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方家小茶馆 作者:祈幽   文案:   京城外官道旁有家茶馆,主家姓方,有个年方二八的小闺女,做的各种茶点小菜是一绝,凡是从这儿经过的无不想吃上几口好吃的再走,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或者武林大侠,亦或者犯官罪人,都在这儿交上了几多茶钱。   小店里少了个跑堂的,小闺女在门口贴了告示,当天晚上院子里就多了个血糊糊的男人。   ····   一开始:   沈宥豫:臭丫头,等取了血莲子,劳资早晚弄死你。   后来:   沈宥豫: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厨艺一流,天天给我做饭,肯定心悦于我。   最后:   沈宥豫:年年,看看我嘛,我长这么好看,你喜欢一下子可不可以?   ………………   1、美食文,温馨日常风,主打各种好吃的。吃美食一时爽,一直吃美食一直爽。   2、架空历史,江湖乱入,不要考据哦。   一句话简介:古穿小甜文   立意:平凡的人生也要努力向上,积极实现自我价值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美食 市井生活   主角:方年年,沈宥豫(赵禹) ┃ 配角:许多人 ┃ 其它: =========== 第1章 红豆糯米糕 官道旁有一家茶馆,有个小……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初秋的早晨微带凉意,拖着沉重板车走在官道边缘的张老汉累出一身热汗,他气喘吁吁地喊着,“狗蛋别推了,爷爷一个人能行。”   板车后面,十岁不到的小小少年用力地推着车,小身板几乎和地面平行,他的力量微不足道,却大大地缓解了张老汉心中的疲倦。   张老汉看着不远处的茶馆心头火热,卖了这一车秋梨就凑出了让孙儿上学的钱,孙儿聪明,只要肯踏实学,他们老张家肯定能出个秀才,以后就不是穷苦的泥腿子了。   距离京城五十里的官道边有一家驿站,围着这驿站开了不少店铺,对面的茶馆是最早来的,小茶馆主家姓方,有个年方二八的小闺女。   方年年就是这家的小闺女,吹了吹刚写好的告示,“阿弟,把浆糊拿出来。”   十岁的方承意吓得一哆嗦,赶紧把一卷纸藏在身后,“干、干嘛?”   方年年眯起眼睛看弟弟,“你是不是藏了什么?”   “哪有!”方承意心虚,眼睛都不敢看姐姐,藏在背后的手做着小动作,一卷纸胡乱地塞进了袖子里。   “是嘛?”方年年不信。   方承意哼了一声,“你这是不信任我,阿姐你这样是不对的!”   他站起来去柜台那儿拿浆糊,心口砰砰跳,就怕自己偷藏的武功秘籍被阿姐发现了,又要被揪耳朵。   方年年盯着弟弟的背影,心里面嘀咕难道自己错怪弟弟了?   中二小少年真是难搞,一天天的想着学武功、成大侠、闯荡江湖、除暴安良,前段时候还偷偷打了包袱要和新拜的“武林高人”师父走。   还好及时发现,拥有一颗少侠心的弟弟才没有被拐走!   “武林高手”被扭送进官府,那可是上了官府黑名单的拐子,最喜欢拐卖年少男女去脏地儿。   白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脸!   现在想想,方年年都后怕不已,但方承意没有一点儿怕的,对江湖的向往之心与日俱增。   “拿来了。”方承意把浆糊放到方年年的跟前,“时辰不早,我去上学了。”   脚底抹油,方承意拿起旁边的小挎包一溜烟跑出了小茶馆,准备去对面的驿站与同学汇合一起上学。在门口遇到了送秋梨的爷俩,他朝店里喊着,“阿姐,张爷爷送秋梨来了。”   店里传来了方年年脆生生的声音,“知道了。”   她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一卷纸,傻弟弟跑太快了,丢了东西都不知道。   方年年站起来走到近门口捡起了纸卷,打开一看小脸沉了起来,上面明晃晃的字迹写着《八通心经》,又是一本所谓的武功秘籍。   这不成,十岁的孩子已经具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啥时候跑了都不知道!   “一定要想办法扼制!”方年年把纸卷扔进柜台上的一个木盒里,里面已经放了不少类似于《七杀拳》《六脉剑法》《飘渺功》的秘籍。   凡来店里喝茶的武林人士看到弟弟都说他根骨极佳、天赋卓越、练武奇才,企图诱拐弟弟拜他们为师。   一群居心不良的老家伙!   这是方年年不容许的,小小孩子怎么可以跟着一看就很怪的人离家出走!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没弟弟前可真是开心自在,爹娘视她为至宝,虽然家中只是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但她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天天傻开心就行,从没心思挂怀。   有了弟弟就不同了,上辈子独女的她第一次有了为人姐的责任感,把照顾弟弟当成了己任,自此就有了操不完的心。   但小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能跑能跳就能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往往出门的时候是白净小可爱,回家就成了泥团子。自从听了隔壁客栈说书先生的梦游江湖后,就有了憧憬江湖的心。   方年年无奈地摇摇头,回身拿了写好的告示涂上浆糊,走了出去,看到了站在门口拘谨的爷俩。   张老汉黧黑的脸上是紧张的笑容,“方大姑娘,秋梨我送来了。”   方年年看了眼板车上的大秋梨,个个都比成年男子的拳头大,看起来就皮薄水多。为了防止秋梨磕碰坏了,张老汉在秋梨下头铺了厚厚的稻草,一框框秋梨一路送来完好无损。   她笑着说,“张爷爷辛苦了,我这就让家人过来搬。”   朝着里头喊,“大牛叔,出来搬梨子。”   须臾,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走了出来,汉子不苟言笑,大手提着两筐秋梨左右夹着往家走。张老汉赶忙说,“我来,我来搬。”   “张爷爷坐吧,大牛叔力气大着呢。”方年年去贴告示,边贴边说,“爷爷带着孙儿安心坐下,喝喝我家的茶水歇歇,我贴了告示与您结算梨钱。”   “诶,诶。”张老汉没有不允的,屁股沾了长凳的边缘坐下,至于茶水他可不敢去倒,自己一身一手的汗,怕脏了主家的茶盏。   狗蛋站在爷爷身边,羞涩腼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身边一阵香味飘过,他抽了抽鼻子,觉得这味道比栀子花还要香,比村子里地主家的小媳妇身上的香粉还要好闻。   他偷偷抬起眼睛,看到爷爷称之为的方大姑娘笑盈盈地拿着两个茶盏走了过来,碧青的茶盏质地温润,被她白净的手握着,更加好看了。   狗娃大着胆子扫了一眼方大姑娘的脸,恰好和一双清亮温和的笑眼对视。狗娃子当下垂下头,脸涨得通红,心中想着,她可真漂亮!   方年年笑着给张老汉爷俩倒了茶水,普通的粗瓷不登大雅之堂,在他们这种乡野茶馆里很好用,耐摔、抗造,清洗起来也方便。   碎茶叶煮的茶汤颜色略混浊,喝起来不够甘醇,却是普通人家最常用的茶叶,拿了好茶款待怕是老汉坐都不敢坐这儿了。   “张爷爷,现在市面上秋梨三文钱一斤,您的梨子好,我算您四文。大牛叔拿到后面过秤,您放心,不会短您的。”   张老汉不安地在裤腿上蹭着手,“大姑娘客气了,按照市面上的价钱算就成。”   方年年坚持,“我昨儿个看到的秋梨个头可比您的梨子小多了,还要三文呢。爷爷别推辞,您送来的梨子好!”   方年年又拿了今早新作的红豆糯米糕,外面裹着炒香的豆粉,其实就是驴打滚,只是大齐朝还没有这物什,她取名驴打滚容易被人追问为什么。   索性就直白地叫红豆糯米糕。   “你们尝尝,今早刚做的,正好吃呢。”   一碟子品字型放了六个,给张老汉爷俩甜甜嘴。   张老汉半站了起来,连忙推辞,哪里能又拿钱又吃东西的,不合规矩,但他看到小孙子盯着糯米糕看,喉头不自觉的滚动。张老汉张张嘴,最终没有拒绝。   方年年放好了茶点就离开了,她在这儿,张老汉爷俩都不自在。   现在天气还没有凉透,茶馆外头搭着棚子,摆了三张桌子,供来往的客人使用,张老汉爷俩就坐在最偏的角落里。   方年年走出了棚子的阴影,她远远看到对面驿站有人出来贴了一张榜文,弟弟和他同学还没有去上学,跟着看。   “阿弟,文书上写着啥?”   方承意大声回着,“官府张贴的通缉令,有人偷了南淮陈家的宝物,见此人者速告官府,有重赏。”   南淮陈家是什么?方年年歪了歪头,估计又是什么豪门世家,丢了东西还能通过官府全国追回,厉害啊。   方年年看了眼弟弟,“你怎么还不去上学?”   弟弟的小背影顿了顿,拽着小同学开始跑,一步都不回头,仿佛自家老姐是母老虎,吓死个人。   方年年摇摇头,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牛叔把梨子都搬进去了,不一会儿走了出来朝着方年年点了点头,示意梨子都好好的,没有损坏,随后报了一个数字。   秋梨压秤,五筐梨子有三百来斤,一斤四文,算下来是一笔很好的收入。方年年不是为难人的主家,还多给了一些凑了整数,拿到钱的张老汉犹如身在梦中,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挑了一担子梨出来卖就遇到了和女菩萨一样的好姑娘,这些钱足够孙儿上学、足够他们一家过个好年!   “谢谢,谢谢。”   张老汉拉着孙子不断鞠躬,差点儿按着孙子的头让他跪下来磕头了。   被方年年阻止。   爷俩走的时候,方年年还用干荷叶把没怎么动的红豆糯米糕包了起来塞进狗蛋的怀里。   走出好远,狗蛋都还在往后面看着,漂亮的方大姑娘、和他同龄却识字的少年、碧青的茶盏、苦涩回甘的茶水……都在这农家孩子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爷爷絮絮叨叨地说着,“方大姑娘让半月后再送一次梨,回家后得要好好照看梨树,不能把梨养孬了。”   狗蛋重重点头,“嗯!”   他们身后的茶馆里,方年年拿了两个梨出来削皮,削完了给大牛叔手里塞了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吃,水分足足的秋梨一口咬下去满口的甜水,无渣,真好吃,用来做秋梨膏太合适不过。   “年丫头家这是要找新的小二了?”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婶,是杂货铺的李婶,过来送莲子的。   方年年说,“可不,少了个人干起活来不方便。”   “你爹娘呢?”   “去观音寺烧香去了,今天妙法大师讲经,他们天不亮就出发了。”   “哎哟!”李婶用力地拍了下巴掌,“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不成,我这就回去,让当家的套车送我过去。妙法大师那么俊的人儿,一年就过来一次,没见到太可惜了。”   方年年,“……”   我怀疑我娘想法和你是一样一样的。 第2章 莲子莲藕百合甜汤 拥有一颗向往江湖的……   “妙法和尚有什么好看的?”方年年弄不明白。   大牛叔瓮声瓮气地说,“好看。”   方年年,“……”   妙法和尚不年轻了,她小时候就听过其名,那时候妙法和尚大概二十五六岁,十来年过去,他年近四十。   大叔级的师奶杀手?   方年年点点头,有些道理。   有客人来,方大牛沉默了一会儿去招待客人。屁股刚沾了凳子的客人看到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方大牛,畏惧地往后面缩了缩,还没等做好心里建设的方大牛问出要喝什么,客人就闷头跑了。   方大牛沉默地看着空荡荡的桌椅,内心无措,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地看向方年年。   唉……   方年年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和她一样无力,叹了一口气,找个小二势在必行。   告示贴了出去,一时半会儿没有人过来应聘,方年年午饭简单地做了炒面自己和大牛叔吃了,就在桂树下的树荫里歇了午觉,躺椅轻轻晃动,就是轻省的一个美好午后。   起来时,看着明净天空,一时间有着今夕是何夕的感慨,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出生,一晃的在大齐朝生活了十六年,最不习惯的大概就是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网购……随着岁月的推进,慢慢也就无所谓了!   “起来,做个甜汤,爹娘回来正可以吃。”   方年年翻身从躺椅上起来,趿拉着的绣花鞋穿好,走进了厨房。上午李婶送来的干货都收在了橱柜里,新到的莲子、桂圆、红枣、百合品相极好。   莲子是红莲子,是白莲子的加工产物,子实紧密,具有清心、安神的作用。   方年年捧出一把放进粗瓷大碗里用水泡着,转身去了旁边的储物间拿了莲藕出来,准备做个莲子百合莲藕甜汤,去燥解渴、补气益血、健胃开脾,秋日里用上一碗,最好不过。   外面传来了吵闹声,人呼喊着跑过去,喊打喊杀。   方年年走出厨房问,“大牛叔,外面怎么了?”   守在店里的方大牛走过来说,“发现了偷淮南陈家宝物的贼人,正在追捕。”   “呀,这么快就找到了,这贼好大胆,竟然跑到京城脚下。”方年年疑惑,“大牛叔,淮南陈家是何许人啊?”   “这一任的武林盟主。”   “原来这样……”方年年点头,这才能请动官府帮忙追回丢失之物。“也不知道他们丢了什么。”   “据说是武林灵药,能活死人、肉白骨,乃百年前药王所制。”方大牛声音平平,真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料,“当年做了五颗,留存至今的还余下两颗。”   “大牛叔,你怎么知道的?”   “刚有两位客人说的。”   “哦哦。”方年年点头,秀气的眉头纠结地皱了皱,什么武林啊、灵药啊,让阿弟听到又要叫嚷着拜一个师父,开展一段大侠人生了。   咚!   轻微的细响被耳朵捕捉到,方年年转头看向厨房,只看到桌子上泡莲子的水面涟漪一圈一圈。   她走了过去,纤长白皙的手指伸进去拨动,没什么小虫子爬进去。   “估计是风吹了一下。”方年年自言自语,提了井水洗藕。   她的身后,红莲子之间,有一颗滚圆的莲子,颜色看起来更红,不仔细分辨,一下子看不出来两样。   方年年在井边洗干净一节藕,拿到厨房里切成小巧的滚刀块,切的时候心里面想着,大齐朝没有禁武,尚武之风极盛,武林豪侠不是存在于话本里的奇幻人物,而是真的存在于现实中。   他们真的会飞!   方年年三岁时看到一个男人以轻功从眼前掠过,当场嘴巴“o”,半天收不回来。   还以为轻功都是骗人的呢……   民间尚武,武斗难免,这个在方年年上辈子世界中不存在的朝代皇帝心可真大,没有收九州利器,他们家还有几把刀防身咧。   莲子、百合放进砂锅里煲煮,两刻后放入藕块继续煮,等待煮好的过程,方年年淘米做饭,从水缸里捞出一条大鲫鱼去鳞去内脏,下油锅两面煎一下后做汤。   水萝卜切丝放入香菜叶子、胡椒粉凉拌。入秋后的丝瓜不是很好吃了,就拍了一头蒜煮。排骨放了土豆红烧,最后炒一个花生米撒点儿细盐。   “回家就闻到了香味,咱闺女做饭呢。”   爽朗又带着点儿口音的声音出现在厨房门口,身量比一般中原女子略高、穿着裤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走到女儿身边爱怜地蹭了蹭女儿粉嫩的小脸,又从怀里拿出一朵绢花插|进女儿的乌发中,塔娜欣赏着女儿的美丽,“不愧是我的女儿。”   草原上最美的珍珠,塔娜明艳的美丽方年年没有完全继承到,她更似江南水乡的女子,身上有着前世浓浓的印记。   “阿娘,见到妙法大师了吗?”方年年问。   塔娜挽着袖子,帮着女儿一同做饭,“见到了,妙法大师一如以往,从未变过,在佛法的钻研上更是精深,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大师说了什么?阿娘,说给我听听。”   “呃……”塔娜卡住了,一时语塞,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年年抿嘴偷笑,就知道会是这样,娘亲和爹爹与其说是听大师讲经去的,还不如说是去观音寺逛集,再加上欣赏妙法大师的长相。   “集市上买了一些卤肉,晚上切了一起吃。”塔娜生硬地转移着话题,才不纠结于大师究竟弘扬了什么佛法。   母女两个在厨房里有说有笑,烟囱内炊烟袅袅,很快晚饭就做好了,方年年拿了碗筷去水盆里洗,就着水中倒影看发间绢花。   仿真的红色芍药精致漂亮,衬得二八少女更加俏丽。   这朵绢花可不便宜,但爹娘为了儿女从不小气。   饭菜都上桌时,阿弟方承意到家,遗传了母亲深刻眉眼的脸上东一道墨迹、西一道黑印,不是他读书去的,是书读的他!   昨儿才洗干净的挎包上,又像是从尘土坑里滚过的。   方年年嗔怪,“去洗干净。”   方承意讨好地笑笑,被爹爹按着脑袋带到井边擦洗。   “小心,又惹你姐姐生气。”方家当家的年过四十,深眉大眼,炯炯有神,天生一张笑唇,待儿女从不严厉。方奎还小声地让儿子学乖点,别惹了女儿生气。   “爹,我把纪家儿子打趴下了,你教的那几招真好使!”方承意眼睛亮晶晶的,要不是碍于姐姐威严,他现在一定大声地炫耀自己的优秀战绩。   方奎着急地给儿子使眼色,“嘘嘘嘘。”   方承意缩缩脖子,压低了声音说,“爹,再教教我嘛,打完了纪老三,我被纪老二按在地上打了。”   “呔,怎么就败给了纪老二,明儿爹爹就教你别的。”   方承意小鸡啄米点头。   “爹,阿弟洗好了吗,吃饭了。”方年年喊着。   方奎朗声说,“就来。”随后小声叮嘱儿子,“可别让你阿姐知道你打架呢。”   “一定一定。”   站在一边沉默的方大牛愣一下,疑惑的想就承哥儿的样子,年丫头看不出来才怪。   入秋后天暗的快,刚围坐桌边,室内就昏暗了下来,方大牛点了灯,全家一起吃饭。   方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饭边说话,畅所欲言,爹娘说着在观音寺那儿的见闻,妙法大师佛法精深、容貌依旧。阿弟说着学堂里的事儿,说着说着,这小子就激动了起来,“放学后我和纪家老三约……”   “咳咳咳。”方奎咳嗽。   方承意声音越说越小,在姐姐笑眯眯的注视下灵机一动,“我和纪老三约好了一起温书,他不会的,我还教他了。”   说完,方承意为自己的机智骄傲,真不愧是他,脑子转的就是快。   方年年,“是嘛……我怎么听纪老三的娘说,前两天你们又打架了,她还让我说说你。”   “哪有!”方承意竖起了眼睛,为自己的名誉被污蔑而生气,色厉内荏啊。不断拿眼睛偷看爹娘,让他们帮着说说话。   爹娘爱莫能助,他们放养孩子,在严加教育上还不如女儿有威严。   方承意,“……”   感觉惨了。   方年年慢悠悠地打开砂锅,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甜汤作为饭后甜点,“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什么时候就请纪老三来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喝了一口甜汤,甜度恰当。藕块入口软糯,百合没有苦味,莲子……方年年眉头微蹙,怎么有莲子没有煮开?   正准备吐出来。   方承意着急地大叫,“还是别了吧。”   声音在耳边炸响,吓得方年年一哆嗦,直接把没有炖烂的莲子给吞了。   方年年,“……”   拍拍胸口,顺了下去,还好没有卡住。   方年年温和地看向弟弟,“是朋友,哪有不来家里玩玩的道理,就这几天,你邀请好了和我说。”   方承意要哭了,都不偷偷摸摸看爹娘,直接眼巴巴地求救。   夫妻二人专心喝甜汤,儿子就自求多福吧。   过了会儿,塔娜作为亲娘,实在不忍心看儿子可怜,同情地说,“你还可以请一些别的朋友一起来,对吧,年年?”   方年年笑着点头,“当然呀。” 第3章 夜色桂花香 求求娘亲嘛,留下他   在姐姐关怀的目光下,方承意坐立难安,吃完饭,啥都没说,直接跳下凳子跑了出去,找到了驿站三代小同学。   两个小朋友头碰头地讨论,满脸的忧虑。   “怎么办啊……”方承意哭丧着脸。   小同学梁壮撑着下巴,渴望地说,“姐姐做饭可好吃了。”   “喂喂喂,现在是说我姐做饭好吃的时候吗?”方承意痛心疾首,他怎么可能请死对头来家里吃饭,那不变相握手言和嘛,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可是……   不请来吃饭,就要在姐姐那儿承认自己打架、斗殴、开小差……嘤嘤,就是没有好好学习。   “啊!”方承意发自内心地大吼着,“怎么办啊?”   小同学梁壮拍了拍方承意的肩膀,“孰轻孰重,男子汉要有个决定。”   方承意痛苦地垂下了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想离家出走。”   “别……”   “那是不可能的!”方承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男子汉能屈能伸。”   “兄弟,你是真的男人。”   方承意用力点头,“嗯!”   梁壮忽然咦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飘你家里了。”   “哪里!?”方承意猛地抬头看向自家,天色昏暗,啥都看不见。   梁壮挠挠头,“大概是我看错了,也许是一只野猫。”   “哦……”方承意再度低下头,心里面琢磨着怎么化解尴尬的局面,好难哦。   带着沉重的抉择,方承意洗漱睡觉,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帐顶,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眼皮子一搭,就呼呼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小茶馆前店后宅,方方正正,中间一个大院,两边是厨房、储物间等等,厨房门口有口井,井的斜对面一棵上了年头的桂树。   桂树上打了花苞,即将绽放。   桂分金桂、银桂、丹桂三类,其中金桂可以入膳。每到花开,飘香十里,院中桂树就是金桂,到了这个时节,方年年就会采了做糖桂花、做干桂、酿桂花酒……   桂花酒酿汤圆、桂花松糕、桂花松子糖等等,做菜时抓一点桂花点缀,便得馥郁甜香。   躺在床上睡不着的反而是方年年,她也没想什么,就是了无睡意。   现在不过戌时,也就是九点,按照上辈子的习惯,此刻眼睛正瞪得铜铃大,不是追剧就是看书,不到十一点是不会爬进被窝睡觉的。   古代的晚间娱乐生活太糟糕了,听说京城有樊楼、有长街、有不夜天,夜宵文化很浓厚,各种瓦子勾栏灯火通明,街上竖着铁树银花,来往行人摩肩擦踵,不比现代的夜市差。   但他们住在乡下,别说通宵达旦嗨皮了,天没黑就吃了饭,天黑了就各回各卧室,点灯看书费眼睛,爹娘不容许。   苦哔……   方年年翻了个身,眼睛瞪得老大,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碎碎念着数羊。   扑通。   门口传来了声音,方年年立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再没有第二声传来。   “是什么?”   方年年喃喃自语,坐在床上片刻后她决定推开门出去看看。   这是在自己家,老爹和大牛叔身板硬朗,小毛贼能打十个,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摸进她家偷东西。   “就打开门缝看看。”方年年趿拉上鞋子,猫着腰靠近了门口,门栓子打开,轻轻推开门……   门被挡住了,只能开一线。   今夜月明星稀,再过三五日就是中秋,月辉下,方年年蹲在门口看到一个人大头朝着门趴着。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方年年胆子很大,当年跟着老乡进山拍摄蝙蝠洞,那么多老爷们不敢进去,就方年年扛着摄像机跟着老乡进洞看到了大自然蔚为壮观的奇景,灿若星辰的地下荧光毕生难忘。   这景象,就出现那么一次,是大自然给予方年年勇气的馈赠。才会在山体滑波,救人于难的时候,给了方年年第二次生命。   往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方年年伸出手指戳了戳外面人的肩膀,纹丝不动。   推了推这人的头,侧脸露了出来,皎皎月色下,英挺眉眼让方年年眼前一亮,男人看起来二十岁上下,放在现代还是没有接受过社会拷打的大学生。   男人看着成熟许多,一身夜行衣明显带着风霜,他气息微弱,面色苍白,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有个大胆的想法在方年年心中酝酿,看着男人的侧脸,闻着越发浓郁的血腥味,她下定了决心。   “救你一条命,让你舍身报答一下下应该可以吧。”方年年蹭着自己的下巴,对着昏迷的男人说,“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打工两三个月,你这么一个江湖人,太适合给弟弟树立典型了。”   不过,是反面典型。   看看江湖险恶吧,这么帅气的少侠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落魄至极,只能够在茶馆打工赚钱。   江湖有什么好混的,刀光剑影,每天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少侠有什么好当的,还不是要给他们家做跑堂小二。   “嘿嘿,就这么定了,完美。”   方年年搓了搓手,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开心。   杏眼微眯,眸光流转,至于男人为什么会进自家的院子,还出现在她门口……   方年年把门合上,门没法走,她就打开窗,披上外衣的她提着裙摆翻身出去,随后敲开了方大牛的门。   她可是带着记忆出生的,爹娘的秘密都知道,也知道老爹的亲随不一般,这时候就应该找专业人士处理。   笃笃,方年年曲起手指刚扣了两下门,门就被打开,方大牛一身清肃,眼中毫无睡意,仿佛就等着方年年过来敲门。   事实也就是如此,察觉到有人进入院子晕倒在方年年的门口,方大牛就醒了,正准备打开门出去查看情况时,看到方年年的一番动作。   方年年是骑在方大牛的脖子上长大的,方大牛太知道这个丫头的胆大包天,于是选择了静观其变。   现在,方年年过来找,她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方大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有认为方年年的想法异想天开,他是全力支持的。   大步向前,方大牛拽着男人的手直接拖着进了柴房,毫无怜惜,一路磕磕绊绊的,看着就疼。   方年年抬起手想说对他稍微好点,看在那张脸的份上,终究没说啥,大牛叔心里有数。   打了个哈欠,这下方年年有睡意了。趿拉着拖鞋,睡眼朦胧的朝着房间走去,路过爹娘房门前时,早就打开的门里伸出一只手,方奎无奈地在女儿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胆大包天的臭丫头。”   方年年撒娇地搂住爹爹的手臂,娇憨地说,“有你们嘛。”   “真是的……”   方年年打了个哈欠,在老爹长篇大论前溜了,边跑边说,“我困了,睡觉。”   方奎真是拿女儿没办法,只能够摇摇头。他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门,随后走去柴房,此刻这个父亲眼中哪有温暖慈爱,内敛的肃杀冷酷是亲手屠戮过生命的冰冷,没有宵小敢在杀神眼皮子底下放肆!   溜回房间的方年年吐了吐舌头,还好阿娘睡着不知道她干了啥,不然絮絮叨叨一夜,她就别想睡了。   再度打了个哈欠,方年年脱掉了外套睡下,梦中,英挺帅气的眉眼反复出现,帅哥的力量真是强大,不过帅气的小哥哥不是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而是被她呼来喝去。   方年年翻了个身,嘴角愉悦地弯着。   睡得早,起的就早。   卯时三刻就起了,也就是早晨六点左右,天蒙蒙亮,再过段时间,这个点她是绝对起不来的,不是没醒,是冬天的天没亮、温度太低,宁愿睡懒觉也不想起床。   院子中的零星血迹消失不见,水汽充盈的空气可见是拖地不久。   方年年伸了个懒腰,左右摆动了下身体,随后去了厨房,阿娘已经起来了,正在烧火,锅里面刚放下了米,水的边沿冒着一点点小泡泡。   “阿娘,早晨就吃白粥咩?”方年年萌哒哒地问,今天要乖点,卖萌、撒娇、装傻瓜,不然爹娘肯定说她。   果不其然,知道了昨晚的事儿,塔娜没好气地剜了眼女儿,“胆子太大了,你是个姑娘家。”   “阿娘~”方年年跑到娘亲身边抱着她,“你还说你小时候跟着外公、舅舅抓过狼呢。”   塔娜的部落很小,在草原上毫无威慑之力,在众多大部落的夹缝中生存,丰满的草场轮不到他们,只有生存环境恶劣的地方能够驻扎,打狼、驱豺塔娜跟着父兄一起做过。   后来草原部落混战,塔娜的父兄为守护部落的老幼战死,虽死却没有扭转败局。女人孩子被俘虏,塔娜在途中发起反抗,将死时遇到了齐朝大军……   她是不反对女儿有勇有谋的,甚至鼓励女儿拿起刀枪。但想象是一回事儿,真遇到了是另外一回事儿,想到娇滴滴的女儿差点儿被胆大包天的贼闯了门,塔娜就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嘀咕着,早晨给那小子就两脚,真是便宜他了。   “能一样嘛,人可比畜牲可恶多了。”   “阿娘,我心里有数啦。”   塔娜不舍得打女儿,伸出手指头戳戳女儿的脑门,皮肤娇嫩的小丫头脑门上立刻就多了个红色印记。   怪心疼的。   “等大牛回来了,就把那人送去衙门。”   “别。”方年年叫着,“有用。”   塔娜,“大牛都说了,我不同意。”   “娘。”方年年抓着塔娜的手撒娇。   “就是不行。”塔娜差点儿就心软了。   方年年可怜巴巴,“我让大牛叔买羊,我给娘亲做最爱吃的羊肉锅。娘亲,求求你嘛,留下他。爹爹肯定有办法制服他的,肯定有啦。” 第4章 秋梨膏 不是大侠不要紧,给他造一个人……   塔娜这回铁了心不让女儿得逞,在家中留着这么一个心存歹意、不明目的的人,她不放心。   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她这种不放心就放大了十分!   “娘。”方年年撒娇,她有点生气了,决定不给娘亲做好吃的。   “留下那人无妨。”   塔娜看向门口,不满地喊着,“三哥!”   方奎走到妻女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方年年差点儿叫起来,但有求于爹娘只能够忍了,嘤,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成鸡窝了。   “爹,你说可以留下?”   方奎点头,“我们不赞成你想的法子,毕竟放一来历不明的男子在家中不明智。”   “我……”方年年急着说明自己的方法是多么有效,有当事人做以身说法,效果绝对立竿见影,在小弟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也许不出一个月,只需要几天那小子就能想明白成为武林大侠是没有出路的。   方奎笑着阻止女儿,他和塔娜都期盼儿女能够自由自在地长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功成名就、万古流芳,平安喜乐一辈子便可以。   但女儿尽心尽责,自己成长的很好,还教导着幼弟。那次儿子差点儿被拐走,真是吓坏女儿了,这才想法设法要打消儿子的江湖梦。   说来惭愧,他们当父母的反而没有想那么多。   既然女儿有了方法,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支持吧。不管如何,总有他在旁边看着,料那小子翻不出花样来!   “但我仔细想了,你的方法未尝不可以一试,店中也恰好少了个小二,那小子长得挺机灵,很能胜任。”   方年年惊喜地看向阿娘,爹爹同意了,阿娘总不会反对吧?   果然,阿娘无奈地点点头。   方年年抱住了阿爹,松开后又开心地搂住阿娘,这事儿算是成了,现下只要新小二走马上任,以身说法告知小弟:江湖是绝对不好混滴。   厨房外,方大牛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稠稠的苦汤汁子推开了柴房的门。   柴房里,靠在墙上歇息的男人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看到方大牛端着药走进来,眼神凶狠。   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家子太可怕了,沈宥豫想着,特别是这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男人,下手贼黑,不知道按了他身体哪里,内力就被封了,又给他吃了一枚药丸,内劲彻底提不上来!   别看沈宥豫一脸平静,心中早已惊涛骇浪,这等手段在江湖中竟然毫无名号,简直可怕。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折辱于我!”沈宥豫沉声说。   方大牛不理会他,走过去捏住沈宥豫的下巴,一碗稠稠的苦药汤子咕咕咕灌了进去。方大牛力气之大,根本是沈宥豫挣脱不开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灌下不知名的苦汤,酸、涩、苦,一言难尽。   药汤来不及下咽,顺着下巴流进了衣服里,不得不说,沈宥豫长得可真是好,如此对待,狼狈却丝毫不掩盖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人出生来历并不简单,但落在小茶馆里了,纵使是一条飞龙也要趴下。   方大牛松开了沈宥豫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家的跑堂小二,一切事宜皆要听从我家女郎的吩咐。”   沈宥豫拒不理会,捂着胸前的伤口喘气。   “听到否!”方大牛蒲扇样的大手伸过去。   真是一言不合就打人。   沈宥豫一身傲骨,决不屈服。他发现自己可以催动内力,趁着方大牛不备,他捂着胸口的手如蛇一般伸了出去,直指方大牛的咽喉。   沈宥豫吃痛叫了一声,咬牙弯着腰,冷汗淋漓、面色苍白,腹中似有一团绞杀一切的刀剑,在里面翻江倒海。   他的内力竟然不听话了。   沈宥豫大惊,眼睛不由瞪大了一些。   方大牛冷冷地说,“每催动一次内力,痛苦就增加一分,直到肠穿肚烂。想要不疼,就乖乖听话,老实在店中干活,等女郎厌弃了你,自然给你解药,放你离开。”   沈宥豫目光死死地看着方大牛,恨不得立刻送他去午门斩首!在他的眼里,方大牛就是个死人。   方大牛不为所动,站起身垂着眼说,“好好听女郎的话。”   不好好听,下场自然不美丽。   说完,方大牛走了出去,片刻后扔进来一身衣服,门再次被关上。   沈宥豫靠在墙上,神色莫名,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他真是太大意,太掉心轻心了,以为一个普通的乡间茶馆而已,很容易就能取回血莲子。他都想好了,一旦惊动了这家人,就使一些银子摆平。   没想到,被摆平的竟然是自己!   他带着血莲子一路来到京城外,莫名其妙地被一群江湖人喊打喊杀,对方人多势众,他为了保住血莲子匆忙中将莲子扔进了这家茶馆。   摆脱了那群疯子,沈宥豫趁着夜色摸进茶馆打算要回莲子。   唉,一步错,步步错,想他堂堂王爷竟然要给茶馆当小二,真是、真是……沈宥豫眼神几经变化,腹中真气渐渐平复,但刚才翻江倒海的绞痛余韵仍然在。   …………   方年年脚步轻快地揭掉了昨日贴的招聘告示,遇到了隔壁客栈的老板娘,笑着聊了两句。   “小二找到了?”   方年年,“嗯哪,找到了。”   “年丫头啥时候做秋梨膏啊,我这嗓子到了秋日里就开始不舒服,晚上老咳嗽,没有你的秋梨膏,都睡不好觉。”   方年年说,“秋梨已经买了,今儿个就开始做,婶娘稍微等等,明日就可以过来买。”   “好好,我有几个姐妹和我一样的老毛病,这回我多买一些,好送人。”   方年年笑眯眯地说,“婶娘放心,秋梨膏管够。”   她每年都会做不少秋梨膏,周围的街坊邻居喜欢,旁边的乌衣镇内也有不少人过来买,还有过往的行人。就秋梨膏,每年能给家中带来几十两银子的收入,比普通人家一家四口一年的进项还要多。   材料简单,就是做起来有些麻烦。   方年年想着待会儿就把擦子、砂锅拿出来洗洗,下午就开始做,她转身进了店内,迎面看到一身材颀长、五官精致英挺的男人,眼前骤然亮起,似还灰暗的店里点燃了琉璃灯,绚烂的灯光一下子照进了她的心里。   太好看了!   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不比前世那些电视上的帅哥差,不不,方年年否定了这个想法,她默默补充,是比那些人工帅哥好看一百倍。   不仅仅是长相,更因为与生俱来的气质给整个人增光添彩。   尚且苍白的面色,微蹙的眉头,略带厌恶的眼神,给男子添了几分羸弱的美感。   方年年喃喃自语,“好好,实在是妙。”   沈宥豫厌恶地挪开眉眼,犯花痴的女子他见多了,像这般毫不掩饰的真是少见,不愧是乡间粗鲁的野丫头,就是没有教养,白长了一张好看的面孔。   方年年大喜过望,就差叉腰大笑,男人越是出色就越是能凸现虎落平阳的落魄,反差就越是强烈,能够更好地给方承意小朋友上上课!   太棒了!!   方年年走过去,“你叫什么?”   沈宥豫厌恶地扭头不理,触及到旁边沉默站着的方大牛的目光,他哆嗦了一下,腹中绞痛才刚刚平复。   不情不愿地说,“沈宥豫。”   “怎么写?”方年年追问。   沈宥豫仔细说了。   方年年点头,“会武功,是江湖少侠吗?”   原来是个痴想江湖大侠的痴人,沈宥豫嗤笑,“会武,不是江湖人。”   方年年略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她可以给沈宥豫打造人设,只要方承意信了就行,真真假假又何妨。   她娇俏的眸子转了一下,就有了很好的主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牛叔,江湖上现在有什么门派特别牛的?”   方大牛说,“正道有嵩山派,淮南陈家家主便是嵩山掌门,乃此任武林盟主。魔道有逍遥教,派中多是一些俊俏男女,教主修炼魔功,容颜永驻。”   “啊,这个逍遥教一听就很邪恶,不靠谱。”方年年拧着眉头说,“你就当嵩山派的大师兄吧,为人朗正,古道热肠,正气凛然,是江湖这一辈第一人。”   沈宥豫面色古怪地看着方年年,在方大牛沉默地盯视下迟疑地点点头。   “但是!”方年年重点在但是上,怎么可以给老弟树立江湖新秀的崇高形象呢,绝对不可能的,她继续说,“但是做少侠是没有前途的,你来京城途中一路多管闲事花光了盘缠,病困交加,饥肠辘辘,晕倒在我家门口,哭着求收留。   门派内不给你们发零花钱,所有出门的路资都是你路上卖艺赚的,可是除了逞凶斗狠,没什么才艺,卖艺都没人看。”   沈宥豫,“……”   “你一路走来,已经五天没有吃饭,连客栈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   沈宥豫忍不住出声,“太过分了吧。”   方年年无辜地眨眼睛,“还好吧。就,勉强这样吧,你说得对,不能太过分,我小弟不是傻子,过分了他不相信。你把我说的用心记住,但凡小弟问起来你就这么说。”   沈宥豫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中已经把方家姐弟认定成爱做梦的傻子,做的还是施恩的大善人以求回报的美梦。   脑瓜子肯定都不好使!   两个人相视一笑,各有各的心思。 第5章 水晶桂花糕 一切根源,都在臭丫头这儿……   “新来的小二不错,塔娜,你们家哪里找来的?”李婶过来找塔娜串门,看到了穿着粗布衣衫的沈宥豫就眼睛发光,自打进门,视线就没有离开过。   这么俊俏的后生,太少见了!   塔娜扯了扯嘴角,就是因为太俊俏,她才不待见。   “哪里找的,改明儿也给我找一个。”   塔娜,“……自己找来的。”   李婶遗憾,她还以为帅哥都是量产的呢。在旁边忙着的方年年偷笑,李婶有多遗憾,她娘的面色就有多难看,明明也是外貌协会的,这回沈宥豫的长相就没有戳到娘亲的心坎上,审美真是一件奇怪地事儿。   方年年撑着下巴看向沈宥豫,这身高腿长的帅气小哥哥,真的很少有了,阿弟早晨知道此等英气逼人的少侠竟然沦落到在他们家当跑堂的,那表情太精彩了,仿佛人生信仰正在崩塌。   卓有成效,方年年心中甚感欣慰。   她低下头继续作画,这画的是糕饼的模子,花好月圆、长相守、鸳鸯锦绣……一共八种图案,共做六百六十六个,取六六大顺之意,是乌衣镇上县丞嫁女定的喜饼。   方年年中秋做的月饼远近有名,他们家儿女双全、夫妻和睦、兄妹恭顺,是全福人家,不少人家家中嫁娶就喜欢来小茶馆里头定喜饼。   特别是女方家,恨不得请了方年年去家中当女宾。   不过,除非相熟好友嫁人,方年年其它一概不允的。   县丞大方,给的钱多,这套特意绘制的糕饼模子就是他们家特供的了。   方年年绘画水平不错,又仗着前世经历见到的多,做出来的糕饼模子、绣花样子可是这一代女儿家们争相传阅的好物。   小小的茶馆,可不仅仅是卖茶这么单一。   看到方年年持笔,画出来的图案精巧漂亮、新意十足,比之京城老糕点铺子和御膳房出来的花样丝毫不差,沈宥豫还很吃惊。   没想到乡间臭丫头,还有些本事。   “一壶龙井,一碟桂花糕,一些茴香豆。”客人看着挂在墙上的竹牌点餐,要的是今天的主打。   松软的糯米糕上一层嫩黄的果冻状,两层中间点缀了几朵小巧的桂花,果冻层是方年年用石花菜做的,糯米糕中间还有新鲜做的红豆沙,吃起来那是新鲜感成倍增加。   茴香豆就不说了,胡豆做的,嘎嘣脆,下酒最好,喝茶也合适。   沈宥豫一声不吭地走了,接待客人全然没有普通小二的谦卑顺从、一团和气,弄得客人觉得自己才是应该站起来伺候人的那个。   他也的确不会伺候人,端着茶过来,差点儿泼客人一头一脸。   还好武人的身手敏捷在那儿摆着,客人只觉得脑袋上一阵风吹过,一壶滚烫的龙井擦着鼻子放在了桌子上。   客人,“……”   客人对面的女客,“……”   两人对视一眼,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桂花糕,茴香豆。”沈宥豫去而复返,放了两样小点,拍拍手走了。   “好漂亮。”   女客雀跃惊喜,准备指责小二负点责任的话到了嘴边全都成了称赞。   “舍不得吃了。”   “那你摆着看看,哈哈。”男客人笑着说,因为妻子高兴,他一扫刚才被小二慢待的不喜。   妻子嗔怪,眼眸轻动,顾盼有神,“吃了真是可惜。”   她边说可惜,边拿着筷子夹了糕点小口地吃着,眼睛微微睁大,她把咬开的桂花糕放远了一些,看到咬开的口子里有桂花味的红豆沙缓缓流出,模样煞是好看。   “官人快尝尝,这个桂花糕真有心意。”   “被你称赞好的肯定不凡,我来尝尝看。”   客人们品尝新品桂花糕的时候,沈宥豫也在吃。   “怎么样?”笑盈盈地方年年问着。   “还行吧。”沈宥豫口不对心,他都开始吃第二个了。   方年年瘪嘴,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从爹爹那儿知道这人受伤了为了躲避贼人才翻进家中的,她不信,就看这悠闲自在的模样,才不像逃命的样子。   爹爹肯定也不信,但肯定用了什么手段让这家伙翻不出花样来。   “把这些花样子给大牛叔。”方年年把一摞纸收拾整齐了递给沈宥豫,待大牛叔把模子做好了就可以开始做喜饼了,县丞于本月下旬嫁女,她要在之前把喜饼准备好了送过去。   沈宥豫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本能上是有些不高兴的,身为皇孙贵胄,就没有人差使他,但身在屋檐子让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走之前,再拿一块桂花糕,甜度适中,上层软弹、下层软糯,他一吃就爱上了,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   “喂,多吃了扣你工钱!”方年年捏着粉嫩的小拳头在空中挥了两下,一点儿威胁都没有。   沈宥豫向旁边走了一步就让开了,意犹未尽地还想拿一下,心中感慨,臭丫头还有几分本事,等说明了血莲子之事,他可以饶这家人不死,给臭丫头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王府里应该少个厨娘。   和李婶聊天的塔娜看到这一幕有些忧虑,为人母的直觉让她一刻都不想把来历不明的沈宥豫留下,但父女两个联合起来,使她无可奈何。   不行!塔娜心里面想着,晚上睡觉时要和三哥说说,不能留下沈宥豫。   客人走时打包了一盒桂花糕,此去京城还有五十多里路,这些糕点正好合适路上吃着。   茶馆外头停着一辆青色马车并几辆拉箱笼的牛车,留着一把文艺山羊胡的男人扶着妻子上车,他遥遥看着京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被贬十数载,再回来已是华发早生,再无当年进京时的意气风发。帝都纸醉金迷的风华之下,不知道藏了多少暗潮汹涌,皇帝正值壮年,太子已然长成,还有一众皇子各有千秋,潭水更加深了。   真有种想回身调头,远离是非的冲动。   “官人。”妻子见丈夫久久没有上马车,掀开帘子喊了一声。   “有些感慨。”男人摸着自己的胡须,自嘲地摇摇头。   “别想那许多了,尽快赶路,在城门落锁前到达,父亲母亲盼着我们回去呢,还有孩子们,真是想念。”   “让老师担忧了。”男子上了马车,吩咐随从,“走。”   一行人出发,向着京城而去。   京城离着小茶馆五十多里路,搁在现代大巴车不走高速,四十来分钟就到了,在古代可要两个多时辰,小半天的时间。   长这么大,方年年就去过京城五次,真是掰着手指头数的过来。与京城的居大不易比起来,她更喜欢房子随便盖的乡下,自由自在,尽情奔跑,没有那么多规矩礼仪速度人性。   “错了错了,你会不会削梨子呀?”下午开始做秋梨膏,方年年头疼地看着把好好的大胖秋梨削成奇形怪状的瘦子,“浪费是可耻的。”   沈宥豫按耐着生气,心中默念不和小女子吵架,“不会。”   “你还理直气壮了,动手能力这么差,怎么生活嘛。”方年年赶着沈宥豫离开井边,让他到旁边擦梨丝,这个简单,一看就会了,对吧,   沈宥豫生气地冷了脸,在臭丫头身上他已经破例很多次了。   “我还没有生气呢,你一个干不好活的生气什么!”方年年秀美竖着,指着旁边的凳子让他坐下,“你看,把筷子从梨子的屁股这儿怼进去,然后你拿着在擦子上擦成丝,美丑都无所谓,只要擦成丝流行。”   “事儿真多。”   要不是被喂了药,要不是血莲子被臭丫头吃了,他还没拿到,沈宥豫绝对会一走了之!   那天为了护住血莲子临时起意,把莲子扔进小茶馆,没想到臭丫头竟然把莲子煮了,还吞了下去!   他甩掉了追兵躲在小茶馆墙头看到这一幕,直接傻眼,这丫头难道没有觉察出莲子很硬、颜色太红、口感微苦吗?   就这么给吃了!   血莲子乃当年药王留下来的圣物,当今就留存两颗在世,一颗在历代武林盟主手上相传,一颗在空音寺禁地由十八铜人看守。   他费尽周折才从空音寺禁地中取出血莲子,就这么被臭丫头给吃了。当场气得血气上涌,晕倒在地。   要不是身受重伤,他哪里会晕倒而没有及时阻止臭丫头,又哪里会学卑劣宵小□□去推姑娘家的门,更不会被方家擒住,在这儿当个小二。   一切的根源,都在臭丫头这儿。   沈宥豫生闷气,从小的修养让他做不出对女子凶的做派,只能够气出内伤,方年年啥事儿没有。   方年年快手地削了一个梨子,给沈宥豫点儿甜头,“尝尝看,张爷爷家养的梨子可好吃了,汁多水甜,不比皇帝吃的贡品差。”   沈宥豫嗤笑,“你知道皇帝吃什么梨。”   “对呀,上京送贡品的车队在茶馆歇过脚,他们随身带的品相不好的梨子分了几个给我。”方年年还真不是没见识的乡下野丫头,“偷偷告诉你,贡品的水晶梨味儿是不错,但样子更好看,吃头上还真没有张老汉的秋月梨好吃。”   沈宥豫迟疑了,难不成真这样。   “尝尝哟,你不会失望哒。”   沈宥豫顿了一下,咬了一大口梨子,香甜的果汁来不及包入口中,有一些从嘴角流了出来,更多的是被纳入口中,流入腹腔。   好吃啊。 第6章 粉蒸排骨 本以为是乡野小菜,没想到这……   “好吃吧。”方年年也给自己削了一个,水灵灵的大梨子真的很好吃,这个季节最恰当的水果。   沈宥豫擦了擦下巴,板着脸违心地说,“还行吧。”   “切,在你这儿啥都还行。”方年年翻了个白眼,不理心口不一的家伙,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她算是看透了这人的一点点本质,死傲娇。   沈宥豫看看臭丫头的侧脸,生气嘟嘟的面颊肉肉的,就和水灵灵的梨子一样。   “干活。”方年年快手地削梨皮,一会儿就好了一个放到沈宥豫的跟前,“快点干,今天要弄完一百斤的梨子。”   沈宥豫,“……”   当他什么都没有想,臭丫头就是臭丫头,一点都不可爱。   认命地干活,梨香随着擦丝在空气中浓郁,水甜水甜的,沈宥豫干着活忍不住就拿一个梨子吃。   这男人,对甜食没什么抵抗力啊。   方年年注意到了,她提醒了一句,“别吃太多,小心伤了脾胃。”   沈宥豫吃梨的手一顿,忍着扶额的冲动,他怎么一点儿自控能力都没有,在臭丫头面前原形毕露!   肯定是方大牛喂的药的缘故!   闷头擦丝,沈宥豫一脸的生人勿近。   擦丝这个活儿没有技术含量,很快就能上手,沈宥豫干的不错,干着干着就有些分心,视线忍不住就放在了身边的方年年身上。   方年年穿着嫩绿的衣服,挽着袖子,露出瓷白的小臂,秋日阳光下,莹莹有光。   她天生就带着三分笑意,上翘的粉嫩双唇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在笑着,一双笑盈盈的杏眼,瞧着没有任何忧愁。   和他见过的世家女子完全不同,她率真、活泼,自然、大方,虽然乡野出身,身上丝毫没有粗鄙。   她会画画,字迹娟秀,做的糕点很好吃……   这个乡间小茶馆,越来越奇怪了。   “喂,别吃了,再吃晚饭就吃不下了。”方年年伸手在沈宥豫面前挥了挥,少侠有些呆呀。   沈宥豫拉长了脸,不知不觉竟然又吃了一个!   他不是这样的,身在皇室,警觉乃是镶嵌在骨子里的。   怎么就在方年年跟前屡次失态!   沈宥豫决定挽回颜面,他轻嘲,“乡间粗陋饭食,有何好吃的。我腹中饥饿,拿梨充饥罢了。”   中午的饭塔娜做的,草原民族的粗犷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里,做出来的饭菜自然不够精细,也不够好吃。   “晚饭是年丫头做的。”方大牛脚步很轻,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大牛叔,梨子你来削,我去做第一锅的秋梨膏。”方年年扔下梨子和小刀。   沾着果汁的手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洗,随后用围裙擦了擦,弯腰端起盛放梨丝的盆走进了厨房,没有半点儿女儿家的娇气。   在沈宥豫看来,这些都是不够文雅的,女孩子就应该穿着长裙,莲步轻移,裙摆轻动,笑不露齿,轻声满语,含蓄文静……臭丫头那哪儿都没有淑女风范。   他竟然又看着臭丫头发呆!   沈宥豫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秋梨膏简单,方年年取用了红枣、麦冬、贝母、百合、罗汉果、冰糖一起做,具有润肺止咳、生津利咽的作用。   砂锅里煮上半个多小时捞梨渣过滤,过滤出来的汤汁继续煮到浓稠。   方年年提着竹铲,汤汁稀稀拉拉落下,已经开始挂壁,这就证明可以出锅了。   她拿来了洗干净蒸好的小巧陶罐,一一装到八分满,等凉了把盖子盖上,封一层牛皮纸、系上一条粗麻绳就能放到货架上销售。   小陶罐是她到乌衣镇一家专门做陶罐的铺子定做的,要求只有一个,圆滚滚的罐身上写“秋梨膏”、角落里一个变体的“方”,要有自家的商标,便于客人记忆。   定做价格很便宜,她算在了秋梨膏的成本上,都没有让秋梨膏贵上多少。   厨房里有块大理石桌面,方年年擦洗干净了就提着秋梨膏在桌子上滴了许多铜板大小的圆,等干透了便是梨膏糖了。   如果有冰箱,放冰箱里冻冻更快。   没有冰箱的古代,只能够将之交给凉意十足的大理石桌面了。   冰鉴可不是他们家此等乡间小茶馆里能有的。   秋梨膏一锅一锅的出,很快就到了饭点的时候,娘亲塔娜已经把食材都处理齐备,方年年只需要做一做便可。   “娘,里脊用生粉抓过了吗?”方年年问着。   “抓过了。”   “粉蒸肉的南瓜没切。”   “这个忘了,我这就弄。”   “阿娘,汤就吃平菇芋艿粉条的吗,要不要放肉沫?”方年年征求着家人的意见,她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甚至有些想念泡面、自热小火锅、炸鸡和薯条……   虽然都能自己做,但做出来的始终不是那熟悉的味道。   感谢提前穿越而来的前辈,让后来者的餐桌不至于一贫如洗。   唐以前的历史和她所处的世界一模一样,唐末出了一位姓赵的公子,乃李姓皇族的外孙。   这位流着皇族血脉的世家公子推翻了腐朽衰败的旧王朝,终结了乱世,建立了大齐,提出一系列大胆且实用的政策,自上而下的进行着改革。   丰功伟绩,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于方年年这个后来者而言,高祖皇帝最伟大的事儿就是遍寻作物,丰富百姓的餐桌,在位三十余年,官方与民间从未停止过对美食的探索。   高祖皇帝有许多奇思妙想,早年间推行的政策符合现实需求,到了晚年,政策越发天马行空,脱离实际,民间多有怨言。   最让后人诟病的就是他在位期间没有立太子,鼓励众儿孙努力争取,为以后埋下了隐患。他以为自己能再活五百年,压制儿孙不在话下,但人之寿命有尽,高祖撒手一去,诺大皇朝顿时乱了。   中原大地,七王之乱,死伤无数。辉煌一时的国家陷入战火纷飞中,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   整整七年,战乱才平息。   七王之中最小的皇子坐上大宝之位,也就是现如今的天子,又过十六载,便是如今,再度有盛世之景来临的迹象。   天下和乐,看不出当年的疮痍。   这片古老的土地,自我恢复能力就是强大。   方年年觉得自己很幸运,早几年出生就不是太平日子里长大了。   脑中思绪万千,手上动作没有停顿。   厨房里飘出了香味,有别于中午饭的味道,让人闻了就饥肠辘辘、口中生津。   沈宥豫不由地停下动作,目光盯着厨房门口,隐隐地能够看到方年年轻快、忙碌的身影。   放学归家的方承意洗脸洗手后就帮着端菜,路上还偷吃两口,阿姐做他最爱的粉蒸排骨,外面这层粉他最喜欢了,一口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等排骨上桌,一笼粉蒸肉明显缺了一角。   方承意心虚地左右看看,没有人发现,他赶紧拿了筷子拨动一下。离远了一些端详着,他满意地点点头,不怎么看出来嘛。   肚子咕噜咕噜,好想再吃一块啊。   “阿弟,偷吃喽。”   方承意双手贴着大腿,站得笔直,“没有。”   方年年揶揄着,“否定的有些快呢。”   方承意耍赖地推姐姐,“没有没有啦,你快盛饭,肚子都饿了。”   “为什么不是你来盛饭?”方年年用手戳弟弟肩膀。   “我来就我来。”方承意蹦着到桌边打开木桶,蒸汽氤氲,米香四溢。   今儿个吃的杂粮饭,里面掺着玉米碴,颜色嫩黄,赏心悦目。   方承意积极地给大家盛饭,做得有条有紊,很显然不是第一次干。方家父母就看着他干活,一点儿劝阻的意思都没有,女儿要从父亲手中接过滚烫的汤碗还被阻止了,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膏挖了一大块给女儿擦手,细白的手指每一根都用心地擦了过去。   方年年就回握着娘亲的手,香膏两个人一起抹。   “爹娘,阿姐,大牛叔,还有那个谁,吃饭啦。”方承意着急忙慌地盛饭,事儿还没有做好呢就大声喊着大家来吃饭。   “喊什么,大家都在。”塔娜笑骂。   方承意嬉皮笑脸地乖乖坐下,眼巴巴催着大家快坐快坐,吃饭怎么可以不积极。   一家子在桌边坐下,带着轻视和怀疑之心的沈宥豫落坐后瞬间震惊,不动声色的看着一桌美味,他本以为就是香点的乡野小菜,不登大雅之堂,没想到全然不是!   将粗陶粗瓷换成银器或者官窑出品的瓷器,完全可以媲美御膳。   不……   沈宥豫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说,说不定比他阿父吃的还要好。   看着满桌佳肴,被喊“那个谁”的不满烟消云散,他拿起筷子准备动手,方年年轻咳了一声,沈宥豫不解地看向方年年。   方年年静静的看着他,沈宥豫没半点自觉。   成年开府的沈宥豫府中最大,真没有谦让别人的自觉,与长辈用膳除外。   “大家吃吧。”大家长方奎眼中闪过一抹沉思,拿起筷子喊着。   这下,所有人开始吃饭,伸出来的筷子纷纷朝着自己看中的食物,沈宥豫最想尝尝的是粉蒸肉。 第7章 鲜肉月饼 方小弟竟然要改造大侠   只有一根骨头的子排用料腌制后裹上炒熟碾碎的米粉,米粉里放了辣子、花椒等几味。   蒸笼里已经铺上了一层南瓜,排骨堆上去合上笼盖。小炉上已经烧热了一锅水,蒸笼放上去很快就上汽了开蒸。水咕咚咕咚,蒸汽上涌,热气盈盈,温柔地裹着每一块肉、每一块排骨,肉汁渗出、少少的脂肪变得晶莹,油脂全数被粉吸收,变得湿润。   来不及吸收的油脂继续渗出,滴落在南瓜上。   南瓜开始酥烂,吸收了油脂后又升出甜香反哺排骨。   味道彼此交融,就有了这道美味。   实在是太好吃了!   沈宥豫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美味铺满味蕾,让他无暇去顾及自己的表情。   御膳没有民间想的那么好吃,当今天子推崇节俭,反对铺张浪费,吃的很是清素。御膳一路送来,有保温的食盒也难挡美味的流失,打开食盒的那一瞬间,早就错过了最佳赏味期。   而且御膳自有一条守则,不求皇帝吃的好,只求皇帝吃着安全、看着舒心,不然大家就要提着头躺着回家了。   当今认为,推崇口腹之欲会膨胀享乐之心,皇宫里吃的也就越来越寡淡。   上行下效,大家吃的都不好。   大臣们另说,反正皇子们吃的不是很开心,沈宥豫不知道自己那些哥哥关起门来怎么过日子的,他空荡荡的王府里就吃的不开心,还不如母妃宫中小厨房做的粥。   皇帝不是一开始就吃的这么惨的,据沈宥豫所知,高祖皇帝热爱美食,弄出众多菜谱,御膳一道比一道美味。可是七王之乱,宫廷乱作一团之际御厨身亡、菜谱遗失,身为天家子孙,吃的却一代不如一代。   沈宥豫有时候暗搓搓地想,不是父皇不想吃好,实在是因为御厨手艺乏善可陈。   众所周知,华夏美食文化博大精深,那哪儿都有拿的出手的美食,但受困于食材不丰、香料缺乏、地域交流有限等等原因,古人吃的完全没有现代人吃得好。   穿越有风险,投胎要谨慎。   没有前辈开拓创新,方年年现在连个番茄都吃不到,更别说粉蒸肉了,因为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辣椒要到明朝后期,由美洲传入中华大地。   照理来说,现在是吃不到辣椒的,但有前辈穿越者开了挂,让方年年不至于“无米之炊”。   乱世刚平十余年,大多数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琢磨的是怎么吃饱,还没有太多心思琢磨怎么吃好。   有底蕴的世家贵族在琢磨怎么吃好,但人家敝帚自珍,根本就不把菜谱分享出来。每每待客拿出那么一些供人品尝,便可以赢来满堂喝彩。家中女儿出嫁带去婆家,做出来给婆家众人看着就是世家底蕴。   因此种种原因,民间食物和美食大国真的不匹配。   但方年年是美食鼎盛的现代而来,家常小菜就能让沈宥豫心惊,这皇子做的真挺惨兮兮。   一口一口的粉蒸肉,沈宥豫发现了新大陆,吃的不亦乐乎。方承意瘪了嘴,他人小手段、吃饭速度慢,压根就抢不过沈宥豫,眼泪水差点急得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之一啊。   求助地看向姐姐,这时候爹娘是靠不住的,他们吃的也很开心呢。   方年年挪了挪菜的位置,把粉蒸肉挪到了弟弟的跟前,她真是一个好姐姐。   方承意破涕为笑,美滋滋地开始吃。   沈宥豫筷子底下一空,眼睁睁地看着粉蒸肉消失不见,转而是一道绿油油的清炒空心菜,蒜香的。   “尝尝,今天的空心菜很肥嫩。”方年年夹了一筷子,蒜香不呛口,空心菜肥嫩,很下饭。   沈宥豫将信将疑,他看了眼空心菜,又看了眼粉蒸肉,后者被警惕的方小弟往自己跟前拖了拖。   小气孩子!   沈宥豫大度地把筷子伸向空心菜,夹了一条吃。   咦……还挺好吃。   他不再专心吃一道,开始看向其它。   锅包肉片,油淋茄子,咸鱼豆腐煲,平菇粉条肉沫汤……家常口味,吃着身心感觉到安慰。   秉持着君子不重口腹的原则,沈宥豫就添了两次饭,喝了三碗汤,和方小弟抢了最后一块锅包肉惨败。   做菜的人不洗碗筷,这是方家的规矩,方年年慵懒地坐在院子躺椅上,身边点了一盏风灯。   风灯光芒不亮,无法与天上月辉比肩。   月亮渐渐圆满,挂在枝头,皎皎月辉落下,与轻轻的风一起撩动方年年垂在鬓边的乌发,有着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她微眯着眼睛,脚上用了一些力道,躺椅吱吱嘎嘎轻轻晃动了起来。一只白色长毛异瞳的大猫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先是跳到了躺椅的扶手上,又轻盈地落在了方年年的腿上,躺下后翻扭出柔软的肚子,一只纤长莹白的手揉着,大猫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两天不着家,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方年年懒洋洋地问着。   猫儿无辜地眨眼睛,娇滴滴的喵了一声,它又不会说人话,怎么能说自己这两天打遍乌衣镇无敌手,和小母猫花前月下,又在河边欺负了几条鱼,吃了一顿野味,想家就回来了。   方年年揉着雪球的小肉垫,“你是一只小男猫耶,娇滴滴的像什么样儿。”   雪球,“喵~”   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挨挨蹭蹭过来的方承意。   方承意犹如一颗小土豆磨蹭到姐姐身边,小小的孩子有了忧虑的心,他叹了一口气,“阿姐,沈宥豫真的是少侠咩?是嵩山派的大弟子,武林掌门的徒弟,当今武林第一人?”   “嗯。”方年年应着,闭着的眼睛灵活地转了下,心中想着果然有效。   “唉!”方承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说,“武林这么惨吗,大弟子都要当小二赚路费。还很没有见识的样子。”   “嗯?”方年年试探地回应。   方小弟捏紧了拳头,愤愤不平地说,“他竟然和我抢肉吃,一点儿大侠风范和气度都没有,好气的。”   粉蒸排骨都没有吃到几块,嘤嘤嘤!   “可怜的。”方年年摸摸弟弟的大头,心中窃喜。   方承意忽然抬起头说,“一定是他见识太少,等在我们家迎来送往多了,见到的南来北往的人多,就不会大惊小怪了,就能恢复大侠风范。”   方小弟重新振作,竟然想着改造大侠,这种想法让他浑身战栗,竟然比见到了传说中的武林年轻辈的第一人还要兴奋。   男孩子都有称王霸业的梦,由自己改造英雄比见到英雄更加符合梦想!   说完,方承意开心地站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   方年年,“……”   好气哦,难不成起了反效果?   她在弟弟身后喊着,“什么时候请纪家兄弟来玩?”   方承意得意的小背影瞬间萎靡了不少,“那个,快要中秋了大家都忙,等中秋过后。”   方年年慢悠悠地说,“行吧。”   虚惊一场,方承意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如果有现代意识,他肯定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   能拖一时是一时,说不定拖着拖着,阿姐就忘记了。   方承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小步溜走,就怕阿姐又问起什么。   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的方年年快乐撸猫,手不经意间摸了摸脸,悠闲自在的表情一下子荡然无存,她猛地坐了起来。   雪球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喵。”   “你脏死了!”方年年大喊。   雪球心虚地往后面缩了缩,在主人生气前跳了下去,紧随方承意的脚步溜走。   凌乱的方年年立刻去洗手,她要洗澡,摸了一只小脏猫!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站在高大桂树阴影里的沈宥豫气得捂住胸口,没有好的内伤有加剧的迹象,都是被方家姐弟气的!   等着,等他拿回了血莲子,一定要这家人好看,让方年年给他当一辈子厨娘!   …………   秋高气爽,蟹脚痒。   膏肥黄满的大螃蟹中秋宴上一定要拥有!   今日过节,方承意学堂里放假,午饭后就被大牛叔扛着和爹爹一起去河里面提蟹笼。   方奎带着渔网,大有一展身手,抓到大鱼养满一水缸的豪情。   店里面就剩下方年年母女并沈宥豫,已经来了小茶馆好几天的沈宥豫依然和方家人格格不入。或者说,他和普通人都有着屏障,生来就带着的骄矜是目下无尘、是优雅从容……对下,他可以和颜悦色,却绝对不会混为一谈。   身为幼子,他完全不用像兄长那样积极努力地表现自我,在他看来太子哥地位毫不动摇。但其它哥哥就不是了,小心思已经遮掩不住,三哥领管西大营,与普通军人同吃同住,亲民有佳……   “沈宥豫过来,尝尝新出炉的月饼。”方年年脆生生地喊着。   心中那团正要扩散的阴霾倏然消失,沈宥豫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去方年年那儿,就再吃一个鲜肉月饼好了。   炉子在店外棚子下,上下两层炭火,一次性可以出六十个鲜肉月饼或者豆馅儿月饼。   每次出锅,留不住一刻钟就被闻讯而来的人买空。 第8章 豆馅月饼 大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酥皮裹着汁水丰盈的肉团,一口咬下去,顿感满足,这就是吃肉的快乐,   肉馅调味略微偏甜,加了葱花和姜水又能很好的解腻,方年年在里面加了剁碎的马蹄,吃起来口感更加丰富,这是她制作中的小秘密。   定做的大号平底锅从火上挪开,另一口锅放上,新码放的饼胚上不似鲜肉月饼那样盖着红印,而是点缀了黑白两色芝麻。   黑芝麻的是红豆馅的,白芝麻是绿豆馅的。   方年年挑选的都是颗粒饱满、容易出沙的好豆子,就像是鲜肉月饼用的是前夹心和猪腿肉,三肥七瘦,口感饱满弹牙又汁水多。   煮烂的豆子仔细过筛去了豆皮,这样做出来的豆馅儿吃起来口感更加细腻。方年年的独家小秘方是在里面加上花生蓉,普通人很难吃出来,但吃着方家出品的月饼就是不一样。   月饼的历史悠久,早在殷周时期就出现了边缘薄、心子厚的饼,一说用来纪念太师闻仲的,顾得名太师饼,大概率是月饼的祖宗。   中秋吃月饼的习俗应该始于唐朝,方年年看的书中记载,宫廷拜月吃“小饼”和“月团”,不过在达官贵人中流行,民间罕有。   时间到了高祖皇帝那儿,这位穿越前辈提出了月饼,这月饼就完全是现代的样子了,就是全国都能见到的广式月饼。   高祖皇帝提倡与民同乐,月饼做法普及民间,成了少数能流传下来的菜谱之一。   方年年估计前辈不是江南一带的人,竟然没有提出苏式月饼,明明肉馅的更好吃,对吧。   “好吃吧。”方年年合上饼铛,弯腰铲了烧红的碳上来放盖子上。   铲子被在一边忙的塔娜劈手拿掉,塔娜把铲子塞进沈宥豫的手里,“你来。”   刚吃完一个鲜肉月饼正在回味滋味的沈宥豫,“?”   还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方年年拍拍手,“那你来吧,我去后厨包月饼。”   看着方年年细细白白的手,沈宥豫晃了一下神,竟然情不自禁地去干活了,干完了才反应过来,生闷气到内伤!   “年丫头今年怎么不做那种月饼了,我还想吃板栗馅的,里面塞的蛋黄真好吃。”隔壁李婶过来买鲜肉月饼,她家大业大特豪爽,一锅月饼要走了大半。   其它闻讯而来的人嘟囔着,李婶一个一个瞪了回去,没有一个敢和李婶正面刚。此地有名的母老虎,名不虚传啊。   为了能买到月饼,有些人索性不走了,就守在这儿,要上一杯清茶,一碟胡豆或者瓜子儿、蜜饯,聊聊天、磕磕牙快乐地消磨时间。   在客栈里说书的刘大嘴见此情景,果断把自己的一套家伙事儿搬了过来,说起了那武林盟主丢失珍宝的事儿。   以陈家的视角来说的,声音抑扬顿挫、故事跌宕起伏,细节、人物、前因后果都有了,仿佛他蹲在淮南陈家夫妻的床底下围观了全场。   吃茶等月饼的人听了进去,喧闹声渐渐没了踪影。   故事不管真假,挺好听的就是了,方年年也放了一些心思在上头,顺便回答李婶的问题,“那种月饼以后就不做了,这种月饼不是更好吃嘛!甜的咸的都有,还现做现吃呢,放几天也没事儿,肉馅儿的放在锅里面稍微热一热,吃着和新鲜的一样。”   笑着的方年年眼中有些丧气,还没有深入就被她赶了出去,笑容重新蔓延在眼角眉梢,开开心心的。   端来一锅新做好的饼胚的女人听到了方年年话,脚步迟疑了下,挣扎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一个过来帮工的,参合太多,不好吧……   李婶点点头,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提着打包好的鲜肉月饼走,临走时和塔娜说,甜的也要给她各留三十个。   扭着饱满的屁股,李婶走得飞快,今天是中秋过节的正日子,节礼是早就送了的,往年都是送方家做的月饼,今年方家没做,就在镇子上买了别的送去了娘家、舅家,她娘还抓住她的手问,今年的月饼怎么不同了,吃着味道不行啊。   方家没做,李婶心里焦急也没法子,总不好逼着人动手吧。   现在好了,花样翻新、味道绝好的鲜肉月饼新鲜出炉,她要赶回去让家里那口子赶紧套车,立刻送去娘家,让爹娘尝个鲜。   “当家的,快套车,我买了鲜肉月饼。”李婶踏进自家铺子里就大声地吩咐着,看到柜台上一盒月饼,她咦了一声,“这是哪家送来的,瞧盒子和年丫头去年装月饼的差不多。”   “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送来的,说是镇上出的月饼,吃着和我们年年送的差不多,价格还便宜。”   李婶哼了一声,“龟怂,感情来炫耀的啊。我瞅瞅,是差不离。”   她拿起了一个掰开尝了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味儿差不多……”   “差不多个啥啊,我吃了一口,甜的我喝了三杯茶了。”李婶丈夫嫌弃地歪歪嘴,“估计是哪个黑心烂肝的学了方家的做法,又学的不到位。方家今年没有月饼,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让我看看你带回来的。”   李婶扔掉了吃了一口的月饼,让当家的那么一说,她也觉的齁甜,完全没有年丫头把着味道的好吃。她拆了一袋鲜肉做饼,露出里面尚冒着热气的圆形饼子,一个个玲珑可爱,“快尝尝,我吃了一个别提多好吃了,这才买了这许多。这是肉馅的,还有甜心的我让塔娜给我留了,回来去拿。”   “月饼还有咸的?”李婶丈夫拧了眉头。   “你就当馅饼,快吃。”   李婶丈夫迟疑地吃了一口,皱紧的眉头立马松开,眉飞色舞地说,“好吃,好吃。”   “哼,我说的没错吧。”   夫妻两个就着茶水吃了半包,看时间不早了,意犹未尽地套车往李婶娘家去。提前落了门锁,晚上就在老丈人家吃了,李婶丈夫并不想见到自己那个倒霉弟弟。   那边厢忙着,方年年这儿更忙,月饼一锅一锅地出,压根赶不上大家伙儿的购买速度,排队等候的人越来越多,方年年甚至有冲动把自家的茶馆改成月饼店。   那是不可能的,想想而已啦。   哒哒哒。   马蹄落地的声音放缓,一挎着长剑的男人下马走进了小茶馆,环顾一周后在空位上坐下。   招待客人是沈宥豫的工作,哪怕他不想,也不得不干。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沈宥豫不干活抹不下面子。   过来买月饼的根本就不畏惧沈宥豫的冷脸,还不时喊着添一壶热茶、拿一碟点心、买一瓶秋梨膏,胆子贼大的婶娘们眼神放肆地看着沈宥豫,恨不得拉着他问:家里几口人呀、祖辈干什么的。   那眼神,恨不得把沈宥豫扒光。   沈宥豫落荒而逃,内伤加重!   方年年窃笑,在沈宥豫气成河豚爆炸前投喂一个月饼,甜的咸的他来者不拒,吃的时候举止优雅,似吃着琼浆玉液,而不是在简陋的小茶馆里吃简单的月饼。   方年年发现了,只要给他吃东西,他就不好意思不干活。   这招,屡试不爽。   浑然不知自己被捏住脉门的沈宥豫站在桌边,抬抬下巴,示意新来的客人点单。   客人,“……”   客人打量了一番沈宥豫,心中纳罕,小小乡野茶馆里怎么有这般卓越的人当小二?   又看到了守在炉子边的店家,照样出色,他不由愣了愣,难不成数年没有回京,京城地力越发养人,京畿附近成了钟灵毓秀之地?   沈宥豫有些不耐烦,这客人脑子不好吗,坐下也不要茶水,眼神愣愣的不吭声。   “一壶龙井。”终于,在沈宥豫耐心耗尽前,客人开口了。   新一炉的豆馅月饼出锅,香甜的味道飘散,萦绕在所有人鼻尖。   “那是什么?”客人情不自禁地问。   沈宥豫对旁人可没有太大的耐心,“月饼。”   “我要两个!”客人掷地有声地说。   沈宥豫看向了方年年,方年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点了点头。   沈宥豫冷漠的眼角温柔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稍等。”对客人,惜字如金。   很快,沈宥豫去而复返,拿回了月饼,红豆绿豆各一个,就着茶水正合适。   客人对这家店的小二算是服气了,他生性软和,也没生气,拿起月饼开始吃,眉头微动,没想到小小茶馆里不仅仅人出色,馅饼也如此好。   清甜沙糯,记忆倏然回到了十几岁时,肆意不爱束缚的他和青梅说着日后要去闯荡江湖、放纵人生。青梅那时候什么表情?笑容中多了错愕和不解吧。   他履行了对自己的承诺,却错过了最美的笑容。   眼眶,不知不觉就酸涩了。   ……   方年年板着小脸,正在教训沈宥豫,“你对客人要客气点,多说几个字,别一个一个往外蹦!”   沈宥豫哼,方年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方年年头疼,“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啊,落魄的大侠。”   沈宥豫盯着方年年看,“我不是。”   “你现在就是了!”方年年指了指屋顶,告诉沈宥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9章 清蒸螃蟹 不是老好人好吧   两个对视,互不相让。   眼神在空气中胶着,火花四射。   “阿姐,我们回来啦。”隔了老远,方承意就大喊着。   方年年眼睛微动,漂亮的杏眼,顾盼生辉。   沈宥豫眼睛闪了闪,竟然有些失神。   方年年瞪了沈宥豫一眼,刁蛮又娇俏,才不要讲道理。真要讲道理,还是沈宥豫理亏咧,谁大半夜□□,谁大半夜摸闺阁女儿的门!   要不是沈宥豫还有用,第一个想把这家伙扭送到官府的肯定是方年年,然后是方家全家人,如果方小弟知道的话,肯定要砍人。   方年年迎出去,看到小弟吭哧吭哧提着的木桶,惊讶地喊着,“哇,好多螃蟹呀。”   看着方年年的背影,沈宥豫抿了抿唇,跟了出去。   “本来有更多呢,爹爹说那么多吃不掉,就挑了大的留下,其它放了。”方承意一脑门的汗,发丝湿漉漉的,鼻尖沾着塘泥,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他双眼亮晶晶的,去湖边抓鱼抓螃蟹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   “沈宥豫。”方年年喊着。   沈宥豫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干嘛。”   “把螃蟹提到厨房去。”方年年吩咐着,自己从怀中拿出帕子给小弟擦着脸,嫌弃地说,“脏小孩子,待会儿就煮热水,好好洗洗。”   方承意支吾着不想,眼睛左右瞅着机会,希望能从阿姐手上逃出去,他想立刻到对面的驿站,和朋友分享自己抓螃蟹的经过呢,绝对让梁壮羡慕得嗷嗷叫。   “不准不听话!”方年年拍了一下小弟的脑门,让他别想跑。“爹爹和大牛叔也是,待会儿都好好洗漱下。”   方年年抬头,看向走来的两个男人,都提着鞋、赤着脚,糊了一脚的塘泥已经干透。   老爹提着个大桶,里面青背白肚的大鲫鱼在水里面不断挣扎,鲜活得很,养在水缸里可以吃上好一阵子。   大牛叔扛着一张湿答答的大网子,后背已经湿透,身上一股子鱼腥味。他手上提着两条鱼,一条花鲢、一条黑鱼,个个都有手臂长,黑鱼生命力旺盛,尾巴不断甩动,水点子甩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笑着应了。老爹还有惊喜呢,他把方大牛背着的网子拿到前面,“年年看,还抓到一只团鱼。做了给你和你娘补补身子,这团鱼可灵活着呢。”   “谢谢阿爹。”方年年脆生生地应了,虽然她对甲鱼没什么太大的喜好,但老爹的一番心意不能浪费,过两日红烧,裙边肥喃喃得粘嘴。   在方年年身后,沈宥豫盯着那桶螃蟹看,仿佛能盯出一朵花。他生气也不表现在脸上,谁让他一直冷着脸,生不生气看不出来,气了半天气得内伤加重的是自己,方年年没有半点儿感觉的,最后认命地提了木桶去了后厨。   一路走,一路想着臭丫头能把这些螃蟹做成什么好吃的?   螃蟹不登大雅之堂,哪怕高祖皇帝在世时年年在中秋都要吃上两只,依然不得上层人民的喜欢,味腥、性寒,吃起来麻烦,有碍形象。   民间就更不喜螃蟹了,没肉。   过年过节,大家更喜欢三指厚的大肥膘,吃得满嘴流油,大棒骨、猪下水都被嫌弃,哪个部位都没有大肉香。   方年年已经想好了怎么做螃蟹,清蒸必不可少,蟹煲再来一个,今天中秋,螃蟹、月饼、花雕酒,一家人齐齐整整、团团圆圆。   见了方奎他们带回来的鱼,不少人感兴趣,问着卖不卖,都被方奎一一拒绝了,这是留着自家吃的,挑的都是大鱼、好鱼。   一众人遗憾地咂咂嘴,买了月饼陆陆续续离开。时间不早,该回家准备晚饭。   就算是再穷苦的人家,今儿个也要吃上两个好菜,看一轮明月,闻着桂花香进入梦乡,梦想着自己改年也要过上大鱼大肉的日子。   方家摆在外面的饼铛收了起来,留了几斤自家吃外,就是给李婶准备的。   帮工的张家娘子一起收拾了东西,手脚没有往常的干净利落,磨磨蹭蹭地擦着桌子,她不时看向方年年,眉头收拢,心事重重。   方年年打包着给张娘子的银钱和月饼,她看向张娘子,一双笑盈盈的杏眼仿佛会说话。   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就等着张娘子说出口。张娘子的脸因为羞愧红了起来,她走到柜台那儿,低着头说,“姑娘,我不是摆弄口舌的人,但知道了这事儿想着应该告诉你。你们家待我们这些帮工的不薄,每年中秋在姑娘家干活,既能得到月饼,又能得到银钱,我家孩子能够过个好节。”   方年年停下手上的事儿,拉起张娘子的手,坐到外头。随即,她倒了两杯清茶,其中一杯推到了张娘子跟前,氤氲的热气让忐忑的人渐渐放下了担忧。   “婶娘,你做事麻利细致,每次帮忙后都帮着打扫,让我们轻松了许多。”方年年看向张娘子身后,娘亲塔娜走了过来。   塔娜说:“张娘子做事,我们一向很放心的。你当家的送来炭都比别人家烧的好,用起来没有飞灰,给我们提供的分量实打实的。”   方年年用力地点头,烧炭可不是轻松的活计,能够把炭烧好,更是考手艺,他们是用惯了张家的炭的,只要招呼一声就立刻送来,省了自家很多麻烦。   张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拘谨地摸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她很少被人夸奖,主家说的这些明明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她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惭愧,主家这么好,她怎么能够在听说了事情时没有第一个说呢,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娘子,姑娘,从你们家出来的那个伙计在镇子上开了一家糕饼店,专门卖的月饼,和家里卖的一模一样。他新聘的媳妇,就是以前来帮工的雀儿。”张娘子鼓足勇气,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我家那口子昨儿个去乌衣镇上送炭,看到他们家的生意可好了,打的还是您家的招牌,幌子上写着方呢。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胆小怕事,昨晚就应该来告诉你们的。但,但,我一直拖到现在。”   张娘子低下了头,愧疚让她惨白了一张脸。   已经做好了主家生气,拿不到工钱的准备了。   方年年看了眼娘亲,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塔娜无奈地点了点头。   方年年拉住张娘子的手,粗糙的手指、干裂的掌心,这是一双为家、为生计操劳的手,早就没有了女儿家的娇嫩,岁月在手上雕琢出了许多沟壑,“婶娘,你愿意去做糕饼生意吗?”   张娘子猛地抬起头,脸色更加苍白,嘴唇抖动着赌咒发誓,“姑娘,我们不是那种黑心烂肝坏心肠的玩意儿,肯定没有那等下作的心思。”   “婶娘想多了,我就是问你,愿意去做糕饼生意吗?不只是以往做的那些月饼,还有今儿个的这些。”方年年加重了握住张娘子手的力道,语言和软,眼神柔柔地看着张娘子,“今天做肉馅的豆馅的月饼,我带着婶娘从头到尾地做了一遍,你在家是老做饭的,一看就会,做好馅料无外乎用心、用料,琢磨琢磨就能够做出差不多的。”   张娘子迷茫,她脑子笨,不懂方年年这么说的用意。   方年年笑了笑,继续说:“以前做的月饼节令的限制太大,过了中秋就没有人买了。但今天的不同,今天的说白了就是馅饼,什么时节都可以吃,而且馅料多变,可以做豆馅的,做板栗馅儿的,做红薯馅儿的。”   张娘子愣愣地点点头,做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过。   “你和张叔手头上不宽裕,可以先弄个挑子在热闹的地方摆摊,有了回头客、生意做熟了,攒了钱,就可以看铺子。”方年年把他们后续的事儿都想了个大概,当然具体操作还要看他们的。   做这门生意门槛低,上手快,抢的就是一个先机。   方年年不敢保证能够挣大钱,但只要按照她的配比做,小富即安没有问题。   她就是有这个自信!   张娘子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灵活,惨白的脸色因为激动逐渐恢复了血色。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方年年,方年年笑着点点头。   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踏实了下来,没有被主家怪罪,竟然还天上掉下了馅饼,允许她经营这个生意。昨晚上听了当家的说了,她心中不是没有想法,但老实本分的人不敢逾越,踏踏实实赚的钱才花得舒心,黑心钱用了晚上睡不着。   这是个机会。   张娘子朴实的思想里认定了,数年来跟着方家做月饼,她知道方家的东西有多好卖。没有太多犹豫,甚至没有多想,张娘子站起来朝着方家母女敛衽行礼,垂下头真挚地拿住了这个机会。   送走了张娘子,方年年抱着塔娜的胳臂撒娇好一会儿,才让性子直爽的塔娜放弃了去砍人的打算。   他们家早两三天就得知了那小二在镇子上开店的消息,塔娜当时就气炸了,方小弟吵吵地立刻就要去砸人家的店,被方年年父女好生安慰才平息了愤怒。   “娘亲,不气不气,为了小人生气不值得。”   “你和你爹一样,肚子里面花花肠子一堆堆,我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算了,我去厨房收拾去,可以开始准备了。”   “嗯嗯。”   好容易安抚住了娘亲,方年年长舒一口气。   抬头看到沈宥豫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方年年甜甜的笑了下,看起来无害又乖巧。   沈宥豫才没有忽略掉,方年年和张娘子说话时,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   原来这丫头,不是一味的当老好人。 第10章 蟹煲 大侠不事生产,江湖药丸   “看着我做什么?”   沈宥豫啧啧有声,“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方年年盈盈一笑,杏眼有光,“什么样的人?”   沈宥豫朝着柜台上的墨汁努努嘴,意思她还挺黑。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不成要被人揉圆搓扁吗?”方年年反问。   “当然不是。”   如果方年年一家子忍气吞声,如果方年年什么都不做,方家的饭菜再好吃,沈宥豫待着都觉得腻歪。   “那不就得了。”   方年年笑容淡了一瞬间,她特烦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大家一起当咸鱼不好吗。   当然,这个想法太极端了,不是每个人都想当咸鱼的,并且还要踩着咸鱼上位。   上辈子方年年做着台里的工作,每天写稿子、汇编材料、整理素材,安安分分、兢兢业业,美食专栏做得风生水起,收视率节节攀高。   没想到被人当成了垫脚石,不仅仅如此还狠狠地把垫脚石踩进了坑里。   不然,她也不会一个门外汉跟着跑最苦最累的外景,成天往深山老林里钻,最后遇上山体滑坡。   方年年没有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豪气,这辈子有贴心关怀的家人、有平淡平凡的事业,做做美食就挺快乐的。   不过,犯到她头上了还不还击,那就是傻缺,她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于做吃食一道,方年年从不藏私,凡是来帮工的,想看她就大大方方给人看,传扬出去才是好事呢,大家可以一起造福口味。   就怕这些蠢,以为自己偷学的小心思别人看不见,自以为是的学到了精华就撇去原主的功劳……不,还继续趴在原主身上吸血。   贼恶心。   方年年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想吐。   看这些人做大做强是不可能的,方年年不想有朝一日他们华服锦绣地来恶心自己,所以在开始阶段就扼杀吧。   “你自己也说了,做饼看看就会,就不怕那个张娘子这头做了,他们那头就立刻模仿学会?”沈宥豫觉得方年年的计划有疏漏。   方年年轻笑着说,“真以为那么简单啊……”   有人带着做,看着简单。没人带着做,摸索起来很费工夫。   以前分享菜谱的APP那么多,发布者恨不得把所有细节都揉碎了写出来,不是照样有人做得稀烂。   食物一道,简单是简单,但简单中变化无穷。   沈宥豫晃了下眼,总觉得方年年的笑容中,带上了些许高人不可望的高深莫测,自信耀眼。   中秋节关门落锁的早,店里还剩下一桌一客没有走。那人看着方年年和沈宥豫,同样风采的两个年轻人看得人错不开眼,他的视线变得飘忽,仿佛从二人身上穿过,看到了过去。   曾经,有个姑娘也是这么生动倩笑地看着自己,说话和百灵鸟一样,婉转可爱。笑容和春日的迎春花一样,娇嫩美丽。   蓦然回首,幡然悔悟,他错过了太多。   错过的人就是从指尖流过的水,从鬓边滑过的时间一样,挽回不了,再难留住……   “抱歉,打扰了。”客人迟迟没有走,见二人说话告一段落,他走过去打扰。   方年年看过去,杏眼黑亮可爱。   客人感觉胸中微暖,这双眼睛只有平淡的询问,没有试探和厌烦,“我可以买点豆馅的月饼吗?我有位故人,很喜欢吃甜味的糕饼。”   客人穿得肖似文人却腰佩长剑,温和的眼角眉梢拱卫着一双暗藏锋芒的眼,他说起故人时,有些怅然、有些欢喜、有些无奈……   方年年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沈宥豫惊讶地看着方年年,不是只留下自家吃的和给人留的。   客人松了一口气,“谢谢。”   缓一缓后,他歉意地说,“有个不情之请,可以包得好看一些嘛。”   “当然可以呀。”   沈宥豫眉头都皱起来了,不快地抱着胳臂杵在方年年身边。方年年扒拉他,“别在旁边碍事儿。”   沈宥豫震惊,她竟然扒拉他!   方年年轻快地走到柜台那儿,水曲柳的木柜子厚实稳重,用了十多年了,盘出了岁月的包浆。   她洗了手后拿出了给自家留着的份儿,在沈宥豫的注视下开始包装。精品礼盒嘛,之前就有所准备的,漂亮的红漆木盒,是月宫嫦娥的图案。   里面铺上干净的棉花,弄得蓬蓬松松的,在棉花上按出几个坑,铺上酱红色棉布,再把月饼一个一个地码到坑里面。   八个豆馅儿月饼,一下子就高大上了许多。   这就是包装的力量。   合上木盒,外面再包上一层月红色的绸布,系上漂亮的带子,打上精致的蝴蝶结。   方年年一双灵巧的素手下,已经完全认不出月饼原来的模样。随后,她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选了一张淡黄色的小卡片,“客人要写些什么吗?我也可以代笔的哦。”   旁边的两个男人都被她一番举动弄懵了,客人随即感叹,“真是巧思。”   他本想推辞,但看着那小巧的卡片,心中千言万语在涌动,最后化为一声叹息,“麻烦姑娘代笔,就写……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好。”方年年写下八个字,字迹工整娟秀。   小卡片写好后就插在绸带上,怕丢了用一枚小小的大头针别了一下。这一套,都是她找人做的,年年做月饼都有不差钱的要精装,今年这生意没做成,盒子都留了下来。   没事儿,不会堆着浪费的,方年年会想办法将这些都用掉。   送走了客人,方年年就让沈宥豫关门落锁,为中秋夜宴做准备啦!   大概这么几日被指使多了,沈宥豫心有百般不愿,也开始认命地干活。看着方年年在柜台那儿把剩余的东西收拾起来,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   很想给母妃送上一盒月饼,但一旦送入宫中,母亲就有许多问话,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明自己现在的处境。   待人宽和的母后身体常年抱恙,有了血莲子一定能恢复健康,母妃也能少忧愁许多,太子哥眉间的愁绪亦能消失。   是应该找个时间,和臭丫头说血莲子的事儿。   沈宥豫如此想着。   前门已关,店中多了些许清冷。后院热火朝天,就连最小的方承意,也在帮忙。他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塔娜几次想镇压儿子,让他弄干布巾擦擦。   方承意每次都应了,但每次都不做。   塔娜没抽出手来,方年年来后她擦了擦手,抓过儿子擦头发,“一天天的真是不省心,生你还不如养只羊羔,长大了能吃肉能喝奶。”   方承意吐了吐舌头,调皮地不当一回事儿。   塔娜部落受难的时候伤了身体,养了好几年才生下方年年,当心当肝地护着,夫妻二人就没有想着生二胎。谁曾想,方承意投到了肚子里,没奈何,生吧,就生了个不省心的孽障。   被娘亲“粗暴”地对待,方承意呲牙咧嘴,头发被擦得脸都变形了。   “阿姐,救命。”   方年年嘲笑弟弟,“该。”   她看水缸空了,朝窗外喊着,“沈宥豫,提水,把水缸放满了。”   沈宥豫以目问之,为什么是他?   方年年看懂了,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大少……侠,麻烦看看,现在就你空着呢。”   中秋宴做的菜多,全家都在忙碌,阿爹方奎在杀鱼,方大牛在洗菜,塔娜收拾了儿子后就开始切菜,方小弟在淘米。的确,就沈宥豫无所事事,抱着胳臂等吃饭。   在这个家里待上几日,沈宥豫就明白一个道理,家务事儿不单单是女人的,谁有空都要帮忙,比如砍柴、挑水、捡木炭,体力活男人要提前做。在家里,不是张嘴等吃饭就可以的,每个人都要付出劳动,参与其中。   大概是麻木了,又或者是羡慕这样和乐的家庭生活,沈宥豫在方年年催了自己后没有怼回去,而是拿了提桶去打水。   水是半天都没有提出来,打井水有一点技巧性的。   沈宥豫,“……”   方小弟叹了口气,大侠都是这样不事生产的吗,他好忧虑,感觉江湖要完。   “这样,这样,你看,手腕上使个力水就有了。”方小弟没有托大打满满的一桶水,到时候就不是他打水,是自己大头朝下栽进井里了。   提了小半桶水上来,方小弟拍拍沈宥豫的胳臂(肩膀拍不到),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   大侠不懂劳作,真是令人忧心,要好好改造呢。   方小弟语重心长。   沈宥豫,“……”   小孩子真欠揍!   “沈宥豫,快点儿。”厨房里,方年年喊着。   “知道了。”有了示范,沈宥豫尝试了几次就掌握了要领,学会了打水,提了满满一桶进厨房。   哗啦啦,倒进了水缸里。   看到方年年用筷子捅进螃蟹嘴里,杀了螃蟹后开蟹壳,去蟹腮、蟹肠、蟹心,去掉壳子里面的蟹胃。蟹身是每两只脚为一段切开,两面都沾上薄薄的一层淀粉,放到油锅里微微煎一下。   然后放入葱姜蒜爆香,与煮过的鸡爪放入调好的酱同炒。   最后,盛出来倒进砂锅,砂锅底下已经铺了土豆、藕片等等,放入的螃蟹、鸡脚后又码放了几只虾和螃蟹盖子,剩下的酱料倒进去。   盖上锅盖文火咕嘟。   “做的什么?”   方年年说,“蟹煲。” 第11章 中秋宴 中秋月圆,吃螃蟹啦   沈宥豫聊有兴味地驻足看了良久,厨房中各种香味萦绕在鼻尖,令人心旷神怡。   烟火人间,家常味道。   他有些感触,皇室贵胄又如何,天家子孙又如何,金尊玉贵又如何……还不是先君臣后父子。   一室内吃饭,言笑晏晏中是各怀鬼胎。觥筹交错间,哪里能存几分真心实意。   “沈宥豫愣着干什么呀?”   方年年的声音将沈宥豫百感交集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矜持地抬抬下巴,“看你做饭。”   “我看你是等着吃才是。”方年年把一盘炸好的藕夹、肉丸、蔬菜丸子递到沈宥豫的跟前,“我可跟你说哦,不准偷吃,端出去和阿弟、爹爹、大牛叔一起吃。先垫垫肚子,解解馋,今天晚饭吃的晚。”   “你……”沈宥豫不爽,他站在这儿是为了吃吗?垂眸就看到了方年年素白的手指端着的盘子上,金黄的藕夹伴着两种丸子,香味是早在起油锅时就闻到了。   不用吃,他就能感受到藕夹的脆,肉丸的弹,素丸子的香。   既然方年年真心实意地让他吃,他就勉为其难地尝尝吧。   盘子入手,他二话不说转身去拿筷子,夹了一个素丸子吃了半口,看到里面红白二色的萝卜里混合着青绿的莴笋丝,有胡椒的味道,又有蔬菜的清甜……   御膳房里能做出精致一百倍的素丸子,但吃起来完全没有方年年做的好吃。   再吃一个肉丸子……   “沈宥豫,端出去吃啦,在这儿碍事。”方年年皱皱鼻子,寻求着娘亲的认同,“对吧,阿娘。”   “就是,这么大个子站在厨房里,我感觉转身都挪不开。”塔娜说。   沈宥豫被嫌弃出门,但他这回没生气,满心都是好吃的炸物。   “我就知道阿姐会给我们好吃的。”门外传来了方小弟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只耐不住性子的小麻雀,随后小麻雀就愤怒了,“沈宥豫你偷吃了,啊啊啊啊,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   厨房里,方年年忍俊不禁。   塔娜笑着摇摇头,“沈宥豫家庭出生肯定不错,这从人品相貌、行为举止上就能看出来,普通人家养不出这般的人。原本以为是个骄傲自我的,没想到是个活宝。”   “娘,你别看他不说话,我猜他心里面叭叭得比任何人都欢快。”   “有可能。”塔娜甩了甩手,准备喊丈夫方奎继续来烧火,家里面他烧柴火烧得最好,都是小时候被后娘打着干活打出来的。“年年,还留着这人吗?”   塔娜微带忧虑,只是闯空门的小贼就罢了,压制起来相对容易。这明显是个烫手山芋,升斗小民哪里敢和达官贵人对抗,岂不是以卵击石。   方年年说,“娘亲,是我任性了,教育阿弟可以用许多办法,这不是唯一的。过完节,我明天就和他说,给他道个歉,请他离开。”   塔娜欣慰地点头,就怕女儿执拗起来十头牛拉不回,还怕女儿小姑娘心动了,舍不得沈宥豫离开。   “嗯,让他走,咱更省心。”   “嗯嗯。”方年年点头,她的确是任性妄为了,留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在家里面,之前执着自己的想法,觉得可行又可用,忽视了许多不稳定因素。   为了家庭安全,还是让沈宥豫离开。小弟明显对江湖产生了动摇,效果已经达到了些许,沈宥豫没有用了。   就是这么实际。   方年年笑而不语。   中秋宴当然不会简简单单,方年年和家人商量了菜谱,准备了八凉八热一甜一咸两道汤,凑十全十美的美好寓意。   凉拌的木耳,酸辣爽口;拍黄瓜里放了一些红色的辣椒圈,颜色喜人;藕夹、丸子,盘子旁边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是自己做的番茄酱;去骨的虎皮鸡爪,耙烂,丝丝入味;莲子红枣做的冷盘,成了一众咸味中的小清新;炸鱼骨泡在酸甜汁里,一口下去,骨头化渣;糟卤的花生,必不可少,是下酒好菜;口水鸡,凉菜中怎么能少了它的一席之地。   有些凉菜是上午就做好了备着的,去骨的虎皮鸡爪就是,在甜辣口的酱汁里泡的时间越久,吃的时候就越是入味。   热菜也是如此,能够提前准备的先备好,堆在几个小时里做手忙脚乱,还做不好。   选了十只沉甸甸的母蟹用稻草捆好蟹脚,肚脐向上放在锅里面隔水蒸,下面垫着姜片,水中放了花雕酒和葱结,去腥去味。   不懂吃螃蟹的人甚至会直接水煮,那再好的螃蟹吃起来也是一泡水,失去了鲜美滋味,着实可惜。   蟹煲在砂锅里面文火炖着,蔬菜焯水断生、豆腐汆水去了苦味,放在上面的螃蟹、鸡爪在炖煮的过程中慢慢释放出精华,和着酱料的味道一起煨进了蔬菜、豆腐里。   到时候啊,蔬菜豆腐抢着吃。   鸭子去骨后肚子里填上拌好的八宝糯米饭,放进锅里面蒸,出锅时淋上芡汁,就是八宝鸭。里面的糯米是方年年的最爱,切成小块的板栗很好吃。   梅干菜扣肉、红烧鳗鱼干、黄鳝茨菇红烧,还有百合炒山药,鸡汤菜心。   最后是一甜一咸两道汤。   甜汤简单,小圆子酒酿甜汤,撒上一撮干桂花点缀。   咸汤那就更加容易了,花鲢去骨、去皮,鱼肉刮蓉做成鱼丸,做一碗清淡软嫩的鱼丸汤,葱花撒上,清清白白,在一众肉菜中,显出了几分鱼鲜的矜持。   在方年年主厨,其他人帮厨下,一席中秋宴做好。   圆台摆在院子里,周围点上了风灯,院子的中央堆起了篝火。   火焰熊熊,驱散了寒意,也带来了光明。   方年年进屋换了一身衣裳,简素的衣服换成了娇嫩的水红色裙子,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一只只月兔就和活了一样在漫天桂花中跳舞。   还未醉,看得人就醉了。   沈宥豫闻到了酒香,耳尖微红地转头,寻找着酒香的来源。   看到方大牛拿了锄头填平了桂花树旁边的坑,从坑里面抱出来的酒坛被方奎拍开了封泥、揭开荷叶,露出里头澄澈微黄的酒水。   两年的桂花酿,正是香醇的时候。   当朝不禁武却对酒水的管控非常严格,贩卖酒需要官府发的售酒证,以城市大小划分,卖出去的售酒证数量多寡。拿到了售酒证的相当于垄断了本地酒水买卖,其它商户想要售酒必须到他们那边购买,并且数量有限定。   民间自酿酒水,属于民不举官不究。   一旦上告官府,官府就会来查抄同时罚款。   再说了,酒曲不可能流入民间,民间酿酒很困难。   沈宥豫眉头微挑,他看到了方家人有自酿的酒水也不大惊小怪,就是想着这家人本事挺大,酒曲也能够弄到。   方奎能够当着外人的面拿出桂花酿,当然是有恃无恐的。   大不了,把人咔嚓了吧。   他不在意地朝着沈宥豫笑了笑。   沈宥豫忽然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方奎打了一壶酒出来,没有去热酒。桂花酿一旦热了,会破坏它的口感,带出几许不容忽视的酸,得不偿失。   男人们喝酒。   女人,也喝酒。   不是两年陈的桂花酿,是做了几天的米酒,放入几粒枸杞、一点散碎的冰糖,喝起来酸酸甜甜,味道刚刚好。酒酿做成了酒酿圆子,米酒用来喝,恰如其分。   都是冷的,但有热菜入怀,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吃螃蟹喽。”方小弟积极地给大家分着螃蟹,最大的给阿娘,然后是姐姐,再然后才是阿爹、大牛叔和自己,最后是沈宥豫。   挑挑拣拣,其实每一只都差不多大,三两多。   可沈宥豫看着自己盘子中的螃蟹,就是觉得它最小。   小无所谓,好吃就行。   他迫不及待地看向方家人,看他们怎么吃螃蟹。   自己动手吃螃蟹,他是第一次,属于完全的外行。 第12章 桂花酿 天上一轮月始终……   吃螃蟹直接上手最开心,蟹八件大概是明朝初期出现,最初只有锤、刀、钳三件,后来发展出八件,是文人雅士吟诗啖蟹的必备佳品,属于闲情逸致的锦上添花。   本朝有高祖皇帝背书,吃螃蟹都没有在文人阶层普及,蟹八件短时间内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发明。   方年年就更加不可能去弄了,她做美食专栏的,拍过许多别人用蟹八件吃蟹的视频,自己家中也藏着一套银制的蟹八件。   可每每吃螃蟹,还是上手的多。   小学课文上说了“人有两个宝,双手和大脑。双手能做工,大脑能思考。”既然如此,直接用手的大俗便是极致的大雅。   打开蟹壳,方年年惊喜地呀了一下,“我这只好多黄。”   “我挑的。”方承意骄傲地扬起下巴。   “谢谢阿弟。”方年年柔声夸奖。   方承意高兴得笑眯眯,心里头美滋滋的,比自己吃的螃蟹肥还要开心。   塔娜与丈夫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塔娜打开了她的螃蟹,眼眸转动,同样说,“我的螃蟹更壮。”   方承意矜持而小得意地说,“我每只都拎了过去,给娘亲那只最压手,肯定壮哒。”   “谢谢儿子。”   方承意更加高兴了,就算是被老爹笑骂偏心,笑容依然不减。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一定高兴得甩啊甩啊,一刻不停。   说实话,看着这一家人的互动,沈宥豫有些羡慕。年幼无知时,他问过母妃为什么阿父不能每天和他们一起吃饭、为什么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那时候母妃笑着摸摸她的头,什么都没说。   后来,母妃把他带去了母后那儿,见到了太子哥恭敬中略带惶恐地听阿父训斥,阿父面有愠色,见到他却很快露出了笑容,把他抱在怀中。   小小的他头一次见到阿父生气,有些胆怯地望着抱着自己的男人,看到他虽然笑着,但眼中冰冷。   他无助地扭头去寻找母妃,看到母妃远远地坐在下首,垂着眼睛,没有看他。   她离自己好远好远。   沈宥豫依稀记得,那天晚膳是在母后宫中一起吃的,分席而坐,他坐在太子哥的旁边,小小的一团努力抬头看到阿父、母后、母妃各吃各的。   虽然有说有笑,他本能的觉得大家都不是发自内心地快乐着。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天真的问题。   听宫中经年的老人说过,父皇曾经有过一个浓烈似火、飒爽如醇酒的爱人,他也曾经开怀热烈地大笑过。   心事在心中如走马灯一般飞快闪过,沈宥豫面色不变,已经打开了蟹盖,学着方年年的动作去掉了蟹胃,倒了点儿香醋进去,用筷子剃出蟹黄吃。   浸泡着姜丝的香醋轻易地就化解了蟹的腥味,与蟹黄在一起只余下特有的甜。大块的蟹黄嚼着,干香,身心都被“鲜”笼罩。   蟹肉吃起来简单,去掉中间六边形的蟹心,此物大寒,吃了伤身,蟹身整个掰成两块,露出饱满如蒜瓣的蟹肉,一口含住吃下,别提多满足了。   吃完了蟹肉,沈宥豫心满意足地开始吃别的菜,蟹煲味道不错,鸡爪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竟然还挺好吃。红烧鳗鱼干竟然有些辣,他微微嘶气,但舍不得停下,欲罢不能。   鳗鱼干用的是海鳗,又叫做鳗鲞。   京城汇聚着南来北往的商客,此处乃是进京的必经之路之一,商客都会选择停留修整一会儿继续上路。   方年年因此能有机会买到各种的东西,鳗鲞能保存,选那种肉厚的买,油脂丰富。   当然,晒得越干,就越能够保存。   只是那样就少了油脂,吃起来口感柴。随着保存时间的加长,会有苦味,失去了保存的意义。   “咳咳。”方年年轻咳。   沉浸在美味中的沈宥豫下意识看过去,就看到方年年拿起了蟹脚,咬掉了两头后轻轻吸一下,肉就出来了。   竟然是这样……   沈宥豫第一反应是蟹脚还能够吃,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是方年年嫌弃自己浪费,脸上有些挂不住,觉得羞臊。   认命地拿起了蟹脚,沈宥豫学着方年年的样子吃,一开始不是很熟练,两三个都吸不出来,但吃着吃着摸到了关窍,一吃一个准。   他眉头微挑,得意地看向方年年却挫败地发现,对方的视线根本就没有放在自己身上!   方年年正和弟弟划算呢,谁输了就喝一杯,方年年喝低度的米酒,弟弟喝果汁。输的都是方承意,喝了一肚子水,小肚子胀鼓鼓的,捂着肚子跑去上茅房了。   方年年快活得大笑,“哈哈哈。”   阿弟出拳总是忍不住套路,摸清楚他的规律,很好赢。   “我和你来。”   沈宥豫仰头喝干醇香的桂花酿,这酒一点儿也不浓烈,入口绵柔,回味甘甜绵长,满口馥郁的桂花香。少了烈酒的呛口,却多了符合节日的悠远。   方年年正吃着鸡爪呢,闻言抬头看向沈宥豫,她的身后,篝火跳跃燃烧,漂亮明烈的红色点缀着夜色,也点缀着她,那么耀眼。   “不敢吗?”沈宥豫挑衅。   方年年眼睛瞪大,加快速度吃掉鸡爪,“不敢是小狗。”   撸袖子,划拳。   第一次,方年年败,喝酒。   第二次,方年年又败,喝酒。   第三次,方年年还败,再喝酒。   她不信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可能一直输。   “阿姐,加油,不能输!”从茅房回来,方小弟没有回自己的位置,而是站在阿姐的身边给她呐喊助威,一定要打败沈宥豫,灌醉他!!!   “让他喝!”喊破喉咙。   方年年袖子撸得更上,露出白嫩的胳臂和纤细的手腕,宽袖子真是碍事,让她发挥失常。   “再来。”   沈宥豫气定神闲地说,“来。”   第四次,方年年依然败,喝酒。   第五次,方年年再一次败,喝酒,   第六次,方年年没赢,再度喝酒。   喝得打饱嗝,喝得太快,米酒都有些上头,两颊绯红,一双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她完全被挑起了斗志。   “继续啊!”   沈宥豫坐下来吃菜,“不来了不来了。”   他是没想到方年年这么菜的,或者说这对姐弟有些相同的毛病,玩着玩着就会落入自己的套路,陷入潜意识的怪圈中。   沈宥豫何等聪慧,稍微玩两把就摸透了其中关节,赢方年年就是胜之不武。   他有意识地放水,方年年都没有赢……   “不行不行。”方年年离开了座位,走到沈宥豫身边抓着他继续,“不能够临阵脱逃,是不是男人啊。”   “你一直输,玩着没意思。”沈宥豫闻着方年年身上传来的幽香,不是桂花的味道,也不是往常她用的茉莉香粉的味道。   闻着有些上头,酒不醉人心却醉了。   “我会赢的!”方年年娇蛮不讲理地跺脚,她怎么能输,自己明明反应速度很厉害的,“嗝。”她有些醉了。   被缠得没办法,沈宥豫站起来和方年年划拳。   这一次,输的是沈宥豫。   方年年高兴得拍手,在原地转圈圈。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眼神专注而认真,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大概大家都醉了,方家父母竟然没说什么,笑着说着过去呢。   塔娜来自于草原,十六岁以前的人生从未过过中秋,没吃过螃蟹,没尝过甜甜的酒。她的生活里,是高壮的父兄、是笑容开朗的阿姆、是部落里的族人,是草原、是牛羊,是远处的狼嚎。   天上一轮月始终,照的风景却截然不同。   她有感而发,拉着方奎站起来在篝火边跳舞,没有什么技巧,却暗合着某种韵律,和跳跃的火焰一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年年,一起来跳舞。”塔娜喊着。   方年年冲了过去,“诶。”   跟着娘亲一起跳,她压根没什么艺术细胞,毕生的聪明才智都给了研究美食,跳舞就和跳大神似的,没啥美感地摆动着手脚。   笑着,闹着,开心着。   沈宥豫站在桌边,看着这一家子欢快地绕着篝火跳跃,看着方年年的裙摆舞动出美丽的波浪。   自己就像是一个局外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难不成还是内人了。   方年年看着沈宥豫,低头在阿弟耳边说了什么。   方承意别扭地不愿意去。   被方年年拍了一下肩膀,方承意噘嘴,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走到沈宥豫身边说,“喂,觉得你一个人站在这儿挺可怜的,一起来跳吧。”   沈宥豫嘴硬地想说才不去,但身体大于理智,脚步竟然跟着方小弟迈了出去,加入了跳跃中。   他看到,篝火映照着方年年笑盈盈的脸。 第13章 葱香饼 好心情掉进了谷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曲终人散。   灭了篝火,歇了风灯,收拾了杯盘,大家洗漱后就睡下了。   吃饱喝足,人已倦怠。床被柔软,酣然入梦。   柴房里,沈宥豫枕着胳臂看着窗外一轮明月,月辉洒进室内,照亮室内所有的角落。   简陋,透风,伴随着一股柴草的味道。从一开始的抵触,渐渐的沈宥豫习惯了这儿的简单,方家人做事很有条理,干柴、木炭堆放得整整齐齐,就算是柴房,也不凌乱。   简朴中有大雅,沈宥豫想着,自己也体会了一番人生。   看着皓月,心思飘忽,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头萦绕,他分辨不清、辨别不明。   心中惶惶,噗通噗通,有热血冲着脑门过去,似内伤还没有好透的气血不稳。   沈宥豫翻身坐了起来,症状丝毫没有改善,甚至更加严重了……他严肃地看着窗外明月,月亮上的影子渐渐朦胧成了方年年的笑脸……   笑盈盈的,杏眼微微眯着,神色促狭,像是在说:你也有今天!   沈宥豫捂着胸口,噗通噗通噗通……跳得更快了。   “该死。”低声咒骂,声音竟然有些沙哑,沈宥豫神情微变,难不成方大牛每天给他灌的药有问题?   明明感觉内伤在逐渐痊愈,肩头的伤口已经结痂,微微发痒……肯定是药有问题,不然他为什么会身有异样!   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心中所想,口中喃喃,沈宥豫望着天上的月,朦胧的倩影逐渐变得明晰,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在眼前。   不由得,竟然看痴了。   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窗外,一张方正大脸激动地看着自己。   他挡住了月亮。   沈宥豫:“……”   脸黑黑的。   “殿下!”来人激动得不能自控,眼泪水差点儿流出来了,“属下找你找的好苦。”   沈宥豫从床上下来,走到床边冷然而立。   来人噗通跪在地上,“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沈宥豫抬头看月,月还是那轮月,方年年的笑脸不见了……怅然缓缓爬上心头。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意识到了微妙的变化。   “起来吧。”沈宥豫冷声说。   “谢殿下。”沈其抬手擦了擦眼角,终于找到主子自己别提多高兴、多激动了,终于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去死。   王爷独自闯入空音寺,他一听说就两眼发黑。多方打听,才知道王爷从空音寺出来了,一路去了京城。沈其快马加鞭地追,追进京城,进了王府,王府管事竟然问他要王爷,他当时就腿软。   从京城退出来继续寻找,一次次派出人马,一次次带回来失望的消息。   终于,在今天找到了。   惊鸿一瞥,他看见自家金尊玉贵的王爷竟然给贩夫走卒端茶倒水,那些愚蠢妇人竟然对着王爷评头论足,当场,沈其就生气了!   然后心中隐隐地觉得有些欢快,那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端王,当今淑贵妃的独子,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之一,竟然接地气了!!   沈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在王爷跟前深深地低垂着头,“殿下,宫中尚不知道您失踪的消息。娘娘以为您又去沈家了,招府中管家问了几句,管家应对了过去。”   管家啥内情都不知道,当然在回禀时脸不红心不跳,知道什么说什么。要是他沈其被喊进宫中问话,估计没问就双腿筛糠,语无伦次,最后要和小兄弟告别了……   和府中管家说明了厉害,沈其就逃出了京城,没命地寻找王爷。   至于知道了实情的管家是如何惴惴不安,他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其痛心疾首地说,“王爷竟然被这家人如此对待,属下一定想法设法整治他们。”   “嗯?”沈宥豫冷冷地暼了沈其一眼。   沈其试探地说:“直接杀了?”   沈宥豫冷哼。   沈其惴惴,“宽容他们?”   沈宥豫淡淡地应了。   沈其长舒一口气,总觉得王爷失踪一回,脾气变得更加古怪了,明明以前是很好猜心思的,现在却摸不透、看不明,呜呜呜,更加难伺候了。   沈宥豫眉头微皱,自己早打算要让方家人好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惩治臭丫头,让她在王府当一辈子厨娘。   现在……   为什么……   不愿意了……   沈其缩着肩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眼前这位爷可不是好相与的,被宠着长大的皇孙贵胄,可以眼高于顶、可以目下无尘、可以纡尊降贵、可以抬抬手就让一家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王爷性子倨傲矜持,从来不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   不然,京城小霸王就不是礼部尚书的儿子,而是眼前这位爷了,无论从哪方面,王爷更可以当个浪荡子……   哎呦!   沈其强忍着没有捂脸,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沈其小声地说,“殿下,娘娘在宫中盼着您回去呢。”   沈宥豫拧眉,要离开吗?   “不,在我母妃那儿就说我依然在外游玩。”   “是。”沈其听从吩咐。   沈宥豫说,“走。”   “是。”王爷已经不耐烦了,沈其明智地知道自己该走了。   待属下走后,沈宥豫站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月还是那个月,月里面已经看不出想看的。他转了回去,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逗留在这儿干什么。   “明天就和臭丫头说,拿了莲子就离开。”   同一个院子里,一觉醒来的方年年迷迷糊糊地想:明天就和沈宥豫说,让他离开。   翻了个身,继续睡。   ……   翌日,清晨。   方年年喝了点儿酒有些上头,起得有些晚了。米酒不上头,起床后没有宿醉的头疼,哼着歌儿洗漱干净,换上了一身略厚的衣服,轻快地走出了房门。   中秋一过,这温度就降了不少。   方年年侧着扎了一条马尾,乌黑的发上点缀了一些小小的绒花,看着娇俏活泼。   灵动的双眼看了一圈院子,昨晚弄乱的东西都收拾了干净,空气中隐隐有米粥的香气,就是在院子里没有见到家人。   肚子饿了。   方年年揉了揉肚子,打算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除了米粥还有什么。   吱嘎。   她扭头看过去,看到柴房的门打开了,身高腿长的沈宥豫一脸倦容地走了出来。   方年年弯弯眉眼,“早呀,昨晚没睡好?”   沈宥豫看到方年年,准备打出来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啊,内伤!   方年年皱皱秀丽的眉头,“干啥呀,大早晨就黑脸。”   沈宥豫嘴硬,“我没有。”   视线游移,看树看墙看天空,就是不看方年年。   方年年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衣服板正、裤子颜色搭配合适,绣鞋很漂亮,没有哪里不对劲啊。   这个人搞不懂啊!   “哼。”方年年轻哼了一下,“我去看看有什么早饭,来不来?”   沈宥豫瓮声瓮气地说,“哦。”   塔娜于厨艺上真没有什么天赋,烤羊肉、炖手把肉、打酥油除外,所以米粥就是简单的米粥,还留了两张硬挺挺的饼,比馕还要硬,必须泡在粥里面才能吃。   方年年看了就觉得腮帮子疼,也只有阿爹、大牛叔能够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吃下去,小弟肯定哭着吃下去的,阿娘不允许他浪费。   方年年吐吐舌头,自己不想吃,这个饼还是中午或者晚上让阿爹切成了饼丝,炒菜吃吧。   打开面柜,舀出两碗面粉,不是精制的面粉,颜色发黄偏暗,麦香却很足。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加入适当的水搅匀成面糊,撒入葱花。   挑开火膛里压着的柴草,拿着竹筒往里吹了几口气,有了助燃,压着火的灶眼烧了起来。她拿着铁钳子夹着炭在火上烧热,随后放进了小炭炉里。   把平底锅放上,猩红的炭很快就烧热了锅。   倒入面糊开始做葱香饼。   方年年听到了脚步声,笑着说,“你今天有口福了,早饭是我做的哟。”   沈宥豫被方年年的好心情感染,嘴角渐渐上扬。   方年年又说,“吃完了就走吧,这段时间留你在家中,限制你的自由实在是对不住。在这儿,给你道歉啦。”   哐!   沈宥豫的好心情掉进了谷底。 第14章 萝卜泡菜 沈宥豫,你想都别想!   沈宥豫沉着脸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方年年干活,然后发现方年年就是稀松平常地宣布了一件小事,根本就没有把他的去留放在心上。   生气。   内伤加重了。   啊,他要气炸了,臭丫头怎么没有心!   “我不走。”沈宥豫冷着脸说。   方年年惊讶地看他,“啊?”   “哼,你们伤害了我,我难道就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   方年年还要哼呢,“那你想怎么样!我们还没有让你赔偿呢,你翻我家墙头,趴在我门口。”   “哪能一样嘛,我是正人君子,要不是有事不得不为之,会翻你家墙头吗?”沈宥豫立刻反驳。   “但翻|墙头是事实!”方年年寸步不让。   沈宥豫气得内伤,“那是有内情的,我不过是来拿走属于我的东西。再说了……”   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方年年,“就算是我翻|墙了,居心不良了,你们不是照样把我留在了家里。”   方年年反唇相讥,“要不是有手段,能安心把你放在家里啊,大牛叔每天给你灌药呢。你是不是提气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这就是药效。我们留下你,是有恃无恐。”   沈宥豫,“……”   感觉内伤加重,臭丫头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   方年年哼唧了一声,低头继续做饼,心里面小心思转来转去,大牛叔是给沈宥豫每天灌药呢,她问了,都是治伤的药,就是猛了点儿……   至于怎么个猛法,看沈宥豫的样子就知道了。   不伤身的,就是让沈宥豫害怕,知道个好歹。真是的,谁家的墙头都敢翻!   而且……   方年年偷偷瞅了沈宥豫一眼,见他暗自生气成了河豚,飞快挪开眼睛,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如果沈宥豫人品有瑕,父母是不会放任他和自己单独相处的。瞧这段时间,渐渐松懈的态势,方年年就知道父母最起码对沈宥豫的人品放心。   这人翻|墙头,肯定不是他口中那么简单,但也不龌蹉。   方年年就做了五张葱香饼,她两张,沈宥豫三张,多了她吃不掉。挪到瓷白的盘子里看起来金黄漂亮,葱花贴着火的一面微微有些焦了,但完全不影响香味,反而增添了点儿有别于新鲜葱花的焦脆口感。   生气归生气,沈宥豫看方年年忙前忙后的为他准备早饭,心中还是有些熨帖的。   虽然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臭丫头,但长得有些漂亮,也有点儿贤妻良母的样子。要是以后……打住,沈宥豫惊恐地摇摇头,他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吃饭啦。”方年年喊着,他们就在厨房里吃啦。   坐下后方年年看着简单的一粥一饼觉得少了什么,当然是小菜!   立刻站起来去拿。   摆在菜厨里小坛子拿出来一个,用干净的无水无油的筷子夹出爽脆的腌萝卜。   泡菜萝卜条酸辣甜,手指长的小条大小适中,里面还放了青红辣椒一起泡的,颜色搭配漂亮,用来下饭刚刚好。   “这样就可以吃了。”方年年端着泡菜回来坐下。   沈宥豫满意地点点头,刚才顶撞了自己,立马端茶递水献殷情,表示歉意,自己就大人大量原谅好了。   葱香饼真好吃!   每天的早饭差不多都是塔娜做的,塔娜的手艺就不用有太高的要求了,能够把米粥煮好就已经非常好,每天的都把方小弟吃得嗷嗷叫,要不是顾及身份,沈宥豫也想叫,昨天的烧饼都能够当榔头用。   沈宥豫还是见识太浅,没有见到的今天的饼子,可以当盾牌。   方年年做的就不同了,她出手的葱香饼才是对经过了一夜沉睡的肠胃的最好慰藉。   方年年一手抓着卷起来的葱香饼,一手端着碗喝粥。   对这样吃饭,沈宥豫一开始是抗拒的,后来放开后,发现这么吃更香。   “我吃两张,你吃三张,尽量吃,别客气。”方年年说。   沈宥豫心里面更舒坦了,臭丫头多想着自己。   还是要留在这里,自己要是突然走了,臭丫头该多难过。   留一段时间,让臭丫头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自己不能够伤害她。   打定主意,沈宥豫说,“之前对你们的说辞半真半假,我的确被人追杀,但不至于要翻|墙躲进你家来避险。我之所以翻|墙,是因为……”   “是什么?”方年年好奇地追问。   沈宥豫没有卖关子,把自己是怎么把血莲子扔进方家厨房瞒天过海,自己怎么翻|墙准备拿回莲子的事儿毫无保留地说了,反正这也没有什么好不可对人言。   “淮南陈家的莲子是你偷的?!”方年年惊呼。   “才不是!”沈宥豫怒目而视,在臭丫头心里面他难不成是个偷鸡摸狗的,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做不告而自取的事儿。   方年年吃着饼子,以眼神示意他快说,究竟哪里来的。   “我闯空音寺禁地得到的。”沈宥豫沾沾自喜,多年来闯禁地的人不知凡几,能够成功的就他一个。   方年年投去谴责的目光,这还不是偷。   “不是不是不是,我事先和空音寺方丈说过了,他竟然不屑一顾地对我说有本事就去拿,拿到了就归我。哼,等我拿到后,他又后悔了,派了武僧追我,请求我把莲子交回去。”沈宥豫冷笑,“休想,我九死一生拿到的东西,凭什么他们三言两语就想拿回去。”   “血莲子是武林至宝,空音寺后悔了也情有可原,不过这太玩不起了。”方年年啧啧两声,“你说扔进了我家厨房,和其他莲子混在一起了。你在我家这么长时间,厨房进进出出不知道多少次,肯定拿到手了吧。”   沈宥豫幽怨地看了一眼方年年,的肚子,要是拿到了手了,他何至于受制于人。   方年年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肚子,“我艹。”   多年不说的粗口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会吧?”   “就是。”   “……被我吃了,这么多天过去,都消化掉了。”方年年嘀咕,早就进了五谷轮回处了。   愧疚爬上心头,沈宥豫费劲心力拿到的莲子就被她这么吃了,真是对不住。怎么补偿才行?武林至宝啊,存放时间太长过了保质期的东西……   方年年想得头皮发麻,她约等于吃了一颗僵尸莲子。   沈宥豫哼笑,嘲笑方年年的孤陋寡闻,“武林至宝如果这么容易就消化掉,还称得上传奇吗。它可是百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药王的毕生心血,用各种珍稀药材炮制数十年才得到五颗。濒死之人吃上一枚,立刻焕发生机。老人吃上一枚,立刻还老还童。体弱之人吃上一颗,立刻身体强健。男子吃上一颗,立刻勇猛过人。女子吃上一颗……”   “等等等。”方年年被他一连几个“立刻”弄得心惊肉跳,不用他说,她也猜到,女子吃上一颗、青春永驻……   摸着肚子,方年年为难地说:“那也被我吃了啊。”   怎么还?   沈宥豫喝了一口米汤,缓缓口中的干渴,“我还没有说完呢,血莲子进入体内后就在身体里存了起来,药效持续百年。”   方年年立刻捂住肚子,警惕地看着沈宥豫。   误吃莲子是她莽撞了,但开肠破肚太残忍了吧。   存在身体里百年不化,妈耶,那不就是一颗胃结石!这个世界没天理了,不是吃柿子才胃结石的,吃药王出品的莲子也有可能……   “你想什么血腥的呢。”   方年年嘟囔,“不然怎么取?”   沈宥豫看臭丫头神情惴惴,就不逗她,直说了,“去药王谷求一副药,催吐出来。你跟我去。”   “不能够把药带出来吗?”方年年眼巴巴地祈求。   “不行。”沈宥豫说:“心诚则灵。”   方年年垂头丧气,“好吧。什么时候出发,我让大牛叔陪我去。”   沈宥豫神色中闪过尴尬。   方年年狐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那个……”   “别吞吞吐吐的了,说啊。”   沈宥豫无奈,“按照老规矩是这么个说法,但药王谷三十年前就消失了,有人说谷中人死于瘟疫,全都绝了。有人说,新药王得罪了人,带着族众逃跑隐居了。还有人说,药王练功走火入魔,把所有人都杀了……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药王一族去了哪里。”   “竟然是这样……”方年年喃喃,那自己肚子里的莲子肿么办?   “我会请一个最好的大夫,给你用最好的麻沸散……”   “沈宥豫,想都别想!”方年年站起来,生气地说。   这条命来的多不容易,她可不想死。 第15章 酸菜鱼(捉虫) 她算是回过味来了,沈……   在消毒工作不达标的古代开膛破肚,这要何等的勇气才能够做到!   方年年没有关公刮骨疗毒的勇气,沈宥豫找来的大夫肯定也没有神医华佗的本事。   血莲子这事儿就这么僵持了,沈宥豫一定要拿回莲子,方年年不愿意打开肚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发现进入了死局……   好气!   方年年洗碗的时候越想越气,不断往站在旁边的沈宥豫身上扔小箭头,这人滞留在家中竟然是惦记自己的肚子!   越想越不对味,方年年扔下老丝瓜筋,水盆里的水花噗悠噗悠,砸出一朵水花。   “你来洗。”   沈宥豫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我?”   “都怪你,谁让你把莲子扔进我家的,还正好扔进我泡的莲子里。要是你不扔,我就不会吃掉。不会吃掉,就不会有现在的事儿了。”方年年郁闷地坐在旁边,抱着肚子噘嘴。   她也想把莲子拿出来,这是沈宥豫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拿出来的,又是人人争抢的武林至宝……   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忧虑地抓住从身边路过的雪球,揉揉它越来越肥嘟嘟的肚子,方年年长叹,“唉。”   被迫四脚朝天的雪球懵逼,“……”   沈宥豫见方年年都这样了,就勉为其难的去洗碗好了,自己真是宽容大量的好男人。但双手伸进水里,他就懵了,表情和四脚朝天的雪球差不多,这碗该怎么洗。   “臭……方年年,怎么洗碗?”   方年年没精打采的,“随便洗,干净就行。”   随便是怎么个随便法……   沈宥豫眉头紧锁,正在思考其中关窍,比学武或者回答阿父的问题还要难。   “唉。”方年年叹了叹气,松开雪球站了起来走了过去,用手臂顶着沈宥豫离开,“洗澡都不会,很简单的啦,你看把丝瓜筋抓在手心里,沾点皂粉。另一只手抓着碗,丝瓜筋擦一遍去掉油腻、脏污,放到一边,等会儿用清水洗一遍就行了。”   方年年给沈宥豫展示洗干净的碗,“是不是很干净。”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的笑脸,她还是开开心心的好看,“干净。”   方年年斜睨了他一眼,“你看哪里呢?”   沈宥豫尴尬地轻咳一声,挪开视线,“嗯,干净。”   “哼。”方年年继续洗碗,她看着自己洁白的手指在水里面抓着盘子,慢慢地说,“血莲子拿不出来怎么办?”   沈宥豫叹气,“我费劲心力得到血莲子是为了家中长辈,她身体不好,缠绵病榻。”   皇后身体很差,母妃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生下太子后身体每况愈下,这三四年每逢换季,总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才能缓解。   自沈宥豫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母后健康大好的模样。那么温柔善良的人,对上恭顺,对下宽仁,对所有皇子皇女视如己出,母仪天下的典范,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给她一个好的身体?   每当皇后发病,母妃就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又要代理六宫,又要日夜照顾,哪怕身体强健,时间长了也受不住。   一片孝心啊……方年年低头,差一点儿就埋在胸口了。   “碗也洗好了,该去开店了。你爹娘今天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人啊?”沈宥豫帮着摆好碗筷。   方年年低落地说,“不知道呢。”   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外走,待要开门的时候方年年突然拉着沈宥豫的手臂说,“可别把我吃了血莲子的事儿说出去。”   沈宥豫还能打商量,其他人就不好说了,直接掳了她挖开肚子……咦,太可怕了。   “肯定。”   沈宥豫保证着,“我保护你,放心好了,我会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拿出血莲子,又不会伤害你。最好能够找到药王后人,一切迎刃而解。”   “昂……”方年年点头,   沈宥豫推开了店门,光华缓缓落进来,一点一点跳跃到方年年的身上,似镀上了一层美丽光华,那么夺目。   他听到自己说,“我会再住一段时间,拿回莲子我就走,不会给你们家添麻烦。”   这和他一开始的初衷已经背道而驰……   他看到,方年年看过来,杏眼圆润有光,充满信任。   真好。   方年年狐疑地看着沈宥豫,笑容怎么这么居心不良?!   她算是回过味来了,他利用自己的愧疚一步一步地引着自己走,最后达成了留下的目的。话术大师啊,不去打电话骗人太可惜了!留在家中,不会是为了多吃两口饭吧……方年年为自己不靠谱的想法哭笑不得。   沈宥豫朝着方年年温柔地笑着。   方年年回以笑容,压制着自己心中诡异的想法……   路人看见了,心中不由感叹,多登对的一对妙人。   …………   作为进京必经之路之一,官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少人进来吃上一杯清茶,吃上一盘小点。   今日有拉着菊花入京的,方年年见了喜欢,买了两盆黄半球、两盆金背大红,时下正是京城贵人赏菊的时间,沾点儿红色的卖得格外好,所以金背大红比黄半球贵了两三倍。   方年年也喜欢红色的,宁愿花大价钱也要拿下,就是这么执着。   送走了贩卖菊花的商户,方年年看桌子上的金背大红,越看越是欢喜。   “他送晚了。”   “嗯?”   沈宥豫说,“中秋已过,赏菊之风越来越淡,现在送去京城,赚的远不如中秋前多。”   “是啊,但那人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三次了,这是第三次。”方年年揪掉一片略微干枯的叶子,调整了一下方向,这么看着就漂亮多了。   沈宥豫,“……哦。”   他来的这不是晚嘛,不了解情况。   “节前太贵,没舍得买。”方年年撑着下巴看着花儿,笑着说。   “能贵到哪里去。”   方年年撅撅嘴,“是现在的三四倍好不好,我卖一天的月饼都赚不回来。像这盆金背大红,更是要十倍的价钱,那位老板说了,给我的还是成本价,卖到京城不止呢。京城真是富庶啊……”   “你想去看看吗?”沈宥豫垂下视线,声音有些飘忽,有着劝诱。   方年年摇着头说,“去过,还行吧,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简单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   大城市的繁华,她见过多了,首都、魔都、深城……但那繁华终究不属于自己,自己的家在这儿呢。   沈宥豫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失落,忽然他听到方年年问,“你的名字是真的吗?”   沈宥豫下意识说,“当然……”   在方年年“果然骗人”的目光中,他无奈地说,“我母亲姓沈,宥豫是外祖父在我今年及冠时给我取的字。”   “哦哦。”方年年好奇地眨眼,“方便告诉真名吗?”   沈宥豫迟疑片刻后,声音压低说,“赵禹。”   方年年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赵禹。”   沈宥豫的心噗通噗通,有股血气上涌,脸颊感觉发烫,连忙站直了身体往旁边挪两步。   方年年没有多想,下意识说,“是皇姓诶。”   沈宥豫干干笑了下,“是啊是啊。”   方年年,“呃……”   不会吧,不会是皇亲贵胄吧。   沈宥豫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否定的这么快,感觉更加可疑了。方年年眯着眼睛,打量沈宥豫。   沈宥豫义正言辞,“你就是想多了。”   方年年,“哦,就当我想多了吧。”希望自己想多了,升斗小民怎么和皇亲贵族对抗啊,现在可是封建社会,皇权至上,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的时代。   沈宥豫真是个祸害!   方年年生起了自己的闷气,她怎么就脑抽了想出这么个办法,明明教育老弟可以有许多别的法子,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引狼入室啊。   “菊花这么好看,中午吃酸菜鱼吧。”一生气,方年年就想做好吃的,要够劲儿、够味儿、够刺激的菜。   沈宥豫迟疑,“那、那好吧。”   虽然他弄不清楚,菊花和酸菜鱼之间有什么联系……   哒哒哒。   马蹄儿缓缓,有个人一跃而下,身穿利落圆领袍,腰佩长剑,带着文人纶巾,穿着武人皂靴。   