉不卖,那几个商人顿时急了。   “少夫人,我们也是念在您是个柔弱妇人的份上才愿意来,否则您再去外头找找,看谁敢在这时候接手唐家的店面?”   “少夫人,在商言商,如今你可不是太守府的少夫人了,端着架子给谁看?一万两,已经是市面上最高的价了!我们是念在唐枕往日没少光顾生意的份上才愿意帮你,就这酒楼,搁外头八千两都不会有人要!”   这几人说着说着,已经是凶相毕露,在他们看来,唐家如今跌落泥潭自身难保,面前这位少夫人也是个软和性子,怎么能跟他们斗?   顾婉婉头戴幂篱,他们看不清她的脸,但透过纱帘也能隐约看出是副美人相,要是能拿捏住她的把柄,不说贱价买下这酒楼,就是往后将她捏扁搓圆,她也不敢声张!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婉婉见他们行动默契一块起身朝她而来,当即往后连退数步!   果然,下一刻,见势不妙的朱娘子上前想要挡住他们,却被其中一人狠力推开,朱娘子尖叫一声,同在包厢的吴掌柜连忙上去帮忙,却被另一名商人一脚踹了开,吴掌柜到底年纪大了,被踹这一脚半天起不来,只能倒在地上喘气,一边喘一边朝外喊,“朱二!来人!快来人!”   然而敞开的大门外无人进来,只能听见店里伙计被打发出的惨叫声。   很显然,这三名商人暗中带了不少人手,且早就商定好强买强卖!   其中一人甚至从怀里抽出几份契书,婉婉瞟一眼,就见上头写着五千两转让酒楼的话。   婉婉气得双手发颤,咬紧牙关不置一词,笼在袖子里的两指却暗暗蓄力,盯准了这几人身上穴位所在之地。唐枕如今不在,她要自己立起来,她要护住这些家业,绝不要叫人轻贱地将之夺走。   三人见她站着一动不动,还以为这深闺妇人吓傻了。轻蔑地笑了几声,为首一名胡姓商人道:“少夫人还是乖乖过来签字,我们就不为难你,否则……嘿嘿。”   那笑声中的下流叫婉婉抿紧了唇,她慢慢走了过去。   朱娘子和吴掌柜见状,都绝望地移开了目光,在他们看来,面对这三个男人,婉婉一个小姑娘能如何反抗呢?   婉婉走到了放着契书的桌前。头顶的幂篱微微一垂,纱帘晃动,露出她一小截白皙光洁的脖颈。   胡姓商人看得微微一荡,手指不觉痒了起来,唐家虽然倒了,但顾婉婉还是士族之女,放在以前,他们这些低贱的商人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至多只能隔着竹帘拜见,可是现在,却能这样近距离看着……   胡姓商人起了贼心,一时半刻哪儿还消得下去?   他忽然伸手,朝着顾婉婉纱帘掀去,却在这时,一只手冲到他身前,纤纤细指往他胸口正中戳了一下。   本来该是无关痛痒的一下,但胡姓商人不知为何心慌气短起来,他不由退了一步,下一刻,却见顾婉婉毫不迟疑地两指点来,那一下太快太猛,胡姓商人甚至不清楚被点中了哪里,只觉心脏震动眼前发晕,碰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借着胡姓商人对她的轻视两次得手,婉婉毫不迟疑朝着另一人的乳根穴点去,这是唐枕教过她的,这里连接着要害!   她用尽全力的这一指头果然也得了手,那人愕然看着她,随即头脑发晕眼神呆滞地晕了过去,而包厢里还剩下最后一人。那人姓赵,本来正按着挣扎着的朱娘子和吴掌柜,见两名同伴先后被一个小女子轻飘飘点了两下就倒在地上,邪乎得很,顿时惊得后退了几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使了什么邪术?”   婉婉刚才那三下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全头顶幂篱也歪了。她感觉自己的手微微发颤,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气力再用一次点穴了,但她不敢叫这人看出她气弱,于是极力压着喘息,镇定道:“哪里有什么邪术,不过是想给你们这些不守规矩的小人一个教训。没有几分本事,哪个女子敢出来做事?连这道理都不懂,你们也敢出来混?”   说着她故意往前迈了一大步,这一步果然吓住了赵姓商人,他瞟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人,吓得连说话都哆嗦了,“少夫人饶命啊!小人全是受了宋家指使才来干这种缺德事,小人也是逼不得已啊!宋家主说了,这酒楼几千两都不会有人要,叫我们放心干,出了事他负责……”   话没说完,包厢外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谁说没有人要,本少爷出八万两买下春风楼!”   婉婉一惊,立刻侧头望去,只见敞开的大门处转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身形略胖,一瘸一拐,一边捂着脸上淤青一边喊:“八万两我买了!谁再敢欺负嫂子就是跟我赵四过不去!”   赵姓商人看见他,这下惊得连腿都在打摆子,“赵……四公子,小人也姓赵,是……啊!”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赵四赏了一巴掌,给打得嘴角都破了流出血来。   赵四甩甩吃痛的右手,“呸!凭你也配姓赵!”   这还不满意,又抓起包厢里椅子狠狠砸了几下,直打得人惨叫连连才不甘不愿地松了手。   “嫂子,小弟来晚了,没受惊吓吧!”   婉婉摇摇头,眼中突然盈满了泪水。   夫君你知道吗?你那些朋友还记得你。 第44章 唐家沉冤昭雪   “大夫来了!快看看多少人伤了?”   “把门关上, 将人都抬进后边院子里!”   “衙门的人来了,把那些人都绑上!”   春风楼大堂内, 那三名商人带来的打手被赵四的人打得满地呻.吟,赵四的人又很快报了官府,将这些跑到人家酒楼里砸场子打伤人的地痞混混全都押回了衙门。   衙门差役行动时,赵四还不忘站在楼梯上添油加醋,指着自己被打肿了的眼睛大声嚷嚷,“这些不知礼数的贱民,连本少爷都敢打, 谁不知道春风楼要卖给我?一群混混怎么敢在我的产业砸场子,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你们可要秉公执法,要是郡丞大人不还我们赵家一个公道,就是闹到刺史面前, 这事儿也没得商量!”   赵四一张嘴, 那几个商人连同他们带来的打手就全成了故意找赵家麻烦的刁民, 赵家可是本地豪强之一,得罪一家没有靠山的酒楼, 跟得罪赵家能是一回事?这些人怎么肯认?当即就喊起冤来。然而没等他们嚎两句, 就被衙役们眼疾手快堵了嘴。   为首那人还不忘向赵四邀功, “四公子您放心,这些人敢砸您的酒楼伤您手下的人, 官府绝不会放过。”   赵四:“那我手下人延医治病的钱……”   那名衙役立即道:“自然是叫他们十倍奉还。”   赵四看了眼大堂中被打得哎哎痛叫的人, 总算是满意了, “官府办事,我自然放心。劳烦你们跑这一趟,待会儿我让管家送些银钱请大伙吃酒……”   “不不不。”那为首的衙役连连摆手, 只道是本分不敢收受好处,这才领着拖着那些混混离开。l.k.d.j   那衙役刚刚走出春风楼大门,身边便有个弟兄问他,赵四公子乐意给赏钱为何不接?   那衙役低声道:“唐太守倒了,接着就可能是赵太守了,这么点小事,你还敢拿太守公子的钱?”   那人一下住了嘴,面色悻悻。   那些衙役走后,赵四又吩咐自家下人把春风楼被砸烂的东西归置好,这才又一瘸一拐地走回二楼包厢。   朱二在帮吴掌柜擦跌打药酒,婉婉刚刚替朱娘子揉好身上的淤青,听见赵四回来的动静,她忙起身走出包厢,抬手朝赵四行了一礼。   赵四哎哎两声,“嫂子客气了,快起来!”   婉婉坚持行完这一礼,才起身正色道:“今日多亏赵公子相助,否则夫君的产业就要被那些人夺走了。”婉婉说的是实话,当时她虽然制住了两人,又吓住了赵姓商人,但这三人带来的打手都是逞凶斗狠之辈,春风楼里待客做饭的伙计们怎么能打得过?倘若没有赵四及时相助,只怕婉婉出了包厢门就要被那些人捉住。她那一下点穴功夫根本防不住那么多人。   不过她提起这事,赵四并不自傲,反倒露出几分愧疚,“说来惭愧,往日里唐兄最是仗义,也帮过小弟不少大忙,可唐家出事,小弟却没能耐帮上忙,只能做些微末小事聊以自慰。”   婉婉想说唐家之事涉及到太子,别人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在帮忙了,赵四能在危急关头冒着风险出面相助,再没有比他更重情义之人,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赵四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差点忘记嫂子还怀有身孕,快快坐下!嫂子有没有哪里不适?我叫大夫上来瞧瞧!这可是唐兄的骨血,不能有半点闪失!”   婉婉:……   婉婉下意识捂住肚子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半点不适。”要让大夫上来发现她并未怀孕,那她也要跟着被抓进大牢了。   赵四这才松一口气,两人回到包厢中,赵四从怀里抽.出一沓银票,“这里是十三万两,兄弟几个听说嫂子要卖掉产业,东拼西凑才凑到这些银子。”他解释道:“嫂子别怪他们没现身,唐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谁家爹娘不怕儿子受牵连?大家都被拘着出不来。”说着嘿嘿一笑,“还是我聪明,学着唐兄爬屋顶翻出来,就是落地时急了些,摔伤了腿……哎,嫂子莫担忧,这点小伤过个几天就好了。”   看着堆到面前的银票,婉婉眼眶有些湿润,“有了这些钱,夫君和婆母他们在牢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了。”   赵四听了却叹一口气,“嫂子,要不你还是带着银钱尽快离开安州吧!”   婉婉一愣,“难道安州这么快就要乱起来了吗?”   赵四摇头,“也不是。”他今日来除了想帮嫂子撑场子,还有另一件事要告知她,他将扇子摇开遮在面前小声道:“我听说裴郡丞,还有孙刺史在上折子请圣上废除赦免孕妇的律法,要是让他们借着太子薨逝上成了,嫂子怕是坐在躲在床底下也要被抓了去。”   赵四显然不认为唐枕还能出来,十分担忧地看着婉婉腹部,目光怜爱得仿佛已经看见了一个颇似唐枕的小娃娃,看着看着便红了眼圈,“唐兄一世英名,我这做兄弟的,不能救他出来,至少,也要保住他唯一的骨肉。”   婉婉本来还有些拘谨,但见赵四一个身高七尺的大男人说着说着便哭起来,一时又动容又有些好笑,她提醒道:“赵公子不必担忧,夫君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唐家是被陷害的,京都唐家为了不被拉下马,一定也会尽力保安州唐家,万一京都唐家也放弃了,唐枕那么厉害,还能带着家人逃狱出来,总归能保住性命。   显然,婉婉的乐观并不能传递给赵四,赵四只以为婉婉是在说服自己,他叹了口气,但想到伤心难过于孕妇不利,于是不敢说那些杞人忧天的话,只尽力劝了劝,便又离开了。   婉婉坚持将转让酒楼和铺面契书写给他,送走人,才又分出一部分钱送到狱中打点。   一连数日,婉婉忙前忙后,累得身形都消瘦了一圈。   沈氏让翠梅过去照顾她,又派崔嬷嬷去看过,听说婉婉瘦了,她绞着帕子含恨道:“唐枕真是个祸害,下了牢狱还能勾走我女儿的魂。”又对崔嬷嬷道:“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你告诉她,只要她肯认错,只要她今后还像以前一样乖巧听话,我就让她回来,带着她一块去锦州。”   崔嬷嬷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夫人,小姐说她如今过得很开心,比在闺中还开心,再也不想回来。”   沈氏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话,她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当晚气得没吃下饭。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婉婉听见外头有人议论,说宋家进了贼,一夜之间,不但家中财物被偷了大半,宋家主子里所有男子都被扒光了衣裳、畜生一样挂在宅邸大门口供人观看。更奇的是,宋家养了那么多部曲,竟无一人察觉。   有人便说,这是宋家作孽太多遭了神仙惩罚,也有人说,这是宋家男子中了邪,自己扒光衣裳跑到门口吊起来……市井间众说纷纭,一个比一个说得离奇,但宋家遭了事却是真的。   婉婉离开了顾家,如今住的是唐枕一间铺子后夹带的小院子,小院里屋子少,婉婉便和翠梅、朱娘子三人住在一起,另外两间是店里女工和朱二住着。   铺子开在城南,一墙之隔便是街市,远不如城北清净,婉婉却住得自在,她一边打络子一边听窗外百姓议论,就听朱娘子道:“东家以前得罪过宋家,唐家没落,宋家便可劲儿逮着我们欺负,如今可算是遭报应了!真是大快人心!也不知是哪位豪侠如此仗义?”   婉婉心想,一定是唐枕!除了他,谁会为了她出头,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不声不响做成这件事?   婉婉知道唐枕是有本事在牢狱中来去自如的。   婉婉没说话,朱娘子便在旁暗暗观察她。朱娘子以前一直觉得这位少夫人是个胆小羞怯的,倒不是她听了什么传闻,而是唐枕曾在他们面前提过,说家里小娘子性情腼腆,将来要有什么事,要他们多照顾她。   朱娘子万万想不到,这位腼腆胆小的少夫人,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弄倒两个大男人,天晓得朱娘子当时倒在地上,看着少夫人怒斥赵姓商人时,心中有多震撼。   朱娘子自然不知,当时“镇定自若”的婉婉其实怕得微微发抖,只是强作镇定,再加上有幂篱遮掩,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罢了。不过她当然不会将此事说出来,现如今在外边是她自己做主,她必须强硬,必须拿出气势来!   婉婉这样想着,抿直了唇,不觉做出了一个发怒的样子。   朱娘子看她这样,却以为少夫人不待见她,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那件事,当即道:“少夫人,有件事我得同您说清楚。”   婉婉茫然抬眼看她。   朱娘子道:“就是在春风楼那日,杨厨子都是胡说八道,少夫人可莫要信他,东家那时不过是玩笑而已,谁也没当真的。”   婉婉点头,面上云淡风轻,“噢,我早已忘了这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朱娘子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外边传来朱二的呼唤,朱娘子便退了出去。   婉婉看着朱娘子的背影。   在婉婉眼里,朱娘子相貌生得也不错,走上街上也能被人夸一声标致,但远远算不上是个美人。   但婉婉心里还有有些介意,凡事涉及到唐枕,她就越发清醒地认知到,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气的平凡人。朱娘子说那不过是玩笑话,可婉婉心里清楚,涉及到婚娶之事,唐枕不会开玩笑,也许他曾经是真的想要求娶朱娘子的。   然而这跟朱娘子有什么关系呢?朱娘子不过是个外人而已。婉婉分得很清楚,她什么也不会跟朱娘子说,什么也不会对朱娘子做,她只能静静等着,等着唐家沉冤昭雪,或是唐枕越狱出来的那天,才能问他。   她还要等多久呢?   婉婉盼着那一天快一点到来。   她摸着肚子想,希望不要太久,要不然她就得想办法把肚子弄大了,哎!   婉婉摸着肚子叹息时,牢房当中,唐太守夫妇收到了狱卒送来的饭食。   狱卒道:“你们儿媳妇可真是有孝心,日日送吃送喝,生怕我们哪里亏待了二位。”   食盒打开,里头饭菜虽然不及在太守府时精致,但比起牢房里的伙食,要好了不知多少遍。   “也不知婉婉花了多少钱打点,才能送进来这些。”唐夫人叹息道。   夫妻俩隔着一道墙,正要一起用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哗啦一阵响,一名官员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宣读道:“圣上已查明,真凶另有其人,唐太守乃是为奸人陷害……” 第45章 这是送命题   锦州, 德广王府。   “少主,京都探子来报!”   一封密信飞快呈到金鳞阁中, 此时燕衔玉正与谢文山和沈从二人对坐闲谈,接到密报时他随意拆开一看,下一刻,轻松写意的姿态便是一僵,露出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震惊。   谢文山二人静静等候。   好一会儿,燕衔玉神色重新平静下来,将信中消息同二人说了。   “刺杀太子的‘真凶’查出来了, 是三皇子。经过此事,五皇子与京都唐氏结盟,还获得了皇后一族的支持。”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燕衔玉的意料,谢文山听了也不免诧异,“竟这么快!”   燕衔玉道:“据说太子停棺安州府衙的那一晚, 在场所有官吏、侍卫, 以及跟随太子多年宦侍都看见了太子显灵, 还亲耳听到太子说真凶另有其人。”   也是因此,此案的调查进展远比燕衔玉原先预料得要快, 不必唐家和五皇子再辛苦证明自身无辜, 只是半个多月而已, 就已经尘埃落定,而在燕衔玉的记忆里, 这件事查了足有三个月, 期间五皇子与三皇子之间相互攀咬, 最终双双替太子殉葬,京都唐家经此元气大伤,虽然没有丢去性命, 但从此丢了士族身份,满门都被流放去给太子守陵寝,最终得到所有好处的只有二皇子。   只是一个“太子显灵”的差别,结果就谬以千里。   见燕衔玉眉头紧锁,谢文山劝慰道:“公子不必忧心,如今五皇子因祸得福,已经远远压过二皇子,想来二皇子那位智计超群的公子已经焦头烂额,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对付锦州,主公正好趁此时机再打下一州之地。”   沈从也道:“不止如此,咱们可在这儿观望二皇子与五皇子间的争斗,倘若二皇子占了上风,咱们就将二皇子才是真凶的消息放出去,反之,则将刺杀太子的真凶推到五皇子身上,称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拉拢唐家和皇后一族。让这两方的势力始终在同一天平上,他们斗得越狠,咱们就越安全。”   燕衔玉含笑点头。   可没人明白他此时心里的隐忧,若是前世,他必然对这种亡者显灵之事嗤之以鼻,只有那些愚昧的百姓才会相信真有神佛妖鬼,可是“太子显灵”这事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再加上他自己还是个从未来回归的魂灵,再没有人比他更敬畏那些未知的存在。   如今事情发生的轨迹越来越与前世不同了,这让燕衔玉心里的底气也越发不足,隐隐觉得前途渺茫了起来。不行,他必须尽快把唐枕收拢到身边来。   于是燕衔玉对沈从道:“你家眷那边一切可好?”   沈从忙道:“多谢公子关心,估摸这时候,我派去接表妹和姑母的人已经到了安州。”   燕衔玉笑道:“唐枕好歹是你妹夫,听说也是个人才,正好将他一道接来,你们是连襟,合当一同为锦州效力。”   沈从想起唐枕那个欺骗他表妹的纨绔,面上笑容便僵住了。   与此同时,与锦州相隔三洲之地的永州。   石啸是贼匪出身,早年也是个良民,只是不堪忍受朝廷盘剥,一气之下落草为寇,后来永州之地灾祸连年,连贼匪都活不下去了,他又不忍手下兄弟忍饥挨饿,于是一气之下反了,自号永州王。   不过,这只是对外糊弄人的说法,实际上石啸压根不是什么良民,他早年因一时急色害死了人,后来为躲避官府通缉,就顺势落草为寇,再后来永州连年灾祸,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哪来的钱财给马贼抢?于是石啸想出个官逼民反的口号,纠集那些不知他过往的流民冲锋陷阵,干干脆脆反了,自立为王。   他们打下了永州所有城池,抢光了永州当地所有豪绅士族的粮仓,很是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只是石啸带兵打仗上是一把好手,却完全不懂得治理生产,一个多月下来,即使粮仓里还没空,石啸也感觉到了坐吃山空的紧迫感。   这时便有手下提议,可以去临近几个富庶的州城劫掠。   石啸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天下有十三大州,却不晓得永州之外有哪些富庶州府,听见手下献策,他便道:“那你说,咱们接下来该去打哪个地方?”   这献策的人是他手底下识字最多的,姓徐,原先在永州府衙里当师爷,后来石啸攻城时他杀了刺史开城投降,就成了石啸身边军师。   徐军师道:“要论天下最富庶之地,除开京都,便只剩下安州府了。”   “安州?”石啸沉吟,“那里能有多富?还能比永州刺史的粮仓更富?”   徐军师便笑了,“只多不少,还是天下出名的美人乡,听说那里遍地是美人,连太子都到安州去寻访美人。”   石啸闻言,呼吸一下粗重了起来,他一拍大腿,喜道:“好,就去打安州!”   ****   孟月将至,气候一日比一日凉了起来。   唐守仁被押入牢狱时天气还热,此时与妻子相互搀扶着走那阴暗封闭的牢狱,却觉寒风一阵凉过一阵,冻得浑身上下都僵了。   太子被害一案已经查明与唐家无关,但太子被害死在唐太守之下的安州城里,还是死在唐家的旧宅当中,圣上一句唐守仁监察不利,革了他的官职,如今唐守仁也只是白身了。   被抓起来受了这么大罪,出来后还没了官职,唐守仁与唐夫人靠在一处心有戚戚,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唐枕劝道:“这不是挺好?无官一身轻,将来谁再不小心死在安州,也与阿爹你无关了。”   在牢里被折腾了近一个月,唐守仁再没力气追着儿子打,只恹恹道:“你说得倒轻巧,没了官职,今后你再闯祸,看还有谁给你善后?”   唐枕很轻松,“何须你们给我善后?你不是早就想辞官吗?这不正好?以后轮到我这当儿子的养活你们了。先说好,天天鲍鱼燕窝的我供不起,不过让你们衣食无忧,一年吃几次鱼翅燕窝还是够的。”   唐太守和唐夫人都是一惊,望着儿子不可思议。   头一回被二老用这种目光看着,唐枕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强势往两人中间一插,一手搀着一个,将他们往牢房外带。   刚刚走出大门,就看见裴逊迎面而来。   裴逊以前在唐守仁手下办事时,瞧着别提多耿直忠诚了,办事也牢靠,因而虽然此人其他毛病颇多,但唐守仁也一直挺看重他,只是没想到唐家一朝落魄,裴逊此人翻脸能比翻书还快,活脱脱小人一个!此时再见到他,唐守仁焉能有好脸色,当即将脸转向一边。   裴逊呵呵一笑,“太守大人,哦不,本官忘了你已经被撤职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以为唐家沉冤昭雪,圣上能看在你受这一番委屈的份上,给你个封赏,没想到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太守,如今滋味不好受吧!”   唐守仁不料这人到现在还不忘前来落井下石,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听见儿子开口了。   唐枕也呵呵一笑,“裴大人说的是,我爹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太守,好歹曾经里里外外用了裴大人这么多年,不像裴大人,辛苦一辈子,还是只能屈居郡丞这么个小官,被一任又一任太守使唤,裴大人,我真是为您叫屈啊!”   唐枕这么说,岂不是把裴逊形容成了一个曾经供唐太守随意使唤的下人?裴逊怒极,他对太守之位很有些野心,怎能容许唐镇这样说,瞪着唐枕正要骂,余光忽然瞥见孙刺史的车驾,连忙收了口侧身行礼。   孙刺史为人有些迂腐板正,他曾经身为唐守仁的顶头上司时,见唐守仁政绩不错,便想要推荐唐守仁担任下一任刺史,后来以为唐守仁联合五皇子谋害太子,便立刻捉拿他下了牢狱。如今真相大白,发现唐家是受了无妄之灾,孙刺史又不免起了几分同情,因此还特意下车与唐守仁寒暄两句。   只是牢狱的环境实在太差,唐守仁虽然因为身份,被安排的牢房不算最脏最臭的,但半个多月不能洗澡换衣,就算天气再凉,身上也不免有股味,此时唐守仁和妻子三人站在一起,那股味儿更别提多重了,尤其唐枕还使劲往他面前凑,孙刺史被熏得实在受不住,没说两句便放了他们离开。   等唐家众人一走,裴逊立刻凑到孙刺史面前,他旁敲侧击一番,见孙刺史并未提起那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大人,唐守仁被罢免,如今安州太守一职,是否……”   他还未说完,孙刺史便应了一声,“哦,担任太守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裴逊禁不住露出希冀来,就听孙刺史道:“正是赵氏家主赵广。”   裴逊面色一呆,忍不住尖声道:“怎么会是他!”   孙刺史闻言淡淡看他一眼,“不是他,莫非还能是你?”   裴逊忙道:“大人,这安州的庶务有一大半是由我料理,这些日子我所作所为您也看见了的,你还曾经夸赞我有治理一州的才能,若是您举荐另一位德才兼备的贤才担任太守,我决没有半分怨言,可是那赵广,他终日只知吟诗作赋赏花煮酒,他何德何能,他怎么治理好安州?”   孙刺史便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裴逊瞪了瞪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孙刺史声音还颇温和,“你在料理庶务上颇有些才干,正是一位称职的郡丞,赵广不善庶务有甚要紧?有你在他手下料理庶务就够了。”   裴逊面色僵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一片失望。   孙刺史见状不悦起来,“你这是什么脸色,莫非你还真敢奢望能当上太守?裴逊,你才干的确不错,可出身还是太低了,赵氏一族就不同了,他是大族出身,族谱上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家世显赫血脉尊贵,岂是你这种小士族可比的?”   裴逊僵硬着拱手,“下官明白了。”   孙刺史也不管他脸色多差,抚须道:“你明白就好,明日你就上赵家去吧!”   ***   唐家马车上,婉婉问唐枕,“夫君怎么知道裴大人一定当不了太守?”   唐枕半是嘲讽道:“谁让孙刺史嫌他出身低呢!”他说完,见婉婉离他远远的,有些受伤,“不是吧!我就几天没洗澡,有必要离我这么远吗?”   婉婉摇头,“夫君想错了,我不是嫌你臭。”   唐枕心想你果然觉得我身上臭,就听婉婉道:“夫君我问你件事?”   唐枕十分大方道:“问。”   婉婉瞅着他,“夫君,听说你曾经向朱娘子求亲,是真的吗?”   唐枕:……   他慢半拍反应过来,这是道送命题。 第46章 唐枕出千   哗啦, 浴桶终于灌满了,朱二放下木桶, 在热气氤氲的耳房里道:“东家,水满了,我先出去了。”   他转身正要走,却被喊住了。   “朱二你先别走。”   朱二回头,奇怪地看着脱得只剩下中衣的东家,他知道唐枕向来不要人伺候沐浴。   只见唐枕单手扶着后颈,盯着水面问他, “这两日,婉婉有没有说什么?”   朱二更奇怪了,“夫人住在内宅,怎么会寻我说话?”担心东家误会,他忙解释:“东家您知道我为人最本分, 自打搬到这里后连后宅的门都没看一眼!”   唐枕眼见朱二都要急了, 忙打断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问错了, 我是说, 你妹妹不是常与婉婉说话么?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朱二茫然, “说甚?”   唐枕暗示道:“比方……提到我,有没有?”   朱二仔细回想, “没有。”   唐枕:“确定?”   朱二:“当然。”   朱二终于被放了出去。   哗啦一声, 光溜溜的唐枕跳进了浴桶里, 他一边搓洗,一边拧着眉头作思考状。   从牢里出来已经三天了,唐太守被罢免了官职, 原先的宅邸自然充了公,好在孙刺史不贪他们的钱,除了那座大宅以外,其他的钱财大多还了回来,只是那么多家人仆从总得有地方安置,由于唐枕总能半夜往外跑,所以得知消息要比爹娘早些,本来想提醒沈唤他们买个宅子安身,没想到婉婉先考虑到了,却不是买的,而是在城东租了个小三进的宅子,跟太守府自然不能比,但是容纳下唐家人却是绰绰有余。   唯一担心由奢入俭难的唐夫人,也因在牢里待了近一个月简朴了许多,如今能在个干净地方吃吃茶点晒晒太阳,便也觉得满足了。   就是总有几个爱说风凉话的在门口转悠,瞅着唐家落魄了想上来欺压。唐枕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他爹之前当官也没得罪那么多人啊,仔细一查发现又是宋家在搞鬼,表面上一副清高名流的样子,背地里还总在记恨唐枕当初让他们家丢脸的事,唐枕没想到他家都倒霉那么多次了还这么能折腾,只好让宋家又倒霉一次,半夜里又去他们家仓库里光顾了一次。   这下宋家忙着抓贼,再也抽不出功夫找唐家麻烦,唐家总算清净了许多。   按理说诸事皆了,唐枕该没什么好烦恼的了,只有一件……   三天前,婉婉问他跟朱娘子是怎么回事?唐枕当时逃避了,没回答。   如今想起来,深觉丢脸。   想他以前多爽利一条汉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唐枕抹了把脸。   ****   “这怎么、又瘦了、呢?”翠梅帮自家小姐换上衣裳,见腰腹处比之前又宽了半寸,脸上不由露出忧心来。   婉婉摸了摸,倒觉得跟在闺中时差不多。“是之前胖了吧!”   翠梅叹口气,“一定是、因为担、心姑爷。”   婉婉其实不是太担心,只是因为那时候以为怀有身孕,唐枕天天给她喂好吃的才胖的。奈何她胃口被唐枕养刁了,这一个月来没有唐枕喂食,她胃口不是很好,瘦下来也是自然。   婉婉今日打算去方采芝家里,这些日子因为唐家下了狱中,方采芝虽不敢上门,但也托人给她送了不少东西,如今一家人齐齐整整从牢狱中出来,婉婉自然是要上门去道谢,还有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的赵四,婉婉决定等从方家回来后,提醒唐枕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谁知婉婉刚刚走到屋门前,还未来得及迈过门槛,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一身黑衣的唐枕披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周身散着热气和乳膏的香气,在屋门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站在那儿,就将屋门挡去了一大半,好在婉婉身形娇小,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也足够她从容经过了,她笼着袖子正要往那边走,下一刻唐枕步子一挪,挡住了去路。   婉婉抬头瞅他一眼,唐枕却眼观鼻鼻观心没看她,只握着毛巾不停擦头发,仿佛刚才只是无意之举。   婉婉心想唐枕今天有些古怪,但念着和方采芝约定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也不同他废话,脚步一抬就往右边走,谁知这回唐枕一抬手,胳膊把剩下的地方也给挡住了。   婉婉这回确定了,唐枕是故意拦着她。   唐枕越来越孩子气了,这到底,为什么?   婉婉没想明白。   唐枕终于低头看她,“婉婉,我有话与你说。”   婉婉有些着急,“夫君快说。”   唐枕心说我酝酿酝酿,但见婉婉一副有话快说说完快滚的样子,便有些不开心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啊?”   婉婉便道自己约了方采芝。   唐枕不信,他觉得婉婉一定是在介意他三天前没有回答那件事。   “婉婉你不能这样啊,这么丢脸的事儿总得给我时间缓冲缓冲吧!”   婉婉茫然看着他。   唐枕解释,“就是让我好好考虑怎么给你说啊!”   婉婉更茫然了,“你要说什么?”   唐枕见婉婉是真忘了,他不敢相信,“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在意那件事吗?”   婉婉绕过他出了门。   傍晚时分婉婉回来,见到在院子里修剪枝叶的朱娘子,这才明白唐枕上午那一出是为了什么。   果然,一进屋子,就见唐枕正襟危坐,也不管她问没问,一口气将朱娘子的事一一说了。   前半段与朱娘子所言大致相同,无非唐枕外出时见兄妹二人饿得几乎要晕在路上,好心让两人吃饱穿暖还给了一份活计。   后半段就不同了,朱娘子在婉婉面前,只提到唐枕为人厚道,从不短兄妹二人工钱吃喝,两人因此一直跟着唐枕做事。而唐枕说起的,却是二十岁那年,他被爹娘逼婚逼得差点抑郁。   “我爹娘那时候据说又找了一位大师批命,说若是我二十岁还不成婚,就得拖到二十五了,他们生怕我真拖到那么大,要死要活非要给我定下故交家的女儿,十四岁。”唐枕提起这个就一脸郁卒,而当他说完,发现婉婉还在憋笑后,心情就更郁闷了。   “我当时都想离家出走了,念及爹娘年纪大了才没有成功。”   婉婉试探道:“所以,你就与寡妇在街上拉拉扯扯?”   唐枕一惊,“你怎么知道?”   婉婉抬头看天,“婆婆跟我说的,她说好多人都看见了。”   唐枕下意识整了整衣裳,“什么拉拉扯扯,他们说得也太难听了。我只不过是看她摔了,扶她一把。”   婉婉心想人家是摔了又不是晕了,人家自己就能起来何须你去扶?难怪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她正出神,忽然被唐枕按住双肩,唐枕严肃看她,“婉婉你听我说话,别走神。”   婉婉只得点头,就听唐枕接着道:“我那时候被逼得紧了,一出门刚好遇到朱娘子,便……便对她说正好年纪合适,要不我们就成亲吧!”   婉婉啊了一声,忙道:“那后来呢?”   唐枕见她还是关心的,不禁扬眉一笑,“后来么……”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婉婉心里果然被提了起来,不觉高兴,“后来我自然是被拒了,兴许朱娘子真觉得不合适,兴许也是我当时名声太差又太儿戏,她觉得我只是玩玩吧!”   婉婉盯着他,“我觉得你当时不是玩玩,你是真想娶朱娘子对不对?”   唐枕没想到婉婉这么敏锐,担心她多想,赶忙道:“先说明,我不是对朱娘子动心了真不是!我就只是觉得娶个十四岁不如娶朱娘子而已,只是觉得她合适而已我真没有别的想法你不要多想!”   婉婉:……   见唐枕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噗呲一笑,主动去牵他的手,“好啦夫君,我没有多想,也没有误会,更没有怪你。我只是相信你是个好人,相信你那时提出来了就不是玩笑,而是会真的为朱娘子负责,我说得对吗?”   唐枕心情复杂,还真被婉婉说对了。   他很少去顾忌别人的看法,名声混差了也从不在意。二十岁那年是真的被逼得紧了,刚好身边有一个容貌不差、知根知底、年岁相当的朱娘子,于是就顺势提了出来。至于感情,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人品不差,迟早是能培养出来的。   而他和朱娘子没成,真正的原因也不只是朱娘子拒绝了,而是因为他对她没感情,仅此而已。   爹娘一听说他有意娶个寡妇,还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平民寡妇,吓得再也不敢逼他那么急;朱娘子自觉配不上他,更无法应付高门大户的规矩以及世俗偏见,所以拒绝他;而他,一是爹娘极力阻止,二是朱娘子拒绝,三是自己又没有和人相爱,实在没必要冒风险娶一个不乐意嫁的人。   以上三点当中,哪怕只有一点与事实相反,这个故事已经换了一个。   而现在,唐枕分外庆幸当年没成。   唐枕忽然一撩衣摆,在婉婉面前半跪下来,吓了婉婉一跳。   婉婉忙站起身拉他,“你怎么了?我又没有怪你……”她语无伦次,以为唐枕又要认错,可唐枕又没做错,且他现在还是清醒着,屋里也没有搓衣板啊!   五个大汉都拉不动唐枕,婉婉怎么拉得动?于是唐枕一动不动半跪着,在婉婉拧眉鼓脸时忽然从袖中滑出了一枚戒指。   于时下而言,这枚戒指戒圈太细,戒面又只有一小块珊瑚石,着实有些寒酸,但在唐枕的审美里,这样秀气的小戒指跟婉婉正匹配。“有一个地方的习俗,男子向女子求亲要送一枚戒指,女子要是戴上了,就代表答应了他的求婚。婉婉你愿意嫁给唐枕吗?”   唐枕一本正经抬头看她。   婉婉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唐枕是觉得当初他没有跟她求亲,想要补她一个。既然是补偿,那么……婉婉也不着急了,她后退一步,还悄悄踮脚尖,让自己在唐枕的视野里更高了一些。   像个夫子那样将手背在身后,婉婉摇头晃脑,“既然你如此有诚意,那婉婉要考校你一番?”   唐枕憋笑看她,“那婉婉想怎么考验唐枕?”   婉婉眼珠子一转,“唐枕以后愿意事事让着婉婉吗?”   唐枕仔细思考,“这个得看情况。”   婉婉:“那唐枕以后愿意什么都听婉婉的吗?”   唐枕:“那也得看情况。”   婉婉:“那婉婉梳妆的时候,唐枕愿意一直等着吗?”   唐枕沉吟,“这还是得看情况。”   婉婉无言片刻,“那婉婉为什么要答应你?这种时候,你就不能哄哄婉婉吗?”   唐枕坚定摇头,“平时可以,但求婚是很庄重的事情,不能随意许下可能无法完成的承诺。”   两人正说话,翠梅从门外进来看了一眼,见姑爷跪在小姐面前,小姐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顿时一呆,原来……自家小姐在姑爷面前那么有威严啊!翠梅觉得不可思议,好半晌后才游魂似的离开了。   而在她离开后不久,婉婉终于还是开开心心地接过了那枚戒指,并在唐枕的指导下戴在了无名指上。   当天夜里入睡时,婉婉问他,“你想要与我说朱娘子的事,可以直说,为何要故意为难我不让我走?”   唐枕很惊讶,“故意为难你?我哪里做过这种事?我不是在跟你玩吗?这是夫妻情趣啊!”   婉婉:……   次日,婉婉和唐枕去给唐夫人请安,被闲极无聊的唐夫人拉着打叶子牌,眼见三缺一,婉婉便将朱娘子也拉了过来。   四人凑做一桌,除了唐夫人有输有赢外,只有婉婉一直赢一直赢,唐枕和朱娘子一直输一直输。   婉婉赢了钱便开心,虽然只是些小铜子,但也认认真真数了一遍又一遍。   倒是朱娘子看出猫腻,唐枕有些在下九流的朋友,其中一人开了间赌坊,还请唐枕去挂了个名,不过却不是真名,而是一个类似“赌侠”的名头,只因唐枕手快,快到在那些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赌徒面前出千,人家也看不出来。他曾经赌穷了好几个赌坊,还曾经让一个靠赌坊起家的富商输到只剩条裤子。只因那富商手段龌龊,故意引人染上赌瘾,害得不知多少□□离子散。   这样的唐枕,怎么可能会输给婉婉?还从头输到尾?   朱娘子道:“东家用这些手段,眼下夫人是开心了,等哪天她明白过来,岂非要恼怒东家?”   唐枕摇头,“什么手段?太难听了,这叫夫妻情趣,说了你也不懂。”   朱娘子:…… 第47章 下雪了   入了冬月, 天气便一天比一天冷了。   婉婉晨起推开窗子时,就看见窗下结了一层霜, 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她一个激灵,口中呼一下冒出了一团烟雾,连眼睫都好似沾染了霜气,婉婉搓了下手。心里想着:唐枕前几日说是去看地,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回来。   翠梅这时匆匆进来告诉她,“小姐, 夫人要、走了!”   婉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翠梅口中的夫人是谁,她犹豫片刻后,披了件滚白边黑色斗篷离开了宅邸。   接沈氏离开的马车就停在南城门口。   冬月的清早街上清冷,只有三两路人披着寒气匆匆往前走。   婉婉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马车前的沈氏,相比起一个月前, 沈氏相貌清减了些, 却没有以前那种羸弱病气, 她穿着件藏青色衣裳,立在那儿如同一棵即将抽出新芽的春树。   婉婉原本想要劝说, 但在见到沈氏的模样后, 她那些话语终是一一咽了回去。   似乎察觉了她的到来, 也似乎只是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沈氏一转身, 就看见了远远站着的婉婉。她微微惊讶, 片刻后温和了眉目, “娘还以为婉婉不会来了。”   婉婉慢慢走近,“我只是来送你一程,我不会跟你走的。”   她警惕地看了眼周围, 发现马车附近除了崔嬷嬷和两个丫鬟外并没有其他人,有些惊讶地动了动眼睫。   沈氏听她这样说,语气有些黯然,“娘知道,你还在怪娘。”   婉婉摇头,“我并不怪你。”在沈氏惊讶的目光中,她继续说道:“唐枕和我说过,大多数父母会有掌控子女的天性,只是有的能克制,有的不想克制。你克制不住,我不会怪你,但我也不会再事事听你安排。”   沈氏深深看着她,“你倒是事事听他的。”   婉婉摇头。她也不是事事都听唐枕的,比方唐枕说十八岁才算成人她就很不赞同。她问沈氏,“你真的要离开安州前往锦州?这一路山高水远,锦州就一定安稳了吗?”   之前她想去锦州,那是因为抱着跟唐枕一起做逃犯的准备,既然这里的朝廷容不下他们,那就只能去锦州避避风头了,可是现在不同,锦州州牧自立为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哪一天就被朝廷派兵围了呢?   沈氏想摸摸她头发却被避开,她手指微顿,只碰了碰婉婉额前翘起的一根小小发丝,“乱世之中,何处又能安稳呢?至少你表哥在锦州颇有些依仗,留在安州,无权无势只是任人宰割罢了。”   婉婉道:“唐枕说已经看好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他说会在那里建起坞堡保家小安宁。娘,你和我一起去吧!”   沈氏摇头,“你信唐枕,我信沈从。我不再强求你跟着我前往锦州,你也不必劝我。”   婉婉神色暗淡下来。   “那爹呢?你今后真的不管他了吗?”婉婉只在车里看见堂弟。   提起顾中朗,沈氏神色便冷了下来,如同檐下冰霜,寒气能扎进人骨头缝里。“当年我娘家还有些势力时,他顾中朗千求万求将我迎进门,后来我娘家势微,他便翻脸不认人,以我无子为由夺了我掌家权,这男人天生薄情寡义,他不将女人当人看,我又何必将他看成是个人?”   “你那时还小,好多事不知道,我娘家是被人冤枉的,先帝查也不查,就将我父母兄嫂处斩,婉婉,你运气好,唐家运道也好,遭了大难竟还能这么快出来,一家人都得以周全。我不同,我忘不了那仇恨,我心里盼着这大雍朝早日倾塌,盼着那上面的人早日被德广王踩下马。”   这才是真正促使沈氏离开安州前往锦州的原因,有了别的选择,她再也不愿留在仇人的统治下。   这些话沈氏从未对婉婉说过,对着婉婉震惊的模样,她眉眼软和下来,在她耳边轻语,“婉婉,娘没有能力为父兄报仇,只能寄希望于德广王,寄希望于你表哥,可你不一样,你不算沈家的人。唐枕既然愿意将那些产业都转到你名下,说明待你也是真心实意的。”   沈氏对唐家、唐枕没有任何情谊,因而在唐家下狱后她毫不犹豫撺掇婉婉远走高飞,可是现在唐家既然已经安然无恙,婉婉又铁了心跟着唐枕,她自然不会再勉强,“好好跟唐枕过日子,万一,将来若是有个万一,就来锦州寻我。”   婉婉目送着马车在薄薄晨雾中远去,她回家途中转去顾家附近看了眼。   顾家还不知道沈氏已经离开,仍是一片宁静,只能隐隐听见容姨娘指桑骂槐的声音。   婉婉让马车转回唐家,途中经过春风楼,吴掌柜正好出门来,跟赶车的朱二打了个招呼,“朱小哥来接东家啊!”   朱二只是赶着马车路过而已,一听说东家在春风楼,立刻勒马停下,朝车里问了一声。   楼上包厢里,唐枕一碗酒干下去,引得面前一群纨绔子弟一番喝彩。   “唐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啊!”   在唐家陷入麻烦时,面前这几个朋友虽然不能都像赵四那样明面上站出来,但也暗地里帮了不少忙。唐枕清楚,要不是这帮朋友,彼时无所依仗的婉婉,根本不可能打点到牢狱中去。   唐枕平日里大大咧咧,但在这种时候却不是个吝惜口才的,给面前这帮朋友敬了一轮酒,又说了好一番感谢的话,他自以为人家冒着风险出手帮忙,自己只说几句感谢的话远远不够,毕竟雪中送炭难,这些朋友可是必须好好珍惜认真维系的。正想着该怎么答谢他们,就见其中几个人高马大的呜呜哭了起来,其中尤以赵四哭得最动情,泪洒衣襟不够,光是撸鼻涕的帕子就用了好几条。   “唐兄啊唐兄,你我相交莫逆,这本是应有之义,何须这些感激的话?”   “是啊唐兄,只要你将来发达了不忘拉拔我们一把就够了。”   “不错不错,宋家打压你家生意时我也帮忙了的,苟富贵勿相忘啊!”   谁都觉得唐家不可能再起来了,但是这些朋友却没有丝毫介意,仍是跟往常一样玩笑,说着说着还要相约一块去梨园听戏,包厢里一时闹哄哄热闹得紧。   对于这些善意,唐枕照单全收,不过他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说,“我总觉得安州要不安稳了。之前为了帮我娘子筹钱,你们出了不少钱帮忙,但我不能坑兄弟啊,我现在愿意双倍收回来。”说着他看向其中两人,“齐兄刘兄,两位家里应该要迁往都城了吧?”   齐刘二人点头称是,说最近家里也在处置产业。倒是赵四一脸不以为意,“唐兄多虑,那些叛贼乱党能看出安州府是块好地,朝廷能不知道?”他压低声音道:“悄悄知会各位一声,朝廷已经派兵前来安州府,听说有十万大军呢!那些反贼乱党敢来安州府,就叫他们有去无回!”   听赵四这样说,其他人纷纷激动起来,“赵兄消息可准?”   赵四扇着扇子肯定道:“千真万确!”   “太好了,有了十万大军坐镇,再没有比安州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听说唐兄买了块地要建坞堡,唐兄也别折腾了,有十万大军在,怕什么反贼乱党?”   “赵兄父亲要当上太守了,消息不会有错的,我要回家知会父母一声。”   “是该说,我可不想离开安州,那么多产业贱价处置了我也心疼啊!”   “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去了京都也不知是好是坏!”   “哎,早知有十万大军要来,我们还急什么,这回我爹娘该高兴了,总说我一日日无所事事,我这不就带了个好消息回去?”   众人说着说着纷纷起身告辞,想要回去通知家人。   唐枕与他们一一告辞,最后拉住赵四问他这事确定不?   赵四拍拍胸膛,“唐兄还不信我?我是亲耳听见孙刺史和我爹商量这事的,还说文书都下来了,上边要安州准备建几个供将士们居住大营,还要拨下钱粮呢!”   唐枕有些惊讶,“那这十万大军归谁管?孙刺史吗?”   赵四摇头,“当然不能,有两位将军和一位督军。”自打锦州那位州牧反了之后,朝廷尚在掌握中的几大州府便没有州牧了,而是将军权与政权分开,如今的孙刺史就没有军权。   赵四劝道:“唐兄,以前是很多世家和地方豪强建坞堡,可是后来不是验证过了,再强的坞堡也没有城池军队管用,我看你那块地在郊外,太危险了,不如还是留在城里住吧!你现在那座宅邸也太小了,还是租的,哪一天就被屋主收回去了,我家有座宅子也在城东,不如……”   “夫君。”婉婉提着裙摆走上二楼,斗篷上沾了些薄雪。   唐枕于是跟赵四告别,几步跳到婉婉面前,帮她吹掉肩上薄雪。   唐枕:“怎么才十一月就下雪了?”   婉婉也奇怪,“咱们这地儿十几年也不见下一次雪,今年真奇怪。”   唐枕温热的手指捏捏她冰凉的耳垂,“冷不冷啊你?”   婉婉靠在唐枕怀里,唐枕身上暖洋洋的,像个大暖炉一样,“夫君,朝廷派大军来镇守,我们还建坞堡吗?”唐枕那些朋友高谈阔论,婉婉还没上楼就听见声音了。   唐枕肯定道:“当然建,怎么不建?”   在唐枕心里,靠着大军保护,总归不如自己有人手有堡垒来得可靠,现在他爹可不是太守了,凡事都得考虑周全。   “今天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唐枕一算时间,“你今天葵水不疼了?”   婉婉摇头,而后把沈氏离开的事说了。   唐枕惊讶一瞬,赞了一句,“其实也挺好,你娘她有自己的主见,又有行动力,还能狠下心,她以后不会过得差。”要是连岳母这种女人都过不好,这世道该得让多绝望啊!   婉婉却不再提起这件事,她提议道:“建立坞堡需要很多人手,夫君,今年冬天太冷,也不知会不会冻死人,不如将那些流民招来建坞堡吧!给他们一分活干,他们就能活下去。”   这是以工代赈的思路,唐枕没料到婉婉能想到这一点,他有些自豪,“我们小花脸可真是又善良又聪明。”   婉婉便侧头看着他笑。她想,唐枕看见那些可怜人能有盼头活下去,一定会觉得开心吧!她就喜欢看唐枕开开心心的。   两人十指交扣,在稀稀落落的风雪中,渐渐走远了…… 第48章 写一个故事   大雍宁正三年, 安州府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天地霜白一片, 厚厚的白雪堆积在地面,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没过脚踝的坑洞。   所幸安州府是个富庶之地,这大雪又只下了一场便停了,倒没有给当地百姓造成多少不便。   “只是……城外那些流民就惨咯。”   大清早,一个戴着厚厚帽子的老人家赶着驴车往城外而去,在他前边,有一队披坚执锐的官兵匆匆往城外奔去。   老人家经验丰富, 一看他们匆匆去往的方向,就知道他们是干嘛的。   驴车上,小脸冻得通红的小孙子问他,“爷爷,流民为什么惨?”   老人家在扑面而来的寒风里眯了眯眼, “这些天冷啊!”   小孙子用力点头, “昨晚我跟阿爹阿娘一起睡, 好冷好冷,阿爹把门窗都关紧了, 阿娘把所有衣裳被子都抱出来裹上……我才睡着的。今天没有昨天那么冷了。”   老人家:“是啊, 昨晚冷啊, 城外那些流民,也不知道冻死了多少个。”说罢摇摇头, “怕是数不清咯, 得数数能活下来几个吧!”   小孙子天真地问, “为什么会冻死?”   老人家叹气,“咱家是砖瓦房,都要冻坏哩, 那些流民住在草屋里,吃也吃不好,衣裳都没几件,哎……”他一指前边匆匆跑远的官兵,“看见没,那些就是去城外收尸的。”   小孙子懵懂地看着,他并不懂得冻死的真正含义,只仰头看着爷爷的背影,“爷爷我们要去哪儿?”   老人家挥挥鞭子,驴子拉动车子跑得更快了些,小孙子听见他道:“去帮忙收尸哩,做点好事给老天看看,以后老天爷就会庇佑你咯。”   驴车一路跟着那些官兵出了城,来到上一任太守为那些流民设立的安置点,老头子眼睛不太灵光了,睁着看了老半天,发现那一连片的草屋里并没有尸体满地的惨状,到处都好好的,但并不是因为尸体都被搬走了,老头看得明白,那些草屋里连个陶罐都没剩下,显然是所有人都在这场大雪降临前就搬走了。   老头子奇怪了,那么多流民,都去哪里了呢?   ****   “唐兄你心眼也太好了,那流民少说也有五百个,养活那么多人可不容易。”   春风楼二楼包厢内,裹成个球的赵四正不停歇地往火锅里捞肉片,肉片被滚水烫得微微卷起不停冒着热气,再往香料上一沾,嗦进嘴里那叫一个畅快。   赵四连吃了十几片,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跟唐枕说话。   “你吃慢点,小心噎着你。”唐枕将温好的酒提起来倒给他一杯,说道:“什么心眼好不好?我那不是想找人去给我盖坞堡吗?人多一点,我坞堡才建得快嘛!”   赵四朝他竖起大拇指,“唐兄你也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昨晚会下大雪?”安州府地处偏南,一百年来也就有过几次下雪的记载,还都是几乎瞧不清楚的薄雪片,谁能料到能下这么大一场雪,可把他们这些没见识的纨绔子弟稀罕着了。   “昨儿个齐兄坐在窗口看了一晚上的雪,今儿个就得了风寒。”赵四嘲笑了一把,“我就不同了,我只在窗上开了个小口往外看,瞧瞧,我还裹了件狐裘呢!”   “是是是,你比齐兄聪明多了。”唐枕敷衍了他几句,对他道:“那五百个流民我都收下了,待会儿我会让人去衙门走程序,你帮个忙叫他们赶紧盖章。”   赵四咦了一声,“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唐枕:“我跟他们签了契书,以后这些人,年轻力壮的男人充作部曲,老弱妇孺做些养蚕织布的活儿,我那个坞堡里不是还有庄园?那么大个地方总不能叫我家里人去料理吧!”   赵四哇了一声,“你收这么多人,银钱吃得消吗?”   流民绝大多数都是良籍,但是这些人都变成流民了,也不在乎被卖进庄园为奴了。时下不少世家大族里的部曲都是奴隶,只有立了大功才能被赐予姓氏脱离奴身。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自卖进庄园里也是条活路,只是今后这一生过得如何,就全看主人家是什么性情了。   赵四以为唐枕是买了那些人,唐枕见状解释了一番,才道:“不是大不了再卖几间铺子。”   唐家虽然没了官职,但也还是士族,士族是能够拥有自己的封地和子民的,只不过土地大小和子民数量都有限制,这些人入了唐家,他们的赋税就由得唐家交纳,同样的,他们田地里的收成也要给唐家交税。时下许多世家大族为了避开人头税,会将这些子民用各种法子变作奴隶,奴隶就是私有物,不必交税了。   唐家所能拥有的子民数量有限,再多就会引来官府的注目,因此那五百流民中只有一半能入唐家,另一半在名义上只是唐家的雇工。   唐枕想,现在先这样吧!等哪天真乱起来,什么户籍都乱七八糟,谁还会管他那座坞堡里塞了多少人进去又练了多少私兵?   ****   唐枕外出,婉婉也没在家里闲着。今日没有前两日那么寒冷,她裹着大氅带着幂篱就出门了。   马车一路往城西而去,最终出了西城门,停在了位于西城城郊的那片工地上。她掀开车帘看了眼,朔朔寒风中,工地上却热火朝天,打地基的、搬木头的、推石头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男子们衣裳单薄,还因为干活出了一身热汗,妇人们有的帮忙搬卸货物,有的露天架起炉灶生火煮饭……   婉婉还看见一些不到人膝盖高的小娃娃跑来跑去地帮忙拾柴火,明明每个人干的都是辛苦的活计,但人人面上都没有愁苦之色,有的只是疲惫也掩不住的热切。   这就是……唐枕口中怀着盼头过日子的人?   婉婉看着看着,忽然明白唐枕为什么会喜欢了。因为只是看着这些人,竟然会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翠梅一声呼唤才将她叫醒。   在翠梅示意下,她远远看见工地上有个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指挥着工人将一旦灰扑扑、黏糊糊的东西从桶里挖出来铺在地上。   那东西奇怪极了,一路铺还要一路有人用一种一端扁平的铁具将之刮磨圆滑,在冬月寒风里,那些铺在地上的东西很快就干透变硬了,婉婉发现,最前面的地方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条平整的路,还有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在验证那东西能承受多大重量。   那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是沈唤,他本来只是个书房里舞文弄墨的文生,自打跟了唐枕之后,觉着自己倒越来越像个武夫了。天气这么冷,他却干活干得出了一身汗,正要拿袖子摸一把脸上汗水,低头一看袖子上沾满了泥尘,沈唤叹了口气,得,回去又得从上到下洗一遍。   “沈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东家的马车?”   沈唤侧头看一眼,就见挂着唐字的马车车窗内有个女子正朝这边看。沈唤眼睛一亮,忙过去打招呼,“嫂子。”   婉婉立刻问出了心里的疑问,“那是什么?”   见她手上所指,沈唤立刻道:“那是水泥。”   水泥,一种加了水搅拌后混入沙石铺在地面上,就能把地面变得又硬又平整的东西,又省力又实用,比那些世家找人从远处运来石子磨平铺地可方便多了。   唐枕怎么能想出这样好的东西呢?   翠梅问她在想什么,婉婉便叹气,“唐枕究竟还有多少奇妙之处是我没有发现的?”   翠梅觉得这话很熟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啊,这不是那话本里的吗?叫什么霸道王爷的。   想起婉婉在房里是怎么霸道地制住唐枕的,翠梅莫名觉得自家小姐和那话本里的霸道王爷融为一体了。   马车停住,终于到了家门口,翠梅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暗道自己真是魔怔了,怎么竟想这些奇怪的东西呢?   婉婉下了马车回到家,立刻让人寻来朱娘子,问她那四个人怎么样?   朱娘子道:“已安排她们去织房里做事了,只是我瞧着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少夫人,那四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婉婉摇头,转头回了房里。   那四个人,是当初唐家下狱时,被歹人趁机欺负了的侍女,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婉婉记得以前读过一本书,忘记是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那书上记载了不少歹人会在女子外出时用尽手段诱奸她们,这种人通常不会负责,女子受了辱只能自认哑巴亏,因此后来便有人专门著书,教导女子不得外出,就是为了防止被歹人诱骗。   这也确实避免了不少女子受罪,但以前婉婉读那本本书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要她说,她也说不出来。   后来说与唐枕听,唐枕便道,这书是诡辩。   婉婉问什么是诡辩。   唐枕就说,诡辩就是偷换概念,将一个果转嫁到别的因上。   于是婉婉明白了,女子被诱骗被欺压,分明是歹人的错,可是著书之人,却将错误归结到了女子身上,他不去斥责歹人的错,不去著书教导世人约束男子,反倒责怪女子不该外出抛头露面,仿佛是因为女子抛头露面才引得男子犯错。   那四个侍女也是这样,明明不是她们的错,明明那些歹人也受了惩罚,她们却还在折磨自己。   ——你的脑子有时候会骗你,只有心里的感受才是真的。   唐枕的话在耳边闪过,婉婉点头,“不错,那四个姑娘就是被自己的脑子给骗了,我要告诉她们,她们没有错。”   婉婉思来想去,忽然提起笔,决定给这四个姑娘写一个故事。 第49章 唐枕的情敌   婉婉闭门造车写话本故事的日子里, 唐夫人经常命人送来东西探望,都是些滋补的汤品, 婉婉一开始来一碗喝一碗,后来受不住了,将补汤都推给了唐枕,唐枕喝了没几天就上火了,挂着两串鼻血跑到唐夫人面前,才终于免去一天三顿的补汤。   这日婉婉正在暖炉旁构思,就看见唐枕跟火烧眉毛似的跳了进来, “婉婉,快帮我挡挡!”   婉婉一惊,毛笔一歪废了一张宣纸,“挡什么?”   唐枕:“裴五娘啊!她又来找我了!”   婉婉秀眉一紧,十分不解, “她怎么又来了!”   自从一家人出狱, 裴五娘已经上门五回了, 表面上是来探望唐夫人,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婉婉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连唐枕都直言拒绝过两次了, 奈何裴五娘就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 任是怎么说也说不通。   “婉婉,如今该怎么办呐, 我太可怜了, 每天都要担心有人对我图谋不轨。”唐枕灌了一杯凉茶, 剩下几滴权当眼泪洒在了脸上,“婉婉,你可是我媳妇, 如今有色女对你夫君的身体垂涎欲滴,你可得保护你夫君啊!”   婉婉当即起身,正义凛然道:“夫君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被裴五娘缠上的!”   唐枕感动地牵起婉婉的手,“那么婉婉,我的下半辈子就全靠你了!”   唐枕说罢侧头看了眼院门,而后立即翻窗出去了。   就在唐枕离开的同时,院门被敲响,是朱娘子的声音,“少夫人,裴小姐来探望您了。”   婉婉神情凝重地从桌案后绕出来,扬声道:“推门进来。”   下一刻,黑漆院门打开,一身橙红衣裳的裴五娘大步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就举目四顾,没有见到唐枕身影还有些失望,“唐大哥自打成婚后,真是越发胆小了,如今连见我都不敢了。”   婉婉见她居然还敢失望,抿着唇有些不高兴,此时也不再与她客套了,直言道:“裴姑娘,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失礼么?”   朱娘子和翠梅识趣地退下,将这院子留给二人。   裴五娘走近几步,盯着婉婉道:“磨镜之好是骗我的对不对?”   婉婉一愣,茫然看着她。   裴五娘道:“不必装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让方采芝那样跟我说,其实就是为了吓退我对不对?真是好深的心思。”   婉婉心想你看出来什么了,方采芝又跟你说什么了。   裴五娘绕着她走了一圈,面上神情竟还有些钦佩,“不过为了独占唐大哥,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我敬你这份聪慧。”   婉婉:“我想出什么法子了?”   婉婉脸蛋偏圆,脸颊又粉扑扑的,此时茫然睁大眼的样子娇憨无比,裴五娘盯着她看一会儿,不得不承认顾婉婉虽然没有绝艳容貌,却生了张格外讨喜的脸。见她不承认,裴五娘也不意外,“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无妨,反正你人设就是这样。”   “人设”这个词是裴五娘从唐枕那里学来的。婉婉也听懂了,她见裴五娘一开始气势汹汹,还以为今日她与裴五娘之间要有一场恶战,此时见裴五娘没有分毫恶意反而神情舒展大方,婉婉心里的不悦也散了几分,她抬手一指屋内,“裴姑娘是客人,还请进来喝杯茶吧!”   裴五娘也不推拒,径自跟着婉婉走了进去。   她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跟原来的太守府相比当然是简陋,可是一想到住在这里的人,这间屋子在裴五娘的眼里也分外可贵起来。“喝茶就不必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讨厌我,也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婉婉正在沏茶,一听到这句话,她放下杯盏看她,“裴五娘,你这话我不能赞同。我的确有些讨厌你,可我并不觉得你是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裴五娘没料到顾婉婉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掩饰情绪,震惊地看着她。   见裴五娘露出这副神情,反倒是婉婉蹙起了眉头,“裴姑娘何以这般看我?我并没有说假话。虽然你总是要来和我抢唐枕,但唐枕是个好人,你会喜欢他再寻常不过。虽然我很讨厌你总是来寻唐枕,可你除了举止有些讨厌外,并没有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伤人的恶语,你想要追随心仪之人是你的自由,你不是那种不顾廉耻的姑娘。”   裴五娘怔怔看着她,好像是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婉婉这个人,好半晌后才犹犹豫豫道:“你、你真这样想?你为何会这样想?”   婉婉反问,“为何不能这样想?男子既然可以三妻四妾,那么女子追求有妇之夫自然也不应该被斥做不知廉耻,如果这样是不知廉耻,那么妻妾成群的男人都应该被浸猪笼。”在裴五娘惊愕的目光当中,婉婉继续道:“当然,虽然不是不知廉耻,但也不是对的,你追着唐枕跑,我每回看了都很不高兴。”   听了这番话,裴五娘面上那种若有似无的倨傲终于消失,她小声道:“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见解,我知道我很讨人厌,我知道我惹你不高兴,对不起。”   婉婉本就是个心软的,看出裴五娘是真心认错,她面色柔和下来。就听裴五娘道:“我三番五次上门叨扰,连唐伯母都暗示我不必再来,我也知道对于姑娘家来说,我这番作为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若是传到外头去,但凡是个体面人家都不会想要娶我。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再也遇不到另一个唐枕,若是不努力,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在婉婉惊愕的目光下,裴五娘继续道:“这些天,身边人一直在劝我,她们说唐枕以前是太守之子,我给他做妾尚能算有利可图,可现在唐枕已经没有那样的身份,我再上门来,就是不要脸面自甘下贱。可她们不知道,正是因为唐家这次遭祸,才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裴五娘定定看着婉婉,“唐枕将经营多年的产业全都转到你名下,说明我没有看错人,他的确是一位可以托付终生的君子,对待你也的确真心实意。而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与唐枕和离带着银钱另寻出路时,你却为了唐家不辞辛苦上下打点,你也是个好人。我多次打扰你们,就算你们将我追着唐枕的事宣扬出去也没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唐家上下这么多人,人人守口如瓶,外人只知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么多年一直记得幼时唐家对我的恩情,连唐家落魄了也一如既往,我的名声反而比从前更好了。”   裴五娘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唐家才是真正的名门世家,伯父伯母、唐枕、玉杏姐姐,还有你……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生在唐家呢?”   每一次,每一次她来到唐家,心里涌动的除了对唐枕的情意,更多的却是羡慕,羡慕能生在唐枕的人,羡慕能加入唐家的顾婉婉。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是唐家人该有多好,如果伯父伯母是我的父母该有多好,如果我与玉杏是亲姐妹该有多好。我喜欢唐枕,喜欢唐家,裴家之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充满算计的人间阴域。”只有在唐家,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家人。唐玉杏的遭遇,若是换到她身上,裴家不但不会为她做主,反而会帮着宋家糟蹋她,因为对于裴家而言,哪里有什么亲情牵绊,女儿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裴五娘提起唐家时,神色中的那份羡慕与向往是装不出来的,婉婉看明白了,于是她主动抬手,握住了裴五娘。   “我能理解你,因为我娘家,也并不是一个能叫人开心的地方。”刚刚嫁到唐家时,她以为这里是龙潭虎穴,可是能养出唐枕这样的人,能叫唐枕真心敬重的父母,又怎么会是自己想象中那种人呢?   裴五娘听婉婉这么说,以为婉婉终于愿意接受她,面上欣喜的笑容刚刚扬起,就听婉婉接着道:“可是唐枕不会纳妾,我也不会接受你横在我们之间。裴姑娘,其实你并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喜欢唐枕。”   裴五娘愣住,就听婉婉接着道:“倘若你真的对唐枕死心塌地,到了甘愿倒贴做妾的地步,那么当唐枕拒绝你的时候,为什么你分毫没有失落难过,反倒越挫越勇呢?”   婉婉以前看不明白,可是听了裴五娘那番话,再结合裴五娘对唐枕的反应,她算是彻底看懂了,唐枕之于裴五娘,与其说是心上人,倒不如说是一块能让裴五娘加入唐家的踏板。婉婉唇边露出一个酒窝,“裴姑娘,你也许中意唐枕,但这情谊并没有你所说的那样深。你只是羡慕我们,只是渴望拥有真正的亲人而已。”   被婉婉道出了真正的心思,裴五娘不觉脸热,她怔怔看着婉婉,忽然抬手摸了摸婉婉的脸,喃喃道:“好奇怪,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好温暖。”   婉婉告诉她,“以前我伤心难过时,唐枕也是这样开解我的。我那时也觉得他好温暖,能靠在他怀里半天不舍得离开。”婉婉说的是实话,语气里却不觉有点小小的炫耀。   裴五娘:“那我能靠一靠你吗?”   婉婉眨眨眼,此时的裴五娘没有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样子,神情间竟有几分脆弱。婉婉犹豫一下,点头答应了。   于是等唐枕回来时,就看见裴五娘红着脸靠在婉婉怀里,两个人亲热得仿佛同胞姐妹。   唐枕:???   裴五娘走时还带走了婉婉写好的话本,两人高高兴兴约好每日通信。   唐枕:???   夜里婉婉在梳妆台前卸妆,唐枕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跟裴五娘怎么回事?”他不是让婉婉帮忙击退裴五娘吗?怎么看样子婉婉反而好像被裴五娘给攻略了?   婉婉浑不在意,“我跟裴五娘交了个朋友。”   唐枕:???   不是吧!小花脸这么大方的吗?这可是你情敌啊!就算你不吃醋,也意思意思表现一下对裴五娘的讨厌好吗?   唐枕试图提醒她裴五娘的情敌身份,“可是裴五娘想跟你抢夫君啊!”唐枕指了指自己,“你就不怕裴五娘是为了接近我所以假意跟你做朋友的吗?”清醒一点啊小花脸!   婉婉觉得唐枕是想太多了,她摇摇头,“夫君,她没有你想得那样坏。你不要这样揣测她,而且……”婉婉看着他认真道:“她不是要跟我抢你啊,她其实只是想要加入这个家而已,她也很可怜的。”   唐枕:……   什么叫做只是想要加入这个家?这样还不够过分吗?而且裴五娘哪里可怜了?他唐枕武功盖世,却被一个小姑娘追到跳窗逃跑,难道他就不可怜吗?   然而现在的婉婉很有主见,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他说什么都乖乖听话的婉婉了。   唐枕开始仔细观察婉婉和裴五娘,发现这两人关系进展飞快,不过几天就从原本见面分外眼红的情敌变作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而且裴五娘还动不动就往婉婉身上靠,他数次从裴五娘身边经过,裴五娘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追着他跑了。   唐枕觉得这一切都透着诡异,却始终摸不到那条线。   直到某一日,裴五娘留宿唐家,说自己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提出让婉婉陪伴时,唐枕心里那根线一瞬被闪电照亮。   他终于明白了!他们都被裴五娘骗了!   裴五娘压根不是婉婉的情敌,她是他唐枕的情敌!   她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婉婉! 第50章 警察同志我错了   近来安州城中流行起一种新的话本子, 话本中主角不是书生小姐,更不是神仙志怪, 而是一名青楼花魁!书馆上货时,进来的书生瞧见封皮上的“花魁”二字,无不瞪直了眼,停住了腿,然后排出钱捧了这书回去。但几乎所有男子在买回去的第二天,都会气势汹汹地跑回来骂老板挂羊头卖狗肉。   掌柜的很是纳闷,卖书这么多年, 哪个不是买了书回去就安静看着,再有争议的书,也就是文人圈子里争论一番,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跑来骂他这个卖书的,他疑惑问, “怎么?书里写的不是花魁?”   那些书生憋红了脸, “倒的确是花魁, 但不是我们想看的那个花魁。”   掌柜的面无表情竖起一张牌子——既已卖出,概不退货。   那些书生便指着他道:“这书写得离经叛道, 全是荒唐言论, 我看该禁了这书, 还要把这写书人挂出来,叫大家看看是个什么人?”   掌柜的连连点头答应, 并十分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 等那些人一走, 他照旧给空了的货架上了新的“花魁”,反正光是这名字就能骗一群人进来买下,他才不管书里写的啥, 只要能卖出去,只要好卖,他能将它夸成流芳百世的千古名著!   只是买书的人越来越多,发现“上当”的自然也越来越多,他们不能阻止掌柜卖书,却能在外将这书批得一文不值,生意眼见的就冷清了下来。   掌柜翻开《花魁》仔细看了看,“这写得也不错啊,真不晓得那些人有甚可挑剔的。”在他看来,这位名号“宛女”的先生写出的书推陈出新、字字珠玉,比时下许多抄来抄去、总是美女艳鬼为书生送钱暖床的陈腔滥调新颖多了。   掌柜的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买了,正想要将剩下十几本便宜处置了,不想隔了没几日,忽然有一群戴着幂篱的姑娘围住了他那货架,找出角落里的《花魁》翻阅起来。   “这可是裴小姐推荐的,听说写得可有意思了。”   “昨日赏梅游园时,我在她身边看了几页,的确是写得新颖。”   “这个写书人一定很有意思,若有机会,应当结识一番。”   “快给我看看,昨天我才翻了十页就被裴五娘取走了,急得我抓心挠肺,恨不得看看下边写得是什么?”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货架上二十本《花魁》就被那群姑娘抢空了,掌柜还听见她们说要将之送给亲眷。   店伙计问道:“掌柜,货架上摆什么书?”   掌柜的一拍手,“全摆上《花魁》。”   店伙计:“可已经没有这书了。”   掌柜:“再去订!把书全摆上!”说着他踱了几步,匆匆对伙计道:“快!去找个写字好看的,叫他提句诗挂到门口。”   店伙计不明所以,“什么诗?”   掌柜的满目精光,“就说高门贵女都在看这书,说这是天底下女子必须要看的书,不看就后悔一辈子,就让他按这个意思写!”   店伙计一脸为难,“这……不是在骗人吗?哪里有这样的书?”   掌柜两眼一瞪,“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叫你做就去做!”   店伙计被他这一唬,麻溜滚远了。   翌日,红底黑字的告示贴在了门口,店伙计满面愁容,觉得自家老板要亏了,那新进的一大批《花魁》要堆烂了,谁料没过几天,这书就在姑娘家间火了,买不着的争相传阅,还有不少遣了丫鬟小厮来买的,连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也有看这书的,可真叫店伙计开了眼界。   眼见这书卖得火,店掌柜乐得见眉不见眼,其他写书人可就眼红了,觉得这位笔名“宛女”的人抓住了新的财路,谁能想到女人的钱这么好赚呢?这书男人骂得越狠,女人看着就越爱,明面上不能提起就在背地里偷偷看。   也有不少人批评这书荒唐,女人看了心要野,会搅得家宅不宁云云,但也有不少想着赚女人钱的写书人发文驳斥,然后背地里换个新笔名偷着写。   “……可他们写得都不好看!”   唐家婉婉的院子里,方采芝和婉婉在庭院里相对而坐,两人间的石桌上正摊开放着两本书。   方采芝左手按在《花魁》上,兴奋得面色发红,“婉婉你不知道这书有多好看!”方采芝一开始看见书名的时候也很不以为然,时下流行的话本都是差不多一个模子出来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侠士艳鬼的爱情,她一开始以为《花魁》也是如此,只是听安州城里好多姑娘都在看,才跟风翻一翻打发时间而已,没想到这一看就是欲罢不能,现在每天心痒难耐地想看接下来的故事。   “别的话本都是些佳人美女爱上男子,为那所爱之人送钱送银助他飞黄腾达,可这书不同,它写得竟然是一个花魁,还是个阅尽千帆,将男人玩弄在手心的花魁。她说那句,男人是肉.体凡躯,女人也是,为何男人四处留情便是风流潇洒,女人四处留情就是□□下贱?这句话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方采芝说着又指向右边那本名为《花魁偷心计》的,“名字差不多,还以为一样好看呢,谁知道翻开一看全部是那么一回事。”   方采芝道:“这一本不就跟从前那些话本子一样,不就是将男人女人颠倒一番?一看就还是从前那些,真正的女人才不会这么想呢!”说着便珍惜地捧起了《花魁》,“还是宛女先生懂得我们女儿家的心思。”   婉婉面色微微发红,“这书哪有你说得那样好,比起圣贤之书可差远了。”   方采芝一副心爱之物被否定了的神情,铿锵有力道:“谁说不能比,在我心中,这书解开了我心中许多疑问,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中它就是最好的。宛女先生一定是一位妙人。”   《花魁》正是婉婉新写的话本。她写书时从唐枕身上得到许多灵感,书中主角也一变再变,从一开始中规中矩的官家小姐大胆地换成了一名风流美艳的花魁娘子。   她是头一回写书,每日都会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她的目的从未变过,既然男人可以著书诡辩,将千百年来女子遭受迫害的原因归结到女子身上,那么她为何不能效法前人,以此来劝慰那些遭受不公的女子呢?就像唐枕说得那样,给她们洗一洗脑子!   唐枕说过,既然是写书,既然是编故事,那为什么不大胆一些,为什么不想编什么就编什么呢?   婉婉受此启发,下笔一挥而就,酣畅淋漓,仿佛她不是写书人,而是真的有那么段故事,她只是无意中见证,而后将之记载下来。于是在她的笔下,女子的身体不再需要贞洁,可以像男人一样,毫无负担地享受欢愉;女子也可以外出经商继承家业,甚至可以参与选拔成为一方父母官……在她笔下,无意失贞的女子只会受人怜爱不会遭人唾弃,捏花惹草的男子才会使人鄙夷被人说三道四……   写这个故事时,婉婉幻想着未来真有这么一天,感动得一度落泪。她写完这个故事后,原本并不期望它能有多受欢迎,上市后被许多男子叱骂也不以为意,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本书会这么受女子欢迎,自从裴五娘看到了这个故事后,仿佛起了一个全新的篇章,婉婉看到越来越多的女子在偷偷议论这本书,这才知道,原来和她一样的人有好多好多,只是以往都被束缚着、压抑着不敢说出口,直到这本书现世,才敢借着书中人物抒发胸臆。   见方采芝这么推崇宛女,婉婉正要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人,就见方采芝一脸憧憬道:“也不知这位宛女先生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如果他是男子,那一定是一位正直端方的真君子,我从未见识过这样人物,假如有幸与之相见,只要他未婚我未嫁,那么哪怕他家徒四壁,我也要跟他!”   并不是名号里带个“女”字就是女人了,时下有不少写书人给自己起了个香艳的笔名,为的就是手里书能好卖一些。   婉婉期待看着她:“……那如果她是女子呢?”   方采芝:“如果她是女子,那么也一定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妙人,那我……那我就要跟她好。”   婉婉微笑,“是要与她做知己好友吗?”   方采芝脸一红,“不是你我的这种好,是那种相好。”   婉婉茫然看着她。   方采芝小声道:“你能理解的,就是那个……磨镜之好。”   婉婉:……   方采芝更小声了,“虽说我喜欢的是男子,但如果真有宛女先生这样妙人,哪怕与她相好也是值得的,婉婉,你一定能理解我对不对?”   婉婉:……   不,我不能理解。   她心里这样想,同时决定,一定要牢牢捂住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决不能让方采芝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宛女!   正在这时,裴五娘也来了。   方采芝也知道裴五娘近来与婉婉有些要好。她审视地看了婉婉一眼,为免尴尬,先一步离开了。   与方采芝不同,裴五娘是带着《花魁》来催更的,听婉婉交代她莫要将宛女的身份透露出去,裴五娘信誓旦旦点头,“婉婉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   但在婉婉交代连方采芝也不能说时,裴五娘便有些奇怪起来,方采芝不是婉婉的好友吗?但心念一转,她就明白了。   方采芝一定是个大嘴巴!裴五娘这样想,如果告诉了方采芝,她没准会说给别人听,所以还是瞒着她比较妥当。   不过裴五娘今日来除了催更,还有另一件事要说。   于是她找了借口留宿唐家,并以怕黑为由请婉婉跟她一块睡。   当天夜里,屋子里烛火都熄了,门窗闭紧,守夜的丫鬟也被裴五娘找借口支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婉婉。   裴五娘牵着婉婉的手,小声道:“婉婉,我们先到床上去。”   两人说话时,并不知晓,侧对着拔步床的衣橱里蹲了个人,寂寂夜色里,他无声将柜门开了一条缝,紧皱的眉头下,一对墨染似的眸子牢牢盯着床边的那两人,目光落在婉婉身上时,他眼里满是怜爱的暖色,视线移到裴五娘身上时,他眼睛里顿时腾起了即将绿帽罩顶的怒火。   婉婉,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放心,等裴五娘露出了真面目,我一定从天而降,将你牢牢护在羽翼下!   眼看裴五娘嘴唇凑到婉婉面颊边,唐枕一下抓紧了柜门。 第51章 他们往哪里躲呢?   “婉婉, 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   自打两人说开以后, 婉婉还是头一回见裴五娘露出这样的神色,裴五娘年纪虽小,可她是个很有主见很有想法的姑娘,婉婉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听裴五娘说要留宿,婉婉立刻就答应了。   此时屋子里烛火熄灭,只留下一盏如豆小灯, 婉婉感觉到裴五娘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裴五娘警觉地环视一圈,确定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后,她的神情稍稍松懈,凑到婉婉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婉婉听完,震惊地睁大眼, “你说什么?”   裴五娘立刻捂住她的嘴, “小声些, 不要叫别人听见!”   正在这时,衣橱哐一下被人撞开, 一个身影像阵风一样从屋子里刮过, 裴五娘只觉被什么东西撞得转了一圈, 眼前一花,等她回过神来时, 婉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而是被一个看不清面庞的高大身影紧紧箍在了怀里。   裴五娘惊得心脏狂跳, “你快放开婉婉!”   那人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就凭你这小姑娘, 也敢跟我争婉婉?”   昏暗的屋子里忽然冒出个男子,任谁也会惊慌失措,更何况其中一个还被“挟持”,裴五娘也慌了神,一时竟完全没听出来那是唐枕的声音。   她不敢惊叫,生怕引来下人,要是叫人知道她俩的屋子里多出个陌生男子,婉婉还被那男子抱在怀里上下其手,那婉婉还活不活了?   裴五娘嘴唇颤抖起来,声音压得虽然低,却极力做出威严的姿态,“你知不知这里是哪里?知不知我是谁?”   唐枕:“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他心想这小姑娘胆子真大,在别人家里还这么嚣张。   裴五娘惊了,他竟然知道她们是谁?是啊,这里是唐家,这贼人都摸进屋子里来了,怎么会不知这是哪里?他是谁,难道是唐家的仇家,见唐家如今没有以前风光了,所以上门来算账?还是说婉婉外出时忘了戴幂篱,被这贼人惦记上来,趁夜里前来偷香窃玉?   他敢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样有恃无恐,难道外头还有同党?难道身上还带了利器?   这可怎么办?她和婉婉两个弱女子,如何斗得过这贼人?   裴五娘连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一时竟想要转身逃走。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幼时唐枕为了救她失了名声,想起伯父伯母待她温言细语,想起婉婉不计前嫌与她推心置腹。   这样好的一个家,如果婉婉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就要散了?   裴五娘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她已然做出了决定。   “我爹是裴郡丞,只要你放开婉婉,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应允你。”   唐枕闻言皱起了眉头。这小姑娘胆子比他所想的可要大太多了,而且她将婉婉当做了什么,一件只要付出代价就能索取到的物品吗?   幸好他今晚潜伏了进来,要是让裴五娘得手,那还了得?   “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郡丞之女又如何?你以为婉婉是你开价高就能买到的吗?”   裴五娘咬紧了牙,心道这贼子这样装腔作势,不是不为所动,而是嫌拿到的太少,于是她道:“我家有二十名美艳舞姬,只要你放了婉婉,我可以将那些舞姬都送给你,随你怎么使唤。”   唐枕怒了,一是因为裴五娘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二是因为她不将人当做人看。   “裴姑娘,唐家不欢迎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也不允许你再和婉婉见面。”   裴五娘也怒了,“你这贼子太不识抬举,要不是担心坏了婉婉清誉,我早唤来侍卫将你大卸八块!你以为我真怕了你吗?”   唐枕:“你叫啊!最好把我爹娘也叫来,到时候对簿公堂,看看究竟是谁占理!”   “你……”裴五娘脱口而出一个“你”字,忽然怔住了,什么爹娘,什么对簿公堂?这贼子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她这才发觉这夜里闯入房中的男子声音有些熟悉,“你……你究竟是谁?”   唐枕也惊了,闹半天裴五娘压根不知道他是谁,那她搁那儿讨价还价是在干什么?   裴五娘退到床边举起灯盏凑近,这才终于确定,“唐大哥!怎么是你?”   唐枕非常无语,“除了我还能有谁?”   两人对视一会儿,不约而同低头看向婉婉,异口同声,“你怎么不说?”   被唐枕抱在怀里的婉婉左看看右看看,“一开始,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后来,我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发现。”   屋子里再度亮了起来,婉婉找出好几根蜡烛点亮,裴五娘和唐枕面对面坐着,彼此除了尴尬外还有审视。   唐枕:“口口声声说倾慕我,却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我家虽然不如以前,但也不是什么宵小都能进来的。”   裴五娘:“屋子里太黑,我哪里能看清?唐大哥又为什么躲在衣橱里?”   唐枕:“还不是你对婉婉居心不良。”   裴五娘觉得自己遭到了误解,气愤道:“我哪里对她居心不良?如果我真有心使坏,刚刚误以为你是贼子时哪还会留下来周旋?先逃出去不是更好吗?”毕竟她所在的位置离房门并不远。   唐枕:“如果不是居心不良,你自己家不去睡,为何偏要留宿我家?如果不是居心不良,你为何要遣退侍从,还要捂住婉婉不让她出声?”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婉婉忙按住唐枕:“夫君,漫漫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漫漫是裴五娘的小名,婉婉能这样唤她,说明她和裴五娘如今的关系非常不错。   唐枕深深地看了婉婉一眼,才道:“什么原因?”   婉婉看了裴五娘一眼,见她点头,才小声说了出来。   唐枕一惊,“你们说什么?裴郡丞想要将供给大军的铁器偷运给反军?哪一家?锦州德广王还是兴州?”   裴五娘神色凝重,“是永州王石啸。”   唐枕不可理喻,“他疯了么?”   裴五娘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件事也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因为幼年的遭遇,裴五娘至今也不能信任自己的父母,所以她总会在暗地里关注父亲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做出不利于她的事。   前日她原本只是偷偷进书房找东西,不想父亲突然推门进来,裴五娘驾轻就熟地躲进书架后的箱笼里。结果就听见父亲与人密谋,想要将朝廷运来的一批武器送给永州王。   这件事裴五娘实在不知道可以找谁商量,思来想去,只能来寻婉婉。“唐大哥不是与那位赵太守家的公子交好?若是能通过唐大哥将此事透露给太守,就能阻止我爹。”   唐枕沉吟片刻后摇头,“没有证据,就算赵太守相信,我们也不能拿裴郡丞怎么办?你后来有没有在书房里找到他和永州王联系的密信?”   裴五娘摇头,“我当时看见了,我爹看完信之后就烧掉了,由他盖下印章的通关文书也很快被人送了出去。”   唐枕也料想是这样,裴郡丞经历过唐家被陷害的事,他自己做起这种买卖自然更谨慎小心,脑子糊涂了才会留下证据。   婉婉便道:“赵四公子也没办法吗?”   唐枕摇头,“赵四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他是最不受赵太守待见的一个。无凭无据就让他去赵太守面前举报裴郡丞,不被赵太守打出来就算好了。”   婉婉想起前些天为了写话本时查看的舆图,说道:“从京都运送武器到安州府,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陆路一是水路。走水陆可以直接抵达安州府,不需要通关凭证,只有走陆路,需要经过嘉宁关和天寿关。”   唐枕扬眉一笑,“说得对,婉婉真聪明!朝廷发下来的这批武器应该是给那十万大军的,等武器送到安州府,那两位将军肯定会带兵前去相迎,裴郡丞没有那个能耐在大军的眼皮下劫走这批武器,只能在兵器抵达安州府之前动手。”   裴五娘恍然大悟,“所以我爹才要印发通关凭证?”   唐枕颔首:“永州府如今已经不归朝廷,永州府的公验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裴郡丞却有这个权力印发凭证,让永州王的人乔装成普通人堂而皇之地进入嘉宁关或者天寿关,倘若他们事先埋伏,朝廷的兵马不一定能防得住。”况且从裴五娘的转述看,裴郡丞对这事很有自信,说不准还留有能达成目的的杀手锏。   裴五娘急道:“那该怎么办?”   唐枕拧眉思量片刻,“我去。”   裴五娘:“什么?”   唐枕道:“我说,我去找赵四帮忙弄一些通关凭证,然后带着人去截杀永州王的人马。”   裴五娘惊得瞪大眼,“你……这太危险了,况且……”永州王虽然是草莽出身,可他手下的兵马却很厉害,一介草莽能爬到如今的地位,他比世家大族的家主还要厉害,这样的人物,唐枕居然说要去截杀他的兵马,他不要命了吗?   可唐枕从来不会听她的话,于是裴五娘忙看向婉婉,希望婉婉能赶紧劝一劝,谁知婉婉比唐枕还要冲动,只听她道:“那好,夫君何时要启程,永州王的人马肯定已经向着天寿关而去了,你最迟明日下午就得动身。”   裴五娘忙看向唐枕,就见唐枕淡然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明天帮我多准备些干粮,天一亮我就出去挑拣人手。”   在裴五娘震惊的目光中,这两人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商量了起来。   婉婉:“夫君,天亮再起来准备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去叫人做干粮。”   唐枕:“也好,那我现在就去找赵四,赵太守是个耽溺于清谈享乐的,还要留出赵四说服他的时间。”   唐枕说罢匆匆起身走了出去。婉婉也去拿了件外袍系上,她扭头对裴五娘道:“漫漫,今日多亏你了,你好好休息。”   眼见她要走,裴五娘忙拉住她,“婉婉,你和唐枕,你们……”她语无伦次,“这件事为何不交给大人们?唐伯伯还有些人脉,难道不能由他出面解决这件事吗?”   婉婉也不想让唐枕去冒险,可是他们没有办法了。“无凭无据,若是交给公爹,等到一层层转告过去,那就来不及了。”   裴五娘:“那又何必唐大哥亲自去冒险呢?就算这批兵器被劫又怎样?”   婉婉摇头,“我不知道你爹爹为什么会和永州王勾结在一起,永州与安州有一州之隔,裴郡丞与永州王联合能有什么好处?除非永州王很快就能打到安州来,到了那时候,安州府所有人都会有危险的。”而破坏永州王的计划,就等于削弱了他的实力。   裴五娘道:“打过来又如何?我们有部曲,还有十万大军,况且唐家不是建了坞堡吗?我们可以提前撤走啊!”   婉婉闻言愣了愣,“可是,城里城外,还有那些乡镇村民,他们往哪里撤呢?” 第52章 发财了   城里城外的平民……裴五娘奇怪道:“那与我们何干?”   婉婉见裴五娘对此漠不关心, 不禁道:“那些平民中有不少供养咱们吃穿的佃户,难道都不管吗?”   裴五娘更奇怪了, “婉婉你在说什么?那些佃户农夫,全赖咱们给他们土地才能活下去,是他们该对咱们感恩戴德才对。”   裴五娘是那样理所当然,并未觉得那一番话有哪里不对。婉婉怔怔看着她,忽然问,“既然你不是担心永州王打过来危及平民,那你为何要将裴郡丞与永州王私通一事告知我们?”   裴五娘便道:“我之前与你提过, 我爹想要将我嫁到宋家去,虽说后来他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没再提起,但与我而言总归是个祸患,若是能有机会削了他的官职,我自然要尽力。我家只不过是个末等士族, 他若没了官位, 宋家自然也就看不上他了。”   婉婉:“那你呢?你将来要怎么办?”   裴五娘道:“我也没想那么多, 我只知若是永州王真打到了安州,我爹一定会将我献给永州王。”她面上露出嫌恶来, “我好歹也是正经士族出身, 石啸不过一介草莽, 走了大运才有如今的地位,他有什么资格近我身?我爹当真是昏了头了, 竟然与石啸那种贱人同流合污, 当真是辱没我裴家门楣。”   婉婉愕然看着她, 好半晌后才垂了眼,“夜已深,你先休息吧!”   见她要走, 裴五娘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拉住她小声道:“婉婉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婉婉摇头,“你没有说错什么,你快休息吧!”   尽管婉婉这样说,可裴五娘看着她的神情依旧有几分无措。她不明白,为什么婉婉忽然就与她疏离了。   *****   天刚蒙蒙亮,身边丈夫还在睡梦里发出轻鼾声,唐夫人就已经起身收拾。   唐守仁被她声音弄醒,问她这么早作甚。   唐夫人埋怨一句,“你记性真是越来越坏了,我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今儿个要去寺里上香诵经给儿子儿媳祈福吗?”   唐守仁被她这一提醒,才终于想起来。有些懊悔地拍了拍额头。   虽然仍有些困意,但唐守仁也起身换衣,显然是要一起去了。   二人刚刚收拾妥当,就听外边丫鬟说少夫人过来请安了。   夫妻俩觉得奇怪,只因他们昨日就已经交代过不必来请安了,二人也没多想,只当是儿媳孝顺,让人请她进来。   谁料婉婉今日来却不是要请安,在夫妇俩诧异的神情当中,婉婉道:“夫君说邀了几个朋友出门游玩,说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婉婉说出这话时是有些忐忑的,并且已经做好了花费一上午的时间说服公婆的准备,原因是爹娘虽然已经知道唐枕身手很好,却不晓得他功夫厉害到非人的地步。婉婉觉着以唐枕的力量,一定能平安回来,可爹娘不知道啊!于是唐枕外出的真实目的也不好明说了,只能假借出游之名。一是担心他们反对,二也是为了避免两位老人担惊受怕。   谁料劝说的理由准备了一肚子,两位老人却问也不问便点头答应了。   婉婉一惊,“爹娘不阻止吗?”毕竟在两位老人的眼里,唐枕一直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唐守仁道:“有什么好阻止的,他这么大个人了,又一身臭毛病,我还怕他被人拐了不成?”   唐夫人则道:“寒冬腊月的,安州城里也没甚好吃好玩的,想来这些日子憋坏他了,放他出去散散心也好。就是外头冷,婉婉你要多注意些,以免冻坏身子。”   婉婉:“我留在家里,并不出门。”   唐夫人一听就欣慰地笑了,“不出去好,你好好留在家里养身子。我命人再给您送些补药。”   养身子?她身子什么时候坏了吗?   婉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公婆居住的正院。   她一走,夫妇俩便望着她的背影叹气起来。   唐夫人更是越想越难过,抽出一张帕子抹眼睛,“婉婉真是命苦啊,怎么就嫁给我那混账儿子。”   唐守仁安抚她,“你也别难过了,孩子掉了就掉了,年轻人身子骨好,以后还会有的。再说了,儿子现在不是改了吗?他已经好久没去过花楼了,也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喝到夜不归宿了,他也长大了啊!”   唐夫人擦掉眼泪,“也对,自打你丢了官位,儿子出门都要被人笑话,婉婉连孩子也没了,他心里一定也是苦闷,我们之前一直担心他,现下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唐守仁点点头,“也算这孩子考虑周到,知道婉婉如今身子骨弱,不叫她寒冬腊月地也出去吹风。”   唐守仁和唐夫人在狱中时,最牵挂的除了自家性命外,就是婉婉和她腹中的孙儿了。   两人出狱后,见婉婉肚子还跟原来一样没有半点变化,饮食出行也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心里便跟明镜一般,知道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婉婉腹中胎儿没了!一定是为唐家奔波的那段时日掉了的!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婉婉却只字不提,还和从前一般有说有笑,叫夫妻二人愧疚不已,儿媳嫁到他们唐家来,福气没享到多少,却一时受累委屈,是他们对不起她啊!二人一心想着要补偿儿媳,又唯恐她想起来再伤心,于是让府里人三缄其口,不许再提起此事,还送了不少补药到儿媳院子里。   这也就是婉婉和唐枕前些日子喝补药喝到上火的根由了。   婉婉和唐枕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他们二人连曾经“怀孕”这事都忘了的时候,父母却为他们操碎了心,唯恐哪里做得不妥当就伤害到两个年轻的孩子。   两人各自忙碌,直到晌午才见了一面。   唐枕道:“才一上午,我只找到了二十个,时间还是太仓促了。”   二十个啊!婉婉已经觉得很厉害了,她都想不到唐枕居然有这么多足以信任又有武力的朋友,“他们也像夫君一样身怀武功吗?”   唐枕摇头,“当然没有。”事实上他曾经做过实验,找了一些信得过的朋友传授功法,发现招式和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别人能学,可是内力功法,却怎么教也教不会,在唐枕以为自己找了一群榆木脑袋时,那几人也觉得唐枕是在白日做梦,毕竟人怎么可能会在天上飞呢?又怎么能一拳头打穿一棵树?   而在发现这个世界只有自己身怀内力后,唐枕越发捂紧了这个秘密。当初瞒着父母却跟婉婉说,一是因为他觉得夫妻应该坦诚相待;二是他觉得瞒得过父母瞒不过枕边人,既然迟早要露馅不如早死早超生啊呸!   唐枕挥散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问她:“你呢?干粮都备好了没?”   见婉婉点头,唐枕正要夸一句,就见婉婉命人抬上来一堆东西,其中不止有干粮,还有面具、披风、枕头、被子、暖炉等等,满满当当塞了三大车。   唐枕看着那平板车上鼓鼓囊囊得几乎要冒出来,用绳子绑着才能勉强挂在车上的一堆东西,惊骇地退了两步。   “婉……婉婉,怎么这么多?”他念头一转,恍然道:“我明白了,你跟爹娘他们说了我要出游,这些是为了掩人耳目对不对?婉婉真聪明!”出去游玩散心的话带这几车东西那就太合理了!   婉婉摇头,理所当然道:“夫君想多了,这怎么会是掩人耳目呢?这是让你带着在路上和大家一起用的。披风、面具可都是要紧的,戴上了你们才不会被认出来。天气这么冷,被子暖炉也是要的。”   唐枕心想他们是去截杀反贼,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着这么多东西得走动猴年马月才能到天寿关啊!   正要开口拒绝,就见婉婉仰头看着他,粉扑扑的脸上,一对圆圆的杏眼期待地看着他,“东西虽多,但夫君神功盖世,带这几车也只是举手之劳吧!”   小花脸满心满眼都是崇拜,唐枕为难的话语就咽了回去,“当然,你夫君我是什么人,就算带着这么多东西,照样能在三天内赶到天寿关!”   婉婉心想果然难不倒夫君,笑盈盈地看着他带着那三车东西远去。   唐枕走后没多久,沈唤便来了,说是唐枕交代,让他帮忙带着唐家老小迁去坞堡。   这件事唐枕已经提过,于是婉婉很快知会了公婆。   建立坞堡这件事一开始唐守仁并不赞成,他的理由和赵四一样,认为坞堡不如城墙坚固,真要出了什么大事,光凭坞堡是挡不住军队冲锋的,然而在亲眼见过水泥浇灌出来的围墙后有多坚硬后,唐守仁立刻就抛弃了原先的偏见。毕竟城里住着虽好,到底不如自家地盘安心,于是一家人两日内收拾妥当,便迁往了城外的坞堡。   虽然不到两个月,但当初收留那么多流民,这些人日日赶工,如今的坞堡已经初具雏形,内里虽然还有些简单,但是围墙已经坚固无比。   唐守仁见之心喜,日日跟工匠商量要怎么规划园子,唐夫人则日日提笔画画,每隔一日墙上就多一幅画作。   而唐枕,将那三车东西拉到城外收起来后,很快带着人快马往天寿关奔去。   却不料他们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三天后当他们穿过天寿关朝嘉宁关方向而去时,远远就看见运送兵器的朝廷兵马被一群匪盗压着打,运送兵器的车子翻倒在地,那些长.枪短剑、刀戟盾牌流水一样倾洒在地面。   唐枕:“我将那些盗匪赶走,你们立刻去将兵器都拾起来,一箱都不能留给盗匪!”   身后人齐声应是,唐枕嫌马匹太慢,纵身一跃冲进了混乱的战局里。   等他三五拳打飞那些盗匪,以悍勇无匹的姿态同时震慑住盗匪和朝廷兵马后,戴着面具的唐枕亲切地对官兵道:“不要怕,我是来帮你们的。我的下属已经将兵器都帮你们捡起来了。”   说罢他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连运输兵器的车子都被拉走了。这些误解了指挥的下属不但拉走了所有兵器,一边拉还一边发出了兴奋的声音:“发财了发财了”。   唐枕:…… 第53章 便宜唐枕了   袁无计只是一名四品步兵校尉, 自认无论领兵才干还是骑射武艺都属平庸,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护送兵器这样的“肥差”会落到自己头上, 是啊,若是放到太平年岁,护送兵器的确是肥差,可如今……   袁无计想起太子去后,朝中皇子们愈发激烈的争夺,想起陛下由着贵妃娘家嚣张跋扈的情状……再想想虎视眈眈的三州叛党,只觉这一路凶险异常。   那是整整一万件上等兵器, 无论落到哪一方手里都能令其实力大增,毕竟铁器向来是由朝廷管控,而如今起事的兴州、永州还有锦州,所占之地并未有铁矿,光是这些兵器就能暂时震慑住那三州叛党不得妄动。   袁无计都能想明白的事, 那三州的主事人能不明白?他们绝对会千方百计地阻挠兵器运送至安州。   袁无计所想不错, 自从出了京都地界, 这一路真乃是过五关斩六将披荆斩棘负芒披苇,连他那把保养精细的佩刀都因砍人砍得卷了刃。   那些不知道是哪路势力派来的探子, 一波接一波涌来, 若不是他所走的都是官道, 若不是叛党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派兵进入大雍的地界,袁无计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护送这批兵器到达安州。   “大人, 再有十几里地就能到天寿关了。”   前方探路的小兵快马奔了回来, “天寿关一切如常, 并未有可疑人影。”   他们此时行走在萧瑟的山谷间,路边都是褪了色的野草,山头隐隐传来猿猴的啼鸣, 冷风簌簌刮动枯枝残叶,冻得探路小兵脸颊通红。   袁无计看了眼小兵身上单薄的衣裳,心中叹息,面上却没有分毫异样,依旧是一副威严神情。   “先停下来生火做饭,半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护送兵器的军队天没亮就出发了,一步未停走了大半日,人人都是饥肠辘辘,今年冬天又冷得厉害,连袁无计这样有品级的武官都冻得脚趾发痒,更何况是底下的士兵了。   看着士兵们兴奋地停下来架锅煮饭,袁无计却没有下马,而是继续巡视周围。毕竟他们在此前已经经历过几次袭击了,由不得他不谨慎。   灶火刚刚点燃,伙头兵正往锅上倒水,袁无计身下的马儿忽然不安地挣扎起来,袁无计察觉不对,一抬头,却见两侧山头突然滚下来数根粗壮巨木。   营地当即乱了起来,有人赶忙去推载满兵器的马车。   袁无计立刻喊道:“快退开!别管兵器!”   然而已经晚了,反应不及的兵士被头顶巨木砸成烂泥,拉车的马匹受惊之下挣开缰绳逃散无踪,车上一箱箱兵器摔在地上,锁扣被震开,锋利的、闪着寒芒的兵器哗啦啦倾洒在地上。   “有敌袭!快列阵应敌!”   在袁无计的吼声中,几十个兵士反应过来,飞快跑到袁无计身前列阵,而更多的,却是在慌乱中失了分寸,不是被巨木砸死、就是被受惊的马匹踢伤,要么就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软了腿,头也不回地当了逃兵。   袁无计又气又恨,他原本的下属在这一路上死了不少,如今和他有默契能够迅速听从指挥的只有面前这几十个,而其他那些,却是途经的州城补充进来的,那些州城也不知怎么练兵的,指挥起来就像在赶一群呆头鹅,除了占人数外压根没多少助力。袁无计没有任何办法,只得专心砍杀从两边山林间冲杀过来的匪盗。   对面人数太多,又靠着偷袭占了上风,袁无计和手下兵士虽齐心协力,可是对面那群扮做寻常百姓的匪徒更加凶悍,就在他们快要支撑不住时,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影从天而降冲入战局。   袁无计这边以为这是跟匪徒一伙的,匪徒以为他是袁无计那边的,双方刀锋一转,齐齐冲着那面具人而去。   然而面对这么多刀剑围攻,那人却分毫不乱,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双手快得舞出了残影,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过后,围攻他的人不但兵器都被缴走,还被他三五拳打飞了出去。   袁无计被他这勇武到骇人的力量惊得一时停住,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人跟那些匪徒不是一伙的,没等他想猜测这又是哪个势力派来的,他身后一群面具人就将他拼命护着的兵器给推走了。   袁无计气得双眼发红,想也不想就举刀朝着面具人劈了过去。对比起真正的勇士,袁无计的武力只能算平平,但是对上那些匪徒,他已经是罕见的悍勇,这拼尽全力的一刀下去,即使军中大将也要避其锋芒。   他甚至已经预料到了下一步,那面具人被他这一刀吓退,而他趁机越过他去追那些兵器。   然而……   呲的一声轻响,他的刀,被那个人,两指,夹断了。   猎猎冷风里,袁无计看着那人举重若轻的姿态,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   “哎你怎么这么急啊!我差点就被你砍死了,都说了我是来帮忙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听着这人轻佻的话语,袁无计攥紧了拳头,是,他是技不如人,他认了,可这人又何必冷嘲热讽?   “那些人听错了指挥,你们在这里等我,等我去把他们叫回来啊!”   说罢,那人转身就跑远了,他跑起来速度也飞快,像是山中一只猿猴,几个呼吸就已经望尘莫及。   身边小兵忐忑地问他,“大人,不追吗?”   袁无计惨然道:“追什么追?骑马能追上?”   小兵都沉默了,碰见了这样一位能徒手折断兵器的异人,谁又有勇气去拦?只怕他们的骨头在那人手里就跟树枝一样,一掰断一个,一掰断一个……   寒风呼啸,经历一番恶战的众人早已筋疲力尽,袁无计看着面前满目疮痍,再一想丢失兵器的后果,浑身精气仿佛被抽干,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   手下兵士已经哭起来,“大人,怎么办?丢了兵器,朝廷一定不会饶过我们的!”   “我不想被砍头!”   “好不容易走到这儿,眼看就要到天寿关了!”   是啊!眼看就要到天寿关了,再走几日,就能到安州了,竟然在这里功败垂成……   袁无计咬紧了牙,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   可就算将兵器护送到安州又能如何?他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四品武官,除了自己一份俸禄,他再拿不到别的东西,甚至连那一份不算丰厚的俸禄,都要分出来贴补手下兵士,只因朝中贪官污吏年年贪墨军饷,冬天那么冷,发下来的军服里连塞二两棉花都吝啬。   每日都要轮岗值守,兵士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却还得握着武器去拼命。   他连续几次上折子讨要军饷,上头的人却只顾着争权夺利,根本不将他们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   “忠于这种朝廷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大人……”   对上兵士们惊惶的目光,袁无计这才发现自己竟因一时激愤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可他并不后悔。   时下武官的地位远远低于文官,同样是四品,文官每日清谈宴饮、醉生梦死,庶务全交由手下浊吏处置,而武官则通常会被冠上粗鄙、野蛮等污名,除非是三品以上的武官才能得些权势,而像袁无计这种杂号四品武官,军中数不胜数,连手下兵士的粮饷都时常会被那些文官克扣。   大多数武官因此结党营私,跟文官联合起来克扣手下兵士粮饷,也有的贪得无厌,将粮饷全部扣下供自己享乐,兵士们没办法只能去外边劫掠平民,比马贼山匪还要凶恶,他们上头的武官理亏,不但不约束反倒纵容,久而久之,百姓见了身着军袍的人,比见到山匪还要惧怕。   但袁无计不同,他秉性正直,更不会苛待下属,手下兵士都服他,可也因此得罪了几乎所有同僚,否则也不会沦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被安排上这样一份苦差。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岁,你将兵器安全送到,那是本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是失职,更何况是上万件兵器全都丢失,这种罪责,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袁无计目光扫过面前每一张脸,“我知道大家都不想受朝廷责难,我也知道大家这一路都难!诸位弟兄,若是信得过我,就脱下这身军袍,跟着我另寻安身之地。今后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叫兄弟们挨饿受冻!”   听了这话,在场兵士几乎毫不犹豫齐声喊出,“誓死追随大人!”   “好!”袁无计眼眶微微发热,立刻吩咐下去,“将那些人的衣裳换上,我们调转方向,绕水路离开。”   “这些人不知是哪方派来的,他们做平民百姓打扮,肯定是为了过关,搜搜他们身上。”   “大人,找到了,他们身上有路引,过关公验,还有银两!”   “好!立刻收起来,有用的都带上!把我们的衣服换到他们身上。”   一通吩咐下去后,袁无计很快也找到一个身形跟他相仿的刺客,将身上五官的铠甲换到对方身上,又拔剑划花他的脸,这样一来,朝廷的人追查过来,只会以为他们都被杀害,不会再派兵通缉他们。   那个面具人似乎对这些匪徒更有敌意,同样被他打飞,袁无计手下兵士只是受些皮肉伤,那些匪徒却全都瘫软在地再也无力动作,袁无计盯着这些人,又想到那个力量神异的面具人,目光不觉闪了闪。   他们将这些人全都补刀杀死,又很快把营地里剩下能带走的粮食全都带走。骑马飞快逃离此地。   而在他们逃离的下一刻,与之相反的道路尽头渐渐冒出了一群拉着马车的人影。   领头一个戴着面具的高挑身影道:“叫你们别让匪徒把兵器抢走,你们怎么拉着就跑?”   闻言,其中一个高壮汉子道:“老大,这也不怪我们啊,大家都在抢,为什么咱们不能抢?抢到就是赚到啊!”   “我……”唐枕举起手作势砸他一拳头,把那高壮汉子吓得一哆嗦,其他人见状也赶忙缩回脑袋,老老实实拉着运兵器的马车走回去。   只是到了地方,众人却是一惊。   “人怎么都死光了?”   “马也不见了,难道又来了一伙匪徒?”   在众人的惊疑声中,唐枕跳上前查看,很快就皱起了眉头,“这些不是原来那些将士,这个躺地上的也不是刚刚那个校尉。若是有匪徒又来杀人,他们没必要毁掉他的脸。还有这些躺地上的兵士也对不上,原来那些兵士都是北方人,皮肤被冻得较为粗糙,而这些人无论是皮肤还是骨相,都显然是南方人。”   手下人面面相觑,“那老大,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唐枕盯着那一车车兵器,陷入沉思。 第54章 难道我燕衔玉配不上唐枕……   腊月夜里哪儿哪儿都直冒寒气, 风声呜呜咽咽晃动枯树,地上影子也跟着乱晃, 冷不丁一看能把人吓一哆嗦。   朱二顶着冷风将猎物带回来,就看见马车围成的营地里,唐枕正跟陈阿三等人商量怎么处置这批兵器。   现在这年岁,不说整整二十车兵器,就是你拉着一车稻草,过关时都要被官兵戳上几个来回,确保没在里头混入奸细才肯让你过去。更何况这马车上还有官府标志, 守关的兵是瞎了才看不出来。   朱二自觉脑子笨,想不出好法子,于是老老实实跟着同伴将猎物烧烤了。剥了毛的野鸡肉划上几刀架在火边,再将香料往上一撒,滋一下细微的热油滴落声响起, 不多时, 香味就被激了出来, 营地里立刻响起了几道咕噜声。   有人夸赞:“朱二你手艺当真越来越好啦!”   朱二腼腆地笑笑,率先将烤好的肉递给东家。   唐枕接过后, 众人围坐成一圈烤火吃肉。   咬一口烤肉, 唐枕舌头被烫了一下, 他哈了口气,将那口肉咽下后道:“大家想想, 那些人既然敢抢来兵器, 一定就有能将兵器运出去的法子。这么二十车东西, 他们凭什么运走?”   众人便道:“也许天寿关的守将被他们收买了?”   “没准他们后边还埋伏着不少人?”   “难道他们想杀了运送的将士,然后穿上衣服自己顶替上?”   “那等到了安州不得穿帮啊?”   “也许安州有人跟他们里应外合,不是说那个郡丞出卖了安州吗?”   “你傻了吧, 这些兵器到了安州也不是郡丞接手啊,驻扎在安州的守将不得将他们撕咯?”   “那要是守将也被收买了呢?”   唐枕觉得大家说得都有道理,不知不觉吃完一整只烤鸡后,唐枕对众人道:“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批兵器都埋起来,然后再探探情况。”反正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阻止这批兵器落到永州王手中,先找个地方藏了,等他探明安州的情况,再将这些兵器的位置找个合适又能不暴露自己的机会透给安州那位督军。   朱二等人对唐枕很是信服,一听他这么说,纷纷点头同意。   隐蔽的地方好找,但既要方便以后挖掘兵器,又要防止被人误入,那可就有点难度了。   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唐枕却没什么烦恼,他找了个好记的山洞,让大家将兵器都搬运进去,自己则挑了几块大石头回来,将洞口堵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那洞口封得平整密实宛若天成,朱二和陈阿三等人上前仔细拍拍撞撞,都觉得除非几十个大汉举起巨木往上撞,否则这洞口是别想有人能进去了,更不可能会有人误入。   这些兵器藏好,又费了一天功夫,当众人以为唐枕要打道回府了,却见他沉吟道:“正好有个朋友住在附近,如果你们不急着回家,可以跟我一同去看看。”   唐枕这位朋友姓谢,名回,字子归。北方豪族出身,家族延绵至今已有数百年,是真真正正的钟鸣鼎食之家,不过这位朋友早年与家中不和,独自一人离家,就在天寿关附近的雁归山上结庐而居,至今已有五个年头。   一开始唐枕还挺佩服他这勇气,后来有一回唐枕去山上探望他,却怎么也找不着那座简陋的茅屋了,再一打听,原来这位娇贵的世家公子吃了一阵苦后,终于熬不住了,跟朋友借钱在山脚起了座宅院,又过回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不过也是因此他背了债,至今还在还债路上。   唐枕之前提过,除了婉婉,他在这世上就只教过一个人点穴功夫,就是这个谢子归了。   *****   谢子归,前世唐枕身边的臂膀之一,因为这个人,谢家才得以在乱世中保全。据说他有些神异之处,明明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士,却能只靠两根手指制住一个杀人无数的高壮匪盗,后来因为避祸进入唐家坞堡,等他再出来时,已经成了名震天下的剑客。   燕衔玉前世见过他使剑,只有唐枕的几分影子,威力却不足唐枕千分之一。但即便如此,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燕衔玉猜测,谢子归与唐枕一定相识多年,二人私底下兴许是师徒关系。   咕咚!火炉上茶水烫得冒了泡,茶盖被滚水一推,发出哒哒几声轻响。   正执着黑子的燕衔玉闻声回过神来,对面前青衣束冠的男子歉然一笑,“对不住,我方才出了神。”   谢回闻言很是关心,“不知燕兄想什么想到入了神?”   燕衔玉目光轻闪,顺势借着这句话问出口,“之前听子归兄提起过一位姓唐的朋友,听着十分有趣,倒想与他结交一番。”   一般人听了这话,不说热情为两人引见,至少也会谈谈这位朋友。更何况燕衔玉这几日与谢回相处得颇为融洽,这本应当是一件不会被拒绝的事。   然而谢回却不同,了解他的人比如唐枕,都知道谢回此人表面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实则性情颇有些幼稚,哪里幼稚呢?他对朋友,就跟对妻子一般,有种常人所不能及的占有欲。   倒不是说他会阻挠唐枕交朋友,只是他不能忍受自己交到的朋友,到后头跟唐枕比跟他还更要好。就比如眼前这位燕公子,谢回觉得两人颇为投机,十分想将他发展成自己的知己好友,但这人跟他还没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万一对方先跟唐枕无话不谈了,谢回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或者再换个形式,万一唐枕跟燕衔玉酒逢知己千杯少,从此成为能够一起秉烛夜游抵足而眠的密友,那他岂不是排在了第二?   不管别人如何想,谢回最大的野心,就是让所有朋友都认为他是最好的那个。   就算要为这二人相互引见,谢回也得先等到跟这位燕公子处熟、让燕公子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个,才能为他引见唐枕,当然,唐枕那边也不能忽略,他必须还是唐枕最好的朋友。   想着要如何平衡各位朋友之间的关系,这回出神的变成了谢回,燕衔玉唤了好几声,最后忍不住直呼其名,才把谢回的神志唤回来。   谢回面露歉意,“抱歉,在下方才也神游天外了。”   燕衔玉大方道:“无妨,不知谢兄何时能为燕某引见?”   谢回面露难色,“燕兄莫怪,只是此时实在不好为燕兄引见。”   燕衔玉睫羽微垂,心道:沈从办事不利,只将顾沈氏接到了锦州,而唐枕心爱的顾氏却没能一起接过来,这无疑少了一件掣肘唐枕的利器,另外,太子一案了结得太快了,前世这件案子拖了三个月才见结果,这一次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结案,他安排的人手还没来得及向唐枕施恩,唐枕一家就已经从牢狱里走了出来。这叫他前边费心安排都打了水漂,好在他回忆起了谢子归这号人物,前些时日找机会结识了这位五年后赫赫有名的人物。   这些日子他投其所好,果不其然与谢子归越发亲近,燕衔玉满以为能借此自然而然地“结识”唐枕,没想到谢回竟然拒绝了!   难道是他这几天有哪里露出了破绽,叫谢回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现在还不到袒露真实身份的时机,燕衔玉于是试探着道:“子归何出此言?莫非那位唐兄有哪里不足结交?”   谢回忙摇手,“这倒不是,唐兄古道热肠,若说他都不值得结交,那这世上也没有足以结交的人物了。”   燕衔玉于是面露落寞,“难道是谢兄觉得,燕某不配与唐兄结交?”   谢回生怕人家误会,连忙道:“燕兄过虑,我是万万没有这种想法。”   燕衔玉此人皮相极好,又因先天不足而生得一副纤弱模样,肤色白皙、隐隐可见其下淡青血管,一身白衣临风而立时,翩翩然似要羽化而去……这无疑极符合时下世人对君子的想象,谢回第一眼瞧见燕衔玉,当即就决定将此人纳入他的好友名册当中。   此时见美人面露落寞,谢回也感到愧疚,但要他立即与把唐枕引见给燕衔玉,谢回也是不乐意的,他还没成为燕衔玉最要好的知己呢。虽然燕衔玉一副与他相谈甚欢的模样,但谢回也能感觉到此人隐隐的疏离。   不能成为朋友心目中的第一,跟白来这世上一遭有什么区别?于是谢回大力安抚了燕衔玉一番,但也找了借口委婉拒绝了对方,只说等再过些时日。   而燕衔玉自然不知谢回真实目的,见他三番五次拒绝,只道谢回还没有放下对他的戒备,既觉得此人不愧为前世赫赫有名的人物,果然城府深沉不易取信,又觉得不愧是唐枕,谢回对他果然维护,生怕将一丝危险送到他身边。   谢回:看来要抓紧时间成为燕衔玉心目中的第一了!   燕衔玉:看来要抓紧时间取信谢回才能接近唐枕了!   双方各怀心思,表面皆言笑晏晏暗打算盘。   两人都没有想到,就在下完那盘棋后,唐枕大咧咧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谢子归!我唐枕,来找你玩了!”   燕衔玉:柳暗花明!   谢子归:功亏一篑! 第55章 唐兄是美人   雁归山是个风景绝秀的好地方, 腊月里绿野都被北风吹黄,唯独雁归山, 一眼望去仍是满目翠色。   谢子归此人吃不了苦,当初选来起宅子的地方是雁归山最合适的一块地,前有净湖方便日用取水,后有青山翠木方便砍柴烧火,旁侧还有一条石块铺起的阶梯,一直通往山顶凉亭,平日里游览风景也不费功夫。   而他当初起宅子时, 还参考了许多唐枕的建议,这座新宅无论是格局还是布景都与时下宅邸大不相同,处处都是新意、处处都分外宜人,自从搬进这座宅子,谢子归最爱的就是写信邀请朋友前来做客, 一个月招待一位朋友, 他能忙活好几年, 却乐此不疲。   数遍所有朋友,燕衔玉也是其中最好看、最文雅的一个, 谢子归怎么舍得在这时候让他跟唐枕相见呢?   因而在唐枕声音传进来的那一刹那, 谢子归当即起身匆匆往外走。   燕衔玉也立即站了起身, 然而还没跟着迈出门槛就被谢回拦住。   “燕兄稍候,有位友人来访, 容我失陪片刻。”   燕衔玉一听来人自称唐枕, 面上那笑意就没落下, 见谢回推脱,他眼底笑意反而越深,“既然如此, 那我便在此恭候谢兄与唐兄了。”   谢回觉得燕衔玉语气有些古怪,但此时也没功夫去想,他点点头,便往外走去,同时交代左右侍从招待好燕衔玉。   眼见谢回的身影走远,燕衔玉目光一动,抬脚跟了上去。   见燕衔玉出来,侍从忙道:“燕公子有什么吩咐?”   燕衔玉脚下匆匆,“我着急出恭。”   侍从:“燕公子,茅房在这边,那边去大门口!”   然而燕衔玉已经跑远了。侍从生怕怠慢贵客,只得也快步跟上。   此时大门口处,唐枕正跟谢回说话,朱二等二十名下属就站在不远处。   谢回说:“唐兄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都没准备好迎接你。”   唐枕觉得谢回说话有些奇怪,“你我多少年交情,需要什么迎接?对了,我有事要跟你商量,今天要在你家住一宿。”   说起来,唐枕跟谢子归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了,他打量谢子归几眼,发现他头发衣裳整洁得一丝不苟,他一下明白了,“你家有客人啊?”   谢回点头,“是个新近认识的朋友,在我家住几日。”   唐枕有些好奇,“是谁?介绍一下?”   谢回眼皮一跳,忙道:“我这朋友有些怕生,过几日再说罢!唐兄不是有事与我商量,我先带你去荟萃院,那地方一直为唐兄你空着呢!”   大事要紧,唐枕也就是那么一说,见谢回没有要介绍的意思,也就不再关心,当即便要点头。   “谢兄!”   正在这时,谢回身后传来个温润嗓音,唐枕听那人说话跟前世电台主播似的,有些新奇又有些怀念地想要往后看一眼。目光一移,却对上了谢回凑过来的脸庞。   唐枕再往右看,谢子归脑袋又是一挪,结结实实挡住了唐枕的目光。   对上唐枕狐疑的眼神,谢回微微一咬牙,面上却笑得灿烂,“唐兄看什么呢?我先带你去荟萃院吧!”   要是之前,唐枕也就走了,可是现在被谢回这么一拦,他反而愈发好奇了,后边那是什么人,能叫谢回藏得那么紧,都不敢叫他看见?他可得好好看看,回去跟赵四几人吹牛也能有个素材啊!   然而唐枕越是要看,谢回就拦得越厉害,心里也越是发苦,怎么他眼睛眨得都要抽筋了,为何唐枕就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呢?这朋友当得也太没默契了!   两人你来我往,脖子扭得都快赶上天竺舞姬了。   燕衔玉在后边看着,见谢回拦着唐枕与他见面,心中已经完全确定谢回就是在怀疑他的身份,看不出这谢回藏得那么深。不过既然他已经借着谢回这块踏板有理有据地“结识”了唐枕,这谢回也没有什么用了。   燕衔玉摆出温润如玉的姿态,主动上前道:“这位就是谢兄口中好友唐兄了吧!在下燕衔玉,蜀州人士。”   自从唐枕出现,燕衔玉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是了,就是这个人!和他前世见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半点儿都没变!虽然他没有佩剑,神情也没有对敌时的肃然,但燕衔玉相信,只要给他一把剑或是一杆枪,他就能成为以一敌千的绝世名将!   只他一个人,就能令千军万马闻风丧胆,锦州有了唐枕,何愁大业不兴?   燕衔玉看着唐枕的目光越来越亮,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大,那种喜悦至极的神采,叫谢回和唐枕齐齐毛骨悚然。   谢回:苍天在上,唐枕这是什么风采?怎么燕兄一见他就跟丢了魂似的?   唐枕:燕衔玉这人?眼神有毛病?好像变态啊!   唐枕被燕衔玉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此时满腔好奇都飞了个干净,恨不得离这怪人远远的,他也不必谢回带路,自顾招呼手下就要往荟萃院赶。   然而刚一转身,身后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唐枕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个白面书生捂着胸口咳得满面泛红,像一只苟延残喘的风箱,仿佛连最后一口气也要被抽尽。   燕衔玉的随从纷纷惊慌地涌上来。   “公子……公子……”   “快快喂药喂药!”   谢回一见燕衔玉犯病,也再没心思跟唐枕“争宠”了,忙上去帮忙。一番兵荒马乱后,等一切安顿下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唐枕安排好朱二等人后,便离开荟萃院,绕过谢宅的花园子,往燕衔玉暂住的留芳居而去。   院子里有燕衔玉的随从就近架起炉子煎药,唐枕一进去,迎面就是一股浓浓药味。   好歹是朋友的朋友,虽然这人眼神怪异了些,但唐枕自认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正要进去探望,刚往院子里走了两步,脚步却顿住了,眉心渐渐聚起一道竖纹,唐枕退出了院子,在门口等着。   没一会儿,谢回就从屋子里出来了,面上带着几分愁容。跟他一块出来的,还有一位老大夫。   “谢子归。”   谢回一抬眼,见唐枕在月洞门附近的观赏石头上坐着,于是找了个人送大夫出去,自己则快步向唐枕走去。   唐枕:“那个燕衔玉是怎么回事?”   闻言谢回便叹了口气,“我跟这位朋友相识不长,只知他先天不足,自小便体弱多病,受凉、受热或是情绪太激动,就会引发咳疾,我没想到他犯病起来这么吓人。大夫也说了要好好调养,言语间还有些责怪他不该出门的意思。哎……幸好他带了名医配给的药丸,要不然真是……凶多吉少啊!”   谢回很是同情这位燕兄,谁料他说完,却见唐枕面色漠然,看着没有半点同情心。   谢回很疑惑,毕竟唐枕并不像这么冷漠的人,不待他问,就听唐枕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你就没察觉到这位燕公子有哪里不对劲吗?”   谢回苦思一会儿,终于道:“唐兄你直说吧!”   唐枕手上抛着一粒石子,边抛边道:“他说他是蜀州人士,蜀州是有一户燕姓士族,可我听他口音并不像蜀州人。”   谢回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出奇的?你是安州人,可你的京话和永州话不也学得很好,我都听不出你是安州人。”   唐枕继续道:“你看他身上衣着,最上好的丝绸,这种衣料,价高又量少,小士族怎么穿得起?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豪族出身?”   谢回沉吟,“也许他只有这一两身撑门面?”   唐枕反问,“你觉得像吗?我听见你们在屋里说话,那位燕公子身边的侍从提起药丸是御医孙淼上他家里给他配的,孙淼可从未去过蜀州。”   唐枕当然不会去查孙淼都去过什么地方,还是当初婉婉一心为他治疗隐疾,专门费工夫去查孙淼的生平,他才顺带知道的。话说他出门好几天了,也不知婉婉如今在做什么。   唐枕出了一下神,连谢回赞他耳力比以前好他都没注意。自顾自道:“还有,你看那守门的几个随从,看出哪里不对了吗?”   谢回转头仔细看了几眼,老实摇头,“没看出来。”   唐枕也不指望他能看出来,只道:“看他们眼神、站姿、手上的茧,一看就知道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死士。”这种时代,连菜谱都能当一些世家的传家宝,训练死士的方法当然也是不传之秘,虽然这种训练方法在唐枕眼里很小儿科,但对世家而言,训练一个死士出来,要花费好几年的时间以及不菲钱财,一般小士族也耗不起。   谢回终于听明白了,“你是说,他身份名姓是假的。”   唐枕摇头,“出身是假的,名字倒不一定。”他起身拍拍谢回肩膀,率先往燕衔玉屋子里去了。   此时燕衔玉服下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听说是唐枕来探望他,立刻就从床上起身请人进来。   为了以示自己礼贤下士,燕衔玉衣裳都没穿好,光着脚从起身相迎。   唐枕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什么,直到两人落座后,他发现燕衔玉又用那种热情得过分的眼神盯着他看。   唐枕眉头一压,“燕兄为何这样看我?”   燕衔玉不禁喟叹,“只是觉得,唐兄果真是位美人。”   唐枕:???   时下用美人来形容男子并不算唐突,毕竟还有臣子在诗中自比是君王妻妾的,多是控诉君王冷落自己怀才不遇。唐枕记得曾经读过一首诗,大意就是已婚妇人遗憾未能在出嫁前与君相逢,以致错失良缘,其实是说自己已经投了主公,不能另投他门。   反正这时代的人说话都分外委婉,谁说直白了谁就是不知礼数。   所以唐枕发誓,他一开始真的没有多想,听燕衔玉这么一说,他顿了顿,也就回了一句,“额,燕兄也是一位佳人。”   谁料燕衔玉听了这话,目光陡然大盛,欣喜道:“唐兄果真与我有缘。”然后他就牵起了唐枕的手。   唐枕:!!!   燕衔玉目光炙热,“唐兄,你这手也是美,握住长.枪时一定……”   他想说唐枕手持长.枪纵横沙场该是有多意气风发潇洒豪气,将来他们君臣二人共赏江山的画面有多美好,只要唐枕愿意投入他门下,他一定会厚待他!   然而下一刻,鼻子一痛,燕衔玉啊一声惨叫,被唐枕两拳打飞了出去。 第56章 唐枕又打人了   “唐兄啊唐兄, 就算这燕兄……你也不必、不必打他吧!”   离开没多久的老大夫又被追了回来,正在屋里给燕衔玉看伤, 四名侍卫牢牢把守住房门,齐齐冲着唐枕怒目而视。   唐枕则抱臂坐在围栏上,皱眉垂眼忍受着谢回的碎碎念。   过了好一会儿,谢回见唐枕始终一言不发,于是看了一眼那守门的侍卫,拉起唐枕避到一边说话。   “唐兄,燕兄那般人才品貌, 他跟你示好,你不接受也就罢了,怎么能跟他闹得这般难看呢?”   唐枕瞪他一眼,“什么叫示好?他占我便宜你懂不懂?我再不反抗他就要得寸进尺了!”   谢回满不在乎道:“那就让他得寸进尺又如何?”   在唐枕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谢回继续道:“要我说, 燕兄那样弱的身子, 他能占你什么便宜?真要与他相好, 也是唐兄你占便宜啊!这送上门的美人你都不要,我实在不懂。”   唐枕:……   相好?怎么相好?唐枕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只觉得肚里翻腾, 差点没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他幽幽道:“谢回, 你不觉恶心吗?”   被唐枕直呼名姓,谢回轻咳一声, 道:“也还好吧!这分桃断袖古来有之, 你不能接受, 也别骂人家恶心啊!你这样,门口那一个窝里的两条公狗都不服气啊!”   唐枕翻白眼,“你之前不是深怕燕衔玉给我瞧见, 我看你俩倒挺般配,不如你去从了他吧!”   谢回连连摆手,讨饶道:“唐兄莫要说笑,我只是欣赏燕兄罢了,我也不喜好男子的!”貌美之人,无论男女,大家都爱看,但欣赏人家美貌,并不代表他下得去口啊!   谢回凑近唐枕,小声道:“唐兄,实话与你说,先前听你那番话,我倒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唐枕眉梢一挑,洗耳恭听。   谢回:“你看那燕兄,像不像锦州德广王的公子?”   