是昨天来过这儿的那位客人。 第16章 蟹壳酥饼 抄尽天下书,让后来者无书可……   章游一进来就看到了店家的女儿和小二,花儿娇艳人更娇,他心中感慨,好一对妙人儿。   欣慰地看着二人,章游默默地想,你们可千万不要错过啊。   方年年一脑门雾水,小手抓了沈宥豫衣袖的一角拽拽,小声地说,“这个人的眼神有些奇怪,你靠近的时候注意点,说不定他就是来捉你的。”   “……”沈宥豫冷哼,“就凭他,怎么可能。”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别在阴沟翻船。高祖皇帝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还看高祖笔迹?”   “很流行的好不好。”方年年当然要拜读穿越前辈的大作,高祖皇帝一生写了很多书,没有当皇帝前写过《红楼梦》、《西游记》,当了皇帝后更是笔耕不辍,每年出一本诗集。   她揣度过高祖皇帝的用意,估计是抄尽天下书,让后来者无书可抄。   曾经想过“写”一两首小诗臭美一下的方年年在看了高祖皇帝的一本诗集后立刻打消了这种危险的想法,毕竟她没有把前辈的大作全都看完,不知道前辈的创作覆盖面究竟有多大。   贸然“写”了一首,撞的概率有些大。   沈宥豫压抑着与有荣焉的情绪,矜持地说,“嗯,我也看过。”   “又来了一个,快去招待客人。”方年年赶人。   “哦。”沈宥豫走过去,对客人可没有对方年年的好脸色,“用什么?”   来了一次的章游习惯了这家小茶馆小二的傲慢,不在乎地按住了不满的同伴,温和地笑着说:“昨日那种饼还有吗?”   “没了。”   中秋一过,方年年就不想做了,沈宥豫自己想吃都没有呢。   章游有些失望,“那就今日有什么小点就上什么,还要一壶碧螺春。”   沈宥豫点点头,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他就端着客人要的东西来了,一壶刚泡的碧螺春并一盘芝麻小饼。   烤出来的芝麻小饼一个只有象棋那么大,表面点缀着白芝麻,里面是白糖馅儿的。刚刚烤出来,吃的时候酥脆,白糖融化,在咬开的小饼里面缓缓流动,晶莹、漂亮,相当诱人,吃起来就更加好吃了。   这是甜蜜的滋味。   方年年做的蟹壳酥饼可不是简单的白糖馅儿,白糖里面惨了切碎的冬瓜糖,吃起来不是单调的甜,和着美妙的清香。   沈宥豫一口一个,甜丝丝到心里。   方年年忧虑,“你这么吃可不行。”   强烈的自尊让沈宥豫受了打击,“我吃几个饼都不行?”   “太甜了,对身体不好,你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沈宥豫感觉自己比吃了馅饼还要甜,臭丫头果然是关心自己的,“哦,我少吃点就是了。”   他别扭地补充了一句,“谁让你做的那么好吃。”   方年年笑着点点头,心中嘀咕,就怕你年纪轻轻吃出糖尿病。   临近中午的时间点来往行人多会选择去客栈、食肆坐着,点上一碗面或者要上二三小菜和一大碗饭,填饱肚子才好上路,来茶馆的就明显少了,茶馆不提供饭菜。   小茶馆内有些冷清,客人就章游那么一桌。   他们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交谈轻易地就进入了方年年和沈宥豫耳中。   章游说,“我接到消息就立刻从京中赶来,你的信息可准确?”   友人说:“当然,我的信誉你难道不相信。”   章游:“当然信,江湖百晓生,就没有你不知道的。我这不是问一下,确定一番。尝尝,这家店的点心味道很不错。”   友人说:“过誉过誉。咦,还真不错,我不怎么喜欢甜的都觉得好吃。”   章游说:“那是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约你在此。我看你是谦虚了,在外闯荡多年,我从你这儿打听消息,可从未失手过。”   百晓生说:“哈哈哈,这次肯定一样。从陈家偷了血莲子的赛空空最后出现的就是这一代,足迹消失于附近河塘,他已经身受重伤,估计命不久矣。空音寺妙法大使在观音寺逗留,应当就是为了这颗遗失的血莲子。”   方年年看看沈宥豫,沈宥豫黑了脸,赛空空是什么?难不成是赛过妙手空空?   沈宥豫压低了声音说,“哼,还江湖百晓生,消息完全不对。”   方年年做着口型,“赛空空。”   沈宥豫按住脑门,感觉青筋有些疼,“……”   方年年抿嘴偷笑。   两个人小声交谈时,章游和百晓生的对话继续。   章游说:“空音寺的镇寺之宝不就是血莲子,为何还要烦劳妙法大师走这一趟?难不成,大和尚们还要一颗?”   百晓生说:“贪嗔痴念,和尚说心在红尘外,身还不是在红尘内。”   章游笑,“是人,皆有执念。你们这些江湖人,近来还是少进京城为妙。”   百晓生看章游,“章公子不是江湖人?也是,章阁老的公子,进入江湖不过是玩票。”   和方年年一起嗑瓜子的沈宥豫略微停顿,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章游,暗自点点头,观这人面相和常年喊着乞骸骨但一直霸占内阁位置的章阁老有三四分相似。   章阁老的儿子曾经也是名满京华的贵公子,但生性不羁、不爱拘束,悔了与王阁老女儿的婚事,闯荡江湖去了。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说他脑袋被驴踢了,也有说他真性情。   但章王两家自此成了世仇,不共戴天。两老头遇上了,就和乌眼鸡一样,不顾孱弱之躯大打出手。   两人又恰好都进入内阁,成为六位辅政大臣之一。京城中人都说,章不成章要问柳巷王阁老、王不成王要问桂花章阁老,柳巷和桂花巷是他们宅邸在的地方。   这就是说他们政见相左、派别不同,章派的人提出来的章程是否顺利通过,就要看王阁老的意思了,反之亦然。   两家人更是不能出现在同一场合,一旦出现,甭管什么场合都能不欢而散,甚至出现过流血事件。   太子曾经设宴,太子府詹士拟订的名单有误,将章家三郎和王家旁枝十二郎请到了一起。结果可想而知,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不给太子颜面不说,皇家的面子也损了。   沈宥豫当时在场,直接喊人把两个滚蛋扔进了花池里,按着他们的脑袋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   最后,沈宥豫被阿父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章王两家更是没有讨到好,被呵斥丢官。要不是两位阁老拖着“老弱之躯”上殿自陈教子无方之罪,两位郎君绝对被贬三千里,去边关放马牧羊。   不关心朝政的沈宥豫有时候看着高高在上、高深莫测的阿父会想,也许章王二人矛盾的加剧有阿父的推波助澜。   什么叫做帝王权术,这就是。   帝王心似海,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父亲,也不能亲近……   “想什么呢?”方年年推推沈宥豫。   沈宥豫迅速收拾着自己的心情,“没什么,想到一些事儿。”   “看你刚才表情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落寞。”看得方年年都同情上了,情不自禁个地说:“想吃什么说吧,吃点儿好吃的心情就会变好。”   “昨天的八宝鸭。”沈宥豫不客气,直接点餐。   机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更何况这是方年年的一片心意,他不能够浪费。   方年年,“……你还真不客气。这个不行,做起来太麻烦了,也就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做做。换一个。”   “蟹煲。”   “不行。”   “梅干菜扣肉。”   “不行。”   “脱骨鸡爪。”   “没有鸡爪。”   “炸丸子。”   “……我不想起油锅,熏一头一脸的烟。”   沈宥豫气得内伤加剧,“……算了,不吃了。”   方年年不好意思地缩缩肩膀,“要不,你再提点儿别的。”   “你会哪些别的,我又不知道。”   方年年沉思,“对哦,你来的时间太短,这样吧,今天就不做了。”   “你要反悔?”沈宥豫不可思议地提高了声音,说不吃的使他,不准方年年反悔的也是他。沈宥豫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方年年面前越来越放的开,越来越收敛不住脾气。   “哪有,我是这样的人嘛!”方年年心虚得声音更大,她差一点点就想赖掉了,罪过罪过,“明天打鲜奶,给你做双皮奶。”   “这是何物?”   “一种奶制品。”   沈宥豫眉头微蹙,嫌弃地说:“牛乳腥气。”   “我保证做出来的不腥,你会喜欢的。”方年年胸有成竹。   “好吧。”沈宥豫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店内的一桌客人不知不觉停止了交流,过了片刻,百晓生擦了擦嘴角说,“没想到小小茶馆,竟然有这么多美味,可惜了这是茶馆,不然我非要尝尝那八宝鸭是何物。”   “我想尝尝那双皮奶。”章游如此说。 第17章 酸菜鱼+米饭 方年年忧虑地想,手底下……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章游说,“……”   两个人面面相觑,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年纪大了?   都怪这对小年轻说了太多好吃的,临近饭点,饥肠辘辘,心思不就不在谈话上了。   方年年有心提醒他们——你们的话题说到江湖人少来京城,但这不是明确告诉别人自己在偷听!这就尴尬了,她不是有意听的。   “姑娘,我们方才说到哪儿了?”章游忽然问。   方年年吓了一跳,尴尬地扣桌子。   章游温柔地说,“姑娘别恼,是我们说话没有避着人,也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儿,听了无妨。”   人家如此坦荡,她要是再扭扭捏捏的,就显得小家子气了。方年年大大方方地说,“你们说到江湖人少去京城。”   “还是年轻人记性好。”章游摸着无须的下巴如此感叹。   混江湖的哪里有生活在锦绣堆里保养得好,章游气质加成下的面孔有着经历雨雪的风霜和粗糙。   与之坐在一块儿,百晓生看着就更加落拓了,混了这么多年混出一个百晓生的名号,倒卖消息勉强能够赚的多些了,但离优质生活还差的远。而且在江湖里闯荡这么多年,难免与人有仇,想要过个安定生活更难。   百晓生突然有些忧郁,章游脱身后还有大家大业可以依靠,自己呢?穷家小舍的,不做“百晓生”,想当个田翁都不行。   两个中年人各有忧虑,百晓生感叹穷生艰难,章游想着岁月如梭,纷纷心生感慨,人生好难啊。   章游强打起精神说,“我听闻圣人对江湖逞凶斗狠、混乱不堪的现象很是不满,皇后身体抱恙,圣上让陈家交出血莲子,陈家拖了几日却说血莲子被盗,连偷盗之人是男是女、是人是狗都不知道。”   “那肯定生气。”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章游点到即止。   百晓生心有戚戚,江湖说起来侠骨柔肠、肆意风流,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群豪侠闲汉不安家守业。混出名堂了,就是某某派的掌门,某某门的宗主,混不好那还不如街上乞丐呢。   一群闲出屁的人没事儿干怎么办,肯定是找事儿,逞凶斗狠、打家劫舍的事情没少发生,严重影响当地治安,容易引起社会稳定问题。   方年年早觉得皇帝会收拾“江湖”,现实中的江湖可没有令狐冲、锦毛鼠,只有官家看不上的豪侠、闲汉。她听过一些南来北往的客人说过,武林盟主陈家的那位上任时还去地方官那儿报道过呢,说白了这是被招安的盟主,上头指着他管好“江湖”。   现在看来他没有管好。   也只有方承意那种小孩子,才真的信有江湖的存在。   方年年扔掉瓜子儿,对沈宥豫说,“我去做中饭了,你守着店里。”   沈宥豫点点头,瓜子很好磕,有一点点上瘾。   “你一个人可以吧?”   沈宥豫,“我看起来这么不靠谱吗?”   方年年心说,有一点点。   沈宥豫眯起眼睛。   方年年连忙说,“当然是相信的。”   沈宥豫矜持地点点头,“你去忙吧。”   方年年擦了把莫须有的汗水,感觉这男人真难哄。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血莲子拿出来就好了,这样就不欠他什么了,好烦哦。   烦恼就要寻求发泄的途径,找点儿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一样,暴力破坏点什么也是一样,方年年选择了杀鱼。   这么大条黑鱼一下子哪里吃得掉,她把鱼杀了后就油炸了一些鱼丸,改日做火锅的时候下丸子吃。   没有冰箱真是苦恼。   “让爹爹挖个冰窖吧,马上冬天了多存点冰,夏天了能当冰箱用,吃冰也方便。”方年年片鱼片的时候这么想着。   在她手下,片出来的鱼片晶莹剔透,滑进锅里,很快就能卷边熟透,成为弹韧的酸菜鱼。鱼骨、鱼头也在里头,吃的时候注意点儿鱼刺。   出锅前,方年年去厨房后头摘了一些菊花花瓣,开在那儿的菊花普通寻常,就是普通的可食用菊花,撒在汤面上,这就点题了。   方年年做的酸菜鱼减了三四分的重口,添加了一两分酸爽和雅致,汤色看起来清透,鱼片嫩白,有了菊下吃鱼、了无遗憾之感。   配上闷熟的米饭,凉拌的莴笋和清炒的青菜,就是简单的一餐。   这才是生活~   饭点前父母回来了,说是和李家合并买了半扇的牛,早晨听说东村有头牛摔得快断气了,他们连忙赶过去。看着牛在地头杀了,挑了小半扇买回家就存在了李家的冰窖里。   还买了很多牛杂,李家请人处理干净了送来让方年年做熟,到时候两家人一家一半。   牛杂好吃啊,和萝卜一起煮,和肉一样香。   方奎说,“还是自家弄个冰窖方便。”   父女两个想到一块去了。   “阿爹,我也是这么想的,自家有个冰窖存什么都方便。”方年年脆生生地说。   “改明儿我就请人来弄,就弄厨房旁边,取用起来方便,趁着冬天好存冰。”方奎当机立断,想了就做,做了再说。   “你们两个真是说风就是雨。”塔娜习惯了,催着儿子去洗个手,她说,“我听说梁先生要去棋山书院教书了,不知道学堂接下来怎么办。”   “棋山书院?”方年年知道那是京城里有名的书院了,仅次于国子监官办的太学。   书院山长理念先进,主推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从书院中走出来的有才之士多不胜数,状元、探花也有,还有不少进士,乃学子心中的圣殿,家长心中的优等学府,山下房子和京城差不多贵,妥妥的老牌学区房。   “阿弟他们能不能跟着先生一起去啊?”方年年问。   “我不要。”方承意大叫,棋山书院离家可远了,吃喝都关在里面,每天不是读书就是读书,好痛苦。   塔娜动了心思。   “娘娘娘。”方承意急得像小狗,绕着塔娜团团转。   方奎觉得女儿的提议很可行,“我去与梁先生说说。”   阿爹一槌定音,方承意知道这事儿再难回转,气得心肝疼,坐在那儿生闷气,时不时往方年年那儿咻咻咻地扔小勾子,气得差点就哭了。   看着像即将被丢弃的小狗狗,有点可怜。   方年年心软了,还没有和小弟分开过很久呢,这么点大的孩子送去寄宿学校是有些残忍。“要不,还是算了。”   “是有点难,棋山书院初入学的孩子要求不满七岁,方承意年纪太大,除非天资聪颖,否则很难收入。”沈宥豫坐下,只希望这一家子不要异想天开了,棋山书院又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还是快吃饭,酸菜鱼都要凉了。   方年年怒目而视,“我阿弟很聪明的。”   方承意可怜兮兮,他想说自己不聪明。   “聪明也不一定达到棋山书院的标……”沈宥豫立刻打住,他怕自己再说下去,这顿饭就没得吃了,“聪明,一定可以入学的。”   方年年偃旗息鼓,摸着弟弟的大头,忧虑地想手底下这颗小脑子好像真的不是很聪明。   方承意,“……”   …………   翌日,就得到两日节假的方承意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阿爹去上学了,阿爹要去和梁先生了解了解棋山书院的事儿,方承意只希望这件事一定要黄。连阿爹路上遇到了纪掌柜带着俩牛犊似的儿子,他都没什么反应。   纪家老二老三蔫头耷脑地和方承意并排走,大家都心事重重,听两位家长的意思,都是为了棋山书院。   方承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纪家兄弟同样。   大家都很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或者说根本就不想读书,但家长们可不这么想,正积极想着办法,想把自家傻儿子塞进书院去。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梁先生去书院了,总要将光辉照耀一下自己的学生,这些学生还挺聪明不是。   三个垂头丧气的壮敦敦的孩子,“唉。” 第18章 双皮奶 小儿女之间,仿佛拥有了大人不……   “比上次贵了十文钱。”方年年提着钱袋子,往外数着铜板,外圆内方、写着永和天宝的铜板的购买力还是很强的,五十文能买五斤奶,虽然比上个月贵了十文。   送牛乳的在她家的大木桶里倒上了今早刚刚挤出来的水牛奶,丝滑的水牛奶含脂肪量高,闻着就腥气了许多。   许多人喝不习惯,觉得牛腥气恶心,其实脂肪含量高的做奶制品更好。还有些人吃了牛乳就闹肚子,就以为乳品不好,其实乳糖不耐受的人多。   卖奶的人木着脸,不怎么热情地说,“天气冷了,母牛产奶少,再过个把月就没有奶送了。”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可不能随心所欲的拥有蔬菜蛋奶,中原大地上肉类尚且没有大规模养殖的,一来没有这个技术,二来集中养殖导致的各种病害没办法克服。   能拥有丰富多样的蔬菜种类,已经要感谢高祖了。   “明天能送吗?”在一旁收拾桌椅的塔娜走了过来,边走边用系在身上的围裙擦手。   身量高又拥有异域面孔的她在中原生活近二十年,还有些许家乡的口音。   送奶的表情立刻就变了,热情爽快地说,“有,还要十斤?”   “三十斤,有吗?”塔娜要的很多,天气冷了,耐放,她准备做些酸奶、牛油、酸奶块等等。   “成,明天我自家不留了,全送你家来。”   塔娜笑着谢谢。   大齐境内住着不少外族人,颇有当年大唐盛世万邦来朝之态,不过大齐的外国人没有大唐的有优待,生活的地方还有着限制,只有第三代人才能够入大齐户籍,享受本国居民的待遇。   边境还有不少部落投靠大齐,青壮编入骑兵,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送奶的就是第三代混血,每次来送奶对方年年都没什么好脸色,见到塔娜才特别热情。   “翻脸真是比翻书还怪。”沈宥豫啧啧称奇。   送奶的已经走了,方年年解释着,“他祖母、母亲都是歌舞坊里的胡女,因为眼睛颜色和周围人不一样,他经常被欺负,对咱们没什么好感。”   外面隐约传来了小孩子的哄闹声,什么“绿眼睛黄头发,不是夜叉就是鬼”听着特别讨厌。方承意小时候不懂事,也和别人一起喊,被方年年逮住了好一顿打,他哭着向爹妈告状,又被男女双打了。   自此,蔫巴的方承意就不喊了,见到送奶的还道歉,拉着小伙伴不准喊。他们这一辈的长大了,下面小的又开始囔囔,天真的残忍最可怕。   塔娜感叹地说,“也是个可怜孩子,他养的牛不错。”   塔娜摸摸女儿的头,幸好儿女没有遗传自己异域的面孔。她的姆妈是被虏到草原的汉女,她本身的异域样貌就没有太突出。   方年年唏嘘,“是啊,我看他们家住在牛棚里,听阿弟说还有人往他家扔石头。”   母女二人心生怜悯的时候,沈宥豫忽然来了一句,“秋天了,胡人又开始对边镇劫掠。”   现场为之一静,他说的是事实,但太煞风景了啦。   方年年干笑着推他去提奶桶,“走啦走啦,去厨房我做点心,昨天答应你的双皮奶哈。”   沈宥豫没有反抗地提了奶走,就是走得慢慢吞吞,一双小手在他背后推着,轻声软语地催着自己快走,这感觉还挺可以……   等他们两个走了,塔娜微微叹气。有客人来,她收拾了心情去招待,有着口音的汉话引来客人侧目,“客官需要着什么?”   “来一壶清茶就行,解解渴。”   ……   厨房里,方年年指挥着沈宥豫做事,她发现现在这家伙干起活来特别主动,都不用怎么催促,真是奇怪。难不成在家里吃多了饭菜,打通了任督二脉,变得勤快了?   不管为何,有个勤快的帮手是件好事。   沈宥豫在小炉子上放上一口干净的小锅,又在旁边的桌子上摆上十来个四寸的小碗,碗是青边白瓷,入手不够温润,是普通的粗瓷碗。当今,达官贵人更喜欢用金银玉器的碗筷,官窑出的瓷器用来喝茶的较多,普通瓷器进不了大雅之堂,都是民间在用。   沈宥豫弄好了就让到一边,将小炉子前的位置交给了方年年。   方年年在小炉子上倒入牛奶,炉子里的炭已经烧了起来,加热的过程中,牛奶的香味变得浓郁。上辈子,她每天都会喝一杯牛奶,对奶味的接受度非常高,沈宥豫闻得直皱眉,心下在犹豫,待会儿做出来的那个什么双皮奶要是不好吃,他是吃还是不吃?   心里面的跷跷板快要匡匡坏了,沈宥豫天人交战。   “要不要喝鲜奶?”方年年扭头问站在一旁的人,见到沈宥豫的表情,她噗嗤笑了,“哈哈,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这是奶,有丰富的钙……营养物质,又不是毒|药。”   沈宥豫迟疑地说,“哦。”   “喝?”   沈宥豫立刻摇头,“不不不,还是不了,等吃你做的双皮奶。”   方年年耸肩,“行吧。”   双皮奶是粤式甜品,据说开始于清朝末期,是一位农民无意间做出来的花样,自此就成了民间美食。做出来后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放上果酱、新鲜水果等等,方年年好想吃椰果哟……   既然不想喝鲜牛奶,那方年年就不在锅里面留一些煮开了。煮开的奶不容易结奶皮子,但直接喝鲜奶的话一定要煮沸、煮开,杀灭细菌。   煮好的牛奶倒进小碗里,每碗八成满,方年年推开了窗户,凉风吹进来,吹拂着牛奶的表面,上面面渐渐的开始凝结出一层奶皮,皱皱的。脂肪含量高的,就越容易结出来,还结出来的厚实。   等奶皮凝结结实了,方年年拿了筷子捅破奶皮的一边,将里面的奶倒出来。   “为什么还要倒?”沈宥豫不解,他看着方年年的动作,觉得她在做无用功。   方年年耐心地解释着,“先结一层奶皮子,你看,碗底的奶慢慢下降,待会儿把倒出来的牛奶处理了再倒进去蒸,就能够凝结起来。吃的时候奶味十足,口感会有分层,上面奶皮甘香,下面奶皮香滑润口,入口软嫩。   “你喜欢吃甜食,我给你放果酱或者花酱,我有很多好吃的酱的,樱桃酱、杏子酱、桂花酱这些,怎么样?”   沈宥豫口不对心地说,“谁喜欢吃甜食啦。”   “哦,那就是我喜欢。”   说话间,牛奶就都倒了出来。   “拿鸡蛋去。”   沈宥豫,“你又指使我|干活。”   方年年,“请啦。”   行动上,沈宥豫还是很老实的啦,很快就拿了鸡蛋过来。蛋黄蛋清分离,方年年拿了两根筷子哐哐哐打蛋白,这就不交给沈宥豫了,他压根就不会做饭。   把打散的蛋白和牛奶混合在一起过筛,去除泡沫。   这个目数的筛子是方大牛用竹子做的,做起来不像是不锈钢的那么容易,手工也赶不上机械工艺,但已经相当好了,方年年很满意,每一根竹丝都精细精致。   过筛的混合液里加了白糖倒回碗里面,方年年喊来沈宥豫,“快来看,里面的奶皮子浮起来了,做的过程就很美妙。待会儿我用剩下的牛奶做炸牛奶吃,给中午添一道菜,怎么样?”   沈宥豫看方年年喜悦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说,“你做的肯定都好吃。”   “那是自然。”   方年年诚实地接受夸奖,不怕自己骄傲。   冷水锅,中小火蒸二十分钟左右,再闷上十分钟左右,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久这么成了。   热的新鲜出锅,看着就小有惊喜,方年年又点缀上了酸甜的樱桃酱,伴着几粒葡萄干,看着就更加美味了。   没有蜜红豆,方年年也不想花费时间做了,不然放上一些蜜红豆,吃起来更好哟。   “尝尝看。”方年年邀请着。   沈宥豫收敛着雀跃,看起来兴致缺缺地说,“既然你喊我吃了,我就尝尝看好了。”   “谢沈公子赏脸。”   两个年轻人肩并肩地坐在厨房窗户低下,头碰头地边说话边吃双皮奶。秋风吹过,带来阵阵桂花香,零落的花瓣撒了一地碎金,一只白胖的猫儿在他们脚边追着自己尾巴玩儿。   大家都自得其乐。   方奎和塔娜在院子门口站定,塔娜两道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总觉得,女儿和那小子关系变化的不少,小儿女之间仿佛有了大人们不知道的秘密。 第19章 炸牛奶 也不知道方年年的运气是好还是……   双皮奶没有卖给来店里的客人,可不是每个人都乳糖耐受,要是吃了不舒服,就给自家惹事儿了。   最后不是自家吃了,就是送给了周围的邻居,驿丞梁爷爷很喜欢,拉着方年年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方年年要走的时候梁爷爷还很舍不得。   老爷子平时不怎么和人来往,守着小小的驿站,养着几匹马,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自七王之乱平定,当今登基后,四海升平,没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使要求换马,驿站里那几匹马瞧着也失去了往日的锋芒,懒懒散散地甩着尾巴,嚼着干草,吃着梁爷爷给它们煮的豆子。   因为距离京城近,赶着进城的官员鲜少在这边留宿,都是紧着时间走了。再说了旁边有客栈,有食肆,有茶馆,选择太多,也没有愿意走进驿站里头用粗茶淡饭的。   久而久之,驿站越来越冷清陈旧,在一众热闹中遗世独立,岁月仿佛都在它身上凝固成了尘埃。   性子有些古怪的梁爷爷就和老驿站一样,被热闹遗忘了,其实老人家还是挺喜欢和人说说话、聊聊天。这不,就拉着方年年说了好久,说的也没什么新鲜事儿,无外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但方年年没有不耐烦,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给出附和。   一旁的沈宥豫等得都没耐心了,他站在方年年身后,一直拿指头戳方年年的肩膀,催着她:可以走啦,可以走啦……   终于还是要走的,梁爷爷把方年年送到门口,沈宥豫就是顺带的,老爷子眼里没有这么个年轻人。   “年丫头有空再来玩。”梁爷爷背着手说,年纪大了,身板早不如前,腰背都挺不起来喽。   方年年大声地说,“爷爷你也来我家茶馆玩啊。”   “好的好的。”梁爷爷笑着应了,但他从来没有踏出去这一步。   方年年摆摆手,准备走啦。   梁爷爷忽然喊住了她,“年丫头。”   方年年,“嗯?”   “前两天我捡到了一块牌子,我看着怪精致的,小姑娘家家的应该会喜欢,你等等,我拿给你拿去。”梁爷爷刚才就想说来着,这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每次话到嘴边都给忘了,直到现在才彻底想起来说。   “好呀。”方年年没有推辞,俏生生地立在原地等着。   “能有什么好东西,还是捡的,你别收了。可怜老头孤孤单单的,多来几次就行了,我们回去啦。”沈宥豫耷拉着个肩膀,嘀嘀咕咕着,“快中午了,你应该要做饭,实在不行,我在这儿等着老爷子。”   沈宥豫真的越来越放得开了,再也不端着高人一等的姿态,好涵养内化成个人光华的一部分,卸下的疏离减轻他与普通的隔膜,这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   “要回家自己先走嘛,我又没有扒着你不准走。”方年年揉着肩膀抱怨,“你都把我戳疼了。”   “谁让你一直坐在那儿不动,老头的话颠来倒去说了三四遍,说来说去一个意思,都是他当年的事儿。”   “还是有些不同的。”   “我看都一样。”   “好吧,是差不多,但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嘛。”   方年年上辈子深山老林地走,遇到过不少老年人不愿意离开家乡,宁愿守着与世隔绝,也不愿意融入现代繁华。   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子,给老人留下一片孤清。   他们不是不寂寞,只是日升月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偶然遇到进山做拍摄采访的一行人,熟悉放下戒备后就特别热情,拉着他们说上许久。   年纪大了,经历也简单,说来说去就那些事儿,作为采访素材就要那么一点就好,但方年年能耐着心思听下去,有时候就能从琐碎的语句中得到非同一般的惊喜。   这是她工作中养成的习惯,也是性格足够安逸的表现。她说,“梁爷爷当了一辈子的驿丞,几十年了,经历的事情很多,你别看都是给信使送马和补给,大小也是有差异的,有不少有趣的点滴。”   “也就你听出来了。”沈宥豫觉得方年年比那车轱辘的话有趣。   方年年笑,“你也听到了,只是没有分辨而已。”   沈宥豫耸肩,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吧。”   “你发现了吗?”   “什么?”沈宥豫挑眉。   方年年打趣地说,“你刚来的时候目下无尘,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都看不上,冷冷的表情上都是嫌弃。现在不同了,接地气了一些。”   “哪有!”沈宥豫不承认,心中却泛起波浪,不知不觉,他竟然被改变了。   这种改变并不让人讨厌,他隐隐地还挺喜欢的。   “行行行,没有。”方年年已经掌握了一些哄沈宥豫的办法,无外乎顺毛摸嘛,和雪球似的。   沈宥豫,“……”   为什么感觉让人生气!   梁爷爷腿脚慢,等了好一会儿才来,他交给方年年一块褐色粗布包着的东西,“打开看看。”   方年年点点头,放在手心里把布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小小的玉佩,“这……”   不是所有“玉”都值钱的,温润如羊脂玉、独特如鸡血石、稀少如黄蜡石等等,才值得追捧。这块玉粗糙有杂质,混浊的青黄色上被一条锈色横贯,特别丑,与其说是玉,不如说是一块很丑的石头。造房子混水泥,都会嫌弃不够好看。   但上面刻着的字不同啊!   “江湖一统,千秋万岁。”   方年年特别想去照镜子,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是“老爷爷看手机”。   “梁爷爷,你从哪里捡到的啊?”方年年忍不住追问石头的来历。   梁爷爷摆手,“马蹄子下面吧,年纪大了,忘记喽忘记喽,你们拿去耍,留我这儿不知道哪天就扔进灶里烧了。”   老爷子背着手进去了,衰老的背影渐渐融入了驿站的暮色中。   方年年反复看着玉佩,两块麻将那么大,瞧着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因为保存不当,颜色黯淡,看起来就更加丑了,字迹磨损了不少,却能够分辨出来。   “江湖一统,千秋万岁。”她小声读着上面的字,感觉刽子手正提着大刀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后脖子凉飕飕,“那个……这些话不僭越吧?”   “你说呢。”沈宥豫眉头收敛,他端详着方年年手上的玉牌,心头晃悠着许多惊讶。   “我去……”方年年一把握住,觉得手心里滚烫,这就是个烫手山芋,还不如塞灶里烧了算了,“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写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据说,武林盟主的信物,就写着这么一句话。”沈宥豫幽幽地说,“还据说,信物就是一块玉牌,和你手上的一样。”   方年年把方牌攥得更紧了。   沈宥豫继续说:“取自于天外来石,‘长虹贯日,白昼流星,天下大乱始于此’,你要是看过高祖时期修订的前朝史,能够看到这么一句话,杜少求得到的就是这块石头。当年剑客杜少求冶炼石头十载,提纯后的玉石分成五份,其中一份做成了‘江湖一统’,一份在遇到年少的高祖时给了他,高祖做成了印章,刻着‘我知道了’,登上大宝后,‘我’改成了‘月关’。”   前辈真是风趣,“朕知道了”不会都摁奏折上了吧。他年轻的时候,就所图不小呢。   方年年虚心求问,“杜少求是谁?”   “前朝末一位成名剑客,传闻一百二十岁时得到了陨铁,一百三十时遇到了高祖,他一生传奇无数,五份玉石分别交给了五个人,都在乱世中成就霸业,没听说书先生说吗?”   方年年:“……大概有吧。”   没有这些细节啊,下次认真听。   沈宥豫瞥了方年年一眼,“‘江湖一统’是武林盟主的身份象征,基本上是谁得到,谁就是盟主。”   “那我这个肯定假的,陈家那位不就是盟主。”方年年小心翼翼地把玉牌藏好,不知道就罢了,知道石头会牵连到什么后她就觉得烫手,一定以及肯定不能够露出来。   “大概吧。”沈宥豫想到一些江湖传闻,扯了扯嘴角笑了,阴鸷鸷的。   方年年:“……”   她飞快地走了起来,“不行,我要藏起来。”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俏丽的背影,失笑地摇摇头,真是不知道说臭丫头运气好呢还是不好呢,那玉牌应该是假的吧……   回去后塔娜在做午饭,用的昨天的剩饭做的蛋炒饭,切了一段腊肉、一根胡萝卜并一个洋葱,看老爹一点儿都不期待的脸和大牛叔更加黑的面色就知道,肯定不是很好吃的样子。方年年吐吐舌头,回了一趟房间出来就去了厨房,她是去做炸牛奶了。 第20章 良药 真是受不了这种小奶狗一样的眼神……   准备工作之前就做好了,牛奶、糯米粉、白糖和蛋白混合搅拌,在锅里面煮沸,为了不糊锅就要不断地慢慢翻动,直到混合物凝结,随后把凝结的混合物倒入方盘里等待凝固定型。她现在就是把凝固定型的牛奶糯米冻切成一指长的条状,在玉米淀粉里轻轻滚一圈,防粘。   这一步做完了,她又去舀了小半碗面粉和鸡蛋黄、糖搅拌均匀调成脆浆。   起油锅,只见方年年拿着长长的筷子夹着软嫩的牛奶冻在脆浆里挂糊后放进油锅,瞬间,清油里入锅的牛奶冻围上了小泡泡,颜色渐渐成了漂亮的黄色。   如此再三,一盘金黄的炸牛奶就做好了。   和腊肉炒饭一起上桌。   男人们有志一同地朝着鲜牛奶伸出了筷子,哪怕不爱甜食的大牛叔也不怎么想吃颜色诡异的腊肉蛋炒饭。   “娘,你在炒饭里放了什么?”   塔娜说:“就是你做的那个菜头酱,酱油好像放的有点多。”   “娘,你好像放错酱油了,这是我做甜水面调的酱油。”   “我觉得这个酱油做炒饭应该更好吃。”   方年年不知道该怎么说,亲妈于做饭上的创造性还是值得鼓励的。   这顿中饭就这么慢吞吞吃完了,事后大家一直灌水,炒饭里盐也有些多……   临近傍晚,沈宥豫开始闹肚子,拉到差点出不了茅房,整个人都虚脱了。   “爹,柴房太冷了,给他换个地方住吧。”方年年把煮药的砂锅放水池里,回来时和老爹这么说。   风灯下,她两颊绯红,额头上带着薄汗,胸口起起伏伏,正平复剧烈运动带来的喘息。   躺在简陋柴房里的沈宥豫虚弱地看着门外,看到方年年为了自己跑前跑后、忙忙碌碌,心中那么点儿恼怒和猜忌彻底烟消云散,变成了甜甜的熨帖。   他从傍晚时分开始频繁跑茅房,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说,忍着不舒服,一直捂着肚子来来回回。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脸色白得吓人,这才去床上躺躺,肚子里没货,他已经上不出什么了。   那时心中恨死了,有各种思绪出现在脑海中,看着欢声笑语的方家人,他眼中蒙上了阴霾。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倾轧,悄无声息地要人性命太容易、太简单,腹泻到腿软脚软的沈宥豫心中闪过各种杂乱思绪,一会儿想着方家人要杀自己,臭丫头没有心,一会儿想着大家都是吃一个盘子里的东西,就自己出了问题,应当就是自己身体不好……   晕晕乎乎的,沈宥豫开始觉得头很热,但后心很冷。   冷冷热热,肚子翻江倒海时,他感觉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摸上自己的额头,小手有些凉,他无意识地蹭着,感觉好舒服。   方年年发现沈宥豫不见了,出去找了一圈发现人躺着。柴房是挺简陋,但遮风避雨,床品也备足的,睡着也是舒服,沈宥豫这人自律极了,只有该睡觉的点才会躺到床上去。   现在躺床上,一瞧就不对,方年年惊讶地走进去,看到昏暗中,他脸色苍白,蜷缩着占据了床的一角,脸上有虚汗。   方年年暗道不好,连忙上前检查,先是喊了两声沈宥豫的名字,发现对方还有意识,这才松了一口气,就怕昏迷不醒。紧接着摸上他的额头,黏糊糊的脑门滚烫,方年年吓得缩起手指。   古代医疗条件有限,风寒能要人命,发烧经常能把人烧成傻子,沈宥豫这么好看一人一旦成了傻子多可惜!   “你手心好舒服,凉凉的。”沈宥豫嗓音低哑。   方年年没好气地说,“你是发烧了,难受怎么不早点说,要是有个好歹怎么办,我这就去喊大牛叔。”   方年年站起来要走,手被拉住,她无奈地再次蹲下来,“好啦,你乖乖的,吃了药很快就好了。”   “我难受。”生病让人卸下心防,变得脆弱,那句“乖乖的”差点儿让沈宥豫哭鼻子。只有小时候母妃这么哄过自己,已经好久好久她没有这样温柔地和自己说话了。   方年年摸小狗一样摸着沈宥豫的脑袋,他二十了,在古代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在现代很多家庭中还是个无拘无束、只管学习的孩子呢。自己工作那时,有个刚毕业的小伙子来单位实习,受委屈就哭着辞职,他都二十三四了……沈宥豫初来时肩头的伤那么重,换药时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他还为了家人冒生命危险去拿血莲子,真的很不容易。   两辈子加起来比沈宥豫大的方年年心软了,生病的人惯着点儿吧。如此种种,她态度柔软了许多许多。   “大郎,待会儿吃药啦。”   沈宥豫反驳,“我行六。”   “知道啦,六郎,吃药就好了,大牛叔的药可管用了。”   “苦。”   “良药苦口。”方年年苦口婆心。   “苦。”沈宥豫坚持。   “好好,我去杂货铺买蜜枣去,你吃药的时候吃。”   “嗯。”沈宥豫捂着肚子,又一阵子难受,好想去茅房,可什么都拉不出来。   方年年安慰了他一会儿,出去找来了方大牛,看着方大牛给他诊脉、抓药、熬药……在吃汤药前,先给沈宥豫塞了两粒药丸子止泻,吃下药后他看着明显面色好了不少。   熬了药,方年年看方大牛要粗鲁地给沈宥豫灌药,咋舌不行,赶紧从方大牛手里接过了药碗,扶着沈宥豫吃了,吃完了递上了冰糖。   沈宥豫委屈地看着冰糖。   方年年,“……”   啊,真是受不了这种小奶狗一样的眼神,老阿姨的心要化了。   方年年抑制着摸狗头的冲动,咳嗽了两声说,“天都黑了,杂货铺关门了嘛,买不到蜜枣,我保证,明天给你买。”   “好吧。”沈宥豫委委屈屈地说。   看到他这样,方年年只想喊:买它,明天就买。   发烧让沈宥豫整个人出现了恍惚、虚脱的状态,喝下药就晕晕乎乎躺下了,偶尔睁开眼睛能看到方年年在门外走来走去的身影,这才看到风灯下,晕红的脸。   方奎看着女儿,目光深处有着探寻,“不是让他走的吗,年年和他说了吗?”   “说过了。”方年年垂着头,脚在地上划拉了几下,不好意思地抿抿嘴,“他说再留一段时间,过段时间走。”   “哦。”方奎淡淡应了。   方年年伸手拉着爹爹的手,软软地说,“阿爹,是我一开始不好啦,想的主意不对,不应该用他来教育阿弟的。”   从旁边悄咪咪溜过的方承意摸着头,“???”   啥意思,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没干坏事!   方年年软嗒嗒地继续说,“真的嘛,留一个陌生人在家是我想的不周到,对不起嘛。”   沈宥豫心里有点儿凉,陌生人……   方年年说,“可他现在不是陌生人了,我们就不要让他住柴房了好不好,他那天翻|墙也是迫不得已的嘛。”   方奎没有说话,看着女儿娇俏的样儿,分辨着她神情中的思绪究竟是什么。   小女儿心思难辨,当父亲既想说两句让女儿提高警惕,又怕点破了反而让女儿动了心思……唉,难哦。   看了一眼从身侧溜走的儿子,方奎想,一定要把他送去棋山书院关关脚,省得让女儿操心。   方承意讨好地笑笑。   “行吧。”方奎无奈地说。   “好耶,谢谢爹爹。”方年年笑着,沈宥豫真名姓赵呢,估计有些小来头,对他好点儿,免得他以后离开了心存记恨。   屋子里,沈宥豫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睡意浓浓,方年年的话如蜜水在心中流淌,臭丫头这是舍不得自己呢。   ……   从驿站这儿快马五十里就到了京城,京城东区云集达官贵人,其中桂花巷住着阁老王复,从乡野穷小子成为六位辅政大臣之一,历经两朝、权倾朝野,他的一生颇具传奇。   也就是在儿女亲事上,没有完全顺遂。当年与章家结亲,本是门当户对、衡宇相望,可以成为一桩美谈。却因为章家小子不识抬举,在成亲前期出逃京城,美事成丑事,差点儿让爱女背上无颜丑妇的声名,成为京城笑柄。 第21章 蜜枣 你不懂,她心悦于我   有王复在其中周旋,挽回了家族和女儿的声名。   那时刚好放榜,状元周正品貌双全、一表人才,他榜下捉婿,在那姓章的前头得到了乘龙快婿。原定的婚期照常举行,十里红妆,风光大嫁,更有皇后、贵妃添妆,陛下赐婚,风光无两,京中人人羡慕,传为佳话。   王复更是力压姓章的成为太子师,独得帝心,一时风光无两。   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与姓章的那人斗法,女婿因为年轻稚嫩、政见太犀利,被姓章的找了由头参了。陛下碍于章派的咄咄逼人,不得不将女婿贬官岭南,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呐,女儿终于回来了,王复心中一团和乐。   “阁老,章游回京了。”属下如此说。   王复的好心情有些糟,咔嚓,把兰花给剪了,心情更加糟糕!   “知道了。”毕竟是浸淫官场几十年、沉沉浮浮的人精,微微动怒后就收敛了所有。摆摆手,示意侍从把花儿拿下去,继续养着就是了,会养出新的花苞的,不像章家,连个成器的都没有。   “别让三娘知道。”王复如此说。   属下低眉顺眼地说,“是。”   三姑娘、姑爷回来了,这个家低迷了十年的气氛荡然无存,下人们走动起来都轻快了不少,主子们的笑容就是他们的保命符啊。   三娘的院子不仅仅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屋中还摆满了思女心切的王复夫妻添置的东西。精巧雅致者有、富丽外放者有,大巧若拙者有、底蕴深厚者有,件件精品、价值连城。   在一片富贵中,王采芹依然保持着随夫在外十年的朴素,笑容淡淡的看着摆在面前的盒子,弄得倒是精雅,就是送的人真真扫兴。   “娘子,谁送来的?”周正从身后而来,他走到夫人身边,双手抬起扶着她的肩膀,“平安喜乐,万事如意,字写得不错,像是在哪儿见过。”   “像不像那家店。”   “哪家……”周平想着,恍然说:“是驿站对面那家,这字应当出自于那姑娘之手,真是巧思。”   “是啊,巧思呢。”三娘笑着站起来,挽着夫婿的胳臂向外走,“去爹娘那儿坐坐,然后我们走走,好久没有这般悠闲了呢。”   “好。”周平走时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张卡片,章平意你也回家了。   盒子让下人拿走,不明不白的东西哪有自己吃的道理。   ……   经过一夜,沈宥豫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虚弱,肚子不翻腾了,体温也下来了。年轻底子好,恢复的就是快,方大牛守了他大半夜,看他好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个怪人。”沈宥豫嘀咕,但不妨碍他的医术不错,他一夜就好了不少。   听到窗户边有声音,沈宥豫懒散地说,“出来吧。”   “殿下。”沈其来了,低眉顺眼地站在窗外。   沈宥豫靠在床上没有动,看着沈其,以眼神问他:你怎么来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要想殿下之所想、急殿下之所急,殿下一个眼神就要做到心领神会。   沈其说,“殿下,小的回京后娘娘派了芳杏姑姑来府中,询问殿下近况。”   说实话,他本心是一点儿也不想回京的,就准备在小茶馆附近的客栈里住着,离自家殿下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但府中长史急得要死要活,一天十几只的飞鸽传书喊他回去,质问他,殿下究竟哪里去了!   沈其能说吗?   当然不能!   只能够一边告诉殿下已经找到了,一边说殿下不容许他们打扰、过段时间就归家了。   长史向他施压,宫中姑姑又冷着脸训他,主子又不会听他一个下人的话,沈其苦着脸,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你怎么说的?”沈宥豫指尖拿着一枚蜜枣,早晨吃药,方年年给他拿了两颗,一颗方才吃了,这一颗他就留着,一直没吃。   蜜枣不是稀罕物,他一个皇子要什么不能得到,天下奇珍见多看多,从不以为奇。今日看这颗蜜枣,却觉得大有不同,究竟哪里不同,他一时间说不清楚。   沈其偷偷看了一眼,忍不住想揉揉眼睛,他家殿下笑得好恶心啊……呸呸呸,不对,是笑得好甜啊。   这是怎么了?沈其满脑子问号,身为下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我说殿下在外游历,不日回京。”沈其小心翼翼地说,就怕主子认为他回复的不对。“殿下,皇后娘娘偶感风寒,这几日身体不大好,娘娘一直贴身照顾着。”   淑妃娘娘既要照顾皇后,又要协理六宫,事务繁忙,没有功夫亲自搭理儿子的小厮,就派了身边大姑姑芳杏出宫询问。大姑姑给沈其的压力就山大了,幸好没让他进宫,不然他肯定双腿一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后果不敢想。   沈宥豫眼神一暗,母后又生病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隔着一扇窗户,沈其就差趴到窗户上给主子跪下了,“殿下,回去吧。属下都不知道你生病了,没能及时照顾您,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属下就不活了。娘娘这么久没有见主子,也惦记得很呐。”   主子啊,可怜可怜你的伴当吧,从小跟着您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的不想失去小兄弟进宫!!!   沈其心里面呐喊着。   沈宥豫有些犹豫,“……”   是该回去一趟,母后又生病了,母妃肯定心中焦灼,他从舅家出来已经三个月,三个月都没有走到京城,母妃肯定着急。   “知道了。”沈宥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蜜枣,“过几日我就回去,别把我生病的事儿告与他人,任何人都不准说!”   “是!”沈其大声地应着,接触到主子不赞成的眼神立刻闭嘴,压低了声音,“小的知道了。”   “嗯。”沈宥豫意兴阑珊地点头。   说来也郁闷,回京中途出了岔子,不然早带着血莲子入京,与家人过中秋了。   他没有回去过中秋,父皇也没有过问一句。   想到此,沈宥豫有些郁郁,当下就把蜜枣扔进了口中,甜甜的滋味驱散着不好的情绪。   “殿下,为什么要过几日再走?”沈其大着胆子问,就是变相地暗搓搓地催主子早点走,早点回家早安心,“这家子没有好好待殿下不说,还让您生病了,简直可恶,只要殿下一声吩咐,属下就让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敢!”沈宥豫冷冷地说。   沈其缩了缩脖子,可怜兮兮地说,“属下不敢了。”   莽糙大汉做小女儿态,看得沈宥豫伤眼睛!   沈其试探地问,“殿下,为何啊?他们如此慢待殿下。”   “你懂什么。”沈宥豫懒得和沈其解释那么多。   沈其愤愤不平,刚才躲在窗户低下,看到殿下被慢待,他可难过了,“殿下,您服药,乡野丫头就给两颗枣儿,还让您一直住柴房,简直可恶。”   主子诶,就快点回家嘛。   “别野丫头野丫头的叫,叫方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尽快归家罢了,一天天暗搓搓的,真应该送你进宫在母妃院子里做个洒扫算了。”   沈其当下夹住腿。   “但我怎么能够匆忙离开,更不能不告而别,会让臭丫头难过的。”   沈宥豫弯起了嘴角,心情大好,就算是臭丫头把他的莲子吃了,他也不在乎。   “再说了,我今晚就不住柴房了。”   殿下你醒醒,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么可以换个房间就喜形于色。   沈其哭丧着脸,“殿下,属下不懂。”   “你当然不懂,改明儿让长史给你留意着,成家你就懂了。”沈宥豫都能考虑到身边人的婚事,可比以前长进多了。   沈其目瞪口呆!!   沈宥豫暗藏着得意,笑着说,“她心悦于我,我怎么能离开让她难过。”   沈其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他躲在窗户低下冷眼旁观,可没有看出方姑娘对主子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沈宥豫含着蜜枣核儿不忍吐掉,甜甜的滋味真是美妙,“多散点人出去,找药王后人的事儿不能耽误。”   “是。”   沈其按捺下所有不解,主子高兴就成。   芳杏姑姑说淑妃娘娘已经开始给主子挑选着王妃,估计明年就能成婚,届时方家姑娘说不定弄个侧妃当当,按主子春心大动的样儿,最不济也是个夫人。   沈其暗暗地表示,以后要对方家人客气点。 第22章 冬瓜糖(捉虫) 少男心也挺难懂的……   沈宥豫当天晚上就搬进了客房,被褥什么都是新晒的,绝对舒服。因为客房久不住人,难免有些潮气,方年年就拿了熏笼给这儿熏了熏,熏得整个屋子都是茉莉香。   沈宥豫就枕着茉莉的香味进入了梦乡,梦里面尽是方年年的一颦一笑。睡着睡着,他竟不知不觉笑了。   茉莉香是方年年惯常用的香粉的味道,家里的熏香也是这个味道,方年年躺床上的时候嘀咕,别把沈宥豫熏成大号茉莉花了,他应该不对茉莉过敏吧?   各怀心思,大家沉沉睡去。   第二天方年年就进入了忙碌状态,节前就说过县丞嫁女,在她这儿定了几色喜饼,还专门定制了花样,就专供他女儿使用。   糕板模子方大牛已经做好,泡在水里好几天去掉了木头的腥气,又拿出来上了好几遍的熟油。   县丞嫁女可是大手笔,光是喜饼就要六百六十六个,其中花好月圆、长相守、鸳鸯锦绣……六种图案的各一百个,并蒂莲、花生莲子的各要三十三个,凑三十三对,因为那姑娘有三十三抬嫁妆。   这在民间可是相当阔气的了。   大齐重厚嫁,女方拿出来的嫁妆越多日后在婆家的地位就越是高。不得不说,此等风俗也挺害人,有穷苦人家无法按照男方所提的拿出厚厚的嫁妆,姑娘只能老在家中。   官府多诟病这种风俗,多次宣告天下,压低厚嫁之风,更是出了规制,嫁妆抬数不能超过多少,狠狠地杀着不良风气,但民间我行我素,倾囊嫁女的不在少数——抬数限制,但里面东西可以随便塞。   不得不说,现在男人娶老婆真爽,就没有听到多少男子说嫁妆厚多不好巴拉巴拉。   不说这个,昨儿个沈宥豫卧床一天不知道方年年忙前忙后已经做好了馅心的准备。   准备了红豆沙、绿豆沙、黑芝麻、莲蓉、花生、板栗、地瓜、南瓜等等数种,都在里头掺入了她做的冬瓜糖。   冬瓜便宜,做成了冬瓜糖化痰止咳、降压利尿,适当食用,是个好东西,是嗜甜食者的最爱。   做起来非常简单,冬瓜去皮切条,用石灰水浸泡一夜,次日换水用清水多泡两遍,确保石灰的味道没有残留。过水的冬瓜条过沸水煮半盏茶的功夫就可以一层白糖一层冬瓜的码放进缸里,这就是糖渍冬瓜啦。   这一步时间就长了些,需待个两到三天。在这两三天里,冬瓜与糖充分融合,变得硬而透明,这时候就可以煮,煮的时候要不断搅拌,在锅里面冬瓜的颜色逐渐改变。   糖水变得浓稠,包裹在乳白色的冬瓜条上,凭着经验掌握时间,差不多了就要离火。   离火的冬瓜条平铺在木盘上,随着温度的下降,糖粉会自动析出,摸着表面有沙沙的感觉就可以搅拌。   这一步相当有趣,越是搅拌析出来的糖霜就越是多,到最后就成了常见的冬瓜糖了,是方年年做糕点常备的食材。   切碎了拌入馅心里,咀嚼的时候有颗粒感,馅心也有了别样的清甜,吃起来有另一番风味,和直接加糖做出来的不一样。   “给你两颗,不能多吃。”方年年给了沈宥豫两颗糖,这么大个子杵在自己身边太碍事儿了,打发他到外面慢慢吃糖去。   他年轻身子底子好,拉得那么严重一天就缓过来了,现在看着除了脸色有一点苍白,其它都不错,又恢复了活蹦乱跳。   方年年怀疑他是乳糖不耐受,吃了那么多奶制品,不腹泻才怪呢。而且自家娘亲的创意炒饭的确杀伤力很大,肠胃金贵的沈宥豫就被放倒了。   可怜的孩子,以后没法吃她做的奶茶、奶豆腐以及各种加奶的东西了。   沈宥豫虽然有种被当做孩子一样被打发掉的感觉,但甜甜的冬瓜糖让人无法拒绝   方年年应当是太忙了,所以言语间没有注意,但她想着自己的心是真真切切、踏踏实实的。   他就原谅好了。   两条冬瓜糖说实话只能够塞牙缝的,但沈宥豫要脸,没有拉下面子去问方年年要,只能一眼一眼地看她,她肯定会主动送来的,对吧。   但事与愿违,沈宥豫抛出的“媚眼”全被方年年扔进了锅里,成了喜饼一味无足轻重的原料。   方年年甚至想,沙眼了?不然为什么老是眨眼睛,眼神飞来飞去?   暂时管不了那许多,方年年忙着呢。   沈宥豫有些许气馁,不过很快就振作了起来,他也看得出方年年很忙。   全家都在忙,为了做好六百六十六个喜饼,方年年还把往年做月饼的帮工找来了。   张家娘子听说了还特意切了一刀肉过来说抱歉,她没法过来帮忙。她家得了方年年的方子在乌衣镇上摆摊,生意并没有因为节气过了而落寞,反而越来越好,张娘子和婆婆忙得脚不沾地。   做饼子要往鏊子里填炭,她家那口子就在没日没夜地烧炭,烧出来的炭都不需要挑出去卖,仅仅自家用都不够。   有了帮工,做喜饼忙而不乱,在方年年的统筹下稳步进行。人家买喜饼的都有讲究,更别说县丞特意交代过,所以方年年挑选的帮工都是夫妻和睦、儿女双全、身体健康的妇人,由她们的手做出来的喜饼都添了美好的寓意。   别说迷信,好兆头人人喜欢不是。   喜饼不是单一的颜色,方年年自己做了不少食用色素,这回全用上了,虽然肉疼,但县丞给钱很痛快,想想就没有那么舍不得了。   南瓜切片了烘干碾碎,细细地筛过,就得到了橙黄色的南瓜色粉;甜菜头同样的步骤,就得到了红色;紫米碾压磨碎,就是紫色等等。不同颜色组成了不同的图案,当第一锅鸳鸯锦绣图案的喜饼出锅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帮工的婶娘大姐们惊讶不断,都不敢相信这是通过自己的手做出来的,太巧妙、太好看了。   掌心那么大的喜饼上,一对儿鸳鸯活灵活现,就和活的一样,里面是甜甜蜜蜜的红豆流心,方年年参照现代某K打头的快餐店里红豆派内馅的做法。喜饼咬开,会流动的、有软糯颗粒的馅哦。   “大家辛苦做出来的,第一锅我们自己尝尝,别舍不得,大家拿呀。”方年年招呼着众人快吃。   第一锅照着模子做的,又有很多不同,就是开锅试做的。说好了那套模具县丞家独一定制,方年年就不会让图案流到外面去,这是操守问题。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朴实的性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动手。还是塔娜拿了几个送进她们手里,才肯拿着的。   方年年用盘子装了几个拿出去给眼巴巴的沈宥豫,还有阿爹、大牛叔他们吃。后两者在院子里,把家里有些旧的家具清理出来,能修的修,不能修的就量了尺寸重新做。一旁还有两三个脸色黧黑,样貌老实的男人帮把手,他们是典了方家田种的佃户,过来和主家说今年秋收的情况。   “阿爹,大牛叔吃点心啦,第一锅出来的小点心我们自家先吃,尝尝味道,你们说说怎么样儿。”方年年笑着朝着那些佃户福了福。   他们都是正经的农户,因家贫,没有自己的土地财产,所以要佃人家的田地耕种。没有身份高低的区别,只有穷富的差距。   看着主家的姑娘,佃户们作揖拱手,姿势不伦不类,拘谨到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总感觉自己满身的泥土腥气玷污了这么美好的人儿。   方年年就不打扰了,拿着另外一个盘子送去了店里,沈宥豫在厨房太碍事,就被她赶去了店里守着,店里可不能少了人。干着小二的差使,就要做一天小二站一天岗,但沈宥豫相当没有这个自觉,总要方年年催着才做。   其实,方年年挺感谢这个朝代,礼仪规矩没有后世那样教条刻板,女子顶门立户的不在少数。她也感谢穿越前辈通过几十年的努力提高着女性地位,让她这个后来者穿越而来后不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高祖那会儿,他鼓励自己姊妹干一番事业,两位公主成了当今女子的楷模,一位能文,棋山书院就是她开山立派而来;一位能武,跟着高祖南征北战,被封护国公。这肯定是古往今来,第一位被封国公的女子,高祖打破常规,他们兄妹都令人敬佩。   走到店里,方年年就看到沈宥豫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里翻着书看。虽穿着葛衣布衫,却难掩一身贵气,举手投足的风范是大家族才能培养出来的风雅卓越。 第23章 红豆 两颗大红豆啊,一起脸红红……   沈宥豫真的很好,哪怕遭逢困囿,也从未唉声叹气、暴跳如雷过。好涵养是好样貌的加成,好样貌是一眼难忘的初始,不知道未来他会找个什么样的人儿共度一生,肯定是门当户对、衡宇相望的人吧,也肯定要知书达礼、性情端慧。   “啦啦啦,新鲜出炉的点心哟,尝尝看。”方年年突然加快的步子,轻快地扑到了柜台前,把盘子往沈宥豫那儿一推,笑盈盈地说着。   沈宥豫早就注意到了方年年,就是没有抬头去看她,把自己赶了出来守店,自己也是有脾气的好吧。他不着痕迹地按按嘴角,把翘起来的弧度按下去,才没有因为方年年看自己看到发呆而暗暗窃喜。   “什么啊?”沈宥豫懒懒地抬头,漫不经心地问。   “喜饼呀,第一锅出来的,红豆馅儿,我们自家先尝尝。”方年年笑容加深,心说你就装吧,我看出你非常喜欢了。   “哦。”沈宥豫食指大动,可就是没有去拿。   方年年稀奇,这人竟然忍得住。估计是赶他出来生气了,收回刚才的话,沈宥豫也是会使小性子的,真是的,和小姑娘差不多,在家里肯定很受宠。   她拿了一个喜饼塞进沈宥豫的手里,“吃吧吃吧,最好吃的就是刚出锅的时候,里面的馅儿会流动的,你吃的时候小心了,别烫着。”   沈宥豫心情大悦,果然,臭丫头还是向着自己的多。他看向喜饼,发现真是精致,和宫中御厨做的不相上下,甚至更出众一些。彩色的鸳鸯不知道怎么做的,栩栩如生,精致到让人想要看看饼子里面究竟藏了何等美味。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   丝毫没有把美好事物破坏掉的负罪感,反而因为入口的甜美飞扬起了眉毛,“好……”夸奖到了嘴边绕了一圈吞了回去,他重新说,“还行。”   不能显得自己急不可耐地吃了喜饼,多没见识一样。   “只是还行啊。”方年年气馁,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能让见多识广的沈宥豫也大为赞叹呢。看来富贵之家的厨子比自己想的还要好,正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不能因为从现代来的,以为带着丰富的知识储备就觉得高人一等,古代人也是很厉害的。   沈宥豫想打自己,夸奖一下怎么了,让臭丫头都伤心了。   “很好吃,我觉得不够甜。”   这是安慰自己呢。   方年年把沮丧的情绪扔掉,大方笑着说,“还要改进,不过太甜了不好,你应该少吃甜食。今天你吃甜食的量超标了,不准再吃了。”   沈宥豫黑了脸,“……”   不再大口大口地吃,变成了小口小口地品尝,毕竟这两个小饼是自己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慰藉了。   马儿哒哒哒飞快地过去,方年年和沈宥豫都没有在意。飞驰而过的马蹄声重新回来了,这回声音缓和了许多,两个人这才看过去,有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在门口的拴马石那儿系上马,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说,“店家,凉茶。”   男人应该是有些身份地位的,看穿衣打扮都不错,而且能骑马的就不会太差。只是不知道怎么成了这般邋遢的模样,脸上出汗,把灰尘弄成了一条一条泥印子,和泥里面滚过似的。   “给马喂上好的草料,给水。有没有煮熟的豆饼,也要。”男人坐下后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吩咐着,   方年年说,“你去招呼客人,我到后面让大牛叔给马料。”   “行。”沈宥豫没有起初的那种抗拒做事儿的心态了,只要心情好,让干活还挺积极主动。   方年年回到了后院和大牛叔说了一声,方大牛就去拿草料和豆饼。随后方年年进了厨房,看有些婶娘把分给她们的饼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没有吃,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有说什么。   女人真是不容易。   婶娘大嫂她们不是觉得喜饼不好吃,而是舍不得,要带回去给家中的孩子吃。现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但普通人家想要每天都吃好喝好还有零嘴,那是奢侈的。   出来帮工的女人们都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就和去吃酒,会自己带一个大碗过去一样,席上的菜她们是不吃的。用碗带着回家,做一顿烩菜,全家都能吃个开心。   …………   忙忙兜兜的做了三天,终于将所有的喜饼做好。做好的第二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方大牛赶着牛车把装好的喜饼送去了乌衣镇县丞家,回来时给方年年带了一张请帖。   打开请帖,娟秀小字明显出自于女子之手,是县丞女儿写的,邀请方年年去参加添妆礼,添妆第二日,她便正式出嫁了。   “好生奇怪,不请你爹娘,怎么就单单请你了?”沈宥豫就在方年年旁边,看到她打开的请柬了。   “因为县丞和我爹娘没什么来往,我和他女儿有私交呀。”方年年说。   乌衣镇中比较出名的闺阁千金她都认识,有些嫁人了,有些定亲了,有些待字闺中。大家差不多年纪,家世也差不多,性情各有不同,但红豆社把大家拉到了一块儿。   时下各种社团还挺兴盛,就像江湖,是个大型社团,不过好坏参半,总被上面惦记着搓上几回。普通民间小社团,比如文人的诗社,商号的商社,纹身爱好者的锦衣社,就是各种同好同行业的聚集。   “何谓红豆社?”沈宥豫百思不得其解。   方年年笑了一下,粉嫩的红唇微动,“不告诉你。”   沈宥豫差点儿就晃了眼,连忙摆正心态,“小气,这都不说。”   “女儿家的事情,你要知道什么嘛。”   “我猜猜,不会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沈宥豫拖长了音调。   “沈宥豫,你皮痒痒了是吧,让大牛叔给你下药!”竟然敢说她动春心,奶奶滴。   “我错了错了。”沈宥豫见方年年面有薄红,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立刻道歉。   方年年别过头,“哼。”   “对不起嘛。”沈宥豫绕到那边道歉。   方年年再扭头,“哼。”   沈宥豫再挪过去。   一而再三的,他们竟然不觉得无聊。走动间,沈宥豫的手不小心擦过方年年的唇,软软的触感当下就让他愣住,红晕自胸膛里汹涌而出,整个人面红耳赤就和大红豆一样。   方年年看着脸红的沈宥豫还没有反应过来,随即看到沈宥豫修长的手指上沾了一点点口脂。   她面皮厚的想要嘲笑沈宥豫的纯情,但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涨成了一颗红豆。   空气变得稀薄,温度有些上升,两个人交错着眼神,竟然不敢看向对方。   沈宥豫匆忙说,“我去后院,去厨房,去厨房做晚饭。”   “我去外面转转,刚才听到有卖醪浆的小贩。”方年年跟着站起来。   两个异口同声地说完,忽然感觉不对劲。   这不对啊……   面面相觑,尴尬从脚底而起,沈宥豫窘迫地说,“我去外面买醪浆。”   方年年指着厨房,“我去做饭。”   两个人交错着走开,随即又回过头来低着头交换了方向,走错了重来。 第24章 酪浆 心里面的小池塘,荡漾荡漾荡漾………   方年年尴尬得头大,回到后院才反应过来这才上午的,做什么晚饭,离着午饭也还长呢。   “真是尴尬,怎么就碰到他的手呢。”方年年擦着嘴巴,喃喃自语,“他洗过手了吧……”   闷头走出去的沈宥豫心里面噗突噗突地冒着泡泡,就和开水锅一样不断沸腾,整个人成了酱红色,在太阳底下走了好几圈还没有散热。   散不掉啊!   低头看一眼手指,他就心慌。   看一眼,他就脸红。   再看一眼,他整个人就更加不好了。   狠心地要擦掉食指边缘沾到的一抹薄红,但白绢布的帕子刚蹭到那块地方,手指就仿佛害怕般蜷缩起来。   他有些舍不得。   沈宥豫左右看了看,忽然趁着没有人把食指放到了鼻尖,轻轻地闻了一下,是茉莉的香味。   是她身上的味道。   心神动摇了一瞬,沈宥豫觉得自己奇怪了起来。   心虚地缩回了手指,僵硬地垂在身侧,沈宥豫一脸冷漠地站着,仿佛谁欠了他几百个大子儿。   挑着醪浆的小贩吆喝着从旁边经过,沈宥豫冷冷地看过去,“来一大碗。”   小贩吓得差点儿纳头就拜,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挑着担子,逃得飞快。   沈宥豫,“……”   沈宥豫拔腿就追,“那个卖酪浆的,你别跑啊。”   小贩跑得更快了。   沈宥豫追得更快,追上了小贩,仿佛强迫似地买下了一大碗醪浆。小贩全程哆嗦,就像是沈宥豫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不会给钱。   其实,沈宥豫很大方,心情有些上下的他随手扔了一角银子,“不用找了。”   得了一角银子的小贩惊诧不已,手足无措地看着老银钱,让他找他也找不开。   沈宥豫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不时看向手指,又心虚地挪开视线,脚步轻快中,嘴角笑意渐浓。   一直在暗处默默守着自家殿下的沈其满脑子问号,真怕主子哪里坏掉了。   沈宥豫的身后,小贩捧着一角银子神情恍惚,一角银子买下他的担子都够了,“真是出手大方的公子,就是脾气奇怪了点。”   方家那儿,方年年索性就准备起了午饭。把厚被子拿出来拍拍晒晒的塔娜看了眼日头,“年年,这么早就开始做饭?”   “没事儿干,我先准备起来。”方年年不敢走出厨房让娘亲看到自己的大红脸,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被个小男生蹭了嘴巴还脸红,越活越回去了。   “别忙着,出来和我说说话。”   方年年不依,“待会儿啦。”   等脸上的温度下去再出去。   中午吃简单点,就做个排骨炖土豆,红烧豆角,河虾白灼,肉丸子豆腐粉丝汤,再凉拌一个老黄瓜。   摘豆角的时候方年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沈宥豫,又想到醪浆。刚才有小贩在卖醪浆?怎么不记得了啊!   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一脑门的官司,涨得头大。   清空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方年年想着县丞女儿添妆礼自己要送些什么。太薄肯定是不行的,太厚又不是多亲近,她们只是一个社团里的,又不是闺蜜至交,没必要送太好。   送礼真是个学问。   方年年想得头大,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随便买一根银簪子送过去算了,既拿的出手,又不会太厚,关键是泯然众人矣。   她一个普通商户的女儿,能和县丞千金在一个社团里,还真是巧合。所谓红豆社,可不是“玲珑骰子安红豆”、也不是“红豆生南国”,和相思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痘疫。   此豆很要命,古代生产力不发达,医疗水平有限,天花、水痘、风疹等等什么都能要人性命。   天花在现代被人类消灭,古代可不是,哪怕有高祖以上至下强势推广牛痘接种,依然不是全国都普及,一来愚昧、二来信息闭塞。类似于水痘、风疹,一针的事儿,古时候呢是做不到,也不可能的。   能活着,活得健健康康,真是命大福大。   乌衣镇上有位小娘子从水痘中康复,脸上留了许多麻子,她感慨活下来真好就弄了个豆豆社,这个豆就是豆疫的豆。   可是不好听啊,后来就改成了红豆社,大概是看到青春痘也是豆吧。   社员退退进进,稳定在十个的人数,方年年和小闺蜜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县丞的女儿,张宜。   至于红豆社的用意,就像是在告诉老天爷,她们这些小女孩都已经是豆疫社的一份子了,没必要再让她们得病。就和时下有人造活人墓一样,就是告诉阴差,他都有坟墓了,不用勾他魂。   都是一种寄托和美好的寓意。   第二天,方年年去乌衣镇上买簪子,沈宥豫要跟,跟就跟着吧,不碍事儿,他们都不脸红了呢。   买簪子回来,路过了张娘子家的摊位,那是下午未时,也就是三点左右。挺尴尬的时间,但桥下小摊位前面排了很长的队伍,一炉一炉的馅饼出锅,还未放凉就已经售空。   反观不远处的月饼店,门可罗雀,里面新婚的两口子眼睛里的嫉妒都要溢出来了。   “真是绝,就摆摊在他们门口。”沈宥豫也看到了这一幕,无声地笑了一下,“你提议的。”   “可我真没想到张娘子选的地儿这么近。”方年年是真没想到,她就是觉得桥旁边人流量大呗。   沈宥豫看方年年清亮无辜的眼,觉得臭丫头蔫坏蔫坏的。   他喜欢……   脸一红,就是心里面想想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方年年无辜地眨眨眼,在张娘子发现他们时,拉着沈宥豫走了。张娘子客气,见到了她肯定要出来说一会儿话,耽误做生意的。肯定还会给一提饼,她不是很想吃。   沈宥豫没有任何反抗地跟着走了,低头看着方年年拽自己衣袖的手,心里面的小池塘荡漾荡漾荡漾……   摊位那儿,忙得热火朝天的婆媳俩好不容易有个喘口气的机会。新出的一炉馅饼卖掉了,刚做好的饼子放上锅了还没熟,她们借着这个空挡可以稍微缓缓。   虽然累,但婆媳俩的劲头很足,想到那一大把一大把的铜板,心里面就火烫烫的。   张娘子和婆婆都是麻利的人,老实又没有多少话,就知道闷头干活。婆婆给媳妇儿倒了一大碗茶,喊着,“娟子,喝一碗,歇歇。”   “娘,你喝,我把面团揉好。”   “让你喝就喝,忙到现在连水都没有沾过嘴呢。”婆婆心里熨帖,儿子是个榆木疙瘩,幸亏儿媳妇机灵,不然他们家何时是个头,子子孙孙都会是泥腿子,烧炭、卖炭,一辈子没个出息。   “诶。”张娘子应了,接过水碗喝水。   婆婆咦了一声,“我好像看到方家大姑娘了。”   “哪里!”张娘子立刻看着。   “年纪大了眼睛花,怎么一晃眼的就不见了。”婆婆在人群里找着,哪里能找到方年年的身影。   “年姑娘这个点儿应该在店里。娘,我想着过两天提着几样礼物去茶馆谢谢姑娘。”   “应当的,应当的,礼一定要厚。对了,把咱家养着的那两只鸡也带去,我养了小半年了,正是壮的时候,刚好吃。”   “好的,娘。”   “做人要厚道,要知恩。咱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文化,但骨气要有。”婆婆看了眼那家冷冷清清的月饼店,唾了一口,冷笑着说,“不要学那等黑心烂肺的家伙。”   “知道了娘,我让当家的按时送炭去,小茶馆用的着。”   “别收钱。”   “方大爷硬塞给当家的。”张娘子为难地说。   “糊涂,回家了我和大儿说,下次去送直接悄悄地放门口,送完了就走,咱不能收这个钱。”   “诶!”   翌日,上午辰时,也就是九点,方年年来到了乌衣镇县丞张家门口,身边照样跟着沈宥豫。   方年年斜了一眼,“你咋不记住自己的身份呢。”   “什么身份?”沈宥豫没反应过来,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那概念。   方年年无奈地说,“你是我家请来的小二。”   “是嘛……哦,是请吗?”沈宥豫心不在焉,他的视线落在方年年的身上。   她穿着襦裙,樱草色的半臂襦裙上面有提花织锦,星星点点,在阳光下犹如流水潺潺,漂亮又不张扬,内敛含蓄的美,就和她今天画的淡妆一样。右边眼角贴着樱花的面靥,涂着淡色的口脂,一直扎着马尾的乌发梳成了垂挂髻,簪着小巧精致的水红色绒花,与披帛相映成趣。   沈宥豫平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女子穿什么他在乎做什么,都分辨不清楚绯色的唇脂和暖橙色的唇脂有什么区别。   但今天方年年一改往日的打扮,穿上了别致的襦裙,戴上了首饰,蝶样的耳坠一晃一晃,他就失了神。   和中秋那日的漂亮又有很大不同。今儿,她更加明艳,但漂亮得很克制,绝对不会抢夺了新娘的光彩。   “咳咳……”方年年心虚地轻咳了一下,给自己挽尊地说:“这不是让你离开的,你不愿意走。”   “是啊。”沈宥豫喟叹,还不是你舍不得我走。   方年年从提包内拿出请柬交给守在门口的小厮,他们在小厮的笑脸中走进了张府。 第25章 搅搅糖 不过是嫁个小官之子,算什么嫁……   张县丞是一县长官之一, 地位仅次于县令,负责一县之文教工作。   县丞一般由举人、恩贡、教渝授职而来,不管哪种, 都是读书人,但这位张县丞不是,他走的武举, 省试过后授职于乌衣镇,那年他已经三十六岁, 走马上任而来,娶妻生子定居, 算是比较传奇的经历。   县丞不过是地方小官,在其他地方估计能当地头蛇, 呼风唤雨一番。在京畿之地绝对不行,稍不留神就被上官发现, 去职罚俸倒罢了,最怕哪种扣大帽子, 直接流放三千里,去大漠边关放马牧羊、去岭南海岛打渔吃风……   所以,张县丞家看着还是很低调了, 住着两进的院子,门房小厮洒扫、丫头婆子厨房等等仆人加起来不过十余。为了嫁女, 张县丞特意让牙人带了十来个下人,相当于雇短工,期限到了就钱货两讫。   院子里张红挂彩, 很是喜庆。就是有一些忙乱,方年年和沈宥豫进去时,看到角落里有婆子厉声骂着端盘子的小丫头, 嫌弃她们手脚不利索。   注意到方年年他们的目光后,婆子讪讪地笑了,忙遣散丫头们去干活。   走进后院,已经来了不少人。男女皆有,很是热闹。   这就是沈宥豫想看的民间嫁娶了,方年年问他干嘛跟着自己,他答:看看民间嫁娶啥样子。   现在看到了。   只言片语,就知道沈宥豫家世不一般。   添妆礼是大齐闺阁女子正式出嫁前的一次聚会,邀请亲朋好友参加添上祝福。男女皆有,已婚男子不参加,未婚的男女和已婚的妇人参加,待会儿会在院子里摆放一个箱子,大家往箱子里放上自己的祝福——各种礼物。   娘家人还会展示嫁妆单子,让亲友做个见证,告诉大家他们没有薄待女儿,女儿出嫁后婆家也别亏待自家闺女。   还隐藏着一层意思,那就是女方的嫁妆归女方所有,婆家别想挥霍染指,亲友们都看着呢。   既彰显了自家财力,又对未来亲家做了敲打,还有利于下面的子女婚配,一举数得。   方年年张望了一下,朝着人群的焦点走了过去。   沈宥豫侧头过来嫌弃地说:“真是艳俗。”   方年年小声地回:“在人家的地盘上,小心被打。”   “我小声着呢。”沈宥豫心中泛起一点点甜蜜,宠溺又无奈地看了一眼方年年,“我知道分寸。”   方年年:“?”   总觉得沈宥豫的眼神有点不大对头。   方年年朝前看着,看到和宾客说话的县丞太太,不得不承认沈宥豫嘴巴是毒了点儿,但说得对。县丞太太体格丰润、脸盘圆满,里头穿着牡丹暗纹花罗衫,下面围着绣金丝靛青长裙,长裙上绣满盛放的牡丹,压着裙角有着怒放的喧闹。外面罩着一件孔雀翎窄袖滚黄边的菱花褙子,加上满头的珠翠,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势要把看客的眼睛染得缭乱。   方年年上前见礼,正与人说话的县丞太太笑着和她寒暄了两句,视线停留在方年年身上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呼吸便看向了别的地方,寒暄就显得非常敷衍。   “太太,县令夫人来了。”有丫头在县丞太太身边轻声说了一句。   县丞太太端起了雍容的笑,挺了挺丰满的上围,“随我去迎迎。”   她带头走着,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小人物方年年就在跟前,或者注意到了也不在乎,伸手推着眼前的阻碍。方年年连忙避让,又有沈宥豫拉了一下才免于被人带倒的下场。将将站稳她就拽起了披帛看了一眼,被县丞太太的指套刮到了一下,带出了一根丝,有些小心疼。   “做好了头一次穿用。”方年年抚摸着勾丝的地方。   沈宥豫心头微恼,语气就不怎么中听,“一条披帛罢了,我给你十条八条,用得着为了护着它,差点儿摔到自个儿?”   “秀秀给我做的,当然重要!”   方年年扭头看向县丞太太,她垂在身侧的手上套着个玳瑁缠丝的指套,指套上挂着一根丝。手摆动了几下,指套上豆粒大的宝石熠熠生辉,那根丝轻飘飘落下了。   “忒目中无人,盛极必衰,必有灾殃。”沈宥豫放开了方年年,皱着眉说。   “别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里说这话。”   方年年放下披帛,小心翼翼地把带出丝的那面往身前放了放,免得又碰到什么丝头拉得更长。   “她是今儿个的主家,又兼之女儿嫁得好,正春风得意。”被人忽视无所谓,伤了闺蜜做的披帛就让她火了,说话也尖刻了起来。   “此等小人物,得意便张狂。你巴巴地上前见礼,活该。”沈宥豫嘴上说着活该,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方年年,就怕伤着,那份子关切和在乎早就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方年年轻哼,“我这是懂礼貌,来做客的总要和主家打个招呼,她理不理是她的事儿,我的礼数要到位。”   沈宥豫收敛了眉眼,闷闷的,“关心你还关心错了。”   方年年歉疚,“对不起嘛。”   沈宥豫轻哼一声,看着张红挂彩的院子,他说:“不过是嫁个小官之子,算什么嫁得好的。你能够更好。”   “什么?”方年年没听清楚,问着。   沈宥豫极快地否认,“没什么。”   方年年:“哦。”   方年年没有追问,又让沈宥豫有些气闷,别过头不去看臭丫头。   “年年!”一双肉肉小手猛地抓住了方年年的胳臂,糯糯的声音同时而至。   方年年惊讶地看过去,“秀秀,你回来啦。”   “嗯嗯。”李秀秀高兴地和自己小闺蜜手拉手,“大前天回来的,就看到了张宜的请帖,我就来了呀,我想着肯定可以在这儿见到你哒。刚进来我就看到你了,嘿嘿,你带着我做的披帛。”   方年年难过地拎起了挂丝的那块,“不小心碰了一下,抽丝了。”   李秀秀拿了细看,“没事儿,我在这里补几针,添个小图案就好,看不出来的。”   “秀秀你真好,去你舅舅家玩得开心咩?”方年年抓着闺蜜的小肉手晃悠,手感太好了,抓着就想不停地捏。   李秀秀是南北杂货铺李家的闺女,她们从小就认识,理所当然成了好朋友。李秀秀比她小一岁,婴儿肥没有退去,但遗传了李婶的鹅蛋脸、美人尖,等张开就活脱脱是个美人儿,现在带着一些稚气的她看起来红润润的,特别可爱。因李秀秀的到来,打断了方年年和沈宥豫的话,那略显古怪的气氛烟消云散。   两月前,李秀秀被接去二舅舅家小住,两个人好久没见了,见面后就腻歪在一块儿,有着说不完的话。   李秀秀身边跟着的男子朝着沈宥豫笑了笑,他穿着青色儒衫,带着黑纱幞头,瞧着就是个读书人,衣衫与常人的略有不同。沈宥豫扫了一眼心中了然,这是个太学生,能进太学的,学业肯定不会错,他恰好讨厌学习好的。   沈宥豫颔首,算是打招呼了。别看他在方年年跟前越来越放得开,那是因为那是方年年,在别人跟前,傲然矜持的姿态已经是他对旁人最客气的态度。   龙子凤孙,又不用继承大统,难不成还指望他礼贤下士、与民同乐,传出美名?那是太子,是有野望的兄弟该做的,沈宥豫不想做也不能做,不想把自己放在太子哥的对立面,更不想去觊觎那至高之位。   沈宥豫不屑于去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权力。   经常被参——端王骄矜自傲、目下无人,沈宥豫从来不搭理,照样我行我素。   跟着李秀秀来的人不在意的笑了笑,目光放在李秀秀身上,眼角余光却落在了方年年身上。沈宥豫眉头微挑,往旁边挪了一步,厚实的肩膀撞着书生,后者略显单薄,被撞得趔趄了一步。书生没有恼怒,宽厚地笑了笑。   李秀秀小声说,“开心。”   小脸儿红红的。   “二舅舅任上成绩好,考课得了优秀,补了临县的缺去当县令,不过月余就去赴任。”李秀秀靠着方年年,声音糯糯甜甜地说,“太学的入学也到日子了,我就和表哥先回了乌衣镇,昨天表哥去太学报道,今日陪着我参加添妆礼,明天就要正式成为太学生了。”   说到这儿,李秀秀有些小小的失落。   方年年不由得看向身后,表哥温和地笑笑,她回以笑容,的确是个斯文读书人,看着就一肚子墨水。   刚转头,她就听到身后有细响,转头发现沈宥豫冷着脸,不知道又有什么让他不高兴了。真怕这位小爷脸太黑,让主家不高兴。   方年年把自己的小提包提溜给了沈宥豫,菱花嘴努了怒,“里面有一些果子。”示意他拿着吧,里面有蜜饯、有糖果、有牛皮纸包着的点心,他闲着没事儿就拿出来吃吃。   丁香色的小提包上绣着一对戏水的锦鲤,垂着流苏,小巧可爱,未婚的女儿家几乎人人手上挂着一个。   沈宥豫抬抬下巴,勉为其难地接了过来。他朝着李秀秀表哥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仿佛是在说:小女孩子就是不懂事,还让他一个大男人拿着提包,这么点儿的事情都不愿意自己干。   假笑,呵呵。   被挤开的李家表哥莫名其妙,“……”   他是个好脾气的,没有说什么。   看到了沈宥豫幼稚的举动,他就知道这人的小心思是什么了,不由摇头失笑。   方年年和李秀秀说话呢,她看李秀秀提到表哥就低下头,笑容羞涩甜蜜。方年年揶揄地用手肘碰碰李秀秀的手臂,“哟哟哟。”   李秀秀羞得要打她,两个人像两只没满月的小猫儿,扑腾打闹了一会儿,秀美青春的脸都变得红扑扑的。   方年年知道李家婶娘要将女儿嫁回娘家,现下看来看中的是二舅舅的儿子,人瞅着是一表人才、端方守礼,还是太学生,只要自己不作死,前途不可限量。就不知道人品如何,对着李秀秀的关爱如何,方年年握着好友的手,温柔地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头一次体会到了不舍和忐忑。   李秀秀抓住方年年,红着脸说,“你带着来的谁呀?从来没见过。”   “我家新聘的小二,跟我出来长长见识的。”方年年如此说。   李秀秀惊讶地看向沈宥豫,这人是小二?看着可真是不像。   “好吧。”   李秀秀凑到方年年耳边,轻声地说,“我和表哥要定亲啦,等他太学第一次休假,我们就定亲。”   “哇,恭喜恭喜。”方年年只能够道贺,但好想立刻就扯着表哥的领子,让沈宥豫逼问对方的十八代祖宗。   她看向表哥的目光立刻从略略的欣赏成了探究和质疑。   方年年的眼神被沈宥豫捕捉到了,他不着痕迹地点头,非常满意。   方年年忧虑爱怜地抓着李秀秀的手,她想着这孩子还小小的,怎么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呢?   还有一点让她非常诟病,表兄妹结婚什么的不利于优生优育,现在就喜欢亲上加亲,女儿嫁给姑表兄弟、姨表兄弟、舅表兄弟,和婆婆有两重关系,不会太受委屈。真的会如此吗?现实里真说不好。   希望秀秀平安顺遂。   方年年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李秀秀羞答答地和闺蜜分享,“娘亲说,等我十八了,我们再成亲,现在先定亲。我还小,表哥进入太学也会很忙碌。”   舅妈也不想儿子刚入太学就成亲了不定心,小两口亲亲我我的,每次分开都难分难舍,舅妈打趣地说过她是过来人,懂。   “对呀,别那么急。”方年年弯了弯嘴角,开着玩笑说,“你要是成亲了,我怎么办。”   “你还比我大呢,叔叔婶婶肯定在给你找人家了。”李秀秀声音特别小。   “羞羞羞,把这个挂在嘴边。”方年年曲起手指刮李秀秀的脸,吹弹可破的小脸蛋摸着可真舒服。   李秀秀嘿嘿笑,“明明是你先说的嘛。”   她的视线落在方年年的身后,小脸顿时就拉下来了,叹了一口气,“唉,讨厌的人来了。”   方年年扭头,朝着来人淡淡地笑了笑。   那人浅浅地回了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看起来斯斯文文、清清秀秀,有着耕读之家的书香底蕴和官宦人家的贵气,举手投足都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县令家的千金,同一个社团的社友,但和她们都不熟,和今日的主角张宜是比较好的朋友。   那人没来,话不投机半句多,来了添加尴尬罢了。   “真讨厌耶,每次都这样,浅浅地笑、轻轻地看、慢慢地移,走路裙摆不扬、说笑唇齿不露,我讨厌!”李秀秀皱着鼻子,小嘴叭叭地说着讨厌,其实眼底流露出羡慕。   她忧虑地看向表哥,就怕表哥会被县令千金夺去目光,毕竟那人是如此优秀。   “闺阁千金嘛,和我们不一样。”方年年甚至一度为县令千金的身体担忧,弱柳扶风的纤细姿态,看着就不健康,她不喜欢林妹妹那样的,她喜欢李秀秀这样一团和气的。   “我就觉得秀秀更好,我喜欢。”   李秀秀甜甜地笑了,因为表哥看过来的目光而羞涩,因为闺蜜的话语而开心,她一直不是很自信,娘亲还老是说着让她学县令千金的样儿。   团团和气的李秀秀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明白娘亲为什么时不时让她去舅舅家小住,目的是培养感情嘛,就是怕她笨,嫁给别人家不放心。   “小丫头,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方年年掐了一下李秀秀的小脸儿。   “没什么啦。”李秀秀吐吐舌头,才不把心里面想的事儿告诉年年呢,她应该学着年年那样儿开开心心的。   两根竹签裹着一团饴糖忽而送到了两个人中间,确切地说是方年年的跟前,差点儿就怼她嘴里了。   李秀秀惊讶地小声叫唤,“呀。”   方年年下意识后仰,看清楚是什么后微微恼怒地顺着抓饴糖的手向上看,看到一只漂亮的红色绒花,做成了喜鹊的样儿,活灵活现的,随后看到一张别扭的脸。   沈宥豫看向别处,就是不看方年年,瓮声瓮气地说,“我看新娘家给小姑娘分这个了,给你拿一朵。饴糖是堂屋里拿的,哄你们这些女孩子和跑来跑去没个定性的小孩子。”   方年年错愕下,笑容爬上了嘴角,“我不想吃甜的,怎么办呀。”   “不能浪费。”沈宥豫认真地说。   “你帮我吃了嘛。”方年年眼睛一转,有了主意。   沈宥豫为难地说,“哎,真是拿你没办法。”   “绒花给我。”方年年伸出手。   “拿着吧。”沈宥豫手是送过去了,但手肘后撤,不是舍不得,是想亲自给方年年戴上。   方年年把绒花插在了发髻中,问着李秀秀,“好看吗?”   “好看!”李秀秀说。   沈宥豫憋屈,“……”   明明是他拿过来的,戴上后为什么不问他好不好看?   “戴着还行。”沈宥豫说。   方年年摸着绒花,笑盈盈的,“你选的。”   好不好看,都和你的审美有关。   沈宥豫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对,我选的,好看。”   李秀秀看在眼里,有些羡慕。   她看向表哥,表哥温柔地笑了笑,没有什么具体的表示。   李秀秀有些失落,强打着笑容没有带到脸上去。   沈宥豫在表哥耳边轻哼,用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解风情。”   表哥抿了抿嘴,知道李秀秀失落什么后他犹豫着看着四周,最后问了一句“哪里拿的”,得到答案后走了。 第26章 看盘(二更) 糖丝黏连,看着就甜……   李秀秀的表哥去寻来了绒花和搅搅糖, 李秀秀笑着接过绒花戴在了头上,那搅搅糖就留给了表哥。   “年年,好看吗?”   方年年伸手扶正了绒花, “好看。”   李秀秀美滋滋的,看向了表哥,心里面甜丝丝。   表哥无奈, 拿着饴糖不知道是放在哪里。倒是他身边的沈宥豫,一手抓着一根竹签, 竹签的两头并在一起,一团琥珀色的糖缠绕其上, 他看着有些乐,就是一时间他不知道这一团糖应该怎么吃法?   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着, 除了他和李家表哥手上拿着糖,其他人都没有。连个臭孩子都不在, 刚才还吵吵闹闹地跑来跑去,怎么用得着的时候全没了身影?   “竹签可以拉着饴糖, 缠来缠去,饴糖缠连,丝丝绵绵, 玩的就是个意思。我好久没玩呢,能不能让我玩一玩呀?”方年年看出了沈宥豫的心思, 话语间给了他台阶下。   “那你玩好了。”沈宥豫袖手站着,表示自己不要了,“本来就是为你拿的。”现在交给你也是应当。   方年年嘿了下, “那就给我喽。”   嘴上说不要,你眼睛不要舍不得地看呀。   从沈宥豫手里拿过搅搅糖,两根竹签动来动去, 琥珀色的糖绕在上面拉扯成丝、拉扯不断,仿佛一块糖吃来吃去都有那么多。   哄小孩玩的,也是孩子难得的美食   方年年为难,“添妆礼要开始了呀,你就帮我拿着吧,我拿着不方便。”递送到沈宥豫面前后她忽然神来一笔地补充,“帮我吃掉它可以吗?”   沈宥豫要脸,哪怕再好奇搅搅糖的味道,也没有急不可耐地拿过来。“臭丫头,事儿真多。”方年年催了几次,他才无可奈何地拿下了,颇有些当年高祖三番两次推辞帝位的风度。   不过他爷爷推辞的是至高之位,他推辞的只是一团饴糖,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天壤之别,但又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他们探囊之物。   沈宥豫再次拿到了搅搅糖,按捺住勃勃兴致,过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两根竹签拉扯着饴糖。   糖丝黏连,看着就甜。   注意到一道视线,沈宥豫倏然看过去,发现是那个太学表哥。他轻咳了一声,沉着声音说,“她们不吃就浪费了,快吃。”   表哥温和地笑着说,“挺甜的。”   “可不是。”沈宥豫翘着嘴角,“也就她们女孩子喜欢,真是拿她们没办法。”   真是拿她没办法。   喜锣敲响,当——   司仪唱喊,“张家有女,今天添妆,宾客盈门,喜气洋洋。添妆添喜添祝福,宜室宜家宜欢乐,今日是良辰,明日是吉日,诸位都是见证。长凳两条,齐心同力;箱笼一口,同心同德。添妆礼开始,舅舅家的带个头儿,给外甥女添妆喽。”   添妆礼开始了,几个小姑娘从堂屋里涌了出来,中间是准新娘,准新娘羞答答地笑着。新嫁娘张宜和她娘有几分相似,福气团团的脸儿羞出两抹红晕,穿着打扮已经偏向了小妇人,红衣绣锦,站在堂屋阶梯前,在众人友善的目光里羞涩地低着头。   两个腰间扎着红绸的小厮搬上了新漆的长条凳来,凳子上挂着红绸、扎着红花,随后新嫁娘的兄弟搬来了一口漆红的樟木箱子放在上头。   和李秀秀站在人群里踮着脚看热闹的方年年咦了一下,“不是应该她爹搬来箱笼的吗?”   “不知道呀。”李秀秀也纳闷,她看了这么多场添妆礼,鲜少看到兄弟代替爹爹的,又不是“长兄如父”,那是张宜的弟弟。   “说不定有事耽搁了。”   李秀秀摇头,“可这是女儿家的大事儿。”   小姐妹俩看看彼此,算了,不是自家事儿,她们管不了那么多。   围观的宾客中也有小声议论的,大家的疑惑碍不着仪式的正常举行。从准新娘的舅家带头开始,往贴着“囍”的箱笼里放东西。   小盒子小帕子都打开着给来客看个热闹,都是小物件,做个喜庆意思,真正送的礼早在之前就给了。很快就轮到了方年年这些小姐妹,她和李秀秀携手往箱子那儿走,朝着满面通红的准新娘福了福,行了平礼。   准新娘回礼,抓着二人的手说,“今儿太忙,你们来了都没法和你们说说话。”   关系不甚亲近的社友,在即将迈进新生活前夕有了很大的变化,言谈间仿佛她们很熟悉一样。   从无忧无虑的女儿家成了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家庭的儿媳、一门的宗妇,未来还要成为几个孩子的母亲。成婚的喜悦伴随着对未来的焦灼和茫然,压在心头的紧迫促使人的成长,不管如何,闺阁时的朋友与旁人比,总有着几分别样的亲昵。   张宜以不怎么高明的手段笼络着朋友,笨拙地学习着妇人交际的手段,未来路很长,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方年年没有反感,只是感叹,人真的长大了,有了家庭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使小性儿。   “你最近有的忙呢,我们怎么能来打扰你。祝你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方年年真心祝福。   “我娘亲说,小姑娘到了婆家就不能够娇蛮任性了,要学会察言观色,学会照顾翁姑,兼顾妯娌。”大概自己要定亲了,李秀秀和张宜忽然有了些共鸣,“会有些辛苦,只要自己做得好、行得正,就不怕他人指摘了。”   张宜眼眶有些微红,微带哽咽地点点头,“下次咱聚会的时候,好好说说话。”   “好。”方年年含笑着说。   没有再多言,添妆礼还未结束呢,她们不敢耽误太多。方年年和李秀秀往箱笼里放上了礼物,看到彼此放的东西,小姐妹两个相视一笑。   她们没有商量却想到一块儿去了,送的都是乌衣镇珍宝阁的发簪,看包装盒子就知道了。   “年年,你送的什么样儿的?”李秀秀压低了声音问,她没有看到方年年盒子的簪子。   方年年说,“你看到那个了吗,银子打的蜻蜓,眼睛上镶嵌了两粒碎红石。”   “我也看中那个。”   方年年惊讶地抬眉毛,“我们不会送了一样吧?”   “没有啦,蜻蜓的贵了半贯钱,我拿不下啦,就买了那个小荷叶的。”李秀秀笑眯眯地说,“我们买的簪子是一对呢。”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方年年买下簪子的时候,沈宥豫吟了一首高祖的诗,他说要买就买一对儿的,才风雅。   她心里头当下就说了,你家高祖让后人无法抄诗知不知道,要不然附庸风雅、传颂一时的说不定换了姓方的……   回了人群里,她们继续观礼,时不时小声说话。忽而人群里爆发出惊讶喧哗,她们两个连忙看向了箱笼那儿,原来是县令女儿往箱子里放了一对儿的琉璃杯。杯子指来长,琥珀色,做得挺精细。   这可是大价钱的东西,在琉璃杯的映衬下,其它东西都黯淡无光了。   佛家七宝就有琉璃,这琉璃方年年觉得就是玻璃,不是什么水晶打出来的精巧玩意儿,盖因为生产力不发达,玻璃制作不易,做出来的成品没法控制。   物以稀为贵,琉璃这才身价斐然,比之宝石还要昂贵。   县令女儿拿出一对儿琉璃杯添妆,虽然杯子就一点点大,但实属珍贵了。   难怪众人喧哗。   县令千金在众人打量、猜测、羡慕的目光里淡然地走回人群,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仿佛出手一对琉璃杯就和拿了一对瓷杯子一样稀松平常。   方年年总觉得她走回人群时,朝着自己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但仔细看过去,压根不是那么一会事儿,应该是她感觉错了。   “好有钱。”李秀秀踮着脚往箱笼里看,那对儿琉璃杯已经被丝绒布小心翼翼地盖着了,她看不见。   “挺好看的。”方年年只能这么说,再好看的玻璃杯她都见过,大大小小不知凡几,所以对琉璃杯没有任何惊诧。   还嘀咕着,高祖做了许多穿越者会做的事儿,造玻璃、做香皂、弄水泥……这玻璃的制作工艺受困于当下的生产技术依然停留在原始状态,不然大家都可以用上玻璃杯,整面的玻璃镜子也能够拥有。   可惜了,她一文科生这些都不会,早知道会穿越,就往脑子里硬塞一些知识储备了,比如古法造水泥、造玻璃,古法炼钢之类的,说不定有用处。好可惜,她只会腌咸鱼。   “喜欢琉璃杯?”李秀秀去和她表哥说话的时候,沈宥豫不经意地提问。   方年年说,“不喜欢。”   沈宥豫正琢磨自己私库里有什么样儿的琉璃杯呢,听到方年年说“不喜欢”,私库的门咔嚓就关眼前了,差点儿砸了他的鼻子。   “琉璃灯罩好看,蒙在灯上,也亮堂。”方年年没想那么多,她说出了自己想要的,她去京城的时候看到过,嫌弃太贵就没买。   咣!   私库大门亮堂堂在眼前打开,沈宥豫咳了一下,心说:这东西自己有!没有,也要有,拿出来在臭丫头面前显摆显摆,她要是软语求自己几句,就送给她。   送给她……   ……   添妆礼之后就是宴席,他们四个一起行动,端着盘子吃着流水宴。   流水宴不是流水席,两者有天壤之别,流水宴是从高祖那儿传来的自助餐模式,因人流如潮,故而得名流水宴,是大齐非正式宴请中最流行和时髦的方式。   有把流水宴设在花园里的,也有设在长廊下的,也有设在屋内、置于博古架前的,各有各的优缺点。最妙的就是三五亲朋边走边拿着自己喜欢的吃食,然后找个喜欢的地方坐下边吃边聊,非常轻松惬意,不像正式坐席那样拘谨。   张家的流水宴设在了花园里,一字排开的雕花长桌沿着花园的小路摆着,提供的基本上是冷餐,漂亮的小点心(包括方年年做的喜饼),各色冷盘、果盘、瓜果等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外乎是看盘了,也就是看菜,放在那儿让人看的,不是让人吃的,谁去拿了吃反而贻笑大方喽。   看菜分别是枣糕、髓饼、胡饼、环饼,枣糕一看就知道是什么,髓饼是羊骨髓做的馅饼、胡饼是芝麻饼、环饼是麻花。它们一层一层堆着,堆出了一座小山样儿,彰显的是主家的财力和待客的诚意。   沈宥豫半个眼神都没有给看菜,拉着方年年去了喜饼那儿。   “你做的喜饼,还挺受欢迎。”沈宥豫说。   “当然呀。”方年年要去吃别的,喜饼自己做多了,可一点也不想吃。   “好漂亮,不知道哪家的手艺如此精巧。”   “待会儿问问张县丞,我侄子定亲,喜饼用这样的,绝对巧思。”   “做出如此喜饼的,该是怎样心思玲珑的人儿。”   有妇人拿了喜饼后从他们身边走过,三言两句就把方年年夸奖了好几遍,沈宥豫与有荣焉。   “我还没吃过别的味道的。”沈宥豫挤开人群去拿。   方年年能怎么办,站在原地等咯,等了一会儿她看到沈宥豫端着盘子出来,盘子上堆满了喜饼。   沈宥豫兴匆匆跑过来,炫耀地展示自己的成果,“别人都没有我手快。”   方年年拉着脸,“也没有你肚子大。”   五种花样一样拿了一个,每个说不大吧,也有掌心那么大呢。她自己做的知道,个个都是用料十足,甜蜜过人,全吃下去不说热量爆表,涨也要涨死人了。   紧接着,李秀秀和她表哥来了,盘子上也是喜饼,各拿了三个,一共六个。   李秀秀兴奋地说,“别人都抢不过我,嘻嘻。”   方年年望天,“……”   她可不想吃喜饼,那么多好吃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吃自己做的喜饼。最后,大家坐在小亭内,方年年生无可恋地陪着他们吃喜饼,她说,“悠着点儿,你才没好几天。”   沈宥豫僵硬了片刻,嘴硬地说,“我已经大好,吃几个喜饼不在话下。”   “那行呗。”方年年从小提包里拿出个棕色的葫芦小瓶,朝着沈宥豫晃了晃,“有备无患。”   沈宥豫,“……”   认识那个,方大牛做的药,他连着吃了两天,就着苦汤药一起吃的。   他不免险恶地想,方大牛肯定是厌恶自己,不然为什么汤药又苦又涩,有些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鱼腥味。   光想想他都要吐了,连忙拿了一个喜饼压压。   李秀秀和表哥不明所以,也没有好奇地问,两个人吃着喜饼,不断点头。   “真好吃。”李秀秀说,“年年,你做的咩?”   “对啊。”所以方年年一点儿也不想吃了。   “真好呀,刚出锅的肯定更好吃。”   “当然。”沈宥豫眉毛飞起,比夸奖自己还要开心。   方年年抿嘴笑,拿过一张荷叶饼夹了一些水晶皮冻包进去。可惜没有辣酱,不然抹点儿在上面,更加好吃哟。   荷叶饼宣软,皮冻Q弹,厨子的手艺很不错,皮冻上没有留下任何油腻的脂肪,做出来的皮冻晶莹剔透。没有辣椒酱,但方年年发现了青色的辣椒圈和香菜碎,那是配着鱼生吃的,可是没说不能就其它吃呀,她就包在了荷叶饼里。   果然,这么吃就清爽许多。   身边有些安静,方年年抬头,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方年年问,“怎么了?”   “看着真好吃。”李秀秀说。   方年年,“我再去拿几个,你们自己包着吃?” 第27章 鱼脍 难不成江湖传闻是真,武林盟主信……   大家有志一同地觉得经过方年年之手弄出来的荷叶饼更加好吃, 哪怕方年年“偷工减料”,皮冻就放两块、青椒圈放两个、香菜碎放一点点。   他们吃太多喜饼了,甜得容易饱腹, 再吃下去就要撑坏了。   “毕竟是面食,你们少吃一些。”方年年看着沈宥豫叮嘱的。   方年年的小提包里不仅仅有给沈宥豫带着的药,还有健胃消食的山楂丸、舒缓胃部不适的健胃药。临出门前带上这些, 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说不定今儿个就能派上用处……   “你少吃点。”方年年靠近沈宥豫, 小声的再一次叮嘱,实在是生病的那次还历历在目。   “……我没吃多少。”沈宥豫委屈, 他就把方年年做的喜饼都吃了一个,这不是在支持她嘛。   吃了这么多, 却都找不到那天刚刚出锅的感觉,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对其它的吃食, 他没多大兴趣,无论是看着精美的鱼脍, 还是瞧着有几分新意的羊羹。   “表妹要不要吃鱼脍?”表哥声温柔,询问李秀秀的同时以眼神问沈宥豫和方年年。   方年年笑着摇头,沈宥豫暗暗地瞪了一眼表哥, 站起来说,“臭丫……咳咳, 我看那边有一些羹汤,要不要吃?”   方年年眯眼看沈宥豫,沈宥豫镇定地对视。   方年年说, “我喝点儿茶就行。”   “我想去看看。”沈宥豫说。   方年年,“……去啊。”   沈宥豫看着她,“陪我去。”   “我不想走嘛。”方年年说着。   “流水宴便是要走走停停, 一味坐着就失了宴请的意义。”沈宥豫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年年,内心有些小忐忑,还有些小心虚,就怕方年年再一次拒绝自己,那太没有面子了。   但年年对自己有意,不会拒绝自己的。   对吧?   小亭靠着一株桂树,花香馥馥,还挡住了不少风,也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实在是个好位置,说实话,方年年不是很想走。   “我……”方年年刚开口,沈宥豫就眼巴巴地看过来,冷酷中带着期盼的小眼神实在是太可爱了,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吞了回去。“行吧,我去看看有什么羹汤。”   “好。”沈宥豫淡然颔首,心中的小雀跃爬上了眉梢,飞扬出自信。   他斜睨了一眼表哥,带着方年年离开了小亭。   表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针对,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恼,心中的恼怒带到了脸上,“表妹,要吃吗?”   “不呢。”李秀秀两只手握在一块儿,因为和表哥单独待在小亭内而紧张羞涩。   外面人来人往,笑声、说话声、风穿过树叶发出的婆娑声在耳边放大。   啪。   杯子砸在石桌上的声音清脆。   李秀秀整个人激灵灵地哆嗦了一下,茫然地看向身边,“表哥?”   表哥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不小心失手。”   “哦哦,杯子没事吧?”李秀秀关切地问。   表哥皱起了眉头,“你就关心杯子?”   “我……”李秀秀羞涩地垂下了眼睛,“你的手没事儿吧。”   “没什么。”   表哥的眉头没有舒展开,李秀秀没有发现,他眼中的耐心逐渐退去。看着垂着粉白颈子的表妹,那在大庭广众下拘束的样儿……他心中腾起浓浓的无奈。   沉默的氛围让李秀秀不安,她局促地挪动了下身子,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对了,表哥刚才说起鱼脍,她说:“年年说鱼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们不吃好不好?”   好友的名字让她提振了勇气,绞在一块儿的手指缓缓松开,仿佛有一双纤细的手握住了它们,传递来了力量。李秀秀抬起头,甜甜的笑容里有些少女未经世事的娇憨,婴儿肥的两颊微微鼓着,仿佛嘴里含着糖,特别可爱。“年年说河水鱼身上有小虫子,人吃了小虫子就到人身上了,会生病的。”   “你倒是把闺中密友的名字始终念在口中,她说的这话我依稀记得高祖皇帝也说过,我在书中看到过。”表哥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说起高祖、说起诗书他有了兴致,“你的闺中好友我看着倒是很特别,她是熟读了高祖的书籍?竟然是一些边角的地方都记在心中。”   年年属于女儿家的闺名,他不会轻易诉之于口。   “年年很厉害的,从小就照顾我许多。”李秀秀为闺蜜而骄傲,她性子软绵绵的,小时候经常被欺负,一直是方年年护着她,还带着她进入了红豆社,认识了许多大姐姐。   “年年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多接触一些人,就能多知晓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需要全都懂,但要明白一些。”李秀秀很喜欢这个话题,围绕着好友她有说不完的话。   恰好,表哥也很喜欢听,他呢喃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有些温吞和不耐烦的表情全然不见,“她看过许多高祖皇帝的文章?”   “是啊。”李秀秀点头,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好大的圈,“年年家有个大大的书橱,上面都是书,她经常对我念叨多看点,别重了。这是何意,我一直没弄明白,大概是买书不要重复,那许多书好多我都没有看过。”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偷看了表哥一眼,表哥眼眸明亮,没有觉得自己说的东西无聊,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不学无术而嫌弃,李秀秀长吁一口气。   她是不是应该多看点书?可那些咬文嚼字的诗篇,她看着真的很头大呀,要不是年年时不时在自己耳边说着,她未必记住许多。   “许多书我也没有看过。”表哥笑着说。   李秀秀觉得自家表哥好贴心,比之过往更加喜欢他了。   羞涩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糕点的李秀秀没有看到表哥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张县丞家的院子未免太小了一些,客人一多,流水宴的雅致没有了,反而多了市井菜市场的喧闹和污浊。别说是见惯了风雅的沈宥豫,就是方年年也很失望,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小角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奈。   方年年整了整披帛,低着头说,“我去更衣,你先回亭子那儿吧。”   “我等你。”话音刚落,沈宥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臭丫头她要去如厕,这……自己以什么身份在外面等着?   一张俊脸瞬间涨红。   方年年惊讶,看向沈宥豫看到一张通红的人,她噗嗤笑了,“行,你要等就等着吧,哈哈哈。怎么滴,到了陌生地方就成了芋泥拌浆水,黏黏糊糊的。”   实在是忍不住,看到沈宥豫脸红太可乐了。   沈宥豫瞪了方年年一眼,咬着牙说:“臭丫头。”   “哼。”方年年头一摆,“出发吧,沈公子。”朝着茅房去。   沈宥豫暗自磨磨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是等定了。   如此私密的事儿……看着走在前面的臭丫头,他的脸更红了。   ……   穿好看了上厕所就是麻烦,下面要撩着裙子、上面要弄好头发,披帛还要收收好别掉地上了,还好不是很急,不然手忙脚乱出一身汗。   方年年挽着披帛,心中想着,她应该进来前交给沈宥豫拿着的,而不是仅仅让他拿个包。   失策失策。   都等着了,就应该让沈宥豫发挥女伴的作用。   张县丞家也是不讲究,茅房打理得不是很干净,还画蛇添足地放了一盆红枣,想要附庸风雅,却弄得不伦不类。放在这儿可不是吃的,而是让人看了赏心悦目、闻了心旷神怡。呕,并没有……   方年年憋着一口气动作非常利索地完事儿了出来,在外面呼吸上新鲜空气。   出来后没有发现沈宥豫,方年年奇怪,“人呢?”   说好了等在外面的,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沈宥豫。”方年年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依稀记得旁边有个僻静的花园子,说不定去那儿了。   方年年决定去那边找找,要是找不到人就算了,她就回去,他总会回到小亭子那儿的。   刚踏过月亮门,看到一丛观赏竹很好看,方年年驻足看了两眼就听到了声音。   “你这是什么意思?金盆洗手就以为彻底摆脱了过去了吗,别忘了你当年干的那些事!”   “陈盟主稍安勿躁嘛,不要动气伤了身子。”   “真是今非昔比,以前你都喊我陈兄,现在口口声声喊我陈盟主。”   方年年,“……”   脑海中有画面了,以前你都喊我小甜甜,现在喊人家牛夫人。   抖抖肩膀,抖掉鸡皮疙瘩。   方年年稍微探了探身,赶紧缩回了脑袋,说话的人就在小花园里。这花园十来平米,两边竹木夹着一条一丈多长的鹅卵石铺的过道,尽头是个八角小亭,说话的人就在亭子那儿。进是不可能的,倒是退?   方年年看了一下自身处境,她走动起来势必惊扰到观赏竹,发去沙沙声音就不好了。脑海中瞬间闪回各种踩了枯枝发出声音,被灭口的画面,方年年略迟疑,决定静观其变。   不过是看了一眼,方年年就知道外面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一人是今日的主家张县丞,添妆礼时他不在,却出现在这儿会个男人?   另一位就是他口中的陈盟主,陈盟主她还见过呢,就是前几日进了茶馆要凉茶的那位,一身风尘,看着就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赶来,他的马特别能吃,煮好的豆子吃了两大勺,估计后面挺通气的。   明明几日过去了,这人竟然还是那日的打扮,打眼一看不像是武林盟主,倒像是落魄的疯子。   只是一来一去的小小对话,信息量就很足。   张县丞原来以前是混江湖的,与武林盟主是旧相识。武林盟主着急上火的,一定是有事情要与张县丞商量。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中秋前在驿站门口贴的榜文,淮南陈家丢了一样宝物,后来得知了,这宝物就是血莲子,方年年还吃了一颗。她不自在地摸了摸肚子,总有些心虚呢,一心虚吧,就更不敢动了。   一旦让别人知道自己身怀血莲子,后果不堪设想。外面,这二人的谈话开始深入了。   “盟主?呵,不过是被你们拱到上面挡枪的出头鸟,混元牵魂手可以隐姓埋名,考了武举,做个县丞,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在人前,女儿能够风光大嫁。我呢!可恨当年我傻,以为成为武林盟主就是出人头地,事实呢,我连个信物都是假的。空音寺老主持那个秃驴,给我假的!”   陈盟主低吼,应当是拿出了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方年年耳朵捕捉到了一声清脆的掼地声。   “我选择金盆洗手也是迫不得已,当年要不是一时不查做下了江南楼家的事情,那时那景一直在脑海中徘徊,午夜梦回都是一身冷汗。唉,心中有愧啊,我何至于隐姓埋名,连老家也回不了。”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于我,从楼家带出来的东西你还在不在?”   “都过去十来年了,我那个破盒子早就没了踪影。”张县丞推脱。   沉默了一会儿,陈盟主忽然弱着声音说:“算我求你,上面要那颗莲子要的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方年年皱眉,江湖好乱,怎么又扯出一个楼家?   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低头去看。   方年年:“!!!”   陈盟主力气真大,一块玉牌扔这么远!   “盟主,咱们是兄弟,你有难我怎么能不帮。武林盟至宝被赛空空偷了,我为你着急上火好几天。”   传来了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且声音越来越近,方年年暗道不好,声音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来的,为的肯定是滚到自己脚边的东西。   说时迟来那时快,一只脚伸了过来,轻巧地踢了一下小小的玉牌,玉牌以刁钻的姿势弹了起来,轻弱无声地落到了观赏竹的边缘。   方年年紧张得胸口扑腾扑腾,逼着自己一动都不要动,她眼睁睁看到张县丞走了过来,弯腰在观赏竹的边缘捡起了玉牌,他没有往里面看,不知道另一面还藏着两个大活人,站直身体后就转身走了。   方年年松了一口气,明明没有做亏心事,不知道为什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扭头看了看沈宥豫。   沈宥豫回以轻笑,竖起左手食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方年年朝着外面使了个眼色,问现在怎么办?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武林秘辛,现在只想走。   她出来后没有见到沈宥豫,还以为他没有等着呢,不知道刚才猫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出来。   沈宥豫眨了下眼睛,示意方年年稍安勿躁。   现在出去已经晚了,索性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捡了玉牌的张县丞走回了小亭子,将玉牌交给陈盟主,“陈兄你还是这般真性情,这块玉牌虽然是假,但好歹能哄哄不知情的人,别再丢了。唉,不是我这个做兄弟的不想帮忙,而是我们当年从楼家出来一人拿了一个盒子,我的里面不是莲子。”   “不可能!”陈盟主脱口而出,估计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冲,现在是求人的时候,他忍了忍之后说,“你、我、妙法大师,宫里那位和魔教那人,他们三个我都已经询问过,得到的不是莲子,我拿到的盒子也不是。现在只剩下你的……”   陈盟主自嘲地笑着,衣袖摩擦,他抬起手拿过了玉牌,“这不过是赝品,要么是楼家当年撤离前托付给老秃驴的是赝品,要么就是老秃驴诓我,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我这个盟主当得虚得很,是你们这些人的遮羞布和挡箭牌。”   方年年微微睁大眼睛,陈盟主拿的玉牌和梁爷爷交给自己的一模一样,他说他的是赝品,难不成自己拿的是真货?   不会吧……   她心下否定,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那么容易被梁爷爷捡到,又那么轻易地到了自己这儿?又不是批发市场一块钱仨。   方年年的身后,沈宥豫眉头微蹙,武林中的传闻竟然是真的,盟主令牌是假。   外面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我没有理由骗你,那个盒子我都没有扔,仍在,里面放着的不过是普通的伤寒药,药方也还在,你要是想看,我这就拿来。当时传闻楼家是药王之后,肯定是假的,我们都中计了。   “那时也乱,七王争斗,楼家战队晋王,江湖跟着动乱异常,我们那时候年轻,听信传闻就去楼家查探,现在想想,其实是几位王爷借我们的手铲除晋王羽翼。药王之后是假,莲子是假,我们手上染血、背负血债是真。”   “什么人?”陈盟主厉声喝道。   方年年吓了一跳,她没有碰到什么发出声音啊,沈宥豫也是一动不动的。 第28章 馉饳儿 沈宥豫松开她后握紧了拳头,感……   再胆大镇定, 方年年也是个普通女生,外面的人呼喝声猛地出现她有些慌乱是再正常不过的。   关键时刻,沈宥豫环住她的腰, 捂住她的嘴,脚下轻动,腾挪间就换了地方。   竹叶发出剧烈的声响, 陈盟主脚下生风,右手成爪, 伸进观赏竹里扣住偷听之人的咽喉。   “主家饶命,主家饶命。”   随着人体扑倒在地的闷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断求饶。   方年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发现的不是他们,在另一丛的观赏竹里也藏着人。   看看这都什么事儿?两个老|江湖了, 说个话偷听的就有好几个。   要么就是盟主和县丞做事不够细致,要么他们方寸大乱、在意不了那么多, 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无论哪一个,都造成了现在尴尬的局面。陈盟主抓到一个,殊不知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还藏着两个呢。   危机解除。   方年年手肘向后推搡了两下, 示意沈宥豫可以放开自己了。   软香温玉在怀,明明局面有些紧张, 沈宥豫却有些心猿意马、心不在焉、心想事成……呸呸,是想入非非……   方年年挣了一下,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就怕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也许张县丞金盆洗手出了江湖,久不运动了,耳力和身手退化了不少, 但陈盟主是个老|江湖,引来他的注意就不好了。   沈宥豫犹豫不舍地松开,手僵硬地垂在身侧,他盯着方年年的头顶面色不变,耳廓却在悄无声息变红。他有些不自在地攥紧了拳头,但拳头里空无一物。   用方年年的话说,他就是攥了个寂寞。   方年年可不知道身后之人复杂的少男心,她小心翼翼地用观赏竹遮挡着身体,悄悄地看着外面,有些不放心刚才被抓出去的人。   外面,被抓出来的是今天张县丞请来的帮工,十来岁的小丫头穿着浅绿的衣裙、梳着双丫髻,趴在地上神色惶恐不安地看着张县丞和陈盟主。   陈盟主脸色铁青,张县丞笑得很和蔼,安慰着小丫头不要怕,没什么的,他们就是随便说说话。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张县丞笑着问,“不要怕,我就是问问。”   小丫头紧张得结巴,“我、我什么都没有听、听见。”   她心虚地挪动着眼睛,明显就在撒谎。   张县丞笑得就和邻居大爷似的,毫无城府的样儿,“说谎可不是好姑娘。”   陈盟主嗤笑,“那么多废话。混元牵魂不混江湖变得优柔寡断了起来,当年你可是怕引起黑衣人的注意,眼睁睁看着楼家那个三四岁的孩子被割开了脖子!”   张县丞面色变得铁青,咬紧了腮帮子发出噶哒噶哒声,很明显陈盟主提到了他的痛楚。   陈盟主右手如炼,横伸出去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张县丞出手阻挡,但完全不是陈盟主的对手,反而被击退着趔趄后退。转瞬间那丫头纤细柔软的脖子被陈盟主用三根手指扼住,力道一点一点收紧,小丫头被提了起来。   脚下悬空的小丫头挣扎地踢了几下,渐渐地失去了动静。   方年年瞪大了眼睛,不过须臾,一条鲜活的性命就消失了。   她眼前多了一只宽厚的手掌,挡住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尽收眼底。   肉体扔在地上发出沉沉的声音,面色钳紫的丫头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张县丞,里面毫无神采。张县丞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面色黑沉如水,“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小丫头,你这是何必。”   “呵,张县丞当官久了变得心慈手软,我久居江湖可没有妇人之仁。想想当年那个孩子,再看看你,啧啧。”   陈盟主的话句句带刺,张县丞句句推脱,脖子上悬着利刃的他可没有耐心与之周旋下去了。既然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安生,抱着如此想法,陈盟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鱼死网破,看谁忍得下去。   他一个光脚的,已经没有了退路,但张县丞拖家带口,早已不是往昔说走就能走的了。   陈盟主冷哼一声,“妙法那秃驴一开始也想搪塞我,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把盒子拿了出来。宫里那家伙是没了根的媚主玩意儿,他要是有血莲子头一个拿出来邀功行赏,还轮得到我这儿焦头烂额。”   他阴鸷地看着张县丞,眼中尽是疯狂,“我最后来找你,是有把握当年我们从楼家带出来的血莲子就在你这里。对了,魔教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当年就把盒子扔了,你知道吗,当年我躲在旁边看见了。我这回去找他,他直接拿了袋金豆子砸在我的脸上,就这儿。”   陈盟主抬起手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脸,状若疯癫,“那滋味,我竟然还挺高兴。我和你现在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逃不走你。别想着置身事外,赶紧把血莲子拿出来吧。”   他阴阴地笑了两声,扬长而去。徒留张县丞脸色铁青地站在那儿,面对着死不瞑目的尸体。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有了动静,沈宥豫才把手拿开。方年年看着他,他看着方年年,二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起。   最后,方年年艰涩地说,“我们先回去。”   沈宥豫点头。   二人回到了小亭那儿,李秀秀还在和表哥说话,两个人在他们离开后没吃什么东西,桌子上没有多出盘子。剩下的时间,方年年有些心不在焉,李秀秀说了什么她过耳就忘,都没有记住。   好在添妆礼没多久就结束了,大家纷纷离开。在门口,方年年见到了脸上堆着笑容送客的张县丞,白白胖胖,一脸和气的他真看不出以前混江湖的样子,也看不出刚刚就目睹死人的样子。   “年年,我和表哥回大舅家,过几日回家来找你玩啊。”李秀秀腼腆地垂着头,依偎在闺蜜身边小声的说,“等二舅舅安定下来,差不多就是表哥第一次大假的日子,我们那个定亲嘛,你可一定要来。”   “那是当然的啦。”方年年摸着身边女孩儿的手,相识多年的朋友竟然要定亲了,真是不可思议,在她的印象里,她还是个孩子呢。   李秀秀抿嘴笑,“嘿嘿,到时下正式的帖子,方叔方婶,还有小承意和大牛叔都要来。”   “好呀,吃穷你们家。”方年年开着玩笑。   “来呀来呀。”   李秀秀撒娇。   李家的牛车来了,李秀秀在表哥的搀扶下上了车,上车后她掀开帘子朝着方年年挥挥手,说着别过。表哥站在车踏上拱手一礼,方年年和沈宥豫回礼,然后表哥掀开门帘子进去,他们目送牛车离开。   方年年怅然地说,“根本没吃饭什么,还听了一耳朵的东西,唉,肚子都饿了,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吃点东西?”   “吃什么?”   方年年想了会儿说,“馉饳儿,大骨汤水煮的。”   “那走吧。”沈宥豫背着手,随意地说。   方年年斜睨了他一眼,“看你很不情愿的样子。”   “没有。”   沈宥豫尴尬地挪开眼睛,一开始吃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那些甜腻的喜饼真是饱腹。他不是前一阵子肚子才不舒服过嘛,记忆犹新,就有些不敢山吞海吃、胡吃海塞了。   “那走吧,我保证你会喜欢的。”方年年甩着精巧的提包走在前头,沈宥豫跟在后面。   他看着方年年娇俏纤细的身影,心中的止不住地涌上欢喜。快走几步,沈宥豫跟上了方年年的脚步,二人并肩而行。   馉饳儿就是馄饨,是做起来略微复杂的馄饨。三角的面皮儿中间放上调好的肉馅儿,从边缘开始往里收,收出一朵漂亮的花。   边缘掐着漂亮的褶子,放进滚汤里上上下下,是水中绽放的花。或者放进油锅里炸,漂亮金黄的油泡儿围成了一圈,在油温的作用下,馉饳儿就成了漂亮的金灿灿的花。   前者吃起来和馄饨、饺子没什么两样,后者就是油炸饺子的口感。   方年年相中的这家在东市口糖饼店的旁边,一棵大槐树的下头。三四张小方桌,几张条凳,用竹竿挑起来的桐油布遮阳遮雨,边上是一锅一案,案头上做馉饳,锅里面下馉饳。   馉饳在水里涨起来了,就捞进碗里,店家会浇上熬了几个时辰的骨汤,再放一勺菜头碎,放上一点儿芫荽碎。   芫荽就是香菜,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但方年年觉得放上一点儿会更香。   菜头是用萝卜做的,店家做的极为好,用的都是一年陈的老菜头。酱色很浓,吃起来口感爽脆中不失柔韧,吃他们家的馉饳儿吃的就是菜头搭配着的香,可以说菜头是馉饳的灵魂了。   沈宥豫没有挑拣,跟着方年年坐下,方年年朝挑子那儿喊了一声,“两碗馉饳儿,放芫荽。”   “得了。”店家回应,手上麻溜地开始包馉饳,是现做现吃,新鲜得很。   “别看摊位小,这家店开了许多年了。记得七八岁那年跟着爹爹来乌衣镇上办事儿,中午和爹爹在这儿吃了馉饳,味道就记住了。”方年年笑着从自己的小提包里拿出两双筷子头,在沈宥豫惊异的目光中套进了店家准备的筷子上,把其中一双给了沈宥豫。   她挤挤眼睛说,“干净吧。我来镇子上,十次有八次会来这儿吃馉饳,你尝了就知道了。”   沈宥豫从方年年手中接过筷子,反复看着套在筷子头的部分,真是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你还说我矫情?!”   方年年振振有词,“高祖说,防止交叉感染。”   这时候把高祖抬出来,真是爽歪歪。   沈宥豫,“……”   兵荒马乱的年头还闹起了瘟疫,高祖说这话是有根据的!   “江湖的事儿,我也不了解,能和我说说不?”方年年撑着下巴,看着沈宥豫问着。“什么楼家,什么混元牵魂手,什么盟主,什么玉牌,给我说说。”   沈宥豫忖度片刻,他站起来换了位置,从方年年的对面坐到了她的旁边,“他们提到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你知道七王之乱吧?”   “知道。”方年年点头。   七王之乱发生在二十年前,高祖在世时尚能压制住自己如虎如狼的儿子们,他撒手一去这些成年的儿子就彻底露出了雄霸一方的嘴脸,谁也不愿意屈居他人之下!   秦王登基,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修那段时间的史书时,对其中过往讳莫如深。   春秋笔法,一笔带过。   方年年说她知道七王之乱的事情,在沈宥豫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仔细想想方家那几个大人着实神秘,能知道一些普通百姓不知道的事情,完全在情理之中。   沈宥豫没有追问方年年怎么知道的,方年年也没有解释,她总不能说她出生就带记忆,装不懂事的年纪里她在夫妻俩口中听到了不少秘辛。 第29章 桂花的暗香(捉虫) 要走了啊,好突然……   卖馉饳儿的店是夫妻店, 丈夫瘦长脸、粗眉毛,一双大手负责包馉饳、下馉饳,一张张面皮在他的手上乖顺得如同小猫咪, 三两下就成了漂亮的“花”。   放进锅里面煮着,火映照在男人身上,坚定得就和老挑子一样, 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在这儿。   妻子是稀疏眉、大圆脸,无论春秋寒暑, 一双手都泡在水里洗盘子、洗碗、洗筷子。有客人来了,泡得发白的手就在围裙上擦着, 擦得干干净净了再来招呼客人。   夫妻两个拥有着白净的手,就和馉饳儿的面皮一样。   方年年常来, 是熟客了,夫妻两个打了招呼后, 妻子就打了两碗汤来。骨汤醇厚,撒了青白分明的葱花, 捏了一点儿盐巴调味。   简单的骨汤放上了桌,老板娘让方年年和沈宥豫慢用。   “谢谢娘子。”   “方姑娘有段时间没来镇子上了。”老板娘笑着说,“那花大头近来可神气, 身后跟着一群不着四六的小子。”   “赶上年节,又少了个小二, 家里面忙着呢。”方年年秀美微微皱起,“花大头又骚扰你们了?”   “有姑娘呢,他不敢来我们这一片。”有客人来了, 喊着老板娘上碗热汤,她歉意地和方年年告了一声,紧着去忙了。   方年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摇了摇头。   “花大头是谁?”沈宥豫问。   “一个无赖子,街头闲汉罢了。”方年年觉得提这人扫兴,摇头不说了,她从小提包里拿出勺子一人一把。   沈宥豫接过了勺子,在方年年之前说,“防止交叉感染。”   方年年嘿了下,“上道。”   自己带筷头和勺子也是无奈之觉,秋天了,气温变化大,又到了流感的高发期,大牛叔说周边大夫已经收治了不少风寒高热的病人。出门吃东西,沾筷子、勺子的方年年宁愿麻烦一些自己带,也不让感冒落自己头上,要知道,病从口入。   她小口地喝起了骨汤,是真的用骨头慢火熬出来的汤,没有任何人工添加剂的成分,原滋原味,在凉秋里喝上一碗,还算是不错。   方年年小口喝着汤,她身边的沈宥豫拿过勺子有些好奇地看向方年年的小提包,巴掌大的东西怎么这么能放?   之前他还保管过,方年年让他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他还以为就是女儿家随身会带着的那些,没想到提包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竟然什么都有。   沈宥豫自认为自己已经够在意干净的了,没想到方年年比自己还矫情,想出了筷子头不说,还带了勺子。   不仅仅带了,还是二人份的。   不得不说,沈宥豫感觉心中熨帖。他眼神微动,因心中所想轻咳着化解尴尬,他想,这点像我……   喝着汤的方年年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眉眼间的想入非非,她正在脑海中梳理着七王之乱的事儿。   二十年前,山陵崩,一代帝王抛舍下自己奋斗的一切,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丰碑。他的离开带走了辉煌,却没有留下海清河晏、盛世太平,七个成年的儿子为了至高之位进行了长达五六年的纷争,好不容易休养生息的天下陷入战火纷飞。   七王分别是宁、晋、郑、荣、淮、吴、秦,七人又分成三个小团体,以宁王、晋王、郑王为首,据说现在的皇帝秦王是几面派、二五仔,跟所有兄弟都“眉来眼去”,最后干翻了其它兄弟,以最不看好的皇子拿下了至高之位。   这些就不说喽,方年年具体细节知道的也不多,爹妈夜话家常的时候没有说。   不知道是应该说穿越前辈教子有方,还是说他不会教子。前者是因为他的儿子们个个出色,是人中龙凤,后者是因为所有的儿子都有狼子野心,争勇斗狠。   换句话说,身在帝王家,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王爷。怪就怪高祖不立太子,给了所有儿子野望。   等尘埃落定,落败的皇子大多没有好下场。不是争斗中被杀,就是不想成为败寇自焚,还有就是被圈禁。   对于晋王这种雄霸一方的大佬来说,圈禁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方年年把七王之乱梳理一下后,沈宥豫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知道七王之乱,我就不多说了。说说你不知道的,身处乱世,没有独善其身的,江湖是什么,在权势争斗中不值一提。当时江湖上当家人姓楼,楼盟主娶妻邵氏,他处事公允、为人急公好义,受人爱戴。”   方年年安静地看着沈宥豫,听他讲着江湖事。   在方年年认真专注的目光下,沈宥豫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正襟危坐地说,“楼家家在晋北,有个晋字你就知道了。”   “晋王辖下。”   沈宥豫点头,“那时候按脑袋让人站队,楼家想置身事外也不行。据说他们准备连夜逃跑,有好友携怀孕的妻子过来投奔,楼盟主接待了,就错失了离开晋北的机会。”   “性格决定命运,这要是楼盟主冷眼不理,顾着自己家,应该没有后续了。”方年年唏嘘。   沈宥豫说,“的确,如果那日他一家离开了晋北,就没有后面的满门被血洗了。全家死得很惨,楼盟主被钉在了自家‘忠义’的牌匾上,楼夫人抱着幼子倒在他的脚下,具体我就不说了。”他瞥了方年年一眼后,“很血腥,我就不说了。”   方年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不禁想到陈盟主在张县丞家眼不眨一下地杀人,大白天的觉得越来越冷,忍不住向沈宥豫靠了靠。   说着正经事儿的沈宥豫蓦然恍惚,方年年的靠近带来了她身上茉莉的幽香,他脑海里忽悠悠地嗡了一下,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想,自己应该是向方年年那儿靠了一下,手臂能够碰到方年年的手肘,但其实他坐在那边定定的一动没动。   “两碗馉饳儿,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娘送来了馉饳儿,还贴心地放了辣子和醋的小碟来。   沈宥豫心下一跳,厉目看向老板娘,老板娘惶然,赶紧卑躬屈膝地后退离开,一溜小跑地回到了挑子那儿,凑在丈夫身边拍着胸口。两个人小声说着什么,老板安慰着妻子。   沈宥豫抿嘴,偷觑方年年发现她没有看到自己夸张的举动,瞬间安心了不少。   他有些大惊小怪了,生怕老板娘突然来看出了自己和方年年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但女孩子面皮薄,羞红了脸,不敢再靠近了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沈宥豫的耳廓微微泛红。   “楼家不是站队了吗?为什么要杀他全家?”方年年不解,她歪着头、秀美微蹙,耳坠蝴蝶轻盈颤动,欲扇动翅膀飞走一般。   沈宥豫轻咳了一下,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他成了晋王手上的刀,江湖之中不少人以他马首是瞻,如果你是其他人,你会怎么想?”   放在腿上的手抓紧了又松开,总有着旖旎想法在指尖成型了又消散,怎么都没有付出行动去抓住颤动的蝶儿……   “把刀折断。”方年年抬手落下,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我年纪不大,具体的事情不清楚,也是从长辈口中知道的。当年楼家成了晋王手上的刀,江湖中不少人投奔晋王,虽然是散兵游勇,许多人性格桀骜不驯、不服管教,但在奇袭上出人意料,晋王一时间风光无两。   “不知道怎么的,江湖中突然有个传闻,传闻楼家乃药王谷后人,家中拥有现存于世的第三颗血莲子。”   