唐枕被燕衔玉恶心得连先前的分析都忘了大半,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恍然道:“倒有可能,谢子归你行啊,这么快就圈定目标了。”   谢回含笑谦虚,“若不是唐兄确定他的姓名不是假的,我也猜不着不是?”   唐枕:“那你还让我跟他相好?这可是反贼,你自己不要命可别拉我下水。”虽说谢回真要出事他肯定会搭把手救一救。   二人相交多年,谢回也明白唐枕为人,并不将他这句撇清关系的话放在心上,他道:“唐兄此言差矣,这大雍立朝不过百余年,要按百年前算,大雍朝开国太.祖不也是反贼?我看如今锦州、永州、兴州都脱离朝廷自立,而朝廷至今连一块失地也没收复回来,皇帝昏聩,诸位皇子又只知争权夺利,这大雍还剩多少气数、能再撑多少年还不一定呢,也许将来这天下,就归了锦州那位呢?”   唐枕看他说得眼睛发亮兴奋脸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回这人并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思想。   不,应该说,这个时代的统治者,并不像后面那几个朝代那样擅长给民众进行洗脑。相比起皇帝万岁,他们更相信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句话。   毕竟如今的选官制度以及门阀间的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将世家之间的联系维持得非常紧密,有时候皇帝甚至要给为世家的利益让步,而没有科举制,下层人民没有上升的空间,以致皇帝想要拉拢民心都变得异常困难,况且据唐枕近二十年的见闻,皇帝也没有半点想要民心的意思。   现今局势混乱,也难怪谢回一副想要押宝的样子了。   谢家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大族,根基深厚,谢回好歹是谢家嫡子,他要真跟了德广王,就算将来德广王败落,他大概率也不会丢了性命,最多就是被燕家拿去作为利益交换的棋子。   所以唐枕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想投了锦州?”   谢回摇头,“我是什么样人,唐兄还不明白吗?我这样的闲云野鹤,避世都来不及,怎么会去参合那些纷争?”他说完,上上下下打量唐枕一番,眼神愈发促狭起来。   唐枕:???   在唐枕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谢回笑道:“打从我第一眼见到唐兄起,我就被唐兄风采所摄,唐兄不仅相貌好,心地好,更有一身好功夫!也难怪燕兄对你一见钟情了。”   唐枕:???   谢回:“唐兄,乱世之中,多条人脉就是多条路啊!看那燕兄姿容仪态,就算不是德广王嫡子,也是族中优秀子弟,既然他向你示好,你不如就收了他,将来真要是德广王得了天下,有这一层关系在,你也不会被为难,说不准还能在新朝瓜分到一些好处。”   唐枕静静看着他,“……你真这样想?”   谢回见唐枕并未露出不悦,有些欣喜起来,“当然!不止是燕衔玉,还有其他世家大族、王室公卿,谁再看中唐兄,唐兄不必顾忌,一一收了便是,反正以唐兄的身手也吃不了亏!到时候不论哪方得了天下,唐兄都不愁出路不是吗?”   唐枕目光更平静了,“你这样说,似乎挺有道理。”   谢回大喜,“唐兄想开了便好!只要唐兄别忘了此计是我献上的,也别忘了在燕兄面前帮我美言就好。”   他心中想,唐枕采纳了他的提议,就会记他一份好,这样一来,他在唐枕心中还是第一好友。   而燕衔玉也是多亏了他才能得偿所愿,燕衔玉也必定会感激他的,那么在燕衔玉心中,他的地位还能不往第一那个位置提一提吗?   谢回心中正美,忽然发觉唐枕面色不大对劲,他疑惑道:“唐兄你怎么笑得这样怪?”   唐枕微笑,“谢兄给我想了这么好的主意,我心里高兴啊!快来啊谢兄,让我好好感激你。”   谢回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他转身就要跑,然而……   “啊”的一声惨叫,谢回也被打飞了出去。   ****   沂州府,流火城。   石啸在悬崖边上勒停了代步的骏马,他目光落到远处那几座城池以及城中连绵的屋舍上,眼中绽出一片精光来。   “那就是安州府?果真繁华!”   军师慢一步骑马上前,继续给他细数安州府的好处,“我记得数年前曾在安州府游历数月,当中最繁华之地乃是安州城,大王您要是去了,一定不负您所望。”   永州地处偏西,实在不算一个好地方,因为气候干旱河流细短,连喝口水都要精打细算,石啸自立为王后自然不会再过以前那样的苦日子,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在杀了永州的高官和士族,发现这些所谓的贵族也就那么一回事,并不比他这平民多出一条命后,他的野心便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在军师的辅佐下,他很快就决定攻占下安州,那些世家与朝廷的兵马都是软脚虾,一听他石啸大名,再吃下两场败仗后,便吓得连城池都不要了,石啸一路收割,飞快拿下了沂州府,不想沂州府比永州府还穷,石啸一阵不满后,很快又想起了军师曾经提过的安州。   此时听见军师的话,石啸哈哈大笑,“那可是连堂堂太子都能克死的美人乡,我当然要去见识一番。”又问道:“裴逊的东西送到了吗?”   一旁有人飞快递上一封信,石啸打开一看,正是安州府的布防图。   “这姓裴的倒是有些诚意,等本王拿下安州府,就继续赏他当个自在郡丞吧!”   将布防图扔给军师,石啸扬声道:“交代下去,三日后拔营,进攻安州府!”   ****   谢回被唐枕一脚踢飞出去,吓得哇哇大叫,周围仆从见状反应不及,眼睁睁就看着他摔到了地上。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谢回刚要痛叫,忽然发觉不对,嗯?虽然摔得挺惨,可似乎不痛?   谢回细细感觉一番,发现除了屁股上被踹那个地方有些发麻外,其他地方毫发未损。   不想唐兄盛怒之下,竟还留了分寸,我在他心中,果然还是排第一啊!   谢回心中动容,也明白是自己那番话让唐枕不快了,赶忙回去老实道了歉。   唐枕瞥他一眼,“日后还说不说这种话了?”   谢回忙到:“不说不说,再也不说了。”   唐枕哼一声,招呼他过来,附耳道:“有件事和你商量……”   唐枕说的是被他藏在山洞里的那批兵器。   他当然不可能将那么多兵器就扔下不管了,此番特意来找谢回,也是为了这事。   谢回听他说了前因后果,先是惊讶,又是严肃,最后郑重道:“谢兄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唐枕是打定主意要跟那批兵器撇清关系的,自然不可能自己出面,但是换成喜爱游山玩水又不爱名利的谢回,那就不一样了,两人商量好,由谢回出面,说是在游玩时无意中发现一个藏有兵器的山洞,再将此事报给本地官府。至于该怎么做得浑然天成不露破绽,还要再敲定细节。   正商量,燕衔玉的侍从就来请人了,唐枕本来以为是要兴师问罪了,谁料这侍从却态度很好,只说是误会一场,燕衔玉要请他过去,当面向唐枕解释清楚。 第57章 真心笑容   留芳居里药香浮动, 一身银丝锦纹广袖白衣的燕衔玉正伏案书写,逆光的侧影看上去温润得像一幅画, 听见开门声,他抬头看来,微微一笑,露出一对熊猫眼。   “唐兄请坐。”   唐枕绷着脸在他对面坐下。   燕衔玉苦笑道:“唐兄放心,是我言行不当造成误会,其实我未曾有半点看轻你的意思。”   虽然燕衔玉一副很正经的样子,唐枕也极力做出正经模样, 然而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往燕衔玉眼睛上瞟。当时他虽然生气,但也没忘了燕衔玉是个体质比一般人还差的病人,所以出拳时收了力道,要不然燕衔玉已经就被他那两拳打死了。只是燕衔玉眼眶上仍然留下两个明显的淤青,如今连睁眼视物都有些费力。   燕衔玉:“幸好唐兄手下留情, 否则我此时焉能有命在?”   听出燕衔玉这话是真心而非讽刺, 唐枕眉峰微拧, 一是惊讶于这人肚量大到能让人在里头撑船,二是奇怪燕衔玉怎么知道他有手下留情?   毕竟再孔武有力的大汉也不可能将人打飞出去, 事实上他当时完全是靠的内力将燕衔玉给震开的, 为的就是叫对方尽快远离自己, 而这位今天才认识的燕公子,凭什么认定他有留手?   燕衔玉并不知道唐枕心里已经生了疑心, 他莫名其妙挨了唐枕两拳, 心中不可能不生气, 但在大夫给他看伤时,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原谅唐枕。这并不代表燕衔玉肚量有多大, 而是在他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决定。   一来,他记忆中的唐枕满身正气,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此事是唐枕理亏在先,若是他先给了台阶下,以唐枕的性情,必定会感激于他;二来,他可是还要收服唐枕的,在唐枕面前做出大肚能容礼贤下士的样子,总比高高在上的姿态更能打动他。燕衔玉心中清楚,唐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唐枕的确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要是燕衔玉此时盛气凌人地质问他,理亏的唐枕会好好道歉,但此后也就跟燕衔玉绝缘了,但燕衔玉反过来向他道歉,反倒会让唐枕觉得歉疚。   然而前提是,燕衔玉没有在唐枕面前露出那么多破绽。   在猜测到燕衔玉的身份,又发觉他言语间的漏洞,无论燕衔玉再说什么,唐枕都要想一想这背后的含义。   然而聊着聊着,唐枕就不觉走神了,因为他看见了燕衔玉身后被风吹起的发带,细细柔柔的两根……他忽然就想起了小花脸嫁给 他的那天,被泪水冲花的妆容实在太丑了,那时候哪怕是她发髻上垂落的丝带都比她本人漂亮。   所以,燕衔玉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重要吗?我为什么要陪一个陌生人在这里浪费时间?燕衔玉脑子有洞,我脑子也漏风了吗?   唐枕一瞬清醒,直截了当道:“其实你并不是蜀州人,而是锦州人吧,不知燕公子远道而来,究竟想要什么?”   这一刻,话语权骤然转移到了唐枕那边,燕衔玉心跳突的一乱,这天下姓燕的人那么多,燕衔玉没想到唐枕会这么快就猜到他的身份。   两人视线胶着片刻,燕衔玉忽而一笑,这笑是燕衔玉重生以后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然而他忘了此时自己顶着一对熊猫眼,于是这一笑就显得分外滑稽。   唐枕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燕衔玉却以为唐枕也有意寻一方势力庇护,当下心弦一松,也是,现在毕竟不是五年后,唐枕的坞堡肯定还没起来,而如今的唐枕不过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一定也很不安吧!   燕衔玉自信满满地说出了他的来意。   “唐兄,其实我之前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如今天下大乱,似唐兄这样人才,合当成为一方英杰,屈居于安州那种小地方岂不可惜?我锦州不以出身论高低,只要唐兄愿意,我立刻就能说服父王将锦州兵权交到你手里?”   唐枕沉默了。   他心里绞尽脑汁地猜测燕衔玉有什么阴谋诡计,甚至做好了带着谢回一块跑路的决心,万万想不到,燕衔玉饶这么多圈,竟然只是想把他挖去当社畜?   他唐枕看起来很像打工人吗?   唐枕匪夷所思并怀疑人生。   燕衔玉见唐枕沉默,以为他还在考虑,于是列了许多丰厚条件,保证自己绝不会亏待唐枕。   然而他还是被唐枕拒绝了。燕衔玉微微愕然,又笑容可亲地许诺道:“唐兄,是不是我有哪里不周到?唐兄尽管提就是。”   唐枕摇头,“不是条件的问题,是我生性不羁,不愿意听命于人。”   风从窗外而来,搅得烟尘在光中滚滚摇动,燕衔玉与唐枕目光对上,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他五顾坞堡,费心求索,却始终被拒之门外的狼狈光景。   电光火石间,燕衔玉明白过来,是重生以来太过顺风顺水,叫他忘了,以唐枕的傲气,怎么可能屈居人下?   费了这么多心思筹谋,原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燕衔玉面上笑意不变,眼神却已经沉了下来。   唐枕的威胁太大,终究令人寝食难安。虽说上一世,唐枕始终龟缩在坞堡不问外事,但谁又能保证他这一世也会如此?谁又能保证没有别人能打动他?   若是他也兴兵,若是他被任何一方势力招揽,他的所有抱负、他费心筹谋的一切,都将化作泡影。   不过短短一息,燕衔玉已经做出了决定,一柄神兵利器若是不能为他所用,也不能封藏起来永不见天日,那就只能毁掉了。毕竟兵者不祥,放任他自由,就是将自己的脑袋悬在别人的刀锋下。   垂在袖摆下的右手握紧,燕衔玉目光落在面前散发着袅袅烟气的茶壶上,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一柄绝世利器断裂沉沙的场景。   若是平时,唐枕肯定能注意到他变化的神色,然而燕衔玉此时眼睛被他打肿了,眯缝的一条根本看不清眼神,唐枕又没有读心术,隔着一层肚皮,怎么可能看透此人心思?   因为误会打伤了人是他的错,唐枕认错态度还是很良好的。他道:“大夫都说你是先天不足,你给我看看,也许我还能给你定一份强身健体的方子。”   燕衔玉从善如流伸手过去,因为心里给唐枕定了死期,他此时的态度平和许多,“看不出唐兄还是一名大夫。”   唐枕摇头,“我说的方子不是药方,而是一种勤加练习后能强身健体的功夫,我家娘子以前弱得像只小猫崽,学了以后连我都敢打了。”   当然,婉婉从来不会用力,生怕真打疼了他。   燕衔玉一笑,也好,榨干了你的价值之后就送你上路。   一无所知的唐枕按住了燕衔玉的脉门,眉心忽然一皱,他感觉到燕衔玉的经脉当中有一股不和谐的气。   拧着眉,唐枕道:“大夫都跟你说先天不足?孙淼也这样说?”   燕衔玉心里微微一突,“怎么?唐兄不是说自己不懂医术?”   唐枕:“我是不懂医术,但我不至于连你中毒都看不出来。”   燕衔玉双眼倏忽睁大,只听唐枕继续道:“你这毒有点麻烦,似乎是有人长年累月一点一点下在你身上的,这人倒是聪明,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毒,症状不明显,只是日复一日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让人变得越来越虚弱,幸好你遇上了我,否则最多再活五六年。”   五六年……燕衔玉张了张口,想要驳斥,却不知从何开始,上一世的五年后,他的身体的确是越来越虚弱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先天不足,这一世回来以后立刻重金请了孙淼上门,也不敢再像上一世那般放浪形骸,最好的年纪活得像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他本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本以为他的身体已经慢慢好转了……   唐枕是不是在骗他?   不,唐枕没必要说谎。更何况燕衔玉相信他的本事,这种天赋异禀的能人,也压根不屑于说谎。   所以他是真被人下毒了,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敢害他!   ****   临近过年时,一家人都盼着唐枕回来,然而等来等去只等来一封信。   婉婉:“夫君说在外游玩时遇见一位旧友,那人生了重病,他得陪伴照顾他,怕是要等到元宵才能赶回来了。”   唐守仁闻言瞪了瞪眼,“什么遇到重病的朋友,哪里有这么巧的?他又不是大夫,陪着有甚用?我看他就是在外边玩野了不想回来了!”   唐夫人也叹口气,劝道:“毕竟是过年,儿子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想来是真有其事。”   婉婉也点头,“爹娘,夫君在信上说那位朋友如今背井离乡,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有个朋友陪在身边,心里一定会好受一些,对病情也有帮助。”   唐家夫妇只得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他们现在也不能冲过去将唐枕揪回来。   ***   唐枕在谢回宅子里足足留了半个月,为了帮燕衔玉清掉体内余毒。   他没说错,他的确不懂医术,但内力的确是种神奇的力量,他能快速帮助病人补充身体元气,他的方法也非常简单粗暴,就是每天往燕衔玉体内灌注内力,帮助他的身体提高抵抗力,加快身体代谢,最快速度将身体毒素都排出去。   等到最后一天,燕衔玉体内绝大部分毒素都排了出去,剩下的一点也不足为惧时,他只觉浑身一轻,像是扣在身上二十年的枷锁一朝落地。   而眼看燕衔玉恢复得差不多,唐枕便迫不及待地要走了。多余一句话也没跟燕衔玉说。   静静注视着唐枕的背影离开,燕衔玉扶着床榻坐起身,立刻有死士跪在身边,询问是否执行原先的计划。   原先的计划就是给唐枕下毒,然后群体而攻,杀之为快!   看了那死士半晌,燕衔玉摇头,“计划废除。”   唐枕,毕竟救了他的命啊!   明明是想除掉一个心腹大患,谁料最后反而欠了他。想起唐枕信誓旦旦保证帮他清毒的情景,燕衔玉往后一倒躺在床上,面上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 第58章 都逃走了   燕衔玉身上的慢性毒连孙淼都看不出来, 更何况是一般大夫了,因而唐枕刚开始说要给燕衔玉祛毒时, 就连谢回也不敢相信。   但半个月下来,燕衔玉的变化是谁都能看见的。   谢回见燕衔玉如今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再想想初见时这人立在湖边仿若要随风而去的孱弱之态,一时为对方高兴,一时又有些可惜起来,恢复健康后的燕衔玉失去了那股引人心怜的脆弱之态,总感觉没有之前那么惊艳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燕衔玉做朋友, 就见唐枕快步走了进来,“子归,我要回去了。”   谢回惊讶,“这么快?你闭关半个月了,就不休息两天?”他看出唐枕面色有些疲累, “再说燕兄刚刚康复, 你总得给人道谢的机会啊!”   也就是两人太熟, 否则谢回也不会这样说话。   谁料唐枕摇头,“为了燕衔玉这个身体, 我连过年都没回去, 现在回去, 还能赶上上元节。再说了,我继续留在这里, 我和燕衔玉都会不自在。”   谢回道你是他救命恩人怎么会不自在。   唐枕摸着下巴, “在给燕衔玉祛毒这段时间, 我总觉得这人对我有些防备。”唐枕最大的底牌就是他的武功,但是燕衔玉偶尔看过来的眼神,让唐枕总觉得这人似乎知道他的底细, 他和燕衔玉以前从未见过,但是燕衔玉似乎一开始就认定他有能力,这点很奇怪。   他给燕衔玉祛毒时是假借针灸的名义,灌注内力时也一直小心用针灸遮掩,这种方式很温和,唐枕还曾经给他爹治过,对方只会觉得身上微微发热罢了。可是在给燕衔玉治疗时,尽管对方一直都是温文有礼的模样,但他不会错认那人偶尔流露出的杀意。   唐枕想不明白,燕衔玉怎么会对他有杀意?他对这人也没有威胁啊!难道是屏退侍从进行祛毒时,燕衔玉担心他一巴掌从背后将他打死?   燕衔玉有被刺杀的价值吗?显然没有。   幸好治疗到后来,燕衔玉再也没有露出过杀意,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温和,不是一开始企图招揽他的那种高高在山的温和,反倒是有点想要跟他交朋友的意思,否则唐枕真担心自己治疗到一半撂挑子不干了。   幸好他这个好人顺利做下去了。   谢回:“燕兄这毒来得古怪,唐兄认为是谁有本事下这个毒?”   唐枕摇头,“谁知道呢,也许他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人,也许是他挡了家里谁的道。”总归是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两人说话间,谢回的侍从进来,递给谢回一封信。   谢回一边拆封一边道:“应当还是关于战事的。”他打开来看了一眼,忽然愣住,惊道:“安州败了!”   唐枕手上一晃,茶杯险些摔在了地上。他一下站起身,“安州怎么会败?不是有十万大军吗!”   这半个月来,外界发生的事有些多,就过年前几天,石啸挥兵南下,进攻安州府。但有十万大军坐镇,没有人觉得石啸能占到便宜。   五万打十万?石啸的胆子着实大。更何况这是攻城,安州府与沂州府之间的临川城易守难攻,不说半个月,就是给他半年,都不一定能攻下来。没有人觉得朝廷会败,同样不会有人认为石啸有胜算。如今却有情报说……安州败了?   唐枕立刻想起那批还没来得及处置的兵器,愧疚难当,“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没有兵器?”   安州城是安州府的主城,谢回心知唐枕挂念家乡,忙将信递到唐枕面前。   原来不是因为兵器,也不是因为石啸强大到能屡屡以少胜多,而是因为守城的几位将军产生了分歧,其主帅又好大喜功,城没守好,反倒追出城外数十里,结果中了石啸埋伏。堂堂十万大军被石啸几万人吓得弃城而逃。   “他们居然敢弃城?”唐枕觉得不可理喻,他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蠢的守将。   谢回单手捂脸,“那位大军主帅是贵妃的亲戚,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据说因为担心朝廷责罚,他居然带着手下大军抢了隔壁蜀州府的一座城池,干脆自立为王了。只剩下一位将军带着一万兵马死守晋安城,前日,这名守将坚持不住,晋安城也破了。”   安州府一共就三座城池,临川城和晋安城被破,安州城如何幸免?   唐枕转身就往外跑……   ****   梦中轰隆一声巨响,婉婉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身边翠梅还迷迷瞪瞪的,“小姐,怎么醒了?”   婉婉目光慢慢转到周围,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郊外坞堡的家中,而是在寺院的禅房里。   她缓缓清醒过来,问翠梅道:“刚刚外边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巨响。”   翠梅摇头,“没什么,也没打雷,小姐是、做噩梦、了吗?”   婉婉垂眸不语。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永州王石啸突然南下攻城,临川城的守军弃城而逃,他们与战场只隔了一座晋安城。   晋安城啊,骑马只要两个时辰就能到安州城,婉婉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乱世的距离与自己这样近。   说好外出游玩十日的唐枕,到如今快一个月了,却还没回来。外头兵荒马乱,永州王都快打到门口了,唐守仁夫妇也从一开始的冷静变得慌乱起来,这些日子,唐守仁一天三顿都要把唐枕骂一次,骂这儿子不省心,兵荒马乱的年岁也敢跑出去叫家人担心受怕,可在听见唐夫人决定到寺院里为守城将士诵经祈福、也为外出的唐枕祈求平安时,他却忍不住跟着夫人一块来了寺院。   婉婉一开始并没有跟着来,后来心里越来越不安,觉得寺院总归没有自家坞堡安全可靠,于是昨日她带了一些坞堡的护卫,就来到城东郊外的空心寺,想请爹娘赶快回去。   然而第二日就是菩萨圣诞,唐夫人想等着参加完菩萨圣诞后再回去。   “反正也就这一日,出不了大事的。”唐夫人昨日是这样说的,于是婉婉只能在寺院的禅房留宿一晚,没想到睡了没多久就被梦中一声大响惊醒。   “翠梅,我总觉得心中惴惴,很不安宁。”婉婉喃喃倾诉一句。   不等翠梅说话,屋门忽然被人敲响了,敲门声一下接一下、伴随着来人焦急的喊声一同传了过来,“少夫人快开门!大事不好了!晋安城破了!永州王的大军正往安州城而来,城中世家全都逃了!”   ****   唐枕日夜不停地赶路,原本五六日的路程硬生生被他缩短成三日,到后来朱二等人实在吃不消,半道上停下休息,只有他一人先一步赶回了安州城。   可是以往那个繁华的安州城已经不见了。   城门大开着,远远就能瞧见冲天的火光,灰黑色的烟气萦绕不散,诅咒一般笼罩在这座往日里安宁繁华的城池上空。   身下的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唐枕听见自己因为着急赶路而鼓噪的心跳也跟着慢了下来。   终于,马停了,他低头,马蹄被一具尸体绊住,是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兵卒,再也不能合上的眼睛里,一只苍蝇趴在瞳孔上来回地走……   唐枕有些踉跄地下了马。   他空手朝城中走去,路过满地的尸体、翻倒的桌椅、着火的房子……   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一个月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大爷,家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隔壁都能翻出来两斤米面,说,把钱粮都藏在哪儿了?”   “没有没有,都被你们搜光了!”   终于听见人声,唐枕激动地侧身望去,却见旁边一条小巷里,一名老人家被几个兵痞一刀捅进了肚腹……   只是因为不相信老人家里没有存粮,只是因为没有搜到比别人多的钱粮,就要残忍地杀掉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唐枕踩着那几个兵痞凝固了几层污血的兵器,在老人尚余温热的尸体前缓缓蹲了下来。   “对不起……”   胸口被一种难言的情绪填满,唐枕跪在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面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对不起”,说到后来声音嘶哑,眼眶红得几欲滴血。   为什么他现在才来?为什么他要去管燕衔玉的破事?如果他早几天回来,如果他早一日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空空荡荡的心口忽然一滞,隐约又听见了求饶杀戮的动静……   唐枕猛地回过神,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扶着墙根站起,跌跌撞撞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   他也不知自己打杀了多少人,等再清醒时,面前却是沈唤的身影。   “东家,你可总算回来了!”   唐枕发觉自己的声音无比漠然,“城中的世家呢?城中的守兵呢?”为什么一路过来,他没看见几个兵卒的影子?为什么?   沈唤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在唐枕灼人的目光下开口,“听说晋安城破,城中士族连夜带着部曲逃走。”   唐枕突然厉声道:“赵太守呢!”   沈唤吓了一跳,“赵太守是第一个逃的,带着所有金银珠宝,还烧了粮仓,说是不能便宜了永州王。裴郡丞开了城门,永州王入城后发现那些世家都逃了干净,他什么好处也拿不到,于是,下令屠城。”   沈唤知道唐枕心善,可他从不知道,看见那些毫无关系的平民惨死,唐枕居然会愤怒到失去理智。唐枕此时的神情,沈唤看了也心生惧意,他说完后,却久久等不到唐枕开口,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被唐枕此时的神色骇得后退了几步。   唐枕:“我要杀了永州王,我一定要杀了永州王!” 第59章 你很厉害   永州王石啸如今正在原先唐家居住的太守府里。   这座园林一样精致漂亮的宅子, 让一路过来始终黑着脸的石啸终于缓和了面色。   “大王,下边献上的钱粮都到了, 就堆在外头,还请您过目。”   听着手下禀报,石啸这才抬脚往外走,见到堆在庭院里小山一样高的米粮绢帛等物,石啸轻哼一声,“连寻常百姓家中都能搜刮出这么多东西,何况是城中底蕴深厚的士族, 这些人的胆子真比老鼠还小。”   手下当即恭维道:“那是自然,那些士族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一听见您的威名吓都要吓死了,怎么敢留在城中与您对上?”   两人说话间,裴逊站在一旁望来望去, 最后只得道:“大王, 城中粮仓已经被赵太守烧了, 今后百姓如何维持生计?”   石啸身边的军师便道:“我们大王仁慈,只叫每户献出五十斤米粮和一匹布帛, 这么点东西, 对于富庶的安州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能供养大王的军马,是他们的荣幸, 你明日叫他们都来府前跪恩。”   裴逊闻言眼皮一跳, 惊道:“五十斤米粮和一匹布帛?大王!安州城的确富庶, 可百姓都是寻常百姓,又不是巨贾士族,只够维持体面生计罢了, 如何能拿得出这么多东西?再者,粮仓已经没了,您又将他们的存粮都征用,岂不是要有很多人饿死?”   军师笑眯眯道:“不是郡丞自己说安州城富庶?这么点东西都拿不出来,说明他们不是诚心归顺我们大王,既然如此,还留着他们有何用?郡丞也不必担心有人饿死,那些不肯拿出米粮的都是悖逆之徒,大王已经命人将他们全部铲除。”   什么?裴逊不觉后退了一步,他呆愣站着,又见有人跑进来,大声说出“诚心归顺”的百姓数目。   裴逊下意识一算,发现这还不到城中百姓的十分之一,一时只觉天昏地暗,脚下大地似乎也震颤起来。   石啸却已经和军师商量起征用美人的事了。   裴逊脚步发软地往外走,走出太守府前的那条路,就看见过去繁荣的街面尸横遍地,满地的鲜血和肉块……   他不该啊!早知道石啸如此残暴,他真不该鬼迷心窍投了他!   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裴逊如今只能往前看。   他投了永州王,是因为他任人唯能不看出身,他只是不想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郡丞,他只是想要再进一步罢了!可城门是他开的,开了城门后石啸却进来屠城,这城中百姓以后谁会服他?只怕人人恨他入骨,他就算能当上安州城的太守,这位子怕是也坐不稳。   且永州王并没有要重用他的意思,那一万件兵器没有拿到,永州王已经他颇有不满,此人心狠手辣,万一哪天要把他当做没用的棋子丢了,他岂不是要被百姓给活撕了?百姓虽然蠢笨如猪又胆小如鼠,可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再出一个石啸?   他要想往上爬,就必须得到永州王的倚重,该怎么办呢?   蓦地,他想起来石啸对美色的贪婪,想起了自己家中如花似玉的女儿……   ***   “永州王就在太守府里?”   唐枕转身便要往太守府而去,却被沈唤一句话喊住了!   “少夫人失踪了!”   唐枕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来。   过去的唐枕一直是个性子随和的,沈唤与他相处时也如朋友一般,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是被唐枕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紧绷,惧意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胸腔内一阵急促的鼓动。   “两日前,赵太守烧了粮仓,城中士族纷纷出逃时,呆在空心寺的老爷夫人和少夫人得知消息,想要一起返回坞堡,途中却遇到了山匪,那些山匪往日里只在附近的山林中流窜,并不敢到空心寺这种时常有贵人来往的地方。但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他们不但趁机进城劫掠,还有一部分去了空心寺。护卫被那些刀口舔血的山匪杀死了大半,老爷为了护着夫人挨了一刀,万幸没伤到要害,少夫人为了老爷夫人,独自引开了山匪,如今老爷夫人都已经回来,护卫的尸体也收殓了,可是找了两日,一直没有少夫人的消息……东家你要去哪儿!”   “你们回去!我自己去找!”放下那话,唐枕的身影转瞬就消失了,沈唤连拉他一把都来不及。   石啸是两日前的傍晚进的城,这两日,他手下的兵一直在挨家挨户地搜刮,最先被杀死的都是城中最贫弱的百姓,到现在这种残忍的杀戮已经进行到了最富庶的城东和城北。   这里居住的要么是富有的商贾,要么底蕴深厚的士族,他们大多早就在两日前渡江逃走,还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些家资不丰又心存侥幸的平民。   他们被迫交出了存粮和钱财,稍有反抗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掉,连老弱妇孺也不例外。   沈唤和一众护卫是事先收到了信,估摸唐枕该在今日回来,才冒险来到这里接应,看到城中惨状也是个个都红了眼睛。   他们悄悄返回时,却正好看见了正返回家中的裴逊。   “就是他开了城门投降!就是他害死了那么多人!”说话的人是沈唤手下最倚重的一个,他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死在了石啸的屠杀令下。对这开城献城的奸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要冲过去报复,却被沈唤一把拉住。   沈唤攥紧拳头道:“不要冲动,等东家回来再说!”   于是一行人只能按下心中怨愤,避开那些军队悄悄离开了安州城。   ****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唐枕的身影在山林间不停穿梭,像是一只飞快从枝叶间掠过的黑鹰,他甚至找到了山匪了老巢,将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婉婉的身影。   冷静冷静,婉婉挺聪明,应该是自己找地方藏好了。   唐枕想起婉婉第一次走丢时的情景,开始寻找有没有可供婉婉藏身的小山洞。   途中他遇到过几次同样在寻找婉婉的侍卫,脚步只是一顿,就飞快掠过他们,向着更远处冲去。   婉婉目前应该没被山匪抓到。   这个猜测让唐枕痛得几乎要炸开的后脑稍稍好受一些,迟钝得像是齿轮被卡住的思路也终于恢复了运转。   婉婉经过锻炼,身体素质不像以前那么差了,但肯定是跟不上久经锤炼的山匪和侍卫的,可她却能引开山匪而不被山匪抓住,而侍卫在两日内将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她,这说明她当时跑得足够快,也足够远。   她是骑马?还是……   唐枕身形一转,身体滑翔一般从树上冲下,又在即将摔在地上的前一刻掠过草尖飞快往平坦的小路冲去。   他一直一直往前冲,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地面,眼神冷静清醒得可怕。   终于,在他冲出安州城的地界,即将冲出安州府时,看见了一条细细的、隐隐约约的、几乎要被风沙冲掉的自行车轮胎印子。   这种轮胎是他用试验了无数次才确定下来的一种树胶做成的,轮胎上用于加大摩擦力的纹路还是他亲自画的,印象深刻,即使只是这么浅浅的一条,他也绝对不会错认。   胸腔忽然被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填满了,唐枕一下站起身,飞快往痕迹延伸的方向冲,他一路越跑越偏,最后来到了一片采石矿附近。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这片荒废的采石矿空寂无人,当天边最后一道白线也被夜色吞没时,那些嶙峋的怪石便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因为唐枕发现了轮胎报废、车头扭曲、被扔在一块大石头下的那辆单车。   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能想象出这辆车撞击上巨石的场景有多惨烈。   “婉婉!婉婉……”   唐枕最后在碎石堆里发现了婉婉。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整个人埋在碎石块里一动不动,只给自己留了呼吸的孔洞,头发和衣裳里全都是沙子和碎石子,狼狈得几乎像是另一个人,可是她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唐枕听见了微弱的呼吸,他甚至都没有发现那里藏了个人。   也许是太饿,也许是太累,也许两种都有,她竟然就那样躲在碎石堆里昏睡了过去,被唐枕救醒后,还小声同他解释。   “我不是逞强,我是想着分开跑比较有胜算。”   “我练了很久,骑车很快的,那些人骑马也追不上我。后来追我的人越来越少,但还有个人一直在追,我一着急就撞到石头上。”   “好疼啊,你摸摸,还有个大包。”   “这些碎石头好锋利,我钻进来还被划伤了。”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我做错了吗?”   又累又饿地躲了两天,婉婉此时已经很虚弱了,声音又小又哑,脸庞上除了尘土还有几道细细的划伤,眼睛又红又肿,苍白的嘴唇干裂起皮,还在渗血。   可她看着他的神情却透着担心,她还在担心他。   唐枕突然将她抱紧,低声哽咽,“没有,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你很棒,很厉害,谢谢你……” 第60章 唐枕病了   唐枕回到坞堡后就发起了高烧。   明明婉婉才是那个弱不禁风又受了伤的人, 可她吃饱喝足又睡了一夜后就已经恢复了大半,而一向身强体壮活蹦乱跳的唐枕却病倒了。   唐守仁胳膊上缠了一圈圈厚厚绷带, 唐夫人得亲自扶着他才能放心,两人一走到唐枕门前,就看见坞堡内的李大夫提着药箱迈步出来。夫妇二人忙问起唐枕的情况。   却不想李大夫也有些费解,“令公子既不是受寒也不是被传染,身上更没有任何引起发热的炎症,着实奇怪。”他沉吟道:“依我看,倒像是情绪大起大落引发的。”   唐守仁夫妇对视一眼, 都觉得奇怪,自己儿子自己清楚,唐枕向来是个没心没肺又无拘无束的,安州府虽然出了大动乱,但自家人都好好的, 婉婉也找了回来, 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大起大落?   两人朝门内看一眼, 就见儿媳陪在床边,每隔一会儿就为唐枕换下额上的湿巾。   唐玉杏正在屋子里陪着, 听见门口的动静后立刻起身朝唐守仁夫妇走去, “父亲母亲, 已经让人去煎药,大哥身子一向最好, 等吃了药, 再出出汗, 应当就没事了。你们年纪大了,还是先别进来,以免过了病气。”   唐守仁夫妇当然知道这点, 尤其是唐守仁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要是过了病气更不好收场。两人也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过来这一趟,唐夫人道:“你好好劝劝婉婉,她身子还没好全,叫她不要照顾你大哥了,让她早点去歇着。”   唐玉杏“诶”了一声,但爹娘走后她却没有将这话转告给婉婉,只因类似的话她已经劝过好几轮了,没办法,嫂嫂就是不肯离开大哥床前。   唐玉杏帮忙守到入夜,见大哥仍是没醒,不好再逗留,只得先下去休息。   她离开后,屋子里的仆从也退了出去,偌大一间房中只剩下婉婉和躺在床上的唐枕了。   婉婉又给唐枕换了条湿帕,而后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膏药,在烛光下对着镜子细细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当时追在后头的山贼一直不肯放弃,单车轮胎又破了,婉婉没办法,只得弃掉车子躲起来,她那时候太害怕太紧张了,逃命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维持体面,连皮肤被划伤了都不知道。   “哎,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她小声地、忧愁地叹了口气。   “不会,不会的。”   婉婉动作一顿,立刻回身看去,“夫君,你醒了!”   啪嗒一声,药膏被随意扔在梳妆台上,婉婉的身影已经扑向了床边,她坐在床沿仔细盯着唐枕的面色。   唐枕的面庞因为发热烧出了两团绯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涣散,可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和清醒时一样,“不会,不会留疤的。”他重复了一遍。   婉婉原本很在意容貌,可是听见他这么说,忽然又不在意了。   她抬手摸摸唐枕的脖颈,还是热得烫手,“怎么办呢?那么大碗药灌下去还是不见效。”   唐枕就对着她笑,“又不是特效药,哪有这么快,你去睡吧!不要离我太近。”   婉婉却摇头,“夫君,我很担心你。”   唐枕:“不必担心,我身子好,不过发烧,要不了我的命,明日就好了。”   婉婉又摇头,杏眼中满是认真,“夫君,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你明明睡了一天,却没好好休息,一直在说胡话,你是不是做了噩梦?你是不是在安州城里看见了什么?我问过沈唤了,他说你是在城里受了惊吓。”   婉婉一直以为,唐枕那么厉害,这世上有能难住他的东西,但一定没有什么能吓住他,可当看见唐枕睡梦中皱着眉头一边哭一边低语,她终于知道,原来唐枕也有害怕的东西,原来唐枕难过愤怒的时候也会哭着流泪。   婉婉听不清唐枕在呢喃些什么,但她知道,在见到她之前,唐枕一定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在那种情况下,他却还强撑着,直到将她找回来,直到确定她没事了,才肯放心倒下。   听着婉婉的话,唐枕愣了一愣,似乎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什么,“是,我是做了噩梦,很可怕的一个噩梦。”   婉婉睁大眼睛盯着他。   “我梦见我去找赵四,我问他,为什么石啸的兵马还未到,你们就急着逃走?”   “为什么明明有兵马,却不肯守住城池……”   “为什么明知石啸贪婪成性,还要烧毁粮仓。”   唐枕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慢,因发热而嘶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叫人难过。婉婉眼圈红了起来,“然后呢?赵四说了什么?”   唐枕看向她,双眼却毫无神采,似乎并没有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继续缓慢地跟她描述梦境,“然后赵四说,那你呢?你明明有武功,你明明可以守护一方,你明明……有能力镇压石啸。为什么……你要躲起来?”   “他说,那些百姓,其实……是我害死的。”   “如果我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远远避开,如果我能承担起责任,那么石啸根本不敢进犯安州。”   “是我太自私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不!这只是一个梦罢了!梦都是假的!假的!   婉婉很想这样告诉唐枕,可是当她看见唐枕被泪水洇湿的鬓角时,喉咙像是突然被一团棉花堵住,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她已经明白,这噩梦源自唐枕的内心,梦里逼问唐枕的那个赵四,其实就是唐枕自己,是他自己将这罪责揽在了身上。   于是婉婉双手包住了唐枕的右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唐枕眉头微动,他目光移向自己的手,又慢慢落回婉婉身上,湿润的双眼看着她,似乎在问,你在做什么。   婉婉很想念那个快快乐乐的唐枕,她真想回到他们租住在城东那座宅子里的时候,那时候的唐枕有大把空闲时间,有挥霍不完的精力,他会在她想要出门的时候故意挡着她不让她走,还会在她刺绣时伸手挡住绣架就不让她下针……而当她忍无可忍白他一眼骂他一句,他就能开心许久,像个孩子一样。   “唐枕,你没有错,没有!”   “自私就是错了吗?人为什么不能自私呢?你又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如果拥有力量而不去保护别人就是自私,如果这自私是有错的,那么错的也是进犯安州的石啸,是弃城而逃的将领,是连夜渡江离开的所有士族!”   “他们有钱粮、有兵马、有朝廷发放的粮饷,有这一州百姓的供奉……难道他们的力量就比你少吗?”   唐枕怔怔看着她,“婉婉,你怎么、又哭了?”   婉婉很生气地怼他,“我太气了,我是被你气哭的!”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啪啪往下掉,“以前我担心父母会被你家刁难,我不敢拒绝这门万分不愿的亲事;以前我为了能让母亲在顾家好过一点,我连自己的嫁妆都不敢争取……可是后来你告诉我,做人要学会自私,要凭着自己心意来,只要不伤害到别人,那么自私也是一件好事,我都听你的,我都已经学会自私了!可是你呢?你自己反而忘了说过的话。”   唐枕脑子烧得混混沌沌,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婉婉,这不一样。”   婉婉吸吸鼻子,“怎么不一样?”   唐枕忽然喃喃念了一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婉婉:“什么?”   唐枕声音越来越轻,“是我家乡的一句话。”   “攘外安内,庇护百姓,是军人的职责。为什么……会有弃城而逃的将士?为什么,会有自私逃难的官府……”   “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我的家乡,我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真是烧糊涂了,唐枕说到后来,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他觉得很冷,即使屋里烧着炭盆,身上盖了厚厚两层被子也冷得发抖,像是浑身上下都浸没在阴寒冰窟里。   “婉婉,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我想念爸妈,想念武馆……”   “我想吃小区门口的烧腊……”   “我好想、好想看一眼我的祖国……”   “唐枕你在说什么?”唐枕显然已经烧糊涂了,婉婉惊惶地去摸唐枕的额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来人!快来人!快请大夫!”   折腾了大半夜,唐枕的高烧却始终没有退下来,连李大夫都觉得凶多吉少时,他身上的热度却渐渐退了下去。所有人都大松口气,李大夫也觉得不可思议,直呼奇迹。   婉婉担心再有个闪失,多少人来劝也不肯走,硬是陪在唐枕身边熬到天亮。   于是等唐枕再醒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挂着黑眼圈,仿佛一夜变熊猫的小花脸。   刚刚大病一场,唐枕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躺在床上连动弹一下也不愿意。   婉婉见他终于醒了,眼圈一红就要流泪,但她吸吸鼻子,硬是忍住了。   “唐枕。”她郑重其事道:“你还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   唐枕按了按有些疼的后脑,觉得似乎有一点印象,仔细想却又不大想得起来,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婉婉那双浸满担忧的、雾蒙蒙的眼。   他想,他让婉婉为他担心了,明明婉婉自己的身体都没恢复好。   “对不起。”他很快认错。   婉婉摇头,“我想了一夜,方才明白你不属于这里,你另有来历。”   唐枕心脏猛然一缩,愕然看着她。   婉婉握住他的手,挂着两个黑眼圈冲他笑,“夫君,你前世一定是出生在世外桃源一样美好的地方是吗?”   比起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唐枕的前世也的确是世外桃源了。唐枕怀疑自己昨晚发烧后对着婉婉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迟疑着点头。   婉婉抱住他的手用力亲了一口,在唐枕惊讶的目光中说道:“夫君,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全凭你心意来。用你的力量守护百姓,驱逐永州王、赵太守这种人,我相信你可以把这里变成像你家乡那样美的地方,你能做到的。”   这一刻,记忆的密匣打开,唐枕忽然就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目光微红看着她,“真的可以吗?一旦我走出去,我就不能只留在这坞堡中了,我也不能时时刻刻照看你们的安危,更不可能一直陪伴你和爹娘了。”   婉婉:“可至少,你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你可以活得更快乐。”   “夫君,我、爹娘,还有玉杏,比起陪伴,我们所有人都更希望你能开心。”   唐枕看了她良久,忽然用力将她抱紧。   婉婉听见他说,“谢谢你们。”   于是她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   当天傍晚,石啸心急难耐地走进美人的屋子,忽然发觉不对劲,在那小楼的木梯口,坐着个看不清脸的人影,只他手里一杆枪,熠熠发着光…… 第61章 把唐枕活剐了   “你是什么人!”   石啸一开始并不以为这人会是刺客, 毕竟有哪个刺客会大喇喇坐在那儿叫人看见?不过出于谨慎,石啸并未上前, 而是扬声喊道:“来人!将这个人抓住!”   夜风吹得楼中竹帘不住摇动,四下里却静得出奇,没有任何一个人赶来。   石啸微微一惊,回身望去,就见园子里空空荡荡,游廊凉亭下只余一片诡谲阴影,原先立在那儿的守卫全不见了踪迹。   这番变故叫石啸惊骇不已, 以为园子里一定潜伏了不少人,就等着扑上来将他击毙当场。他立刻拔.出佩刀左右环顾。   就在这时,坐在楼梯上的那人开口了,“这里只我一人。”   “你一个人能悄无声息除掉那么多守卫?我石啸出身草莽不错,可我不是傻子!”   小楼前的花丛忽然一阵轻响, 石啸目光如炬提刀便砍, 锋利钢刀将花枝砍断叶片乱飞, 却只惊出了一只野猫,压根没有他以为会藏在其中的刺客。   “哈哈哈。”小楼中那人忽然笑起来, 笑声里满是嘲讽, “你这种人居然占下了安州!”   一边说话, 那人一边起身走了过来,手中黑铁红缨枪反射月光, 像是覆了一层雪亮霜华, 透出冰冷凛冽的杀意。   石啸终于看清, 这竟是一个瘦削高挑,一看就没经过风雨的贵公子。   这种人,身无二两肉, 大腿还没有他胳膊粗,凭他也敢来刺杀?石啸已经完全不将此人放在眼里,他如今唯一忌惮的只有躲在暗处的那些人。   “也好,只要杀了你,何愁那些鼠辈不现身!”石啸挥刀便砍了过去,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士族出身,没准就是从安州城逃走的那些士族之一,先砍去他两条腿,再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同扯出他背后的家族!   石啸从一介山贼打到如今身家,手底下自然是有真功夫的,光是他手中那柄刀就有七十斤重,普通人想要挥动都十分勉强,而他却能将之如臂指使,死在这把刀上的亡魂少说有数千个,他用这把刀杀过的士族也有九十九人,正好今日凑足一百!   唰一声,刀锋朝着刺客的面门斩下,石啸决定先削去他一条胳膊。然而下一刻,他的面庞僵住了,因为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居然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刀锋!   石啸用足了力气,那把刀却始终岿然不动,冷汗从他面上淌了下来,下一刻,年轻人忽然松手,石啸收力不及,整个人狼狈地倒退了数步。直到此时他再抬眼看那年轻人,眼中已经满是惊骇。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年轻人方才说的不是作假,他是真有本事暗中收拾了他这园子里的守卫,也有本事杀了他。   眼中再无轻视,石啸道:“你是谁?”   “唐枕。”   石啸蓦然想起什么,“是城外唐家坞堡的人?”   唐枕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石啸:“裴逊在我面前提过两次。我知道你爹是安州城上一任太守。”石啸心里已经谋算起来,这个名为唐枕的年轻人本事不小,不但能悄无声息潜入宅子,还能单手接下他一刀。有这样大的本事,他要真是来刺杀的,早就一枪杀过来了,可他只是提着红缨枪站着,半点没有动手的意思,只能说明他是来投诚的!   潜入他的宅邸,干掉那么多守卫,又空手接下他的刀……这一切分明是在向他展现本领。石啸笑了起来,方才的惊骇早已被得意取代,“年轻人,好想法,只是行事未免冲动,只有我石啸心胸宽广,不会与你计较。”   唐枕默默盯着他。   见他不动,石啸心里越发肯定,继续道:“不过我石啸与世家不同,我用人不论门第,不管什么出身,只要有本事能立功,高官厚禄、权力美人,都能得到。”   唐枕嘴角一扯,在石啸看来是年轻人受到赏识的欣喜。   唐枕:“我只问你一件事。”   石啸俨然已经将自己当做了唐枕的主公,负手而立,淡淡道:“说罢。”   唐枕声音很平静,“安州城已经被你占下,那些平民百姓并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屠城?”   石啸:“你错了,我并未屠城,只是将那些不能交上钱粮的人杀掉而已。”   唐枕:“可你要求上缴的数目,大多数人根本交不起,杀了这些人,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听了这话,石啸却摇摇头,“年轻人没掌过权理过事,想法就是天真。安州城十几万人口,每天要吃掉多少粮食?偏偏粮仓被烧,那么多世家商贾带着钱粮出逃,城里压根没有粮食养活十几万人。我手下兵马更不能饿肚子,这些人太多,饿久了就会闹出乱子,最好是都杀掉。”   他语气高高在上,百姓在他口中仿佛是一群牲畜,“我也不是直接杀,只要他们交够钱粮就能活命。为了这一线希望,他们不会拼命反抗,只会想方设法为我凑出钱粮,为此甚至不惜去偷去抢。呵,百姓就是蠢,真要是十几万人齐心协力,我石啸也入不了这安州。”   唐枕若有所思,“那些能立刻交出钱粮的,手里一定有更多余粮,就算城中缺粮,他们也能暂时捱下去,而在见识过城中血流漂橹人间炼狱一样的场面后,这些人更不敢惹事,只会小心翼翼地奉承你。”   石啸抚须笑道:“看来你也不是那种只会舞刀弄枪的莽撞武夫,脑子转的到快,是个人才!”   他越发欣喜,自觉真捡到了一员大将,却对上了唐枕怒意渐起的双瞳。   唐枕喃喃自语:“早知你不是个好东西,为什么我还要问,浪费时间。”   石啸一惊,“你在说什么?”   唐枕蓦然抬眼,目中寒芒四射,“我说,单打独斗,我不用内力,不欺负普通人,尽管逃吧!”   碰的一声,红缨枪擦过石啸的肩头砸在地上,一刹那地面石砖开裂,尘土飞扬。   匆匆避开的石啸惊得满头冷汗,这才发现,这个古怪的年轻人是真想杀他!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然而下一刻,红缨枪宛如灵蛇出洞,在他背后急点数下,石啸背后豁然出现数道刺伤,衣裳撕裂血迹斑斑。   他痛呼一声,就地翻滚避开唐枕刺过来的枪头,一面往外跑一面呼救。   然而这座太守府是唐枕曾经的家,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一草一木了若指掌,石啸想利用地势逃走,反倒被唐枕抓住了更多漏洞,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石啸身上已经挨了那红缨枪数下。   他怒不可遏,举起长刀跟唐枕打了起来,然而刚刚举刀砍去,对面红缨枪闪电般砸在他手腕上,石啸痛呼一声,长刀脱力飞了出去,摔进了花园池塘里。   “来人!快来人!”   园子外的守卫不少,此时已经有人听见呼声赶来,最先赶到的是石啸身边心腹,耳边已经听见了红缨枪击来的风声,石啸毫不犹豫抓过心腹挡在自己身前。   噗一声枪尖刺入体内的动静响起,唐枕手一缩,那个被石啸抓来挡枪的手下倒了下去。   石啸趁机逃出了园子,唐枕走过时看了一眼那人,对方睁大眼睛,仍是一脸震惊……   ****   “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五娘一下轿子,就发现自己被抬到了一座陌生的宅院,眼前是栽着红梅的一方庭院,再往前看,一座雅致绣楼在夜色中楼若隐若现。   轿夫都下去了,面前只有裴郡丞和一名盯着裴五娘不住打量的婆子。   裴郡丞负手立在女儿身后,“你忘了,这是原来的太守府,你以前常来的。”   裴五娘蓦然睁大眼,太守府现今不正是那个永州王的居所!   她一下明白了父亲的打算,即使早就有所猜测,此时依旧不免心冷,冷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可她面上却露出了笑,避开那婆子小声道:“父亲真真讨厌,我说想要去唐家,父亲却将我送来这里?永州王英雄人物,父亲要是与女儿明着说,女儿哪里会不愿?何必这样、这样呢?女儿又不是那种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一顶轿子送过来岂不叫人笑话?这样上赶着,不是叫永州王看轻咱们?”   裴逊却道:“为父怎么会做出这种叫家族蒙羞的事,只是大王摆了夜宴,带你过来见见世面见见大王而已,我原还想,若是你见了之后不乐意,为父绝不强求,没想到你想得那么远。罢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看等见了大王,就向他提亲吧!免得你着急。”   裴五娘表面言笑晏晏,低下头时却咬紧了牙,若不是我谎称仰慕永州王,你会做出这副姿态?虚伪至极,真叫人作呕。   但这番虚与委蛇的确给她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不管是为了顾及颜面,还是为了不叫永州王看轻,今晚她大概不必担心会被留在这里了。   念头刚刚转过,前面园子里忽然传来呼救声,紧接着,宅邸中喧嚣声响起,一队队守卫从外头赶了过来。   裴逊惊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裴五娘见状,悄悄后退了几步。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狼狈人影从拐角冲了过来,那人虎背熊腰络腮胡子,裴五娘听见裴逊喊道:“大王!”   “快!杀刺客!”   石啸喊声刚落,一杆红缨枪从暗处飞出,狠狠砸中他腘窝,石啸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裴五娘认出红缨枪的来历,不由抬眼,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石啸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被唐枕又一枪砸倒在地。   唐枕:“我改变主意了,让你死在这里太便宜你,有胆就来唐家坞堡,我要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杀了你!”   裴五娘眼睛一亮,忽然喊道:“唐大哥,你这么快就下手了,我迟了一步!”   唐枕惊讶地侧头看裴五娘,就见裴五娘大声喊道,“唐大哥,那些守卫快来了,咱们快走!爹你也快走。”嘴上这么说着,她却一把推开裴逊,径自朝着唐枕扑来……   在守卫将院子包围前,唐枕就带着裴五娘离开了,裴逊暗觉不妙,正要悄悄退下,却见被人搀扶起来的石啸目光阴寒地盯着他,“好啊,原来是你将人放进来的。”   “不不不,大王听我解……”裴逊话没说完,就被盛怒的石啸一刀砍掉了脑袋。   人头瞪着眼睛滚到地面,石啸捂着伤口满面阴鸷,一想到今夜种种,一想到那个青年嘲讽不屑的眼神,他只觉从未有过的屈辱。   “集结军队!连夜包围唐家坞堡!”他要将唐枕活剐了! 第62章 老子就是犯法了怎么着……   今日轮到朱二站岗, 天刚蒙蒙亮,他就爬上了坞堡四面的角台之一, 代替守了一夜的兄弟继续监察周围。   因为地势原因,他所在角台刚好面对着安州城东城门,只不过距离太远,从他这里只能看见城门上的女墙。   今日的天,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朱二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忽然目光一凝,他看见地平线上渐渐冒出了一层黑压压的东西, 朱二用力眯眼去看,那是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另一处角台上,婉婉正举着一根粗粗长长黑乎乎的东西对在眼前,透过这东西, 清楚地看见了远处渐渐接近的军队, 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壮汉, 骑在马上脸色阴沉。   婉婉高兴道:“啊,看得好清楚, 他们真的来了。”她又盯着看了一会儿, “军队散开了, 他们准备包围坞堡了。”   唐枕在旁边打磨枪尖,闻言道:“待会儿的场面会有些血腥, 你先回去等着。”   婉婉却摇头, 放下千里镜认真看他, “我不下去,我要在这里看着。这是夫君光明正大的第一战,我要仔细看完, 记录下来。”   唐枕半信半疑,“真假?你不会中途吓晕过去吧?”   婉婉心想唐枕真是小瞧人,不过她可不是盲目自信,当即道:“你不晓得,为了迎接这一天,我这几日天天去厨房围观杀猪宰羊,我还拿着刀亲自下场了。好几次,那血全都喷我脸上了……现在就是看你将人砍得肠穿肚烂,我也不带眨眼的!”   见婉婉凑近,唐枕把枪尖收到了身后,摇摇头道:“杀人跟杀猪可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吓得几天没睡好觉。”   唐枕说的是实话,他估摸婉婉听了这话就算不萌生退意也会有所犹豫,毕竟婉婉最近胆子虽然练大了一些,可是芝麻大的胆子变大一些,也不过豆粒那么大啊!他了解婉婉。   却见婉婉仰头看他,神情疑惑,“可你又不是去杀人,石啸不是畜生吗?”   唐枕一怔,与婉婉对视良久良久,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对!石啸就是畜生!我去杀畜生有甚可怕的?你待会儿可要看好了,看我如何威风八面大杀四方!”   婉婉也笑起来,牵住唐枕的袖口,“那你先亲我一下,亲了我我就给你呐喊助威。”   唐枕:……   婉婉你变了,你怎么可以拿亲吻当做交易?   他环目四顾,天还没亮,坞堡里正安静,四下也没有人走动,而另外三个角台站岗的,全都盯着远处渐行渐近的军队,虽然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回头看他俩,但万一突然回头了呢?   “你就不怕被他们看到吗?”那还不得臊红你这张小花脸?   婉婉挺着胸膛,用娇柔的声音说出霸道的话语,“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   唐枕微微睁大眼睛,“行!就冲你这句话!”   他单手捧着婉婉后脑,低头亲吻下去……   ***   石啸攻打临川城时带足了五万兵力,不同于朝廷那掺水的十万大军,他这五万人里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又都开过刃见过血,一路打杀下来虽然难免折损,到如今只剩四万不到,但这三万多人个个都是精兵,莫说攻打一座不到小镇大的坞堡,就是再打下一座州府,也有七成以上的胜算。   在石啸眼里,连朝廷军都是废物,更何况一座小小坞堡,唐家唐枕,一定会为他昨晚的狂妄付出代价!   “不用围了!”   正当石啸吩咐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坞堡围起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嘹亮的声音,声音主人明明没有大喊大叫,却一字不差地传入他们耳中。   石啸循声望去,就见唐家坞堡角楼的瓦片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那人一身箭袖黑带红衣,长发高高束起,距离太远,石啸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在看见对方手中那杆黑铁红缨枪时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   “唐枕!你居然还敢现身!”石啸:“你的兵马在哪里?”   唐枕:“不用兵马,我一个人就能杀了你。”   石啸军中蓦然响起一片哄笑声,都是嘲笑他自不量力狂妄无边的。   石啸的面色却不好看,因为他昨晚就是一开始瞧不起唐枕,后来却险些被他杀了。谁能知道唐枕此人还有什么底牌?   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唐枕忽然从角楼屋檐上一跃而下。   坞堡原本就是为了防范外敌而建,因而围墙修得格外高,唐家坞堡的围墙更是高达五丈,再加上角楼的高度,唐枕跳下的地方,离地约有七丈!   这么高的距离跳下来,只能有一个结果——死无全尸!   大军一片静默,石啸眼中的震惊还未退去,嘴角已经咧了起来,唐枕这蠢货,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原来都是虚张声势,现在兜不住了,就想以死谢罪?   可惜他石啸不是软弱无能的朝廷,更不是心慈手软的兴州王。就算唐枕死了,他也不会放过唐家,这坞堡里的所有人,今日都得……   石啸心里的念头还未转完,双目就震惊得几乎要脱出眼眶。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直揉得双眼发痛,可是唐枕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毫发无损!   众目昭彰,大军一下哗然。   “我是不是眼花了?他竟没死!”   “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石头都要裂条缝,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都看到了,他不是跳下来的,他是飞下来的!他不是人,他是神仙!是神仙啊!”   石啸终于明白,唐枕说的“不要兵马”是什么意思,只他一人,就已令他军中士气不稳!   身下的马儿也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安地躁动起来。石啸用力勒住缰绳,大吼道:“全都住嘴!慌什么!这是妖人!装神弄鬼的妖人!还不杀了这妖人!谁能砍他一刀,赏银千两,不!