沈宥豫看了方年年一年,方年年忧虑地摸了摸肚子,“继续说。”   “嗯。”沈宥豫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分,心中又晃悠着一些莫名的情绪,他为了这颗血莲子九死一生,明明应该恼怒的,应该千方百计地从方年年那儿弄出来,怎么的提不起这个念头了……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人之一生追逐的不过是名利、地位、权势,但这些东西都不如身体来的踏实,命没了谈什么理想抱负。空音寺那颗不好拿,武林盟那颗拿不好,它们都是有主有姓的,要点脸面的江湖人都伸不出手。”   方年年看沈宥豫,沈宥豫愣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江湖人。”   方年年点头,夹了一个馉饳儿咬开一口,在里头放了一点点醋,味道自然就上来了。她吃到好吃的东西眉眼就喜悦地展开,听着江湖的腥风血雨下馉饳儿,美好的滋味能够平复心情的起伏。   真想去摸摸她的嘴角……这个想法一涌上心头,沈宥豫就吓了一跳,赶紧吃一个馉饳压压惊,味道还真是不错。   “第三颗血莲子引来无数人觊觎,明里暗里向楼家施压的不知凡几。究竟是谁杀了楼家人,已经成谜,张猛等人只是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是楼家倾覆的帮凶。对了,当年混元牵魂手张猛,也就是张县丞,清风手陈令,就是陈盟主,空音寺妙法,桃花山沈念,他们口中魔教那位,还有知会儿,他们是江湖年轻一辈中出色人物。知会儿身份神秘,我不知道他现在是谁,没想到在宫里当太监?”   沈宥豫喝了一口汤润润嗓子继续说,“他们从百晓生那儿得到了消息,知道楼盟主有意千金售出血莲子,就结伴过去,却撞见了楼家正被血洗。我听长辈说,血洗楼家的人穿着黑衣,不露形容,武功身手看不出来路。”   “那是武林的盟主,他们竟然能做到见死不救?”   沈宥豫摇头,“长辈说他们五人产生了分歧,最后谁也没有出手搭救,吃素念佛的大和尚也不例外,反而成了楼家灭门的帮凶。事情过去近二十年,除了当事人,我们能了解的很少。楼家已经没了,他们五人从楼家禁室中带出五个盒子,约定好那时那日的事情谁也不再提起,就各自离开。那五个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只有各自的拥有者知道。”   “以前只当楼家是药王谷后人是道听途说,第三颗血莲子从未面世。陈令逼着张县丞交出盒子,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沈宥豫补充。   方年年脑海中已经铺展出当年五人分别时的场面,二十年过去,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都成了中年人,有人退隐江湖、有人身居高位,有人淡泊一生、有人神秘莫测……朝廷一纸令书,逼得他们重新面对过去。   现如今,五个人中,已经有四个在京城或者京城附近,妙法大师在观音寺一直没有走,混元牵魂手成了张县丞,焦头烂额的陈盟主风尘仆仆而来,拿不到张县丞的盒子誓不罢休,为此不惜杀人。   还有一位知会儿更是在京城的核心处,五人中的最后一人不知道会不会入京。   身为小小普通人,忽然就有了参与大事的沉重感。   赶紧吃一个馉饳儿压压惊,方年年蘸多了辣子,辣得嘶嘶。   “喝点儿汤。”沈宥豫忙说。   “烫。”方年年小小地吐着舌头,哈着缓解辣度,“吃了更辣。”   沈宥豫视线在粉嫩的舌尖晃了一下就非礼勿视地离开,目不斜视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小街,普通的热闹、平静的喧哗,正店里传出了说书声,脚店里的散酒飘着香,货郎挑着担儿唱着词,卖着两三头绳、四五麻团,垂髫儿童舞着棍子蹦跳着过去。   这是市井,是普通烟火。   沈宥豫忽然有些落寞,他说,“江湖的事儿就这些,不过是打打杀杀,你家开店的,注意些,不要和这些人打交道。”   方年年秀眉动了动,有些疑惑沈宥豫怎么突然这么说。“我家开店十多年了,这些我懂。”   “哦。”   沈宥豫垂下眼,低声地说,“我要走了。”   周遭的喧闹仿佛一下子就停了,竹架子搭着的遮阳棚投下了暗影,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桂花的暗香。难道是时间穿越了?一下子回到了沈宥豫刚来的那个夜晚。   方年年手指不自觉地戳了戳桌面,“要走了呀,好突然。” 第30章 衔蝉的猫粮 他脑补了一出大戏,自己深……   沈宥豫小声地说, “是啊。”   声音小小的轻轻的,平静得就像是怕惊扰了停在槐树的两三只雀鸟,生恐它们离开了, 槐树就变得寂寞。   他用眼角余光紧盯着身边的姑娘,不想用全眼看,显得自己多在乎一样, 他本来就不在乎,是这姑娘舍不得自己离开!   沈宥豫正襟危坐, 犹如身在明光堂和阿父对话,余光巴巴地看着, 看到方年年用手指戳着桌面、看到她樱粉色的唇儿抿紧、看到她两道细细轻眉微微皱起、看到她黑耀耀的眼睛里晃过茫然……   他心中的地平线开始起伏连绵出巍巍青山,高兴如灼灼太阳挣脱而出, 炫目出灿烂光华。   原来喜悦是这样。   方年年看过来,沈宥豫在她注意到前视线溜走, 看向对面,挑着担儿的货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有两三年轻小娘子围了上去,她们二十几许的年纪,辨选着绒花、篦子、牙刷……白色马鬃毛用暗法镶嵌在竹制柄子的牙刷, 货郎要价三十文,几个小娘子看中了嘴皮子利索地还着价, 最后二十五成交。   他听见了外面的叫卖声、听到了一来一往的还价声、听到了面团砸在案板上的啪啪声……他为什么没有听见方年年的说话声?   沈宥豫抿了抿嘴,严肃地移动视线落在了方年年樱粉色的唇上,因为吃东西, 口脂掉了一些,露出水润的唇色,一张一合地说着话。   她在说什么?   耳朵里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声音, 干扰了自己听她的话。   她究竟在说什么?   沈宥豫暗暗地吞咽了下唾沫,视线悄然落下,落在了自己放于桌边的手上,一只白嫩的小手轻盈地落在自己的手上,白嫩而纤长的手指、粉嫩润泽的指甲、和暖干燥的温度……自己手上那块皮肤麻酥酥的,犹如内力灌注了进来,直溜溜地蹿进了心里。   她的手指竟然那么细……沈宥豫心里默默地想着。   方年年担忧地看着沈宥豫,这人怎么了?神色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期待一会儿呆愣,自己说了半天他没有半点儿回应不说,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难不成手上长倒刺了难受?方年年用手碰了碰沈宥豫的手,那修长有力的手竟然哆嗦了一下,像是发了寒症。   不会是拉肚子的毛病还没好吧……   方年年无奈地摇摇头,叮嘱着沈宥豫,“你以后千万别吃奶制品,你这是乳糖不耐受,这个你知道吧,高祖皇帝在《平生不爱吃二三》上写过的,我也是前两天翻到这本书看到的。你和他一样,乳糖不耐受,不能吃牛奶,吃了就闹肚子。”   来了不过十数日,突然他要离开了,竟然有些不适应,方年年反思是不是自己的生活太单调了,所以少了个人都觉得不习惯。   她笑了笑,不过是一时的不适应,等人走了过个两三天她就习惯了。就是血莲子怎么办?沈宥豫肯定是不会放弃的,想到了取出来的办法肯定会来找自己。   想想自己也是幼稚,竟然想出留个陌生人在家给弟弟以示典型的教育。还好沈宥豫不是坏人,不然就给家庭带来许多麻烦,以后肯定不这样了,免得横生枝节。   “喂喂喂。”方年年伸手戳了戳沈宥豫的肩膀,满脸惊讶地看到沈宥豫一哆嗦,“你怎么了?”   沈宥豫沾沾自喜,她在乎自己,不舍得自己走。“没什么,我春天的时候去了江南舅家,看望外祖父,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回京。”   “是啊,你连中秋都没有回家过。”方年年有些抱歉,耽误人家回家尽孝了。   “家中子女多,彩衣娱亲做的极好,中秋家宴少我一个无所谓。我母妃……非要我做做乖顺的儿子。”沈宥豫虚了一下,差点儿说漏嘴,要是表明了身份,臭丫头变得拘谨就不好了。   “我可不喜欢,她一天天地就围着母亲转……哦,我是侧室生的孩子,你不介意吧?”   淑贵妃代掌凤印、协理后宫,偷偷地说句大不违的话,她是有实无名的皇后。但贵为贵妃又如何,依然不是正式发妻,所生子女终究是庶出,放在民间就是妾生子,帝王家总是有些不同罢了。   方年年纳闷,问自己介不介意干啥?“没什么啊,你是你,和你的身份地位出生有什么关系。”   她安慰着,身为庶子在家里肯定也不容易。中秋节不回家都没事儿,估计不受宠。   沈宥豫心中大定,“这么久不回去了,阿娘惦记,我要回去一趟看看她,让她看到我全须全尾的,她就放心了。等处理了家中事儿,我就回来。”   “你还回来?”方年年不可置信,不会吧,回家几天就要回来,他干小二上瘾了啊?!   瞧,她是多么惊喜和激动!   沈宥豫按捺住内心的得意,笑着说,“嗯,最多半月,十天……估计五六天我就回来。”   不能让臭丫头相思苦,漫长等待。   方年年,“……”   为了血莲子真是不容易,富家公子哥不当,跑乡间小茶馆来当个跑堂小二,这份孝心天地可表。   既然要走了,不管走几天,说不定事情一耽误就不回来了。方年年打开提包,拿出锻花面的钱袋,从里面拿出一角银子出来,放在沈宥豫的掌心上,这手不知道怎么了,摊在那儿不收回去。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在我家当了小二这么几天工钱肯定要给的,对吧。还有这个药你拿着,大牛叔配的,你的肠胃可经不起折腾,要是有闹肚子就吃一颗,很灵的。这是消食丸,你吃东西也太不注意了,喜饼能吃那么多嘛,小心涨肚子。还有这是……”   方年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要叮嘱的。   沈宥豫的嘴角翘起来就收不回去了,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槐树上形单影只的麻雀,看你叽叽喳喳地欢快,最后还不是扔下你独自儿一个飞走了!   他看着方年年身前的提包,丁香色的小提包上绣着锦鲤,别致又好看。他忽然有了个想法,想法一旦落地生根就去不掉了,“你把提包给我吧。”   我身边有个你的东西,也是你的念想。   他听到自己心里面说着,太善解人意了!   方年年,“!!!”   随即立着眼睛看沈宥豫,竟然觉得散碎东西太多,拿在手上不方便,要霸占自己的包?   黑耀耀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看她多高兴!沈宥豫觉得自己做对了。   眼巴巴的,原来沈宥豫藏着少女心,真是不容易。   方年年明白了,这就和现代有些小哥哥喜欢芭比娃娃一样,偷偷摸摸地收藏,一本正经地喜欢,被发现了就说是家人的。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不容易,方年年大方地给出自己的包,里面的散碎银子和私人物品拿出来塞进袖袋里,“给你。”   “嗯。”沈宥豫郑重地接过。   说再多,决定的要离开终究要走的。就像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曲终人散终究要分开。两人走走停停,最后停在十字路口,方年年要向左走了,和大牛叔约定好在曹家果子店的门口碰面,大牛叔来镇子上办事,早晨一起来的,下午当然一起走。   方年年指指东面,“我要走了。”   沈宥豫点头,“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方年年,从臭丫头的眼中看到了不舍。   心里面沉沉,脚步控制不住地想要往东。   自己要是此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让她看着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酸涩的感觉爬上心头,这对姑娘家太残忍了。   沈宥豫果断说,“你先走。”   方年年莞尔,“好。”   她转身往东边过去,走出一丈远,方年年回头看到沈宥豫还在那儿站着,高大挺拔的俊秀青年穿着粗布衣衫站在人群中难掩光华。手上提着一个女儿家的小提包,看着有些滑稽,方年年笑着挥手,轻声地说,“再见。”   说完,方年年转过身轻快地离开。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俏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身体情不自禁地向前,他想自己应该是跟着方年年离开的,但事实上,他的脚牢牢地定在地上,一动没动。   “主子。”沈其神出鬼没,鸟悄着出现,试探性地喊着。   冷不丁地面对殿下阴沉沉的脸,沈其吓得缩回脖子,哀叹自己当个手下太不容易了,从小跟着殿下长大都没有摸清楚他心里面想着什么。   沈宥豫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得意洋洋。   沈其,“……”   殿下不会是在乡下地方待久了,脑子待出问题了吧。   沈宥豫敛起笑容,淡然说,“留个人在茶寮那里,再留几个守在她的身。”   “是,属下一定派人看紧方家。”   “什么看紧,是保护,江湖人太多,来来往往的多不安全。”沈宥豫呵斥。   “是是,一定全力保护方家,保护方姑娘的安全。”沈其果断改口,想着自家殿下说不定情根深种了。难不成方姑娘已经和殿下互通情意?不对啊,他在暗处冷眼瞅着,方姑娘没有半点儿面对情郎的娇羞。   难不成他一单身汉,不懂这些?   沈宥豫满意地点点头,“去张家。”   沈其退后半步,“喏。”   跟沈宥豫分开,方年年开始还有些老大不适应,毕竟身边有个大活人不见了。走了一会儿就脱离了乱七八糟的情绪,沿路看着东西。   大齐商业发达,高祖注重商人经济与农业经济并重,商人地位在本朝有了很大的提高。当今登基后,沿用旧制的基础上略有修改,还是劝人守在乡土、安分种地,为此市井设有税台,行商都要交税。   不过税率不重,行商依然很有赚头。   商业发达,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曹家果子店离着牛马市不远,街上渐渐就多了叫卖猫儿狗儿的小贩,不时有人付了几钱银子,外加一包红糖或者一包盐,聘了猫儿回家。买狗子没有这么多手续,看中即可。   方年年看着有趣,还顺带买了一包猫粮,小贩说是麦粉里掺了鱼肉做的,衔蝉喜欢吃。   她买了一些,雪球有口福喽。 第31章 糖葫芦 心悦王爷的姑娘看起来不同寻常……   大齐民风不如唐朝开放, 但也不似方年年以前生活的时空那样日趋收紧,理教发展受到上层统治者的影响很一般。   穿越前辈不仅仅带来了各种轻工业,还播撒了现代文明的种子。哪怕与时代的发展格格不入, 却也影响深远。   大齐女户并不鲜见,女子顶门立户没有被人轻视。女子走出家门做生意、谈生意比比皆是,就方年年走的这条街就有不少|妇人做着买卖, 她手上拿着的这包猫粮便是从一女子手中买得。   妇人们大多做裤装打扮,帕子包着头, 窄袖、围裙,利落干练。她们抱着猫儿、狗儿, 朝着路人兜售。奶猫奶狗还是很可爱的,方年年差点儿心动地给雪球找个媳妇儿。   这个想法只是出现一秒就被她砍在雪球表面卖萌实则卖凶的里外不一里, 那家伙养了三年了,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干遍喵界,打狗不在话下。过了猫儿叫春的季节, 时有人跑到小茶馆来笑着打趣说:他们家的母猫生了一窝白色长毛……   “咦。”方年年顿住,刚才从小巷里一闪而过的猫儿还挺像雪球。这可是乌衣镇,离着家里快十里路了, 一只猫怎么跑的过来!?应该是看错了,同样的白色长毛猫又不少见。   “回家要给雪球上上夹子, 到处乱跑太不像话了。”方年年嘀咕。   街上还有卖各种小吃的,方年年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扛着一根木棍,棍子上头紧实地扎着稻草, 稻草上斜插着一根又一根的糖葫芦、糖苹果。   这苹果不是后世的那种红富士,而是从西域来的绵苹果,成熟了依然是绿色, 长不红,口感绵绵,又叫做柰(nai)或者林檎。用糖壳裹着,酸酸的红果、绵绵的柰有了另一番风味。   “那个,对,上头的这个。”方年年抬手指着靠上头一个柰,看小贩拿下来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串红果四文,一个柰五文,价格上还可以,却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子从方年年身边走过,三岁左右的娃娃扎着冲天炮,含着手指眼巴巴地跟着娘亲,走出去好远了,脑袋还扭着看。   方年年给了钱,拿过了糖苹果准备吃,上头裹着一层糯米纸,揭掉了糯米纸就是干干净净的一颗糖壳果子啦。   正打算继续走,她发现自己前路被围住。后退一步,后面出现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方年年无奈望天,“……”   这是上街遇小流氓的典型桥段吗?   清天白日的,街上人来人往,姑娘家独个儿走的不是没有,安全性还挺好的。但游手好闲的混子也有,他们倚靠在街头巷尾,对街上走来走去的人评头论足,时不时摸东家一个梨西家一块糖,大家只能自认倒霉。   “小娘子一个人啊,跟着哥哥去喝茶,带你去六郎家茶楼,吃果子、喝香茶,你再给哥哥唱一曲。”嘴角长着一颗痦子的男人左右看着,油腻轻浮的眼神让同伴哈哈大笑。   周围看着的人心里想着,小姑娘怕是要哭喽。多好看的女子,盘条靓顺、纤眉粉唇,看穿着打扮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女郎,估计觉着街上好奇就过来瞅瞅,殊不知街上不仅有新鲜,还有无赖子。   就有人喊了解围,让他们仨放过方年年。   众人的劝说,围观者的目光,还有小娘子怯怯的眼神,无一不刺激着铁头、木头、榔头几个,长着痦子的铁头不耐烦地挥手让那些劝说的闭嘴,“小娘子自己都没说什么,你们这群老娘们掺合个屁。”   他觍着脸儿,看着方年年说,“小娘子别怕,怯怯的小眼神儿看得哥哥心都要化了。”   怯?   方年年翻白眼,有这个才有鬼,“花大头你真是不将就,都找了些什么玩意儿当兄弟。”   “花哥的名字也是你说的!”铁头立着三角眼。   他身后走来了个皮肤黝黑癞痢头的男人,个子不高,五大三粗,沉着脸,是乌衣镇有名的闲汉花大头。   花大头一把推开铁头,走到了方年年跟前。   看到癞痢头,方年年忽然有些悟了自高祖以来不禁江湖的原因。高祖不愧是现代穿越者,自治这一套玩得相当纯熟!癞痢头这等闲汉,有些本事,对外也有几分名声,高大上点儿能够喊一声游侠儿。   归武林管,也就是那位陈盟主管着,陈盟主再分派任务给下头的人,一层一层分派任务,花大头好像也得了什么名头,号称管着乌衣镇一带的江湖人。陈盟主难怪那么生气,以为自己当了个盟主高高在上,拿着“江湖一统,千秋万岁”就与众不同,其实就是朝廷拉着的一张虎皮,束缚着江湖的种种。是老虎,但是死老虎……   铁头谄媚地往后退,把事情一推二五六,全都说了方年年对花大头的不恭敬,“花哥,我一定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花哥沉着脸看了眼铁头,铁头紧张地吞着唾沫,梗着脖子,活像被抓着脖子的鸡。花哥调转了视线,沉默地看着方年年,就在大家以为癞痢头要对方年年动粗时,他猛地抬起大手,狠狠地扇在了铁头脸上,铁头捂着脸转了一大圈,一脸懵逼、晕头转向。   花大头朝着方年年弯腰,“方姐。”   方年年笑眯眯,“好久没见呀。”   铁头、木头、榔头几个,“……”   围观群众,“……”   躲在群众里,随时准备上来救人的,沈宥豫派来保护方年年的暗卫,“……”   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   花大头泯着嘴,心里面大声骂娘,要把方年年这姑娘奶奶安抚好了才行,一定狠狠地教训铁头几个。从外乡来的就是不行,给他找事儿!   方年年和花大头那是从小结下的交情,或者说梁子?她六七岁那年跟着阿爹来镇子上,打扮得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丝带一晃一晃特招人喜欢。花大头那时候还是花小头,还不是乌衣镇一霸,是个混不吝的熊孩子,就抓着方年年的丝带欺负她。   方年年人小手短,气得要死。   后面几次上镇子,都会遇到花大头,无不被欺负。   阿爹教过,遇到敌人你的忍让不是谦逊、君子,是输。制敌要一击必胜,再而衰、三而竭,当然也有越战越勇、败而不馁。必要时,一定要给敌人以沉重打击,让敌人日后见到自己闻风丧胆……爹爹的各种教育方年年铭记在心,她没有求助大人,自己设计把花大头等几个熊孩子打得落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阴影面积有多大?   看长大了,花大头对方年年依然毕恭毕敬的就能揣测一二了。   “方姐大人大量别见怪,这些外地来的蛮子什么都不懂,惊扰到你了。铁头几个,跪下,给方姐道歉。”花大头瞪着眼睛看铁头几个,他们不服的心颤悠悠两下就没了,一个个给方年年跪下,如同霜打的茄子。   “方姐,对不起。”铁头孬声喊着。   花大头,“听不见。”   铁头几个大声,“方姐,对不起。”   花大头偷觑,见方年年没什么表示,难道是不满意?他接到兄弟传来的消息,说方年年进城了,赶紧地猫了起来,就怕遇到这瘟神……没成想,他是没遇见,他新收的小弟主动送上去了!   娘希匹的,花大头心里面狠狠地骂着。要不是小时候被打怕了,他能见方年年就腿抖嘛……一想到方家那个黑脸的方大牛,他就更害怕了,方年年可怕,她的家人更可怕,他不想被来回收拾。   形势颠倒,围观的看得津津有味。围观真是骨子里的天性,围过来的人竟然越来越多,比看耍猴子还热情。   方年年抬袖掩面,“行了行了,别跪了。”她要成个猴子了,娘的。“花大头,管好你手底下的,别一天到晚出来认妹妹。”   “方姐放心,我一定约束他们。就是最近来了不少人,不着四六的,太难管。”你还是少来镇子上!   方年年拧眉,江湖的大佬来了,又涌来一群小喽喽,难怪馉饳摊的老板娘说花大头跟着不少不着四六的小子。她不急着走了,“他们来做啥?”   “为了个什么赛空空。”花大头含糊地说,敷衍过去。   方年年心下嘀咕,血莲子搅混了一锅水啊。   “行了,都散了。”方年年眼尖地看到方大牛,小手抓紧了糖苹果赶紧跑过去,躲在大牛叔宽厚的背后,有靠山了就是不同她喊着,“花大头,跟着你兄弟喊三遍:我才是妹妹,我全家都是妹妹。”   花大头,“……”   铁头、木头、榔头几个偷偷看花大头。   花大头能屈能伸,在方大牛冷冷的目光里扯着嗓子喊,“我是妹妹,我全家都是妹妹。”   小弟们也跟着喊。   人群哄笑,趁乱方年年和方大牛走了。   喊了三遍,花大头和小弟们驱赶着人群散了。   铁头义愤填膺,“那小娘们忒不要脸,竟然下花哥面子。花哥放心,我们弟兄几个会一门翻墙盗洞的手艺,保管摸进她家,把她偷出来卖进脏地儿。小娘们娇滴滴的,横在身下……”   铁头被打得当场扑街,吐出一口血混合着几颗大牙。   花大头冷笑着说,“你们这些混子从南边来投靠到我这里,看在我老头的面子上收留你们,就老老实实守这边的规律。呵,嘴巴放干净点,对咱方姐要打心眼里尊重。”   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能进茶馆?别做梦了!   铁头在木头、榔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跟着花大头进了巷子。忽然一个大汉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们身前……   街上人来人往,突然听到巷子里有些异响,估计是猫猫狗狗的经过。有人看了过去,尖声喊了起来,“夭寿喽,花大头被打啦。”   鼻青脸肿的花大头艰难地爬到了巷子口,看到外面的人,他松了一口气。巷子里,嘴巴不干不净的铁头满口是血,明明疼得要死要活,但就是晕不过去……手段太可怕了,花大头颤抖着,心里大喊方姐救命,以后你就是我的娘。   某个角落里,大汉轻身跃了进去,对着里头的同伴说,“打了,咱也好和王爷交代。”   “方家姑娘了不得,我还以为她会哭。”   “王爷看上……”   “咳咳。”   “心悦王爷的女子就是不一般。”   两个人面面相觑,方姑娘和沈其说的截然不同,他们以为王爷看上的会是娇柔如水、温婉含蓄的女子。这方姑娘……嗯,不同寻常。 第32章 牛腩煲 为了安臭丫头的心,就不祸及他……   方年年上了牛车, 脆生生问着大牛叔事儿办好了吗。   吝了她家地的佃户没牛耕地,吃力得紧,就买几头牛送过去, 算是主家的照顾。他们耕地踏实,收成时送来的粮食都是实打实的,还经常送蔬菜瓜果、鸡鸭鱼肉等等, 丰富她家的饭桌。   方大牛说,“办成了。”   方大牛寡言得很, 不善言辞,方年年知道他的脾气, 就自顾自地说着,“沈宥豫家去了。他内伤大好, 估计是察觉你停了药,他催动内劲没什么感觉, 没了阻碍自然就可以回家了。”   方大牛,“嗯。”   方年年撑着下巴, 看着路边的风景说,“大牛叔你知道咩,张县丞原来是混元牵魂手, 我还偷偷见到了武林盟主,他们吵起来了。还有啊, 陈盟主的盟主信物竟然是假的。那个盟主还杀了人,可怜了一条鲜活生命。”   她喃喃自语,“‘江湖一统, 千秋万岁’,信物都是假的,陈令的武林盟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不是有信物的, 就能弄个盟主当当?”   方年年身躯一震,她也有一块,“那,我能当吗?”   方大牛沉默地没有回应。   方年年讪笑着摆摆手,“想啥呢,盟主这么好当,阿弟就可以直接当大侠了。江湖不好混,还是安心踏实强。”   哪行哪业都是金字塔尖尖上那一小撮人好过,不能因为看到黄老邪的桃花岛、黄蓉的丐帮、郭靖的襄阳城、杨过的雕就忘了底层丐帮人员的食不果腹吧。   说是江湖,其实就是民间。手底下一群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眼巴巴地看着你,指望带头大哥带着大家发家致富,这压力太大了,难怪宋江一心想要朝廷的招安。   不事生产,不懂稼穑,不明经济……再加上年轻力壮,荷尔蒙爆棚……再再加上这样的不是一个人……啧啧啧,想想陈令就头秃。更何况他还要被上面逼着交出血莲子。   这交的是血莲子吗?   在方年年看来,这是朝廷给的紧箍咒啊!   牛车不快,一路官道平坦,方年年东想西想的差点儿在慢悠悠的节凑中睡着了。忽然她听到方大牛问,“丫头,你小时候是怎么对付花大头的?”   方年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大牛叔,我还以为你没有好奇心呢。”   方大牛背影沉默,弄得方年年差点儿以为自己做梦听错了。她说,“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把你给的药用了用,然后把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总结就是童年阴影。   每次上镇子上都有人手欠地拽自己头发,士可忍孰不可忍,方年年已经管不上“大人”欺负小孩子的胜之不武了。阿爹说过,痛击敌人就要一次性让敌人害怕。   她记住了,在有一次进镇子的时候诱使花大头等几个臭孩子进了僻静小巷子,把方大牛给的药揉把揉把一股脑撒了出去……   那个吧,效果非常好!   麻人的、发痒的、咳嗽的……方大牛给的防身药都是小伎,但几个臭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直接就哭了。   然后,方年年又按着他们打屁股。当然,方年年没有亲自动手,是让他们互相打。   正所谓杀人不怕,杀人还要诛心谁顶得住。   那几个臭孩子现在互相不往来,见到方年年和老鼠见到猫一样,就知道童年阴影有多大了。   方年年吐了吐舌头,“现在想想那时候有些小过分了,不过一直被拽头发真的好讨厌,花大头小时候真是手欠。”   方大牛沉默地听着,他想着事后花大头不服,一直想着报复的,使出来的手段还相当狠辣,一个孩子如斯歹毒,很是罕见。他竟然伙同拍花子要把方年年拐走,并不像方年年说的那样直接事了。   有大哥大嫂和他在,歹人休想伤害到方年年姐弟,花大头恐惧终生的事情他们从未向方年年提及。   “沈宥豫算是没口福了,我想着做牛腩煲的,明儿个还想做虾片,他肯定没见过。”方年年不知不觉提起了沈宥豫,说完就奇怪地沉默了,心中竟然想着那人离开后要去做什么……   沈宥豫和方年年分开后去了个方年年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添妆礼办完的张府没有结束忙碌,反而忙碌得更厉害了,明天就是他长女出嫁的正日子。   一团喜庆中,白胖和蔼的张县丞心里面压着阴影,纠结出无数的乱麻。从淮南陈家的血莲子丢失一事传出来开始,他就开始坐立不安、心怀忐忑,就怕旧人出现。   离开江湖日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混元牵魂手,只是普通的小镇县丞。当县丞时间长了,他都忘了年轻时候刀头舔血、风餐露宿的日子。   跪在堂下,看着去而复返的年轻人,张猛心中一阵恍惚,脑海里止不住地想着前有陈令、后有端王,他流年不利,节前应该听妻子的去一趟观音寺拜拜。高祖说本命年应该穿红,他嫌弃红色的亵裤太难看,一直没肯穿……   “堂下张猛,交出血莲子,放你全家平安。”沈其沉声说着,他给了左右眼神,左右立刻上前押着张猛的左右手。   张猛猛地醒转,回过神来时一身冷汗,他真的老了、懈怠了,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神。   “殿下饶命,臣下真的没有血莲子!”张猛大呼。   上首,沈宥豫穿着粗布衣衫,慢条斯理地看着方年年给他的提包,小小的提包里包罗万千,藏着女孩子喜欢的零嘴、藏着为他准备的药……还藏了一方帕子,一方帕子上绣着与提包上一样的锦鲤,角落里还有个“方”字。   沈宥豫心情愉悦地弯着嘴角,她果然心悦于我。收了信物,他应该回以什么呢?怕是自己刚离开,她就开始想念了吧。   “殿下?”沈其喊了一声,真怕自家主子控制不住笑出声,殿下你控制住一下你自己!   沈宥豫收起笑容,冷漠地说,“冒用他人姓名参加武举,成为县丞,乃欺君罔上、蔑视律法的大罪,应该判什么?”   沈其知机地说,“斩立决,家人流放漠北塞上,三代内不可进入京城、不可读书为官。”   张县丞大汗淋漓,杀人不过头点地,混江湖的都讲个快意果决,当官的却要钝刀子割肉,遗祸好几代。   他被押着不好以头抢地,大声地喊着冤枉,“殿下,小人真的没有藏匿血莲子,当年我们五个分开,我就找了个地方看了我盒子里藏着的东西,是治疗寒疾的五味散、治疗妇人疾病的千金方。我将这两个方子卖给了一个姓黄的游方郎中,那个郎中后来成了太医院院正,我能够冒用他人姓名参加武举,就是找的黄院正帮忙。”   沈宥豫眉头微蹙。   张县丞不敢有任何隐瞒,说完了当年的经过,还说起了自己的揣测,“血莲子不是在陈令那边,就是魔教的沈念。妙法那个秃驴这么多年总是心怀愧疚,不仅仅给夏家立了长生牌、点了长明灯,还年年做法事超度。知会儿我就知道在宫里,当年他就蒙着面具,神秘得很,要是血莲子在他那儿,应该早就奉上了,这点我同意陈令说的。现在就剩下陈令和沈念,要么是陈令贼喊捉贼,要么是沈念藏着掖着。”   “殿下,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左右松开了张县丞,张县丞膝行几步,急切地说,“臣下如果有血莲子一定交给殿下以表忠心,绝对不会藏私,请殿下明鉴。”   沈宥豫没有吭声,沈其偷偷看过去,差点儿平地摔一跤,赶紧侧身挡挡,挡住殿下半个身子,就当他是保护殿下吧……好想捂脸,殿下诶,别揪着提包的两条穗子玩了,您看起来和刚满周岁的太孙一样一样的。   揪着两条小穗穗,沈宥豫脑海里浮现的是方年年扎两条小辫的模样,仿佛在揪方年年的小辫子。   “臭丫头。”他嘀咕着,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意。   沈其,“……”   完了。   张县丞字字泣血,伏地大哭。放在二十年前,不,就是十三四年前,他绝对做不出来,掰断了脊梁骨都要站着。   一个大胖子哭成泪人,有属下从外面进来,嫌弃地走了过去,“殿下,从张猛的床下暗格里发现这个。”   属下绕着沈其走过去,沈其移步挡住。属下,“?”   沈其轻咳,“咳咳。”   沈宥豫放下穗子看过去,属下手上拿着个木头盒子,盒子打开着,里面两张陈旧薄纸,发黄发暗,看起来脆脆的,当是有些年头了。   “是这个吗?”沈宥豫问着。   属下拿着盒子怼到张县丞鼻子前,张县丞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眼睛内藏着不可思议和惊恐,他嗫嚅着说,“是,是这个。”   “哦。”沈宥豫收起提包站了起来,淡淡地说,“关押起来,法办吧。”   张县丞猛地抬头,声音破裂,“殿下!?”   沈宥豫浅笑,“你没有说真话,夏家那颗血莲子就在你这儿。对了,忘了说,千金方和五味散是沈念盒子里的,你们刚分开他就打开了盒子,看到是两张对于他来说没什么用的药方,就随手扔了。你跟在他身后吧,捡了去对不对?”   张猛瞳孔骤然缩紧,知道自己的谎言已经败落。端王了解甚深,对血莲子志在必得,此事一定没法善了了。   他恶向胆边生,左手猛然撑地,肥胖的身子弹了起来,以一个胖子不具有的灵敏度靠近沈宥豫。牵魂手名不虚传,右手柔若无骨地动着,以刁钻的角度逼近沈宥豫的咽喉。   沈宥豫垂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   张猛心中微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动时,沈其也在动,身形秒变,挡在了沈宥豫的身前,同时从腰间抽出软剑,伴随着哗啦啦的利刃展开声音是一道道残影。   张猛毕竟年纪大了,又胖成了球,过了十多年安逸日子根本就没有勤于练武。如果给他机会偷袭还有一丝胜算,前提是沈宥豫身边没有一个武艺高超之人!   张猛摔倒在地,身上伤痕道道,瞪大眼睛看着沈其,“沈念的残影剑。”   沈其收起了剑,退回一步站在沈宥豫身后。   沈宥豫头也不回地走着,冷声吩咐,“带回去仔细盘问。”   “喏。”属下应答。   张猛的一颗心直直向下坠。   走到门口,沈宥豫忽然脚步顿住,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臭丫头和他女儿同属于红豆社,张猛连累了妻子儿女……臭丫头会不会伤心啊,毕竟认识,看起来还有些交情。”   沈其,“……”   当自己木头,什么都听不见。   沈宥豫吩咐着,“就祸不及妻女好了。”   属下没有任何异议,“喏。”   张家上下都被控制在屋内,沈宥豫走后,那些不苟言笑的黑面侍卫才离开。站在门边向外看的县令之女眼神晃了晃,转身走回去,温言安慰哭泣的张家母女。 第33章 芥辣瓜儿 他回家去了   回到家已经是半下午, 方年年从车上跳下来后站在车边伸了个懒腰,“坐了半天,骨头都颠散架了。”   官道修得平整, 每年都会征调民夫夯实路面,在主要干道上填补水泥,但到底不如现代的平整, 牛车一路回来难免磕碰,颠得屁股疼。   她对赶车进棚子的方大牛说, “大牛叔,待会儿去一趟李婶家, 割几斤牛腩肉回来,晚上做牛腩萝卜煲。割多少, 你看着办。”   方大牛点头,嘴上哟哟地赶着牛进入棚子, 板车卸下来推好。做完后,他又给食槽里添了草料、放了两勺熟豆子。大黄牛眼皮眨动, 浓密的睫毛忽悠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它嚼着煮烂的黑豆,身边站着沉默寡言的男人。   方大牛从怀里拿出几张陈旧的黄纸, 纸上写着字,依稀辨认出是药方什么的。他撕烂了旧纸, 扔进了食槽里,看着牛混着豆子吃掉了。   方年年看见了,纳闷地问, “大牛叔,这是什么?”   方大牛弯腰在水槽里倒了一些水说,“路上捡到几张药方, 已经记住了上面的方子,纸就没用了。”   方年年,“哦哦,我去换身衣裳,然后去地里挖萝卜去,晚上炖牛腩煲之外,还做个凉拌萝卜好了,再炒个葱花鸡蛋,打个紫菜虾米汤。”   对于吃什么,方大牛一向没什么意见,是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就连塔娜做得能砸死人的饼子,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吃进去。   想当年跟着方奎从军时,大风刮过,米饭上头瞬间蒙上一层沙石、草屑,他们还不是嚼着嚼着吃下去了,就当配饭的小菜。   放好牛车,方大牛去李家割肉。方年年回卧室里换衣裳,穿来穿去还是家居的裤装最舒服自在,漂亮小裙子都是出门穿着臭美的。   从袖袋里掏出小零碎扔榻上,方年年咦了一声,“手帕呢?”   她羞赧地拍了一下脑门,“包没掏干净,留在里面了。等沈宥豫回来了,问他要回来。唔,算了,他还是别回来了,个祸害。”   换了衣裳,方年年去杂物房拿了竹篮子和小铲子,绕到厨房看到桌子上盖着扣篮,抬起来一看,是两张有指节粗的厚饼子。   不用拿起来,她就知道死面饼子用料十足,沉甸甸得压手,砸在桌子上会有砰砰响声。   塔娜出手,不同凡响。   方年年想了想没走后门,穿过院子进了店里,看到娘亲边给客人倒水边和李婶聊天。   娘亲看到她,问了一句,“那小子呢?”   说的是沈宥豫,方年年说,“家去了。”   塔娜点头,没任何追问。   倒是李婶见到方年年很是热情,“知道你要做牛肉,我特地过来说一声,年丫头多做一些,分我家一碗。秀秀那丫头晚上回来,我们家吃顿好的。”   “好呀,李婶。我在张县丞家还见到秀秀的,她都和我说了,恭喜李婶呢。”   方年年冷眼看着,表哥斯文守礼、温雅端方,对李秀秀很有耐心,李秀秀羞涩怀春,就知道不是压着脑袋的盲婚哑嫁,朋友是满心欢喜地喜欢着他。   李婶大方笑着,嘴上骂,“不知羞的丫头,还没有彻底定下呢就说了出来,回家了我好好提提她耳朵。”   “哪个啊?”塔娜问。   “就是我二哥的儿子,出息着呢,考进了太学。”   “那厉害,说不定过两年就能是状元、榜眼。”   李婶眼角眉梢盈满笑意,想来是很乐意有个状元及第的女婿,“不给那孩子太大的压力,能有个名次就行,做了进士再谋个官职,在京畿附近做个小官,走他父亲的老路我瞧着就挺好。儿女们一辈子能安然无忧,踏踏实实的,我们就心安了。”   塔娜听了不住点头,视线不时扫过方年年,看得方年年头皮发麻,就怕娘亲突然来了一句:我家丫头也不小了……   她连忙打岔问着,“娘,爹呢?”   儿女亲事的话题暂时打住,提到丈夫,塔娜就有着抱怨,“说好了和我一起看店的,晌午的时候看到我在揉面也不上前帮忙,提着鱼篓说是去钓鱼了,到现在也不着家。”   方年年,“……”   怕不是看到你要烙饼,所以着急忙慌地出去吧。   娘亲做的死面饼子,真的是一绝……   “喊我家老李一起去的,我做了一锅子的水饭,捡了一碟子的芥辣瓜儿,想着凑合着吃吃。”   抱怨起丈夫,李婶和塔娜一样有很多话说,“谁成想那老东西竟然说我亏待他,也不看看,咱们吃的一样,这亏待的谁啊。”   方年年讪笑两声,脚步往后挪了两下,匆忙说了句“我去挖萝卜”,就忙不迭跑了。   身后,隐约听到塔娜问李婶,“上次你说的人家,我想了几天挺好的,什么时候你陪我去访访。”   “成。”   “你家孩子眼见着是有着落了,我家的这个还比秀秀大呢,成天傻呵呵的没个女儿家样……”   方年年跑得更快了,犹如身后有洪水猛兽追着她要嗷呜一口吞掉。上辈子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龄单身也没有人提溜着耳朵叨叨,已经习惯了“贵族”生活,这忽然地提到了嫁人,总觉得不是滋味。   推开了栅栏,站在田埂上,方年年身前是丰满的菜地,褐色中青悠悠的菜蔬上头是大色块的蓝,蓝得晃眼、蓝得透彻、蓝得高远,只有丝缕缕的云,仿佛笔尖不经意触碰留下的淡色痕迹。   “臭丫头。”   方年年下意识向身边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她愣了愣笑了,“真是的,最近带着这个人都成习惯了,一下子走了还有些不适应。”   “爹也真是的,不喜欢吃娘亲做的饼,也不用大半天的不着家。太阳还挺毒辣的,在外面钓鱼不知道会不会晒得通红。”   她吧,实在是不知道说当爹的挑食呢,还是做娘的手艺欠佳,反正阿娘做的饼子她是不会空口吃的。明儿个早起,让大牛叔磨了刀细细地切成饼丝,她拿豆芽、韭菜、胡萝卜丝丝,再加上鸡蛋碎炒个杂蔬饼丝当早饭吃。   做的时候多沽点儿水,饼子才能软和。   李婶说到芥辣瓜儿,她家还有一小坛子,明儿吃早饭的时候可以捡一些出来配着饼丝吃。   辣椒进入中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在饮食上普及,红艳艳的样子是作为观赏植物摆在厅堂里看的。有高祖皇帝以身做表,辣椒才在高祖后期渐渐被世人接受。   辣是痛觉,能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近十年都城中专门经营辣菜的多了起来。不过普通人家寻求味蕾上的刺激还是以辣根、花椒居多,是谓辛辣二味。   芥辣瓜儿就是芥末黄瓜,又辣又爽口,方年年做的不好,是到专门做这个的人家那儿买来的,用来配粥、下面条是很好的选择。   走到种萝卜的地方,方年年瞅准了一颗大萝卜拔了出来。小茶馆后头有一亩地是她家的自留地,种了一些寻常的蔬菜,靠墙根的还搭了个鸡窝,用围网圈住半散养了几只鸡。   每天方承意都积极地过来捡鸡蛋,几年如一日,十分热衷。听爹说,梁先生同意带阿弟去棋山书院,去读寄宿学校就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了,以后谁捡鸡蛋啊……   “今天怎么多愁善感的?”方年年不解,大概离人心上秋,秋天梭梭落叶下总挂怀着许多离愁别绪。   她蹲到小葱那儿,挖了一把葱,葱头上裹着泥巴,在地上砸了两下甩掉。   牛腩煲简单容易做,牛肉焯水、放砂锅里炖煮、最后放入切块的萝卜……方年年拿出了两个炉子,点了炭,直接炖了两锅。等做成了就让李婶连锅带牛肉端回去,吃完了再把锅送回来就是了。   李婶与她家交好,时不时送来一些干货、时鲜,方家就回一些好吃的。李婶手艺就比塔娜好那么一点点,家中请的老妈子就中午过来做一顿饭、打扫打扫卫生,吃上面,他们家还是很羡慕方家的。   云霞布满天际时,方奎踩着余晖回来了,鱼竿扛在肩头,手上提着两条鱼和一个虾篓子。   麦色的皮肤上多了酡红,肯定晒了不少太阳。   晒是晒了点儿,但他双眼明亮,很显然钓鱼比吃老婆做的硬饼子开心。   塔娜扔了个白眼,手上给方奎挤了布巾给他擦手擦脸,方奎陪着笑脸,乐呵呵地说今天收成不错,弄到四五斤的河虾和两条大鱼,钓到的小鱼都给放了。   恰好方年年要做虾片,不过是前几天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阿爹就记住了弄来了青虾。   趁着娘亲不注意,方年年偷偷问,“爹,中午吃的啥呀?”   方奎忙看向塔娜,看到妻子的背对着自己,他小声说,“买了两个芝麻胡饼,你李叔从家里走的时候带了芥辣瓜儿,我们吃的这个。”   “嘿嘿,不想吃娘做的饼子。”   “知道你还说。”方奎无奈。   方年年偷笑,看见娘转过身了,忙说,“阿弟快回来了,回来我们就开饭,吃牛肉堡,里面炖了萝卜。”   “父女俩背着我说了什么?”塔娜问。   “没啥没啥。”   方奎父女连忙摇头,怎么都让老婆/阿娘知道他们说她辛苦做的饼子不好吃。初始是不好吃的,但方年年会把它变得好吃,一定不浪费。   家里少个人很明显,方奎问,“沈宥豫呢?”   方年年说,“回家去了。”   “嗯。”方奎的态度和塔娜一样,知道了就不再追问,仿佛那个人就是个停留几天的陌生过客,走了就是走了,走后就不需要再提及。   方承意的态度就激烈多了。   他甩着书包跑回家,火急火燎的洗脸洗手后往桌子上一坐,吃了两块肉以后觉得不对,少了个人啊。   “那个人呢?”方承意急急地问。   方年年明知故问,“谁?”   “就是他,就是他,沈宥豫啊。”方承意半站起来了往后院看,像是怕沈宥豫掉水桶里了没有爬起来,需要他方小爷拉扯一把。   “哦,走了啊。”   “走了?!”方承意瞪大眼睛,“他怎么可以走!!!”   方年年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又给爹爹和大牛叔添了饭。刚准备说什么,她听到娘亲塔娜说,“他有家,回自己家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了!坐下吃饭!”   塔娜边说边看女儿的表情,见女儿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她略略松了一口气。   方承意不甘不愿地坐了下来,他要是不听娘亲的话,他爹就要看过来了。 第34章 真虾虾片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爹……   放下筷子没多久, 方承意就冲出了门去了对面的驿站,找到了好友梁壮,两个人坐在门槛上, 头碰头,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   方年年没管他,男孩子大了总有着秘密, 不像是小时候什么大小事儿都要叭叭地和姐姐说。   她拿了块抹布擦着桌面,提溜起弟弟的书包放在一边。前几天才洗干净的二蓝布斜挎书包上添了一些痕迹, 湿布擦都擦不掉,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粘上去的。   书包压着个本子, 方年年不去看弟弟的小秘密,拿过了准备放书包上面去。眼睛瞥到上面的字, 瞬间方年年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本子上写着:落魄少侠的改造计划。   字迹工整,封面干净。   方年年, “……”   中秋后就没有听阿弟提起要改造沈宥豫的事儿,没想到是憋着大招没有发。   现在计划都落成了, 改造对象却没了踪影,难怪听说沈宥豫走了会这么激动,这么多天的努力白费了啊!   “不好好学习, 一天天整乱七八糟的。”方年年嘀咕,没有打开计划书看, 免得看到阿弟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列出来的每一条,比做功课用心数倍。   当个负责任的家长就是容易血压高,方年年深吸一口气, 努力规劝自己:生活这么美好,何必生气,微笑。   过了几个呼吸, 方年年跺脚,小声地说,“好气啊!”   和梁壮蹲坐在驿站门槛上的方承意也好气,两只手撑着下巴气鼓鼓地说,“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真是好生气,我们白白想了这么几日,细细地写了计划。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上树多掏几个鸟窝!”   梁壮笑了笑,“虽然没有用上,但你学会自己写计划了,把这份心思放在学习上,年姐姐肯定就不操心你了。”语带羡慕,他是驿丞梁爷爷捡的孩子,没有其他亲戚了。   方承意心虚地左右移动眼睛,打哈哈说,“写计划挺容易的哈。”   本朝读书人大多喜欢写计划书、制定目标,将沿袭自高祖的传统内化为自己的习惯、外化为标杆。孩子们刚启蒙时,夫子就会教着怎么制定计划,能有多少人彻底贯彻并坚持下来就未可知了。   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犹如疾风骤雨,瞬疾而来。临到客栈了,大雨猛然收敛,成了春日里的蒙蒙雨雾,淅淅沥沥。方承意和梁壮捕捉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客栈门口停着一匹黑色大马,额前有一抹白,目光炯炯,神俊异常。   马上的男人侧身落下,轻巧如燕,石青色圆领袍的一角掖在黑色缀玉的腰带里,露出精装笔直的两条腿。他腰间横着一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红色宝石,昏暗中,宝石熠熠生辉,晃得少年人的眼睛蹭蹭发亮。   “他的剑,一定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过!”方承意笃定地说。   “镶嵌了宝石,说不定是装饰用的佩剑。”梁壮言语间泼了冷水。   “我看他在客栈里住了好几日了,时不时和江湖人士谈话,哪里像公子哥。”   方承意反驳,那人才是他对江湖侠客的终极梦想,飒爽肆意,行走间干脆利落,双眼内敛着故事。   沈宥豫那什么嵩山大师兄,他没看出半点少年侠客的意气风流来,跟在他姐左右真是半点儿豪情都没有!   少侠当得太失败了。   “方承意。”小茶馆里传出被方年年的叫声。   “嗳。”方承意扯着嗓子大声地回着。   方年年说,“有功课要做吗?”   “学堂里写完啦。”方承意大声地回。   “行,那你玩吧。”方年年说。   “哦。”方承意曲着手指抠脸,放低了声音,“还以为喊我吃东西呢。”   “你家刚吃完饭……”   “哈哈,我姐有时候会想着弄点饭后水果吃。”方承意重新撑着脸,挤出来厚厚的双下巴,“唉,要是跟着梁先生去书院,每天吃食堂,没法天天吃我姐做的菜。想想就好难受啊,要哭了。”   梁壮不知道说啥,安慰地摸摸方承意的头。   方承意哀怨地看向梁壮,“你是夫子心甘情愿要带着去的,我和纪家两个小子是被迫捎带的,爹咋就不为我想想啊。”   梁壮,“……”   他想到先生揉着手臂,无奈又生气地说:君子当有海量,不和人一般见识。   方年年也知道了过了重阳节,九月中下旬的时候,阿弟就要跟着梁先生去棋山书院报道读书,同去的还有梁壮、纪家两个小的,每个受聘于书院的教授都有携带弟子的名额。蓦然知道阿弟要去读寄宿学校了,她心中万分不舍了起来,想着学校里待遇再好也不如家里,穿和住上倒罢了,吃上面她要给阿弟多准备些。   还要做点东西去谢谢梁先生,让他以后多照拂照拂阿弟。   第二日吃完了早饭炒饼丝,方年年就开始剥虾仁,做真正有虾肉的虾片。这东西稀奇,做好了送去先生家就非常有新意,再配上几色糕点、一筐鸡蛋、两包红糖,去李婶家的铺子称一斤桂圆、两斤红枣,就是顶顶好的礼。   既不显得单薄,又不是厚得人家不敢收,不过是几样吃食,梁先生的娘子肯定喜欢。   娘子喜欢了,先生还有啥不高兴的。   在院子井边的阴影里剥着虾仁,不时扔两条给眼巴巴的雪球,这孩子不知道最近怎么野的,成天不着家,回来就趴着睡觉,这是多日来白天头一次见到它。   “淘气,给你买的猫粮竟然不喜欢吃,我拿去喂外面的野猫了。”方年年隔空点着雪球。   雪球低头吃虾仁,吧咂着小嘴,眼睛无辜地看着方年年,可爱到犯规,看得方年年舍不得骂它了,虾仁是一只接着一只地给。   给了五六只才反应过来,赶紧打住,不然都没法做虾片了。去下的壳她也没有扔,待会儿熬了虾油存起来,炒菜吃比味精都强。   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爹爹和娘亲并肩走了过来,阿娘神色间有些凝重。   “怎么了?”方年年问。   塔娜没有直说,而是反问着,“昨天去张县丞家,遇到什么特殊的吗?”   “有啊,我在路上就和大牛叔说了。”方年年疑惑,“昨儿没和你们说啊,就是我无意间撞见张县丞原来以前是混江湖的,有个诨号叫混元牵魂手,本名张猛。”   “那就是了。”塔娜说。   方年年不解,“他们家怎么了?”   “刚听说,天不亮就有兵把他们家团团围住,闯进去拿了张县丞,押着上京去了。”塔娜说着拍拍胸口,仿佛看到了那惶惶的场面受到了惊吓,“官兵抄家真是吓人,他们家那孩子本是今天出阁吧,现下全完了。”   方年年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想到了沈宥豫,不会是他做了什么吧?赶紧问着,“怎么就抓他家了?”   “盗用身份参加武举。”方奎说,“据说是柳县令发现了端倪,细查之下发现张县丞冒用他人姓名参加的武举,就秘密报了上官。之前都在核实情况,现在确定了就抓捕送去刑部。柳县令已经连着五年为优,又检举有功,擢为都城府尹,带着全家赴任去了。”   方年年愣住,“竟然是这样……昨天张宜添妆,柳如诗还给了一对漂亮的琉璃酒杯,她们关系看着很好。”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用女儿稳住张家。”塔娜猜测。   那就真是阴谋处处了,想着就害怕。方年年抖抖肩膀,抖掉爬上肩头的鸡皮疙瘩,“你们过来就是特意告诉我这个?”   “没什么交际的,他们家还犯不着我特意来说一声。”塔娜摸摸自己的鬓角,她挽了一个桃心髻,斜斜地插着一支银色石榴的簪子,石榴做得逼真,半开的石榴里面的石榴籽是碎碎的红玉石,水头很好,剔透有光。   同款的耳铛衬着她的鹅蛋脸,使她看起来明艳动人,虽说年纪上来了,早没有了当姑娘时的俏丽,半老徐娘的年纪是成熟的风韵。她身上穿着青色的内衫、围了一条白色的长裙,内衫上的红色石榴花花瓣打着卷儿,外面穿了一件秋香色滚白边的褙子,颜色搭配得非常协调大气。   很显然,阿娘特意打扮过。   和之前见到的那一身截然不同啊。   方年年一脸懵地看向阿爹,爹爹被娘亲推着进屋,就来得及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啥情况?   方年年站起来去洗手,源自于高祖又经过抓住商机的商贾不断改良的香皂花在细白的手里面搓洗,很快两手就沾满了细腻的泡沫,冲洗干净了她闻了闻,没有留下什么虾子的腥味。   她洗完手,恰好换了衣裳的爹出来了,苍青色的圆领袍,腰间配着玄色腰带,挂着绣石榴花的荷包,穗子丰满而长,这准是娘亲的主意。   这夫妻两要干嘛啊!   方年年走了过去,“爹娘,你们要出去?”   塔娜用帕子遮着嘴,笑声说:“你李婶喊我去逛街。”   “……带着爹?”方年年一脸“你驴我”。   塔娜没去看女儿,“一起去逛逛。”   方奎笑着摇摇头,示意女儿别问了。   夫妻两个匆匆向外走,只听塔娜抱怨了两句,“让你早点换好衣裳的,要是错过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机会相看。”   方奎走得慢吞吞的,态度消极,“我觉得不行,你非要拉我一起去。”   “稍微郑重一些是应该的,虽说是商贾人家……”   他们走远了,也有意避着方年年,方年年竖着耳朵也没有听见爹娘在说什么。   雪球蹭了过来,绕着她脚转来转去,还用柔软的身子蹭着她的腿,讨好地咪咪叫,方年年看着卖萌卖憨的雪球,表情渐渐变得奇怪,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爹娘是去给她相看人家…… 第35章 玉蜂儿 当爹的都一样,不知道谁配得上……   剥好的虾仁用石臼樁成细细的泥, 根据虾泥的含水量混合土豆淀粉,揉成面团为止。   揉好的面团滾成长条,巴掌长一段的切分开放进锅里蒸熟。方年年把蒸熟的面团挪到室外通风的地方晾着, 这晾一个晚上,到明天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切成薄薄的片。   这是考验刀功和体力的时候,方年年找来了方大牛, 方大牛提着刀磨了磨就开始切,切出来的薄片厚度几乎一样。   切成的薄片放进烤炉里烘干, 储存得当就可以放上小半年……一般是不会的,吃都来不及。   做好的虾片放进滚烫的油锅里, 轻微的响声后,肉眼所见地看到薄片膨胀、涨了起来, 成了肉粉色的膨化食品。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半下午,方年年炸了一些虾片, 把扎得细细密密、半个葫芦状的竹篮子装满,端着送到了外头。家常打扮的阿娘和李婶凑在一块儿小声说话, 有客人来了都顾及不上,是方年年紧走几步招待,倒了茶水、放上了点心。   客人闻到了虾片的味道, 还追着问了几句,听方年年说不对外销售, 就歇了心思专门吃自己点的点心。   老农上山摘的芽头两片叶晒青后得到的粗茶,滋味比不上雨前龙井、白茶普洱等等。干缩的茶叶泡开后茶汤微微混浊,入口涩, 咽下去有悠悠的绵长的苦,直苦得拉心拉肝、眉头紧皱,但它便宜、解渴、去暑、败火, 是春夏秋三季里,小茶馆销量最好的茶叶。   “这茶,苦得地道。”客人喝了一口茶,直接苦得眉毛鼻子皱在一起。   “吃个玉蜂儿缓缓。”方年年笑着说。   茶汤苦就吃一两口茶点中和。   “姑娘,你家的玉蜂儿做得细致。”客人看着玉蜂儿,颗颗粉白好看,直接称赞。   方年年今儿个提供的茶点是玉蜂儿,玉蜂儿也就是常说的糖莲子。莲子裹着翻砂的糖粒,舌尖抵着上颚嘬着味道,糖粒一点一点化开后嚼着糯糯的莲子吃。   说到莲子……方年年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吃下这枚血莲子,她没有任何变化呀,没有变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下巴上甚至还冒出了一粒小痘痘。   吃了个寂寞,说不定莲子过了保质期,已经没啥大用,沈宥豫费劲心思弄了来,就这样?   “还是要拜托你访访别的,昨儿看的后生不行。我粗瞧着其实挺中意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目光端正,看着就是个知书达礼的斯文人。大丫头三岁,年纪也合适。”塔娜小声地和李婶说着话,两弯眉皱着,没上青黛就黑而浓密,“可是她爹一会儿说小伙子体格太弱,风吹树倒的,一会说为人吝啬,行商之家买个烧饼还要砍价。”   李婶笑得前仰后合,揩着眼角的泪。   塔娜捶了李婶一下,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就是看不顺眼,任是凤子龙孙来了,也配不上他的宝贝疙瘩。他说多了,我看着那孩子也不对劲来,明明挺周正的愣是觉得尖嘴猴腮。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李婶笑得捂住肚子,阿呦阿呦地喊着。塔娜没奈何地拽了她掖在青碧镯子里的帕子捂在她的脸上,“擦擦吧,脸上的粉都花了。”   李婶赶紧地从怀里掏出掐丝的巴掌大铜镜,用照子看自己的妆容,抿了抿鬓角的碎发、正了正簪子,她说:“这当爹的都一样,我家那口子对三哥儿以前赞不绝口,说他聪慧过人、必有大前途。自从和我二哥商定了婚事,他就看三哥儿怎么都不顺眼,吃饭多吃两口菜他都觉得有辱斯文。”   三哥儿就是李秀秀的表哥,在众多兄弟中排行老三。   “鸡蛋里挑骨头。”   “可不是。”   两人吐槽了一会儿,塔娜忽然叹了一口气。   李婶问,“怎么了?”   塔娜说,“一想到丫头出嫁了,不在自己身边,我就不好受。当爹的心里怎么想,我还不晓得,但总不能丫头不嫁人一辈子待身边吧,我们当父母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找个好人家。”   “是啊。”   虽说女儿许给了舅家,亲上加亲的,李婶还是不放心。   “哪里能找称心如意的,昨天看的那个还不如沈宥……”塔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捂了嘴。   “在你们家当小二那个?”李婶没有察觉出塔娜的不对劲,她左右瞅着,“没见到人啊,那小子品貌都佳,腰板挺括,昂昂大丈夫,瞅着就是个好的。要不是来历不明,招了当女婿也不错。”   “算了吧。”塔娜摆摆手,明显对沈宥豫感官不行,她说:“归家去了。”   “也是,来历不清不楚的不行,还是找个稳重踏实的过日子。”   塔娜猛地回头,看到方年年蹑手蹑脚地靠过来。   方年年干笑,“我给你们送吃的。”   “小丫头片子偷听大人说话。”   方年年大喊冤枉,“才没有,我刚来,什么都没听见。”   就听到李婶说招沈宥豫当女婿,阿娘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塔娜赶着女儿走,从小就鬼灵精的。等女儿走了,她小声和李婶说,“丫头主意太大,小时候带自己,长大了照顾弟弟,从没让我和她爹操心过。就是这样,更不知道给她找个什么样儿的了。”   “我家秀秀性子软得和面团似的,嫁到舅舅家我也放心些。唉,可是我那个嫂子碗里盘里分得清清楚楚的人,眼睛里揉不得半点儿错处,现在秀秀是外甥女,她没什么好说。以后当了婆婆,我的秀秀该怎么办?”   两位母亲说着话就忧虑上了,为人父母,真是操不完的心。   方年年知道阿娘在思量什么,自己略有别扭后就坦然接受了,顺其自然,不可能不嫁人的。就希望对方是个好的,知冷知热、贴心贴肺,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她相信自己的经营能力。   捏了一片虾片进嘴里,方年年嚼着酥脆的虾片、看着泛黄的纸,半天就落下两个字——招聘。   …………   乌衣镇人少地方小,稍微发生点儿事情就沸沸扬扬,各种消息犹如雪花一样传到了驿站这一片,顺势就进了方年年的耳朵里。   李秀秀回家住了,总住在舅舅家,舅舅舅妈不说什么,她自己就尴尬了起来,虽说待自己都是极好的,但总不如亲爹亲妈,不如自家舒坦。   徘徊了几日,她就回家了。一回家就到了小茶馆找方年年说话,还央求着方年年教自己做几色独一无二的点心,以后拿出去就可以震一震别人。   方年年没有不同意的,她从不藏私,就说中秋月饼吧,只要来帮忙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学。可偏偏有人偷偷摸摸,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自己是个什么吝啬诡谲的小心思,也就把别人当成什么样,对,她说的就是从她家出来的前前小二!   李秀秀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他们家的月饼店已经关门歇业,生意全被张娘子家的小摊位抢了去,张娘子做事勤快、用料十足,谁走亲访友不来上一包馅饼,可谓是镇子上的新风尚。   打击了小人,方年年还是有些开心的。   “如果没有张县丞那档子事儿,再过一日,就是张宜回门了。”李秀秀撑着下巴,苹果脸上出现了愁绪,“真是没想到,她爹竟然是江洋大盗,曾经血洗满门,看着真不像。”   不是血洗满门,只是当了帮凶。不是江洋大盗,只是藏着劣迹的江湖人。   方年年在心里面反驳着,“好人不会把好字刻在脑门上,就像是坏人也不会脑门上刻个坏。”   “他就刻了,他们就刻了。”李秀秀朝着外面努努嘴,窃笑着说。   方年年看过去,“……”   她伸手揉了揉李秀秀的脑袋,后者护着头发躲来躲去,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奶猫,没什么杀伤力。   “我去招呼客人,待会儿来。”   李秀秀理着头发,从怀里拿出和她娘同款的巴掌大铜镜,照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好打理的,方年年就是个自己闹着玩,手上带着分寸。   她看向方年年,和押人的两位官差说话落落大方,给那些黥面的犯人倒水也没有神色改变,她什么时候能做到方年年这样处变不惊呢?   黥面就是黥刑,是在脑门上刺字,用墨炭定色,留下去不掉的印迹。犯人流放,就要接受黥刑,林冲就刺过。   两位官差是走老的了,押着犯人北上,总要在小茶馆喝上一杯茶才走,再走就出了京畿,越走越北了。   小茶馆在的官道一路北上就是边关,充军流放,边关放羊,就走这条路。都城中水运也很发达,走南下的水路,一路向南就是去岭南打渔。当今学着他父亲,最喜欢把徒刑的人流放到这两块地方去,还有人写过打油诗咧——北上茫茫,草原见羊。南下苍苍,大海有鱼。   听两位差役说话,押着的这批人中官衔最高的竟然是兵部侍郎,还是因张县丞一案之故,才被流放充军。   差役说话间颇有几分唏嘘之色,前侍郎倒是很坦然,在一众面色凄苦的犯人中,显得他是去公费旅游一样。   “小姑娘,你家的糖莲子不错。”前侍郎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给我称上一斤,我带着路上慢慢吃。再上几盘菜,从京中一路走过来,脚底板疼,腹中也空空。”   看来是没有祸及家人,还有钱上下打点一路,说不定过个一两年,圣人息怒了,还能求个宽宥提前结束流放回来。回来那肯定是侍郎做不成了,但当个富贵家翁还是可以的。   方年年说,“糖莲子没有一斤呢,还有我家是茶馆,不提供吃食。隔壁有食肆,是过去吃,或者我喊了小二过来,点了菜让他送来?”   “那就麻烦姑娘了。”前侍郎拱拱手,四十上下的他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想来一路走到边关,吃吃风沙、养养牛羊,能挺到回来的那天。   方年年点点头,放下托盘走了出去,找了隔壁的小二去店里。往回走时,她看到一辆青布马车缓缓来,拉车的老马懒散地走着,马车后头跟着一辆牛车,牛车上堆放着几个陈旧的箱笼。   老马不肯走了,弓着背的老苍头跳将下来,去摸了马头,催着马儿继续赶路。   小车上,青布帘子掀开,穿着粗衣、面色憔悴的妇人喊着,“老张,马怎么又不走了?”   方年年看到妇人身后有一张苍黄的脸一闪而过,眼神犹如受惊的兔子,是张宜。 第36章 圈子草头 要是沈宥豫在,肯定一口一个……   “行了吗?行了吗?”   穿着土青色褙子的妇人问一声就咬一下下唇, 干燥起皮的嘴唇下方不知不觉就留下了牙印。牙印叠着牙印慢慢就成了血印子,就像是拿了牛角刮子生生地刮出了痧。   她挥着的手手指紧张地绷紧,像是冻伤的鸡爪子, 小指尖上依然戴着指甲套,不过从玳瑁掐丝镶豆粒大宝石的换成了老银的,沉沉的银色, 像是蒙在张家头顶上没法透气的灰暗未来。   “行了吗?行了吗?”   妇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不经意瞥到站在官道另一边的方年年。她露出笑容, 一侧嘴角裂开着,一侧却僵硬着抿成了一条线, “宝儿下来,见见朋友。”   方年年遥遥地福了福,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妇人干瘦的手抓着车门,催促着, “宝儿下来,咱要去乡下, 很久不能见到朋友,临别前见一见,小姐妹说说体己话。”   马车里传来了细细的声音。   妇人神色变了变, 骂着女儿没出息。   “行了吗?行了吗?”她又开始催促着老张,一遍又一遍。   老张弓着腰, 横着细细皱纹的嘴角哆嗦着,隐隐地像是在埋怨女主人的不近人情,又像是年纪大了的肌肉抖动。   张宜坐在青布马车最里面, 融入了车内的暗影里,阿娘一遍又一遍的“行了嘛”如魔音贯耳,钻入了她脑子里, 搅的脑仁抽痛。她有些恍惚地眨着双眼,不明白即将嫁人的自己怎么坐在散发着霉烂味道的马车里?   “真是没教养,都不上来打个招呼,人就这么走了,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没教养、没出息。”妇人骂着方年年,又去问老张头,“行了嘛,行了嘛?”   呆愣的张宜手按在座椅上,身体僵硬地前伸,下半身一动未动,姿势怪异。她看到方年年原来站着的地方真的空无一人,仓皇的眼睛里出现了细细碎碎的救赎,忽然她抬起了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哭了起来。   “行了,太太。”老张头说着。   妇人松了一口气,爬上车子坐下,看到女儿哭没有任何上前安慰的兴致,反而骂着,“没出息。”   张宜没有理她娘,兀自哭着。   青布马车再度上路,悠悠地在官道上越走越远,与京城、与乌衣镇相反的方向。   ······   回到店里,前侍郎正在点菜,“羊头签,木须肉,什锦菜蔬,圈子草头,再来一壶绿茵陈。”   小二为难,“客官,咱是小店,只有杂酒,没有樊楼供应的绿茵陈。还有,主家不喜羊肉,店中不供应羊头签。圈子草头想来是贵人吃的,我们这儿也没有。”   前侍郎本来翘着腿点菜,听到这个没有、那个没有,翘着的腿收回来了,“怎么什么都没有?好歹是开在官道上的!其它都不管,那圈子草头我一定要吃,这是银两,跟你们那儿大厨说了,谁能够做出来这银子就是他的。”   一锭银子,五十两的大元宝。   普通人家两三年的嚼用。   小二眼睛都直了,要不是自己不会做菜,他都想应下了。   “客官稍等,我去店里问问。”   “快去快去。”前侍郎捏了一粒糖莲子到嘴里,大口嚼着,吃得就是一个爽快,“某还紧着赶路呢,耽误不得。”   “客官原谅则个,马上就问来。”小二脚底抹油,顷刻间跑没了踪影。   方年年看在眼里,心中嘀咕这位前侍郎是肥肠爱好者,竟然和某位青帮老大口味一样。   店里没来什么新客人,方年年走到柜台那儿。   “圈子草头是什么?”李秀秀拉住方年年问。   方年年说,“高祖喜欢吃的,我会做,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做。对了。”她的声音不大,说到后面事儿时声音更小了,“秀秀,我看到张宜了?”   李秀秀立刻抬起头看向外面,“哪里?”   “走了。”方年年唏嘘着说,“我没有上前去见她,总觉得这样不好。”   “嗯。”李秀秀唉了一下,“你上前了,她说不定还见恨你,认为你是去看她落魄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才几天呢,变化这么大。”   “我也是这么想的,去见了反而不好。”   “我以前觉得张宜她爹爹是县丞,她是官家之女,真好。”   “现在呢?”   李秀秀吐吐舌头,“还是当个普通人强。”   方年年笑着用肩膀撞撞好闺蜜,“做个守规矩的,当个普通人、不当个普通人,都一样。”   “守规矩?”李秀秀拧眉,“循规蹈矩吗?可是恪守教条、规矩,人特别木讷呆板,了无生趣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说起这样的话?”   “不是啊。”方年年压低了声音说,“是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掌握规则,如果你要突破,最后就改变规则。”   李秀秀茫然,这些对她来说好像有些深奥,“高祖说的吗?”   “不是。”方年年指着自己说:“我说的。”   “好呀,你逗我。”李秀秀扬起小手拍方年年,小脸儿上冒出了红晕。   她们声音明明不大,前侍郎仿佛能听见似的,翘起嘴角说了一声“有趣”,不愧是之前就职于兵部,身上有些功夫。   小二去而复返,一脸愁容,“实在对不住了客官,店中大厨不会做圈子草头。”   别说做了,听都没听过。   “一锭银子都用不出去。”前侍郎遥看京城的方向,整个人透出了落寞和沧桑,即将离别的痛盘踞心头。   他突然站了起来,吓得周围人全都看向他,只见前侍郎猛地双膝跪地,匍匐哭着,“ 呜呼哀哉,此一离开都城不知何时归来,竟然连一口想念的吃食都吃不上嘴。以后路途迢迢,怕是更加难吃到了,呜呼哀哉。”   众人,“……”   方年年,“……”   前侍郎看了眼方年年,“呜呼。”   差役呵斥,“止声。”   前侍郎又看了一眼,“哀哉。”   方年年摇摇头,伸手拿过纸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李秀秀好奇,“年年,你在写什么?”   “圈子草头的做法。”方年年说,“前侍郎耳朵好得很,听到我说会做圈子草头了,一眼一眼看着我,是想让我帮忙呢。”   李秀秀茫然地看向前侍郎,她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年年,圈子草头究竟是什么嘛?竟然是高祖喜欢吃的?”   “大肠炒草头,高祖晚年的时候让御厨研制出来的菜。”方年年手上写着,心中想,高祖这是抢她做菜人的生意呢。   还好他知道的不多,没有抢了易牙祖师爷的称号,也没有让后来者无菜可出类拔萃。   高祖晚年口中无味,年纪大了味蕾退化,喜食重口,有一天突发奇想想吃点儿下水,就找了厨子研究着做圈子草头。   后来这道菜在七王之乱时随着御厨流入民间,是高祖期间留存下来的唯有的几道菜之一,成了肥肠爱好者的心头好。据方年年所知,在都城中仅有几家店会做,乡野小菜馆不会做很正常。   圈子就是大肠最末端那截切小段后油炸,就成了一圈一圈外脆内嫩的圈儿。草头呢乃方言,学名叫做苜蓿。苜蓿是一种优良饲料,还叫做金花菜,不知道第一个吃它的人经历了什么。圈子草头浓油赤酱的,肥肠外壳焦脆、内里软嫩,层次分明,暗香涌动,吃一口草头,过了肥肠的香气,与本身的清香交揉杂错,不比肥肠逊色。   写好的纸条稍微晾晾干,方年年就走过去递给小二,“让你家师傅照着这个做,做出来肯定让这位客官满意。”   小二正要接过,跪在地上的前侍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抢过了纸条看,边看边点头,“差不离了,照着此做法应该就是圈子草头。让你家师傅做吧,我在这儿等着呢。”   小二连连点头,谢过方年年后拿着纸条走了。   前侍郎笑着看方年年,把那锭银子给她,方年年笑纳了。   “我还以为你会推辞。”前侍郎稀奇。   “一开始我也是这般想的,后来觉得它是我应得的。”方年年捏着银子挥了挥,捏着银子走了回去。   一到柜台那儿,李秀秀就扑过来问,“年年,一锭大银子,我就在我爹那儿见过。”   “现在又见到啦。”   方年年把银子放柜台上,由着李秀秀摸着看。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前侍郎看着她呢,舍不得银锭子?   她摇了摇头,觉得这位前侍郎也是有趣,就为了一道菜,能豁出脸面喊着“呜呼”,就从脸皮的厚度,她相信,不久后他就能从这条官道走回来。   方年年和李秀秀笑闹了一会儿就讨论着学什么点心会显得别致,又适合只是有些基础的李秀秀。方年年想了半天,想到自家娘亲前段时间做了酸奶、熬了黄油,可以用黄油开酥,有了酥皮既可以做蝴蝶酥,又可以做酥皮蛋挞。   学会了开酥,还能做可颂等等。   刚好李秀秀会做枣泥酥,用猪油做水油皮包着油酥,反复擀几次出现千层……烤出来的枣泥酥酥脆甜蜜,就着清茶吃,是很好的茶点,李秀秀还是跟着方年年学的呢。   “蛋挞?蝴蝶酥?”李秀秀从未听过这些名儿,“蝴蝶酥我有些理解,蛋挞是何意呀?”   “做出来你就知道了。”方年年凑到李秀秀耳边,打趣地说:“是不是做给表哥吃呀?”   李秀秀第一反应是羞恼,随即觉得当着好朋友的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于是小小地点头,发出蚊蚋一样的声音,“嗯。”   “那你可要好好学哟。”   “嗯。”   “都是甜甜的小点,他喜欢吗?”方年年想到一点。   李秀秀眼中泛起一丝不确定,“应该的吧,我做的是一份心意,他会喜欢的。”   方年年点点头,心中不由得想,要是沈宥豫在这儿,肯定是嘴上说不要,手上拿着一个又一个,真是个嗜爱甜食的家伙。   …………   两日后的早晨。   小客栈隔壁客栈,盘桓了数日一无所获的章游飞身上马,他决定回京城一趟,“赛空空”的事情就交给百晓生继续打听。   骏马四蹄交错踏动,带着章游速度极快地远离着驿站一带,不断缩短着与京城的距离。   行至城门,放缓慢行,随着入城的队伍进入巍峨的城门,城门上城防楼是为箭楼,楼上悬挂着三块牌子,分别写着“固守城池”、“盘诘奸细”、“左进右出”。进了城门看到的是外城,城内熙熙攘攘,沿街叫卖的货郎、卖着吃食的固定摊位,脚店上悬挂的幌子迎风展展。   这还是外城,热闹中带着喧哗,是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息。再往里,过了宣德楼就是内城,能看到宣德楼正面对着的金明池,现在金明池上冷冷清清的,要是端午来,能看到水上竞渡的激烈,各种水上表演的精彩。   金明池附近,最宣宣赫赫的莫过于三层楼高的樊楼,站在樊楼第三层据说能够看到皇宫内宫女在荡秋千。今上不喜,自登基后就着人封了樊楼三楼,那眺望禁中的紧张神秘只能够从一些老人口中闻听一二。   相较于樊楼,皇宫看起来朴素多了,被高大厚实城墙围住的建筑古拙大气,少了精致繁华,多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这一日有些特殊。   群臣聚集在文德殿,六位辅政大臣皆在,领着百官“听麻”。   百官小声交流着,猜测着朝中有什么重大调整,是传闻新增一个部门,还是空置许久的尚书省尚书拔擢任命?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新入朝的王阁老女婿周正身上,这位被贬十年的状元回来后只是被圣人恩准入朝听政,还未有任何职位的落实呢。   众人的视线时不时落到了角落里的周正身上,这位也是奇人,被贬期间往往在任上稍微做出点儿起色、拥有了实打实的成绩就会被挪窝,去其它地方就任。一路被人摘桃子到刺史,也算是能力出众。   “宣麻”开始,负责宣麻的章阁老打开圣旨一看,始终耷拉着的眼皮掀起,视线直直地拨开人群落在了周正的身上,“周正上前听诏。”   ……   “宣麻”结束,文德殿内有着短暂的沉默,章阁老撑起始终昏昏欲睡的眼皮,耷拉的皮肤仿佛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他看向王阁老王复,“恭喜啊,一门两相,圣人看重,风光无限。”   入阁辅政,位同宰相。   王阁老王复全然没有了在家里面剪断兰花的干脆利索,老态龙钟地歪着身子,好像随时都要摔倒,“圣人眷顾,看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但周正年轻,资历尚浅,才德还不足以服众,难当大任。”   周正就在旁边垂手而立,温言立刻躬身说,“圣人厚爱,对我莫大眷顾,正如王仆射所说,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进入内阁、担任辅政大臣何德何能。归家后,我就上表,求陛下宽宥我的无能。”   “哼。”章阁老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一走,跟着他的人紧随其后。   偌大的文德殿内空了小半。   其他人上前纷纷道贺,王阁老和周正谦逊推辞,翁婿二人眼神不经意地碰撞到一起,皆从中看到了凝重。“一门两相”听起来富贵至极、圣眷正浓,但身在其中,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这一道旨意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把二人弄得心中惶惶,各种揣测上意。 第37章 金丝银耳羹 沈宥豫缩紧肚子,心虚地藏……   文德殿外, 穿着灰青色圆领袍、系着黑色布腰带的小内侍在身前搭着手,微微垂着头,趋步走着。在殿门口侯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王、周翁婿二人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七八同僚。   小内侍上前,“王仆射, 官家召见。”   大齐沿袭唐制,设三省六部二十四司, 除此之外另设内阁,有才有德者入。门下、中书以仆射为省主, 为左、右仆射,位同首相, 以左为尊,王阁老担任左仆射, 虚高章阁老半截。尚书省省主尚书虽设而虚其位,自高祖以来就一直虚置, 直接受命内阁,以各部侍郎为辅;各部下又有司,司中以郎中为主, 员外郎为辅。   周正甫一入朝,徘徊几日就被授以兵部侍郎, 官至二品,进入内阁成为辅政大臣,位同次相, 打破内阁长期“六人议事”的局面,可谓是大齐开天辟地第一人。   原兵部侍郎因为张县丞冒名顶替他人姓名参加武举一事墨刑流放,算是正正好好地给周正腾出了位置。   王阁老点了点头, 对女婿说,“你先回家写表自劾。”   接到了任命,上表谦虚推辞是正常程序,圣人估计看都不会看。此次任命跳过了内阁,乃天子亲授,台谏官估计回去的路上就打好了腹稿,明天会有雪片一般的折子搬上天子的御案,不知道多少台谏官摩拳擦掌做好了青史留名的准备。   “是。”周正成了大齐第一人,没有任何骄矜之色,做事做人更加谨慎内敛起来。   王阁老做了个“请”,小内侍弯弯腰,跟在王阁老的身后往明光堂过去。   周正站在文德殿的门口,看着萧萧瑟瑟的殿前广场,忽然觉得有些冷。蒙蒙的天,说不定什么时候要下雨了,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个天怕是要变了。   “宁和兄。”有三个人走来,为首一人看官袍位列郎中,其他两个穿着员外郎的官袍。   周正看过去,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叉手一礼,“琅泽兄,文涛兄,卯问兄。”   交好的十数人同期同榜,同朝为官后各有境遇,现在在朝的也就他们四人了。周正在地方为官期间,与这三人没有断过书信往来,他朝大家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可是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   另外三人上前拍了拍他,那抹苦涩他们无法全然理解,但周正被架在火上烤的架势大家都看得出来,言语已经显得单薄。   文德殿不好逗留,他们一同离开,周正过几日才能拿到官印、官袍,正式走马上任,他直接出宫归家。其他人有司职在身,同行一段路就要分开。   一别十年再见,有许多话要说,众人边说边走。周正看到远处一人领着一小厮行来,挺括俊逸、风神卓越,穿着水色圆领袍,腰间围一条牙色腰带,镶嵌着象牙圆扣,简单地佩了一个淡水色的荷包。   等人走近了,周正看到这人眉目朗正、冠玉之姿,一头乌发用青玉冠扣着,不知道是行走匆忙还是不修边幅,一绺发丝跳脱着从冠中出来,垂在鬓角,使此人的端正中多出了几分不羁风流。   这人微微欠身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周正等人行礼后直身,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周正依稀记得那人腰间的荷包上,一对儿锦鲤活灵活现。   更要命的是,这人他竟然见过!   在京城外五十里处的小茶馆内,作为小二出现,招待客人时一人的冷漠,穿着葛衣布衫,头发仅仅用一根布条扎着。   周正不动声色,他问,“那位何人?”   曹琅泽说,“淑贵妃之一,圣人第六子,端王。”   周正轻轻地嘶了一下,他刚入京城就耳闻了一些端王的事迹——不学无术、目下无尘、放浪不羁、桀骜不驯,若干字眼之上还要加“圣人爱子”、“贵妃独子”、“太子幼弟”等等,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儿,外家乃江南巨贾沈家,压根就不缺钱主儿。   沈宥豫走得很快,他刚从明光堂如坐针毡地出来,面对阿父淡淡的呵斥,他垂着头听得头皮发麻,心里哀叹:阿父越发严厉,待他越来越疏离了,偏爱早就给了那些后出来的弟弟。   圣人日理万机,在儿子身上浪费了一刻钟时间已经是极限,看着儿子皮厚的样子,他无奈地挥挥手,沈宥豫就这么出来了。   逃出生天。   出来后沈宥豫就直奔皇后寝宫,拜见母后和阿娘。   进入一道宫门,远远看到一人,沈宥豫佯装抬手擦汗掩面,脚下走得飞快,沈其差点追不上。   “殿下,慢行。”沈其小声喊着。   走出一段路,绝对不会遇到不想见的人时沈宥豫的速度放缓,“事多。”   沈其讨好地笑笑。   “让长史给你物色个浑家,振振你的男子气概。”   沈其一脸委屈。   看看他,七尺大汉,方正大脸,挽起裤腿露出来的“毛裤”比谁都黑,偏偏喜欢做娇儿态,沈宥豫嫌弃地挪开眼睛,怕看多了伤眼睛。   “跟着舅舅学了一身武艺,却不能提前提醒我三哥来了,要你何用,送阿娘宫里面拿扫把吧。”   沈其蔫哒哒,“小的这不是看三殿下离我们远着呢。”   沈宥豫想到了什么后皱眉,“但是他会喊,不顾宫中规矩,哼。”   沈其埋头,究竟谁不顾宫中规矩啊,但他不敢说。   三皇子的生母是皇后宫的婢女,一朝受幸,有了身孕、生了儿子,得了封位,但身上脱不了的小家子气。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身微命贱”、“命如蒲草”,儿子跟着自怨自艾,抓着人就喜欢长篇大论地说各种自轻自贱的话。   沈宥豫见到他就头疼,能躲就躲。   一路到了皇后那儿,在避风阳光足的院子里沈宥豫见到了皇后和阿娘。按照《大齐内庭律》,皇后乃所有皇子皇女的母亲,皇子皇女应称自己生母为姐姐。但淑贵妃为特例,从小沈宥豫就喊着她为阿娘,是宠妃没错了。   子凭母贵,沈宥豫看到一身素色的阿娘时,如此想着。   皇后躺在紫楠做的雕花贵妃椅上,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狐皮的毯子,里面是水光丝滑的樱草色缎面,贴在身上的感觉犹如小儿的肌肤。她眉眼柔和温婉,长得不是顶漂亮,和明艳的淑贵妃在一块儿长相看起来甚至很平庸。   但她卓尔的气质与众不同,比三月春风还要柔和美好,与淑贵妃不同,她穿着红色滚金边的上衣,苍白的面色在此衬托下都有了几分气色。   “六郎过来,让母亲看看。”   沈宥豫走近,被他阿娘笑着阻止,“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野,还不知道身上沾着什么呢,不允许靠近了,就在这儿站着。”   皇后嗔怪,“几月没见孩子,远远地能看见什么,六郎别听你阿娘的,再走近些。”   淑贵妃暗暗地瞪了沈宥豫一眼,沈宥豫无奈地站定,脚下生根一般不动弹了,“儿子一路过来,身上寒,不能过了凉意给母亲。母亲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儿子放心不少。在外就一直惦念着你的身体,要不有事儿耽误了,我能在中秋前回来。”   “还说呢,中秋不见你回来,你阿父都生气了。”皇后上上下下端详着沈宥豫,那句“都瘦了”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笑着摇摇头,“到底年轻底子好,江南的水又养人,六郎看着很好。”   “都胖了。”当亲娘的嫌弃,觉得儿子身上穿得衣服不合身,崩出了一身的肥肉,伤眼睛。   穿着素色衣裙的淑贵妃人比花艳,走路、行事飒飒有风,她腕子上戴着一个能滴出绿意的镯子,是全身上衣唯一的装点。从使女手上拿过刚好入口的银耳羹,她揭开炖盅看了看,金丝银耳炖得入口即化,浮在汤面上的枸杞红润饱满,瞧着就喜人,厨房里做事很尽心。   沈宥豫下意识缩紧肚子,绝对不承认自己长胖了。   心里面虚得很,腰围粗不粗扎腰带的时候还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宥豫身后,沈其脑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看着像煮熟的虾子,那么大一个人呢真是难为他为了憋住笑意弯成这样。主子在方家的日子待得时间不长,却愣是胖了三四斤的肉!   在方家沈宥豫一直穿着方大牛的新衣,方大牛身材高壮,衣服也宽松,沈宥豫穿着还空空落落的。回到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看,尴尬了,刚合身的衣服紧了……府中长史顿时呆住,连忙唤来了针织坊的女使来,量体裁衣,赶制新衣。   沈宥豫缩着肚子,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的臭丫头,要不是她做饭太好吃了,他能胖成这样?   他抬起头,看到母亲坐在贵妃椅的边缘,手持玉色短柄勺子把小半勺的银耳羹喂到皇后的嘴边。皇后的皮肤瓷白中透着淡青,是不健康的颜色,她柔柔地看着淑贵妃,眼底里流露出小女儿家般的娇蛮,“我不饿。”   “早膳你就吃了一个素馅儿的豆腐皮包子,两口清粥,比昨日还少了一些,补上这么点儿银耳羹不多。”淑贵妃动作看着强迫,其实处处仔细,生恐伤到了皇后。   看到皇后嘴边沾上了一点点羹汤,她拿过柔软的松江棉帕子动作轻轻柔柔地擦着,这份贴心是皇帝从未得到过的、这份仔细是沈宥豫从未体会过的。   皇后如同秀美娇弱刚满月的猫儿,下意识地拿着下巴在淑贵妃的手指上蹭了蹭,“我明明饱了,被你这般喂着都胖了不少。”   “胖点才好呢。”   “胖了你就抱不动了。”   “瞎说,你啊就安心养好身体,我能抱两个你呢。”淑贵妃收起帕子,拿起勺子舀了半勺银耳羹,“再吃点儿。”   皇后削尖如葱的手指握着狐皮毯子的边缘,形状好看的指甲盖上没有半点儿血色,与健康人不同,上面泛着淡淡的青。她整个人向后缩了缩,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娇嗲,“不要嘛。”   “乖。”   皇后可怜地看着淑贵妃,她早已不是二八少女,但在淑贵妃跟前仿佛回到了闺阁时。“就喝一点点。”   淑贵妃无奈地说,“好。”   皇后眼中闪过得逞,嘴边笑意大了许多许多。   对眼前这一幕沈宥豫早就见惯了,他从小到大就看到,阿娘如同长姐一般宠着母亲,母亲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这份关爱,丝毫不顾及身份地位。有时候他觉得,如果母亲没有嫁进帝王家,应该能永远保留闺阁中的娇态,而不是只是在阿娘一个人目前表现出真性情。   皇后出生于颖川王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名士风流的魏晋时期,底蕴深厚。她是家中幼|女,从小受百般呵护,能嫁给当时的秦王、现如今的皇帝,家中长辈看中的不是他的政治资本,而是平庸富贵的前程。   没想到,富贵是真富贵,平庸是假平庸,秦王的野心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兄弟少,而且更大、藏得更深。   到最后,图穷匕见,彻底撕去平庸的面孔显露出真实实力的秦王已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晋王和郑王惊讶过后大笑果然,这才是赵家儿郎、高祖子孙。   郑王转头就绑了王家老小,颖川可还没有彻底在秦王的手里。   过往成了历史中的沙砾,于普通人不过是过去岁月,于王皇后是沉重的背负,王氏一族上下就义,只有那时在她身边的幼弟逃过一劫。   哪怕凤袍加身、母仪天下,这个女人失去了挚爱的亲人,躺在身边的男人还是从未看懂、心深似海的帝王……从娘胎里带来弱症的她自此就断断续续地进着汤药,没有好全过,要不是有淑贵妃拖着她,她早就没了。   今儿个太阳正好,风小,好久没有出来晒过太阳的王皇后享受着清甜时光,听着沈宥豫说着一路的见闻、江南的风景,她笑得很开心。喉咙里淡淡的痒她没有放在心上,轻咳两声却引来淑贵妃的关注,淑贵妃俯身用额头碰了碰皇后的额头,脸上的轻松蓦然收紧,她笑着说,“该回去了,你出来可够久了。”   “才,咳咳,出来一会儿,咳咳。”王皇后忍不住咳嗽了两下,无奈地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柔软的被子裹住,“好吧。”   淑贵妃摸了摸王皇后的手说,“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花园里转转,重阳节将至,菊花开得很好。”   “咳咳,可说定了。”   “一定。”   大宫女唤来了粗壮有力的太监,直接抬着皇后去了内室,一阵一阵咳嗽声传入沈宥豫的耳朵,他听到阿娘吩咐太医正过来。   成长的记忆里总是如此…… 第38章 炙子烤肉 这些东西臭丫头肯定没吃过……   经历多了, 宫人们应对起来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忙乱、喧闹,轻巧的脚步中是有条不紊的忙。   沈宥豫来到了偏殿, 淑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芳杏姑姑伺候他,他和芳杏说说着话,耳朵始终竖着听外面的动静。   皇后的身子一向弱, 稍不注意就有可能酿成大病,以至于缠绵病榻数月, 难怪淑贵妃听到她只是咳嗽两声就如临大敌。   “阿娘怎么穿得那般清素?”沈宥豫放下内造的黑釉盏,上好的雅安露茶味道香而不浓、回味甘甜、入口生津, 点出来的乳白色茶末在黑釉盏的衬托下极是清丽,茶面上似浮着幽幽露水气息, 难怪叫做露茶,垂珠点金的黑釉盏反而屈居次位。   芳杏坐在紫檀长榻旁的圆墩上, 双手自然却规矩地放在腿上,闻言她欠了欠身, 柔声说道:“安南水涝后又遇蝗灾,百姓受苦,圣人念在心中极为不忍。大娘娘与娘娘为后宫表率, 缩减开支,素衣清食, 以金钱慰安南百姓,为圣人分忧。”   沈宥豫点头,“勿要让阿娘清减太过, 身体为重。”   “喏。”芳杏应下。   她是淑贵妃从小用惯的使女,从娘家到后宫就没有分开过,到了年龄淑贵妃要放了芳杏出去嫁人, 当个正头娘子,掌一门中馈。以芳杏的人品相貌、地位才情,就是侍郎夫人也做得,也的确有达官贵人向淑贵妃透了意思。   但芳杏不想嫁人,自己梳了头一辈子留在娘娘身边。   这一晃就是近二十年过去,芳杏从轻灵的小姑娘成了端庄妇人,年龄在变,唯有待淑贵妃的情谊始终未变。   淑贵妃出自江南巨贾沈家,当地有一种说法“龙王宫中缺张玉珠床,江南沈家送一张”,可见富有程度,龙王少的玉珠床沈家随便就能送。沈家还有一重身份,在江湖,称之为魔教,沈家父子行事乖张、性情乖戾,所作所为让正道不耻……   站在偏殿外间,隔着翠色轻纱围幔的沈其努力想着自己听来的,好像是有一次跟着主子进宫,他无意间听到淑贵妃另一位贴身宫人对使女说:娘娘的衣裙一定要轻柔慢洗,暗花织锦妆花缎上的纹样可经不住你们这些粗笨的手捏搓。   妆花缎有“一寸妆花一寸金”的说法,本就名贵异常,更何况是与底色一致的暗花,在阳光下走动,上面的花样若隐若现,如隔着轻雾看花,美得内敛克制。   淑贵妃今日穿的素色衣裙就是如此。   沈其垂眸,神色没有任何改变,沈家有钱,每年送进圣人私库和孝敬给淑贵妃的不知凡几,淑贵妃不用宫中银钱,用自己的私房就能富贵一生。   沈宥豫又和芳杏说了一会儿话,不经意间沈宥豫就被问了一句腰间佩戴的荷包出自哪位姑娘之手,瞧着花样儿真是别致精巧,想必那姑娘是七巧玲珑心肝的人。   沈宥豫正处在自己心里喜欢但不能告诉别人,你问了我就忍不住炫耀的心态,得意着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洋洋之意,差点儿脱口而出说出“臭丫头”三个字,话到嘴边他冷不丁地看到芳杏的眼睛,改成了漫不经心地姿态,“府中针线上的人做的,我不是很了解。”   帕子他随身带着不好看,就让长史找了针线上的人做成了荷包,做法巧妙得很,荷包拆了依然是一方帕子。   芳杏笑着说,“还想和这位姑娘讨教一下呢,殿下府中的得意人儿就不讨来宫中了,免得殿下舍不得。”   “手法这么巧妙,是挺舍不得。”沈宥豫用大拇指磨搓着锦鲤,心中转着各种心思,芳杏打问自己的生活肯定是阿娘授意,突然问起了荷包的事儿应该是留意到了漂亮的锦鲤……   它们的确很好看!   容不得芳杏不喜欢!   鱼儿在水中游戏,虽没有半点儿水纹的描绘,但处处能见到水的影子,肯定是臭丫头做的。   沈宥豫非常得意,笑容忍不住就爬上了眼角眉梢,当着芳杏的面微微走神。   芳杏的眼眸动了动,没有出声打扰。   外面有小使女走进来,说是大娘娘服下了药,已经睡下了,娘娘让殿下先用午膳,她过会儿就来和殿下说说话。   沈宥豫提着的一颗心落下,只要皇后没事就好,进宫一趟他肯定是没法说走就走的,一想到要和阿娘单独说话,他就头大,压力不比面对阿父小。   整个宫中,还是母亲最为和善,永远不会板着面孔教训他。   沈宥豫含糊地说,“知道了。”   御膳房的菜送来哪怕有保温提篮护着,饭菜也要凉,而且那些厨子的手艺惯会做表面文章,吃口上远不如皇后宫中的小厨房。小厨房里的厨子都是淑贵妃命人寻来的好手艺人,每天换着花样儿做吃食,就是为了让皇后多进两口。   小厨房距离近,这边吩咐一声,那边没多久就上了饭菜,给六殿下准备的肯定不是清淡的吃食,鱼肉蛋应有尽有,还有温在水中的蔷薇露,青得剔透的窄口小瓶子里装着一两清酒,是让沈宥豫小酌的,可不是畅饮。   芳杏布了两道菜,就在沈宥豫的婉拒中退着离开。高挑的女人嘴角始终含笑,走在围幔外的隔间,轻轻看了一眼,人高马大的沈其就哆嗦了两下、矮了半截。   芳杏柔声说,“伺候好殿下。”   “是,姑姑,小的知道。”沈其忙不迭地应下。   芳杏点点头,轻轻笑容只是挂在嘴角,“那天问你的,你所知的都说了?”   沈其硬着头皮,忍着没有抬手去擦根本不存在的汗,“姑姑,我哪里敢有所隐瞒,说的都是实话,真话,知无不言。”   “殿下从来不挂配饰。”   沈宥豫嫌弃碍事儿,一应配饰都不戴,破天荒的戴了一个荷包,傻子才看不出来有问题,也就沈宥豫自己觉得没事儿。   沈其有苦难言,想劝着主子别戴,咱低调点儿,暗搓搓地说了两遍主子都嫌烦了。这不,他果然要接受芳杏姑姑盘问,真是比江湖里一些专门拷打……不,比刑部大牢里的负责问话的衙差还要可怕。   沈其舔着干燥的上颚,讨好地笑着说,“殿下突然戴了,我也惊讶,应当是府中使女的手艺好吧。”   方姑娘的手艺好,绣上了殿下的心。   芳杏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下次我去府里,那位手艺极佳的绣女给我引见引见,能改了殿下的习惯。”   沈其头皮紧着,他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位玲珑心肝让殿下改了习惯的“绣女”!   偏殿极大,内外间隔着不少距离,芳杏和沈其说话声音小,里面听不见。沈宥豫不喜人伺候吃饭,他一个人盘腿坐在紫檀长塌上,左手搁在懒架儿上,右手拿着檀木筷子把一片肉放到掌心大的小炙子炉上,怡然自得地烤着肉。   炙子炉原本是一块圆形的铁片子,烧红烧烫了烤肉,民间吃法比较朴素。进入宫中,自然不同了,铁片子换成了黑石片,表面有一棱一棱的浅浅凹槽,端上来前就已经烧得滚烫,现在架在小炉上,下面点着橄榄炭,就是持续加热,维持温度。   厨房送来的羊肉、鹿肉,都是上好的部位,提前腌制过,放在小炙子炉上不需多长时间就变了颜色。沈宥豫换了一双玉色的象牙筷子,夹了烤熟的肉蘸了粉料吃,粉料看着颜色红艳,其实不辣不冲,里面有些花生碎末,一口吃,肉香脂香中又有些坚果的香气,实在是妙。   厨房里还给备了绿叶子菜和紫苏叶子,方便沈宥豫裹着肉吃。   吃了几块肉,沈宥豫就喊了人进来盛饭,这才是爷该过的日子,在方家都是让他自己动手,好歹他是个王爷。   “殿下。”使女纤纤细手奉上了饭,一双妙目滑溜溜地从沈宥豫面上溜走。   沈宥豫看都没看,他满心满意地想着,炙子烤肉臭丫头不知吃过没,这么精巧的炙子炉小茶馆里肯定没有,改明儿让沈其送几套过去,让乡下丫头长长见识。   小使女又喊了一声,“殿下。”   “放下啊。”沈宥豫不解风情,还觉得使女有病,端着碗难不成要伺候到他嘴里?一想到三哥那恶心人的毛病,他就难受得皱眉毛。   小使女,“……喏。”   出了偏殿,容貌极佳的小使女就满面通红地哭了,“姑姑,小奴虽从小卖给了牙人,辗转来了宫里,但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绝对不做爬主子床的事儿,你这般差遣我,羞死人了。”   芳杏抬了手指戳小使女的脑门,“刚才得了令,可没见你羞得没脸见人。”   小使女双手捂住脸,气得耳朵都红透,殿下真是出了名的木头,小宫女的媚眼都抛得没意思。哪里像三殿下、五殿下他们,到了年纪就是送了宫人体己,那些宫人还不是他们亲娘身边的丫头。   芳杏轻斥,“别说殿下没这个心,就是有这个心,娘娘也是不允的,你最好别想那么多,小心出不了宫。”   小宫女讪讪,不做娇蛮姿态,悄然问着,“姑姑,既然娘娘不允许,怎么让小奴刚刚去伺候殿下?”   “别探问那么多。”芳杏淡淡地说着,“忙你的事儿去。”   小使女福了福,俏皮地说,“喏。”   芳杏看着小使女走了,想了想去了正殿,找到了娘娘,絮絮地说了一些。   偏殿里,沈宥豫吃一口肉吃一口饭,碧粳米煮得软硬刚刚好,上面放了一颗盐渍梅子,撒了一些黑芝麻,看着极为诱人。   沈宥豫在炙子炉上放了两个蘑菇,开口向上的蘑菇很快就在伞盖里汪出鲜香的水,他没有立刻吃,而是端了鸡皮酸笋虾丸汤先喝了一口。   这汤,臭丫头肯定喜欢。 第39章 酸笋鸡皮虾丸汤 什么样的姑娘引得儿子……   小厨房里常备酸笋, 这个酸笋不是螺蛳粉那种带着时间发酵味道、有特殊浓重气息的酱菜,那自带的独特风味令猫咪不断刨爪子。   沈宥豫吃的酸笋是用二三月里长成的大个笋子直接过沸水去除苦味,再在清冽沁凉的井水里浸泡两三日后捞出切丝, 用江南产的白醋浸煮,煮出来的笋子连汤带笋以荷叶蒙口封在翁里,存在阴凉的地窖里可以放上一年之久。   此种方法做出来的笋子做菜开胃生津, 和鸡汤同煨能做出一锅开胃解腻的佳品。最常的搭配是酸笋虾丸汤,鸡汤用做清汤的做法, 反复用鸡蓉煮过去掉里面的杂质和油腻,得到一锅如水的鸡汤, 用来煮虾丸,清澈如水, 唇齿留香,此清汤还可以做开水白菜。   给沈宥豫吃的当然没有这般“精细”、“复杂”, 身位壮年男子,他更喜欢鸡汤的油黄, 也喜欢鸡皮的滑嫩,小厨房里的厨子深知六殿下的口味,做出来的汤自然符合他的要求。   “这汤每次吃感觉都不腻, 厨房里师傅的手艺更精妙了,不知道与臭丫头比如何?”沈宥豫喝了一口汤, 吃着里面弹嫩的虾丸喃喃地说道,“臭丫头会做的不过一二民间家常菜,肯定不会大费周章地做这些吃食。她要是来吃, 肯定眉飞色舞,眼眸明亮。”   他吃着就想方年年有没有吃过这道菜,会不会做这道菜, 要是她吃了会是什么反应……   肯定是喜悦出明艳的心情,好看的杏眼变得亮亮的,仿佛盛满了天上的星星,又像是春日里泛着涟漪的湖面,一层一层的涟漪就这么进入了沈宥豫的心里,带着他的心一起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旖旎。   沈宥豫这顿饭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每一道菜都有着点评和滋味的分享,吃在嘴里、落在心上,就和光滑平整的沙滩,海浪缓慢地拍着沙滩,有一个人走过,在上面落下一串细致的脚印。   他吃得一点也不寂寞。   吃完了,矮几收走,宫人欠着身又端来了新的,上面放着清天色的宫造瓷器,胎体很薄,几乎透出了背面的螺钿花鸟乌木屏风。小炉子上煮着同款的细嘴茶壶,炭是橄榄炭,香气氤氤,与水同沸,冲泡出来的银山雪芽清爽自带了幽幽甘甜。   刚才用黑釉盏喝的点茶,现在喝泡茶,沈宥豫就挥退了使女没让人伺候。使女双手搭在身前欠身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她出去不久,又有几个使女端了颜色明艳的佛手来,馥郁的香气顿时在屋内蔓延,和着银山雪芽的清爽气息很是清雅、宜人。   抿着茶的沈宥豫心里颤了颤,他知道是阿娘要来了,看着摆在斜对面的明艳佛手,细竹篾编出来的扁鸭盘清丽朴素,是母亲喜欢的款式,阿娘热衷做工繁复的漆器,特别是红中透金的那种。   心中乱七八糟地转着各种想法,沈宥豫听到了脚步声,腾地从榻上跳了下来,踩在鞋子上半天没有把靴子套进去,急得暗骂:“沈其这狗东西要人的时候从来不出现。”   沈其要是知道了,肯定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用与身材极为不符合的神情说:殿下,是你让我不要进来的。   现在说啥都晚了,淑贵妃进来了。   沈宥豫好绝望。   他咧着嘴,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上头,手上提着靴子,干干地笑着,“阿娘。”   淑贵妃看到儿子这样,一肚子“兴师问罪”立刻就胎死腹中,掖着帕子遮住嘴笑得站不住了,“瞧瞧这孩子,还说长大了呢,依然是个毛毛躁躁的,连个靴子都套不上。别穿了,盘着你的腿到榻上去,和你阿娘难不成还有那许多礼数。”   沈宥豫干脆扔掉了靴子,乖乖地坐回了榻上,他可没有大大咧咧地盘腿做着,而是跪着跽坐,衣服下摆自然有使女上前打理,那小使女手即将碰上荷包,被沈宥豫挥走,他自己拿着摆正,还习惯地拿着大拇指在锦鲤身上蹭了蹭。   嗯,今天规矩点,少被阿娘说。   拇指蹭着锦鲤,再这么蹭下去,估计锦鲤要起毛了,他自己是一无所觉。   淑贵妃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嘴角笑意加深,她坐下,直截了当地问,“有喜欢的姑娘了?”   沈宥豫吓得直接就炸毛了,头一个就怀疑沈其说漏嘴出卖了自己,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对劲,哪里是他喜欢上的,是臭丫头仰慕他。   抬起来的屁股压了下去,沈宥豫神情坦然地说,“阿娘说哪里话,我没有喜欢的姑娘,没有父母之命,哪里敢私相授受。”   心虚地偷觑了一下阿娘,视线溜过去就飞快地挪走。   “荷包哪个姑娘做的?”淑贵妃觉得逗弄儿子太好玩了,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沈宥豫还是那套说辞,“府中针线上的人做的。”   假话说多了,他自己都要信了。   淑贵妃笑了,一双眼看得透彻,哪里瞧不出儿子的口是心非,她朝着儿子伸出手,不染丹蔻的手指勾了勾,“我看着挺欢喜,送与阿娘?”   沈宥豫本能地用手捂住,做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度,但他舍不得松开,仿佛怕自己阿娘会伸手过来抢。他挪动了一下屁股,跽坐久了,腿好麻,“阿娘喜欢,我让人再做就是了。”一个不够做十个,放过这一个。   “可我就瞧着这个舒服。”淑贵妃不依不饶。   沈宥豫露出哀求地神色,可怜巴巴的,和小时候被阿娘抢了抓在手上的糖没什么两样。   哎呀,真是怀念孩子小的时候,长大了就没有小时候好玩了。淑贵妃笑着眨眨眼,明艳的眼中尽是遗憾的狡黠,她想着,要是抢走了儿子的心头好,他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气得跳脚,眼睛里倔强地包着泪水,忍着不哭。   沈宥豫捂着荷包警惕地向后缩了缩,“阿娘,你想什么呢?”   “想着该给你找个媳妇了。”   沈宥豫,“……”   臭丫头的脸一下子出现在脑海里。   淑贵妃坐直了伸手在儿子跟前晃了两下,“六郎,你笑得……”   沈宥豫,“什、什么?”   淑贵妃说,“猥琐。”   沈宥豫,“……”   你是亲娘吗?!   淑贵妃撑着下巴,欣赏着儿子变色的脸,她说,“找个世家女子做正头娘子,得些岳家助力,日后你在朝中也能帮衬大郎。你喜欢的那姑娘就当侧妃,专宠也好,偏宠也罢,随你的意,世家大族的女子总不会是妒妇,会善待她的,日后生了孩子,可以归到嫡母名下,孩子们有个嫡子的身份,更好些。孩子还是她自己养着,自己养的亲近。”   说着,淑贵妃就伸手,沈宥豫神情僵硬地把脸送了上去,任由母亲掐着面颊。   “不喜欢阿娘的安排?”   沈宥豫垂下眼,沉默地应对。他一直是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从旁协助大哥,和太子抢位置那是打小就被灌输着不允许的,他要做的是兄友弟恭、是恭顺协助,阿娘耳提命面的太子从弟、太子亲臣,他能够出生仿佛就是因为太子需要一个毫无芥蒂相助的兄弟……   不然,为什么阿娘跟随阿父九年后才有了他!   身为宠妃,要几个孩子不是容易的事儿。   沈宥豫暗暗反抗过,他甚至逃家去外公那儿,在外公舅舅那边,他才是作为自己真正被需要的人。不是阿娘的“玩具”,不是太子的弟弟……在臭丫头那边,他也只是自己。   淑贵妃笑着收敛了一些,挑眉看着儿子,“想要一个小家小户出来的王妃,出入宫围都透着小家子气,缩头缩尾、獐头鼠目……”   “她才不是。”沈宥豫泯着嘴反驳。   淑贵妃轻笑,和儿子一样的眉眼盈满了不屑,“你看着大气,那是因为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场面。出自于小门小户,见到命妇交谈时她拿什么底气与人说话?用粗鄙的言语,说乡间的芝麻谷子事儿?时间久了,她是自我提升,还是如三郎的生母一样,自怨自艾、自哀自怜?”   “阿娘。”沈宥豫祈求,“别这么说,她熟读诗书,知礼守礼,言谈有物,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淑妃精致的眉毛挑着,“你要聘她为正妻?掌王府中馈,绵延子嗣?”   儿子经不住炸呼,自己承认有心爱的女子还没有发现。淑贵妃摇了摇头,也同时否定了一个小家女成为端王妃的可能。   沈宥豫茫然,不是茫然于方年年不配,而是茫然他怎么想法变了,以前可从未觉得阿娘为他选一个世家女当王妃是错误的事……   他嗫嚅着嘴唇,“阿娘,你让我想想,毕竟她心悦于我,我不能负她。”   如果自己身不由己,他断没有让方年年屈从自己的道理。她……不是个愿意做妾的女子。如果为了他,她会不会愿意?   淑贵妃想要说“私相授受,这女子轻浮”,但看儿子怔住的神情,她眉头动了动说出口,“我的儿媳人品才貌自然不会差,阿娘会选一个你喜欢的。”   沈宥豫没吭声,阿娘不管选的谁,他都不会喜欢的。   淑贵妃拧眉,儿子沉默不语的态度很显然让她不喜,竟然以沉默抗拒,让儿子惦记在心头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模样?   外间,几刻钟前,沈其被逼问出真话,耷拉着眉眼的他差点儿嘤嘤哭了。芳杏没有为难他,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还舍不得打上几棍子。问完了话,芳杏站在围幔边候着,自然听到了母子俩的谈话,她神情不动,内心却透满了无奈:按沈其说的,殿下的欢喜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姑娘没有半分意,殿下却口口声声说她心悦于我……这要是让娘娘知道了,该作何反应。   被惦记的人在家中和针线过不去呢,丝线在绣绷子框着的布上团成了一个疙瘩、两个疙瘩、三个疙瘩……方年年放弃了,她真不是绣花的料。   “秀秀,放过我吧。”   “我学不会开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李秀秀记仇。   方年年双手合十,求着说,“别这样互相伤害嘛,我道歉,人家不该这么说你的。”   “哼,你知道了吧,绣花对我来说很简单,对你很难。开酥一样啦,我做破酥,那是因为我还没学会,不准说我笨。”李秀秀嘟嘟嘴,做了几十遍都没有掌握好擀皮的力度绝对不是自己的错!   方年年心虚,“是我笨啦,就是手笨缠不懂丝线。” 第40章 蛋挞 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刚才是我……   李秀秀胜了一局, 但没觉得怎么高兴的,她从方年年手上接过绣棚子用剪刀和针拆着线疙瘩。在方年年手上“桀骜不驯”的针线到了李秀秀手上一下子变得乖顺,她垂着头, 气馁地说:“我才手笨,脑子也笨,只会做做针线活。”   她丧气地抬起头, “花样子还是你画的,我会的都是老图案, 做不出什么新意来。”   “秀秀,你觉得我厉害吗?”方年年看着李秀秀耷拉着的肩膀, 忽然问。   李秀秀直点头,“厉害, 我从小就觉得你好聪明,读书认字那么轻松, 我写出来的字还是一团糊糊的时候,你的字已经得到了大人的夸奖。我连《千字文》都背不好的时候, 你已经把《诗经》看完了。我娘说我窝家,出门都不敢,是你拉着我出去玩, 你会爬树、会下水、会捉知了,还会打小流氓。”   蹲在一边玩的方承意渐渐听呆了, 眼睛缓缓瞪大,秀秀姐说的是他阿姐?阿姐不就只是吃很厉害?   “那年二月二的野菜节,你带我认识了红豆社的姐姐们, 让我有了固定的社团活动。年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李秀秀看着方年年,圆润的眼睛里的羡慕化为实质。   “你还会画画, 做的饭那么好吃,我什么都不会。”   方年年伸出手抓住了李秀秀的手,又软又嫩的小手摸着肉肉的,就和她的心一样,“秀秀,我这么厉害,但我不会绣花啊。”   李秀秀茫然地眨眨眼。   “我不会绣花,穿针线都要半天,绣棚子都不会装,分不清棉布、绸布、妆花缎都是什么,也弄不懂丝线怎么分股,更不知道针法有哪些。”   “可……”李秀秀被捂住嘴。   “我不允许你说自卑的话,你呀,怎么把自己看得这么低?”方年年松开捂着李秀秀嘴的手,顺势在她婴儿肥的脸上戳了下,手感好棒啊,“你细心、有耐心,开酥一次做不好就耐心做了几十次,你觉得自己一直在失败,怎么没有看看你一次比一次做得好。你看我阿弟,屁股上长钉,写一张大字的耐心都没有。”   方承意惊讶地指着自己,什么嘛,为什么突然说到他?!   “秀秀,我们的锦鲤提包,我就是提了个想法,是你付诸现实把它做出来的,你不藏私,把方法教给了社友,传了出去,成了女儿家出门的必备,京城中也在用。”方年年双手捧住李秀秀的脸,如同托着一个圆润润、粉扑扑的苹果,“你可是提包之母,传扬出去,谁不知道你的美名。”   也就是女儿家的名字念在无数人的口中于闺誉有碍,不然方年年早把提包命名为“秀秀提包”,让世人都知道扎口提包(水桶包)是她好朋友李秀秀做的!   “小姑娘,不要自哀自怜,你很厉害。”方年年疑惑了,“你以前不想这么多的,怎么了呀秀秀,有什么就和我说说。”   被方年年一通说,李秀秀的小脸儿更加红扑扑的,呼吸都急促了不少,原来她不是一无是处的,“表哥去太学前说——让我多读书。”   方年年挑眉,旁敲侧击地问,“他和你讨论诗书啊?那些四书五经的,我看了都头疼,也就是他们要考学的正正经经看。”   “没有呢,他走的时候我送了他一方我自己绣的帕子,绣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说的嘛,我就觉得特别有道理。然后,他给了我两本《高祖诗集》,让我多看书。”李秀秀要哭不哭的,她真的觉得这两句通俗易懂、劝人奋进,为什么表哥嫌弃她没文化?   方年年心里面呵呵,还以为表哥有多好,“秀秀,你表哥才是读书不多,这话说的可是诗仙李白。李白是谁,那是写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的大诗人。”   李秀秀不断点头,“嗯嗯,下次我和表哥说。”   “小丫头,不准妄自菲薄,你可是手艺人,比只会死读书的人强多了。”   方年年暗骂高祖,干的都是什么事儿!这要是让他穿越在李白大大的前面,是不是要把“床上明月光”也要“写”出来,李大大一剑攮死他!   表哥更不是玩意儿,竟然暗指秀秀粗俗。   呵,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阿姐……”   方年年瞪了过去,“你也是。”   方承意懵,他就逗猫来着,什么都没干。   “不过,我还是要看看高祖的书。”李秀秀握着小肉拳头,发誓一般说道:“要让表哥知道,什么叫做‘士别一日,刮目相看’。年年,你和高祖一样厉害,都知道好多。”   方承意在旁边嘟囔,“秀秀姐真敢说,阿姐才不厉害,哼,打我是挺厉害的。”   方年年扯着嘴角,不知道怎么笑,要是高祖少抄点,大文豪的名头她也能占一点点呢orz……   “姐。”方承意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拿着手指在姐姐背后戳了戳。   “干嘛呀?”方年年可要凶了。   方承意提醒,“阿姐,烤炉里的好了吗?”   “糟糕!”方年年立刻站起来往外走,“都忘记炉子里烤着蛋挞了,秀秀来,你做的挞皮、你调的挞液,做出来的蛋挞你应该第一个看到。”   李秀秀被方年年轻快的语调感染,跟着高兴跳脱了起来,“来啦。”   放下了绣棚子,跟在方年年的身后。   李秀秀跑出去不一会儿,方年年又回来了,把桌子上一块绣得乱七八糟的帕子团起来扔进簸箕里,可别让李秀秀再拆了,拆了又让她继续绣,真是头大。   方承意目睹这一幕,“姐?”   方年年,“嘘,把垃圾倒了。”   说完跑着去找李秀秀。   方承意,“……”   方承意老成地摇摇头,“唉,女人,毛毛躁躁的,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就是不行。啊哟……”   捂住脑袋看身后,“阿爹,干嘛打我嘛?!”   “何来这种偏颇之言?”方奎垂眸看着儿子,有些严肃。   方承意立刻老实得如同鹌鹑,“先生教。”   “你们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方奎作势要出去找先生理论理论。   “爹爹爹……”方承意抱住阿爹的手说,“别别别,别嘛,先生就是教了《论语·阳货篇》,没说别的。”   “你就是这么理解的?”   方承意支支吾吾,“不然呢,先生还没有教释义……”   “女子在世间本就受到许多约束,与男人相比有诸多不容易,竟然还要受你这种半吊子读书人的非议,对得起孔圣人吗?你刚才也听见了,你阿姐通读诗书,从小聪慧,心思玲珑,如果女子能够封王拜相,她未尝不可。你身为弟弟弟,不爱护亲姐,竟然还这么说!”   “我错了。”方承意惭愧低头。   “把论语这一篇抄十遍。”方奎提溜着儿子的衣领,犹如抓一只小鸡,“走吧,我告诉你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方承意耷拉着头,普通霜打的茄子,蔫哒哒的,“哦。”   呜呜呜,阿姐救命。   方家的冰窖还没有挖,但烤炉是有的,时常拿来烤一些东西吃,方年年最喜欢用干果和在面里做坚果欧巴吃,切成片用布包好放在小餐盒里让阿弟带着去学堂,肚子饿了就吃,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   还烤鱼、烤香肠、烤小土豆……烤炉虽简陋,但作用很大。   拿起了盖子,戴着手套的李秀秀鼓着勇气去拿烤盘,看到里面酥皮一层一层托着软嫩的馅儿,馅的表面有些漂亮的焦糖色,奶香、蛋香、甜香扑面而来……   “这真的是我做的吗?”李秀秀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方年年。   “对呀,就是你做的。”方年年肯定地点头。   “看起来好棒。”李秀秀美滋滋,成功的喜悦一下子冲淡了之前的沮丧,“谢谢年年。”   “你自己努力的,谢我什么呀?”   “哪有,我做的酥皮我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嘛,肯定是你换了,就是为了让我开心,对不对?”李秀秀笃定地看着方年年,一脸我已经知道了,“放心啦,失败那么多次,我已经习惯了,我不会觉得难过的,就像你说的,继续努力。”   方年年眨眨眼,“可是这就是你做的啊……”   可是失败很多次的我已经不想碰针线了,看到就觉得头疼,一点儿也不想努力。   “年年!”李秀秀脱掉了手套握着方年年的肩膀,精神振奋地说,“我们一起努力,我会做好酥皮的,你也可以绣出很漂亮的帕子,以后送给喜欢的人。”   大胆地说出这话,李秀秀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端着蛋挞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烤炉边的方年年傻眼了,伸出手做挽留状,“别啊,我真的不想绣花,我一点也不想努力,求求你别折磨我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女红这种事!   “年年,我会教你绣好帕子的!”走出好远,李秀秀大声地说,传达了她一定做好蛋挞的心意。   方年年,“……”   简直生无可恋,求放过。   “秀秀,这几天你就和年年睡,让她做出个像样的东西出来。”传来了塔娜的声音。   方年年,“!!!”   李秀秀说,“好哒,塔娜婶婶放心,我一定帮助年年学会。”   方年年捂着胸口,一定内伤了,针线剪刀就是洪水猛兽,她要离家出走。“一定要走,一定要走,嘤嘤嘤。”   “年年,外面有人找,说是给你送东西。”塔娜喊着。   “嗳。诶?”方年年疑惑地向外走,“娘,谁啊?”   “不知道。”看到了女儿后,塔娜这么说。   外面站着一个方正大脸的年轻男人,看着老实稳重,见到方年年就笑出了憨厚的笑容,做出了与外貌截然不同的神情。   方年年,“……请问哪位?”   求不要酱紫笑。   “方姑娘日安,我是沈公子的家仆,来给姑娘送东西的,感念姑娘……”沈其看到冷着脸的塔娜,连忙加上,“感念方姑娘一家的照顾。”   沈其奉上了一个锦盒,笑着说,“姑娘一定要收下,公子为了找它花了很多心思,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一定会让姑娘满意的。”   王府中没有,特地在淑妃娘娘的私库里找的,为此娘娘差点儿不顾念母子亲情,把“打家劫舍”的直接轰出去。   “我不要。”方年年觉得自己生硬了些,抿了抿嘴说,“拿回去吧,留他住的这几天实在是对不住,他没有埋怨就好,礼物就不收了。”   沈其欠身,“姑娘别难为小人,不把东西送姑娘手上,公子是要怪罪我的。”   话音刚落,沈其就出其不意地把锦盒放在了桌子上,他身轻如燕地跑了。   这人会轻功。   这是方年年第一反应,随即看到阿娘狐疑的神情,她第二个反应是立刻赌咒发誓,“我和沈宥豫绝对没有什么联系。”   塔娜皱眉,“我还什么都没有问。”   怎么有种女儿不打自招的感觉,难不成……   方年年张口结舌,“那个这个,什么都没有,我瞎说的,你刚才听错了。哈哈,哈哈……”她干笑着走到锦盒旁边,差点同手同脚,“那个,看看什么哈?”   看什么看,应该原封不动地还给人家!   方年年恨不得打手,但为了化解尴尬,她脑子一抽就想出这个点子。   打开锦盒,看到里面酱紫色绒布包裹着一个近似椭圆的琉璃灯罩,灯罩是温柔的暖黄色,既有明刻花纹,又有镂空点缀,不比现代工艺差,因为出现在生产力不发达的现在,反而多了郑重和不凡。   方年年忍不住触碰,一触即离,就怕会碰碎精致的它。   “琉璃灯罩。”塔娜垂着眼看灯罩,语气平平。   “那个,是,是啊。”   方年年吓得胸口噗通,忘记阿娘就在旁边了。   “哈哈,上面还有一张纸条。我看看,写了啥啊?”   为什么自己要尴尬?   为什么要害怕阿娘发现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塔娜的手快一步,拿起了纸条,是一张暗纹的素笺纸,摸着质感很好。拿着素笺轻轻扫过鼻尖,有淡淡的檀香味,塔娜眉头微动,读着上面的字,“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读完后,塔娜说,“高祖的《爱莲说》。”   方年年,“……”   吐血!   抹掉嘴角没有残留的血迹,感觉自己受到伤害的方年年说,“灯罩上有莲花,写《爱莲说》应景。”   还提醒我,别忘了血莲子,她心里补充。   “不过是一个灯罩,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塔娜上前合上锦盒,抱起它说,“我让你爹给你找个更好的,莲花不好看,给你找个茉莉花的。”   方年年,“哈?”   什么情况?   塔娜抱着灯罩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年年凌乱啊,现在琉璃灯罩都烂大街,不值钱了吗?!   外头,逃走的沈其松了一口气,只要东西送到就好,在小茶馆众人绝对看不到的地方,沈其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包袱,眉眼平平无奇的男人从他身边路过,传音说道:“方姑娘做的点心和帕子。”   沈其立刻扬起眉毛,好回去交差了! 第41章 野鸡瓜齑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   方年年从店里离开回了后院, 只看到阿娘凑在爹爹身边嘀嘀咕咕什么,她一走近,阿娘就不说了。   方年年眯眼睛, “你们在说我!”   “对。”塔娜没有隐瞒。   方年年委屈,“干嘛说人家,人家是个好姑娘。”   “没说你坏话。”塔娜给了丈夫一个眼色, 走到女儿身边抓起她乌黑的辫发感慨地说,“我的女儿长大了, 你刚出生的时候小猫一样大,我在船上生下你, 没有稳婆、没有产床,只有你阿爹问船家借来的炉子烧的一壶烫水。你生下来, 几乎没有声音,身体又红又紫, 小脸皱巴巴的……”   “阿娘。”方年年看向老爹,以眼神询问娘亲这是怎么了, 总不能因为沈宥豫送来的琉璃灯罩受了刺激,不值得啊!   方奎摇摇头,女儿已经不重要了, 他爱怜地看着妻子。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逃亡,是不得已, 也是他无能,没有留好退路,累及妻子在破船上生下孱弱的女儿。   “大牛按着你小小的胸口好多下, 倒垂着打你屁股,打了好几下你才哭。”说到这里,塔娜眼睛变得红润, 侧着头眨眨眼,忍住泪意,她当真以为女儿一出生就要没了,那时的心境现在想起依然觉得酸楚。   “娘。”方年年抱住娘亲,脑袋蹭了蹭娘亲的脸,“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她刚出生的时候脑子里还混混沌沌一片,停留在山体滑坡的惊惧中,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迎来了新的人生。   塔娜擦擦眼睛,一扫刚才的难过,推开女儿后抓着她的肩膀,言语里充满了骄傲,“你平安长大了,还长得这般好。”她话锋一转说,“过上十天半月,你阿爹一位故交带一家老小从淮南回京,他家长子比你大两岁,小时候我还抱过,人才极好,诗文、武艺皆可。他爹为人周正,他娘贤惠大方,都是好相处的人。”   方年年汗都下来了,难不成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直接定下了?!   “等他一家回京了,我们两家聚聚。”言外之意,这是一场有家人在的相亲,你们彼此看看,中意就定下了。   方年年求助地看向阿爹,但爹爹爱莫能助,反而朝着阿娘说话,“我与你钱伯伯时有通信,是可信之人,他也曾经提过结两姓之好,我觉得你们还小就没有答应。”   方年年不知道做个表情,“……”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差点儿多个小未婚夫,阔怕。   “听说他家长子性格敦厚,善文章,通大意,能文能武。”方奎做起了介绍,好让女儿有个心理准备。   方年年跺跺脚,推开娘亲跑了。   “丫头害羞了。”塔娜逗趣地说,仿佛已经看到女儿羞涩地站在某高大伟岸的青年身边,那青年垂着头温柔地看着女儿……真是美好的一幕。   方奎语带叹息,“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没跑多远的方年年扶额,她不是害羞,她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爹娘说的老实人,揪了揪盆栽的叶子,她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啊。   秀秀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估计是拿了蛋挞回家给她爹娘尝尝去了。要是她在,爹娘肯定也不会说“老实人”的事……方年年叹气,现在不说,不代表一直不说,他们做了决定,早晚都要说的。   幸好不是爹娘同意就一锤子的买卖,现如今男女正式议亲前总要有个相亲,双方满意了就“插钗”,这才开始走下一步。   “都怪沈宥豫!”方年年拽着叶子骂,要是没他送的礼物刺激了爹娘,说不定不会这么早就提相亲的事儿……   塔娜和方奎其实早就有了定议,只是一直没有和方年年说,沈宥豫送来一个灯罩,不过是让他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才提前知会了女儿。   ……   沈其快马加鞭,插着翅膀一般赶到京城王府,托着个包裹一路快走,几乎用上了轻功,脚不沾地、腾挪而行。   忽然一个人并肩而行,沈其扭头看到一张瘦长脸、皮肤苍白、下巴上拖着长须,“长史。”   长史面目慈善地笑着,“给王爷送东西?”   沈其回以乖巧的笑脸,“王爷在书房吧?”   “刚从东宫回来,脸色不是很好。”   “谢长史告知。”沈其面容整整,目光垂落在包裹上,殿下看见了肯定展颜。   “你待会儿和殿下说,殿下不在府中时,芳杏来了,送来了娘娘给殿下添置的新衣。芳杏直接去了王爷寝室,把衣服放在了榻上。”   沈其猛地站定,一脸“你莫要害我”的表情,失声说道,“长史,你怎么不亲自和殿下说?”   长史笑眯眯的,“我这不是要去厨房看看,殿下对府中饮食不满意,我总要督促着才行。”   笑容中满满的“死秃驴不死贫道”的置身事外。   沈其抖着一只手,“长史你、你……”   “年纪轻轻的,怎么抖起来了,我让厨房炖只鸡给你补补身体。”说完,长史转身就走,步法轻盈,眨眨眼的功夫这瘦瘦高高、面容苍白、看起来有几分羸弱的男人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生无可恋的沈其,他烦躁地挠挠头,“芳杏姑姑肯定是去殿下寝室看那个提包的。”   沈其可知道,殿下把方姑娘的提包摆在了床头,日日夜夜与一香炉为伴,整个寝室内都是幽幽茉莉香……   沈其犹记得,自己什么都没有问呢,殿下就做贼心虚一般提前开口说——这是让臭丫头借着提包看我。   沈其都不知道自己是啥表情面对的殿下,方姑娘究竟给殿下下了什么迷|药,迷得神智都不清楚了!!!   沈其满怀忐忑和悲愤的来到了书房,呈上包裹,面色沉如水的沈宥豫听到是方年年那儿来的,立刻改了神情,招招手让沈其把包裹放在桌上。   沈宥豫漫不经心地用手挑开包裹的结子,看到一张牛皮纸旁边放着一张帕子,抖开帕子看到一团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图案。   仔细分辨了,难不成是鸭子?   沈宥豫看向沈其。   埋着头的沈其仿佛脑袋顶上长了眼睛,“阿大说,方姑娘不擅针黹,帕子是她今天亲自做的,绣的是两只鸳鸯。”   沈宥豫立刻欣赏了起来,“鸳鸯栩栩如生,交给针线上做个荷包出来,我明天就要带着。”   沈其眼含苦涩,言不由衷地说,“殿下,方姑娘亲手做的您还是仔细收着吧,毕竟是女儿家贴身的手艺。”   您脸皮厚,可别拿出去给方姑娘丢人了。   “也是,你说的在理。”沈宥豫美滋滋地叠放好放在手边,“牛皮纸里是什么?这是什么糕点?看着有几分新奇。”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牛皮纸,露出里面两个软塌的蛋挞,不是刚出炉的,好吃程度直线下降,颜值都低了很多。因为是酥皮的,一路颠婆,酥皮碎了,瞧着可可怜怜。   沈宥豫慢条斯理地拿了一个送入口中,香甜的滋味没变,就是冷掉的滋味就和相隔的距离,惨淡着。   “姑娘说是蛋挞,牛乳鸡蛋做的,热食风味更佳。”   沈宥豫完全把“乳糖不耐受”的事情抛之脑后,一连吃了两个冷的蛋挞还意犹未尽,“琉璃灯罩她喜欢吗?”   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别这么急不可耐啊,蛋挞的碎屑都沾唇边了!   沈其哀叹,更加确定了方姑娘在殿下心中的份量,但他不敢说殿下在方姑娘的份量是多少,他一双眼睛看着都有些不忿了,咱家殿下这么好,方姑娘的眼睛是蒙着翳吗,竟然没有把殿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姑娘很喜欢。”   他躲起来偷偷看见了,想摸却不敢摸,乡下女子头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东西吧。   “那就好,炙子炉你明天送过去。”基本上是沈其前脚刚走,沈宥豫就想到了要给方年年送什么。   “是。”沈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就是希望殿下别泥足深陷,到时候发现真相该多难过。   说不定方姑娘礼物收多了,会芳心暗许?   沈宥豫看着门外,眼神晦涩,“你和她说,我没法按照承诺按时回去了,让她不要太挂念于我。”   阿父压着,阿娘盯着,他是根本就走不脱,必须每日到东宫跟着太子学做事,那些政事真是听了头大。   沈其的嘴角实在是忍不住地抖动了两下,他瓮声瓮气地说,“方姑娘看着挺好的,有闲情逸致绣花、做糕点,还贴出了新的告示。”   殿下你醒醒。   “派个人去应聘。”沈宥豫当即想到。   沈其,“……是。”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觉得头疼,又想起长史的嘱托,不得已张张嘴,说了芳杏来的事。   “肯定是阿娘让她来的。”沈宥豫皱眉,有个控制欲强的娘真是伤脑筋,那日在皇后宫中该透露的已经透露了,他没什么需要隐瞒,只要瞒着不让阿娘知道臭丫头的身份就好,免得给臭丫头招致祸端,“明天喊我早起。”   沈其疑惑,“嗯?”   “我要习武。”沈宥豫心虚地缩紧肚子。   沈其,“是。”   殿下的确胖了许多,方姑娘家的伙食真好,阿大就捡着一些残羹冷炙吃吃,看着面色都好了不少。   说起肚子,沈宥豫觉得里面咕噜咕噜的,不行,不是觉得了,是立刻有了反应,“你刚才说蛋挞里有什么来着?”   “牛乳,鸡子。”   沈宥豫几乎是跳着离开椅子,小跑着进了耳室,坐在恭桶上他反思:“怎么就忘了臭丫头让我不要吃牛乳的。”   浑然没有提方年年送给他的东西里怎么会有牛乳。   就吃了两个蛋挞,沈宥豫“中毒”不深,释放了一回就解脱了。把绣着畸形鸳鸯的帕子揣在怀里,沈宥豫坐上餐桌时看到满桌的佳肴却立刻没了胃口。   桌边冷冷清清的只有自己一个,没有方承意那臭小子摆着碗筷、没有臭丫头添的饭、没有方奎称赞女儿的声音、没有塔娜嫌弃儿子小猪一样、没有方大牛埋头地吃饭……诺大的王府只有自己。   长史布菜,“殿下,这道炸鹌鹑厨房先卤后炸的,味道极好。”   “哦。”   沈宥豫兴致缺缺。   …………   翌日,方年年又看到方正大脸的沈其,他一脸严肃,看着有几分吓人。   方年年左右移动视线在柜台上找着趁手的武器,一旦沈其发难就用来防身。   “方姑娘,我家王……公子回家后茶饭不顺,你有什么办法吗?”沈其咬了咬舌头,差点儿说漏嘴。   方年年狐疑,“你家公子不是姓赵,怎么来了个王?”   沈其沉默,没想到王爷告诉了方姑娘真名,“我嘴笨,说错了。”   “哦。”   方年年点点头,名字烫嘴。   “你家公子精美的琉璃灯罩说送就送,家里肯定是不差钱的,要什么饭食没有,怎么来问我吃什么?”   爹娘不在店里,大牛叔在后院炮制药材,方年年和沈其这才能好好说话。   不知道阿娘把琉璃灯罩收到哪里去了,早知道沈其会再来,就备好了让沈其带回去了,琉璃灯罩太名贵。   沈其一板一眼地说,“家里的厨子没有姑娘的手艺好,公子吃惯了姑娘做的。”   瞧我家王爷多把你放在心上。   方年年心头微微一怒,手指在桌子上扣了扣,讨厌的沈宥豫竟然把她当厨子,难不成不能想想别的……别的,朋友。   “知道了。”方年年咬了咬后槽牙,“等着。”   灯罩还不了,就先给沈宥豫点东西补偿补偿,“他是吃不下饭?”   为了你茶饭不思。   “府中饮食不合口味。”   “我新制了一些酱菜,野鸡瓜齑,我装一些你带回去。”从柜台里走出去,方年年脚步停了下,没有回头说,“要是能多等一会儿,我再做一样吃食你带过去。”   “多谢姑娘。”   沈其抱拳,心中同时产生了疑惑,难不成方姑娘对王爷不是无意?   “你看着店哈。”方年年不知道自己在想啥,大概是觉得自己吃了血莲子有些亏心,所以才给沈宥豫带点吃的,一定是这样。   昨天庄头送来了三只野鸡,野鸡肉柴,煮汤吃肉不好吃,远不如家鸡肥嫩。方年年就想着把野鸡做成酱菜过粥,做出来的就是野鸡瓜齑。   鸡腿取下来看起来像个瓜,野鸡瓜齑取的就是鸡腿肉切丁和她自己做的咸瓜同炒得来,齑呢就是切碎的葱姜蒜等等,做出来味道咸香,过油的肉是越嚼越香,配饭过粥的利器,做法略微繁琐,她就是得到野鸡才做做。   两口小瓮,一口一个巴掌大,用油封口,现在天气冷了可以吃上挺久。   方年年拿着勺子和小碗,准备打开小瓮盖子的手缩了缩,不是舍不得,是瓮本来就小,分出来看着就一点点,“看着不大方……”   方年年肉疼地拿了一瓮出来,直接给他好了。   “看在血莲子的份上,沈宥豫你赚了。” 第42章 沙琪玛 又来一个介绍相亲的,这急得应……   鸡蛋、猪油和面, 切细了油炸,油炸出来的金黄小油面用饴糖、蜂蜜搅拌,方年年抓了一把葡萄干进去, 拌匀了倒进方盘里按实,稍微凉透了就可以切块。   沈宥豫喜欢甜食,做出来的沙琪玛他肯定喜欢。   一想到他喜欢吃却要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方年年就忍不住笑了。   方年年找了个竹子编的腰篮,用油纸在下面垫了一层后把切块的沙琪玛放进去, 这些就占了小半篮子。装野鸡瓜齑的小瓮放进去后,篮子里看着还有着空荡荡的地方, 方年年转身又去寻摸东西填上。   那个琉璃灯罩挺名贵的,虽然她是要还给人家的, 但心意总要回馈,不过是一些吃食, 他在家吃东西没什么胃口送些过去无妨。   沈其看到方姑娘提着一个大大的篮子吃力地走出来,立刻上去接, 提篮入手可真沉。   “姑娘?”   你莫不是在搬家?   在沈其惊讶的目光里,方年年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那个, 无妨无妨。”   “哦。”   沈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难不成他真的没有成家, 所以不懂?   “你带去给你家公子吧,应该够吃了。”方年年拍拍手,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 随便了随便了,这是对血莲子的亏欠,她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多谢姑娘。”沈其抱拳, 拎着东西去了对面驿站,驿丞梁爷爷已经照顾好他的马,牵出来就可以赶路。   离着京城的距离尚可,他一天可以来回。   扯动缰绳,沈其双腿夹了夹马腹,“驾。”   梁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沈其走远,感叹这小伙子要多来几趟,他养马的手艺这不就派上用处了。   沈其前脚刚走,后脚小茶馆里头就来了个老实本分、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揭掉了招聘告示,他来应聘小二的。   “小人家住乌衣镇旁边刘家村的,爹去年服徭役的时候压了一条腿,娘身子不好,家里五个弟妹年纪还小。上半年卖了家里仅有的三亩水田给爹看病,送了二弟读书,我就去了乌衣镇六郎茶馆里跑堂。”   “为什么离开六郎茶馆?”   方年年只不过问了一句“家里情况”,这个叫做刘阿三的男人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家底细都倒出来了,“主家说我长的太呆笨。”   方年年点点头,她觉得长相还可以,没有到不入眼的地步,“如果你不急着回去,就在店里等等,我爹娘回来了见过你,同意后就能留下。”   “谢姑娘。”刘阿三谢过后就拿了抹布干活,把每一张干干净净的桌子又都擦了过去,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勤快、踏实、肯干。   有客人来了抢在方年年之前招呼,特别上道的去外面迎接客人,给客人牵马、给客人引路、问客人要喝什么……简直不要太会干活。   方年年觉得不留下他,都对不起刘阿三这份认真劲儿。   爹娘回家后考量了一番就同意留下他了,让明天来正式上工,刘阿三千谢万谢。他没有急着走,直接就留下来干活,这矮个子的小伙子很有一把子力气,擦桌子、扫地、搬东西没有一份惜力,经过他手擦了一遍的桌子看着就光亮了一分。   看得方年年咋舌,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前是在偷懒,不然为什么桌椅还能擦出一层灰?   “年年,这摆在柜台的什么?”塔娜问。   方年年心头一跳,下意识的说,“没什么,我收拾出来的杂物,准备放起来的。”   说着就小跑着到柜台边,对着娘亲笑了笑,拿起用布包着的盒子跑进了后院,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就怕娘亲突然开口问了——里面是什么。   那个吧,她不是有意瞒着爹娘的,就是免得娘亲知道沈宥豫又送来东西了会不高兴。沈其送来的两对小炙炉,她当场就回绝了礼物,沈其表面上答应带回去,行动上完全不配合。   “等下次来了,和琉璃灯罩一起还回去。”方年年用肩膀顶开房门,走进去打开柜子把盒子收进了柜子里。   房间里飘着一缕淡淡的幽香,茉莉香味中混合着墨香。屋子里陈设简单,里外间用青色围幔隔着,幔帐用带子收紧在两侧墙边,外间摆着桌椅和整面墙的书柜,书柜里是各色书籍,仔细瞧事关高祖的不少。   方年年对这位穿越前辈,真的非常好奇。   内间靠窗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仅有一盏灯、一个土定瓶,瓶子上插着一枝田里摘的野花,别无他物。   倒是那灯看着很是不同,偏暖调的琉璃灯罩上上下有镂空装饰,整体有茉莉花的明刻花纹。   塔娜许诺的当晚就摆在了女儿的房间,普通纸质灯罩被取代后,烛光经过琉璃的几波折射,房间里会有漂亮的光线。   至于阿娘和沈宥豫暗暗的较劲儿,方年年表示很无奈,没必要啊。   没必要,对吧。   ……   刘阿三半下午的时候回去的,方大牛送的人,方大牛回来后说了说刘阿三家里的情况,有病的爹娘、年幼的弟妹,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不满二十的青年单薄的肩膀上,是挺不容易的。   翌日,刘阿三正式上岗,方年年终于抽身出来了,能和阿娘去梁先生家走一趟。   “娘,不是说好了爹一起去的?”方年年挎着篮子,走在娘亲身边这么问。   塔娜低头数着篮子里的东西,看礼物够不够,“你爹拍过梁先生的桌子,他想了想就不去了,免得先生看到他心里有气。”   方年年,“……为了小弟能去棋山书院,爹豁出去了啊。”   塔娜说,“你爹是个斯文人,就拍了拍桌椅,没做别的,你爹说了纪镖头直接上手抓住纪先生的胳臂,差点把纪先生整个人提起来。”   方年年对梁先生的遭遇表示同情,纪镖头绝对腰粗十围,常年押镖,一身剽悍气息隔老远就可以震慑路上的宵小,被他抓住胳臂提起来……   “嘶,梁先生好惨。”   塔娜点头,“梁先生带着纪家两小牛犊子,也是够头疼的,哪里有你阿弟听话。”   方年年,“……”   其实吧,方承意比那小子头疼多了。   因为方承意老和纪家的孩子过不去,为了治治他她就提出邀请朋友回家吃饭,阿弟着实老实了不少。只要她每次提起纪家小子,他就立刻转移话题。   因为表现不错,方年年没有抓着邀请的事儿不放。   “娘,礼物是不是太薄了?”她们不仅仅是去感谢梁先生,更是抚慰先生那颗受伤的心。   塔娜迟疑,“这,提一只鸡去?”   方年年微微皱着眉头,“成对会不会好点?”   “算了,提着活物太招摇,这样吧,去你李婶那边,再称一斤红糖、一斤白糖。”   “好呀。”   母子俩倒退回去,买了糖再次赶路。   梁先生是附近梁家村村塾的先生,因为教育质量好,尤其是启蒙,基础打得特别扎实。周边家长那是慕名将孩子送过去读书,不求考个功名,会识文断字就能去镇子上做个学徒,成了账房、当个管事,那全家就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生活,地里面才能刨几个嚼用哦。   梁先生家在梁家祠堂的旁边,教舍就在祠堂里,这是整个村子最好的地方。   方年年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寻常衣裤、头上用靛蓝色的帕子包着,来开门时手上还拿着一个铲子,铲子上沾着酱,估计在打理酱缸。   看到方年年和塔娜,妇人眼神疑惑外有些警惕,“二位找谁?”   方年年笑,“师母好,我们是方承意的家人,来谢谢梁先生的。”   “方承意……”一提到这个名字,妇人顿时知道她们来意了,脸上瞬间多出了复杂的笑容,不过眼中的警惕消失不见了。“我说呢,看你们怪眼熟的,快进来坐,我给你们倒水去。”   方承意和方年年一样,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特别是方承意和塔娜站在一块儿谁不说不是母子,哪怕塔娜脸上还有着比较明显的异族特征。   进了院子,洒扫得很干净,有着浓浓的居家气息,很舒服的平易感。   “进来呀,娘子、姑娘,别在院子里站着了。”   师母喊着。   方年年和娘亲进了屋,师母给她们准备了红糖水,坐下后就说起了话,师母看到她们拿的东西,连连推辞,“方承意是个好孩子,就是调皮了些,书院那边说了可以带几个孩子同去,我们家先生本来就考虑过承意这孩子的。”   除了调皮、坐不住、会打架、容易意气用事外,方承意脑子好,一点就透,相同的文章他看一遍就记住了,别的孩子还有的连通读都不行。   师母笑着想起丈夫的话,叹着方承意就是磨先生的小人精,又爱又恨。   聊天中,她是绝口没提纪家两个孩子。   年龄相仿的比较有共同话题,师母和塔娜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方年年无聊陪坐,听到师母说自己的酱缸正晾着呢,她要做一些酱黄瓜。   “老是弄不好,做出来的酱瓜有一股子耗味,刚开始还能勉强吃吃,翻过年了就开始苦,我舍不得扔了就忍着吃,我家先生要和我翻脸。”熟悉后,师母就说起了自己的臭手,真是做啥都不行,馒头都发不起来,只能够厚着脸皮吃人家的。   方年年自告奋勇,“师母要是放心,我来做,这些我在行。”   “别,来者是客,哪有让你做的道理,小姑娘家家的就应该漂漂亮亮坐着。”师母阻止。   塔娜说,“我家闺女手艺好着呢,做一回你们尝尝,这要是不好吃,就罚方承意站着上学。”   夸奖女儿牺牲了儿子,在隔壁上课的方承意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知道自己有些冤。   塔娜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刚才看着她们带来的东西师母反应平平,三句里要有两句提到东西带回去,这礼眼看着有些送不出去。   方年年会意,从斜挎着的小包里掏出襻膊,三两下绑住了袖子,庆幸自己今天穿得还算是清爽,不然干活麻烦极了。“师母放心好了,我手上拿捏得住,肯定不会浪费您家的酱和黄瓜。”   “害,我哪里是怕你浪费了。”师母无奈地拍了拍手,知道她们母女俩是来干什么的,相谈甚欢的背后依然带着点儿不舒服,强迫自家先生带着去棋山书院,又拍桌子又抓胳臂的,先生手臂上的手印子好几天才退的,她心中还带着气呢。   “师母不怕,我就更不怕了。”方年年俏皮地说。   骑虎难下,自己提了酱黄瓜的,师母无奈,只能带着方年年母女出去,看到方年年熟练地开始做酱瓜,她看了一会儿就心动了,这做出来的肯定好吃。   塔娜拉着师母进屋,“让她一个人弄,我们进去继续说话。”   “这怎么好意思。”   “她在家就喜欢摸着做吃的,没事儿的。”   进了屋,师母就询问了起来,“姑娘有中意的人家了吗?”   “有是有一个,还是故交,就是好多年没见了,不知道那个孩子长得如何。过段日子,他们回京了就一家子聚聚。”   师母点头,眼睛转了一下说,“我有个亲戚家在京城,少年郎在太学读书,品学兼优,父亲在台谏就职,最是清正廉洁。”   “多大年纪?”塔娜会意,追问着。   “十九,明年五月及冠。”   方年年做着酱瓜,可浑然不知亲娘和师母在说什么,要是知道了她肯定在脑门上形成实体的黑线,她又不是貌丑无盐,嫁不出去,爹妈着急得恨不得塞给别人的,干嘛这么着急嘛。   幸好她不知道。   酱瓜已经提前用盐打过了,方年年撕了一点尝了尝,稍微咸了一点点,但也能做。用调好的甜麦酱两面涂好了码放在酱缸里,过上半个月就能吃,且存放时间长。   有些人家做得多,保存得又不好,天气暖了引来苍蝇,苍蝇就在里面下蛋。普通农家不在乎那么多,捞出来两条洗洗干净了,照样吃,但方年年总觉得那样的有怪味。   不说苍蝇,那容易倒胃口,方年年做的绝对过卫生这一关。   做好的酱瓜捞出来洗干净了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炒毛豆、炒扁豆,是很家常的过粥小咸菜。   明明做法很简单,步骤很容易,但有些人就是做得不好吃,估计就像师母说的“手臭”,方年年做的好吃,应该就是“手香”了吧。   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方年年从厨房边探头看过去,看到了梁先生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见过几面,是和那个走哪儿都挂着剑的章游来店里喝茶的百晓生。   一进院子,百晓生就觍着脸哀求,“师兄,帮帮忙。” 第43章 八宝肉酱 我是你们家公子谁?不就是个……   “我与你不过当了三天师兄弟, 别这么喊。”梁先生从百晓生的手里扯出了自己的衣袖,甩手走开,要不是碍于脸面, 他有种拿起大扫把把人扫地出门的冲动。   百晓生仿佛看不到梁先生的冷脸,笑着搓搓手,“师兄别介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虽然入门三天, 但对于我和师父来说就是一生的亲人。”   “我爹娘当年糊涂,把我送去老头儿那儿图着我能够过几天好日子, 没想到入门当天老头就让我行窃。”梁先生冷笑一声,身为君子非常不耻小人行径, 那时候他年幼无知,听从老骗子的诓骗, 把手伸进了他人的衣兜,成年后每每想起都自惭形秽、羞愧难当。   年幼时的行为是他一辈子的污点和极力想要忘却的过去。   梁先生冷冷地看了眼百晓生,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百晓生已经在他这儿死了上百次。   百晓生颇有唾面自干的容忍度,“我们收集江湖情报的, 时常要伴做乞丐、小偷、跑堂的,混迹在人群里打探消息。师父那么做, 也是在锻炼我们的胆量和身手,没有别的意思,又不是空空儿那种以此为生的, 我们百晓堂只贩卖消息,不做其他伤天害理的勾当。”   梁先生,“呵,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当年七王之乱,楼家覆灭的根由不就是从老头的口中散播出去的。楼盟主光明磊落、侠肝义胆的汉子,就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消息,死在一群贪婪之辈的手中。那些人是罪魁祸首,百晓堂就是始作俑者。”   “师兄,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百晓生据理力争,他常年行走在外,皮肤黝黑,皱纹横生,看起来就像是个辛苦劳作的农夫,面相上看着有几分耿直,收起了笑容维护起百晓堂来,衬得梁先生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侮辱他人的斯文败类,“消息没有好坏之分,端看使用消息的人心肠如何,百晓堂只是贩卖消息的,管不了买消息的人如何用。师兄对我们偏见太多,唉。”   百晓生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啊。   在一边的方年年差点儿笑出声,百晓生这不是“我们不是消息的生产者,我们只是消息的搬运工”嘛,可他们怎么能够确定消息的真假谬误,组成消息的文字没有好坏之分,但消息是有真假之别的啊。   “荒谬,诡辩。”梁先生掷地有声地扔下四个字,脸色很不好看,“我家不欢迎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师兄,我也不想来打搅你,这不是赛空空在本地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任我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他的踪迹。我有一故交一直等着找到赛空空,在我这儿押了三锭元宝,我收人钱财、替人办事。”   “与我何干。”梁先生气笑了,“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身无长物,与你们江湖毫无瓜葛。”   “我寻到一些消息,知道赛空空或许与官府有瓜葛。”百晓生讨好地看着梁先生,“我知道师兄与官家有一些联系,想着师兄能帮帮我的忙。”   “休想。”梁先生断然拒绝。   “别啊,三锭元宝我全给师兄,事后还有五百两,我分师兄六成。”   梁先生家境家境一般,他负责教书、不通经济,只是收一些束脩补贴家用,家中一应事物、里里外外都是妻子在操持,妻子每天精打细算,家庭才能勉强而行。   他只有一子,在棋山书院读书,书院读书花销不大,但交际上所需靡费,孩子拉不下面子和家里面开口,一直是抄书维持,快二十了,眼看着就要娶妻。相中的是书院某位教授的女儿,梁先生家至今还凑不出像样的聘礼,百晓生调查过,钱乃师兄一家七寸,再清高之人同样身在五行中,难不成和钱过不去。   梁先生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滚。”   推搡着百晓生,让他滚出去。   百晓生扒拉着门口,“师兄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去驿站那边的客栈找我,我最近都住在那边。”   “走走走。”梁先生推着人,气得声音都哆嗦了。   百晓生被推到门外,院门擦着鼻子关上,他是个没脸没皮的滚刀肉,索性扯着嗓门喊着,“师兄,我备了几色礼物就摆你们家门口了,你记得拿进去啊。我在客栈等你,等你啊。”   说完了,他笑着转身,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快意。   梁先生在门边气得发抖,过了好久长叹一声。他表面穿得不错,儒衫内的衣服补丁叠着补丁,线头磨着皮肤,时不时擦出血印子来。钱哪,君子当守得住清贫,他能够忍耐,但妻子、孩子呢?   他摇了摇头,转身往里面走去。   入眼就看到妻子担忧的眼神,还看到一对陌生的母女站在一边。   塔娜携着女儿福了福,笑着和师母说:“我们就不打扰了。”   “今儿个就不留妹妹了,改日一定要来,我给你们做糟香鱼吃。”   “你这么说我就惦记上了,有时间一定来,到时候可别嫌弃。”   “不嫌弃,欢迎还来不及。”师母送塔娜、方年年母女的时候看了梁先生一眼,她把母女二人送到门外,看着她们走远了这才低头看到了放在门边的礼物,是几样尺头、三四种糕饼,她抿了抿嘴,把东西拎了进去。   “你怎么把东西拿进来了?”梁先生有些急,转而又说,“她们是谁,有客人在怎么没有事先说一声?我与百晓生的谈话不知道她们听到了多少,唉。”   “她儿子还捏在你手上呢,知道好歹,听到了也不会传出去。”师母有些气,说话冲了一些,“是方承意的母亲和姐姐,来谢谢你的。”   “看着倒是斯文。”梁先生揉了揉肩膀,余下之言不说但显而易见地是说方承意他爹不是斯文人。   “东西不拿进来放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你啊你,年轻的时候怎么不学好,惹上这出官司。”   “那是年轻的时候嘛,爹娘送我过去当学徒的时候我才六岁,什么都不懂,第三天我爹来看我问我|干啥事,我说摸人家口袋,我爹拍了拍脑门,什么都没和那个老头说,就把我抱回去了。”梁先生一肚子苦水,谁成想三四十年过去了,还会在路上走走就遇到个师弟,这叫个什么事啊。   “五百两……”师母感叹。   “亏心事不做,算了。”   “嗯。”   “天知道他们找那个赛空空意欲何为,我们是平头百姓,不沾染是非。”   “对,别给儿子遭祸。”   走出梁先生家,方年年摸着下巴没说话,她是没想到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梁先生和江湖还有这般的牵扯,也没有想到追捕榜文都撕掉了,百晓生和章游对“赛空空”还是这么执着。   “想什么呢,丫头?”   方年年说:“没想到梁先生还有些过往。”   “是人就有过去,没什么好惊奇的。”   “可人与人过去不一样啊,有人精彩纷呈、轰轰烈烈,有人平平淡淡、无波无澜。”方年年笑着挽住娘亲的胳臂说:“对吧?”   “你觉得哪种好?”塔娜摸摸女儿的手问。   方年年没有任何迟疑说:“简单平淡的,人生贵在平安喜乐,看起来日升月落,枯燥生活周而复始,其实这样平凡到老老、无病无疾,最好了,对吧。”   “你啊,十六七岁的怎么比我想得还要老成。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想着能够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证明女儿不比男人差,刚遇到你爹就和他打了一架。”   这个是方年年没有听到过的,忙追问,“赢了吗?”   “差一点点。”塔娜抬抬下巴,笑着说:“他眼看要输给我了就使诈。”   方年年狐疑,爹可不是这样的人,欺负小女子他才不会呢。   “别不信啊,他骗我说西边有狼来了,我往那边一看,他就夺了我的鞭子,气得我扑上去和他厮打。”   有点儿画面了,方年年点点头,原来爹年轻的时候是个“无赖”,“然后呢?”   “他仗着自己是男人,力气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动弹。我就用脚踢他,不断挣扎,他竟然把我扛到了肩膀上,脑袋朝下,弄得我晕乎乎的。”   方年年咋舌,“爹好坏。”   “就是。”塔娜笑了,她眼角添了皱纹,岁月淡了容貌,减了少女时期的跳脱、添加了沉稳,但这一笑,忽然就显出了当年那个草原姑娘飒爽刁蛮,不服输的劲儿到现在还在骨子里。   “闺女,娘呢也不求你大富大贵,这些太虚,只求你能够找到一个对你好的、你喜欢的,相伴到老。”   方年年假装害羞低头,其实是回避,她两辈子加起来太习惯单身的生活,一想到有个男子闯入自己的舒适圈、不断挑战自己的底线,她就头皮发麻,不知道如何自处……虽然嫁人是肯定要发生的,但她希望不是现在,最起码再晚几年,如果可以的话。   “回家吧。”塔娜爱怜地顺了顺女儿的头发,结束了这个话题。   方年年点点头。   ·····   家里面添了个人着实轻松了不少,刘阿三勤快得快要赶上耕地的牛了,无时无刻不在干活,没客人了就擦桌子、扫地,有客人就招呼客人。他还有一手用草茎编小玩意的手艺,就是小老鼠、小老虎傻傻分不清楚,逗得方年年哈哈大笑,都快忘了生命中曾经有过一个叫做沈宥豫的人存在。   直到沈其又来了。   方年年算了算,上次来送东西还是三天前的上午。   沈其挑了个方奎、塔娜都不在的日子,方大牛在,不过刚刚被喊出去给人正骨去了,现下店里只有方年年和新雇的小二刘阿三。   刘阿三看到沈其,笑着欠欠身,准备端来茶水奉上,被沈其挥推。   沈其又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一个大大的竹编箱子,箱子很大,看得方年年头也很大,“别送东西来了,之前送的也带回去。跟你们公子说,我不会忘的。”   血莲子嘛,只要找到取出来的办法,她绝对配合交出去。   沈其应得很快,“好的,姑娘。 ”   方年年,“……”   那天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   沈其说:“我要谢谢姑娘呢,姑娘那天准备的吃食我带回去,公子非常喜欢,当天晚上就添了两次饭,胃口非常好。老爷夫人管着公子,交给公子一些事情做,公子抽不开身,这才没法按照约定时间回来,小人在这儿说一声,姑娘不要怪我们家公子,等他有空一定会回来的。”   方年年用手抠着桌面,嘟囔着,“我哪里敢怪罪他,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不过是个吃了血莲子的“负债人”,他用得着向自己解释那么多嘛。   沈其笑着拱拱手,“还烦请姑娘再给准备点,公子就念着姑娘做的呢,其它都吃不下。”   方年年扯着嘴角假笑。   沈其赔着笑脸。   方年年哼着走出柜台,“敢情我还是你家公子的厨娘,他倒好,家里面的美味珍羞不要吃,偏偏吃我做的粗茶淡饭,图什么啊。”   图你啊。   沈其心中吐槽,王爷那是图得恨不得心落在小茶馆了,留在京城的就是犯相思病的空壳。   方年年摆摆手,“帮忙看着店,我看看给他准备些什么去。”   沈其欠身,“麻烦姑娘啦。”   方年年轻快地走进后院,昨天做了一些八宝肉酱,是她前辈子老家的家常做法,这个盖面条特别好吃。   架子上特意有一瓶小罐分装的,方年年拿出来放桌子上,说她不在意沈宥豫吧,那做的时候为什么要单独分个瓶子出来?   方年年拍了拍罐子,里面的八宝肉酱做的时候多添了一勺糖。   猪肉丁、豆腐干丁、笋丁油炒后用黄豆酱、甜麦酱翻炒收汁,放一会儿功夫,表面会凝固上一层白白的猪油,吃的时候挖上一勺盖在面上,面的温度会融化油脂,八宝肉酱的香气幽幽出现,用筷子拌匀了,就是一碗好吃的肉酱面,放上一些黄瓜丝和烫熟的小青菜,不要太美味。   “上次的沙琪玛太麻烦了,给他带点翻砂花生得了,免得好东西吃上瘾了,一直让我做。”   方年年嘴上嫌弃,殊不知自己行动上很快速地收拾出了花生、白糖,很沉浸在做美食的快乐当中。 第44章 茶泡饭 高祖看着也不是个正经人……   做翻砂花生难在熬糖, 熬糖时间长了就有苦味,糖丝黏在去了衣的花生上像是不甘不愿上花轿的姑娘,透着三分勉强、三分凄苦、四分对未来的茫然,   熬糖时间短了糖就成了稀稀的白浆糊,花生倒进去滚着像是胡搅蛮缠的白胖子在和稀泥。   只有温度恰恰好的时候花生倒进去才能出现漂亮的糖霜,如同秋天的早晨推开窗户, 看到细长的兰花叶子上铺展着一层晶莹的霜……不,应该是白色的铃兰花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霜是糖、铃兰是花生,在一双纤长素手的参与下, 有了美丽的碰撞。   做好了糖霜花生,方年年留了一些给家人吃, 其它装进竹筒里,塞得满满当当后用牛皮纸封口, 扯了一根细细的麻绳缠上两道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最后塞紧竹筒盖子。   看着自己故作扭捏的蝴蝶结,方年年一阵无语, 她究竟在做什么呀,弄出这一出给沈宥豫看。手捏上蝴蝶结的一端,说什么也没有拆开……“算了, 就是个普通的蝴蝶结,装饰着好看的, 脑子有病的才会胡思乱想,我就脑子有病,怎么会以为沈宥豫会乱猜自己的心思……”   一竹筒的糖霜花生, 一罐八宝肉酱,方年年拿出去的时候沈其还有些失望,还以为方姑娘又会拿出一个大大的提篮, 王爷见到提篮的时候一直憋着笑,殊不知自己的嘴角已经开到后脑勺了。   长史连连感叹,转过头就开始做着府中有女主人的准备。   沈其觉得长史指不定脑子有些问题,府中女主人是谁可是要经过圣人、贵妃娘娘认同才能定的,哪里是个乡下丫头能当。   “带给你家公子。”方年年把竹筒、罐子给沈其,叮嘱着,“我做的是甜食,让你家公子克制着少吃些,晚上记得刷牙,蛀牙了疼的可是他。”   “我家公子不爱吃甜。”沈其下意识地给公子挽留着颜面,在方姑娘“我都知道”的目光中缓缓低头,算了,王爷没啥颜面了。   “上次是咸菜,这回是肉酱,都是下饭过粥的,不是正经菜式,让你家公子正经吃饭,别抱着我做的东西吃个不停。”盐多了小心血压,糖多了小心血糖,方年年心中吐槽。   沈其虚心受教,心中已经对自己的揣测动摇。   “你等会儿走,我把东西给你你一并带回去,还有和你家公子说,我不要他的礼物。”方年年以眼神示意刘阿三,让他看好沈其,别让他跑了,自己转身去后院拿琉璃灯罩和炙子炉。   刘阿三脑子不笨,扔了抹布凑到沈其身边看着他。沈其看了眼刘阿三,什么都没说。   方年年转身去房间里搬东西,费劲巴拉地把东西拿出来却只看到刘阿三委屈惭愧的脸,刘阿三说,“姑娘,那人会武,我抱着他的腰,他轻轻一挣脱就跑了,我拦都不拦不住。”   方年年,“……”   竟然忘了这点,唉了一声,她心累地摆摆手,“不是你的错,是我忘记了,没伤到你吧?”   刘阿三说,“姑娘我皮糙肉厚的没事,他伤不到我。”   “嗯,下次小心点吧。”方年年只能够又费力地把东西扛回去,一来一回忙出一身汗,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傻叉,脑子里肯定塞的浆糊。   “姑娘,我也不认识那位沈公子,就想着他家侍从每次都从姑娘这儿拿走那么多吃食,姑娘收些礼物是应该的。”刘阿三边擦着柜台,边说。   方年年撑着下巴,郁闷地说,“你不懂,他是我的债主,我欠他东西呢,不过是做些吃的,随手就做了,不费什么功夫。他的礼物怎么能够收,都是贵重东西。”   “……姑娘这么想啊,那位公子要是债主就直接使人过来要东西了,哪里会每次还送礼。”   方年年说,“那是因为他善良。”   说完后方年年就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刘阿三不明就里,只能够不说话了。   方年年呢,正满脑子想着自己竟然给沈宥豫发了一张好人卡……   过了好一会儿,方年年才想起来沈其送来了一个竹编的箱子,不知道这回送的是啥。打开锁头,方年年看到一箱子的书,翻了两三本发现作者全都是高祖。   书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潇洒飘逸中暗藏锋芒的字迹写着:知道你爱高祖文字,特寻来予你。   方年年,“……”   她是一点儿也不想看高祖写的《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谢谢您嘞。   埋在箱子里翻了半天,方年年发现还真有几本自己没看过的高祖作品,比如这本《剑圣归来》,他竟然还写过“网文”;还比如这本《自然科学浅科普》,是一些浅显易懂的自然科学小知识,介绍了闪电因何而来、为什么会有流星、白虹贯日是什么原理……   “这个书市面上没有的。”刘阿三说。   方年年抬头问,“你识字?”   刘阿三目光微怔,遮掩着说:“读过两年。”   “哦。”   刘阿三松了一口气,还好姑娘没有追问。   方年年说,“这本书挺好的,我从未见过。”   她说的是《自然科学浅科普》。   这本乃高祖中年所作,意在给科学蒙昧的时代注入更多自然科学的强心剂,之所以没有传播出去,是因为他意识到自然现象也是统治者施政的手段之一,他要科普,却有不少手阻止。   方年年不知道,这些书小部分来自于端王府的书房,大多数来自于禁中,许多书尘封在灰尘之下,被沈宥豫强盗一般收罗了回去,扫尽灰尘后装箱送到了方年年手中。   拿起一本封面上没有字的翻开,看到上面的字符,方年年愣住了,好多年没有见到了,她以为自己会忘记,但再一次看见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认了出来。   有些知识是藏在灵魂里的,比如烹饪,比如拼音。   她猛地站了起来,吓了刘阿三一跳,“姑娘?”   方年年镇定了一下说,“没什么,站时间长了脚麻。”   刘阿三,“哦,姑娘快坐下。”   方年年点点头,跛着腿走到了柜台后面坐下,做贼心虚一般偷偷看着刘阿三,确定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她才翻开了书。   这是一本高祖日记,日期用的罗马数字标的,阿拉伯数字经过高祖之手已经普及,估计他是怕自己的日记流出去,用的是罗马数字记年月日。   快速翻了一下,方年年有些失望,装订的不知道是谁,肯定是不认识罗马数字的,装得杂乱无章。这些纸页材质不同、深浅不一、大小也略有差异,是高祖在不同时期写下的文字,经过后人装订弄成的。   第一页就用拼音写着:   【朕六十有七,起事于束发之年,距今五十载,半个世纪过去,得失皆有、毁誉参半,然朕不后悔所作所为。   我做过棺材铺的少东家、也做过九五至尊,有过伉俪情深、亦有美人无数,吃过粗茶淡饭、用过山珍美酒,救人无数亦杀人无数,是追随者口中的圣人,也是仇人口中的魔鬼。   这一生,应该了无遗憾。   可惜,人之一生,哪有十全十美。我一遗憾发妻早亡;二遗憾爱女早殇。   珍娘未生下儿子,如若不是娇娇三十许就离我而去,我应培养一女王,成就千秋传奇。】   就写了这么多。   方年年看得愣神,起初的“朕”他是至尊帝王,淡淡地睥睨天下,杀伐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后来的“我”他只不过是个垂垂老者,爱妻爱女皆离他而去……千帆过尽,留下的不过是孤独。   高祖不是不立太子,是那些儿子都不是他心爱之人所生。一人一生波澜壮阔太多,到后来已经成了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他疯狂地弃下这片自己打下的江山,撒手走后留下的残局应该是他有意纵容的吧。   手边的茶已经凉透,方年年才翻开另一页,发现跳到了高祖年幼时,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没有想着称霸天下,只是个棺材铺做死人生意的少东家。   第二页用拼音写着:   【老爹竟然从小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擦,娃娃亲,指腹为婚,糟心的,要是对方男的我岂不是要搅基?!】   下面是次日:   【从娘口中知道定亲的是谁家了,老爹从军时同袍的长女,就住在隔壁县。找个机会去看看长得是圆是扁,是长是短,长得太难看我就把婚事搅黄喽。】   下面是又一日,高祖的日记是随手记二三事,没有太多繁杂的内容,一页还是能记好几天的。   【机会来的很快,临县有个员外定了棺材,跟着老爹一起押棺材过去。   瞒着老爹偷摸着出来找到了蔡家,爬树往里面看,看到几个姑娘在踢毽子,其中有个扎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的,脸真圆,哈哈,就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嘛。   她发现我了,瞪着眼睛朝我扔毽子,真泼辣。】   又是一日。   【老爹带我来蔡家拜访,见到了昨天的姑娘,真的是她,闺名蔡珍,家人唤她珍娘。   脸真圆,嘿嘿。   好圆啊。】   方年年一页一页地翻着日记,跟着跳跃在高祖不同的年龄里。   晚上点着灯看了一夜,第二天哈欠连天。   ………………   都城,沈宥豫始终脱不开身去小茶馆,每天就和老和尚敲钟一般,没啥意思地跟着太子坐班。   他,真的不是料理政事的料。   捂着脸,心中喊着求放过。   看着简报,沈宥豫时不时嗑一粒糖霜花生,味道甚美,现在也就臭丫头能让他开心了。   吃着花生,心里头美滋滋。   到了中午午膳时分,太子与几位官员讨论着安南的灾后重建事宜,没有吃饭的意思,沈宥豫没有参与,他一向按时吃饭。   大厨房送来的肯定不如淑贵妃费心打理的小厨房的好,好在送来的饭菜一路用保温的大食盒抬过来,入口都是热的。   皇子与官员同食,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不吃,沈宥豫取来了自己的吃起来,吃得那是没滋没味。挥挥手把菜撤了给底下人吃,他就留了一碗饭。   “殿下,姑娘叮嘱了,让你吃正经的菜。”沈其发现了苦口婆心地劝是劝不住殿下的,反而惹来一脚,但抬着方姑娘的名义,绝对得到会心一笑,百试百灵。   沈宥豫犹豫了下,“把那盘凉拌素什锦留下。”   沈其高兴地拿下素什锦,转过身就看到殿下提了茶壶泡饭。   沈其几乎是扑过去,“殿下,这么吃伤脾胃。”   “偶尔一次,起开。”   沈其不甘不愿地挪走,嘀嘀咕咕地说:“让姑娘知道了,肯定说你不爱惜身体。”   沈宥豫顿了顿,强词夺理地说,“她就是这么吃的。”   沈其,“……”   沈宥豫自认为自己占领了道理的高地,笑着说:“清爽的泡饭就小咸菜,偶尔吃一顿清清肠胃,有何不可。”   茶壶里泡的是六安瓜片,用的好茶叶,茶色清亮,倾倒入香软的碧粳米饭里——白中透着一点点嫩绿的米饭盈盈地泡在清透的茶水里,米饭上撒着一点点黑芝麻,正宗点缀着一粒盐腌梅子。   刨一口米饭,滋味清而不淡、香而不浓。打开带来的小罐子,捡一片方年年腌制的紫苏嫩姜,淡然中立刻现出几分人间真实。   “小弟这么吃真是不错。”传来了太子的声音,“这是嫩姜?给为兄尝尝。”   兀自享受着小惬意的沈宥豫僵住。 第45章 紫苏嫩姜 糖霜花生滴溜溜掉了一地,臭……   “滋味不错的嫩姜。”太子坐于沈宥豫的对面, 两个人隔着一张几案,都捧着一碗茶泡饭吃着。   下饭的紫苏嫩姜从白釉的白胖罐子里移了出来,盛在乌檀木的扁盘子里, 其实放在白瓷盘子里会更加好看,淡黄的嫩姜在紫苏的浸染下晕出漂亮得浅紫色,薄薄地堆在白瓷盘子里会显出清雅, 不似乌木的盘子多了厚重。   沈宥豫吃一口就看一眼太子,看着盘子里的嫩姜越来越少, 他故作不在意的脸上多了两三分肉疼和不舍……   “嫩姜的辣很是下饭,府中厨娘的手艺?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厨娘, 我竟然不知。”太子眉眼细致温润,与皇后很像, 却比皇后的出众许多,混入了赵家人的朗目清眉, 便是惹人注目。“味道真是不错,把你那罐嫩姜送给大哥, 怎么样?”   好相貌配上他温文尔雅的气质,使太子有着温厚仁爱的名声,非常受文人阶层的喜爱。   可也正因此, 不得圣人的欢心。   沈宥豫小气吧啦地捂着罐子,“不过是寻常的咸菜, 大哥和厨房说,他们能给你做出一整缸来。”   “可是我觉得你那个更好吃,我用乌金匕首和你换。”   太子看出沈宥豫的爱护, 故意逗弄。   乌金匕首是番邦上贡之物,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沈宥豫非常喜欢, 但圣人把匕首赐给了长子,完全不顾眼巴巴的老六。   沈宥豫向太子讨过几回,太子都没有给,现在竟然为了一罐嫩姜交换了。   沈宥豫心中微微动摇,最后还是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算了,不过一把匕首,还不及嫩姜的好。”   太子挑眉,他看到不是一罐嫩姜,是嫩姜后面站着的人。玩味地笑了笑,太子说:“乌金匕首精致小巧,份量很轻,适合姑娘家随身带着,做个防身之用。”   沈宥豫看了眼太子,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大哥说笑了。”   太子失笑摇头,微微叹气地说,“你啊,你需知道,婚事做不得主。”   沈宥豫抿着唇,阿娘的话犹在耳边,为他选妇,品貌端庄、显贵家世是要兼备的。长史状似无意地说过,娶妻娶贤、纳妾选美,又何尝不是在暗示他……可是,沈宥豫不想要个素未蒙面的女人占着正妻之位,他想、他想……   臭丫头凤冠霞帔、含羞带怯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沈宥豫一下就血气上涌,立刻猜着自己是不是内伤未愈?   “大哥,乌金匕首真的换?”沈宥豫摸着罐子,低着头轻声问。   太子惊讶后露出了笑容,“换。”   “给你了,匕首尽快送给我。”沈宥豫万般不舍地把罐子递了出去,千叮咛万嘱咐着:“吃完了记得把罐子还给我,最好晚上就把匕首给我。”   太子,“……”   想把匕首扔臭弟弟脑袋上。   两兄弟刚用完膳不久,外面有内侍走来,躬身说,“太子殿下,六殿下,官家在骑射场,请两位殿下过去。”   沈宥豫看了眼太子,问道:“还有谁去了?”   内侍说,“二殿下和三殿下也在。”   沈宥豫皱眉,说,“知道了,我和太子马上来。”   太子按住沈宥豫的肩膀,笑着说:“别皱眉,让阿父看见了就该恼了。”   “最讨厌他们两个了。”沈宥豫直言,没有避讳的意思。   扫了眼周围的人,全都假装在忙,耳朵竖得却比兔子还要高。沈宥豫嗤笑,阿父春秋鼎盛就有一群人在底下怂恿着事端,要看他们兄弟不睦,那就看去好了,什么混不吝的事情都由他来做,端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   “休要胡言,走了。”太子用力地按了下兄弟的肩膀,始终压着重石的心中多了几许暖意。   骑射场,年过五十的皇帝脊背依旧挺直,目光依旧敏锐,身手一如年轻时候矫健,拉弓、射箭、正中靶心,箭无虚发。   他是能隐忍数年而不发的秦王,亦是干脆果断、心深似海的帝王,心机完全承袭自他的父亲,但没有学到高祖的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快乐。   “好。”   二皇子和三皇子喝彩。   前者和皇帝无论是身形还是长相,都很像;后者眉眼里多了些郁郁,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够抓着人诉苦。   沈宥豫赶到时就看到他们两个像是弄臣在那儿喝彩、鼓掌,肢体之夸张,直接就可以上台做个丑角。他心中呕了呕,更加不耐烦京中的生活,好想回小茶馆,一天天和臭丫头无所事事都开心。   “阿父。”   沈宥豫跟着太子行礼。   皇帝拉弓,未看二人,“不喊你们过来,都不晓得有我这个当父亲的了吧。”   太子口中苦涩,“阿父说笑了,手头事儿太多,抽不出身来骑射场,我……”   “大哥的事情能有阿父多?”二皇子说着,“忙得抽不开身给父亲请安了?”   沈宥豫哼了一声,“阿父把安南灾情的处理交给了大哥,自然不像我们这些闲人能够到处走,对吧,二哥。”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皇帝将一地灾后重建和安抚百姓的工作交给他,是最应该的,却也是让二皇子心里面最膈应的,不就是占了个早出生的嫡子名头!   “明光堂议政,大哥天天见阿父。”沈宥豫又说。   “也是,明光堂议政六弟不在。”   沈宥豫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睡晚了,起不来。”   “明日早起,不及时来明光堂,朕让人打你板子。”皇帝射出去一箭,给儿子们剑拔弩张的气氛做了终结。   沈宥豫,“……”   感觉好受伤。   皇帝抛着弓箭,自有内侍小心接住。他朝着一旁说,“给大郎、二郎送上剑,我看看你们可有疏赖。”   “阿父放心,儿每日习武,从无懈怠。”二皇子兴匆匆接过内侍送上来的剑,对着太子送去暗暗挑衅的目光。   太子无奈,他不是勤通武艺之人,拿笔更胜过拿剑,但父皇很显然更喜欢孔武有力的儿子,对老二多有赞赏,“此子类我”的话不只是说过一遍。   不仅仅如此,皇帝还在不同场合说过对太子的不满,甚至和王章两位辅政大臣说过:另立储君如何。   太子之位,也是岌岌可危。   刀剑无眼,二皇子勇猛,太子节节败退,皇帝看得眉头皱着,对太子的软弱非常不满意。   在一旁,沈宥豫捏着拳头,看二皇子那戏耍的态度恨得牙痒痒,明知太子忙安南灾情的事情已经五六日每天只合眼一两个时辰,体力本就不及,还处处使着刁钻的招式……沈宥豫不敢看阿父,但对父亲的做法很抱怨。   “老六啊,你这段时间都做什么去了,中秋都不回来?”   沈宥豫闷闷地说,“三哥从来不关心我做什么的,怎么突然问起?”   “做兄长的,怎么能不关心?”   “可我回来好几日了,三哥这才问起来,晚了点吧。”   三皇子委屈,“好几次看到你想和你说说话,你有事都脚步匆匆走了。”   沈宥豫,“……呵呵。”   “老六你对江湖事比较了解,知不知道血莲子?”   沈宥豫心中微动,看了眼三皇子,“三哥怎么问起这个?”   “大娘娘身体有恙,我们做儿子的肯定要多多分忧才是,我听说血莲子能够治疗百病,寻来给大娘娘服用不是很好。”   沈宥豫胡乱地点点头。   “那个什么武林盟主淮南陈家竟然一再推脱,后来血莲子索性不见了,真是一群狗胆包天的武夫。我让那个章游去寻,也是毫无头绪,不过是一颗血莲子,怎么就这么难?”   沈宥豫皱眉,朝廷这儿致力要寻找血莲子的是三哥?   “不知道。”   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演武场上,见到太子节节败退,二皇子竟然还步步紧逼,这是要让太子在父皇、在所有人面前出丑。   沈宥豫心生厌恶,抽出旁边的剑冲进了演武场内,格挡开太子和二皇子交错的剑,挡在太子前面,他挑衅地看着二皇子,“好久没和二哥比剑,二哥与我试试。”   “老六真是瞎凑热闹,比剑也要一场一场来。”   沈宥豫看了眼自己拿着的剑,笑着说:“这不就是第二场。”   沈宥豫还没有动手,二皇子开始出招,他对处处维护太子的沈宥豫同样恼怒,仗着是贵妃之一夺了父亲多少偏爱,任性地胡作非为也只是被阿父轻飘飘斥责两句。   哪里像他,处处寻找机会表现自己,前有太子挡着,后有老六妨碍,父皇偶尔夸奖两句,朝中大臣还大叫着不行,好烦。   沈宥豫身手不错,能闯过空音寺的禁地拿出宝物血莲子,他就不会差。但他不差,不代表二皇子就是个孬种,精通武艺的二皇子与沈宥豫实力伯仲间。   两个人打着打着就动了真怒,仿佛要招招见血。   坐在高位上的皇帝沉声喊着,“够了。”   缠斗的沈宥豫和二皇子分开,怒目而视,谁都不服谁。   哒哒哒。   几粒花生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沈宥豫低头,看到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二皇子的剑锋划破了,里面装着的糖霜花生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落了一地,像断了线的珍珠,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沈宥豫,“!!!”   更生气了。   “哟,六弟还是随身带着零嘴的小娃娃。”二皇子嘲讽。   沈宥豫用手捂着荷包,免得开口更大,掉出来的更多,他冷笑,“你还没得吃呢。”   他心中庆幸,庆幸自己怕花生弄脏了锦鲤荷包,就换了一个带着。   说完了一句还不解气,沈宥豫说:“珍馐美味,你尝过吗?哼,普通零嘴我能看上?”   二皇子,“……”   知道你外家有钱,供你吃喝玩乐无节制,好生气。 第46章 皮蛋瘦肉粥 老阿姨心里面很喜欢,小伙……   因骑射场的事情, 群臣议论纷纷,说太子软弱、震慑不住兄弟,说二皇子上不敬兄长、下不友爱幼弟, 说六皇子嚣张跋扈、没有容人之量,还说三皇子袖手旁观……   三皇子听了一耳朵,非常冤枉, 他什么都没有掺合,竟然还落了不是, 需要和兄弟们一起闭门思过。   相较于三皇子的无辜,沈宥豫作为参与者之一没有一点无辜, 他因为赤手空拳揍了老二一顿,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一个月反而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很显然是圣人的偏袒。   偏袒又如何,沈宥豫在家里面团团转, 晚上总是偷摸着出门,然后被堵回来。   淑贵妃派人将端王府暗暗地守成铁桶, 端王从正规渠道出门,门房外面守着人;端王翻墙,早有人在另一面等着;端王动武, 对方一个人打不过就多来几个……总之,沈宥豫被困在了府中。   坐在廊下望月, 沈宥豫长叹一声。他足尖轻点,纵身来到了屋顶,坐在屋脊上, 仿佛离着月近了许多……他抬起手,大大的月亮宛若触手可及,月亮上的暗影渐渐模糊成了一张俏丽的脸庞。   甜净的脸上笑容暖暖的, 眼神中仿佛有些戏谑,像是在说:你也有今天。   沈宥豫反驳着,“我不过是如了阿娘的意,她总是让我随大哥左右,为大哥分忧解难。老二风头正劲,多次受阿父夸奖,引得底下人小心思不断,我挫挫他的锐气,哪有什么问题。”   “殿下聪颖,有无数种法子与成王争锋,怎么选了最莽撞的一种?”有个声音在一旁出现,长史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假,就像是戴着的画皮翘了起来,不够贴服,下巴上的长须在风里面假假地飘着。   沈宥豫换了姿势,横躺在屋脊上,双手枕在脑后,闲闲地看着月亮,“不耐烦动那些脑筋,以前是觉得和他们玩心思有趣,现在看他们跳来跳去、挖空心思的争宠,觉得厌烦。他不是要处处显得自己比大哥强嘛,我就让他强喽,比我这个做弟弟的强,看他厉不厉害。”   他有些得意,老二那张强忍着怒气以至于扭曲的脸简直太好玩了,想做贤名就要忍着。   “那怎么后来和成王打起来了?”   沈宥豫藏在暗色中的脸出现了些许不好意思,嘟囔着,“谁让他把我的荷包弄坏了,花生掉了一地。”   长史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忽然说,“殿下想要出去吗?”   沈宥豫,“当然,可娘亲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守着我,说不定你我现在说话,暗处就有七八双眼睛盯着。”   长史笑着扫了眼四周,的确如此,只是那些人不敢进入府内,只敢在围墙上、大树上猫着。   “殿下,老奴有办法让您出去。”   沈宥豫猛地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长史,“真的?”   沈宥豫七八岁的时候名叫李奴的内侍调到了自己身边,李奴忠心、维护,把六皇子放在了心尖上爱护。六皇子开府出宫,李奴跟着出去当府中长史,勤勤恳恳、周周到到地打理王府,就等着端王爷迎娶新妇、开枝散叶,他就继续照顾府中的小主人。   李奴笑着,“殿下想出去,奴自当办到。”   “好咧。”沈宥豫兴奋地说。   沈宥豫轻轻一跃就从屋顶了下来,看着长史扶着梯子慢慢下来,他说:“大晚上的,你上去干什么,小心崴了脚。”   “老奴身子骨硬朗着呢,殿下放心。”踩完最后一个梯子下来,咔哒一声脆响,李奴哎呦一声捂着老腰,“老奴这身子骨还行。”   沈宥豫,“……”   贴了膏药的府中大管家看着通厨房的侧门打开,牛拉着取水车踩着笃笃笃的步子走了出去,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幽幽作响。这是半夜,离着天亮还有好远,取水的车要到城外取山泉水,用来给主子做饭、烹茶,因着府内的主子只有端王一人,取的水不多,就两个人高的桶。   城外的山泉水清冽甘甜,用来烹茶能更显出茶香,城内不少权贵之家都是半夜去取水,天不亮回来,正好供府中主子们用上。   暗中的人跟着取水车出去,看着仆人装满水后回来,看着取水车进入王府,王府厨房开始有炊烟升起,一天又开始了。   官道小茶馆那儿,方年年醒了,掀开蚊帐往外面看了一眼,帘子外面的天空暗暗的,显然天色还早,还不到起床的时候。她打了个哈欠,脚在被窝里找了找,踢到了汤婆子用脚勾着捞进了怀里。   汤婆子的温度刚刚好,没有了昨晚的烫人,也没有彻底凉了,抱在怀里暖暖的,很惬意。   方年年蹭了蹭柔软的被子,闭上眼睛再次进入了梦乡。   梦乡里好像听到了笃笃笃的声音,像是啄木鸟啄着木头,又像是斧头砍着柴,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谁起这么早在砍柴?是阿爹,还是大牛叔?   肯定不会是方承意那个大懒虫,天气冷了他惯会赖床,每天必须催着起来才能按时去学堂。   想着想着,她就彻底睡着了。   再醒来,窗帘里透进来的光已经是早晨,推开帘子,很漂亮的光线倾泄进来,带着冬日的柔软。   今儿个有些冷了,方年年穿了件夹袄,衣襟上滚着一圈短短的白色兔毛,丁香色淡雅清意,下面围着一条茶白色的裙子,裙摆做的有些长了,盖住了绣花鞋。   她往后退了两三步,离着梳妆台远了一些,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垂在一侧的辫子上点缀了一些细碎的桂花的绒花小别针,很漂亮,但瞧着右侧单调了些。   上前一步在首饰盒里翻了翻,手指碰到喜鹊样子的绒花簪子,就它了。这还是去张家,沈宥豫挑的,想来也是唏嘘,一个月前张家还张灯结彩、准备着长女出嫁,一个月后张府已经彻底败落、只余萧瑟。   “好几天没见秀秀了,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看到喜鹊绒花簪子,方年年不免想到闺蜜李秀秀也有一个,想到李秀秀就意识到已经有五六日不见她的人影了。   往常去她舅舅那儿,李秀秀都会说一声,方年年嘀咕,“这回怎么了,都没有说一声?”   难不成太学即将休假,秀秀忙着定亲的事情?可李家并没有给方家下定亲宴的帖子……   不只是李秀秀,方年年意识到自己也有好几日没有见到李婶了。   “真奇怪。”   方年年推开门,外面光线大亮,有个精装年轻的背影抡着斧头,斧头锐利的刃反射着天光,显出了锋芒。天光同样照在男人的背上,布满一层薄汗的脊背上肌肉均匀含蓄,随着运动调动出完美而协调的弧线……   方年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风一吹,差点儿晃花她的眼睛。   妈呀!   她家院子里有个半裸男!   方年年肩膀被推了一下,脚步踉跄地跌进了屋子里,房门哐地在眼前关上,她有些遗憾地眨眨眼,那精装的背影、那劲瘦的腰肢、那修长有力的手臂、那宽阔的肩膀……已经重重地印在脑子里。   她深深吸一口气,恶人先告状地看向阿娘,“娘,沈宥豫怎么光着身子在院子里!!!”   这口气,活像她多看一眼就要长针眼。   塔娜皱着眉,“今天怎么这个点就起来了?”   别以为就儿子会赖床,女儿也会。   方年年理直气壮地说,“睡不着了,当然起来。”   塔娜看了看女儿的打扮,今天真是细致,还簪花了。   方年年挺着胸膛,气鼓鼓地说,“我要瞎了。”   塔娜扶额,看来她是错怪女儿了,女儿不是因为知道沈宥豫在外面就兴匆匆起床,还梳妆打扮的。女儿家要美,这很正常。随即,塔娜又头疼了起来,女儿怎么一点儿羞涩也没有,反而觉得自己要长针眼?!   难不成有问题……   做母亲的,总是在儿女身上多敏感,塔娜摇了摇头,认为自己想太多。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应该是差不多了,塔娜开了门,和女儿走了出去。   外面,沈宥豫已经穿上了衣衫,有些局促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方年年,视线掠过方年年头上戴着的喜鹊发簪,他眼中的喜悦攀上了顶点,在方家父母的注视下,还要佯装什么都不在乎,真是辛苦。   方年年看到穿戴整齐的沈宥豫,说不遗憾肯定是假的,多好的身材啊啊啊啊……老阿姨心中非常喜欢,吼吼。   “你怎么来了?”问出口,方年年竟然觉得自己带着点儿怨气,赶紧弥补着,“好久不见哈。”   沈宥豫说,“家里关得紧,这才有空出来。”   在方奎的凝视下,他补充着说,“出来散散心。”   方年年看垒成一墙的柴,这心散得都跑别人家来做体力劳动了,“哈哈,好呀,正好我起来了,给大家做点好吃的。”   沈宥豫扔掉了斧头,“好呀好呀。”   方奎,“咳咳。”   沈宥豫捡起了斧头,“我还是先砍柴。”   方年年纳闷地看着老爹,“?”   方奎温和地笑着说,“去做吧,难得起这么早。”   自从天冷女儿赖床后,他天天吃妻子做的早饭,快要吃伤了。   方年年给了沈宥豫一个同情的眼神,走进了厨房拿起围裙穿上。早晨嘛,吃点简单温暖的,就粥和油条好了,油条不自己做,大早晨起油锅,一天的好心情都熏出油耗气了。   油条隔壁客栈早晨会提供给留宿的客人,让方大牛去买一篮子回来。   方年年做皮蛋瘦肉粥,皮蛋先放水里煮过,这样切出来的皮蛋才不会散开。出锅的时候点缀上芫荽,家里没人不吃香菜的,再淋一点点香油,就完美了。 第47章 嫩油条 哼唧,我难不成只是放血莲子的……   抬着砂锅摆到桌子上, 旁边挤着一篮子油条,周围簇拥着芥辣瓜儿、五香味萝卜干、什锦菜、咸瓜炒扁豆几个过粥的小菜。   油条让炸得嫩一些,表面气孔里箍着油, 澄澄的黄色。撕开来,里面还面面的,有着碱面的香气。   撕成小段泡在粥里, 不能泡太久,久了油条就失去了酥脆, 也不能刚放进去就捞出来吃,裹不上咸粥的香气放进去干啥。   长长的饭桌, 方年年坐在这头,沈宥豫坐在另外一头, 中间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方家父母、隔着沉默的方大牛、隔着哈欠连天的方承意。   方承意打了个哈欠, 揩着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撑着一双朦胧的睡眼实在是想不清楚爹娘今天为什么掀了自己的被子, 强迫自己早起。   他再度打了个哈欠,拿了根油条松懒得如同没有骨头一样吃着。混沌的大脑指使着眼睛看看沉默的爹娘,看看低头吃饭的姐姐, 看看巴巴看着姐姐下粥的沈宥豫。   沈宥豫?   沈宥豫!   方承意猛地坐直了身体,“沈宥豫?!”   终于有人理自己的, 沈宥豫大大地露出一个笑容,“方小弟好。”   “你怎么又来了?”方承意瞪大了眼睛问着。   沈宥豫嫌弃,这问的什么话, 他就不能来吗?“家中事情暂时处理好了,就回来看看。”   “什么时候走?”方承意急急地问。   沈宥豫咬牙,刚来就赶着他走, 真是好小子,“能多留几天再走。”   “哦。”方承意稳当当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心里面不知道徘徊了多少小心思。他用油条遮着嘴角,窃窃的笑容全藏了起来,眼睛里尽是即将得逞的兴奋。   方年年,“……”   她看着方承意的后面,“阿弟,你后面有东西掉了?”   方承意不明所以,“什么啊?”   扭头看,什么都没有。   方年年说,“小狗尾巴掉了。”   方承意深受打击,叫喊着,“姐!”   方年年说,“我看你尾巴甩得快要飞起来了,赶紧吃饭,吃完了去上学,过几日就要随着先生去书院读书了,应该有个大人样儿。难不成在书院还要先生喊你起床,让同学们看你赖床,对吧,爹娘。”   听到要离开家里去书院读书了,方承意的好心情一下子掉进了谷底,可怜巴巴地看向爹娘,真希望他们说:留家里读书,不用去了。咱家又不是指望你科考做官,你读书无用……   但爹娘根本就没有这么说,反而附和着阿姐的话,认为他赖床不对。   方承意彻底蔫巴了,脑袋耷拉在桌子上,已经没心思去想那本《落魄少侠改造计划》了。   吃完了饭,方承意甩着书包冲到了对面驿站,急不可耐地找到了梁壮后拽着他跑,隐隐的有些声音传了过来。   “沈宥豫又来我家了。”   “那个计划你说还有啥要补充的不?”   “哼,去书院上学就上学,他们别太想我。”   “你想好带什么去书院了吗?我想好了,让我姐多做些吃的我们带去,书院的冷馒头再难吃我们都不要紧。”   声音渐行渐远,渐渐的听不见了。   沈宥豫站在小茶馆里,眼睛看着扫地擦桌椅的刘阿三,又看看纳着鞋底的塔娜,再看看和女儿盘账的方奎。他动了动脚,就有眼睛盯过来,不是方奎就是塔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生生地在他和她之间设下了天河。   “爹,天气冷了,茶汤要的少,我们改单子上豉汤好了。”   方奎信手在纸上写了几笔,改了豉汤每日备什么料做茶馆这几年是知道的,他问女儿,“豆豉还是买乌衣镇大桥头那家的?”   “大桥头那家原先的老板过身了,现在经营的是他的儿子,做豆豉的手艺不好,前两天不是做了豆豉青鱼,你还说味道有些不对呢。”方年年说。   “那家老板过身了?我记得还年轻啊。”方奎不大关注这些。   塔娜把纳鞋底的粗针在头上别了别,对准了之前鞋底扎眼口的地方下针,针顶子使着力气,针就穿过了千层底。鞋子上已经密密地缝了线,就差这么点鞋帮子的收口处。   “半个月前的事情,走夜路掉水里没的,真是可惜。几个儿子都还没把他的手艺吃透呢,豆豉的味道大不如前,估计生意就这么一落千丈喽。”   几句话说完,就三两下的缝了好几针,这双鞋子不大,是做了给方承意带去书院穿的。“儿行千里母担忧”,虽说把儿子送去书院读书能省不少心,但冷不丁不在身边了,也是怪舍不得的。   “那是可惜了,那以后去买哪家的?我记得乌衣镇也没有谁家的豆豉做得比大桥头的那里好。”方奎问着。   方年年说,“就大桥头对面支了摊子的,那家的豆豉可以。是大桥头那家的徒弟开的,得了几分真传。”   “徒弟分家出来另做?”   方奎听出了里面的猫腻。   “谁知道他们家里面有什么猫腻,不关我们的事儿。”塔娜收了线,朝着丈夫、女儿展现着自己做的鞋底子,“瞧着怎么样?布是一层一层用浆糊弄出来的,板正得很,穿在脚上肯定舒服。”   方年年和方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好看。”   把一家子互动看在眼里的沈宥豫说实话有些羡慕,平凡的家常气息里融入的是恬淡的人间烟火,没什么大富大贵,但就是让金玉堆里长大的沈宥豫向往。   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就觉得很舒服。   甚至于,他把方年年身边的人替换成了自己,瞎琢磨出一些属于自己和她的田园乐趣。   “呵呵。”沈宥豫笑。   “你傻笑什么?”   方年年凑了过来,看着沈宥豫咧着嘴傻乐。   沈宥豫连忙收敛神情,“没什么,你爹娘呢?”   刚才寸步不离,就和看犯人一样,天牢里的狱卒都没有这么尽心尽力的。   “天喽,你坐在一边但脑子不在一边啊,我爹娘什么时候出去的你都不知道。”   沈宥豫吱唔,他刚才光顾着畅想了。   “刚才李家婶娘急匆匆走过来,喊了我爹娘过去。”方年年有些担忧,不会是秀秀的婚事出现了波折吧。她想跟着去的,但娘亲按住了她,没让她跟着过去。“我好几天没见秀秀了,真担心她。”   “你想知道她的事?”沈宥豫凑近点问,觉得她身上的茉莉香味比自己屋子里点着的味道要好更多,猜测着她用的究竟是哪家出品。闻着闻着,竟然有些心猿意马、心不在焉……   “你想干嘛?”方年年狐疑地看着他。   沈宥豫咳嗽了两声,掩饰了自己的想入非非,“我可以派人帮你问问。”   方年年有些心动,但很快就摇头了,“不用了,秀秀不过来找我让我知道,那肯定是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当朋友的就要尊重朋友的隐私和决定,我可以等她过来和我说。”   “要是一直不过来呢?”   方年年皱眉,心中犹豫,“我……等爹娘回来,我问问,探探口风。然后,再让你帮忙。”   “好!”沈宥豫摩拳擦掌,仿佛是要去干大事儿。   方年年坐在了沈宥豫旁边,鼓着脸颊说:“你怎么又来了?”   沈宥豫委屈,“你不希望我来吗?”   “你是我债主,你来了,我估摸着血莲子可以拿出来了吧?”说要,方年年心里面冒出了一些失落,她就只是血莲子的“器皿”啊。   “才不是,我不是债主。”沈宥豫赌咒发誓,他真的不是为了血莲子而来的。他现在有别的渠道有可能弄到血莲子了,“还记得那个张县丞张猛吗?一开始嘴巴硬得很,后来什么都说了。”   怎么撬开嘴的,沈宥豫才不会告诉方年年。   他说,“当年他们五人从楼家出来,一人从禁室里拿了一个盒子,张猛运气好,他盒子里的就是血莲子。”   欧皇,开盲盒直接开出隐藏的运气。   方年年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让沈宥豫继续说。   沈宥豫在方年年的注视下,有了些许把故事说精彩的责任感,“当年他们从楼家出来分道扬镳,沈念转身就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两张药方,对他无用,随手就扔了。张猛为人心思多,尾随沈念,捡了沈念扔的盒子和药方,带着两个盒子绕着远路回去。”   方年年给沈宥豫倒茶,让他润润口。   “他觉得自己行事周密,肯定不会有人盯上,怎料刚到家中就有几个人闯了进来,行事风格和在楼家行凶的其中一伙人很像。”沈宥豫顿了顿,给了方年年消化的时间,随即继续说,“张猛知道自己行藏败落,家人又在那些人手中,就乖乖地跟着这些人离开了。他被蒙着眼睛,走了不知道多少路,再次看到东西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   方年年被调动了情绪,仿佛幕后大佬即将揭露,“然后呢?”   “他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山洞里有许多兵士正在操练,声音滚在山洞里,雷鸣阵阵,轰隆在耳边。”   说到这儿,沈宥豫抿了抿嘴唇,很显然杀楼家的是七王之中的人,“张猛被带到一个蒙着面的男人跟前,那人拿着张猛带着的血莲子,随后就让人把张猛杀了。张猛身形有异于常人,心脏在右,杀他的人不知道,弃尸荒野后张猛侥幸得存。出来也不敢回家,隐姓埋名几年后来到京城,用两张药方换来了前程,之后就安家落户在乌衣镇。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了。”   “就这样?”方年年有种重重打了一拳,却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他没说拿了他血莲子的是谁?”   “我还没有说呢。”   “快说。”   方年年抓着沈宥豫的衣袖,催着他快说。   沈宥豫说,“张猛怀疑是晋王的人。”   “不应该啊。”方年年皱眉,“楼家不是站队了晋王吗,晋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杀他全家?这岂不是失去一个助力……”   “等等,之前说过楼家不是真心臣服,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晋王未免这助力成为自己的阻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血洗楼家,再嫁祸给其他人。”   方年年做着假设,“楼盟主侠肝义胆、急公好义,深受武林中人爱戴。晋王只要甩锅成功,再站出来说要为楼盟主报仇,自然能引来许多要为楼盟主报仇的武林中人为他效力,做他手中的刀。活着的楼盟主不如死掉的有用。”   沈宥豫投去赞赏的目光,“我调查了一些往事,发现晋王的确是这般行事的,但张猛见到的是不是晋王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只是他多年来的揣测。”   “不管是不是,都是一条找第三颗血莲子的线索,对不对?”   “嗯。”沈宥豫点头,“不过,这条线索不是很好找,事在人为吧。”   方年年揉着肚子说,“如果找到药王后人,也不错。”   那她就不用欠着沈宥豫什么了。 第48章 豉汤+烤地瓜 安静的厨房里,有一个她……   天气冷, 小茶馆已经挂上了棉帘子,有一块向上挂着一角,风丝一溜一溜地吹进来, 掀开的棉帘子一晃一晃地拍在门框上,发出噶哒噶哒的细响。   方年年怕冷,桌脚边早早地放了一个炭盆, 盆子边缘摆着两个橘子、一把花生,被炭火熏着, 橘子散发出暖暖的甜香。花生烘出焦糖色,轻轻按一下, 干透的花生壳就发出咔哒清脆的响声,露出两粒饱满的花生。   花生滴溜溜的落在掌心里, 红色的花生衣脱落,白胖的花生散发出坚果的香气, 扔进嘴里吃着,油脂的干香, 属于冬天美丽的味道。   爹娘中午没回来,托了南北杂货铺的小伙计过来说了一声,说中午他们在李家吃了, 让方年年不用等他们。   既然如此,方年年就没有备父母的饭, 简单地做了自己和沈宥豫吃的,哦,还有刘阿三来着。方大牛又被喊出去给人正骨, 冬天了骨头好像变得特别的脆,动不动就从环节里松脱出来。   三个人的饭,方年年懒得翻那么多花样, 就用昨天晚上闷的一锅牛肉下面条吃。   作为耕田的主要助力,朝廷多次发文禁止吃牛,耕牛有残,才可以在里长等人的监督下杀牛贩肉,不过这不代表物以稀为贵、牛肉就贵了,牛肉价格远不如拥有三指肥肉厚度的猪肉,更远不及羊肉。   方家这锅红焖牛肉还是上次买的那半头牛,就剩下这一锅了。手擀面捞碗里,盖上两勺牛肉,再来点下饭的酱菜,方年年和沈宥豫就坐在店里吃。   方年年把炭盆踢得离自己近点,沈宥豫明显热得不行,脸通红,额头上爬上了细密的汗,男人就是火力旺啊。   后院里,刘阿三蹲在厨房门口吃面,他听到咻咻的声音,捞面吃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他闷声闷气地对空气说着:“哥哥们,你们适可而止啊,姑娘以为我一个人能吃三个人的饭,老板娘子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估计认为他太能吃,请个伙计多了三个胃,这是请了个饭桶在家。   咻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刘阿三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来进厨房把剩下的面给煮了,本来就是姑娘让他吃多少下多少的,他想着就吃一碗的量,给姑娘留个好印象,现在怕是不成了。   剩下的面条全下了,装进了窗台上凭空出现的两个大海碗里,再各码上一勺肉,刘阿三就准备继续吃自己的。   “咻咻。”   刘阿三,“……别嫌少,一勺肉够了。”   “不够。”小小的压得极低的声音。   刘阿三,“你们真是害苦我了。”   又给碗里面添了半勺子。   “咸菜。”小小的声音再度出现。   刘阿三强忍着甩手不干的冲动,给两个碗里面放了点酱菜。装满面的大海碗放在窗台,刘阿三转身拿自己碗的功夫,窗边嗖地晃过一道身影,两个大海碗不见了。   刘阿三看着自己的面欲哭无泪,放的时间有点儿长,都坨了,温度也下去了。   他打了一碗面汤过着吃吃,刚吃完就听到了一个轻盈的脚步声,是方姑娘来了,身边理所当然的跟着那位沈公子。   沈公子会武,走路是武人的习惯,落地无声。   “阿三好胃口呀。”方年年放下碗筷,“麻烦你啦。”   “不麻烦不麻烦,小的应该做的。”刘阿三连忙接过碗筷。   刘阿三手脚麻利地洗好了碗,洗完了就出去看店,留下方年年和沈宥豫在厨房里,好像又回到了前段时间的感觉。   方年年看着被自己指使得团团转的沈宥豫,噗嗤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沈宥豫一头雾水,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什么不得宜的地方,但是方年年的笑容那么可爱,他宁愿自己出洋相也要换来她的笑容。   “就是觉得,嗯……”方年年手指点着下巴,甜净的脸上笑容没有消失,眼睛里也盈满了软软的笑意,“有种你没离开过的感觉,之前你就是这么拿鸡蛋的。”   沈宥豫一愣,胸腔忽地进入了什么东西,他承认,自己是喜欢方年年的。   “我一直不离开,好嘛?”   “你不要家了啊?”   话音刚落,方年年就觉察出了其中的怪异和别扭。   她错愕地看着沈宥豫,伴随着自己的心跳声,眼前像是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喜欢她?   沈宥豫垂着眼睛,突然说出口他有些难以言喻地羞耻感,同时又觉得豁然开朗,就应该这么说才对。   “我、我阿娘要为我娶亲。”   方年年,“哦。”   自己理解错了吧……   她看着碗里面的黑豆豉,脑子里乱乱得成了一团,身后那人的声音、他的脚步声、他的呼吸都变得讨厌,要娶亲了还来干什么!   沈宥豫看着沉默的方年年,手上握着的两个鸡蛋顿时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她让我娶世家女……”   方年年打断他,“世家女郎当然好,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家世优越,娶个品貌端庄、贤良淑德的世家女郎,与你门当户对、衡宇相望,是很般配。”   “可我不喜。”   “哦。”方年年戳戳豆子。   沈宥豫认真地说,“我有心悦的人了。”   方年年的脸颊猛地变得红彤彤,灶肚里的干柴劈哩叭啦,不知道哪只公鸡突然犯了抽抽咯咯啼叫,外面似有叫卖声,喊着“饴糖、针线、帕子、银头面”,车轱辘的声音仿佛也传了过来……厨房里静悄悄的,有一个她的呼吸,也有一个他的呼吸。   时间悠悠,外面的天霎霎地就成了黑咕隆咚的颜色,沈宥豫坐在桌子的这头,方年年坐在另外一头,谁都没有看向谁,像是闹了别扭。   桌子上摆着一个砂锅,锅子里滚着汤,汤里带着肉,香气盈满室内,驱赶着寒气。牛肉煲的下面垫着炸豆腐,豆腐上码着一块一块的红焖牛肉,锅里面还有白菜和粉条,都吸满了汤汁。   砂锅的旁边摆着几个菜,蒜末拍碎了炒的红根菠菜,鸡蛋碎炒的韭菜,油炸的小鲫鱼骨头已经酥脆,是方大牛给人正骨带回来的谢礼。   方承意吃了一筷子菠菜,皱了皱眉,又吃了一筷子的韭菜,眉头再次皱了皱,随即吃了一块牛肉,他放下了筷子,有些苦闷地看着姐姐。   “姐,今天做的菜有点甜。”   “是嘛,没有啊。”   方年年不觉得啊,“爹娘,你们觉得呢?”   方奎和塔娜摇摇头。   他们心里带着事儿,作为过来人没有看出小儿女的不正常,也没有尝出菜的滋味有什么变化。   方承意挠挠头,难不成是他错觉,可是又吃了一口牛肉,还是甜啊。   “大牛叔,你觉得呢?”   方大牛说,“还好。”   方承意眉头重重地皱了起来,“咦咦咦,沈宥豫,你觉得呢?”   沈宥豫大口吃饭,“不甜。”   方承意彻底陷入了迷茫。   方年年轻咳一声,“嫌弃甜就吃豉汤,从明儿起,店里就供应这个。”   茶馆里卖豉汤显得很奇怪吧,可是时下就是如此,到了冬天,豉汤比茶汤更加受欢迎些。豉汤就是配上其它食材做一锅酱汤,类似于味增汤,味增就是豆酱。   时人喜欢用黑豆做豆豉,大桥头那家的豆豉是方年年用的最好的,换了人来做后,做出来的豉汤味道大有改变。豆豉,就是豉汤的灵魂喽。   豆豉方年年也做过,她做的不好,也对自己做的不放心,总觉得里面起的霉里掺了杂菌,不像是做惯的老手能够做出分辨。   捣碎的豆豉,切碎的木耳,金黄的蛋皮,切丝的笋,切片的蘑菇,磨碎的胡椒、茴香、花椒……做出一锅咸香微辣的汤,吃一口下肚,仿佛有扒着嗓子的温度轰隆隆地向四肢百骸冲过去,从内而外变得暖暖的。   冬天冷,喝豉汤、吃麻饼,求的不是饱腹,是温暖和惬意。   吃完了饭,方年年就抱着娘亲的胳臂探探口风,她觉得李家肯定出事了,最有可能的就是秀秀的婚事出现了波折。   余下沈宥豫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桂花树下,身前是个炭盆,里面闷着地瓜。炭盆旁边长了猫,一只、两只、三只,雪球呼朋唤友,估计把它亲戚带来了,一色的白毛,唯一的区别就是雪球是全身雪白的,其他两只脑袋上长了八字眉,一个正八、看着忧愁,一个倒八、看着暴躁,真是有个性。   方承意托着一张小椅子蹭了过来,沈宥豫看了他一眼,方承意嘿嘿笑了笑,挎在身上的包甩到前面来,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郑重地在沈宥豫的眼皮子底下打开。   沈宥豫看到封面上的字,上面写着《落魄少侠改造计划(二)》。   沈宥豫,“……”   竟然都二了,你的一呢?!   ……   从爹娘那儿出来,方年年就看到阿弟失魂落魄地走进了房间,她喊了一声都没有回应。   方年年纳闷,“我弟怎么了?”   “我给他上了一课。”   沈宥豫翘着嘴角。   方年年,“嗯?”   “过来坐,地瓜好了。”沈宥豫招招手,就和两三岁的小孩子和喜欢的人分享好东西一样。   方年年弯了眉眼,不知不觉就笑了。踩着轻快的脚步坐了过去,从沈宥豫手里接过暖隆隆的烤地瓜,香香的,面面的。   撕开了皮,露出橙黄的肉,甜甜的地瓜香味更加浓郁了。   “说呀,你跟我弟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他一直向往武林嘛,我就给他说了一些武林中的密事。”沈宥豫低着头,看到方年年小口地吃着地瓜,他情不自禁地问,“好吃吗?”   方年年抬着头,从下往上看,在暗色的环境里有些炭盆火光的照耀,他看着更加好看了,“好吃。” 第49章 菱粉糕 凑近点,我告诉你一些武林秘辛……   院子里光线黯淡, 挂在廊下的风灯只照亮了沈宥豫的左边。炭盆里的火星子光亮更暗,像是沉寂火山口里凝固的岩浆,只有裂隙处透着炙热的光, 光亮给沈宥豫的下巴上镶嵌了一圈绒绒的橙色的边,看起来棱角分明,绷紧了少年人得意的心事。   炭盆里扔了橘子皮, 橘子味道甜甜的酸气,熏得方年年脸上不知不觉染上了红晕, 熏得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菱形的唇弯着,“什么武林密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沈宥豫坐得端正, 微微低着头,他想自己应当是稳重如山、不怒自威的样子。少年人成长过程中下意识会模仿父亲的形象, 要是有一面镜子摆在他的面前,他应该会发现这一点, 但与那个心深似海的男人又有许多不同,沈宥豫的情绪全在眼睛里、弯起的嘴角里, 流露出满满的与心上人在一起的喜悦。   沈宥豫轻咳一下,将要开口。袖子被拽着,如山的威严立刻破功, 身体歪向了方年年,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她身上茉莉香散发出神秘的气息,吸引着去探索、去接近、去寻找……   “呀,你怎么没坐稳, 我拉一下你就差点倒了。”方年年嫌弃沈宥豫坐得太直、声音太远,轻轻拉了一下,没想到沈宥豫没坐稳, 差点点就像是肉山一样歪自己身上。“坐好坐好,别卖关子了,说说。”   她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对武林秘辛越发的好奇。   沈宥豫勾着腰,离得方年年更近了一些。   “你阿弟把武林想得太好,把武林中的成名之人想象成了完人,所以心向往之。我就说了一些,打破他的幻想。妙法大师逗留在观音寺月余,每三五日就给信众讲经,你可知道他有个习惯,每日午觉醒来都要泡脚。”   方年年点点头,这算是养身。   沈宥豫说,“泡完脚他必定抠脚丫子,把每一根脚趾头仔仔细细翻检过,看看甲缝,抠完了还把手放在鼻子下闻闻。”   方年年,“……”   默默地放下了不剩多少的烤地瓜。   “话本里总把空空儿说成侠盗,你可知道,他喜欢趴在人家窗口看男人洗澡。”   “百晓生我们见过吧,常年在外行走,脸黑如炭,犹如经年劳作的老农。他啊,有个鲜为人知的毛病,就是第三只手,去了哪儿都要顺走些东西,不拘于筷子、头绳,只要是别人他就忍不住想拿。”   方年年咋舌,“难怪我觉得少了茶杯。”   “武林盟主我们也见过,他在张猛出事后扮作乞丐蒙混着要回到淮南,巡吏觉得他行藏有异、獐头鼠目,就抓了起来,几番周折下他进了刑部大牢。严刑下知道,陈令把交给他保管的武林至宝私吞了。”   方年年惊讶,“啊!”   沈宥豫冷笑一声,“陈令惧内,家中没有妾室通房,就连一个长得好看一些的丫头婆子都没有。他妻子管得紧也只能管住家里,管不住外面,五年前陈令在外面和一个寡妇相好,置了外宅藏娇。雁过留痕,藏得再好也会露出蛛丝马迹,才藏了一个月就被他妻子发现。陈夫人率家中婆妇抓了寡妇一通乱打,打得面目全非。”   “哼,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陈夫人抓遍天下小三又如何,丈夫不忠还会有小四小五小六……”方年年皱皱鼻子。   沈宥豫琢磨着“小三、小四、小五”这些奇怪的字眼,细细砸吧了一番就知道代指了什么,他看了看方年年,心里面记住了。   他继续说,“打杀了那个外室,陈夫人回家就投了井。陈令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妻子和外室冰冷的尸体。”   “他把血莲子喂了谁?”方年年差不多知道武林至宝是怎么没得了。   沈宥豫想逗趣地说“你猜”,但看方年年小脸上带着愠怒,很显然不耻陈令的所作所为,所以明智地没有说什么调皮话。   他说:“陈令不顾身边人阻拦,拿出了血莲子。拿出来后就开始犹豫不决了,又舍不得陪自己走过风风雨雨的发妻,毕竟二人结缡多年,生儿育女,妻子的嫁妆都贴了家里。可是他又舍不得外室,小意温柔、贴心解意,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所以呢?”方年年追问,不耐烦听比较,心中对陈令好生讨厌。   “他把血莲子一分为二,喂了两个人。”   方年年语塞,“血莲子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吗?”   “天下哪有如此神药,真能做到就不是药,而是仙丹。”沈宥豫嘲讽地勾勾嘴角,但世人就是喜欢神乎其神的传说,“血莲子是药,能强身健体、克百病,不能活死人。陈令把一颗完整的血莲子喂给了两具尸体,染了尸毒,本就损失药性的血莲子更是报废,变得无用。”   方年年摸了摸曾经长过痘痘的地方,看来血莲子不是万能的,治不了内分泌失调长痘痘的事儿。   “我不要听武林秘辛了,真难受。”方年年咕哝了一句后叹了一口气,“秀秀的婚事出现了波折,怎么办?”   “这种事情,你除了安慰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沈宥豫想了想后这般说道。   “唉。”方年年幽幽地叹了口气,“娘亲不肯告诉我更多,只是说李婶与舅家只是口头上说了亲事,没有落下聘书什么的,也没有交换信物。那个表哥从太学回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变卦了,秀秀去舅舅家时,舅母就隔着秀秀与表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们家儿子以后有更大前程,需要一位家里有助力的妻子。”   方年年好气,那个表哥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攀高枝的狗东西。“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沈宥豫立刻挺了挺胸膛,被需要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他暗搓搓地许诺,“我只要娶妻了,绝对不朝三暮四,只守着爱妻一个。”   提到“爱妻”他心里面就美滋滋,眉头扭捏地皱了一下,自己首先不好意思了起来。   方年年睨了沈宥豫一眼,不理会他带着羞涩和期盼的眼神,家中都要给他娶妻了,新婚燕尔,可不是要惦记着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让你的人帮我查查那个表哥究竟做了什么,他想攀高枝,我就想让他攀不上。”   沈宥豫眼前亮了亮,他就喜欢方年年这种不吃亏的性格,“攀龙附凤之辈,不是国家所需的栋梁之材,你放心,我肯定办到。”   啪啪拍胸口,就像是在夸口自己不是爱慕虚荣的人。   方年年说,“就拜托你了。”   沈宥豫满口保证,“好。”   塔娜忽然开了门,看到坐在外面炭盆旁边的方年年和沈宥豫,这才意识到自己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   “怎么还没有回屋里去?”塔娜的声音有些寒。   方年年屁股上仿佛装了个弹簧一样腾地站了起来,“雪球带朋友回来了,我看看呢,这就回屋。”   塔娜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方年年吐了吐舌头,小跑着回了屋,留下了眼巴巴的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沈宥豫。   随着方年年的离开,空气中的茉莉香渐渐淡了下去,和着冷冷的空气,香味变得飘忽,仿佛也冷冷了下来。沈宥豫努力分辨着残香,却只能闻到橘子味道。橘子皮在炭火里时间长了,好似变得焦糊,味道变得模糊粘稠,就和身边坐下来的态度冷硬的塔娜一样,变得捉摸不定起来。   沈宥豫有些踌躇。   塔娜的声音很淡,带着对沈宥豫的厌烦,“我知道你们这些有权有势家庭出来的公子哥,不过是贪恋乡野的新鲜,所以念念不忘,最后还是要回到富贵窝的。”   她就差直白地说他们家是小门小户,女儿是小家碧玉,不是高门大户、雍容华贵的女郎。   沈宥豫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他认真地说:“娘子想的不对,我不是那些看到新鲜就留恋不走的人,脚在我的身上,想要走随时都可以。”   之前内伤痊愈后他想要离开还不是容易的事儿,难不成小小的茶馆还能够留住他!   “又如何?你能做自己脚的主,还能做父母的主,做家族的主?”塔娜毫不留情地揭露现实,现实里不是情情爱爱、两厢情愿,还有许许多多不得已。   沈宥豫敛眉,“我会努力说服。”   塔娜烦躁地站了起来,微带嘲讽地说,“你都做不了自己的主,沈公子。”   说完,她离开。   沈宥豫看过去,看到方奎倚在门边,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默不作声的听着妻子的话,肯定是赞成塔娜的。看着不远处的方奎,沈宥豫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在哪里见到过他……   院子里只剩下沈宥豫一个,还有三只猫,冷冷清清的风在院子里盘旋。沈宥豫抬起头看着苍穹,星星点缀天空,他看了很久。   ……   方年年不是蘑菇的人,知道了秀秀的事儿就决定去看看她。婚事就和感情一样,旁人都帮不上什么忙,她能做的就是默默的陪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度过艰难时刻。   伤心的时候,就应该吃着好吃的,方年年起了个大早做了一笼素馅儿的豆腐皮包子,又熬了一锅小米红枣粥。   然后就拿出了老菱粉,掺了一点点红曲粉在里面和白糖混合做成了菱粉糕,用的五瓣花的模子,做出来的菱粉糕点缀上桂花做花蕊,整体看起来精致漂亮,吃起来甜香,适合心情低落的人。   生吃的是红菱,两头尖尖,小小的,淀粉含量少,吃口上脆甜。用来取菱粉的是乌皮老菱,个头大,淀粉含量好,煮熟了直接吃口感粉粉的,和属于时鲜蔬果的红菱完全不同。   做出来的菱粉糕让沈宥豫食指大动,伸出去的手被方年年拍掉。方年年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小食盒里,盖紧了盖子说:“给秀秀的,才几个,你不准动。”   沈宥豫愤愤不平地嘟囔,他为了她想了半宿的心事,辗转不定,现在竟然连个菱粉糕都不给自己吃。   “你也不准跟着我,我要和秀秀好好说话的,你碍事。”   再一次被嫌弃的沈宥豫感觉内伤有反复的迹象!   方年年提着食盒出门,中间没有逗留别的地方,直接去了杂货店李家。   留守在小茶馆的沈宥豫时不时看看天,时间龟速移动,一点一点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其猛地掀开棉帘子冲了进来,“公子,阿大阿二晕倒在路边,姑娘不见了。” 第50章 煲仔饭 殿下,求你了,别冲动,夜扣宫……   方年年记得自己去了杂货铺李家, 柜台上只有两三个伙计在。那个嘴巴最利落地带着她去了后院,找到了东家李叔。   李婶不顾丈夫的阻拦大早晨就套车去了娘家,誓要在爹娘年前掰扯清楚, 她咽不下这口气。李叔不赞成这么做,自家闺女又不是貌丑无颜、品行恶劣,他要给姑娘找个更好的人家, 犯不着和一心想着攀高枝的人结亲家。   李叔不便于和方年年说太多,方年年放下东西就走了, 因为李秀秀也不在家。说是和社友出去散心,昨天离开的, 李叔看到方年年还觉得惊讶,因为她和秀秀是一个社团的, 社团做活动怎么没有邀请方年年。   方年年也觉得奇怪,带着满心疑惑离开了杂货铺。   走在路上, 身边来往有人。   这条路她惯走的,不说闭着眼睛走路吧, 也知道杂货铺旁边就是镖局,知道镖局的门口有个小坑两三年了没有填平,还知道经常有路人不注意踩到小坑崴一脚。   方年年心里想着事儿, 脚下自然地跨过了小坑,但忽然感觉身体踉跄了一下,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左边歪了过去。   脑海中最后残留的想法是她没有踩坑啊,怎么就崴脚了……   现在躺在床上,看着不熟悉的琉璃色帐顶, 方年年镇定地想这颜色还不错,做工也细致,就是冷素了一些, 她喜欢暖色调的帐子、被褥,睡在里面有温暖自动浮现的错觉。   被子应该是新晒的,蓬松柔软,背面上的海水纹也不是她喜欢的。   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方年年面色不变地低头看着自己,衣服换了。   她搂了搂领口,从床上下来,鞋子就在一边。坐在床边打量着室内,和被帐一样素净无华,她看到了一件桃粉色的夹袄,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亮色,应该是留给她的。   穿上夹袄,大小正合适,方年年冷静地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什么人绑了她,绑了来后没有刻薄对待,没有扔进柴房,还给床睡、给衣穿,虽说房间里素净简单,但东西都是好的。她磨搓着衣服的边缘,缎面的夹袄里续了整齐松软的棉花,里子是羊羔绒的,细细的绒贴着身温暖又舒适。   方年年把对方是为血莲子而来的可能性划掉,对一个器皿没有必要这么优待。   那为了什么?   她不过一个乡野小女子,有什么值得人绑架的?   总不会因为父母的缘故,十六年过去了……   方年年摇摇头,如果是因为父母,绑她一家的可能性比较高。   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静悄悄的,像个死地。   方年年抿了抿唇,推开了门。   日头西斜,天色偏暗,一个白天都快过去了。院子里很冷清,没有一个人,空洞洞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隔绝,方年年站在院子中间,看着淡薄的天,一度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试过了,四方小院里所有房间都可以打开,但通往外面的大门紧闭。□□是不可能的,她也试过了,太高,她翻不过去。墙面光滑,没有踩脚的地方,只要有一溜儿凹凸不平的,她说不定能借力上墙。   可惜没有,墙面光得像磨过一样。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来找她后,她转身走进了厨房。小小院子五脏俱全,有厨房、有厅堂、有主卧、有客卧,完全能自成一家,不知道这小小院子外套着的是什么地方。   厨房里东西不够齐全,勉强做一顿闷饭、打一个鸡蛋汤还是可以的。   肚子里咕噜噜叫着,方年年有条不紊地切着香肠、莴笋,剥着青豆。瓦煲里闷着米饭,方年年拿了块抹布盖在盖子上隔热打开了盖子,里面的饭看着差不多了,她拿了油壶沿着锅壁淋了一圈油,把切片的腊肠码放了进去,可惜没有腊鸡,不然切一条鸡腿同闷,味道更惬意。   莴笋片和青豆用水焯熟,瓦煲里应该差不多了,她就打开盖子把两样蔬菜放了进去。用筷子拨动拨动,弄出块空地儿,打了个鸡蛋,撤了火,用瓦煲里面的余温闷熟鸡蛋。   等闷熟的过程中,方年年锅里面烧水打了个蛋花汤,撒了一把葱花,她找到了猪油,不客气地挖了一勺猪油进去,汤面上一下子就出现了漂亮的油花,点一点酱油就可以吃了。   煲仔饭加葱花蛋汤,做完后外面已经彻底黑了。   方年年把东西都搬去了卧房,点了灯吃饭。   煲仔饭的酱汁她调了个微甜的,锅巴焦焦脆脆,香肠竟然是偏甜口的,有点广式腊肠的味道,搭配在一起在一个人的冬夜里安慰人心。   吃完了,方年年找来了两本游记看,卧室里就有,《列女传》《女则》《女训》她碰都没碰,从未想过要做个贞烈妇人,更没有想过做个规规矩矩的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的妻子。   游记比想象的枯燥乏味,里面充斥着作者游历时看到的孝子贤妇,什么父母打骂永不还口的愚孝行为、什么丈夫十年不归妻子任劳任怨的“动人”事迹……方年年扔掉了游记,呆呆地看着蜡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动了起来。   暖瓶里还有热水,她简单洗漱后就爬上了床。   落下了帐子,方年年平躺着,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中传来犀利索罗的声音,方年年翻了个身,蜷缩在床的角落,躲在被子里抱着自己,枕头下面不知不觉就湿了。   关雎宫,寝殿内。   芳杏揉捏着淑贵妃的肩膀,动作看着轻柔,其实手指上暗藏着力气,化解着淑贵妃肩背部的疲累。   淑贵妃躺在榻上,双眼微眯,声音慵懒,“那个丫头如何了?”   “娘娘,方姑娘醒来后不吵不闹的,穿戴整齐的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每个房间都翻找了过去的。”芳杏轻声地说着,她知道娘娘要听的是什么,“方姑娘找了两张凳子垒在一块儿,颤巍巍地爬上去还是够不着墙沿。她不死心地绕着围墙走了两圈,试了两三次都没法徒手爬上去,这才放弃了。”   淑贵妃莞尔,“这丫头倒是有趣,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乡野小丫头突逢意外,不吵不闹,没哭没叫,镇定自若地找着离开的办法,就冲这胆量和从容就是不一般。   芳杏继续说,“知道自己没法离开后,方姑娘想来是饿了,就去了厨房。”   “给准备了饭菜?”淑贵妃有些好奇地问。   “就一些寻常的菜蔬,没有现成的。”芳杏笑着说,“方姑娘用瓦煲做了一锅腊肠饭,又打了两个鸡蛋和着猪油做了蛋汤,她这一晚上吃了三个蛋,想来饿很了,从中午到这会儿什么都没吃过。”   “哈哈,真是逗趣,是个蛋姑娘。”淑贵妃笑了起来,方年年做的事儿不知道怎么的就触了她的笑意,笑了好一会儿才停,她说:“你还记得不,六郎幼时跟着陛下秋狩,一个白天就吃了一个小麻饼,回来时饿极了,连着吃了两只炸鹌鹑,三个蛋。”   “我记得呢,晚上就叫着肚子胀,吓得奴跑着去找医正。”   “你喊个丫头去就是了,还亲自跑这一趟,路上跑丢了一只鞋,回来了才发现。”淑贵妃明丽的眉眼缓和了下来,等下看着分外柔美。   今日皇帝在皇后那儿,她才回到关雎宫,躺在榻上,和贴身的大宫女说着方年年、说着儿子的趣事儿。   芳杏笑着松开了贵妃的肩膀,柔柔的指尖落在了太阳穴上,力度适中地揉着,“太急了,等不了那些小丫头的慢手脚。”   躺着的淑贵妃抬起手拍了拍芳杏的手,感慨着,“一晃眼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六郎都开始想媳妇儿了。”   她话锋一转,又问起了方年年,“那丫头做的饭可好吃?”   “我听他们说,闻着很香,想来吃上去不会太差。”   “吃完了饭她做了什么?”   “拿了书看。”   “哦。”淑贵妃想还真是个识文断字的姑娘,“看了什么?”   “挑挑拣拣看了两本游记,没看一会儿就放下了,想来方姑娘对贞洁烈妇那一套不大喜欢。”   “我也不喜。”淑贵妃追问着,“然后呢?”   “然后就梳洗睡下了。”   “她倒是心大。”淑贵妃眉头微动,对这个孩子有了新的认识,太沉着冷静,心思不简单。   “哭了。”   淑贵妃挑眉。   “落下帐子没一会儿就在里面小声哭了,应当是躲在被窝里哭的,声音闷闷的。倒底是个女儿家,忍了一天了,不容易。”   方年年哭了,淑贵妃笑了,“这才像话。”   宫门口。   沈其跪在地上抱着沈宥豫的腰,急急地求着,“殿下,殿下,求你了,夜扣宫门乃是大罪,纵有圣人宽恕,也难逃台谏悠悠之口。”   沈宥豫眼神沉沉地盯着宫门,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握紧,指甲尖陷进肉里面,钝钝的疼。   “殿下,您冲动了,能得来圣人宽恕,可方姑娘就要承受所有。”沈其苦口婆心地劝着,“为了姑娘,您就忍忍。娘娘宽仁,绝对不会对方姑娘做什么的,肯定,只是,想见见姑娘。”   沈宥豫肌肉紧绷的手颓然地松开,出口说话时声音沙哑,“我知道了。”   沈其顿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说,“殿下,我们回去吧,明早宫门一开就来。”   沈宥豫闭着眼睛摇摇头,无力感充斥全身,让他感觉头晕、酸乏,“就在这儿等。”   沈其只能应下。   沈宥豫挣松沈其的手,拖着手脚走到了墙边,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到了地上……   ……   京城柳巷,钱府,主人回来不久,还未补缺。因任上有瑕,未来不可测,回来后府邸前就冷冷清清。   今日,夜风徐徐,府门前停了一辆简素的青布马车。正门大开,钱正彦与夫人急匆匆走了出来,朝着马车长揖到底。   马车帘子掀开,方奎的脸半明半暗,他朝着钱正彦点点头。   钱正彦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大牛驾着车,进了府。 第51章 蟹壳青 沈宥豫说不怕不怕,我来了。……   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窗外还是黑的,方年年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坐在梳妆台前。她点了一根红烛,幽幽的光照在脸上, 反映在铜镜里显出了几分光怪陆离,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桥段。   清素的室内多了梳妆台,衣柜里多了衣服, 暖水瓶里灌满了水……这些都发生在晚上她睡觉的时候,而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方年年看着“凭空出现”的它们, 心中一阵一阵发寒。   还很无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 她就是小小的蝼蚁,竟然一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 甚至于她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人心真的比鬼怪还可怕。   她安静地坐着,耳朵不放过任何一点小小的声音, 除了家具偶尔发出来的呻|吟,再无其他。   更漏滴滴答答地走动, 黎明前的漆黑被取代,天空是蟹壳青的颜色,流云缕缕, 东方有太阳一跃出地平线就释放了万丈光芒。   冬天的阳光总是显得那么无力,落在身上毛绒绒的。方年年笑着打开了窗户, 任由清冷的空气随着阳光一同涌入。   “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没法打倒我!”方年年认真地说,既是给自己打气, 又是说给暗中的人听。   有本事就跳出来啊,让她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方年年睁大了眼睛,真有人□□进来了。昏暗的光线里, 她就看到一个人影□□进来,再然后她没看……因为她转身拿起了蜡烛台,抓在手里重新站到了窗户边,和来人面对面。   “是我。”   方年年及时止住了动作,没有把蜡烛台砸下去。   “吓死我了。”   “不怕不怕。”沈宥豫安慰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姑娘,发现她状态不错,小脸因为恼怒晕出一团红,双眼明亮,精神特别好。   看着沈宥豫的笑脸,方年年心头来气,扔掉了烛台用手锤他的肩膀,“笑什么笑,不准笑。”   “好好,我不笑,哈哈哈。”沈宥豫憋着笑容,但真的忍不住。   清朗的笑声在冷寂的小院里响起,方年年一开始还生气,气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嘴角。   “这是哪里?”   “皇宫。”沈宥豫没有任何隐瞒。   简简单单两个字,随着它们落在地上,瞬间砸出冰凉,方年年仿佛觉得地下涌出冰封,从脚底开始蔓延……她感觉自己呼出来的空气凝成了冰霜。   沈宥豫看方年年凝固的笑容,心里面沉了沉,轻声说:“别怕。”   方年年视线凝结在沈宥豫的脸上,他说他本名赵禹,她早应该想到的,皇姓为赵,“你是谁?”   “赵禹。”沈宥豫避重就轻,仿佛不愿意多说什么。   方年年继续问,“还有呢?”   “圣人是我阿父,我阿娘是淑贵妃。年年,我不是有意欺瞒,我只是怕你知道后不理我。”   方年年摇摇头,风吹过她的面颊,把温度带走,她喃喃着:“我真傻,我真傻……”   她给家人带来了祸端……   “年年……”沈宥豫焦急地喊。   方年年抿紧了嘴,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抗拒。   沈宥豫茫然,心中微痛,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出现了。   紧锁的院门突然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为首一人是淑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芳杏。芳杏看到沈宥豫在这儿,一点也不意外。   昨晚六殿下就在宫门口等着,足足等了一夜,要不是沈其苦苦拦着,端王夜扣宫门的事情足够震惊朝野。说不定被有心人利用,借此攻讦太子。   宫门锁头一开,六殿下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一路冲进了关雎宫,从暗处揪出一个暗卫,逼问出方年年所在,直接就□□找人。   这些,芳杏知道了,淑贵妃当然也知道。   芳杏朝着沈宥豫行礼,“殿下,娘娘在殿中等您,还有方姑娘。”   沈宥豫看了眼冷漠的方年年,心头弥漫着烦躁,他口气生硬地说:“知道了。”   方年年看都没看沈宥豫,转身走了进出。还不明白吗?因为沈宥豫逃家在外引起了贵妃的注意,就看看儿子为何滞留在外面,这一看,呵,外面有个小妖精勾搭着儿子呢。   小妖精是路边的小野草,竟然自不量力地勾着天边的星星,在贵妃看来肯定大逆不道、罪不容诛。但特么小妖精什么都不知道啊,就被扣上了大帽子,关进了漂亮的小笼子。   小笼子外面是天底下最大最威严最了不起的大笼子,关着一个男人、许多女人和许多中间人。   方年年穿上了芳杏准备的衣服,水红色镶白色狐狸毛的夹袄里面是水色的内衫,下面围着一条同色的长裙,纯色的,没有任何花纹。   裙摆很长,遮住了带小个儿珍珠的绣花鞋。   容不得方年年简简单单地出门,她就像是漂亮的洋娃娃被芳杏带着的人按在梳妆台前,梳了个漂亮的发髻,簪上红宝石五瓣花的头饰,带上了同款的耳钉。   从头到尾,焕然一新。   芳杏看了满意地点点头,“姑娘请。”   方年年终于笑了笑,“姑姑是怕我太难看污了娘娘的眼吗?”   “姑娘纯真自然,穿什么都好看。”芳杏浅笑着,她还不是被六殿下求着,一定要让方年年在娘娘留个好印象。   方年年现在穿的,可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小姑娘打扮。   沈宥豫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了,但能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就不知道了。   方年年抿了抿嘴,跟着芳杏出去,没怎么把眼神留给沈宥豫。怨他王孙贵胄竟然去混江湖摸血莲子,怨他隐瞒身份逗留小茶馆,但她更怨自己招来了身份不明之人在家里,如果给家人带来灾祸,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这一重原因,方年年没有反抗,很配合芳杏。她希望,这件事只是止于一个母亲震慑勾搭儿子的小妖精,而非其它。   方年年捏紧了手,一路惴惴难安。   沈宥豫走在旁边急得不得了,但碍于芳杏在旁边又说不了什么,只能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落在阿娘的眼里,对方年年越是在意越是对她不利。   身位皇子龙孙,全然没有世人想的那么惬意,身不由己、处处制肘的太多太多,连喜欢的姑娘都保护不了。   沈宥豫挫败地抿紧嘴,心里面竟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冒出了头——如果成为天下主宰——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摈弃掉。   快到关雎宫时,有个小女使走了过来,在芳杏耳边小声地说了什么,芳杏点点头。   芳杏转身微微欠身对沈宥豫说,“殿下,娘娘去大娘娘那儿了,让殿下和方姑娘直接去那边。”   沈宥豫点点头,听到阿娘在皇后那儿,提着的心隐隐地落了下来,有母亲在,阿娘脾气肯定柔软许多。   得知要直接去皇后那儿,方年年眉头动了动,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沈宥豫求血莲子就是为了这些身体孱弱的皇后,应该是一位很好的人,才值得沈宥豫费尽心力吧……   她下意识地缩紧了肚子,这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吃了血莲子,会不会打开她的肚子把血莲子挖出来?!   脑海中的画面一下子变得惊悚,方年年走路的步子顿了顿,她看向了沈宥豫,只要他不说就行。   沈宥豫也正看着她,无声地说着:别担心,有我在,别怕。   看着他,方年年竟然安心了不少。   她不得不承认,危急关头有个人惦记着自己还是很暖心的……糟糕,吊桥效应,方年年摸摸胸口,稳稳心跳,不能产生错觉。   皇后宫中,皇帝去开朝会已经离开,皇帝离开后,皇后就觉得头疼难耐……有些人不想见却不得不见,夫妻做成这样真是荒谬。   皇后躺在紫檀木做的长塌上,拥着柔软的毯子靠着淑贵妃,她眼睛闭着,眉头紧皱,脑海中时时闪过多年前那一幕——那个男人不带感情地说:你写一封信告予家人,为大义总要做点取舍。   “别多想。”淑贵妃搂着皇后,唇轻轻地亲着皇后的额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我们无力改变,多想无益,多想伤身。”   皇后凄然地笑着,“每每看到他,那些回忆就出现在脑海里。我不想想,却忍不住浮现出一幕幕,他成就霸业踩着我王氏一门的枯骨,现在还用我的儿子玩弄权术……”   皇后闭上嘴,任由眼角的泪垂落鬓发里。   淑贵妃紧紧地握着皇后的手,轻柔的吻没有挺过,成了皇后枯死的心中唯一的慰藉。   方年年和沈宥豫到了皇后宫中也不得拜见,淑贵妃身边另外一位贴身宫女和芳杏头碰头说了什么。   芳杏会意,走到方年年身边说:“姑娘有好手艺,娘娘想麻烦姑娘做点儿有别于宫中的民间小食,味道不能刺激,要容易克化的食物。最好能够生津开胃,吃了后令人心生愉悦的。”   方年年说:“我会的都是些粗陋俗物,不登大雅之堂。”   芳杏以为方年年这是拒绝,随即听到方年年说:“希望我做出来了,娘娘不要嫌弃。请问姑姑,有什么忌口的吗?”   方年年想的是,做点吃的讨好讨好淑贵妃和皇后,就算是她们最后什么都不吃,也要让她们从自己的行动上看到讨好。   然后一高兴,什么都不追究,把她放了,皆大欢喜。   沈宥豫想的却是,年年真好,为了我洗手作羹汤讨好阿娘和母亲。   感动!   芳杏冷眼看着,觉得自家殿下的眼神有些奇怪,和方姑娘冷静的截然不同……   由芳杏带着去了小厨房,厨房里什么都有。几位厨娘听了芳杏的吩咐,配合方年年,她们看着这个年轻不知事的小丫头,心中想着就这乳臭未干的能做出什么好的。 第52章 鸡丝面线 方年年努力看膳本,研究着该……   小厨房离得不远, 位于皇后宫中的东南方。东方属木,南方利火,东南方主生发、利生机, 有益于主人。小厨房的小只是相对于御膳房而言,真站在其中就发现它比一般百姓的家还要大了。   芳杏领着方年年到了小厨房,对厨房的掌事姑姑吩咐了几句后留下一个小女使娟儿便离开。   娟儿有一张漂亮的桃心脸, 嘴角天然上翘,像时时在笑, “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快吩咐我,我能做的绝对不推脱。”   “谢谢娟儿。”方年年用襻膊固定了袖子, 又系上围裙,纤长手指灵活地在身后打了个蝴蝶结, 眼睛扫着堆放在储物区桌子上的菜蔬瓜果肉蛋,心中琢磨要做些什么。   “姑娘要做些什么?”娟儿贴心地问着, 叽叽喳喳地关切仿佛和方年年认识好久,正在为她的忧虑而忧虑。   方年年弯了弯眉眼, 径直走向了厨房的管事姑姑,从芳杏离开后,那位姑姑就没有给她过好脸。   小厨房分三个部分, 储物间、配菜间、灶台,一个大大的通间只有几根柱子作为支撑, 三个部分仅仅用木制屏风作为隔断。   方年年来了后,那些厨娘、帮厨若有若无地看着她,心中揣测着这位小姑娘什么来头、来此何事。小声交流中知道她竟然要给大娘娘、娘娘准备膳食, 心中纷纷打翻了五味碟,各种滋味都有。   掌事姑姑守着一个小炉子,炉子里微火舔着砂锅底, 砂锅里正熬着米汤,米粒爆开,精华混入清泉水中,米油渐渐逼出来。   目前看来这吃的不是米粥,而是米汤。   掌事姑姑做得很用心,眼睛盯着火,一寸不离,火光映照在她平实的脸上,这是一位执着于工作的妇人。   方年年走过去行礼,“姑姑,有事情相询。”   “姑娘请说。”掌事姑姑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炉子。   方年年说,“请问姑姑,大娘娘有什么饮食偏好,有什么忌口?”   芳杏并未向方年年提点这些,只是把她带到了厨房的掌事姑姑这儿,说有什么疑问皆可以询问掌事姑姑。但方年年来了后,掌事姑姑一副不理人的样子,现在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仿佛很抗拒有外人来使用她的厨房一样。   方年年继续问:“还问姑姑,大娘娘对杯盘有什么喜好,忌讳什么图案、颜色吗?”   掌事姑姑看着火,素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方年年是个有耐心的人,能够听老人家重复说过去的事,就不会在掌事姑姑这儿气馁。   她再问,“姑姑可否予我两个人帮忙?”   方年年看着那锅米粥,粥经过久煮已经变得混浊,她说:“粥久煮无味,米汤浑浊,看之生厌。”   掌事姑姑终于看向了方年年,“姑娘是说我煮的粥不好。”   “对。”方年年点头。   周围那些佯装干着活其实竖着耳朵听声音的仆妇交换着眼神,有人眼中露出窃笑,这位姑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得罪了掌事姑姑还想知道大娘娘的喜恶那是做梦。   掌事姑姑转过身,正视方年年,她是个身量很高年近五旬的妇人,素净的脸色不施粉黛,眉眼相当严肃,“姑娘认为哪里不好?”   “都不好。”方年年嘴角含笑,眼神端正自信,丝毫没有躲闪,“姑姑肯定反复淘洗过米,直到淘米水清凉无尘。放入砂锅后为了防止结底不断搅动,为了米粥柔软、好克化,煮到粒粒开花。现下小火收汁,米粥变得粘稠,倒出来看着是一碗浓稠的白粥,其实香气全无、精华尽失,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姑姑用心看着,殊不知一开始就错了。”   掌事姑姑眼中流露出一点点笑意,她喜欢这种条理清晰的女孩子,关键是说的还有理有据,“大娘娘就喜欢这样的米粥,好克化,清淡相宜。”   方年年,“……”   巴巴一堆大道理架不住食用者的一句喜欢。   还想着一鸣惊人引来注意,的确引过来了,不知道会不会起反作用……   掌事姑姑说,“姑娘的疑惑能够从膳本中得到解答。”   方年年干干地说:“哦。”   停顿了一会儿,她眉开眼笑着补充,“谢谢姑姑指点。”   掌事姑姑说:“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当不得指点。”   “粥便是指点,谢姑姑。”   掌事姑姑的眼中闪过惊讶,真是个冰雪聪明的丫头。她脸上的表情都柔软了许多,“姑娘自去准备吧,今日大娘娘与娘娘的午膳,就交给姑娘了。厨房内人手姑娘尽用,瓜果菜蔬等等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说,今日午膳,小厨房以方姑娘为主。”   方年年心中微动,芳杏没有介绍她的姓、女使娟儿没有喊过她“方姑娘”,掌事姑姑怎么知道她姓方的?   她看着掌事姑姑,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沈宥豫说了什么?   或者……   想到自己失踪后,爹爹和娘亲忧心,她就眼眶发热。都是自己任性了,异想天开地留下了沈宥豫在家里面,引来了后面的事情……爹娘在外面应该在积极地寻找自己吧,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方年年脸上的笑容变大,“姑姑放心,午膳我一定做好。”   掌事姑姑点了点头,她不由地想起清晨发生的事情,家门被叩开,见到了“死了”多年的人……当今还是秦王的时候她就在府中伺候,认识不少将领,对那人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于说相当熟悉,他从火头军做到秦王亲兵、又从秦王亲兵做到麾下大将,更是在秦王成就霸业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有从龙之功。秦王召集将领议事那人时常趁着空闲溜到厨房要吃的,那时候那人年纪也小,正是能吃的时候,一海碗鸡丝面线全都吃完了还能够吃下五个包子。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做方奎,死在秦王入主都城前夕……   掌事姑姑依稀能从方年年脸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本不想搅入浑水中,从秦王府到皇宫,从烧火丫头到掌事姑姑,她太清楚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重要性,但看着方年年干干净净的双眼、柔柔和和的笑容,心怎么也狠不起来。   罢罢罢。   掌事姑姑摇了摇头,她其实做不了什么,关键还在于方姑娘自己。   离着午膳还有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三个小时,看起来挺充裕的,但选材、配菜、做菜等一系列工序做下来并不轻松,可以说是相当紧迫了。   可是方年年不急着做饭,她拿起了膳本看了起来,坐在熬粥的小炉子旁边,温度正适合、光线很明亮,还在掌事姑姑旁边,仿佛有掌事姑姑撑腰一样,那些或冷漠或轻视或等着看笑话的仆妇就不敢欺负她。   要是手边再有一碟子红豆糕、一杯柠檬茶就更舒服了。   方年年翻看着膳本,竟然有种在家的感觉。   果然人还是在“熟悉”的环境里轻松。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皇上不急太监急”,方年年惬意地看着膳本,娟儿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我的好姑娘,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方年年说:“不急。”   “一刻钟快过去了,怎么就不急了。”   方年年茫然,“啊,才过去了一刻钟。”   “哎呦,我的姑娘诶,是已经过去了,不是才。”   方年年的视线重新回到了膳本上,“哦,我知道了,两刻钟过去了再喊我。”   “真是……”娟儿跺跺脚,桃心脸上气出了红晕,转身出去了。   门口守着两个健壮的小黄门,木着脸按照芳杏吩咐地拦住端王和沈其。   娘娘那儿来喊过两次,大概是事情都这样已经无需任何隐瞒的无赖想法上脑,沈宥豫没有理会,脚下生根地扎在了小厨房的外面,要不是小黄门拦着,沈宥豫绝对冲进厨房,在方年年身边跟前跟后。   小黄门武艺肯定不如沈宥豫或者沈其,但他们代表着淑贵妃的一种态度,沈宥豫可以任性地不去淑贵妃那里,但绝对不能够撂倒小黄门进厨房。   现在他的所作所为,最后都会强加在方年年的身上。   沈宥豫深知这一点,始终按捺住性子守候着。   他没法进厨房,不代表厨房里的人不可以出来。   娟儿出来了,走路慢悠悠,被沈其一把拉住拽到了六殿下跟前。   “都弄疼我了。”娟儿嘟囔。   此前沈宥豫吃炙子烤肉那会儿,娟儿就进来伺候过,被他不解风情地挥推了。现下,沈宥豫依然对娟儿这张脸没什么感觉,他满心都想着方年年呢。   “姑娘怎样了?没有被欺负吧?开始做菜了吗?你有没有和她说大娘娘和阿娘的喜好?”沈宥豫一连几个问题。   娟儿嘟嘟嘴,“殿下一下子问这么说,奴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呢。”   “一个个回,废话那么多做啥。”   娟儿感到无力,甚至想拿出镜子照照,她怎么就入不了殿下的眼了?   “姑娘好着呢,有掌事姑姑撑腰,没有人敢欺负。”娟儿慢悠悠地说,就想看六殿下急,但六殿下听得全神贯注,她又觉得没意思起来,索性语速快点儿说:“时间那么紧,姑娘不忙着做菜,反而拿着膳本细细看着。奴奴想私下里说大娘娘和娘娘的喜好,也寻不到机会,姑娘就坐在掌事姑姑身边。”   沈宥豫嘴角翘了翘,“她是胸有成竹呢,你进去继续伺候着,不要有任何怠慢。”   他看了眼沈其,沈其立刻凑到娟儿身边顺了个东西给她。   娟儿捏着手上的金叶子哭笑不得,好歹弄块玉佩什么的讨女儿家喜欢的,金叶子真是粗俗。   “谢殿下。”   “快进去。”沈宥豫催促。   娟儿暗暗地扯了扯嘴角,心中想着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眼高于顶、任性乖张的六殿下竟然会为一位民间女子焦心,真是想不到呢。   娟儿进了厨房,惊讶地发现方姑娘不在看膳本了,而是去了储物间挑选食材。 第53章 火腿拌芥菜 这哪里是乡下野丫头!   “姑娘想到要做些什么了?”娟儿看方年年拿起一个水灵灵的大白萝卜, 又拿了一根胡萝卜,她好奇地问着。   方年年说,“大概有些想法。”   娟儿看方年年又拿了几个鸡蛋, 几个鹅蛋,几个鹌鹑蛋,毫无章法, 心中难免轻视,就是个乡下野丫头不登大雅之堂的, 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也就是六殿下“情人眼里出西施”, 把个乡下丫头当成宝贝。   “姑娘,大娘娘喜欢素淡的饮食, 容易克化,不喜油腻, 少吃蛋类。”娟儿想着怀里的金叶子,拿人家手软, 还是说了。   “谢谢娟儿。”方年年笑眯眯地说。   娟儿就觉得奇怪了,这姑娘莫不是傻的,身处皇宫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准备膳食怎么就一点也不紧张?这里可是皇宫, 不是乡间茅草堆出来的厨房!   她能说的都说了,记不记在心中是方姑娘的事儿, 就与她无关了。   小厨房内堆放的菜蔬当真是丰富,京郊有皇庄有温泉地热,能培育出许多反季节蔬菜。时人也掌握了反季节种菜的办法, 利用炭火、稻草等等保温加热,扣大棚不是现代人的专利。   方年年就和小仓鼠进了谷仓一样,看什么都喜欢, 竟然还有新鲜的鸡头米,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拿点那个拿点,跟着她的两个仆妇手上很快就拿满了东西,送去配菜间一趟回来,手上不一会儿又装满了,好似方年年一个人就要做满汉全席。   当然不。   她只是做着有备无患的准备,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派上用处。   方年年负责的仅仅是大娘娘和娘娘的午膳,确切地说是以大娘娘的口味为主,她问掌事姑姑时就专注了大娘娘一人。   芳杏的话犹在耳边——娘娘想麻烦姑娘做点儿有别于宫中的民间小食,味道不能刺激,要容易克化的食物。最好能够生津开胃,吃了后令人心生愉悦的。   方年年不知道这是不是淑贵妃的原话,是,那就当她多想了;不是,那就是芳杏对她的提点。   不管是不是,方年年心中承这份情,芳杏这话明确了一个意思,膳食是以大娘娘的喜好为主的。   一个常年生病,卧病在床的人,心情郁郁是很正常的事儿。口中无味,心中也提不起吃饭的劲头,偏好柔软的食物,但清汤寡素的天天吃、月月吃,一吃就好几年,换位思考一下,再好的心情也没有了。   时间长了,病人估计觉得自己就是吃这一口的,身边人也会下意识地准备类似的饭菜。   看了膳本后,方年年对大娘娘非常同情,身在这个时代、这个天下物质条件最好的地方,经常吃的竟然是白粥,太惨了。   火锅、烧烤、麻辣烫……她都没有吃过。   方年年摇了摇头,同情别人还不如先同情同情自己吧,还不知道做完饭后是什么个光景,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她走,那一切皆大欢喜、非常完美。   她没有挑选太多的帮手,就挑了两个做粗活的仆妇和一个帮厨的厨娘,前者看着都是四十多岁,后者三十左右,挑人的标准是面相上她喜欢。   “劳烦两位婶娘把这两样切丁,这个切丝,这三样切段,火腿这个部分片成薄片……”方年年拿着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的同时吩咐着两位粗使的仆妇干活,她已经基本上列好了菜单,现在是付出实践的时候了。“还要杀一只鸡,婶娘将鸡身上的鸡油剔出来单独放着,待会儿我有用处。就这样,婶娘们快动手,要是误了大娘娘午膳的时辰,我们可担当不得。”   两位仆妇看了看彼此,知道从被方年年挑选出来那刻开始她们与她就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一旦午膳出了差错、上头追究起来,那是逃不掉她,也逃不掉她们。   “姑娘放心,我们会做好的。”   “姑娘交给我们的一定做到。”   两位仆妇一前一后这么说。   方年年弯弯眉眼,她看向一直站在身边的女人,“烦劳姐姐熬鸡汤,熬出来的鸡汤汤面上那层油撇去后不要扔了,另外装着,我有用处。还要发一锅面,两倍大的时候唤我来做。我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麻烦姐姐的,等想到了与你说。”   “姑娘,夫家姓曹,旁人都喊我曹家的。”曹家的眉头动了动,她说:“大娘娘饮食清淡。”   方年年讶异地看着女人,没想到她会提醒自己,“谢谢曹姐姐,我知道。”   言尽于此,既然她说知道那边是知道吧,曹家的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提着刚杀好的鸡去熬鸡汤。   厨房里常备着清汤,就是用鸡汤煮过几遍鸡肉蓉得到清如水的汤,那层看起来令人心生愉悦的油黄全然不见了,方年年看了一眼就弃下不用。清汤虽好,但不是她想要用的。   方年年站到桌边,放下纸笔后用柚子皮泡的水仔仔细细地洗过双手,她要开始做菜了。   娟儿一直在旁边看着,始终没有弄明白方年年要做什么,大概是民间小食她不懂?走到桌边凑过去看方年年放在一边的纸,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若干行字。   主食:小米红枣莲子粥,鸡油卷子,豆腐皮包子。   主菜:龙井虾仁,面筋炒芦笋,火腿拌芥菜,酿豆腐,樱桃肉,蔬菜色拉(划掉后改写成凉拌蔬菜)。(还有一道胭脂鹅脯,已经划掉)   汤:白菜粉丝汤。   甜汤:芡实雪梨甜汤。   娟儿张张嘴想要再一次提醒方年年:大娘娘口味清淡,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自己不是第一次提醒,方姑娘一意孤行,那就没办法了。   “姑娘,我也可以帮忙。”娟儿说。   方年年说,“谢娟儿,暂时不需要呢。如果有需要娟儿姑娘帮忙的,我一定不客气。”   “姑娘尽管支使。”娟儿顺从小意地说。   方年年点头。   她正在调豆腐皮包子的馅料,用的荠菜、小青菜、蘑菇、豆腐干的素馅儿,添了一些胡萝卜丝作为点缀,没有放葱姜,仅仅是淋了芝麻油增添一点点油脂的丰润感。豆腐皮浸泡过水,柔软更好包裹馅料,最后用芹菜扎口,看起来犹如关东煮里面金黄色的福袋,但比那个更加小巧玲珑。   做完了就放到笼屉里去蒸。   被带进皇宫前,方年年在家里面做的就是这个,在家里面做肯定没有这么细致,馅料也没有这么素,她昨天做的时候在里面加了猪油渣,吃起来别提多香了。   大娘娘是个病人,饮食清淡,还喜欢吃老婆婆菜,就是那种特别烂糊的,方年年做菜肯定不会大鱼大肉、重油重盐。可是中规中矩地按照膳本里写的那样做菜,必定不符合贵妃娘娘的要求,所以要做出一些新意来。   她忽然有种在伺候两位难缠的婆婆的错觉……   对,就是错觉。   “姑娘,火腿片好了。”   方年年扭头一看,“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片火腿的仆妇有被否定的恼怒,她可是小厨房里刀功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姑娘说说该怎么做。”   方年年说:“把火腿拿过来,我来弄。”没有时间和人蘑菇,还不如直接动手。   仆妇在小厨房也是干了有小十年的,虽说做菜的手艺不如何,但配菜绝对不在话下,切的火腿比方年年见到的还要多,她不服气,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够弄出什么好火腿。   “姑娘可要做好了,这个火腿金贵,可容不得刀斧乱砍的。”仆妇就不相信了,小丫头能够做出一朵花来。   方年年不理会言语中的挑衅,时间不是浪费在口舌之争里的。   拿来了火腿取上腰封部分切成片,片又成丝,色泽红润的火腿与芥菜用清油拌匀,撒上一点点芝麻,就是可口开胃的下饭菜。   她要的火腿片就是这么简单,但仆妇交给她的混淆了部位不说还带着外皮,味道一下子就不同了。   “婶娘,我要的上腰封,你取的部位不对。”   方年年在火腿上比划了一下,轻易地就给各个部位做了分类,这是滴油、这是中方、这是上方……每一个部位在她这儿都可以做成不同的菜色。   火腿不仅仅是用来吊汤的。   仆妇恍然,她还想求教一二,但看方年年投入到别的制作中,就没有去打扰。   旁边,掌事姑姑看着那条火腿心中记忆着方年年说的,竟然多了许多明悟。南边进贡上来的火腿厨房一般用来吊汤,或者就切丝、切片与白菜同煨,取的就是一个鲜香,还从未有人打破桎梏,原来火腿不仅仅可以用来点缀,也可以在一道菜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掌事姑姑再看向方年年时眼神彻底不同了。   “姑娘,面发好了。”曹家的过来说。   现在天气冷,室温发面肯定不行,曹家的把揉好的面团放进留有余温的锅内,两刻钟左右面就发到了两倍大。   方年年正在往砂锅里放剪开的红枣,这是做小米红枣莲子粥的,补气益血、滋阴养胃,要是喜欢更甜一些,往里面放上一两粒冰糖也可以。她头也不回地说:“曹姐姐熬一下鸡油,熬好了我就来做。”   曹家的点点头,自去拿了金黄的鸡油去熬,和炼猪油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在厨房是做惯的,很快就好。   “姑娘,鸡油好了。”   方年年说:“这就来。”   面团、鸡油是用来做鸡油卷子的,就是把清油代替掉的小花卷,不放葱,搁少许盐,考虑到是皇后、贵妃用的,做出来的每一个都只有核桃大。做大简单,做小却不容易,为了好看,可着实费了方年年不少功夫。   等做出来放到笼屉上蒸,方年年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姑娘的手真巧。”娟儿不得不承认,乡下丫头有一些本事。   方年年说,“只要大娘娘、娘娘喜欢就好。”   娟儿看着方年年的侧脸,心里面那么点儿轻视烟消云散,这哪里是乡下小丫头,说话滴水不漏的,比她见过的许多士族女郎都强。 第54章 鸡头米雪梨甜汤 她有种错觉,仿佛要去……   几乎是掐着点儿的把饭菜都准备妥当了, 方年年看着掌事姑姑、芳杏和另外一名大宫女一一检查过饭菜,确保干净、卫生,还有无毒。   验证过后饭菜装进三个食盒内, 由内侍提着走了出去。   方年年的视线一路尾随,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姑娘放心,大娘娘和娘娘都是宽和之人, 不会对你多加指责的。”   方年年看着娟儿,笑着说:“你认定我做的东西大娘娘和娘娘会不喜欢?”   娟儿笑而不语, 这不是明摆着的,除了一道粥看起来还有几分样子, 其它哪样没有犯大娘娘的忌讳?卷子里涂着鸡油,包子里加了那么多素油, 各种炒菜哪样不需要油脂添香,做个汤菜用的还是简素的粉丝, 都不知道鱼翅的存在。   最后的芡实雪梨汤是不错,但大娘娘重养身, 时常说不节不食,芡实是现在的吗?   方年年笑了笑,没有理会娟儿藏着幸灾乐祸的担忧, 她张罗着大家来吃自己做的鸡油卷子,“鸡油卷子我做了许多, 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   打开了蒸笼,烟气腾腾, 散去后看到了一个个可爱蓬松的鸡油卷子,上面点缀着葱花,与油亮的面皮搭配在一起, 令人食指大动。   与精致版的不同,这笼卷子很大,各个都有方年年的拳头大,因为下料重,味道更香浓。   方年年捡了两个花卷,又盛了一碗普通的小米粥送到掌事姑姑那儿,“姑姑请用。”   掌事姑姑看了眼方年年,眼中流露出笑容,“谢谢。”   忙活了半天,方年年早晨吃的那些早就消耗殆尽,变得饥肠辘辘,她也给自己弄了两个花卷和一碗粥,坐在掌事姑姑旁边慢慢吃着。每一口都不够淑女,胃口也和仕族女郎完全不同,没有哪个苗条纤瘦的仕族女郎吃了两个拳头大的花卷还意犹未尽的。   荤油比素油香,鸡油和猪油应该在伯仲间,寡味的面团吸收了油脂的香气后就焕发了别样的生机。   方年年端着粥小口喝着,感觉就是在溜溜缝。   那些厨娘、仆妇,还有娟儿都拿了花卷在吃。她们常年做着精致素淡的食物,突然被满满的脂香扑面,心中多了一点儿小小的异样。   “花卷挺好吃的。”   “好吃是好吃,但不符合大娘娘的口味。”   “这姑娘怕是要被训斥了,怎么可以给大娘娘准备这些。”   “就是,怕是要糟。”   “咳咳,少说两句。”   “曹家的,你帮着做了一个中午难不成心也偏过去了?”   曹家的说,“我就佩服姑娘的手艺好,你们在旁边看着竟然都没有看出不同。”   “什么不同?”有厨娘讥笑地说:“不都是荤油的卷子,只是大小不一样,有没有葱花罢了,还能够做出一朵花来?”   曹家的摇摇头,厨娘这么说就是压根没看懂。   “你倒是说说啊!”   曹家的说:“呈上去的卷子姑娘用的调和油,素油和荤油掺合在一块儿细细地抹在面上卷成卷子,既不油腻,又多了荤油的脂香。你们这些都没有看出来,就在这儿搏口舌……”   几个厨娘面面相觑,有脸皮薄的当场就涨红了脸,就守在旁边看着的都没有看清楚,真是羞死人了。   厨房里大锅大灶的从来不熄火,柴火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氤氲的蒸汽里滚动着鸡汤的清香。方年年吃饱喝足后,坐在阳光底下,靠在掌事姑姑的身边,竟然有些困了。   昨晚根本就没有睡好!   她的心没有大得能够在陌生的地方、未知的情况下睡得着。   “姑娘。”   方年年用力地睁着眼睛,“嗯?”   掌事姑姑说:“看看窗外。”   方年年看过去,看到一张俊脸贴在窗户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赌气地扭头,并不想看到沈宥豫!   “姑娘,听我一句劝,最能够帮你的就是殿下。”掌事姑姑轻声地说。   方年年抿着嘴,垂头看着脚下,“我走在街上好好的,忽然就人事不知,再醒来就到了这里。”   担忧害怕藏在心里好久!   担心自己的莽撞会给家庭带来灾祸,生怕爹娘为了找自己做出极端的事情,还怕就这么死掉了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弟弟……   她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民女,因为和皇子扯上关系就可以光天之下“强抢民女”吗?   方年年不只是一次这么问着自己,她愤怒、不甘,但也深深恐惧,因为这里是皇权至上的时代,草民的性命在权贵看来就是草芥。   掌事姑姑默默地看着方年年,发现气鼓鼓的方年年忽然泄了气一般耷拉下肩膀,她无奈又欣慰,欣慰方姑娘这是想通了吧。   方年年垂头丧气地说:“姑姑,你说的对。”   草民是需要找个靠山的,现如今她最好的靠山就是沈宥豫了。   站了起来,方年年看了眼窗户,看到窗外沈宥豫朝着自己点点头,眼神专注认真,也不知道期待了自己的眼神有多久。看着他,她又有些心软。   方年年垂下了眼,转过身去灶台边,打开了蒸笼看里面还剩下好几个鸡油卷子,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还热腾腾的。   没有急着把卷子拿出来,她又去了桌边,用刚才剩下的材料拌了一个火腿芥菜。火腿颜色明艳,沉淀的红润色泽与芥菜交错,在芝麻酱、醋和清油的搭配下,焕发出了勃勃生趣。   知道沈宥豫喜欢甜食,炖盅里余下的鸡头米雪梨甜汤就全归他了。   鸡头米就是芡实,因为从塘里捞出来的果实又大又圆,还有个尖尖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鸡头,打开布满尖刺的“鸡头”里面是一粒粒圆圆的带皮果实,剥开果皮露出白白嫩嫩的果肉,鸡头米的称呼因此而来。   芡实开花在七八月,成熟于八|九月,方年年实在是不知道小厨房里的鸡头米怎么在冬日里培育而来,说不定今人已经掌握了不同凡响的植物培育方式,只是属于一家之密,不能道与外人。   新鲜的鸡头米嫩嫩的,带着别样香气,方年年觉得比晒干的好吃,晒干的煮了甜汤吃起来绵软,吃起来就像是进了水的爆米花。   把炖盅拿出来放在托盘里,又放上了卷子和火腿拌芥菜,方年年端着托盘走向门口。   两个健壮的小黄门冷着脸,一声不响地抬起手挡住了方年年的去路。   方年年,“……”   都在皇宫里了,难不成还怕她插着翅膀飞喽?!   哦,也对。   怕沈宥豫和她碰面。   沈宥豫早就跑过来了,看到方年年出来两只眼睛变得明亮有神,恨不得冲上来抱住方年年,告诉她: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但他做不到!   深恨自己顾忌太多,不能任性妄为地推开小黄门,带着方年年离开皇宫。   “让开。”   沈宥豫冷着声音说。   小黄门没有动,左边那个说:“殿下勿怪,娘娘吩咐了殿下不能进小厨房,不允许这位姑娘出小厨房。”   “我不进去。”沈宥豫说。   方年年几乎同时说:“我不出去。”   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沈宥豫眼中尽是“心意相通”的喜悦,他认为方年年也是,看他的姑娘都害羞地别过头了。其实,方年年生气地扭过头,谁特么想和你“心意相通”!   方年年站在门内。   沈宥豫现在门外。   两个人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冷着脸的小黄门,还有许多无法逾越的东西,方年年懂的沈宥豫未必知道。   方年年把托盘递给沈宥豫,“给你,吃吧。”   语气有些生硬。   沈宥豫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阿娘会这么做。我……”   他要怎么说自己派来保护她的人也被阿娘派的人打倒,说了让年年误会他是派人监视怎么办?   话到嘴边,他咽了回去。   方年年:“哦。”   沈宥豫:“你别担心,等母亲和阿娘用完膳,我就对她说,带你出去。”   方年年点头,心里却觉得不会这么容易。   沈宥豫说:“母亲很和善,阿娘性子急了些但也是宽和的,你尽管放心,她们不会为难你。”   方年年点点头,她可不赞成沈宥豫说的,宽和的人不会做出绑架的事儿。   掌事姑姑出现在方年年身后,朝着沈宥豫行礼后说:“殿下,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沈宥豫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端着托盘,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方年年当场就想扭头进去,但掌事姑姑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不能转身,一直等沈宥豫走远了才允许方年年转身。   方年年抿紧了嘴,倔强地不吭声。   掌事姑姑说,“回家就好了。”   方年年无力地点点头,嗯,回家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又半个时辰过去,芳杏走进了小厨房,“姑娘,随我来。”   方年年知道,这是要去见贵妃了,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不怕。   从掌事姑姑身边走过时,掌事姑姑小声地说:“问你话不要隐瞒,说实话。”   方年年看了眼掌事姑姑,轻轻地点点头。   终于从小厨房里走了出来,方年年发现外面沈宥豫不在,估计是被他娘喊过去了。   在路上,芳杏说了礼仪规矩,让娟儿在一边做着示范。   芳杏说:“姑娘放心,娘娘最为宽和,不重规矩,错了不要紧。”   方年年本来不紧张的,被他们一口一个的“宽和”弄得不安了起来,总感觉只有缺什么才会一直强调什么,有种要去见大齐第一母老虎的错觉……   她记着规矩,心里面模拟了几遍,正殿就到了。   “姑娘,快见到娘娘了。”芳杏说。   方年年点头。 第55章 橘子 当皇帝难不成真的为了天下江山?……   “方姑娘, 烦请在这儿候着,大娘娘正要歇午,娘娘正照顾着, 待会儿见姑娘。”   芳杏把方年年领到了殿里,把她安置在一碧纱橱内,酱红色轻纱落下, 圈出了一室清宁。   内里有个炭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银霜炭, 应该是和香粉掺在一起捏出来的炭,烧出来的味道暖暖的香。   方年年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 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明明见到了许多宫人,但他们软底鞋走路几乎无声, 偌大室内没什么人气和动静,他们仿佛不存在。   她坐了一会儿, 轻纱被掀开,娟儿笑盈盈地走进来, 放下了茶水点心。   娟儿轻声说:“姑娘耐心等会儿,点心茶水用完了喊我添就行,我就在外面伺候着。”   方年年笑着点点头。   等娟儿出去了, 她倒了一杯水握在手里,没有喝。   喝多了内急, 难不成去欣赏下皇后宫中茅厕长什么样子?不是她阴谋论,想太多,而是过去看的宫斗小说自动在脑子里播放情节, 比如趁她去厕所找个男人毁她清誉,还比如直接把她困在厕所里羞辱她……没法子,过去看小说太多, 一个人独处难免就开始脑补。   脑补是挺无聊的……   她真的只是想太多。   深吸一口气,平稳下情绪。   静悄悄的环境中突然多了一些响动,方年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拧眉想了下又看向轻纱外面,没什么人看着她。   那就看看声音是因为什么。   有些好奇,毕竟这个宫殿太宁静了,安静得仿佛清空了动物的森林公园,能听到空气的流动声。   方年年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轻手轻脚地靠近碧纱橱的一侧,碧纱橱上部有些镂空的装饰,她踮着脚能够看到外面。   