万两!”   在钱财的利诱下,那些提着长刀的兵卒纷纷涌上前,贪婪的目光全都凝在唐枕身上……   ****   坞堡外闹出这么大动静,坞堡内的人能不知晓?   唐老爷唐夫人被惊醒过来,披上衣裳就往外跑,等领着人登上角楼一看,登时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这是怎么回事啊?儿子回来!快回来!”   唐夫人一见外头儿子一人对上万军的场面,吓都吓坏了,顾不上追究原因,只一心想让儿子快回来。   唐老爷眼尖瞧见那大军的军旗上写着“石”字,一下猜到来者身份。不知前因的他只以为是这贪婪的永州王连一座小小的坞堡也不放过,一边交代部曲准备弓箭一边提了把刀,就要开门去把儿子接回来。   他还不老,没有让儿子孤身迎上大军的道理!   “你要干什么?”唐夫人一下按住他,“你手伤未愈逞什么英雄?是想我在失去儿子后又没了丈夫吗?”   永州王的凶残唐夫人早有耳闻甚至亲眼见证,她已经不指望儿子能活着回来了。   “爹娘误会了。”正在这时,婉婉从另一座角楼上过来,走到夫妇身边笑盈盈道:“夫君有大本事,并非凡人,他说要在千军中取石啸性命,他一定能做到。”   这话唐氏夫妇自然不可能相信,婉婉心中也清楚,她不再解释,只引着夫妇二人朝外看。趁唐氏夫妇紧张得屏住呼吸时,她在朱娘子耳边小声地吩咐了一通,朱娘子闻言点点头,立刻提着裙摆奔下角楼。   这时石啸的兵马已经在利诱下朝着唐枕冲了过去,人人刀锋向前凶残无比。   唐枕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中黑铁红缨枪和他一样笔直立着,如同生死与共的袍泽。   石啸骑马躲在大军后头,一动不动看着,下一刻,他蓦然瞪大双眼。   只见那杆红缨枪在唐枕手中抡了个圈,随即横扫而出,劈到他身前的长刀全都雪花片一样飞了出去,要知道,劈到他面前的长刀可不是一把两把,而是数十把!   趁丢了武器的兵卒怔愣间,唐枕眉梢微扬,红缨枪狠狠砸在地上。   刹那间脚下黄土如同巨浪翻涌而去,拦在他面前的兵卒如同浪涛裹挟的鱼虾,纷纷惨叫着四散飞了出去。有的砰砰掉落地面骨折剧痛,有的摔进后头队列齐整的军阵当中砸倒了一片同袍,还有的姿势太巧正好被军中刀锋戳了个对穿……   这些兵卒本就因为唐枕从楼上飞下来一幕惊疑不定,此时见识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手段,强行凝聚起来的士气一下垮塌,纷纷哭喊着往后退去。   “他真是仙人!”   “完了,得罪了神仙,我们都完了!”   甚至有人当场跪下,磕头请求神仙收回神通。   角楼上观望的人都看呆了,看着儿子长大的唐氏夫妇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角楼上响起了有力的战鼓声。是婉婉在敲鼓!   她侧身站在角楼上,衣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满头青丝被她盘起,只有几缕被风吹得飘散开来,却分毫无损她神情间的坚毅。   唐氏夫妇怔怔看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儿媳也不知不觉变了。   握着鼓槌的手用力到泛起青筋,婉婉在鼓面重重敲击数下,鼓点密集如同心脏擂动,又好似战马奔雷一般飞速前行的蹄声。   击鼓是个力气活,婉婉有些累,面上却一直带笑,她一边敲一边喊,“夫君威武,灭了畜生石啸!”   话音刚落,坞堡墙头上,五十名大汉齐声喊道:“夫君威武……”   婉婉吓了一跳,擂鼓的动作都停了一下。   负责指挥的朱娘子忙打手势,大汉们顿时一个激灵,立刻改口,“唐枕威武,灭了畜生石啸!”   五十名壮汉齐声呐喊的威力惊人,唐枕回头看了一眼,见到角楼上擂鼓的身影,他目光一动,红缨枪在手中转过一圈,击退被石啸赶上来的兵卒,随即全力一掌拍出,内力在半空中泛起无色的波涛,轰隆一声,又是上百人飞了出去。   这一幕骇得石啸面无人色,心中再也兴不起任何对抗唐枕的念头,他不住驱赶兵卒上前拦人,自己则带着心腹策马逃走。   兵卒们提着武器颤巍巍对着唐枕,却没有一个人再敢上前。   眼看唐枕被大军拦在后头,石啸暗觉庆幸,挥动马鞭的动作却更急了,安州不能留了,他得尽快回到他的大本营永州!   “大王!他……他……”   身边心腹的惊叫让石啸提起了心,他回头一看,骇得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唐枕居然……居然踩着大军的脑袋飞了过来!   轻功与步法是武馆的必修课,唐枕当年可是优等生毕业,既然决定自爆实力,他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为了避免麻烦而遮遮掩掩,手中红缨枪凌空飞去,穿透石啸肩膀,巨力将他带得从马上冲下来,在地面直直滑了数丈才堪堪停下。   肩膀被整个洞穿,连带昨晚未愈合的伤口一同撕裂开来,石啸痛得呻.吟惨叫,他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前一日还是称霸三州的永州王,今日却只能讨好求饶。   “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这永州王给你坐,我石啸愿奉你为主……啊!”   黑铁红缨枪一下被人拔.出,石啸惨叫一声,鲜血喷溅落满黄土。事到如今,石啸明白唐枕是不会放过他了,可是为什么,他从未得罪过唐枕。“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   唐枕提抢指着他,“站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昔日的永州王捂着伤处颤巍巍站起身,下一刻,唐枕又是一枪击中他腘窝,石啸碰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骨发出断裂的脆响。   唐枕:“磕头,道歉。”   他手中红缨枪遥遥指向安州城门,那里面,有被无辜杀死的十几万冤魂。 第63章 君权神授   “什么?石啸死了!”   锦州主城内, 德广王一下起身,将前来汇报消息的下属吓了一跳。   “是谁杀的他?朝廷?兴州王?还是新起的蜀州王?”   在德广王严厉的目光下, 下属额冒冷汗,赶紧道:“都不是,是一个叫唐枕的士族子弟,他出身的安州唐家是京都唐家的分支。”   德广王抚须沉吟半晌,怎么也想不起这一号人物,只以为是唐氏秘密培养的杰出子弟,继续道:“石啸那五万兵马都是精锐, 连我锦州的子弟兵也要避其锋芒,这个唐枕是带了多少兵马才能令石啸伏诛?”   下属额上冷汗掉得越快了,“一个人。”   德广王抚须的动作一停,不悦道:“你在与孤说笑?”   下属立刻单膝跪地,“大王, 属下也不敢相信, 但是一连十个探子, 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据说唐枕是天上将星下凡,石啸事先察觉此人的威胁, 于是带着四万兵马包围唐家坞堡, 没想到被唐枕于千军万马中刺穿肩膀。据说唐枕逼迫石啸下跪磕头向安州城的冤魂赔罪, 硬是逼石啸磕十万次,石啸被迫磕到第五百次时气绝身亡。”   德广王:“那石啸的四万兵马呢?”   下属:“有的逃了, 有的死了, 还有的断胳膊断腿, 绝大多数归顺了唐枕,如今除去武器卸掉盔甲,被唐枕命令去安州城中修缮房屋收敛尸体。”   过了片刻, 那下属退出大堂,正碰上燕衔玉,“少主。”他拱手行礼。   燕衔玉见他面色不好,很是温和地笑道:“怎么?父亲责备你了?”   下属于是将方才的事一一说了,末了不觉有些委屈,“属下说的都是实话,可大王并不相信。”   燕衔玉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父亲并不是不相信,只是此事太过震惊,换做任何人都不敢置信,这意味着将来我们锦州得对上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啊!不过你放心,我会去说服父亲的。”   下属惊喜道:“少主相信?”   燕衔玉眉眼含笑,“自然。”   那下属走后,燕衔玉面上笑容就淡了下来,他走进大堂,看见德广王在案前来回踱步,面色似有愁绪。   “你来了。”德广王朝儿子招招手,“你对永州王一事怎么看?”   燕衔玉道:“消息可靠,但应该有所夸张。”   但即便是夸张,那也十分骇人了!   锦州与永州被一处山脉所隔,但他们并非不清楚石啸的实力,石啸此人虽然草莽出身,但有勇有谋还心狠手辣,否则也不会在占下永州后又接连打下沂州和安州。   但石啸此人也有个致命的弱点,他打仗厉害,却不善治理,改不了那一身土匪的毛病。   将来要么投靠一位会治理江山的霸主,要么收拢到善于治国的贤才,否则他打到手的地盘,迟早还是要交出去。   德广王虽然心里看不起石啸出身,但并非不清楚他的实力,否则锦州也不会迟迟不对永州出手,现在石啸一死,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烦躁,好不容易少了个石啸,却突然冒出个唐枕,这打天下怎么这么难呐?   德广王回过神来,“你是如何知道消息可靠,而不是安州那边在故布疑阵?”   无论哪方势力都会培养一批探子,但有的地方路途遥远,就算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也不一定完全准确,并不是说这些探子不忠心,而是有些势力会处于各种考量泄露一些假消息出来。历史上就有靠装死逃难的君主,虽然不算光彩,但落到史书上,却能被记一笔急智。   燕衔玉道:“孩儿见过唐枕,那的确是一位异人,若是将来有一天要与他对上,还请父亲千万三思,此人只可交好,不可得罪。”   德广王一向看重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从未见过燕衔玉如此推崇一个人,“难道不能拉拢?”   燕衔玉摇头,“孩儿已经试过,铩羽而归。”   德广王眼中闪过戾气,“既然如此,有没有办法杀了他?”   燕衔玉连忙阻止,“不可。”   燕衔玉曾经就起过这个念头,虽说如果当真下手,以唐枕单纯的心性,不一定会防备他。但有了两次救命之恩的牵绊,燕衔玉无论如何也下去手了。   不过尚未查清究竟是谁对他下毒,因而燕衔玉并不打算将这段渊源告知父亲,而是道:“唐枕此人确实有些神异的地方,派出一千个死士都不能留住他一人。得罪了他,对锦州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德广王:“那你说该怎么办?万一这人也要来争天下……”   燕衔玉笑道:“父亲放心,常言道慈不掌兵,唐枕此人心慈手软,并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上辈子,外界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也没见唐枕离开那座小小坞堡。   这辈子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以唐枕散漫的性子,他并不会乐意掺和进各方逐鹿……   ****   安州城。   此时距离石啸身死已经过去半个月,安州城几乎已经恢复了往日平静,只有石啸的人头吊在城门口,任何人路过都要啐上一口。   这一日大雨倾盆,婉婉扎着裙子撑着伞往城外军营而去,翠梅哒哒哒跟在她身后,不住提醒她将裙子放下。   婉婉回道:“这么大的雨,裙子放下都湿了。”   翠梅:“那也不、能像民、间妇人、那样……扎起裙子啊!”   婉婉毫不在意,“那有什么所谓?”   现在又不比以前,她也不想在时时刻刻注重仪态了。反正唐枕也不会嫌弃她!   经历过战乱的安州城无比萧条,即便是晴天,街上也没几个人影,更何况此时大雨倾盆,婉婉缓缓从一户户人家前走过,一路上都在思考同一件事,等到达军营门口,她已经下定决心。   这座军营是十日前唐枕下令建造的,劳工就是那三万战俘,唐枕将他们分开打散成三十队,每一队派去不同的地方干苦力。一旦他们完成一桩任务,唐枕马上会下发别的指令,一连半个月,一日也没让他们停过。   现今留在军营中训练的全是唐家原本的部曲,即使现在大雨倾盆也没有停。   唐枕:“……下雨就更得练,老天下雨可不挑时辰,万一哪天打仗到一半真遇上大雨了,他们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唐枕一边带着婉婉往里走,一边同她解释,末了问道:“你怎么不坐马车来,一路走过来不嫌难受啊?”   婉婉摇头,“我也得学学在雨中赶路啊,万一哪天遇到危险,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啊!”   唐枕:……   “唐枕我跟你说件事。”她把一直藏在怀里的书掏出来给他看。   唐枕先翻了几页,“你要写神话题材啊?战神下凡……”唐枕憋不住笑,“看不出来婉婉你还是个爽文爱好者啊!”自从写了《花魁》之后,婉婉又写了一本新小说,虽然新书卖不出去,但婉婉有自己的爱好和事业,唐枕还是很支持的。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婉婉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什么爽文?这是写的你啊!”   唐枕:???   他立刻往后翻了几页,果然看见这个下凡的战神转世投胎到了安州太守府的情节……   唐枕:“……你对我有误解,我不是神仙下凡。”   婉婉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要这样写啊!你以一人之力降服了三万兵马,这还不够传奇吗?说是战神临凡并不为过。”   唐枕:“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武功被吓坏了,等时间久了也就淡忘了。”   婉婉就笑起来,“我就是怕他们淡忘,所以才要将你的出身往仙神转世上编呀!”她点点自己的脑袋,“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人的脑子会自己骗自己吗?那我就要让这个故事传扬开来,让人人称颂,让他们的脑子骗他们,你就是神仙,你什么都知道,他们不能违逆你,否则会遭受天谴,相反,如果虔心信奉你、忠于你,就会时来运转……那么日后,就算他们想要叛逃,他们也会为此惶恐不安,不敢做任何有损于你、有损于唐家的事。”   唐枕:……   婉婉这是要把他这个人神圣化,用宗教洗脑的方式让下层士兵乃至民众死心塌地地追随啊!唐枕简直惊呆了,他在婉婉脑袋上摸来摸去,把她发髻都揉乱了。   婉婉捂着发髻非常不解,“夫君,发髻。”   唐枕:“没事,让我摸摸你这脑袋是不是开了光。”   婉婉:……   她抿紧了唇,严肃地盯着唐枕看。   唐枕还觉得她这头发软乎乎触感挺好的,被婉婉瞪了一眼才讪讪收回手。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法子,这种洗脑的方式,你以前不是很讨厌,甚至为此感到痛苦吗?”   是啊!她以前很讨厌,很矛盾,很痛苦。而今,她却要把这种深恶痛绝的手段用在别人身上。   婉婉想起那个烛光昏黄的晚上,她缩在衣橱里、唐枕细细开解她时的情景,回忆起这一幕,她的眼眸仿佛也被那一夜的烛光映染,透出暖融融的光来。   她想了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将心里的感受说出,于是握住唐枕的手,“夫君以前不是也讨厌杀人、厌恶奴役别人吗?”   可是现在的唐枕,不止杀了石啸、杀了石啸身边的心腹,甚至那一日,在石啸死后,他还杀了数十个率众逃跑的人,而对于那些归顺他的兵卒,他也并不善待,每日给他们派发最苦最累的活计,吃的却是猪食糟糠,没有一日停歇。   婉婉这样说,唐枕就明白了。他绷直了唇角,半晌后才开口道:“我厌恶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沾着无辜百姓的血,我不想让他们好过。”   唐枕是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他不是不知道这三万名精锐有多难得,他不是不明白将这些人收编后安州的战力将提升一大截,可是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每当他想要启用这些人,他眼前就会闪过满城血流成河的惨状,闪过那些无辜惨死的老老少少。   他对婉婉道:“我知道他们只是听命与石啸的傀儡,否则我早将他们也杀了!”   婉婉握紧他的手,“那如果他们愿意改过是非,从此以后成为你口中那种义勇之军呢?”   唐枕一愣,就听婉婉接着道:“死社稷、守国门、护百姓、安城邦……也许他们手上的血永远也洗不净,但是夫君可以为他们评定功过;也许他们全都不是好人,但是夫君可以引导他们行善积德。让这些屠戮过安州的人,成为镇守安州的烈士英魂,以他们的身躯战功,偿还曾经造下的罪孽。而夫君所要做的,就是永远高高在上所向无敌,成为他们眼中的神明,心中的枷锁。”   唐枕怔怔看着她,“我……我不知我能不能做到。也许……也许哪天我会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耽于享乐昏聩无能……”   婉婉站上椅子用力嘬了他额头一口,“不会的,婉婉会看住你,婉婉不会让你变坏的。”   唐枕呆呆看着她,忽然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良久良久,他才许下承诺。   “好。” 第64章 婉婉叹气   青州府, 望安城。   望安城与安州城隔江而望,相比起从前繁华热闹的安州城, 望安城人少景少,地方却不小,且还有不少本地士族与安州城沾亲带故,因而安州逃难而出的士族大多在此安了家。   短短半个月,安州府两度易主,等唐枕将临川城与晋安城一并夺回后,那些逃难的士族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原来石啸真的已死!还是被从前人人都看不上眼的纨绔唐枕于千军万马中虐杀而亡!   “这可真真奇事,莫非这唐枕从前一直深藏不露?”原先的赵太守,赵之近招来自己的第四子,详细问起这事。   不想赵四也是懵的,说自己和唐枕就是酒肉朋友, 压根不知道他有这移山填海的大本事啊!   赵之近却不大信, “你们要只是酒肉朋友, 当初他家出事,你会那么紧张忙上忙下?”   要是别人这么说, 赵四早就怼回去了, 难道酒肉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就不许酒肉朋友重义气了?   然而站在面前的是他爹, 于是赵四只能唯唯诺诺道:“我就是看唐兄人好,想着行善积德必有厚报。后边唐兄也确实报答我了, 给了我不少银子。”   赵之近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这么功利?唐枕还比你小一岁呢, 你不过帮扶他一把,竟还去要钱?如今可好了,唐枕杀了石啸掌管了安州, 你叫咱家如何自处?”   赵四抵着头闷闷听训,心里则想:父亲真是马后炮,当初唐家遇事,是谁说的不准他再去找唐枕?   这时赵之近的长子,赵四的大哥赵伯秀走了进来,见父亲在责备四弟,他便道:“父亲,前几日暴雨不停,江面水位涨了不少,我请先生看过,接下来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正适合行船,父亲,咱们何时启程回到安州?”   赵之近沉吟一下,似乎还在犹豫。   赵伯秀继续道:“父亲,您可还是安州城太守,当初如果不是您果断下令烧了粮仓,没让石啸占了便宜,他唐家哪儿能那么快打败石啸?无论是名义上还是道理上,您都是安州城名至实归的太守,唐枕这次剿灭贼首有功,等回去后,您再重重赏他便是。”   赵伯秀这么一说,赵之近心里那点犹豫顿时没了,他抚须道:“你说得倒也不错。说起来,我与守仁兄也是多年旧交了,按辈分来算,唐枕还是我侄儿……”   赵伯秀附和着笑道:“更何况,刺史大人已经在晋安城中牺牲了,论资历论身份,您也该往上升升了……”   赵四看着一唱一和的父亲和大哥,傻眼了。   ***   在赵家大船朝安州城开来时,安州城军营内正在召开一场动员大会。   那三万多名降兵一个不差地立在校场上,身上皆穿着粗陋麻衣,一个个在2月的冷风里冻得微微发颤,却仍一动不动地立着,没有人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而当抬眼看向高台上坐着的那人时,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恍惚和恐惧。   半个月前的那次经历在他们脑子里刻下了深刻的痕迹,至今还无法消退,谁都没办法忘记,当初这位是如何一掌拍开了上百名兵卒,又是如何踩着所有人的脑袋,飞身将逃走的永州王抓回来。   “既然你们都已经投了我唐枕麾下,那么今后,就得守我唐枕的规矩。不守规矩是什么下场,你们应该知道。”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都想起来了,半个月前,眼睁睁看着永州王被折磨死后,唐枕命令他们留在原地,绝大多数人都慌乱地丢了兵器站住不动,但还是有一些大胆的,骑着马亡命奔逃。   谁都怕唐枕,谁都不想死。   因而看见那十几人逃跑,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起来。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就看见唐枕飞了起来,脚尖只是轻轻点地,双手张开,就像大鹏一样飞了起来,他飞起来甚至比马儿还要快,眨眼就冲到了那逃跑的人前面,手中长枪一扫,十几颗人头滚落在地……   “现在,由朱娘子宣布规矩。”   唐枕话音刚落,便有一名打扮精炼的妇人走上了高台,展开了手里的绢帛。   没有人敢对此有异议,更没有人敢质疑为什么宣布新规的是一名女子。   朱娘子一字一句念道:“入我唐家军,就得时刻铭记以下规矩:其一,不可贪婪,百姓的一针一线一分一厘都不准抢取;其二,不可滥杀……其三,不可饮酒,除非重大节日上峰犒赏;其四,不可奸.淫……,其五,不可临阵脱逃……操练之余需下田种地……”   在朱娘子眼里,这份军规严苛得跟出家当和尚也没区别了,毕竟和尚还能吃肉喝酒呢,她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克制的军士,不过她丝毫不觉得不对,相反,她对于这些杀害安州城百姓的兵卒没有任何好感,在她眼里,东家允许这些人入唐家军,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恩赐,这些人要是敢不识好歹,正好可以抓一些出来杀鸡儆猴。   不过朱娘子没有想到的是,听完军规后,这些降兵非但没有任何抵触,相反,还有不少人激动得掉了眼泪。   而高台之上,唐枕一早准备好用来震慑这些人的大石头也派不上用场了。他原本是打算将那块石头一拳砸开,当着这些人的面再炫耀一下力量,好再吓他们一回的。   唐枕和朱娘子自然不知,这半个多月来这些兵卒虽然日日都要干粗活重活,心里却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因为唐枕展现的神异能力,还因为有些流言在人群中传开,说他们之前跟着的石啸是妖鬼转世,他们跟着妖鬼烧杀抢掠惹了天怒,才会降下唐枕这样的将星来惩罚他们,再加上佛教传入渗透,这些兵卒也多少懂得了因果轮回的说法,比起担心生前受折磨,他们更怕死后在地狱油锅里被炸上千百回,而此时唐枕愿意让他们加入唐家军,不就等于愿意给他们一个赎罪积德的机会?就算军令军规再严苛,他们也只有感激的份儿,哪儿还敢嫌弃不满?   唐枕自认没有做过亏心事,自然也就无法共情这些兵卒的激动,见这些降兵都欣然接受,他也不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婉婉说要给他树立高高在上所向无敌的人设,那他从今天起就要端起来了,不能失了威严。   于是他摆摆手,让这些人各自退下该干嘛干嘛去,却见军营附近出现了几个背着书箱的文士,正在朱二的带领下往里走来。   唐枕关注了一下,发现是婉婉找来给兵卒扫盲的老师——名为扫盲,实则洗脑。   听见婉婉也来了,唐枕松了口气,把人接到自己营帐里。   “这两天家里怎么样?”   婉婉道:“一切都好,只是娘以前都是拜佛,现在开始拜道教的神仙了。她还请人画了所有道家神仙的画像,问我哪个才是你的前世。”   唐枕一口茶喷了出来,“她看了你写的话本?”   婉婉点头,“我说是我编的,可是娘不相信,她还说难怪你以前一直不肯娶妻生子,一定是因为看不上凡尘俗女。”   唐枕:……   “那爹呢?我记得他不信那一套的。”   婉婉:“爹说娘胡闹,说你只是他们的儿子。后来等娘出去后,爹又偷偷去拜了。”   唐枕:……   婉婉没有说的是,其实唐守仁夫妇在接受了唐枕来历不凡的事实后,很快就猜测婉婉也是个大有来历的。婉婉到现在还记得她走过游廊时,透过一扇镂空雕喜雀报喜的圆窗看见爹娘跟孩子一样凑在一起嘀咕的场景。   唐夫人:“夫君,你不觉得咱们儿媳也是个大有来历的吗?说不准她的来历比咱儿子还要大呢?”   唐守仁:“怎么说?”   唐夫人:“你想想,以前给儿子相过多少门亲事,给他塞了多少女人,没一个成的,怎么婉婉一来,就成了呢?”   “有道理。”   婉婉心想:哪里有道理,不是当初你们二位强买强卖?   “夫君你再想,自打婉婉来了,儿子是不是再也没有去过烟花柳巷?是不是再也不在外边胡混夜不归宿了?”   婉婉:这可不是因为我。   唐守仁:“夫人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儿子谁的话都不听,可是婉婉说的他就听。上回婉婉为了帮咱们引开劫匪失踪了两日,儿子明明远在外地,却立刻赶回来了,那么多侍卫找了两日没找到,儿子出去一会儿就给找着了,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所谓感应?”   唐夫人:“夫君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一事,佛家不是说因果轮回?道家也有转世投胎一说,也许他们是天上就有的缘分?呀……”唐夫人掩唇惊呼一声,“莫非儿子这么多年不成婚,就是为了等婉婉长大?”   唐守仁:“虽说你我也只是猜测,但这么多年了,确实是儿媳来了以后,儿子就越变越好了,可见她是个秀外慧中的,私下里,一定少不了她的功劳。能娶到这样好的儿媳,是我唐家之福啊!”   于是夫妇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隔着一道墙夸起了婉婉,仿佛唐枕能有今日全是婉婉的功劳。   婉婉:……   婉婉当时羞窘得想找条缝钻进去,因为婉婉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干啊!   唐枕越变越好,那是因为唐枕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人,只是以前没人发现罢了,与她婉婉,又有什么关系呢?   婉婉叹气。 第65章 下定决心的唐枕   “还有一件事。”婉婉道:“裴五娘说想要找份差事做。”   提起裴五娘, 唐枕就想到了半个月前的事,那天夜里在太守府中, 裴五娘一句话就把唐枕刺杀永州王的锅推到了裴逊身上,以致裴逊被盛怒下的石啸一刀砍了脑袋,此后裴家一家都被石啸杀了个精光,尸体横在宅子里无人理会,直到石啸被杀、唐枕入城后让人收敛尸体,才发现了裴家的惨状。   而入城后见到家人惨死,裴五娘也没什么反应, 仿佛死的不是家人,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裴家人都死了,家中所有财产就都到了裴五娘手上。但她并不贪恋这些钱财,而是留下了够自己花用的部分后,其余的都捐到了府库当中。她也不为家人守孝, 而是从坟前回来后就换上了华服首饰, 当年傍晚, 她甚至跑到唐家来,说自己如今再也没有了顾忌, 想要拜唐守仁夫妇做义父母。   唐枕的爹娘如今看待裴五娘的眼神分外复杂。一方面, 裴逊曾经在唐家被陷害时落井下石, 而后又引狼入室,累得全城百姓死得只剩下十分之一, 裴五娘是裴逊的女儿, 要说他们对此毫无半点芥蒂, 倒是假的;可另一方面,也是裴五娘大义灭亲替百姓们报了一半的仇,还捐出了不少家产充入府库……裴五娘对父母有怨怼, 他们能理解,但是在全家被灭门后,裴五娘却仍然无动于衷,这就有些可怕了。   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   唐枕的爹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收下裴五娘当做义女,有了这层身份名正言顺地管教裴五娘,也能防止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因为心里存着教养裴五娘的念头,唐枕爹娘对待裴五娘倒比以前更好了。只是唐玉杏还有府中下人都觉得裴五娘心机太深心肠太狠,能离她多远就有多远。   裴五娘显然也意识到了众人对她的排斥,在府中闲极无聊之下,听说朱娘子如今负责军营兵卒的衣食,便萌生出想要找一份差事做的想法。   裴五娘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唐枕跟她的接触其实不多,也并不是很了解这小姑娘,只能问婉婉了,“你觉得呢?该给她一份什么差事?”   婉婉眉眼弯起,“夫君也同意给她差事做?”   唐枕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同意?”   婉婉道:“因为裴家的事,好多人都对五娘有误解,其实我觉得五娘不坏,她只是为人太简单,谁待她好她就喜爱谁,谁待她不好她就痛恨谁。可是好多人,都觉着就算裴夫人在她七岁时想杀了她,就算裴逊想将她送去给石啸,他们也都是她的父母,裴五娘这样做是大不孝,可是父母既然不慈,又凭什么要求子女孝顺呢?难道就因为父母给了子女一条命吗?可对裴五娘而言,她情愿做唐家的家生子,也不想当裴家的嫡女。更何况,裴家一开始也并不想要她,他们只是想要生一个儿子。”   “况且,裴家满门是石啸杀的,裴五娘回来后也好好给他们安棺下葬了,为什么只是因为她没有哭,人们便要将罪责牵扯到她头上?”   婉婉说得有些激动了,见唐枕怔愣看着她,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今天有些急躁了,我以前不会这样的。”   唐枕当然知道。他推着小花脸坐下,给她倒了杯茶,“你这几天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婉婉有些郁闷地捏着手指头,“我之前不是写了《花魁》吗?那时候,有好多人喜欢,还有许多人写信夸赞,我那时以为她们是真心喜爱。安州城如今不比从前,很多女人没了丈夫,很多女儿没了父亲……城中粮仓也没了,我就想招一些女工,将城里的布坊开起来,打算织一批布匹卖到其他州府换取粮食。”   “我将那些信找出来,一一写了回信邀请她们一起来。可她们都拒绝了,说女子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婉婉捂着胸口对唐枕道:“我如今就是生气,十分生气,明明是她们自己说的,说男子将她们拘在家里,说也向往外头自由天地,可是如今有了机会,她们怎么反而退却了呢?”   唐枕:“她们一定还说了许多过分的话吧?”   婉婉惊讶道:“夫君怎么知道?”   唐枕便得意地扬眉,“因为我了解你,如果她们只是拒绝你,你不会这样生气。”   婉婉就握住他的手,“不过我只在你面前这样生气。”   唐枕被这句话撩到了,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他沉吟一会儿,给她讲了前世一个经典的小象被锁链捆住的故事。   婉婉一对细细的秀眉蹙起,十分不解道:“为什么小象成为大象后,还是不敢挣脱捆住它的锁链呢?它明明已经拥有了那么强大的力量。”   唐枕:“因为它被伤害过。它曾经不止一次反抗,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挣脱锁链逃出去,可是每一次,除了象腿被锁链勒得受伤流血,它还会遭到一顿毫不留情的鞭笞。久而久之,那锁链就成了一道禁忌,它再也不敢去碰,它认了命,它也许依旧向往自由,可它已经惧怕去支付代价。”   婉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那些女子也是一样,她们心里是向往自由的,可当发现这自由需要付出代价后,权衡利弊之下,便妥协了?”   唐枕:“是这样没错。”   婉婉仍是不理解,“她们说我会害了她们,说话本只是话本,是消遣的玩意儿,谁会为了一个故事奋不顾身?可是我没有要她们奋不顾身呀?我只是想要她们知道,如今城中缺少劳力,如果她们愿意走出家门,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必再依靠别人,这难道不好吗?”要是未出嫁时,婉婉能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会走出家门,她不想要被迫嫁给不愿意嫁的人。她只是运气好遇到了唐枕,假使她嫁的是宋家呢?   她根本没有力量逃出去。   见婉婉不平,唐枕安慰她道:“别气了,城中经历这样大的变故,她们多少都受了惊吓,兴许还没缓过来。”   婉婉:“那也不能说那样的话气我呀?要是换做从前我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去的。”   唐枕便笑:“那可不?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婉婉你这么聪明又勇敢啊!”见被夸的婉婉高兴了,他继续给她分析,“你要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比较笨,就像长大后不敢挣脱锁链的大象一样,她是想不到这么深的;当然,聪明人也有很多,但是她们的顾虑也更多,她们也许曾经受到过伤害,也许身边有家人的牵绊,又或许衣食无忧,觉得出来做活会失了体面……当然,那么多人,肯定也有真心想出来做事的,你可以慢慢等,咱们不急。”   婉婉蹙眉,“怎么能不急呢?我昨日听见爹说,城中粮食不够用了。”   安州府经历了这番重创后元气大伤,城中庶务无人打理,于是唐守仁只能带着几名幕僚一起处理,如今空闲时间很少。没了粮仓,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再加上外头兵荒马乱粮价节节攀高,想要养活那么多人实在太难了。   “爹说,城中粮食只够十日的。”   不想唐枕面上却没有半分愁色,而是自信道:“你放心,再过三日半,就会有粮食上门了。”   婉婉喜道:“你买到粮食了?”   唐枕摇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还有钱买粮食?”   婉婉目露困惑,就听唐枕道:“今早收到飞鸽传书,逃到青州的那些士族当中,以赵太守为首的几支回来了。”   婉婉:“从青州到安州,走水路逆风时要五六日,顺风时只需两日,夫君怎么知道是三日半?”这时间也算得太准了吧?   唐枕:“这很简单啊,这几日的风向都是顺风,算一算那些船只的速度,再看看它们吃水有多重,就能算出差不多的时间。书信上说赵家带了三艘楼船,其中有两艘吃水比其他船深三尺,那里面一定带了不少粮食。他们知道如今安州最缺什么。”   唐枕所料不错,三日后的清早,安州城的港口处,果然望见了数艘远行而来的船只,其中以赵家的三艘楼船为首,那楼船外形似楼,高约十丈,船上列有矛戈,高高竖起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   婉婉站在城楼上,举着望远镜仔细看了一会儿,“甲板上有很多人,都穿着兵士的铠甲,手里拿着兵器。”   唐枕:“有多少人?”   婉婉粗略一数,“十、二十……一百……三百……哎呀太多了数不完,少说有一千人吧!”   唐枕:“那一艘船只算一千好了,三艘船就是三千。后头还有十几艘船,他们这一次,少说带了七八千人。应该还有一些人留在了青州。毕竟他们在青州的新巢还得有人守着。”   婉婉察觉到唐枕情绪不对,不由放下千里镜,侧身担忧地看着他。   唐枕目光却只盯着远处那些船只。   “这么好的船,这么多兵力和武器,却宁愿烧了粮仓逃走,也不肯留下来试一试。这些士族,其实跟石啸都是一路货色。那么任用这些人的朝廷,又能好到哪里去?”   “婉婉,我这次……是彻底下定决心了。”他低头看着她,“婉婉,你会看着我的,对么?”   婉婉握紧了他的手,重重点头。 第66章 修细节 怎么回事   赵家的楼船率先停靠在了码头前, 还未放下舷梯,他们就发现安州码头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赵伯秀站在窗口往外看了一阵, 对赵太守道:“码头扩建了,还增设了不少警戒的人手。他们身上的铠甲还是石啸的那些。”   石啸是马贼出身,粗人一个,压根不讲究礼,他手下兵卒的铠甲都是东平西凑,打到什么就套上什么,只有头顶和胳膊上一条红布做区分。   赵之近闻言便笑了, “看来唐家是没钱了。”   要不然哪家士族会放任手下穿成这副样子?   赵伯秀:“既然如此,不如多送唐家一些财帛之物,以此聊表谢意。”   父子二人说起来话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主人翁态度,正闲话间,管事忽然满头是汗地来通报, 说舷梯已经放下, 但是码头的人不让他们进城。   赵之近不悦道:“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知道是本太守回来了吗?那杆赵字大旗他们看不见吗?”   那管事颤巍巍道:“他们说口说无凭, 要亲眼见到大人您才肯信。”见赵之近不耐地皱起眉头,管事忙补了一句, “他们还说要是您再不露面, 他们就要将咱们的船当做匪船烧了。”   “岂有此理!”赵之近瞪圆了眼睛, “匪盗能用得起这样豪奢的大船?你去传话,让唐枕过来见我。”   赵伯秀却阻止道:“父亲, 石啸毕竟是唐枕杀的, 如今他手里还有三万兵力, 咱们不能跟他硬碰硬啊!”   赵之近道:“唐枕不过一个小辈,就算他杀了石啸,是安州的大功臣, 也不能不敬师长。莫非他也要反?”   此话一出,父子二人皆是一静,其实在来之前,他们就与已经联合其他几位士族的家主谈论过这个可能,毕竟这年头,连阿猫阿狗都敢反,唐枕这样一个一战打响名气的青年才俊为什么不敢?   不过最后,没有人认为唐枕会反。其一,唐家豢养的私兵并不算多,而唐枕刚刚收编的兵马并不算忠心,他想要起兵造反,也得有那个本钱,而如今安州人少钱少粮更少,光靠唐枕自己,是养不起那么多人的;其二,大凡造反的,不管心里怎么想,都要扯一层遮羞布来个师出有名,一如“蒙受朝廷冤屈”的德广王,一如被逼迫到无路可退的“良民”石啸……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军心为了名声?手底下若是人心不齐,自己内部就先乱起来了还怎么打仗?   其三,他们此行集五家之力,带了近万人马,唐枕真要动手,吃亏的是谁还不定呢?   赵伯秀道:“不过传言里,这唐枕确实有些神异的地方。父亲,咱们还是要谨慎行事。”   赵之近想了又想,忍耐下了这股脾气,首先起身离开了船舱,他上到甲板上,一张颇有威严的面孔暴露在码头上众人的目光中。   “原来真是赵太守啊!”   赵之近踩着舷梯下船,却没见到唐守仁,更没见到唐枕,码头上相迎的只有一群形容粗鄙的管事下仆,赵太守正要发问,忽然听见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大声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赵太守啊!真是人模狗样。”   “烧了粮仓弃城而逃,呸,真是小人!”   “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   赵之近:……   赵伯秀也沉了面色,“谁!是谁在胡说八道!”   前来迎接的管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疑惑地往周围看了又看,“大人,没有人说话啊!”   赵之近和赵伯秀环顾一圈,确实没见到哪个贼眉鼠眼的在大放厥词,两人于是暂时咽下了这口气,带着几十名护卫跟在管事身后往前走。   谁料刚刚走了几步,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这赵家没一个好人,安州不欢迎他们!”   “赵家人滚出安州!”   “是谁在说话!”这回连赵之近也忍不住了,朝着四周吼了一声。   四下里顿时一静,老管事疑惑道:“大人,哪里有人说话?”   赵伯秀冷笑道:“明明有人在骂赵家不是东西,还要我们滚出安州,我们都听到了还想抵赖?这种当众折辱士族的贱民,按律应当流放千里!”   赵之近:“莫非你们以为我们父子的耳朵也跟这老头子一般不灵光?”   码头上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赵氏父子的身上,仿佛在看两个疯子。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心腹侍卫提醒一句,“大人,公子,方才没有任何人说话。”   赵氏父子齐声道:“不可能!”   侍卫的表情一言难尽,只得转头问身后,“你们都听见没有?”   眼看几十名护卫一同否认,赵氏父子也不由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那老管事,还有这码头上的,都是唐枕的人,他们父子自然不信,可是带出来的这些侍卫,都是府中培养了数年的心腹,不可能同时被外人收买,更不可能一起说谎骗他们?   难道真是听错了?   赵氏父子恍恍惚惚往前走,一路还要忍受那些闲言碎语的折磨,偏偏看不见说话的人在哪儿,而除了他们父子竟无一人听见,别提多折磨人了!   从码头太守府的这一路,明明还有轿子抬着,二人却度日如年如坐针毡。   在赵氏父子进城时,唐枕正在给婉婉普及武学知识。   “有一门武功叫做传音入密,需要非常高深的修为才能做到。”   婉婉可以说是最合格的学生,每当唐枕讲到一个知识点,她就会发出惊喜的喟叹,然后一边大声赞扬夫君厉害一边快速将这些记录到了纸上,这将是她写话本的素材。   唐枕被她这崇拜的小眼神看得飘飘然,就听婉婉问:“那夫君用过这门功夫吗?”   唐枕笑得意味深长,“你觉得呢?”   他的调子实在拖得太长了,一边说一边还在课堂上慢悠悠来回走动,坐在课桌前的婉婉于是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脑袋跟着唐枕来来回回左右转动,连身子也伸直了,甚至差一点就站了起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婉婉忽然发现自己被唐枕给戏弄了。他面上戏谑的神情哪里是在教导学问的样子,分明是在拿她取乐。   婉婉不觉鼓起了脸。   在唐枕又一次绕过她身边时,她忽然站起身并拢手指作势要点他笑穴,“你究竟说不说!”   婉婉自觉自己还是很和气的,即使是在威胁,那语气也是软绵绵的,然而唐枕却很是夸张地往后退了几步,无辜道:“说就说咯,你这么凶干嘛?我是真心想要将我知道的全都交给你的,婉婉,你这样对我,我也是会伤心的。”   婉婉:……   她心想,来了,又来了,打从唐枕下定决定要造反之后,他就变了,以前还算有个大哥哥的样子,如今竟连脸皮也不要了,戏弄过她以后又光明正大地装委屈扮无辜,两人的年纪仿佛颠倒了。   她抿直了唇,一动不动等着他。   果然,唐枕的第二招很快就来了。   他忽然端正了表情,英俊的眉眼间却透着黯然,“婉婉,我知道你如今已经厌烦了我,毕竟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少年了。为了权势地位,为了推翻这可恶的世道,我不得不走上一条充满鲜血与阴谋的道路,这条路甚至没有回头路,不知多少人被权力和阴谋腐蚀,变成野心勃勃的陌生人,我很害怕,我不想变成那样,所以我才会想要跟你玩,我现在是一艘风雨之中漂泊不定的船,只有你才能当我的锚,如果失去了你,我将再也找不到回归的方向,我将被风雨越推越远,我怕有一天当你看见我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我了。”   婉婉仍是面无表情,毕竟,这段曾经让她动容到抱着唐枕大哭的话语,她已经听了不下十次,甚至当唐枕说出上一句时,她已经能熟练地在心里背出下一句了,她想,这一招已经没有用了,唐枕很快就会开始下一招了。   果然,看见婉婉无动于衷的唐枕,立刻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他直接蹲下身牵住婉婉的衣角,仿佛自己是个十岁的孩子,仰头用央求的目光看着她,“婉婉,我求你了,唐枕求你了,你就原谅我这回吧!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戏弄你了好不好?”   “好不好嘛?嗯?”   唐枕其实是生得很好看的,尤其是在婉婉眼里,他越长越好看,被他蹲下来这样撒娇,明明并没有说什么情话,可是婉婉一张脸都红得快要烧起来,她只好将他拉起来,“好啦,你不用这样,我不就是威胁了你一下吗?”   婉婉很无奈地表示他们两清了。   正在这时,朱二进来禀报,说赵太守一行人已经进了府中大堂。   唐枕面上的笑一下没了,婉婉看了他一眼,道:“宴客的席面准备好了?”   “这?”朱二看了唐枕一眼,婉婉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唐枕。   唐枕:“不用准备宴席,他们还不配让我招待。”   他这样说着,然而走到大堂时,却换上了一张亲切的笑脸,对着赵氏父子好一番嘘寒问暖。   耳朵被折磨了一路的赵氏父子:……   这唐枕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父子俩看了眼空空如也莫说歌舞连被茶水都没有的大堂,神情恍惚。 第67章 一对   明明连杯茶水也不肯奉上, 却是一副说亲道热的模样,赵氏父子一时竟不知唐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唐枕顺着赵氏父子的目光看向空空荡荡的桌子, 很是做作地叹了口气,“世伯勿怪,实在是府库空虚,已经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二位了。”   赵氏父子进入太守府后,那些时刻在他们耳边嗡嗡嗡的声音立即停了。要不然现下还真是没有精力来应付唐枕。   一听唐枕这样说,父子二人心中顿时明镜一般,一眼照出了唐枕心中所想。   赵之近心道:唐枕再厉害, 终究只是个年轻人,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吗?   心里这样想,面上却还是一副长辈的慈和态度,“贤侄且放宽心,我们这次前来, 就是来解安州燃眉之急的。”   赵伯秀道:“不错, 我们赵家, 连同另外三家的船舱里都带了不少绢帛米粮,少说也够安州吃上两月的。”   唐枕顿时大喜, “当真?”   赵氏父子自然是点头, 就听唐枕道:“那好, 我立刻差人去将船上米粮运过来,赵世伯, 你与另外三家对安州的牺牲与奉献, 安州上上下下绝不会忘, 今后安州若是再缺钱缺粮,还望世伯能继续号召其他世家带着钱粮来援助。”   唐枕这话似乎很得体,可是听在赵氏父子耳朵里, 却很是怪异。   没等他们说话,唐枕便开口了,毫不客气,“卸下米粮绢帛后,还请世伯带着其他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安州如今捉襟见肘实在无力招待诸位。”   赵之近带着钱粮而来,就是因为心中理亏,才谋算着送些好处给唐枕,好让自己继续回到安州做太守甚至刺史,至于唐枕……他杀石啸、夺回安州有功,掌个安州兵权并不过分,完全可以与他共治安州府。   可是赵之近没想到,唐枕竟然这么贪!他竟想拿走钱粮却将他们赶出安州?   因为带了尽一万兵马,赵之近心有底气,所以此时说话还算和气,“贤侄这样,莫非是想效法王佑之流,也图谋造反?”   唐枕并不顺着他话锋,而是自顾自道:“这么说,世伯不肯照我的意思办?”   眼前的唐枕锋芒毕露,跟以前那个言行散漫的纨绔大不相同了,听出他语带威胁,赵之近面色僵硬,“唐枕,本官在外边还有兵马,你若是敢乱来……”   下一刻,赵之近忽觉眼前一花身子悬空,在儿子的惊呼声中,他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被唐枕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赵之近被勒得面色涨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一眨眼,他就落到了唐枕手里?无论是他自己、他儿子,还是他带进来的那几十名护卫,竟然没有一人反应过来!   “家主!”   “爹!”   “放开我们家主!”   眼见赵之近被擒,赵家护卫立刻拔刀冲上来,想将赵之近从手无寸铁的唐枕手中救下来,却被赵伯秀阻止了。   赵伯秀方才就坐在赵之近身旁,因此他感受的最为真切,明明上一瞬唐枕还坐在上头,下一瞬他爹就被抓了,面对这种非人的力量,赵伯秀这才勉强相信了那些“夸张”的传言。   赵家侍卫将唐枕团团围住,而那些守在门口的唐家部曲却依旧一动不动站着,连眼珠也未往这里转来一下,赵伯秀心里愈发觉得不妙,强笑道:“唐兄,唐公子,有话好说,我父亲年事已高……”   唐枕却并不理会他,只是低头对拎在手里的赵之近道:“世伯还记不记得大雍是靠什么立国的?”   由于赵之近是个矮墩子,唐枕将他提离地面时甚至不必抬头。   形式比人强,赵之近憋着气道:“自然是因为大雍开国太.祖乃是天命正朔,所以得天下归心……”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唐枕打断,“错了,靠的是比前朝更胜一筹的暴力。谁的拳头大,谁就是正统。”   话落,他单手一挥,围拢住他们的赵家护卫则纷纷惊叫地飞了出去,手中武器脱力摔落,乒铃乓啷砸了一阵响。   赵之近和赵伯秀瞪大了眼。   他们原本以为唐枕肯让赵家的侍卫带着武器进来,是有诚意促成合作,却没想到,唐枕压根不按常理出牌,因为此人根本不符合常理。   第一次直面这种可怖的力量,赵伯秀连战都站不稳,只能靠着桌案勉强立着,而被放下的赵之近却是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只能瘫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还是唐枕蹲下身,强硬将此人从地上掺了起来。   “赵世伯,怎么站不住?”   在炫耀完力量后,唐枕仿佛连那满身戾气也散了干净,笑盈盈就如赵氏父子一开始见到那样。   然而二人却再不敢像之前那样轻视他了,赵伯秀咽了咽唾沫,不觉往后退了退,赵之近哆哆嗦嗦被唐枕搀着,声音发虚,“不、不敢,唐……唐大人唤我姓名赵远即可。”   唐枕:“不,世伯虽然是个没良心的窝囊废,好歹比我长了三十岁数,喊您一声世伯是应当。”   这话听得所有人面色僵硬,却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口反驳。   赵之近甚至不得不陪个笑脸,他终于明白那些将星下凡的传言是从哪儿来,也明白唐枕从千军万马中杀掉石啸真不是夸大其词。   他如今就是后悔,分外后悔,早知如此,他应该好好在青州待着,为什么要跑来跟唐枕争?赵之近此刻终于体会到秀才遇到兵是什么感受了。   没等他品完心中复杂的滋味,就听唐枕道:“我既然称你一声世伯,那你是不是该尽到世伯的本分,照顾照顾侄儿?比方让那些世家将钱粮都交出来?比方向朝廷上书,推荐我成为下一任安州州牧?”   赵之近:……   ****   赵之近的人来了又走,眼看唐枕跟着赵家人一块前往码头,裴五娘藏在柱子后的身影往回一缩,满面困惑地转回后院。   后院如今开辟了一排屋子,用于教授女子制衣裁衣的手艺,婉婉张贴出招女工的告示好多天了,直到这两日才有些走投无路的穷苦姑娘愿意上门。   这可把婉婉高兴坏了,裴五娘看她一整天都泡在这里,跟唐枕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时辰。   院子里阳光正好,姑娘们挑丝纺织裁布缝补各司其职,眼见婉婉也不顾身份混入纺织女工中间,裴五娘忍不住将她拉了出来。   裴五娘:“你是什么身份?管管事也就罢了,怎么能跟她们一样裁布染布呢?”   婉婉知道裴五娘是个看重体面的,也不跟她争论这个,只由衷道:“织布挺好的呀,学好了也是一门谋生的手艺呢!”   织布需要织布机,可是绝大多数普通姑娘是买不起织布机的,只能到布坊里面去做女工,然而即使是做女工的机会,对于那些普通姑娘而言,也不是轻易就能够得着的,甚至需要去争去抢去贿赂织房的管事,婉婉如今什么也不缺,能趁机学点东西,她正高兴呢。   裴五娘却不赞同,拧着眉头道:“唐枕如今是什么地位?你是他的正妻,只管荣耀体面便可,哪里需要你去谋生?”   婉婉小声道:“可是唐枕想要打天下啊,虽然他很厉害,但万一他败了呢?万一他在战场上被人打断胳膊腿儿了呢?”   裴五娘惊愕地睁大眼,就听婉婉继续道:“万一真有那么一天,那只能由我带着唐枕东躲西藏了。趁现在衣食无忧好好学东西,等以后就有能力养活唐枕了。”   裴五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样想?”换做裴五娘,要是她自己流落到市井之中……不!不会!她是士族,她怎么会流落市井?以她的身份,真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寻个富商嫁了,那些卑微的商人能娶到她是祖上烧高香,怎么敢怠慢她!   婉婉知道裴五娘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她问:“要是哪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士族了呢?要是以后人人平等百姓见了皇帝也不必下跪呢?”   这下裴五娘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婉婉,这是不可能的。”   婉婉摇头,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对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裴五娘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便将在前院偷看到的一一说了。   “我不明白,唐大哥那么厉害,明明可以像对付石啸那样,直接将钱粮都抢过来,为什么他要那样做呢?”   裴五娘想起唐枕对赵之近温言细语的样子,总觉得很奇怪,像是套了层面具。   婉婉理所当然道:“因为唐枕并不是真的想打仗啊!”   裴五娘愕然,刚刚不是婉婉自己说唐枕要打天下吗?   婉婉道:“像对付石啸那样固然简单,可是船上那些人也是会反抗的,双方动起手来就难免有伤亡,况且,我们的粮食不够用了,抢完了这次,下次还得去抢,还被朝廷视作反贼多添麻烦,不如暂时归顺朝廷,借机找朝廷要钱要粮。”   裴五娘目光复杂,“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唐枕告诉你了?”   婉婉摇头,“他没跟我说,我自己猜的,不过应该没猜错太多,毕竟唐枕本就是那样一个人。”   唐枕其实不喜欢争斗。   裴五娘闷闷地点头。   婉婉又混入那群织娘中间了,裴五娘默默看着她,发现婉婉是真的乐在其中,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唐枕会是一对。 第68章 都在等着你   赵氏父子入城后, 赵二立即将其他三家的主事人请到了自家船上。   这三家分别姓齐、宋、李,他们已经商议好, 要是唐枕同意赵家的提议,他们就送上一半钱粮作为安家费,然后继续在安州待下去,毕竟在安州府这么多年的经营与田地,他们实在舍不得,如今有个机会能重回安州府,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若是唐枕要和他们撕破脸, 那他们带着的兵马和武器也不带虚的,如今安州府缺钱缺粮,唐枕跟他们打起来有弊无利。   这些人和赵氏父子一样,根本不相信唐枕一人降服几万兵马的传言,毕竟他们身为士族, 最擅长的就是给底层民众洗脑, 虽然他们在长达几代的洗脑下来, 连自己都信了士族生而高贵这种话,大雍皇室还有一批文官专门编写一些故事以证明大雍皇帝都是天上神君下凡, 但他们也觉得唐枕编得太夸张了, 而且心中还有些瞧不起唐枕, 认为此人不大聪慧,编出这种谎话, 现在是爽了, 日后一上战场不就被戳穿了?   这些人当中, 以宋家的主事人跳得最高,毕竟宋家当初被唐枕捅破了一桩大丑闻,之后虽然挽回了一些颜面, 但唐宋两家的关系彻底破裂,宋家如今是恨不得能将唐家彻底踩下去,因而当有人问起宋家主唐枕是什么心性是不是真有传言那般厉害时,宋家主不屑道:“不过一个纨绔浪子,走了泼天好运杀了石啸,还真以为他有什么神异之力了?”   齐家家主提出疑问,“我听说当初唐枕连夜闯入你家中,你家中百十个部曲都奈何不得他?”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宋家主又是个喜好磕五石散的,他那天晚上其实不是很清明,这两年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几乎已经忘了那天晚上唐枕压得他们全家没法动弹的局面,但是唐枕给他宋家带来的耻辱,宋家主却是怎么也忘不了。   他当即道:“那时候,唐守仁毕竟还是太守,我家不好得罪他家,我府上那些部曲哪里敢动他一根毫毛?他又毕竟是独子,真要在我家出了个好歹,我家该怎么向唐家交代?”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明白了。想来是宋家碍于顾虑没有跟唐枕计较,唐枕倒有意思,真以为自己成了什么能以一敌千的神人了!   “唐家主是个能干的,可惜生了这么个儿子。”   众人在船上一边饮酒作乐,一边大肆谈论,旁边还有貌美舞姬相陪,日子过得不比待在安州时差多久,正谈笑之际,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赵家主和赵公子回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谁料赵家主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他们将所有钱粮都捐给安州府,偏偏赵家主还不是在开玩笑,“我思来想去,是我对不住安州府,唯有献上所有钱粮与太守一职才能弥补过错,明日就上书朝廷,为唐公子请封。”   宋家主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赵家主,才对赵伯秀道:“你爹年纪大,想来是犯糊涂了,你来说。”   赵伯秀:……   你才犯糊涂,你全家都犯糊涂。   ****   将赵家主和赵伯秀打发去对付那三家士族,唐枕带着新培养起来的一百名骑兵从南城门出去,直奔天寿关。   距离天寿关还有一大半路程时,唐枕一抬手,背后百名骑兵同时勒马停住,一阵整齐马蹄落地的声音响起后,他身后的骑兵人人端坐马上不动,身下马匹也静默立着,仿佛一起成了雕像,却不似雕像的僵硬呆板,人人满身锋锐之气,一看就是千锤百炼的悍勇之士。   “唐兄你这骑兵练得真厉害。我看不比朝廷的天鹰骑差。”说话的却是早早就等在这里的谢子归。   天鹰骑就是当初大雍打天下时最出名的一支军队,据说所过之处敌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逃,皇室也是仗着有天鹰骑在,所以对那些造反的州牧一直不大看得上眼。唐枕对这种仗着有天鹰骑在,等先争出谁坐皇位再慢慢收割那群乱臣贼子的悠闲姿态十分瞧不起,连带着也看不起被人誉为神兵的天鹰骑。   此时听见谢回这么说,他眉心微拧,透出几分不确定,“你看清楚了,天鹰骑能跟我亲自练出来的这些骑兵相比?”   被唐枕抬手一指,马上的骑兵纷纷挺直了本就很值的腰板,目光如电地射向谢回。   谢回被这些目光看得一怵,却是拍掌道:“这么一看,更像了。”   唐枕眉头皱得更深了,心里暗暗将朝廷的难度往上拨了拨,谢回却没注意到这些,他道:“你藏在山洞的那批兵器,我都使人运回来了,都在林子里等着你。” 第69章 疯狂   “呼”, 婉婉一下将灯火吹灭,借着窗外斜进来的月光朝着床铺走去。   床榻上隆起一团阴影, 婉婉走近的时候,那团阴影动了动,朝着婉婉转过身来。   婉婉看见他睁开的眼睛在朦胧的月光下深邃又明亮,她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吵醒你了?”   唐枕摇头,“我一直睡不着。”   婉婉也睡不着。   两个睡不着的人并排躺平,齐齐睁眼看着帐顶, 像两只平躺的呆猫。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道:“我有事要说。”   室内安静了一瞬,两人再一次异口同声道:“我先说。”   两人于是再次沉默了,唐枕眼睛盯着帐顶,声音仿佛游丝一样渺茫, “你我为何如此默契?莫非前世是一条蚯蚓断开的两端?”   婉婉也盯着帐顶一动不动, “也许吧!不是有句话叫夫妻本为一体?”   唐枕:“既然本为一体, 为什么断开的蚯蚓要分开跑?”   婉婉:“也许它们都想为对方引开敌人。”   唐枕:“那么如果我遇到必死的危险,你会为我引开敌人吗?”   婉婉摇头, “我会留在原地, 陪着你一块死。”   唐枕终于绷不住了, 侧头看向婉婉,动容道:“婉婉, 你果然好爱我。”   婉婉也侧头看他, “傻夫君, 连你都避不开的危险,我引开敌人有什么用吗?还不如陪着你共赴黄泉。”   唐枕:“你也太悲观了,要真到了那个地步, 你也未必要死,也许对方会看中你的美貌,到时候你可以嫁给他,不说富贵无双,至少衣食无忧。”   婉婉也问他,“为何不是看中夫君的美色?”在婉婉看来,唐枕女装的模样比她可美多了,婉婉自认连他十分之一都比不过。   唐枕一脸荒谬,“我又不是真的女子,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婉婉反问他,“可夫君说的那种事也不会发生呀。”   见唐枕唉声叹气,婉婉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坏事了?”   这几天的唐枕,实在有些忧心忡忡。   唐枕就将谢回说的那些事告诉了婉婉,“听谢子归说朝廷的天鹰骑比我费心练出来的骑兵要厉害,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另一个,或者说一群跟我一样穿越的人?也许天鹰骑中就有这些人,我之前太自信了,以为自己可以凭着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可事实上,如果真有跟他一样的人,他未必打得过,毕竟他前世虽然在国际青年组里拿了几个冠军,但还是打不过老一辈的高手,“我又不是主角,我怎么能确定自己会是最特殊的那个?”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护住你们,可要是真有跟我一样的人,我又不敢肯定了,万一他们趁我离开的时候偷家怎么办?”   婉婉歪头,“偷家?是偷袭咱们家的意思吗?”   唐枕:“你可以这么理解,不止是偷袭咱们家,还会将咱家的东西都抢走,人也都杀掉。特别凶残!”   他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婉婉吓得抖了一下。可她想了想,问道:“即便如此,夫君也不会放弃逐鹿天下的大业,对吗?”   唐枕诧异于婉婉居然把他看得这么透,怀着愧疚,他闷闷应了声。   婉婉却没有任何不悦与委屈,相反,她嘴角翘了翘,“这就好啦。”   唐枕小心看她,“你不生气吗?”   婉婉摇头,“我为什么要生气?如果你为了我们瞻前顾后止步不前,我才要生气呢!家人亲情固然重要,可是事业也一样重要,为什么要因为外人的威胁就放弃呢?唐枕你知道吗?我现今在布坊里过得可自在了,看见她们那么卖力地学习,看见她们因为拿到工钱而开心,我也觉得快乐起来。我觉得跟她们待在一块真好,她们就像你说过的那种向阳而生的花,扎根在污土中,却始终追逐光明。”   唐枕看着她,眼神柔软起来,“是向日葵。”   “对对,就是这个!”婉婉目露憧憬,“我记得你说过向日葵能生得像树一样高,花朵比玉盘还大,真想亲眼看看。”   唐枕心想,按照他前世的历史,原产自美洲的向日葵是在明朝才传入中国大陆的,如果和这个世界的发展能对应上,那少说也得再等个一千年。除非这个世界忽然修真化,否则婉婉是不可能见到了。   他摸摸婉婉的小脑袋,心想等一切结束后,他开个造船厂或者自学油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   安州城,地牢。   宋家主正昏昏沉沉将睡未睡,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下裳往里钻。   宋家主一下醒过了神,反应灵敏地往衣摆下一捏,捏住了一个吱吱叫着不断扭动挣扎的东西。   宋家主愣了一愣,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他不禁一声惨叫,手忙脚乱地从稻草堆上蹦起来发疯似的拍打抖动。   附近牢房的囚犯被他动静惊动,纷纷朝他望了过来,却只是看戏一般轻佻瞧着,还是他的儿子有孝心,喊来了狱卒。   宋家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气喘吁吁,可算将那畜生弄死丢在地上,见狱卒来了,他怒道:“唐枕竖子!竟将我安置在这种地方!他这是辱没士族,他难道也想像石啸那样被人唾骂!”   宋家主真真觉着这几日的经历跟做梦一样。   那日赵氏父子不知中了什么邪,非得劝说他们将所有钱粮都捐出去给交由唐家分配,捐完就让他们走人,不得在安州府逗留。宋、齐、李三家怎么可能答应?   他们吵了不知几个时辰,最后李家倒戈向赵家,宋家与齐家跟他们意见不合,双方就争执起来。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他们只是争执,并没有谁下令动武,可船上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不好了,齐家主杀了赵家主,李公子杀了宋公子……”   然后各家船上护主心切的部曲就都厮杀了起来。   最后他们打得两败俱伤,反倒叫唐枕捡了便宜,不但钱粮被缴,连人也没能离开安州境内,统统被关进了城内地牢当中。   宋家主养尊处优惯了,况且他是士族,士族绝没有被苛待的道理,就算是犯了错入了狱,也得是那种五脏俱全的干净监牢,宋家主何曾踏足过这么肮脏的地方?而今他不但踏足了,还被关在这里与虫鼠为伍。   这般不堪的经历耗尽了宋家主半生自恃的风度与修养,打从被关进地牢那时起就唾骂不断,今日好不容易累得他能讲究睡一会儿,却被一只耗子糟蹋了。这叫宋家主怎么能不怒?   一开始他还有所顾忌不敢辱骂唐枕,如今却是不管不顾了,他绝不愿再在这个满是耗子的地方待下去。   只是骂着骂着,宋家主忽然发觉不对劲,隔着一道牢门,那往日里胆小谨慎的狱卒,此时却怒火中烧地瞪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吃人,叫宋家主不禁后退了两步。   “你敢骂将军,你居然敢亵渎将军!”   狱卒口中的将军,自然指的是唐枕。   那狱卒一句怒喝,仿佛突然唤醒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宋家主听见纷杂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接着就有数十个名狱卒赶了过来,挤挤挨挨占满了牢房外的廊道,他听见他们急切询问。   “是谁敢亵渎将军?是谁?”   那一名狱卒指向了宋家主。   于是所有狱卒的目光齐齐朝着宋家主望了过来。