她看到外面站着两个女人,容貌一个比一个出色,一个清丽温婉、一个明艳动人,她们眼角有着浅浅细纹,昭示她们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但女人年轻时有年轻的轻灵生动之美,年长时有年长的温润知性之美,没有因为年纪而淡了容貌,反而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多了华泽。   她们太出色,方年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二人周围其实站了不少人,离着三四米的距离,恭敬、顺从的姿态,内敛、柔顺的眉眼,其中就有芳杏。   方年年顿时明白了过来,她看到的两个女人是皇后和贵妃。也很容易就分辨出了她们哪个是哪个,清丽温婉的肯定是皇后,因为她脸色偏苍白、唇没有太多血色,一看就是久病之人,那另一位自然是淑贵妃,沈宥豫的生母了。   都说儿子更像娘,方年年没有见过皇帝,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可以确定这句话没有错,他们母子两个真挺像的。   如果方年年更加理智的话,这个时候肯定缩回脑袋坐回圆凳上,但人都有好奇心,脑袋都悄咪咪探出来了,没道理不多看一会儿。   外面。   室内烧着地龙又有炭盆暖着,温度适宜,空气中暗香浮动,有着春暖花开的错觉。淑贵妃穿着秋香色的褙子,露出里面水色的内衫和长裙,都是纯色的,唯有衣袖上带着垂丝海棠的绣花点缀。   她细致地拢了拢皇后的衣襟,把带着白色狐狸皮风毛的披肩领口收得妥帖一些,“该是你歇息的时候,那丫头我去见就是了,要是错了点,待会儿要头疼的。”   皇后体弱,中气不足,穿的就多了些,血色不足的脸上画了两道斜红,令皮肤有着触目的白净,中上之姿就多了顾盼生辉的动容。   “偶尔一次不睡不要紧的,最近我身子不错,医正说了要多走动走动,活动筋骨,老躺着反而不适。你呀把我看得和眼珠子似的,都忘了自己儿子到了许婚的年纪。”   方年年眉头微动,怎么听着有股子娇嗔的味道,皇后应该是被保护得很好,还有和贵妃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不然流露不出这样的语气。   “我已经给他物色了一些仕族女郎,正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办一场游园会,把女郎们都请来,好好相看。”淑贵妃面上流露出一点儿委屈,她可不是不负责任的阿娘。   听到这儿,方年年没有为沈宥豫“选美”的阔绰而动容,在她看来是应该的,谁让人家是皇帝的儿子,她因为皇后的娇嗔、贵妃的委屈而心动,立刻明白了当皇帝的奥义,左右拥抱的,太爽了。   “你选的未必是六郎心爱的,我就去看看那姑娘,瞧着是个好的让他们在一起未尝不可,出身小家小户的不打紧,只要他们小夫妻恩爱齐眉就可。”皇后笑着,她最想看到的莫不是自己看中的孩子幸福。   贵妃笑了笑,她没有反驳皇后,但也没有赞同,很显然在这事儿上她有不同的想法,但不想说出来让皇后劳神。   “你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才是正经,孩子们自有孩子们自己的打算,我们也就是从旁看着不让他走歪路就是。”贵妃仿佛才发现似的用手抚过皇后的眼角,惊讶地说:“怎么右边这抹斜红不是很正,瞧着不是很好看。”   皇后摸着眼角,“真的吗?都是你啦,今儿个撺掇着让我上妆,还亲自给我画,这画歪了多难看,让人家姑娘看了该说我这个嫡母不端庄了。”   “她才不敢。”   方年年缩缩脖子,肯定不敢,贵妃这瞬间的凌厉锋芒好凶。   皇后捏着拳头捶了下贵妃,“你这样要吓着人家孩子,笑起来嘛。”   贵妃佯装不满地弯着嘴角。   皇后看着不满,无奈地摇摇头,抬起手抵着贵妃的嘴角两侧,就像是点着两个面靥,使着小小的力气向上弯着,“笑容大点儿啦,不要严肃着面孔,咱这么宽和不会是坏婆婆,别吓着六郎喜欢的姑娘。”   “她要是个好的,就不会私自与年轻男子交往过密。”   “你这是什么话,年轻男女倾慕彼此是人之常伦,只有满口仁义道德、三纲五常的腐儒才会想着约束人性。你呀,年轻时候当着快意恩仇的女侠,怎么年纪长了,思想反而受到束缚了。”   贵妃眼中闪过笑意,她不是重规矩礼教的人,但能引着皇后多说几句话,看她时而不赞成的蹙眉、时而欣慰地轻笑,非常美好。   “你教教我,怎么当个通情达理的婆婆。”   皇后作怪地捏着贵妃的脸,随即松开,“你看我对太子妃,就知道怎么做个宽和大度的婆婆。待会儿教你,我先去洗掉斜红,你等着我,不允许提前去见那姑娘,等我一起去。”   “好好。”   贵妃宠溺顺从地说。   碧纱橱里,方年年慢慢缩回脑袋,轻手轻脚地走了回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皇帝的后宫,毕竟她也没见到几个妃子。   但是吧……   就从皇后和贵妃的相处,她不知道说是妻妾和睦呢,还是橘里橘气的。   好像后者的味道更浓郁……   皇帝的脑袋被自己的妃子绿了……   听到外面有声音,方年年赶紧坐正,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姑娘。轻纱被掀了起来,一抹有别于空气中暖香的味道随即而来,有些烈有些媚,霸道地萦绕鼻尖,方年年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瞬间就感觉到美色扑面。   贵妃因为心情愉悦,嘴角含着一抹动人的浅笑,看着更是美得触目惊心。   方年年心中感叹,美成这样实在是太没天理了!紧接着她站了起来,按照之前学的粗浅的宫廷礼仪行礼,“娘娘万安。”   贵妃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一刻她是从一个母亲看儿子心上人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一个贵妃权衡着利弊。   贵妃在上首的柚木圈椅上坐下,语调温和地问着:“叫什么名字?”   方年年记着掌事姑姑说的“不要隐瞒”,她垂着头老实巴交地说:“小女方年意,小字年年。”   “年年……”淑贵妃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笑意变浓,还多了一分天意弄人的嘲讽。儿子加冠取字,她父亲给取了“宥豫”二字,意在收紧这顽劣外孙信马由缰的性子,没想到会有个“年年”在这儿等着。   “多大了?”   方年年干巴巴地说:“十六。”   “家住哪儿?家中有何人?”   有些事儿,贵妃是早就知道的,但她就是要问。   方年年一一说了。   贵妃眉头微跳,看着下面垂头的女孩,觉得她一板一眼、天生木讷,儿子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毫无灵动可言。   贵妃摸着手腕上宛若要滴水一般的镯子,继续问着:“因何与端王相识?”   方年年垂着的眼睛转了下,她说:“小女弟弟对江湖心向往之,总想着小小年纪就去投奔江湖大侠,成年少侠士,多次规劝都不入心。恰好中秋前某日,殿下因伤跌入我家院子,小女就想着殿下当前如此落魄,正好能成反例教育阿弟,就留下殿下,予他治伤,这才认识。”   “受伤?”贵妃呢喃,她记下这个,先按下不表,待会儿审问儿子。“所以你见端王一表人才、气宇轩昂,便心生邪念,勾引端王心动?”   方年年生气,生硬地说:“娘娘贵人,可以视草民如无物,可以轻易侮辱小小民女的清誉!小女虽然人微言轻,但为表自身清白、父母教育清正,不在乎小小性命。皇家逼死民女,为世人所不容。”   她睁大眼睛抬起头,目光朗朗地看着淑贵妃,因为恼怒面上染上薄红,甜净面孔竟添明艳,“小女家世清白,父母从小教我做人当正,小女只是暂留殿下在家中以期教育弟弟,从未有过别样心思,对殿下没有任何儿女私情!”   方年年继续说,“家父早为小女定了婚事,是世交之子。小女清清白白做人,对得起天地良心,娘娘如此轻辱我,我当以死明志!”   奶奶的,方年年生气地想,皇家也是要脸,走这一步看你们怎么收场!   碧纱橱外传来了什么响动,方年年没有在意。   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女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鬼。   方年年,“?” 第56章 芝麻麦饼 姑娘,早点嫁人吧   方年年纳闷, 自己长得和夜叉一样吗,不至于看到她的脸就惊恐慌张,活像是白日见鬼。又或者穿越者光环降临, 终于让她拥有了王霸之气,三言两语就振聋发聩?   别做梦了!   方年年不信这个。   她不禁想起年幼时睡在爹娘身边听他们夜话家常,听到的那许多旧事是父母大隐于市前的过去……   淑贵妃眼前浮现出一抹俏丽红艳的身影, 黑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珍珠, 小小的部落因为她而变得璀璨夺目。哪怕部落被屠,身陷囹圄, 身穿褴褛,依然掩盖不了光华, 她就和粗犷而没有边野的草原一样,充满了中原女子没有的生动之美。   多少年过去了, 骤然见到相似的面孔,一下子就勾起了淑贵妃不好、不甘的记忆。   她猛地抓住了圈椅的把手, 凌厉的双眼如刀锋一样抵着方年年的咽喉。   方年年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害怕。   她暗暗握着拳头,手心里汗津津的。   “阿娘。”   青年男子清亮韵沉的声音蓦然出现,打破了室内的冷肃。   沈宥豫走到淑贵妃跟前, 挡住了方年年。   淑贵妃沉声说:“出去。”   沈宥豫不躲不避,“阿娘, 劫了方姑娘进宫已经是我们不对,你又言语上对她刻薄,会显得我们没有容人之量。儿子受伤时, 可是方家在照顾,我们恩将仇报不好吧。”   淑贵妃看着儿子,脸上薄怒未消, 还因为儿子护着别的女人心里面添了难受,更因为这个女子长着一张讨人厌的脸!   别人倒也罢了,为什么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的姑娘?   淑贵妃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抬她进门就要藏着一辈子,不能视于外人。选个吉日,把事儿办了吧。”   “儿不愿。”   “我不要!”   沈宥豫和方年年几乎同时说。   他们一前一后,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沈宥豫目光坚定,以前是他想不清楚,一直因为阿娘的要求一再退让,现在他明白了,他要娶方年年做王妃。   方年年恨不得抓狂,别说做小,就是让她当王妃她都不要,以后要写个家训:不与赵氏谋(和姓赵的搭上准没有好事)!   淑贵妃气笑了,“你是弄清楚了?这丫头心里面压根没你,还已经和人定亲。”   沈宥豫嗡声说:“儿听见了。”   眼中泛起不甘愿,执拗地说:“只是定亲,还未过门,儿就有机会。”   这一刻,方年年肯定和淑贵妃有点儿共同语言,她们都很无语。   这个丫头留着是个祸害!淑贵妃心中做着谋算。   碧纱橱内没有宫人伺候,芳杏亲自守在外面,她一直在琢磨娘娘的话“藏一辈子,不能视于外人”,想着想着慢慢心惊起来,她一直觉得方年年很眼熟,这一刻猛地想了起来。   “姑姑,太子妃和定侯夫人在殿外候着。”   娟儿靠了过来,小声地说。   芳杏稳了稳心神,“我知道了。”   “太子妃还带着太孙。”娟儿说。   芳杏烦躁地点点头,她看了眼垂着轻纱的碧纱橱,瞧不见里面的情况,声音也是若有若无地传出来。   “去找春蝉,看看大娘娘歇息下了吗?”芳杏说。   娟儿点头,正要走,被芳杏喊住。   芳杏说:“等等。”   她思量下还是要和娘娘说一声。   娟儿等着下文。   芳杏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帘子,慢慢走了进去。   淑贵妃看芳杏,芳杏趋步走近后弯腰在贵妃耳边轻声说:“娘娘,太子妃带着太孙来了,同来的还有定侯夫人。”   淑贵妃皱眉,“她们怎么来了?”   芳杏垂眸,这不是在问她为什么,只是娘娘的自言自语。   淑贵妃站了起来,看着站在一块儿的儿子和方年年真是闹心,特别是方年年,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长着这么一张脸?难不成故人没死?   她眉头没有松开,刮了儿子一眼,“你给我出去。”   沈宥豫装没听见。   淑贵妃更加头疼了,生了这么个孽障,早知道生下来就塞进恭桶里算了。“芳杏你留在这里。”   芳杏,“喏。”   淑贵妃出去了,芳杏留下,站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存在感有,但不强,非常好地表现出了大宫人的优良素质。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   方年年没看。   沈宥豫说:“我知道你那么说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我会护着你。阿娘是严厉了一些,但绝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方年年打断他,“殿下误会了,我说的是真话。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殿下产生了误会,但请殿下明白,小女恪守本分,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只想着小富即安,不求大富大贵,更不会给人做小。”   沈宥豫宠溺地看着方年年,心中认定她在说气话、说反话,如果不是对他有意,会给他做好吃的?会惦记着他喜欢甜食?   之前的那些礼物,今日的芡实雪梨甜汤,哪一样不是她的心意。   方年年,“……”   沈宥豫保证,“年年,愿结两姓好,托付中馈、绵延子嗣。”   方年年捂脸。   她都不好意思了。沈宥豫看着娇羞的方年年,不知不觉跟着红了脸。   方年年气得磨牙,只要忍过了这一时,出去她就找人嫁了!   芳杏:“……”   旁观者清,她觉得殿下和方姑娘想的应该不是一件事情。   轻纱猛地被掀开,芳杏看过去正要以眼神训斥,娟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声音不稳地说:“姑姑,娘娘吩咐尽快把方姑娘送出宫。”   芳杏疑惑骤升,但容不得她多想,立刻按照主子吩咐的行动起来,“方姑娘,随我来,我送姑娘出宫。”   沈宥豫跳出来,“我来送。”   娟儿着急地说:“娘娘不准殿下出宫。”   沈宥豫不会管这些,执意要送方年年出去。   娟儿着急忙慌地拦着沈宥豫,声音都岔气了,“殿下,娘娘说您要是敢出去,就直接送方姑娘去做姑子。”   沈宥豫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阿娘这是用方年年威胁他!这招很管用,沈宥豫当下不再动,眼睁睁看着方年年走远,在眼前消失不见。   方年年弄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送自己出宫,但出宫是好事,决定不刨根问底,跟着芳杏出了正殿。芳杏脚步匆匆,方年年差点儿追不上。   走在前面的芳杏忽然顿住,小声说了一句“糟糕”,拽着方年年进了旁边花丛,在小花园里绕行,方年年只看到有一行人往正殿走来,没看清楚是谁。   没有多问,方年年决定把疑惑烂在肚子里,埋头跟着芳杏赶路。   走向正殿的一行人为首的赫然是当今天子,他正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眼角余光忽然看到远处一抹倩影,像极了曾经的故人。   他往前走了两步,疑惑喃喃:“珍珠?”   定睛看,远处没有任何人。   “王顺,刚才看到那边有人吗?”   内侍王顺说:“回陛下,没有。”   跟随的人一一说没有,皇帝开始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他立在原地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明光堂,皇帝挥退所有人,自己独自待在书房内。窗户半开着,灿烂的光落了进来,照亮了大半的室内,皇帝坐在明暗之间,一半的脸于光明中无喜无悲、一半的脸于黑暗中看不透彻……   手边的茶渐渐没了热气,随后变得冰凉,没了半丝温度。   时间就在手边流逝。   皇帝终于动了,他站起来来到博古架边,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蓝绸布的长条锦盒,轻拨搭扣,锦盒打开,露出一卷画。   他盯着画看了一会儿,随即从锦盒中拿出来打开画轴。   画是一副人像画,先是出现一袭红裙,随后是纤纤腰肢,紧接着出现一双素手——手上拿着鞭子,长鞭不是装饰,是真的可以伤人的利器。   画卷继续展开,露出了一张明丽的脸庞,是个漂亮的女人,年龄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   作画的人功底扎实,可画功一般,却把女子的神韵细细传递了出来,画中女子顾盼之间的灵动之态、俏皮之感跃出纸面。   “珍珠。”皇帝缓缓喊出一个名字。   ……   王顺微微弯着腰进入书房内,成为内侍后,这腰就没有真正直起来过。他无声地给皇帝换了热茶,然后站在一边犹如隐形人。   翻阅奏疏的皇帝淡声说:“贵妃可是带了什么人进宫?”   王顺说:“陛下,昨日关雎宫中多了个民间女子,年方二八,据说是端王殿下在民间认识的姑娘。”   “哦?”   皇帝挑眉,有些感兴趣,“小六这是有中意之人了?”   “应当是呢。”王顺笑着说。   皇帝,“已经及冠,是该给他娶妻了。”   “淑娘娘肯定在张罗着。”王顺说,“奴听说水曲园的花房内培育出了十二色芍药,娘娘的游园会应是要开了。”   皇帝点头,“那姑娘哪里人?”   “都城外五十里处小茶馆之女。”王顺已经调查过了。   皇帝,“叫什么?”   “方年意,小字年年。”   皇帝翻阅的手顿住,“姓方?”   “是。”   “挺好的姓氏,既然是小六中意的人,就查查清楚。”   王顺顺从的说:“喏。”   方年年出了皇后宫进了长长巷道,一路没有遇到什么人,一直出了宫门,宫门外有马车等着。芳杏说:“姑娘,家人来接了。”   方年年眉头跳了跳,没有出声。   芳杏小声说:“姑娘,嫁人吧。”   方年年轻声应了,辞别芳杏靠近了马车,从车中伸出一只手,看到手她一下子眼眶就红了,赶紧爬上了马车,车内有面饼和芝麻最纯然的香气。   “娘。” 第57章 姜糖 女儿大了,要嫁人了   太子成婚五年后才有嫡子, 已然两岁,正是活泼可爱、天真好动的时候,陪着他玩耍非常的需要体力和耐心, 但听着孩子快乐的笑声,付出的又都值得。   今日太子妃带着太孙来宫中看望身体恢复了不少的皇后,正好姑姑定侯夫人在, 就一并入宫。定侯夫人随丈夫外放淮南五载,回京后定侯还未补缺, 赋闲在家,任上有瑕, 还不知道官途如何,夫人进宫走走皇后、贵妃的路子也是人之常理。   送走她们, 皇后宫中恢复了安静。   清净的宫殿内仿佛还有孩子的笑闹声,这里安静的时间太多、热闹的时候太少。宫人在淑贵妃严苛的管束下, 大气都不敢喘,软底鞋走路都是无声无息。   紫檀雕花的榻上, 皇后靠在靛蓝色缂丝大引枕上,换了一身石榴色的便服,斜红已经洗去, 戴了红缎的抹额,正中一颗八边形的红宝石内敛着灿灿光华。   皇后有些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无奈地笑着说:“昭儿这孩子真是比大郎小时候活泼多了,他来来回回跑着,我真怕他摔一跤。”   “他们这一来, 倒是耽误了见那个姑娘。你啊,真是一点儿也不减当年当女侠的任性风范,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迷了人家姑娘弄进宫, 人家爹娘该多忧心。如果让台谏那群人知道了,参你的折子能堆满陛下的书案。”   皇后闭着眼睛,轻轻地揉着太阳穴,自顾自的说着:“送人家姑娘家去了吧?多多赔送礼物,压压惊,好歹是六郎看中的人,别寒了孩子的心,母子离心就不好了,六郎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喜欢拗着来,之前你让他入朝做事,他不就赌气出宫。”   说了许多,却没有半点儿回应。   皇后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一向精明能干的淑贵妃神游天外。   “思思?”   淑贵妃沈思回过神来,她动了动嘴角勉强笑着说:“哪里会受到惊吓,那姑娘胆子大得很。”   “思思,你怎么了?”皇后微微坐起来问。   淑贵妃凝神片刻说:“你还记得珍珠吗?”   “她……”皇后恍惚,“怎么突然问起她来,我记得她被王爷……陛下带回府中,是个活泼可人的姑娘,要是还活着,也有四十了吧。我真喜欢她的笑容,多少年过去了,她的样子已经模糊,但笑容始终记得。”   淑贵妃垂下眼,手暗暗收紧。那时候当今还是秦王,封地在北,以武力震慑草原各部,有一日他带回了一个草原女子进府,女子会说一些汉语,容色鲜活,不管是愤怒还是喜悦从不掩饰。   当今将女子交给了皇后,也就是那时的秦王妃照顾,夫妻间因为那女子难得多了一些共同语言,笑容不知不觉多了许多。   淑贵妃那时是侧妃,从旁看着皇后打扮女子、教习女子汉家规矩……两个人的相处真挚真切,有些她无法介入的氛围。   “突然想起来的,就问问。”淑贵妃努力恢复着往日的笑容,她坐到皇后的身边,弯腰把头依偎在皇后的肩膀上,她握着皇后的手,力气不大,却充满了独占了意味。   “怎么了,像个小孩子似的。”皇后没有挣脱开,笑着说。   “你可要好好的。”   “哪里不好了。”皇后嗔笑。   “一定要好好的,我们白头到老。”   “哈哈哈,这词儿哪里是我们用的。”   皇后笑着,温婉的脸上多了一些红晕,看着面色红润了许多。   “就用。”淑贵妃用力地握着皇后的手,眉眼间尽是霸道和执拗。“我把那姑娘送出去了,她父母已经给她定亲,六郎总不能拆散人家婚事。”   “竟然这样?”   “弄她进宫是我不对,等她成婚的时候我给她添一副妆奁。”淑贵妃说:“该给六郎收收心了,出去那些日子竟然与人厮斗受伤,这才与民间女子认识。”   “孩子受伤了,一直瞒着我们。”   “是啊,混小子不让人省心的,给他娶个厉害点儿的媳妇管管。”   话题渐渐转移到了沈宥豫娶亲的事儿,淑贵妃三言两语就淡化方年年的存在,也彻底让皇后从多年前的记忆中出来,两个人商量着该给沈宥豫娶什么样子的女子。说到后面,淑贵妃让人拿来了谱系,对着上面的家族选女。   出宫的方年年一点也不想知道皇后和淑贵妃在做什么,马车内,她眼眶红红地趴在娘亲的怀里,声音哽咽地说:“娘,对不起。”   “什么傻话。”塔娜轻拍着女儿的背,“你不见了,我和你爹爹急死了,到处打听知道你被拐进了京城。这还要谢谢那个花大头,他看到你走在路上就偷偷躲了起来,想等你走了再出来,谁知就看到你被人抓了。”   方年年闷闷地说:“然后他来告诉爹娘的吗?”   “到了晚上,也不见你回家,我们就出来找人。在路上遇到了花大头,你爹还没问话,他就跪下来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哦,还以为他主动来说的。”   塔娜笑了笑,“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只要能提供你的消息,我与你爹都感谢他。”   “嗯嗯。”方年年拿出了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擦鼻子。   “跟你娘还不好意思。”   方年年嘿嘿笑了一下。   塔娜说:“只是费了一些波折,你安全出来了就好。”   “对不起。”方年年愧疚。   “臭丫头,是应该说对不起。”   方年年惭愧。   塔娜说:“当爹娘的不就是为儿女劳累,你应该为你的对不起而道歉。我和你爹的事儿,你知道一些,对吧。”   方年年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就知道,小时候你睡在我们旁边,我看你的眼睛就觉得你听得懂,那时候你也就一岁多。”   方年年羞赧,所以她两岁不到就分床睡。   塔娜伸出手指点点女儿的脑袋,“你早慧,我和你爹害怕你‘慧极必伤’,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你认为自己进了宫一趟就会连累爹娘暴露,所以一直惴惴不安,对不对?”   方年年用力点头,她最怕这个,彻底打破家庭的平顺生活太可怕了,爹娘诈死躲了十六年,不就是想要远离纷争,却因为她进入了纷争……   “如果我们害怕,就直接远避塞外,或者去海上。草原那么大,你娘就是从那边来的,我们躲起来谁都找不到。还可以去海上,你爹认识不少下南洋的人,找个岛屿,或者去那些红毛蛮夷的国家,照样能过很好,但我们没有,我们就待在京城脚下,在人来人往的官道边。”   “不是为了我和阿弟能有更好的生活吗?”方年年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是,也不是。”   方年年不明白。   “因为我们还有事情没有了结,这些你不需要知道,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塔娜将女儿鬓边一缕碎发抿到耳后,她温柔地说:“做做好吃的,看看书,那些都是上代人的事儿,你们不需要了解,也不需要参与。等归家了,去书院看你弟弟,他不知道你不见了,还在怨你怎么不送他去书院呢。”   方年年忍不住笑了,“肯定怨我没有给他做吃的。”   “是啊。”塔娜搂着女儿,感慨地说:“丫头大了,要嫁人了。”   “嗯。”   方年年小声地应下,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知道必须早点嫁人了。她对他有那么一些心动,却也仅仅是心动,距离喜欢还有不少距离,现在她要拉长距离了,离他越远越好。   他的身份,是她不能够去触碰的。   “娘,我们现在去哪里?”方年年问。   “自然是回家,本来带你去定侯府,但今天时机不对。”塔娜说:“你以为自己能这么快出来吗?我们请了定侯夫妇帮忙,定侯的娘家侄女是太子妃,有他们从中斡旋着,你才能够早点出来。我与皇后、贵妃相处过,皇后那人和善,贵妃很是难缠,看到你的脸就更不会轻易让你出来了。”   方年年忧虑,“欠了人情。”   “不会,定侯是你爹老部下,你爹救过他很多次,真要说起来,他欠你爹的更多。”塔娜说着说着眉头微微皱起,她说:“他家后宅清宁,有两子一女,长子与你年龄正当,性情端厚。你还记得前几日说的吗?他家就是我们说的那个故人。”   方年年扭捏了一下,哦了一声,难不成过两天就要来一场相亲,然后定下?   “他家长子还未归家,等回来了就见见。”   方年年松了一口气,“好的。”   马车哒哒哒走着,有着不咸不淡的声音,仿佛岁月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应该是因为心里踏实了吧,所以没有了度日如年的不安感觉。   方年年趴在娘亲的身上,和娘亲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她是被爹抱进屋内的,娘亲买的那个芝麻饼都没有吃。   到第二天发现芝麻饼已经失去了酥脆,没有了热度后里面的糖馅儿变硬了,但依然很甜。   方年年就着清粥把娘亲特意买的芝麻饼给吃了,然后就坐到柜台那儿眯着眼睛晒太阳。   还是家里面好。   “对了。”塔娜从后院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女儿,“秀秀房间里放着这个,你看看。”   “嗯?”   方年年看是一个圆形的盒子,“娘,这是什么?”   “秀秀去参加社团活动根本就没说在哪儿,好几天没回来了,自然担心。她房间里放着这个,据说藏着社团活动的地址,你们红豆社的一看就知道是哪儿。”塔娜奇怪了,“你也是社团一员,怎么没有喊你参加活动,难不成觉得你不合群。”   方年年,“……应该不会吧。”   她打开圆盒子,里面是一块块姜糖。 第58章 红丝水晶脍 前两天的经历宛若一场梦……   前两天的遭遇犹如一场梦, 坐在自家柜台后头,脚下踩着炭盆,手上拿着手炉, 身前放着瓜子和茶水,书签夹在书里,一打开还是之前看的地方。   方年年有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拿着柚木做的小圆盒, 她打开后闻到甜而辛辣的香味,是姜糖独有的味道。   “秀秀还没有回来?”   方年年惊讶地问。   塔娜唏嘘地说:“嗯, 她爹娘急得团团转,现在正满世界找人呢。”   李家夫妻的心情她太能理解了, 满世界找人却不知道孩子身在何处,那种焦虑、无助没顶而来, 抓心抓肝都没有用。   “你快看看圆盒,究竟透露出几个意思来。你们这些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聚会弄那么麻烦, 不明写了地方,让人猜哑谜的。”   方年年连连点头, “这是姜糖。”   塔娜:“我知道。”   方年年:“用的是湖边沙姜,社团里有个成家退社的姐姐家中有湖边别苑的,但具体是哪里我忘记了。”   她抬起手敲敲脑袋, “怎么就忘记了呢!”   五六年前,她和李秀秀进入社团时, 恰逢好几个老社友退社,有人是因为成婚,有人是因为跟着父兄离开乌衣镇, 还有人就是不想待了……因为离开的人数比较多,又有好几个新人加入,正好就举办了一场宴会话别离, 在乌衣镇那儿的六郎茶馆里。   虽说是茶馆,却不仅仅是提供茶水、点心,还提供各种美食,方年年犹记得桌子上有一道红丝水晶脍,盛放在润白的瓷盘里,当真如十几方小小的水晶,又好看又好吃,甜蜜而沁凉。   后来方年年还自己做过,冰粉果、红糖浆水,但做出来的味道总是差了一些。   心思全放在了吃上面,那个送每人一盒姜糖的姐姐家中情况,她几乎全忘了。   李秀秀偏爱姜糖,喜欢甜中带着辛辣的感觉,方年年那盒姜糖也是给她的。   “后来秀秀提了好几次,说是那个姐姐家别苑里出产的姜做出来的姜糖味道更好吃,有特别的味道。”方年年皱眉,她盘着自己的记忆,除了记得李秀秀说姜糖的味道,浑然不记得沙姜种植的地方。“社团里面,有些人喜欢直接发帖,有些人就好风雅、猜谜题,送来姜糖肯定是告知社友活动举办的地点。”   “是大铭湖?”方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问着。   方年年点头,“嗯嗯,对,大铭湖边土质是沙土,种出来的沙姜辛辣味更重一些,用来做姜丝炒肉味道不错。”   说完后她无奈地侧了侧头,她的地址坐标是用食物来标的的。   漂亮的杏眼中浮现出担忧和无奈,方年年说,“可是我不记得具体位置了。”   大铭湖很大,周边有许多士族人家的庄园、别苑,在里面想要找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方年年连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夫家为何都忘记了……   “怎么办?”方年年无助地询问父母。   方奎说,“知道了确切地方总比无头苍蝇寻找一般强,我这就去李家说。”   “我也去,多个人多份力。 ”塔娜说:“咱家丫头不见了,他们还帮着找,我们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已经在忧心秀秀的事情。”   “别急,我等你一起去。”   方年年站起来,“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给我留家里。”塔娜喊。   方年年噘嘴,“秀秀是我好姐妹,她不见了,我也着急。”   “不准。”   “算了,一起去。”   塔娜和方奎同时说。   夫妻两个意见相左,他们看看彼此,方奎在妻子的注视下立刻退让,“丫头留家里。”   方年年:“……”   爹,你的立场太不坚定了。   方奎心虚地不去看女儿的眼睛。   夫妻两个离开。   被限制的方年年无奈坐下,坐了一会儿踢走了脚下踩的炭盆,心里面因为疑惑和担心烦躁了起来,火烫烫的,不需要炭盆来加热了。   社团活动,为什么自己没有收到邀请?   她和秀秀总是一起行动的,为什么这回秀秀离开没有和自己说?   秀秀去参加活动,为什么不将具体地址告知爹娘?   往常活动最长时间也就三天,这回都五天了,她们都在做什么?   各种疑惑盘旋心中,方年年百思不得其解。   ……   方奎和塔娜去了李家,晚饭时才回来,说是李家夫妻已经出发去大铭湖那儿寻找女儿。   第二天,方年年睡到自然醒的起床,起来后爹娘和大牛叔已经吃好,锅里面给她留着荠菜馅儿的蒸饺,还好不是娘亲的面饼,那就算是就着稀粥也是吃不下的。   家里面少了个人,忽然就觉得冷清了不少。   弟弟在家的时候,嫌弃他烦,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没一刻消停的,不是打了纪家的孩子,就是拉着粱壮疯跑……方年年恨不得把弟弟关在小笼子里,放在自己视线所及的地方,让他没法闯祸。   可是弟弟不在家了,她想得慌,不知道他在书院里吃饱穿暖了吗,不知道饭菜合口味吗,不知道衣服会自己洗吗……   “荠菜肉馅的饺子阿弟挺喜欢的。”方年年吃着饺子,还惦记着弟弟呢。   厨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方年年看过去。   看到爹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李叔和李婶。   方年年赶紧吃干净口中的食物,站了起来。   方奎说:“秀丫头找到了。”   方年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方奎看了眼李家夫妻,具体的事儿还是他们自己来说吧。   方年年没有追问,只是疑惑地看着大人。   李叔搓着手掌,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李婶脾气急,把丈夫退到一边说:“我们找到秀秀了,就在大铭湖姜家的别苑里,就他们家最喜欢种姜,最喜欢到处送姜糖,我们过去后稍微一打听就找着了。”   方年年点点头。   四个大人在桌边坐下,方年年给大家倒了茶水,温温暖暖的,正好可以化解一下李婶和李叔焦躁的心情。   握着茶杯,李婶没有喝,她说:“我们见到秀秀了,那死丫头不肯跟我们回来。不知道和谁学的,把自己弄得……弄得……”   “乌七八糟的!”李叔生气地说。   “不准这么说丫头。”李婶低声反驳,虽然她也是这么想的,“弄得太不像样,死丫头脾气倔得很,我们不管怎么说都不肯理。说急了,直接转身走回了姜家别苑,别苑看门的不放我们进去。年年,我们来就是想请你帮忙。”   方年年说:“你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肯定帮忙。”   “去劝劝秀秀,把她带回来。我以前想着丫头性子软,又容易钻牛角尖,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讨好人,这要是嫁到别出去,还不知道被婆婆搓磨成什么样子。还不如亲上加亲的,把她嫁到舅舅家去,知根知底又是亲戚,我们照顾起来也方便。没想成……”   李婶紧咬牙关,她是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是忘恩负义的东西,透过他娘透露出来的意思是说秀秀学识不够,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   李叔拍了拍妻子的手,让她消消气,没必要再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   李婶做了个深呼吸,生生把愤怒给吞了回去,比吞了苍蝇还难受。如果换做她年轻的时候,肯定不管不顾地把哥哥家闹得人仰马翻,把那个嫌弃女儿的臭小子弄得臭大街,在太学里面待不下去!但年纪大了,顾虑变多,竟然做不到年轻时候的爽快。   “不说这个糟心事儿,现在认清了那人的嘴脸好过真正成家了被嫌弃。这些本不应该在你一个小闺女面前说的,但婶娘觉得咱女人嫁人就要擦亮眼睛,找个合心意的。”   “和年丫头说这些做什么。”李叔拉了拉妻子的衣服。   李婶转了话锋说:“年年跟我们走一趟吧,把秀秀劝回来,她现在满脑子对自己的嫌弃,一根筋地和那些士族女郎厮混,觉得这样就可以改变自己。可是那些士族女郎能有几个好的,看不上咱这些商户女,就是把秀秀当成个乐子,在作践她。”   李婶眼眶变红,说话时带上了哭音。   “李叔李婶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方年年没有二话。   “诶诶,谢谢年年,拜托你了。”李婶握住方年年的手。   不耽误时间,李家套了两辆车,一行人往大铭湖赶过去。   大铭湖离得有些距离,赶到那边已经临近正午,他们没有在别处逗留,直接去了姜家别苑。李叔问着姜家别苑的门房,方年年掀开了车帘一角,看到李叔和人交谈着,“不知道秀秀怎么样了?”   “你劝的时候温柔些,别说过激的话,安抚秀秀不能够用激将法。”塔娜叮嘱。   方年年点头,“我知道的,我们好多年的朋友了。”   她眼中带着忧虑,有些怀疑秀秀和自己在闹矛盾,而闹矛盾的具体原因是自己不知道的。   “唉,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方年年缩了缩脑袋,明智地没有接话。   外面,李叔和门房说了几句后无功而返。   他走到两辆马车的中间,擦着额头的汗说:“门房说她们早晨就出去了,去了旁边的山里游玩,现在应该在悠然亭。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吃饭了就过去。”   “你和我们客气什么。”方奎的脸在塔娜和方年年母女身后出现,他说:“我家丫头带了一些吃食,我们随便吃点垫垫肚子,等找到秀秀了,安安稳稳吃饭。”   “好,好。”李叔感激地拱拱手,上了马车就让赶车的伙计往旁边的青山过去。 第59章 点茶 我是小小草民,真是长见识了。……   大铭湖边风景独美, 湖水平静,没有波澜,倒映着蓝天白云、房屋建筑, 群鸟飞过,也在湖中留下美丽倩影。   湖里面像是藏着另外一个世界,更幽静、更唯美、更纯粹, 站在高山之前、悠然亭中俯瞰,将这个世界一览眼中、尽收眼底。   湖中投放了红色锦鲤, 成群游动,它们是水中的精灵却在蓝天白云间游戏, 在亭台楼阁里穿梭。   偶尔有小石子落进水中,打破平静, 惊出层层涟漪,却更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给梦幻的色彩增加了几许真实的意味。   悠然亭四周挂起了如烟如雾的轻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亭子内铺了羊毛毡子, 毡子上放了几案,四周点着炭盆,上好的银霜炭内撒了熏香, 似沉香又似檀香的味道随着热力在空气中飘散。   几案左侧摆着茶焙笼,茶焙笼半打开着露出几方茶饼。茶焙笼旁边有茶槌、茶碾, 用过的罗合筛放在白娟布上,白娟布上散着浅浅的茶粉。再过去点是个茶釜,桌边的青花瓷大缸内山泉水只余下半缸, 茶釜内火苗跳动,将山泉水煮沸。   靠边的桌子上放着白釉海棠纹茶盏和黑釉天目盏,白釉茶盏暂时收着, 黑釉盏用了起来,有个十二三岁的仕族女郎拿着茶筅击打,使水和茶末交融,泛出茶沫。   她击打了一会儿就不高兴地扔掉了茶筅,茶盏里只有一层浅浅的白色茶沫,不成形状。   “我不玩了,真是麻烦,手腕都酸了。”   茶筅掉落在桌子上,上面沾着的茶汤溅了出来,稀稀拉拉地落在了李秀秀的披帛上,绣彩花柔光缎的披帛立刻成了大花脸。   李秀秀无措地看着弄脏的披帛,这不是她的,弄脏了也不好清洗。   女郎见了,笑着说:“没想到弄你身上了,对不起呀,回去后我赔你一条更好的。”   “姜家六娘拿出来的肯定都是好的,怕是秀秀没有衣服配披帛呢。”旁边有人掖着帕子笑。   姜六娘年纪尚小,还做不到掩盖情绪,“配套衣服也送。”   她看着李秀秀的目光带着轻蔑。   “秀秀快谢谢六娘,白得了一身漂亮衣衫。”说话的人用胳臂肘推搡着李秀秀,让她快说谢谢,心里面有些羡慕又有嫉妒,推搡的力气就大了许多。   僵硬的李秀秀一时不察,差点儿摔跤,她忙忙地借力扶住。手上扶住的不是坚硬的桌子,竟然是柔软的手臂,李秀秀赶忙松开,但动作快不过别人。   “啊!”小女孩子的尖叫声响起,紧随着是一连串的讨厌,“讨厌讨厌,你们这群什么红豆社的好讨厌,贪得无厌不说,竟然还要掐我。”   姜六娘用力推开李秀秀,提着裙子跑着,“我要告诉嫂嫂少和你们来往,真是败坏兴致,一直赖在我家不走,真讨厌。”   她在前头走着,后面两三个使女跟着,一阵风似地离开。   亭子内尴尬的沉默。   李秀秀狼狈地趴在毡子上,满头的珠钗因为摔倒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鬓发散乱。   “勾栏做派。”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李秀秀猛地看过去,看到的是同为社友的几个女孩,平时都嘻嘻哈哈和蔼的面孔现在正用挑剔、轻蔑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她没有穿衣服。   “我又没有说错。”   “少说两句。”   “她能做我还不能说吗,巴结那些仕族女郎,捡她们的好东西穿,用她们的首饰,脸上画得和妖精一样。学仕族女郎的做派,只学了表面却学不到里子,弄得阴阳怪气的,东施效颦,真是丢我们红豆社的脸。”   “说这么直白干嘛,说好了悄悄和秀秀说的。”有人当和事佬。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你看看刚刚,为了一身衣服摇尾乞怜的。”   李秀秀眼眶红彤彤的,她小声说:“我没有。”   “一身衣服呢,卖了能有五六十贯。”有人说风凉话。   “丢人!”   李秀秀坐了起来,她咬着下唇摘头上的发钗,毫无章法地摘着,扯到了头发,一绺一绺的发丝落在,就和她自卑的心一样,落下一道又一道裂痕。   “柳姐带着她和仕族女郎们认识,她倒好,甩开柳姐自己主动巴结,弄得柳姐难做。”   “诗诗不介意……”   “那是柳姐脾气好,不介意,还到处为她描补。”   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盈不住,吧嗒落了下来,李秀秀吸了吸鼻子,想起年年说的要坚强、要自信,她哭鼻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嘲笑。   的确应该笑话她。   她就是胆小怕事、畏头畏尾、一心想要巴结的乡下丫头,学什么都学不好,东施效颦说的就是她。   “别这么用力扯头发,扯多了该头疼了。”一只手握住了李秀秀拽着发钗的手,替李秀秀小心地解开着乱发,把发钗从打结的头发里拔|出来。   李秀秀先是震惊,随后惊喜,紧接着就羞愧地埋头,双手撑着桌子准备站起来,她要逃跑。   方年年按住李秀秀的肩膀,强迫她坐下,“还没有摘干净呢,这些钗子、簪子、珠花的是谁给你戴上的,真是没有品味。别说是你自己哦,你的品味可不是这样的。”   李秀秀垂着头,小声地说:“是姜六娘和柳如诗她们,说我戴了好看,像、像……”她羞臊地说:“说我像精致的布娃娃,比磨和乐还可爱。”   方年年点了点李秀秀的脸,心疼地发现她脸上的婴儿肥竟然清减了不少:“不打扮就是漂亮的小姑娘。”   “才不是,我不好看。”李秀秀自卑又执拗地说:“还一肚子草,什么都不会,被嫌弃,被退……”   退婚。   眼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李秀秀忍不住了。   她与表哥只有父母之言,还没有交换婚书、行定亲之礼,算不上退婚,但李秀秀之前认定了表哥,舅母说她没有文墨、不通诗书,不就是表哥的意思……   什么都不成,就是她李秀秀。   方年年看了眼在旁边说风凉话的、添油加醋的、义愤填膺的,那些人讪讪地笑了笑,没过一会儿就待不住,携手走了。她凶名在外,不是个被欺负就忍气吞声的人,红豆社的人都知道她护短,特别护着内向害羞的李秀秀。   走出亭子的几人面面相觑,被冷风一吹,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怎么办,我们说的话方年年听了多少?”   “她、她听到了又怎么样,是李秀秀自己不学好,我们说的是事、事实。”   “说的是事实,你结巴什么?”   “惨了惨了,方年年这丫头记仇,我们欺负了李秀秀,她肯定报复回来。”   “我们哪里是欺负,是为柳姐抱不平,柳姐那么好一人,带着我们与仕族女郎玩耍不说,还给了许多东西。她去了京城,父兄升官了,也没有远离我们,我们就要为她说话,维护她。”   其余有人垂下眼、有人尴尬、有人跟着维护。   “柳姐待李秀秀多好呀,让仕族女郎围着她转不说,还借了衣服首饰给她,李秀秀还不知足……”   “红儿,我们都是红豆社的一员,照顾社员是我应该做的。”远远有一行人走来,其中就有柳如诗,看着与先前在乌衣镇变化不大,但细细看来又判若两人。   被唤作红儿的姑娘红了脸,不甘心地跺跺脚说:“柳姐就是心善,被人利用了还为她说好话。”   柳如诗走近,笑着点点红儿的鼻尖,“小丫头藏不住心事,什么都往外说,大家见笑了。”   旁边一众仕族女郎笑了笑,绕过去走进了亭子。   “方年年来了。”红儿噘嘴说:“起先请她她不来,现在巴巴赶过来,肯定是来沾柳姐的光,柳姐你可千万别心软,她和李秀秀都不是好人。”   柳如诗惊讶地眨眨眼睛,看起来清纯动人,自有一种淡墨清扫的书画气质,“她来了呀,我们红豆社算是来齐了。快进去瞧瞧,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呢。”   红儿轻哼了一下,不甘不愿地跟着走。其他人跟在柳如诗之后,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跟随。   掀开轻纱,柳如诗看到方年年眼中闪过一抹情绪,太快了,令人分辨不清楚,细看发现她笑容嫣然,眉眼愉悦,如同见到了久别的好友。她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轻咬着下唇没敢靠近,像是害怕自己会被拒绝。   姜六娘看在眼里,直接就说:“新来的这个对你不好?看着就是个牙尖嘴利的,你肯定对付不了。”   柳如诗连连挥手,“不是不是,年年人很好的。”   收尾有些落寞。   姜六娘不忿,“我看不见得,和你不对付的肯定不是好人。”   她挑剔地看着被方年年护在身边的李秀秀,惊讶地发现李秀秀竟然好看了不少,满头花花绿绿的东西摘了,乌黑的头发结成了一股乖巧地垂在身后,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色带珍珠的头繻绑着,看起来就精致文雅了许多。   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也不见张扬和艳俗了,大概是因为那条更加花花绿绿的披帛被弃之一边。   发现自己竟然欣赏起了李秀秀,姜六娘惊讶之余觉得别扭,她大声说:“谁让你把珠子都摘下来的,我允许了吗,明明戴着好看,看你现在丑八怪一样的。”   方年年看了过去,先是看到了柳如诗,她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然后看到了个子小小的姜六娘。   姜六娘穿着绿色带红的衣服,装饰很多,像是一棵活的圣诞树在跳脚,关键是小姑娘身量没有长开,就是个刁蛮任性的丫头。   方年年没忍住,笑出了声。   姜六娘,“……”   她感觉被轻视了。   在一众人的叫声中,姜六娘如在家里面一样噔噔噔冲了出去,手杨了起来,要给方年年好看。   方年年一把抓住姜六娘的手,她可是做饭能颠勺的人,力气很大,直接就提着小丫头说:“女孩家家盛气凌人的,原来这就是仕族女郎的教养,是姜家的规矩。我是小草民,真是大开眼界。” 第60章 酸汤鱼面 你不懂,就我们两个的时候我……   方年年的话一出口, 古珍娘就暗道不好,她离开红豆社的时候恰好是方年年和李秀秀进入社团的日子,和这两个小姑娘没什么交集。   虽然离开了社团, 她与柳如诗始终保持着书信来往,从柳如诗的字里行间里得到了许多红豆社的消息,比如方年年护短、李秀秀腼腆……还有一些其它。   “六姑娘衣服脏了, 快带六姑娘下去换一身。”古珍娘吩咐着,以眼神示意身边的使女动作快一点。   贴身使女会意, 立刻上前去。   方年年本意不想和刁蛮任性的小丫头一般见识,但这个小丫头太不懂事了, 被她抓着手竟然用脚踢,嘴巴里不断说着:“你是从哪里来的臭丫头, 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可是礼部侍郎!”   “你和李秀秀就是一丘之貉, 同样的卑贱,不知羞的乡下人。啊哟, 你掐我!”姜六娘捂着脸,气鼓鼓地看着方年年。鼠胆的李秀秀竟然还瞪她,胆大包天、狗仗人势!   方年年不仅掐呢, 还拽了拽姜六娘的耳朵,“你爹既然是礼部侍郎就应该更加懂礼知礼守礼, 规束家人,教子有方,但我没看见!”   因为姜六娘的尖叫, 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同行的仕族女郎,也有在附近登高赏景的人, 此刻他们透过轻纱看着亭子里,眼中有着好奇。   旁人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更加让古珍娘坐立不安,亲自走上前,她不由分说地抱住姜六娘。   姜六娘进入嫂子怀里丝毫没有安分,不断用脚踢、用脚踹中方年年,她尖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算是领教了她的牙尖嘴利,她就是柳如诗说的方年年吗,一定是她,只有她才会胡搅蛮缠,和柳如诗说的一模一样,她心藏歹意、包藏祸心,竟然拽我耳朵,爹娘都没有这般做过。这个勾栏里的玩意儿,妖精作派,呜呜呜……”   小丫头嘴皮子太利索,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呢就巴巴地说了一堆,古珍娘真是头大如鼓,伸手捂住小姑子的嘴巴,忍着没有低头去看小姑子愤怒的眼睛。   方年年疼得眼眶变红,她暗暗地掐了一下自己,眼睛里立刻泛起泪花,眼泪水打转,“我与姜家姑娘无冤无仇,为何一再欺辱我等,言语上这么刻薄,行止上这么粗鲁……”   “年年,疼不疼?”李秀秀抱住方年年的胳臂急得团团转,看到方年年的泪水她一下子就慌了,连着这段时间的委屈,一并哭了起来。   两个人抱着一起哭。   两个小姑娘看着就弱势,被一群人围着犹如落入虎口的羔羊,看着就好惨。   旁边议论纷纷的人更加多了。   柳如诗尴尬地拽着帕子,“我、我没有说过什么。”   “柳姐不要在意,姜六娘点出来的就是事实,不用你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红儿解围。   柳如诗急急地说:“我没有说。”   红儿点头,“嗯嗯,你没说。”   柳如诗淡墨一般的脸上出现一丝愠怒,“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她说完,走向了方年年她们那儿,欠身说:“年妹妹、秀妹妹不要哭了,年妹妹腿上还疼吗?”   方年年抱着李秀秀惊恐地后退。   柳如诗抬起来的手尴尬地悬空。   方年年不安惊慌地说:“你们不要过来,我们不过草民,任你们打杀了也不过草席裹着扔荒野里,全没的反抗之力。女郎们息怒,我们没有恶意,只想回家。”   “想回家。”李秀秀联想到近几日自己的遭遇,真是被猪油蒙了眼睛,一心想要变成像她们一样的人……   柳如诗淡眉皱了起来,无助地看向身后,她的身后抱着精力旺盛的姜六娘的古珍娘已经体力不支,要不是有丫头婆子帮着,根本就控制不住六娘。   “如诗快来帮帮忙,六娘平实最喜欢听你说话。”古珍娘无力地说。   柳如诗骑虎难下,只能够硬着头皮去帮忙。   六娘挣扎不休,毫无章法地踢着,柳如诗一时间没有注意被正中小腹地踢了一脚,当下疼得弯了腰。   “姑娘。”柳如诗的丫头慌乱地冲过来。   顿时一团混乱,混乱中姜六娘不知道怎么挣脱了嫂嫂的手臂,得到自由就气得跳脚,如一头愤怒的小母老虎朝着方年年冲过去,“让你瞎说,让你编排我爹,让你牙尖嘴利,我要撕烂你的嘴。”   她举起的小手用力地打在方年年身上,惊讶地发现方年年竟然纹丝不动。随即她看到方年年眨了眨眼睛,歪歪扭扭地慢慢向后退。   方年年,“哎呦哎呦。”   她抓着李秀秀的手连连后退,退着到了亭子的边缘。   姜六娘,“……”   “她是大骗子,你们是死人啊,快上去抓住她们。”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上前抓人。   “秀秀,我们快跑。”方年年快速说。   李秀秀咬着下唇点头。   方年年握紧李秀秀的手,两个人跑下了亭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身后是姜六娘气急败坏的声音。   围观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她们很快就跑了出去。   跑着跑着,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抛在脑后;跑着跑着,方年年笑了起来,有些难过和压抑的李秀秀听着她的笑声,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方年年估计已经跑出去两百多米了,她们从山顶到了半山腰,料想那些人不会穷追不舍,她就慢慢停了下来。站在路边,扶着一棵树,她看着下面的大铭湖,清澈湖水中有鱼儿,鱼儿啄着水面的浮虫,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阳光照射在涟漪上,似碎金一般。   “秀秀你看,湖里面像不像藏着金子,真漂亮。”   李秀秀有些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互相捏在一起,她张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秀秀?”方年年扭头。   李秀秀嘴唇轻动,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年年,你疼吗?”   “嗯?”方年年歪头,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刚才悠然亭的事儿。方年年狡黠一笑,“我装的,要是不弄出来一些动静来,那六姑娘不依不饶的,不知道在亭子里逗留多久呢。估计是被家里面惯坏了,盛气凌人的,不改改她的脾气,以后不知道怎么栽跟头呢。”   “她是被宠坏了。”李秀秀扯着衣袖,为了讨好六姑娘她穿上了自己不喜欢的花花绿绿的衣衫,现在感觉浑身别扭,“年年,我是不是很讨厌?”   方年年摇头,“当然不呀,秀秀这么可爱。”   “可表哥……”李秀秀带上了哭音。   “他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方年年打开挎包拿出手帕温柔地擦着秀秀的脸,“为了这么个人作践自己不值得,秀秀,我之前问你你喜欢他吗,你说应当是喜欢的。现在我问你,你喜欢他吗,你还会加应当吗?”   李秀秀愣住。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应当和不应当的。”   李秀秀微微张着嘴,过了会儿她茫然地说:“娘亲说嫁到舅家我能舒心些,表哥知书达礼、有前途,跟着他,以后日子不会太差,我、我应当是喜欢他的。我见到他会害羞,会不好意思,会想要偷偷看他,应当是喜欢的。”   “傻姑娘。”方年年抱住李秀秀,无奈地说:“现在婚事不成了,你应当是不喜欢他了。”   “我不知道。”李秀秀把小脸儿埋在方年年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   “只是父母戏言,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定亲婚书,做不得数。以后婚姻嫁娶,各自安好,你们是亲戚,最多在年节里见见,不想见了都可以不走这个亲戚,当他不存在。”方年年说:“你要是把自己作贱成什么样儿了,伤了自己不说,还伤了爹娘的心。为了一个渣男,犯不着。”   “渣男?”   “就是混蛋玩意儿,趁早认识了他的嘴脸总好过以后知道。”   “嗯嗯。”李秀秀声音依旧闷闷的,“让我想想。”   “好呀。”方年年弯着眉眼看向站在路边的大人们,无声地让他们放心。   李婶眼眶红红地捂着嘴,依偎在丈夫身上没有哭出声。   过了大概一刻钟,李秀秀从方年年的怀里出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我这样不好看。”   “回去换上自己的衣服。”   “嗯。”   李秀秀转身时,站在路边的大人早就离开,她没有看到始终关心她的人,但心中肯定是知道的。一路下山,看到山下停着的马车,李秀秀就知道了。   山上,方才方年年和李秀秀站着的地方,一丛灌木的后面,沈宥豫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站得腿都麻了。   “殿下,方姑娘都走了。”   沈宥豫说:“我知道。”   沈其纳闷,好容易出京了就是为了见到方姑娘,怎么见到人了却不走出来,这是闹哪出?   “殿下?”   沈宥豫修眉微蹙,“你不懂。”   沈其的确不懂,他还什么都没问呢!   沈宥豫挠头苦恼地说:“近乡情怯啊。”   沈其不懂诶,“哦。”   沈宥豫叹气,“她什么时候一个人啊,一个人就好了。”   沈其,“……”   落单了好动手?   沈宥豫没吭声。   就他们两个人在,他伏低做小的也没旁人看见。   ……   大铭湖边垂钓的人挺多,钓了鱼就交给摆摊的店家,店家是行家里手,一把老菜刀干脆利落地上下舞动,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就成了薄如蝉翼的鱼片。   码放在碗碟里,加上葱齑等,淋上柠檬、酱油,就是最为鲜活的鱼脍。鱼片吃在舌尖,仿佛还在游动。   方年年接过片好的鱼脍,说了声谢谢。   “年年,你不是说不吃鱼脍吗?”   方年年说,“对呀,鱼片待会儿下面条里,再放上刚才买的酸菜和酸萝卜,算是酸汤鱼面条了吧。”   “嗯嗯。”李秀秀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饿了?”   “好饿,我这段时间都没有怎么吃东西。”   方年年站定,“嗯?你饿着为了瘦?”   看着李秀秀清减的面孔,她就知道了。   李秀秀羞愧地点头,“娘端来的吃食我都偷偷倒了,在别苑的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傻丫头!” 第61章 温泉蛋 嘤,我也想吃臭丫头做的面条   “饿吗?”方年年心疼地问。   李秀秀老老实实点头, “饿,又饿又难过。我娘逼着我把东西吃了,她一走我就扣嗓子吐出来, 边吐边哭。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躲在屋子里,也在哭。”   “我应该坚持进来的。”方年年自责。   “是我自己不好, 一直很难过,也、也不想见到你。”李秀秀鼓足勇气, 终于说出自己阴暗的心思。   方年年安静地听着,她知道内向腼腆的人很难敞开心扉说话, 这时候逼着她或者打断她,说不定又缩回到自己的壳子里面了。   李秀秀深吸一口气, 缓缓吐出的同时说道:“表哥言语间觉得你才应该是是良配,不是我这样的。红豆社此次活动送来的两份姜糖, 你的我的,都送到了我那里, 我嫉妒你,就没有把盒子给你,自己悄悄来了。我想, 柳如诗文雅好看、通晓文墨,与她做朋友肯定能提高我自己, 还有那些仕族女郎,哪一个不是光华照人,我跟着她们肯定会变得不同。”   “姜六娘看起来家教就欠妥。”   越说越自卑的李秀秀卡壳了, “对哦。”   “那就是了,锦绣堆里出来了还有可能是绣花枕头呢,鸡窝里也能够飞出金凤凰的。等着, 等我以后给你介绍人中才俊,让你那个表哥羡慕嫉妒,让你舅妈来巴结你们。”   李秀秀脸颊上飞出两坨红晕,“羞死人了,不准说,我不要嫁人了,我要去当姑子。”   “好呀,那我们一起去。”方年年说:“听说尼姑庵都开在和尚庙旁边,许多和尚还挺俊的,妙法大师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出色,年纪大了也是帅大叔一个。”   “啊呀,你怎么越说越带劲儿了。”李秀秀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听。   “嘿嘿。”方年年窃笑。   躲在暗处的沈宥豫捂住胸口,“岂有其理,姑娘家家的竟然惦记漂亮和尚,和尚有什么好惦记的,怎么不说说我。”   沈其,“……”   沈宥豫哼了一声,“姜家教女无方。”   沈其应喏,回去就安排人上本,让台谏官咬死他。   方年年端着鱼片,李秀秀拿着鱼骨,两个人继续走。   方年年说:“你表哥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你以后可不准心软。”   “我才不会。”李秀秀噘嘴,她现在讨厌死表哥了,过年也不想去外公外婆家,以后再也不想见到舅舅。   “我给你打打预防针嘛。”   “你又说怪话了。”   “没事儿,就说给你听听。”   李秀秀往前走两步后转身,和方年年面对面,她倒退着走,“年年,我发现自己好傻,刚才在马车里娘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儿,一直怪自己,爹也长吁短叹的。唉,爹娘看起来一下子就老了。”   “他们就你一个,你出门也不和他们说,他们找你找疯了。”方年年唏嘘,自己被绑了进宫,爹娘可不就是冒着欺君之罪进京找她,父母心都是一样的。她嘀咕,“讨厌的沈宥豫,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啊,你说什么?”李秀秀想着自己的事儿,一下子没听见。   蹲在草丛里的沈宥豫听见了,要吐血了。   “咳咳,她竟然讨厌我!”   “女孩子说话都是口是心非的。”沈其连忙安慰,虽然、但是、有可能、那个吧,他觉得方姑娘说的是实话。   “就是,她能口是心非的在阿娘面前说自己对我无意,现在就能口是心非地说讨厌我。”沈宥豫开解自己。   沈其,“……对!”   当个忠心耿耿的手下真不容易。   方年年扭头看了眼草丛,感觉有什么,“没什么,我们快点走吧,再晚点,我估计爹娘该不放心出来找我们了。”   “嗯嗯。”李秀秀觉得在理,她看向马车停的地方,能看到爹娘不放心地朝着她们张望。“走吧走吧。”   李秀秀转身,脚步加快,视线扫过方年年的脸,“年年,我觉得你皮肤变得好好哦。”   “是嘛?”女孩子哪有不对自己的脸在意的,闻言方年年摸着自己的脸,“前段时间还长痘痘了啊,月信来前下巴上就长了两个,我照着镜子感觉留着痘痘印,好难看。”   “是下巴上吗,什么都没有啊。”   “咦,没有了?”方年年摸下巴,这两天事情太多,她没有好好照镜子看过,“皮肤真的很好咩?”   “对,白里透红,以前这儿有个小斑点,没有了。”李秀秀指了指方年年的右边眉毛上,“鼻子两边一点毛孔都看不见,头发看起来也好好啊,乌黑亮泽。年年,我觉得你更加漂亮了。”   “那是因为找到你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气色好。”   李秀秀奶奶地哼唧了一下。   “哈哈,我之前吃了颗莲子啦。”方年年开始有点儿认可血莲子的作用了,药王出品真的没有保质期一说啊。   估计是她年轻身体好,吃了血莲子一下子看不出什么效果。   现在吃了一段时间了,药效反馈到身体上,所以看起来容光焕发。   “哇,什么莲子这么神奇!”李秀秀好奇。   方年年说:“一个老物件,别人的东西我要还回去的。”   “吃下去还能还?!”李秀秀惊讶。   “是啊,就等着他想到办法呢,我们就彻底没瓜葛了。”   李秀秀没有问和谁有瓜葛,因为爹娘走过来了。   方年年跟着加快了脚步,尽快熬鱼汤、做面条,车里面吃了点儿东西也就是垫垫肚子,做不得数,总是没有正经饭菜好的。   她们身后,挂在树上用树叶遮挡住自己的沈宥豫难受,“怎么一直提没有瓜葛的,唉。”   从山上下来后,两家人商量了下,索性游玩一番好了。大铭湖附近景色很好,冬日中树木浓绿,草叶枯萎,湖中枯荷亭立,随风摇曳,不时有红色锦鲤在水下探出头来,围着枯荷游来游去,吃着停在水面的游虫。   阳光不错,天冷感受不到太多的温度,但灿灿光线看着心里美。   临水钓鱼的尚在风头岿然不动呢,他们出来“踏青”散心的,还有马车挡风,更不能轻易言退。   马车旁已经用石头围了一圈,做了个简单的火堆,用三根木棍搭了个架子,架子上挂了一口锅,火舌舔着锅底,锅里面的鲫鱼汤已经泛起了白色。   方年年一回来就把洗干净的鱼骨放进了汤里,继续煮。   待会儿用鱼汤下面条。   本来是出来找人不是出来游玩的,车里怎么可能备这些,当然是问旁边的店家借的锅,押点儿铜钱就行。   面条和酸菜都是买的。   方年年用一口小锅把切碎的酸菜炒了炒,然后和鱼片一并放进鱼汤里。   在外一切从简,不搞什么虚花头的,简单、直接地干饭才是正经。   “爹,可以去面条摊那儿拿面条了。”方年年说。   方奎说,“我这就去拿。”   李叔动作更快,抢在前头过去拿煮好的面条。   没有在面条摊位上吃,而是自己费工夫做,盖因为享受一下“秋游”野炊的快乐。   六个面碗拿过来,一溜儿的光面,连面汤都没有。方年年在每碗里面放上鱼片、鱼汤和酸菜,撒上一把葱花,盐都没有放,觉得淡自己加盐和胡椒粉。   味道好极。   “我让人回去报信了,我们在大铭湖旁边玩两天再回去,散散心。”李叔捧着面碗说:“晚上去泡汤,青山上的温泉舒服,对女孩子的皮肤好。”   “爹,上次你就这么说的。”李秀秀皱皱鼻子,“我都泡皱了,又红又皱,感觉自己要熟了。”   “谁让你泡这么久的。”   “这回我要控制着。”   方年年坐在爹娘中间,笑眯眯地看着李家一家三口说话,他们已经从难过中慢慢恢复了过来,李秀秀脸上重新出现了明快的笑容,挺好的。   碗里面突然多了一块鱼肚子,方年年看向爹。   方奎说:“鲫鱼刺多,吃的时候小心点。”   方年年笑着说:“嗯!”   方奎伸手揉揉女儿的脑袋,和妻子对视一眼,纷纷流露出笑容。   丫头在身边就好。   他们在这儿吃热汤面,缩在大石头后面的沈宥豫啃着坚硬的饼子,闻着鱼汤的香味迎风流泪。饼子太硬,卡喉咙了,“水,水。”   沈其赶紧送上水。   沈宥豫咕咚咕咚喝了白水,心里面有点儿想哭,他也想吃臭丫头做的面条。   ……   吃完了面条,把一应家伙事儿还给了店家,大家在附近走动了下,随即上了马车去往姜家别苑。   到了别苑得知出去的女郎们还都没有回来,正好,遇见了还多出点儿事情。   门房没准大人们进去,就方年年陪着李秀秀进去拿东西。属于别人的李秀秀一样没拿,就带着自己的东西出来,很快就出了别苑,上了马车。   在车上,塔娜问起了女儿是不是在亭子里被人欺负了。   方年年,“没有啊。”   “那怎么有人说姜家姑娘仗势欺人?”塔娜问。   方年年恍然,“怎么传这么快,就是个没礼貌的小姑娘追着我和秀秀骂,还踢我。”   “踢哪里了?”塔娜立刻就不高兴了,大有撸袖子和人打架的冲动。   “踢腿上了,不疼不疼,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没有多少力气,推我都推不动,我就装着让她踢到了,免得她不依不饶的。”方年年连忙解释。   塔娜这才放心了,“温泉那儿有温泉蛋的,泡汤的时候你脱了衣服我看看,有乌青的地方正好敷一敷。”   “哦……”方年年皱着眉头说:“娘,我们在亭子里不过是女儿家的口角,怎么一下子传这么快?不会有事儿吧。”   “与我们无关,有事的也是姜家。”塔娜冷哼,敢欺负她的女儿! 第62章 胡椒猪肚鸡 半熟的羊肉才嫩,好消化,……   方年年乖乖地闭上嘴, 第六感告诉她,这时候还是少说话,多说了说不定妈妈连着自己也要凶……   马车的卢的卢行驶, 去往必行的目的地。   大青山上有皇家行宫占据了最好的汤泉,剩下的被仕族勋贵瓜分,留下的当然算不得多少好的, 但也不差。给百姓的挑选余地挺多,有钱的就住好的, 没钱的小溪沟里淌出来的水也可以用用。   冬日天寒,能洗个澡属实不容易, 贫苦百姓们不挑剔。   两家人商量了下,挑一家口碑最好的汤泉馆住进去, 大家都不缺钱,能有好的绝对不轻忽自己。   “我要泡露天的汤泉。”李秀秀牵着方年年的手, 蹦蹦跳跳地往里面走,“今天我们一起睡哦。”   “露天的啊, 我怕冷。”方年年犹豫。   “就冷一会会儿,进到水里面就舒服了。阿娘,婶婶, 你们觉得呢?”李秀秀扭头问。   “我想在屋里。”李婶说。   塔娜点头,“我也是。”   李秀秀沮丧, “啊呀,你们怎么都不肯啊,今天是个好天气, 天上能看到星星的,边泡汤边看星星多美呀。”   “小风也嗖嗖的。”   李秀秀眼巴巴的看闺蜜。   方年年心里面天人交战,最后败在了李秀秀可怜兮兮的眼神中, “好吧,可是……”   “姑娘不必介怀。”有个三十多的女子走了过来,如风中柳条,婀娜多姿,又如水蛇一般,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裙下的双腿肯定又长又直。   李秀秀躲在方年年身侧小说:“好漂亮,好、好妩媚。”   女子走过来向众人盈盈拜下,笑着说:“娘子、姑娘们想必是第一次来吧。”   “以前来过。”李秀秀嘟囔,有方年年在她的胆子就大了许多,好像有了依仗、有了主心骨,和在姜家别苑时仓皇无助完全不同。   她后悔也懊恼自己和年年生气!   女子听到了,笑容中多了一些停顿和懊恼,美人皱眉那是西施捧心,反而越发见到了待客的诚意,“奴家年初的时候嫁给我那冤家,没见过娘子、姑娘们。店里重新做了布置,和去年大有不同,请容奴家细细说。”   她招呼着大家在雅间儿坐下,自端了茶壶给众人倒上茶水。   雅间里头全铺了柔软的草垫子,角落里放了无烟的炭盆,空气里是干爽的香味,不似一般汤泉店那样总是潮湿闷热的。   围着方桌一圈儿的蓝印花布的坐垫子,大家不拘礼仪的坐下,父亲们盘腿坐着,娘亲们远了侧坐,李秀秀乖乖的跽坐,方年年咧着嘴不得不跪了下来把自己的屁股压在腿上,真特么难受。   她要是个男的就好了,也可以盘着腿!   女子倒完茶水,随即在桌角那儿跽坐下,就在方年年和塔娜的中间,与之一比,方年年觉得自己的动作好菜。   女子柔柔地笑着说:“旁人都唤奴家英娘。”   英娘说:“奴家推荐客人们用三味池,这方泉水今儿个还没有订出去呢。”   “什么是三味池?”方年年问。   也是别人想知道的。   大家纳罕,不怎么出门的土鳖还真不知道外面的新鲜事物,泡汤泉就泡呗,没想到还有三味池、莲花池……不管池子咋样,桌子上摆的瓜子、花生不错,花生是卤花生,吃起来咸香。   英娘竖起了三根细长的葱白手指,“三味池有两个泉眼,池底泉水相通,但温度各有不同。两眼泉在屋内,中间有屏风隔断,可分男女,也可分两家。一眼泉在外,有围墙遮挡,亦有树丛围着,私密性极好,屋外的这眼泉水温度最高,水色犹如牛乳,每日泡上一会儿,能消疲解乏、美容护肤,对女儿家最好。”   听到这个还得了,身为女子没有不心动的。   英娘又介绍了几个,塔娜、李婶和李秀秀三个全然没有听进去,至于两位父亲,他们正喝着茶、剥着花生,说着要是能钓鱼就好了,估计明天会去大铭湖那边钓鱼。   “那就三味池。”方年年拍板,其他人完全不用犹豫嘛。   “姑娘痛快,我这就去安排。”英娘说。   方年年:“有菜单吗,我们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不能空腹泡温泉,会低血糖晕倒的。当然,也不能饱腹状态下泡温泉,那样会胸闷、恶心。   大家玩了一路,现在饥肠辘辘的,当然是先用饭,吃一些后歇歇再去泡温泉。   “好的呢,马上送来。”   英娘的动作很快,马上就是立刻,菜单很快送上,方年年一眼就看到了猪肚鸡。   “这个你们这儿怎么吃的?”方年年问。   这份菜单做得还挺有心意,菜名的旁边还添了小图,绘图者肯定是界画的行家里手,除了没有颜色,和拍出来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猪肚鸡旁边就是一个温润的圆形砂锅里头飘着鸡块、猪肚,但方年年不知道店里具体怎么吃,比如底下放个小炉子煮着,还可以烫菜吃。   “有个小炉子燃着火,可以烫菜吃的。”英娘说。   “这个好。”正说用什么鱼饵比较好的李叔扭头说:“拌了蚯蚓的面团捏成小个……”   方奎听了连连点头,“这个方法好,比直接挂了蚯蚓钓鱼强。你从哪里学来的……”百忙之中说:“猪肚鸡里多加点胡椒,吃了暖和。”   “我想吃鱼片。”李秀秀说。   李婶说女儿:“中午吃过鱼片了,吃不腻啊。”   “这边有醋溜鱼片,我想尝尝。不知道换厨子了嘛,前面来的时候,那个厨子做的就特别好吃,鱼片入口即化的,一点儿刺都没有。”   英娘说:“厨子没换,姑娘喜欢,大可以点。”   方年年默默在纸上写上了猪肚鸡和醋溜鱼片。   英娘看到了张张嘴没说什么,这本来应该是她做的,“姑娘的字真是好。”   方年年笑了笑,看向塔娜问着:“阿娘,要吃什么?”   “有没有羊肉?”塔娜问完了又皱眉摇头否定,“算了,在外面吃的总觉得没有那么好吃,怎么吃都是浓重的膻味。”   “京城的羊和娘小时候吃的羊肯定不一样,草原的羊是从小吃野葱长大的,吃着吃着就把身上的膻味吃没了,这样的羊吃起来味道就好。”方年年说:“只有白水煮羊啊。”   英娘解释:“起我们这儿厨子的拿手菜,客人们放心,膻味是尽没有的,用的是羊羔肉,吃起来肉还是甜的咧。”   “那就来两斤……”方年年抬头看了一圈,“还是三斤吧。”   又记下几笔,方年年把东西交给英娘,“麻烦尽快上了吧。”   “好的,姑娘。”   英娘退下,她的允诺很快兑现,胡椒猪肚鸡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上桌了,估计早就在大锅里煮着了,有客人要就直接装入小锅中摆上桌。   “先吃里面的猪肚和鸡。”塔娜说,“这道菜我家闺女之前做过,猪肚又是洗又是搓的,很是麻烦。洗好的猪肚里塞上一只鸡放在锅里面煮,煮熟了再拿出来分别切丝、斩件,我看她做了一次实在是太过费事,就没有让再做过。”   “竟然是这么做的,年年会的真多。”李婶惊讶。   塔娜脸上带出自豪,“那是当然,我家年年什么都会。”   “还好啦,还好啦。”方年年摆手,为人要谦虚。   “年年回去教我。”李秀秀下定决心要多学多做。   “好呀,只要你愿意学,我什么都教你。”   猪肚鸡吃完了就往里面放蔬菜、粉条和干子,咕嘟咕嘟炖煮的时候他们吃白水煮羊、吃醋溜鱼片。   白水煮羊还真如英娘说的没有半点儿膻味,肉质很嫩,嫩得仿佛入口即化。   “这个做的有点意思。”方奎放下一块羊骨头之后饶有兴趣地说。   “味道是还可以,但怎么有意思了?”李叔觉得太淡,往羊肉上撒了点儿盐,这么吃有味道些。   “草原人讲羊肉会越煮越老,煮得嫩一些,半熟的,才能消化,才能多吃,感觉就不占肚子。”   方奎又拿了一块羊肉,边吃边说:“这的白水煮羊就煮得不老,嫩得刚刚好,对吧,塔娜。”   “嗯嗯,好久没吃这么地道的水煮羊肉了,让年年做羊,她就喜欢红烧。”塔娜看了眼女儿,无奈地说。   方年年挠头,“不红烧了,我觉得会有味道啊。”   她做红烧羊肉始终保持着上辈子的习惯,大锅做红烧的,下重料、放辣椒,煮好了分成一碗一碗装着。因为冬天了,天气冷,羊肉就自然“冻住”了,要吃的时候,化开一碗和白菜一起炖,别提多香。   “不都说带点味道的羊肉才正宗。”李婶给女儿夹了一筷子羊肉,她看着女儿清瘦的小脸,心疼极了。   塔娜,“是羊肉味,又不是膻味。我们那时候还吃羊尾巴油,你们肯定吃不惯,切一条羊尾油像面条一样吸溜进去,油大,饱肚子。”   “所以草原上的男人都壮!”方奎说。   父母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夹杂过去的事儿,方年年和李秀秀没怎么参与,她们一直在吃吃吃。   方年年小声说:“鱼片真的不错耶。”   “对吧,我就记得这个味儿呢。前面吃过一次,就记住了,去年想来泡汤,爹娘却带我去外公家。”李秀秀撇嘴,因为二舅舅一家子,她再也不去了。   “天冷了,我们可以每年来一次,我以前就来过两三次。”   “嗯嗯,约好了,以后每年都来。”   汤泉馆的生意很好,雅间里几乎座无虚席。这儿价格昂贵,来这儿的客人肯定是不差钱的主儿,所以店里只有雅间,没有堂坐。   隔了两个房间,英娘端着盘子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沈其冷冷地看了眼,英娘笑着丝毫不发怵。她顺了下自己的裙子,顺势在草垫子上坐下,房间里很冷,大开的窗户带进来阵阵寒风,撩起她的发丝。   英娘看向站在窗边的人,真是挺拔俊朗的青年。 第63章 红酒炖梨 我想当个男的,这样我就可以……   窗户大敞, 窗外的远山近水仿佛镶嵌在窗户里的一幅画,有晚鸟归林,鸣叫声掠过, 惊起窗外湖水中的水禽。   远山上有人家,袅袅炊烟升起,在斜阳余晖中朦胧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青年慵懒地靠在窗边, 抱着手臂看着窗外风景,他半侧着头, 露出半张脸,棱角分明, 看起来有些冷漠高远,不容人亲近。   他的视线没有看向英娘, 冷淡地说,“他们点了什么照样上一份。”   英娘温婉点头, “是,奴家知道了。”   英娘没有立刻下去, 她垂着头说:“公子,他们要了三味池,公子可要旁边的汤泉?”   “你安排即可。”沈宥豫耳朵动了动, 没有表现出急不可耐。   英娘应着,“是。”   英娘站起来离开, 在沈其的冷脸中坦然自若,没有半点儿紧张,以前在瓦子里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客人, 比这更加离谱、古怪、奇特的怪癖她都见过。守口如瓶是她应该做的,不用冷脸看着她,她就能。   厨房里接到了两桌同样的菜式估计会稍微奇怪下, 但也不会多想,照常做了让小二一一送出去。一桌子饭菜摆上,旁边坐着的只有沈其一个,沈宥豫看着沈其的方正大脸,真是越看越觉得碍眼,如果换一个就好了……   沈其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面目表情,机械吃饭。   沈宥豫,“唉。”   沈其继续吃饭。   沈宥豫,“唉,人生啊。”   沈其开始喝汤。   沈宥豫长叹一声,“清清冷冷的。”   沈其吃羊肉,嗯,嫩。   沈宥豫瞪向沈其。   沈其嘴里包着一块羊肉不上不下。   沈宥豫嫌弃地摆摆手,“就知道吃,快吃。”   沈其连忙咽下去,继续吃。   没想到水煮羊肉的味道挺好,完全没有他想象的膻味,肉丝里带着点清甜滋味,撒上一些细盐或者沾上韭花酱,吃起来风味独特。   “殿下,羊肉很好吃,是姑娘点的,您好歹尝尝。”   意兴阑珊的沈宥豫闻言,稍微提了提兴致,“行吧。”   沈其立刻拿了一块羊肉送上。   沈宥豫拿了吃了,舌尖上顿时得到了满足,同时心里面也很满足,“不愧是臭丫头点的,知道我爱吃什么。”   沈其装哑巴,当没听见,有时候吧他真是佩服自家王爷脑海里想象的能力,这样也好,能让自己得到更大的满足。   方年年可丝毫不知道隔壁的隔壁坐着个善于脑补的家伙,她点的菜份量正合适,大家能吃饱又不会吃太撑,吃完了歇歇饭力就能去泡汤泉。   出来的匆忙,换洗衣服没带,就用店里面的成衣凑合凑合。泡在浴桶里,方年年就懒得动了,“都不想出去了,感觉外面好冷。”   “不冷的啦。”李秀秀非常积极,洗完澡就从浴桶里爬了出来,用布巾简单地擦了擦自己就裹着浴袍在旁边等着,她也不催促,就眼巴巴地看着方年年。在李秀秀的注视下,方年年没法装死,只能够不甘不愿地从浴桶里出来。   出来的瞬间,皮肤触碰到清凉的空气,瞬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方年年抱着自己,冷得哆嗦。   “年年,你身上的皮肤也变得好好。”李秀秀惊讶。   方年年冷得缩成一团,“啥?”   “你后背上以前还能看到粗毛孔呢,现在都没有了。”李秀秀一点也不觉得冷,脱掉浴袍扒拉自己的后背看。再怎么好看的小姑娘后背上的皮肤都不够细腻,她就觉得自己背上好难看哦,以前还好,现在还长了几颗红色的小疙瘩,看起来肯定更难看了!   “多喝水,多吃银耳汤,美容养颜的。”方年年抓住李秀秀肉肉的胳臂,拽着人出去,“走了走了,你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冷?!”   “还好啊。”李秀秀拍拍自己软乎乎的肚子,“因为我有肉,我娘说了,有肉的不怕冷。她年轻的时候下水,那些瘦条条的麻杆男人冷得嗷嗷叫,就她一点也不怕,能游很远,我像我娘。”   “我也胖啊。”方年年捏自己肚子,很艰难地才捏出一点点肉来,或者说是皮。   这个嘛……   方年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瘦了。   “秀秀,你觉得我瘦了吗?”   李秀秀纳闷,“没有啊……不对,咦,好像是瘦了,是那种……嗯……让我想想词儿。”   方年年打开浴袍低头看自己,真是该有的地方有、还没有的都没有,抬起脚丫子动了两下,粉嫩的指甲真的很可爱。   突然有种自己是美女的错觉,肤如凝脂、玲珑有致……   李秀秀握了下右拳,“我想到了,你没有瘦,你是变好看了!”   方年年疑惑,“嗯?”   “真的呀,就是水灵灵的一颗荔枝,看起来又白又甜,我好喜欢。”李秀秀扑上去抱住方年年的肩膀,小脸蛋儿在她身上蹭了又蹭,“好喜欢,之前吧还有些嫉妒你,现在我全然没有这种想法了,只觉得能够拥有你真好。年年,嫁给我吧。”   方年年,“……”   方年年弯弯眉眼,“好呀。”   李秀秀嘟嘟脸颊,“我们不参加红豆社了好不好,我不喜欢她们,她们看不起我,还总是挑拨离间我们的关系。”   方年年挑眉。   李秀秀继续说:“说和你在一起,我只会被衬托得像个平庸丑妇,小尾巴草还想和牡丹争艳。”   “才没有,秀秀是漂亮得芍药花,你最喜欢芍药了。我才不是牡丹,我喜欢茉莉花。”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们说什么我就在心里面反驳什么,但那时候猪油蒙了心,丝毫没有张嘴说。”   “没事儿,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以后不去了。”   “好呀,我不喜欢现在的红豆社,好几个姐姐退出后现在红豆社就感觉事事听柳如诗的,我不喜欢她。”   “那我们不参加。”   “年年你真好,我不管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好。”   “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啊。不过,你说要和表哥成亲的时候,我没有觉得多好。”   “嗯?”李秀秀不明白,不过自己想想好像那段时间她说表哥,年年没有太大兴趣。   方年年拉着好友的手往外走,“因为我觉得表哥表妹成亲不好。”不利于优生优育,“而且你那个表哥我也不了解,我不好多说。感情的事儿,第三者不管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当局者迷嘛,自己看清了就成。秀秀,你以后可以找到愿意共度一生的人的,不用为了一棵歪脖子树就纠结一生。”   “嗯!”李秀秀重重点头。   三味池分男女两处更衣室,又分男女两处汤泉,露天的温泉池仅仅和其中一处相通。两位爹爹对泡汤没有太大兴趣,也因为女儿们想要露天的,所以他们选择了小间,把大的给了四位女士。   “你们两个怎么才出来?”塔娜靠在温泉池的池壁上,看到两个小闺女这才走出来。   方年年说:“我们说说话呗。”   她用脚尖试探地碰了碰水面,“呼,好烫。”   “是你们洗完澡之后耽误时间长了,所以觉得冷。用水往身上撩撩,适应适应。”塔娜扔给女儿一条布巾,让她沾水洗洗。   方年年点头,先坐在池边适应适应。   “年年是不是变好看了?”李婶看着两个女孩子,看着清瘦黯淡的女儿旁边方年年如此光彩照人,对此太明显,都不能够忽视。她慢慢睁大眼睛,“真的,皮肤好白,白里透红的,塔娜你给年年吃了什么?我多给秀秀吃些,她这段时间憔悴消瘦了不少,头发看着都枯了。”   “没有啊,我家丫头还不是这样。”塔娜天天看,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还不是一样,天气冷了,吃肉的次数还多,肯定胖了,今天这丫头吃的羊肉比我还多。”   李婶摇头,“你当娘的天天看,肯定看不出来,我有几天没见到年年了,看着就觉得不同。”   “我和娘的感觉一样。”李秀秀已经滑入水中。   方年年讪讪,她难不成真的变了?跟着滑入水中,被温暖的水包裹住,四肢百骸都叫着好舒服好舒服。靠在木板上,她说:“多吃银耳莲子汤,很有好处的。”   血莲子的事儿,她还是少说吧,总觉得娘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要是血莲子能批发就好了,给皇后一颗,给阿娘、阿爹、秀秀一家一人一颗,不给沈宥豫他娘,哼。   “真的这么有效果?”李婶不管了,反正吃不坏,“成,回家我就给秀秀做,把掉下来的肉补回来。”   “不要!”李秀秀摇头,“瘦瘦的才好看,又不是前朝,才没有多少人喜欢胖子呢。”   方年年侧身在秀秀的脸上掐了一下,“我喜欢哟。”   “嘿嘿。”李秀秀捧着脸笑。   看着靠在一块儿的两个姑娘,李婶有些无奈地想,方家头一个孩子要是男孩子就好了,两家通家之好,儿女婚事正好成一家。   “我要是年轻的时候不总是下水,应当能给秀秀生个兄弟。”李婶遗憾、失落地说。   塔娜拍了拍她,有些事儿做都做了,就别想了。   水面上飘着雪梨、冬枣等几样水果,大家边说话边吃,还有清酒。塔娜和李婶没准两个孩子吃,自己慢慢啄饮,看得人眼馋。   “吃炖梨一样,有酒味还不上头。”方年年把浮在水面上的托盘往李秀秀那儿推了一下,白瓷盘子里码成一圈的梨片颜色是红酒的醉红色,吃起来既有梨子的清甜,又有红酒的清香,关键是还不醉人。   “不一样啦。”李秀秀捏了一片没有送入自己口中,而是送到方年年的嘴边,看到粉嫩的唇轻启,露出贝齿轻轻咬住梨片。   酒红色使她的唇色更美、肤色更白,因为泡汤,脸颊上晕着淡淡的红,李秀秀发现方年年这样更加漂亮了。   “我想当个男的!”李秀秀握拳说。   方年年,“为什么?”   “我要娶你!”   方年年,“……咳咳咳。”   被梨汁呛到了。 第64章 玉冰烧 我才不是仙女,我的仙女在隔壁……   李秀秀的雄心壮志在未来还有可能实现, 在当下也许、大概要寄托于《葵花宝典》,听说男的自宫练了能当女人,女的练了会长胡子当个男人……   方年年摸着下巴想, 她也想当个男的咧。   “我也想当个男的。”   李秀秀嘻嘻笑着说:“娶我咩?”   “完全可以呀,再给你找几个姐妹,不出门就可以凑一桌麻将。”   李秀秀惊呆了, “……”   方年年继续说,“说不定外面还有几个红颜知己, 勾栏瓦子可以随便去。”   “……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但, 就像你说的,好渣啊。”李秀秀怔怔地说。   “对吧。”方年年摊手, 觉得当个男人实在是太好了,特别是这个时代, “我看过的游记都是男人写的,我要是男的, 我也到处出去玩,拍拍屁股不管家里。”   方年年转了个身,对着李秀秀, 她伸出手抬起李秀秀小巧的下巴。李秀秀真的瘦了好多,肉肉的下巴都没了, 方年年怜爱地说:“我要是男的,天天对你说甜言蜜语,把你宠上天。宝贝, 最爱你了。”   论撩妹,女人比男人厉害多了,因为女人更懂女人。女人要是永远不是天天走肾, 要的是走心。   李秀秀脸蛋红了,捧住巴掌大的小脸儿羞答答地看方年年,“要是你是男的,我肯定嫁给你。你这么好,给你守寡一辈子都行,还能挣个贞节牌坊光宗耀祖。”   方年年,“……我觉得你在咒我。”   “哈哈哈哈。”李秀秀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你是女的,才不是说你,哈哈。太好玩了,我在那个人书架上看到让女子贞烈的书,以前我还傻乎乎地要以此为标杆要求自己,现在想想好恶心,为什么要为了礼教规矩约束自己。”   “就是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自然规律,是人性。”方年年对李秀秀的表哥越发厌恶了,嫌弃地说:“你应该早点和我说,就算是绝交,我也要和你说让你远离他,他不是良配!”   “那时候我觉得是正常的。”李秀秀沮丧地低头,她那时候甚至觉得这就是做妻子最好的典范,浑然没有注意是给自己带了枷锁。“我觉得泡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   “行吧。”方年年哭唧唧,真是舍命为朋友,她这么怕冷的人。   “娘,婶婶,我们出去了啊。”李秀秀行动力十足,刷地从水里面走了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去,走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她觉得自己现在充满了力量。   早晨起来还自怨自艾。   中午还觉得世界上就我最惨,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农家女、乡下人,只配与茅草房子为伍,给世家女郎提鞋都不配。   晚上,她就是崭新的她了。   茅草窠里也是一只漂亮的凤凰。   “年年,动作快。”李秀秀招呼。   方年年裹紧了自己,哆哆嗦嗦、不甘不愿走着,被室外的冷空气一激,她觉得自己是草地里没有摘的孬茄子,彻底蔫巴了。   赶紧把自己埋进热水里,方年年长吁一口气,“嘶,这个烫。”   “还好吧。”   方年年哭笑不得,“你真是不怕冷也不怕热。”   李秀秀在水里面划拉着四肢,“我像娘,适应能力好。”   “是啊。”方年年就把脑袋露在外面,整个人窝在水里。噘嘴吹着水中漂浮的花瓣,呼呼呼,吹出一块空白。“那英娘真是有心,水池里撒这么多花瓣。”   还好她和李秀秀对花粉都不过敏,不然完了。   “是啊,感觉真是风雅。”李秀秀抬头看着天空,“天上好多星星,我们在山上,感觉离星星好近。”   “触手可及。”方年年指着天上的星子说:“那是猎户星座,看到腰带了吗?”   “你又说怪话了。”   方年年耸肩,“你上次还捧着星象书测命数。”   李秀秀吐吐舌头,“我没看懂。”   “我也不懂,嘿嘿。”   现在许多星象的名称和上辈子不一样,方年年以前就知道十二星座的,具体的还真不了解。   “无所谓,这些都是术士应该做的,我们看看星星,想想烂漫的事儿就行,比如牛郎织女的。”   “年年,你讲讲故事嘛。”   “又不是没听过。”方年年不喜欢牛郎,偷看人家女仙洗澡、还偷人家衣服,算什么男人。   “我想听,你的声音好听,说故事感觉好。”   “好吧。”方年年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她嗓子清、净、醇,说故事时嗓音就编织出了氛围,说到后面她说:“王母娘娘用发簪划破天空,裂开的天空上水流涌动,瞬间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天河,滚滚流水阻隔了牛郎和织女……”   李秀秀每次听这些故事都会眼泪汪汪,百试不爽,红着眼眶问:“怎么不说了?”   “有没有听到呜咽声?”方年年看着周围墙壁。   “没有啊。”李秀秀偷偷擦眼睛。   “大概是风吧。”方年年收回了看着墙壁的视线,继续说故事,“牛郎和织女的感情感动了一群喜鹊,它们用身体搭建出一座鹊桥……不对,就是有哭声啊。”   “我没有听到啊。”李秀秀郁闷,气氛都没有了,“不要听了,每次听都好难过,为什么王母要拆散他们两个嘛!”   “因为牛郎配不上她闺女,以后跟了他有啥,粗茶淡饭还织布,男耕女织听着好听,但贫贱夫妻百事哀,牛郎可是人家的长工。”方年年游着靠近了一侧墙壁,附耳仔细听着动静,总觉得那儿有声音,听着怪怪的,令人毛丝丝的。   “真现实……”李秀秀唉了一声。   “可不是,当然现实。”方年年没听到什么,游了回去说:“给你讲个别的,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   “不要,你说过了,最后白娘子被镇压在雷峰塔下面,我难过了好几天。”李秀秀捂住耳朵,不想听不想听。   “那木兰从军?”   “不要,我喜欢柔柔的女孩子,像英娘那样。”   方年年说:“我还挺喜欢花木兰的,据说她丈夫叫赵俊生,是个白面书生。”   “花木兰岂不是虎背熊腰的,所以女扮男装才看不出来?”   “《木兰辞》里面还有对镜帖花黄,应该长得还好啊。”   两个人说着别的,渐渐话题就扯远了。   隔着一堵墙,靠在墙上的沈宥豫眼眶微红,一杯又一杯酒压住了喉咙里的哽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没到伤心处,他就好比那牛郎,娶不到自己的织女,方年年这是在借由故事,述说自己无助、彷徨、难过的心事呢,她一定很怪阿娘吧,阿娘就是棒打鸳鸯的王母!   “唉。”沈宥豫又倒了一杯玉冰烧入口,冷冽的酒水入喉以后没有压住内心拱出来的一团火,反而越发旺盛。“什么会是我的鹊桥?”   “给牛郎换个身份?”眼泪汪汪的沈其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他看了眼王爷,给了个建议。   给方姑娘抬抬身份,应该更容易成事,比如给方姑娘的父亲一个虚职,王爷求求陛下,应该轻易就能办到……   “我换个身份……”沈宥豫竟然认真考虑了起来。   沈其,“……爷,按照故事上的人物背景,您当不了牛郎。”   人牛郎是长工,织女才是贵人一等的仙女儿。   沈宥豫品了品,脸渐渐黑了。   原来他还是个织女……   沈其尴尬地埋入水里,用起了龟息功,半天没有浮出水面。   沈宥豫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玉冰烧清透得犹如银河里的水,淹死沈其算了,他算哪门子仙女?!   听着一墙之隔传来的女儿家的笑声,他的仙女在那儿呢!   “嘎嘎嘎。”仙女笑出了鸭子叫,方年年抱着肚子,笑个不停,“不行了,你说的这个太好笑了,那个姜家六娘是傻子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品味啊!”   说着在姜家别苑遭遇的李秀秀还有些郁闷呢,但听方年年这么一说,郁闷一扫而空,跟着笑了起来,“她今年十岁,被家里面娇宠着,谁敢和她说实话。”   “所以把自己穿成了圣诞树?柳如诗也真是的,明明自己都不愿意跟着穿,还不断夸奖!”   “什么树?”李秀秀经常听方年年口中说的怪话,有些看字面意义或者联系上下还弄得明白,有些是根本弄不懂。   “一种冬天会出现的树,绿树上缠着红丝带。”方年年简单解释。   “哦哦,你肯定又在哪本书上看到的,看书多真好。热闹喜庆,其实看着还好。”   方年年莞尔,“是啊,可是姜六娘还带着紫色的首饰,妆花缎的披帛,什么好的都堆砌在身上,反而不好看了。”   “她们都说好,她身上红色的饰品是柳如诗劝着戴上的。”   “嗯?”   李秀秀说:“柳如诗对古珍娘说,这样能平衡下颜色,旁人看了不至于觉得姜家粗鄙,反而透着浓浓的富贵。高祖有一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红绿相配,当是好看的。”   方年年差点儿脚下滑一下,整个人跌进水池里,“真是……这句能这样用吗!”   李秀秀不解,“嗯?”   方年年顿住,“呃,我总觉得不对,没什么没什么,应该有别的解释吧。”   高祖没有把这词全部默写出来,就感叹了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没有告诉世人“流光容易把人抛”……高祖都没有写出来的,她补充?   方年年摇摇头,算了算了,她没有当文豪的本事。   “你说不对肯定不行,我觉得大红配大绿忒俗艳了。”李秀秀感觉口渴,或者说嘴巴馋了,“我进去看看有啥吃的,想吃什么水果不?”   “你看着拿吧。”方年年不想出去挑。   “好嘞。”   李秀秀离开,露天温泉池这儿冷清了下来,方年年眯着眼睛靠着池壁,耳边幽幽流水声反衬得世界更加清净。   “年年。”   听起来有些遥远的喊声。   方年年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墙壁。 第65章 母柚子 臭丫头没有心……QAQ   露天汤泉以私密性和封闭性为重, 外面的风吹不进来,里面的热气也散不出去。   三味池的水色不是牛奶白,肉眼看起来更像是米汤, 方年年不懂为什么会如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埋进水里, 脖子以下别人肯定看不见!   更何况还有花瓣呢。   有了这层认识,方年年松了一口气, 不怕有偷窥的眼睛了。   “谁?”她问。   墙壁那儿,“我。”   方年年已经听出是谁了, 但她现在想矫情一下,同时生的气还没有消呢, “我是谁?”   “沈宥豫。”墙壁那儿立刻传来了声音。   方年年轻哼了一声,竟然追到这儿了, 她爹娘可都在这儿呢,不怕。   “沈宥豫是谁?”   沈宥豫说:“是赵禹。”   方年年, “哦,赵禹又是哪个?”   “是当今第六子。”沈宥豫郁闷的发现,他竟然没什么出色的个人成就, 介绍自己时只能够附以父辈给的一切。   方年年佯装害怕,“呀, 是贵人,小女子高攀不上。”   “年年,我是你的牛郎。”沈宥豫说完, 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这他拿的出手!   方年年, “……大脸,你当得了牛郎吗?!”   “我会放牛。”沈宥豫笑。   方年年嘀咕,“你长得好看,能当个牛郎。”   “年年,你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楚。”   方年年靠在墙上说,“你还是声音小点吧,小心被我爹娘听到,打死你。”   “年年,我想见你爹娘。”   方年年笑了下,“你想被打啊。”   沈宥豫认真地说:“年年,我要对你爹娘表明心意,我一定会娶你。”   方年年,“……”   差点脚下打滑,摔进水中。   “娶你妹。”   沈宥豫说:“年年,你安心等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真心。你心便是我意,我存心中,永不会忘。我从前只想当个闲散王爷,不理政事、不入纷争,安平一生,但是我现在知道,我不争权势只会被人左右和宰割,连婚事都没法自主,连你也没法保护。”   方年年靠在墙上安静地听着,手在水中无意识地拨动汤泉水,哗哗的水声伴随着渐渐涟漪,好似一圈一圈地荡漾进了心里。   可是心中有个声音抗拒着涟漪的进入,捂着耳朵想要逃避……   沈宥豫的声音没有停,他继续说着:“我不会与兄长争权夺利,那个位置我从未想过也不敢想,高祖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高处不胜寒,那个位置太孤单了,容不下你我独处。我只想拥有自主的权力,让旁人没法左右我。”   拥有权力,就算是阿娘,也没法左右他的婚事。   他说:“年年,你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其中包括我娘。”   方年年长叹一声,视线落在漂浮在汤泉水面上的花瓣,轻盈、美丽,红艳艳的一片一片,能够想象它们绽放在枝头的美艳,可它们已经被从枝头摘了下来、从花托上离开……这是既定的事实,就像是她和他的距离,就像是他们家隐秘的情况,都是事实。   “可我不喜欢你啊,你说这么多没有用。”   沈宥豫顿住,方年年能够听到隔壁传来的哗啦啦水声。不一会儿后,方年年听到声音,“你这是在说气话,年年,我已经道歉过了。”   “我说的是实话。”方年年无奈地耸肩,“要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我道歉,我对你真的无意,没有男女之间的倾慕。”   “我知道你骗我。”沈宥豫坚信自己的判断。   “你别这样,真的啦。”方年年抠着墙壁,慢慢吞吞地说:“你好好回想一下,我有对你说过爱慕之语吗?我给你送过信物吗?我看到你会害羞得没法自己吗?都没有吧。”   “你给我送过香囊?”沈宥豫急切地说,仿佛在证明方年年说得不对,要揭穿她的谎话。   方年年,“啥香囊?”   “你给我的小提包里有一方帕子,我让人做成了荷包,日日佩戴。”   方年年,“……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小提包是你自己问我要的,帕子是我没有拿干净留在里面的。你竟然做成了荷包?算了,送给你吧。”   沈宥豫捂着胸口,觉得气血翻涌,暗伤未愈一般,他对自己的判断开始动摇,“那些吃食呢?”   “你给我送礼,礼尚往来应该的。你给的礼物我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每次你那个下属来我都说了让带回去,他走得飞快,一溜烟儿没了。你什么时候派人拿回去,怪占地方的。吃食你别放在心上,你不吃,我也要做给家人吃的,做给你不过顺带。”   方年年额头靠在墙上,声音低落。   “你对我无意,那为什么我在你家生病时你要亲自照顾?”沈宥豫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如同溺水之人一般,不敢松手。   方年年说:“哦,那个啊,怪不好意思的,把你留在家中却害得你生病了,是我的不是,当然要负责到底。更何况照顾你的,不是我,是大牛叔。”   “你对我当真一点无意?”沈宥豫的声音听起来冰冷。   方年年点头,“是啊。”   对面没有动静了。   方年年等了好一会儿,瞪着墙壁看,眼睛看起来都大了一圈,但她没有开发出透视眼,对面的情况完全看不见。   这个嘛……   应该是被她说的话气到了吧,所以干脆利落地离开,以后再也不纠缠。   这样也挺好的。   省得多费口舌。   唉。   方年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失落,仿佛失恋了一样。   明明……   明明他们从来没有开始过,哪里来的结束。   噗通!   一声大响在身边不远处响起,方年年吓得差点儿蹦起来,小心脏砰砰砰乱跳,她扭头看过去,看到一只黄色的柚子飘在水上。   它是从隔壁,飞跃墙头落进来的!   方年年大喊,“你发什么疯!”   恼羞成怒,这是要砸死她?!   幼稚鬼。   沈宥豫的冷哼声从墙壁另一头传来,“柚子。”   方年年没听清楚,“啥?”   隔壁水声哗啦哗啦,应当是人离开了。   方年年好气,气得抬起手握拳头用力地砸向水面,“啊啊啊啊啊。”   柚子什么?   什么柚子?   她转念一想,这竟然是在说她幼稚?!   方年年抓狂,“究竟谁柚子,不对,幼稚?”   “年年,怎么了,哪里来的大声音?”塔娜的声音从室内传来。   方年年大声回应,虚心地掩饰,“没什么,有东西掉水里了。”   “没事吧?”塔娜问。   方年年回应着,“没有。”   身体上没有受到伤害,但精神上绝对被摧残了。   又过了会儿,李秀秀端着托盘进来了,她看到飘在水上的柚子,“咦,哪里来的柚子?”   “就是这边的吧。”   方年年无精打采地说。   “年年你怎么了?”李秀秀疑惑,怎么一下子就不怎么高兴了?   “你不在,一个人寂寞。”   李秀秀嘟嘟嘴,“甜言蜜语,我算是相信了,你要是个男子,保准哄得小姑娘高高兴兴的。”   方年年弯弯嘴角,“大概吧。”   她刚刚就把一个人气跑了,对方还扔了个柚子。   “好久没吃柚子了,吃不吃?”李秀秀抱着柚子,比她脑袋小好多,捏起来挺扎实,爹说掂量起来沉甸甸的、捏起来扎实的柚子品质要好,“这个柚子肯定皮薄肉多,肚脐眼还是圆哒,是个母柚子,说不定很甜哦。”   母柚子……   母的很幼稚?   方年年连忙说:“不吃不吃。”   从李秀秀手上抢过来抱在怀里,方年年尴尬地发现自己行为有些过激,描补着说:“那个,柚子这么大,开出来吃不掉要干的。”   李秀秀挠头,“哦。”   她现在心很大,一点儿没有往心里面去,经过姜家别苑一事,她忽然就豁然开朗,有了大彻大悟的感觉。   所以啊,才不多想往心里面去呢。   拖着拿来的托盘到身边,李秀秀说:“我们吃这些。”   方年年松开柚子,把它往旁边推了推又赶了赶,看着黄澄澄的柚子又觉得是沈宥豫在嘲笑她幼稚,生气地按住柚子淹没在水中。   一松手,柚子就慢腾腾浮上来了,更像是在嘲笑了……   方年年拍着额头,她真是幼稚上来了。   真讨厌,不管了。   她划拉着水到李秀秀身边,“让我看看你拿了什么?银耳羹,鸡蛋,橘子,冬枣,地瓜……太多了吧。”   “还好啊,都是小东西,一会儿就吃掉了。”李秀秀拿了个鸡蛋朝着脑门上砸了一下,咯咯笑了起来,“挺好玩,吃啦。”   方年年跟着做,啪嗒,鸡蛋壳碎了,露出里面弹性十足的褐色的蛋白,这是烤鸡蛋,吃起来和水煮蛋口感又有很大的不同。   外面裹了一层盐,用火烤出来,蛋白弹弹的,蛋黄香香的,不顾胆固醇,能吃好几个。   李秀秀吃完了鸡蛋又去拿橙子,一瓣橙子咬着瞬间凉飕飕,“嘶,冰牙冰牙。”   “含着暖暖。”   方年年吃烤红薯,长条的红薯都烤得冒油了,甜糯甜糯的。   “地瓜好甜啊,吃一口暖到心里。”   “嗯嗯。”李秀秀吃了一口,不断点头。   方年年以为隔壁人已经走了,殊不知那动静是沈宥豫故意发出来的,他压根就没有走,一气之下扔完了柚子还在担心是不是吓到方年年了,他确保自己不会砸到方年年。   听到两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吃起了东西,还说地瓜好吃、橙子很甜……气得他磨后槽牙。   “没良心的臭丫头。”   沈其装不存在,实在是搞不懂王爷啊,方姑娘都说得清清楚楚了,怎么王爷扔了个柚子就没有反应了?!   沈宥豫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认清了臭丫头不会再隔着墙喊自己一声的事实,垂头丧气地坐下,缩进了水中,在水中沉默无声。   沈其离得很远,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沈宥豫想,臭丫头真没有心……   但他有啊。 第66章 鸡丝鱼片粥 主子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   温泉是好, 但不能多泡。看时间差不多了,里间的塔娜和李婶就喊着女儿们出来,可以洗个澡回去了。   “这就来啦。”方年年说着就起身准备离开。   李秀秀窝在水里面, 两弯细细地眉耷拉下来,随着说话,脸颊上两团红往上托了托, “好想再泡泡啊。”   “再泡你就要晕了。”方年年不赞同。   “才没有,可舒服了。”李秀秀捧着自己的脸, 摸起来烫烫的。   方年年拽着李秀秀的手拉她起来,不是太敢用力, 毕竟脚下踩着的是水池底,不是平实的地面, “不晕也要皱了,看看你的手指头, 手指头都泡白泡皱了。”   “啊,为什么不可以一直泡在水里面?”李秀秀焉头耷脑地站起来。   “因为人不是鱼呀宝贝。”   “好吧。”   李秀秀速度还挺快, 说出来就没有拖泥带水,很快就裹着睡袍,趿拉着木屐, 在岸边等着方年年系着睡袍的衣带。手情不自禁地跟着学习,她发现自己永远学不会一次成型的蝴蝶结打法, 就像是永远学不会那些仕族女郎巧笑倩兮的姿态。   看到方年年笑着看过来,俏丽的眉眼里没有任何一点点轻视,只有一如既往的亲切、温和, 李秀秀笑了起来。   “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方年年问。   李秀秀腼腆地说:“宝贝,你真好。”   “哈哈哈, 大声点儿啦,就我们两个。”   “年年大宝贝!”李秀秀大声地说。   “听不见,再大声哟。”   李秀秀捂住脸,“讨厌,不说了。”   “好吧好吧,不逗你了。”方年年笑着挽着好友的手臂,“进去啦。”   “柚子拿不拿?”李秀秀想了起来,“就是这里的,要拿吗?”   方年年回头看那个柚子,轻悠悠地漂浮在水上,像是一张讨厌的大脸,正咧嘴笑着看自己。   “不要了。”方年年赌气地说。   李秀秀挠头,总感觉怪怪的。   两个人往里走,快要进去的时候方年年忽然松开李秀秀的手腕,返回后捞出柚子抱在怀里。   “我就是怕浪费。”方年年嘴硬。   抱着柚子,有点儿灰溜溜地往室内走。   内室,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心中带着担忧、内疚、难过的李婶终于放下了心。她对塔娜说:“谢谢。”   “谢什么,孩子们玩得好,是她们的缘分。”塔娜拍了拍李婶的手。   “是我们的缘分。”李婶感叹地说,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珍如宝地呵护在手心里,却养出了女儿腼腆内向的性格,要不是有方年年带着,还不知道女儿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遇到你们夫妻是我们的幸运。”塔娜说。   “也是我们的。”   两人相视一笑,应该回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雨夜,冰凉江水上的孤舟,空气中的血气,产妇无助的喘息,男人濒死的低吼……那个冰冷的夜,是塔娜和方奎命悬一线的一夜,是李婶夫妻泡在水中稳住孤舟的一夜……   太阳初升,风雨停歇,方年年来到世上,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阴霾。   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塔娜用布巾擦着女儿的背,看着女儿的侧脸,挽起堆在头顶上的乌发松了,有几绺发丝调皮地垂了下来,碰到了水,贴在脸上。   衬托得皮肤更加白皙,不是苍白的颜色,是白里透红的健康。   黑的黑,白的白,当真是令人挪不开眼睛。   “银耳汤真的有效果?”   方年年心虚,“应,应该吧。”   “没怎么看你吃过啊。”塔娜疑惑,毕竟女儿做了什么都要分享给家里人,有时候做多了左邻右舍也会有口福,不可能独享的。   方年年结巴,“那个,那个,在别的地方吃的。”   果然人不能撒谎。   一个谎言就要有千万个谎言在后面等着描补,越说漏洞越多,滚成一个大雪球……   塔娜皱眉,“是嘛。”   难不成女儿在宫里吃的?   她含糊地问:“那边的食材更好?”   能这么好心,给女儿好吃好喝?   “是挺好的,这个季节还有鸡头米呢。”方年年发誓,自己这里绝对没有撒谎,只是和银耳羹完全不搭噶。   “好东西果然养人,女儿家是要多吃点好的补补,回家了就让你爹弄。”塔娜摸着自己的脸,“我沾光也吃点。”   方年年忍不住笑了,“娘亲要吃啥,爹都给弄,我才是顺带的。”   塔娜没有反驳,“这倒是。”   方年年偷笑,回家就做些好吃的,她趴在浴桶的边缘,哎哟了一声,“小弟去书院读书了,好几天没见他,怪想的。”   “之前还嫌弃。”   “哪有嘛,自己弟弟有什么嫌弃的,就是希望他听话懂事一些啦,哈哈,不过太听话了也不好。真为难……”方年年嘟嘟嘴,她还没有生孩子呢,就率先体会到了养孩子的不容易,“等回家了,我就做点儿好吃的,去书院看阿弟。”   “我也去。”   旁边的浴桶里,李秀秀积极参与。   “嘿,你以前不是不愿意出门咩?”   李秀秀哼唧着说:“改变自己。”   “加油!”   ……   洗了澡,换了衣服,泡汤泉后真是通体舒泰,肚子还饿了,大家重新回到了包间,要了个粥。   端上来时,砂锅连带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中点着炭,熬得恰到好处的粥咕嘟咕嘟。   “天冷,这么喝粥暖和,什么时候舀粥都是热的。”英娘跪坐在砂锅边,如葱的手指拿着一小碗水煮好的鸡丝倒进粥里,“奴家为各位把粥做好了就可以吃了。”   鸡丝加完了,她拿着汤勺搅拌了下,米粥的香气四溢。   方年年托着下巴看着,心想这做成粥底火锅也不错,或者,这就是粥底火锅的雏形?   “直接往粥里面加鱼片会腥气吗?”李秀秀看到英娘要把一碟子鱼片放入锅里,乍舌不已。   方年年看着那碟鱼片说:“用葱姜料酒腌制过的吧,我估摸着还有胡椒。”   “姑娘好眼力,怕客人不喜葱姜,已经挑出来了,放入粥里不会腥气的,鱼片滑嫩,味道鲜甜。”   李秀秀点头,“哦。”   鱼片在粥里滚上一会儿就好了,最后撒上一把香菜碎,这粥就成了。   盛了一碗,稠厚中微带粥水,米粒绽放,鸡丝条缕,鱼片嫩白,片的时候已经斩断了鱼刺,完全不用担心会卡到喉咙。   入口,米的醇香仍然有,更多了鸡肉的鲜与鱼肉的鲜甜。胡椒与姜片的辛辣又给味蕾增加了一丝不确定性,每吃一口,身体中就多了一分暖意。   “这个小菜好。”方奎吃着酱色的莴笋条,赞叹地说,“酱菜单卖吗?”   英娘说:“不卖的。”   大家有一些失落呢,因为酱菜做的真的很出色,辣、咸中带着甜和酸,味道复合,刺激味蕾,开放胃口,里面有好几样东西,莴笋条、缸豆、胡萝卜、宝塔菜,还有熟烂的黄豆。   真是过粥的好东西。   英娘笑着说:“小菜是英娘自己做的,上不了大雅之堂,能得客人们喜欢是英娘的福气,酱菜的造化。酱菜是不卖的,客人们喜欢,走的时候提上一坛,是咱们店的荣幸。”   方奎笑了,“真是客气了,承你们的好意。”   “应当的。”   鸡丝鱼片粥吃着好吃,小胃口的都会忍不住吃两碗,吃后还不会占肚子,让人觉得有负担。   吃完了就去休息。   开了三间房,两对夫妻各一间,方年年和李秀秀一间。看到女儿抱着一个柚子进屋,塔娜这才反应过来,她一晚上身边都放着一个柚子。   “那个柚子有什么不同?闺女抱着从汤泉那儿出来,吃饭的时候放在身边没打开吃,现在又带着回房间。”塔娜进屋后和丈夫说。   方奎没注意到那么多,“抱了个柚子?”他心思缜密,但不是心细如尘,还真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小小举动,“难不成女儿喜欢吃柚子?走的时候问问那英娘什么品种的柚子,柚子放时间长了不坏,正好冬日里吃。”   “你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奇怪女儿抱了个柚子?”   塔娜拧眉,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里面有些什么。“注意点吧,我总觉得怪怪的。那个沈宥豫竟然是皇六子,真是惹了麻烦上身。我当初就反对留他在家,你们父女俩倒好,和我唱反调,现在好了吧。”   方奎摸了摸鼻子,“托大了,想他是个身份不俗的,没成想竟然是那位的儿子。”   “老上司的儿子,你竟然没看出来?枉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塔娜笑着说,嘲笑丈夫竟然故人之子都认不出来了,她不认识很正常,毕竟压根没记住那人长啥样。   方奎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他看着帐顶说:“仔细琢磨着,眉眼间是挺像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记住那么多,更何况儿女又不是照着父母的模子刻出来的,不认识很正常。”   “你就给自己找理由吧。”   方奎哭笑不得,惹毛妻子喽,“我开始就想着给丫头找个着落……”   “去你的,这个着落可不好。”塔娜转了个身,背向丈夫,她知道丈夫的意思,一旦他们不在了,儿女也有个强大的依靠,不至于衣食不继、颠沛流离。“我们应该从长计议,好好寻找的,最好是知根知底的,钱家就不错,可惜与那家沾得太近。”   “我的错。”方奎干脆利落地承认错误,“总想着多找一些考虑考虑,没成想找到个不牢靠的。”   塔娜叹气,“希望平平安安的。”   “会的。”   塔娜知道这是安慰,但愿意听,“嗯。”   被方家父母认定为不牢靠的正在床上烙饼,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时间尚早,也不是睡的时候。   他干脆坐了起来,点了灯看书,但书上的字一个都没有看进眼里。   耳边仿佛有幻听,都是:我不喜欢你,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你,你误会了……   “够了!”沈宥豫低地呵斥。   沈其吓了一跳,赶紧站直喽。养尊处优、发号施令长大的皇子,从不缺少威严,他只是鲜少或者从来没有在方年年面前展现过,但沈其跟着他从小长大,知道主子冷着脸有多可怕。   他已经做好了去灭掉方家的准备。 第67章 柚子蜜茶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找个……   灯罩是本色麻布的, 织得不松不密,透光又不至于太耀眼,光线松松散散地淌出来, 有些温暖惬意的观感,适合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看书, 肯定是不可以的。   沈宥豫身前摆着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什么, 他没在意,内页上写着什么, 他同样没在意。   一个时辰前和现在,翻开的书页还是那一张, 没任何区别。   手边的茶,热得变凉, 凉的又换成热的,暖壶里的水从满瓶成了半瓶, 但都没有进肚子,而是进了旁边的痰盂。   沈其想了想,不再上前换水了, 主子不喝,他换不换没有太大意义, 反而容易打扰到主子……   靠在昏暗的角落里,沈其方正大脸上一双浓眉动了三次,每一次都因主子的情绪而变化。   第一次, 主子皱眉,沈其浓眉动了动,眉下一双看起来老实的眼睛泛出了点点冷酷的凶光, 只要主子一声令下,他立刻就扑到方家那儿大开杀戒。   第二次,主子眉头松开,一双紧抿的薄唇微动,仿佛是要开口做些吩咐,沈其的浓眉跟着动了动,他仿佛听见了佩剑饮血的铮声。   第三次,在一盏茶前,主子修长的眉缓缓收紧,沈其心中自有标尺,他能够明确地表示:这次皱眉比上次要紧两分,主子的唇没有抿紧,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握拢成了一个空拳,好似拳头里握着方姑娘纤细的脖子!   沈其是这么想的。   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主子寒霜着面孔,没有任何迟疑地掐着方姑娘的脖子,冷声说:你竟然辜负我一片真心。   沈其的眉头猛地收紧,主子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他与主子从小一起长大,还是知晓主子的秉性,不会因为求爱被拒,从而恼羞成怒,最后亲自杀人灭口。   灭口这种活儿,他来做。   沈其在心中磨刀,嚯嚯有声。   灯光笼罩下,沈宥豫由欲毁天灭的愤怒变成了无力不解的恼怒,由无力不解的恼怒变成了孤独无助的难过,从孤独无助的难过成了误解不爱的失望,失望的手指在膝盖上画圈圈!   圈圈一个接着一个,渐渐成为了汤泉池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是柚子落水的哗啦水声。他心中缓缓氤氲出迷蒙雾气,雾气里有拨动汤泉的水声,他情不自禁、情难自控、“情不得已”、“情势所迫”……咳咳,就是被迫地“走近”……   “走近”后,他好像看见水中有个倩影,皮肤莹白、散发珠润光泽,头发乌黑、濡湿垂落,杏眼明亮、顾盼生辉,樱唇红润、精致小巧……   沈宥豫猛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感觉里面有些不自在的痒。   掩饰性地轻咳一下,沈宥豫眼睛飞快地左右看了看,好像怕会有眼睛看破他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旖旎心事。   “王爷,您尽管吩咐,属下义不容辞!”沈其大喊,就差拍着胸口表忠心,一定为主子去掉一切污点。   沈宥豫,“……”   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你敢,不准伤方家分毫。”沈宥豫不悦地说:“你发什么疯,突然大声是怕左右不知道你的存在吗!”   沈其委屈,怎么和想的不一样。   沈宥豫犹豫着,支支吾吾着,抬手勾了勾。   沈其小跑着过去,蹲在长塌的旁边,附耳倾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其,“?”   一脑门雾水。   他试探地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跳淑女,寤寐求之。”   沈宥豫不知道是被戳中了心事,还是恨铁不成钢,抬手拍在沈其的脑门,啪一声脆响,“蠢货,是让你背诗吗!”   沈其不敢吭声,不然咧。   沈宥豫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豪情,也不怕沈其笑话(他敢!),他摇头晃脑地说:“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倾慕相恋,是人之伦常。我不过是遵循古礼,遵守自然伦常。”   沈其不明白。   沈宥豫越说越顺畅,说了好几遍这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其觉得王爷受刺激了。   沈宥豫心中却越来越明朗,臭丫头说不喜欢就能够阻止他喜欢吗?很显然是不行的!   臭丫头就是嘴硬,还是少女懵懂未开,不懂男女之事,等她知道他的心意,二人之事不就水到渠成了?   嘿!   他要以实际行动告知臭丫头,他之心如明月、如星辰、如山川,不变不移,天地可鉴。   沈其仰头看着主子越来越飞扬的眉眼,心中逐渐明白,他的主子要以金尊玉贵的身份主动去追求一个穷乡僻壤的乡下丫头!   古人实在是太惨了,不然沈其肯定大喊:卧|曹。   因为沈其不会,他只能默默地抱住自己,无声地骂了一句:奶奶个腿。   ……   天边破晓,鸡叫三遍,早起人家已经有炊烟袅袅。汤泉馆内,各处已经开始忙碌,打扫的打扫,挑水的挑水,洗菜的洗菜,做饭的做饭……为了应对陆续醒来的客人不同的需求。   锅里面闷着米饭,砂锅里熬着甜粥、咸粥、白米粥……   案板上切着菜蔬,大碗里拌着凉菜,打开酱菜缸,馥郁的味道立刻充斥了潮湿的空气,酸、甜、咸、辣,四味俱全,疲怠了一夜的脾胃瞬间有被治愈的感觉,口舌生津,口水连连,胃口大开……   店家是个矮胖的男人,发面馒头似的身体裹在衣服里,像是一团面被蒸笼布包着。他细眉细眼的,蹲在厨房门口抱着一个大海碗呼啦呼啦喝着粥,就着浑家做的酱菜,他可以吃三碗粥,再来两个馒头。   “英娘,别忙活了,先吃饭。”店主人喊着。   英娘身材曼妙,身量也高,和店主一比,她就是那雕花的擀面杖。   “知道啦。”   她放下装坛的筷子,叮嘱帮工不要偷工减料,一定要装满了,还不能漏了坛数,否则客人走的时候不高兴。   帮工一一点头,这些老板娘每日都要叮嘱,听多了,手上、心里就多了本能,容不得半点儿错处。   叮嘱后,英娘走到厨房门口,丈夫殷切地搬了张小圆凳放下,待英娘坐下后,他又端来了粥,说着:“小心烫。”   “那你给我吹吹。”   店家不好意思地笑着,噘嘴吹了起来,就和白面包子上凸出来的褶子似的。   厨房里的人都看见了,不仅仅是今天,而是每一天。自从东家娶了勾栏出身的英娘,这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好,汤泉馆的生意也是一天比一天好。   岌岌可危的汤泉馆在英娘的打理下蒸蒸日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也没有人背地里嘲笑东家娶了个燕馆歌楼里出来的舞女,反而羡慕万分,恨不得取而代之——娶个老婆就积攒出万贯家财,老婆还貌美如花。   听了帮工佣人们的嘀嘀咕咕,沈其抱臂靠在柱子上,够头看了眼坐在厨房门口的夫妻二人,倒是和谐。英娘能够得一心人,不擅经济的店主得到个厉害的管家婆,他们也算是般配。   “看什么呢?”沈宥豫踌躇满志地从楼上下来,就看到沈其探头探脑的。   沈其立马走过去说:“看店家夫妻。”   “哦,也想要个浑家了?放心。”沈宥豫拍拍沈其的肩膀,笑着说:“我已经让长史留意了,给你找个相配的。你也和长史说说,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好让长史按照你的要求来。”   沈其的方正大脸上五官窘迫地皱在一起,含糊地说:“要个漂亮的,顾家的。”   “哟。”   沈宥豫发出调侃的声音。   沈其嘿嘿笑着挠头,以前真没想过这些,现在受主子影响,他不知不觉也开始惦记了,就像是主子说的,有些东西等他成家了就懂了。   嗯,等他成家了就懂主子的“关关雎鸠”了。   “爷,我们这是要离开吗?”沈其看主子的行头,不像是要在这儿吃早饭的样子。   “你去包几个包子,我们路上吃。”沈宥豫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舍地看向楼上,臭丫头爹娘都在,他不能这么不知道礼节贸贸然出现,会被误会的。   沈其称是,进去不一会儿就来了,提了十多个比拳头大的包子,他比较能吃。   主仆二人在方家人下楼前离开。   安睡的客人们陆陆续续起床,喊了小二送上早饭,方、李两家没有在屋内吃,他们下楼在包间用餐,吃完后便离开了。   英娘看着离开的两家人,想着自己送上的酱菜他们应当满意吧。也不知道那贵气的公子看中的是哪位姑娘,是可爱腼腆的那个,还是漂亮出众的那个?不管是哪位,能得一人穷追不舍,年老了亦能成为儿孙那儿的谈资吧——不管姻缘成不成。   “英娘。”东家喊着,声音急急的。   英娘回,“在这儿呢。”   胖胖的东家跑了出来,手上拿着披风,给妻子披上,“仔细着风。”   “嗯。”英娘笑着应了,她选的人也不会有错的。   车行山下,大路车马多了许多,沿街还有摊贩,要是方年年一行人早下来一刻钟能看到沈宥豫带着沈其在一家馄饨摊上吃馄饨,馄饨汤过包子,滋味也是美美的。   馄饨摊那儿此刻里里外外围着一群人,人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后来的不知道里面发生了啥,站在外头垫着脚尖看。   “发生了啥事儿?”李秀秀掀开车帘子往外看。   方年年抱着柚子在后面伸长了脖子,“我们不凑热闹,秀秀回来啦。”   李秀秀人是坐回去了,脑袋还扭着,“你怎么还抱着柚子啊?”   方年年一路都抱着柚子,仿佛是抱着一颗大号的核桃,要一直这么抱着盘出包浆来,“那个嘛……回家做柚子蜜茶吃。”   秀眉直接舒展,方年年眉眼弯弯,给自己找了个美美的台阶。 第68章 蜂蜜柚子茶 一直抱着柚子,难不成是自……   “蜂蜜柚子茶啊, 你不是不喜欢?一直觉得它味道苦苦的,不好喝。”李秀秀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眼睛滴溜溜地对准了方年年, 狐疑地说:“你不对劲。”   “没有。”方年年当然矢口否认,杏眼瞪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李秀秀, 绝对不心虚地挪开。   “是嘛……”李秀秀拉长了声音,话音刚落她就灵巧地扑到方年年的身边, 挤在一起坐,就像是长在一块儿一样。她抬起手按在柚子身上, 小小声地说:“从昨晚开始你就抱着柚子,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你抱着回房间,我就想着你说不定晚上想吃。现在你依然抱着……”   “憋说了。”方年年耷拉着肩膀, 五官都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皱了起来,她明明, 明明已经和沈宥豫说得一清二楚,以后再无瓜葛、再无联系,自此桥归桥、路归路……那她为啥抱着柚子?   现在, 就是自己也说不清楚内心的情绪了。   “有什么烦恼,和我说说。”李秀秀拍胸口, 年年帮助她,她也可以帮助年年的。   方年年吐槽,“你这句我都能唱出来。”   “哈?”李秀秀不明所以。   方年年摆摆手, 无力地缩在椅子上,像是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咩咩叫着是给自己壮胆呢还是把狼引过来呢?她不懂啊, 好烦躁!   低头看柚子,就像是看到某人的脸,不屑地说:幼稚。   方年年,“……”   她不好了。   “我现在也说不清楚自己想什么。你看啊,我有个……”方年年想无中生友一下,抬头看李秀秀聆听的表情,她被自己蠢得拍脑袋,两个人玩在一起,自己有什么朋友对方不知道的!   方年年生硬地斩断了要说的话,自暴自弃地直接用“我”,“我呢,对某个人有那么一点点好感,我保证,只有一点点。”   大拇指掐着食指指尖,就那么一点点。   方年年说:“长的好看很占便宜的对吧,他长得好看,身材又好,我心动一下下还是很正常的,不心动才有问题呢。”放在未来,大吼着想睡的小姑娘不要太多,大家也就是嘴巴上口花花,她也是。   李秀秀安静的听着,手背撑着下巴看着方年年,没有出声打断。   都说到这个点了,方年年没什么好犹豫纠结的,半自嘲半吐槽地说:“要是他身份简单点,有个这么好看的丈夫多养眼。但是他身份太特殊,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和我家有仇,他爹比较厉害,我爹打不过,只能够避让着……”   “谁啊?这么厉害!”   方年年尴尬地挠头,“这个不好说。”   “哦,然后呢?”李秀秀巴巴眼睛。   方年年说:“因为家庭的关系,我肯定不能和他在一起。”不能因为她,连累家人。“他追过来后,我就断然拒绝了!但他扔了个柚子,骂我幼稚!!!气死我了,真想把柚子扔他头上。”   “那是挺幼稚的,我们都是大人了。”李秀秀点头。   得到了朋友的认可,方年年就像是得到了声援,立刻提高了点儿声音说:“就是嘛,他太幼稚了。”   “是你们两个都幼稚。”   方年年,“……”   控诉地看李秀秀,仿佛在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究竟站哪一边的?   李秀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挽着方年年的胳臂说:“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呀,我懂你为什么不扔掉柚子了。”   “啥?”方年年自己都弄不懂,糊里糊涂的,手指头抠着柚子的肚脐眼,宛若要抠出一个理所当然。   李秀秀化身情感大师,她也算是过来人了,对吧,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发言权的。轻咳一下,李|大师开口说话啦,“因为扔柚子的不是你啊。”   方年年一头雾水,“哈?”   “我们年年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掌握主动权,你出言拒绝了,划开界限、做出行动的应该是你,偏偏对方扔了柚子,多不服气。”   方年年若有所思,难不成自己的自尊心作祟?   “还有啊……”   方年年假装抠柚子的肚脐眼,其实竖着耳朵听。   李秀秀小声地说:“你对他的感情,不是一点点,是大一点点。”   方年年惊悚,“怎么可能,我就喜欢他的脸和肉体……”   “嘘嘘嘘,女孩子家家的要矜持。”李秀秀忙捂住方年年的嘴。   方年年偃旗息鼓。   李秀秀说完了自己也羞涩得一塌糊涂,这是她最大胆的一次了,这么直白地说喜欢。满是红晕的脸上,两弯眉毛羞涩地靠在一起,李秀秀轻声轻语,犹如蚊蚋之声,“因为还喜欢,所以放不下。”   她迷茫地眨眨眼睛,她好像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喜欢表哥,说放下就放下了……   “竟然喜欢的多一点点?”方年年跟着陷入的迷茫。   车厢里,两个小姑娘靠在一块儿,同时的一言不发、同样的茫然。   驾车的是李家的伙计,他隐约地听到了一些嗡嗡声,是小姑娘的窃窃私语,更多的没听见,因为他在看热闹呢!   馄饨摊那边真是热闹,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人,把还算是宽敞的路弄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骂人的、疑惑不解的……人声、牲畜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简直不要太热闹。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男人的尖叫,像是被掐着嗓子的公鸡发出来的声音,尖锐刺耳。周围的人如潮水一般向后退,跑不及时的被带倒,大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牲畜的叫声、各种咒骂声……   方年年他们的马车停得外,没有受到波及,但马儿烦躁地刨地。   “发生了什么事?”   方年年掀开车帘子问,她肩膀上探出个小脑袋,是李秀秀。   稳着马儿的伙计说:“馄饨摊那边好像出事了,具体不知道。”   “哦。”方年年探出头看向另一边,爹娘那边也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呢。   方奎和李叔直接站在车外,吩咐两个驾车的伙计把车再往旁边靠一靠,稳住马,别让马受到惊吓。   又传来了两声短促的尖叫,听起来太吓人,李秀秀害怕地抓住方年年的袖子,“究竟怎么了?”   方年年摇头,安慰着说:“没事儿的。”   李秀秀点头,“嗯。”   两个人的目光看向混乱的中心,随着人群散去,被团团围住的馄饨摊终于露出了真容。小小的馄饨摊就一副挑子,两张桌子加四条凳,连个遮风挡雨的雨棚都没有。   现在,挑子打翻在地,桌子直接被肢解了,包好的馄饨散落一地,被踩得成了肉饼糊在地上,汤汤水水更是掀翻了,带着火星子的炭到处都是。   但吸引人目光的,绝对不是凄惨的馄饨摊,而是铁塔一般的男人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他手上提着一个正常体型的中年男人,男人又叫又喊的,裤裆里濡湿一片。   “天,好高!”李秀秀惊呼,抬起双手捂住脸,眼睛又忍不住从手指缝隙里向外看,“还好黑,他是晒黑的吗,还是没洗澡?”   铁塔一般真不是形容词,就是陈述一个事实,方年年目测黑男人身高超过两米,是绝对的巨人,身板宽阔粗壮,面孔黝黑粗笨,因为太黑了,五官都模糊在一块儿,远远地看不清楚。   “应该是黑人,是昆仑奴。”方年年说。   昆仑奴且黑且高且壮,上身裹着一张制作粗陋的兽皮,大冬天里露出粗壮的胳臂和长着护心毛的胸膛。   他提着正常体型的男人,大手分分钟能扭断男人的脖子。   “昆仑奴?”   “嗯,前朝很多,后经战乱,到现在已经不剩多少了。京城一些仕族公卿、皇亲贵戚家应该还有,他们个子高、力气大,好驯服……”   “是被当奴隶咩?”李秀秀声音低落,透着冷。   “嗯,不过高祖规定不得蓄养奴隶部曲,家仆都是雇佣关系,昆仑奴应当也是吧……”   围观的人散是散了,但还有不少人停在远处伸长了脖子看,就有一两个在方、李两家旁边。   方年年朝着老爹挤挤眼睛,方奎会意,露出无奈又宠溺的表情,“二位,可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叔偷笑,方奎真是宠闺女,闺女一个眼神就知道要干啥。   被问话的二人是主仆,一个穿着青色儒衫、戴黑色幞头,是个读书人。身边跟着做小厮打扮的,背着竹制的箱笼。听到询问,书生叉手行礼后说:“小子刚才就在馄饨摊上吃馄饨,事情经过还是知道的。”   方奎回叉手礼,“麻烦公子说说,我们待在外围,马车被人群挡着去路,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麻烦。”书生笑着说:“我正吃着馄饨,突然身边出现一大片阴影,我抬起头一看,就看到了那位壮汉。壮汉皮肤黝黑,当是前朝昆仑奴后人,出身应该不是很好,行止粗鲁……”   书生为难地摇摇头,无奈笑着不知道怎么说。   “我家公子说的太斯文,不是粗鲁,是粗鄙。”小厮巴巴地开口说着,“那昆仑奴身上好大味,往我们桌边一站,伸手就往公子的碗里面抓。我那时候在挑子那边拿蒸饺,没看见,正在下馄饨的店家看见了就喊了一声。那粗鄙的昆仑奴就生气了,钵大的拳头砸在桌子上,桌子轰地就塌了,瞧瞧我家公子的衣服,下摆直接脏了。”   大家看向书生,下摆、裤腿还有鞋,都脏了,还有没有弄干净的葱花沾在上头。   书生无奈笑着摇摇头。   小厮憋不住这口气,继续说着:“弄坏了店家的桌子,店家当然不开心,人家小本生意的,桌椅板凳都珍惜,就出来理论,怎知那个昆仑奴不讲理,掐着店家的脖子提了起来。”   说完,他心有戚戚地看向远处,昆仑奴手上提着的男人就是馄饨摊的老板。 第69章 油墩子 眼巴巴地看着,他也想吃   “提着店家的脖子不说, 还要抓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可是斯文的读书人,怎么受得住这蛮夷的粗鲁行为。”小厮愤愤不平, 他撸起袖子,握着拳头在虚空中挥,仿佛每一拳都痛扁在昆仑奴的大脸上。   书生无奈地笑了笑, 他提着自己的衣衫,身上湿了倒无所谓, 油腻腻地贴在身上才难受,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 令人作呕。   “还好我的书童机灵,在祸及我前拉着我跑了出来, 这才免于一难。”书生担忧地看向远处,铁塔似的黑人大汉依然提着摊主, 摊主软手软脚,很显然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 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书生不忍地收回了眼睛,掩面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我们力所不及, 没办法救人,还是加紧离开。”小厮脸上仍带愤怒。   “我们去报官, 让官差抓人。”书上没有皱着又松开,挣扎犹豫之后做下决定,眼睛里的情绪一下子就落地了。   小厮点头如捣蒜, 自然非常赞成公子的办法。   书生向着方奎等人点点头,带着小厮转身走了,速度很快, 转眼间就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李秀秀透着帘子缝隙往外看,已经看不到那个书生了,“那个书生好可怜哦,好好吃着饭被人打扰不说,那人还要打他,昆仑奴真是粗鄙。长得粗黑,相由心生,肯定不是好人。”   “书生面皮白净,知书达礼,是不是看着就是好人了?”   方年年问。   李秀秀眨眨眼,细细的眉毛疑惑地皱了起来,“那个吧,我的想法差不多。”   方年年摊手,她双腿并拢,金黄的柚子放在腿上,沉甸甸的可爱,“我觉得不能相信书生的一面之词,你看,那个昆仑奴只是提着摊主的衣领,没有掐着他的脖子,看起来吓人,但没有伤人。”   “这个嘛……”李秀秀不解地挠头。   方年年又说:“说不定昆仑奴发现馄饨不对,在阻止书生吃呢。不过,我也是猜测,说不定书生说得就是事实。”   李秀秀鼓了鼓脸,眼睛里浮现出茫茫然,“我闹不清楚了,不管啦,随便他们吧。那个摊主怎么办哟,被提着这么久,他头歪着,是不是晕过去了?”   “好像是的。”方年年看了眼,看到摊主四肢瘫软,脸色苍白,没有一点点反抗的表现,应该是晕过去了。“黑人把摊主扔了。”   “天哪,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李秀秀吓得脸发白,她既想躲到方年年的身后,又想要伸出手臂保护方年年……她看到坚定地护在自己身前一动不动的好友,咬了咬嘴唇瞬间做下了决定,展开双臂抱住方年年,用自己柔弱的身板护着她。   方年年一愣,随即脸上紧张的表情柔软了下来。   车窗帘子被风吹开,黑色铁塔一样的男人离得远远的从旁边走过,方年年看过去,看到一双冷冷的眼睛、一张厚厚的嘴唇,还有缺损了一大块的鼻子,看起来面目狰狞,非常可怕。   他扫了方年年一眼,然后转头,迈步向前走了过去,每一步仿佛都有咚咚的脚步声。   方年年怔住,久久没有言语。   抱着自己的人害怕得瑟瑟发抖,眼睛紧紧闭着,却没有害怕地缩到角落。方年年拍拍李秀秀的胳臂,柔声地说:“走掉了。小丫头怕什么呀,有爹爹们在呢,不会让我们有事儿的。”   “嗯?”李秀秀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睛,“走了吗?”   “对的,走了。”   李秀秀松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靠在方年年的身上,“吓死我了。”   “拍拍胸口。”方年年笑容有些勉强,但李秀秀垂着头没有看到。   “讨厌。”李秀秀噘嘴,她抬起头看到方年年怔然的表情疑惑了,“怎么了?被吓到了吗?”   方年年摇头,“刚才那人走过去,我看到他的身上有好多伤痕啊。”   笃笃——   车窗被敲了两下,不一会儿就出现了方奎的脸,他看了眼女儿和李秀秀,坚定有力的眼神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一看到他,方年年就彻底安心了下来,“爹,我看到那个人身上好多伤疤,东一条西一条呢。”   “我看到了,是陈年旧伤。”方奎说,“你们两个把车窗从里面插上,风大。”   “哦哦。”方年年忙不迭地点头。   方奎说:“待会儿去爬山还是钓鱼?”   “娘怎么说?”方年年反问。   “问你们呢。”方奎给着女儿眼神。   方年年眼中划过狡黠,“去爬山。”   “臭丫头。”方奎无奈。   “嘿嘿。”方年年脸上的笑容彻底放松了下来,她说:“去大青山的苍茫峰啦。”   方奎恍然大悟,笑着点头,“好丫头,听你的。”   大青山上峰峦起伏,常绿乔木群聚,由东向西,成为护卫京城的天然甲盾、城墙。东处某山便有棋山书院,距离有二十几里路,离得遥远,想要去看方承意今天是不可能的。   西处能抵江河,就有传说:大青山原是江中恶龙,兴风作浪、为祸一方,后有高祖潜入水中,屠杀恶龙,尸体扔在江岸边。忽有狂风大作,恶龙尸体化作大山,绵延千里,臣服在高祖脚下,为其护佑江山。   扯淡……   大青山成型的时间可比高祖年纪大太多太多太多了!   就像是斩白蛇、踩大人脚印、龙卧腹有孕等等,总要为高祖制造一些传奇经历,民间百姓非常推崇。山脚下某处还有山神庙,立的金身就是高祖,他成了护卫一方的神仙。   山中有地热温泉,风景优美处极多,四季景色各有不同,苍茫峰就是其中比较有特色的一处。虽为苍茫,却满眼热闹的颜色,山上遍植红枫,浓艳的红色、温暖的橙色、绚烂的黄色中间错绿意,放眼望去,冬天不再寒冷。   山腰处有前朝士大夫文正公修的亭子沧水亭,亭子脚下就是一满月似的清澈湖泊,四个大人临湖垂钓,非常悠闲。   周围高树形成了围墙,挡住寒风。树倒映在湖岸一圈,似热闹地朝着湖心追赶,绿意十足的湖面、热闹的树影,通话一般。   太阳直直落下,灿灿而温暖,洒在湖中,湖心璀璨有光,更添腴丽。   垂钓的人很多,齐人多好游,春天踏青、夏天避暑、秋天登高、冬天赏雪,四季不同。沧水亭旁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十二三人在此地摆摊做生意,其中就有租钓具的,方奎他们的钓具就是从那儿得来,装备显然比不上自己的,聊胜于无嘛。   “当家的,你过去看了一圈回来怎么什么都不说?”李婶捉着鱼竿,睨了丈夫,问道。   李叔眼睁睁看着即将咬钩的鱼受到惊吓飞快逃走。   “……”   方奎也看见,给了老友一个安慰的眼神。   李叔吸气呼气,就调整好了心态,“这不是丫头们在,我不方便说。”   “有什么不能她们知道的?”塔娜好奇。   李叔脸上表情立刻淡了下来,“我查看了一番,那家馄饨摊的肉不干净,有着淡淡的腥气。”   众人为之一静。   片刻后,方奎说:“我家丫头探了探头,就转身走了。”   李婶咋舌,“你家丫头胆子真大。”   “说不定没听懂,心大得很。”塔娜笑着说女儿。   “我家那个傻丫头听不懂才肯定的,年丫头冰雪聪明。”李婶夸奖完后,担忧地扭头看林子,“听到了没事儿吧。”   塔娜哭笑不得地说:“我家丫头之前吓她弟弟,还专门说了《水浒》里孙二娘人肉包子的故事,把她弟弟吓得嗷嗷叫,就今年年初吧,好几天没敢吃肉包子。”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次,我家蒸了酱肉包子送过来,承意往后躲,我回家还和当家的说,承意不喜欢酱肉包子。”   “就是那次。”   塔娜笑着拍了下手,虽然在吐槽孩子,但眉眼间其实藏着的是得意,谁家姐弟像他们家这样感情好的,“后来年年带着她弟去买肉,带着他调馅、做包子,傻小子傻乐着吃了三个。”   “哈哈哈。”   李婶笑了起来。   方奎和李叔无奈对视。   有浑家在,他们今天是别想钓上鱼了。   听了一耳朵的方年年慢慢退后,没有听到爹娘后面说的,不然肯定大呼冤枉,不是她吓唬弟弟的,是那小子自己要听故事,然后被吓得不敢吃包子(暂时,后来做的大肉包子比谁吃得都香)。   她和李秀秀坐亭子旁边的石头椅子上晒太阳呢,因为看到有卖油墩子的,就下来问问爹娘们要吃几个。   没想到听到劲爆的。   馄饨摊开在人来人往的大路口,山上山下的人基本都会经过的地方,竟然卖不干净的肉?!   太惊悚了!   不知道多少人吃过……想想就恶心得想吐。   “年年,他们怎么说?”李秀秀看到方年年过来,立刻摇着手问着。   方年年走过去说:“先按照一个人两个买吧,爹娘在说话呢,我就没上前问。”   “哦哦。”李秀秀对摊主说,“十二个油墩子,一半炸得嫩点儿,一半老点儿。”   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土布厚棉袄,头上包着绿色的头巾,笑起来脸低着,往后缩,眼睛往上抬着,怯怯地吊销着。   她的手很干净,挑子收拾得也干净,方年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油锅周围没有厚厚的泥垢,油用的棉籽油,看着不混浊,应该经常换的。   能够放心吃了。   “爹娘在说什么呀?”   方年年吱唔了下说:“他们说刚才那家馄饨摊用的肉不干净。”   李秀秀巴巴两下眼睛,“用的耗子肉?”   “呃,大概吧。”方年年就不点破了。   李秀秀嘟囔着说:“年年你说得对,不能以貌取人,那个黑大个肯定是看出了什么,这才阻止书生吃的。”   方年年想那人身上陈旧的疤痕,幼年时肯定受到过凌虐,唏嘘着说:“应该是。”   在暗处,沈宥豫脸色阴沉地捂着嘴巴,他觉得胃里面翻江倒海。   沈其忙说:“爷,咱吃的是干净那家。”   沈宥豫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   但都是馄饨,他感觉不舒服,想要吃臭丫头手里的油墩子…… 第70章 萝卜骨头汤 方年年抓着好友的胳臂,随……   圆形掐了齿的勺子里放了拌好的白萝卜丝, 上面淋上一层面浆,放进油锅里,滋滋的油泡泡声就响了起来。   棉籽油颜色红得发黑, 因为制作工艺问题,看起来就是老油的黑色,没什么太大的特殊气味, 但不能多吃,对男性生育有影响。   偶尔食用一下, 无伤大雅。长时间吃着,就要注意了。   棉籽油可以点灯, 扁口的灯盏里挂一条灯绳,点燃了会有黑色的烟腾腾向上, 家里面仿佛浮着一层黑霾,透着穷困的清寒……   扯远了, 锅里面油墩子渐渐成型,嫩嫩的湿面糊披上了焦脆的外壳, 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壳的颜色逐渐加深,齿状的边角率先成了焦糖色。   要求嫩得先捞出来, 放在网子上沥油,老的还在锅里。   用干净的叶子夹着, 凑到鼻尖就有炸货的香气萦绕。   “好香呀。”   “趁热吃,脆脆的好吃。”方年年咬了一口,小半个没了, 全没有淑女的样儿,眉眼弯弯,珠润的脸颊上出现喜悦的光泽。   萝卜丝里面放了辣椒粉、胡椒粉和葱, 本身的清辣味道略显单薄,有了调味料的助阵,立刻就彰显出了不同。“冬吃萝卜夏吃姜”,“冬天的萝卜赛人参”,白胖水灵的大萝卜擦成丝,用盐打一打,就能去除里面的苦涩味道,如果萝卜品种够好,吃起来植物的鲜甜特别丰盈。   “大婶,你家的萝卜真好吃,自己种的还是市场上买的?”方年年中意萝卜了,选一条漂亮的切成滚刀块和几块同样漂亮的肉骨头一同炖汤,先大火煮开然后用小火炖上一个时辰,出锅的时候撒上盐调味。   喝上一碗汤,肉汤的醇与萝卜的甜没有阻碍地交融在一起,在舌尖交织出一曲冬日的暖歌,美滋滋。肉和萝卜吃起来就是本味,用姜末、酱油、小米辣调一个沾水,吃着就是美滋滋乘以二,双倍的快乐。   做油墩子的大婶肩膀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小声地说:“自家种的。”   方年年声音变得更轻柔了一些,生怕惊吓到大婶,“婶子家的不辣,没涩味,我想买点生萝卜回去,方便吗?”   大婶不敢相信地看着方年年,“真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一大筐子挑到市场上去,换不到几个钱。”   “真的,萝卜好,用来做五香萝卜干肯定好吃。”   李秀秀正埋头吃着油墩子,闻言眼睛亮晶晶的,“你做的萝卜干最好吃了。”   “今年多做点,多给阿弟送去。”   “嗯嗯,也不知道书院里吃得饱穿得暖不?”李秀秀担忧,方承意喊他秀秀姐,她也是当弟弟一般看着他长大的。   “听说棋山书院的馒头又大又白,宣软好吃,撕开来,一层一层的。”虽然嘴上夸奖着书院的馒头,方年年心里还是担忧阿弟吃不好,毕竟离开了家,吃上面肯定不自由。   暂且放下对方小弟的担忧,方年年温柔笑着看大婶,大婶露出不好意思的拘谨笑容,“姑娘要的话,我家卖的,多少都有。我家就住在山下不远的庄子里,家家户户种萝卜。”   萝卜当饭,刮油刮肠,大人孩子吃得都脸色发黄,肚子空空,可不吃又没得法子,因为没别的可以吃。她做油墩子手艺好,还能挑了担子出来做做小生意,其他人纯卖萝卜,根本就卖不出去,就只能自己吃,吃不掉就做腌菜,来年继续吃。   祖祖辈辈吃萝卜,整个人、整个村子都透着萝卜味。   “成,我们要在这儿待到午后,等走的时候来和婶子说。”方年年说:“跟婶子回家,直接去装萝卜。”   大婶露出为难的神色,怯怯的肩膀上仿佛压上了许多东西,又被这个女人硬生生抬了起来,她往前站了一些,“姑娘,我这就回家和当家的说,咱拔了最鲜灵的萝卜挑着到山下来,姑娘玩累了回去时,直接捎上就成。”   方年年看着女人苍老的脸,怯懦、担忧和不安在脸上每一条皱纹里出现,眼睛里的情绪却是坚定、执着和倔强的。“嗯,就按婶子说的办。我要二百斤萝卜,按照市价收。”   女人以为就是小几十斤,没想到有二百斤,顿时不可思议地抖动起了嘴唇,“嗯嗯,嗯嗯。”   除此之外,她激动得不会说别的了。   女人手脚麻利地炸剩下的油墩子,炸完了就用一片干净的大叶子包着,递给方年年,姿势中有些虔诚、恭敬,这可是财神爷!   萝卜不值钱,市价是两文钱一斤,大多数时候还卖不掉,当家的怎么挑出去的就怎么挑回来。她在心里面算了,两百斤就是四百文,和当家的出去做木工攒下来的钱凑一块,他们这个小家就有一贯钱了!   婆婆什么都偏着小叔一家,他们这个小家能够攒一贯钱太不容易了!   眼前的不仅仅是财神爷,更是救命菩萨啊!   女人看着方年年,觉得自己看到了仙女。   方年年推说:“婶子,你给多了。”   “不多不多。”   女人嘴巴笨,不会说话,态度坚决地把油墩子塞给方年年,足有二十好几个,别人要的往后放了放,做好的都给了。“不值钱的小东西,姑娘拿着,拿着。”   方年年推不掉,就收下了,想着待会儿买萝卜的时候多给点。   又约定了下,方年年和李秀秀离开。往湖那边走的时候,李秀秀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我们去她家拿多方便,都不用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出来,多累啊。”   “她刚才说了,一整个村子都种萝卜,你想想看,我们过去,光要了她家的萝卜,别的村民怎么想?沾亲带故的,有个别用辈分压人的过来抢生意,她是该哭还是该闹?做人媳妇不容易,这个用辈分压人的要是她婆婆该怎么办?”   李秀秀眉头皱了起来,她家亲戚简单,父亲那边就一个远嫁的姑姑,几年不见一次,和娘亲那边的亲戚走得近些吧,因为娘亲是唯一的闺女,亲得很(哼,以后不去了)。   “换个角度,那边萝卜堆成山,我们一去,就有可怜人出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你,女人求着,男人唉声叹气,孩子哭,一个比一个看着惨。”   李秀秀脑海中有画面了。   方年年叹了口气,“到时候,你是把萝卜全收了吗?我们有这个钱,也没有这个力啊。”   “想想看很可怜,但我觉得,被逼着收萝卜的我们会更可怜。”李秀秀后怕地说,还好没有去村子里。   “要不是那个大婶提了一声,我也想不到这么多,我估计是阴谋论者,想太多。”方年年把油墩子往李秀秀跟前送了送,“再吃一个?”   忧心忡忡的李秀秀再吃了一个,“还是很好吃。”   “注意脚下。”   “嗯嗯。”李秀秀眨眨眼,“我们怎么走这条了?要绕一大圈才到爹娘那边。”   “说着话,下意识就拐过来了。”方年年也没注意到,“走都走了,爬上去还麻烦,算了,我们绕圈吧。”   “昂,只能这样了。”   “是滴,只能酱紫啦。”   “咯咯咯。”李秀秀脆生生地笑了起来,“你又说怪话了,我怪喜欢的,酱紫啦,哈哈,我的舌头不直啦。”   方年年笑了起来。   沧水亭那儿,李大婶把剩下的油墩子做了就开始收摊,来了别人就咬牙拒绝做生意了。   旁边有个卖炊饼的男人揣着手,在冷风里吸吸鼻子,羡慕地说:“一下子得了个大财主,比卖油墩子挣钱多了。”   李大婶拘谨又紧张地扯了扯嘴角,没搭话。   “你家在哪儿?萝卜这么好,我去你们村子挑萝卜到市场上卖去。”炊饼男语气酸溜溜的。   李大婶埋头,装作没听见炊饼男的话。   炊饼男瘪嘴,“矫情。”   李大婶心里面紧着一口气,没敢松懈。收拾东西时动作更加快了,忽然挑子前面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方正大脸、浓眉大眼,看起来很不好惹,男人说:“五个油墩子。”   李大婶口舌打结,“我不、不做了。”   “做!”沈其看李大婶猛地抖了抖,连忙放轻了声音说:“给你加钱,两倍,以你的手艺,做五个很快的对吧,有钱不赚白不赚,不会耽误你什么事儿。”   李大婶畏惧着点头,又心热多出来的钱,捅开炉子,打开油锅,麻溜地开始做油墩子,就和男人说的一样,对她来说,五个很快的。   炊饼男吸吸鼻子,空气中是炸油墩子的油香,看起来挺容易的,要不让他的浑家也做做?   另一边,方年年和李秀秀正走着,绕过去要走一段林子,附近不少人登高赏景呢,还有人背着竹筐采山货,现在这个季节,大青山的板栗、核桃到了丰收期,之前方年年看一个人的板栗不错,还买了一筐,就放在爹娘他们那儿呢。   “我还可以吃一个。”李秀秀幸福地眯着眼睛,好好吃东西的感觉真美好,“你不知道呢,那些仕族女孩子小口小口吃饭,每次就吃一点点,雀鸟的胃口,我想再吃都不好意思。”   “难怪都苗条。”   方年年也吃着,吃的数量就比秀秀少一个,简简单单的油墩子好吃,再里头加一点点小虾皮,味道会更丰富。   “吃得也精致,清汤煨鸽蛋,白菜鱼刺羹,红豆白玉|乳……”   李秀秀瞪大了眼睛,害怕地往后缩了半步,随即猛地向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护在方年年身前。   她大声地说:“年年,不怕。”   方年年抓着秀秀的肩膀,戒备地看着慢慢靠近的黑大个,随时准备拉着李秀秀逃跑。 第71章 半个油墩子 她盈盈地笑了一下,“我去……   “年年不怕……啊!”李秀秀吓得大叫, 吃了一半的油墩子脱手而出,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从天上掉下一个人!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挡在方年年和李秀秀身前,挡住了逐渐靠近的黑大个。   李秀秀吓得哇哇大叫的时候, 方年年抱着她换了位置,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护在了身后。某个人跳出来,光看背影她就知道是谁了。   “喂, 你不会一直跟着我吧?”方年年镇定地假装不在意地问。   沈宥豫冷哼,“我就是路过。”   “从天上?”   “上面风景更好。”沈宥豫脸上没任何消息, 冷冰冰地说。   方年年忍不住笑了,这么紧张的时候她却在笑嘻嘻, 真是一点儿也不严肃,“谢谢。”   沈宥豫听到了方年年的笑声, 脸上凝肃的表情扭曲了下,抿禁的嘴角像是要笑又像是要生气, 眉头微微皱起,势必让自己冷得更彻底一点。   “我就是顺路。”他强调。   方年年看着沈宥豫挺括的背影, 笑着说:“哦,谢谢你的路过。”   沈宥豫欲言又止,最后包容地说:“不客气, 出手相助弱女子是应该的。”   方年年向着天空扔了个白眼,为什么这么别扭呢?她垫着脚, 视线越过沈宥豫的肩膀向外看,看到黑大个竟然坐了下来,成了路边黝黑坚硬的一块石头, 缺了大半个鼻子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看起来分外狰狞。   “我们慢慢向后退,这人应该没有恶意。”方年年提议。   如果有恶心, 黑大个的拳头看起来比他们的脑袋都大,一拳抡下来,能直接拍西瓜一样打爆,沈宥豫对付起来肯定吃力。   也许是出于女性的第六感,方年年觉得黑大个不像是要伤害他们的样子。   “他个子大,要是攻击我们,身手应该不会太灵活。”方年年手虚虚地贴着沈宥豫的后心借力,方便自己能够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以便于商量对策。   沈宥豫觉得后心有只小手,耳边是暖暖的茉莉香气,虽然不合时宜,但他真的狠狠地动了动心。   “你知道他是谁吗?”   强硬地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声音冷冽如冰。   “不知道。”方年年老实地说,她知道才有鬼。   “江湖中有个巨力人叫做黑塔,虽体大,但灵敏异常,轻功极好。”   “……速度型的血牛,要命了。”方年年问,“你打得过吗?”   “护你没问题。”沈宥豫活动手脚,绝不示弱。   “这个嘛……”方年年不解地说:“我们无冤无仇的,他总不会要打劫我的油墩子吧,我们慢慢退,不惊扰他。兄弟,你没有发挥的机会了。”   轻轻拍一下沈宥豫的后背,方年年笑着说。   沈宥豫,“……我不是你兄弟。”   “哦,姐妹。”方年年改口。   沈宥豫胸口疼,内伤发作了,“臭丫头,我就不应该路过!”   “哼。”方年年赌气地哼了一声,“我幼稚啊。”   她另只抓着李秀秀的手紧了紧,示意闺蜜集中注意力,他们准备慢慢往后退了。   李秀秀满眼好奇,两弯细细的眉毛动了动,充好了疑惑的频率,她看看年年,又看看从天而降的男人,从二人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熟稔,年年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李秀秀眼睛动了下,脑海中一抹情绪被她飞快地抓住,她想起了年年说的“一点点”的心动,这心动难不成、有可能、大概就是他!   目光一下子在男人的后背上定住,李秀秀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见过的人,总觉得有些熟悉。   在哪里见过?   不知不觉,李秀秀把心里话问出来了。   方年年扭过头来,俏丽的脸上是关切,“不害怕吧?你问他啊,记得我家之前的小二不,就是他呀,沈宥豫来着。”   “哦哦,他啊。”李秀秀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   方年年正准备带着李秀秀“跑路”,所以没有注意到。“跟着我,慢慢往后走,不要去看大个子,不要因为眼神触怒他。”   黑大个缺少鼻子,肤色又与周围人完全不同,肯定对眼神很敏感。不对他们的财物心动,怕会因为误会了眼神和他们传递出来的情绪生气,还是谨慎点好。   李秀秀不敢乱看,咬着下唇点点头,不再发出什么声音。   方年年笑着安抚了下,回正脑袋后轻声说,“我们准备向后退了,麻烦你了。”   沈宥豫点头。   江湖中传言黑塔不会说话,性情不定,没人看过他动手,因为看过的人都死了,所以无从得知这人会什么招式、轻功程度到几分。   遇到此人,还挺棘手的。   沈宥豫握了握拳头,以他的实力,平手……不,全力出击,应该可以压制他,可就没法安全保护臭丫头,好吧,还要加个臭丫头的朋友,叫什么秀来着?   沈其死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来?   三米开外,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的黑塔突然动了起来。   沈宥豫浑身紧绷,左手悄悄伸到身后,对着方年年打了个手势,让她们慢慢移动,一有不对就马上跑,不管不顾地跑。   他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子悲壮的情绪,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可以牺牲一切!   黑塔看了眼沈宥豫,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奇怪,估计好奇这个男人怎么在自我感动?   粗黑的手指拿起地上某样东西,沈宥豫注意到,那是吃了一半的油墩子。油墩子有女孩子手掌大,吃了一半还有半个手掌大呢,黑塔拿在手里,必须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仿佛稍微用力一些,油墩子就在掌心里成为一团。   黑塔丝毫没把不远处戒备、紧张的三人放在眼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捏着油墩子看了几眼后慢慢送进眼中。   小小的油墩子还不够他塞牙的,腮帮子扯动两三下就能碾压得稀碎,但他吃得很认真,慢慢咀嚼,细细吞咽,喉结上下滑动,咽了下去。   粗糙的五官看不出太大的表情变化,应该是愉悦的吧。   沈宥豫看到了,方年年也看到了。   氛围好像一下子缓解了许多,不仅仅是方年年,就连沈宥豫也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走了?”李秀秀怯怯地问,她闭着眼睛、壮着胆子向方年年身边靠近,走上一步、两步,成为与好友肩并肩的状态,她觉得这样能够帮忙。   方年年猛地拉住李秀秀开始跑,“秀秀,跑!”   李秀秀猝不及防下被拉了一把,身体不平衡,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她跟着方年年力气的方向跑着,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声抱怨都没有,不管不顾地信任着拉着自己的人,跑着,不断跑着,一直跑着   黑塔不知道脑子里抽了什么风,前一秒还在享受,下一秒突然站了起来。那一刻,方年年彻底相信了沈宥豫的话,黑塔会轻功——一个超过两米的大黑个子竟然一瞬间靠近,缩地成寸估计就这么邪乎。   方年年反应特别快,扔下一句“交给你了”,就拉着李秀秀狂奔。   跑了一段距离,她开始频频向后看,记挂着的情绪越来越浓烈。   “秀秀,你快跑,去找爹娘来帮忙。”   不知道李叔战斗力如何,她爹肯定可以的!   李秀秀着急地问:“你呢?”   方年年松开李秀秀的手,秀丽的眉眼盈盈地笑了一下,“我去找他。”   “年年你疯啦。”李秀秀大喊。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啦,不会太靠近。”方年年转身跑着,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去给他添乱,说不定能帮忙。”   就和之前说的第六感一样,她觉得黑塔没有太大的恶意。   心下做了决定,方年年跑得越来越快、越来做快。她的身后,李秀秀用力地咬了咬下唇,提着裙子开始狂奔,她去找爹,跑快点、更快一点。   心里面觉得自己已经坐上了筋斗云,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其实根本没有走出去多远,很快方年年就看到了和黑塔缠斗的沈宥豫。   黑塔粗壮的身体如同黑色大熊,每挥一次手臂,在方年年眼中都有熊爪在空中划破出五个爪印,留下狰狞裂口。他速度很快,身法奇异,下盘又很稳,关键是皮糙肉厚的还不怕畏惧伤痛,或者说他习惯了伤痛。   沈宥豫出手凌厉,一改在方年年跟前的矜贵姿态和温和态度,看起来完全没有皇子、王爷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血战空音寺禁地的武林高手。   他没有武器在身,与黑塔完全是肉搏。   方年年躲在树后面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以免沈宥豫分心。   她看到沈宥豫五指成爪,朝着黑塔的胸口抓过去,半途中手腕飞快抖了一下,硬生生转动了方向,从对准左边到奔向右边。   掏心的手为什么换了方向?   方年年看了眼黑塔袒露外面的左边胸膛,皮肤上伤痕累累,不只是一个人曾经对准过黑塔的心脏,留下的伤口层层叠叠,其中肯定有致命伤,但没有一个要了黑塔的命。   懂了。   方年年懂了。   黑塔是镜像人,心脏和普通人相反。   他对自己的要害位置没有一点防护,甚至于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引诱着人去攻击……犹如引君入瓮,这是诱饵!   沈宥豫识破了!   方年年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嘴角,她不知道自己看沈宥豫的目光有多欣赏。   沈宥豫嘴角一抹笑,但没有得意到最后,不愧是见过黑塔动手的人都死了,因为他真的很有几把刷子,两把都不够形容的。   黑塔抬起手臂,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攻击,蒲扇一样的右手按在胸口处,面对沈宥豫的攻击不躲不避。   沈宥豫的爪子,不,手抓过黑塔的手,直接在手背上留下五个血窟窿。   黑塔低头看向沈宥豫,咧开嘴,露出无声的笑。 第72章 两个油墩子 你放开我,不能这么见你爹……   沈宥豫暗道不好, 收手不及,竟然被黑塔握住了手腕。   他迅速抬头,看到黑塔咧开嘴的无声笑容。当下, 沈宥豫脚下移步换影,以力借力,整个人在空中横扫一圈, 身位换到了黑塔身后右腿用力,直蹬黑塔的腰侧。   如果是普通人, 这一下立刻报废一个腰子。但黑塔不是普通人,他是个不要命的人, 浑身上下处处破绽,露出来的每一个破绽又都是每一个诱饵, 诱饵的同时又都是陷进。   以命换命,以身作饵,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躲在一侧的方年年暗暗着急, 有所保留的人根本就不是黑塔的对手,因为对方没有把自己的命当命,每一次战斗都有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 所以从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沈宥豫一条手臂被抓住,始终挣脱不开。现在, 一天腿也被抓住,整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横了过来,仿佛与黑塔垂直。   当然, 黑塔只有两只手,一只抓住了沈宥豫的手腕,一只抓住了沈宥豫的脚踝, 已经变不出第三条手臂来对付还有一手一脚灵活自如的沈宥豫。   沈宥豫眼中闪过得逞,灵活的左手去鹰爪一般攻击黑塔的右边背心,五根手指插|进肉里,紧紧地抓着他的肉,还在向里。   手指避开骨头,他隐约间触及了一颗会跳动的、温热的心脏……   黑塔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动作可以说是缓慢的把沈宥豫那条腿夹在了腋下,他也有一只手变得灵活了。这只手,向后够,大手握住了沈宥豫腰,他的手真的很大,远远看着能够捏碎手下的腰。   这么一对比,沈宥豫的腰真细。   方年年看不见黑塔身后的情况,她只看到黑塔抓住沈宥豫的腰,要把他拦腰捏碎了!   “怎么办,怎么办?”方年年急得团团转,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沈宥豫在自己面前被“腰斩”吗?   不行!   “不行!”   心中的她和现实的她同时出声。   方年年眼角余光看到随手扔在路边的油墩子,事态紧急,捧在手上的油墩子早就扔在了地上,其中两三个散落在路中间,不知道被她还是被李秀秀踩过,直接扁塌塌糊在了地上。   先不说浪费食物是否可耻,现在,方年年脑海中划过一道灵光,没有让灵光消失,她抓住了灵光的小尾巴。   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过去,蹲下来捡了两块油墩子,方年年扭头咬牙看向黑塔,他放在沈宥豫腰上的手好像往下陷入了两三分。   方年年不再犹豫,捡起油墩子站起来跑向黑塔,距离三米的位置停下。黑塔太高了,超过两米的身高让他看起来犹如泰坦巨人,如果是紫色的,那就是“紫薯精”的兄弟!   进入他三米以内的距离,看他就不方便。要是更加靠近点,直接就面对一堵“肉墙”,哪里能够看到人脸。   “你靠近不是想伤害我们,是为了它对不对?”方年年小心翼翼地朝着黑塔伸出手,手掌打开,里面两块沾了点泥巴的油墩子,她没来得及擦干净,勉强能够入口,希望黑塔不要介意。   沈宥豫艰难地抬头,他厉声说:“胡闹,你来干什么!快走,走!”   方年年没理沈宥豫,仰头看着黑塔,露出无害的笑容,连紧张也藏在眼底深处。   “你对我们没有恶意对不对?是我们误会了对不对?”方年年往前靠近了一步,笑容越发深刻一点——嘴角向上的弧度变大,脸颊上的肉浅浅的颤抖,皮笑肉不笑的。可是她长得好看,嘴角的上扬就让人赏心悦目。   “你不回答,是默认了对吧?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黑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动了动。   方年年受到了鼓舞,她从黑塔的眼睛里看出了厚道,“馄饨摊那边就是,你是发现那边的馄饨不对劲,所以把手伸进书生的碗里面,是要阻止他吃,对不对?肯定是的,我看你就是个好人。”   沈宥豫,“……”   沈宥豫,“女人,闭嘴!”   方年年吼,“闭嘴,别打扰我们说话。”   沈宥豫憋屈,“……”   方年年恢复了温柔的笑意,她看着黑塔继续说:“你抓住摊主,是因为他卖不干净的肉,你在惩罚他,对吧?我猜的没错的,你砸了他的摊子,其他人也不会去吃,所有人都安全了。你真是个好人。”   黑塔嘴巴一张一张,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方年年起先是疑惑,随即明白了,黑塔没有舌头,不会说话。   一身陈旧的疤痕,被割掉了舌头,不惜命的战斗方式,黑塔肯定经历过很多痛苦。   即使如此,还去阻止陌生人去吃不干净的肉。   方年年心中的紧张越来越少,她越发笃定地说:“你是个好人。”   不管如何,好人卡一定要给踏实了!   看了眼黑脸的沈宥豫,方年年说:“你能够放了我的朋友吗?我们误会了你,他才会攻击你的。你看他,被你抓着腰,他快要死了。”   “闭嘴,老子好得很!”沈宥豫喊。   方年年看了眼沈宥豫苍白的脸,好个屁,“你放了他好不好?你是个好人,不会杀人的,求求你了。”   “闭嘴,臭丫头闭嘴,不准求人。”沈宥豫的骄傲不允许。   黑塔沉默地闭上了嘴。   方年年看到他转身,以为他要走,“等等……呃。”   黑塔转过身,给方年年看自己的后背。   方年年感觉脸上泛起红晕,臊得慌,“对、对不起,我代替他说对不起,沈宥豫你快放开,你把他弄疼了。”   哪里是弄疼了,半个手掌都进人家身体里,是要杀人了。   “让他先放。”沈宥豫黑着脸,真是所有计划都被臭丫头打乱了。   方年年捂脸,“……”   黑塔松手。   沈宥豫脸上出现一瞬的惊讶,没有犹豫太多,他抽出插在黑塔身体里的手。   两个缠斗的人瞬间分开,沈宥豫揉着腰,肯定青紫了。黑塔没有半点儿表情变化,仿佛后背上的伤口根本不算什么……不,不是仿佛,是真的不算什么。   黑塔动了起来,沈宥豫足尖轻点,身法轻盈地落在方年年的身前,他咬牙切齿地说:“臭丫头。”   方年年有些尴尬,自己不出来,沈宥豫也能解决的,理不直气不壮地挺直了腰,“我是为了救你。”   “哦。”沈宥豫淡淡地说,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近的冷漠,其实心里面乐开了花,嘿嘿嘿嘿。   方年年嘟囔,“好气。”   沈宥豫扬头看黑塔,冷漠地问,“你要干什么?”   黑塔把沈宥豫当空气。   方年年低头思索了一下,从沈宥豫身后走了出来。   “臭丫头!”沈宥豫急切地说。   方年年嘘了一声,“我说了,他是个好人。”   沈宥豫嗤笑,江湖中没有好人。他索性抱臂不管臭丫头了……不可能的啦,他虽然没有继续阻止方年年,但始终戒备着,以防万一。   方年年朝着黑塔笑,释放自己的善意,“你是饿了对吧,给你油墩子,掉地上了沾了点儿泥巴,你要是介意,我去买新的。要是方便,我给你做,我做的会比这个好吃。”   黑塔咧开嘴,露出无声的笑容,他伸出手。   抱臂站在一边一副是不关心样子的沈宥豫立刻伸出手挡在方年年身前。   黑塔的动作顿住。   方年年看了眼沈宥豫的手臂,伸手按了下去。   沈宥豫冷哼,“不识好人心,不听我的,最后吃亏的是你。”   “谢谢啦。”方年年笑盈盈地说。   黑塔脸上的笑容扩大,憨厚与狰狞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古怪、狰狞又可怕,方年年吞了吞口水,拿着油墩子的手往前送了送。   黑塔伸出的手改抓为平放,把掌心留给方年年。   方年年莞尔,“给你。”   把两个油墩子放在了黑塔的手上,“你是个识货的哟,油墩子味道不错呢,处理的手法略显不足,但萝卜种得好,弥补了这点缺憾。刚出锅的时候脆脆的,口感更好。”   黑塔吃着油墩子,慢慢点头,仿佛是在同意方年年说得。   沈宥豫朝着方年年看一眼,又看一眼,越看越入心,越看越放不下,越来越觉得这就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喂。”   方年年捏着手指,有些不自在地喊了一声。   沈宥豫冷着脸,不吭声,他不叫“喂”。   方年年:“……”   方年年试探地喊,“沈宥豫。”   沈宥豫再一次没吭声。   方年年轻咳了一声,轻声地喊着,“赵禹。”   沈宥豫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了,“嗯。”   他抬起手,压在嘴角边。   “干嘛?”   方年年说,“谢谢嘛,谢谢你救我。”   沈宥豫压着嘴角,冷着声音说:“哦。”   心里面飞快地动着,他怎么晓之情动之以理地说服臭丫头她是喜欢自己的?   方年年手痒,“柚子在手边就好了。”   沈宥豫心里面一个趔趄,“?”   “哼。”方年年认同李秀秀说的,自己自尊心作祟,的确想把柚子砸沈宥豫的脑袋上!   黑塔已经吃完了油墩子(两个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就好奇地看着方年年和沈宥豫。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一个。   方年年惊喜地说:“我爹他们来了。”   沈宥豫瞬间尴尬和别扭了起来,他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看看狼狈的自己,看看自己和方年年……他郑重地对臭丫头说:“我现在不好见你爹娘,你等我,我会正式登门拜访。”转身就要走。   袖子被抓住了!   沈宥豫转头看方年年。   方年年说:“你干嘛?”   随着脚步的靠近,沈宥豫急了,“现在太没有诚意了,我应该、应该……”   他扯开方年年的手,“我要留个好印象!”   见方年年爹娘时,他要备足礼物,显示足够的诚意,还要请长辈陪同……爹娘是指望不上,他要喊舅舅来。   方年年一头雾水,看沈宥豫消失的背影,“干什么啊啊啊啊!?”   有没有搞错,沈宥豫在爹娘这儿有什么好印象了?   黑塔挠挠头,足下生风一般,飘然离开,和体型完全不同的轻盈。   方年年,“……一个两个的。”   方年年转身看到爹娘,还有李秀秀一家。   “我没事。”   塔娜一把抱住女儿。 第73章 叫花鱼 方年年被打了,让她长个记性。……   塔娜把女儿上上下下打量着, 见她全须全尾,什么事儿都没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听到秀秀说的,我们立刻跑过来了,幸好你没事!”   塔娜伸手在女儿腰上软肉处掐了一下, “臭丫头!”   “哎哟!”方年年泪眼汪汪,一脸不解地看着娘, “我没有事嘛,干嘛掐我, 好用力的。”   “让你长长记性!”塔娜在女儿脑袋上戳戳,看来她是动了真怒, 力气用得挺大,方年年额头上立刻多了两个红彤彤的印子, 衬得皮肤更加白净。“遇到坏人是你应该逞能的时候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你爹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把你生出来的, 不允许你对自己不好。”   她真的生气了,生气的同时还伤心,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这丫头真是不省心。   前有被绑架进了宫苑, 现有被不知底细的武林中人拦路,仿佛有一团来路不明的阴霾围绕着女儿。   她和丈夫小心谨慎着保护儿女, 但女儿大了……   塔娜红着眼睛,“你大了,从小主意就正, 我们管不了你。但你一定要想想你爹娘,你要是有个什么,我们也不活了。”   方奎沉默地站在一边, 很显然是认同塔娜说的。   方年年直接哭了,“对不起。”   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在地上晕出一个又一个点,又似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心上。上次从宫里面出来,爹娘情绪波动都没有这次大……事情平定,她忽然就后怕了起来,如果黑塔充满恶意,如果沈宥豫阻挡不了……后果不堪设想。   满心想要分享刚才经历的沾沾自喜瞬间烟消雾散,方年年蔫巴地跟在娘亲的身后,可怜巴巴得犹如一只要被赶走独立的小奶狗,耷拉着耳朵、垂着尾巴,不时奶声奶气地呜咽两下,祈求爹娘看自己两眼。   但爹娘始终没有搭理她。   他们不是生气,而是难过。   认清这一点,方年年心里更加不好受了。   “嘤嘤。”   方年年靠在好友肩膀上哭唧唧,抽抽搭搭地说:“我错了,我不应该逞能的。”   李秀秀搂住年年,“下次别这样了,你松开我的手的时候,我心都快跳没了,真是吓死我了。”   “呜呜。”   方年年哭得大声点,她一直顺风顺水地长大,自以为带着现代成年人的意识就了不起了,所以自视甚高。   “对不起,我是不是很讨厌?处处显得自己很能耐,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像是一只开了屏以为很漂亮的孔雀,全然不知道自己后面露出了屁股。”方年年陷入了深深的检讨中,自我怀疑了起来。   “才没有,你本来就很厉害。”李秀秀说:“才没有骄傲自满了,我觉你很认得清自己啊,自己会什么、不会什么,安排得那么有条理,不像是我,胆小如鼠、丢三落四的。”   “软绵绵的秀秀我最喜欢了。”方年年用力抱住,抽着鼻子说:“你瘦了,没有以前抱着舒服了。”   “嘿嘿,苗条才好看。”   “肉肉的才舒服。”   “哼。”李秀秀噘嘴,“我是不会为了让你抱得舒服变胖的。”   方年年失落地说:“哦。”   小姐妹说话的时候,大人们也在交流,话题自然围绕着两个孩子。   李婶安慰着塔娜,塔娜的眼圈红红的,眼中压抑的情绪成了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她和方奎都清楚,从走出那一步时未来就没有定数。   方年年隐隐知道爹娘忧虑的,但没法全部知晓,毕竟他们做什么、想什么不会全然和子女说。有时候想想,当一个真正的孩子真好……   一家人坐在湖边,被太阳晒着,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溜走,太阳挂在了最高处,空气中有了若有若无的香味。   出来玩的哪里有半途回家的道理,大多数都原地吃饭,打开自家带来的垫子,摆上从家里带出来的吃食,说说笑笑的野餐非常惬意。要是自家没带什么吃的,这不是旁边有各种摊位,买来就是。   钓上来的鱼可以直接让摊主处理,菜刀上下几下,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就成了案板上晶莹的鱼肉。在将鱼肉去了红色的腥肉,片成薄片,就是鱼脍。   临水做脍,齐人太平盛世之享受。   之前说过,方年年不喜欢生吃淡水鱼类,今天也不例外。   “秀秀。”   李秀秀心不在焉,她饿了,“嗯?”   “爹爹他们桶里好像没鱼。”   李秀秀认真地想了想,“对,一条都没有,有点惨。”   “看那边。”方年年指了个方向。   “嗯?”   方年年说:“我看到那个爷爷钓上来好多条了,我们去买个两条。”   “你要做咩?”   李秀秀肚子咕噜噜,脸红红地说:“我饿了。”   “嗯,我来做。”方年年站起来朝着李秀秀伸出手,“要不要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唔……”李秀秀摸着自己瘦下来的腰身,毅然决然地说:“不了,我待会儿吃正餐!”   “好。”方年年随即担忧,“别饿坏了。”   “不会的,我之前不是吃了好几个油墩子。”   话音刚落,李秀秀就心虚了起来,她明明吃了好几个油汪汪的油墩子,为什么这么快就饿了?   “那我们动作快点,很快就能吃了。”   “好呀。”   方年年拉着李秀秀去不远处买鱼,她们身后,爹娘的目光时不时跟随,真是被两个孩子吓到了。   钓鱼的爷爷须发花白,远看年过五十,但近看发现他皮肤紧实,面孔也就三四十的样子。   闻听方年年的请求,他放下鱼竿转头看过去,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个是娉婷芍药,那说话的这个绝对是傲视群芳的牡丹。   “要买鱼?”   方年年点头,“是的,先生。”   之前还口称爷爷,但看到他的脸之后,方年年就改了,不管是谁,尊称一声先生,应该无妨。   花白头发的男人回正了脑袋,“要什么自己拿吧。”   “谢先生。”方年年笑着道谢,看到水桶里好多种鱼,她就拿了一条花鲢并三条大鲫鱼,其余的没有碰,也不是她心中所需要的。   她按照市价给钱,那男人没说什么,更没有伸手拿,仿佛这些都与之无关。   用搓好的草绳子穿过鱼嘴,方年年和李秀秀谢过男人后就走了。   离远了后李秀秀说:“这个人有些奇怪。”   “对,还有些神秘。”   方年年想到江湖,武林盟主陈令被朝廷抓了,江湖上可谓是群龙无首,没有人压制,肯定乱了起来。又有血莲子始终如美味的鱼饵那样飘飘忽忽,往京城引来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可不就是能见到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   比如黑塔。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   “买到鱼就好,不想那么多。”方年年提着花鲢笑着说:“这条鱼这么大,脑袋剁下来炖汤,身子和鲤鱼一起做吃的,怎么样?”   “我都听你的!”不会的,没有发言权,李秀秀就美滋滋地等着吃呢。   “嗯嗯。”   方年年挑了一个做鱼脍的摊主,把鱼提了过去让摊主帮忙杀鱼,当然不是免费帮忙,她从荷包里数了三十个铜板给摊主,要求摊主杀了鱼之后鱼泡留下,内外都冲洗干净。   等鱼杀完的过程中,方年年领着李秀秀就和逛菜市场似的,把附近的大小摊位转了一圈,回来时手上提了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洋葱、土豆、青椒、豆角、豌豆、葱姜蒜等等,非常丰富。   李秀秀恍惚,“竟然还能这么做。”   方年年点头,“当然呀,我们付钱了,还不用他们动手做,多划算。”   “也对哦。”李秀秀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年年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做不同生意的摊主那儿买来了所需,还借到了刀、锅和装菜的篮子——一位老婆婆非常热情地借出的,同篮子一同给出的还有七八个蘑菇。   太不可思议了。   “姑娘,弄好了。”杀鱼的摊主喊着。   方年年脆生生地回应,“知道了,马上来。”   过去拿了杀好的鱼,方年年看了,鱼弄得非常干净,“叔,你杀的鱼可真干净。”   鱼腹内的黑膜都弄干净了!   摊主骄傲地说:“那是,我杀鱼可有二十多年了,闭着眼睛都行。”   方年年竖大拇指,干一行精一行,说的就是这个。   拿上了鱼,两个人回去。   回去后却没有堆起柴火,而是用借来的小铲子刨坑。   李秀秀纳闷了,这是闹哪出?虽然她也跟着刨坑中。   “年年,这是要做什么?”   “挖个坑,做饭呀。”   “不懂。”   方年年笑着说:“做了你就懂了。”   “你还卖关子。”   “是呀。”方年年笑,就是要个神秘感。   肩膀忽然被拍了拍,方年年看过去,眼睛顿时亮了,“爹!”   啊,爹娘终于来理她了,嘤嘤。   “要多大的,我来。”方奎还是没有给女儿好脸色,但态度缓和了许多,实在是闺女胆子太大,一定要给她一点小教训。   “要这么深的,这么大。”方年年用手比划着。   “成。”方奎说。   李叔在旁边揶揄地笑着,“我也来帮忙,总不能让两个小丫头干粗活。”   两位爹爹帮忙挖坑,方年年就拉着李秀秀去摘干净的大叶子洗干净。也不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叶子大大的,有股子类似于薄荷的清香味,做生意的摊主都用来它来装食物。   大自然是最大的蔬菜地,方年年还摘了早就看到的苏子叶、野葱,把这些都洗干净了和姜蒜、油盐酱醋辣椒等等拌匀做了个酱料。   鱼身上划了花刀,里里外外地抹在鱼上。   “年年,板栗剥好了。”李秀秀甩着指头,“真难剥。”   “给你吹吹。”方年年鼓起脸吹吹,接过板栗切对半,和切块的土豆、洋葱、豆角、蘑菇这些混合,剩下的酱料全都倒进去混合,随后塞进花鲢的鱼肚子里。   “秀秀,刚才挑的泥巴用水和起来呀。”   “玩泥巴干什么嘛,好脏的。”嘴上这么说,李秀秀却玩得很带劲儿。   方年年说:“做鱼呀。”   “吃泥巴?”李秀秀顿住,惊讶地说。   “是用泥巴做吃的。”方年年用大叶子把鱼全都裹住,花鲢还用上了绳子捆了好几道,鲤鱼一条一包,方便多了。   叶子包好后就在外面糊泥巴。   另一边,爹爹们挖好了坑就在方年年的指挥下在里面堆干柴和枯草开始烧。现在这个天气,林子里干燥,他们用完了火肯定会灭得透透的!   坑里面已经有厚厚的炭,方年年在阿爹的帮助下,把“泥团子”一个个放了进去,用灰盖住,又在上面烧了新的火堆,一口锅放在上面做汤。 第74章 胖头鱼汤 不是一个舒服,就可以简单概……   锅子没盖, 眼看着里面的清水成了清汤,又从清汤成了奶白色的鱼汤,香味渐渐的也就飘了出来。   方年年往汤里面扔了一把个头不大、菌盖褐色的小草菇, 她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山中人叫它针头菇,看着可不就是大头针样儿。   “我看年丫头做饭就是享受, 这天上的鸽子真多。”李婶抱怨了一句后转说:“你要是不想要她,我可带回家了, 给我家当个小厨娘,光让她做饭, 不给她吃的。心疼不?”   “林子里,各种鸟就是多, 我刚才还看到一只鹰。”塔娜说:“不心疼,这丫头伤我心了, 不要她了。”   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边呢,就着火烤一些山芋、土豆、山药和板栗吃吃, 在没有正式开饭前垫垫肚子。   听到娘亲说的,方年年夸张地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蹲在娘亲身边, 一眼一眼地看着她,仿佛说: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真的吗?真的吗?   被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可怜无助地看着, 是个人都心软了,更何况是自己的女儿,塔娜当然不例外!   塔娜的脸还绷着, 但很快就破功了,无奈地说:“你啊。”   方年年蹭到娘亲的身边,抱着阿娘的胳臂, 用脑袋蹭啊蹭的,“我再也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内呢,不要生我气,好不好嘛?”   “哦。”   塔娜突然凶巴巴地说:“你要是还敢,我就打断你的腿。”   “嘤,不要这么残忍。”   “我宁愿养你一辈子,也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最后……”塔娜都不敢去设想。   “我知道了。”方年年老老实实地说。   “不要嘴巴上说说。”   “嗯嗯,一定说到做到。”方年年举起三根手指,她说到做到,绝对不主动把自己放在危险之境。   干柴噼里啪啦发作响声,因为母女两个和好了,气氛慢慢活络了起来,大家就开始问方年年又是摘叶子、又是挖坑、有个和泥巴究竟做的是什么。   方年年说:“叫花鱼,叫花鸡的变种。传闻有乞丐得到了一只鸡却苦于没有趁手的工具来烹饪,就就地取材,用泥巴在鸡外面糊上一层埋进火堆里烤,烤熟了拿出来吃,咦,他发现味道竟然格外的好。”   “我在外行走那么多年,竟然第一次耳闻。”   李叔惊讶地感慨。   “我家丫头就是看的书太多,杂七杂八的不知道看了些什么。”方奎打开一个栗子,去掉外面的绒毛,伸手往妻子的方向送。   方年年正要伸手去接,谢字还没有脱口而出呢,就发现老爹这颗栗子根本就不是给她的。   方奎的手径直越过女儿,把烤板栗放进了妻子的手里,还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问她:“手做个怪样子做什么?”   羡慕使人扭曲,方年年扯了扯嘴角说:“没啥。”   单身狗收回爪子。   李叔说:“看书就是好,我就看不进去,眼睛看了脑子里也进不去。”   方奎又剥了一颗栗子,依然没有女儿的份儿,“我看她一有功夫就抱着一本书看,也不知道怎么看进去的,几天一本书就看完了。”   “秀秀跟着学学,多看书,肚子里有货。”李叔叮嘱女儿。   李秀秀忙不迭地点头,“嗯嗯。”   “你爹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小小年纪就出来跑江湖,早年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在码头上背麻袋被人骗了都说不出个一二来,只会用一股子蛮力跟人用拳头说话。”   说起当年,李叔是感慨万分,“打赢了又咋样,被人告官还多吃几板子。”   “我小时候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后来去当兵了,才开始识字。”兴致来了,方奎也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儿,“我那个继母恨不得我去死,天天用荆条抽我,十二三岁,后背上没一条好肉。我爹说我年纪到了,送出村塾念几年书,好去镇上弄个账房学徒当当。她起先答应着,我还以为她转性了,我没高兴两天,她就对我爹说我太调皮,人家先生不要……”   方年年知道自己有个后奶奶,嫁进门就恨不得弄死前头生的孩子,她应该有个姑姑的,比爹爹小十岁,在一个冬天被冻死了……说是胎里弱,养不大,但她小时候听爹娘夜话,是后奶奶在晚上故意不给孩子盖被子,冻死的。   “她要是好心送你去村塾,你还没后面的事儿。”李叔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以前的事,就他们大人知道,小孩子就别掺合了。   方奎笑,“可不是,还要谢谢她。”   后奶奶亏待爹爹,所以爹爹会在十三岁瞒报年龄去参加募兵。负责募兵的是同村人,知道爹爹的遭遇,就帮着隐瞒了下来,所以爹爹才能去当时的秦王麾下。因为去了秦王麾下,后来才认识了娘。   因为认识了娘,最后才有她和阿弟。   这么一算,竟然还真要谢谢那个素未谋面的后奶奶。   方年年好惊讶哟,竟然能产生这样的逻辑。   “一直没问,你那个后娘后来怎么样了?”李叔好奇地问,毕竟明面上,她可是有个勋功卓著的好儿子。   “福气太大,她接不住,当年就没了。”方奎淡淡地说。   方年年听到此处看向她娘,她娘点头,证明就是如此。   李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幸好如此,不然你们心中多呕气。恶人自有天收,这话对也不对,霸占我家田地的宗亲日子就过得不错,我妹子当年出嫁没钱操办婚事,我直接拿着砖头上门往自己脑门上砸,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方年年觉得李叔很呕气,如果不是年纪大了,有家业拖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光着脚的后生仔,肯定拿把刀把霸占他家田地房屋的宗亲宰了泄愤。   李婶说着安慰的话,李秀秀无措地坐在旁边,求助地看向方年年。   方年年眼睛一转,她说:“鱼好了。”   方奎当下说:“你别动手,我把泥团子弄出来。”   “哎哟,不是泥团子啦。”   “看着像。”   方奎笑着坚持。   他拿了一根粗的树枝在火堆里扒拉,烫过已经拿到一边了,免得弄泼出来。   “爹,先弄小的,我估计大的没有熟透。”   “知道了,你爹这个还是懂的。”方奎把靠最近的小的泥团子扒拉过来,看到女儿直接想碰,他说:“烫。”   方年年伸伸舌头,烫到的指尖捏捏耳朵。徒手开肯定是不行的,是方奎用树枝砸开了厚厚的泥壳,味道瞬间就出来了,方奎抬头看向大家,“还挺香。”   “动作快点,闻得肚子里馋虫都叫唤了。”李叔站起来过来帮忙。   两个男人三下五除二地把鱼弄了出来,干净的新鲜摘的大叶子上,一条烤得恰到好处的鲫鱼盛放在上面,袅袅像是直入鼻尖。   没有筷子,折了大小适中的树枝权做筷子。夹了一块嫩嫩的鱼肉吃,入口先是感受到调味料馥郁香气,随即是鱼肉的鲜甜,鲫鱼刺多,但肉也更鲜。   方家一家三口吃了鱼肚子,剩下的李家一家三口吃了,不是厚此薄彼、也不是谦虚谦让,而是方年年他们一家三口根本就不敢吃刺多的部位,怕卡着喉咙,不像是李家三口,猫儿托生一样,一块尾巴上的鱼肉在嘴里轻轻抿几下,舌头动动,坚硬的鱼刺就吐出来了,能够享受到鲫鱼脊背和鱼尾巴肉质的细嫩。   鲫鱼能吃了,很快花鲢的也能吃。   花鲢肚子里藏着许多宝贝,吸收了鱼肉的鲜和调料的香,土豆、板栗等等比鱼肉还要好吃。土豆还有种别具一格的干香,小土豆粉粉面面的,吸收了调味料以后,几乎是入口即化,转瞬间在口腔里演奏出一曲绚烂歌曲。   美味,是对饥肠辘辘最好的慰藉。   叫花鱼味道重,正好用鱼汤来减缓对味蕾的刺激。就如同生活,经历了大风大浪,田园就变得悠远绵长。   花鲢也叫做胖头鱼,顾名思义,它的脑袋大,用来炖鱼头汤,没有比之更加合适的了。   湖水应当是地下涌泉形成,水质很好,用来炖鱼汤有加成的作用。   又有菌菇提鲜,鱼汤淌过舌面,丝滑醇厚得犹如牛奶,温温暖暖地流进腹中。   昨天享受了身体外的温泉。   现在喝汤,就是享受身体内的温泉。   不是一个舒服,就可以简单概括的。   还要加上,享受、熨帖、满足……   方年年是个不会吃鱼头的人,因为她不喜欢吃鱼脑,她就喜欢连着骨头的软皮,吃起来简单还有趣。   两家人大快朵颐,殊不知味道对其他人来说是多么的诱惑和折磨人。   来了好几拨人过来询问可不可以购买,不是方奎出面就是李叔出面把人打发了,但还是有层出不穷地来来来打扰。   真是令人头大。   方年年摸了摸手边放着的泥团子,温度降低了一些,可以打开吃了。吃鱼就不免想到钓鱼人,她伸长脖子去看,看到了那个奇怪的人在。   “年年,那个人自己那边坐着,一动不动的。”李秀秀说。   方年年点头,“对,一直没动,他是怎么把鱼拉上来的?不对,你看哟,他动了。”   “站起来了。”   “在收拾东西,他身上的蓑衣看着质量很好。”   “咦?”   “奇怪。”   两个人面面相觑,她们看到那个人把水桶里的鱼都倒进了水里,空桶放在身侧开始收拾起钓具。   “这钓鱼到了一定境界了。”李叔忽然说。   方奎点头。   都是钓鱼人,虽然没有接触,竟然有了点儿惺惺相惜之感。   大概这就是同好?   方年年不懂了,继续吃吧,吃货的快乐应该是相通的。   她看到火堆里烤着的土豆、板栗,拾掇出来拍拍上面的灰尘,用大叶子捧着。“秀秀。”   李秀秀,“嗯?”   “我们送点吃的去。”   “嗯?”李秀秀不解。   方年年说:“他钓出来的鱼好我们才能饱餐一顿,就送一些简单的吃食过去,算谢谢他?”   “好呀。”李秀秀站起来拍拍裙角,“吃得好撑,正好走动走动。”   两个人携手去谢谢人家的鱼。   花白头发的男人眉目中透着有距离的温和,很难形容,就像是他已经看透事事站在了台阶上,温和地笑看芸芸众生,站在台阶下的人只能够看到他的温和,看不到他参透的道理。   “谢谢先生的鱼。”方年年说。   花白头发的男人说:“我收了姑娘的钱。”   钱货两讫,已经没有瓜葛,无需言谢。   方年年看向湖面,“先生把钱给了湖,我送来的吃食是谢谢先生的钓鱼之功。”   男人嘴角笑意加深,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谢谢姑娘。”   方年年笑着说:“不用谢。”   送了东西便走,走出去几步,方年年忽然听到花白头发的男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方年年猛地看向男人,却只看到一个提着空桶的背影。   “年年,怎么了?”   方年年犹豫着说:“没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把钱给了湖?”   方年年心不在焉地说:“我看到他蹲在湖边,把钱放进了湖里,在他看来,湖才是真正的卖家吧。”   李秀秀迷惑得细细眉毛皱了起来,“不懂。”   “我也不懂,走吧。”   吃完了打扫战场,确保没有火星子才放心把借来的东西一一还回去。   日头往西边偏了,他们该下山往家走了,天黑时应该能到家。 第75章 花生米 听道上的说,血莲子在一个小丫……   沈宥豫只看到方年年在和泥巴, 没看到做鱼的过程,更没有看到吃鱼的过程。他骑在马上,一路脑子里都想着泥巴和鱼究竟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只是臭丫头想要玩泥巴?   真是个小孩子,还喜欢玩泥巴。   沈宥豫的嘴角刚刚愉悦地翘起来,就不爽地拉直。   他离京的消息不可能隐瞒多久, 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瞒不住了,阿娘连连发出飞鸽, 催着他回去。   对鸽子可以视而不见,或者直接抓了给臭丫头炖汤。   但最后飞来的鹰, 他总不能按进热汤锅里。这是他的宝贝,臭丫头要是想尝尝味道, 他就、就、就拔一根羽毛下来,泡一碗水好了。   连连送这么多信, 沈宥豫不得不理会,只能够不甘不愿地远远与臭丫头道别, 骑上马,踏上回京的路。   一个马身后是沈其,他看着主子透着抗拒、失落的背影想不明白, 见到方姑娘了吧,偏偏一脸冷漠, 没个好脸色以对;这稍微一离开,就想念了起来。   沈其方正的大脸上出现纠结和疑惑,“回去就和长史说说。”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 应该给自己找个媳妇了,说不定能体会到殿下的患得患失?   沈宥豫往肩膀处扔了一条肉,站在他肩膀上的海东青够头叼住, 锐利的喙几下吃掉,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满身黑羽上间错着雪白的羽毛,体型小却非常矫健的猎鹰眼睛雪亮,动作敏锐,站在主人的肩膀上,迎着风,微微打开翅膀,仿佛随时会腾飞而起。   猎鹰忽然看准了路边草丛中某处,展开翅膀飞了起来,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随后草丛里狼狈地蹿出几个人,抱头鼠窜。   沈其一马当先,把几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拿下。   那几个人抱着头在路边蹲下,一共四个,打眼看着就是游手好闲的东西,大概这就是相由心生?   “藏在路边做啥?”沈其沉声问。   几个人哼哼嗤嗤,没有正经地发出个声音。   “谁是老大?”沈其问。   路边蹲着的四个,其中三个齐刷刷地有志一同地看向第二个人,这个人左右看看,脑袋顶上一块好一块秃的,是个癞痢头。面对三个小弟躲闪的眼神,癞痢头只能够硬着头皮抬起头,冲着上面人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容。   “说吧。”沈其说。   花大头讨好地笑着,“二位爷,小的就是在草丛里蹲着拉屎。”   “拉屎你不脱裤子,拉裤裆里?”沈其方正大脸上露出个敦厚的笑容,“滚进去,拉。”   花大头瞬间就趴地上了,“爷,小的说胡话呢,小的嘴欠。”   沈其朝着他抬抬下巴,“藏着干啥?”   马蹄子在鼻子前面动,花大头油滑的舌头再也不敢花花了,老实地说:“道上的说找到血莲子了,就在苍茫峰那边,我们功夫一般般,挤不进去,就想着在这边等等,说不定可以捡个漏。”   这边是苍茫峰下来后去官道的必经之路。   给猎鹰喂花生米,不时往自己嘴巴里也扔两颗的沈宥豫瞬间收起慵懒的神色,他夹了夹马腹上前,“血莲子在哪里?”   “说是在一个姑娘身上,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花大头没有任何隐瞒,他发誓自己说的是实话。   沈宥豫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以比来时快数倍的速度回去,沈其紧随其后。   花大头羡慕地看着高头大马上急速离开的身影,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也骑上骏马、穿上绫罗……   “老大。”   花大头跳起来,舞着巴掌在三个手下脑袋上敲,“狗东西,遇到事情出卖我,留你们有何用!”   三个手下抱着脑袋不敢躲。   花大头打累了,还有人上来揉手,极尽谄媚之能事,问着:“老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藏着。”花大头没好气地说,说完后笑了起来,“我有种感觉,我花大头发达的机会到了。”   “老大英明。”   “老大,发达了可要想着我们啊。”   “老大,发达了我们就去吃王二麻子的肉包子,那可是皇帝吃过的。”   “放屁,皇帝能吃王二麻子的肉包子?”   “那皇帝吃啥?”   花大头支支吾吾地说:“皇帝可是咱天下的主,吃的能是猪肉包子?!吃的可是龙肉包子,一次性吃一百个。”   “哇。”   小弟们惊呆了。   花大头洋洋自得了起来,他知道小弟们不知道的事儿,“一口能吃四个……不,十个包子,一百个就是垫垫肚子。”   “那皇帝是个大肚王!”   “那可不。”花大头赶着小弟们往草丛里躲,他说:“大青山知道不,你们外乡来的不清楚,以前它是在水里作恶的龙,被咱大齐的高祖皇帝杀了扔地上。高祖皇帝张开大嘴巴,一条龙吃了一整天,剩下的骨头架子就成了山。龙也就是皇帝能吃,谁吃了谁是皇帝……”   声音渐渐消失在草丛里,草丛恢复了平静,他们守株待兔,等着血莲子从天而降,好从此发达。   ……   从苍茫峰上下来,李秀秀昏昏欲睡地趴在方年年的身上,方年年没有睡,她秀丽的眉头就眉头松开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个男人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因为怀揣着血莲子的秘密,方年年对此特别敏感。   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说的,肯定有些缘由!   方年年猛地坐了起来,她脸色很难看,因为着急,手下意识地捏在一块儿,捏得紧紧的,用力到关节发白。   “怎么了?”李秀秀被带得歪斜身体,她迷迷糊糊地问。   方年年说:“我有事情要和爹娘说。”   “啊?”李秀秀脑袋还有些钝,不明白。   方年年推开李秀秀的头让她坐好,自己趴到窗户边推开窗户,朝着外面喊着:“爹,爹。”   马车在车夫吁吁的声音下停了下来,方奎很快出现在女儿面前,“丫头,怎么了?”   他想着丫头怕是有什么东西掉苍茫峰上,要急着回去寻呢。   方年年紧咬着下唇,看着爹爹的眼睛。   方奎看出女儿神色不对,立刻轻声地问:“怎么了?”   带着诱哄和安慰。   方年年飞快地,声音小小地说:“血莲子。”   方奎的脸色骤然变了,最突出的是眼神的改变,从平和变得肃冷,不过是一瞬间。   方年年极力地把自己从马车上探了出去,差不多小半个上半身在外面,她抱住阿爹的脖子,耳朵凑在爹爹耳边说:“爹,我不是有意瞒你们的,怕你们担心就没有说,沈宥豫答应不会说出去,等他想到办法就把血莲子从我肚子里拿出来。爹,刚才岸边那个钓鱼的男人说‘怀璧其罪’,我怕会有事情发生。”   她飞快地说完。   说完后松开爹爹的脖子,方年年眨眼睛看爹,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办。   方奎看着女儿,过了会儿说:“你娘说得对,你胆子太大了。”   方年年羞愧地低头。   方奎又说:“沈宥豫是个祸害,一开始把他杀了喂狗,都好过现在。”   方年年蠕动着嘴唇,实在是不知道说啥给沈宥豫开脱开脱。   方奎把不省心的女儿塞进马车里,对她说:“你给我老实地待在车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允许从车上出来。等回家再收拾你。”   方年年缩紧了脑袋,“哦。”   方奎甩下车帘,大步流星地去另外一辆马车上,上车后片刻,里面就传来了动静,车上的大人都下来了。   李叔吩咐两个伙计自己舍下马车走,给了几串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回去,不过是普通人,犯不着留着他们担惊受怕的。   塔娜和李婶上了方年年她们的车,塔娜看到鹌鹑一样的女儿,都没力气哼声了,这个丫头太能够找事儿了。   方年年缩在马车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娘亲,举双手投降一样说:“我错了,嘤。”   “你啊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方年年对手指,“怕让你们担心嘛。”   “现在就不担心了?”塔娜没好气地说。   方年年面壁思过,“对不起。”   “哈哈,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虎气虎麻的,恨不得到处惹是生非,这才能够快意江湖,年年这就是江湖儿女!!她们还有我们护着呢,惹点事怎么了。”李婶笑着说。   塔娜不好意思,“实在是对不住,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要是怕麻烦,你们就不会帮我找女儿了。多年的交情,可别客气了,我会不高兴。”   塔娜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两匹马都固定在一辆马车上,方奎和李叔亲自驾车,两匹马带起来的速度更快,车子变得颠簸。   李秀秀刚才还迷迷糊糊睡觉,脑袋彻底清新过来后却是这番情况,她脑袋糊里糊涂的,和方年年缩在马车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爹娘为什么要扔掉一辆马车?年年,究竟怎么了?”   方年年嘴角扯了扯,真是相当的一言难尽,“希望是我多想了。”   “嗯?”李秀秀更加糊涂了。   方年年抱住李秀秀,她现在没有太多心思给好友解惑,她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究竟哪里出了差错,让人知道血莲子在她这儿?   难不成什么时候说漏嘴了不成?   可是,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说过啊!   亦或是,沈宥豫那边泄露了风声?   方年年摇摇头,沈宥豫再怎么不靠谱也是个磊落男儿,他答应不说出去,肯定就不会说。   是不是有可能不小心消息走漏了?   她抱着头,现在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希望是我想多了,一定是我想多了。”方年年喃喃自语。   老天爷压根没有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外面传来了刀剑与拳脚声,奔着血莲子的人终于出现了。 第76章 松子糖 怎么感觉自己来了是多余的?……   马车速度很快, 里面颠婆得厉害,方年年抱着李秀秀缩在车厢角落里,两个人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年年努力用耳边描绘外面的情况,但她对武林的想象太过缺乏,只想到一群人拿着刀枪剑戟冲过来……江湖人打单独斗的多, 都是散兵游勇,但不排除成群结队来的, 这肯定是某某门派、某某帮的,听了门主或者帮主的号令来……   “为什么会有人拦路?我们是遭遇到拦路抢劫了吗?这里可是京城脚下!”   方年年说:“知道的越少越好, 别问那么多,乖哈。”   李秀秀控诉地看着方年年, 但乖乖地闭上了嘴巴,没有多问。   说完后, 方年年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门窗紧闭着, 车帘放下,根本就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她也不懂, 京城附近、天子脚下,怎么有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啊?   人心抵不住诱惑吧, “血莲子”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不知道多少人、多少势力在里面混水摸鱼。   塔娜和李婶守在马车门口,车内颠簸,她们两个下盘很稳, 半蹲在那儿没有任何东倒西歪。   塔娜挑起门帘子的边缘向外看了一眼,讥讽地说:“都是一些鼠辈。”   “大的在后面呢,这些不过是试探。”李婶左右动了动头, 脖子发出咔哒两声,浑身充满了跃跃欲试。“你用什么趁手?”   塔娜头也不抬地说:“多年不练了,拳脚都不行,给我一张弓吧。”   “我在家里还时常动动,但和当年比也不行喽。”李婶往车厢内挪了一下,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两个孩子,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不怕。”   方年年和李秀秀瑟瑟发抖,“……”   感觉更加吓人了。   有种娘亲要拿藤条打孩子的错觉。   李婶掀开铺在车厢底下的草席,露出木板,木板上有个线缠的搭纽。她抓住搭纽拉开就是一个暗格,露出藏在下面的东西。   方年年看了一眼,真是要倒吸一口凉气,搁在未来,这就是管制刀具啊!   外面的刀枪剑戟她是没看见,率先看见了自家的!   李婶挑挑拣拣,从一堆武器里拿了一堆鸳鸯蝴蝶双刀给自己,又拿出弩箭给塔娜,“忘记了,硬弓没带,只有弩箭,你试试,剑管够。”   塔娜,“……”   看到一堆杀人利器,还是有些吃惊的。   “你怎么想着在马车里备下这些?”   换洗衣服和干粮都没带,反而带了一车武器,好歹可以武装一个小队伍。   “还不是想着丫头有可能落入歹人之手,我对那些仕族大家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要是不放我的女儿,我家杀进去。”李婶抽出鸳鸯蝴蝶刀,锃亮的刀带着锐利的锋芒,映在她的脸上,那个南北杂货店有些琐碎的争强好胜的老板娘不见了!   塔娜从箭筒里抽出箭装进弩箭里,她低着头,垂着眼,遮住了眼睛内的情绪。听到李婶说的,她淡淡点头,竟然是认同李婶的亡命天涯。   塔娜装好弩箭后就拿着一支箭看,指尖滑过尖锐的箭头,她说:“照以前,射箭前箭都要在粪水里沾两下的。”   李婶笑,“我嫌弃恶心,收进来的可都是新的,就这双刀是我年轻时常用的。你家老方用什么?”   “他以前用马槊,还用剑,你给他剑吧。”塔娜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他以前的佩剑留在那儿了,通体黑色,是一把古剑,吹毛断发的。”   李婶的手在暗格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把剑扔了过去,“没有古剑,这把凑活着用用吧。”   塔娜顺手接住,抽出剑就合了回去,很显然这把剑不入眼。她掀开门帘子,把剑递到外面。   “你家老李用什么?”   李婶耸肩说:“我家的赤手空拳。”   “嗯,水鬼的手,专门抓人当替死鬼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瞬间就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不是围着孩子、丈夫转的妇人!   缩在角落里的方年年和李秀秀愣住了,从害怕到现在的不畏,有爹娘守护着,怕什么呀!   马车还在飞快跑着,时不时调转个方向,避开外人的围追堵截,能避开锋芒就避开锋芒,与外人还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我这两匹马不错吧。”驾车的李叔笑着说。   方奎抱着剑称赞,“养得不错。”   “哈哈,特地喂的,就是当个爱好,没想到能够派上用处。”李叔乐呵呵地笑着,抬起一脚踹飞靠近的家伙,紧随着一声大叫,“老胳臂老腿的,老喽,真是不行了。”   方奎变得很沉默,惜字如金,“还好。”   “你上阵杀敌的时候,我还在水里面玩泥巴呢,当年要不是还有个妹妹没出嫁,我也去投军报国,为自己挣一个前程出来。”   方奎扯着嘴角笑。   李叔拍着腿大笑,“哈哈哈,你是个例外,例外!”   方奎猛地抽出剑,看似轻轻往旁边戳了一下,一声吃痛的叫声后一串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马车顶上,不知何时有人摸上了马车。   “老喽老喽,靠这么近都没有察觉出来。”   方奎用棉布慢条斯理地擦着剑上的残血。   李叔嘴巴就没有停过,“怎么都是小鱼小虾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来条大鱼,干个痛快啊!”   方奎淡淡地说:“快了。”   “来啊,来啊。”李叔大吼,声音震耳欲聋,有人利用土遁之术在地下疾行追赶、准备偷袭的,被震得耳鼻流血,从土里钻出来半截身子,瘫软着不知死活。   之前就说过,为了血莲子,近来不知道多少武林人士涌入了京城及附近。平静之下,暗潮涌动,民间械斗事件时有发生,大牛叔出诊治疗骨棒创伤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小鱼小虾从马车刚从苍茫峰上下来就开始行动了,更深的湖水中还有更大的鱼等着吞下血莲子。   快了,他们已经按捺不住了。   方奎和李叔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两家多年的相处已经形成了默契,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方奎微微侧头对车内说,“注意安全。”   很快马车内传来了塔娜的声音,“你们也是。”   方奎和李叔明显的察觉出来人的武力增强了,还出现了有规模的围攻。接下来将要有一场硬仗要打,但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毫不畏惧。   他们砍人的时候,很多人还在村子里被大鹅撵呢!   沈宥豫终于找到了马车的踪迹,“找到了!”   他抽出佩在马上的剑扔了出去,正中目标,将手持大刀的歹人斩落在距离马车不足两步的地方。沈宥豫可是看到了,刀就悬在方奎的头上,要不是他及时出手,方奎就没了。   沈宥豫策马靠近,“我来救你们。”   方奎扫了一眼沈宥豫和沈其,抽刀的手握紧,想直接朝着身侧戳一下,应该很容易就能戳出一个洞。   沈宥豫奇怪地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他及时赶来,不是应该兴高采烈的欢迎,怎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不是说话的时候,没有时间叙旧,沈宥豫说:“我护送你们回家。”   话音刚落,方奎猛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拔出剑朝着远处冲过去,吓得沈宥豫的马轻微嘶鸣,要不是他及时控制住,说不定就掉下马了。   沈宥豫为自己找着借口,“应该是意外。”   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刚才方奎漏的那一手大有玄机,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底子,是做不出来的!   李叔勒住缰绳,马车停下,李叔跳到地上,活动手脚后冲了出去。   “后生,马车这边你可别添乱。”   李叔留下这句话。   沈宥豫被噎住,嗓子里不上不下的。   他不甘心地说:“老家伙,仔细着你们自己的手脚吧。”   门帘子被掀开,沈宥豫猛地和塔娜打了个照面,他讷讷地喊着:“婶子。”   塔娜轻哼,手持弩箭对准远处一个人射了出去,正中目标。   沈宥豫,“……”   他怎么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不由得看了眼身后的沈其,沈其望天。   沈宥豫,“……”   要这个手下有何用?!   塔娜出来后不久,李婶也出来了,手持双刀和靠近的人战到一处。   小鱼小虾过去,中等个头的没有熬多久,真正厉害的就出来了,水平还挺高,看身上穿着、看手上拿的武器,都是成规制的,不仅仅是普通武林人士。   日头偏西,马车周围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横七八竖地躺了许多人,不知生死。   这么大动静,怎么没有厢兵赶来?   方奎靠在马车上微微喘息,他们已经等了有一刻钟,再没有人出现过。   过去了吗?   真的是很久没有动过武了,方奎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是肌肉疲惫到极限的表现,他苦笑着摇头,难不成真的老了?   眼前递过来一块三角松子糖。   方奎看过去,是相濡以沫的妻子。他点点头,拿了糖送入口中,口中很黏,甜蜜的糖含着,开始出现口水润湿了它,从苦涩中尝出了香甜。   塔娜刚收回手,就看到沈宥豫眼巴巴地看着。   沈宥豫矜持地看着松子糖,他看到了,塔娜的松子糖是从臭丫头的小挎包里拿出来的。   塔娜没给沈宥豫什么好脸色,身后有小手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她沉着脸说:“进去,不准出来。”   小手不甘不愿地缩了回去。   塔娜从荷包里拿出一块松子糖,朝着沈宥豫扔了过去,他帮忙到现在,手臂上被划伤愣是一声不吭。   沈宥豫飞快接住,压住飞扬的眉眼,淡淡地朝着塔娜点点头。他看到了,看到臭丫头在掀开的门帘子后面一闪而过的脸。 第77章 萝卜 有些人表面说不要,其实内心一直……   轻松的时间稍纵即逝, 昏暗中隐隐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钝钝地响在人的心头。   “这回来的什么人?”李婶握紧了双刀,疑惑地问。   李叔笑得不管不顾, “管他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   方奎看了妻子, 眼底深处有些担忧,塔娜往丈夫的身边靠近了一些, 仿佛在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方奎说,“不是武林中人。”   李叔李婶纷纷停顿了片刻。   不是武林中人, 脚步整齐,行军速度很快, 只有一种可能……   已经能看到赶来的人了,旌旗招展, 是东大营的士兵。   不怕遇到江湖人!   就怕这个情况……   李叔和李婶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李叔半个身子挡在妻子身前, 退隐江湖十多年的水匪可不就是怕许多正规军。   强盗遇到兵,难不成还要硬扛?   别做梦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匪就是匪,永远没有胆子与朝廷针锋相对, 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方奎与塔娜的神色同样不好看。   “大家不要紧张,是我喊来的。”   一只体型矫健的猎鹰划破虚空落在沈宥豫的肩膀上,迅疾的眼炯炯有神。它的爪子上绑着一块令牌, 飞出去时令牌旁边还有沈宥豫的手书,现在已经不见了。   看东大营的士兵过来,就知道手书被东大营的将军取走了。   沈宥豫鼓励地摸摸猎鹰脖子, 他敏锐地注意到方李两家人的紧张,心中一动,他喊道:“沈其。”   沈其上前,“在。”   “你就在此地配合东大营的人善后。”   沈其,“喏。”   沈宥豫看向方奎,姿态是谦虚的,“方叔,我们可以先走,此地交给沈其处理就好。不过,我建议待在原地,有东大营的将士保护,更加安全。”   方奎收起沾着鲜血的长剑说:“我们走。”   沈宥豫点点头,没有阻止。   方奎四人的战斗力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地上倒下的可有不少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高手。暗地里目光一点也没有少,不少人审时度势,没有出来给地上添一具不知死活的肉体。   李叔甩着缰绳,双臂肌肉酸痛,缰绳差点儿脱手,无奈苦笑,“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   方奎揉着手腕,同样露出英雄迟暮的无奈,“年轻的时候,三天三夜急行军,顶着风雪深入草原腹地,一声累都没有喊过。”   “我记得十八岁那年,大冬天的芦苇荡里我藏了两个时辰,水在下巴底下结了冰……出水后,两大碗烧刀子灌进肚,倒头就睡,第二天就好了。”李叔摸摸鼻子,就刚刚敞着怀打架,两管鼻子竟然堵了一个,喉咙里痒兮兮,甚至想打喷嚏。   “年轻时候就这些杂碎,都不值得我动手。”   方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现在握剑的手抖了。”   “你的剑速度慢了。”   “你的拳头力道小了。”   两个人齐齐叹气。   刚刚干翻大几十个武林高手的两个中年男人神态中流露出沧桑。   方奎学的是干脆利落的杀人功夫,是统帅千军万马的本事;李叔是实战中学到的搏斗技巧,是潜藏隐匿行踪的办法。   他们都不是近身搏斗的行家里手。   沈宥豫在一边听着,表情真是千变万化,非常精彩,最后直接就从复杂变成了木然,甚至觉得身上有点疼,他……会不会被打啊?   马车里传来了方年年的声音,“爹,我的那个做油墩子的大婶约好的,现在怎么办?”   “过去看看。”方奎说,“既然允了别人,就要信守承诺。”   李叔吁吁两声,指挥着马调转了方向。   马车里,方年年查看着娘亲身上的伤势,还好还好,阿娘是远程辅助的,没有受皮外伤,就是很长时间没有用武器了,时间长了手臂肌肉难免有些酸痛。   “没事,都是皮外伤。”   李婶指着自家姑娘,“不准哭,你一哭我就头疼。”   李秀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好气地说:“我是在担心里,你竟然凶我不准哭。”   “从小就是啊,你一哭我就头疼。”   李秀秀赌气地抱着胳臂坐在阿娘身边,眼泪水滴滴答答。   方年年沉默地拿着药给李婶上药,她闻了闻,李婶准备的只是普通的金疮药。李婶身上有四道伤口,最严重的是左边肩膀上,血染湿了肩头一大片,皮肉绽开,在火折子的摇晃光线下,显得很狰狞。   李秀秀看到了,眼泪水流得更急了。   塔娜藏着一起处理伤口,她说:“回家了我让大牛配瓶药,保证不留疤。”   “没事儿,身上的疤多,不差这一条。”李婶嘶了一声,伤口的处理还是疼的。   “不能添这一条!”塔娜抿紧了嘴唇,暗暗地瞪了女儿一眼。   方年年内疚,她垂着头说:“这些人都是我引来的,我向李婶李叔赔罪,今天要是有个万一,我这条小命抵上了都不够。说再多都是虚的,以后秀秀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有我的就有秀秀的。”   塔娜张张嘴,终究没有阻止女儿许下承诺。   李婶李叔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姑娘内向怯弱,被人欺负了只会哭,他们做父母的没法帮衬一辈子。以前想着,女儿嫁进亲戚家,能有个照应,现在看是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方年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还有外面马上的年轻人,能够调动东大营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物。说说远的,年年以后的造化不会小,有她护着女儿,能放心不少……   没人不会有私心,李婶的笑容中多了一些深意,她拍了拍方年年的手,“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有你护着,这傻丫头才没人欺负,以后肯定也不会有。”   方年年点头,“不会有的。”   眼睛红彤彤的李秀秀看中火折子微光下的娘亲、塔娜婶婶和方年年,总觉得有自己不懂的情绪在她们三人中缠绕。   说话的功夫,约定好的地点到了。   马车一停下,方年年就掀开车帘子向外看,看到了守在箩筐旁边的一男一女,女人是卖油墩子的婶子,男人看起来年岁略大一些,有着庄稼人的老实巴交和对权威的畏惧。   马车上移动的血腥气,让他们完全不敢上前。   方年年飞快地看了眼爹爹和李叔的伤势,也给了沈宥豫一些眼神,发现他们身上都没有太大的伤,提着的心放下了不少。   从马车上跳下来,方年年朝着男女走过去,身边突然靠近一个人。   方年年看向沈宥豫。   沈宥豫不自在地说:“小姑娘家家的胆子真大,竟然一个人过去。”   说完了就肯定地点点头,非常不赞成方年年的行为。   方年年没有和沈宥豫抬杠,她感谢沈宥豫的出手相助,他身上的青色锦袍染着点点血迹,就更加硬不起心肠了。“哪里受伤了?”   “没……”沈宥豫猛地停住,他转而说道:“就一些小伤,没什么事。”   说着,他修眉拧了起来,左边肩膀僵硬在身侧,手指尖在方年年的目光中,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   方年年捏着手指低下头,“你跟我回家吧,我让大牛叔给你看看,他的医术很好。”   沈宥豫冷淡地说:“不用了。”   好呀好呀好呀。   方年年愧疚地看着沈宥豫抽动的手指,肯定是伤到神经了,这都抖成帕金森了,“不行,你的手不能耽误,一定跟我回去。”   沈宥豫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很好呀。   加快了速度慢了大婶的面前,刚才还害怕得不敢靠近的大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紧张、担忧、彷徨不安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她激动地喊,“姑娘。”   “遇到点事情,让婶子多等了。”   “没事没事,乡下人功夫很多,我们能等,能等。”大婶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   等人的痛苦只要等过都懂,怀疑、不安,各种猜测,简直是要了命了。她一回去就偷偷地喊了当家的出来,说了两百斤萝卜的事儿,当家的听了立刻要和他娘、弟弟说,还好拉住了。   喊来了大儿子盯着,她和男人偷偷摸摸拔萝卜,挑了个头大的,长得水灵的,一看就好吃的装上箩筐。男人先送了两筐到路边,赶着回来了继续装,装好了和婆娘一起送到路边去。   两个人一路上避着人,幸好天气冷,都猫在家里不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说。女人抿着嘴,想着这要是传到了婆婆耳朵里,好事还会是他们家的?   “姑娘,你过过目,都是好萝卜。”女人说着,她冷得发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发着光,“姑娘,斤数只会多不会少,你看看。”   方年年急着回去,也选择相信他们,“麻烦你们在这边等这么久,萝卜我看了都是好的,这些钱你数数。”   捧着重重的钱,女人心里面又踏实又慌得厉害。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捧着的仿佛不是几串钱,而是珍珠翡翠,是金银珠宝。   “姑娘不会错的,谢姑娘,谢姑娘。”女人忙说。   “婶子,这些箩筐也给我吧。”方年年说:“我好方便带回去。”   “成成,我男人自己做的,肯定结实。”   男人老实巴交地在旁边点头,看着两位贵人,根本不敢说话。   方年年赶着回家呢,不计较太多,细节全部忽略掉,满是萝卜的箩筐捆在马车上,车辙子一下吃重不少,滚动时在地上留下重重的印子。   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里,男女这才拿起扁担和麻绳回家。   男人满足地笑着说:“娘看到了肯定很高兴。”   女人脸色立刻变了,声音变得尖锐,“我们偷偷摸摸拔萝卜,就是想给你娘高兴吗?!” 第78章 鸡肉疙瘩汤 说的时候旁边有人吗?   女人因为劳作变得粗糙的手紧紧地抓着麻绳, 她浑身颤抖,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男人搓着手站在旁边,讷讷地说:“我、我不和娘说就是了, 不说不说,钱我们自己留着,就过年的时候, 给娘多买……”他看到浑家瞪着自己的眼神,眼睛血红, 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样子,天生的懦弱让他停了下来, 没有再说。   女人扑上去抽打男人的脸,哭腔中带着愤怒地说着:“我怎么跟了你这个东西, 我怎么跟了你这个孝子,啊, 你娘已经把我们分出去了还隔三差五地到我们家里来抄钱,啊, 你就这么看着,你就眼睁睁看着,那可是咱娃娃上学的钱, 是闺女嫁人的钱……”   男人抱着头蹲了下来,呜呜哭。   女人打累了, 喘着气说:“走,回家。”   “你,你不生气了?”   “回家吧。”女人低头看着男人, 笑着说。   她拿起了扁担、麻绳,手摁着鼓鼓囊囊的衣服,那一大包钱可以做很多事情, 可以给孩子们添一件棉袄、可以给家里面换一口铁锅、可以买一头小牛犊养着,开年可以送儿子去学堂读书……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供着儿子去读,读多点、努力读,再也不当个地里面刨食的泥腿子。   心里面火热,女人穿着薄底鞋、冻得冷冰冰的脚却越走越轻快。   男人扭头愣愣地看着妻子,妻子刚才的笑,让他害怕。   ……   ……   马车带着几箩筐萝卜,行驶在官道上。   天上乌云缕缕,时不时遮住了半牙月亮,月辉忽明忽暗。   没有风。   挂在马车边的火把火光稳稳的,映照在方奎、李叔疲惫的脸上。   远处时不时披着银辉的建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看到家了,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   方奎敲了敲车门门板,“到家了。”   车窗打开着,车帘挂着,露出方年年的脸,看到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一扫疲惫的情绪,雀跃地说:“终于到家了。”   听到车辙压着里面的骨碌骨碌声,守在门口的身影立刻站了起来,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灯笼的光照在他的身上,是方大牛。   “大牛叔!”   方年年喊着。   方大牛靠近,他鼻翼翕动,立刻看向方奎。   方奎点点头,“遇到了一些江湖人。”   “我去配药。”方大牛准备转身。   “不忙,先搬萝卜。”方奎喊住人。   方大牛沉默了会儿,点点头,丝毫没有问哪里来的萝卜、为什么遇到了危险后还要顾及萝卜……   李叔勒着缰绳,控马调转方向,到了小茶馆的后门,门槛卸掉,马车直接开了进去。血腥味立刻就充盈了整个后院,牛棚里养着的牛不安地哞哞叫了几声,不知道哪里的野狗在墙外汪汪汪大叫,声音凄厉。   萝卜卸了车,堆在厨房门口,明天再说。   店里点了灯,炭盆点了起来,热水满上,所有人坐下,方大牛拿出了药现场给方奎和李叔治伤、推拿,李叔疼得龇牙咧嘴的,身上的淤青的很多,严重的地方不推开,睡一觉起来明天就肿一大块了。   “疼疼疼。”李叔嗷嗷叫。   李婶揉着肩膀走过来,没好气地说:“不准叫了,像什么样子,瞅瞅你肚子上的肉,怀胎六月似的。”   “嘶嘶嘶。”李叔忍,疼得五官扭曲,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牢牢闭上,“你咋样了?”   “大牛的药不错,换上后就不疼了。”李婶指着自己的肩膀,她已经换上了塔娜的衣裳,两个人身材相仿。头脸洗过了,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李婶说:“我的伤也就是看着吓人点,其实就是皮肉上,不沾到水,几天就好了。”   “嗯嗯。”李叔要说话,但因为伤口疼,一下子岔气了,“哟哟哟。”   这动静,把其他人都弄笑了。   两个姑娘家不在这里,方年年拉着李秀秀去厨房给众人做晚饭,迟到的晚饭,月上中天,算宵夜了吧。   “年年,做什么?”李秀秀一手拿着一个鸡蛋,站在厨房中间,脑子里面乱乱的,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   方年年打开砂锅,看到熬好的鸡汤,已经冷了,表面凝固着一层黄黄的鸡油,能闻到冷凝的鸡汤香味。“有鸡汤,做疙瘩汤吧,很快就能吃,用鸡汤下疙瘩汤。正好有萝卜,凉拌一个萝卜丝。你拿着鸡蛋呢,做糖醋荷包蛋,怎么样?”   “好呀,你教过我,我会!”李秀秀又去竹篮里摸鸡蛋,多拿几个,做到一个人一个。   疙瘩汤做起来方便,大碗里面舀几勺面粉,放上切碎的小葱花,倒入水搅拌成能够夹起来的面糊。锅里面水开了,方年年用筷子夹小小的面疙瘩到水里,遇水,黏糊糊的面糊立刻就凝固了起来,成了一个个大小看起来差不多的疙瘩。   面香混合着葱香,待会儿放进鸡汤里,在冷飕飕的冬夜晚上,吃上一大碗,饱腹又带劲儿。   砂锅里的鸡是一整只整鸡炖的汤,方大牛的手艺也就这样了,里面放了姜片去腥,盐都没有放呢。   鸡从汤里面捞出来,方年年把鸡肉撕了下来,平均地分到各个碗里面。   “喵喵喵。”   雪球扒拉着方年年的腿软萌萌地叫着。   方年年没有去看它,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小乖乖,你已经是一只大猫猫了,让外面的小母喵知道你在家还奶声奶气地叫,会很没面子的。”   “喵。”雪球继续叫,身后尾巴甩来甩去的。   “为了一口吃的,你也真不容易。”方年年抓了一点鸡肉往雪球的饭盆那儿走,“吃吧,大牛叔肯定给你喂过饭了,现在就吃搀着想吃肉,咦……”   她嫌恶地看了眼角落里,竟然有老鼠尾巴。   “吃过野味了,还馋家里面的肉。”   雪球趴到饭盆那儿呼噜噜吃,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干饭猫了。   “你吃吧。”方年年没有摸它,省得待会儿还要洗手了。   站起来往门口一看,看到沈宥豫靠在那边不知道多久了,“你怎么没有去让大牛叔看看?”   “看过了。”沈宥豫抱着胳臂淡淡地说,心里面委屈地补充:就扔给他一瓶药,然后赶他出来了。   原话更不客气,直接上滚。   方年年:“哦哦,那就好,找张凳子坐坐,这儿你熟,就不招待你了。”   “就没有什么要说的?”沈宥豫往里走。   “说什么?”   “说……”沈宥豫看了眼李秀秀,不是独处,他怎么要意思开口。   方年年说,“说那些武林人士怎么来的吗?”   沈宥豫眉头轻蹙,“我也不知道,在陆上遇到个赖利头躲在草丛里,问了两句,说是在那边捡血莲子的漏,我就知道你那边有问题,立刻赶来了。抱歉,我不应该走的。”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一直偷偷摸摸跟着?”方年年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要是让我爹娘听见了,打断你的腿。”   沈宥豫讪讪,又看了眼李秀秀,往方年年那儿凑近了两步,小声说:“我一直想要找和你独处的机会。”   “不给。”   沈宥豫,“……”   方年年朝着灶门口那儿努努嘴,“过去看着火。”   “哦。”沈宥豫坐过去,瞬间就暖和了不少,雪球吃完鸡肉就趴着睡这儿,白毛染上了黑色,成了一只脏猫咪。   根本就不需要他看着火……   他也不会啊。   既然沈宥豫在这儿,方年年就把自己的疑惑提出来了,“那些江湖人怎么知道血莲子在我这儿的?”   “我这边没有泄露过。”沈宥豫看方年年。   方年年皱着眉,“难不成我无意间说漏了嘴?”   “血莲子吗?”旁边,李秀秀突然开口。   沈宥豫和方年年同时看向她,李秀秀有些紧张地说:“那是什么?我听年年说过一次,在湖那边。”   “我说过?”   方年年努力回想着,发现自己无意间还真说了一句,“对了,你说我皮肤变好了,我提到过血莲子。可是……”   她有些想不清楚了,摇摇头清空脑袋,有些画面变得清晰、有些却依然模糊不清,“秀秀,你帮我想想,那时候旁边有人吗?”   “我记得没人吧。”李秀秀也不确定了。   “隔墙有耳,江湖人的耳朵好,说不定你说的时候有人无意间听到了。”   方年年无奈地噘噘嘴,“肯定是我不当心,惹来了祸端。秀秀,现在还害怕吗?”   “我一直不怕啊,就是担心爹娘。”李秀秀看到锅里面荷包蛋渐渐成行了,高兴地细细眉毛弯了起来,“我从小听着娘亲说江湖故事长大的,对这些不害怕。”   “嗯嗯,我的秀秀真厉害。”方年年快手地切了萝卜丝,用盐打了打,倒掉了渗出来的水后加调料。   很快就做好了,方年年喊了一声,“沈宥豫,帮忙端着。”   “诶,来了。”沈宥豫屁颠屁颠地来帮忙。   “你的高冷呢?”   沈宥豫,“?”   “就是你的冷漠无情呢?”方年年抬抬下巴,“之前那样。”   沈宥豫矢口否认,“绝对没有。”   “哦,那你是精分。”   “哈哈,年年这些是你自己造出来的词儿吗?”李秀秀在旁边噗嗤了笑了下。   方年年也笑了,“快端啦,大家肚子都饿了。秀秀,糖醋荷包蛋做好了吗?”   “好了,嘿嘿。”李秀秀端了出来,“看看我做的,好看不?”   “好看!”方年年不吝啬于夸奖。   三个人把吃的端出去,李秀秀率先进了屋,方年年刚要跟上,被沈宥豫挡住。   方年年:“嗯?”   沈宥豫说:“有人,有外人。”   方年年立刻警惕了起来,“快进去。”   “你爹娘没事。”   “那是肯定的。”但方年年不放心。 第79章 甜的药 把你肚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在店里。   爹娘、李叔李婶都在, 强强联手。   还有大牛叔在呢,很强的生力军。   方年年知道,爹娘肯定没事儿, 但听到店里面传来的异响,心一刹那就提了起来,越过沈宥豫拦路的手准备进去。   沈宥豫说:“跟我后面。”   方年年抿了抿唇, “麻烦你了。”   “跟我不用客气。”沈宥豫眉头动了动,点到即止地说完后就走了进去, 看到店里面多了两个人,因为其中一个人的存在, 宽敞的店内一下子就变得拥挤。   方年年紧随其后,看到站在店门口的家伙, 脱口而出,“黑塔!”   黑塔听到声音, 看向了方年年,裂开嘴, 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店内气氛并不紧张,鸡汤面疙瘩的香味缓解了一切无形中存在的压力。   方年年邀请黑塔坐下,把自己那份面疙瘩给了黑塔, “你把百晓生带来,是告诉我, 血莲子在我这儿的消息是他传出去的吗?”   黑塔点点头。   地上被困成一团的百晓生嘴巴里塞着东西,连连摇头。   方年年看向爹娘,方奎说:“百晓生的事情你不用管。”   方年年吃着从娘亲碗里面分出来的疙瘩汤, 她没什么胃口,一小碗就够了,“哦。”   方奎给方大牛使了个眼色, 方大牛会意,站了起来提起百晓生走进了后院,估计塞进柴房了。   店里面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大家吃东西的声音。   一碗疙瘩汤对于黑塔来说就是垫垫肚子,但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带着笑容离开了小茶馆,消失在夜色中。   旁人走了,肚子也垫饱了。   方奎看向女儿和沈宥豫,“血莲子是怎么回事儿?”   方年年捏手指,“就是、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嘛。”   沈宥豫站出来说:“我……”   方奎淡淡地看了沈宥豫一眼,沈宥豫噤声,憋憋屈屈地坐了下来。   “丫头,你说清楚了,我们才好有心理准备,好应对。”方奎语气放软。   方年年明白是这个理,血莲子在她这儿的事情已经传扬出去了,今天遭到了围攻,天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事情,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索性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说了。   这件事情,要从见到沈宥豫那一刻开始说起。   很简单嘛,沈宥豫为了躲避追杀,把血莲子扔了进来混入了莲子羹,她无意间吃了下去,就成了血莲子的移动盒子。   说到后面,方年年口干舌燥的,但不敢提出来自己要喝点水,因为爹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要打人了。   “我们说好了,只要找到办法,就拿出来的。”   方年年看向沈宥豫,沈宥豫不断点头。   方年年说:“秘密我们一直保管的很好,他不说我也不说,就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但那天在湖边,我和秀秀说话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应该是被人听见了,说不定就是那个百晓生,然后就传扬了出去,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你这是要怪别人听见了?”方奎不赞同地说。   方年年讪讪,“没有嘛,我不推卸责任,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   “难怪最近看起来变漂亮了。”塔娜说。   方年年,“……”   嘤,她没有血莲子,原来就不漂亮了哦。   李婶一家在旁边默默听着,没有说话,方奎留下他们一家听着这么紧要的事情,是对他们的信任,不是让他们来指手画脚的。   既然前因后果已经知道,方奎说:“今天累了一天,都早点休息。你们就将就着在我家睡一晚?”   “不了,还是回去。”李叔摇摇头,揉着自己酸疼的肩膀说:“回去睡个好觉,住你们家就要睡客房,那张床没我家自己的舒服。”   方奎笑着摇摇头,“你们家的床金贵。”   “那可不。”李婶想到丈夫在被褥、被子上大费工夫,就笑着摇摇头,金贵这话可不是假话。   “走回去?”塔娜问。   李婶说:“嗯,马车明儿让伙计来取,你们就别费心的洗了,我让伙计来,他们干熟练的,弄得好。”   “行行行,嫌弃我们不行,就你们自己来。”   “走了,我家丫头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快回去吧,我让大牛送你们。”塔娜说。   李婶一开始还要回绝,但想到自己和老李身上都带着伤呢,要是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的确不好对付,“行,就劳烦大牛了。”   方大牛提着灯,已经站了起来。   店门打开,李家几人和方大牛陆续出去,离开了小茶馆。店内,就剩下方年年一家和沈宥豫。   方年年看看爹娘,又看看沈宥豫,她感觉离开比较重要,“那个,我也困了。”大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眼泪水流了出来,方年年说困可不是假装的,是真的很困很困,“我也去睡了,你们有什么要聊的自己聊,我不陪了哈。”   不等爹娘说什么,方年年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   沈宥豫,“……”   方奎忽然笑了,“留下吧。”   沈宥豫吞了吞唾沫,“好、好。”   在外面折腾了这么久,又经历了搏杀,一天的时间仿佛被无限制地拉长、拉长再拉长,塞进了太多的东西,躺在床上,方年年看着床顶,看着看着就慢慢睡着了,睡梦中仿佛回到了马车里,躲在里面只能够听到外面打斗的声音,几次想要探出头,都被娘亲按了回去。   一觉睡到大天亮,方年年躺在床上一下子竟然有些懵,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喵。”   有东西推开蚊帐,试图跳上床。   方年年手疾眼快,一巴掌拍在了猫头上。   “喵!”雪球尖叫。   方年年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自己的手说:“厉害了,精准到位,一巴掌的事儿啊。”   雪球落在地上,控诉地看着方年年。   方年年朝着雪球严肃地摇头,“你太脏了,不允许爬上我的床。”   雪球,“喵。”   方年年,“不行。”   雪球,“喵哼哼。”   方年年:“求我也不行,你脏就是不行。”   雪球掉头就走了,就留下了一个倔强的背影,还挺圆的。   方年年:“……脏猫猫,等天气暖了,就按头给你洗澡,你躲不掉的!”   “洗什么燥?”   “娘。”方年年奇怪,大清早的来做什么呀。   塔娜端着一碗药进来了,苦涩的味道充盈鼻尖,让人觉得生无可恋。   “娘,端药过来干啥?”方年年下意识地抗拒,身体本能地往后缩。   “把你肚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啊?”方年年愣住。   “大牛配的药,应该管用,你试试。”塔娜坐到了床边,端着药吹了吹,褐色的汤药泛着奇怪的苦甜气息,“都是养生的药材,不管用吃了也没事儿,以后再想办法。”   “嗯?”方年年不解,“方子哪里来的?”   “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喝就喝。”   方年年不再多问,端起药开始喝,秀眉皱了起来,一股子甜到腻的苦涩,喝完了一张脸直接皱成了一团,“好奇怪的甜,恶心死了。”   “都是草药,没别的乱七八糟的,吃起来没那么苦。”塔娜站起来去拿了干净的痰盂过来放在床边,“有感觉了就吐,别憋着。”   “哪里这么快……”方年年捂着胃,就是这么快,“呜呜呜。”   推着娘,让她出去,看自己吐太恶心了。   “我是你娘,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讲究那么多干啥,快吐。”   “别……”方年年还未说完,就趴到床边开始吐,昨晚吃的东西全都消化掉了,就吐出一些水。   叮。   痰盂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方年年看到一颗红色的东西。   塔娜盖上了痰盂,挡住了方年年的视线,“行了,你再躺躺,时间还早,继续睡会儿吧。”   “娘。”方年年扶着床边,抬头看着塔娜,欲言又止。   “血莲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世人为了它争来争去,死伤无数,药王谷因此一族全亡,后人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塔娜垂下了眼睛,没有去看女儿,“你为了血莲子带来的好处,愿意留下它吗?”   “不要!”方年年断然拒绝。   “那我拿走了。”   “拿走吧,拿走吧,我和沈宥豫早就说好了,只要找到办法,把血莲子取出来就还给他。”方年年躺下,她摸着肚子,拿走和吞下去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血莲子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可真走了。”   “走吧,我又没有任何舍不得。”   门推开又合上。   室内归于安静。   方年年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变化,她不是再舍不得血莲子,而是在想它的神奇,吞下肚子竟然不会消化,而是缓缓地发挥着作用,把血莲子创造出来的人,当真是神奇。   大牛叔,应该就是药王谷后人吧。   方年年翻了个身,面对着床里。   手无意识地摸着床底的一个暗格,隔着厚厚的被褥什么都摸不到,但她心里面清楚,里面藏着“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外面。   留宿一夜的沈宥豫没有得到一顿早餐的好待遇,他坐在院子里面,冷冷清清的,就看着方大牛熬药,然后看到塔娜端着药走进了方年年物资里,他立刻就担忧了起来,难不成臭丫头昨天被吓到生病了?   不久后,塔娜从方年年的屋子里出来,手上拿着东西。   再过一会儿,塔娜手上托着一块帕子走了过来。   沈宥豫站起,“塔娜婶婶。”   塔娜把帕子朝着沈宥豫送过去,“拿走吧,你与我女儿,再无瓜葛。”   “婶婶!”   塔娜:“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是当担不起,还请放过。”   她打开帕子,里面是一颗红色的莲子,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特色。 第80章 笋干红烧肉 血莲子拿到了,我和她的羁……   帕子一层一层打开, 露出来的东西平平无奇、毫无特色,干货店里随便就能买到好几斤。   但它又格外的不同。   不会被人消化,不会被人排出体内, 释放出的药力“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用方年年的话说, 就是比十全大补丸还要厉害。   就这么一颗血莲子,从诞生之初就被争夺, 无数人前赴后继,为此丧命的不知凡几。   药王炼造血莲子不知道有没有想过, 它会给世界带来腥风血雨?   也许不知,也许已经料到了吧。   沈宥豫看到血莲子, 瞳孔皱缩,猛地看向塔娜, 他不怀疑这颗血莲子的真假,没必要弄一颗假的来糊弄他。   “拿走吧, 这是你闯空音寺禁地豁出性命拿出来的东西。”塔娜用帕子将莲子包好,伸出手握住沈宥豫的手。   沈宥豫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头,塔娜用力抓着抬起来, 抓不动……   “你不要,我就把血莲子喂猫了!”塔娜威胁。   沈宥豫抿紧嘴没有吭声。   “你以为我不敢?”塔娜挑眉, “雪球,雪球。”   “喵喵喵?”雪球踩着疑惑的步伐颠颠地走过来了,坐在塔娜的脚边, 抬头看着她。   塔娜拿着帕子的手松开,帕子落到一半松开,里面的血莲子以更快的速度贴着手帕滚落。   雪球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盯着看, 嘴巴慢慢张大,本能告诉它,这个会是好东西。半途伸出来一只手,刚好挡在它的嘴边握住血莲子,雪球生气的喵呜,抬起爪子就要挠。   那只手离开的太快,雪球的爪子扑了个空,挠了个寂寞。   沈宥豫握着血莲子,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的血莲子在手心里仿佛变得滚烫,他之前一直说要把血莲子拿出来,也一直派人寻找着药王谷的后人、寻找着把血莲子拿出来的办法……可真的拿出来了,失落没顶而来。   他和臭丫头的羁绊……   不!   血莲子没了,命运的羁绊还没有消失。   沈宥豫直起腰,平视塔娜,目光坚定、自信、从容不迫。   “我要娶令爱为妻。”沈宥豫说。   骤然听到这个,塔娜心里面一跳,随即心底深处的有股火就开始烧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青年,她是越看越生气。   赵家的男人都是这么自说自话,执意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去想别人的感受。   “你做……”   塔娜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宥豫也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他以飞快地速度,脚下生风,冲出门外,消失在原地。   塔娜,“……”   气死了。   方年年的房门打开一点点又迅速关上。   这时候出现在娘的面前,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   塔娜握紧拳头去找丈夫,要是有可能,她决定搬家。   院子里人都走了,雪球依然蹲在地上坐着,它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天空云卷云舒。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雪球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喵。”   好可惜的感觉。   ……   家里气氛足足沉默了三天,这三天方年年走路都是踮着脚的,就怕自己发出的声音太大,吸引来娘亲锐利的眼神。   两天前关在柴房里的百晓生不见了,方年年都没有察觉到就已经不见了,过了两天,她明显感觉那些围绕着自家的视线消失了。   拥有了自由的空气真好。   方年年开始做吃的,之前说好了要给阿弟做吃的送过去,现在就不能因为懒就放弃不是。   她在切萝卜条,李秀秀帮忙。   “好多啊!”李秀秀看着成堆成堆的萝卜,忽然觉得好绝望,“我去倒杯水喝喝。”   “别。”   方年年也被萝卜围着,“你一刻钟前就去倒水了。”   被发现偷懒了。   李秀秀在凳子上蹭了蹭屁股,“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做萝卜干?”   “大概是一瞬间的冲动。”   李秀秀噘嘴,“没有了。”   “想想我做的萝卜干多好吃。”   “哦。”李秀秀机械地切萝卜。   方年年说:“想想萝卜干炒肉,用来做馅儿包包子。”   李秀秀是个没感情的切萝卜机器,“哦。”   “孩子,你完了。”   李秀秀哭,完全想不透刚才自己为什么答应做萝卜。   看李秀秀切萝卜这么可怜,方年年于心不忍,“家里买了一刀肉,早晨我泡了笋干,给你做笋干红烧肉怎么样?红烧肉的汤泡饭,巨好吃,笋干吸收了红烧肉的香气,比肉还香,我单独给你盛一碗嫩的笋干和连着皮的五花肉。”   李秀秀没有抬头,耳朵竖了起来。   “之前做的皮蛋应该可以吃了,中午拿几个出来剥,做皮蛋拌豆腐。”   李秀秀嘴巴动了动,依然没吭声。   方年年继续说,“你之前不是说要吃粉皮汤嘛,我做个简单的粉皮素汤怎么样?”   “不要素的。”李秀秀上说。   方年年笑了起来,“好呀,放肉沫,白菜帮子切丝。”   “还要榨菜丝和鸡蛋皮。”李秀秀忙说。   “好呀,你要什么有什么。”方年年抬头看了眼天空,日头上升,“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做午饭。饭就做燕麦饭吧,燕麦我早晨就泡了。”   “那你去吧,做好吃点。”   “肯定。”方年年站了起来,窝在小矮凳子上时间长了,站起来的一瞬间差点儿觉得腰不是自己的。走两步,腿才慢慢舒展开,随后就是过电一般的麻,呲牙咧嘴好久才好了。   “你悠着点,切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方年年叮嘱,边走边说的,尾音已经从厨房里传来。   李秀秀抬起脖子左右动了动,答应着,“知道啦。”   说完后,发现萝卜山里只有自己!   “方年年,你偷懒!”   骗她一个人在这边切萝卜!   “我这不是在做饭。”方年年的声音带着点心虚。   李秀秀大声地说,“哼!”   “补偿补偿。”   “我要好吃的。”   “好好,我不是在做嘛。”   “不行,我还要,我要随便点。”   谁让自己理亏呢,方年年无条件答应,“好好好。”   “我现在想不起来要吃什么,你等着,等我想起来了,你就要做。”   “好的,我的小姑奶奶。”   李秀秀哼唧,随即笑了起来,“讨厌。”哼着小曲子,慢慢地切萝卜。   雪白的萝卜水灵灵的,空气中有些萝卜特有的辛辣味。   过了片刻,厨房里传来了香气,红烧肉的气味压住了萝卜的辛辣,在鼻尖和味蕾上跳跃。   午饭肯定是让人满意的,干货就不怎么开心了,临近尾声时,李秀秀觉得自己满身都是萝卜的腥气,回家时“讹”了方年年好多东西才肯走。   方年年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篮子,里面放得满当当的吃食,佯装肉疼地交给了李秀秀,目送李秀秀回家。   看人走远了,方年年转身回到了后院开始放盐,杀杀萝卜里面的水,之后要在阳光下晾晒……几个步骤以后就是放入五香味等调味料拌匀,拌匀后的萝卜干放进坛子里。   接下来就是交给时间。   当然,这些步骤都要一步一步来,急不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听到翅膀扑棱的声音,站在院子里的方年年下意识朝着声音看过去。   看到晾衣架上站了一只鹰。   鹰低头看着方年年,就和它那个主人一开始那样,傲娇得一塌糊涂。   方年年选择忽视。   鹰没有叫,而是换了一个方向出现在方年年的视线中。   方年年再一次转身。   鹰紧接着移动,还朝着方年年伸出爪子,提起她别忘了信。   方年年还想故技重施。   鹰忽然展开翅膀扑了过来。   方年年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谁知鹰分寸掌握得很好,恰恰好落在方年年旁边的凳子上。   它仰头看着她。   方年年犹豫了下,弯腰在鹰的脑门上摸了一下?璍,一触即离。   “手感竟然还行。”方年年嘀咕。   鹰没想到会来这么一下,眼神中出现了锐利的茫然,如果有眉毛,肯定皱了起来。   “咕。”   鹰憋着嗓子叫了一下。   方年年蹲下,打开信筒,抽出纸,“你还真是执着。”   鹰看她把信拿了,立刻飞起,但没有飞走,而是在方家上空盘旋了几圈。在它眼中,方年年变得很小,可是这个小女子竟然敢摸它!   鹰振翅飞走。   地上,方年年怀揣了一个大秘密一样偷偷摸摸地进了厨房,坐在灶后头,火膛里冒着火星子,捅捅开加上一点儿干柴就能复燃。   冬天,这里是仅次于被窝的暖和地方。   方年年有股把纸条送进火膛里直接烧掉的冲动,纸条都碰到火星子了,还是收了回来。   “看看写了啥。”方年年嘀咕。   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飞鹰传信。   离开小茶馆的李秀秀慢慢腾腾往家走,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她握紧了篮子,脚步加快。   后面的人也加快了速度。   李秀秀左右看着,今天不知道为啥,路上竟然没有人。因为天冷,沿街的店铺都放下了棉帘子,隔绝了冷意,也隔绝了视线。   听着自己心脏砰砰跳的声音,李秀秀对自己说不慌,她调转方向,准备冲进最近的一家店。   忽然。   身后响起声音。   “姑娘。”   李秀秀吓得跳了起来。   “姑娘,我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路。”   李秀秀僵硬地转过去,看到一个穿着青灰色圆领袍的青年,青年的衣服材质很好,但看着有些落拓。   “姑娘,哪个方向是去京城的?”青年问。   李秀秀觉得青年有些问题,站在笔直的官道上竟然不知道哪里是京城?   她试探地说:“向西。”   青年面露尴尬,“哪个方向是西边?”   李秀秀,“……”   “我不辨方向,从淮南出来就迷糊了,后才遇到了一个杂耍班子才能够跟着上京。但是,我离开了片刻,杂耍班子就走了。我已经在原地徘徊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有遇到人问方向。”   李秀秀看了眼旁边的店。   青年苦笑,“他们以为我是歹人,都不愿意我进去。” 第81章 五香萝卜干 去京城凑热闹,过个节……   听明白了青年的困窘, 李秀秀暂时放下了戒心,但警惕没有落下,脚步甚至向后挪了两步。   “这边。”李秀秀指了个方向。   青年看着指向恍然大悟, 原来西边是这边,“多谢姑娘。”   “不谢。”   李秀秀抿了抿嘴,垂下头, 没有多做停留,赶紧走了。毕竟是陌生男子, 身强体壮的,有个歹心就完了。   距离杂货店也就百来米, 李秀秀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到,站在自家店铺的门口, 她彻底放松下来。回头看过去,竟然没有看到那个青年, 明明同一个方向啊,人呢?   李秀秀倒退着往外面走了几步, 侧着头向东边看,只看到一个坚定向东的背影。   李秀秀惊讶又疑惑,“他为什么向东边走, 不是说好了西边是这里?!”   “喂喂,你走错了!”李秀秀鼓了鼓脸, 忽然朝着远处大喊着,“听见没有啊,你走错了, 喂喂,别走了,你越走越远了!”   远处的青年坚定地向东, 头也不回。   “秀秀,喊什么呢?”杂货铺的门帘子掀开,李婶问着。   李秀秀往家走,头还没有转回来依旧看着东边。   “刚才有个人向我问路,问京城往哪个方向。我明明指着西边了,他竟然还往东边走,他不会是又弄错了吧。”   “哪有人走到这边了还分不清京城在哪里的,别被人骗了。”   “我感觉他是个好人,长得挺好的。”   “漂亮的人更会骗人。”李婶把棉帘子掀开一些,里面的暖气往外涌,带着龙脑、沉香的味道,“快进来,看你抓着篮子的手都冻红了,怎么没有把手套戴着?”   “忘记了。”李秀秀走进去,瞬间感觉到舒服了许多,还是家里面暖和。“手是切萝卜冻红的啦,早知道不答应年年一起切萝卜了,我切了一座山。”   “你也学学,什么都不会做!”李婶嘴上嫌弃,心里面可舍不得,抓着女儿的手暖暖,“难怪身上一股子萝卜味道,今年做的萝卜干我们可要多吃点。老李,五香萝卜干可是咱丫头做的。”   李叔笑呵呵,“那是要多吃点。”   李秀秀笑起来和她爹姿态上一样一样的,“我就切了萝卜,其它没干。我去房里换衣服,一身萝卜味道的,不好闻。娘,篮子里都是年年给的吃的,有一大碗红烧肉,你拿的时候注意点。”   “知道了,快去换衣服,臭死了。”   李秀秀走去后院,刚刚走出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了爹娘在提舅舅的事情,还提他们做什么?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往来的吗?   她没有在听,不想听到关于表哥一家的事情。   虽然已经放下的,但放下和断绝往来不冲突。   杂货店里,李婶说:“你做了什么就不想让女儿知道?”   “说了干啥,我可是心肠软的好爹爹,又没去打断他的腿。要是按照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我一巴掌把他按墙上,他这辈子别想抠出来。”   李婶轻笑。   “到底是你侄子,我不好做太过,对吧。”   李婶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   方家,小茶馆里。   干了一天的方年年窝在柜台后面喝茶看书嗑瓜子,血莲子拿掉了对她的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身体也毫无变化。或许失去的变化就和得到的变化一样,是循序渐进、慢慢出现的,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   埋头看书,方年年抬手在桌子上摸,摸了半天没有摸到瓜子,抬起头看了眼盘子已经空了,“怎么又没了?”   方年年放下书,端着盘子站起来去后头装瓜子,院子里听到爹娘说话的声音。   塔娜,“我还以为李一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轻飘飘放过舅家了,没想到还有后手。”   李叔大号李一,很简单的名字,混江湖时别人都喊他水鬼,时间长了他差点忘了自己姓什么名什么。太平日子过久了,水鬼反而变得陌生。   方奎说,“只是在他最在意的东西上留下了瑕疵,不算太严重,没伤及性命。”   “行吧,你们口径竟然挺相似。”   方奎笑着说:“毕竟太平生活过多了,变得心慈手软。”   方年年装了瓜子慢慢往后退,回到了柜台后面坐下,她猜到最在意的是什么,那个表哥最在意的是科举、走仕途。   这方面出现瑕疵,就别想在仕途上走远了……   毁掉一个人最残忍的就是毁掉他的希望。   男人大概对“心慈手软”的理解完全不同吧。   方年年啧啧了两声,拿起书继续看,打开书页,上面的书签是手写的便条,还挺别致,字迹棱角分明,写字的人是个洒脱不羁的人。   “看看,我看到哪里了。”方年年没有扔掉沈宥豫寄来的信,她夹在了书里。   ……   说好了给阿弟送东西,当然没有食言,毕竟食言而肥。   虽然没有食言,但拖延症没有办法,这一晃悠的,二十天过去了,方年年才慢吞吞地做好了东西打包,准备给小弟送过去。   小弟送回来三封信了。   每一封信都嗷嗷哭,不是抱怨床太硬就是说伙食太难吃。   这年月,学生是没有假期的,只有重大节日的时候能够回来,比如春节、比如中秋。拥有寒暑假的学生生活,那是未来的福利。   方小弟有信回来,不代表对面驿站的梁壮没有。梁爷爷眼睛不好,信一到就急匆匆地来到小茶馆,喊着方年年给他读信,以前喊他来小茶馆,他都不来的。   方年年读了信才算是知道阿弟在书院里是如鱼得水。   梁壮说,书院的房间很好,四个人睡一间,有专人帮忙打理。还说,饭堂吃食很棒,馒头做得又宣又软,个头还大。又说,方承意很喜欢书院的馒头,里面夹点咸菜,一顿从吃一个到现在吃两个!   梁壮说他长高长胖了,方承意也是。   方年年又去纪家那儿问了问,纪家的孩子没有耐心写信,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父母,但简单的文字可以看出他们书院的如鱼得水。   方年年就更加不急着给小弟送吃送喝了。   “什么?”方年年站在牛车旁边,不解地看着娘亲。   塔娜弯腰提着篮子放到牛车上,“大牛送过去就行,你给我老实待在家里。”   “为什么啊?”方年年不依,她都多久没有看到小弟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长高长胖了,也不知道他开不开心,还不知道学校的环境怎么样,住宿条件如何,食堂伙食如何……   怎么就不让她去啊!   “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塔娜推着女儿靠边,“我们去一趟京城,你去房里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要住几天。”   “去京城干什么?”   “就去逛逛,散散心,换换环境。”   方年年怎么就这么不信呢,“骗我。”   “是啊,你心里面知道就好。”塔娜拉着女儿,把人拉开就让方大牛驾着牛车走,“大牛不用急着回来,店里不开不要紧。”   方大牛沉默地点点头。   牛车哒哒哒,车轮子碾着地面,慢慢走了。   方年年再不甘心也不行,娘亲抓着她的胳臂特别用力,怕她会跑了一样。怕什么呀,她又不会武功,不会飞来飞去。   牛顿真是管不上这片土地,飞来飞去的高手真是多。   “行吧。”牛车已经走远,木已成舟,方年年从来不做无谓的抵抗,对在乎的亲人只有逆来顺受的,“我去收拾衣服,我们要住几天?对了,京城是不是正好过节?”   方年年想起来了,是千元节的日子。   大齐重孝,当今尤甚,自登基就将太后的生辰定为千元节。   当天京城可以彻夜庆祝,没有十点后必须回家的宵禁。   “千元节,我们正好去凑凑热闹。你准备个三四天的衣服就好,别拿家常的,把好看的衣服拿出来。”塔娜叮嘱了几句不放心,女儿注意大,最常做的就是阳奉阴违,前脚答应了后脚就能做出让人无奈的事情。   “算了,你别去,我去弄。”   “我自己来。”方年年赶紧拦住阿娘。   塔娜狐疑地看着女儿。   方年年心虚地笑了一下,自己反应过度了哈。“没什么没什么,我怕你把我的东西弄乱了,我整理得可整齐了。”   迎着阿娘的目光,方年年硬着头皮做了一番解释后迅速转身走进了房里,脚步匆匆。   进房后就关上了门,冲到衣柜那儿从里面抱出一个小盒子。她拿着小盒子往左,藏在书橱里不行,娘亲有时候会来她这边找书看。抱着小盒子又向右,方年年走了两步顿住,放在梳妆台上更加不安全了,娘亲有时候嫌弃她乱放东西,进来了就会顺手打扫一下……   方年年咬着下唇,怀里抱着的小盒子滚滚烫烫,它能轻飘飘的像羽毛,忽悠忽悠地飞到天上去;又重得比烫手的铁块还要重,沉甸甸地坠到地心里面去。   “藏床上去。”   方年年想到就做到,趴到床上把被褥掀开,打开下面的暗格,小小的空间肯定放不下一个盒子。她索性打开盒子,把纸条一股脑儿地塞进去。   塞完了,把被褥一盖,自己坐在上头,脸红扑扑的,心脏砰砰跳。   方年年喃喃自语地抱怨,“飞鹰传信那么多次干什么,下次再来,就把鹰抓了炖汤!”   “年年,弄好了吗,就等你了。”塔娜在外面喊。   方年年不敢有丝毫怠慢,大声地回应,“马上就来了,就等一会会儿。”   “快点。”   “哦哦。”   方年年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衣服,衣服还要搭配首饰、包包,出门三天还要带面脂、口脂。   整理好了,就是一大包东西。 第82章 烤鸽子 殿下,方姑娘与一年轻男子同行……   方年年提着一个竹编的箱笼, 打了一个包袱身上提着,腰间挎了一个小包,穿着干净利索的短袄、裤装, 裤腿底下,是一双穿着红色小皮靴的脚。   “我收拾好啦。”   提着重重的东西,方年年哼哼嗤嗤地出门, 一出来就把箱笼放地上,“这么重, 累死我了。”   塔娜一看,眉头拧了起来。   “我已经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东西了, 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带,就带了必备的。”方年年伸出手一根一根掰着, 算着自己还能减少啥,“对了, 我书也没有带,轻装简行, 很不错吧。”   “不错什么啊,女儿家家的出门怎么就带一点点。”塔娜走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 她也不是把闺女当成儿子养的啊,怎么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不是说好了要出去三天,三天就带这么一点点?我就说不应该交给你自己收拾,让我来你又不肯, 现在好了吧,废了那么多功夫,压根没弄好。”   方年年, “……”   茫然地眨眨眼,她竟然还做错了?!   “反正一也晚了,二也晚了,多耽误一会儿不要紧。你跟我进去,重新收拾。”   方年年已经做好了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说你还不高兴了?”   “没有。”方年年沮丧,他们去京城究竟干什么啊,娘亲的态度热衷得诡异。   “走走走,让你爹再等等。”   塔娜拽着女儿进门。   方年年被拽得趔趄,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她可不是心甘情愿的,一点儿也不想带着大包小包出远门!搁上辈子,她是能轻便简单就多轻便简单,和男同事差不多的干脆利落,体桖、牛仔裤,冷了加外套就可以过。   看看现在,娘亲竟然把她过年过节才愿意穿的衣裳挖了出来,仔细叠好了放进箱子里。   全程,方年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不用吧……”   “要。”   “娘,首饰够了。”   “这么看着你也没什么首饰。”塔娜皱着眉头把梳妆盒关了起来,她说:“正好去京城,去玲珑斋多买几套头面,小姑娘正是打扮的时候,一定要弄得漂漂亮亮的。