这些往日里宋家主看不起的小人物,此时盯着他的目光,阴凉又渗人…… 第70章 士族无特权   得知赵之近等人有去无回, 不但粮食船队都被缴了,就连人也被关进了安州地牢里, 还留在青州观望的士族都慌了。原以为依着唐守仁以往的声名,他的儿子唐枕就算再不堪也该是个讲规矩的,没想到其为人比石啸还要野蛮无礼,众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将唐枕曾经的酒肉朋友——赵四给推了出去。   赵四乘船前往安州时已经是三月末,好巧不巧,赵家的船进入安州地界的那天, 也正是唐枕离开安州前往京都的日子,两人方向相反,正好错过。   赵四无法,只得请人去送封拜帖给唐伯父,想走走唐守仁的关系。   赵四在船上等候时, 同他一起来的赵家门客便道:“公子, 那些人真会给我们送信吗?”   赵四原本没多想, 听见门客这么问他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不给送?   门客叹了口气, 似乎很为这位不学无术的四公子感到忧愁。   “四公子, 今非昔比, 唐公子要真顾念与您的情谊,就不会将家主与大公子捉走了。”   赵四人还挺单纯, 说道:“唐兄不是那种人, 我与他相识七载, 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门客看着他的目光更怜爱了,“人心易变,四公子又怎么肯定今日的唐公子还是您认识的那位呢?”   赵四理所当然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相信唐兄还是我认识的那位唐兄。”   门客看赵四一副乐陶陶半点不为前程担忧的模样,忽然开始后悔当初留在赵家的决定,早知今日,他就该去唐家当门客,要真那样,他现今不知该有多风光?何必要为这丧家之犬一般的赵家绞尽脑汁?   门客见赵四不为所动,只好带赵四上了甲板,引他去看那码头上驻守的兵卒。   “四公子,您看看那些人,面相何其凶恶,眼神何其不善!”   赵四原本不以为意,直到他无意间与其中一个兵卒对上目光,那一刻,这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吓得倒退了两步,若不是有门客伸把手搀着,他已经很失礼地摔坐在了地上。   门客忙道:“公子您看见什么了?”   赵四喘了口气,说道:“那人,那人也太吓人了,怎么那样看我,好似……好似我是他杀父仇人……”   门客叹口气,将赵四搀扶起来往船舱走,“如今四公子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他接着道:“其实船刚刚靠岸,我已经命人下去打探过了,这种守码头的小兵,只要花些银子,要打探些城里的消息并不难。可你猜发生了什么?”   赵四茫然看着他,只听门客道:“那些小兵,无一例外,都将下人们递上的贿赂打了回来,还说我们赵家人亵渎他们将军,没一个是好人!”   赵四:“这怎么回事?”   门客道:“我看这些小兵似乎对唐枕异常尊崇,唐枕还未得到朝廷册封,他们就尊称其为将军,不但不贪图贿赂,口风也紧……看来唐枕远比我们所预料的要有手段。”   赵四这时候忽然想起曾经跟唐枕的交往来,犹豫着点头道:“唐兄的确是我们一群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还教了我不少东西。”   门客欣慰起来,“四公子跟唐枕交往七载,他都教了您什么?”   赵四立刻兴奋起来,“他教我过打桌球,弹珠子,打牌,滑冰……可好玩了!”   门客:……   唐枕杀了石啸一战成名,拿下四家船队再度扬名,今日亲自前来,又见识到他治军的手段,外头不知多少人想要与唐枕交好,这样一位英才,若是他从了朝廷,必定是权倾一方,若是他冒险起事,也未必没有一争天下的可能。原以为四公子能与他为友七年,再不济也能学些博弈治军的手段,没想到……   门客没想到这位四公子这么废物,难怪家主和他那三位兄长都看不上他。   门客暗暗翻了个白眼。   正在这时,送出去的拜帖有了回复,说是唐守仁正在晋安城处置庶务,不便赶回来,但赵四公子可以入城,不过只能带十名随从。   门客一脸深沉,“唐大人这是避而不见?”   赵四摆摆手,“唐伯父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忙不过来。”   在门客欲言又止的视线中,赵四带着十名仆从兴冲冲入了城。   之前在船上时,他就远远望见有许多人在修缮城门,此时走近了才发现安州城的城墙被抬高了两丈,赵四站在城门下往上看,在安州城住了二十来年,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这城墙如此巍峨。   进了城门,赵四更惊了,“这街上……怎么多了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   这时有个卖豆腐的小姑娘拎着篮子从他身边经过,闻言便道:“公子买豆腐吗?”   赵四叫住她,见这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在街上任人看,半点没有抛头露面的拘谨,身上也没有混迹风尘的泼辣,不由跟她询问。   小姑娘对上这么多大男人,也半点不惧,笑道:“贵人有所不知,自打一个月前,夫人就命人贴出告示,让我们这些孤苦无依的女子去府上学各种手艺谋生,我手笨,不会缫丝纺丝,更不会绣花,夫人就教我点豆腐,我这才能养活家中弟妹,要是没有城主和夫人,我家人,还有好多邻居,就都要饿死了。”   赵四有些惊讶,“什么,这豆腐是你自己做的?”   在这个衣食住行几乎都由士族垄断的年代,制作各种食物的菜谱方子要么握在士族手中,要么在那些大商贾手里,普通平民哪里有什么谋生手艺,要么种地要么给贵人为奴为婢,连去布坊当织女的活儿都要想方设法贿赂管事,一个人有点木匠手艺都有一群人抢着将孩子送过去做奴才……   因此赵四才惊奇不已,心道小姑娘口中的城主除了唐枕没有别人了,唐枕居然将赚钱的本事教给这些平民,难道不怕得罪其他士族和商贾么?   他这个念头落下,才又猛然想起,城中商贾早就逃得一干二净,哪里来的势力跟唐枕叫板?   他又问:“你父兄呢?怎么让你出来叫卖?”他见这小姑娘相貌姣好,心道她的家人也是心大,不怕这小姑娘被人抢了去。   小姑娘道:“石啸来屠城,我家交不出粮食,阿父将我们藏在地窖里,自己却没来得及……”   听见小姑娘这样说,赵四脸色涨红了,是自惭形秽。   小姑娘继续道:“都是那个赵太守,烧了粮仓才害了我们,活该他被城主关起来,我家里每日三炷香,拜大慈大悲的城主和夫人,求他们让牢里的耗子早日把赵太守咬死!”   “你个小贱人说什么!”   赵四尚没反应过来,他身后的家仆听见这平民敢诅咒自家大人,当即怒了,一把将小姑娘推倒在地。   那一篮子豆腐摔在地上全都烂了,小姑娘惊得花容失色,啊一声哭叫起来。   街上顿时乱了起来,赵家家仆正要将小姑娘抓起来,人群里忽然冲出来一队身着红衣、胸前印了一个“唐”字的兵卒,“怎么回事?谁在闹事!”   赵氏家仆立刻道:“军爷,这小贱人辱骂士族,该抓起来杖打三十!”   不料小姑娘看见那些兵卒,却是眼睛一亮,立刻爬起来往兵卒身后躲,一边躲一边道:“是他们,他们要将我捉了去,还摔了我的豆腐!”   赵氏家仆忽觉不对,这些兵卒看着他们的眼神怎么如此厌恶?   不等他们辩解,这些人就统统被抓起来捆住送去了衙门。 第71章 观音转世   一大早, 孙大娘紧紧牵着孙女上街看告示。她不识字,只能听着守在告示旁的差役敲响锣鼓一行一行解释告示上的字。   “城东的敬文馆招人了, 读书认字写字漂亮的都可以去。工钱日结,每抄一本书……”   “城南要建纺织厂,招工人五十名……”   “城北梧桐巷废宅推倒,招劳力三十人……”   孙大娘听了半晌,越听越着急,等到最后也没听到她期望的,忍不住上前问道:“这位差爷, 有没有我也能去干的活?”   差役打量她两眼,见是个四五十岁、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懒懒道:“没有,走吧!”   孙大娘急了,“我听说, 城里也有招女人做活的, 差爷放心, 我有的是一把力气,男人能干的活, 我也能……”   差役摆手打断她, “你一个妇人, 不好好回家带娃娃你出来抢什么活计?走走走,别耽误老子干活!”   这差役说话太凶, 小女孩被吓得哭了起来, 瘦弱的小手不住抓紧了奶奶的袖子。   孙大娘为难地看她一眼, 忽然看见告示下边有块大石头,忙蹲下去吃力抱起来,“差爷您看, 我力气不小,我也能干活的!”   然而并没有人看她,因为已经有好几个汉子争着抢着去做活,那差役便忙着带人去了,街上熙熙攘攘,却并没有在意她们这对祖孙。   小孙女还在呜呜地哭,孙大娘抱着孙女的手微微发颤。   要是家里有男人,谁会这把年纪跑到大街上来找活做?她丈夫儿子和儿媳都死在战乱里……再找不到活干,难道要带着孙女饿死吗?   孙大娘一阵绝望,恍恍惚惚间,她看到远处巷子里有一户人家门前挂了一段粉绸,那是娼馆,女子进了那门,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可……至少能有口饭吃。   “奶奶,我好饿。”   孙大娘恍惚低头,看着小孙女清秀白皙的小脸,“妞妞,你看那门,进去里边就有饭吃。”   小孙女懵懂地仰头看她,“真的?”   孙大娘:“你愿不愿去?”   小孙女捂着肚子,期盼地看着那道门。   见孙女点头,孙大娘心里刀割似的,牵着孙女的手糊里糊涂就要往那儿走。   “你们干甚!凭什么抓我们!”   街上几声混乱的吼叫就在身后响起,孙大娘一下惊醒,眼看孙女先她一步就要往娼馆门口跑,她猛然将人拽了回来。   妞妞被拽疼了,仰头委屈地看着她。   孙大娘立刻将她抱进怀里,“奶奶错了,错了,那没有吃的,没有吃的……”   “你们敢在城里欺负姑娘!活该被抓!城主和夫人一定会把你们关进牢里被耗子咬!”   正安慰孙女的孙大娘忽然听见一道清脆活泼的女声,她以为这是哪家的小姐,忙拉着孙女要避让开,抬头一看才发现,哪里来的小姐,只有一个粗布麻衣的姑娘指着一群被官兵抓起来的男人骂。   孙大娘目瞪口呆,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胆大的未出嫁小姑娘,她正惊异,饿极了的小孙女却吸了吸鼻子,凑到小姑娘的篮子前眼巴巴看着。   那篮子里用粗布裹着白花花的豆腐,虽然摔烂了,却依旧有一股浓浓的豆腐香勾人。   孙大娘家里都多久揭不开锅了,哪里吃得起豆腐?见状忙将孙女拉回来叱骂,“你个小没良心的,教了你多少回都没见长进……”   小女孩哇哇哭喊着饿,引得卖豆腐的小姑娘回头看了两眼,见这对祖孙衣衫褴褛风尘仆仆,惊讶道:“你们不是城里人吧?”说着还拿出一块豆腐递给小女孩。   孙大娘不忍拒绝,只得连连道谢,说是听说城里招女工包吃住,才大着胆子赶来,没想到是骗人的,如今只得返回家去。   孙大娘满面愁苦,然而她这一说,卖豆腐的姑娘就红了脸,给气的,她十分不悦道:“谁说是骗人?□□的你怎么诬蔑夫人?”   孙大娘愣住,“可……可那差爷说不招妇人?”   姑娘扭头看了一眼那张贴告示的地方,气愤道:“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叫翠梅姐姐知道,有他们好果子吃!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招女工的地方。”   孙大娘呆住,然后她就被豆腐姑娘一路领到了城北一栋阔绰的宅邸前,那宅邸的角门已经开了,排开一字长龙,打眼一瞧,竟全是女子,还有孩子在旁边开开心心地唱着童谣,孙大娘仔细一听,听见他们在唱,“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撑起半边天……”   孙大娘:……   她浑浑噩噩地抓紧孙女排了队,浑浑噩噩地排到前头,浑浑噩噩地听见一位女管事问她会什么技能。   孙大娘不晓得啥叫技能,却不敢问,抖着声儿答了一句,“我会洗衣做饭烧火……”   那女管事看她一眼,“也就是没有技能咯。”   孙大娘险些就地跪下来,却听女管事道:“安排你去桑园摘叶,没有工钱,但包吃包住,做不做。”   孙大娘连连点头,满面激动:“做做做!”   女管事目光挪向不到桌子高的妞妞,孙大娘忙护住孙女恳求道:“她这么小,占不了什么地方,我将自己的吃食分给她……”   女管事摇摇头,“孩子这么小,不吃饱长不高,你的吃食里加她一份,不过孩子你要自己照顾,桑园分不出人手。下一个……”   孙大娘刚刚生出的绝望还没到顶就摔了回去,她呆呆站着忘了动,还是豆腐姑娘将她拉了出去。   “桑园就在城郊北,这儿原先是一个宋姓士族的土地,后来他们跟赵太守一起跑了,我们城主就将土地收回来了。”豆腐姑娘带着孙大娘等一群被分配到桑园的老弱妇孺走进城郊的桑园里,她在一排排桑树里摇头晃脑地跳着,将树上哪些可以采摘的嫩叶指给她们看。   “桑园后边全是养蚕的屋子,你们睡的地方就在那边,动作利索些,吃饱饭就要干活了。”   孙大娘有些不敢置信,“真……真能吃饱?”   众人目光齐齐朝着孙大娘飘了过去。豆腐姑娘也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城主和夫人大慈大善,一心一意为咱们平民着想,你以后再不许这样说。要感恩懂不懂?”   孙大娘连连点头,可心里并不以为意,在她看来,所有贵人都一个样,说是包吃包住,其实不过是些糟蹋人的猪食,却要为此拼命卖力。可是只要能养活自己和孙女,她也没别的好抱怨了。   然后她看见了桑园供给她们祖孙的饭食——有杂面馒头、米粥、腌菜以及两个鸡蛋!   这是太平盛世里她家光景最好的时候也吃不上的好东西!   “听说城主大人是天上将星转世,救苦救难来的……”   “胡说,城主明明是菩萨转世……”   孙大娘恍恍惚惚听了一耳朵,大彻大悟,原来城主是观音娘娘转世,难怪这样好心肠呐!真是大慈大悲!   于是当天晚上孙大娘就给城主和夫人供上长生牌位,还拉上孙女每天叩拜祈祷。 第72章 惨遭家暴的唐枕   并不知自己的设定从战神将星变成了观音娘娘, 唐枕此时正站在甲板眯着眼看两岸青山绿树。朱二如今已被提拔成了副将,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衬得他气势逼人, 然而一开口又暴露了憨憨本性。   “东家你在看啥呢?那山上有美女?”   唐枕:……   他一侧头,见朱二踮起脚不住朝岸上山林张望,抬脚踢了他一下。   朱二被踢也半点不恼,憨头憨脑道:“东家你踢在我铠甲上疼不疼?”   唐枕:……   “实不相瞒,我看见令妹站在岸上。”   朱二大惊,几步过去凑到船舷边不住张望,“这可咋整, 我妹妹跟过来作甚?东家,我妹妹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不到……”   朱二目光惊惶地在远处岸上逡巡了大半天,始终没找着朱娘子的身影,一回头,发现唐枕不见了, 只有沈唤站在那儿偷笑, 终于明白是被骗了。   朱二很委屈, “东家何故骗我?”   沈唤笑容乍看温和,细看全是促狭, “那你又为何张口闭口东家在看美人?被夫人听到可还得了?”   朱二想起温柔体贴的夫人, 立刻摇头, “不会不会,夫人才不是这种人, 她一定知道东家不是那种人。”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沈唤拍拍朱二肩膀, “夫人名下开了学塾, 你空闲时,就去听听课吧!”   朱二:……   这话他听明白了,沈唤是在嫌他没学识。朱二有些不服气, 心道自己近来勤学苦练,已经认识了足足一百字!他都认识这么多字了怎么还能算文白呢?   这沈唤说话也太欺负人了,朱二正要找唐枕主持公道,忽然大船微微晃动了一下,朱二面色一僵,抱了个木盆坐一旁等着呕吐。   而唐枕此时却已经回到了船舱中自己的屋子里,他一开门,就看见婉婉背对着他趴在床上看书,被风拂动的透明床幔下,雪白的小腿像立起来的兔耳朵一晃一晃的。   唐枕将正对床榻的窗户关了,婉婉听见动静抬起头,“你回来啦。”   她坐起身,把手里的地图给他看,“这是我们现在经过的地方。”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标明了横水江中段的地方稍稍一点,又移向左岸边一个标志着“凤尾山”的地方。   “这是最大的一座铁矿山,大雍几乎所有铁器都是出自这里,如果能得到这座山……”婉婉开始畅想起来,“那夫君就不用再担心武器不够用了。”   谢子归帮忙送回来的一万件兵器是远远不够的,况且兵器还会折损,如今安州府还有好多兵卒用的是木头棍棒,鳞甲也不够用了。   唐枕刚刚在甲板上也是在看凤尾山,但从甲板上只能看见一个山尖尖。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盐铁向来是被朝廷死死捏在手里的,肯定不会交给我。除非……”唐枕欲言又止。   婉婉忙道:“除非什么?”   唐枕满脸为难,“除非我娶了公主,那我在皇室眼中就是自己人了,就有可能接管凤尾山了。”   婉婉:……   她抿着唇哀怨地盯着他。   唐枕见她这副情状,就笑了起来,“干嘛呀,跟你说笑呢!就算公主肯下嫁,我也不敢要啊,谁不知道公主的年纪都能当我娘了。”   婉婉:“可是你说的话,我都忍不住会当真。”   唐枕目光微微一怔,两人对视片刻后,唐枕:“其实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婉婉:……   下一刻,唐枕腰上一疼,软肉被婉婉掐了一下。他嘶的一声痛叫,忙喊饶命。   婉婉就抬头对着他假惺惺地笑,“哥哥真的疼么?”   “疼疼疼!”唐枕慌不择话,“好婉婉你放了我吧!我真不是你哥哥,我以后再不跟你玩笑了你快松手吧疼死我了……”   唐枕惨叫得真情实感,婉婉渐渐无措起来,“真……真那样疼吗?我没用力啊……”   她忙松手去解唐枕腰带,扒开一看却见刚刚掐住的皮肤平滑一片,连块红印子也没用更不提淤青了。   婉婉这才明白自己又被唐枕给骗了。她瞪了他一眼,收好舆图滚进床里头去,那背影气呼呼的。   唐枕唤了她一声又一声,第一声时,婉婉气哼哼的不想搭理,第二声时,婉婉眼珠子一转;第三声时,婉婉耳朵微微一动,在回应的边缘反复犹豫;第四声时,婉婉心想,等唐枕喊到第六声再跟他和好,我要摆摆架子。   可是唐枕喊了五声就不再喊了,婉婉那个着急啊,等了又等,发觉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她以为唐枕走了,不由失落起来,早知道她就答应他了。   唐枕见我一直不应他,会不会难过呀?   婉婉叹了口气,兜来转去,竟然要她去找唐枕和好了,真是因果报应。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婉婉忽然发觉身后一热,她惊讶地扭头,就见唐枕不知何时钻进了被子里,正咧嘴对着她笑。   他笑得这么灿烂,婉婉反倒不自在起来,“我们吵架呢,你正经一些。”   唐枕盯住她乱翘的头发,心里很想去剪一根下来,嘴上却道:“我一直很正经啊!婉婉我跟你商量件正经事。”   一听是正经事,婉婉顿时忘了两人还没和好这事,当即道:“你快说。”   ****   从赵家打劫来的楼船挂上唐家的旗子,一路冲着京都而去,而被楼船远远抛在后头的安州府,正在举行春耕祭,本该是一州刺史亲自主持的劝农之礼,但安州府刺史跑得慢死在战祸里,赵太守又众所周知被关进了大牢里,只能由唐守仁暂代。   唐守仁到底年岁大了,亲自将半亩地翻完,已经累得汗流浃背。祭祀结束后管家心疼他,说老爷啊,别人都是做做样子随意翻翻几锄头,你何必这样较真呢?   唐守仁摆摆手,“若是以前也就罢了,但以后安州府就是我儿子在管了,我这当爹的总不能糊弄百姓让儿子丢脸啊!”   唐枕杀了石啸收服了兵马,又不断建布坊织房给那些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平民一份安身立足的活计,唐守仁心里为儿子自豪,在这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又有了满身干劲。   但他这话却是叫管家大喜,“家主是说,少爷真能执掌安州府?不是说让赵太守写举荐书么?”   唐守仁摇头笑道:“我儿诓骗赵之近的话你也信?他杀了连朝廷都忌惮不已的石啸,如今在安州府有兵有权,只要他愿意,一句话下去,朝廷都不能不给他册封,何须赵太守之流举荐?”   他没有说的是,消息传到京都去,唐家的主支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唐枕谋划,儿子儿媳此去京都虽然山高路远,他却全然不必担心,只需替儿子守好这安州一地就好。   正要返回家中,听到下边通禀,说赵四公子带着仆从在街上欺辱女子被街上卫队抓了起来。   念及此人是儿子的好友,又曾经在唐家落难时帮过一把,唐守仁命人将他带到跟前来。   ……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赵四没想到连一座城也能这样。街上那卖豆腐的小姑娘胆敢咒骂他父亲,他手下的仆从虽然行事粗鄙了些,但赵四认为他们维护主家并无过错,就算城中巡逻的卫队站到面前,他也有话可说。   赵四自认还算心善,他要真是那种品性不端的也跟唐枕混不到一块去。看到那些巡逻的差役过来,赵四当时便想,算了算了,小姑娘豆腐都撞坏了,也受到教训了,这次就大慈大悲放过她。   赵四万万想不到被抓的竟然是他!   在牢里呆了一日才见到唐守仁,赵四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伯父,我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唐守仁看着胖乎乎的赵四哭得这般可怜,像个孩子一样,他也叹了口气,“小四啊,你没做错什么,只是如今时代不同了。”   赵四懵懵地看着他,“什么……时代?”   唐守仁:“安州城如今有了新规矩,城中巡逻的卫队,是用来保护女子的,你撞坏了人家东西,你的人还妄想光天化日下欺辱人家,自然要被下狱。”   被石啸那王八犁过一遍,城中多少女子失了父兄丈夫?为了让这些人活下去,只能让她们能安心外出挣钱,城外那些幸存的村庄也都被并进了城里,否则安州城哪里还有赵四进城时看见的热闹景象?   赵四分外不解,“可她咒骂我父亲。我父亲是士族,平民咒骂士族……”   唐守仁:“那是以前的规矩,如今的安州府,有了新规矩。”   赵四:“那规矩再大,平民也不能咒骂士族啊,我家中仆从并无做错。”   唐守仁脑仁开始疼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儿子要给他的朋友分出个三六九等,原来真有人只能做酒肉朋友。   他于是道:“你自去看看你父亲吧!”   赵四立即应了一声,由唐家家仆带着出去了。   ***   十日后,唐家的楼船抵达京都码头。   码头上早排好了前来迎接之人,打眼一瞧,都是京都富有声名的家族,彼此对视一眼,大大小小的眼瞳里都闪烁着狐狸一样的精芒。   楼船舷梯放下,一对年轻男女在人群簇拥下缓缓步下船。那便是唐家唐枕和其夫人顾氏了。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望,只见那唐枕身量修长容貌英俊,不由有些失望。   就这?不都说是一位悍勇无匹以一当百的猛将?他怎么没有将军肚?这看着一点儿也不勇猛啊!   众人静静打量,却在这时,顾氏身子一晃一脚踩空,还是唐枕及时扶了一把才免得她从舷梯上摔下来。然而顾氏却并不领情,只因她手里的团扇掉了下去而唐枕没能接住。   “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你个废物!”   顾氏这一声骂,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更精彩的还在后头,顾氏为了一把团扇,竟气急败坏推了唐枕一把,唐枕猝不及防下,竟滚球一样咚咚咚从舷梯上滚了下来,后劲极大,一路滚到了前来迎接的众士族面前。   众人:…… 第73章 京中六大世家,以出……   京中六大世家, 以出了皇后的李家最为尊贵,其次就是二皇子的母族姜氏, 排名第三的是代代人才辈出的郑家,唐家等其他家族并列。   唐枕在永州府的事迹传扬千里,京中早就收到了消息。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好事,但在唐枕表态之前,京都所有人都颇有些忧心。   他们担心,唐枕也会反了。不是他们杞人忧天, 实在是这年岁,谁都有可能会反,而唐枕会是一位忠君爱国的君子吗?很显然不是。   不说唐枕,就说这京中所有世家,如果给一个机会让他们登临高位一统九州, 怕是一个个跑得比鸭子还快。   在唐枕表态之前, 朝堂上诸世家吵得面红耳赤, 各家都有各家的考量,一开始有人提议立刻派使臣前往安州府, 给个名分赏赐财宝笼络住唐枕, 但这个人选该怎么定呢?身份低了怕唐枕觉得朝廷不重视他, 身份高了……万一唐枕有反心,一刀将使臣砍了怎么办?   谁也不想当这只出头鸟。谁也不想用自己一条命去试探唐枕。   于是派遣使臣的提议就被压下, 接着就有人表示唐枕不过是京都唐家旁系子弟, 理应由京都唐家派人去安抚。为什么要安抚, 还不是先前太子一事牵连了唐枕一家,只怕唐枕心中还怀有怨气。   以前没人将唐家这旁系所出的纨绔子弟放在眼里,现在可不同往日了, 令朝廷颇为头痛、连锦州德广王也奈何不得的石啸他说杀就杀,现在他手里还有兵有人,朝廷既不想再养出一个石啸,更不愿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打压他,一时竟然陷入了僵局之中。   就在这万分为难之际,唐枕竟然主动往盛京递了信,那上面还有他们父子的印章,做不得假。   那信应该是唐枕亲自下笔,写得颇不客气。开头只问候了一句陛下与京都唐氏家主,然后就大喇喇开始要钱要粮要封赏,说他打石啸打得多不容易,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父子为了把石啸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好那是殚精竭虑倾家荡产,还说城中百姓说他无名无分不服管教……   陛下将那信展开来给朝臣观看,众人乍一看那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一行都是在诉苦,仔细看才从这字缝里瞧出别的意思来——贪!   贪婪好啊!就怕这唐枕不贪呢!   不得不提,收到这封信时,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信中末尾,唐枕还自顾自下了决定往盛京而来,说只带十几名随从伺候起居,船也是用别家用过的旧船,一路风尘满面,只盼京中各位叔伯能为他接风。   看到最后,陛下先笑了,“这唐枕倒是个妙人。”   众人也纷纷附和,“的确是个妙人。”   言谈间仿佛真把唐枕当做了养在身边长大的子侄,没有一个说唐枕鲁莽自大的。   唐家楼船出了安州府后,一路上都有人将他的行踪汇报上来,京中一听唐枕真只带了一艘小楼船,且船体吃水浅一看就真是没带几个人,更是大为放心。   算着日子,一大早就有人守在码头边等着了。   唐怜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京中唐家嫡子,少时也与唐枕这位族弟玩耍过,虽说早就不记得了,但前来迎接的众人还是分外默契地将他排在了最前边。   而此时此刻,看着滚到他脚边的唐枕,唐怜面色僵住了,原先准备好的腹稿头发丝一样卡在了他嗓子眼。   咽下去吧,有些艰难,抠出来吧,不太合适。两个字——难受!   于是他只能维持着惊讶的表情,低头跟唐枕大眼瞪小眼。大眼的是唐枕,小眼的是他。   唐怜虽说出身不凡,但模样生得实在寻常,尤其是跟风清朗月一般的唐枕一比,更显得普通了。   在场众人也都是一片静默,原本都是来奉承唐枕的,结果突然出了这么一遭,他们怀疑唐枕心里想把他们都暗杀了。于是那些被挤在后头的,此时怀着满面庆幸偷偷摸摸退远了。   却不想唐枕翻身而起,拍拍身上灰尘,笑容满面地与众人招呼,“我家娘子性子活泼了些,但绝没有恶意,诸位见之勿怪。”竟是一副毫无在意的模样。   于是众人也齐齐露出笑容,又见那顾氏双颊微鼓,脸儿圆圆眼也圆圆,年纪跟唐枕对比起来显然很小,便顺着唐枕的话锋夸赞几句,只是心里不免嘀咕一句此妇凶悍。   唐怜道:“阿枕与弟妹一路行舟劳顿,不妨先到家里歇息一夜,明早再进宫面圣。”   唐枕下意识答道:“好啊。”   然而下一刻,身旁嗯哼一声,顾婉婉看了他一眼。   众人只见唐枕笑容一僵,跟被猫儿盯上的大狗一般回身牵起顾氏的手,“娘子说该怎么办?”   顾氏娇娇横了他一眼,“陛下与诸位公卿等候这么多日,这是多大的荣耀,你还歇什么歇?该立刻入宫面圣才对。”   唐枕恍然道:“对对,娘子说得对。”又转向唐怜,“二哥,咱们还是入宫面圣要紧。”   这唐枕一副对顾氏言听计从的样子,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氏一眼,还别提,这仔细一瞧才发现,顾氏真是个美人,还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明艳之美,更似风中一株微微摇摆的清荷,楚楚动人。跟她霸道刁蛮的行事倒截然不同。   于是一行人便簇拥着这夫妇二人上了马车往宫门口行去,到了宫门口又换了两顶步辇,唐枕直直往陛下的大殿而去,顾婉婉则被接到了皇后的居所。   轿子在皇后的昭阳殿前停下,婉婉瞧见面前大气恢宏的宫殿,定了定神,扬起一抹向往的笑容,在宫女的引领下走到了内殿。   这会儿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飞檐上鸟雀啾鸣,庭院里姹紫嫣红,脚下铺满汉白玉石阶,无一处不奢靡无一处不精贵。   婉婉就这么一路挂着惊叹的表情到了皇后跟前,行过礼后,很是好奇地打量了皇后一番。   此时皇后殿中还有几位妃嫔以及公卿夫人,见婉婉盯着皇后不住地看,便有一位妃嫔露出不喜来,说乡下地方来的不懂规矩。   皇后闻言立刻斥了一句,“唐家儿郎战场上建下不世功勋,是我大雍的英雄,他心爱的夫人我看哪儿哪儿都好,岂容你这无知拙妇在此置喙?”   那“拙妇”闻言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不一会儿便羞愧地掩面而去。   其间婉婉一直看着,并不发一言。   皇后目光慈爱地看向婉婉,问她,“你闺名是唤婉婉?我也这样唤你可好?”   婉婉当即答道:“荣幸之至。”   皇后看她虽为人妇,眉眼间却还是小女孩的娇憨,于是问道:“你方才为何一直看我?”   婉婉直白道:“我听说皇后已经六十岁了,来时便以为会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没想到娘娘依旧风华正茂,瞧着似我娘亲。”顿了顿,补上一句,“我娘亲三十有二。”   皇后一听便乐了,招手让婉婉坐到她身边去。   皇后先是问了安州的风土人情,问了婉婉闺中时的趣事,问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第一次入宫有什么体会……说到后来,话题便很融洽地引到了唐枕身上。   “我听说你夫君乃是百年难见的少年英才。”   婉婉摇头,“什么少年,他年纪都那么大了。”   皇后感叹道:“才二十六岁便有如此功绩,国都中那些成名已久的英才都比不上他。”   婉婉这才笑了,皇后观她眉眼间似有得意之色,便道:“我听人说,唐枕对你很好,很听你的话。”   婉婉点头,“那是自然,我使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皇后意味深长道:“可他毕竟是你丈夫,不管在房中如何,在外人面前须得敬他爱他,否则他今后岂有颜面在外行走?”   婉婉便露出不赞同来,“娘娘,他的颜面是他自个儿挣的,不是我给的,假使他自己有才干,走到哪里都有他的颜面,假使他是个绣花枕头,就算我待他温柔谦卑,外人也不会与他颜面。”   皇后见她并不是一味刁蛮欺辱丈夫,而是有自己的见地,不由惊讶,“你这想法,倒与别人不同。”   婉婉便从袖袋里掏出一本书来,“娘娘,这是去年我自己写的话本子,在安州卖得可好了,我的想法俱都在里头。”   皇后年纪毕竟大了,当初又因为太子一事悲伤过度伤了眼睛,看人还行,但书上的小字就看不清了,只得让身边侍女念与她听。   殿内其他嫔妃也都听着,一开始还抱着几分揶揄,心想唐枕这位夫人倒是与众不同,人家爱丝绸爱珠宝爱享乐,只她爱写话本子还像商人一样卖出去,只是听着听着,众人面色便都不对了,那念书的侍女也从一开始的平静转为迟疑,很快又羞得满面通红。   皇后颤巍巍问婉婉,“你这写得什么?”   婉婉理所当然道:“花魁呀。”   皇后:“这花魁在干什么?”   婉婉直言不讳,“她在勾搭男人,巫山云雨。”   又过了一阵,皇后:“这……怎么又换了一个男人?”   婉婉并不委婉,“因为她比男儿还要风流聪慧,他们对她死心塌地甘愿服侍左右。”   皇后:“……”   众嫔妃:…… 第74章 演戏好难   婉婉在皇后宫中呆了许久, 一直到夜幕四合才离开。她走出皇宫的时候,就看见宫门口停了一架马车, 唐枕和一群人正在那里拍蚊子。   一看见她,唐枕目光一亮,“娘子你可出来了,快上车,这附近蚊子太多了。”   陪着唐枕一同等候的人也纷纷如释重负,热切地招呼顾氏上车,看着顾氏和唐枕的马车启动, 众人也骑上马跟随在侧。   唐怜骑马走在最前头,他身下的马儿是万里挑一的良种,寻常世家子弟拿着钱也买不到,以往每次出行都要跟人炫耀一通,更妙的是这马还衬人, 骑在马上的唐怜别提多潇洒威风, 连那张分外普通的脸也变俊了。   但今日他却蔫头耷脑的, 连身下马儿烦躁地打了好几个响鼻还甩了好几次尾巴都不能引起他侧目。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无精打采, 在今日之前, 他们还是名满国都的风流才子, 今日之后,却仿佛被妖精鬼怪吸走了精气神。   婉婉掀开车帘偷偷看了一眼, 问唐枕, “他们怎么了?”   唐枕:“宫门口野蚊子太多, 咬的吧!”   婉婉惊讶,“蚊子还有不野的吗?”   唐枕理所当然,“家养的就不算野蚊子。”   婉婉:“谁会去养蚊子?”   唐枕:“我啊!”   迎着婉婉震撼的目光, 唐枕乐道:“小时候太无聊,就放几只蚊子进帐子里玩,饿了就用手指喂,然后看别的蚊子围着帐子只能看不能吃,气死它们。是不是很好玩?”   婉婉:……   马车外众人忽然听见车里啊的一声,纷纷关心,“唐公子怎么了?”   车内立刻传出唐枕的声音,“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撞到了车壁。”   虽然唐枕如此说,但马上众人没有一个信的。   唐秋驱马靠近唐怜,低声道:“唐枕那么厉害,怎么竟是个惧内的?他也不怕被人笑话?”   唐怜瞥他一眼,“你敢笑话他你去。”   唐秋当即为难,“二哥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谁不知道唐枕他……”   今日唐枕入殿面圣,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人究竟有多少本事,众目睽睽之下,唐枕正要向皇帝下跪,忽听到轰隆一声,皇帝身后屏风塌了,险些吓得年迈的老皇帝当场驾崩。等移开那扇屏风又换了个地方,唐枕一脸崇拜继续下跪,双腿刚刚屈下去还没落地,只听咔嚓一声,龙椅突然断了腿,吓得老皇帝连呼太医。   接二连三出了这事,所有人都联想到唐枕那将星下凡的传言,等唐枕想向诸位公卿行礼时,有人甚至吓得躲到柱子后去。   原本让唐枕展示一番勇武的计划也烟消云散,当时虽然没人明说,但唐怜唐秋等人谁看不出来,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们只恨不得将唐枕给供起来。   但唐枕似乎一无所知,也似乎过分耿直,兴冲冲要给众人展示本领,美名其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连陛下都说不必了,唐枕反而不干了,说不展示下本领不好跟朝廷要钱。   这……这……   原来安州的纨绔子弟是这样人吗?   然后,大家就眼睁睁看着唐枕一拳头打穿了石柱,一踏步踩穿了地砖,一筷子扎死天空飞过的小鸟。   那小鸟哀叫一声掉进了丞相大人的汤碗里,宴席上,丞相大人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发颤,一时间四座皆静,最后只有陛下哈哈大笑,称其勇武。   勇武,的确勇武,勇武得不似个人。   众人这才明白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夸大其实,唐枕难道真是个大有来历的?   宴上诸人仿佛都忘了身份忘了矜持,争相与唐枕攀谈交好。   只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这个唐枕明明也是世家子弟,却腹中空空言之无物,且张口闭口就是娘子如何,诸公既畏惧他勇武,又鄙夷他惧内,甚至有人当场有人要送他美人,唐枕却怕得连杯子都摔了……   回想起今日宫中见闻,再看唐枕在车内被顾氏欺辱却不敢反抗,唐怜与唐秋皆滋味难言,不明白唐枕怎么混到这个地步,明明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把顾氏掐死,怎么会畏之如虎呢?   这件奇事谁也想不明白。   似唐氏这样底蕴深厚延绵数百年的家族,所居宅邸自然是占据最好的地方之一,正对着皇宫其中一扇宫门,因而马车行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这座居住了唐家几百口人的宅邸整整占了一条街那么长,唐枕二人下车时,唐家诸人已经出门相迎了。   为首的正是唐枕今早才在宫里见过的唐氏家主唐淮,在他身后还有数名唐家子弟,身旁则是唐夫人郑氏。   见到二人回来,唐淮带着夫人亲切地迎上去,二人看向顾婉婉的目光也充满慈爱。   “守仁信里说你成婚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真有个能治住你的。”   唐淮身为家主,占嫡又占长,唐枕这一辈的子弟无论出自嫡系还是旁系,都该称他一声大伯。婉婉自然也跟着唐枕称呼,一行人寒暄几句,唐淮便很是体贴地让唐怜先带着他们回去休息,叙旧明日再来。   这几年也见不到一次面的一家人亲热得仿佛从未分别一般,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唐枕二人入了早就为他们备好的院子。   而距此不算遥远的宫中,年迈的皇帝拖着沉重的身子坐在榻上,身旁小几上摆满了各种竹简书籍,还有内侍一页页为他翻找,皇后正是在这时候来了。   一名内侍小声告诉她,“见了唐公子之后,陛下就一直在翻找宫中收录的那些求仙问道的书。”   皇后心知皇帝怕死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也不出声,而是等皇帝翻得累了,才开口说话。   “夫君,唐枕他真有来历?”   老皇帝这才注意到皇后来了,抬手搀扶着皇后在他身边坐下,他颔首道:“确实有神异之处。”   他略讲了一番今日殿上所见,尽管皇后已经听过其中经过,但此时听皇帝再讲述一遍,依然心惊肉跳。   “这样危险一个人物。”皇后欲言又止,“但凡他今日想要在殿上杀人,宫中禁卫可拦得住他?”   老皇帝呵呵道:“不必担心,我看唐枕心性简单豪爽,不是石啸王佑之流。你呢?”   皇后面色奇异,“这个唐枕的夫人,甚是古怪,她小了唐枕九岁,性子还有些小女娃的天真,不过说她能驾驭住唐枕,倒不似作伪。”至于顾婉婉善写艳情话本还在大殿上念出来的事,皇后就略过不提了。   老皇帝沉吟道:“这么说,唐枕应当不是在做戏。”   皇后笑道:“顾氏应当就是他的弱点。这些日子,我会常召顾氏进宫……”   ****   京都唐氏,夜已渐深,院子里的灯一盏盏灭了下去,只剩屋子里还亮着暖融融的一盏。   待到京都唐氏所有人都退下,附近只剩下自己人时,婉婉一直绷着的情绪才缓缓松懈下来,她飞扬跋扈的眉眼渐渐柔和,在唐枕关上门后,就立刻拉着他到床头坐下解他衣裳。   唐枕忙往窗户那儿瞅,“等等,窗还没关呢!”   婉婉:“我又没有做不正经的事。”   唐枕啊了一声,婉婉这时已经解开他衣裳,摸到他后腰处一块淤青。   借着烛光,那块忽视了一整天的地方已经发青发紫了,周围还有散落的淤痕。婉婉眼圈当即红了,“还疼不疼?我今天是不是太用力了?”   唐枕努力往后瞅,也只看见了一点点,“没事,不疼的。”   婉婉才不信,“你滚下去时不能避开有棱角的地方吗?”   唐枕摇头,“那就不够真实了。”   婉婉哼了一声,找出药膏在他伤处用力一揉,唐枕啊的叫了一下。   婉婉故作惊讶,“很疼吗?我没用力啊!”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唐枕嬉皮笑脸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疼啊,太疼了,娘子可要怜惜小人?”   婉婉信他才有鬼,这人一拳头打石头上都不疼的。她继续给他按揉伤口。   唐枕闹够了就将今日殿上发生的都告诉她了。   婉婉:“你不怕他们会因忌惮生出杀意吗?”   唐枕:“忌惮肯定有,杀意倒不至于,毕竟现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空有一身力量的老实人。他们只会想着利用我、钳制我,没人会放弃一件厉害的兵器。你放心,他们现在个个都抢着和我交好,巴不得笼络我呢!”   婉婉见他得意,也不甘示弱,她说了进入皇后宫中后发生的事,听得唐枕一愣一愣,“你真当着他们的面念你那小黄文?”   婉婉点头便笑,“刚刚入宫时,皇后还安排一个妃嫔奚落我,然后再装作好人为我解围,我可不上当。但又要假装上当了……”她叹口气,“演戏好难啊!” 第75章 有什么益处   “演戏好难噢~”   一大早, 唐怜正陪着唐枕入宫,忽然听见身边唐枕来了这么一句, 那声音娇的,险些没让他从马上栽下去。   唐怜目光诡异,“阿枕,你方才说甚?”   唐枕回过神来,眼也不眨道:“二哥,我是说那梨园里的人要将一出戏唱好,是相当不易。”比方说, 不过短短几天,婉婉悍妇的名头就传遍了京都,唐枕真有些害怕婉婉太过入戏,以后真变成了刁蛮女友,他倒是不要紧, 就怕回到安州吓坏了父母和妹妹。“所以演戏唱戏是真的很难, 台上走几步, 台下十年功啊!”   虽然唐枕这样解释,但唐怜并不相信, 他略一思索, 看向唐枕的目光中不觉透出了几分怜悯, 觉得他这样,约莫是被顾氏折磨疯了。   哎, 真可怜!   宫门前大道上空寂无人, 只远远看见立在宫门口的守卫。城中百姓出行是不敢踏上这条道的, 唐怜左右一望,觉着没人能听见二人谈话,于是道:“阿枕, 虽说你我多年未见,但系出同宗,所以我才敢跟你说这些体己话,那顾氏实在粗蛮无礼,为兄三十年来也从未见过这样不知礼数不顾体面的,况她出身微末,如今已配不上你,不如休了她,家族定当为你另聘名门淑女。”   兴冲冲给出提议的唐怜并未注意到唐枕越来越黑的面色。   下一刻,一声惨叫响起,落后数步的唐家随从就看见自家少主被唐枕一拳头打下了马背……   皇宫之内。   老皇帝左等右等,没等到唐枕入宫,不由追问一句,很快就有侍者查到消息进来通禀,说是唐枕在宫门外把唐秋打了,两人又返回唐家治伤去了。   老皇帝一惊,“唐秋被打死了?”   在场几位公卿也一脸惊骇,已经脑补出了唐秋被唐枕一拳打成两半血流满地肠子都流出来的惨烈画面。   侍者大喘口气继续道:“不不不,唐枕公子当时虽在盛怒,但已手下留情,唐秋公子只是晕过去。”   众人这才放心。   皇帝也终于有心力问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道:“听说是唐秋公子嫌唐枕公子的夫人上不得台面,想劝他停妻再娶。唐枕公子这才发怒。”   不多时,侍者退下,同时带出了唐枕今日不必再入宫的口信。   只是这侍者离开宫门后并未立刻前往唐家,而是拐到进了一条幽深小巷,那里头正停着辆马车,马车里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公子,侍者口称小殿下。   这位是二皇子的嫡子舒长锦,听到侍者的描述,他手里一圈佛珠转了转,随即道:“去唐府吧,我也同去。”   那侍者倒不惊讶,先行一步,马车则紧随其后出了那条陋巷。   唐氏宅邸门前此时正热闹,有不少人打着探望唐秋的名义实则是来跟唐枕套近乎。   不多时,侍者进门宣读了圣上口谕,得知唐枕今日不必进宫了,唐氏家主唐淮看着也是松了口气,命管家送走侍者后,唐淮这才有余力接待舒长锦等一众来客。   舒长锦特意去看望了一番唐秋,见他身上只有一些摔伤,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伤处,道:“唐枕看来真是手下留情了。”   要换做其他人将唐氏嫡子唐秋从马上打下来还给打晕了,就算那人是皇子皇孙,唐家也势必要讨个说法,但这人换做怀有神异之力的唐枕,众人反而纷纷感慨唐枕够对得起唐家了,他竟然在盛怒之下也压着力气,心底到底还记着自己是唐家人的。   看唐淮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舒长锦转了转腕上的蜜蜡佛珠,环顾一圈后问道:“怎么不见唐枕公子?”   唐淮道:“唐枕回去休息了。”   明明被打的是他的爱子,打了人不赔罪却溜回去的是唐枕,但唐淮的语气却只有无奈没有责怪,短短数日而已,他竟然一副将唐枕当做了自己儿子的亲昵姿态。   舒长锦目光微微变化,面上却含笑说想去向唐枕请教武艺。   舒长锦虽然生得一副温文如玉的长相,但他的武艺骑射在皇子皇孙中是最好的,京都里最出色的世家子弟拎出来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不过唐枕一来,局势就一下变了,在见识过唐枕的力量后,许多自恃武艺高强的世家子弟当场弃武从文。   那些往日里能披挂上阵当将军的世家子如今连看一眼唐枕都不敢了,少有像舒长锦这样坦荡荡找他请教的。唐淮闻言立刻命人为舒长锦领路,不过看着舒长锦的立刻的背影,他却是摇摇头。   仆从问他为何摇头,唐淮道:“唐枕哪里有什么武艺?他那是一身神力,凡人怎么学啊!”   ***   “小殿下,那就是枕公子的住处。”   舒长锦一眼望过去,就见园子里蛱蝶穿花美不胜收,一方锦鲤游动的池塘里,倒映出秋千架上下摇动的情景。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坐在秋千上兴奋地催促身后人,银铃般的笑声似春日飞絮,从院子里一直飘到院子外。   而给她推秋千的那个人,浓眉俊目,身量高大,却笑得像个孩子。   舒长锦站在院子门口,听着里头“鹅鹅鹅鹅”的笑声,有些难以将远处那个笑得像只傻鹅的男人,跟前几天大殿上技惊四座的唐枕联系在一起。   见他停住了脚步,身影还往树荫下藏了藏,随从有些疑惑,但很快就跟着自家主子藏到了隐蔽处。   “主人,您不是说要拜访唐枕公子?怎么不进去?”   舒长锦低声道:“人家夫妻二人其乐融融,我去凑什么热闹?”   随从疑惑,“那咱们就在这儿干看着?”   舒长锦:“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现在看出来了,这对夫妻是真的。”   在随从茫然的视线中,舒长锦道:“我听传言,说顾氏粗蛮无礼,对丈夫非打即骂,而唐枕被顾氏折磨得心力憔悴,没有半分主见。可看他们这样,顾氏哪里似个悍妇?只有一直被宠着的才能那般情态;而唐枕,我还以为他有多无奈,现在看来,他是乐在其中。”   随从稀里糊涂,“可就算他们夫妻情深,对您又有什么益处呢?”   舒长锦:“太子死了那么久,他的旧部依旧在为他尽忠,你说他们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益处?太子一案,他身边的随从冒着‘妖言惑众’的罪名,也要将太子英魂显灵的事迹宣扬开来,你说他们这么做又有什么益处?”   随从没再答话,冷汗却布了满脸。   舒长锦:“皇后一直召顾氏进宫陪伴,显然也是打得这个主意。”他沉吟道:“我们回去,找机会送几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过来。”   随从啊了一声,“主人不是说他们夫妻情深?送女人给唐枕管用吗?”   他刚说完就被一枚蜜蜡珠子敲住额头,痛得嘶了一声。   舒长锦:“蠢,送女人不是给唐枕,是给顾氏!只要她们讨得顾氏开心,还怕拿捏不住唐枕?”   随从:……   主仆二人转头渐渐远去,他们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又有院内一男一女两道笑声遮掩,自以为无人能听见他们谈话,本来也不应该有人能听见他们谈话。   然而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游廊之外时,院内的笑声停了,秋千也不再摇动。   唐枕将刚刚听到的都告诉了婉婉,“要是他们给我送女人,那就好办了,我直接拒了也没人敢硬塞,可是他们要给你送……婉婉,你要怎么办?”   婉婉思考一下,愉快答道:“那当然是全部收下呀!”   唐枕:?? 第76章 如何把人不当人   唐枕“啊”了一声, 搭在秋千上的手都放了下来。   “你真要收?”他转过身来盯着顾婉婉,“小花脸,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这么多年来看人从未看错过,那个舒长锦一看就阴险,他要送过来的女人肯定专门训练过的,她们另有企图不怀好意,万一要刺杀你怎么办?”   婉婉就抱住他的胳膊,“可你不是说舒长锦想让这些女人影响我, 再通过我拿捏你吗?她们的目的是你,杀了我有什么好处?让你去找舒长锦报复吗?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小心着呢,她们要是敢对我动手……”婉婉举起双手,两指并拢伸直, 像一把小小的剑, “我就用这个狠狠戳她们死穴!”   唐枕看着却不大信, 毕竟在他眼里,婉婉一向很心软, 尤其怜悯弱女子, 但这是婉婉自己的决定……   “你这样不行, 你得再找理由说服我。”唐枕双手背在身后倒退一步,拒绝被婉婉搂胳膊的决心非常强烈。   婉婉下意识伸手去揽的动作扑了个空, 她眨眨眼, “这几天, 皇后日日召我进宫,她教我用香粉香脂,教我调香烹茶, 还有好多美貌宫娥跳舞抚琴,她们每一个都好香,跳舞也好看,有几个姐姐还会翻转着跳十几圈,她们的腰肢比柳枝要柔美,披帛舞起来像是要随风而去……我在安州时虽然也烹茶抚琴,可是见了她们我才知道这里头的差距比从安州到京都还要远。”   唐枕一挑眉,“所以,你想学?”   婉婉摇头,想了想,她叉起腰道:“不是说我是悍妇吗?悍妇肯定会喜欢这些的。悍妇不喜欢自己去学,但喜欢看别人取悦她。”   唐枕手指挠了挠额头,“那你要是收了舒长锦的人,其他人也来送怎么办?你也全收?”   婉婉:“不可以吗?夫君,我们不是商量过吗?如果我们身边太清净,他们总归是不放心的。这些日子皇后总跟我套近乎,她想把我变成她的人,可皇后并不站在二皇子那派,舒长锦肯定也不会放心,他们早晚都会做手脚。如果咱们的帐子里没有蚊子,蚊子就会围着叫个不停,如果咱们放几只蚊子进来,明目张胆地养在身边,那么外边的蚊子再吵也只能干看着。等蚊子被我们喂熟了,它们就会从野蚊子变成家养的了。”   唐枕:……   婉婉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就是怎么怪怪的,听起来还怪耳熟。   既然婉婉下了决定,唐枕也就不再纠结,反而跟她商量起真有人送上门的话该怎么安置监视。   两人这一说话,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快到正午时,在外收集消息的沈唤过来,说皇帝带着几名重臣前往军营大阅。   唐枕:“大阅什么?天鹰骑?”   沈唤:“正是。”   天鹰骑这样一支声名在外的队伍就养在北城郊,因为谢子归的那番话,唐枕一直想找机会去看几眼。   现在既然老皇帝要阅兵,他就很不客气地爬屋顶偷窥去了。   远远看见那支军队时,唐枕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又像一团阴森森的云盘踞在那里,光是看一眼就令人不寒而栗,只是几万人而已,竟有匹敌数十万大军的气势。   这样一支军队,戾气远胜过军人的正气,这并不是唐枕理想中的军队,比起军队,这更像是一支完全为杀戮而生的死士。   唐枕面上不以为意的表情没了,他浓眉微拧,只觉分外不妙。   还记得去年,京都派出了数名将军和十万大军镇守安州府。那十万大军的质量……唐枕暗中去观察了一阵,觉得唯一能令人惊艳的就只有人数了,半点不掺假不夸张,是真真正正有十万个人。   至于其中占据半数的老兵弱兵……唐枕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是个没有真正武学的世界,双拳难敌四手,又是守城之军,光是军队人数就很能唬人了!那时谁能想到那几个将军能拉跨到带着十万大军还丢了安州府。   因此,唐枕一直认为这个时代的兵就是这样,精锐有但少,大部分都是只能作为炮灰的弱兵。但天鹰骑的存在彻底打破了他之前的认知,这一支杀戮之军,比他之前所见的任何兵马都要强十倍!   唐枕神色复杂地返回了。   他回来的时间巧,刚好赶上晚饭,靠墙的大树枝叶摇动,唐枕悄无声息地蹲在树上,准备等婉婉出来的时候吓她一跳,就看见唐淮的侍从进了院子,说家主在主院开了席面,请二人过去。   婉婉正坐在凉亭里吃茶,隔着一道竹帘,她道:“烦请通报家主一声,我家夫君今晚不能去赴宴了。”   那侍从傻愣愣问,“为何?”   竹帘内传出婉婉不耐的声音,“他摔了我心爱之物,自然是锁在屋里罚跪。”   那侍从的脸色一僵,好像有一肚子话不得不强自憋回去,于是面色难看得像田里半青不黄的蔫菜一样。   他呆立片刻,似乎在想回去后该如何像家主交代,又似乎怀疑顾氏在搪塞他,这时就听竹帘内又传出来一声,“怎的还不走?你要是不信,我唤夫君出来打你一拳?”   侍从登时把头摇成拨浪鼓,慌不迭告罪退下。   那侍从离开后不久,凉亭里竹帘一挑,婉婉从亭子里走了出来。   她一身浅紫衣裳,发髻上只插了一枚珠钗。唐枕坐在树上,原本还在等着,等着婉婉什么时候走到院子门口来。谁知婉婉俯身从院子里摘了一片细长的兰草叶子,而后就这么捏着这片叶子,隔着一道院墙准确无误地戳中他挂在树枝上的一小截衣摆。   原本想要吓她一跳的唐枕反倒被她吓了一跳。   趴在伸进院墙的树枝上,唐枕低头看墙内,正与踮着脚尖举着叶子的婉婉四目相对。   唐枕惊道:“你怎么知道?”   婉婉哼了哼,“明明无风却树影摇动,我又不是瞎子。”   唐枕哈哈笑起来,“是是是,婉婉眼神真好。”他从树上跳进院墙内,身体轻盈得像片飞絮。   两人相携走进屋里,桌上已经备好了饭菜,都盖好温着,唐枕揭开盖子一看,还冒着热气。   婉婉给他递了筷子,“下午有好几人来寻你,都被我打发走了。你不是去看大阅了吗?怎么样,天鹰骑到底有多厉害?”   饭菜很香,唐枕吃起来却味同嚼蜡,听了这话他抬眼看婉婉,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天鹰骑很厉害?”   婉婉伸手点他眉心,“天鹰骑厉不厉害我不知道,但我一眼就看出你不开心。”   唐枕默然。   黄昏的光落在他脸上,这张尚且年轻英俊的面庞竟显出几分暮气。唐枕自见到婉婉后一直扬着的笑垂了下去,他注视着婉婉,“天鹰骑的确厉害,比我之前见到的那些军队强了数倍不止。”   婉婉知道他还没说完,安静等待。   唐枕:“我不怕天鹰骑,这样的军队我也能练出来。我只是一直在想,当初驻守安州府的如果是天鹰骑,不必十万人,哪怕只有一万人,依然能将安州府守得固若金汤,裴逊那样资敌求荣的小人压根没有得手的机会。”   婉婉明白了,她轻声说,“所以你是在想,为什么朝廷不派天鹰骑去安州。”   唐枕:“我原先以为,朝廷不会练兵养兵,连选将的眼光都没有,可是今日我发现,朝廷并不缺悍将勇兵。天鹰骑那几万人要守卫京都不得调离,那么将领呢?今日大阅之上明明有数名将领有勇有谋,哪怕是随便指一个品级最低的,都胜过安州那些酒囊饭袋,我不信见识过天鹰骑的皇帝和重臣,会看不出夏郊是个废物。”   夏郊便是那是十万大军的主帅,在作出错误决策后又带着剩余兵力弃城而逃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婉婉,我想不明白。”唐枕喃喃道:“难道朝廷早就想要放弃安州?这么大一片,富饶又肥沃的土地。”   婉婉伸手抱住他,她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迷茫的魂灵。   “夫君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你太好了,你知道有些人会很坏,可你想不出来有多坏。”   婉婉知道唐枕上辈子顺风顺水,知道他这一世的前二十几年也事事顺遂,跟他相比,婉婉从小就知道看人脸色,从小就知道有些人无论你伸手多少次,都不会得到所希望的回应,那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可是后来唐枕打开了她的门,还带进来一截蜡烛。   打从那一夜起,婉婉就知道,无论以后唐枕遇到了什么,她都乐意跟他站在一起,而在那之后所有唐枕给予她的温暖,填满了她前十六年所有空洞暗淡的经历,现在的婉婉觉得自己好暖好暖,暖到足够把唐枕包裹起来,足够发出照亮唐枕的光热。   “安州的确很好,富饶并不输京都,可是毕竟离京都太远了,这里的人都说那是乡下地方。”婉婉轻声道:“朝廷既然能放弃锦州、永州、沂州和兴州,为什么不能放弃安州呢?就像桌上有几盘糕点,离我近的又香又软,离我远的不是难吃,就是放得久了不新鲜,而我面前的已经足够我心满意足,为什么还要费力去够离我远的?为什么还要将那些不好吃不新鲜的一遍遍放到蒸笼上防止腐坏?”   唐枕瞳孔一震,蓦然明白了。   是的,锦州是偏远之地,朝廷鞭长莫及,永州和兴州连年灾祸,朝廷不但拿不到这两州的好处,还要凑钱凑粮赈灾,沂州和安州士族扎堆,好处被士族瓜分了大半,朝廷并不能从中收到多少税银。   对于朝廷而言,这几州岂不就跟饭桌上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的糕点一样?这几州互相倾轧争权夺利,对于朝廷反而有利无害。只是那些被战争巨轮扯入的无辜百姓,连被提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唐枕默然片刻,自嘲道:“明明很简单,我竟然到现在才想到,我其实很笨是不是?”   婉婉紧紧搂着他,“没,夫君可聪明了!你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朝廷不将人当人看,而你不一样。可是他们不明白,既然他们不将人当人,那么别人也可以不拿他们当人看。”   唐枕来自于一个世外桃源,他不懂没关系,婉婉懂就可以了。   唐枕教会了婉婉如何把自己当人看,现在,婉婉要教唐枕如何不把人当人。   明白了婉婉的意思,唐枕不再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第77章 都是臭男人的错   京都朱雀大街。   朱二刚刚吃过早饭, 就听说夫人的马车撞了人,他匆匆赶过去时, 朱雀大街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朱二凭借自己勇武粗壮的身躯才勉强挤了进去。   才从人堆里冒头,就听见一声嚣张无比的娇斥响起,“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仗势欺人的,撞的就是你!再来一次我也要撞!”   朱二抬头看了一眼,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裴五娘,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裴姑娘, 那不就是自家夫人?虽说早就知道夫人踏上京都地界后就变了副性情,但朱二到底只是听说而已,此时亲眼见到,他心中一定,嘿, 原来夫人是在学裴五娘, 学得还真像!   他赶忙上前去问怎么回事?   停在车前的几名侍卫见到朱二如同见了救星, 立刻将前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原来昨日晌午有人约夫人过府游园,还有京都最时兴的折子戏看, 夫人自来就爱看折子戏, 收到邀约立刻应了, 今日一大早就赶车出门,谁料半路上遇见一个地痞无赖欺负几个姑娘, 大街上就动手动脚。   “夫人怜惜那几个姑娘, 就让我们问了几句, 谁知那人嘴里喷粪,夫人又是个急性子,不管不顾就甩了鞭子令马车撞过去。”   这一撞, 其中一个地痞避闪不及被压断了腿,他那几个兄弟也不送他去就医,就这么拦住马车不让他们走。   侍卫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叫嚣的流氓,小声道:“唐氏的马车都敢拦,这几人后台不小。”   朱二点头说知道了,就凑近马车扬声问:“夫人,要如何处置?”   马车没安车门,只一道竹帘隔开里外,众人只能看见里头隐隐约约一道女子的倩影,看不清她容貌衣着。   不一会儿,车里传来女子染着薄怒的声音,“如何处置?胆敢拦在我的车前,自然是全都压断腿扔出去!”   京都里嚣张跋扈的主儿多了去,却多是男子,众人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听见她这不把人弄死不罢休的架势,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哪家夫人?恁的心狠!”   “哈,一定是那位唐将军的!”   “什么将军?”   “唐枕将军!前些日子才进京的那位,听说武艺高强,连浑人石啸都被他杀了,如今已被封做安州王,陛下日日召他进宫呢!威风得不得了!”   “原是那位新贵,难怪他的夫人这样嚣张。公主都没这副派头!”   “这样手段毒辣,早晚要给安州王休了!”   “哈哈哈,那几位兄弟就别指望能讨个公道了,连安州王在这位夫人面前都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   “竟这样厉害!”   被好心路人科普过的围观群众一脸震惊,却再也不敢说什么心狠手懒不堪为妇这样的话了,连安州王都怕的女人,万一记了他们的仇,谁敢说自己一定斗得过?   就连一开始自恃后台大想要硬扛到底的那几个流氓也都怂了,再不敢横在马车前“讨要公道”了,撇下那几个姑娘说是给夫人赔罪,而后拖着断了腿的兄弟就跑了。   朱二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原本是来给夫人撑场面的,没想到压根用不上他,他看了一眼立在路中央的四个姑娘,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茫然地站在那儿掉泪珠子怪叫人怜惜的。   不过朱二眉头都没动一下,侧身朝车内请示,“夫人,该如何处置?”   车内的婉婉叹了口气,“将她们带上,问清家世来历,就送回家去吧!”   这么一番折腾,夫人游园的兴致败了干净,于是车夫调转马头,侍卫清走堵路的人群,就这么折返回去了。   婉婉回到院子时,还未到巳时,唐枕入宫还没回来,唐氏家人没谁敢来叨扰她,她在园子里慢悠悠吃了些茶点,没多久就听朱二汇报说那几个地痞跑没影了查不到出自哪家,婉婉对此早有预料,刚让朱二下去,就看见那四个女孩子被送了过来,她们此时已经梳洗过,头发和脸都干干净净,四个都是韶华正好的年纪,也都是杏眼菱唇的好相貌,跪在地上一齐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时,像四只惹人心怜的小猫,在求着人捡回家去。   婉婉看一眼就愣了一下,“不必来谢恩,都归家去吧!”   婉婉话音刚落,四人就都红了眼,其中年纪稍长名唤撷芳的那个开□□代道:“夫人,我们本是兴州士族之女,当初兴州动乱之时与家人失散,本以为遇到好心帮我们回家的人,谁知那人佛口蛇心,将我们辗转骗到京都,途中易手好几人,只为把我们高价卖进大户人家做舞姬。与家人失散本就不堪,还落入贼人手中辗转数月……”   说道这儿,话音已经哽咽,“我们已经不敢回家了……请夫人原谅,我们不敢说出家门,只求夫人善心大发收留我们,我们今生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一定为报答夫人大恩!”   她说完后,另外三人也都红了眼睛,齐齐朝着婉婉磕了几个头。   婉婉看着她们,突然起身过去,一个接一个亲自将她们扶起,在她们惊讶的神情中道:“哭甚?不许哭,错的又不是你们,是那些臭男人,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到现在都因为担心玷污门楣而不敢报出家门,谁有资格怪你们?我也不要你们当牛做马,你们要是乐意留下,就给我做侍女,月钱跟别人一样,要是不愿意,就领一笔钱,自去安身立命。”   大抵是没想到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四人又红了眼圈,齐齐拜谢。   她们很快被人领到了侍女的屋子,还拿到了两套衣裳和首饰。屋门一关上,这四人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就不见了,最小的那个得意地笑起来,“没想到夫人这样好骗。”   另一人道:“这下主人交代的任务一定能完成了!”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撷芳面上却并没有任何喜色,最小的未芳疑惑道:“姐姐?”   撷芳回过神来,“夫人是个好人。”   姐妹们闻言面面相觑,只听撷芳继续道:“我说不敢报出家门,夫人立刻就想到我是怕辱没家族,她也不问我们流离在外遭遇了什么,不让我们做取悦人的舞姬,只让我们做她的侍女。”   撷芳说完,未芳静默了片刻,“那又如何?我们有真正的主人,况且主人又不会让我们害了夫人,只是让我们讨好夫人并打探消息而已,你在担心什么?”   撷芳于是不再说话了。 第78章 得道升仙   唐枕一回家, 就看见院子里多了四个生面孔,还都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其中两个对着婉婉吹笙抚琴,一个在花丛里边舞边唱,最后一个在婉婉身旁端茶倒水,而身处其中的婉婉,快乐得像个被精心照顾的孩子。   唐枕脚步加快,到她身边坐下,“婉婉你这日子过得也太好了吧!”   婉婉这才发觉他回来, 她眼睛亮了一下,“跟你从前比如何呀?”   唐枕这时便嫌弃地看了那四人一眼,“勉勉强强有我的一半吧!”   婉婉闻言拉下了脸,眼神不虞地盯着唐枕。   察觉气氛不对,那载歌载舞的三人便停了, 立在旁边奉茶的未芳也很有眼色离远了些, 偏偏处在中心的唐枕一无所觉, 还在谈他婚前万花丛中过的精彩经历,直到一只手停在他腰上, 用力一拧。   唐枕顿时发出一声猪叫, 吓了撷芳四姐妹一大跳。   撷芳手里的玉笙都掉了, 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景象,大抵是从未想过士族之中也会出现这般彪悍善妒的夫人。   眼见婉婉拧着唐枕踢门进了屋, 四人面面相觑。   未芳:“咱们, 跟上去么?”   撷芳:“跟吧, 没准能打听到消息。”   于是四人小心地尾随在后,不想屋门砰一声关上,叫四人一齐碰了灰, 而这时房间内还传出一阵又一阵唐枕的讨饶声,间或有一两声顾氏气急败坏的呵斥。   这四人彼此对视,眼中都写满了对唐枕的同情以及……对顾氏的羡慕。   未芳:“我要是能嫁这样位高权重又任我打骂绝不还手的夫君就好了。”   撷芳嘲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屋子内,婉婉拧在唐枕腰间的手用力转了转,唐枕一脸无所谓任她转,半点没有在外人面前吃痛的样子。   婉婉分外好奇,“你这肉是怎么练到这么硬的?”她真是用力掐也掐不动啊!   唐枕:“这讲究技巧,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婉婉期盼道:“一个月能练出来吗?”   唐枕:“……小姑娘,做人要踏踏实实的,不要好高骛远,以你的资质,五年时间勉勉强强吧!”   婉婉:……   她鼓着脸吐出一口气,“那罢了,五年时间练这个,我还不如打副轻甲穿身上。”   唐枕见状摇头,似乎对婉婉轻易放弃的行为感到无奈。   两人说话间走到里间,婉婉就听唐枕道:“今日在宫里,我找机会问了老皇帝那件事。”