京城时下流行的和乌衣镇又有很多不同,还是现去买比较好。”   “你这么说,我这些衣服还不流行呢。”方年年无奈地坐在床边,甩着两条腿,抱怨地说。   塔娜一愣,旋即明白是这个理,“你说得对,还不如直接去京城买,这些旧衣服就不带了。”   方年年震惊,连忙改口摇头说:“别别别,别浪费钱了,我瞎说的。”   真想打自己一下,瞎说个什么劲儿!   “不瞎说。”塔娜微笑着。   方年年察觉到一丝危险,乖巧地缩起了脑袋,不敢再吭声。   母女俩再出来时,手上多提了一个箱笼。这不是多了一个箱笼,而是多了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心里,重重的,疑虑多多的。   坐进马车中,方年年听爹娘说话,都是普通家常,听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她几次开口问究竟是去做什么的,两个人顾左右而言他,总是敷衍过去,到后面,直接说别问了。   方年年靠在车边,车窗开着一条缝,风吹着车帘子一晃一晃的,她抬起手去碰,外面的光速便落在手上。   天空中似有鸟鸣,方年年抬起视线看,只能够看到鸟儿盘旋飞走的身影。   “仔细着,别被风吹了头疼。”塔娜关了窗,顺手拿了一个靠枕放在她的身后,让女儿坐得舒服一些。   “怎么停了?”方年年迷糊地说。   “小傻子,现在才感觉出来啊,停了好一会儿了。”   方年年,“嗯?”   想着心事,没有察觉到马车停下了。   “带个人一起去京城。”   方年年问,“谁啊?”   塔娜说:“李家的一个短工。”   这么说,方年年想了起来秀秀说过她家雇了一个短工,叫钱铭的,不知道是明、铭还是鸣的,反正音是这么个音。   这个钱铭是超级大路痴,刚指了方向就能弄错的那种,从淮南来京,九月份就出发了,现在还没有走到。   身上带着的钱路上被小偷摸走,只能够一路跟着戏班子做点儿杂耍赚点吃喝的费用。   李秀秀说这人应该家世不错,家教很好,对钱财不执着,对困境不颓废,唯一的缺点就是路痴,痴到京城就在眼前都走不过去。还因为发热倒在路边,就被李秀秀捡到了,在李家杂货店做了十来天的短工。   “跟着我们上京,他肯定不会错了。”方年年说。   “挺周正的一个孩子,不知怎的有这么个毛病,不认路到这样也是少见。”塔娜说。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那人应该坐在了马车外,能听到年轻男子与车夫的说话声。声音很温和,应该是个谦逊守礼的人。   方年年如此想着,闭着眼睛慢慢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太阳落下、明月升起,夜幕下,京城的一天还没有结束,百姓热闹的夜生活正式开始。   方年年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没有在房间内看到爹娘,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不会把自己一个人放在客店,应该没有走远。   趿拉着拖鞋走下床,方年年披了件厚毛的斗篷,从头到脚裹着自己,走了没一会儿又坐到了临窗的榻上。   镂空雕花的窗子上糊着厚厚的窗户纸,看不到下面街道的情况。不用看也知道很热闹,叫卖声、行人说话声、车马声……声声汇聚成都城繁华。   室内烧着炭,铜丝绞成网的熏笼上有着牡丹、芍药的花型,空气中隐隐是茉莉花的香味。这一室一厅的套间,很有滋味。   方年年兴之所至,挪动到长塌的另一边,这儿的窗户没有合着,伸出手把窗户推开。窗户本来就开着,因为屋内烧炭,密闭环境容易中毒,所以窗户半开,温暖有了、新鲜空气也有了、安全同样有了,没有撑窗子的小棍子,不会掉下去砸某人脑袋。   古人又不是傻,临街的窗户用棍子撑着打到人是要有纠纷的。撑窗户的棍子直接就与窗框连在一起,能伸出也能够收起来。   窗户推开,各种声音鼎沸而来,人真的好多。   方年年探出头看了一眼,看到店铺上挂着灯笼,路边有些火把,放眼看去,竟然没有夜晚的冷寂黯淡。   京城的三个大瓦子肯定更加热闹,离这儿很近,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还吹风。”   塔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看看外面的热闹嘛。”   “你有些热度,再吹风,头疼得你受不了。”   “啊?”方年年有些纳闷,“什么热度,我觉得自己挺好的啊。”   “请了大夫给你把过脉了,有些伤风,估计是前几天你站在院子里跳绳,跳热就脱衣服,冷冷热热得就着凉了。”塔娜抱着女儿的肩膀把人挪正了,弯下腰额头贴着额头,“现在没热度了,待会儿喝一碗药,发一身汗就好了。”   方年年听到喝药就皱眉,真是无比想念上辈子的胶囊,汤药实在是太难喝了,“那都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这么多天伤风我也没有感觉啊,头不疼、也没有咳嗽。”   “那是因为那个东西还有药性。”   难不成真的和起作用生效一样,血莲子拿掉后药性的衰变期很长,长得能抵抗感冒到彻底没有?   方年年甚至有种感觉,如果不是血莲子,她这回伤风不会简单的只是发热、头疼了,说不定会更加严重。   “真是厉害。”方年年赞叹。   “不厉害,哪里会引来那么多觊觎。”   “爹呢?”   方年年醒来后就没有看到他。   “在楼下等着。”   方年年,“嗯?”   “让厨房给你做了点粥。”   “嘴巴里没味道,想吃点味道重的,不想和清淡的粥。”   窗外的声音喊着。   “羊头签,刚刚做好的羊头签勒。”   “上好的风干鱼,上好的风干鱼。”   “茉莉茶汤,豉汤,冰糖炖梨……”   “又香又好吃的林檎旋,小儿喜欢,大人买;小儿欢喜,大人笑。”   “麻球、欢喜团、芝麻花生糖。”   在叫卖声的映衬下,寡淡的白粥就显得非常特别,不是特别的好吃,是特别地让人提不上味口。   女儿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如同一只吃不饱肚子的小奶狗,奶哼哼地叫着,连尾巴尖尖都无精打采地一动不动。塔娜又是无奈又是想笑,“给你弄点咸菜。”   “不要嘛。”方年年拽着娘亲的衣袖,“我想吃麻球,我听了,是芝麻馅儿的,我就吃一个,不吃多。”   竖起一根手指,可怜兮兮地说。   “等你吃了粥再买。”   方年年沮丧地低头。   塔娜改口,“吃药的时候吃,刚出炉的麻球才好吃。”   方年年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端王府。   花园。   沈宥豫看着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的鹰,眉头紧锁。   “殿下,方姑娘一家来到了京城,入住蓬莱居。”   沈宥豫眉头略松动。   “同行的有一年轻男子。”   沈宥豫眉头立刻皱紧。   “两个人没什么交集。”   沈宥豫松开了眉毛。   “方姑娘到京城时是被其父抱着出马车的,随后就请了大夫。”   沈宥豫立刻站不住了,“给我定蓬莱居的客房。”   属下说,“喏。”   猎鹰看着主人飞一般消失的背影,动了动翅膀就安慰地站着,待会儿就有肉条吃。它一只猎鹰做着信鸽的差事儿,最近飞来飞去,都瘦了。   它飞得高,速度快,哪里是那些普通信鸽能比的,那些信鸽刚飞出端王府就被淑贵妃派的人射了下来,那些守卫最近的伙食一下子改善了许多。一只只烤鸽子下肚,守卫养得膘肥体壮。 第83章 麻球 他们已经深陷漩涡,只能够报仇当……   布条结成长绳, 一端系着一个小巧精致的藤编篮子,一端抓在手里慢慢地放下去。   楼下,早有人等着, 把新鲜做好的麻球放进篮子里,同时把铜板拿出来。   “姑娘,放好了。”   楼下的人喊着。   方年年慢慢收回绳子, 看到篮子里麻球滴溜溜在油纸上滚来滚去。越近,那滚圆金黄的小东西就越是清晰, 上面白色的芝麻点点。薄的地方,能够透光, 琥珀似的;厚的地方,里面是柔软的似年糕一样的米团抱着一团香甜流沙的芝麻馅儿。   买了三个。   它们在篮子里滚来滚去, 活泼好动。   方年年眼看着可以拿到手了,篮子竟然抖了抖, 开始倾斜。   方年年急着喊,“诶诶诶。”   一只手伸了过去, 抓住了篮子的把手,歪歪扭扭的篮子立刻就稳稳当当。   方年年放心了,“还好还好, 爹爹你来的及时。”   方奎扶着窗框,往来往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听到女儿的声音, 他笑着不在意地收回视线。收回探出去的身子,把精致的小提篮放在小桌子上,方奎看着女儿, 目光中流露出宠溺,“不是让你安分点儿,你还结了绳子从楼下买东西上来。把身子探出去那么多, 掉下去怎么办?”   方年年吐吐舌头,笑着说:“娘亲看着我的啦。”   塔娜松开抓着女儿腰间衣服的手,反驳着说:“我没有,就想看你掉下去。”   方年年,“我都感觉出来了,骗我做什么嘛。”   她看了眼放在一边的砂锅,不用揭开就能闻到一股子香醇的米粥香气,是白粥的味道。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她饿了。   “爹娘,你们吃了吗?”   “稍微吃了点东西垫垫的,现在一起吃。看吧,你喝粥,我们就跟着一起,你竟然还嫌弃白粥没有味道,买个什么麻球。”塔娜站起来走了两步到矮桌旁边,打开砂锅就露出了白皙的米粥,拿了碗舀三碗倒出来,“看,还有咸鸭蛋和小咸菜,不会亏着你的。”   方年年乖觉地拿了麻球往娘亲那儿送,“麻球做的很好,娘亲尝尝,趁热吃,刚出锅的脆脆的。”   “哦。”塔娜应。   方年年依偎过去,讨好地放上麻球,又开始乖乖喝粥,嘴巴里没什么味道,白粥味道本来就淡,这么吃着更是寡味。麻球吃到嘴里,她也没尝出太多的香甜,反而是吃完饭后的那碗药,给味蕾的印象非常深刻,又苦又涩的。   “没有大牛叔开的方子好。”方年年伸着舌头吐槽。   “在外面将就点儿吧。”塔娜皱着眉拿开药碗,她是认可这药不好吃的。“赶紧到床上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睡不着。”方年年说,抱着娘亲的胳臂撒娇,不想去床上躺着,想坐在长塌上,听听外面的声音也好。   “药里面放了酸枣仁这些助眠的,你很快就想睡了。”   方年年打了个哈欠,眼角有泪水渗出来,但还是嘴硬地说:“不想睡。”   生病的时候人体自动进入休整状态,最想做的就是睡觉睡觉睡觉……方年年靠在娘亲的身上,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发出小小的鼾声。   塔娜温柔地看着女儿,笑着说:“感觉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怎么越长大越娇气了,真是个娇娇。”   “我抱到床上去。”方奎说。   “动作轻点。”   方奎点头,他抱起了女儿,女儿嘟囔了一声但没有醒,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长发绒绒的,蓬乱中透着娇怜,他同意妻子说的,女儿越是长大就越是娇气了起来。   但这份娇气,又何尝不是他和她宠出来的。   想女儿小时候,明明小小的个头眼睛里却透着大人的光,懂事乖巧得让人心疼。   “现在这样挺好的。”方奎把女儿轻轻地放在床上,拿掉了毛皮披风,把柔软的被子好好地盖在女儿身上。   塔娜一直跟着,她忽然抓住丈夫的衣服,不舍地说:“真舍不得。”   “早晚有这一天。”方奎说。   “钱家……算了,今天先不说了。”塔娜摇头,不想提让人心里面不舒服的事儿。   方奎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揉捏着手中因为生活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能平安过去就平安过去,不能也要给他们找好依靠。”   “嗯。”塔娜看了眼女儿,抬起手挑开了绳子,床帐缓缓落下,遮住了女儿的睡颜。“他把晋王藏得太好了。”   “我们做了那么多,希望能引出来。”   “就是没联想到,血莲子竟然会到丫头这儿。”   方奎说:“人算不如天算,那小子参和进来,把这一滩子浑水搅得更加混乱,就连我也看不清楚了。”   那小子是沈宥豫。   塔娜拉着丈夫在长塌上坐下,倒了水慢慢说:“他究竟要做什么?内阁调整,章王两个斗了那么长时间却一下子下野,上到侍郎下到小吏,不知道多少获罪罢官流放,官道上来来往往就没有停过。”   “他想大权独揽。”   塔娜惊讶了下,旋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就是如此,那里会做一个垂拱而治的帝王。今年这些大举动,在这之前不知道做了多少准备,隐忍不发是他一贯的作风,就是不知道多久他能够如愿,今年年底?”   “朝廷中反对的不是没有,他肯定没想到自己用来调整内阁的手段,那个次相周正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力。”   塔娜茫然,这一刻就和方年年一样。不对,应该说,方年年有许多小表情是和她娘亲一样的,可可爱爱的。   方奎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顺着心意地抬了起来,捏了一下妻子的面颊,一如既往地被拍掉。   “仕族怎么会看着皇权做大,威胁他们的利益。我觉得他还是操之过急了,要是再晚两年,受到的阻力应该会小许多许多。”   “大概是等不得了。”塔娜说。   方奎,“说不定是有什么干扰了计划。”   “嗯?”   方奎说,“这些不是我们操心的,我们要做的是找到晋王,大牛这些年的心结总要做个了断。”   “嗯。”塔娜垂下眼,其实她更喜欢平平淡淡的生活,不搅入任何是是非非当中,就当个普普通通的人。   “对不起。”方奎说。   塔娜勉强地笑了下。   方奎说:“大牛跟着我这么多年,他把我们当亲人,他是我兄弟。前任盟主满门被屠,他侥幸逃了出来,半死不活地倒在路边。我正好跟着秦王上京,看到了他,救了这小子一条性命,他就死心塌地跟着我。”   “好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他都从十来岁的孩子长成了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这么多年不肯成家,不就是想要报仇。”   塔娜叹气,“我要是不赞同你们报仇的计划,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会阻止。现在局面都这样了,我再来说有用吗?”   方奎笑着捏捏妻子的肩膀,献着殷勤,“还是娘子最好,最深明大义。”   他们说的很轻松,但身在漩涡中哪里能够彻底放下戒备。他们大人已经没法抽身,唯有报仇当前下保护好两个孩子。   客栈同一层,隔了三个房间,沈宥豫终于坐定,刚才从楼下走过,被方奎扫了一眼,但现在还心惊肉跳的。   “你说,方奎是什么身份?”沈宥豫手指撑着下巴,猜测着方奎的身份。   沈其说:“属下无能。”   “这么久了,就查不到一丝半点儿?”   沈其摇头,“散出去的探子回馈来的消息经过核实都是假的,我就找了江湖的野路子,得到的消息指向……”   他抬眼看了看王爷。   沈宥豫抬起脚,轻轻地给了一下,“有消息了怎么现在才说!”   沈其委屈,“我也是刚得到。”   沈宥豫撑着下巴的手指挪到眼睛那儿,盖住了视线。高高大大的汉子每每露出姑娘家家的神情,沈宥豫就看不下去,“说。”   沈其调整了一下姿势,动动两条有些麻的腿,“跟北军有关。”   “北军?!”   沈宥豫猛地坐直了身体,修长的眼睛视线变得锐利。北军就是当年的秦王辖属下的军队别称,高祖皇帝将几个成年的儿子各自分封出去,镇守一方疆域,拥有统兵的权利,中央会派监军,却阻止不了手握军权的儿子一再做大,为“七王之乱”埋下了祸端。   竟然和北军有关……   方奎究竟是谁?   沈宥豫看向方家住的套间方向,思绪渐渐就发散了起来。   沈其看了眼王爷的样子,就当个锯嘴葫芦,不再吭声,呼吸都放轻放柔,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   他有个本事,站着就可以睡觉。   “详细的呢?”   沈其猛地站直,神态中没有半点儿刚才神游天外的样子,“提供消息的只是提了北军二字,更多的无论怎么逼问都不肯说。”   给钱用武都不行,一旦威逼利诱都不可以,那就是真的没有了。   沈宥豫皱眉,“既然有了方向,那你悄悄地去接触一些当年北军的旧人,对了,钱正彦,新任三司使,就是北军旧人。”   快二十年了,北军旧人死的死、散的散,能够明确找出来的、能够探听消息的就那么几个。   沈其,“喏。”   沈宥豫叮嘱,“一定要秘密行事,不要让阿爹察觉。”   沈其硬着头皮说:“……是。”   沈宥豫自说自话地说:“北军有关,方奎难不成是当年的北军旧人,姓方,姓方,姓方……”   他有个大胆的猜测,但说出来就是欺君之罪了啊,不是他,是方家的欺君之罪。   “应该不是,太大胆了!”沈宥豫否定自己的猜测。 第84章 糖渍金桔 穿得红彤彤的去相亲喽   正所谓没有什么是睡觉解决不了的, 逃避问题可以、恢复心情可以、调整作息可以、恢复健康可以……如果睁开眼睛发现不行,那就倒下去睡第二遍。   睡多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 世界不是以自己为中心旋转的。   问题没法逃避,睁开眼睛就要去解决;   心情抑郁别人没法理解,还是要自我宽解;   作息混乱了, 熬夜冠军不会有奖励。   唯有健康……   掀开被子爬起来,活力十足, 精神满满,实在是太棒了!   “我好了!”方年年强调。   塔娜端着碗更加强调地说:“巩固巩固。”   方年年郁闷, 但反抗不能,只能够捏着鼻子把药灌进去, 苦苦涩涩的药味直冲天灵盖,差点儿把她带走。塔娜看女儿喝得直翻白眼, 拿了一颗松子糖塞进女儿嘴里,“喝个药做出这样的怪模样。”   “真的很难喝。”方年年嘴巴里包着糖, 说话含含糊糊。“嘴巴里苦就立刻吃糖怪怪的,我要喝水。”   “水。”   塔娜端了来。   方年年笑着说:“谢谢娘亲,娘亲最好了。”   “别给我灌迷魂汤, 喝了水就换衣服。”   方年年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不知道娘亲从哪里弄来的, 竟然是红色的短袄配红色的长裙,短袄衣襟上绣着茉莉花,长裙的下摆也是, 犹如漫天红霞中落下了碎碎的白霜,对比明显,浓烈与脆弱, 令人心惊动魄。   手工实在是太好了。   价格肯定不便宜。   裙子不是曳地长裙,距离脚踝有一个拳头的距离,这个距离留的刚刚好,露出了鹿皮的短靴。   方年年提起睡裙把脚收起来团在长塌上,“咳咳,我还没有好。”   “刚才谁说自己好了?”   方年年左右看,“谁?谁说的?”   “臭丫头。”   塔娜在女儿脑袋上点了两下,“快换,今天出门去见你爹的朋友,就是上次说的那个。”   方年年看到长裙就差不多想明白了,这是去相亲啊!   还是早就约好的相亲。   “我差点忘记了,呵呵。”她干笑,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抗拒,可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想好了肯定要成婚,所以对爹娘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   现在这是怎么了?   方年年抱着膝盖,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   娘亲的命令是不好违抗的,装病已经来不及,方年年只能够磨磨蹭蹭地穿衣服,别说,看着贵的东西用的料子就是好,又保暖又舒服。因为提前放在熏笼前熏过,还隐隐带着香气,是茉莉的味道。   “轻点。”方年年嘶嘶地忍着疼,可是娘亲下手好重,“娘,你要把我头皮扯掉了,嘶,别这么紧啊,要掉头发的。别把刘海都梳上去啊,我的大脑门露出来了!哎呀,这对耳环针太粗了,胀。”   “换这个。”   塔娜放下红宝石的耳钉,换上了一堆粉色珍珠的。   “别……”方年年拒绝。   塔娜又换,“绒花的?”   方年年放弃,“还是红宝石的吧。”   娘亲挑的都是浮夸风,唯独红宝石这对小小巧巧,精致不张扬……就材质来说,不张扬是不可能的!   换了一身后又在外面穿上了披风,方年年站在镜子前面,觉得自己像是过年时候的炮仗,给一根引线,就能够引燃了。   好扎眼的红色。   “为什么要这么红?”方年年百思不得其解,不需要吧,清素一些有什么不好看的?   塔娜欣赏着自己装扮出来的女儿,听到女儿说太红了,她下意识反驳,“哪里红了,这是刚刚好,太后千元,正好过节应景了。我觉得你以前的衣服太素,穿好了都没有一点点女孩子青春活波,还是这么穿好。”   “……娘,你对青春活波有什么误解?”   “我看你才有误解。”   方年年,“……”   她上辈子这个年纪穿的都是灰白黑,上班了才多了彩色的衣服。   不得不说,红色很有视觉冲击力,当方年年走出房门,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在二楼等待的沈宥豫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给方年年把斗篷戴上,“怎么穿这样几天就出来了?”   楼下,塔娜给方年年戴上兜帽,那些视线慢慢消失了。   “看不见了。”方年年嘟囔。   塔娜也是没想到女儿会引来这么多视线关注,“忍忍,上了马车就好。”   上了车,方奎问:“怎么穿这一身?”   “我选的时候,你可没有说不好。”   方奎碰了一鼻子灰,明智地选择不说话。   方年年是受害者,理应是有点儿说话权利的,但看了看爹娘,不说话更加好。   马车动了起来,方年年问,“去哪儿啊?”   “樊楼。”   樊楼是都城最热闹的地方,白天人流攒动,晚上灯火通明。一共三层,坐落于湖边,建筑体大,看起来煊煊赫赫,据说以前是卖白矾的,就叫做矾楼。后来主家换人,矾楼叫多了就成了樊楼,主家将错就错,就有了现在的名字。   三楼视野极好,目之所及,有大半个都城。甚至能把视线越过宫墙,落进禁中,看到宫女在荡秋千。高祖曾经为其做过诗,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传遍寰宇,为读书人称赞,樊楼就把这两句刻在墙上,凡是进入的都可以看到!   到了今上,不喜让人窥视禁中,就让人把樊楼三楼给封了。那目之所及,尽是都城繁华的体会戛然而止,文人骚客只能够待在二楼感叹一二,又奈何不得。   方家的马车刚走不久,客店内就传出了尖叫声,原来有人直接翻过了二楼的栏杆,就这么直愣愣地跳了下来。   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骂人,一看是个挺拔清俊的年轻男子,骂人的话就憋在了嘴巴里,毕竟身量上,前者太占优势,明显打不过。   年轻男子刚出门,又有人一跃而下。   被吓了两次的客人破口大骂,“娘……”   声音就卡喉咙里了,因为他看到跳下来的人又高又壮,方正大脸上一双厉目,蒲扇一样的大手掐人脖子应该很容易。   沈其淡淡地看了一眼,“我是男的。”   客人气闷,憋了一会儿说:“爹。”   这边刚刚喊完,那边人却不见了,客人气死了!   “娘希匹!”   现在骂有个毛用。   沈宥豫紧随其后来到了樊楼,上了二层,就坐在方家的隔壁。   二楼上有雅间,也有堂坐。   堂坐的风景更好,正对着金明池,能够看到碧波荡荡、涟漪悠悠,还能够看到画舫来往,从画舫里传来了丝竹之声,还有女子曼妙的歌声。   每个位置中间有屏风隔断,距离也远,谈些什么事情,私密性也可以保证。   沈宥豫不想做听墙角的事儿,就坐在位置上稳如泰山,握着茶杯,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克制!   “公子,他们会的是钱正彦一家。”沈其小声说。   沈宥豫皱眉。   沈其继续说:“随同方家一起上京的青年,原来是钱正彦的长子钱铭。”   “钱铭?”   沈宥豫表示,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淮南才子,还是嵩山派陈令的首徒。”   沈宥豫心里面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来臭丫头一开始给他安的身份,就是嵩山派的大师兄,陈令的首徒。   沈其轻声说:“钱铭不辨方向,幼时从家中出来就寻不到家,被陈令碰到,陈令摸骨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就半强迫地收为徒弟。钱铭于尊师重道上有些迂腐的执着,就算是不愿,也尊陈令为师。”   这儿刚坐下,关于隔壁的消息就陆陆续续传来。   沈其收齐了消息,略做整理后汇报给王爷听。   “陈令上京后不久,钱铭随后上京。”沈其停了停,继续说道:“但走错了方向,越走离京城越远。为了不走错方向,他就跟着一个戏班子上京,途中在戏班子打杂换来生活费。但在官道那儿戏班子离开,他又迷失了方向。”   沈宥豫拿着杯子的手抖了抖,真是又惊又愕,竟然和臭丫头之前说的人物设定差不多。   他们不会以前就认识吧?   不然为什么无缘无故给他按着这个身份设定?   这么一想,沈宥豫觉得内心翻涌,恨不得走到隔壁揪着钱铭的脖子,把他扔进金明池里!   沈其继续说:“与戏班子分开后,钱铭又丢失了方向,又生病晕倒在路边,于李家杂货店逗留多日。在方家来京时,一同上京。”   沈宥豫点头,“确定不是小茶馆?”   “是。”沈其说:“一同上京时,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沈宥豫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确定似地问:“从何得知?”   “阿大听到姑娘说了一声。”沈其说。   沈宥豫嘴角弯了弯,“那就好。”   屏风另一侧。   方年年看着钱铭,没想到这么有缘分。   “没想到这么有缘分。”   塔娜看着钱铭,万万没有想到一路带着上京的小青年会是故人之子。   “这就是缘分,他回来时说起路上的遭遇,我就想着这是天定的缘。”钱夫人微胖,笑起来很和善,眼睛里冒着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方年年,心中暗暗点头。   两家人碰面后说了很多久别重逢的话后,就开始闲话家常,话题有意无意地围绕着方年年和钱铭的缘分。   大人说的话,让方年年怪尴尬的,只能装乖巧和不好意思地把视线落在桌面上。桌子上放着茶水、茶店、瓜果,其中那个糖渍金桔,味道真不错,她已经连着吃了三个了。   再想吃,那钱夫人的眼睛看看了过来。   方年年抬头看过去,看到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带着审视。 第85章 糖醋鱼 正妻不可以,平妻还不错;长子……   糖渍金桔味道很好, 蜜糖中和掉了金桔皮上的酸涩。   方年年嘴角含笑地拿了青嫩的竹签,戳了一颗金桔包进嘴里。   她爱吃就吃,管得着嘛!   感觉娘亲用胳臂肘碰了碰自己, 让她收敛点儿,方年年装着羞涩腼腆地低下头,嘴巴一动一动的, 没有耽误她吃东西。上辈子不是没有经历过相亲,她没什么亲人, 但朋友、同事、领导挺关心她的私生活,刚毕业那几年是扎堆地给介绍。   去吧, 烦;不去吧,抹不过面子。   就这么忙忙碌碌地相亲了两三年, 她就总结出一条,大家都是抱着挑剔的态度来的, 谁都不会耐心下来看看你平庸的外表下那灵魂是不是有趣。   今天的相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大人们寒暄,方年年能够想象当年他们的情谊, 钱正彦是阿爹副将,多次被阿爹所救,对爹爹是死心塌地认可。钱正彦看阿爹的时候, 多次眼中含泪,激动的情绪是没办法掩盖的, 时间没有磨灭掉他对阿爹的感恩。可是……方年年垂下眼睛,恩情没有被磨灭掉,但身份地位的距离拉开太大了。   方年年吐掉金桔籽儿, 暗暗想着,距离带来的冷漠遮掩不掉、如影随形,举手投足之间都在提醒着他们和他们一家的不同。   这倒也是。   一个不过是开小茶馆的普通平民, 一个是封侯的达官贵人。   天壤之别嘛。   “年年。”塔娜忽然喊了一声。   方年年侧头看过去,眼含疑惑。   塔娜使着眼色让女儿认真点,哪怕不喜欢,也不要做在脸上,“你钱伯母问你要吃什么菜呢。”   方年年扭头看向钱夫人,笑容轻轻、眉眼弯弯,看之美好、观之可亲。   钱夫人挺喜欢这漂亮机灵的样儿,聪明伶俐,“年丫头要吃些什么?”   她越看越喜欢,喜欢的同时又开始觉得遗憾,家世太差了。不,不是太差,简直是糟糕。欺君罔上之人的后嗣,如若被今上发现方奎还活着,肯定是泼天的愤怒,为了平息愤怒,会坐实方奎的死,毕竟早就死掉的人不能够死而复生。娶一个罪人之女,没有娘家帮衬,对儿子来说都不是有利的事儿……   方年年笑着说:“糖醋鱼就好。”   小模样太讨喜了,钱夫人越看越喜欢,如果有这么一个漂亮伶俐的姑娘在屋里,儿子肯定不会被外面的莺莺燕燕所迷惑,毕竟眼界高了,自然就看不上旁的。把这么好一孩子推走,太可惜……钱夫人笑容加深,正妻是要当宗妇的,不可以,还是要身家清白、得力的人,但平妻可以啊。   钱夫人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视线扫过眼眶红红的丈夫,为方奎隐瞒这么多年已经偿还了当年的恩情,总不能为了一些陈年旧事就绑着一辈子,回去就商量商量,平妻这个主意就是解决一切的关键。   “糖醋鱼好,是樊楼的特色菜,年丫头会点。”钱夫人微微侧了一下头,跟随多年的老仆就上前听了吩咐,自去屏风外面和侯在外面的店小二说去。   樊楼生意好,不是没有道理的。   上菜速度很快,饭菜的质量也很好。糖醋鱼开了花刀,过了油已经炸到酥透,骨头都能够嚼吧嚼吧吃掉,但肉质还不老,金黄的外壳包裹着鲜嫩的鱼肉,鱼肉吃进了糖醋汁儿,酸酸甜甜。   糖醋汁儿的芡勾得恰到好处,琥珀似的。   方年年很喜欢这个口味的糖醋鱼,心中默默为樊楼的大师傅点赞。耳朵竖着听大人们的你来我往,她知道爹娘也察觉出了钱家的疏离,久别重逢的热络慢慢淡下来之后就开始恢复正常、克制而理性的社交。   她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钱铭,照理来说他们两个才是这场相亲的主角,但这个钱铭始终不在状态,时不时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估计是不想成亲?想想也是,她也不想呢。   酒足饭饱、菜过五味,杯盘撤下,重新换了茶水、果盘上来。   方年年知道,重头戏来了。   现在男女相亲,如果有意思进一步发展男方就会将一根发簪插到女儿家的头发上。如果没有,就送上礼物,女方会回以礼物,大概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意思。要是相亲成了,那后面就要找媒人走程序,下婚书,走小定、大定,然后就是成亲了。   这明摆着是以男方为主导,方年年悄悄和娘亲说了自己不愿意,他们肯定会尊重自己的意见,就算是真的有簪子这一步,也能够有办法将之回绝了。   钱夫人的笑容有些勉强,钱正彦的脸色明显沉了一些,倒是钱大公子钱铭仿佛做下了什么决定,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已经不是眉头紧皱的小青年了,而是郎朗贵公子,有了些许来京路上时的温柔和善。   方奎的脸色同样淡淡的,“樊楼的手艺有些退步,不如之前来时吃的了。”   钱正彦说:“和十多年前比,是比不上。”   “就是上半年也不行。”方奎摇摇头,放下茶杯笑着说:“大概是换了厨子了,早就不是当年。”   钱正彦眼中闪过怔然,“厨子换了,但家伙事儿还是以前的,从来没变。”   “十多年过去了,就算是修修补补,也不是当年。”方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钱正彦说:“我们住在乡间,鲜少来京城,趁着千元节准备到处走走,就……”   砰。   屏风被撞了一下,猛地发出一声钝钝地闷响。   在座的人所有人吓了一跳,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坐不住的沈宥豫终于现身,出现后先是看了方年年一眼,随后朝着其他人点点头。   钱正彦看到忽然出现的端王,心里面惊讶一瞬,难不成是看到他在这儿,特意过来打个招呼?很有可能,身为新任三司使,位高权重,他已经收到来自于各方释放出来的善意,再多一个王爷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钱正彦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行礼,“端王。”   钱夫人同样,笑容矜持而客气,给塔娜和方年年的目光带着歉意。她随丈夫一起站着,行礼问安,心里面也动着心思,她女儿年方二八,正是当龄,落落大方的站在一边,和端王看着真是一对璧人……目光定在一身红衣的方年年身上,钱夫人觉得太扎眼,女儿与之一比就显得普通平凡了许多。   沈宥豫不耐烦地摆摆手,往方奎那边走,路过方年年时露出一个笑容。   方年年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沈宥豫笑得真是太欠欠儿的了。   沈宥豫走到方奎那儿,没有任何骄矜姿态,谦逊地喊着:“方叔,塔娜婶婶。”   钱家夫妻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错愕,这是怎么个回事儿?   方奎点点头,“王爷。”   沈宥豫面上有些臊,“方叔还是别这么喊我,和以前一样就好,一样就好。”   “不敢。”方奎往旁边让了一步,他朝着钱家淡淡地点头之后,就走到妻女身边,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塔娜说:“好。”   方年年是巴不得,连连点头。   “一起。”沈宥豫忙转身,紧随脚步。   他在隔壁听着动静,糖醋鱼吃在嘴里是没滋没味没感觉,一察觉不对,他不顾沈其的阻拦直接冲了过来,这要是让钱家那个钱铭把簪子拿出来了,他也能够把人揣进金明池里让钱铭洗洗脑嗲、想想清楚。   一行人很快离开,屏风内的钱家人脸色千变万化。   钱夫人压低了声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钱正彦摇头,“怎么会?”   夫妻二人看了看彼此,其他人不明白,他们是知道方奎和塔娜的身份,那是离京城越远越好、离皇家赵姓人越远越好的人物,换做是他们,哪里会藏身在进入都城的必经之路上,肯定是躲进深山老林,一辈子不出来!就这种身份,怎么和端王扯上了关系?   “难不成,里面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钱夫人问,如果是这样,方家绝对不能够得罪,方年年那丫头她看着喜欢,娶了也是可以的,长子不愿意,她还有次子。   钱正彦脸色难明,“不清楚,以前只是通着书信,许多不方便说。”   他看向长子,脸色更加难看,“在家中一切说好,为何到这边突然变了注意。你爹我是答应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钱铭一改往日的温顺,执拗地说:“孩儿不愿,孩儿已经有心悦之人。”   “谁?”钱夫人问。   钱铭抿了抿嘴,“救命恩人。”   “那个杂货店的?”钱夫人声音拔高,“不行,太差了,那还不如方家的。”   “你胡说什么!”钱正彦呵斥。   钱夫人心里面很乱,她是知道儿子的,看着温和,其实性子犟成牛,“那个,娘觉得方家姑娘挺好的,品貌双全,才思敏捷,聘为新妇,绝对是给门楣添光的事儿。侯爷,我们和方家另约时间?”   趁早打消儿子不切实际的想法。   钱家女儿小声地嘟囔,“端王明显是因为方家姑娘来的。”   这话一出,如梦初醒,可不是,端王不是为了他们钱家,明摆着是因为方家来的。方家有什么?仔细回想,端王看方家姑娘的神色格外不同。   钱夫人失魂落魄地说:“好姑娘竟然被混世魔王看上了,明明是我们家先定的!”   钱正彦看着冷着脸的儿子,又看看早就失去了初心的妻子,心慢慢沉了下去……   ······   樊楼外,方家三个谁都没有理会沈宥豫,上了马车就出发,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沈宥豫紧跟着,他也没有停下的想法。可是明明紧紧跟随,但在京城的通途大道上饶了两三个路口之后,他一下子失去了方家的踪迹。 第86章 迎春嫩黄 她说的有所保守,应该是独一……   “甩掉了?”塔娜掀开车帘一角, 问了一声。   方奎沉着脸点头。   塔娜拍了拍丈夫的肩膀,安慰着说:“毕竟多年没有碰面,时间长了、距离远了, 交情自然就淡了。”   方奎点点头,那些外人他并不在乎,他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女儿, “先让年年换一身衣服。”   “嗯?”突然提到了自己,方年年疑惑地坐直了看向父母, “回客店吗?”   “不回去。”说这话时,方奎颇有些咬牙切齿, 真是没想到那个臭小子不死心,过去二十来天了竟然没有断念, 还跟了过来。明知道对方跟着,还要回客店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笑了一下,“去一品轩, 给你们娘俩换一身行头。”   “爹,你发财了。”方年年说。   一品轩是京城最大的衣料店,卖成衣也卖衣料, 成衣款式时新,衣料各式千秋。当成衣一套套被拿出来的时候, 比在现代逛某宝还要爽,毕竟某宝看不到实物,而在一品轩只要有钱, 就能够触碰到真材实料的、琳琅满目的、走在时代前沿的衣服。   这回,方年年可不听娘的,买那么鲜艳的颜色, 她选了嫩黄和白色,很春天的色彩,入目就是清新和欢悦。   方年年穿上后在爹娘跟前转了一圈,店中掌事的姑姑抚掌笑着夸奖,“姑娘穿的可是时下最流行的颜色,多少士族女郎挑中了,但穿不出姑娘的感觉,只能够默默放下。哪里像姑娘这般,穿上后就跟为您量身定做的一样一样的。”   听了这话,塔娜和方奎笑了,谁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呢。   掌事的姑姑某种笑意盈盈,她在这一品轩干了有小二十年了,迎来送往的,多少人都见过,打眼一看就知道怎么说话才能够说到人的心坎上去。像今日这家,夸奖女眷,男主人会高兴;夸奖女儿,男女主人都会高兴。   嘴巴长着,多说说好话不亏。   方年年站在镜子前头看,她也挺喜欢,嫩黄低调,肯定比张扬的红色强。不需要考虑钱的话,这套拿走也挺合适,她看向爹娘,挤挤眼睛就是在说自己要了。   “嫩黄色看着平易,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驾驭的,必须皮肤白皙,才能够衬出黄色的鲜嫩来。还有这个款式……”   管事娘子在旁边解说,声音缓缓而柔,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和讨厌,她也有极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插话、什么时候应该闭嘴,“时下京城流行大裙摆,走动起来飘然如仙子下凡尘,裙摆似波浪涌涌,看着简单的裙幅其实用了比普通裙子多两三倍的衣料。这样的长裙摆,只有个子高挑的才穿的出水波流动的感觉。姑娘皮肤白净,人纤长高挑,最最合适不过。”   塔娜笑着说:“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她有些不死心地看向衣架上那套红色,如若不是红色太扎眼,吸引来的目光太多,大可以不必换了。   掌事娘子说:“娘子此言不对。”   塔娜挑眉。   掌事娘子说:“嫩黄色配奶绿色长裙,可是春天最明艳的颜色。现如今冬日里头,万物萧条、枯槁的,春天的颜色一进来,可不就是亮眼得很。姑娘长的漂亮,把衣服的颜色衬得更加出挑呢。这要是衣服的颜色太抢眼了……”   她掩唇笑了下,藏着掖着不说了。   “抢眼了怎么样?”   掌事娘子的欲言又止,勾起了塔娜的好奇,她一直嫌弃女儿穿的太清素,小女孩儿的穿颜色亮丽些,难不成还错了?   “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做衣料的略懂一些颜色的搭配。”掌事娘子这么说,明眼人都知道是谦虚,但谦虚的让人喜欢,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她继续说:“姑娘家穿太鲜艳了,衣料的颜色反而夺了姑娘的颜色,岂不是喧宾夺主了。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殊不知俏丽的年纪,是人衬衣服,人比花娇呢。”   塔娜被逗笑了,“我家傻丫头也就胜在皮肤白。”   “姑娘肤白胜雪,和姑娘一样白皙的我不是没有见过,但像姑娘这般毫无瑕疵的,还是头一个。”掌事娘子竖起大拇指,是发自内心的佩服,如此好的肤色真是令人嫉妒羡慕,多少女儿家为了追求白皙,往脸上涂粉,涂得就和糊墙一样,这后天装扮的哪里有先天的出色。   听了这番话,塔娜心里面那么点儿放不下就彻底放下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的,直接买啊!   方年年长吁一口气,很好很好,娘亲没有执着于明艳的颜色,那身红装她实在是不想穿了,炮仗一样真的不好看。   又给爹娘各挑了一身,全家才要离开一品轩。   爹爹本是不愿,男人向来不想在挑拣衣服上花太多功夫,但在妻女的劝说下,只能够从了,选了雪青色的圆领袍,外罩黑色熊皮的袄,看着立刻就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凌厉,若干年前,上阵杀敌的时候,他应该就是这般吧。   塔娜看着丈夫,和刚认识比,老了许多,鬓边还多了几丝银发,但眼中藏着锋芒丝毫未改,他可以是平庸温和的小茶馆老板、是温柔宽厚的父亲、是体贴入微的丈夫,他也可以是锋芒毕露的悍将、是血染长枪面不改色的军人,从未变过。   “是老了吗?”方奎问。   塔娜摇摇头,“是老了。”   方奎笑,“你说是,却摇头。”   “但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变过。”   方奎眼中笑意加深,“你也是。”   方年年向旁边悄悄挪动了一下,就不当电灯泡了。   别说方年年了,就是侯在一侧的掌事娘子都避嫌地挪开了视线,她心中泛起了羡慕,如果她有这般体贴的丈夫,肯定不用站在一品轩里面迎来送往了吧……暗暗叹息一声,生活就从来没什么如果。   她调整了下心态,重新看向这家人时目光已经非常平静。开始揣测这家人的身份,看着普通,也就是有些钱的人家,绝对不是达官贵人,但举手投足又透着不凡。   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她大多认识,从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难不成是外放回京的官员?   目送他们离开,掌事娘子转身就看到了柳府尹的家眷,立刻笑着迎接了上去,弯腰笑着陪说了几句后,没有得到什么理会,只能够悻悻离开。   “柳姑娘挑了什么样儿的布料?”掌事娘子和仆妇打探,探听清楚了,下次来或者去府上,也好有个应对。   仆妇说:“嫩黄色的云锦。”   掌事娘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眼神,“最近挑了这批云锦的极多。”   做成了衣服,撞颜色的估计不少,但真正能把颜色穿出来的少之又少。   二人笑了笑,都明白对方笑容中的意思。   掌事娘子说:“我今儿个接待的这家人,那姑娘颜色真好,嫩黄的云锦穿好了人比花娇,我可以说满京城上下,比之出挑的不超过五个,不,三个。”   说的有所保守,她默默补充,应该是独一无二了。   ······   从一品轩出来,方年年随父母去了金明池旁边的几个园子转转,时下人喜欢逛园子,达官贵人家的园子也对外开放,不收银钱,只要给看门的老苍头一些茶水钱就好,就可以在园子里游玩上一天。其实沿着金明池转上一圈也不错,但冬天毕竟冷,不是三月踏春的季节,这么不合适。   甩掉小尾巴,方奎和塔娜明显很开心,他们没有提及钱家,方年年也就当没有中午相亲那回事儿,畅快地玩了起来。想想小弟好可怜,他们在京城玩耍,小弟却要在书院读书、温书,习字、练字……这么一比,方年年玩得更加开心了。   日落后,去了名气不亚于樊楼的十千脚店吃了饭,然后去了最近的瓦子看热闹。   瓦子内游人如织,因为千元节的缘故,出来玩的人更加多了起来。   能够同时容纳三千多人的瓦子里丝毫不乱,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快乐,这儿听书、那儿听曲,或者围着场地坐下,看场中舞女衣袂翩跹,随着节奏摇曳生姿。   不想看文静的,可以去看相扑,正式的男子相扑前往往有女子相扑的娱乐赛,穿着清凉、膀大腰圆的女相扑手互相角力,场外人争相喊着加油,那热闹气氛,能够把瓦子的顶掀了。   瓦子的回廊上挂着灯笼,圈着的小水池里光点闪烁。   现如今没有光电效果,但古代人自有妙招,水中的光点是荷花灯,看着更有积分意境。   “珠帘绣额,灯烛晃眼。”   “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处处灯火,到处管弦。”   谁能够想到,大齐的夜生活这么丰富多彩、有趣繁荣呢。   身为乡村土包子,方年年很少能够见到这样的繁荣,但没有看花眼,毕竟上辈子看到过更繁荣的,却不得不赞叹时人追求热闹的劲儿。瓦子里年轻男女很多,女子多跟着家人来的,和家人寸步不离,头上带着帷帽,遮挡住旁人的视线,方年年做同样装扮。   帷帽设计得精巧,网纱空隙也大,挡不住太多光线,能够看清外面的食物。   “娘,我们去那边坐坐。”   走着走着,方年年看一处听曲儿的地方有空位,就喊着爹娘去那边歇歇脚。   喊完后却没有得到回应,方年年掀开帷帽的一角四处打量。   事情有些糟糕,她好像、大概、有可能和爹娘走散了……   小时候大人怎么说来着?走散了,就待在原地,等着大人来找。   长大后呢?   方年年决定往回走,肯定在是相扑那边走散的,爹娘说不定在那儿找自己呢。 第87章 红霞 你怎么在这儿?   相扑那儿人最多。   此地分为两层, 一层周围座无虚席。看坐下的人穿着打扮就知道身家如何,肯定不是平民子弟,最起码腰缠金钱。   与一楼的规格相比, 二楼就平易近人许多。只要来了,不需要付以金钱,就可以占个位置、驻足观看, 兴致来了,喊上几嗓子, 谁都不会觉得恼。   围在二楼栏杆这儿的男女皆有,老少不限, 可见相扑在大齐的受欢迎程度。   方年年一路避让着人,走到这儿后扶着帷帽上的网纱, 仔细在人群中找着人。自己爹娘是很容易认出来的,看到一个侧影心灵上就有感应, 但她绕着走了大半圈了,依然没有看到, 反而被人群的喊声吓了好几次。   栏杆旁,围着最起码三层人,一楼的情况站在外圈, 垫脚了都看不清。   有站在里头的就口头播报情况,说的绘声绘色, 他后面呈扇形站了十来个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应该就是世界上最早的比赛解说?   方年年从旁边走过,没有急着离开, 而是停下来听了一小段。   “姑娘要不要买上一手?”   身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方年年摇头,“不需要。”   “姑娘真的不要吗?现在金刀大手占了上峰,他本来处于劣势, 没想到逆风翻盘,夺魁有望。要是现在押他,就是花最少的钱,得到最大的实惠!”   戴着黑色幞头,穿着灰色圆领袍,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的男人不断游说。   见方年年没有心动,反而要走,男人加大筹码一样劝说:“现在不玩一回关扑,下次玩就要到春节了!”   “过年也没有多久了。”方年年提醒。   “这不是还没到嘛。”男子笑,笑容还挺好看。   关扑就是博戏赌财物,大齐禁止赌|博,但民间好这口的特别多,连买个桔子都想关扑一下。据传有个贩卖鱼的,就用关扑的手段,弄来了万贯家财。官方禁止,只有年节时允许民间玩上几把,“正月一日年节,官府放关扑三日”,时人书中就有一些记载。   方年年依然拒绝,但男子难缠得很,不押上一些就是不让人走。应该是看她落单一个人,这才缠上来的。   不和这人过多纠缠,方年年拿了一串钱出来,就买了他口中说的“金刀大手”,拿到了票据后,她胡乱地塞进了挎包里,没指望能获多少利。   男子高兴地站在关扑的桌子旁,看着记录员在自己名字下面画上一道,“开张了啊。”   男子笑嘻嘻,“还好还好,遇到个热心肠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懂行的。   “还是你运气好。”   男人笑,要是运气好,管事就应该分给他别人,而不是连输十六场,快要禁赛的“金刀大手”。   他瞅着那个小姑娘落单一个人,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很显然是在找人嘛。这个时候不靠上前说几句好话,他这个晚上就别想开张。   看整个盘口,买“金刀大手”的就一个人,就是他卖出去的那个人,谁都知道“金刀大手”不行了,今天将是他最后一次比赛。   男人羡慕地看着同伴,如果负责别的相扑手就好了,凭借他的笑脸和三寸不烂之舌,今天晚上最起码赚个一贯钱。   相扑区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方年年被推开,就再也走不进去。她可以肯定,爹娘肯定不在这儿了,他们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   方年年心下有些着急,但不敢露出形容,瓦子里人多混杂,她要是慌慌张张了,很容易就吸引来歹人的注意。   吸了一口气,方年年镇定下来,转身往东走,她要去花灯集上看看。   “面具,扑满,磨喝乐。”   入口处就听到了叫卖声。   方年年眼睛转了下,走过去,看着货架上的东西。   “姑娘要什么?我这儿的可都是能工巧匠做的,颜色鲜艳,用的木料都是软木,绝对不重,还把边边角角都仔细打磨过,肯定不会磨到皮肤。”摊主看到方年年的手落在面具的方向,就知道她要什么,开口就是针对性地介绍。   每个面具都对应着一个人物,有傩戏的面具,有神话故事的面具,有高祖书中写的人物,还有花草虫鱼,样样皆备,看的人眼花缭乱。   方年年抬起手,指着其中一个说:“我要这个。”   “好嘞,姑娘真是好眼光。”摊主睁着眼睛说瞎话。   方年年莞尔,接过面具后在手上把玩了一番,正如摊主说的,不重,边角都打磨细致了,上的颜色也好,没有什么异味。   满意地点点头,方年年付了钱。   摘掉了帷帽,她戴上了面具,一下子感觉视野清晰了许多。   帷帽是能够遮挡住别人的窥看,网纱的确能透光,但在室内视线变得很暗,透过网纱看,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黯淡的滤镜,瞧着特别不舒服。   透过面具的孔洞向外看,视线略有受阻,但要比帷帽清晰、透亮,也没有碍事儿的感觉,走在路上仿佛觉得脚底生风,没有束缚可真好。   她和娘亲说过,一定要来看花灯。现在走散了,娘亲说不定会来这里找自己,与其自己独自一个到处乱窜,还不如让爹娘来找自己呢,更加安全。   瓦子的整体布局在方年年的脑海中缓缓打开,她知道花灯街由南向北,贯穿整个瓦子,街两边店铺林立,吃喝玩乐齐全。挂了花灯热闹,没有挂灯的时候就是普通的街道,类似于未来的商业街,走走停停,乐趣十五,还能买到不少外国货物,能看到不少获金发碧眼获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叫卖着货品。   花灯极多,让人目不暇接,方年年边走边看,与不少人擦肩而过,看的同时没忘记留意从身边走过的人,以防和爹娘走错过了。   忽然,她看到前面一个身影,身形和爹爹很像,再定睛看看,连衣服也一样,那件黑色的熊皮袄子不就是她挑的那个。爹爹还不想穿,嫌弃样式有些跋扈,不够低调,是她劝说着爹爹穿出来的,穿好了仿佛东北来的土财主,特别有范儿!   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方年年笑着抓住爹爹的面具掀开,“你怎么戴了面具,还戴了大圣的呀……沈宥豫?!”   打开面具一看,压根就不是她爹,是沈宥豫那个一看到就让人气不打一出来的家伙。   沈宥豫冷着脸在人群中走着,他是不想来瓦子上凑热闹的,但是几个妹妹找到了他,让一定要同行。   没耐何,他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来了没多久,他就甩掉了几个妹妹,将她们就给了三皇兄,惯会自怨自艾的三皇兄遇到了唧唧哇哇的妹妹们,肯定就忘了出身带来的烦恼。   沈宥豫一个闪身就躲进了花灯街,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自斟自饮。就在刚刚,人少的地方涌进来一群人,挤得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就走了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姑娘摘了自己的面具,清脆悦耳的声音说:“你怎么戴了面具,还戴了大圣的呀……沈宥豫!”   她喊他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不需要打开猪八戒的面具看,他就知道她是谁。   “年年!”沈宥豫惊喜地喊。   方年年揭开自己的面具,“好家伙,我们竟然戴了同款。”   沈宥豫笑,“心有灵犀。”   方年年,“……”   她翻了个白眼,“脸真大。”   她翻白眼的样子也格外的好看和灵动!   沈宥豫笑着。   周围灯光温柔而细腻,柔柔地在两个人身边扩散。行人路过,没有停留,喧闹的声音仿佛离开,留下的是独属于他和她的安静,他能够听到她在说什么,她也是。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儿?”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着。   又同时回答。   “和我妹妹出来。”   “和我爹娘逛逛。”   方年年,“……”   沈宥豫立刻左右看着,发现方奎和塔娜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为方年年紧张了起来,“你和爹娘走散了?”   方年年郁闷地点头,“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我不敢到处走找他们,说好了一定会来这边,我就在这边等爹娘找我。”   沈宥豫点头,“哦哦。”   他垂在身侧的手略紧张的捏紧成了拳头,喉咙里变得痒痒的,咳嗽可以缓解忐忑。   “你。”   “你。”   两人又同时说。   “你先说。”   “你先说。”   还是同时。   方年年抬手打住,“停,别在异口同声了。你要说什么?”   沈宥豫说:“我想你了。”   方年年愣住,表情瞬间柔软了下来,嘴角的弧度变大,“哦,想在我家打工的日子啊,还是想我做的菜?”   “只想你。”   沈宥豫认真地说。   方年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大,“油嘴滑舌。”   “我认真的。”沈宥豫急着说:“要不然把长鸣炖了。”   长鸣就是沈宥豫那只海东青的名字,为主人送信,整只鹰都瘦了。   方年年,“……和长鸣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不信我,证明那些信你没有收到。”   方年年听着沈宥豫的逻辑,竟然觉得还挺通的,“我还没有说呢,你写的什么信啊!半个内容都没有,全都是我的名字。”   “这就是我想说的。”沈宥豫说。   “公子,女郎。”   有个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旁若无人的方年年和沈宥豫猛地反应过来,周围的嘈杂声涌入耳朵,热闹又回来了。   他俩齐刷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卖各种珠子的摊主抬头问:“买点儿?”   沈宥豫要掏钱,方年年拽着他走。两个人像变成了薄脸皮,在灯光的映照下,如同红霞。 第88章 汤团 她觉得淑贵妃是做得出来这事儿的……   “那些珠子成色都不好, 还说是西周的,我看都是上周的,作假都不做认真的。”方年年拽着沈宥豫的手往别处走, 刚才挡着摊位是他们不对,但摊主一副见到两个冤大头的样子,就是他的不对了, “他说两句你就掏钱,怎么这么傻啊!”   方年年扭头, 看到沈宥豫低着头看着一个方向,脸上神情有惊讶、有喜悦, 隐隐的还有羞涩和强自镇定的克制。   她顺着沈宥豫的方向看过去,后知后觉地发现, 她握着沈宥豫的手呢。   男人的手很大,手心干燥、温暖, 手指修长,指节有力, 执笔的中指和握剑的虎口处有着薄薄的老茧。握在手里,方年年一手握不住,只能够抓着他的半个手心和几根手指, 这只手就任由她握着,手指好似僵硬得朝着一个方向, 又像是手腕在用力,才没有让手抖动起来。   但是她能够感受到微微的颤栗。   方年年抬头看向沈宥豫,看到一张帅气的脸上一双温柔的眸子。   方年年呼吸一窒, 有什么情愫自心底涌了出来,不受控制地向上向上向上,随即蔓延至四肢百骸。   脸红了。   她慌忙松开手。   沈宥豫正沉浸在得到回应的喜悦中, 怎料手上空了,空落落的,心一下子就成了水中浮萍,无根无系,没有了依靠。   眼中的世界变得模糊,唯有那只离开的小手是清晰的。她的动作变得缓慢,似在慢慢从自己心中抽离着牵绊的丝线……沈宥豫伸出手,让变长的距离缩短,直到没有距离。   啪。   方年年羞赧地说,“不准。”   她脸上有些烧红,也惊讶自己竟然打得这么准!   “准了。”   沈宥豫再一次抓住方年年的手。   方年年抽走,转头走开。   沈宥豫跟上,调整着脚步与方年年保持一个频率,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探出手指碰了碰方年年的手背。   方年年挪开,但挪走得不远。   沈宥豫再一次碰着,试探着用手指勾住方年年的手指。   方年年往回收手指,沈宥豫不松开。   一来一往的,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沈宥豫握得紧紧的,就怕方年年会趁机抽走,方年年抱怨,“太用力了。”   沈宥豫稍微松了一点点,但没有彻底松开,就怕臭丫头一个不留神又抽走了。他看到一处卖吃食的,觉得方年年应该会喜欢,还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那边有汤团,肉馅儿的。去吗?”   “哪里?”方年年伸长了脖子看,周围人太多,挡住她的视线,哪里像沈宥豫那样,鹤立鸡群的,能越过大多数人的头顶看到远处。   “那边。”   沈宥豫指了个方向。   方年年踮着脚,有些着急地说,“看不见啊。”   忽然,她觉得腰间传来了一股力量,双脚离地,视线上移,成功原地升起,看见了卖汤团的地方。   方年年,“……”   此时此刻,她只想打爆沈宥豫狗头!   “看见了吗?”   方年年咬牙切齿地说:“看见了,放我下来。”   周围的人往他们两个看看,有惊讶的,有会心一笑的,当然更多的人笑笑就走了,并不是很关心。   沈宥豫忙不迭地把人放下,藏在面具下面的脸变红,口舌打结地说:“对、对不起。”   方年年捶着他的肩膀,“走走走,去吃汤团。”   说完就往前走着。   沈宥豫失落,他脑子一冲动,就抱起了方年年……腰果然和看到的一样纤细、柔软。   方年年走了两三步,身边并没有人跟过来,疑惑地转身,看到沈宥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   方年年喊了一声,“喂,不走了啊。”   沈宥豫收拾了心情,说道:“这就来。”   他看到前面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朝着自己伸过来的。   心中那么点儿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一下子烟消云散。两个身位的距离他一个大跨步就走了过去,一把握住方年年的手,兴高采烈地说:“走。”   猪八戒的面具下,方年年笑了起来,“走吧。”   幸好带着面具,可以旁若无人的牵手逛街。有一层遮挡,心里面的防线就降低了不少,也庆幸有这层面具的遮挡,刚才干的傻缺事儿没人会在意。   两个人借着衣袖的遮挡手牵手,穿过人群走到了卖汤团的地方。   这是两个商铺中间的犄角地带,地方不大,靠里面是案头,店家做着汤团。旁边有水缸,有人在里头洗洗涮涮。   外面摆着三张桌子,二人过来时刚有人离开,他们正好坐下。   “姑娘,公子,需要用点什么?小店提供甜汤团和肉的汤团,二位想用些什么?”   立刻就有勤快的老板娘靠过来招待。   方年年问,“甜的都有什么?”   面具后面的眼睛飞快地扫了眼沈宥豫,这儿有个甜食控呢。   老板娘说,“芝麻花生和红豆沙的。”   “能够混着吗?”   “能能。”老板娘笑着说:“一碗六个,可以来三个芝麻花生的,来三个红豆沙的。”   方年年点头,这正和她的心意,出来吃饭就喜欢这种什么都能尝尝的,“肉汤团就是纯肉馅的?”   “对的,姑娘。”老板娘说。   “那来两碗,一碗甜的混拼,一碗肉的。”方年年点单,看了眼沈宥豫,对方没有任何异议。   汤团可以说是汤圆,但京都的汤团要比汤圆大,看起来和元宵差不多个头。   现点现做,见到锅灶那边水汽袅袅,打开的锅盖在烛火的照耀下氤氲出美食登场的开场白,不远处传来了杂耍的声音,成了美食出场的配乐,铿铿锵锵中两碗汤团粉墨登场。从外表上看看不出太大的区别,都是圆圆的、白白的、糯糯的,吃起来肯定是黏黏的、香香的,方年年喜欢米食,对年糕类糯糯的食物没有抵抗力,看到汤团的出现,眉眼就自然而然地弯成了月牙儿。   “娘子,哪一碗是甜的?”方年年问。   老板娘笑着说:“姑娘面前的就是。”   “哦哦。”方年年点头,动手将自己跟前的推到沈宥豫那儿,恰好,沈宥豫也在这么做。   老板娘看到了,先是惊讶随即坦然,虽说女子好甜食的比较多,但口味因人而异,天王老子也没有规定女人一定要吃甜的啊!离开时老板娘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扫过,心中赞叹,面具下面竟然长成这样,太过养眼了。   老板娘刚转身,方年年就从挎包里拿了勺子出来,递给沈宥豫一个,“趁热吃,你的那个是甜的,小心烫嘴。”   “你来京城还带着勺子了?”沈宥豫看着自己手上的这只,和自己以前用过的同款。   方年年点头,“对啊,大牛叔说病从口入,出门在外还是注意些。”   其实摊头小店她才会特别注意,像樊楼、十千脚店这样的大店,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虽然这些举止让人看了觉得矫情,但病从口入这点方年年心中牢记,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丁点儿小毛病都是能够要人命的。   “嗯~”方年年点点头,看着咬开一个小口子的肉汤团,包在糯米皮里馅粉粉嫩嫩的,用葱姜水去腥的,肉团中吃不出葱姜,少许的酱油没有浑浊了糯米皮,而是给肉馅儿增加了香气,“好吃。”   她看向沈宥豫,以眼神示意他快吃。   沈宥豫在催促下,舀了一个汤团准备一口包了。   “慢点吃,别烫了,咬开一口再吃掉。”   沈宥豫从善如流地改变主意,嘴巴张小一点,咬开一口、吃掉半个,剩余的黑芝麻馅儿就从破口处缓缓流淌了出来。   看着别人吃,眼睛就先品尝到了丝滑,方年年觉得这黑芝麻馅儿是吃了巧克力吧,为什么能够这么无障碍地流淌。   “好吃吗?”方年年眼巴巴地问。   沈宥豫点头,“好吃。”   “我可以吃一个吗?”方年年竖起了一根手指。   沈宥豫非常大方地把自己的这碗推到了方年年面前,随便她怎么吃,就算是每一个都咬开了看看,他也能够眉头不动一下地吃光剩下的。   方年年笑着给自己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汤团颤悠悠地被勺子带了起来,在烛火下,镶嵌着一圈绒绒的边,咬一口,甜美的滋味滑入口腔,“是红豆沙的,哇,好甜。”   也很烫。   噘着嘴巴吹了几下,方年年这才吃下剩下的,眯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甜是甜,就是太甜了,糖的味道遮掩掉了红豆的香,或者说,本身用的红豆就不是非常好?   她吃完后想和沈宥豫探讨一下,却看到沈宥豫定定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   沈宥豫就像是犯错被抓住学生,立刻收回了视线,毕恭毕敬坐着,爬上耳朵的红晕却出卖了自己。   也许“犯错”是会传染的,方年年的耳朵跟着红了起来,脸上也变得烫烫的。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恢复了一些正常。   方年年问:“那个东西你带回去了吗?”   人在外,旁边都是耳朵,不需要点明,但沈宥豫知道方年年说的什么,他点头,“带回去了,已经让母亲服下。”   “效果怎么样?”方年年追问,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在碧纱橱里见到的橘子气,撇开她们的身份不说,颜值还是很养眼的。   “母亲毕竟身体虚弱,痼疾多年,需要时间调养。”   “哦哦。”方年年还以为吃下后,就能够健步如飞,是她想太多了。   沈宥豫笑着说:“虽然没法和普通人那样健康,但面色日渐红润,不畏寒冷,能够在园子里走上一刻钟,吃食上还很想念你做的菜。”   “……谢谢了。”不想要这份惦记,就怕皇后多说几句,淑贵妃就忙不迭地再绑自己一次,方年年觉得淑贵妃是做得出来这事儿的人! 第89章 江米条 现在怎么变得犹犹豫豫?之前还……   “别说你娘。”方年年戳了戳勺子, “我听了胃疼。”   沈宥豫略沉默。   他娘做事太不地道,在儿子的大好婚姻上落下了一个大大的绊脚石,这就是潜在的……不, 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婆媳矛盾!   沈宥豫说:“以后住府中,不用与阿娘朝夕相处。”   方年年白了沈宥豫一眼,气哼哼地说:“说什么呢!”   沈宥豫傻笑, “说以后啊。”   “谁跟你有以后。”   “你啊。”   方年年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这点他倒是从善如流, “闭嘴吧,再说话, 就、就、就……”   她连连说了好几个“就”,最后眼睛一转, 笑着说:“就用汤团糊住你的嘴。”   “你做的好吃。”沈宥豫认真地说。   “这家的味道也不错嘛。”   “没有你做的好吃。”   方年年脸上浮现出红晕,“知道了知道了, 你要是再说,我可就……”   “别生气。”沈宥豫有些慌忙地说。   方年年笑着说:“不生气了, 你一直这样,我就不会生气。”   “什么样子?”沈宥豫不解。   方年年抿着唇笑,送到嘴边的汤团挡住了唇角, “你自己悟吧。”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的眼睛,明明双眸中有狡黠、有灵动、有羞涩, 他的嘴角慢慢弯起,点着头说:“好。”   瓦子里没有风,但心头却在荡漾, 两个人笑着看着彼此,边笑着边吃汤团,还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 世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方年年忘记了和爹娘走散的忧虑,沈宥豫忘记了陪姊妹逛街的烦恼。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个犄角摊位的小桌周围,外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笑语连连,小桌里面岁月静好、青春正美……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方奎和塔娜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塔娜笑着说:“我们也到处走走逛逛吧,好久没有出来走走了,就我们两个。”   塔娜朝着丈夫伸出了手,挑眉看着丈夫。方奎看在眼中,好像一下子偷走了逝去的岁月,两个人回到了相识的草原,远处是帐篷篝火,身边是清水平缓、马儿低鸣,天上繁星闪烁,地上是执拗、狼狈的红衣女孩儿,是衔草、提剑的青年将军……   女孩儿如草原上的孤狼,警惕、戒备;将军是遨游天空的鹰,轻松、掌握。   牵绊从那个时候开始,会在岁月尽头结束。   方奎握住妻子的手,笑容中有着释然,也有着无奈,“走走吧。”   夫妻二人隐入人群,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和走在街上的其他人一样。   方奎说:“臭小子怎么就遇到了年年?”   塔娜说:“你确定他没有跟着我们?”   方奎郁闷地点头,这点儿侦查,他还是有的。年纪大了,但宝刀未老,多年的经验和阅历让他可以肯定,身后没有跟着尾巴。   塔娜,“那他们怎么遇上的?”   方奎不想说话,身为一个父亲,他并不想看到一个所图不轨的臭小子接近自己的女儿。   身为女子,在嫁人这事儿上看的就比男人通透,塔娜说:“那小子除了身世,其它都好,人品相貌与女儿般配。”   “身世最不好。”   塔娜说:“那你去那边,把女儿带回来。”   方奎不说话了。   塔娜说:“灯下黑,你不是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方奎说:“高祖说的。”   塔娜,“哦哦,高祖说过最危险的电话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宥豫应该是个不错的归宿。”   抛开成见,沈宥豫无论是长相还是人品,都是上等,人品不好不会做出为了至亲独闯空音寺禁地的事情,长得不好没法鹤立鸡群。才学上够用就好,没有考功名的压力;武艺上,从禁地里全身而退就能说明。   还有担当,有责任,有志气,还执着、不放弃。   种种行为在塔娜心中不断加码,仿佛沈宥豫一下子改头换面,从爬他们家围墙的登徒子成了骑着白马的盖世英雄!   塔娜点头,越想越满意。   方奎皱眉,心脏老难受了,沈宥豫在他心里已经从爬墙的不良青年成了行为不端的登徒浪子!   情感上告诉他,应该立刻把女儿带回来,与沈宥豫划清界限,划下深深银河,把碍事的喜鹊全关进笼子里。   理智上告诉他,沈宥豫是个不错的依靠,他有能力也有魄力为女儿遮风挡雨,端王的行事风格都印证了这一点,一旦他们计划失败、身死魂消,女儿不至于颠沛流离。   两厢权衡下来,方奎长叹一声。   老父亲的叹气。   老父亲不容易啊。   “我的女儿,不能为妾。”最终,方奎说。   塔娜郑重点头,“那是当然,我们的女儿必须拥有风光大嫁、十里红妆,是正门迎娶,有锣鼓齐鸣,有亲朋道贺。”   夫妻二人对视,有些东西在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   吃完了汤团当然是逛街,方年年提议两个人随便走走,说不定在路上就遇见了她的爹娘。   “要不要吃点儿别的?”走了一会儿,沈宥豫忽然问。   方年年,“啊?”   她的注意力正被一家皮货店前的灯吸引,那盏灯有一人高,体态很宽大,但视觉感受上很轻盈,应该是材质的缘故。   吸引她的不是花灯的朦胧轻盈之感,而是上面的彩绘,好多花和蝴蝶,仔细看还是立体的。   用了剪纸工艺?   方年年心中正揣测着,就听到沈宥豫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她摸了摸肚子,刚才吃下去的汤团还没有消化呢。她的胃口小,吃了两个甜的两个咸的就吃饱了,剩下的全都交给了沈宥豫解决。怎么着?就一会会儿的功夫,胃里面腾出地方了?   “在你眼里,我就想着吃了?”   沈宥豫:“没有啊。”   看着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还有点患得患失的沈宥豫,方年年噗嗤笑了,“怎么着,你变胆小了呢,之前还和我互怼的,现在不敢了?”   “没有。”沈宥豫心虚地否认。   方年年笑着说:“什么吃的?”   “江米条。”沈宥豫低下头看着方年年,柔声问:“想吃吗?”   “好呀。”方年年问着:“在哪个方向?个子高就是好,很容易就看到了远处的东西,我的视线都被挡住了。”   她忽然转头警惕地看着沈宥豫,“够了哦,不要举起我。”   沈宥豫尴尬地举着手,竟然被识破了。   “我带你去。”   方年年,“好呀。”   方年年向前走,身侧的手被抓住,她侧头抬起视线看向沈宥豫,看到一张帅气的侧脸,凌厉的棱角变得温柔,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他一下子就变得高深莫测,神秘地让人想要一再探索。   她笑着看向前面,前面的道路变得开朗,有人靠过来了,都有身边的人提前挡了出去,为她清出一条坦途。   沈宥豫视线没有移动,但他能够感觉到方年年刚才看着自己,心中泛出来的喜悦和满足,嘴角自然而然就弯了起来。   过去的路很长,又短得可怕,竟然一会儿就到了,沈宥豫有些遗憾,如果这条路再长、再长一点就好了。   扁箩筐内堆满了裹着糖粒的江米条,看着就能够闻到甜甜的香气。   卖江米条的是祖孙三代,爷爷站在石臼边不断舂着糯米团,父亲守着油锅,孙子和奶奶一起卖着江米条。糯米混合着豆粉蒸熟,糅合成团放在石臼里不断捶打,出来的米团揉成长条、切成小段,顺势就放进了油锅里,油泡泡瞬间裹住,给米条染上金黄。炸得恰到好处的米条捞出来控油,糖粒在旁边做好准备,随时准备着与米条汇合拥抱。   “姑娘尝尝看,我们江家做江米条几代人了,我公公婆婆就开始做,现在轮到我儿子掌着锅,以后就是我孙子。”老婆婆脸上有着辛劳的皱纹,手上很干净,笑容很真诚,“几代人的老手艺,今年搬进瓦子里来卖的,以前在老柳街,去哪儿打听打听老|江江米条,街坊领居都知道的。”   送到面前的托盘里放着江米条,方年年看了眼沈宥豫,笑着拿起一根咬了一口,江米条脆脆的,甜香又油香,外面的糖粒咯吱咯吱,“嗯,真的很好吃。”   她看了眼沈宥豫,笑着说:“尝尝。”   沈宥豫点头,“嗯嗯。”   “六哥!”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过来。   方年年和沈宥豫同时看过去,看到三个姑娘身边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他们四个与沈宥豫在眉眼间都有微妙的相似,是血缘的力量。   “我三哥,六妹、七妹、八妹。”沈宥豫收起了脸上笑容的温度,变得淡淡的,充满了距离感,就像是方年年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方年年心中有些明白了,他和这些妹妹兄弟关系一般。   有了这个断定,方年年看向那四个人时,笑容也淡了不少。   三王爷看到沈宥豫,视线没有停留多久就落在了方年年身上,他眼中闪过惊艳,随即是惊讶。他的视线不断在沈宥豫和方年年身上移动,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六弟找的姑娘和他竟然有几分相似,不是相貌,是感觉。   “六哥!”八公主笑着跑过来,依偎在沈宥豫的身边,看向方年年问着:“她是谁呀?”   “方姑娘。”沈宥豫说。   八公主疑惑地眨眼睛,“方姑娘?列阵侯方家的姑娘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六姐姐你认识吗?你和方家的姑娘比较熟。”   六公主走了过来,脸上笑意柔柔,看着方年年的目光暗藏着打量,“应该是方侯爷藏在深闺的姑娘吧,从未见过。” 第90章 香饮子 你有没有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是嘛?”八公主上前抱住沈宥豫的胳臂, 小巧玲珑的身子大半个藏在沈宥豫的身后,她俏皮地探出脑袋看着方年年,眼中是与俏皮截然不同的打量和揣测, “阿姐说是就是了,阿姐和方侯爷家熟悉。”   沈宥豫扯开八妹妹的手,还往旁边挪了一下, “身上香粉的味道太重。”   八公主委屈地揉着衣角。   沈宥豫淡淡地说:“别乱猜,方姑娘不是方侯爷家的千金, 他配不上。”   其他人眼中浮现出惊讶,八公主捂着嘴巴, 惊讶得最夸张,看方年年的神色露出点儿鄙夷, “难不成是勾栏瓦子里的……”   沈宥豫脸上出现懊恼,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方年年, 连忙补充说:“方侯爷配不上,不过一个牵马奴, 怎配上金玉。”   此言一出,所有人就不仅仅是惊讶了,看向方年年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大概整个京城的仕族公卿谱系都在脑子里盘旋,试图从中选出符合要求的对象。   沈宥豫扫了眼所有人说:“你们继续逛。”   他抬起头, 看了眼瓦子中随处可见的报时,“还有半个时辰到亥时,等时间到了, 我在门口等你们。”   “亥时太早了啦。”八公主撒娇,她看看冷着脸的沈宥豫,又看看笑得没心没肺的三哥, 还是蹦蹦哒哒去了沈宥豫身边,“六哥,晚点回去好不好?”   “你和三哥说。”沈宥豫看向三王爷,嘴角勾着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他带你们出来的,自然要安然无恙地送回去。他要是说晚点回去,我就舍命陪君子。”   心下说,正好多陪陪方年年,他们好久没有单独相处了。   以前在小茶馆的日子不珍惜,等失去时才后悔莫及。想要独处,难上加难,今天这种机会太少了!   赶紧把无关紧要的人赶走!   沈宥豫维护意味十足地挡在方年年的身前,他们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眼神,其实早就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探究、思量,挑剔、比较,计算、琢磨……估计都想好了怎么安排方年年了吧!   方年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心中微暖,她独独一个人在世界上坦荡生活,来了大齐才真切地感受到父母的呵护、弟弟的爱护,现在又有了他的维护。   她笑着拿起一根江米条,好似没心没肺地吃了起来。   皮球踢掉了自己这儿,三王爷无奈地笑着摇头,他说:“还是亥时回去吧。”   三位妹妹齐齐地看向他。   三王爷气弱,“我和母亲保证过,要将你们安全带回去,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否则父亲母亲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八公主嘀咕:“三哥最没有魄力了,还是六哥……”   转头看,早没了沈宥豫的身影,连那个方姑娘也不见了。   八公主,“……”   三王爷被三位妹妹团团围着,娇软的声音或威胁或利诱或委屈哭诉,他急得满头大汗,差点儿哭出来,好不容易把妹妹们哄好了,他背上出了一层汗,直呼自己命苦。   要是他出生好,就可以像六弟一样肆无忌惮地离开。   三位公主气鼓鼓的,走在前面抱怨着三王爷没有担当,三王爷一路赔笑,又自怨自艾地表示自己人微言轻,做不得主,要是六弟在这儿就好了。   八公主说:“真扫兴。六姐,你说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不知。”六公主摇头,“从未见过。”   “六哥那么维护她,她看着就……”八公主并不想夸奖别人美丽、端方,可是嘴巴里不说,心里面却翻动了许多心思,从方年年甜净精致的面容到她嘴角淡淡的矜持笑容,再到她纤细高挑的身材,最后是她那身嫩黄的颜色……无一不在说,这个姑娘家世不凡、气度不凡、教养不凡……   九公主存在感比较低,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六哥哥维护的人,肯定不一般。”   八公主哼了一声。   六公主点点头。   九公主想要再说什么,但看其他人沉默,她不敢说了。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在心里面想着,皇城内很快就要有喜事了吧,他们即将有个六嫂嫂。   那个姑娘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笑容和六哥一样淡淡的,他们是一样的人呢。   听着三位妹妹的一言一语,三王爷已经想到子凭母贵的沈宥豫又将得到一名贵妻。他出生太差,生母不过是皇后宫中的洗脚婢,没才学、没地位,出身不过小门小户,没法给他提供任何助力。他就是出生太差,所以成婚时没法自主选择,娶了个五品御史的女儿,容貌平淡、性格平凡、一无所成的妻子。   如果他的妻,能像六弟护着的女子那样……   三王爷眼中涌出阴霾。   被人惦记的沈宥豫和方年年悄悄溜了。   方年年笑,“你自己的哥哥妹妹,怎么像是见到了……陌生人一样。”   “还不如陌生人呢。”   沈宥豫拿了一根江米条,扔进嘴里一口包着吃,吃完了后说:“我小时候吧,也挺讨人厌,总是欺负人。”   方年年点头,“嗯,看出来。”   沈宥豫摸摸鼻子,“我现在不这样了。”   方年年笑,“哦,你一直欺负他们?”   “也不算是欺负,那时候年纪不大,又仗着父母宠爱,阿娘得宠,就难免任意妄为了一些。”沈宥豫动了动肩膀,无所谓地说:“因为这层,我和他们关系都不怎么好。而且……”   他声音放轻的不少,“而且,几个哥哥心大了,不满足于当前,想和大哥一争高下。大哥仁厚,身处不易,被太多束缚,不能任性胡来,他不能做的事情我来做,也……”   方年年声音同样不大,“得罪了不少人,是嘛?”   “嗯。”   沈宥豫捏了捏手心里的小手,他柔声说:“我心里有分寸,虽然树敌无数,却还在掌握之中。我不会和大哥抢什么,但归我的一样也不会让出去,我会护着自己的小家,生死相护。”   说这话时,他看向方年年,目光郑重,不是开玩笑的。   方年年怔然,想笑着说两句化解掉,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过了片刻,她点头,“嗯。”   眼中尽是笑意。   沈宥豫松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自然的笑容,拉着方年年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他说起了那四个兄妹,给方年年分析了他们的出生背景、处事方式、背后关系……听到这些,方年年错愕得嘴巴微张,她是知道龙子凤女的,牵扯肯定多,但没想到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这么复杂。   方年年有些忧虑地说:“这些你告诉我可以吗?”   “不告诉你告诉谁?”沈宥豫奇怪地看了眼方年年。   方年年卡壳,“呃?”   沈宥豫歉意地说:“我的家庭环境比较复杂,兄弟姐妹众多,各怀心思,相处的时候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不需要交心。我们住在王府里,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和他们参和那么多。要是觉得京城住烦了,我们就去江南,去我外公、舅舅那儿,江南风景秀丽,山水养人,我们可以在水上泛舟、可以爬山赏景。”   “喂喂喂,谁跟你过小日子,想太多。”方年年眸子明亮,笑容真真,嘴上反驳着,脑海中却随着他的描述出现了烟雨江南,她曾经的故乡啊,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古时候那边是什么样子。   沈宥豫认真地说:“不想多。”   方年年愣了愣,面颊上晕染出美丽的云霞,“嗯。”   两个人继续走着,一袋江米条分吃了个干净,光吃这个太干、太甜,中途还买了两碗香饮子喝。要是待客,送客时就备汤,这个汤就是香饮子,用中药材、时鲜果子、食用花卉煎煮而成,是混合而不浑浊的味道。各家有各家的配方,因时节不同,夏季冰饮、冬季暖汤,汤里面必有一味甘草,使香饮子独具味道。如果没有了甘草,还不是香饮子呢。   香饮子化解了吃多了江米条的口渴和甜腻,喝完后身上还暖暖的,手上的皮袄子有些穿不住,沈宥豫解开了扣子,敞着怀,露出里面雪青色的圆领袍。   方年年就觉得疑惑了,“我给爹爹选的皮袄子,和你的款式一样。”   沈宥豫理所当然地说:“男款的皮袄子有很多款式吗?”   这、这倒是哈……   方年年点头,“就因为皮袄子,我认错了人了。”   幸好出门前听了长史的意见,穿上了皮袄子,沈宥豫决定回去给长史包个大红封。   “你有没有觉得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方年年看着沈宥豫的皮袄子,忽然说。   “别到处找。”   方年年心头一跳,“真有吗?”   “嗯。”沈宥豫点点头。   方年年眼睛一转,有了一些明悟,“你认识?”   “刚才买香饮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阿父的护卫。”怕吓着方年年,让她觉得不自在,沈宥豫就没有说。   当今是从边疆发迹,能隐忍不发几十年的狠人,出宫微服那肯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围绕在身边的人、散于瓦子里的人,不说一个打十,一个打俩的质量还是有的。如此护卫偏偏露出行藏让沈宥豫看见,肯定是出自于上的授意。   方年年直呼好家伙,今天的瓦子里原来有一尊大佛。   握着的拳头内有些汗湿,她笑容出现了微妙的不自在,爹娘察觉了吗?   “我们去听戏。”方年年猛地说。   沈宥豫没有问怎么就改了地方,观戏台离花灯集有一些距离。   两个人相携着离开。   他们身后,某茶楼的二楼,窗户开着,一个男人看着方年年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陛下,端王与方姑娘去观戏台了。”侍从轻声说。   皇帝颔首。 第91章 煮瓜子 坐下才发现,这边挺拥挤……   去戏台的路上, 见到了不少摆摊算卦的,幌子写着“五星、三命,时运亨通”, “时运来时,买庄田、娶老婆”等等,明晃晃的很, 还挺能吸引人的目光。   方年年和沈宥豫路过一个卦摊时,那翻着白眼、眨着眼睛, 不知真盲还是假瞎的摊主喊着,“红鸾星动, 却有一劫。平安化解可万事亨通,如若不解, 就抱憾终生哪。”   沈宥豫驻足,被方年年拉走了。   方年年说:“不信这些, 我们走啦。”   “我也不信。”   方年年纳闷,“那你干嘛还要过去?”   “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心不由己。”   “信则有,不信则无, 命运自己掌握,对吧。”方年年说。   沈宥豫点头, “嗯。”   心里面还是有些惦记那个算卦的说的,只言片语却让人提心吊胆,很怕有个万一, 在未来横生波折。   不过,方年年说得对,命运自己掌握。如若时运真能算, 拼搏有何用,等着就是了。   越想越豁朗,沈宥豫反而品出别的味道,得意地笑着说:“他说,红鸾星动。”   方年年翻了个白眼,“走啦。”   “不喜欢吗?”沈宥豫问。   “问个什么!”方年年锤了沈宥豫一下,羞赧地说,“清空一下脑子,大好青年正常一点。”   “哦。”   沈宥豫忍了忍,但是忍不住窃笑,原来喜欢是这个样子,原来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是这个滋味,原来爱就是如此。   他看向方年年,方年年也正好看向他,沈宥豫心中想,她应该和自己想的一样。   沈宥豫的目光更加柔软、温和、深情。   方年年,“……”   他咋啦?眼睛抽筋了?还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想要吹吹?   可见,情感是不互通的,哪怕感情定了。   翻着白眼、眨着眼睛的算命的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又有人路过,他依然喊着,“红鸾星动……”   瓦子里真是应有尽有,凭栏而坐的歌女浅唱低吟,三五文人墨客高谈阔论,兴致来了,直接挥毫拨墨,写下诗篇,说不定里面就有传世之作,给未来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留下背诵的甜蜜负担。   有一处齐齐传来喝倒彩的声音。   方年年和沈宥豫对视一眼,有志一同地走过去看。   “齐云社?”   方年年念着牌子上写的字。   “京城内最有名的蹴鞠社团。”沈宥豫解释。   方年年懂了,“哦哦。”   高俅玩的那个。   当代足球嘛,很多人喜欢,更多人爱玩,方年年问,“你喜欢玩蹴鞠吗?”   “还好,会玩,不热衷。我喜欢马球,有机会你见到我大哥,肯定认为他就是文人,不擅运动。其实他骑射都很好,马球尤其出色,只是不擅刀剑。我父亲,更喜欢会舞刀弄剑的儿子。”   沈宥豫没有再说,他一直觉得阿父偏心,对大哥太严格、太较真、太偏颇,好似所有的夸奖都交给了擅长武艺的儿子。   方年年眨眨眼沉默,她从沈宥豫口中听到了夺嫡之争的味道,脑海里不禁想到了康熙朝的九龙夺嫡,好惨烈的!   高祖不知道怎么教孩子的,也许是身教比言传更记忆犹新、更可怕深刻。所以他的儿子也有样学样,擅长于挑拨自己儿子的关系。   七王之乱的阴霾才过去二十年,难不成会在不久后的将来重蹈覆辙?   方年年握紧了沈宥豫的手,在蹴鞠爱好者或喝彩或起哄的声音中,声音轻如呼吸地说:“你大哥赢面大吗?”   沈宥豫是武人,有被江湖称之为魔教的外公和舅舅,武功可以说是众兄弟中最好的。另一方面他注意力大半放在方年年的身上,就很容易捕捉到她的声音,闻言,他沉默了,“既嫡又长,占了大义。谦逊端方,得老人心。”   朝中老人,拥护正统、忠义,是太子最大的依仗。   “文采斐然,得文人共鸣。”太子另一大助力,是文人集团。   方年年听着,默默地想,沈宥豫没有得到勋贵武将,看来这两派不是太子的拥护者。   “大哥仁孝。”   沈宥豫补充。   可惜了,就是不得圣心。   未尽之言,方年年懂,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你爹的心……”方年年说。   沈宥豫,“深不可测。”   方年年摇摇头,“弄不懂,飓风起余青萍之末,你身处其中,是被事件裹挟的,也是事件的推动者,过个二三十年,回头看,就懂了,对吧。尽人事听天命,砥砺前行,方得始终。”   “你说得对。”   被云雾遮挡,看不清前路的沈宥豫忽然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现在太执着了,反而弄得很被动。   “谢谢,你说得对,我不应该钻牛角尖。”   “嗯?”方年年疑惑。   沈宥豫说:“难怪我外公总说,年轻气盛、不懂养气,现在我懂了,要学会静观其变。”   “好吧。”方年年说,“有个伟人说过,不要脱离群众,不要忘记初心,实践才知真理。”   “不忘初心……”沈宥豫仔细品味。   “对啊。”方年年点头。   沈宥豫,“挺好。”   方年年说:“到了。”   戏台到了。   现在唱的当然不是京剧,还没有发展出来呢,百戏之祖的昆曲也没有定型。方年年也不喜欢听戏,拉着沈宥豫来了戏台的侧面,去看皮影戏。   “这个好,《西游记》里的大闹天宫,宫……家里每逢节庆也会演,我小时候特别爱看。”沈宥豫掏钱买了入场券,又拿了五文钱买了一包煮瓜子。   “大闹天宫是挺好看的。”方年年说。   《西游记》还是每年暑假必上节目呢,小时候光顾着看猴子,剧里面那么多美女竟然硬是忽略了!   “不知道高祖哪里来那么多奇思妙想,创造出来的小说天马行空呢,我最喜欢三打白骨精那段,小时候不懂事追着三哥打,说他是白骨精的化身。”   方年年笑了,“为什么?”   沈宥豫说:“你别看他现在挺胖,小时候干干瘦瘦,看着就和骨头架子似地。”   方年年惊讶,“真看不出来。”   “对啊。”   方年年看沈宥豫笑着,那是回忆起童年趣事的笑容,其实他和兄弟关系不是不好,只是随着长大,站位不同、思量不同,慢慢就渐行渐远了。   天家无亲情,说的应该就是这了。   看皮影戏的小孩子居多,或者说就是吸引小孩子、别让他们乱跑的,是官府预防拍花子的手段之子。看着环境松散,其实外紧内松,内外都有衙差看手。   小孩子被皮影戏吸引住,抱着一袋瓜子可以吃好久,等爹娘逛完了回来接人,估计他们还意犹未尽呢。   不是没有大人。   坐着好几对青年男女。   小孩子的目光被吸引,大人却有些警惕地看向新来的人,看到是一对带个面具的青年男女,便露出会心一笑,大家都一样嘛,彼此彼此。   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开始男女双方离着还很远,中间仿佛可以坐上两三个小孩子,慢慢就靠近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头碰着头,笑着看皮影戏,但大半心思不在戏里面。舞台上那只猴子,并不能勾住所有人的心思。   方年年和沈宥豫两个人倒好,直接省去了靠近的中间过程,两个人贴着坐在一块儿。身边小孩子太多,也只能这么坐。   方年年为了让好动的孩子,不得不把腿往沈宥豫那儿侧一侧。   嗯,位置是沈宥豫选的。   方年年还没有看清楚场内的状况,就被他带着往空位走,坐下后才发现,还挺拥挤。   沈宥豫说:“这边看得清楚。”   的确,是视野最好的地方,方年年就没有多想。   “姐姐,让一让。”   五六岁的男娃娃举着糖葫芦喊着,小家伙估计在家里面挺受宠,后脑勺拖着长长的百岁辫,用红绳扎着,走路的时候一甩一甩。   方年年侧着腿让开。   小男孩儿走过去了,但没有离开,是坐在了旁边空着的小板凳上,和小伙伴分享起了糖葫芦。   “豆哥,他们两个做这儿挡路惹。”吸着鼻子的男孩子说。   另一个女娃娃说:“姐姐好漂亮,她是新娘子咩?”   百岁辫小男娃先是拿了帕子给小伙伴擦鼻子,又拉着小女娃坐到自己身边,给她一个糖葫芦。   “不是的,新娘子应该在洞房里。”   “哦哦。”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听了一耳的方年年认为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囧”,新娘子什么、什么新娘子,小鬼头你们过分了哈!   “手。”沈宥豫说。   方年年从善如流地伸出右手,是个虚握的拳头。   “打开。”沈宥豫又说。   方年年顺势打开,是手背向上的。   沈宥豫看着有趣,笑着说:“掌心朝上。”   方年年无奈,“干嘛啊。”   手腕轻动,掌心朝上。   沈宥豫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放到方年年的掌心上,打开,瓜子仁嗦嗦掉了下去,他得意地说:“你看看,我剥得怎么样。”   方年年惊讶,刚才不理自己原来是在剥瓜子,“剥得真好。”每一颗都是完整的,看着就好吃。   “你看我剥的。”   得到了夸奖,沈宥豫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拿了一枚瓜子给方年年表演剥瓜子。食指、拇指捏着瓜子的两头,手指稍微用力,咔哒一声,瓜子壳应声而开,一粒饱满的瓜子仁出现在眼前。   煮的瓜子味道浸入了瓜子仁里,味道是瓜子的原香上叠加了桂皮、大料等等的味道。   方年年鼓掌,“好厉害。”   沈宥豫谦虚地说:“还好还好。”   得意地眉眼扬起。   旁边的小孩儿。   “他们好傻哦。”   “对呢。”   “瓜子磕着吃才香。”   “他们不懂,好惨。”   “别说了,爹爹说说人不好,别人会自、自……”   “自卑。”   “对哒,豆哥哥最聪明。” 第92章 火红 糟糕呢,像是早恋被爸妈抓到……   大人不会吃瓜子。   大人好傻。   几个孩子齐齐点头, 得出了一致的答案。   大家看看彼此,又偷偷地看了眼方年年和沈宥豫,趁着大人没注意, 笑嘻嘻地扭回头,开始吃糖葫芦、看皮影戏,看着看着就陷入其中, 被剧情吸引,再也不去讨论为什么大人要捏着吃瓜子, 而不是嗑瓜子。   方年年,“……”   沈宥豫, “……”   两个人面面相觑。   沈宥豫嘴角抽动,压抑着扶额的冲动才没有露出无奈的表情, “这些小孩子……”   “有点小讨厌。”方年年点头附和。   两个人相视一笑。   “小孩子嘛。”   “还不懂事。”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前面方年年说的, 后面沈宥豫说的,说完后又同时耸了耸肩膀, 对付小孩子他们真是力不从心,就随便他们去吧。   沈宥豫剥瓜子,耳边是清脆的咔哒咔哒声音, 不时手上就会出现一把瓜子仁,方年年笑着收下, 边吃边看《大闹天宫》,别说还挺好看的,表演者的唱腔铿锵有力, 将大圣被戏耍后的愤怒、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到一半,沈宥豫察觉到身后的人气息变了,他淡淡地看了过去, 与身后人四目相对。   沈宥豫,“……”   方奎淡笑。   沈宥豫紧张地吞了吞唾沫,手上力气一下子没控制住,一颗瓜子当场粉身碎骨,成了渣渣。   “怎么了?”方年年问。   沈宥豫扯了扯嘴角,眼睛看着方奎没有动,拐带人家女儿、还拐成功了,换位思考一下,作为老父亲肯定恨不得锤死拐带自己女儿的臭小子,如果以后有人这么对他女儿,他不仅仅要锤对方,还要挫骨扬灰……可是,现在的臭小子.他是出自真心的!   为了未来,他按捺着出逃京城的冲动,只是让长鸣来回送信,他多想自己插上翅膀见到方年年啊。   可是不能!   因为稚嫩如他还没有能力去左右命运、给方年年最大的幸福和依仗!   方年年顺着沈宥豫的视线看向身后,昏暗中她看到了爹娘。   这就尴尬了。   有种早恋被爹妈当场抓到的无措和尴尬。   方年年干笑,“爹,娘,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坐了没多久,大概从大圣进入南天门开始。”塔娜似笑非笑地说,在幽暗烛火下,笑容尤其古怪。   方年年呃了一下,这是没多久吗?这是皮影戏刚开始没多久就进来了吧!那岂不是她和沈宥豫的傻缺样儿都被爹娘看到了?   天哪!   方年年抬起手捂住额头,爹娘围观自己谈恋爱,这是什么糟糕的体验啊。   刚刚觉得无语凝咽,随后方年年想起来瓦子里有一尊大佛!她果断站起来绕了一步走到爹娘身边坐下,长条凳还有些距离,爹娘也让了一下,一家三口坐下只是显得稍微拥挤。   沈宥豫看着空荡荡的身边,是又惊愕又失落,心头蔓延上一阵子无力的委屈,但能怎么办,当着方奎的面抢他女儿?沈宥豫不禁想起了武林人士围攻下,方奎依然游刃有余的姿态,没有一个多余的招式,出手就是干脆利落的杀招,如若不是不想伤及性命,那遍地的都是尸体,而不是仅仅失去了还手之力。   他事后想想,喊来了东大营的将官,来保护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方年年挤进了爹娘中间坐下,讨好地扯扯阿爹的衣袖,“爹。”   “哦。”方奎应了一声。   “爹。”方年年软软地喊了一声,委屈地说:“你都不理我了。”   方奎心软,“你啊。”   “嘻嘻,爹爹最好了。”方年年用力地抱了一下阿爹的胳臂,扭头去看娘。   塔娜说:“别看我,我无所谓,迟早要嫁出去的。”   “娘,别这么说嘛,嫁出去还不是你女儿。”方年年凑到娘亲的身边,亲昵地贴在她的身上,宛若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塔娜抬手揉揉女儿的小脸,忽然改揉为掐,掐着小脸蛋上的小嫩肉。   “啊,疼疼疼。”方年年当场眼泪花就出来了。   方奎张张嘴,心疼地想要阻止,但触及到妻子阻止的视线,只能够作罢。   沈宥豫更是站了起来,在方奎的注视下不甘不愿地坐了下去。   知道疼人。   塔娜微微笑说:“疼才能够长记性。”   她松开了,心疼地给揉揉,女儿皮肤白嫩,稍微掐一掐就出现了一团红晕,好似自己出了多大力气打了一样。“怎么红了这么多,我没有怎么用力啊,弄得我和后娘似的。”   “要是后娘,才不会掐我呢。”方年年皮厚地说。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塔娜摇头。   “什么跟什么嘛,我才不要嫁人。”方年年抱怨。   沈宥豫听见了,又要站起来了,又是在方奎的目光下憋屈地坐了下去。   方奎说了一声,“你们坐好,我站了。”   长条凳两头重量不一样很容易失去平衡,说一声提前做好准备,调整好位置,以防万一摔跤。   在方年年疑惑地目光中方奎站了起来,坐到了前面,和沈宥豫坐到了一块儿,这下好了,方年年的目光变成了对沈宥豫的担忧,他应该不会被老爹一巴掌拍死吧?   “看什么呢?”塔娜掰着女儿的肩膀,让她别看了。   方年年嘴硬,“我看的是《大闹天宫》,你不知道大圣有多厉害!”   “是啊是啊,还不是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方年年顿住,气弱地说,“娘啊,你们别打他。”   “这就护上了?”刚才不想打的,塔娜现在想动手了。   方年年连连摆手,第六感敏锐地察觉出现在还是少说为妙,“唔。”   “看皮影戏。”塔娜一锤定音。   方年年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   她看着前面,心说,“熊大熊二”把视野拿捏得死死的,她能看到个什么嘛。   应该和爹爹、沈宥豫换位置的。   沈宥豫和方奎穿着一色的皮袄子,料子看起来都差不多,应该是出自于同一批的皮货。他们两个不动声色地说着话,在铿铿锵锵的鼓乐声中,声音压抑在两个人之间,传不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听着方奎说话,沈宥豫的神色从平淡骤然变成了震惊,瞳孔骤缩!   之前念头一闪而过时,他还飞快地否定了,现下,当事人平静地告诉他,最不可能的答案竟然是最正确的答案。   此方奎和彼方奎竟然是一个人!   沈宥豫内心千转百回,各种思绪纷乱,最后定格在英烈阁。   高祖设英烈阁,追随他的开国武将,功勋卓著的便入英烈阁(文臣另设),当今学习之,但追随他的功臣能有此殊荣的并不多,武将之中有两位国公进入了英烈阁,其余有从龙之功的老臣无不盼着自己也有如此荣光。武将盼着进入英烈阁,文臣盼着身故后能得“文正”,可都太难了。   进入英烈阁的两位国公,分别是镇国公和定国公。   定国公姓方,单名一个奎,出生于乡间耕读之家,未成年便瞒报入伍,进入北军,从火头军到秦王亲兵,成长的道路伴随杀戮和血腥、伴随艰辛和拼搏,他的故事是许多人耳熟能详,他的经历激烈着好几代人……   而现在,宛若神话一般的将军就坐在自己身边。   沈宥豫如梦似幻。   都说史书春秋笔法,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过去的三言两语说不定就隐藏着非常恐怖的事实。   沈宥豫说:“一直没问你的名字。”   他竟然一直没有问过方奎的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奎,毕竟同名同姓者众多,根本就联想不到那么多!   “微陋姓名,不足挂齿。”方奎说。   沈宥豫扯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暗说你这个名字微陋,和皇家的姓名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方奎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吐槽之余,沈宥豫感慨着。   方奎招了招手,沈宥豫附耳去听。   两个人嘀嘀咕咕,方年年坐在身后看着,“阿娘,你说爹爹和沈宥豫在说什么。”   “你爹爹心中有数,你别管那么多。”   方年年,“……”   她动来动去,有些坐不住,瓜子也吃不到了。   圆润小巧的鼻尖有些痒,她伸手去摸了摸,鼻翼翕动,一丝丝奇怪的味道窜入了鼻子,她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娘,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塔娜不明所以。   方年年扭头看向身后,“不对,有地方着火了!”   随着味道变得浓重,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变大。   火焰蚕食布料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方年年觉得心头发麻,瓦子里这么多人,一旦着火,事情可就大了!身体忽然被抱住,方年年闻到了沈宥豫身上的味道,紧接着自己就移动了起来,他带着她正冲出皮影戏的棚子。   大人的叫声,孩子的哭声,各种东西碰撞倒地的声音,瞬间就乱成了一团。   方年年看到爹爹护着娘亲出去,自己这儿有沈宥豫,不知道两个人男人做了什么样子的交谈,爹爹能够彻底放心沈宥豫照顾自己。   孩子的哭声太惨烈了。   方年年极力扭头看向身后,看到百岁辫的男娃娃抱着鼻涕宝宝,哭的就是鼻涕宝宝,两个孩子在一堆混乱中非常无助。同行的小女孩儿已经被家人抱了起来,也在哭着,小手用力地朝着两个小男孩儿的方向伸,但家长仓皇逃跑,根本就顾及不到那么多。   方年年拍着沈宥豫的手大喊:“那两个孩子。”   “先送你出去。”沈宥豫冷静到冷酷,他现在只顾得上也仅仅要顾着怀里面人。   方年年镇定地说:“不慌,外面人多反而更加混乱,你看爹爹和娘亲速度也慢了下来,我们去抱两个孩子。” 第93章 嫩豆子 不要紧,我不嫌弃你大,现在的……   混乱中, 周围好像都是腿,一条条腿成了一根根木桩,筑成了一个大大的笼子, 关进了无助的人。   豆哥儿跟着爹爹去菜市口看过行刑,那边就有一个狭小的木头笼子,一会儿关着人、一会儿关着的人不见了, 积年累月的风霜下,笼子包上了一层黑色, 也许是染上去的鲜血变成了黑色……他看到小小的笼子里关着一个女人,眼睛里空空的, 脸上没有笑容,呆呆地看着天空。   豆哥儿问爹爹, 女人为什么没有表情。   爹爹说,因为害怕、因为麻木。   豆哥儿不懂, 为什么害怕会让人变得麻木。   抱着奶宝缩在椅子下面,看着周围一条一条腿, 豆哥儿忽然就懂了。   “豆哥。”奶宝哭着喊,抽抽哭得鼻子更加堵了,一不小心就吹出一个鼻涕泡泡。   豆哥儿抱着奶宝, 安慰着说:“不怕,等别人出去了, 我们就跟着后面跑。”   “害怕,火。”奶宝说。   豆哥儿没头没脑地说:“爹爹说玩火的小孩子要尿床的。”   “嗯?”奶宝泪眼汪汪地看着豆哥儿。   “大人玩火肯定也会尿床。”   奶宝眨眨眼睛,鼻涕泡泡破了, 糊住了圆润的小鼻头。   豆哥儿嫌弃地咧咧嘴,“尿床可怕,还是火可怕。”   奶宝缩了缩脖子, 怯怯地说:“尿床。”   尿床娘亲会用力打屁股的。   豆哥儿说:“那不就得了,又不是我们玩火的。”   奶宝点头,觉得豆哥说的好对哦,“嗯,不怕了。”   豆哥抱着奶宝,忧虑地看着周围,小小的孩子眼睛中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早熟和聪慧,隔着一条一条腿,他好像看到了火焰腾腾冒出来的浓烟,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没有人顾及到他们两个小小的孩子。   他用力地抱着奶宝,凳子下面狭小的黑暗没有带来任何安全感,心里面很害怕,但他咬着嘴唇不敢哭,不然奶宝会哭得更加厉害的。   长条凳忽然消失,小小的狭小空间荡然无存,豆哥儿慌了,抬起头仓皇地左右看。   “他们在这儿。”   豆哥儿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暖暖的。   “你别抱,我来。”   豆哥儿又听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听着令人踏实。   “外面火差不多灭了,有很多浓烟,我们抱着孩子躲舞台后面去。”   “你爹娘呢?”   “我就是看到了爹爹给我打手势。”   “嗯,知道了。”   豆哥儿稍稍反抗了一下,没有太用力,就被搂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他仰头就可以看到男人的侧脸,可以看到山岳一般坚挺的侧脸,可以看到清冷坚定的双眸。   “小子,看什么呢!”   豆哥儿瘪瘪嘴,“不准看你吗?”   “不准闹,要是闹就把你扔了。”沈宥豫冷冷地说,他对别人家的小孩没有任何耐心,要不是年年一定要救,他才懒得搭理这两个哭得满脸鼻涕的臭孩子。   豆哥儿说:“哦。”   沈宥豫不去理小毛头,扭头去看方年年,“抓着我的衣服。”   “放心。”方年年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块儿,做了个奇形怪状的手势,“我知道分寸,抓着你的皮袄呢。”   “走了。”   方年年点头,“嗯。”   豆哥儿从男人的肩膀上探出头向后看,看到漂亮俏丽的女孩儿,觉得她真是仙女,是自己见过最最最好看的女人,“姐姐,谢谢你们。”   “小宝贝你很聪明哟。”方年年笑着挤挤眼睛。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里仿佛有光,盈满了天上的月光、幽暗中的烛光、冬日里的阳光……豆哥儿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还太小,词汇量太少,知道的不多。   豆哥儿哼唧了一声,脸颊上慢慢红了起来。   后台就几步路,很快就到。   到了地儿,沈宥豫就把两个孩子扔了下来。   “爹娘,你们没事吧。”方年年连忙问。   烛火下,方奎和塔娜摇头。   他们的神情中有一缕微妙,方年年看出了,没有追问。   “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方年年看向门口的方向。   因为失火,浓烟滚滚,待在室内的人惊慌失措下下意识地向外面跑,后台一地狼藉,儿臂粗的蜡烛倒在地上,幸好没有碰到易燃物,才没有酿成另一场火灾。   方年年赶在爹娘动手前,扶起了地上的蜡烛,沈宥豫从她手上接过来安放在桌子上。   昏暗的后台一下子明亮了不少。   四个大人,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塔娜看了一眼小孩,转身拖来一张凳子让他们坐下,还给小的那个擦了擦鼻子。   “潜火兵已经控制住了火情,瓦子里的巡尉正在维持秩序,外面浓烟太大,一片混乱。”方奎看了一眼沈宥豫说:“现在应该好点了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沈宥豫站出来说:“我出去看看情况。”   方年年说:“注意安全。”   沈宥豫笑着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人一走,方年年就走到了爹娘身边,小声地说:“爹,你支他出去干吗?”   “你方才小声说有大龙,我见到了。”方奎无奈地说。   方年年:“……”   方奎:“也就是你想得出来这称呼。”   方年年讪笑,“总不好说别的,他在呢。”   塔娜,“你啊,还没有怎么着,胳臂肘就向外拐。”   “娘。”方年年叫了一声,这么说她可是不依的。   塔娜不说了,远远看到那人,她唏嘘地说:“变了不少。”   “威严更重。”   “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快二十年了,今非昔比。”塔娜说。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身先士卒,从未改变。”   塔娜斜睨了丈夫一眼,“你这是想他了?”   “没有!”方奎断然回答,“他御下极严,我年轻时性子不定,当了他的私兵后经常被训,你也是知道的。”   塔娜点头,“这还差不多。”   继而摇头笑着说:“他太自我,从不考虑他人感受,我不喜。”   “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方奎说。   “我知道。”塔娜点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年轻时我不知道收敛锋芒,等意识到时已经不同。”方奎感叹,他没有多说,但“功高震主”四个字已经明晃晃从字里行间里透出来了。   当今心深似海,能够隐忍几十年不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怎么会容忍卧榻之侧有危机呢?   方奎不假死逃生,迟早有一天也会像镇国公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假死从来不仅仅是因为当今要强纳塔娜入宫。   方年年沉默地听着,从爹娘点到即止的话语中听出了当年的风云变幻、紧张忐忑。   沈宥豫恰好进来,塔娜和方奎停止了说话,齐齐看向沈宥豫。   沈宥豫说:“人群已经在疏散,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可以离开。”   方奎点头,没有言语。   坐在凳子上的两个小孩子看看这边又转头看看另一边。   奶宝小小声地说:“大人好难懂。”   豆哥儿承认,“对的。”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齐齐叹气。   沈宥豫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方年年。   方年年说:“没什么。”   又问,“你爹呢?”   沈宥豫神情出现一瞬间的尴尬,亲爹在这儿,但没办法让亲爹和方奎见面。更加要命的是,方奎和塔娜身份也太敏感了!他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复杂的事情?   “在护卫的护送下,已经先行离开。”   “哦哦。”方年年看向爹娘。   方奎说:“我们也走。”   几个人要走,豆哥儿赶紧喊,“我们呢,我们呢。”   方年年笑着说:“放心好了小家伙,我们不会丢下你们的。”   “我不是小家伙,我叫豆哥儿。”   “豆哥儿,你是要抱着,还是自己走?”   豆哥儿奋力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原地蹦跶了两下说:“我自己走。”指了指身边,“奶宝还小,他要抱着。”   奶宝着急地给自己辩解,“我不小,我快、快要三岁了。”   伸出来四根手指,一看不对,飞快收回去一根。   大人们莞尔。   不需要方奎和塔娜动手,沈宥豫上前长臂一捞,就把奶宝捞进了怀里。小脏孩子,他还是挺嫌弃的。   奶宝窝在沈宥豫的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可怜巴巴地看着豆哥。   豆哥却没有看向自己的小兄弟,他美滋滋地牵着方年年的手,学着爹爹那样咳咳两声,“姑娘,你多大了?”   方年年错愕,“小毛头,你问啥呢!”   “我叫陈升,今年五岁半,家父就职于御前。你要是年龄与我相差不是太大,就等我几年,等我年满十五,就到家中提亲。”说到这里,豆哥儿扭捏了一下,心中懊恼,自己说的还不够爷们。   方年年,“……”   沈宥豫牙痒痒,想把臭孩子扔出去!   方奎和塔娜笑出了声。   豆哥儿一本正经的,现在的他是认真的,“别看我现在小,已经在看《论语》,给我一些时间,待我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定给姑娘挣来诰命之身。”   方年年觉得自己不能够笑,这是个男人,不,这是个小男人人生中很重要的时刻,她要是笑了,会影响到这个孩子的一生的,说不定变得自卑啊或者偏激成变态。   她心中动了动,笑着说:“可是我年纪很大了,已经十六岁。等你十五时,我已经快三十了。那时,你青年才俊,我半老徐娘,怎么般配。”   “是老了点。”豆哥无奈点头。   方年年,“……”   她也想打孩子了。   豆哥儿叹气,“我应该不会变心的,到时候不嫌弃你老。”   方年年,“……真是谢谢你了。”   “豆哥儿!”刚走出棚子,就有人大喊。   是个抱着女娃娃的男人。 第94章 混水鱼 人类的悲喜从来不是互通的……   那个小女娃娃方年年认识, 准确地说是见过,就是和豆哥儿、奶宝一起吃糖葫芦的小姑娘。   火灾起时一片混乱,小姑娘被自己的家人抱着逃命。在大人的怀里, 小姑娘朝着身后的豆哥儿、奶宝伸手,哭得嗓子都哑了。   抱着小姑娘的男人走了过来,看着安然无恙的豆哥儿和奶宝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在方年年他们的注视下表情变得讪讪。   刚才光顾着逃命,把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豆哥儿, 奶宝。”男人喊着。   豆哥儿笑嘻嘻,仿佛没有把以前的舍弃放在心上, 他拍了拍方年年的手,仰起头看着方年年, “我想了想,你年纪还是太大了一些, 与我不合适。你有与我适龄的妹妹吗?我会把对你的关爱放到她的身上的。”   “没有,臭小子!”方年年握着空心拳在豆哥儿的脑袋上捣了一下。   “唉。”豆哥儿遗憾地摇摇头。   真是被一个人小鬼大的毛孩子整得没有脾气了。   方年年摇头。   豆哥儿让沈宥豫把奶宝放下, 自己牵着奶宝的小手手走近了抱着小女娃的男人。豆哥儿身后的百岁辨晃晃悠悠,刚才一通混乱,辫子有些散乱起毛, 反倒是让小家伙看起来气定神闲。   他走到男人身边后,转过后, 笑着朝方年年四人挥挥手。   方年年挥手,“小娃娃别脑子里想那么多有的没有的,你才多大点!”   就想着娶老婆, 考功名,太早熟了吧!方承意这个年纪,还只是知道吃吃睡睡耍赖呢。   豆哥儿拽拽地笑了笑。   方年年摇摇头, 与这个孩子萍水相逢的,言尽于此啦。   就在皮影戏的门口分开,一路向西从西南门出去,方年年家的马车停那边。一路向东,走东北门出去,应该是距离家比较近或者交通工具在那边停着。   空气中弥漫着烧糊的味道,光线黯淡了不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热闹,取而代之的是冷寂和压抑。   好像有人在火灾中失去了性命。   还有更多人蒙受了财产的损失。   听着被烟霾分割而变得压抑的哭声,没有人笑得出来。   男人抱着女儿,盯着身前的豆哥儿和奶宝。豆哥儿年纪不大,照顾人来却有模有样,拉着奶宝躲着蹒跚的人群,动作比大人还要细致周到。   “豆哥儿。”男人喊着。   没有得到回应。   男人清了清嗓子,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怕什么?脑海中浮现豆哥儿清凌凌的眸子,男人又觉得心头颤抖,理直气壮的话到嘴边就变得孱弱,“豆哥儿,刚才太乱,我没有及时顾及到你和奶宝。我抱着囡囡刚出去,就准备回来找你们的。但门口堵着的人太多,也没有来得及进来。”   越说越是这么一回事儿,男人有了许多底气。   豆哥儿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哦。”   他转过头,小小的孩子眼中露出促狭,“我不会告诉爹的。”   男人心头狂跳,笑容变得难堪了起来。   豆哥儿转回头,脑后的百岁辨甩呀甩,“我怎么会说呢。”   他只是会说遇到了好心的姑娘,要不是年纪实在是相差太大,他很愿意娶对方为妻,许以中馈、绵延子嗣。   “可惜了。”豆哥儿摇头。   奶宝懵懂地眨眼睛,“豆哥?”   “没什么,回家就好了。”豆哥儿摸摸奶宝的脑袋。   瓦子里不是笑声和热闹全都消失,它太大了,人类的悲喜从来不是互通的。没有遭受到火灾影响的地方,笑语不断,游人如织,口耳相传间是对火灾的议论纷纷——为什么会失火?人为还是意外?谁放的火?哪家被烧了?某某某死了,原来是谁谁谁的亲戚?   等等等。   据说,今晚瓦子里有大人物。   据说,今晚瓦子里还潜藏着逃犯。   据说……   方年年被爹娘护在中间,身后跟着沈宥豫,一行人可以说是有些艰难地走出了瓦子,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才算是觉得重获新生。方才经过起火点,是蹴鞠场,算是比较空旷的场地,能够燃起大火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潜火兵已经扑灭了明火,经过时方年年看到里面大团的、不成型的黑色,空气中有着诡异的焦糊味道。   不敢深想……   爹爹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有些张煌地收回视线,跟着爹娘走了出来。   站在繁星下,冷冷风吹来,方年年深吸一口气,涤荡了身体内的污浊之气,缓缓吐出。   “爹,蹴鞠场那个是什么?”   方奎的面色微冷,“你不需要知道。”   看着女儿“你不说,我更加知道”的表情,他面位稍暖,“你聪明,我不说你也知道。但别去想,别去问、也别去说,好吗?”   方年年怔了怔,慢慢点头,“我知道了。”   方奎抬起手想要揉揉女儿的头,看到她莹亮的眼,抬起的手往下落,落在了女儿的肩头,“晚上跟你娘睡。”   塔娜点头。   方年年抗议,“不用吧,我又不害怕。”   “就这么说定了。”方奎没要和女儿讨价还价。   方年年听出了爹爹口中的强硬,无奈地点点头,“好吧。”   一家三口齐齐看向沈宥豫。   沈宥豫看看对面的三个,再看看自己这儿独一个,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心底深处忽然就涌现出了那么一丢丢酸楚,看方年年的目光中暗藏着一点点的可怜。   方年年假装不经意地挪开视线,总不好当着爹妈的面和沈宥豫眉来眼去吧。   那太把早恋弄得明目张胆了。   沈宥豫轻叹,什么时候才能够把喜欢的姑娘娶进家,那以后就是他和她手牵手、肩并肩,看云卷云舒、看夕阳西落、看漫天星辰了……   方奎咳嗽两声,打断两个孩子的眉目传动。   “我们走了,赵公子请回。”   沈宥豫说:“我护送你们回去。”   “不必。”方奎阻止,他说:“你与家人一同来的,现在应该与家人汇合。”   拒绝的话说了两次,就不好用别人说第三次了,沈宥豫只能够点头说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方年年随父母离开。   临进入车厢时,方年年回头,笑着朝沈宥豫摆摆手,以口型说:“晚安。”   沈宥豫顿时受到了鼓舞,连连向前走了两步,摆着手说:“晚安,年年。”   看着马车驶离了视线,沈宥豫脸上柔软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清冷至极,他侧首看向瓦子的门口。   “爷,是刺客。”   沈其神出鬼没。   沈宥豫眸子中冷光动了动,“果然如此。”   沈其沉默,没有妄自揣测。   沈宥豫摆手,示意沈其不用继续查探下去,事关阿父,不是他应该去探索、寻求答案的,知道太多反而会惹火上身。   “我们去东门。”   沈其应是。   沈宥豫揣着手慢慢踱步去东门,看着天上星星,眼里面尽是方年年的眉眼,年年的眼睛好看,笑起来莹莹油光,出自真心的笑容就是美丽,会牵动眼角眉梢流露出喜悦,她就是这么看自己的呢。   “回去告诉长史。”   沈其上前听。   “可以准备起来了,府里面将迎来女主人。”   沈其立刻说:“恭喜爷,即将心想事成。”   沈宥豫笑。   沈其说,“待他日王妃进门,定会善待方姑娘的。”   沈宥豫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淡淡地瞥了眼沈其。   沈其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难不成他说错了啥?   沈宥豫话音淡淡,但掷地有声地说:“我要娶妻,就是方年年。”   说完,转身走了,步履轻松。   沈其愣了愣,看着主子走远的背影,立刻快速跟上,“爷,一回去我就和长史说,他肯定高兴坏了。长史盼着这一天,盼了许久。”   “嗯。”沈宥豫矜持地点点头。   东门到了。   门口就站着三王爷的一个随从,随从见到沈宥豫,叉手行礼后说:“六爷,八姑娘受到惊吓,三爷提前带着三位姑娘回去了。”   “惊吓?”沈宥豫挑眉。   随从说:“火起时,几位主子恰好在蹴鞠场看齐云社比赛。”   沈宥豫说:“知道了。”   他摆摆手,挥退了随从。   “沈其,牵马来。”   沈其犹豫,“爷,不去南门看看?”   沈宥豫思量片刻后说:“去。”   沈其说:“诺。”   马儿很快就来,上马后沈宥豫俯瞰宽阔的街道,瓦子已经戒严,外松内紧,只许出不许进,刺客应该有余党。他改变了注意,“我们回府。”   沈其没有多问,跟在沈宥豫的身后,一同回去。   方年年家的马车途中也改变了路线,取道南门,发现街道已经戒严,只许出不许进。慢行在路口朝着里面看,可以看到身披铠甲的厢兵往瓦子里进。   “天子脚下,竟然会有人行刺。”方年年小声地说,怕声音大点儿就会惊动到外面一样。   方奎抓着女儿的肩膀把人往后带,“别靠那么近。”   “哦。”方年年往后缩。   然后看到了爹娘凑近了车窗。   方年年,“……你们还让我不要靠近。”她往前凑了凑,挤在爹娘的身边说:“你们看到了什么呢?”   “没什么。”方奎放下了车帘。   方年年疑惑,“哦。”   车外,远远的,瓦子南门口,当今骑在马上视线扫过长街,街上车马不断,不少人慢下脚步看向这里。   “陛下。”有人来报。   当今侧了侧头,示意属下讲。   属下说:“发现三具尸体,着……”   “继续说。”   “身着当年北军的衣服。”   皇帝面色终于变了变,“继续查。”   属下说:“喏!”   京城的水本来就浑浊,现在又有人往浑水里投入了更多的污泥,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是谁想在其中浑水摸鱼? 第95章 螺黛 千言万语念在心里,凝在笔尖,落……   客店早晨提供早餐, 豆米粥加小咸菜,简单的一眼就看到了头。不能说清汤寡水,但和又稠又厚毫无关系了。   小咸菜方年年看了一眼, 当真是又菜又咸,打死盐贩子喽。   看起来一般般的豆米粥和小咸菜,却是住大通铺者的最爱。端一海碗的粥, 拿着一个黑色的菜疙瘩,慢慢吃, 可以吃上不少时间。   京城地属南方,以米为主食, 面食次之。因为水运方便,北来的麦子、豆子填充家家户户的粮仓, 麦饭、豆粥在京城中很常见。   豆粥不是很好消化,停留在胃里面的时间就长, 饱腹感足,这要是再来一个馒头或者一张麦饼, 就更加合适了。   吃完了豆米粥的人走出客店,端了刚出锅的油条的小二与之擦肩而过,金灿灿的油条在冬日里冒着热气, 油炸的香味飘散着,犹如几位美人, 在饥肠辘辘的氛围下婀娜而来。   美人美不美?   美的!   美在哪里?   美在好吃里!   油条美人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吃的。   配着新打来的豆浆,再搭配一块糍饭糕, 就着几块五香萝卜干,当真是一个快乐丰富的早晨。   撸去茶叶蛋的外壳,露出茶色的蛋白。蛋白上有着颜色较深的纹路, 如果有一位走心的鸡汤大师在,能说几句顺应自然等等长句。很好,现在没有。   茶叶蛋的蛋白柔韧,打开蛋白,露出粉粉的蛋黄。   蛋黄拿出来,沾了沾茶叶蛋的汤水便渲染出有别于普通蛋黄的丰富,一口吃下,加成的美味怎么能不让人意犹未尽。   “您的油条。”   小二把油条放下,又听到别桌的客人喊着要买葱油麦饼,他转身小跑过去,拿了钱就出去买刚刚出炉的葱油麦饼。   客店外面的街上,沿街摆着很多摊位,各家客店的小二穿梭在人群里,代买着各种吃食,油条、麦饼算是寻常,灌汤包子、鸡蛋灌饼绝对是其中的贵族,但吃的人不在少数。   方年年拿起油条给娘亲一根,又拿了一根给爹爹,不能厚此薄彼。   她听着别桌的谈话,知道昨儿瓦子里的失火事件已经经过口耳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在议论纷纷。   在纷乱的消息中还夹杂着诸如刺客、北军、细作、七王等等消息,引起的水花都不大,很快就消失在小道消息的洪流中。   但,有心人应该会留意到一些吧……   方年年竖着耳朵听别人说话时,方奎和塔娜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街上繁华热闹依旧,但明星多了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已经看到第三波厢兵从窗下走过。   间隔的时间有些长,且人数不多。   有心人已经都留意到了。   只有看不到形势变化,或者没心没肺的,才在对昨晚的失火高谈阔论、猜测不断。明眼人都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大青山上的温泉庄子,说起了山上的梅花处处,是应该去登山赏梅,顺便泡个温泉了。   吃完了早饭,方年年听到爹娘说要回家了,有些惊讶。   “不是说千元节之后回去吗?”   今天是千元节的正日子,长街上堆起缤纷彩缎扎成的花,惟妙惟肖,宛若自然,从宫门一路延伸向外,能够贯穿整个京城,冬日里犹如置身灿烂春华里。   京城各处园子都会开放,包括位于金明池旁边的几个皇家园子。   听外面人声嘈杂中,有锣鼓铿锵、有丝竹之声,不少地方搭了戏台子,唱庆生、祝寿的本子。   到了晚上,会更加热闹。   不设宵禁,可彻夜欢庆。   长街上设有花灯,在金明池旁边有巨大“花树”,火把点燃,映红天空!   “花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点燃过,因为所需靡费,那些青铜做的“花棒”灌满了桐油,一层一层插入木桩扎成的主体里。一旦点燃一个,那整棵“花树”就会螺旋开始燃烧,直到所有“花棒”都腾起明丽火焰。   能够彻夜燃烧,不畏惧风、水。   站在城外,亦可以看见巨大的火焰“花树”,是夜色中最美丽的风景。   如此盛事,错过了就太太太遗憾了。   更何况……   方年年用手指划拉着桌面,心虚地不敢看爹娘。   沈宥豫说他会从宫中偷偷留出来,带着她近距离看“花树”,据说在“花树”下许愿,很灵哟。   方奎眉头微微皱起,把女儿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方年年硬着头皮说:“明天再走,可以吗?”   秀丽的眉毛缓缓皱了起来,但很快就舒展,故作轻松地说:“回家回家,外面这么乱,我们还是回家舒坦。”   “对不起,丫头。”方奎歉意地说。   方年年摇头,“说什么呢,我理解的,我懂。”   她心里面涩涩的,眼睛跟着泛起了一点点潮气,“我们回家吧,回家安全。”   “好。”方奎苦涩地应着。   没办法给儿女正常的生活,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责。   京城内气氛不对,歌舞升平下面暗流涌动。   方年年不可以拿父母的性命任性。   昨晚隔着长长的街道,遥遥地见到了那个至尊之人,威严深重、不怒自威。以前她对皇权、对帝王、对九五、对天子等等只有片面的印象,或者说是上辈子在各种电视剧电影的狂轰滥炸下堆积起来的微薄印象,真正见到了,哪怕只是远距离地看了一眼,依然震撼不已,彻底明白封建社会中,一个独|裁的帝王是多么可怕。   没有必要留在京城中冒险。   还是回家吧。   回家安全。   吃完早饭后上楼收拾东西,推开的窗户那儿传来了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   叠衣服的方年年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看到精神猎鹰长鸣。它停在窗棂上,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方年年,朝着她抬起了右腿,那边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这一幕方年年熟悉。   此前,沈宥豫派了长鸣不知道飞了多少次小茶馆,打开信筒、抽出信纸,展开纸张,看到满纸的名字——方年年,方年年,年年,年年……   看多了,方年年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问沈宥豫为什么就写名字,为什么不写点儿别的。   沈宥豫说:千言万语念在心里,凝在笔尖,落在纸上就成了你的名字。   方年年不知不觉笑了,太会说了。   他说那话时,目光郑重,不是随随便便哄人开心的,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认真。   长鸣叫了一声,催促方年年快来拿信。   方年年忽然开始心跳加速,隔着一道屏风她清晰地听到了娘亲的脚步声、呼吸声,时不时的说话声……她悄悄地放下衣服,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室内的软底鞋落在地上怎么还有声音发出来?脚步声听着好刺耳,她屏气凝神,不由地更加放轻动作,如同一只猫儿,慢慢的、轻轻的,走到了窗边,坐在凳子上。   吱嘎——   椅子发出一声。   方年年顿时僵住,不敢动弹。   “年年,那件红色的衣服是不是在你那边?”塔娜问。   方年年心脏一阵乱跳,着急地说:“对,我叠好了,马上就弄好,别急啊。”   “你这孩子这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   方年年,“……没什么,怕你听不见。”   “你娘不是七老八十呢,耳朵好得很。”   方年年说:“嗯嗯,娘亲最好了。”   “你弄得怎么样了?”屏风那边传来塔娜移动的声响。   方年年赶紧说:“快好了,你别来啊,把我东西弄乱了。”   塔娜,“……”   总觉得女儿怪怪的,但因为没法留在京城看“花树”,心情变得低落,又兼之不想要大人管着,有些奇怪也正常。   塔娜没有多想,她说:“行行行,大喽,嫌弃娘烦了,你自己弄吧。”   按照往常,方年年会撒娇卖萌过去,但今天这不是形势紧张嘛,她根本就顾及不上。   一面怕娘亲突然走进来,一面伸手去拿信,手忙脚乱的,差点儿发出很大的声响。   突然有种上学的时候在自习课上看小说的感觉,担心老师突然冒出来,又舍不得小说里面金彩纷呈的剧情,手忙脚乱、心跳加速……这感觉大概就和爱情差不多。   长鸣看了一眼方年年,眼神里仿佛有着嫌弃呢。   呵,人类,就这……   它看沈宥豫是差不多的眼神。   但它不会说话啊,就少了很多打……   方年年终于抽出了信,打开一看,莞尔笑了,终于不是满纸面的名字,上面写着——晚上我来接你,去看花树。我给你寻摸到了一身衣服,到时候你可以假扮成我的长随。我要来了点燃花棒的活儿,届时,你来点。   方年年小小的惊讶出声,这么好的事儿!   旋即变得失落。   这么好的事儿,她没办法做了。   心情瞬间变得低落而复杂。   沈宥豫肯定付出了一些什么才讨来了点燃“花棒”的活儿,精心准备着,就为了晚上带她出去玩。   要让他失望了……   “你等等。”方年年强颜欢笑。   长鸣歪着头看方年年,不懂人类的感情。   笔墨在外间,她不好过去拿,出去拿肯定要被娘亲问起做什么。视线扫过梳妆台,她有了主意,走过去拿了螺黛,用小刀轻轻地削了两下,螺黛变得尖细了。   信纸翻转,方年年拿着螺黛准备在上面写字。   螺黛在纸上落下一个黑点,半天没有写出一个字。   方年年叹口气,认真写下: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折叠好了,方年年塞回信筒里,对着长鸣悄声说:“走吧,长鸣。”   长鸣打开翅膀,飞走了。   方年年落寞地转身,看到站在屏风旁边的阿娘也没有觉得吓一跳,提不起什么兴致,但还是要笑一笑的,“娘,我收拾好了,可以出发啦。” 第96章 大白菜炖粉条子 出城要检查不怕了,大……   隔着一道屏风, 又不是隔着一堵墙。   屏风是上下镂空雕花、中间仕女彩绘的刺绣屏风,挡不住多少视线,也隔绝不了多少声音。   女儿蹑手蹑脚地走路时塔娜就注意到了, 但没有出声,也没有盯着女儿一直看,她还是做她的。   不经意的视线扫过, 塔娜看到女儿窝在圈椅上,笑容甜净可爱, 柔柔的,暖暖的, 就像是窗外流泄进来的冬日暖阳,是甜甜的淡橙色。   但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嘴角, 犹如乌云遮住了太阳,世界一下子成了铅灰色, 塔娜看着都觉得难过了。   塔娜走过去,没有抱住女儿, 只是很寻常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她说:“京城形势有变,我们留在这里不安全。”   方年年点头, “我知道的。”   