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要是旁人肯定会一头雾水,但是听在婉婉耳朵里,她立刻明了,“他怎么说,真是他决定放弃那几州吗?”   唐枕面上笑意淡了,“跟你先前猜测的差不离,锦州荒僻,只知燕氏不知天子,永州连年灾祸每年都要朝廷贴钱,沂州和安州士族多如牛毛,每年给朝廷缴纳的税收可有可无……于是朝廷索性将这些没有价值的地方抛弃。”当然,老皇帝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可唐枕是什么人?他能被骗过去?   婉婉握住他的手,就听他继续道:“而朝廷只需要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撇下那几州百万黎民,继续心安理得地在物资丰饶的地方歌舞升平。安州比沂州更惨,沦为了皇帝削弱贵妃家族的棋子,明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法子,却选择了他们所以为的最‘方便’的手段。这样一来,百姓不会恨朝廷恨皇帝,只会恨让他们失去家园的反贼,将来若是哪一□□廷又需要民心了,只需振臂一呼,又能让他们口中的‘愚民’赴汤蹈火。”   “苍天高义,庇护众生,而人间天子,却是自私自利、玩弄权术的硕鼠。”   “大地厚德,养育万民,而地上朝廷,却是唯利是图、假仁假义的蠹虫。”   “婉婉,我觉得好累,我甚至在想,还跟他们周旋什么?不如提把剑全都杀个干净,全都杀光了,杀尽了,将一切推翻,就能立刻建立新的秩序。我也就不用再煎熬着自己去与他们虚与委蛇。”   婉婉一下捂住了他的嘴,目光碰撞间,她声音铿锵有力,“不许这样想,唐枕,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   “你不是说想要建立一个和你来处一样的桃源么?你不是说以后一切都按律法说话么?你要真不管不顾杀了他们,岂不是自己推翻了秩序?”   “其二,现在杀了他们固然痛快,可也给了有心人围攻你的把柄,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朱二、沈唤、谢子归……还有许许多多一心支持你、追随你的人要怎么办?他们跟着你,是期盼你能带着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们愿意为了前途死在战场上,却绝不愿死在天下人的讨伐里。”   婉婉还是头一回与唐枕说这样的话,到后来她眼圈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   “其三,你灭了一个朝廷,还会有另一个朝廷,你杀了一只硕鼠,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渴望变成硕鼠。你能杀掉千千万万人,可你杀得尽人心里的贪欲吗?到了那时,你要如何自处?到了后世,史书会怎么写你?”   唐枕愕然看着她,“婉婉,你……我……”   婉婉脸上痒痒,抹了一把,才发觉自己面庞上已经滚落许多泪珠。她觉得自己仍是很没出息,一遇到这种事,一说起类似的话,就忍不住哭。   “你支支吾吾的,是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些话对吗?”婉婉靠在他胳膊上,一边哭一边按着自己的心口,“那是因为,这些话是我发自内心。因为我也是这样一个满怀贪欲的人。”   唐枕目光一震,低头凝视她。   婉婉:“以前,我还未出嫁时,被困锁在小院里时,我期盼永远不必出嫁,永远不用长大,永远留在小院里绣花看书。我以为那就是最好的日子。”   “后来我嫁给你,我尝到自由的滋味,我就想你身边永远只有我,想你永远不能离开。”   “再后来,我开始期盼每日去布坊去桑园,我想要以女子之身做一番事业,想要我也能握住未来,想要更多的钱财,想要更多人敬我重我,如同看待太守那样……”   “我曾以为我是一个淡泊名利、坦荡无私的人,可原来我也是个凡人。”   “我曾经不解我娘为何要抛下我远赴锦州,可我现今才发现,我果真是我娘亲生的,她愿意为了更好的将来远离故土,我也情愿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代价。就连我这阅历不深的小女子都有这种想法,更遑论那些掌握权势之人?”   她抬头,落在唐枕脸上的目光眷恋不已,“夫君,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你真心实意为所有人的公平着想,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开明圣君,我不愿你身上有任何污点,假如你真因为一时冲动将他们都杀了,你敢肯定日后不会后悔?”   会的,假如唐枕在宫里时没能压下心里的怒火,那他一定会后悔!   他虽然出了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这里,可他心里真是憋屈啊!这股郁火在他心里不停地烧,烧得他心里游移不定,在杀与不杀之间反复徘徊。   这股愁闷无处发泄,只能向他最亲近的婉婉倾吐。   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婉婉会这样了解他,这样开解他。   当初被逼着成婚时,他以为要牺牲自己永远照顾一只大号拖油瓶,假如……假如当初他知道未来,知道会有现在这么一天,那他一定立刻去追求她,风风光光去提亲!一定不会叫她在花轿上哭成一个小花脸。   回忆起掀开盖头时看见的婉婉,唐枕忍不住笑了。   这笑声惊动了婉婉,她看了唐枕一会儿,有些羞恼起来,“你又这样笑!你心里一定又在说我是个花脸!”   “可是小花脸真的很可爱。”唐枕抬起手背擦拭她脸上泪痕,他生怕自己粗糙的指腹真把婉婉刮成小花脸。   “你说得对,是人都有贪欲,可贪欲分许许多多种。有的贪欲催人向上,有的贪欲损人利己。婉婉,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这样可爱,你的贪欲使你变成了更好的人。”   听见唐枕夸她,婉婉心里高兴,她抬眼睨他,“真的?”   唐枕:“当然。”   杀戮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回首的余地。倘使他遇到老皇帝和朝廷这种存在,就以杀戮来解决,那么长此以往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还能保持本我吗?   婉婉当初说会看住他、会提醒他,她都做到了。唐枕一时爱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得牵起婉婉的手珍惜地亲吻几下。   婉婉被他亲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作甚突然亲?”明明之前在角楼上当众亲吻也不见她害臊,此时待在京都唐氏的府邸里,就难为情起来。   她缩回手,“后来呢?你在宫里可是呆了一整天,皇帝又让你干嘛了?快说!”   “好好好。”   唐枕嘴上这么说,却抓着她不肯松手,婉婉发觉唐枕似乎有些变了,虽然他以前也经常看她,可是从前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明亮,还夹着欢喜,看得她心里也欢喜,可是现在,唐枕看着她的眼神却又深又热,婉婉竟恍惚有种被烫了一下的烧灼感。她不由自主避开他的目光,催促他快点说。   唐枕:“老皇帝日日召我进宫,我早知道他有话要问我,我还以为他能再憋个三五日,没想到今日就憋不住了。”   “他问我,有没有延寿之法、长生之术。”   婉婉瞪圆了眼睛,急切道:“那你是怎么答的?”   唐枕:“我说我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什么延年益寿的法子?可他不相信,那些公卿也不信,他们如今是认定我有大来历。旁敲侧击软硬兼施非要我说,我没办法,只好骗他说,曾经在梦里有个老头子教了我一些东西,其中的确有修仙之术。”   婉婉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唐枕搂着她往床上一倒,恶作剧一样冲她眨眼,“你猜啊!”   婉婉:……   她很不淑女地往切了一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刚刚哭了一通,她现在有些困了,迷迷糊糊时忽然听见唐枕问,“婉婉,你还要多久才能满十八岁啊?”   婉婉含糊地应了一声,“五个月。”   “还要五个月啊!”   身边传来唐枕轻轻一声叹息,婉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明明他早就知道她的生日,为何要这么问呢?   然而婉婉实在是很困了,念头在心底转过,便随着睡意飘远了。   在两人相对而眠的窗外,一只彩色小鸟啾啾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出唐家,一路振翅飞进了皇宫一株树上,它抖抖羽毛,又好奇地蹦到一道精致的窗沿上。   就在这时,窗内传出砰的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吓得小鸟抖着翅膀又飞走了。   而那窗内,帝后二人相对而坐,地上是被摔裂的杯盏,宫人们停在门外,却惶恐地不敢进去。   皇后看了眼摔碎的东西,并不辩解自己的失态,而是道:“夫君,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皇帝:“你没有听错。我的确打算将所有儿子孙子都送出京都。”   皇后沉吟片刻,猜到:“是不是因为唐枕说了什么?”   老皇帝眯起了眼睛,“唐枕是个好孩子,老实又忠心。民间传他是将星转世,我如今是真信了。”他握住皇后的手,“我一再逼问,他才告诉我,他说我是天子,身怀龙气,但是子孙太多分薄了我的龙气,如果留一个孩子在京中做太子,其他人都送出去,就能避开他们吸走我的龙气。”拍了拍皇后的手,他道:“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权力江山都是虚的,比不得问道升仙。我一个都不想留下,我们夫妻好好修炼,一起得道,延年益寿。” 第79章 跑还来得及吗   当今一共有八位皇子, 每位皇子又各自生育了儿女,这些皇孙们又都各自婚嫁生子, 皇室成员加起来得数上个半天。这些人一直留在京都中,即使有了封地也以各种借口逗留京都,先太子还在的时候,当今还约束过这些人,先太子走后,当今索性就不管了,仿佛在看这些人什么时候能斗出个结果来。   五月初五这日, 今上忽然下了一道旨意,命所有皇室子弟离开京都前往封地,不得再在京都逗留。   无论哪位皇子,收到旨意时都懵了,甚至有人暗暗腹诽, 这老皇帝莫不是疯了?要说是他选出了太子, 为了给太子铺路因而将他们赶出京都也就算了, 可现如今太子之位空悬着,他这么急吼吼将人赶出去是几个意思?   此时无论是有野心的没野心的, 都发动自己身后的势力极力劝说皇帝, 京都多好啊!地方又大又安全, 有天鹰骑在,京都附近的两州压根无人敢进犯, 但是出了京都就不一定了, 有的皇子封地离京都近些倒还好说, 有的皇子封地跟乱党就在隔壁,这谁能睡得安稳?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角力甚至是逼迫,当今都没有任何改变决定的意思, 这位登基才三年的皇帝,年纪老迈得几乎可以入土了,此时却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短短两日内,朝堂上吵得几乎要翻了天,然而老皇帝就是八风不动,一句话就压得他们死死的,“如今你们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难道是嫌我死得慢,现在就想篡位气死我?”   这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寂静,反而是舒长锦率先出列,说皇爷爷您别气,大家这样劝说是因为担心您身在京中享不到天伦之乐,这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想要逼迫您,既然皇爷爷执意如此,那一定是另有深意,我们这些子孙资质愚钝没能看出来,但我们一定遵从您的旨意离开京都。   舒长锦这话一说,皇帝脸色好看了,其他皇子皇孙面色就青了,皇帝老糊涂了,你这小崽子也糊涂了,你要离开京都自己去,不要代表我们!   京都因为此事吵得沸反盈天,谁也不知道罪魁祸首已经坐着楼船带着钱粮轻轻松松回到了安州府。   唐枕和婉婉这一来一回花费了两个多月,等回到安州城时,已经是六月了。   唐守仁夫妇收到消息,一大早就守在码头处等着了,终于见到一艘熟悉的楼船缓缓破开江面晨雾而来,还不等高兴,就看见楼船后边跟了一二三四……十艘大小不一的船。   最显眼的是其中两艘船上贼寇的旗子都没撸下来,一面大大的“冯”字旗还在船上随风飘着。   唐守仁眼尖,看见一个面有刀疤的粗犷男子被五花大绑吊在船上,立刻认出这就是在朝廷通缉令中位于榜首的海盗冯山。   等到为首的楼船靠岸,舷梯放下,唐枕和婉婉相携从船上下来,唐守仁夫妇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两人,确定都好好的没啥事,才嗔怪道:“不是说一路上风平浪静平平安安?”   唐枕不以为意,“是没错啊,风平浪静平平安安啊!”   唐守仁指着那冯山,“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被这贼匪盯上了?”   唐枕回头扫了一眼,道:“一个江上靠打劫过往船只为生的小贼而已,算什么风浪?”   唐守仁听着这无所谓的语气,眼角微微抽搐一下,这风扇纵横江海十几年,被他打劫过的士族商队数不胜数,从来没有人能奈何他,没想到倒霉催的遇上他这天赋异禀的儿子,估计这会儿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他目光越过儿子儿媳看向他们身后楼船,发现这楼船吃水比去时深了不少,想来是满载而归才会被冯山给盯上。   唐夫人则关切地围着自家儿媳转了一圈,见她离家两个月不但没有消瘦反而胖了一圈,很是欣慰地点点头,正要问她这一路辛不辛苦,就听唐枕当当当叫了几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圣旨来。   “看看看看,你们儿子给你们带什么来了?”唐枕展开圣旨递到唐守仁面前,“爹你看看,你又成太守了,高不高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唐守仁对这个结果却是早有预料,摇摇头接过来一看,下一刻却皱紧了眉头,“朝廷让你收服沂州?”   沂州之前也是被石啸打下的,自从石啸死后,他留在沂州的旧部飞快在沂州称王,如今的年岁,什么猫猫狗狗都敢冒出头称王称霸了,并没有人将这些放在眼里,但是不放在眼里是一回事,真正要去攻打又是另一回事。   唐守仁眉头紧锁,“经过几个月休养生息,安州却也还未恢复元气,朝廷怎么现在就让你去攻打沂州?”   “就是,朝廷太不讲道理了。”唐枕伸手搭在自己老爹肩上,“爹你别怕,朝廷让我去攻打就去攻打吗?先晾他个三五个月,等什么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再去。”   唐守仁的目光满是不赞同,他觉得儿子对朝廷似乎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但他这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儿子道:“况且,朝廷现在也乱得很,怕是无暇他顾。”   ****   临川城。   临川城作为安州府的门户,向来人烟稠密防守森严,全国各地的商队有半数需经过临川城,这也是第一座经历过战争后最先恢复元气的城池。   一队风尘仆仆的汉子怀揣着路引将要进城时,忽然瞧见了贴在城门口的招贤纳才告示。   看清楚上面内容,为首之人目光一震,不由问守城兵卒道:“这位军爷,那上面写得可是真的,现今可还招人?”   这人身后几个弟兄也跟着停下来,有人问老大在问啥,便有那识字的解释与他听。   “那告示上写着,安州府现在招揽身强力壮的工人,不计出身不问来历,只要能吃能干就能去,每月七钱银子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放四天假。干满一年就加钱。”   这可是好差事,毕竟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有个稳定的住处都算是幸事了,多少人饿死路边无人过问,更遑论一份包吃住还给工钱的活计了。   几人偷偷商量一下,余光还都在瞥着自家老大。   看到告示前来报名的人多,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选上。此时这站在告示旁的守城兵就上上下下打量了数人好一阵。   发现这一行人个个生得高大壮实,不似一般平民消瘦羸弱,且一个个胳膊腿都分外粗壮。守城兵满意一笑,“就你们了!”   一行人遂跟着守城兵进了城。   跟着那守城兵一路走,眼见越走越偏僻,其中一个大汉忍不住泛起嘀咕,对他们老大低声道:“袁大哥,你说他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呢?会不会有诈?”   被唤做袁大哥的男子虎目鹰鼻,是一副分外威严的长相,只是此时浑身灰扑扑的没了半点气势,假如此时唐枕站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当初负责护送那一万件兵器的将领袁无计。   当初丢了兵器,袁无计当机立断带着心腹和那群贼匪身上的路引逃走,这几个月来改名换姓辗转各地,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安州地界。   一是因为唐枕那一战太过传神,二是因为安州府很快恢复了秩序,且此后被提拔上来的一批官吏兢兢业业秉公执法,数月来让曾经历过战争的安州府又隐隐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袁无计观察良久,认为安州或许会成为这乱世中最有可能安居乐业的所在,再加上身上伪造的路引户籍都是在安州,才最终决定回到这里。   不过经历过那些事情后,袁无计等人已经不想再从军了,如今只想找份活计好好过安生日子。听到身边兄弟不安的询问,袁无计道:“放心,安州没有任何人识得我们,不会有人特意对付我们。”   说是这样说,但袁无计还是暗暗提起了戒备,真要有什么埋伏,他们这些的配合默契的兄弟也能第一时间逃出去。   神情紧绷了一路,一行人被带到了一个挂着“火铳制造工厂”牌子的地方。   这里显然就是做工的地方了,透过木栅栏往里看,能发现不少汉子抬着东西热火朝天地走过。只是……火铳制造工厂?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一直到被发了工作服,一直到被推到所谓的工作台上去将一个个奇怪的细圆筒组装起来,袁无计和一众兄弟都抱着这样的疑惑。   火铳是什么?做这个玩具一样的奇怪物件能干什么?安州刺史真没发疯?   安州刺史疯没疯众人不知道,大家伙只知道这活计轻松又赚钱,每日伙食还贼好。直到组装好几车火铳的他们跟着火铳一起被送到了安州城军营。   他们才发现,原来这玩意不是玩具,这玩意是用来打仗的!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第80章 何苦庸人自扰   “大人, 这一批火铳一共四千九百件,全都已验过。”   安州城北郊军营内, 工人眼中威风八面的火铳制造工厂厂长正对着一个光着半身,满身横肉的大汉点头哈腰。   这壮汉就是朱二了,他和身后的几人分别从几箱火铳里抽出几支试了试手感,互相点了点头,下一刻便有人将这些东西抬进里头,这意味着这一批火铳算是过了,留着小胡须的厂长松了口气, 喜气洋洋地向朱二道喜,“有了这批武器,等和沂州开战,大人一定旗开得胜英明神武,到时候满天下都能听到大人您的美名。”   虽然他并不晓得这种名为火铳的东西有什么杀伤力, 也压根不晓得还要往里头填充弹药, 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朱二这张有些凶恶的脸吹成个天仙。   而对于这些夸赞, 朱二显然也很受用,负手站那儿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正事, 目光扫向袁无计等人。   厂长见他看向这群工人, 他松口气抹掉汗, 觉得总算不必再昧着良心吹嘘朱二的相貌了,“大人, 这些人是厂里近来表现最好的, 而且您看, 他们个个身强体壮,肯定能收编到军营里来。”   袁无计察觉到朱二的目光,身体绷得更直了, 刚才他就觉得这朱二十分面善,此时对方径直看过来,袁无计心头霎时被闪电照亮,他想起来了,这位姓朱的统领,不就是当初抢劫兵器的那些人之一?   当时那些人虽然都带着面具,但脸可以被遮住,一个人的身形步态和声音却遮不住。因为兵器被劫,袁无计从一个有品级的将军沦为四处躲藏的“死人”,其中心酸一言难尽。因而当初劫兵器那些人的样子在他脑子里回忆了一次又一次,其中嗓门最大喊着“发财了”的那个,不就是眼前这朱二?   袁无计是万万想不到当初劫兵器的竟然是唐枕的人,这么说,唐枕早有预谋,石啸只是他的垫脚石?正好帮他扬名又得利?   想起关于唐枕身世的传言,再联想唐枕从前的纨绔传闻,袁无计只觉遍体生寒,唐枕这个人的心计实在太深了,他所图谋的,远比自己之前所预想的要深。   从前天下有大小诸国,如今的士族都是从前诸国王室或贵族,后来诸国臣服的上朝被大雍覆灭,诸国王室贵族从此降为士族,他们仍占有一些封地,只是不再以王室自居。谁能想到不过大雍建朝不过一百多年,天下就乱象频出,士族察觉到大雍国力的衰微,于是开始不满于只是做士族,想要回归百年前的王室地位。   有实力有野心的直接就反了,没能力没野心窝在老家倒霉被灭,地盘也被占领,剩余的明面上一副忠诚于朝廷的样子,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袁无计原本以为唐枕是少有的忠于朝廷的士族,没想到他图谋深远,钱、权、名声他都想要,这样贪婪的家伙,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会放过他?毕竟只有他知道唐枕仁善表皮下的真面目。   袁无计死死低着头不敢抬一下,然而他如今只是个工人,走到这一步,来去已经不由他做主了。袁无计心念电转,拼命想着该如何蒙混过去,而此时,朱二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这位兄弟的身子,瞧着挺面善啊!”   袁无计浑身一震,手上攒齐了劲,随时打算出手,就听朱二继续道:“有些像行伍出身,军营里要招力大能抗的伍长,你来不来?一个月一两银子,一年两套春衫两套冬装,半年就给你升千夫长干不干?”   袁无计原本不想答应,但这条件委实太优厚了,升迁还贼快!更重要的是,若是答应,那他就是唐枕的人了,将来再立个功,没准还能回到他曾经的位置。袁无计原本以为自己厌倦了官场生涯,可他现今才发现过去都是自欺欺人,如今有了机会,他竟心动得比谁都快!   袁无计主意既定,一个“干”字将要脱口而出,正在这时,天边传来忽然“袁无计”三个字,这一道声音骇得他立刻夺路而逃。   片刻后,夺路而逃的袁无计被唐枕单手拎了回来。   袁无计,身高七尺,一身轻薄春衫遮不住下边鼓胀的肌肉,鹰钩鼻下薄唇边长满了胡子,无论乍一看还是仔细瞧都是个生猛的壮汉,别人撞他一下能反将自己撞倒那种。   唐枕,细胳膊细腿,即使穿得再厚,看起来也像个身量修长的瘦书生,一张脸上白白净净,无论乍一看还是仔细瞧都稍显文弱,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单手拎着上百斤重的袁无计,仿佛在拎一只小鸡仔。   当他拎着袁无计从军营中走过时,无论是正在操练兵卒还是正在训人的千夫长,无一不是满脸的崇拜与敬仰。   朱二紧紧跟随在后,自豪的同时又有些憧憬,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能得这般赞誉?   唐枕军帐的帘子一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就被扔了进去。   正在案前书写的婉婉吓了一跳,立刻身形一转入了屏风后。   借着屏风上镂空的小洞,她瞧见一个生得分外粗犷的男子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任唐枕打量,仿佛一个被恶霸强抢进来的民女。   袁无计跟唐枕交手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传言不虚,因而此时已经放弃了任何抵抗,只想知道唐枕会怎么处置他。   他万万没想到唐枕看待他的目光是含着愧疚的。   “当初我是收到了会有反贼去抢夺兵器的消息才带着人赶过去的,没想到造成将军的误会,累得将军不得不假死脱身,全都是我的过错。”   唐枕这样和颜悦色,袁无计受宠若惊,连忙拱手道:“袁某只是一介小人,大人不必如此。”   唐枕摆摆手,“不不不,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承担责任。袁将军想要什么,如果想要回京,我会为你向朝廷解释,如果想要留在安州,不管是民间还是军营,总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无计目露动容,拱手道:“大人,某想留在军营中为大人效力,实不相瞒,安州的变化在下都看在眼里,眼看安州越来越好,我越发肯定您就是我一直想要追随的明主!”   唐枕面露迟疑,“这……”   袁无计立即单膝跪下,“还请主公受卑下一拜!”   唐枕被他突然下跪惊得眼皮子一跳,忙将人扶起,“如今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你能留下是军中大幸,不过军中自有军法,我不能立刻给你提多高的职位,只能委屈将军从百夫长做起了。”   袁无计喟叹道:“正是某之幸也!”   袁无计离开了,唐枕一个人站在原地暗自发笑,他以为营帐里没人,还有些自得的踱了两步,跟只骄傲的大鸟一样,直到他转身看见从屏风后绕出来的婉婉。   唐枕一惊,“婉婉你在啊?”   婉婉就冲他笑,“收服人才的滋味如何?”   唐枕想起自己方才那股得意劲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额头,“还行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关注安州的变化。”   安州从死气沉沉到一点点恢复生机,唐枕的确倾注了很多心力,现在听见有人夸,唐枕自然高兴。   婉婉便问:“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袁无计?”   唐枕:“还能怎么知道?我眼神好呗!要不当初怎么一掀盖头就相中了你?”   婉婉:……   胡说八道,当时他压根没相中她!婉婉记得,好长一段时间唐枕看她的眼神都跟看孩子一样。   不过她并不拆穿,只是将手伸到他垂着的掌心里,歪头冲他笑。   这笑太甜了,唐枕只觉眼前晃了一下,随即稍稍移开目光,也无声笑了……   ******   而另一边,袁无计一离开唐枕的营帐,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晒黑了许多的皮肤,又摸了摸自己特意蓄起来的胡须,心想自己这个模样与当初护送兵器时天差地别,唐枕居然能一眼认出来,说明他早就注意到他了,幸好他及时拍马屁表了忠心,要不然此刻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不过唐枕真是个奇人,力气大得出奇,武艺高得离奇,演技竟也好得可怕,那神态那言语,比台上名角都真!要不是他早就猜到了唐枕真实面目,只怕也已经被他骗了过去。   “哎,何苦庸人自扰呢?横竖怎么看,自个儿也斗不过他,不若好好为他效力,以他这般能力心性,也许还真能成事!”思及此,袁无计心里定了定,已经决心要在这安州好好施展一番拳脚。 第81章 掌握先机   安州每个月都能抓出一批潜入的奸细, 要么是锦州兴州派来的探子,要么是那些窥伺安州的马贼。对此, 沈唤早就习以为常,看见守城兵提着人过来,他从善如流将人关进牢里审问,在连续审了五人后,沈唤闲下来吃口茶,心想一个月揪出三五条溜进来的泥鳅已经不错了,这个月应该不会再有了。   “大人, 又抓到了两个奸细。”   沈唤放下茶。   “大人,又抓到一个奸细了!”   沈唤又放下茶。   “大人,又抓到奸细了!”   沈唤:……   眼见押送奸细过来的小兵将来离开,他忙将人唤住,问怎么回事。   小兵茫然看着他, 像只呆头鹅。   沈唤耐心细问一遍, “这个月抓到的奸细怎么比之前多了数倍?”   小兵老实答道:“因为这些奸细露出马脚所以被抓住了。”   沈唤:“……有些人天生异于常人, 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可疑了。”   小兵立刻附和,“大人说得对, 大人真厉害!”   沈唤:……   安州如今风头正盛, 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盯着, 而潜入城中的奸细就好比偷油婆,你瞧见一个, 说明暗地里少说有了十来个。   他心里想的是从前一个月至多揪出五个奸细, 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毕竟安州地盘大,唐大人为了吸纳人口又接收了不少流民难民,这其中不知混入了几家探子, 而安州人手一直不大够用,连他都是一人身兼数职,在这么忙碌的情形下,城中巡逻的卫队一面要维护治安一面要揪出奸细,真是很不容易。   但这个月还不到十五呢,竟然已经揪出了十来个奸细!真要有这么多奸细露出马脚还被揪出来,岂不是说安州已经被敌人入侵成了一个筛子?   沈唤心中觉得离谱至极。他怀疑是下边小兵太过草木皆兵错抓了无辜百姓,但这些人平时已经很辛苦,沈唤想着太过直白地戳穿未免伤人自尊,于是只能委婉地问两句,不想这小兵真是个榆木脑袋,咋就听不明白呢?   沈唤心中累极,扫了一眼被关进牢里的几个奸细,直截了当道:“这个月的数目比以往多了数倍,有没有可能是抓错人了?”   小兵闻言当即摇头,表情格外笃定,还透着几分敬仰,“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情报处最近来了一位大人,他独具慧眼,但凡是被他看过一眼的人绝对忘不了。有好几人我们压根瞧不出是不是奸细,那位大人看一眼,再使点手段,那些奸细统统露出了马脚。”   沈唤对上他这坚定不移的表情,心头一震,“城里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小兵便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正是十天前才上任的袁无计袁大人。”   沈唤对这人有印象,毕竟当初这位壮士被唐枕一路拎着走入营帐,可是被人津津乐道了好几日。他惊道:“他不是进军营当了个百夫长,怎么跑情报处去了?”   提起这个,小兵便脸红了,沈唤心想你个大男人提起另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害臊的。   就听见小兵道:“袁大人进军营没几天,眼瞅着这天儿越来越热,就与一众同僚下河洗澡去了。大家伙儿刚刚脱下衣裳,就听见伙头兵大喊将军猎到一头大野猪,扛到军营里给大伙儿加菜。”   沈唤:“嗯?”   唐枕也太偏心了,他都没吃上一口野猪肉。   小兵:“大伙儿一听有肉吃,也都不洗澡了,光着屁股就往岸上冲。当时袁大人一直盯着那些白花花的屁股蛋子瞧,忽然大叫一声‘一看你们这臀啊腿啊步态啊就知道你们抢过我’!”   沈唤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小兵:“这话正好让将军听见了,就将袁大人派到了情报处。”   小兵还挺好奇,“沈大人,袁大人被抢过什么?”   沈唤自然知道唐枕曾经想帮着袁无计护送兵器结果弄巧成拙的事儿,那时他一看袁无计面相,就觉这是个有才干能做大事的,知道他在朝廷混了十几年却只是低级杂牌将领时还一度惊讶。   却不曾想到,原来他的才能压根不在打仗上,只靠背景和步态就能将当初抢过他的人一样认出来,就冲这份眼力,将他留在军营当中还真是屈才了!   ****   撷芳近来颇有些忧愁,她们四姐妹本是小殿下舒长锦安插到顾氏身边的,刚刚来时,她们自信满满就等着施展一番,毕竟在她们眼里,顾氏虽然心善,却是个善妒又粗鲁的,这种人其实比那种循规蹈矩的普通高门贵妇更好掌控。   只要潜移默化地拿捏住了顾氏,只要在顾氏面前多渗透小殿下的好处,还怕对顾氏言听计从的唐枕会疏远小殿下?   要是换个人,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可谁让唐枕是个大有来历的,要不是他杀了石啸后一举一动毫无不臣之心,要不是他在京中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只怕连皇帝也要忧心他会不会趁机造反了。说句难听的,唐枕真要杀人,天鹰骑快马加鞭也赶不上阻止。   谁曾想,收下她们没几天,顾氏又在外边心善地收留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姑娘,加上她们四个,一共凑了十六人。   唐枕被封为安州王,领安州一切政务与军务,顾氏的身份今非昔比,身边有十六名侍女伺候自然不算出格,但这十六人,个个不怀好意别有企图,这就……   回到安州的一路上,这十六人光顾着勾心斗角试探算计,有那么一点空闲功夫也都要不顾一切去争夺顾氏的注意与宠爱,再也没有多余心力去琢磨主人交代的任务了,只一心想将对手踩下去。   连其中最聪明的撷芳也受此影响,险些忘了自己真正的任务,直到半个多月后楼船停靠在安州,她才恍然醒悟,与姐妹商量想要另辟蹊径。谁知来了安州后,顾氏便以唐夫人身边只有四个侍女而她却有十六个不合规矩为由,将她们十六人打散开送去了不同地方,她的三个姐妹都被送走了,只有撷芳和另外三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留了下来。   在跟那三个蠢女人斗了几天后,撷芳深知不能再如此,于是这一夜,她趁其他人熟睡之际,捧着一盏小灯,悄悄往婉婉的屋子走去。她必须掌握先机。 第82章 夫妻吵架   今夜无星无月, 天色又黑又沉,还有阵阵阴风, 撷芳手里的烛火摇摇晃晃,得小心护着才不至于被风吹灭。她瞅了眼空荡无人的庭院,院子中央那棵大树枝叶杂乱,在夜里仿佛扭曲的鬼影。   撷芳瞬间想起了当初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英魂显世的事,脸色跟着就有些发白了。但即便如此,她前行的脚步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毕竟鬼总没有人可怕。   顾氏和唐枕夜里不喜人伺候, 更何况他们那间屋子与别的屋子布局不同,即使没有侍女在,也不妨碍起夜。所以每一夜她们服侍过顾氏沐浴后,就会被赶出屋子,若她只是一个普通侍女, 那撷芳自然乐得清闲, 毕竟这般脾气和善又体贴下人的主家比天上掉金子还罕见。   然而她是小殿下派来取悦顾氏的, 她要做的不是一个本分侍女,而是顾氏的心腹, 是顾氏房中的无话不谈的密友, 是能不动声色左右顾氏的存在, 来到安州已经两个多月,撷芳前几天又收到了小殿下使人送来的密信。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若是殿下能在唐枕那边安插上人, 也不至于屡屡前来催促。   终于走到顾氏门前, 撷芳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摆,正要推门进去,她已经找好了前来的理由。   “你是什么意思!”   这忽然的一声吓得撷芳心跳骤停, 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算计已经被发现,举着灯盏猛退一步,这才发现这一声不是冲着她来的。撷芳无声退了几步,往窗户处挪了挪,透过开了条缝的窗子往里窥看。   只见婉婉和唐枕二人只着清凉薄衫坐在床下踏板上,那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灯,照得婉婉一张脸莹莹生光似的好看。   她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殷红的唇角因为抿得太紧而微微上翘,盯着唐枕的目光满是不悦。   唐枕此时倒远比在京都时硬气,他也侧头盯着婉婉,目光坚定不容置疑,“这件事我已经决定好了。”   婉婉急得捏紧了拳头,撷芳看见她似乎想要打唐枕一拳,却终究是忍住了没动手,反倒放轻了声音道:“你怎么这样,事先都不与我商量?”   唐枕:“因为我知道提前和你说,你一定不会同意。”   婉婉:“你知道还要这样做!”   唐枕叹气,“婉婉,体谅体谅我好不好?我真的很不容易。”   婉婉也叹气,“唐枕,体谅体谅我好不好?我心里好煎熬。”   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彼此对视的两人眼神胶着,都在等着对方先退一步。   终于是唐枕熬不住先眨了下眼,他眼圈泛红(太久不眨眼导致的),企图博取同情,“婉婉,以前都是我让你,这回轮到你让我行吗?男女要平等。”   婉婉摇头,“夫君,男女平等不是这么论的,倘若真要算平等,你事先未经过我应允便擅自决定,这就平等了吗?”   唐枕无话可说,干脆耍起了无赖,“我不管,我都安排好了,你听我的就行。”   撷芳竖着耳朵凑近一些,她想听得再清楚一点,究竟是什么事,能叫以往惧内的唐枕忽然霸道起来。   下一刻,她就听见婉婉透着嗔怒的声音响起,“她们在我身边呆了数月,养也养熟了,你看不顺眼便要杀,哪天你要是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也连我一道杀了?”   撷芳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灯盏差点摔倒了地上。   唐枕与婉婉的争执还在继续。   唐枕软着声音哄道:“婉婉你想什么呢?她们哪儿能跟你相比?我们是名正言顺同床共枕的关系,她们算什么啊,杀了给咱俩喝酒助兴都差点意思。”   见婉婉还是不高兴,唐枕继续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是看你在船上寂寞才把她们弄来给你解解闷,可这东西都学会咬主人了,怎么还能放到身边?”   婉婉不说话了。   唐枕道:“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知道你舍不得,我已经叫人去寻更漂亮的回来,到时候你有了更漂亮的就会忘了她们的。”   见婉婉还是不吱声,唐枕终于道:“好了好了,这回是我蛮横不讲理,娘子就让我这一回吧,下次一定是你做主,行了吧?”   婉婉这才哼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咚的一声响,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摔了,婉婉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问那是什么,唐枕目光一瞥又收回来,“兴许是哪个起夜的丫鬟吧!”   屋子外,撷芳连慌乱中掉落的灯盏都来不及捡就匆匆逃离了庭院,她捂着嘴跌跌撞撞从漆黑的庭院中穿过,回到侍女居住小屋里时,才发现自己心跳快若擂鼓,浑身湿漉漉满是冷汗。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打开柜子收拾包袱细软,手指颤抖得几乎抓不住包袱皮。   其间同屋的三人被她惊醒,纷纷抱怨起来,原本就是敌对关系,自然都毫不客气地对着撷芳指手画脚冷嘲热讽。   撷芳却燃起了一支蜡烛,烛火下她面色惨白若鬼,吓得三人禁了声。   撷芳将自己方才偷听到的话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是不敢留下了,横竖都要死,不如自己博一条出路。”话毕她拎起包袱,趁着夜色跑了出去。   相比起其他贵人的宅邸,唐枕和顾氏居住的这栋宅院防守反而稀松,夜里也无人守卫,撷芳知道这是因为唐枕自恃本领高强不屑找人护卫,这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半夜搬□□□□也无人发觉。   那三人原本不信撷芳的话,但见撷芳□□逃跑,也不由慌了起来,犹犹豫豫着收拾起了东西。   这天夜里这宅子可是热闹得很,然而引起这一切的主角还在屋子里一无所知地说话。   放在桌上的陶瓷鱼缸发出了细微的响动,几尾鳜鱼在里头精神十足地游动。看着它们一无所知的样子,婉婉心里有些不舍,“鱼儿啊鱼儿,你们陪伴我几个月,可是明天就要被唐枕杀了煮食。我已经跟他说过了,可是他说你们长大了,背刺上还有毒,继续养着你们,我就会忍不住和你们玩,这样一来,我可能一不小心就中毒了……而且唐枕还说会给我寻更漂亮的鱼儿,他说会给我寻那种身上有好几种颜色的鱼,我都没见过那样的鱼。”   看看鱼缸里丑丑的鳜鱼,再想想唐枕描绘中有着各种颜色、尾巴还像披着纱的扇子一样动人的鱼儿,婉婉禁不住面露神往。   她枕着美梦入睡,第二日起来,忽然发现自己那四个侍女一夜之间全跑了。   婉婉:…… 第83章 唐枕故意的   “婉婉, 婉婉……”   婉婉回过神,目光就对上玉杏凑近的容颜。   唐玉杏一边将账册递给她一边道:“我方才与你说, 这是这个月见知斋的所有支出以及新收进来的孤儿情况,你在发什么呆呢?”   婉婉便低头翻开账册看了起来,见知斋是几个月前才建起来的育幼书院,用的是安州一户出逃士族的宅子。   书院里收留的都是从五岁到十三岁的孤儿,供他们吃食,教他们认字,从一开始只有寥寥数人到现在已经超过百人, 这么多人,每个月吃喝嚼用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但这也只是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见知斋每个月供养这么多孤儿的花费,也就相当于从前一户中等士族十几人的花用, 因此见知斋目前应付起来还算轻松。   婉婉心算的速度快, 见她低头对账看账, 唐玉杏便微微笑起来,她发觉今日的婉婉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力排众议当上见知斋的院上之后, 唐玉杏一日比一日光彩照人, 再也不见曾经和离后沉闷不语的模样, 她单手按住婉婉面前的账本,在婉婉迷惑的目光中笑道:“小嫂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不妨与我说说, 我虽没有大本事, 但一定是个好听众。”   在唐玉杏眼里, 婉婉虽然是嫂子,但年纪比她小太多,她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看待。   闻言婉婉便将府里丢了四个侍女的事说了, 唐玉杏微微吃惊,手里的扇子下意识掩住了半张脸,“四个侍女,一夜之间都跑了?就凭着一副□□?”   这要放在其他宅邸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毕竟士族都会在府中豢养部曲,不分日夜有人守卫巡逻,侍女想要靠一副□□就从深深庭院当中跑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提起这个,婉婉也郁闷,“原本府中是有守卫的,但唐枕说这府里的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莫说是有贼子,就是府里潜入一只猫他都知道,又说到处缺人手用,不必浪费人力守卫宅邸,于是只要他在家里过夜,就没有守卫巡逻的。”   婉婉身边那几个从京都带回来的侍女,唐玉杏也见过,知道那个个都是伶俐人,见婉婉伤神,她以为婉婉是在可惜用惯了的侍女没了,便安慰道:“你对下人一向宽厚,她们跑了是她们眼皮子浅不晓得将来有多大好处,你也不必难过,过些日子得空了,我亲自去给你挑几个得用的,保证不比那几人差。”   谁知婉婉介怀的却不是这个,她想了想,决定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唐玉杏。   “你也知唐枕来历不凡,如果有人在夜里接近我们的屋子,唐枕一定会立刻发现,可他当时明明醒着,却什么也没提醒,直到门外那人摔了东西,他都没想过问一声,他的反应太奇怪了,而且他当时引导我说的话也挺奇怪。”婉婉后来细细想,当时他们自知说的是鱼,但不知情的人听了,或许就会误以为他们要杀了身边不安分的家奴。   当时门外那个人摔了东西,真是意外,还是听到他们的话太过慌乱?   假如那个人就是那四个侍女之一,这些本来就别有用心的人,会否误会了她和唐枕的意思?这么一来,四个侍女出逃也就顺理成章了。   唐枕那天晚上是故意那样说的吗?他要赶那些人走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跟她直说呢?   唐玉杏并不知这四个侍女是有心人安排进来的,不过联想起自家大哥那古怪的性子,这事儿倒还真有可能他故意的。 第84章 一更 谢子归见了美色就走不动   可唐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在士族眼中, 侍女就是个物件,只管用得顺不顺手, 看得顺不顺眼,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侍女心底是什么想法,这些侍女也惯会察言观色,绝不至于做出得罪主人的事。   退一步讲,就算她们真得罪了唐枕,让唐枕连多看一眼都碍眼,也能随意打发出去, 绝没有兜圈子逼人离开的道理,以他的身份,没有必要这样做。   唐玉杏沉吟片刻,最后索性放弃,毕竟唐枕走到今天, 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人人听了就摇头的纨绔了, 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 唐玉杏还真不敢肯定自己能猜对,只好对婉婉道:“这事儿看来只能嫂子自己去问了。”   但如果婉婉想去问唐枕, 早就直接问了, 而不会和唐玉杏在这儿猜谜底。   既然那天晚上唐枕不曾明说, 那么婉婉认为,一定有唐枕不明说的理由, 她再猜几天, 要还是猜不着……   婉婉下意识将手里的账册卷成一团, 那就狠狠戳唐枕的笑穴,叫他又故弄玄虚!   ****   北方,鲁州。   一头驴子跑得都快口吐白沫了, 终于将三面合围、一面垂了竹帘的车厢拉到了谢氏宅邸门前。   守门的仆童见状立刻挥手驱赶,“什么破车也敢停在谢家门口,还不快……大、大公子……”   看见从驴车里钻出来的人,仆童两腿打颤,立刻诚惶诚恐地赔罪。   谢子归摆摆手,在仆童殷勤地搀扶中下了驴车,他一身风流恣意的藏青色大袖衣袍,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着,在仆童狗腿地帮他扫平衣裳褶皱时笑问道:“如何?本公子这一身可俊?”   仆童忙道:“俊俊俊,郎君俊得很,整个鲁州,哦不整个天下就数您最丰神俊朗!只是郎君为何坐这寒酸驴车?这哪里配得上您的身份。”仆童心里有些埋怨,要不是大公子坐这驴车,他哪里敢吆五喝六差点将人得罪?   谢子归扫了他一眼,不怒自威的一眼叫仆童噤若寒蝉,他不屑道:“无知!岂不闻被褐其外,怀玉其中。”   仆童恍然大悟,恭维道:“大公子果然是咱们鲁州最高风亮节的名士!”   谢子归斜眼看他一下,抬脚便要往里走,仆童则立刻小心翼翼地将那驴车迁走。   眼见仆童牵车离开,谢子归面上安闲的神情一变,有些忍痛地小心扭了下屁股。   惨也!外头到处在打仗,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连匹好马都买不到,一路上只能由驴车拉着,又慢又颠簸,身子骨都要给颠散架了!   正在这时,一人从门口经过,谢子归立刻收敛,露出轻松自得的表情,岂料那人并未瞧见谢子归,脚步匆匆便离开了。   谢子归龇牙一下,才慢吞吞走进了家门。   谢氏大堂里烟气袅袅,谢氏家主一边往瑞兽香炉里添香,一边听着谢子归抑扬顿挫地向众人倾诉政治理想,还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这就很离谱。   待谢子归讲完,众人便小声议论起来。重点却不是谢子归说到口干舌燥才讲完的政治理想,而是他口中向他传达这些理念的唐枕。   “这唐枕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啊!”   谢子归笑容一扬,正要介绍……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这唐枕一定是位美玉般的君子。”   谢子归心想你们误会了,美玉般的那位是燕衔玉,唐枕生得也就勉强和我一般俊,他正要解释……   “姓唐,莫非是出自京都唐氏?倒也算名门,倒是堪与子归相配。”   谢子归:什么相配不相配,又不是要成婚生子。他倒想把唐枕生的儿子偷一个过来养,问题是唐枕成婚快两年半点没动静。   “唐枕唐枕,不知表字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建树?做过几篇诗赋。”   提起这个,谢子归有种被人揭老底的窘迫,“他父母倒是在他及冠时请了位名士给他起了字,但他瞧不起那名士的私德,将人得罪之后,再没有人愿意给他起字,伯父伯母给起的字他也弃之不用。他说嫌麻烦,至于诗赋,至今未做一篇。”   何止没做过诗赋,他连诗赋格式都不懂,谢子归还记得初见唐枕时,见他风姿飒沓器宇轩昂,谢子归心中如同有鹿在撞,当场诗兴大发连做三首诗赞扬了一番唐枕的人才相貌,谁知唐枕还没听完就转身离去,谢子归那时还以为自己太过唐突将人给吓跑了,后来追上去才发现唐枕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搁那儿背诵呢!   从那儿以后,谢子归就不再对唐枕文学上的才华报以幻想。   而听见谢子归这么说,在场谢家人面面相觑,很不理解,不知道他们这位曾经自夸往来无白丁的谢大公子,是怎么和一个不会作诗不要表字的浑人牵扯到一处的。   谢家二叔甚至笑道:“子归你是明珠,怎么倒跟鱼目混在了一处?”   谢回一听,方才还眉眼带笑的模样立刻没了,他沉了脸道:“二叔,如果说唐枕是鱼目,那么在座诸位,只怕连泥沙也不如了。”   没想到谢子归会说出这种贬低自家人话,在场所有人面色都僵住了,谢二叔气得甚至站起身,指着谢子归就要骂,却被谢氏家主喝止了。   “好了,你和小辈计较什么。”两个字将谢二叔的怒气不上不下卡在喉咙口,谢二叔干巴巴站了片刻,就又坐了回去。   谢氏家主转向谢回,“你说说那唐枕是什么身份?”   谢子归这才缓和面色,抬手行了一礼后才道:“他是大雍皇帝册封的安州王,也是如今的安州刺史,兼领军权。”话毕又将唐枕杀石啸收兵权,入京后不但全身而退还从抠门的朝廷手中拿走不少钱粮的事一一说了。   谢二叔等众人眉峰一动,头一回见识到大雍朝会这样大方,竟然将政权和军权都交托到同一个人手里。   鲁州距离京都遥远,距离安州就更远了,消息传播得慢,更何况鲁州本地大户谢氏一族过得十分低调,向来只专注自家事,鲜少打听外头,竟然不知道短短几个月间安州和京都都变了天。   谢氏家主:“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说明你这位朋友的身份。”   这会儿倒是承认他是我的朋友了?谢子归暗暗撇嘴,面上却还一派从容正经,“我只是想让你们先听听他的见解,我想的是,家中各位叔伯才华横溢,就算不必晚辈提,也一定能从这些真知灼见里识破他的身份。”   真知灼见?什么真知灼见?人人平等、取缔士族、改推举制作科举制吗?   谢家众人方才听着这些由谢子归转述出来的话,只觉得荒谬诞妄,即使面上不说,心底也是不屑的,所以他们先前才会认为唐枕一定有副美玉君子般的皮相,才会勾得谢子归失了理智为其奔走游说。   谢子归别的都好,就是这个一见了美色就走不动道的毛病实在丢人。   但此时知道了唐枕真正身份,发现他有权有势,并不是先前所想象中的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众人都微微变了面色。   一个身份卑微无权无势的人说些取缔士族改变选官的话,众人一笑置之淡然如旧。   但放话的人换成了有武力有谋略的安州王,众人就无法维持冷静了,毕竟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是真有可能动摇他们士族利益的!   谢子归竟然和这种人交往,不怕唐枕哪天就拿他开刀?   众人皆看向家主,却见谢家主拧眉沉思片刻,问道:“所以你回家来是想要什么?”   谢子归立即道:“父亲,孩儿要钱要粮也要人。”   不等众人反对,谢子归语速极快说了一通,“各位叔伯不必担心,钱粮不必贵重,能用就行,散钱碎银都凑合,最好能全部换成布匹,不必上等绢帛,全部粗布麻布也使得,粮也不必细粮,能填饱肚子的就行。人嘛,就不能将就了,必须识文断字精通庶务之人,最好于治理一方安民劝农上有才干之人。”   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并不过分,但很快,谢子归补了一句,“布要五万匹,粮要七万担,人要一百人!”   “滚!”   片刻后,谢子归被赶出了谢氏大堂,身上风流潇洒的衣袍稍微沾了些尘土,他抬手拍了拍,面上却不见烦恼,抱着手里一卷文书,眉开眼笑地转身离开了。   而在他走后,谢氏大堂内爆发了一阵争吵,谢二叔认为应该与唐枕这等危险又疯狂的人物撇开关系。   “什么人人平等,当真可笑,那些贱民也想与我们士族平起平坐?”   “按这说法,日后还会有士族么?”   “我们谢家也是底蕴深厚的大族,家族延绵至此四百余年,比大雍朝的历史还长,家主难道怕了区区一个唐枕?”   听了这些话,谢氏家主却神色不动,“你们没听见子归说得那些话吗?那唐枕的野心,比这天还高!”他指了指头顶,“万一他真能成事呢?区区一些钱粮和人,若是能叫这位记恩,于我们有利无害。”   谢二叔:“可他想要取缔士族!”   谢氏家主:“呵,没了士族,也会有别的贵族,世家永远不会消亡。” 第85章 二更 到底是谁说的   “谁说世家不会消亡?”在唐枕的记忆里, 就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这个世界的发展虽然与他前世并不相同,但人性是想通的, 只要统治这片大地的还是人,终归会走上相似的道路。   他面前摊开来一副简易沙盘,跟普通的地图相比,沙盘的效果就很明显了,哪怕是从来没有经过这个时代正统教育的人,也能一眼看个分明。   此刻站在营帐里的除了朱二,还有数名在这几个月里陆续被提拔上来的将领, 个个身材壮硕气势非凡,相比较而言,唐枕站在他们中间就跟瘦得没几两肉的文弱书生似的,但没有一个人真敢拿他当文士看待,追逐着他的目光始终狂热无比。   一开始对上这样的目光, 唐枕懵了好一会儿, 然后跑回家跟婉婉倒鸡皮疙瘩, 但现在他几乎已经能无视了,只是冷静地将任务交代下去。   “朝廷早就下令让我先收复沂州, 不过我们的目标是隔壁蜀州。”   蜀州, 那个被石啸几万兵马吓破胆子的夏郊, 带着剩余兵力直接躲过去的州府,贫瘠、孱弱, 连夏郊这种废物都能轻易占据的地方。   不过唐枕看中的却不是蜀州这块地, 而是夏郊手下那几万兵卒。他环视面前一圈人, “我要你们在五日内拿下蜀州,生擒夏郊,能做到吗?”   换做其他将领, 一定会觉得这种事是天方夜谭,就连当初被称作猛虎的石啸也没有在五日内拿下一州之地的壮举,但面前这些将领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齐齐单膝跪地,迫不及待接下这个任务。   “大王放心,我等一定不负厚望!”   听到“大王”这个词,唐枕一瞬间想到山寨土匪和洞里妖怪,但这个词在这个世界却是很高贵的尊称,一般人还真没有这个殊荣。唐枕犹豫片刻,“算了,你们日后还是喊我将军吧!”   “这……”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个称呼不太尊敬,毕竟在场的将军可太多了,这么喊可要怎么区分呢?   唐枕瞧见了,随意道:“那就在前面加个大字吧!”大将军大将军,听起来总算比大王正常一点。   众人欣然接受。等那几名将领各自领了任务离开后,沈唤就进来了,他展开刚刚收到的密信,对唐枕道:“京都乱了,皇帝驾崩皇后殉情,二皇子和五皇子争抢得厉害,如今储君还未定。”   见唐枕面色平静,沈唤有些惊讶,“你怎么……你早就知道了?”   唐枕:“老皇帝是不是吃丹药吃死的?”   沈唤更惊了,“这你也知道?”   唐枕翻了个白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历史总是重复的。”   沈唤:“这话我倒没有听过,是谁说的?”   唐枕:“我怎么知道是谁?反正你记住这句话有道理就对了。”   沈唤默默点头,京都乱起来对他们而言到底是有利的。“接下来你要怎么办?你当初往京都逛那一圈,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本事,二皇子和五皇子想要争夺皇位,一定会争取你的支持。尤其是二皇子那个长子舒长锦,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不是还在嫂子身边安插了亲信?”   唐枕喝了口水,“不止是他,五皇子、京都唐氏、还有其他几个家族或多或少也安插了人进来。”他随便数一数,“五十个吧!”   沈唤吓了一跳,“竟这么多!”可是婉婉那里也不像能塞得那么多人啊!不就只有四个侍女,“那其他探子在何处?”   唐枕:“他们当然不会只在婉婉身边做手脚,这军营里、我设立的工厂里、还有见知斋新收进来的孤儿……婉婉身边的我已经找机会解决掉了,军营里、工厂里的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抓出来了,见知斋的……年纪那么小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当孤儿好好教育。”   沈唤脸都木了,“孤儿也有?那里最大的孩子也才十二岁。”   唐枕表情比他更木,“是啊,十二岁,还是小学生呢,我哪知道小孩子也能来做奸细了。”   沈唤:“其实十二岁也不小了,都是能议亲的年纪了。”   唐枕:“小,太小了,等我统一天下那天,我要修改法律,叫所有人都只能十八岁以后成婚生子,十八岁以前都是未成年,谁敢偷尝禁果就抓起来!”   沈唤:……   “这不大好吧!十八岁都快成老姑娘了,人家父母肯定会怨你的。况且成婚越晚,生育子嗣越晚,人口本就不足……”   他这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唐枕正在用一种格外幽怨的目光看着他,这目光看得沈唤直起鸡皮疙瘩,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以致于伤了唐枕的心。   把沈唤盯得不敢说话,唐枕才道:“老什么老,年纪是对比出来的,大家都十五岁成婚,你十八岁就算老,但当大家都十八岁以后成婚,你十八岁就是正当年纪的好姑娘了。”   沈唤心说我不是姑娘,别你啊你的。就听唐枕继续道:“不过这项律法肯定一开始不能这么说,我也怕他们难以接受。”   沈唤心里松了口气,就听唐枕接着道:“我要让他们二十四岁之前不准成婚,必须二十四岁以后,这样他们一定会怨声载道,那接下来当我提出十八岁以后,他们肯定就能接受了。还会赞扬我是一位能善于听取民意的君主,本来是二十四岁的,为了百姓着想无奈又遗憾地改到了十八岁。”   沈唤:……   好一个无奈又犹豫,真是好一朵矫揉造作的伪白花。   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止步不前前思后想,最后还是婉婉救了他,叫他将那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吐槽压了回去。   正是盛夏时节,婉婉一路乘车而来,车里还摆了冰盆,却仍然热出了一头细汗,见到沈唤也在,婉婉将手里抱着的冰镇荔枝分出来一部分,正要递给沈唤,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五指又长又直,轻轻一拢,只用几根手指就把婉婉半臂抱着的半盆冰镇荔枝拿走了。   “真甜!婉婉你真好,我正渴得厉害呢!这里的茶水都是烫的,热死我了。”   看唐枕剥开荔枝吃得开心,婉婉也笑弯了眼睛,正要将手里剩下的荔枝递给沈唤,忽然又伸过来一只手,将她剩下的荔枝包圆了。   “婉婉你看你累得都出汗了,给我的荔枝我自己拿就行了。”   婉婉:……   沈唤:……   他看了眼凉气的冰镇荔枝,又控制不住地轻嗅一下在营帐内泛开的荔枝甜香,心内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笑得一派温和,“嫂子与唐兄说话,我还有事务处理,就先出去了。”   他刚刚转身,背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回头一伸手捞住,却是一块小木牌。   “这是我冰库的牌子,你拿去给守门的老张看一下,叫他给你送两盆冰。”   安州地处偏南,每到盛夏总是酷暑难耐,就算是藏有冰窖的大家族,用冰也要十分简省,毕竟安州鲜少下雪,没那么多冰可以储存到盛夏用,每年都得从北地运冰过来,但是唐枕家不一样,唐枕有自己制冰的法子,所以唐家别的或许缺,但自家用的冰块从来不缺,沈唤跟着他也沾了光。   只不过现在跟以前不同了,现在唐枕手底下的人多了,而制冰的火硝又不够多,每个人能拿到的分量就少了,不止是沈唤,就连唐枕自己也失去了从前肆意用冰的畅快了。   此时虽然吃不到嫂子带来的荔枝,但是能多出两盆冰,沈唤心里乐翻了,忍着笑意问:“才两盆,多给两盆吧!”   唐枕:“你把牌子还给我吧!”   沈唤这才麻利溜了。   婉婉看了眼沈唤喜出望外的背影,心底有些疑惑,家里冰库的管事都说冰是管够的,随便用,怎么沈唤这么开心,他的冰不够用吗?   这个疑惑还没转完,面前就多了一粒剥好的荔枝,婉婉啊呜一口咬进嘴里,又甜又冰又畅快!   唐枕看她那样子,笑道:“可惜这荔枝太难得,要不然开个荔枝宴,叫大家一起吃荔枝玩。”   婉婉瞥他一眼,心想就唐枕这个小气鬼还开荔枝宴,怕不是要将所有荔枝都揽进自己私库里吃个够吧!   别以为她看出来他是故意的!   刚刚吐了籽儿,嘴里又被塞进来一团雪白饱满的荔枝肉,婉婉甜滋滋地咬了两口,便有些好奇地朝着营帐中央的沙盘去了。   她一走,唐枕也下意识跟着她一块走。   天气太热了,唐枕又是个火性,即使放置有冰盆,靠得太近也热得慌,婉婉移开一些,继续盯着沙盘瞧。   这个沙盘在唐枕口中是个简易版,但在婉婉看来已经相当精美,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立体的地图,不知不觉入了神,等回过神来时,忽觉身旁热烘烘的,唐枕又开始贴着她了。   “你近来怎么,总爱凑这么近,不嫌热吗?”婉婉忍不住狐疑。   唐枕当即移开目光,“是吗,很热吗?我不热啊!”   婉婉盯着唐枕脖子上的汗看了一会儿,目光默默回到沙盘上,这沙盘上绘制了安州附近好几州的地盘,当中绿色的土地是安州府,周边其他几州全是刺目的红色,而此时这些红色沙地上,已经密密麻麻插上了不少颜色各异的小旗子。   见她关注,唐枕解释道:“这些旗子上插着的土地,很快就能并入安州了。”他想了想,如果求快,“几个月就可以。”   见婉婉惊讶,他继续解释,“这个时代打仗的方式太落后了,还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那些世家相传的兵法,在我眼里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婉婉哇的一声,“夫君你真厉害啊!”   她说这句话是由衷而出,唐枕听了眉宇一扬,不觉得意起来,但他还是稍稍谦虚了一把,“其实打天下不是很难,难的是之后怎么治理,问题太多了。不过我相信,这些困难我们一定都能克服的!”   抬手虚虚从沙盘中刺目的红色上扫过,唐枕目光自信,“这盛世,终归会如你我所愿。”   婉婉慢慢微笑起来,“我喜欢这句话。”   唐枕轻咳一声,“这不是我说的。”   婉婉疑惑看他,“那是谁说的?”   对着婉婉的眼睛,唐枕仔细思索起来,想了许久许久,想得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有些不确定道:“应该是鲁迅说的吧?”   婉婉歪头看他。   唐枕目光一软,十分肯定,“对,就是鲁迅说的!我跟你解释,那可是一位名人……” 第86章 三更 不会太久   蜀州, 刺史府。   夏郊正抱着美人躺在床上,睡梦中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震得连屋顶都仿佛要塌下来。夏郊浑身一抖从床上坐起来,怀里的美人也被惊醒过来,揉着被吓得砰砰跳的小心脏不满道:“外边是不是打雷了?”   正要软软地依偎进夏郊的怀里,却被对方一把推了开。   这美人吓了一跳,跌倒在地上又惊又惧地看着这个不久前还温言软语的男人。   夏郊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抄起衣裳就往外走。   夏郊此人对危险的预感一向很准,睡梦中惊醒他的那道巨响绝不是打雷, 果然他刚披上衣裳,还没等到打开房门,就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笃急促的敲击声,还有心腹干将急切的呼喊,“将军, 将军快开门!”   夏郊立刻打开门, 就听心腹急切道:“有人来攻城, 城门被破开了!”   夏郊大惊。毕竟吃过一次亏,所以在来到蜀州之后, 他立刻选中了蜀州府城作为居所, 为此还征民夫将城门和城墙加固加高, 这蜀州府城的城墙比当初的临川城还坚固呢,石啸带着那么多精兵攻打临川城都花了好几天, 所以夏郊自信, 以现在蜀州府城防御之坚固, 就算是石啸再来,他也有更充裕的时间收拾东西逃跑。   可他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 那被他加固了许多次的城门居然被破了!   夏郊一下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谁来攻城?唐枕来了吗?”   心腹干将:“没有,没看到安州王!是唐家军,那军旗上画着‘唐’字。”   夏郊:“唐家军来了几万人?”   心腹干将:“五千。”   夏郊缓了口气,“五万人,难怪……什么,你说五千!”   心腹干将也难以置信,他眼眶红得几乎要哭了,“将军,该怎么办?他们用一个奇怪的圆筒把城门轰开了。”   夏郊面色阴晴不定,干脆道:“收拾东西,先跑!”   对于夏郊缩头乌龟一样的行为,心腹干将明显习以为常,闻言松了口气,立刻下去准备了,夏郊也阴沉着脸返回房中收拾自己的刀剑和部分细软。   屋子里的美人显然也听到了这番动静,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凑过去,“将军,奴是您的人,您去哪里奴都跟着。”   夏郊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这美人,这是蜀州当地士族之女,生得花容月貌,可惜她的生母血统卑贱,要不然就能让她为他诞下血脉了。   夏郊掐起这张百看不厌的美丽脸蛋,美人被掐得吃痛,却还露出笑脸讨好他,只是眉头因为疼痛蹙成一团,上半张脸满是痛苦,下半张脸却还笑着,扭曲至极,叫夏郊看了更加生厌。   夏郊:“你是我的女人,可你太过柔弱,路上带着你,恐怕你会受苦。”   闻言美人心中一喜,忙道:“能得将军垂怜,已是叨天之幸,只要能跟将军一处,再多的苦我也甘之如饴。”   夏郊:“你愿意吃苦,我却不愿意带着一个拖累我的人。但将你留下,你这般美貌,又恐怕你会遭到他人折辱。毕竟你可是我的女人。”   美人连忙表忠心,“奴永远都只是将军的人,求将军带……”话未说完,一把刀已将她抹了脖子,美人倒在地上,面上仍然留着不敢置信的表情。   夏郊擦干净血,收拾好东西后立刻往外奔跑,城中已经乱成一团,平民百姓闭户不出,城中大道上空无一人,任由扛着唐字旗的人推着一车车怪东西进入城内。   夏郊站在高处远远望了一眼,不像底下那些一到夜里就看不清的兵卒,夏郊的视力十分好,也是因此他更加吃惊,明明只是数千人的队伍,却有股连数万军队也无法匹敌的气势,看看这些兵,再看看手底下软脚虾一样的兵马,夏郊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别人就有好兵好将,轮到他身上,就只能分到一些老弱残兵,要是当初朝廷肯给他精兵,就像天鹰骑那样的,他至于被逃到蜀州?又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   轰隆一声,那些唐家军推着的奇怪东西冲出一团火光,瞬间将刺史府大门炸毁,眼看那浓烟滚滚火光四溅,夏郊受到极大震撼的同时连观看的胆子也没了,赶紧催促手下兵马逃离。   其实不止是他,手下那几万兵马见到这样一批悍勇无匹的军队,见到他们手中不可思议的火器,也被吓破了胆,连兵器都拿不稳就拼命跑,有的甚至连兵器和盔甲都丢了,只为能比别人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他们没有想过,为什么唐家军有数万,来攻城却只带了几千人?为什么?   当夏郊带着人马从另一道城门逃出时,他明白了,原来这整座府城所有城门,早就被包围了,在前边用火器制造震天巨响掩盖围城的部署,用那些浓烟和火光吓破他们的士气,驱赶着他们往其他城门逃,然后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被早有准备的唐家军包围了个彻底。   他娘的,那唐枕果真阴险!   夏郊就这么被生擒回了安州。   他和一众心腹被五花大绑着进城时,身上铠甲早就被扒了干净,只剩下一身沾满了血污的里衣,还有几个人轮换着,一路走一路敲锣打鼓将他们从前的“丰功伟绩”广为告知。   “这个人叫夏郊,大家兴许不识得,但他是从前朝廷派来驻守安州府的大将……没错!就是那个在石啸攻城时,带着兵马不战而逃的废物!就是他,害得咱们安州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呐!他是整个安州的罪人!想想大家失去的亲人、想想大家被糟蹋的田地和家产,都是他这个罪魁祸首!”   这浅显易懂又极富煽动性的话引得围观百姓义愤填膺,人人都怒发冲冠,恨不得会冲上来将这群人撕个粉碎。   但同时又有另一人安抚的声音想起,让他们稍安勿躁,说大将军会秉公执法,要让这厮当着全城人的面受最酷烈的刑罚,大将军要给所有无辜被害死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   人群中不知谁喝了一声“好”,而后所有人都拍掌叫好,这全程涣散的人心,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都聚拢起来,凝成了一股绳。   站在高楼之上观看的唐枕对身边的婉婉道:“看到了吗?百姓们现在过得还是太苦了,他们还没真正从城破人亡的痛苦中走出来,他们很不安定,也很容易做错事,这时候就需要一个靶子,让大家把情绪都发泄到他身上,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意识、有动力帮助我们去建立一个真正的盛世。”   婉婉:“这一天一定不会太久。” 第87章 艺高人胆大   继蜀州被纳入安州府后没多久, 沂州和永州府也被被并入了安州府之中,对于这番变化, 各方都静默看着,等着唐枕要如何养活三州之民。   春耕已经错过,蜀州和沂州粮食短缺,靠着安州那点粮食产量根本不够应付的,唐枕再厉害,他也不能变出粮食来。他们就等着唐枕被饥民弄得焦头烂额,再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收服这位转世将星。   结果他们等啊等, 等啊等,三州安定依旧,半点不见乱象。   围观事态发展的德广王、兴州王、二皇子:……   ****   “船家,去泰兴楼。”   靠坐在船头打盹的船家听见有客,立刻清醒过来, 抬头看去便是一惊, 只见岸上站着一对衣着不凡的男女, 男子身形高挑面貌俊朗,有股常人难以企图的风采, 女子娇小一些, 面容掩盖在幂篱下看不真切, 但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洁白如玉,手指根根纤细白嫩, 一看就是出身富贵。   船家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忙招呼两位贵客上船。而在他们二人身后, 还有数名侍卫跟随,小船挤不下那么多人,便乘了其他船跟在后头。   泰兴楼是兴州府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 前头临着大街,后头傍着贯通全城的思源江,城中往来除了通过车马,还有大半要靠穿行江上的小船,光是这条倒影着两畔绿柳的江水,就养活了城中近一半的百姓。   泰兴楼生意兴隆,每日停在泰兴楼后头的小船堪称络绎不绝,但是今日,泰兴楼另一道大门前却空空荡荡,不止没有船,还罕见地有士兵把手。   船家没料到会是这种场面,吓得连船桨都摇不动了,一直飞速往前的小船犹豫着慢了下来,正在这时,身后传来那男子镇定自若的声音,“没事,继续往前。”   听了这话,船家想着这两位通身气派,没准是达官显贵并不惧怕那些守在泰兴楼的兵卒,于是飞快摇起船桨,小船荡开层层涟漪往前推去,很快就停在了泰兴楼前。   泰兴楼大堂中,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立在窗边,望着窗外江水的神情有些凝重。   此人便是兴州如今的掌事人王佑,他身边的谋士见状议论起来:“都这个时辰了,想必安州王是不会来了。”   “这倒也不错,这里毕竟是兴州,安州王怎么可能前来?”   一个月前,兴州忽然收到了安州王遣人送来的信件,信上盖有安州王的印章,说是对兴州王仰慕已久,也向往兴州的风土人情,想要来拜访一番,信中言明只会带几名随从,还很不客气地希望兴州王能亲自招待。   兴州王王佑:……   说实话,王佑收到信件的时候都是懵的,他猜不透这个年轻人想要干什么。但身边谋士都说了,既然安州王敢来,那身为东道主的兴州王凭什么不敢应?   于是就有了当下这番情景。今日便是约定之期,兴州为了迎客,打开了城门,大方允许外人出入。   当然,守城的兵卒比往日多了数倍,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就能关闭城门。但是从今早到现在,城门口安然无恙,没有他们想象中轻裘肥马、威严不凡的安州王车驾,更没有跨过关道企图袭击兴州的安州军马,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王佑担心招待不周,又听闻安州王喜好美食,一大早就到泰兴楼等着了,结果一等等到现在。等到他都开始迟疑了,莫非他被安州王给耍了?   此时便有谋士道:“大王,是不是安州王当初夸下海口,如今又后悔了不敢来了?”   王佑只听过传闻,并未见过本人,听到谋士这样说,便将信将疑起来。正在这时,有兵卒进来通禀,说有船靠近。   两条小船刚刚在泰兴楼前停下,立刻就被把守在楼前的兵卒注意到,目光纷纷望了过去,当见到一名外貌惹眼的男子低头从船篷中出来后,当即有人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几道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王王佑疾步而出,在见到男子的一瞬便肯定道:“安州王果然来了。”   安州王!那载客船家一副被金子砸中的迷幻表情,扭头朝船上客人看去。   王佑继续道:“楼内已经备好酒席,还请安州王入内。”   唐枕略一颔首,“稍候。”   随即就见他转身伸手朝向船篷内,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一只女子的手搭上他的手,被他一牵一拉就带出了船篷。   王佑了然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了。”   在场众人又惊又叹,没想到安州竟然真的只带了三名随从,太过低调以致于守城兵卒压根不觉得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州王,更没想到他会将夫人一块带来。   传闻中让安州王畏之如虎的顾氏,大家还真有些好奇。   结果幂篱摘下,众人瞧见顾氏的面容便吃了一惊,不是想象中面貌凶悍气势凌人的悍妇模样,更不是靠着美色将安州王迷得团团转的倾城祸水,而是一个寻常的美貌女子,细眉像柳叶弯弯,双眸似江水温柔,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将安州王从楼梯上推下去的凶悍女子。   再仔细看看安州王,身形一看就消瘦,身上也没有半点武者的锋芒,要不是那张脸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众人真要怀疑此人身份了。   泰兴楼附近上千名兵卒把守,唐枕只带了三个侍从,看起来却从容地像是在逛自家花园。   王佑身后的谋士面色复杂,他们没想到唐枕胆子能大到这个地步,要么他是蠢,要么他是真的有本事能全身而退,而一个如今掌管四州的人物,能蠢到哪里去?   联想起传闻中唐枕的本事,众谋士只觉得就算有上千兵力护卫,身边也不一定安全。不由都望向了王佑,谁料王佑仍是一副大方姿态,客客气气请了夫妇俩入泰兴楼。 第88章 有了私心   未谈公事, 先上酒菜。   王佑显然并未料到唐枕会将夫人一块带来,入席后他朝左右吩咐一声, 不多时便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泰兴楼门口,车上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正是王佑的夫人郑氏。   相比起王佑,王夫人倒是一副精明相,一来就亲亲热热地挽住婉婉的手,仿佛与她是失散多年的亲戚。   婉婉看了唐枕一眼,便和王夫人一起往楼上包厢去, 期间唐枕一直看着她们,在两人要步上楼梯时,唐枕忽然喊了一声,“娘子。”   婉婉回头,忽觉头上一沉, 往发髻上一摸, 才发现头上多了一根沉沉的金钗, 接着就听唐枕道:“有什么事不必慌张,照顾好自己, 我在这里什么都能听见。”   婉婉听明白了, 唐枕的意思是让她有什么危险就先拔钗子捅人。   她心里嘀咕, 唐枕这也太谨慎了,先不说她练了那么久, 真要有什么危险, 也是王夫人更危险, 即便王佑他们不怀好意,那他们对准的也是唐枕啊,费力对付她有什么用呢?就算拿她来要挟唐枕……只怕唐枕会先一步扭断他们的脖子吧!   到了如今, 唐枕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武力威慑,婉婉毫不担心会有人这样不识时务,真要发生这种事,婉婉看了一眼身旁亲热的王夫人,心想:我还可以抓住王夫人反过来威胁他们。   正端详婉婉的王夫人忽觉后背凉飕飕,有些莫名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目送婉婉离开,唐枕这才回头看向同坐一席的王佑,笑得分外纯良,“我家娘子一贯娇气,要是掉了根簪子没立刻给她戴上,等会儿她发现后又要发脾气了,诸位切莫见笑。”   王佑含笑点头,倒是他身后的谋士一个赛一个面色僵硬。   刚刚,所有人都亲眼瞧见了,唐枕随手一抛,那根发钗就凌空插.入了顾氏的发髻上,这样精准的力道和控制力,叫众人不由想起唐枕一根竹签射落天上飞鸟的传闻,一时间,桌上所有餐具都成了有可能将他们弄死的凶器,反倒是王佑大方依旧,唐枕观察他好几眼,确定王佑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不害怕。   ***   “我夫君是个实在的好人。”楼上包厢内,王夫人说起往事来,面上就多了几分追忆的光彩,“他虽然是出自大族,但幼年失祜,族中长辈又不照拂,后来品评时只得了个不上不下的评语,刚刚来兴州做个小官时,我们住的还是草屋。我那时每日都在抱怨,说嫁给他以后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早知他如此窝囊就不嫁他了。”   婉婉被勾起兴趣,“后来呢?”   王夫人笑道:“他这人也是奇怪,旁的男人被内人这样抱怨,就算不恼怒也没有好脸色,就他整日里乐呵呵的,我就骂他,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还笑得出来。他那时便说,有他一口肉吃便不会叫我吃糠咽菜。我那时候心里还怨他,其实我一开始并不乐意嫁他,毕竟这人父母双亡又无恒产,最要紧的是,生得也不俊,是父母约定娃娃亲,为了守约才非逼着我嫁过来。”   “那几个月里我日日与他怄气,身边又无人照顾,便病倒了,是他日日劈柴烧水煮粥熬药地伺候我,担心叫人瞧见他给妇人洗衣裳,他每每半夜蹲院子里搓洗,那时已经入秋,每夜都冻得手足冰凉……我那时就觉着,自己或许嫁对了人。此后过了好多年,他官位越升越高,我们日子越过越好,他果然遵守承诺。”   婉婉听着听着,想起了唐枕,眼睛弯了弯。   王夫人这时便拍着她的手道:“听说你与安州王也是起于微末之时,当时唐家落难,可你依旧不离不弃四处奔波,还因此丢了腹中孩儿……当真是苦了你了。”   婉婉:……   谣言都传到兴州来了?   她低头一笑,并不反驳也没有附和,而是道:“我听说王大人爱民如子,兴州百姓皆爱戴他。”   王夫人语气骄傲,“这是自然。”   婉婉:“只是夫人自己过得美满如意,可有想过其他女子是否也如此呢?”   王夫人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世间男子多薄幸,只是生做女儿身,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盼来世生投做男儿了。”   婉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从前,即便是她心里有所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忍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吝啬于掩饰,忍不住想要让别人也和她站在一块。   她伸手紧紧握住王夫人,预防万一。   王夫人却不知这一握,婉婉随时可以将她变作人质,以为婉婉主动与她亲近,心头一松,开口道:“你我运气好,遇着了好人,可是其他女子呢?这世上总是对女子苛求多过于男子,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索性不要叫她们醒来,就让她们继续浑浑噩噩地睡着,也好过醒来后无能为力徒增伤心。”   婉婉微微一怔,没想到王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握住王夫人的手不由松开了,面上笑容也真心了一些,“夫人,你说得对,可是我没法赞同,处在你我这个位置,其实是有能力改变的。端看我们愿不愿意。”   王夫人不明所以,“要如何改变,总不能叫大人下令不许男人纳妾狎妓吧!”   婉婉摇头,“夫人要这样想,就中计了。”   安州王前来拜访,王夫人原本是打定主意拉拢婉婉,毕竟这一位据说可是安州王放在心尖上疼的,枕头风吹一吹,没准安州王就倒戈了呢?谁能想到王夫人计划实施到一半,自己反倒被婉婉带跑偏了。   她疑惑不解,“中什么计?”   婉婉:“连军人都少有能做到令行禁止的,更何况是其他士族与百姓?就算明面上禁了,有心人也能在暗地里做,更甚者会将怨气撒到妻子身上,到时候那些被压迫的可怜女人,反倒会恨你们。”婉婉为什么这样笃定,因为安州的那些工坊里,这样受欺负的女人简直太多了。   王夫人无奈颔首,“我也是这样想。”   婉婉郑重其事地点头,“所以不能这样想,我们是女人,为什么要想着在男人身上使劲儿呢?应当从女人自己身上下手。”   王夫人:“怎么下手?”   婉婉:“唐枕说过,管什么律法人情,其实古往今来,这规矩从未变过,拳头大的才是道理。”   唐枕说他来过的那个桃源,其实也并不是永远和平,他所在的国家,其实也遭受过屈辱,可是后来他的国家富强发展了,是因为以德服人吗?是因为其他国家不忍心下手欺负吗?不,是因为他的国家后来居上制造出了强大的武器震慑四方,别人见它不好欺负了,才肯裹起一张虚伪画皮做出一副讲道理的模样。   王夫人见婉婉直呼安州王其名,心想这位果然受宠,闻言叹道:“可女子生来体弱,拳头哪里硬得过男子呢?再说,下地种田修桥铺路……这许多活计都是男子才有力气去做,没有男子养家,女子又怎么活下来。”   婉婉:“拳头是力量,可是力量并不只是力气,女子倘若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必再依附他人而活,那自然就有了力量。”   王夫人心想婉婉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轻巧,说得容易,可又凭什么安身立命呢?赚钱的活计连男子都不够分,女子上哪儿找去?读书识字的人那么多,可是官职有限,处理庶务的吏员都要抢破头。   她正想着,这时便听婉婉道:“我们安州有通往海外的大船,海的另一头有许多小国,他们有高产的粮食,只需要我们拿纺织品与绣品去换。夫人,他们要的太多了,安州吃不下这么多,不知道兴州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王夫人:……   ****   婉婉从楼上下来时,外头已经下起了下雨,王佑似乎与唐枕相谈甚欢,几次邀请他同乘马车,被唐枕拒绝后才遗憾又疑惑地先上了车子,只有唐枕还站在廊下等着。   见婉婉下来,唐枕一下推开没眼色的下属,抢走对方手里的伞,撑着伞就护着婉婉朝马车那儿走。   婉婉觉得很奇怪,明明马车可以停在泰兴楼门口,明明他们不必撑伞再走一段,为什么马车停那么远?   她疑惑地看唐枕一眼,唐枕却并没有看她,只是撑伞跟着她走,两眼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婉婉又侧头去看跟随的三名侍从,正对上侍从无可奈何的目光。   于是婉婉明白了,只是不等她发问,唐枕自己说了出来,“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就是这样撑伞走在微风细雨里的,浪漫。”   婉婉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泥点弄脏的鞋面和裙角,不答。   唐枕:“我以前不理解,觉得莫名其妙脑子有病,现在我懂了。”   婉婉:……   她瞄了一眼因为下雨而钻出地面的蚯蚓虫子。   终于上了马车,婉婉立刻脱了鞋子叫侍从另换一双,唐枕却没注意,依旧沉浸在他的浪漫当中。   突然,他听见婉婉问,“我似乎想明白你为什么要把那四个侍女赶走了,你先说,我要看我猜得对不对。”   唐枕这才回过神,忍不住笑道:“你真猜到了,不是在诓我?”   婉婉一对杏眼圆圆地盯着他。   唐枕立刻怂了,“好了好了,既然你都开口了,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他双手交握枕在脑后,目光放空,这似乎是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是婉婉了解他,每当唐枕心虚,他就会这样子。   唐枕:“我那样做,是因为我……有了私心。” 第89章 原来是疯了   私心?   婉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唐枕这个人, 有时候想得很多,有时候又想得很少。婉婉偶尔会觉得他像个孩子, 偶尔又觉得他想得太深太远。   那四个侍女,原本是打算让她们传递些错误消息回去混淆视听,一开始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是不知从哪天起,唐枕看着那四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终于是将她们弄走了。婉婉以为,唐枕是担心她受到伤害, 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原来不是吗?   私心?唐枕弄走那四人能有什么私心?   唐枕是个什么人啊,他看一眼婉婉那模样就知道她心里藏着纠结,立刻抓紧机会拆穿她,“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没猜准, 不过我既然说了会告诉你, 就不会食言。”   他清了清嗓子, 忽然觉得那些话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你还记不记我以前跟你承诺过,我会教你会帮你, 会让你成长起来?”   婉婉点头, 只听唐枕继续道:“你性子太软太善了, 那四个侍女心怀鬼胎跟在你身边,正好帮你修炼修炼, 做你体察人心鬼蜮的磨刀石。咱们一开始是这样说好的没错吧!可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总觉得让这几个不安分的东西留在你身边会是个祸患, 觉得有我在,你又何必去小心翼翼地磨炼?留在家里开开心心不好吗?有我在,你何须去面对那么复杂又丑陋的东西?我原本想着, 也许不会被你看出来,谁知道你第二日就起了疑心。”   唐枕说到一半,就对上婉婉瞪圆的眼睛,他立刻叉起双手挡在面前,“好啦好啦,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才不是为了你好,我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大男子主义的私欲,让你没了锻炼的机会,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婉婉认真看着他,“原谅你这次,那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唐枕目光转来转去,就是不回答她,显然他还会有下一次。   婉婉心中暗道,唐枕以前是多么“公正”的一个人啊,她还记得,当初为了逼着她练指力,他日日盯着她,非得要她戳完一千下不可,戳得手指都酸了,指尖细嫩的肌肤被磨破流了血,但唐枕丝毫不讲情面,让她裹上布条接着戳。   此时此地,婉婉才想起,唐枕已经很久没有检查她的功课了。   别人的私心,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唐枕的私心,却是想方设法让她偷懒。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   婉婉一下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湿了一小片,满是秋雨的气味。婉婉用力嗅了一下,才眯着眼睛在他怀里笑,“唐枕,我好开心。”   唐枕一听这话眉头一扬,“所以这是原谅我了?”   婉婉:“你想得美!”   婉婉心里自然不怪他,关心则乱,谁没有这样的私心呢?可是婉婉暂时也不想原谅他。   所以下车之后,两人一言不合,婉婉就锤了他胳膊一下。   唐枕立刻吃痛得嘶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婉婉:“谁要你自作主张,我同你说,这事儿没完!”   话毕她就提着裙摆自顾进了宅子,唐枕站在原地唤了她好几声,见她始终不搭理,面上不见怒色,反而笑了一下,同左右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对我胃口。”   跟随在侧的侍卫都是在安州时便精挑细选出来的,一路上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听唐枕这样说,纷纷笑起来,并没有多少身份之隔。   这样的一幕自然被人看在眼里。   王夫人对身边人道:“他们感情是真好,像不像你我年轻的时候。”   王佑摇头,“哪里像,你年轻时可比她温柔多了。你也从不打我。”   王夫人乐了,问他,“你和安州王在宴上都谈了什么?”   提起这个,王佑的表情有些古怪,“唐枕问我,兴州的那条政令是我提的,还是手下谋士提的。”   王夫人:“哪一条?”   王佑:“就是我将公田分给平民的那一条。”   绝大多数百姓自己是没有田地,他们要么租赁士族的田地,要么成为士族的佃农,一年辛苦干到头,也就只能图个温饱,但是王佑上位之后,就将城中所有被士族占用的土地按人头分了出去,此举自然引得士族不满,为此兴州内部还乱了一阵子,但王佑分田的举动赢得了不少民心,最终将那些作乱的士族全都镇压了下去。   兴州内没有了与王佑作对的其他士族后,他也并没有违背之前的承诺,的的确确给百姓分了田地,也是因此,如今的兴州虽然不算繁华,但百姓的眼里大多有过日子的盼头。   王佑道:“我如实同他说了,说兴州城内士族势大,我少不了要仰仗平民之力。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空口白牙如何取信于民呢?”   王夫人:“那之后呢?”   王佑抚须,面上显然有些疑惑,“之后安州王便提出要与我结盟。”他声音渐低,“可见安州王没有表面的老实,他对朝廷也没有多么忠心。”   提起朝廷,王夫人嗤之以鼻,“京都如今不是斗得正厉害?老皇帝不知为何连道遗诏都没留,他的儿子们为了皇位争得血流成河。这一家子自己人都不团结,还指望别人对他们忠心耿耿?”   这也是大多底蕴深厚的世家表面上服从皇室,心底里却没有多少忠心随时想着叛变造反的原因。人家世家窝里也斗,但但大多时候是一致对外,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仰仗家族才能有的权势地位,没了家族什么也不是。   可皇室呢?他们每个人只想着自己掌权,只想着自己坐上那位置,外边群狼环伺,内里还争斗不休,不知叫多少人看笑话。   王夫人:“当初真是运道好才叫舒家得了皇座,不过他们家这气运,也已经到尽头了。”她话毕又对丈夫道:“你就这么答应了,不防着点他?”   王佑:“他满袖诚意而来,是个君子,我防着他作甚?”见夫人面色不虞,王佑认命一般叹了口气,“更何况,也防不住啊!我怕我要是不答应,就被他一筷子给戳死了。”   王夫人:……   王佑握住夫人的手,“走到今日这一步,本非你我所愿,只是想在乱世中求个安泰罢了,你也清楚我不是个能挑起大梁的,倘若安州王能靠得住,跟了他也无妨。”王佑一开始的确没想着要反,他是一步步被推上来的,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治理一州之地还能应付过来,逐鹿天下?他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就算他运道好真得了天下,大雍皇室如今是什么光景有目共睹,抢来的江山守不住又有什么用呢?他可不想百年之后看见自己的子孙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王夫人笑睨他一眼,“这就决定将自个儿嫁给唐枕了?不再矜持些?”   王佑轻咳一声,“说什么嫁不嫁的?人家是赋诗比喻,哪里有你这么说出来的?更何况,我还得再看看他,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反正打是打不过他的。对了,那位夫人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   “你只问了他这么一件事,就决定与他结盟?”   婉婉和唐枕此时正待在王佑给安排的一座宅院里,不止如此,泰兴楼那位手艺一绝的掌勺也一并被送了过来。   婉婉一杯茶刚刚下肚,就听唐枕说起了他与王佑详谈之事,她禁不住道:“他可信吗?”   她回忆着王佑的模样,那人瞧着是个面目和善的长辈,非要婉婉形容,那便是长得像她的公爹,唐枕的父亲唐守仁。   不是说模样想象,而是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唐枕笑道:“没错,我是只问了他这一件事。但架不住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啊!不是有句诗叫:*与君初相识,有似故人归?我算是跟王佑交上朋友了。”   婉婉:“单凭那一件事吗?可他给百姓分田也只是为了巩固统治对付士族,并不代表他真的爱民如子,只这一件事能看出他的品性?”   唐枕:“因为我看出来,他并不将平民百姓当做草芥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攻打沂州的时候?”   婉婉点头,“自然记得。”   那时候沂州府的主事人将城中百姓赶出来做马前卒,企图用数量巨大的炮灰淹没三万唐家军,谁知道唐家军令行禁止,军令如山,领头的小将说唐家军不伤害无辜平民放他们通行,所有人便都让开一条道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那些被驱赶出来的百姓下手。百姓看在眼里,手里乱七八糟的兵器掉了一地,也投桃报李没有对唐家军下手,而是顺着那条逃生通道一路跑开了。   其实这世上的士族大多不将平民当人看,他们不在乎平民的生死,更不在乎平民的怨恨,而平民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婉婉这样一思索,便明白了,“可是王佑不同,他知道利用平民来抗衡士族,证明他并不轻视平民,他认可平民也能掌握力量。”   但这样一来,对于士族而言是十分危险的,一直以来,士族跟平民仿佛是不同的物种,平民被驯化成了温顺的动物,几乎兴不起反抗士族的念头,就连草莽出身的石啸,其实也混有士族的血统,但是王佑的做法却叫平民明白,原来士族也并不那么高贵,原来他们也可以反抗士族,这样的念头一旦播种进平民的脑子里,就再也去不掉了。   从此以后,一旦真有了平民难以忍受的恶政,他们将不再自甘畏怯。   听着婉婉的分析,唐枕的眼神越发温柔,“对!有这种思想的人很不容易,而且我试探过,王佑并不打算收回之前颁布的政令,我欣赏他!”   婉婉:“那如果他当时回答错了呢?”   唐枕:“那我会杀了他,将兴州变成我们的兴州!不带一兵一卒,一个人就能平了兴州,到时候又是一段传奇啊!”   就是那些受过王佑恩惠的百姓会给他带来相当大的麻烦。   好在不必走到那一步。   想着王佑这个人,唐枕心里有些高兴,如今在他眼里,王佑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了。他摆手挥退侍从,打算自己在这落雨纷纷的州城里逛一逛。   至于婉婉,她嫌弃地面脏滑不肯出来。   岂料刚刚走出那座宅邸,唐枕就遇到了个熟人。   那女子一身桃色衣裳,容貌却比桃花更艳,原来是昔日安州花楼里的红绡姑娘。   原来她早在石啸攻城之前就逃走了,竟辗转来到了兴州。   许久不见,红绡看向唐枕的目光比从前更加含情脉脉,不过唐枕没当回事,毕竟红绡看谁都含情脉脉。   “从前我多番暗示,公子总是置若罔闻,红绡一直不解,如今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子,原来公子好那一口。”   唐枕:???   嗯?哪一口?   他正懵,忽然胳膊上就挨了红绡一下。   唐枕:……   他眉头微微蹙起,不解地看着她。   红绡见唐枕没反应,大着胆子又锤了他一下,这下她用足了力气,饶是唐枕也感觉到痛了。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红绡见他专注看来,以为有门,伸手想要拧他一把,下一刻,肩膀上一股重力传来,红绡啊的一声被唐枕推倒在地。   红伞摔落,满身泥水,红绡狼狈地坐在雨地里,幽怨又不敢置信,“你怎么……怎么不一样了。”凭什么,凭什么顾婉婉打他他就高兴,她打他反倒要被打?唐枕不是喜欢女人打他吗?   唐枕:“……有病。”   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唐枕转头又回了婉婉那儿。   “婉婉……婉婉!我跟你说个新鲜事,红绡你记得吗?就那个红绡,销声匿迹好久,原来是疯了!”   婉婉:…… 第90章 永远不会   “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   舒长锦躲在一户人家的茅厕里, 一张俊脸被那股味儿熏得五官狰狞。   短短两刻功夫,外头已经奔过去七支搜寻他的队伍, 舒长锦听着他们抱怨雨势太大冲掉了足迹之类的话,心中暗自庆幸,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运道的。   自从皇爷爷死后,舒长锦就发现自己开始走霉运了,无论在这场皇位之争中他和父亲用了什么计策,部下多少筹谋,总能被人提前下套或是拆穿, 仿佛有个人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窥看他的一举一动。一开始,舒长锦怀疑身边出了内鬼,清除了一些最可疑的人,然而并没有用,最后他连跟在身边十几年的旧人都一并送走, 在付出了让手下之人离心离德的沉重代价后, 他的计划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泄露。   以致于原本胜券在握的舒长锦走到今日这一步。   想到为了护送他出来而被五皇子抓住的父亲, 舒长锦胸口沉重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心情愈发糟糕了。   也不知他在茅厕里究竟躲了多久, 外头的大雨渐渐平息, 那一批又一批搜查他的人也放弃了这个地方, 外头安静了下来。   舒长锦终于能摆脱那个地方钻出来了。爬出那个地方后,他立刻迈步离开, 去的不是能庇护他的母族, 北方大士族之一的晋家, 也不是他的妻族,中原豪族之一的郭家,而是去寻找曾经帮过他的好友,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家家主。   舒长锦与这位好友的交情十分隐秘,得知他们关系的也只有那么三人而已,一是他的父亲二皇子;二是他的母亲;三是他的妻子……这三人都绝不会背叛他,也绝不会有人猜到堂堂皇孙会与一个小世家家主交情甚笃,舒长锦笃定不会有人猜到这一层。   接下来,只要他耐心潜伏,恢复元气,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然而舒长锦没想到,待到走到好友家门前,会看到天鹰骑森然的铠甲……   舒长锦因为在皇权争斗中屡战屡败,太过愤恨以致抑郁而亡。五皇子仁义,将其尸身好好收敛葬入皇陵。   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舒长锦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   葬下舒长锦的次日,五皇子便大宴功臣,其间最瞩目的就是一位坐在五皇子左下首位,颔下美须飘飘的中年文士。   五皇子的年纪看着比这位文士还大一些,却一口一个谢兄,显然是对此人钦佩至极。   “此番多亏谢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否则本王焉能有今日?”   谢文山却十分谦虚又谨慎道:“谢某不过是出了出主意,若不是殿下独具慧眼知人善任,谢某也没有施展的机会,该是谢某敬您才对!”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五皇子见这位居功至伟的能臣竟然半点不居功,越发欣喜,也满饮了一杯,看向谢文山的视线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谢文山原本是太子的幕僚,太子死后,他失踪了一段时日,几个月前却又忽然现身,说是要投效五皇子,五皇子一开始并不信他,但是当这位谋士一连数次猜中舒长锦的筹谋后,五皇子立刻将之奉为上宾,自此言听计从,终于搬倒了二皇子这对难缠的父子。   至此,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的通天坦途了!五皇子一杯接一杯饮酒,满心畅快,却忽然心口一痛,手中杯盏摔到了地上。   他瞪着眼睛捂着胸口,此时却还未意识到饮下的酒水有问题,只惊慌地喊太医,然而张开口,吐出来的声音却低若蚊蚋,而他身边的侍从一改往日殷勤,只冷漠地看着他。   五皇子蓦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其他人,却见在场除了谢文山以外,其他心腹都已瘫倒在地,看他们捂着胸口痛苦呻.吟的症状,分明与他一模一样。   “有人下毒……”他看向依然老神在在的谢文山,双眼因为震惊瞪得几乎脱眶。   谢文山已没了笑容,面上露出愤恨之色,“五殿下,当初你害死太子时,就没有想过会遭报应吗?”   仿佛被谢文山这话激起了怒火,原本一脸冷漠看着这一切的几个侍从蓦然发出一道悲鸣,扑上前去冲着五皇子拳打脚踢……   等外头的侍卫察觉不对冲进去时,五皇子已经气绝多时。   另一头,已经回到安州的唐枕收到一封密信,只看了一眼便侧头对婉婉道:“你瞧瞧,外面那些人,心可真脏啊!”   婉婉伸手要将信接过来,不妨唐枕往回一缩,她只得挪动身子将脑袋凑过去,才看清那信上内容。   “太子从前的谋士谢文山为了给太子报仇,帮着五皇子搞垮二皇子后又毒杀了五皇子,如今正指使太子的旧部扶持太子的遗腹子上位?”   婉婉看完若有所思,“这个谢文山真的忠心于太子吗?为什么要将太子的孩子推上风口浪尖?”   唐枕:“他啊,是锦州燕衔玉的人。”   婉婉愕然。   唐枕:“这个谢文山非常奇怪,就跟装了作弊器一样,每回都能算准舒长锦想干什么,要不是不太科学,我都要怀疑他是重生的了。等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谢文山抓来瞧一瞧……太子的遗腹子才几个月大啊,京都好不容易平息一些又要乱起来了,多的是人抢着当曹操。”   婉婉:“曹操?”   唐枕:“就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唐枕这么一说,婉婉就明白了,她叹了口气。   唐枕现在就见不得她唉声叹气,问她怎么了。   婉婉:“我在想,舒家也是个传承几百年的世家了,可是在舒家坐上皇位之后,就都变了。是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就会变成权力的奴隶?”   唐枕怔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你放心,我不会的。”永远不会。 第91章 比自己还疼   锦州   锦州的冬天来得比安州要快, 当安州刚刚入秋时,锦州人都已经裹上了厚厚的袄子。   一大清早, 崔嬷嬷便带着小丫头起身洒扫院子准备朝食,刚刚烧上水,就看见主屋的门开了,沈氏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手里抬着个大大的竹编篓子,里头挨挨挤挤地放满了东西,有夫人小姐惯用的团扇竹伞, 有文士书生喜爱的折扇等等,乍一看与寻常店里卖的没分别,但仔细查看才发现,那图画雅致用笔细腻,扇骨伞骨也是精雕细刻极为风雅, 等到拾起打开, 才能注意到其中添了别家没有的小机关, 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句巧思。   这手艺是沈家两百年前起家的本事,向来传男传媳不传女, 谁也没想到沈氏暗地里偷偷学着, 到如今, 沈家人丁凋零只剩一个沈从,家里遭难时他年纪尚小, 什么手艺也没学会, 如今能传承这门手艺的, 反倒是从前在家里不受待见的沈氏。   来到锦州的这些日子,便是靠着沈氏这项手艺,才叫她们不至坐吃山空。   看见沈氏出来, 崔嬷嬷正要招呼,忽然听见院门被人扣响,小丫头快步奔过去开门,看见是个驿使,询问了姓名后便将书信递了进来。   小丫头:“嬷嬷,是给夫人的信。”   小丫头不识字,崔嬷嬷接过来一看才知是顾婉婉寄过来的,当即眼圈一红,心头一直悬着的事终于落了地。   沈氏接过信,神色也有些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什么,隔了许久才拆开书信看一眼。   崔嬷嬷就在旁期待地看着,等沈氏看完了才殷切问道:“小姐在信里怎么说?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沈氏道:“她说她过得很好,唐枕上哪儿都带着她,还给咱们寄了些银钱布帛,会比书信晚一两日到。”   崔嬷嬷:“还有呢?这信上那么多字,总不会只说这两件事吧!”   沈氏便接着道:“婉婉还在信里说,顾中朗偷偷找过我一阵,发现我不是被拐而是撇下他远走高飞后,很是恼羞成怒,早早就发了我已经病逝的讣告。”   崔嬷嬷嗤笑,“他恼怒个什么劲儿,没了您,他不正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那妾室扶正?”   现在不比从前讲究,就算是将妾室扶正也没人去说道,世道这么乱,各家忙着钻营谋生都来不及,谁有闲工夫去管谁家娶妻纳妾?   沈氏却摇头道:“婉婉说,容姨娘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为了这事儿也闹了一阵,可惜顾中朗又变心了,借着女婿的名头,他攀上了一户大士族,打算求娶人家年仅十四岁的千金做续弦。”   崔嬷嬷便咬牙切齿起来,“这顾中朗,运气也忒好。”   沈氏便笑:“你以为唐枕是什么人,就算婉婉愿意,他也不会情愿顾中朗借着他的名头攀高枝。”   沈氏是个有些自私的人,她考虑事情向来利益当头。唐枕如今名声在外位高权重,多的是想要和他攀关系的。那户大士族愿意与顾中朗交往,看重的是唐枕的能耐,顾中朗有什么东西是那户人家看上眼的?他这样行事,将来那户人家发现这次联姻半点好处都捞不到,还赔了一个教养多年的女儿,可不得撕了顾中朗?   崔嬷嬷听了沈氏这话才放下心来,便催促她,“夫人快给小姐回信吧!这信使往返安州和锦州少说得三个月……”   沈氏便回屋回信去了。   这不是婉婉头一回给她写信,却是沈氏回得最艰难的一次。   瞧见沈氏在屋子里蹙眉思索的模样,崔嬷嬷暗叹一口气,和小丫头一起将竹娄里的东西抬到收货人手上,等卖完东西回来,崔嬷嬷就听见小丫头道,“嬷嬷,姑爷现今那样出息,还对小姐十分宠爱,小姐既然也挂念夫人,夫人为何不回安州呢?”   当初沈氏离开安州的时候,唐枕一家身陷囹圄,哪怕有士族身份在不至于被满门抄斩,但流放边疆是少不得了的,谁能想到唐枕会翻身呢?又有谁能料到唐枕今日能执掌四州之地?   都说造化弄人,这种势利眼丈母娘离开后,女婿就原地飞升的故事,放戏台上指定有不少看客高声叫好大快人心,但落尽现实,还是落到自家人头上,崔嬷嬷就很不是滋味了。   崔嬷嬷:“不说夫人心里傲气,就算没这股劲儿,夫人也不会回去的。”   小丫头:“为什么?”   崔嬷嬷叹气,“夫人刀子嘴豆腐心,心里疼惜着小姐呢,当初是她自己执意要离开,现在看姑爷发达了又回去,叫姑爷以后怎么看待小姐?更何况现在日子还不够好吗?夫人能自食其力,咱们上头也没有个老爷压着管着,想做甚就做甚,原来在安州时可没有这样快活日子。”   小丫头嘀咕一句,“话是这么说,可现在锦州也不安宁了。”   崔嬷嬷面色一沉,“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丫头被她吓了一跳,呐呐道:“我……我没从哪儿听来,就是少爷这些天愁眉不展的,我看他脸色就觉得不对……”   ****   德广王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近来戒备愈发森严,前些时日据说是要发兵攻占隔壁沧州,连檄文都发了,却中途变卦,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写进书信里。   沈氏沉吟片刻,提笔写了一些琐事,说近来城中米价布价都上涨,生意不好做,又说城里巡逻防守的卫兵多了许多,宵小再也不敢打劫行窃,住在这儿觉得心安云云,只有沈从被公务压弯了脊梁,多日来笑颜不展,略略点过这一句,末尾再写上不必挂念,一切安好。   这其中没有一句提到唐枕,提到安州,仿佛只是一封普通不过的写给女儿的家书,等到墨水吹干,沈氏将信件用火漆封好,让人送了出去。   这信到了信使手里,却不是和其他送往安州的书信放在一处,而是单独挑出来送去王府呈到燕衔玉面前。   燕衔玉看完,眉头紧锁,难道这沈氏当真和安州撇开了关系?   谢文山在旁道:“主公不是说唐枕安憎分明吗?这沈氏功利得很,当初是她自己撇下女儿女婿跑的,现在估摸也没脸回去,这个人是不是没有用了?”   燕衔玉仔细回忆了半晌,实在没起来前世的沈氏是个什么人,更准确地说,前世他哪里会关注沈氏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不可能留下什么印象。他在找法子作弊,谢文山却一心认为他家主公决胜千里无所不知,正期待地等着他示下。   对上谢文山期待的眼,燕衔玉憋了半晌,最终不得不吐出一句话,“沈氏暂时没用了,但还得盯着她,将来总有能用上的一天。”谁知道有没有用呢?不管了先糊弄过去再说。   两人说话间,外边侍从来报,说德广王来了,谢文山闻言立刻看向燕衔玉,果然见他目中透出警惕,这对从前同心同德的父子,如今也走到了这一步……   在燕衔玉手中转了一圈的书信,隔了一个月后终于到了顾婉婉手中。   这日刚好是婉婉难得休假的日子,因为她两只手都肿了起来。   十根手指被唐枕包得像十条粽子,却还是坚定地又兴奋地抓起信件打算自己拆开。   可怜唐枕追着给她拆绷带上药,像是追着给孙子喂饭的辛苦老奶奶。   好不容易等婉婉坐下来了,他一边给她敷药一边叨叨,“你就不能对自己心软一点吗?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练功能把自己十根手指头都练废的。”   婉婉就叹气,“可是你现在名声越来越响,我好怕有一天会有人将我绑去做人质来威胁你啊!”   唐枕:“胡说,谁敢绑你,谁敢动手我就将他扎成刺猬!”   唐枕这话倒不是骄傲,他是有绝对自信的,毕竟武力差距实在太大了,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会想,老天是不是故意的,但如果是故意的应该找个政客穿过来才对啊,原世界里好多政客都是高手,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啊!   然而无论唐枕怎么劝,婉婉就是不同意,有一天晚上唐枕甚至摸到了婉婉身上开始有了马甲线和隐约的肌肉线,这就有点可怕了,但一想想又十分合理,毕竟婉婉没有内力,她练出来的力量不能积蓄在经脉里不停流转,而是直接强化成肌肉了……   脑子里冒出一个孔武有力却顶着萌妹脸的婉婉,唐枕整个人都不好了,于是婉婉接下来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婉婉:“娘说锦州城里物价上涨,巡逻守卫多了,是不是锦州开始缺钱缺粮了?还有表哥,他为德广王的世子办事,娘亲知道我们不喜欢表哥,以前从来不提的,为何信里却特意提起呢?是不是德广王那位世子出了什么事?”   婉婉:“……唐枕你有听我说话吗?唐枕?”   唐枕回过神来,忽然执起婉婉肿得像发面馒头的双手道:“婉婉,你这样太辛苦了,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不必这样辛苦也能增强力量,只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积淀,你愿意吗?”   婉婉目露狐疑,“有这样的好事?”   唐枕摇头,“当然没有。不过看在你我夫妻的情分上,可以有。”   他的手在婉婉背上沿着骨骼的方位摸了一圈,婉婉缩了缩,只觉有些发痒,就听唐枕接着道:“这里的人无论按着心法修炼多久都无法拥有内力,但如果我愿意将内力灌注给你游走几大周天,让你的身体记住这种感觉,你就有可能真正修炼。”   婉婉若有所思,“意思是这片土壤没有植物,但你撒上一颗种子后,就有可能生出丛林?”   “是这样没错。”唐枕:“不过并不是灌注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它会随着时间流失,只有你自己修炼出来的,才能在你体内流转不息,但这非常辛苦,特别辛苦,而且……”唐枕这句话用了重音,“而且我不会帮你。”   婉婉用力点头,眼睛兴奋得发亮,但是片刻后她又狐疑起来,眼珠子一转便问道:“这样的好事你为何以前不提,这样做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吗?”   坏处当然有,做完以后他会虚弱挺长一段时间,唐枕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但是现在看婉婉练得那么辛苦,力量却还跟小猫一样,他就心软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铁面无私地教导婉婉了,当婉婉手指头往那模具上用力戳过去时,他比自己被扎了一针还胆战心惊。恨不得把从前特意定做来给婉婉练习东西全都拆了当柴烧。   他想,还不如直接教婉婉武功呢,这样她可以继续完成对力量的向往,他也不必天天担心自己要得心脏病。   面对婉婉的询问,他哈哈道:“可是那么做对我也没有好处啊!要是会武功的人多了,那我打天下还能这么轻松吗?再说……”他不觉盯着婉婉道:“要不是你太可怜,我才不干呢!先说好啊,学了以后你再不许打我!不会武功都打人那么疼,等学会以后还不得天天欺负我。”   婉婉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可惜她在唐枕这里信用欠费,唐枕很不信任地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后才闷闷道:“等你会了以后,我给你抄录一份心法和秘诀,到时候再给你找一个人看着你、给你当陪练。”   婉婉一愣,“你不看着我吗?”   唐枕干笑,“我也想看着你啊,但打天下太忙了,不过我会抽查的,别想着偷懒啊!”   这当然是假话,真话是……他终于明白上辈子为什么武馆里爹妈不教孩子、丈夫不教妻子,而是要另外找名师了。   这特么的看着婉婉根本下不去手啊! 第92章 守望相助   眨眼间秋去冬来, 沈唤叮嘱完手下办事,就瞧见朱二直挺挺地立在港口眺望远方, 不知道在盼什么。   沈唤略一思索,明白了过来,几步过去似有深意道:“裴姑娘的船似乎是今日回来。”   朱二不明所以,点头看他。   沈唤道:“海外诸国风俗各异,我听说有个物产丰富的小国极爱肤白若雪的美人……”   沈唤还没说完,朱二就隆起了眉头,毕竟裴五娘就是个肤若霜雪的美人, “这……裴姑娘应当不会,那些小国男子粗俗得很……”   沈唤便做出惊讶的模样,“朱将军,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提起裴姑娘来了?我又不是在说她。”   朱二也看不出沈唤是不是故意的, 一口气憋在胸口下不去, 别提多憋屈了, 这个傻大个理了大半天,终于理出点头绪来, 正要反驳回去, 沈唤却忽然叫起来, “诶你快看,船来了!”   朱二当即忘了刚才的事, 兴奋地往船上张望, 就见江面之上, 一艘大船破开寒风缓缓行来,待船行得近了,便能看见一个高高立在船头的身影, 那人身上披着黑色斗篷,一张俏脸被寒风吹得发红,面色却肃然,眼神也明亮锐利得仿佛能刺破乌云阴霭。   那便是随船出海的裴五娘了。   石啸死后,裴五娘的身份就尴尬起来,裴家与裴逊勾连最深的统统被唐枕流放了,只有裴五娘得了家产安然无恙,只是裴家的名声早就臭了,裴五娘的处境自然远远比不上从前。   起先她似乎不太在意,自恃士族身份,在发现婉婉经常接见她口中的“贱民”并与她们交往频繁后,裴五娘就稳不住了,几次三番劝说婉婉端正身份,但婉婉不但不听还与她疏远了,裴五娘转而去找唐老爷和唐夫人诉说这事,期望他们能让婉婉“迷途知返”,唐老爷起先觉得婉婉这样抛头露面不大体面,唐夫人也觉得婉婉留在家里安心备孕怀上唐家孙子要紧,然而唐老爷实在太忙了,就派夫人过去,然而唐夫人一去,就被婉婉带来的几个嘴甜人美的侍女哄得乐不思蜀,又有唐枕在旁边插科打诨,唐夫人在要了那几名侍女后,也再没了劝说婉婉的底气,毕竟拿人手软,即便这人是她儿媳妇。   当发现连唐夫人也劝不住婉婉后,裴五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人缩在府邸里大半个月不见人,等再出来时,却是主动同婉婉说要随船出海做一番事业。   沈唤当时也在,他还记得婉婉和唐枕那时看着裴五娘的神色,好似面前的裴五娘忽然生出了三头六臂。   唐枕当时道:“随船出海,很苦,很累,还很危险,你又不懂得那些海外小国的语言,你去了有什么用?”   婉婉也道:“这一来一回少说三五个月,大好年华去了一半,你能忍住吗?”   裴五娘:“我不会的可以学。我识字会算,又懂经济能打理产业,我不比那船上任何人差。你们不是说缺人手吗,不是也鼓励女子出来做事吗?她们能,我也能!”   裴五娘向来自傲,她既然说出了要随船出海的话,就不会轻易收回去。后来她果然一声不吭上了船,此去足足四个月,此番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斗篷裹在身上,被风吹得紧贴身体,露出瘦骨伶仃的棱角。   等到大船更近,看清她晒得不再白皙的肤色,沈唤立刻看了朱二一眼,果然见这男人满脸的心疼。   大船靠着港口停下,沈唤当即上前贺喜,早已等候多时的管事和工人也一拥而上,清点物资的清点物资,搬卸货物的搬卸货物,场面热火朝天。   沈唤迎风笑道:“裴姑娘这回,看来是满载而归啊!”   沈唤是商人出身,算是裴五娘最看不起的那种人,他以为裴五娘经历了这一番历练,一定不会像以前一样自恃士族身份清高自傲了,却没想他热脸贴了冷屁股,裴五娘只是瞥他一眼,吩咐了一声让他清点货物,便转身扬长而去,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   沈唤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反应,朱二就凑了过来,分外和气道:“你也知道裴姑娘就是这率直脾气,总比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强多了,细看还有些可爱是不是?”   沈唤:……   他瞄了一眼朱二身上鼓得撑起衣裳的肌肉。   成,你块头大你说得对。   裴五娘长途跋涉四个月,落地后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兴冲冲往婉婉那儿奔。   彼时婉婉正与唐枕说话,见她来了,唐枕只问了一句船上的情况便起身离开了,其实他也不必问,大船还没由海入江,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唐枕一走,裴五娘立刻兴奋地道,“那些海外小国果然物产丰富,我只用些不值钱的瓷器茶叶就换了不少粮食和黄金,这一年的冬天一定也不难过。”   婉婉摸摸她瘦得能摸到骨头的手腕,“你瘦了好多,外边一定很苦吧!”   在外头不管有多少人关心她体贴她,裴五娘都浑不在意,可是此刻被婉婉关切的眼神看着,裴五娘眼圈一下就红了,当即开始埋怨起来,“那些海外小国果真蛮夷不化,半点没有规矩,船上也苦,带的果子再酸再苦也要往下咽,不然就会得病……”裴五娘一开始只是诉着苦,但后来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显然已经想到了好处,“不过这一切辛苦都值得,婉婉你说得对,果然我们女子也是要闯一番事业的。自从我出了几个好主意后,船上那些人看我时恭敬多了。婉婉,我以前总是不理解你,还曾在心里怨你,可我现在明白你了。”   没想到裴五娘会说出这样的话,婉婉有些惊喜。   裴五娘接着便道:“婉婉,果然我们士族女子就是比那些贱民聪慧,这样能把握权力的实事,更该交给我们士族女子来做才好。没准将来真能改换一番天地,那些从平民当中征召出的女子又蠢又笨,平白拖咱们后退,你不是还有一位好友叫方采芝么?她可嫁人了?若是没有,将她也拉来,咱们都是女子,更该守望相助才是。”   婉婉:…… 第93章 绑架   宅子里一时静极了, 只有鱼儿在缸底搅动水波的轻响。   裴五娘对上婉婉看过来的目光,一时有些恍然, 只因这个眼神似曾相识,她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那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了,那一夜她夜宿唐府,将她父亲勾结石啸想要出卖安州之事告知了婉婉和唐枕。   那天夜里,当她说出那些贱民的性命于她们无关时, 婉婉朝她看来的目光也是这样,不解、惊愕,又……失望。   “婉婉,你怎么……又这样看我?”裴五娘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婉婉和唐枕说了,女子也可以走出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不想再被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想清楚了, 她努力了,她也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婉婉还要这样看她呢?   婉婉对上裴五娘茫然的视线, 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片刻后才发出声音,“五娘, 你难道不觉得方才那话有哪里不妥么?”   裴五娘秀气的双眉蹙起, “你的意思我不该提方采芝?不对, 你不会这样想。”她顿了顿才接着道:“难道你是说我第一句说错了。”裴五娘觉得自己没有说错,“我们士族女子,就是比那些平民高贵啊!难道婉婉你不是这么想吗?”   婉婉摇头, “士族又如何呢?难道不是父母所生,难道不用衣食住行?难道流出的血不是红色的?五娘,我和他们并没有分别。”   裴五娘觉得婉婉傻了,“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士族往前数个几百年,可都是王室血脉,那些平民呢?他们那时候可连一个姓氏都没有!”她紧紧握住婉婉的手,仿佛要以此唤醒她,“我们生而高贵,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婉婉你怎么能如此看轻自己,将自己拉低到和他们同等的位置呢?”   婉婉:“可是生而高贵只是一个谎言,平民不懂,是因为他们不识字,因为没人教他们,我们之所以看起来比他们聪明,只是因为我们读书识字,吸取了前人积攒起来的智慧而已。五娘,倘若将人分为高贵与低贱是对的,那么别人也可以将我们分出高贵低贱。如果有人将我关在宅院里,不许我读书识字,只教我谄媚阿谀,那么我与那些你所看不起的舞姬没有分别。”   裴五娘眉头蹙得更深了,“你这样说,将唐大哥置于何地?他可是将星转世。”提起唐枕,裴五娘眼中满是崇拜与向往,“唐大哥的本事谁不知道,这还不能证明人分高低贵贱吗?”   “可人人平等这四个字,不是我杜撰的,正是唐枕教我的。”   裴五娘不以为意,“唐大哥来历不凡,我们所有人在他眼里自然都是平等的。”   虽然唐枕为人没什么架子,但在裴五娘眼里,如今的唐枕就像高高供在台上的神明,在神明眼中,所有人自然都是平等的。   婉婉忍不住抿出一个笑来,“可他自己也觉得他是和我们、和所有平民一样的人。”   “不可能!”裴五娘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她又意识到,婉婉没必要骗她,婉婉也不会这样骗她。她的脸色变化了好一会儿。   “五娘,我知道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和你一样的想法,我也不会强求你改变。”婉婉心里念着唐枕曾经跟她描述过的那个世界,“但一直这样是不对的,总有一天,唐枕会废除掉士族的地位。”   废除掉士族的地位!裴五娘面色变幻,“不行,没有人会答应的。”   “谁需要他们答应?”   屋门发出一声轻响,唐枕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是裴五娘从未见过的冷漠。   裴五娘一下呆住,忽然转身匆匆走了,那背影不像愤怒,倒像落荒而逃。   婉婉下意识伸手去,只碰到了裴五娘斗篷扬起的一角。   她见唐枕面色不对,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凶,吓着五娘了。”   唐枕脸色依旧没有缓过来,对她道:“玉芝被人绑了。”   唐玉芝嫁的是青州当地的名门邓氏,由于两地之间走水路来回不到半个月,唐玉芝一年来有好几次能回娘家探望。   唐枕得了朝廷册封后,曾经提出过让唐玉芝一家搬到安州来,但是邓氏出于各方考量并未答应,但两家一直都有书信往来,直到刚刚,唐枕收到一封信,让他要么跪地宣誓效忠,要么看着唐玉芝人头落地。   婉婉急道:“是谁!”   “朝廷。”唐枕刚刚气得恨不得隔空飞过去打人,见到婉婉后稍稍冷静下来,觉出其中不对劲,“朝廷这么做,我之前怎么没收到半点风声?”   青州与京都的距离并不近,中间还隔着几个州府,更何况青州隔壁的兴州如今与唐枕结盟,朝廷是怎么悄无声息把唐玉芝绑走的?邓氏那边就没半点反应?   婉婉回过神,“对啊,那信真是朝廷送来的?还是另有人想要从中挑拨?”   唐枕:“已经让人去查了。如果真是朝廷……”   经历过一番争抢后,如今京都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是蒋氏家主,这位现如今自封丞相,天天抱着不到两岁大的天子坐在朝堂之上。之前五皇子被毒杀,京都中一片混乱时,唐枕就以怀疑天子血统不正的名义拒绝进京拜见,其他皇室血脉以为有机会,纷纷在各自封地自立,然后又争先恐后遣使者来找唐枕谈条件,说只要他帮忙将天鹰骑打残,他们就封他做三公之首,更甚至有许出半壁江山的。   唐枕看着那群跟喝了假酒一样的使者,再一一对上这群使者背后那歪瓜裂枣一样的皇子皇孙们,深深觉得大雍走向衰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当时甚至觉得不用往外扩张了,他待在自家地盘好好发展生息,等外边打来打去全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再去捡个漏。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总有蠢货要来挑战他的底线。 第94章 字数增加一千 父母   沂州军营。   守城将领陆少宽收到了下属来报, 说有一对年迈的夫妇声称是他的父母,正在城外吵着嚷着要见他。   陆少宽眉头狠狠一皱, “我爹娘早死在饥荒里了!”他生得一副悍勇的模样,这眉头皱起来就显得格外凶,那小兵被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不敢言语。   站在一旁的谢回便道:“将军,我看寻常百姓也不敢来闹事,不如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信物,或是能证明身份的往事?”   自打唐枕磨刀霍霍也要逐鹿天下后, 谢子归再也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快活日子可过了,唐枕抓住他交游广阔这一点,天天给他安排事情,他现在每日不是去给唐枕挖人才,就是去给唐枕找钱粮, 每日一睁眼就仿佛看到了几州之地嗷嗷待哺的无数张嘴, 吓得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然而即使他如此努力了,依旧满足不了几州之地日益增长的人才需求。   从老家给唐枕挖来了上百名能处理庶务的人才后, 谢子归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安心躺着了, 谁料唐枕又给他发了任务, 这回是低级官吏的人数够了,缺少能担任各州刺史的人才, 交代谢子归再去给他找人才。   谢子归:……   他当时已经准备委婉拒绝了, 车巠口勿心想你想打天下那是你的事, 我只爱游山玩水不爱凑这人人趋之若鹜的热闹。然而当他露出为难之色时,唐枕就开始用期盼的眼神默默看着他。   谢子归:……   谢子归看着唐枕那张英俊的脸,看着他嫩得像小姑娘似的面皮, 再想想他动武时飒爽的英姿……   这……这位可是将星转世,千年难出的人才,如果他不帮唐枕,唐枕以后是不是就不把他当最好的朋友了?谢子归不能容忍自己在唐枕心目中的地位下跌。   于是他一咬牙,又答应了。   罢了,士为知己者死,他只是替唐枕出去奔波几个月,只是去给唐枕当说客而已,又什么困难的呢?   于是谢子归带着唐枕给的令牌,特地绕过安州和临川,跑到沂州城来借精兵,只因沂州城的守将陆少宽,是唐枕手下最出色的武将,论领兵打仗的能力,比跟随唐枕年岁最久的朱二还强,谢子归预感此人定能名留青史,而且这人虽然生得不俊,但品性端正,谢子归很看中他,决意把他也变成自己的好友。   因着唐枕好友的这一层身份,沂州上下待谢子归都非常礼遇,陆少宽更是亲自出来将他迎进了主将帐内,只是没想到二人刚刚说上几句话,就来了一出戏台上都堪称俗套的寻亲戏码。   陆少宽曾经是石啸手底下的小兵,后边被唐枕收编,靠着之后的战功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地位。当年他离家,只因家里缺衣少粮,父母为了把粮食都留给他吃,甚至想上吊自杀。他为此逃离了家乡,宁肯饿死在外头也不愿父母因他而死。   后来阴差阳错跟了石啸,也只是勉强吃饱,因为他太过软弱,一直狠不下心烧杀抢夺,拿到的自然比不上别人。   再后来到了安州,他终于有了施展的天地,日子好过后立刻托人去家乡想要接回父母,却得知老家被一伙流寇洗劫,村人全被杀光了!   陆少宽至此断了念想。   因而现在有人找上门来说是他的父母,陆少宽怎么也难以相信,更何况据那小兵描述,前来寻亲的两位老人衣着得体并不似流民,陆少宽就更不信了。要么是骗子,要么是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儿子,总之陆少宽并不打算见人。   原本想让人直接将之赶走,但听谢子归这么一说,陆少宽沉吟一下便同意了。   小兵出去后不久又回来了,谢子归等在一旁看着,就见那小兵面色古怪,凑到陆少宽跟前小声说起来话来,那小兵还没说完呢,这位陆将军的面色就渐渐涨红起来。   见状,谢子归面上不动声色,脚尖悄悄往那儿移了一下,耳朵也竖了起来,十分想偷听一下,毕竟他还没把这位陆将军发展成他的好朋友,多知道点他的秘密有好处。   然而陆少宽很快就止住了小兵的话,并且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外冲去,显然那对寻亲的老人真有可能是他的父母了。   果然,一见到老人的陆少宽立即激动地跪地,一家三口抱在一处哭了一会儿,便相携着一起回来了,谢子归连道三声恭喜,而后便十分识趣地离开了,好让陆将军与久别重逢的亲人好好叙旧。   谁知谢子归一出去,陆家父母立刻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将军营帐里没有旁人,当即道:“儿啊,你如今,怎么到安州王麾下了?”   听到父母提起大将军,陆少宽正要好好跟父母讲讲大将军的来历以及对他的知遇之恩,就听父亲道:“儿啊,快些离开吧!不要再为此人效力了。”   陆少宽当即双眼一瞪,“为什么?”   陆父也把眼睛一瞪,“我是你爹,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忤逆不成?”   陆母则道:“儿啊,你不晓得我们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和你爹差点死在流寇手下,是恩公救了我们给我们衣食,不然你哪里还能见到我们?如今你在安州王手底下做事,不是肯定要派你去打咱家恩公啊,你不能做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事。”   陆少宽追问,“恩公是谁?”   陆父陆母异口同声道:“燕世子。”   ****   锦州。   燕衔玉也不记得自己在这满地狼藉的大殿中坐了多久了,大门紧紧关着,外头重重卫兵把手,压抑得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在他面前,德广王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身上华丽的袍服被划了几道,渗出的鲜血洇湿了一大片衣料。   燕衔玉第五次上前想要替他包扎伤口,都被德广王冷漠推开,“你这弑父的畜生,还要惺惺作态!”   燕衔玉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也好,就让你这么疼着,反正你这只不过是皮肉伤,跟我毒病缠身二十年的痛苦相比,倒也不值一提。”   德广王蓦然睁大眼看他,“你……”   燕衔玉:“是,我都知道了,是你一直给我下毒。”   德广王阴沉沉地看着他。   燕衔玉:“我不明白,明明我才是你所有儿子中最聪明、对你最有用处的一个,我还占了嫡长的名分,多年来我敬你爱你,为何你却要害我?”   事到如今,德广王也不必跟他虚与委蛇了,“你并非我所出,你不过是你母亲与一个马奴的贱种。”   燕衔玉早有所料,但听见“马奴”二字还是怔了怔,眼中闪过不堪之色,显然这样不光彩的出身叫他厌恶。不过表面上他依旧镇定如初。   “父亲。”他依旧这样称呼,“你路走窄了。这么多年,我为你出谋划策立了不少功劳,无论我真正的出身如何,你都该笼络我,信任我,你其实不必对我暗中下毒,只要你表面上待我好,甚至装作不经意将真实身世泄露给我,那我自然会自惭形秽,甘愿隐退,将世子之位还给你的亲生儿子。可你却对我下毒,这才使我寒了心啊!”   德广王呵呵冷笑,“你这狼子野心的东西,你说的话我会信?”   燕衔玉,“大雍皇室本来可以再走个两百年,可是他们自己出了内乱,自家人打自家人,为了点权势斗得你死我活,这才沦落到今日光景。父亲,不管我真实身世是什么,我心里认自己是燕氏人,认你是我父亲,我就不会做出有损燕氏之事。这些年我在锦州积攒了不少声望,若真传出去你我父子相残,只怕锦州局势不稳。儿子知道你要动手,为了锦州着想,只好先将你囚禁在此,你放心,等得了天下,我一定会将你放出来,再送你坐上皇位。”   德广王只冷冷看着他。   燕衔玉见他不信,叹息道:“罢了,是我强求了,我也不指望目光短浅的父亲能看清我的布局,更不指望冷清冷血的父亲能明白我是怎样一个情深义重之人。”   德广王:……   燕衔玉继续道:“毕竟这世上像唐枕那样重情重义的人实在太少,也只有他会为了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妹妹远赴京都了。我真希望唐枕是我的兄弟。” 第95章 “阿嚏!”船上有位……   “阿嚏!”船上有位貌美小娘子打了个喷嚏, 她这喷嚏打得颇为豪气,仿佛壮汉喷雨, 叫那些暗暗觑了她许久的人大失所望。   明明是个美貌无双的小娘子,怎么如此粗俗呢?   然而这小娘子实在生得太美貌了,即便她举止粗鲁,依旧有人偷偷瞧着。   江面上水波徐徐,月影被揉碎成粒粒珍珠,而那倚靠在客船船舷上的小娘子,容貌比月色更妩媚, 肌肤比珍珠更莹白……   实在太美了,即使她把脚架在腿上,即使她坐在那里又是抠耳朵挠头发,也有人忍不住朝她走去。   这般抛头露面,肯定不是士族女子, 说不准也不是良家女子, 跑快一些, 多撒点钱,没准还能一亲芳泽。   有人抱着这样的想法, 朝着那美人走了过去。   然而走到近前, 他们才感到诧异, 这美人,似乎高了些, 莫非有外族血统?   正在这时, 船舱里走出个满脸大痣的小矮子, 这小矮子一出来就冲那美人喊:“娘子,为夫来啦!”   方才还一脸无趣行为粗鲁的大美人忽然站直了身子,一脸高兴地朝着那小矮子迎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就这么如胶似漆恩恩爱爱地往船舱走。   众人:……   这小矮子一定很富有吧!大美人一定不是心甘情愿服侍他的。   下一刻,就见大美人黏黏糊糊地往小矮子身上蹭,一副巴不得立刻跟小矮子扯了帷帐的急切样,反倒是那小矮子,举止颇有些矜持,发觉大美人拉他腰带,他又鬼鬼祟祟地将腰带扯了回去。   众人:……   究竟是他们瞎了还是大美人瞎了?   大美人和小矮子就怎么拉拉扯扯进了这客船中的上等房。屋门一关,小矮子叹了口气,大美人则勾着他的衣带缠缠绕绕,眼波丝线一样往他身上缠,“官人,奴家美么?你怎么不敢看奴家呀?”   小矮子把自己的衣带扯了回来,声音非常地无奈,“唐枕,不要玩了。”   大美人,不,唐枕易容成的大美人眼睛一转,旋身坐在榻上,他转圈的姿态娴熟又漂亮,裙摆仿佛花瓣一般层层散开,轻柔的衣料就这么从婉婉身上拂过,带起一阵香风。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回了男子的清朗,“怎么样,我好看吗?”   婉婉很认真地点头,“好看,很好看。”说这话时她又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对着镜子非常苦恼,“可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那么好看,却把我弄成这副模样?”   每次照镜子,婉婉都能将自己吓一跳,镜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皮肤黝黑,额头上,鼻子上、脸颊上、眉头上都有黑豆一样大的痣,丑得别具特色。   她用力拧了拧,还扯不下来,郁闷得锤了唐枕一把。   唐枕哈哈笑起来,“想要弄好看简单啊,你自己把易容学会了自己弄,让我给你弄,那肯定是怎么丑怎么来。”   婉婉鼓起了脸,故意用这张丑得别有特色的脸气呼呼地冲着他。   可也不知戳中了唐枕哪个笑穴,他竟然就这么冲着婉婉这张丑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捧腹还不够,竟然伸手一揽对着婉婉那张丑脸吧唧亲了一口。   婉婉:……   婉婉都惊呆了。唐枕这都能下得去口!   “这天底下还有你唐枕不敢做的事吗?”婉婉脱口而出。   唐枕烦恼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有的,太多了。”比如娇妻已满十八却毫无自觉,他该怎么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地那个那个……   脑子里一辆豪华大车开过,现实中……唐枕捂着爆红的脸躺倒在床上,还给自己拉上了被子。   婉婉见他不太对劲,关心道:“唐枕你怎么了?”   唐枕:“我现在很虚弱,我得冷静冷静。”   婉婉:???   “各位客官,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京都了。”   船工的提醒声远远传来,婉婉目光透过窗子投向茫茫夜色,“不知玉芝现在如何了。”   唐枕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传出来,“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第96章 “夫人,安州王的车……   “夫人, 安州王的车驾已经在路上,再有七日就能抵达京都。”   听到这话, 唐玉芝眼睛一酸,落下泪来,坐在她对面的丈夫邓不负倒是惊得站了起来,“唐……安州王当真来了?”   那传话人道:“千真万确,已经过了关隘。”   邓不负高兴得连连转悠,“他竟然真的来了,果真重情重义。”他说完一扭头, 见到唐玉芝默默垂泪,脸上笑容顿时僵了,“大好的事,你哭什么?舅兄不是要来救我们了?”   唐玉芝怨他,“若不是你, 怎会连累兄长前来涉险?”   邓不负张了张口, 却无法反驳。   当初唐枕一家落难, 唐玉芝本想立刻回去,可邓家担心会受牵连, 便将唐玉芝关在了家里。   邓家没什么势力, 在青州本地也是日渐衰落, 多年来全靠唐家提携才能维持世家体面,眼见邓家的靠山要倒了, 邓氏家主还没想出个办法, 就已经有人上门冷嘲热讽, 甚至有人雇人在邓氏的祖产上闹事。   邓氏家主是个软弱的,眼见这样就着急着想再找个靠山。终于各方辗转攀上了京都蒋家,没想到攀上蒋家第二天, 唐家就出来了,唐家虽然没了官职,但士族底蕴还在,邓氏家主颇觉尴尬,于是就将此事瞒下,也一同瞒着唐玉芝,到后来唐枕发达了,当上安州王了,邓氏因这姻亲关系,地位也水涨船高,邓氏家主就更不敢泄露自家墙头草的事实了,而蒋家那头也不知是什么想法,对邓氏的举动放任不管。   直到两个月前,挟持着小皇帝上位的蒋家忽然来人,威逼利诱让邓氏家主将唐玉芝交出去。   邓氏家主当时就傻了,他还试图跟蒋家分析利弊,说唐枕从前的纨绔都是装出来的,此子心机深沉,一定不会因为一个唐玉芝就冒险入京。   蒋氏家主说你个蠢驴,我看不出唐枕心机深沉吗还用得着你提醒?   或许一开始大家都被唐枕给骗了,但是等见到唐枕治下的那些事后,那些世家里脑袋聪明的都反应过来不对劲了。怎么唐枕手下的文官和武将,大多出自平民呢?怎么前去交好的士族,不是被关进牢里出不来,就是被迫主动献钱献粮割让土地呢?   再等到探子将消息送回来,众人才恍然大悟,好家伙,唐枕竟然在治下广开学府,接纳平民入学,教他们读书识字管理庶务也就罢了,竟然还在书院里教什么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这是想要变天啊!   让那些愚蠢的庶民学了知识,让他们知道士族其实也是□□凡胎一样吃喝拉撒,压根没有什么上天庇护,那他们将来还怎么治理庶民?他们士族还怎么保持如今的超然地位?   本来唐枕的存在几乎成为士族教化庶民的工具了,结果唐枕竟然公然与士族为敌!   哪怕唐枕立刻宣告天下他要称皇称霸,哪怕唐枕建都安州让所有世家称臣朝拜,这些家族衡量衡量,看在唐枕那神异之力以及那势不可挡的唐家军的份上,他们也就从了,反正天下就这么大,总得挑出一个做皇帝的。   可唐枕这时要掘了世家的根啊!所有消息灵通的世家都感觉到了危机。蒋氏家主自然也一样,这也是他非得将唐玉芝掳来的原因之一。   事实证明,关于唐枕的所有传闻当中,就重情重义这条靠谱,攥了他亲妹妹在手,唐枕果然就来了。   唐玉芝和丈夫被囚在蒋家大宅的一栋小楼里,唐玉芝每日郁郁寡欢,得知大哥真的为她以身犯险,她眼泪更是如同泉涌,止都止不住。   邓不负看得有些烦,“丞相只是想要舅兄效忠而已,又不会要了舅兄的命,舅兄那样非凡的人物,只要宣誓效忠,丞相一定会善待他的。”   唐玉芝:“他说什么你就信吗?也许他的本意是将我兄长骗过来杀害呢?兄长在安州势力颇大,谁不忌惮?”   邓不负:“不会,你忘了舅兄是什么人吗?他可是将星转世,若是对天发誓效忠,一定不会违誓,等丞相亲眼看见他立誓,一定不会伤害他的,丞相到时候重用他都来不及呢!”   看着丈夫这副不以为意的姿态,唐玉芝哭得更伤心了,说:“不是你的亲兄长你果真不在意,与你为妻这么多年,终归是错付了。”   邓不负最怕唐玉芝说错付这样的话,偏生唐玉芝是个爱多思多虑的,见他将枯死的盆栽丢了,她都要物伤其类,说些等她人老珠黄了也会被丈夫无情丢弃这样的话,更何况此时此景了,邓不负哄了她半天没哄回来,再想想自己和媳妇都被抓住囚在这小破楼里,只能等着别人来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憋闷,坐在那儿也跟着掉眼泪,夫妻二人默默对坐默默哭着,倒是谁也没力气再吵了。   叩叩!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叩响,夫妻二人一起侧头望去,就见有道人影立在窗纸上,正敲窗户。   夫妻二人神色都是一滞,哭声也一起停了,只因这是二楼,这扇窗外是一片小湖,没有任何可以攀登上来的东西,所以这窗外的究竟是人是鬼?   不一会儿,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开口了,“里边的,衣裳整齐否?”   夫妻二人已经吓得腿软了,半晌后无人应答,窗外那东西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徒手掰断了窗锁推窗而入,一眼就瞧见躲在桌子底下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二人。   唐枕:……   唐枕都无语了。   邓氏的胆小原来是会传染的吗?他记得玉芝以前胆子挺大的啊!当初这两人相亲的时候,他就是看中邓氏胆子小,唐玉芝说话邓不负都不敢回嘴他才同意妹妹下嫁的,怎么现在缩桌子底下的姿势都跟邓不负一模一样了?   “起来,是我,你们大哥!”   夫妇二人抬头一看,就看见一位红衣美人临窗而立,锋锐的眉峰下,一双眼睛里含着鄙夷。   唐玉芝:……   邓不负:…… 第97章 “大……大哥……”……   “大……大哥……”邓不负瞪大眼看着他。   “兄……兄长……”唐玉芝也瞪大眼看他。   发现两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唐枕嘴角下撇,更加嫌弃, “惊什么,没见过男人穿女装?”   这还真是没见过,但这话夫妻俩也不敢讲。   唐玉芝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整理了一番衣裳头发后才满脸动容地朝唐枕道:“兄长,我就知道你不会放着我不管的。”   唐枕看她神态还和从前一样矫揉造作,叹息一声,“看来你这段时日并未受苦啊!”   唐玉芝已经准备好落泪了, 可听兄长语气中竟有遗憾的意思,她面色僵了僵,好一会儿才重新红了眼圈,期期艾艾道:“兄长,虽说蒋家并未苛待我, 衣食甚至比家中还要好, 可我一直担忧兄长安危, 思念兄长思念家人,还瘦了几斤呢, 你仔细看看我腰都细了。”   唐枕瞄了一眼妹妹的腰, 毫不留情地吐槽, “细啥细?你这腰得是怀孕四个月才有吧!”   唐玉芝:……   她呆了一呆,忽然掩面哭起来, 这回她不唤兄长了, 而是边哭边埋怨丈夫, “你这个心里没成算的,我就说蒋家好吃好喝供着咱们没安好心,让你劝我少吃一点, 可你偏偏不劝,我如今胖了,肯定要被蒋家拿斤两要挟兄长,蒋家一定会将我放到称上去,那我还有什么脸色活下去啊!”   她说哭就哭,泪水眨眼就湿了满脸,邓不负等到她不说话了才开口,“明明是你自己说饭菜好吃还抢我的吃,我吃不饱都瘦了。”   唐枕瞥了一眼邓不负的腰,还真是比唐玉芝细了一截。   邓不负:“兄长不是说七日后才能到,这怎么……”   唐枕:“掩人耳目罢了。先不说了,我现在就带你们走。”   唐玉芝惊愕抬头,“不是说要和蒋家对峙?”她可还等着她将星转世的大哥天神下凡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救出去呢!   唐枕:“明知道有陷阱我还赶着去,我很傻吗?”   他长臂一身,一手一个将唐玉芝和邓不负懒腰抄了起来,然后一脚踹开窗户,对两人道:“别出声,我这就带你们离开。”   唐玉芝和邓不负同时用瞻仰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他们看见唐枕抱着他们跨过窗户时忽然踉跄一下,像是猛一下没了力气。   夫妻俩人吓得捂住自己的嘴,齐齐瞪大的双眼中写满了惊恐。   唐枕:“都怪你们太重了,不过你们放心,不会叫你们摔下去的。”   夫妻俩:……   兄长不是号称能单手提起几百斤重物吗?   两人不明白,两人也不敢问,只得紧紧捂住嘴巴,就像两个沙包一样被唐枕抄着飞了出去。   囚住二人的这栋小楼日夜有人把守,当唐玉芝在小楼里哭哭啼啼时没人在意,毕竟唐玉芝每日都是这副德行,他们见怪不怪,听到窗户被踹的声音他们也不在意,毕竟邓不负时常因为唐玉芝哭得太大声而拿头撞窗。   而等到他们发觉不对劲的生活,唐枕已经抄着两个沙包飞出了蒋家的院墙。   ****   京都的夜里依旧笙歌不断,婉婉站在城墙脚下,听着里头远远飘出的丝竹之声,她想起了上一次在京都参加夜宴时的场景,那场宴上有一群乐师在用胡琴弹奏,听说是用最上等的材料做的,每一把琴的造价就足够将十个半大的孩子养到二十岁。   而那样昂贵的胡琴,不过是那场夜宴上最寻常的东西。那些最上流的世家子弟,连看都不会多看那胡琴一眼。   那是一群惯于奢靡享乐的人,他们占尽天下十之七八的财富,却懒得低头看一眼供养他们的土地。   “但这样是不对的。”婉婉小声对自己说,“我也喜爱华服美食,我也爱最上等的乐器……但我应该靠自己的能力去赚取,而不是仗着比别人聪明一点点,就去糊弄别人,压迫别人来供养我。我要做一个唐枕说过的,那样一个盛世里的普通人。”   寒凉的夜里,她对着自己掌心呵了一口气。   “唐枕。”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笃定的声音。   婉婉讶异地回过头,就见一行人从林间夜色中走出,为首之人一身白衣,容貌俊美清雅,像是诗经里描述过的仙人君子,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叫婉婉有些不喜,她觉得还是唐枕更好看一些。   “唐枕。”   发现婉婉回身,燕衔玉又唤了一声。   婉婉终于意识到这是在唤她,她眨眨眼睛,有些惊讶,“你在唤我?”   燕衔玉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你难道不是唐枕?”   婉婉指了指自己,“我不是唐枕。”   燕衔玉:“不必再瞒了,我知道你有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本事。”他话音刚落,见婉婉面上惊异,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猜对了。   “我不知道这一次会发生多大改变,但是无论外界怎么变,一个人的心性和为人处世轻易不会变,当我收到消息说你的车驾已经前往京都,我就知道不对,以你的性子,就算想要救人,也不会这样乖乖跟着别人的算计走,那车驾上的一定不是你,安稳起见,你一定会提前一段时日,悄悄来将人救走。换做别人,或许会觉得不够光明磊落,可我知道你最不在乎外人的评语。”燕衔玉说完一顿,反问一句,“我说得对么?”   婉婉十分惊讶,因为唐枕的确就是这么想,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了解唐枕?   只是观察婉婉表情,燕衔玉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没有笑,但上扬的眉尾已经泄露了他的自得,“不枉我这么多天一直守着,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可总算守到你了,若我没有算错,这段时日,应当是你最虚弱的时候,唐……”   “枕”字没能落地,因为当着众人的面,一身红衣的唐枕抱着两个人从高耸的城墙上落了下来。   四目相对,唐枕一皱眉:“燕衔玉?”   燕衔玉:……   完了!他居然猜错了!他在下属面前算无遗漏的英武形象毁了!毁了! 第98章 皇城脚下一片静谧,……   皇城脚下一片静谧, 左右对峙的双方大眼瞪小眼,对眼下这种情况都充满了茫然和……尴尬。   燕衔玉神情僵硬地看着红衣唐枕, 目光从他描绘秀丽但依然能辩出原本模样的容颜上扫过,又转回到婉婉身上。   他前世其实并未见过顾氏,据说唐枕对她爱如珍宝,藏在院子里轻易不叫外人瞧见。但他知道唐枕易容缩骨的本事,也见过唐枕转瞬间改变身形换了张脸,唐枕这个人实在太神秘太强大,因而当这一世传出唐枕将星转世的言论时, 燕衔玉并不惊讶,他早就知道唐枕来历不凡。   这段时日,他一直绞尽脑汁地回忆前世有关唐枕的一切,唐枕这个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变数,自从他加入这场逐鹿之战, 整个天下的格局都变了, 他手底下那些能放出火焰和炮火的武器, 不知道多少人眼馋,但是没有人敢轻易进犯, 所畏惧的不过是唐枕一人而已, 没有人知道唐枕的弱点, 但他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前世差不多这个时候,唐枕有过一段虚弱期, 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但他记得这个时候的唐枕连平日里十分之一的力气都没有, 而他那时求才若渴,在唐枕这段虚弱期过去差不多一年后,他又造访了唐枕的坞堡, 碰巧遇上了女装出行的唐枕。   他还记得当时他仰头,看见他从树上飞下来那一幕,像是姑射仙子临凡,一瞬间撞动了心弦,然而一想到这是唐枕易容而成的,燕衔玉当时就吐了。   所以这一世,当他看见顾婉婉站在城楼下时,他就知道他等到了,这就是前世让他心动的那一张脸,唐枕终究是用出了他最擅长的本事,易容成了那个足以令任何男人心动的女人,因而燕衔玉才能一脸笃定地冲着面前这娇小的女子呼唤“唐枕”,他自信他不会弄错。   然而现在……   似乎下雨了,冷风雨丝一下又一下往他身上打,燕衔玉身上冷,心中更冷。   就在此时,身后的下属发问,“你是何人,竟然直呼我家主公名讳?”   这下属所指的正是抱着两个人从天而降的唐枕。   燕衔玉眼睛豁然一亮,对啊,他的这些下属从未见过唐枕,况且唐枕如今一身红色女装,面上描眉敷粉,哪里像个须眉男子,分明是位女娇娥,除非唐枕自己说破,否则谁能知道他刚刚认错了人呢?   燕衔玉一鼓作气,索性又朝顾婉婉道:“唐枕,你为了救人扮做女子,我都看出来了,不必再装了。”   唐枕一听这话,觉得是冲着自己说的,可是看燕衔玉那眼神,分明是向着婉婉,这人怎么回事,有毛病吗?   燕衔玉:“唐枕,这周围已经布下了几千兵马,蒋家的人也在,你不过是落入黄雀陷阱的螳螂罢了。况且你如今正虚弱,带着这么多累赘,你是逃不出去的。”   唐枕:……   他盯着燕衔玉的眼神渐渐不妙起来。   被他抄在腋下的唐玉芝和邓不负一起瞪大眼睛往上瞧,发觉唐枕真的生气了,两人又默默捂住了嘴巴。   唐枕将两人放下,往前一走挡在三人前边,“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燕衔玉自负一笑,“你只需知道,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唐枕:“噢,那你知道地球是什么吗?”   燕衔玉:……   燕衔玉依旧看向婉婉,出口的每一句话却都是对唐枕说的,“唐枕,我可以帮你们离开这里,甚至可以和蒋家达成协议,将那四州永远地计入你名下,你可以自成一国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只要你答应,退出这场争夺,永远不再参与天下的纷争。”   唐枕:“我不答应。”   燕衔玉依旧望着婉婉,“唐枕,你自己说,不要让身边这位姑娘替你说话。”   唐枕眉头拧得更深了,这燕衔玉是怎么回事。   唐枕自然不知道燕衔玉是什么脑回路,他早就准备好了离开这里的船,转身对婉婉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婉婉却不肯,只盯着他,“他说你如今是虚弱期,什么意思?是真的吗?”   唐枕:“虚弱期我也能打残他们,你先走!”   婉婉甚至来不及再看他一眼,就被唐玉芝和邓不负拉着跑远了,她奔跑时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唐枕只身一人挡在了追兵前边。   他看起来确实很虚弱了,以前一掌可以拍开一百个人,现在一掌只能拍开十个人。   婉婉心想,我得回去帮他。   思及此,她眼神一沉,主动拉着唐玉芝和邓不负往前奔。   邓不负猝不及防被婉婉拉住,他吓了一跳,正想说这于理不合,下一刻他啊的一声,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拽着往前冲。   邓不负:……   双脚不受控制地跟着那股力道往前冲,他盯着拉着他们的顾婉婉,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唐枕。   谁都想不到婉婉能跑这样快,力气还能这样大,唐玉芝被似乎被拽疼了,一只手被婉婉拉着,一只手捂着脸呜呜哭泣,一边哭一边喊:“嫂子你好厉害,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一样厉害,上天待我不公呜呜呜……”   邓不负:……   夫妻二人一路被拉到了码头小船上,已经有人在此等候多时,见到是婉婉带着两人回来,俱吃了一惊,“大将军呢?”   婉婉:“我这就回去接他!”   婉婉毫不犹豫往回跑,步子快得几乎要飞起来,那种熟悉又温暖的力量又一次充斥她四肢百骸,让她过去每一次练功时都欣喜得难以自已,可她从来不知道,这一切是要靠牺牲唐枕换来的。   唐枕为什么又要骗她呢?   婉婉一边跑一边想,跑回去一看,发现唐枕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她紧紧咬着牙,抽出唐枕为她打造的剑就冲了过去。   这是婉婉第一次用唐枕教给她的东西和别人打架,这一晚昏天暗地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将学会的东西融会贯通,等她从那血淋淋的梦境中醒过来时,她和唐枕已经回到了船上,大夫为唐枕包扎好伤口之后关门退了出去,微微晃动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唐枕两个人。   婉婉碰了碰唐枕的额头,她没发烧,唐枕发烧了。   婉婉有些生气,她想问虚弱期那件事,但是还未开口,躺在床上的唐枕就睁开了眼睛,也许是因为发烧,他的双眼没了往日清明,黑色的眼珠雾蒙蒙看着她,神情还有种不同以往的可怜,像只湿漉漉的小动物,婉婉被他看一眼,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心里的自责、生气一下没了,只想好好安慰他,摸摸他。   “你怎么了?难受吗?”   唐枕:“我伤口疼。”   婉婉避开伤口拍了他一下,“叫你逞强,你以为英雄那么好当吗?”   唐枕一下抓住她想要收回去的手,“我都这么难受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   “我对你还不好吗?谁要你隐瞒我?”婉婉怼了他一句,但一句话说到末尾,语气慢慢就柔和下来,“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听到没有?”   唐枕无辜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点点头,“听到了,我只对你这样,我才不会给别人传功呢!婉婉我渴了,我要喝水。”   婉婉放心下来,想要起身去给他倒水,谁知道唐枕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不许走,你喊人端水进来。算了,我不渴了,不喝了。”   婉婉心想你毛病真多。   然而下一刻,她身体微微一颤,唐枕的指骨正轻轻慢慢地在她手上蹭来蹭去,那样缱绻眷恋的温度,叫她心底也不由生出一些异样,红着脸不说话了,却也没有再试图收回手。   婉婉好像越来越漂亮了。   唐枕一瞬不瞬盯着她。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将她当做自己下半生的责任而已,他那么努力地去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那时候他只是有点喜欢这个小妹妹而已,以前的婉婉,似乎跟所有可爱的小妹妹没有太大分别。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似乎是因为虚弱期,也似乎是因为发烧了,唐枕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   但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婉婉也渐渐意识到不一样了,比如,以前唐枕做错了事,他会很快道歉,也能毫不犹豫地跪搓衣板,有错就认,惩罚自己也无所谓。   可是现在,明明是他隐瞒了做错了,他却不道歉,也不解释,反而耍无赖,不讲理地扣着她不放,还……还撒娇。   婉婉觉得自己顶不住了。 第99章 谁说我要做皇帝   唐枕终于捱不过睡着了, 婉婉松了口气,正要起身离开, 却发现即便睡着了,唐枕的手依然紧紧扣着她不放,简直像块粘糕和她粘在了一起,婉婉试了试,没能挣开,又舍不得用内力,只好轻声哄他, “唐枕,我去给你弄吃的,你放开我好不好?”   唐枕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睡梦中蹙了蹙眉头,婉婉再去挣, 高兴地发现唐枕的力道松了, 最后她一根一根将唐枕的手指掰开, 这才总算走出了屋子。   合上舱房的门,婉婉一转身就看见朱二站在不远处焦急地望着, 见她出来才上前几步小声问:“大将军怎么样?”   婉婉:“唐枕已经睡着了。”   朱二满脸担心, “那他的伤……”   婉婉:“大夫已经包扎过了, 你放心,唐枕身体好, 很快就能痊愈的。只是有些发热, 睡一觉吃些药就好了。”   然而即使婉婉这样说, 朱二还是一直叹气,“大将军也是,好说歹说都不让我们跟着, 若是让我们跟着一块去,何至于让他受伤?”   唐枕和婉婉此番赴京,自然也是带了人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引人注意,统统打散了从不同的道路走,加上朱二一共四十五人。   如今唐枕将妹妹救回来了,自然不再有顾忌,也就乘上一条船返回安州了。   听了朱二这话,婉婉便道:“若是让你们一道去,你们对上蒋家和锦州的人马,难免要有伤亡。”   朱二浑不在意,“能为大将军慷慨赴死,是我等福分,岂能因为惧怕受伤就躲在一旁?”说到后边朱二渐渐激动起来,生怕婉婉和唐枕担心他们的忠心,“夫人,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我们宁肯自己豁出去性命,也不愿让大将军有分毫损伤。”   婉婉当然明白朱二等人的忠心。于是她眼睛里渐渐漫出了笑意,语气也因为想起了唐枕而更加温柔起来,“朱将军的忠心,我和唐枕自然都是知道的,正是因此,唐枕才不允许你们同往。”   朱二闹不明白,憨憨地问:“为何?”   婉婉笑道:“因为被掳走的是唐枕的妹妹妹夫,因为这是唐枕的私事。在唐枕眼里,你们都是守护一方的忠勇之士,你们应该为保家卫国而战,为驱逐匪徒而战,就算战死,也是英烈之军,死后姓名记载在英烈榜上供后世瞻仰,而不应牺牲在唐枕的私事上。”   听了这话,朱二大受震撼,他说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感受,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夫人,只觉喉头哽咽眼睛发酸,“夫人,属下……属下明白了,大将军对我们好,我们不会忘。”说着他倒退几步就要离开,又突然想起来忘了什么,匆忙朝着婉婉行了一礼后才火烧屁股似的跑远了。   这艘楼船不算大,但也能装下上百人,朱二等四十名军士在下层舱房中住得十分宽敞自在,但因为忧心大将军病情,面上多少有些闷闷,此时见朱二回来了,众人忙跳起来七嘴八舌地问:“朱将军,大将军如何了?”   “朱二哥你见到大将军了吗?”   “大将军伤得重不重?夫人可有吩咐什么?”   “哎呀我们都要急死了,朱二你快说啊!”   朱二此时心情还没缓过来,他是个纯粹的武夫,努力识字还是夫人开了扫盲班之后的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心内的感动,只好将夫人说过的话复述给大家听。   朱二说完以后,船舱里久久无人说话,仔细一看,每个人的眼睛都微微发红,明显心中都有动容。   “能追随大将军,是我们的福气。”良久之后,有人开口了。   第一个人开口之后,后边再矫情的话也有人说了。   “我早就说过,大将军和夫人都是大好人!”   “我从大将军还是个纨绔公子是就跟着他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大将军为人吊儿郎当,但我知道大将军是大好人。”   “能跟随大将军,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是啊,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他们这些人,有的已经跟随了唐枕数年,有的原本是唐家的家丁,有的是石啸攻城后吸纳进来的降兵,无论哪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   跟着唐枕暗中赶赴京城时,他们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即便大将军神勇盖世,他们也并不认为大将军会亲自动手,他们这些跟随大将军的,理所当然要鞍前马后冲锋陷阵,没有人想过,大将军说让他们护送,竟真的只是护送,进入京都、被蒋家和锦州兵马围困,大将军没让他们沾上一点儿,从头到尾他们都只呆在船上等着迎接大将军救人回来。   他们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现大将军受伤回来后甚至陷入惶恐当中,以为大将军已经将他们当做了废棋,已经不想用他们了,谁能想到大将军竟然是那个意思,谁敢想呢?   他们这些人,都是些粗鲁武夫,在跟随大将军之前都是底层草根,真真正正草芥一样的贱命,连他们自己都不将自己的命当成是命,也不将自己当做是人。   可是大将军不止真真切切地当他们是人,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甚至……看得很重很重!   朱二这样一个大块头大老粗,都默默在角落里掉了一会儿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这不公平!”   众人齐齐抬头看他,眼神带有警告,大有他敢说一句大将军的不是,他们就敢不顾品级将他揍一顿再说。   朱二:“凭啥?凭啥大将军这么好的人只能当个将军,凭啥京城里那些人就能当大官做皇帝?”   众人:……   对哦,凭啥?他们大将军能上天入地,凭啥就只能当个将军,而京城里那些卑鄙无耻的酒囊饭袋,凭啥就能当皇帝?   数日后,唐枕磨磨蹭蹭的,终于让高烧和手上伤口同时痊愈了,他们乘坐的楼船也彻底离开京都地界,进入了安州的势力范围,正停在其中一处码头边补充物资,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外面流传的童谣。   “天下势,分必合;将星在,帝相显,天下至尊舍弃谁……”   唐枕眉头一拧,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正跟自己打了结的衣带作斗争,让婉婉也听听。   婉婉听完了,冲他点点头。   唐枕眉头拧得更深了,“这就离谱,胡说八道,找个人出去辟谣,谁说我要当皇帝了,我唐枕要做就做主席!” 第100章 唐枕说他想要做主席,……   唐枕说他想要做主席, 不想要做皇帝。   我问他主席是什么,他说是人民的大家长。   我当时便问他那不也跟皇帝一样吗?他说皇帝是父传子, 子传孙代代相传。可是主席不一样,等他干到不能干的时候,就会挑选一个合适的继任者成为下一任主席。   唐枕当时仰头看着天,“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早,哪怕我有了主席的名分,也很难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也许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那样的盛世。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我总听不得他说“问心无愧”这样的话,因为这样的人往往问心有愧,他每每提起,我都要想起那天夜里他发着烧,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的模样。   我说, 可你这样, 你那些部下臣子能同意吗?   我到现在还记得唐枕当时的模样, 他微微歪了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很是惊异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他们同意?”   “噢, 你是不是担心到时候他们和我吵?有什么可担心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到时候他们要是吵我, 我就说我生不出孩子, 他们要是逼我, 我就倒打一耙,骂他们故意为难我,连最后一层遮羞布也不给我。”   我不肯同意, 说这与你名声有碍。   唐枕便看着我笑,他总是爱笑,可很少笑得那样高兴,“就这么担心我啊?”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婉婉,你回去写书,就写人和神仙有生殖隔离,生不出孩子。多给他们洗洗脑,等到那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就能接受咯!”   唐枕越说越兴奋,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这书你就别发出去了,万一有人追到你身上找你麻烦怎么办?你写完就交给我,我亲自动手把它做旧再命人挖掘出来,到时候宣扬出去,说是古圣贤的手札,他们肯定就信了!”   我明白唐枕这股自信从哪儿来,他似乎真的什么都能做到,即使现在不能,也总有实现的一天。我心里其实已经想好要怎么写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唐枕的模样,我便压住了脱口而出的话,“我要是不写呢?”   唐枕不肯相信,“你怎么会不写,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我说:“我以前觉得很有意思,可我近来有些倦了,我不想写了,你另找别人吧!”   唐枕很吃惊,他理所当然地说:“我怎么可能找别人呢,这种事当然只有你能做。”   “为什么?”我看着唐枕。   唐枕脱口而出:“因为只有你能编排我!”   我:……   那句话说完后,唐枕忽然就捂住脸冲了出去,留我呆呆坐在原地看他的背影。   我当时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心里的欢喜,却像湖里的鱼儿,从这一头游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游到这一头。   婉婉将记忆中那一日与唐枕的对话一一写下来,吹干墨迹时,翠梅从外头走进来,看了她一眼便道:“小姐什么事这样开心?”   “有吗?”婉婉抿着嘴,故作若无其事,她现在一点儿不想将她和唐枕的事情告诉翠梅。“唐枕回来了吗?”   翠梅现在对婉婉直呼唐枕的名字已经习惯了,闻言便道:“大将军去了军营,听说是又抓到了一些奸细。小姐你猜那是什么人?”   抓到奸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安州城里抓到的奸细多了去,可婉婉是头一回见到翠梅用这样夸张的语气说出口。   “竟是陆将军的亲父母!”翠梅道:“陆将军亲自压着人往牢狱中去,他爹娘一路上都在骂儿子不孝。”   翠梅口中的陆将军自然就是沂州的守将陆少宽,不止是陆少宽,出了这事儿后,几州之地上到将领下到兵卒,都被清查了一遍,查出来不少武官的亲属都混入了奸细。   要换做别的地方,出了这样的大事,早就搅得人仰马翻了,然而安州却平静依旧,所有涉事武官都将自己的家人交了出来,是所有!   婉婉愣了一会儿后惊出一身冷汗,她明白了背后之人的心计。   背后那人废了绝大心力收买那些武官的亲属,其实并不指望这些人能策反唐枕麾下的武将军官,他要的是将一颗怀疑的种子打进唐枕心里,哪怕那些将领将家人的嘴捂住了严家看管,也一定会有消息泄露出来,到时候信任一旦崩塌,将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来,而唐枕再厉害,倘若他不信手底下的兵马,倘若他手底下的人也不信他,那安州还能维持现在的安稳吗?   婉婉几乎可以想象到,如果唐枕当真对手下人生出了疑心,为求安稳,他一定会事事亲力亲为,从稳坐后方掌控大局的安州王变作真正亲征的大将军,到时候他再厉害,也会被累垮的,更何况,唐枕如今还在虚弱期。   婉婉又想到,为什么这一切都这样巧合呢?唐枕刚刚从京城回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倘若那天她没有冲回去,倘若那天夜里唐枕真的受了重伤,倘若重伤的唐枕回到安州后和手下将领生出了嫌隙……   原来锦州那位燕世子,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他原本的目的根本不是降服唐枕,也不是和蒋家联合杀了唐枕,而是要削弱他,耗空他。   幸好,幸好那些人都极为忠诚,在大是大非面前果断将有嫌疑的亲属交了出来,否则哪怕有一人心怀异心,安州绝没有现如今的平静。 第101章 啪嗒一声,月光落……   啪嗒一声, 月光落了下来,照在一件不慎跌落的玉器上, 那光芒一瞬刺眼,仿佛藏匿在夜色中的隐秘被撕破了一角。   崔嬷嬷耳朵尖,听到动静连忙回头,见到是夫人最喜爱的一件首饰落在地上,当即要下车去捡,却被沈氏一把拉住,“算了, 掉了就掉了,赶路要紧。”   崔嬷嬷面露可惜,还是扭回了头,不忍再去看那件玉器。   马车哒哒哒往前跑,小丫头缩在最里头打起了个瞌睡, 沈氏将一条毯子盖在小丫头身上, 月光照在她年轻稚嫩的小脸上, 让沈氏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婉婉。   这个小丫头是她进入锦州前捡来的一个流民,那时候瘦瘦小小的, 挤在人群里像根可怜的小豆芽, 沈氏将她带走, 留在身边养着,眼看着她个子抽条、身上渐渐多了肉, 她以为自己的日子也会像这个小丫头一样, 越来越好。   谁能想到呢?她当初逃离的安州如今成了天底下最繁华安定的所在, 她当初看不起的女婿如今权势在握……她那时候以为自己来到锦州后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如今却不得不趁夜逃离。   可沈氏能怨谁?她只能怨自己,怨自己自作聪明, 怨自己每每走错了路,以致一错再错,现如今竟还成了女儿女婿的把柄。   不错,把柄,沈氏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安然地在锦州活下去,可是打从唐枕将妹妹从京都救出来,她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燕世子野心勃勃,他怎么会甘愿一再败给唐枕?他迟早要向她下手。   而在打听到燕世子前两日在战场上败给了唐枕的消息后,沈氏立刻下决心逃离锦州。   夜深露寒,连月光也在霜雾中稀薄了。   锦州与沂州之间隔着座兖州,走出锦州城门后马车再往前跑两个时辰,就能望见兖州城门。   但锦州的城门不是那么好出的,马车行了一段时间后停下来,沈氏听见车夫喊了一声“沈公子”。   她立刻撩开车帘,见到沈从骑在马上紧张地四处张望时,立刻推醒小丫头,和崔嬷嬷一起抱着包袱换上了沈从身后的马车。   这辆挂着通行令的马车跟在沈从身后,一路往前奔跑,终于到得城门前,守城的将领瞧见沈从,招呼一声,“沈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沈从笑容不变,“奉世子的命令出城办差,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守将便问办的什么差,车里是什么人。   沈从面色不改,“是两个要送去兴州的妇人。”   沈从并不是头一回办这样的差事,之前燕世子手里攥着不少安州武官的家眷,那些人大多是由沈从送出去的,有一阵子差事太多,守将甚至查也不查,看见是沈从就直接放行了,这一次本也应当如此。   然而这次,那守将却道:“可有世子签下的通关文书?”   闻言,沈从神色如常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递过去,守将借着火光仔细查阅,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当然不会有破绽,毕竟这上面的印章是世子亲手盖上的,沈从原本就有这么个任务,只是时间从明日一早改成了今夜,车里的人也换了。   沈从等着守将放行,然而守将把文书递回来后,却没有开门,而是道:“沈大人,您不能出城。”   沈从心跳一紧,“为何?”   守将一抬手,便有一队兵卒将他们围了起来,“世子交代,今夜不能让您出城。”   沈氏等人离城门仅差几步,却被扣了回来。   当沈从被人押着跪到燕衔玉面前时,他慌得手足无措,“世子……”完了!世子算无遗策,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唐枕挥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朝廷兵马一再溃败,如今已经打到京都去了,燕衔玉趁着唐枕攻打朝廷时突袭了沂州,却被那种威力惊人的火炮轰了回来,明明唐枕并不在,可是他却像前世一样无力。   燕衔玉能接受自己败给唐枕,却难以接受那些追随自己的人失望的目光。   看见沈从跪伏在面前瑟瑟发抖,他叹了口气,“连你也觉得我现在没用了,所以觉得可以瞒过我轻易将人带出去?”   沈从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只是觉得燕衔玉刚刚吃了败仗,没有功夫会理会他,况且他以前也从来没有对沈氏有过什么想法,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对沈氏下手,所以才冒险在这个时候将沈氏带出去。只是没想到,燕衔玉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一直暗中派人盯着沈氏。   沈从觉得自己完了,他磕头恳求,“世子,我姑母沈氏只是个无知妇人,她还爱慕虚荣,当初唐家落难,她毫不犹豫弃之而去,唐枕十分看不起她,就连我那表妹,也耻于提起这样一位母亲。世子,若是拿她来胁迫唐枕,唐枕不但不会买账,还会以此为借口对锦州赶尽杀绝啊!”   燕衔玉审视着他,“有没有用,总要试试才知道。”   沈从一下咬牙。   燕衔玉:“既然你说沈氏没什么用,不如拿你来当筹码,横竖你也算是唐枕的舅兄,又没得罪过他,唐枕是个重情义,应当不会对你见死不救。对不对?”   听见燕衔玉要拿他当人质,沈从的脸色立即白了,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唐枕能奔赴千里只身犯险救出唐玉芝,那是因为他们是兄妹,自小感情深厚,唐玉芝出嫁还是唐枕亲自盯着。   可是他跟唐枕是什么关系?他当初甚至还觉得唐枕照顾不好表妹,自以为是地想带着表妹一起走。换做他被当做人质吊在城楼上,唐枕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   可……如果他不应,难道要让姑母去受死?   沈从想起姑母从小对他的照看,他年幼失祜,姑母和他的母亲无异啊!   沈从微微颤抖着低下头,“愿为世子赴死。”   他竟然不喊主公了。燕衔玉非常失望,“虽说你才干浅薄,好歹在我手下当差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之人?”   对上沈从愕然的目光,燕衔玉心内叹气,觉得这些人,全都跟他那个父亲一样,没有一个人真的懂他,理解他,为什么,他们就不肯相信他是一个重情重义、恩义厚重之人呢? 第102章 我就是这样一个冷……   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之人?   听到这话, 沈从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想看一眼这位他发过誓要终生追随的主公, 却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名侍卫,“世子,不好了,唐家兵马攻过来了!”   沈从闻言抖了一下,更加担忧起自己和姑母的安危来,虽然世子嘴上那样说, 可是这种危急关头,与锦州的利益相比,那点情分算什么呢?他可以死,但他死了,姑母该怎么办呢?她还有谁能依靠?   沈从心乱如麻, 待要开口, 燕衔玉这时却已经大步从他身边走过, 面色严峻地离开了府邸。跟随在燕衔玉身边的人也潮水般涌了出去。   沈从犹豫片刻,很快爬起来跟在后头奔了出去。即便到了如今, 燕衔玉身边的人也没有阻拦他行动, 沈从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慢了半刻才登上城楼,可等他往下一望, 看见底下那密密麻麻的唐家军队, 顿时浑身一麻, 只觉后脊梁都浸在了冰水里。   跟各方势力不同,唐枕从不买马。当他被册封为安州王执掌四州时,很快就有马商想要与他交易, 也有想要拉拢他的势力提出赠送良马,但唐枕从未接受。   各方势力试探良久,最后不得不承认,唐枕也许真的跟他在京都中表现的一样,是个无欲无求忠心耿耿的良臣,那时候没有人认为唐枕对争夺天下感兴趣。   毕竟没有马,唐枕手底下的兵再厉害也很难走出那块地方,他要是想攻打别人,没准人家连孩子都生了,唐家军也没跑到地方。   一直到唐枕真正开始展露他的野心,各方势力才知道,原先的他们有多天真。   没错,唐枕是不买马,因为他压根就不需要!那种叫单车的东西,骑起来比马可方便多了,还省了马草豆粮!更稀奇的是这玩意跑起来动静小,探子伏在地上压根听不到多大动静,往往要等唐家军接近了才能发现。   更可怕的是那些火.枪火.炮,这世上怎么会又这样一种武器,还未接近就能将城门炸个粉碎?唐家兵马本就凶悍,再有这些利器加持,哪方势力见了能不弃械投降?   此时此刻,沈从站在城楼上,看见的就是那些在夜色里也泛着光的单车火.炮。   远远的,有道声音嘹亮地传过来,“大将军仁善,只要锦州开门归降,决不伤你们一兵一卒。”   燕衔玉眼力不错,他目光直直盯住对面正中,那个姓陆的主将旁有个宽袍大袖、腰佩长剑的文士,可不就是谢子归?   今晚的月实在太亮,亮得刺眼,站在燕衔玉旁边的谢文山瞧见谢子归,面色变了变,低声对他道:“主公,那是谢氏嫡长子谢回,和我有隔了几道的亲戚关系。不如……”   燕衔玉明白谢文山的意思,他想通过与谢氏的关系,请谢子归做说客,以期保下燕氏。但燕衔玉清楚,这不可能了。   唐枕想要的是仅仅是锦州归顺么?不,他不止不满足于只占据那几州之地,更不满足于只当个世家拥护的皇帝,他的野心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他明摆了是要推翻与士族共治天下的传统,建立只受他一人统治的王朝。   燕衔玉按在女墙上的手用力到发疼。   他望着那些威力巨大的火炮,想着唐枕那与生俱来的力量……羡慕嫉妒得几乎要红了眼睛。他不明白老天何以这样不公,给了唐枕力量不够,还要给他所向披靡的武器。   那他重来这一世有什么用?一番挣扎后成为唐枕的垫脚石么?   燕衔玉恨呐!   轰隆一声!却是久久得不到回应的唐家兵马开了炮,霎时间城楼上的所有人只觉地动山摇,加固了好几层的城门已被轰开一个洞。   燕衔玉:“慢着!”   又是轰隆一声,城门又破了一个洞。   燕衔玉:“我宁死不降!”   轰隆,城门破了第三个洞。   燕衔玉气急败坏:“你们知不知何为礼数?”   轰隆,城门塌了。   燕衔玉:…… 第103章 锦州城破的这一晚……   锦州城破的这一晚, 京都的城门被轰开,大将军踩着烈火的余烟, 踏进了这座往日繁华的帝都。   这年隆冬,唐枕入主京都,建国盛安,年号开元,自称主席,尽管众人私下里提起,依旧称他皇帝。   登基大典那天, 燕衔玉被一辆马车拉进了京都,他名义上的父亲德广王则在另一辆马车中,与他一前一后隔开,负责押送他们的是谢回。   燕衔玉曾经认为,以谢回的剑术, 他会在这场逐鹿之战中独占鳌头, 然而事实上, 谢回在人前展现剑术的机会极少,他还是从前那副富贵闲人的样子, 只是燕衔玉看得细, 发现他那悠闲恣意的神情下, 有藏不住的疲惫。   嗖的一声,礼炮升上了天, 在云霞尚未铺开的天幕中, 似一颗明亮的星。   燕衔玉:“看来谢兄近来的日子不好过。”   骑在马上的谢子归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燕衔玉, 这人是个讲究的,即便如今成了阶下囚,依旧将自己收拾得分外体面, 锦衣玉冠俊美无俦,谢子归的眼睛在燕衔玉俊美的皮相上流连一会儿,感慨般叹了口气。   “燕兄,你我算是知己之交,我也不瞒着你。”   燕衔玉表面笑盈盈,心中却道:谁跟你是知己之交,不要脸。   谢子归:“我和家中生了些嫌隙,差点被逐出家族。”   燕衔玉嘴唇微张,这回惊讶得表里如一。   谢子归:“主席阁下要废了士族,收回士族所有封地,沿用曾经安州那一套用考试择优选官的制度,从此以后,任你什么出身,想要跻身上品,都得跟平民百姓一样考试。”   叫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士族最难受的,不是读书考试,不是封地全部被收回,而是要跟曾经他们看不起的泥腿子上同一间学舍,进同一个考场,读同样的书,甚至以后这些泥腿子的官位还可能在他们之上!   “主席阁下?”燕衔玉疑惑出声。   谢子归恍然道:“哦,你还不晓得,现在没什么皇帝陛下了,唐兄说登基后要改称他主席,陛下改阁下,见了他也不必行跪礼,敬礼、握手便可。”   燕衔玉的目光渐渐古怪起来,他沉吟片刻,“那些士族能同意?”   谢子归摇头,“怎么可能?家中便是因为此事闹了一阵,父亲说我替唐枕卖力这么久,却没给家族争到半分好处。”当初谢家默许谢子归从家里拿钱拿粮拿人去给唐枕做事,就是看中唐枕的潜力,打着事成后加官进爵荣耀家族的主意,谁能想到唐枕成事后就“翻脸不认人”。为此谢家特意写了篇文章控诉此事,没想到唐枕非常光棍,直接承认过去跟谢家借了不少东西,不过现今国库空虚,只能先欠着,等以后有钱了再还。   谢氏家主当场喷出一口老血,因为谁都知道,唐枕说归说,其实是打算拖着不还了。也是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这人曾经是个行事荒唐的纨绔,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子归想起什么,喟叹道:“燕兄当时被关着没瞧见,唐兄手下的朱将军和陆将军亲自带着人和火炮去收地,哪个世家敢反抗,统统一炮轰过去。这天下,说到底还是看谁的拳头大。”   燕衔玉身为被这大拳头重击过的人,此时脸色便不好看了,他冷冷道:“唐枕太过急于求成,我倒要看看这天下他能守住多久。”   谢子归看出他不服气,笑着道:“这个就不劳燕兄费心了,我想只要唐兄一日活着,这天下就能安稳一日。”   如果只是做唐枕的朋友,谁都会觉得唐枕这人脾气极好又重情义,跟他在一起最舒心不过,荣耀加身时不必担心被他背后插一刀,不幸落难也可放心将后背交托与他。   但如果是做唐枕的臣子下属,那压力就相当大了,因为平日里唐枕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即便你指着他的鼻子骂,也丝毫不必担心唐枕会挟怨报复给你穿小鞋,因为唐枕当场就会给你骂回去,骂完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可一旦到了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唐枕就仿佛换了个人,只能用“霸道”这一个词来形容。   他只做他觉得对的事,他只要他想要的结果,他从不考虑底下那些人是怎么想,也从不在乎有多少人背地里怨恨诅咒。   谢回记得有一次,唐枕说要颁布一条新令,那条政令利国利民,却会损害上层官吏的利益,当时不知有多少人跳出来反对,甚至有几个颇有名望的前朝老人以性命要挟,唐枕却不吃这一套,直接命人将他们从大殿上拖了出去,说你们要是想为前朝殉国,现在就能帮你们。   也有几个从安州出来的官吏在拥有了权势地位后就失却本心,甚至干起了收受贿赂权色交易的勾当,被唐枕查出后毫不留情革职查办。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对唐枕的一意孤行指手画脚。   换做任何一位寻常君主,绝不敢像唐枕这般横冲直撞,可是唐枕就是那么无所畏惧,他就像是一座巍峨高山,只要他还在,就能镇压住下边所有妖魔鬼怪。   至于唐枕死后会如何?反正现在这些人也都看不到了。   马车停下,谢子归道:“燕兄,请下车吧!”   ****   燕衔玉被领到了一间宫室内,见这地方窄小,一眼就能看得到头,且陈设也简陋,只摆了几把椅子一个坐塌一张屏风,连个花瓶摆件也无,当下脸色沉了沉。   谢子归注意到他面色,便道:“燕兄,这儿是唐兄的书房。”   燕衔玉不敢相信,他家侍女的屋子都比这儿气派。   谢子归知道他不信,解释道:“前朝太过奢靡,唐兄早就看不惯,因此将那些多余的贵重物件全都收了。唐兄说了他要以身作则,这话不是假的。”   燕衔玉并不动容,他只觉得唐枕脑中有疾,前世他在唐家坞堡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唐枕寂寂无名,可也没简朴到这儿份上,不,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已经不是简朴,而是穷酸了。   唐枕如今当上了国君,怎么日子反倒过成了这样?   谢子归注意着燕衔玉神色,提醒道:“唐兄此人,其实很是心软,你要是有哪里说错了,不必担心,多夸夸嫂子就好。”   燕衔玉:???   谢子归看了一会儿燕衔玉那张俊美似仙人的面孔,复又强调,“但也别夸得太过,如果唐兄要打你,你记得护住自个儿的脸,要不然连我都帮不了你。”   谢回心想,要是燕衔玉的脸一直这么好看,就算他得罪死了唐枕,他也要帮燕衔玉争取个宽大处理,要是燕衔玉的脸被唐枕打肿了,那……那他可能就帮不了燕衔玉了。   燕衔玉一脸莫名地看着谢子归离开。   等了不知多久,唐枕终于来了,他刚刚从登基大典上下来,身上华服还没换。   一边走一边回头跟身后人说话,“你看这衣裳,只穿一次太可惜了,存起来让继承人登位大典的时候再穿。”   他身后之人不知说了什么,唐枕便笑了起来,“他还敢生气?这件衣裳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我以后都穿不起这么贵的了……得勤俭节约啊以后,现在可不比从前,家大业大要养多少张嘴啊!”   他也不回头,眼睛不看前边,说到后来干脆转过身去,一边那人说话一边倒退着走,燕衔玉远远看着,好几次都觉得唐枕要被绊倒了,偏他脑袋后边就跟长了眼睛一样,每次都能从容迈过那些或高或低的门槛。   等到离得近了,似乎是那人提醒了一声,唐枕这才回过身来,与那人并肩走进这间宫室内。   燕衔玉看清那人的脸,怔了一下,原来是她。   婉婉身上也是一袭华服,用唐枕的话说,是跟他配套的情侣装,两人刚刚当着所有臣民的面举行过大典,婉婉方才从容不迫分毫不乱,下来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紧张和忐忑,面颊红得仿佛上多了胭脂,胸膛里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了不停。   偏偏唐枕耳力惊人,一下来便将脑袋凑过来,“我听到了。”   婉婉小声说紧张,唐枕笑了一下,此后就一直说俏皮话逗她。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肩膀擦着肩膀进门,一眼却看见书房内多了个人,婉婉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曾经趁着唐枕虚弱时围攻过唐枕的人,面上的笑逐渐消失了。   燕衔玉此时却还在回味方才二人进门时的情景,唐枕可比顾婉婉高多了,可两人刚刚一起跨过门槛进门时,唐枕竟然屈膝,将自己放到了和顾婉婉等高的位置,肩膀擦着她的肩膀一起进来。   燕衔玉还未品平白其中情愫,就被二人这种黏糊的姿态震了一下。   转而对上顾婉婉时,却对上对方沉怒的容颜。   察觉顾婉婉对他怀有芥蒂,燕衔玉心头苦笑,看来今日这一关,难过咯。   他不知道唐枕特意叫他过来有什么事,但总归不会是好事。尤其当他发现所有侍从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燕衔玉稍有些紧张地在袖子底下捏了捏拳头。   “燕衔玉,你是重生的吧!”   唐枕忽然而来的这一句,让燕衔玉懵了懵,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枕。   唐枕却只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向顾婉婉,“你看看,我猜对了,我赢了!”   顾婉婉不说话,只瞥了他一眼,神情无奈。   接下来唐枕又问了燕衔玉不少事情,也不知唐枕用了什么法子,一旦燕衔玉说谎,很快就会被拆穿,几次下来,燕衔玉精疲力尽,心中终于忍不住对唐枕生出了惧意。   为什么,前世的唐枕明明不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啊!   而他在这里坐立难安胆战心惊,唐枕却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管着和顾婉婉打赌,赌赢了就笑作一团,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到后来甚至开始赌他下一次会不会说谎。   燕衔玉:……   你们礼貌吗?   燕衔玉坐如针毡,也不知过去多久,唐枕终于侧过头正视他,“燕衔玉,你可以走了。”   燕衔玉一愣,“走,去哪儿?”   唐枕:“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燕衔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关我?”   唐枕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关你,你能给牢房创收吗?”   燕衔玉想说自己重活了一世,却猛地想起,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重来这一次,好像也没有改变什么。   “那我父亲……”   唐枕:“看在你这段时日照料我岳母和舅兄的份上,你可以带他走。”   燕衔玉走了。   燕氏一族的财帛全部充了公,只留下一部分供他们一家几年的花用而已。   他带着家人离开时,谢回来送他,告诉他如果愿意,来年春可以前来京都参加考试,做得好照样能加官进爵。   燕衔玉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走出京都前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黯然。   上一世,唐枕偏安一隅逍遥快活,这一世,唐枕问鼎中原天下共主。而他带着记忆重来一次,也没能将日子过好。   所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落雪不知不觉飘了他满头,燕衔玉往头上一抹,指尖被冻得僵硬冰凉,可落雪再冷,也敌不过掌心的温度,很快,那些雪花就在手心消融,而他的心境,也似乎随之释然。   罢了,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这一次,他可以活个明白,活到白头。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白盐一样铺满了京都。   院子里,梅花枝头颤巍巍托起了一蓬蓬雪,一朵新花正撑开沉甸甸的积雪、急欲绽放开来。   暖室内,一幅万木逢春图已完成大半,只待添上最后一笔。   唐枕单手拖着下巴看着画画的婉婉,目光微微迷离。   婉婉画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说,我娘她会不会去和离?”   锦州城破之后,燕衔玉并未如他们预料的那样拿沈氏或者沈从的性命作为要挟,沈氏和沈从很快就被接了回来。婉婉的父亲顾中朗之前为了攀附大族许下不少承诺,满以为分外欣赏他的好女婿会为他扫尾,没想到唐枕不但不给他扫尾,还直接挖塌了士族的根基,因此私底下遭了不少报复,人虽没死没残,但精神头憔悴了不少,如今整日在家里闭门不出,再也没了折腾的力气。   沈氏如今回来,也不与他住在一处,只是名义上,他们仍是夫妻。   从前,莫说是士族女子,就是普通平民女子,也鲜少有敢去和离的,因为那样与被休弃无异。可是现在不同了。   婉婉打心眼里希望娘亲能与父亲和离,光明正大地独自生活,而不是像从前一样逃到另一个地方。   唐枕对此倒是无所谓,“岳母都一大把年纪了,她能想清楚的。你我身为晚辈,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婉婉点点头。   窗外风雪呼号,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她侧头看向唐枕,发现他虽然朝着她方向,目光却有些涣散,眉心轻轻拧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怎么了?”   婉婉放下笔,走到他身边。   唐枕一下回神,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摇了摇,“我刚刚在想,我现在还活着,年轻力壮,还能压得住下头那些人,等我老了,死了,该怎么办呢?”   刚刚用暴力摧毁了士族的根基,现在看上去是一片太平,可是再等一百年,甚至不到一百年,又会形成新的贵族阶层,它不会像士族那样嚣张跋扈,却会更隐晦,更难铲除。   这是人性,根本无法可改,总会有人想要走捷径,总会有人想要占据更高更好的位置,为此垄断资源,欺压良善,奴役贫弱……然后又是一轮历史的循环。   唐枕所展现出的力量可以震慑住这些人,也可以延缓这种循环,可他不是真正的神,他总有老去死去的一天,又或许,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开始累了。   婉婉握紧他的手,歪头冲他一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求问心无愧。等哪一天你累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游山玩水,去哪里都好。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何须一辈子扛着重任?”   “婉婉呀!”唐枕轻叹了一声,有很多肉麻的话藏在心里,可是他说不出来,从前在月亮下举着手发誓要对婉婉如何如何的情景,仿佛比上辈子还遥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着婉婉的目光,他竟然感到了几分难为情。   半晌后,他才道:“三十年,三十年后我就退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可怜的婉婉,都没去过多少地方,那些名川大山恢宏风景,她一定没见过吧!   婉婉其实不是个爱出门的性子,但她觉得唐枕喜欢外出,于是她粲然一笑,“好,到时候都听我安排,我指哪儿你就去哪儿!”   生时共饮,死后同眠。   相携相守过,此生已圆了残缺的一半,再无遗憾。   风雪停了时,婉婉忽然想起燕衔玉,“唐枕,如果我们死了,又重生了,怎么办?”   唐枕:“那你和我过腻了吗?要是没有,我立刻去提亲。”   婉婉:“也好,那这一次,我再也不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