塔娜想说“等以后……”以后什么样子谁知道呢,虚无缥缈的未来就和苍白空洞的过去一样, 许诺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轻轻地笑了笑,“东西收拾好了吗?”   方年年说:“当然啦,你看, 都在箱笼里了。”   “还不错。”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女儿。”   塔娜莞尔,“臭丫头, 也就嘴巴甜。”   方年年,“哦,我就没有其它优点了啊。”   “没有了!”   塔娜看到了梳妆台上的东西,无奈地说:“你还说收拾好了,那边呢,螺黛都没有收起来,那可是波斯来的,市面上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方年年,“……你听我解释,那就是意外。”   捂脸,听起来就像是渣男说的。   “快收拾,午饭钱赶回家。”   塔娜说。   “得了,我的娘亲。”   方年年把自己抑郁的情绪收拾收拾,整装出发又是一条好汉。   小二藏着把箱笼放上车,一家三口上车后,由着雇来的车夫驾车往城门口去。街上人头攒动,行人络绎不绝,随处可见的彩缎扎成的花,在风中微微摇曳,连带着空气都是节庆热闹的味道。   方年年仔细看了,发现那些彩缎扎的花竟然不是全新的,看起来就是用了有几年的陈货,还能够看到破损的地方用针线缝补的痕迹。   真是节省!   不全是铺张浪费吧。   方年年看了热闹,方奎看到了戒严。   也许有人会认为五步一人、十步一岗,是为了应对千元节的热闹,但方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这是一个经历过行军打仗之人的直觉。   现下京城,作祟的魑魅魍魉应该都各有归处了吧,说不定刑部的大牢都填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方奎弯了弯嘴角,微带嘲讽。   临到城门口发现,进出城需要检查。   人看脸,车看厢,货物开柜,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车厢内的一家三口看了看彼此,从中感受到了沉重。   方年年紧张地捏了捏手指,“现在怎么办?”   “别紧张,放轻松。”方奎轻说。   塔娜淡淡地说:“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做错事的是我们吗?”   刺杀不好明说。   “你越是表现的不对劲,就越是容易被人注意。”   方年年做了个深呼吸,“呼呼呼,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控制不住发抖啊。”   拳头捏紧了放在胸口,隔着布料能够感觉到心脏的咚咚咚,真是紧张刺激。   “你爹娘又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塔娜用空心拳捣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给我放平常心,别大惊小怪的,以后要面对的大小场面多着呢,要每一次都这么紧张,身体还要不要了?我感觉你在哆嗦。”   “何止啊……”方年年捂着腮帮子,她牙关都在咔哒咔哒。   她刚才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看到马车是一辆挨着一辆排查过去,箱笼都不放过,人是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还有官差询问姓名、来历、出京何事等等,因为排查的仔细,城门口的四排队伍走的很慢,宽阔的街道上已经堆积了太多的人和车马。等候的人不耐烦地抱怨,目光触及到街边站立的厢兵,眼神立刻就瑟缩地转移,叫喊的气焰断崖式地熄灭,就怕惹祸上身。   越是临近城门口,站着的厢兵就越是多,他们有人身着皮甲、有人身着布甲,肩头、胸前、腰间等等还有铁甲护身,观他们整装待发的模样,不是普通的城防军,应该是戍卫京城的两营军人。   不知道是来自于青山脚下的东大营,还是驻扎水边的西大营。   据说东西两营的军人抽调来自戍边的军人,与蛮夷胡人倭寇实打实的干过仗,是真正见过血的骁勇战士。   他们的目光,不说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吧,亦能够震慑住宵小之辈。   有他们沿街站着,普通百姓哪里敢冒头了,纷纷缩起了脑袋,当起了鹌鹑。   时不时有人被从队伍里带走,伴随几声叫喊,要是吵闹反抗的厉害,叫声往往戛然而止……   方奎坐在窗边挑开车帘看穿窗外,目光幽深。   看着如此的爹爹,方年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北军中运筹帷幄、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本应该翱翔在更广阔的舞台,用自己所学为大齐开疆拓土,为自己、为小家建功立业……但一切显赫声名都停留在了十六年前,随着定国公的“离世”画上了句点。   爹爹后悔过吗?   午夜梦回的时候是不是想念当年的拼搏?   方年年总觉得爹爹是属于战场、庙堂,而不是小小的乡间茶馆里,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千篇一律的生活。   大概爹娘晚间夜话的时候会说起一二吧。   方年年摇摇头,爹爹是心志坚定的人,当年既然做出了假死脱身的决定就绝对不会现在后悔。这么一想,她犹豫、不安的眼神变得坚定、从容。   “我不怕了。”   方奎和塔娜交换了个眼神,从彼此眼中看出释然和笑意,女儿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过掉心中那道坎。   方奎打趣地问:“怎么就不害怕了?”   “因为……”方年年眼睛转悠了一圈,笑着说:“因为我爹是大英雄,我娘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珍珠,我为你们骄傲。怕什么,大不了全家一起吃牢饭,只要不是馊的,普普通通的牢饭我也可以改造的好吃点。哎呦!”   方年年捂住脑袋,佯装很疼,控诉地看着娘,“被打蠢了怎么办!”   “你声音再大点,全家就真的要去吃牢饭了。”   方年年连忙捂住嘴巴。   其实她声音不大,始终压着嗓子说话。   塔娜白了一眼女儿,“能不能盼着点儿好的!客店再舒服也不如家里,我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回家了今天就早点睡,什么事情都不要来烦我。”   这话是看着丫头说的,让她别来烦自己。   方年年小声嘀咕,“我才没有。”   才出来两天,她就想家了。   回家后做点好吃的,去房后的菜园子看看,天冷了,可以在菜上面铺一层稻草了。   应该摘一颗白菜,菜叶子裹着调好的肉馅儿清蒸,出锅后淋上薄薄的芡汁。菜帮子切成细细的丝儿,和五花肉片、粉条炖汤,一定要大口地吃上两大碗。吃好了就坐在柜台后面看书,脚下踩着碳炉子,手上抱着手炉,桌上放一盘瓜子……生活多惬意啊,为什么一定要打打杀杀的?弄得全城戒严不说,还弄得人心惶惶。   就在方年年胡思乱想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们检查。   方年年的心狠狠地咚咚两下。   没有害怕,但些微的紧张还是有的,她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捏紧了拳头,目光淡淡地看向了被打开的车门。好像时间轴出现了卡顿,播放速度从正常速度变成了放缓两倍,那扇门打开了,车帘子被粗暴地掀开,一个厢兵看了进来,鹰隼一般的目光带着钩子似的从一家三口的脸上刮过去,仿佛硬生生从他们的脸上刮下一层皮来,如果是伪装,早就暴露了真容。   时间彻底恢复成了正常流速,车帘打开,一切就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下,心有正气者,不怕。   方家人很镇定,或者说,就是普通百姓的样子。身为男主人,方奎还流露出了被慢待的忍耐和等待许久的不耐烦。厢兵的目光太放肆了,方奎皱了皱眉直接弯腰站了起来挡在了妻女的身前,“这位官爷,我们就是普通百姓,家住五十里外驿站那边,就是开小茶馆的。虽然是升斗小民,但也有一身的硬气。”   言下之意,你要是眼神再过分点,他就是豁出去也不怕。   厢兵冷漠地收回视线,摆摆手示意马车可以通行了。   “等等。”   外面忽然横插|入一个声音,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略有疲惫。   “将军。”厢兵行礼。   那个疲惫的声音说:“问的不够详细,检查不够细致,去后面领十鞭子,回来继续搜检。”   厢兵没有任何反驳,他的确做的有些马虎,车帘掀开,他的视线就落在了一双仿佛盈满星星的水润双眸中,被他看时间长了,眸子内染上怒气,更加生动。他看的失了神,就忽视了搜检的规矩,给上官注意到他任凭责罚,毫无怨言。   猝不及防下,放下的车帘再一次被掀开,一张麦饼似的脸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方家一家三口的面前。   麦饼脸同样是突然看到一家三口,单眼皮瞬间睁大,撑开出了双眼皮,瞳孔骤然缩紧。   “这辆车上行李太多,到旁边检查去,让开地方。”他稳着声音,吩咐着。   属下应是,驱赶着马拉动马车。   车轮子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方奎慢慢地垂下了眼睛,敛去里面的锋芒。   “娘。”方年年抓着娘亲的衣服。   塔娜安慰着,“不会有事的。” 第97章 桂花糖芋糊 那个大雨倾盆的黄昏,时隔……   众目睽睽之下, 一辆马车被带出被队伍,马车周围围着四五个厢兵,任里面的人插翅也难飞。   “就我看到的, 带出去有七八辆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事。”   “谁说不是呢,京城现在准进不准出,哦, 不对,出也可以出, 就是慢了点,检查的严格了点。”   “你们知道为什么不?”   众人纷纷摇头, 就算是知道,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没看路边的厢兵虎视眈眈吗!多说几句, 就有可能被怀疑上,从而被带走, 谁也不想触霉头。   又一辆马车被带出去引起的骚乱很快就平息,队伍依旧按照之前的速度移动, 但长度没有任何缩短。队伍京城这座庞大的城市来说,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知凡几,设卡之后没有出现混乱, 已经是各府衙通力合作、紧锣密鼓工作的结果了。   话说马车路过搜查的点没有停下,依旧动着, 直到被带到箭楼下,没有引起什么动静,喧闹中没人注意到。此处傍河, 人烟极少。   陈炳挥退属下,只留下二三亲随。   陈炳一脸复杂地看着马车,里面毫无动静, 就和空无一物一样。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震惊之余是果然如此的释然。那具尸体大家都见过,是方奎的脸,尸体也检查过,符合方奎的体貌特征,但作为方奎的亲兵,他们都不信,战神如方奎会死在进入京城的混战中,被流箭所杀!   他们不信!   没有外人的聚会中,他们这些北军的老人,跟随方奎出来的将官趁着酒酣会浮想联翩,有猜测方奎假死避祸的,有说死的是替身、其实转为皇帝暗部的,更离谱的是说方奎会死而复生。   他们就是一厢情愿地不接受神明一般的方奎死亡,那是带着他们在战场中杀敌无数、建功立业的神。   可是……   许多痕迹又在说他们痴心妄想。   方奎死后,其妻塔娜,那个胡族女子伤心欲绝,直接自刎。还有跟在方奎左右,几乎形影不离的亲随方大牛在处理完方奎和塔娜的后世后,在坟前服毒自杀。   桩桩件件,发生在秦军进驻京城的混乱时刻,发生在他们眼前。怎么容不得他们不信呢?   陈炳笑了起来,起先是低声的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哈哈哈哈。”他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水溢出了眼眶。   “爹,外面这个人为什么笑?”马车里,方年年不解地问。   她一开始不敢发出什么声音,猜测着被单独带出来的原音。看爹娘镇定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担忧很没有道理。那位饼脸的将军看了一眼爹爹,就下令把他们带走,明显是认识爹爹的。   是旧相识!   那……   什么关系?   旧友?亲兵?下属?亦或是敌对关系?   应该能排出最后者。   听到女儿的问题,方奎摇摇头,笑着安抚着妻女,“我下去看看。”   “爹。”方年年拉住方奎的袖子。   方奎说:“没事的。”   方年年不甘不愿地松开,“你注意安全。”   “知道了。”   方奎看了眼妻子,掀开车帘,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塔娜收回了视线,眼神的担忧没有让女儿看见。   方奎下了马车,渐渐止住笑声的陈炳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得郑重。陈炳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形状整洁,没有不妥之处,随即他看向方奎,右手缓缓抬起,握拳扣在左胸。   陈炳啪地跪下,膝盖着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将军。”   能够让他心悦诚服地喊一声将军的,只有眼前的人。   方奎看着陈炳,周遭的一切迅速倒退,岁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落雨的黄昏。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会儿,方年年觉得太压抑了,不舒服地挪动着屁股。   “屁股上长钉子啊,扭来扭去,坐不住。”   方年年蹭到娘亲身边,“娘啊,我们说说话呗,不说话脑子里容易乱想。”   “我什么都不想。”   方年年,“……我想。”   塔娜:“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够安静点?”   “好像不能。”方年年靠在娘亲的身上,母女两个相互依偎,互相有个依靠。   塔娜的心里面也悬着,没有嘴巴上说的这么斩钉截铁。   “娘,现在旁边也没有什么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你跟我说说当年呗。”   “有什么好说的。”   “就说你们当年怎么逃出来的。”   “有什么好说的,险象环生。”   “你这不是说了嘛。”   塔娜失笑,“行行行,我说好了。当年七王之乱,北军一路南下,多处平复战乱,最后才来到京城,但有人提前一步进入了京城,关上了城门,以京城中百姓生命为要挟,负隅顽抗。”   “谁?”方年年这些从未听过,忙问。   塔娜看了一眼女儿,说:“晋王。”   “嘶,他不是在江南与北军周旋吗?”现在是考验历史知识的时候了,方年年记忆力不错,还算是记得住。   “你从哪里知道的?”   “呃……”方年年心虚,总不好说是吃奶的年纪听爹娘床头夜话听到的。“不重要不重要,你继续说嘛。”   他们没有女儿说过,大牛就是个闷葫芦,更不会说,塔娜猜测是沈宥豫告诉女儿的,没想到那小子这些都和女儿说。   塔娜想明白了后说:“中间过程就不多说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进入京城前的最后一天,我记得那天天阴沉沉的,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到了黄昏时分,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   方年年安静地听着。   说着过去的塔娜眯起了眼睛,仿佛回到了那天,“你爹负责最后的攻城,城内已经有人接应,会打开城门,但晋王组织了仅剩的兵力最后疯狂反击,雨幕中流箭很多,拼杀的刀剑都不知道来源于何方,一切就凭着本能。当今心思很深,你爹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也弄不懂他的心思,只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微妙,你爹知道,一旦秦王登上九五,身边功高震主的人能善终的很少了。”   事实也是如此。   北军的高级将领存世的已经不多,他们大多在当今登基后的一到五年内卸甲,不少人郁郁而终,与方奎功劳差不多的镇国公死的不明不白,有说是年纪大了感染疫病而死,有说冬日里失足落水……谁知道呢。   “还有因为我,秦王对你爹的猜忌和不满隐在心中。所以,我们决定假死离开。最后攻城的混乱,是我们最佳的机会,那天老天爷也在帮忙,大雨是最好的隐蔽方式。你爹和大牛找来了一具和他身形差不多的尸体,大牛对尸体进行了整改,在最后关头换上了你爹。你爹藏进了护城河的芦苇荡子里,为了避免露馅,藏了三天,身上的伤口都泡白了,还好有李一一直陪着,不然你就见不到你爹了。”   方年年心有戚戚地点头。   “我那儿,听到你爹的死讯就自刎。”   方年年惊呼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嘴,难怪娘亲脖子上有一道不长但细细的伤痕,她一直猜测是怎么来的,没想到是自刎来的。   “娘,你胆子真大。”   塔娜摸着脖子上的伤疤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狠点,怎么瞒得住别人。 ”   她顿了顿说,“有大牛在,我不会死的,我那时候还怀着你呢,死了就是一尸两命,我可舍不得,你爹更加舍不得。你爹的意思是让我以后偷偷消失,但那根本就瞒不过那人的眼睛,我索性做绝。大牛处理了收尾,就在坟前自尽,用的假死药,是钱正彦收尸的。”   方年年咋舌不已,“我感觉你省略了许多精彩的地方。”   “你娘又不是讲故事的。”   “爹!”   方奎坐了进来,“京城外还有两道关卡,出去不易,我们就在京城中多玩两天。”   他看向惊讶的女儿,“晚上去看灯。”   “不会是故意为了哄我开心,才不出城的吧?”方年年迟疑。   “我是这么不顾全大局的吗?”方奎反问。   方年年摇头,爹娘做事果敢,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儿的。   “就不住原先的客店了。”塔娜提议。   “嗯,我们去陈炳家。”方奎补充,“他家中只有老母,儿子在棋山书院读书,女儿比年年小两岁。”   “我记得他妻子是农家女,挺朴实一个人。”   陈炳草根出生,没有太厚的家底,到了年龄就在母亲的安排下娶妻,妻子虽然出身农家、没读什么书,但塔娜记得是个很朴质、温婉的人,做红豆糯米年糕的手艺很好。   “生小儿子的时候没了,一起没了。”方奎说。   塔娜大吃一惊,唏嘘地说:“物是人非哦。”   马车动了起来,早就不是之前雇的人,是陈炳安排的人,停车时,已经绕了小半个京城,来到了槐花巷子陈家。早有人通知了陈家老母亲会有客人来,所以方年年他们下车时,直接见到了满头华发的陈母和好奇的陈家小女。   京城居大不易,陈炳虽是西大营的将官,但住的依然狭小。   普通的四合院,都不是两进往上的,不过他们家人口简单,陈炳又常年在军中、儿子常年书院,就更加不需要多大的院落了。方家一家三口的到来,给这个冷清的小家增添了不少人气,方年年在征得爹娘的同意后去了陈家的厨房,陈家奶奶一个劲儿地说使不得,但架不住方年年想吃一口自己做的热乎菜,就怎么也没有拦住。   “姐姐,你这是做的什么?”陈家小女跟着来了,看方年年的动作很不解。   方年年说:“桂花糖芋糊” 第98章 清蒸白鱼 方年年总觉得他脑子飞快地转……   “只需要用芋头吗?”陈家小女儿微微提起裙子, 跨过厨房的门槛,走了进来。   “还要用到糖,桂花, 藕粉,我看你家这些都有了,这才做的。”   方年年看了眼蒸笼, 里面的芋艿正在蒸。芋艿和芋头不一样,芋头很大个, 能有她的脑袋大,芋艿黑色小个表面长“毛”的小芋头, 前者做芋头扣肉好吃,后者做芋艿炖羊肉也不错, 芋头粉,芋头糯……放在一起, 对比非常明显。   陈家不大,厨房也不算很大, 比方家的小,因为人口简单,吃食上也就跟着简单。家里面有两位老仆, 是一对夫妻,一个看门、驾车, 一个做饭、洒扫,还有一个小姑娘是照顾陈家女儿的,正候在门口, 就着天光缝着一块帕子,她要是再进来,这厨房就塞不下了。   厨房里, 老妪在烧火,她刚才还在喝方年年说她是怎么省柴火的,做一天饭只要一根柴。这让方年年想到《水浒传》里头,用一根柴火炖烂一个猪头,考验的大概不仅仅是控火的能力,还有做饭的技巧吧。   方年年就不行了,“大手大脚”惯了,做顿饭,柴火要用掉不少,因为她喜欢蒸菜、还喜欢用旺火炒菜。   老妪说她会用柴,是间接提醒方年年用太多了。   给钱吧太打脸,方年年看到陈家女儿对做饭感兴趣,就决定教她,如果她愿意学的话。方年年知道有个几道菜拿手菜傍身,嫁人了在婆家也颇具说话权,看到嘛,仕族人家的女儿嫁人还带着娘家的做菜方子呢,照着做出来那就是自家的底蕴。   “奶奶喜欢甜食,还特别喜欢吃芋艿,我家就准备了这些。芋艿是京郊庄子那边送来的,庄子里留下的老种子种出来的,味道要比外面卖的好。”陈芳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方年年,她羞涩地笑着说:“我可以在旁边看着……”   把偷师说的这么含蓄,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连忙改口,“我在旁边看着学,可以吗?”   方年年对害羞腼腆的女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正是十五六岁含苞待放的花朵,脸上都有着可可爱爱的婴儿肥,她拒绝不了这样的女孩子,还会下意识地保护上!   “好呀。”方年年脆生生地说。   陈家女儿叫陈娇,小名柔柔,听到方年年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年年,“就这么教我吗?”   “对啊。”方年年肯定地点点头。   陈娇上前一步,伸出手要握住方年年的手,伸到一半尴尬地悬在空中,准备收回。她陪客的时候,听到方家父母和奶奶说方年年就是个书虫和小吃货,不仅仅会吃,还会琢磨着怎么吃,做菜的手艺很好,她在旁边听了就很羡慕。家中人口简单,父亲公务繁忙,奶奶出身佃户贫农,眼界狭小,教导她是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而忽视了她个人的兴趣爱好。   兄长教过她读书习字,但奶奶说女孩子不需要直到那么多,等兄长去书院读书,她就彻底失去了看书的机会,每天不是做针线活,就是在厨房看着小翠和阿婆做饭。奶奶说,她是将官之女,要仔细养着手……   陈娇有些自卑地收回手,就算是仔细养着,她短短的萝卜样小手还是不如方年年好看。方年年的手从水中捞出萝卜时,水珠倾泻而下,纤长的手指玉一般,陈娇在一旁看着好生羡慕,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究竟是白萝卜水灵白净,还是方年年的手更白嫩水润。   方年年抓住陈娇缩回去的手指,“我还担心你嫌弃我做的不好呢,都是些家常菜,你愿意跟着我学,我求之不得。”   拉着陈娇,方年年仔细介绍着桂花糖芋糊怎么做。   这菜做起来可简单。   打开蒸笼,腾腾烟气散去一些后拿出芋艿,剥掉外皮。去掉外皮的芋艿加入水和冰糖一起煮,煮到冰糖融化后放到一边备用。片状如鹅毛的藕粉点一些冷水调开,如同一碗淀粉水。   陈娇看到这里张了张嘴,想要提醒冷水放多了,会冲不好藕粉的。   但她很快就闭上了嘴巴,深知自己一个外行人,实在是做不到提点内行人。   方年年还在继续。   她碰了碰之前备下的糖水芋艿,芋艿蒸熟了又加入了水煮,不需要多少搅拌就成了芋艿糊,里面还带着一些小坨坨,待会儿搅拌一下就彻底消失了。   糖水芋艿的温度降低了,她放到炉子里重新加热到滚烫。   随后冲进了藕粉水里,冒着热气的芋艿糊冲进去,水一般的藕粉水立刻改变了性状,变稠,伴随着藕的清甜香气。   “柔柔,淋一圈桂花糖上去,然后捏一撮干桂花点缀。”   陈娇紧张,淋桂花糖的时候时不时看向方年年,就怕自己放多了或者放错了。捏干桂花的时候也是,就怕手一哆嗦,就多了,然后破坏掉了整碗芋艿糊的美感。   “哇。”方年年鼓掌,“做的好棒。”   “谢谢。”陈娇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说:“谢谢。”   “你怎么说两遍啊。”   陈娇抿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们尝尝。”   陈娇,“啊?”   她看向汤碗,里面的桂花糖芋糊很完美,挖掉一块会不会就变得难看了。   “你看,我有准备。”   方年年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小碗,“我们来尝尝,我不喜欢太甜的,糖桂花就不放了,桂花还是要撒点儿的,不然就不是桂花糖芋糊了,对吧。你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放糖,嗯,味道不错,你家的芋艿真的很好吃耶。我有时候懒得做了,就喜欢蒸一锅芋艿、土豆、茄子这些的,用鸡蛋和黄豆酱炒一个鸡蛋酱,直接沾着吃。芋艿好吃,其实蘸着酱油也好吃的。”   陈娇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还以为爹爹的朋友身份肯定也会不小,没想到会用这么农家的吃法。   愣神间,她手上就多了一碗桂花糖芋糊。   方年年朝着陈娇调皮地眨眨右眼,“现在是厨师的偷吃时刻啦,不要拘谨,放心大胆地吃,小翠和阿婆也有。”   小翠和阿婆早就眼巴巴地看着了,但是碍于身份,没有上前来玩。   听到还有自己的份,忙上前谢过,也没有客气,避到一边去吃了。   小翠惊讶地说:“好好吃,我还以为味道会怪怪的。”   “好吃好吃。”阿婆说。   “芋艿是老太太喜欢吃的,我一直觉得味道淡,没什么滋味,没想到和藕粉在一起,就不同了。”   “好吃好吃。”阿婆说。   “藕粉我也觉得淡,桂花糖的香气我一直不喜欢。凑在一块儿,竟然让我喜欢了呢。”   阿婆还是说:“好吃好吃。”   方年年和陈娇相视一笑。   吃完了这碗桂花糖芋糊,锅里面的糯米排骨和清蒸白鱼就都好了。   排骨用盐、糖、料酒、姜片等等腌制好了,外面裹上浸泡过的糯米,糯米本来是陈家准备好了捶年糕的,让方年年取出来一些做了糯米蒸排骨。   白鱼是金明池内的特产,为了过冬,它身上储存大量的脂肪。但神奇的是,晶莹的脂肪吃口上并不油腻,肥嫩得恰到好处。沿着脊骨开背,白鱼的肚子打开放在鱼盘里清蒸,蒸熟后拿出来发现碗底一层漂亮的油花,没有任何油腻感,是晶莹的、清透的、香醇的。出锅后淋上酱油,放上葱段,热油浇下,顿时香气四溢。   “白鱼不需要蒸很久,时间长了里面的脂……肥肉就彻底化了,口感很渣很糟糕。”方年年指着那些晶莹剔透的脂肪层,“这可是冬天里白鱼的精华。”   “我一直觉得太油腻了。”陈娇皱皱鼻子。   “你等会儿试试,我做的肯定不油腻。”   陈娇相信地点头,方年年在她心中已经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大师,经过她的手料理,肯定没有不好吃的。   饭是燕麦饭,用石锅做的,锅底有一层锅巴,倒入鸡汤之后就是锅巴鸡汤,放上几棵小青菜,很棒哟。   落座,准备吃饭。   陈家老太太满是歉意,“倒让客人忙活着做饭,我们等着吃饭了。”   “老太太这话不对。”塔娜笑着说。   陈家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出现疑惑。   塔娜说:“您刚才还说要让我们将这儿当成自己家,怎么转眼间我们就成了客人了。”   “哈哈哈,你这张巧嘴,说到老婆子心里面去了。成成成,不是客人,都是自家人,我们就甭客气了,吃吧。”   正准备动筷子呢。   房门响了。   老苍头开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高大的汉子。绕过影壁,堂屋里的诸人就看见了。   方年年飞快地看了一眼爹娘,随后目光就落在了大步走来的男人身上,是沈宥豫。上午事情太多,匆匆而过,现在坐下来她突然回想起来自己让长鸣送过去的信。   随着沈宥豫的靠近,方年年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塔娜看着这般的女儿,只能够无奈摇摇头。   沈宥豫进屋,先是给陈家老太太行礼,随后向方奎、塔娜问安,然后就站到了方年年身边。陌生男子来,陈娇早就避到了屏风后头去。方年年没有这么多顾虑,江湖儿女,要豪爽,再说了,沈宥豫不是陌生男子。   方年年小声问:“你怎么找来的?”   “咳咳。”沈宥豫尴尬地轻咳,脑子急速运转了起来,他怎么说才能够遮掩掉自己安排人手跟着方年年保护他们一家的这个事情?   方年年狐疑,总觉得沈宥豫脑子开足马力,在想着怎么糊弄自己。 第99章 陈年的米酒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挺开……   塔娜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 恰好阻止了方年年的追问,也拯救了沈宥豫于“水火”中。   沈宥豫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给未来丈母娘递去了感激的小眼神。   方年年, “……”   当别人瞎吗!   塔娜:“……”   有些怀疑地看向丈夫,怀疑沈宥豫不是很聪明,竟然这么明显地给自己眼神, 这是怕别人看不见吗?   方奎看了眼沈宥豫,沈宥豫在其目光下慢慢踱步到他身边, 在主位上坐下。   方奎没有介绍沈宥豫是何人,陈老太太人老成精, 经历的事情多了,把儿子和方奎一家的态度看在眼里, 隐约就知道沈宥豫的身份不一般了。   老太太带头,陪坐一会儿就退到了小厅, 方年年和娘亲也没有多坐,前后脚的过去呢。   沈宥豫看着, 却没办法阻拦。   到了小厅,吃的是从大桌那儿分出来的,陈老太太开了一坛自己做的米酒, 和塔娜边说边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那个没有福分的儿媳妇和那个没能见到的孙子。   陈老太太看着塔娜, 大脑里混沌的记忆忽然有一角变得清晰,“你,你是……”   她一直以为塔娜一家是儿子现在的同僚, 但久远的记忆隐隐地告诉她,不是这回事!   塔娜笑着握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 嘘。”   老太太愣愣地点头,“真是好久了。”   “十多年了。”塔娜说。   老太太的眼眶湿润,她拿出帕子拭着眼角,“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和我儿媳妇坐在一块儿跟着我学针线,我儿媳妇手养得不好,太糙了,把布拉出一条一条丝出来,一方帕子就没法用了。你是……”   塔娜也想了起来,那还是她第一次学汉家刺绣,“丝线太细,我弄不好,布上结了许多小疙瘩,老太太你帮我拆了,我再绣还是这样。”   “好久了好久了。”   “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老太太又有些糊涂,“你家闺女十六了吧,我大孙子在棋山书院读书,十七了,有……”   她说完突然打住,抬起手拍了一下嘴巴子,“不说了不说了。”   就刚刚那个年轻人,贵气不凡,儿子对其态度不卑不亢中有着恭敬,能让儿子这么做的肯定身份不小。   陈老太太笑着扯了过去,就当她老太太米酒喝多了,醉了,开始说胡话了,竟然想着结儿女亲家。   目光飞快地看了一眼方年年,陈老太太有些可惜,这么好的姑娘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   看到奶奶眼眶湿润时,陈娇就想站起来,被奶奶阻止后坐下就有些坐立不安,一直关注着奶奶,听到奶奶和塔娜婶婶的对话,她才意识到,自家与方家竟然很早就认识。   陈娇小声说:“你们不在京城吗?”   外放的官员吗?   方年年笑着说:“我们住乡下的,很少来京城,路远,走起来麻烦。”   陈娇看着方年年的笑容,发现她们母女二人的笑真是如出一辙,不会让人觉得疏离、淡漠,但也没有太亲近,就是那种淡淡的距离感。   她有些羡慕,怎么才能把握好与人的距离呢?   陈娇说:“我也喜欢乡下,奶奶每年夏天会带着我去庄子里避暑,那儿房子大,带着小翠我可以随便跑。遇不到那些讨厌的人,不会有人用挑剔的目光看着我,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   “怎么会!”方年年歪头,她觉得陈娇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我就很喜欢我,我有个发小,你和她有些像,你们我都喜欢。”   陈娇抿了抿嘴,小声说:“我不好,不会写字,不会读书,不会作诗。那些仕族女郎学的插画、品香、点茶,我统统弄不好。唯一会的,大概就是做手蹴球。”   “哇,那个好难。你说的这些,我就只会读书、写字,还读的不好、写的不好。我粗俗,唯一拿手的就是做饭,你和我比,优雅多了。”   “你做饭很好吃!”陈娇说的郑重。   方年年笑弯了眉眼,距离感一下子少了许多,“我也觉得呢。”   一点儿也不谦虚,但方年年身上洋溢出来的自信,让陈娇挪不开眼睛。   等饭吃完了,陈老太太照例要去歇午,陈娇在旁边伺候,会跟着老太太在碧纱橱里睡一觉。   天气冷了,方年年就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塔娜倒是想休息休息,或许、大概、有可能是看沈宥豫太可怜了,给两个孩子腾地方,不过走之前明示说了,只能够在院子里说话。   院子里,看门的老苍头搬了一张小凳子放在影壁旁边,他袖着手坐下,人靠在影壁上打瞌睡。太阳晒晒,影壁靠靠,身上穿的棉袄厚实,还有狗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挡风,老头儿还挺惬意。   方年年和沈宥豫坐在廊下,方年年晃着两条腿,沈宥豫的大长腿刚好安放。   沈宥豫看了一眼陈家的书房。   门开着,方奎和陈炳在说话,看表情,陈炳有些激动,方奎态度从容,他应该料想到昔日下属、亲兵见到自己的模样吧。   为什么要开着门?   你们谈话不能够秘密点吗?   别不当我是外人啊!   沈宥豫心里面连连发问。   大概,是为了方便监视自己……   沈宥豫在心中默默吐槽。   他往旁边挪一点,距离方年年近一点,手指若无其事地放在栏杆上,尽力地动了动,好像可以碰到方年年的之间了。   可以碰到了……   碰到了……   到了……   了……   碰不到了!   方奎的视线淡淡地送了过来,沈悠悠嗖地收回了手,刚才缩短的距离一下子消失得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果然,不关门就是为了监视自己!   沈宥豫愤愤不平,为自己鸣冤,但有什么用,难不成当着别人爹的面公然地牵他女儿的手?虽然他女儿的手,手掌很小,手指很软,指尖精细,指甲圆润……但,不能牵。   他是王爷又如何,权势富贵在方奎这边没有用。   沈宥豫毫不怀疑,一旦自己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方奎都会毫不迟疑地砍自己,然后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就此消失不见。   很有可能,太有可能了,他有这个本事和魄力。一个能放弃从龙之功和即将到手的泼天富贵的男人,绝对是一个狠绝的男人,也是一个爱家的男人。   沈宥豫长叹一口气。   “干嘛呀,叹气不好。”   沈宥豫抬起自己的手,悬在空中给方年年看。   方年年,“?”   这又是闹哪出?   沈宥豫再叹一声,“空的。”   方年年立刻明白了,白了他一眼,“乱想!”   “嘿嘿。”得到方年年俏皮的白眼,沈宥豫心满意足地傻笑了起来。   受到他的感染,方年年绷紧的脸不知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两个人就坐下廊下,一时间没有说话,冷风从四四方方的天井里飘进来,绕着院子跑了一圈。看门的老苍头往影壁那儿缩了缩,在厨房的阿婆探出头看了眼丈夫,看到他这样皱了皱眉。她迈着小脚,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骂骂咧咧,走到自家老头那儿,伸手就是掐耳朵。   “老不死的,要是冻伤风了,我可不伺候你。快起来,跟我去厨房那头暖和暖和,真是不知道自己几岁啊,六十多的人了一点也不要好。”   阿婆絮絮叨叨地骂着。   被打乱了瞌睡的老苍头先是恼怒,随即在老婆子的絮叨中没了气焰,哈着腰,耷拉着脸,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厨房。   就见烟囱那儿有一点点烟冒出来……   方年年莞尔,舍不得柴火的老婆婆这不就用起了柴。   “笑什么呢?”沈宥豫一直看着,冬日的暖阳下,年年的脸上镶嵌上了一层蒙蒙的光,女儿家脸庞上细软的绒毛都能看见,还看到红润白嫩犹如刚剥了壳鸡蛋。   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嘴边、眼角、眉上都是愉悦的笑容,眼睛里也有。   只要看着她的眼睛,沈宥豫就觉得心中平静。   方年年悠悠着脚,“刚才阿婆的样子呢,哈哈,老夫老妻的,这么相处着也很快乐哟。”   “我们也可以。”   沈宥豫脱口而出。   方年年嘟嘟嘴哼了一下,“我才不会掐人耳朵。”   “随便你掐。”   “不掐。”   “你可以。”   “不要。”   “要的。”   “停停停,憋着,不准说了。”   沈宥豫笑。   方年年说:“今儿个出城,很严格。”   “嗯,刺客的主谋还没有抓到。”   方年年惊讶,“已经找到主谋?”   效率好快啊。   “对。”沈宥豫没有多说这个,转而问,“晚上出去吗?”   “出去!”方年年点头。   沈宥豫笑得更开心了,“好,我把衣服带来了,你就扮作我的随侍,点花树的时候,我们一起。”   方年年眼睛亮晶晶的,她很想去,非常想去,但有顾虑,“我要问问爹娘,他们同意了才行。”   “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那是绝对要的。”方年年点头。   “对。”   沈宥豫说的非常肯定,这是必须的。   拿着衣服包裹的沈其百无聊赖地看了眼陈炳的亲兵三人,他们来了后就进了门房。   主子是不是把他,把他们给忘了?   肚子应景地咕噜咕噜,沈其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继续发呆,熬时间的感觉真是难受。   他听说这顿午饭是方姑娘做的,方姑娘的手艺那是顶顶好的,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好吃,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主子肯定吃的很开心。   的确。   沈宥豫挺开心的,能和方年年在一起,他就高兴。   接下来还有更高兴的事情呢,因为方奎和塔娜竟然答应方年年跟着自己出去,别说方年年觉得惊讶,就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都已经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 第100章 牛皮糖 从现在开始,你是二当家,我是……   方年年看看答应的爹娘, 又看看喜形于色的沈宥豫。   她深深地怀疑,不会是沈宥豫弄了什么糖衣炮弹收买了爹娘吧?   还有,沈宥豫你收收表情, 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了,实在是不好看!   “不想去?”塔娜忽然笑着说,“你出去我还做了不少心理准备工作, 为了说服自己,不知道找了多少理由, 其实……”   塔娜拖长了声音,在女儿和沈宥豫渐渐收敛的表情中说道:“其实我有什么理由阻止你去参与一场盛事呢, 花树点燃的机会不多,人这一生能够遇到一次就是值了。我相信你们能够照顾好自己, 好好玩,亥时初一定要回家。”   方年年不断点头, 连连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也会照顾好我的,对吧?”   给沈宥豫使着眼色。   沈宥豫根本就没有看到,但他做着保证, “我一定会照顾好年……”   冷淡着表情的方奎看了过来,“嗯?”   沈宥豫立刻改口, “我一定会照顾好方姑娘。”   方奎颔首,这还差不多。   通过了爹娘的批准,方年年可以出去玩啦!是在偌大京城中, 不坐马车的自由玩耍,穿着男装,不受拘束。   沈宥豫给准备的衣服是石青色的, 和沈其身上的如出一辙,但穿出来的风格却大相径庭,后者是魁梧的、干练的、勇猛的,方年年的腰估计都没有沈其的胳臂粗。   俏丽高挑的人儿站在颀长的沈宥豫身边,也全然没有长随的样子。   方年年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她用了裹胸,胸部看起来平坦了许多,但男女有别,她穿上了男装看起来也不像个男人。   “无事,你只需要跟着我就好。”沈宥豫柔柔地看着方年年,看她鬓边有一缕头发调皮地落了下来,他伸手捏着发丝抿到她的耳后,“你穿什么都好看。”   方年年翘着嘴角,被人夸奖,没有不开心的,“那是自然。”   “我们去金明池旁的园子转转?”沈宥豫提议,他是越早出去越好,就和她有更多独处的时间。   方年年摇头,“逛过了,就那样,再去也没有什么新意。”   “那……”沈宥豫本来说是街上走走,但逛街有什么意思,他心念电转,就有了主意,“我们去游湖。”   “游湖?”方年年脑海中有画面了,“就是那种……”   “哪种?”   “咳咳。”方年年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招招手让沈宥豫蹲下来点,长这么高个头干啥,一八五俱乐部的大长腿标配可以适量地往下蹲一蹲的。沈宥豫从善如流地蹲下,双手撑着膝盖等着听,方年年凑到耳边小声说……   沈宥豫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越听神情越发的古怪。   “好吗?”方年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宥豫。   沈宥豫心里面天人交战。   方年年捏着沈宥豫的袖子,软糯糯地喊着,“好嘛。”   “呃。”沈宥豫有些动摇,但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让御史看到了,明儿个参我的本子就要摆在阿父的桌案上。”   “可是……”方年年抬起手,纤长的食指点着下巴,“我怎么听说,以前啊,端王每年都会为了……唔唔唔。”   “嘘嘘嘘,逢场作戏,逢场作戏,都做不得数。赵家的男人自高祖来,都有洁癖,才不会在外面胡搞。”沈宥豫捂住方年年的嘴巴,着急忙慌地解释,“我就去过清风楼坐坐,对,就是坐坐,恰好和二哥发生了口角……”   其实是争执,就差大打出手了。   不过这些不重要,沈宥豫不解释经过了。   “为了一时之短长,我就高价要了那琴奴弹琴,气气二哥罢了。”沈宥豫气苦,他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但绝对没有在男女之事上厮混胡来,一是洁癖受不了,二是受舅舅的影响,总觉得情投意合的精神共鸣更好。可是名声不咋地,别的兄弟做的事情在坊间传了两三到手就变成他做的了,简直是天大的冤枉,端王的名声就是这些别有用心之人糟蹋掉的。   以前不做解释,是觉得没有必要。   可现在面对心尖尖上的女孩子,他怎么可以背下这口大锅!   “都说琴奴长得娇美,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记住,估计长了一只眼睛、两张嘴。”   方年年努努嘴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沈宥豫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方年年,“……”   拍掉沈宥豫捂着自己嘴巴的手。   沈宥豫慌忙放下,打开的手掌猛地收紧,仿佛里面有着秘密,他的脸更加红了。   方年年,“……信你啦,所以,可不可以?”   被她的嘴唇稍微碰了碰掌心都能够红得可以和关二爷比谁的脸更红,才不相信他曾经鬼混过。   “好吧好吧。”   方年年心满意足地笑了,“你放心,绝对不让你被人发现的。”   “嗯?”沈宥豫好奇。   方年年说:“山人自有妙计。”   二人告别爹娘,便出了陈家的大门。院子里,陈娇站在廊下,她看着影壁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眼神。   “那位沈公子长得是挺俊俏的,招为女婿,很不错。”小翠依旧缝补着东西。   阿婆说:“方姑娘好福气。”   小翠看看自家姑娘,“我听到了一耳朵,方大爷就是普通人,没什么官爵品轶,方姑娘的身份比我们姑娘差远了。”   阿婆眨着浑浊的老眼,没有吭声。   小翠越说越来劲儿,那位沈公子瞧着就是个非富即贵的主儿,方年年跟了他就是掉进了米仓里,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可是方姑娘就是个乡野丫头,没身地位的,肯定当不了正妻,顶多当个贵妾。“老爷是统管西大营的将官,得圣人看重,我要是沈公子,肯定在娶正妻上选……”   “小翠!”陈娇的声音很严厉。   小翠吓得哆嗦了一下,姑娘还从未这么严厉过。   陈娇说:“别胡说。”   小翠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了,嘟囔着,“我这不都是为了姑娘好。”   陈娇性子比李秀秀还要软,鲜少生气,但她现在气得浑身发抖,两只手在身侧握紧了拳头。小翠说的话仿佛窥探到了她内心最不堪的秘密,把她的自尊戳得支离破碎!躲在屏风后面,她偷偷看着外面,看到年轻陌生男子的好奇变成了少女怀春的羞涩,那真是她长这么大见到的最好看的人。   她,被奶奶管束着,没有见到过多少陌生男性。   “不准说,不准说。”   小翠彻底吓到了,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书房的门啪地被推开,声音很大,吓得院子里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陈娇看到,她伟岸的爹爹如最卑微的乞丐一样跪在庶民方奎的脚边,脸上涕泪横流。她慢慢张大了嘴巴,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书房的门又被合上,陈娇只看到方年年那个胡人娘亲冷到极致的眼神,然后门就彻底关上了。   院子里变得安静,连风声都消失了。   ······   “牛皮糖。”   方年年吃了一口,“太甜。”   “我觉得正好啊。”沈宥豫吃掉了方年年吃剩下的一半。   吃别人剩下的食物这种事儿他以前想都不会想,谁特么想让他吃剩下的,他能够把人拍进墙里面,抠都扣不下来,但现在呢……以前的话真的不能够说太慢,啪啪啪打脸的机会在后面等着呢。   吃年年剩下的食物,他甘之如饴。   方年年手上拿着竹签子串着的羊肉粒,不是现烤的羊肉串,是油炸的羊肉粒,按粒卖,串成一串方便客人携带。上面撒着满满的孜然和少少的辣椒粉,依然不掩盖羊肉本身的原味,可见用的羊肉是真的好。   方年年鼓着腮帮子吃掉一个,当街吃食物的不只是他们,身边人都在干,融入群体更开心,嘿嘿。   “你吃甜太厉害了,悠着点,小心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沈宥豫拍着胸口保证。   方年年怎么解释糖尿病呢,沈宥豫身体那么好,代谢功能肯定不错,“你还是要注意了,身体好不代表不知节制,对吧。”   沈宥豫干脆利落地放下牛皮糖,“听你的。”   方年年弯弯眉眼,“好。”   两个人边逛边走,是有目的,很快就到了一家胭脂水粉店。   方年年带着沈宥豫走了进去,选了几样东西后出来。   守着店铺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笑着摇头,收拾着翻动过的东西。   “男人竟然腻乎在一起,还涂脂抹粉。”伙计啧啧有声,“又是龙阳之好。”   “什么眼神,那矮个子的是个姑娘。你这都看不出来,白在我店里干七八年了。”   伙计讷讷,他真没有看出来。   老板说:“好好练练眼神,真是的。”   胭脂水粉店出来,方年年他们又去了成衣店,然后是皮货店,最后随便挑了一个客店走进去。再出来时,已经摇身变了模样。   方年年摸着自己的皮帽子,还挺暖和。她又去看沈宥豫,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难看?”沈宥豫忧虑,“我就说不这么穿,你偏让我穿。”   “不,不难看。”方年年忍着笑,“就是,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沈宥豫莞尔,无奈又宠溺,只要年年高兴,让他做什么都行。   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大胡子,一脸的毛真是不习惯,还有一字眉、大鼻头、高颧骨,脸上覆盖了一层东西,接触这个世界都仿佛失了真。“你怎么知道在皮货店能够买到假胡子?”   方年年捻着大颗痣上的长毛说:“大牛说告诉我的,嘿嘿,这一手本事不错吧,你现在看着就是北方来的皮货商,你是二当家,我是大当家。” 第101章 葡萄干 沈宥豫后悔,非常后悔!   “为什么我是二当家?”沈宥豫问。   方年年指着自己的聪明毛, “从古至今,长这根毛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能是二当家吗?”   沈宥豫看着方年年大变的模样, 肤色变得惨白,涂了很多的妆粉,看起来毫无血色, 偏偏右边眼角下面长了颗铜钱大的黑色大痣,大痣上长了三根又粗又黑的毛, 最长的一根有小指头那么长,捻动在她同样苍白的手上。下巴变得特别尖, 要是真有人长这样,脸朝下的摔一跤, 下巴能够子在地上戳一个大窟窿。   “大当家,我们现在去哪儿?”沈宥豫配合着喊。   方年年故作矜持地抬抬头, “直接去金明池,咱倒卖了这批皮子, 手头上有钱。咱现在有钱,什么花花姑娘看不着,走, 大哥带你漂亮美妞去,嘿嘿嘿。”   她搓着手, 老期待了。   沈宥豫,“……”   为什么年年看起来像个游戏花丛的老手?   搓手的样子实在是太猥琐,太下流, 太让人看不下去了。   可是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清清朗朗,可没有半分的让人不适, 沈宥豫摇摇头,宠溺着说,“你可悠着点。”   “放心好了,有分寸着呢。”   不远不近地跟在一边的沈其表情很丰富多彩,甚至有冲动拉着从身侧走过的路人,面无表情地说:看,那边两个大傻子。   路人平安无事地走过,走过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方正大脸的高个汉子,表情那么瘆人,忒吓人了。   沈其瞪了一眼,路人扭过脑袋,飞快地走了。   沈其木着脸朝前看,竟然看不到主子和方姑娘了。他没有慌张,垂在身侧的手搭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就有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淡淡地一句,“跟着。”   沈其不着痕迹地点头。   既然有人跟着,沈其就放心了,他沿着这条路往金明池走,在那儿肯定能够找到王爷和方姑娘。   的确,方年年和沈宥豫的目标明确,直往金明池。路挺远,路上就拿了五串钱雇了一辆车,坐着车优哉游哉地往金明池过去。快到金明池的时候下车,站在这头已经能够看到明净的湖面,看到湖面折射出来的粼粼波光,透过树枝花影能够看到游船倩影……游湖的人还不少呢,就算是冬天了,冷寒的风在湖中有加倍的凉,但吹不灭人心头的兴致和火热。   “刚才在车上有耳朵,就没问。”   方年年,“嗯?”   沈宥豫说,“你怎么会这一手的?”   他很好奇。   方年年捻着大痣上的毛,她摸上瘾了,“这个嘛,女孩子都会化妆的。”   “应该不会往脸上贴东西。”   “你确定?”   沈宥豫想到了珍珠妆、花黄等等,“我收回。”   方年年笑得志得意满,“嘿嘿。”   沈宥豫无奈地笑着,“你要是没有这个毛了,你捻什么?”   方年年愣了一下,竟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你说得对。”   沈宥豫翘了翘嘴角,“别捻了,要掉下来了。”   方年年默默地放下手,不是怕毛被拽下来了,而是改掉自己坏习惯!她刚才竟然想着大痣半永久,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方年年还沉浸在郁闷的情绪里,“我不是说了嘛。”   “应该没有女孩子会往脸上贴面粉。”   “切,那是你见识的太少,知道的不多。”方年年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她上辈子看那些美妆视频啊、特效化妆啊,后者不算,前者可真是有往脸上贴东西的,不用整容,就可以塑形出更挺翘的鼻梁、更尖小的下巴,还有往鼻子里塞东西的……为了美,女人可以忍受很多。“你可别出汗,脸上上着妆呢。”   “嗯。”   沈宥豫眉头微蹙,难不成是他知道的真的太少了?感觉自己混的江湖,和方年年知道的不是同一个。   两个人并肩而行,没有追求速度,但路总有尽头,很快就到了岸边。岸边有掮客,打眼一看就知道来的人需要什么,他笑着凑过来,“两位爷,红鸾楼的画舫上做的清蒸白鱼味道最美。”   “我喜欢带着点儿异域风情的美味,葡萄美酒夜光杯。”方年年摇头晃脑,她捏着嗓子说话呢,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难听得刮耳朵,她来之前特意琢磨练的,真是怎么恶心人怎么来。   方年年看到掮客眼睛转悠,很快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宝悦楼的画舫里葡萄干最好吃,还有西域来的师傅会打馕。”   “宝悦楼?”方年年看沈宥豫去,像是在征询二当家的意见,其实是在问,宝悦楼是真的有花姑娘的否?   沈宥豫淡淡地点头。   他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别扭和难受,看年年兴奋的样儿,两只眼睛光光亮,早知道就怎么也不答应她来游湖了。   掮客:“两位爷稍微等会儿,宝悦楼的船很快就来。”   “爷不差钱,可要最好的。”   “放心放心,一定给爷准备最好的!”   掮客能够分到佣金,客人在船上消费的越多,他拿到的越多,既然听到不差钱,他当然的是可劲儿地帮客人往里面造,绝对钱超所值、钱尽其用。   沈宥豫矮身,凑到方年年耳边压低声音说:“悠着点。”   这是他第二次说了。   方年年小小的心虚了一下,“就是出来长个见识,书上总是说才子佳人什么的,我就看看。”   “哦。”沈宥豫将信将疑。   ······   宝悦楼的画舫里,地面铺着厚实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波斯地毯,穿着清凉的波斯美人赤着脚随着音乐旋转跳舞,她精致的手腕、纤细的脚踝上带着铃铛,随着转动,铃铛铃铃铃响,让人的眼睛不知道是看上面还是看下面,忙得很。   旁边就放着一张矮脚的小圆桌,桌子上放着葡萄干、肉干、葡萄酒,没有夜光杯,但有陶瓷杯。   桌子边坐着两个人,沈宥豫抱着胳臂,一脸黑的看着对面左拥右抱的方年年。   画舫上的美人儿,除了跳舞的、唱曲的、弹琴的,其他人都围着方年年转。   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宥豫这儿冷冷清清,一只母耗子都不愿意凑近他;方年年这边的热闹直接就溢出来了,或秀丽或温婉或明艳的美人儿环绕,娇俏的声音连连。   方年年手上抱着两个,身后围着好几个。   她朝着跳舞的异族舞女抛去了个眼神,那漂亮美妞妞二话不说地旋转着过来了,腰身柔弱无骨似的弯了下来,柔柔地依偎进了方年年的怀里,趴在她的身上,红艳的唇在她的下巴上留下了浅浅的吻。   沈宥豫腾地坐直了身体。   方年年挑起美人儿的下巴,“美人,你的吻留在脸上了。”   美人儿笑了起来,笑声就和含了蜜似的,那么好听。   沈宥豫的脸更加黑了。   他后悔,后悔答应了方年年来游湖。如果上天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宁愿待在陈家直到天黑才出来,而不是出来游什么湖!宝悦楼他记住了,回去就安排人手排查,这家肯定是个黑店,应该取缔!   “爷,我们就不美吗?”穿着纱裙的女人长得不算是多惊艳,但如同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让人爱不释手,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头发就自然地披着。   方年年凑过去说:“美,美,都美。”   美人们都笑了,开心地围着方年年转,纷纷送上自己的吻。   等散开时,方年年脸上多了五六个唇印。   方年年好陶醉哟,谁不喜欢美的人事物,放纵啊,快活啊,浪啊。   方年年,“哈哈哈。”   沈宥豫要气炸了,还不好发作。   船舱外,鸨母弯腰耳朵凑在门口听着,听到里面的笑声她就纳闷了,“这年头真是奇怪,竟然有男人带着浑家出来听曲拥美的。到了地儿,浑家比丈夫放得开,啧啧啧,抱上了,亲上了,哎呦,没眼看了,怎么还上手捏上了。”   “咳咳。”   鸨母讪笑着站直了身体,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被抓包的尴尬就持续了一会会儿,很快就消失不见,她扶了扶发髻上脑袋大的绢花,甩着帕子说:“小哥,要不要奴家陪着喝一杯。”   沈其冷着脸,“滚一边去。”   鸨母瘪瘪嘴,“小年轻不懂老的好,老娘这才是风韵。”   她哼了一声扭着离开,走了几步忽然抬起手托了托胸部,还是很有料的嘛。   沈其沉默。   船舱里,方年年惊讶地大张嘴巴,竟然有这么柔软的存在。   “手感好棒!”   把衣服裹上的女人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别人都这么说。”   “可你这么瘦!”方年年双手在空中比划出曲线,太不可思议了,该瘦的地方瘦、该丰满的地方丰满,人间尤物啊。   “奴家的天赋呢。”女人娇笑着,边笑边往方年年身上倒。   世界一下子天旋地转,女人落地时惊叫一声,脑袋还是懵的,人却已经倒在了一边。她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直接动粗的男人,从来没有男人这么对待她过。   沈宥豫冷着脸挨着方年年坐下,眼神扫了一眼,一个个看了过去,“给老子跳舞。”   围在方年年身边的女人们瑟瑟发抖,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开始跳舞,姿势是僵硬的,表情是僵硬的,心情更加僵硬。   方年年控诉,“你干嘛!”   沈宥豫咬牙切齿地说:“你干嘛呢!”   方年年不爽地哼,“那你以前干嘛呢!”   “我以前……”沈宥豫气势一下子就虚了。   方年年嘟囔,“我才来京城几天哪,就听到了许多某人的风流韵事呢。” 第102章 唇红齿白 发现了他的大秘密…………   沈宥豫头疼, 他后悔,他就不应该带着方年年上这条贼船。   “词穷了吧,理亏了吧。”方年年搓搓手, 笑着站起来,敞开了双手对着跳舞的女人说,“宝贝儿, 我来啦。”   沈宥豫目瞪口呆,“……”   这是他可爱娇甜的姑娘?   这是他知书达理的姑娘?   这是他娇俏温柔的姑娘   看孩子傻的, 都不知道怎么收回下巴了呢。   方年年跟着扭动身体,时不时笑着朝沈宥豫看一眼, 还想拉着对方一起跳跳,但沈宥豫僵硬的犹如金明池里的湖底沉木, 动都不动,不解风情哦。   当她不知道咩。   掮客是沈宥豫提前安排的, 画舫也是他提前安排的,船上的姑娘都是, 她们是歌姬,不是妓子,是能够出入大户人家的清客。不过这等年月, 沦入乐籍已经身不由己了,在乐坊里安享到老是最好的归宿, 许多会进入贵人的眼,成为他们手中送来送去的礼物……心不是自己的,身也不是自己的。   看着围绕在自己周围尽情摇摆的女人们, 方年年笑得没心没肺的。   她眼里没有轻佻,手是这儿碰碰、那儿摸摸的,对那一对对呼之欲出的兔儿还有些手痒。   看看被人的胸, 这才是酥软。看看别人的腰,这才叫水蛇腰。   她的,顶多是水桶腰。   跳累了,方年年撩起短衫的下摆,一屁股坐在沈宥豫的身边,她要找帕子,一张温热的帕子就出现在眼前。   “谢了。”   沈宥豫酸溜溜地说:“不香。”   方年年纳闷,“啥?”   “我给的帕子不香。”   方年年笑咧开了嘴,“哈哈哈,你醋上了。不不不,你也是香的,是水底沉香木的味道。”   沈宥豫一听,这是说他稳重、内敛,又似沉香一般珍贵。   方年年弯了弯嘴角,没有解释说是因为不解风情。   她开始怀疑那些京城传闻了。   沈宥豫心头美滋滋,把一块奶酪送过去,“吃点儿。”   “嗯嗯,我正好饿了。”   方年年吃完了奶酪继续用帕子擦脸,一来出汗,二来用力了,脸上的妆粉擦掉了不少,伪装十去八|九,显露出本身莹润白皙的皮肤来。有个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方年年下意识顺着去找,看到了一颗黑色的大痣,痣上面的毛还支棱着一动一动呢。   方年年,“……糟糕。”   “无妨。”   方年年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还好在船里面,没人看见。”   周围跳舞的早在方年年擦脸时就鱼贯而出,船舱内就她和沈宥豫两个人,温暖的室内,安静的空间,柔软的毯子,融融的熏香,还有身边之人的陪伴。   方年年打了个哈欠,竟然有些犯困了。   “想睡就睡吧。”   方年年揉着眼睛,困倦地说:“不早了,一觉睡下来就天黑了。”   “天黑好,直接去花树那边。”   “那晚上就睡不着了。”   “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方年年勉强睁着眼皮,就如沈宥豫说的,她是真的眼皮都睁不开了,脑袋也好重,想睡。不做他想,方年年在旁边塌上睡下,发髻打散,五黑的长发披散在枕边,她羡慕那位歌姬的乌发,殊不知自己的更美。   沈宥豫坐在地摊上,一条长腿平放,一条曲着,手臂撑在其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就这么默默守在方年年的身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她真美。   睡颜恬静安然,在烛火下,蒙上了暖调的橙色。   时间不知不觉,滴滴答答而过。   门外突然传来喧哗。   “这不是沈其嘛,六弟是不是在里头?”是个英朗的声音,疑惑的语句却语调上扬,就盈满了不怀好意。   二皇子赵豫和太子一派的不对付就差浮到水面上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甚至因为陛下的夸奖,那一句句“此子类我”简直是盖章一般说太子不好,不少骑墙派、中间党开始动摇,簇拥在二皇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性格中少了内敛、多了张扬的二皇子赵豫更加飘了。   赵豫瞧不上太子,但老六他觉得很对自己脾气。   可气的是老六一直跟在太子的屁股后面转,对他这个二哥不屑一顾。   越是如此,赵豫就越是想要将老六收入囊中,成为兄友弟恭的典范。他致力于寻找老六的缺点、黑点、软肋,只要掌握其中一个,就可以让老六那骄傲的狼成夹着尾巴的狗!   二皇子赵豫看着不苟言笑的沈其,对身边的人说:“瞧瞧六弟的人,这才是得力的。”   身边人附和。   赵豫说:“老六青天白日的在舱里不知道做什么事儿呢,还有个忠心不二的守门,你们都跟着学学。”话音落,他忽然收起了轻松的笑容,变得阴沉了一些,“让开!”   沈其挡在门前,不动如山。   他从小跟在沈宥豫的身边,沈宥豫是当今最爱的儿子、淑妃独子,从小就是横着走的,因此身边人也别有优待,沈其从未受过委屈和慢待。但当个下人,没有受到过慢待不代表高人一等,沈其深知跟在端王身边时他的行为准则。   可以不说话,切记不能够对其他人摇尾乞怜。   可以反抗,但绝对不能够对其他人弯腰求饶。   因为他身后是端王府的脸面。   赵豫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他侧侧头,有七八个人从身后走了出来。他们二话不说地朝着沈其攻击过去,为什么一下子走出这么多人?还不是因为以前动过手,知道沈其几斤几两。   打斗一触即发,沈其已经捏紧了拳头。   门里面传来声音。   “二哥真是悠闲,祖母过寿你竟然在外游湖。”沈宥豫说得义正言辞,仿佛同时游湖的不是自个儿。   赵豫被倒打一耙也不恼怒,收拢之心昭然若揭,“我哪里有六弟的闲情雅致,正带着人巡湖,免得晚上出现了纰漏。”   沈宥豫毫不掩饰的冷笑,他在兄弟间就是这么的我行我素,这是端王应该做的,也是他不屑于遮掩的,“沈其,进来。”   沈其冷冷地看了一眼收势不及,倒了一地的二皇子属下,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豫脸上挂不住,狠狠地说:“丢人!”   从地上爬起来的属下面色如土,他们全力一击,却没有想到关键时刻端王说话了,这下如何去打沈其,只能够收势不发,但他们收放自如的本事肯定不行,直接扑街,给二殿下脸上落了一层灰。   赵豫踹开挡在身前的下属,提步走进了船舱。   船舱内的靡靡之感有,但不重,不像是纵情过后的样子,更没有任何放纵的痕迹。暖意融融中,只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异域风情和温暖恬淡。   赵豫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看到了坐在矮桌边自斟自饮的沈宥豫,沈宥豫后面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侍从。   老六手边还放着一本书,灯就在前头,他是边看书边喝一杯,以文下酒,品啧书中趣味。   “六弟好闲情雅致。”赵豫朗笑了两声。   沈宥豫表情清清淡淡的,“没有二哥快意。”   他挺满意自己的字,但独独有一个不满意,就是其中一字与二哥的名讳重叠。退一万步讲,一旦太子哥被废,二哥登到大宝之位,为了避天子讳,他还要改字。一想到这一幕,沈宥豫就老大不乐意,所以坚决扶持太子,让眼前这虎视眈眈的家伙美梦落空,最好能够抓到二哥德行有愧、行为不检、御下不严、贪恋权色等等实质性证据,只要能够找到证据,他绝对毫不犹豫地呈到阿父跟前,送二哥去守皇陵!   想到此,沈宥豫朝着二殿下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容。   赵豫觉得背后凉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冲着自己的后脖子吹气。   他克制着自己扭头去看的冲动,坐下后犹如天底下所有关心弟弟的兄长那样对弟弟嘘寒问暖。   “我出来前,父皇还提到你,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竟不在。”   “我与阿父说过。”沈宥豫看了二哥一眼,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就是炫耀了一下,“我讨来了点花树的差事儿,就提前出宫看看,就和二哥巡湖一样。”   赵豫的脸色黑了一分,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六弟不是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沈宥豫光棍地说:“今年喜欢了。”   多年不点花树,好不容易点一次,不少人的眼睛注视着呢,这可是在圣人、在后宫、在前朝露脸的机会,不仅仅是露脸,还是彰显了身份的特殊,让前朝后宫看看,圣人属意的究竟是谁。   别看是点一把火,却有着极强的政治意义。   赵豫巡湖,不就是在争取。   别的兄弟也在运作。   他们的父亲是个喜怒面不改色的人,儿子们可以上蹿下跳,但不能够跳到他的跟前,所以大家反复商量好了一般没有刻意献殷情讨要,而是做着侧面功夫,以示诚意。   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明争暗斗的东西,早已经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看面前志得意满、洒脱不羁的人,赵豫愤怒的心猛地就松弛了下来,他笑了,“六弟就是六弟,总是出其不意,快人一步。”   “不过是胡搅蛮缠罢了。”沈宥豫浅笑,他只是从来不藏着掖着,做了他们想做,却从来不做的事情。   赵豫收起了笑容,意味深长地说:“是呢。”   一想到别个兄弟还在做无用功,他的心情就更好了。   视线移动,赵豫注意到了沈其身边站着的人,一开始以为是个普通下属,现在看,唇红齿白、容貌端华,有着书卷气的儒雅和生活气的恬淡,是个很好看的小书童。   他看向了沈宥豫,惊讶之余是捕捉到了大秘密的兴奋。 第103章 烟花绚烂 他弯着腰,抱着她   二皇子赵豫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六弟慢用……哦,不不,瞧哥哥这嘴, 说什么呢。哈哈,六弟你慢慢看,嗯……”他朝着方年年的方向暧昧地看了一眼, 揶揄地说:“二哥就不打扰了,我继续去巡湖, 晚上就瞧着你点花树。点了花树后,咱兄弟几个就去热闹热闹, 哥哥啊,肯定让你满意。”   沈宥豫放于腿上的手忍耐地握成了拳头, 用力地剜了老|二一眼,看什么看, 色眯眯地看他的女人!   “我听说二哥府中一个幕僚去了西大营。”   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却犹如炸雷在赵豫耳边响起。   赵豫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六弟哪里听来的消息,这么污蔑哥哥,其心可诛、天地不容!我府中几个幕僚都是文弱书生, 肩不能扛、手不能抬,手无缚鸡之力, 看他们的样儿,也就脑子好使儿,哪里能去军中效力。老六你说说, 究竟哪个在哥哥背后嚼舌根子!”   沈宥豫淡笑,“呵呵。”   赵豫的心跟着跳了跳,这混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儿!小时候看着乖巧伶俐、长大了如玉之资, 外表最会欺负人,老六就是!一副好面相、一个好身板,就能够蛊惑人心,赵豫自己深受其害,幼时没少上当受骗,大了也时常被耍弄,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看到沈宥豫的淡笑就心中不断揣测,他是不是给自己下套了,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的手中。   反复思量,还是幕僚的事情露出了马脚。   可是转而一想,不对啊,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做的小心,手下又行事周密,一切缝隙都缝补得密不透风。   绝对不可能露出端倪。   父皇曾驻守边疆,与北胡交锋十数年,称一句骁勇善战,绝对没有错,因此对儿孙的要求就是弓马娴熟、拳脚孔武。“此子类我”的夸奖,是赵豫骄矜自傲的来源,可也是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起始!父皇可以允许儿孙勇猛,但绝对不允许儿孙插手军事,这是父皇的逆鳞,满朝文武也盯着看呢。   与军事走的最近,就是他赵豫。   赵豫没法如太子那般走文臣路线,却又不能够越雷池靠近军事……如同风箱里的老鼠,左右不得。   他再一次看向沈宥豫,觉得灯下,哪张俊朗的脸上笑容有些虚。   对,就是了!   老六在诈自己!   老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沈宥豫玩味地笑了一下,“两年前嘛……”   “什么?”赵豫笑着,镇定自若。   沈宥豫摇摇头,不说了。   赵豫笑得有些勉强了起来,不过没有露出太多的声色,他往沈宥豫的后面看了一眼,笑容中多了一丝别样的味道——你抓着我的把柄如何,你的把柄也在我的手上。   唇红齿白的男孩子。   赵豫低头,轻声的笑了,我不管你是尝鲜玩玩的,还是就好这一口,我都给你坐实了不爱红袖爱须眉的事儿。   赵豫抬起头看向沈宥豫,沈宥豫也看着他。   兄弟两个笑着,笑容都如雾里看花,真真假假、模模糊糊。   站在沈其身侧,能够看到赵豫正脸,又能够看到沈宥豫侧脸的方年年犯着嘀咕,这两兄弟一言一语的交锋透着诡异,短时间内看不出谁占了上风……不,其实二皇子输了半子,当沈宥豫说到“两年前”的时候,二皇子故作的镇定围观群众都可以看出勉强。   方年年暗自摇摇头,都说天家无亲情,这话真是没有错。兄弟之间相处,还要满身长了心眼儿才能够应对。   赵豫走了。   沈宥豫看着合上的门,手指摸着下巴,嘴角微微勾着,如玉的清朗面容上仿佛涌动着反派特有的黑色阴影特效。一张瓜子小脸儿突然挡住了视线,小脸甜净白嫩,一双杏眼灵动可爱,凑近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便萦绕在鼻尖,好像整个人都将她笼罩在怀里。   “喂,想什么呢,眼睛眯起来了。”   沈宥豫猛地睁大眼睛。   方年年伸出右手、竖着食指,在空中点了点,“色眯|眯。”   “……绝对没有,不要冤枉我。”   “嘿,不心虚,你说这么大声干嘛。”   “维护我的名声。”   “哦,端王的名声。”   沈宥豫狼狈地说:“是沈宥豫的名声,赵禹的名声不要了。”   “啧啧。”方年年站直了,脚下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整个人歪了歪。   她可以站稳的,但沈宥豫太着急,直接运用功法,跪坐的姿态下,腰身挺起,腰间肌肉紧绷,整个人以脚背为支撑站了起来,长臂捞住方年年的同时,他也稳稳当当地站直了身体。   方年年半躺在沈宥豫的手臂上,约等于被他搂在了怀中。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愣了愣,随即默默地竖起大拇指,“牛。”   刚才那一下猛地站起来,没有童子功的功底,是绝对做不到的!   方年年对沈宥豫又有了不同的了解。   沈宥豫看了眼地上,不知道哪个歌姬身上的珍珠掉了,落在地毯上打眼看不见,但踩到了很容易脚底打滑。他悄悄伸出脚,动作轻缓地踢了一脚,把珠子踢走。   手上姿势维持不变,他舍不得放下方年年。   沈宥豫抱着不累,方年年仰躺得腰累了,她伸出手戳了戳沈宥豫的胸口,手底下的触感真不错,胸肌肯定也不错吧……脑海中就那么闪现了青年光着上半身在晨曦中劈柴的画面,方年年默念:食色性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淡定淡定,嘴上说:“我腰累了。”   “哦。”   沈宥豫为了练功,可以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可以挽弓三千次不停,可以绑着沙袋终年……可就是放不下手臂上这轻柔的重量。   “你心跳好快。”   方年年惊讶地说,她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沈宥豫:“闭嘴。”   “你应该霸气地说,女人,闭嘴。”   沈宥豫,“……”   怀里这家伙,总有办法破坏气氛。   虽然如此,但他的心跳动的速度没有降低,咚咚咚,犹如擂鼓。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透过窗户的的缝隙可以看到湖岸竖起了火把,倒映在水中,水里面多了一个幽魅的世界。鞭炮的声音传了过来,惊动了水中幽魅的世界,水波晃动,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忽悠悠的如同沈宥豫心中的涟漪。   方年年惊奇地发现,沈宥豫脸红了,脖子红了,耳朵红了。   她没有任何征兆地伸出右手掌按在沈宥豫的胸口,下面就是一颗有力的鲜活的心脏,正咚咚咚跳动不停,速度很快,迸张有力,如果比喻成车,绝对是豪华越野制作精良的发动机!   “怎么跳这么快?”   方年年挣扎着要起来。   沈宥豫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泄露出来的,“内伤未复。”   方年年狐疑,“撒谎打打草稿,这都多久了,大牛叔的诊断不会有错。”   “又受伤了不行啊!”沈宥豫强辩,他的心被扎上了方年年这根箭,情绪时常被她牵动,从此就没有了处变不惊、波澜不动。   方年年担忧,“哪里受伤了?你身在京城,竟然还会受伤?是你那些兄弟们干的吗?内伤不好全了,就会伤到根基,你现在年轻感觉不打紧,等上了一些年纪就知道好赖了。不行,京城事了,你跟我回一趟家,让大牛叔给你诊脉,吃一段时间药,你要好好调养。”   沈宥豫看方年年巴拉巴拉的小嘴儿,菱形的,粉色的,水嫩的。   他觉得气血上涌,真如内伤一般,快要喷血了,赶紧运功压制。   方年年是聪明人,是个在现代社会花花大世界中混过的成年人,没吃过猪肉,各种“猪”跑没见过吗?看沈宥豫怪异的神色后,她脑海中的云雾慢慢散去,渐渐的,一些想法不断明晰。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内伤了。   不不不,他的内伤和普通内伤不一样。   方年年莞尔,轻柔地说:“看来不用大牛叔了。”   沈宥豫严肃着脸孔,“嗯!”   方年年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她抬起手揽住沈宥豫的肩膀,“扶我起来。”   沈宥豫照做了,一板一眼,身子僵硬,像是没有智能的机器人,给一个指令、做一个动作。   方年年站起来那一刹那,脑袋朝前面探了一下。   沈宥豫彻底石化,他刚才感受到一片羽毛轻轻擦过脸颊,那么轻、那么柔,不是天边触碰不到的月亮,是真切握在手中的月光 ,他得到了了!   方年年伸手戳了戳沈宥豫,嘟囔着,“怎么了啊,惊吓过度?”   “你……”沈宥豫恍如神游天外。   “我?”方年年歪头。   沈宥豫幽幽地说:“太轻了。”   方年年翻了个白眼,“做梦。”   湖边也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方年年捂住耳朵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到篝火下,开始堆放烟花筒。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船也在靠岸,他们要准备着去花树那边。   在花树的重头戏前,烟花燃放是预热。   有人点燃引线,往后跑着退开。   引线嘶嘶嘶燃尽,火药在热力的作用开始剧烈,一朵花窜上了天空。苍穹上,骤然出现一朵灿烂的金花,随即是一朵红色的、紫色的……或重叠在一起,或各自美丽,有牡丹、有金丝菊……花样繁多。   “好漂亮!”   方年年仰望天空,感叹着。   她住在乡间,很少能够看到如此景致。   身后有人靠近,拥有温暖宽厚的胸膛。方年年靠了过去,温暖自来。   又有一批烟花筒被点燃,稍稍安静下来的天空再一次被绚烂填满。   窗边,沈宥豫弯下了腰,拥抱着方年年。 第104章 花团锦簇 城楼之上,香味成雾……   游船靠岸, 沈宥豫走在前面,脚步轻快但步伐不大,方年年和沈其跟在后面, 恰好能够跟上。   方年年微微垂着头,不让自己还没有恢复正常的面色露在人前。她就看到沈其小碎步在走,憋屈的大脚好悬没有踩在一起。   大个儿的沈其真是太辛苦了!   方年年对此表达歉意, 为了迁就自己,让沈其付出太多。   想法刚定, 方年年就看到沈其有个步子没有踩明白,左脚脚尖别到了右脚脚后跟, 差一点点就摔了个大马趴!   方年年,“!!!”   怎么不经想啊!   “小心。”   她轻声提醒。   沈其沉默地点点头, 调整了下呼吸后微微落方年年半步走着。心中着急地想,方姑娘诶你就别看我了, 看得我都不会走路了!   习武之人对他人的目光特别敏锐,更何况沈其是个中好手, 体外的风吹草动都有感知。   沈其飞快地扫了一眼主子后就收回了视线,还好主子和他人在说话,就没有顾及到这边, 不然,沈其毫不怀疑自己会在主子的目光下成为筛子!   游船靠岸, 靠的还是官家渡口。岸上众人眼睁睁看着一艘装饰得姿态张扬的画舫靠岸,看到从画舫上走下来一长身如玉之人,有厢兵已经准备上前驱赶, “花树”重地,外人不能进入。   走近了发现是面如冠玉的端王时,大家心中那么点儿嘀咕烟消云散, 反而略就该如此,要是端王好端端地从正儿八经的船上下来,才要觉得惊讶呢。   沈宥豫与此地负责的官员交接谈话,方年年始终跟在身后,但已经不低着头了,因为这么做反而惹人注目。   她看到远处的城楼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远远看着花团锦簇、人头攒动,华服锦绣、云鬓凤钗,是宫中内眷在城楼上看烟火绽放。   沈宥豫与人对话结束,转身要走,看到方年年抬头看着城楼上,他说:“都是宫中的宫女、内侍,还有一些品级不高的宫眷。”   “品级不高吗?”方年年疑惑地反问。   沈宥豫说:“嗯。”   如果是旁人,这回答就到这儿了。不,旁人连个“嗯”都不会有。方年年就不同了,还有下文呢,“品级高的不会现在上城楼凑热闹。”   “我看穿的都挺好的。”   “那是当然,毕竟有可能见到圣颜。”   方年年恍然大悟,“我懂了。”   “聪明。”沈宥豫赞赏。   方年年轻笑,被人夸奖很高兴,但被强行夸奖,她会被宠坏的。   她懂沈宥豫的意思,难得一次见到圣颜的机会肯定穿得花枝摇曳,好吸引宫中唯一男人的目光。   有些悲哀,但又很现实。能穿着华服出来的,就是对生活还有着期盼的,总比黯淡无光的强。   高大的“花树”就在远处。   远远看着犹如黑暗中沉默的巨人,近看更是觉得好大畏惧。史料中有记载,“花树”最高的有六十六米,一层一层垒上去,点燃后火龙仿佛直冲天穹。   注满火油,书上记载,可以燃烧一月余,风雨不灭。   现在的“花树”只有三丈余,大概九米多,不到十米的样子,应该取自九九之数,寓意为长长久久。   站在其下,顿时觉得人类渺小。   “火油注满了吗?”   沈宥豫问。   负责“花树”的管事说:“已经注满,按照钦天监给的时辰,还有两刻钟便可以点燃。”   沈宥豫颔首,侧头看向了城楼那儿,原先站在那儿翘首看热闹的宫眷们不知何时散得一干二净,空气中仿佛有浓郁香粉的味道飘散不去。   有禁军登上城楼,先一步布控,过不久就能见到圣颜。 第105章 火焰 沈宥豫简单粗暴的办法   待城楼上重新站上人, 点燃“花树”的吉时就快到到了。方年年微微落后一点让沈其高大宽厚的身板挡住自己,借着遮挡,她抬头看向了城楼, 看到正中的皇帝,看到了皇帝左右站着的人,左边站着年纪较长的应该是千元节的主人公太后, 太后另一侧是方年年见过的皇后和淑贵妃。   皇后能够出门,还站在城楼上迎风, 血莲子的效果显著。   沈宥豫的一片孝心,得到了最真诚的回馈。   以方年年良好的视力, 她能够分清男女、分清老幼,依稀能够看到面容, 再多就很难了。   站在城楼上的皇帝视线忽然看了过来,方年年猛地低头, 脚步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躲进了沈其形成的阴影里。   那道视线很快就消失了, 方年年嘀咕,应该是自己太敏感,弄错了, 怎么可能特意看她!   “殿下,吉时到了。”   掌事的过来说。   沈宥豫朝着方年年的方向看了一眼, 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扎着彩绸的火把送了上来,沈宥豫接了过来, 在一旁的篝火上点燃,明耀的火焰在火把上跳动,喜庆的氛围仿佛在这一刻即将攀登上一个新的高/潮。   只要再推上一把, 顶点就将出现。   沈宥豫捏着火把,在众人的目光中竟然没有径直走向“花树”,而是走向了沈其。   方年年被挡着呢,没有看到沈宥豫,只是感觉周遭的气氛竟然变了,仿佛有许许多多的视线看了过来。   怎么了?   低着头的她觉得眼前明亮了许多,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直直地看进了沈宥豫的眼睛里。   方年年,“……”   不会吧,沈宥豫说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直接且粗暴?   “别,靠,过,来!”方年年轻声的,一字一顿的提醒着。   时机不对,现在沈宥豫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下,稍微有些差池就能成为政敌的攻讦把柄。自己是过来凑热闹的,不是来给沈宥豫添麻烦的!   方年年轻轻摇头,无声地说:别过来,我不要点了。   沈宥豫笑着走过来,仿佛没有看到方年年的退缩和抗拒,他举着火把站在方年年的面前,“跟我来。”   方年年已经没有机会向后退,她赌气地说:“你这样是在给自己找事儿!”   “端王本来就我行我素,有什么需要顾忌的,自己开心便好。”   方年年忍不住皱眉,“会成为攻讦你的借口。”   “不缺这一条。”沈宥豫扯了扯嘴角笑,笑得不怀好意,“我可知道了二哥想着用你来做文章呢。”   方年年疑惑,“嗯?”   “嘘,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了耳朵。快跟我来,不能错过吉时。”   还未等沈宥豫的船靠岸,先一步走的二皇子便将端王好南风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仿佛躲在了端王的床底下。   端王风评被害,给千元节蒙上了一层旖旎的暧昧风情。   既然如此,沈宥豫就给“坐实”好了:你认为重要的,在我这儿是不屑一顾。   方年年,“……害,早知道你说的办法是这样简单直接的,我就不跟着你来了。”   沈宥豫:“把你骗出来,可不容易。”   他朝着方年年伸出手,挑眉看着她。   方年年没有退缩,迎难而上,用力的握住了沈宥豫的手,“走吧,王爷。”   两个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向花树,在所有人的视线下,方年年握着火把,在沈宥豫的保护下,点燃了系着红色彩绳的“花枝”,青铜做的小构件非常精细,里面注满了火油。   触及到火源,燃起了火焰。 第106章 火树银花 窗子前面有两棵树   “花树”以一根刷了几十层桐油的巨木做基, 巨木上又严整地包裹青铜“铠甲”,制作完成后只要保养得宜,能够用数百年, 能传后世。   前朝做了这些,就是想让自己百世之传,成就千秋, 殊不知做完传到第二代江山便开始乱了,再然后国破家亡, 成大齐山河在。   巨大的“花树”收进了大齐的国库,成国至今这是这四次拿出来, 却一次比一次小,不是国家发展越来越弱, 是掌控国家的皇帝采取了收紧的用财政策。今日这三丈高的“花树”应该就是为以后彻底定下了基调,未来不会也不能有比今日高的“花树”了。   包着青铜的巨木上横叉“花束”, 一根又一根以螺旋的态势上升,越往上越短, 到了顶端就收束在一起。火焰迅速攀升,螺旋而上,方年年被沈宥豫护在怀里, 捂着耳朵看着火焰不断“腾飞”。   谁也没有告诉她,点燃“花树”会有这么剧烈的响声, 噼里啪啦,仿佛有长串的鞭炮被点燃。   方年年半躲在沈宥豫的怀里,又不想错过“花树”的点燃,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响声?”   她大声地问。   沈宥豫凑过去些说:“里面有簧片,点燃后簧片膨胀,就会发出响声, 不怕啊。”   “不怕,就是太响了!”   “我带你往后走点?”   方年年点头,“好。”   沈宥豫脚下轻点,直接抱着方年年腾空而起,施展轻身之法向后退出一丈远。   落地后,方年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我们太高调了,明天端王好男风的消息,会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沈宥豫快意地笑了笑,“那随便,传就传吧,于我不痛不痒的。再说了,端王的事儿,与我沈宥豫何干。”   方年年被逗笑了,“噗呲,笑死了,你这个让我想到一个人,一个写——窗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的人。”   “谁?我怎么从未听过。”   方年年笑着说:“一个啊,未来很有名的人。”   沈宥豫莞尔,他的小姑娘又开始说古怪的话了。   两个人一起看“花树”,“花树”已经彻底被点燃,在夜幕星空下“绽放”出炽热、欢腾、盛世华章。   百姓涌在金明池边,看到“花树”点燃时就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等彻底点燃了,欢呼声更是到达了顶点。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什么,本来纷乱的欢呼声渐渐成了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声。百姓高呼万岁,高喊千元,城楼之上,皇帝和太后的脸上笑容灿烂了许多。   左右之人说着庆祝的话,但不少人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下城下不远处的端王。想到了传来的暧昧谣言,看情形,这是真的?   笑着的二皇子赵豫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甚至是可以用难堪来形容。沈宥豫不管不顾的样子,让他背地里做的动作成了笑话一般,老六不愧是老六,不管不顾、出其不意的作风就是令人猝不及防,他废了如此多的手段啊……   赵豫感觉有些不对,看了过去,触及到太子的目光,一贯的温文尔雅在夜色中看起来竟然有些深意。   赵豫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他今天做错了,真是做错了。   老大和老六真是行事周密,就等着他犯错!   赵豫自嘲地笑了笑,摇着头看着太子,仿佛在说他认栽。自以为抓住了老六的把柄,趁着千元节的热闹把消息散布出去。想法是没错,但布置得太过仓促,露出了马脚,怕是已经被太子和老六抓住了吧…… 第107章 滴酥鲍螺 千元节热闹、喜庆,又带着暧……   千元节热闹、喜庆, 又带着暧昧、旖旎的艳色小道消息……大家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心领神会。   当看到端王拉着一个男人共同点上“花树”时,城楼之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控制不住视线, 悄悄地看向了中间的皇帝。   皇帝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和太后有说有笑,浑然不在意城楼底下的儿孙究竟在做什么胡闹事情。   天家都不在意, 他们剩下的人就按耐下心思,不少人在心中默默构思着上本的内容。   千元节仿佛更加热闹了。   “花树”点燃, 腾腾火焰在夜空中瞩目异常,站在京都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看到这番盛景。   它的点燃只是拉开了今日彻夜狂欢的序幕, 更多好玩的、好吃的布满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引起轰动的沈宥豫和方年年悄然遁走,在金明池附近的街上走来走去, 随意逛着。方年年手上拿着一根海棠果做糖葫芦,边吃边走, 她看到了什么,疑惑地扭头。   “怎么了?”沈宥豫问。   “我好像看到了个人。”方年年说。   “谁啊?”沈宥豫不在意地问。   方年年说:“铁塔, 记得吧,就是那个黑大个。”   “他啊。”沈宥豫扫了一眼人群,各种各样的笑脸里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要是在人群里那可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一眼就看到了, 藏都藏不住。”   “也是,那个块头没法藏。”肤色倒是挺容易混入夜色中。方年年摇头,觉得自己看错了, 眼花了吧。   走了一会儿,街上看来看去就那样,方年年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还有些累,脚丫子疼,要是身上揣着手机,今天绝对三万步打底。   “走不动了。”方年年坐在路边摊主的椅子上,摊子卖滴酥鲍螺的。做滴酥鲍螺的是个三十许的妇人,旁边负责打下手的应该是她丈夫。   妇人拿着装满奶油的布袋子,就和未来的裱花袋一样,在盘子里挤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螺旋花纹的鲍螺,看着好看,吃起来甜蜜,入口即化。   沈宥豫站在方年年旁边,手上托着盘子,盘子里就是刚买的滴酥鲍螺。滴酥鲍螺是用奶油做的,牛奶分离出的奶油里加上蔗糖、蜂蜜,打发成绵密奶油后填入裱花袋内,就如现在店家做的那样,螺旋出的花纹就和一个个鲍螺一样,因而得名。   “我带你去看戏吧。”沈宥豫不想和方年年这么早分开,距离规定好的回家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呢,他还要挣扎挣扎,给自己争取相处时间。   方年年纳闷,“有什么戏值得一看的?”   “当然不是外面普通的那种,家里搭着戏台子,唱的戏你肯定喜欢。”   “我不要听文戏。”方年年强调。   “老夫人喜欢看五戏,我们不是看了《大闹天宫》的皮影戏,今儿个肯定有《三打白骨精》的戏。”   方年年咋舌,老太太的品味很不错嘛,“生日看这个?”   她还以为会有王母贺寿、仙翁送桃这些。   “老夫人喜欢,这是他看戏必点的折子。”   当今太后不是高祖原配,也不是高祖在世时立的皇后,她是当今生母,当今登基后尊为太后。   当今仁孝,太后生辰总会办的隆重一些,今年甚至重启了“花树”,可见用心至深。   老太太不过是想在生日这天看自己喜欢的戏,当然是安排上。   方年年听了有些心动,于是沈宥豫也给她安排上。   方年年走不动了,沈宥豫就半抱半扶着她走过去,脚下使了点儿轻功,在人群中掠过,却没有惊动多少人。也或许是人们习惯了,今儿个飘来飘去的人有点多。 第108章 临水搭台子 还是等等再去见你家人吧……   沈宥豫说的戏台子临着金明池, 就在“花树”的不远处,不在皇宫内,又似与皇宫紧密相连, 属于水榭。   端午水上竞渡时,贵人就这儿凭栏观看。能看到龙船破水而过,又能看到水中各种杂技, 水秋千的节目是每个人都盼望的,方年年就很喜欢。   水榭平时落锁, 只有重大节日的时候启用,比如提到的端午, 又比如现在。   水榭围着一圈的台子稍微改动调整一下就是戏台子,有机关构件等等, 能演出腾云驾雾、水中潜游等等特殊场景,还能够不断变化舞台背景。   台上梁架上装有滑轮, 在表演者的腰间绑上绳子就能做到真正的“九天玄女”、“云中漫步”等等,观戏的还看不到绳子, 当真是精妙绝伦、巧夺天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设计出来的,和现在的吊威亚相比不逞多让。   方年年听了咋舌不已, 更加好奇戏台子长什么样子了。   “待会儿进去了,不能乱走。”沈宥豫叮嘱。   方年年疑惑, “嗯?”   “因为看戏的人不多,走动很明显。”沈宥豫说。   方年年秒懂,因为这是皇家内场戏, 演戏肯定比看戏的多。   “知道啦,你把我藏哪儿,我就待哪儿, 保证不乱走!”   她就差拍着胸口保证了。   遥想当年看的各种电视剧,都说了不能乱走还好奇心发作随处跑,用来开启新地图或者引来关键人物啥啥啥的,她表示自己不想!   沈宥豫想着刮了一下方年年挺翘的鼻头,他现在好喜欢这些亲密的小举动,当然,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   听到了脚步声,沈宥豫立刻恢复了冷淡的表情,有外人在,他对方年年保持着绝对的尊重,哦,点“花树”的时候不算,虽然围观的人很多,但都很远,他们看不清谁是谁。   “王爷。”从廊内走来的小内侍恭敬鞠躬。   沈宥豫颔首,“带路。”   “喏。”小内侍在前面引路。   水榭内锣鼓声与唱戏声齐鸣,能听到,“俺老孙……”   真的在演《西游记》耶,说不定真的是《三打白骨精》。   水榭很大,沿着墙摆着灯,光线幽暗,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在里面迷路,方年年已经彻底弄不清楚路线,无声苦笑,不用沈宥豫叮嘱,她肯定也不会乱走的,因为有自知之明,因为她铁定迷路。   走着走着就到了某处,竟然类似包间,她还以为会是在廊内,坐着美人靠上看呢。   推开房门,里面就点了一盏灯,光线更暗了。   房门在身后无声关上。   方年年问,“怎么这么暗?”   难不成是为了观看气氛?没听说听戏还要环境昏暗的啊!   沈宥豫无奈地说:“我很想带你去阿父、祖母那儿,像所有人介绍你。但我们还没有交换庚帖,定下婚约,现在把你带过去,他们会认为你轻浮,不够庄重。对不起。”   方年年挑眉。   沈宥豫立刻说:“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想向世人介绍你。”   “还是等等吧。”方年年说,古装剧那些男女主随便见亲戚朋友的那都是戏说,现实里必须注意礼仪规矩,不仅仅是显示她个人的庄重,更是父母教育。   沈宥豫叹了口气,他好想自己能变得名正言顺。   推开窗,看到了下方的戏台子。   他们在的位置偏僻,只能够看到表演者的背影。而且窗户外面蒙着一层轻纱,视线就更加受限了,但方年年不在乎,她巴不得别人注意不到自己。   虽然看舞台的视野受限,但看其它真是一目了然,她能够看到别人,别人完全看不到她,这个视觉死角真是太棒了! 第109章 热牛奶 被逼到了死角   戏台上的内容很精彩, 唐僧打扮的人抑扬顿挫地说着孙悟空不应该打沙老头……竟然还有草木布景,有碎石在侧,俨然不是普通的一般的无实物的唱戏。   不得不感叹, 有钱人的享受就是不同。   戏台上精彩着戏台下的竟然毫不相让,大概有七八十人井然有序地配合着,有表演者在换装, 有道具在替换,有音乐在配合……在看不见的地方, 努力的还有更多。   看,戏台上的木板升起了, 随着师徒四人的走动还起伏,明明他们原地走着, 却如同走过了许多峰峦。   感叹。   方年年对戏台下的这些人更好奇和感兴趣,特别佩服他们几乎无声的交流。   沈宥豫一开始还在自我检讨, 后悔自己太过小心谨慎、顾全大局,没有带方年年去更好的位置买。现在看方年年的视线压根就不在戏台上, 他纠结的心渐渐放下,无奈地笑了笑,他有种感觉, 方年年更喜欢看台下,而不是看台上的热闹。   脑海中浮现出与方奎的对话, 沈宥豫眼中浮现出一点阴霾,属实没有想到方年年家有这样的背景,但……他看向方年年, 眼中温柔取代阴霾,笑着问:“好看吗?”   “还不错。”   方年年的手拢在袖子里,手无意识地在一块佩玉上摩擦, 盘着石头,说不定能让一层温润的包浆。   “演戏的比看戏的多。”   “能陪着阿父和祖母看戏的,天底下没有几个人。”   方年年点头,可不就是如此,天底下能和皇帝、太后一起看戏的,没有几个。能得到机会,是一种恩准吧。   看戏怎么能不来点儿吃的,沈宥豫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个八角果盘,里面放着各色糖果、蜜饯、坚果等等,还有两杯热牛奶。   “牛乳?”方年年没想到会是这个。   “不喜欢?”沈宥豫准备让人换了。   “只是没想到会是牛乳。”   “我看你挺喜欢的。”   方年年莞尔,抱着热牛奶吹了吹,“是很不错哟,如果能找到一种果子,搭配着牛奶一起煮,味道会很好。”   “什么?”沈宥豫已经琢磨着安排些人去寻找方年年口中提到的果子。   方年年笑着没有说巧克力,转而说起了其它,转移掉了话题。   《三打白骨精》到了尾声,方年年的牛奶也彻底喝完。   “送我回家呗。”方年年主动提出。   沈宥豫不舍,但不得不说,“好。”   推开门,之前引路的小内侍就站在门口,是要带路带二人离开的。   走在犹如迷宫的水榭内,方年年忽然被沈宥豫抱住,沈宥豫带着她向后退出好几步。眼睛被挡住,但耳朵听到了鲜血流淌的声音,听到了刀子抽出来的声音……   没有任何犹豫,方年年立刻抱住沈宥豫,跟着他的行动走。   沈宥豫大声吩咐,“有刺客,戒备!”   那个抽了冷刀子的刺客消失不见,不少脚步声响起,是被惊动起来的护卫,开始寻找刺客的身影。   刚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倒在不远处,小内侍睁着眼,瞳仁逐渐涣散。   方年年没有看到,她跟着沈宥豫退出的这条走廊,不断退散,但神出鬼没的刺客就和会隐身一样,出一刀就换一个地方,让人防不胜防。   刺客对水榭一定非常熟悉,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而沈宥豫对这里很显然不是太了解,在攻击中处于下风。   眼看着要被逼到死角。   方年年说:“往左!”   沈宥豫没有任何犹豫,往左走。   方年年又说,“向右后直行,我记得那边有个楼梯,我们上楼,那边地形开阔,他不好躲。” 第110章 短身刀 二十年佼佼者中的第五人   沈宥豫看了眼方年年, 抱着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迅速上楼,他看她不过是惊讶,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怎么就熟悉地形了?   方年年看到了沈宥豫的眼神, 飞快地解释,“刚才走的时候,我稍微记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灯有些不同, 很好记。”   沈宥豫点点头,他们已经上了二楼, 二楼的情况好了许多,灯光也明亮了许多。沈宥豫眯了一下眼睛, 看准一个方向跑了过去,走廊内突然落下一个人, 穿着内侍的衣服,脸平平无奇, 但眼神冰冷无波动,看沈宥豫和方年年的眼神如同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堵墙, 没丝毫区别。   假扮的小内侍手上拿着一把短刀,厚脊短身,粗笨的刀柄, 横握在胸前,利于近身厮斗。   他手臂一震, 没有任何准备地冲了过来,浑身都是破绽,但沈宥豫神情彻底变了。   沈宥豫搂着方年年侧身, 伸手在她的腰间推了一把,推得方年年冲出去好几步,“往前走, 躲远点!”   他说要就动了起来,脚步不断变换,手腕更是不住地翻动,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推掌,赤手空拳与短刀接锋。   假内侍身材瘦小,在狭窄的走廊里接着地势上下腾挪。他横着刀忽然脚蹬了一下,手臂振动,淬不及防下另一只手从身后抽出另一把匕首,直直刺来,直逼沈宥豫的胸门。   一切发生太快了,太快了,快得在空中留下残影。   方年年紧闭着嘴,把所有的担忧叫声都闷在嘴巴里,绝对不发出来惊扰到沈宥豫分心。   沈宥豫那边眼睛微微睁大,他竟然从未在江湖中见到这样的身法!他侧身闪过,动作不慢,但还是慢了半分,刀刃折射出锐利的光芒刺了下沈宥豫眼睛,他勉励抬起手臂挡住面门,手臂上一痛,鲜血瞬间淋漓,染红了袖子,地上多出一道血痕。   沈宥豫吃痛闷哼了一声,但根本没躲,而是借着这一波近身,脚步猛地向前,右手以迅雷之速伸了出去,五指成爪。   小内侍很显然没有想到金尊玉贵的端王会不珍惜自己,迎着伤口攻击,虽然侧身躲着,但脚步未稳,沈宥豫的第二下攻击贴着过来。   假内侍连忙侧身速躲,没有躲过去就躺着手臂去硬碰硬,刀根本就来不及抽身过来,短刀在此刻竟然失去了近身厮斗的优势。两厢碰撞,震得假内侍的刀近乎脱手,他顾不上许多,转攻为守,改变了一开始大开大合的手段,变得谨慎起来。   端王比他想的难对付许多许多!   退出两个身位,两个人暂时停下。   沈宥豫受伤的手臂微微颤抖,五指上残留有血迹。对面,手腕上五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的假内侍短刀握不住,抖动的频率越来越高。   “沈念的飘渺掌。”   假内侍第一次开口,声音轻柔细致,不是正常男人的声音,当然也不是女人的声音。   沈宥豫眉头微动,“知会儿。”   二十年前武林中的佼佼者,和混元牵魂手张猛、清风手陈令、空音寺妙法、桃花山沈念齐名的人,是前武林盟主血暗的参与者之一。   方年年惊讶地向后退了一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知会儿看了眼身后,不知不觉间,他和沈宥豫的站位竟然变了。   方年年看到沈宥豫脸色不对,没有任何迟疑地转身开始跑。身后传来劲风,有什么贴着后脑勺刮了过去,留下几缕青丝掉下,方年年头皮发麻,大声喊着:“有刺客,有刺客,二楼护驾!”   那些侍卫跑了半天竟然还没有赶来二楼!!! 第111章 一盏茶 那个人她远远地见到过   “暗杀, 刺客,在二楼。”   方年年边走边喊,为了引来更多的注意力, 她抱起地上的花盆砸了几个,上好的紫砂盆碎裂在地上发出咔嚓的响声,比她的声音响多了。   “年年不要回头, 继续跑!”   沈宥豫大喊。   方年年硬着头皮没有转身,拿出了当年高考体育考试考八百米的拼劲儿, 不,性命攸关, 她拿出了十个八百米的干劲儿,努力向前跑着。知会儿盯上她了, 在后面紧追不放,要不是有沈宥豫与之纠缠, 知会儿的手已经掐在她的脖子上,控制她的小命了!   每每感觉背后后脑勺一阵凉风, 方年年都头皮发麻。   生死攸关呢,她脑子里竟然竟然浮现出老鹰抓小鸡的画面,不过“玩法”截然不同——小鸡在前面跑, 老鹰在后面追,鸡妈妈在最后面。想想太特么搞笑了, 方年年简直要疯,她不就是出来撒欢和小男朋友出来玩一玩,为什么要遇到这么糟心的事情!   “在这!”   终于听到了侍卫的声音, 方年年喜极而泣。但她丝毫不敢大意,在知会儿又一次逼近然后又一次被沈宥豫阻挡后,她果断爬楼梯继续向上, 和一队四五个侍卫擦肩而过,侍卫看了看她,没有阻拦,拿起武器冲去和知会儿打斗。   有了生力军,沈宥豫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方年年心中大石头往下落下了一点。   “什么人?”   “站住!”   “前面的小厮是谁家的?”   刚上楼梯稍微缓缓的方年年看到两个侍女迎面靠近,看到陌生面孔,她们叫喊了起来。   方年年着急地左右看了看,这时候被抓住了真是浑身张嘴都说不清楚,三楼她没有来过,但看格局和二楼差不多,看准了一个方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了过去,好歹找个房间躲起来,等动静小了她再出去,与沈宥豫汇合。如果不是下去的楼梯堵了人,她的第一选择是往下走,待在沈宥豫身边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小厮站住。”   “放肆,不准乱跑。”   “糟了,他跑去那边了。”   “他自己找死。”   “姊姊,现在怎么办?”   “我们回去,当什么都没有看到?”   两个侍女看了看彼此,转身按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脚步凌乱。贵人主子们都在水榭中,可水榭偏偏出了刺客,所有使女、内侍、台上台下的戏班子都在最短的时间内管制了起来,太后、皇后等等女眷移驾,为什么沈宥豫与知会儿的打斗声那么响、为什么方年年喊了那么久都没有侍卫第一时间赶来,就是因为主要力量首先要做的不是捉拿刺客,而是保护主子!   方年年看到与二楼所待房间如出一辙的房间,心中一喜,她记得沈宥豫说房间内有暗门联通上下,因为光线暗,就不带她看看环境了,不然就带着她爬上狭窄、逼仄的楼梯去三楼看戏,视线更好。现在,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房间,找到暗门回到二楼,沈宥豫说暗门很好找,就在画的后方。   怀揣着兴奋,方年年推开了门,闪身走了进去,飞快地把门合上。   “不知道具体是哪幅画,刚才应该问问清楚的。”   方年年自言自语,转身看到室内一盏幽幽的灯,有一个人男人坐在灯旁,手边放着一盏茶,有热气雾蒙蒙地向上,朦胧了昏暗的视线。   方年年向后退了一步,随即站定了叉手行礼,粗着声音说:“小人见过陛下,陛下安康。”   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她远远地见到过,是年长版本的沈宥豫,她看一眼就记住了。 第112章 一盏灯 走近一些   室内唯一的光线就是皇帝手边那盏灯, 灯芯许久没有剪,已经有一线黑烟向上,颜色偏黄、发暗, 照在皇帝的侧脸上,照出半张温和的脸。藏在黑暗中的半张脸看不分明,是笑、是怒, 亦或是平静……人总不会同时拥有两张面孔,往好了想, 应该和另外半张脸一样是温和的吧。   方年年埋着头,小碎步地往后挪动, 后背很快就贴了门,无路可退了, 这门还是她自己关上的。   室内没有第三个人了,安静的环境中, 方年年听不到别的呼吸声。   皇帝的呼吸声很浅,平缓,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   方年年能够感觉到皇帝在看着自己,视线凝固在她的头顶上,仿佛随时都会喊出那句经典的话——把头抬起来。   “斟茶。”   皇帝的声音略有疲惫。   方年年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皇帝应该把他当成内侍了, 她也的确穿着相似的衣服。   方年年硬着头皮说:“诺。”   脑子里飞快转着,方年年甚至想着,她要是现在立刻、马上转身开门, 在皇帝反应过来之前飞快溜掉,是不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毕竟宫内小内侍那么多,在皇帝看来估计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两只眼睛、一张嘴的,她溜走后皇帝大怒,也找不到发泄对象!皇帝也是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她逃跑的时候难不成不顾及身份过来抓她?   肯定不会的啦。   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过来抓她干啥。   方年年脑子里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脚下却生了根,不敢动弹。   第六感告诉她,房间内没有第三个人的声音,但暗处肯定藏着人,是暗卫、是死士,或者是大内高手……总之,闹刺客的当下,皇帝不可能孤身一人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饱读诗书的皇帝比谁都懂。   也许就几秒钟,也许是过了很久很久,方年年动起来的时候觉得脚有些麻,脑袋非常乖觉地低着,就怕露出什么马脚来。路就那么长,磨磨蹭蹭也有走完的时候,她到了桌边,拿起茶壶给皇帝手边的茶盏内续上……   里面水七八分满,袅袅地冒着热气。   清透的茶汤在昏黄的烛火下染上了奇怪的颜色,宛若施展了巫蛊之术的浓汤,喝一口就让人口吐真言。方年年稳了稳心神,往茶盏里倒水,九分满后才停下。   放下茶壶后,她退守到一遍,脚再一次向后挪,离皇帝远一点,再远一点。   父子二人明明拥有差不多的面孔,为什么神情截然不同?   方年年想到沈宥豫与假内侍搏斗就心头发紧,那个人身法诡异、来历莫名,是个难缠且狡诈的对手,沈宥豫的手都受伤了,不知道伤口严重吗,流了那么多血……   “把灯芯剪了。”   皇帝低沉倦怠的声音把胡思乱想的方年年拉回了现实。   方年年眼睛飞快地左右看着,剪刀在哪里?   “剪刀在桌子上。”   方年年尴尬,“……”   好像皇帝在教她做事儿。   光线太暗,放在桌子上的剪刀一下子没发现,方年年伸手拿了剪刀,发现自己离灯盏有些远,就往前挪了两步,以最远的能够够到灯芯的距离准备剪。   “距离近点。”   皇帝说。   方年年吞了吞唾沫,紧张的。   在皇帝话音刚落下时,她感觉身上划过一道冰冷的视线,是审视、是揣度、是评估,那视线冷冷的如同蛇的注视,已经锁住了她浑身的弱点。倘若她有歹心,想着对皇帝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保证,会立刻有一把刀抵住自己的咽喉! 第113章 一个眼神 走近一些,要说实话。……   也许趴在梁上, 也许躲在暗间,也许就站在房间的阴暗里,用鹰隼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的太阳穴、咽喉、心脏……方年年低了低头, 把所有张皇都藏在了阴影里,就怕露出什么不好的举止,藏在暗处的那个或者那群人就把她给活剐了!   帝王一怒, 伏尸百万。   方年年从前不懂。   什么是不怒自威?   方年年对此的概念也很模糊。   末代皇朝的老照片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么多帝王画像从小就能够接触到, 从中看不出任何属于天子的气势和威仪。   现在方年年彻底明白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种自信何其嚣张霸道, 是“天下我最大”的恐怖掌控能力!她的心肝儿颤了颤,口中有些苦涩, 甚至有苦笑的冲动,她爹胆子可真是大。   不安似蚂蚁爬上了脊背, 微微颤抖的方年年稳了稳心神,稳步走上前,剪掉了烧黑的灯芯。这种普通的油灯, 只会出现在寻常百姓家,方年年没想到自己会在皇宫大院里看到, 还是有不同的,灯盏是漂亮的青玉、灯芯是揉了灯芯草的松江棉、灯油清透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香味……   “多大了?”   皇帝温声问。   方年年压着声音,恭敬地回答:“禀陛下, 十六岁。”   “叫什么名字?”   皇帝补充了一句,“说实话。”   方年年拿着剪刀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方年意。”   皇帝轻笑了一声, “父母唤你什么?”   “禀陛下,小人……”   “嗯?”   方年年顿了顿,无奈地说:“禀陛下,小女闺中小字年年。”   都说了是闺名了,臭不要脸的老男人还问啥!   这话也就是事后方年年在脑子里嘀咕嘀咕,此时此刻压根就没有想过。全部心神都用在了应对皇帝中,丝毫不敢有任何大意。   皇帝轻点头,“年年有意,是他会起的名字。”   方年年面无表情,已经开始想着全家怎么跑路了,去深山老林好呢,还是去海外孤岛好?   皇帝叹息,“当年他身故后,你娘家假死离开,其实不需如此,身为遗孀遗孤,朕会善待他的妻女。”   方年年猛地松了一口气。   “你娘身在何处?”   方年年沉默。   皇帝笑了下,破天荒的没有追问,反而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与老六怎么认识的?”   方年年蠕动了一下嘴巴,细声地说了一下过程,大致走向没变,就是掐头去尾、拿掉了背景地点、模糊了具体细节。   “倒是有趣,老六性子顽劣,骨子里带着傲气,对寻常女子无半分留恋。”皇帝看向方年年,这是这个晚上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泛上浓浓的失望。   漂亮的鹅蛋脸上小巧的下巴,一双眼玲珑水润,菱形的唇瓣粉嫩可爱……有着江南女子的灵秀,丝毫没有草原女子的飒爽。她不是她,只能够隐隐地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点她的影子,她如火的爽利性子怎么养出这么娟秀的女孩儿?   方年年察觉到皇帝的视线,感觉那视线极具有穿透力,透过她看到了别人。   那个别人,是娘亲吧。   真是别扭,亲娘被人惦记的别扭!   方年年把脑袋埋得更深。   房门猛地被推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方年年几乎是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了好似赶了几十里路、风尘仆仆的沈宥豫,随之而来的是血腥味,他受伤了,还没有处理伤口。   “阿父!”   沈宥豫口中喊着父亲,视线一错不错地贪婪地看着方年年,他进门的一刹那看到阿父看年年的眼神让他非常不适! 第114章 一个阻拦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出去。”   皇帝的视线轻飘飘地送到门口, 口吻淡淡的。   沈宥豫没有走,顶着阿父……不,是帝王的视线往前走了一步。   皇帝勾了勾嘴角, 玩味的视线看看儿子之后又看了看方年年,他摆摆手,房间角落里几乎凝固的黑暗忽然动了起来, 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方年年心下说果然如此,房间里就是有人在, 这个人没有趴在房梁上、也没有处在暗室中,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角落里, 可是房间就这么大,在这人动前, 她压根没有察觉到。   也对。   如果有察觉,她就是武林高手了。   这人走出来后依然气息微弱, 步履轻盈,人在哪里却没有任何存在感, 仿佛一团空气、一个会移动的茶几。他做内侍打扮,脸白无须,年过四旬的样子, 整个人很瘦,肯定是大内高手!沈宥豫看到此人, 脸色微变,不是因为认识,而是这人的身法令人胆寒, 他整个人戒备了起来。   随着这人的靠近,沈宥豫的身体越发的紧绷。   方年年突然动了,在皇帝惊讶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地走到了沈宥豫的身前, 挡在了他的前面,她朝着皇帝作揖行礼,“陛下,王爷身上有伤,流血不止,小人恐担心伤到筋脉,处理不及时留下隐患。小人这就带殿下去处理伤口,陛下夜安,小人告退。”   她一步一步往后面退。   沈宥豫跟着她退。   皇帝笑了,眼中是欣慰的、欢愉的笑,看着与故人不甚相似的面孔却看到了故人飒爽明丽的作风,不愧是她的女儿,骨子里带着她的张扬。旋儿皇帝落寞地摇摇头,可惜了,长得不像,难不成如民间说的女儿肖似父亲吗?他看着方年年低垂的脸,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时间太久远了,方奎长什么样子,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   皇帝没有吭声,大内高手就没有动。   方年年和沈宥豫已经退到了门外,既然不反对,她就当他默认同意了。脚踩在门外的地面上,悬着的心渐渐踏实了下去,她还贴心地伸手关上了门,隔绝了里面之人的视线。   做完这一切,方年年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着。   她握着沈宥豫的手,手微微颤抖,连带着沈宥豫的手也跟着抖动了起来。   走出很长一段后,沈宥豫说:“在我印象里,还从未有人这么对阿父。”   “那我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喽?”方年年故作轻松,实际上舌头打结,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皇帝心有海量,绝对不会和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见识,陛下既然没有说什么,那肯定是同意我们出来的。你可是他的儿子,受伤了不照顾着怎么可以,阻拦刺客有功、护驾有功,应该论功行赏的。”   沈宥豫被逗笑了,受伤的手仿佛没有那么疼。   阿父的儿子?   他扪心自问,儿子那么多,阿父真的对他们重视吗?   沈宥豫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坚强如他,被心爱的女孩子牵着手,一下子就软弱无助了起来,好似受伤的不是皮肉,是脏腑、是双腿……他身体慢慢倾斜,朝着方年年靠了过去。   方年年嘴巴上凶巴巴的,“可别靠过来,我架不住你。”   手却用力地扶住了沈宥豫,让他靠得舒服一些。   沈宥豫心中很甜,然后后知后觉地反映了过来,“阿父知道是你女孩子?”   方年年点头,“嗯,他好像就坐在那边等我一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   方年年小声地说,“他说我娘是假死,但他不知道……还活着。”   省略的,是她爹。 第115章 一个魔教 她不是谁的代替品,她是她自……   沈宥豫沉默了一会儿, 悄声说:“别想那么多,等我处理完伤口,我就送你回去。”   方年年点点头, “他既然让我离开,想必就没有太想追究。”   说这话,宽慰自己的成分更多。   沈宥豫更加沉默了,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自己推开门时看到的画面,阿父看年年的眼神, 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是长辈看故人之女的眼神……他烦躁地摇摇头, 但荒谬的想法在心中挥之不去!   绝对不可以!   年年不是谁的代替品,她就是她, 是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方年年没有察觉到沈宥豫的异样,她正低头看着沈宥豫手上的伤, 血染湿了袖子,凝固成糟糕的深红色, “我们快点去处理伤口,你这个伤不能够拖,要是伤及到经络, 药王在世都没有法子。”   “他可以做一颗血莲子。”   方年年翻了翻眼睛,好悬没有把白眼翻个彻底, 就因为这血莲子牵扯到多少事儿啊,“那是强身固本的,不是活死人、肉白骨的, 瞎想。”   “放心,就是皮肉伤。”沈宥豫为了让方年年放心,还大力地甩动着受伤的手, 他是没有想到伤口这么疼的,当下龇牙咧嘴。   “活该!”   方年年骂着,她赶紧握着沈宥豫的手,不让他乱动。   因为刺客,水榭中贵人已经撤离,剩下的人都被管制了起来,楼内诡异的静悄悄,两个人走着听着自己脚步声的回响。   “医丞可有在?”   “应当在楼外候着。”   方年年说:“还好我记着路,不然咱要迷路了。”   “有你,我放心。”   “别,我不放心。”   “嗯?”沈宥豫有些心不在焉。   方年年叹气,“怎么感觉我到哪儿哪儿出事,我是柯南体质吧。”   “这人谁?”沈宥豫略吃味。   “哦,一个长不大的人。”方年年果断转移话题,“刺客是知会儿?”   “不是。”沈宥豫果断摇头,“是个男人。”   方年年秒懂。   沈宥豫说:“近身身法非常诡异,一开始看不出门派来路,侍卫过来打乱了他的阵脚后,他开始露出马脚。我看出他是风雨楼的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风雨楼?”   “你没听过很正常,风雨楼是江湖中一个杀手组织,什么生意都接,什么下作手段都用,上不得台面,是阴沟里的老鼠。他们保命的手段是桃花瘴,一种引人那个啥的迷药,冠以桃花之名,我舅舅听了非常厌恶,一直对这个号称魔教扛鼎的组织看不顺眼。”   方年年咋舌,魔教看魔教不顺眼,好牛的感觉。   “出来了。”   从水榭中一出来,方年年彻底对刺客混进来的严重态势有了个非常明确的认识。   外面人很多,火把熊熊,黑夜燃成了白天。   但气氛压抑、安静,这么多人在却鸦雀无声。   医丞等在外面,风灌入他的衣服,看起来要把削瘦的老头儿吹跑了,仿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处理伤口,医丞拉开沈宥豫的袖子,血还没有彻底凝固,袖子掀开时依然黏连皮肤,刚才甩手都龇牙咧嘴的沈宥豫此时此刻眉头不动、气定神闲。   方年年不断说:“轻点,大夫你轻点。伤口严重吗?伤到经络了吗?”   一叠声的问,把医丞问的有些懵,他看看沈宥豫,再看看方年年,埋下头瓮声说:“殿下的伤口没有伤到经络,是皮外伤。”   沈宥豫给了方年年一个“我说得没错”的眼神。   方年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不打扰大夫处理伤口了,请您务必快些、轻些。”   医丞说:“诺。” 第116章 一颗蜜饯 我看关于端王的传言是真的……   高祖在前, 给当代医学普及了消毒的概念,酒精、碘酒的出现大大降低了战场上的伤口感染率。在群雄称霸的年代,高祖的这些手段为他赢得最后的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医学基础, 为世人称赞。   这说远了,说现在。   沈宥豫眉头都没有动一下的看着医丞清洗伤口,做缝合、包扎。不得不说, 现在的缝合外科技术也是不错的,方年年甚至见过有游方郎中给人缝合断腿, 大牛叔说这是胡闹,因为断掉的腿已经失去了活力, 她知道为啥却不能够细说,因为缝合得料皮肉, 以现在的技术缝合不了神经……那条断腿最后怎么样了方年年不得而知,大概率是坏死吧。   沈宥豫眼前多了一片小小的温柔遮挡, 柔软的掌心取代了通红的血肉。   沈宥豫莞尔。   方年年递过来一枚梅子,“我放在袖袋里的, 蜜果斋的蜜饯。”   沈宥豫看看左右,淡淡地说:“哦。”   方年年:“……”   在外面就开始要脸、端架子了,她无奈地说:“帮我尝尝味道, 我受到惊吓了,现在尝不出来。”   沈宥豫看了方年年一眼, 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正要伸手去拿,一颗蜜饯扔进了嘴里,方年年趁着他张开嘴说话的功夫, 把蜜饯扔了进去,甜蜜的味道立刻在口腔中化开。   方年年给自己也来了一个,微酸、甜, 带着一点甘草味的蜜饯味道不错,美味能够平淡心灵受到的伤害和淡化肉体上的伤痛,“甜甜嘴就不疼了。”   沈宥豫说:“嗯。”   反正没什么人,就不强撑了,缝合伤口真的很疼,幸好没有伤及经络,不然以后这只手就废了。想到此,他眼中泛起阴霾,那只是个风雨楼的杀手,不是知会儿,难不成知会儿是阿父身边那个神龟手段一般的内侍?   血莲子他已经给母亲服下,但江湖中关于血莲子的纷争却远没有结束。   或者说,纷争已经不限于血莲子了。   盟主不在,江湖中人没有约束,因为血莲子的诱惑又纷纷聚拢来京城。总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眼前却云遮雾绕,分辨不清混乱中有多少势力推波助澜。   阿父?   方奎?   江湖?   朝廷?   还是藏在后面,他不知道的……   伤口处理好了,沈宥豫吊起了膀子,这条胳臂暂时不动为好。他说好了要送方年年回去,方年年看了看他的手臂,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她点点头。   两个人相携着离开,走出水榭才看到焦急的沈其。因为进水榭看戏,沈其就没有带,他乍然听到水榭里闹刺客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好,立刻守在了水榭的出口等候,一旦有什么事情好做个随机应变。现下看到主子出来了,还受了伤,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沈宥豫摇摇头,示意沈其别问。   沈其只能够缀在主子身后,跟着走。   他们身后,一身汗的医丞收拾着药箱,给端王处理伤口时他冷酷的眼神杀气腾腾,被眼神集中对待的医丞差点儿给跪下,端王根本就没有表面上或者是他想要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淡然,因为疼,想要掐人脖子的想法应该更加强烈。   “师傅,端王真的是那个?”小徒弟好奇地问。   医丞,“嘘。”   小徒弟胆子挺大,“师父,这儿没人,就我们两个,说话方便啦。”   “外面走廊里不是人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高马大的大汉,钵大的拳头打人直接开脑袋的那种。   小徒弟说:“我们声音小,外面听不见的啦。师父,端王真的就只是喜欢男子吗?就和外面传的一样,说端王喜好男子,对女人不行,无法绵延子嗣。我看刚才他和自己随从的亲昵样儿,和传言一样一样的。那个小随从长得真是漂亮可亲,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别说端王喜欢了,我也心动……哎呦,师父你干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嘴上没个把门的,我们在宫廷行走,最忌讳的就是你这样。”医丞非常认真严肃,他警告地说:“你要是再这样,休怪师父无情,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师父。”小徒弟可怜巴巴,不敢多说什么了。   医丞低头看着药箱,有些不落忍,毕竟是自己看着大的孩子,年轻不懂事,他需要提点提点,“那些消息一个晚上没到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摆明了有人在故意散播,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相信。还有,你说的比女孩子还要好看的随从,她就是女的。”   “啊?!”小徒弟惊讶。   “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的女子。”   “师父,你怎么看出来的?”   “师父行医多年,在内廷内走来走去的,这么点儿眼力见还有。”医丞说:“过段时日,应当有喜事儿喽。” 第117章 一颗奶糖 十二年前的风雨   进入长乐街, 金明池被甩在身后,巨大的“花树”在苍穹下腾腾燃烧、灿烂夺目。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充满了欢声笑语, 空气中味道纷杂,坐在马车里一时间分辨不出究竟是用臭来形容还是用香来形容。方年年放下车帘,有些悻悻, 看向沈宥豫吊着的膀子,想着今晚那个身法诡异的刺客, “水榭虽不在皇宫大内,但今儿个是千元节, 陛下、大娘娘在里面看戏,有重兵把守, 刺客是怎么混进去的?还是说……”   方年年想到了一个猜测,她动了动身子, 让自己坐得离沈宥豫近一些,温柔的声音在马车里缓缓出现, “还是说,此刻早就混入了宫内,只是寻找着合适的机会伺机而动?风雨楼, 风雨楼,你说这就是个下三滥的玩意儿, 竟然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沈宥豫神情黯了黯,他摇头说:“风雨楼手段太下作,我从未深入了解过, 只知道兴起于十二年前,在一个冬日的雨夜,他们屠了农户满门。”   方年年嘶了一声, “普通农户能与什么人结仇,竟然被屠满门?”   “后来得知,这户中的长子在回家的路上踢了邻居的牛,牛受了惊吓,跌进了水沟里断了腿,过了半个月牛就死了。邻居怀恨在心,路上遇到一个带着斗笠的人,那人听了邻居咒骂的话就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要给了报酬,什么都好说。邻居一来恨极,二来没当真,就随口说了杀了那户人家。”   方年年认真听。   沈宥豫说:“说完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邻居也将此言抛诸脑后。怎料,二十来日后一个风雨夜,那户人家全死了。而邻居家的窗前出现了那个戴斗笠的人来要债,让邻居付出当时许下的百两金。”   “农户的邻居也不是大富大贵的吧,百两金应该是信口胡说,根本拿不出来。”   沈宥豫点头,“丫头真聪明,就是如此。”   “后来呢?”   “邻居拿不出钱,当然用命来抵。事后,当地官府调查,可惜没有抓到凶手,但事情经过是非常明晰的,并且江湖中迅速冒出一个风雨楼,对外宣扬事情是他们做下,只要给钱,什么人的首级他们都可以办到。”   “真是嚣张,官府就任由他们这样?”   “怎么可能,但风雨楼没有固定场所,人员没什么具体特征,很那抓捕。他们是上了官府黑榜的,谁能清除掉风雨楼就可以加官进爵、赏金无数。十二年过去,风雨楼依然健在,看起来发展得更加深入了……”   手都伸到皇宫里来了。   方年年唏嘘,“真是个脑子有病的组织,不知道领头人究竟是什么鬼。咦?”   “怎么了?”沈宥豫问。   方年年趴到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纱向外看,她拧着眉头说:“我好像看到黑塔。”   “来的时候你就说看到了。”   方年年说:“你还说我眼花了。”   “一次有可能眼花,两次那肯定是真的。”沈宥豫敲了敲车壁,“沈其,留意一下周围。”   外面传来了沈其的声音,“诺。”   “水榭出事了,外面竟然没有宵禁。”   “弄得风声鹤唳的,反而不美,也许会如了一些人的意。”   方年年侧头看过去,窗纱透进来的光若即若离地蒙在男人的侧脸上,他说这话时,神情淡淡,似嘲讽似冷漠,令人捉摸不透。她想了想,低头在袖袋里摸了摸,摸到一颗奶香味的糖,她捏着糖塞进了沈宥豫嘴里,弯了弯嘴角说:“人在暗处所行诡谲,必须小心谨慎,明面上的人做事才能够放开手脚,没有那么多顾虑。”   沈宥豫含着糖,甜甜的味道化在口中,“你说得对,坏人要隐藏踪迹,做事藏头露尾的,总会露出马脚。” 第118章 一块牌子 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   沈其注意了一路, 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那个庞大的身影一直没有见到过,总不会他一个习武之人的眼力不如方姑娘吧。在陈府门口下车时, 沈其都陷入在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王爷,属下无……”话说一半,沈其猛地看向一侧, 手摸向腰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剑花如影,把沈宥豫和方年年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   沈宥豫完好无损地手抬起来护在方年年身前, 他淡淡地看向站在阴影中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高大巨人,不愧是能够以笨重身躯练成绝顶轻功身法的人, 藏匿身形起来,等闲之人难以发现。   “黑塔。”方年年喃喃, 她就说自己没有看错。   现在也明白,是黑塔愿意让自己看到他。   想到之前的遭遇, 方年年垂眸思索了一下之后说,“我还是想说,他没有恶意。”   “你要做什么?”沈宥豫不赞成地皱眉。   “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逞强,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   方年年弯了弯嘴角, 抬起手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藏着三五蜜饯、二三糖果,本来鼓鼓囊囊的, 因为路上拿出来吃了不少,已经变得空瘪。   “黑塔,好久不见, 这个送给你。”   她说完,就抓着荷包用力地扔了出去。   礽沙袋知道吧?拽着一角,用力地扔出去,沙袋因为本身的重量又加之施加了一个力量,就能够以弧线扔出去且抛物线的顶点会比较高。荷包就是沙袋,可惜没有沙袋的重量,方年年就算是再有技巧性,也扔不远。眼看着就飞出去三分之一的距离,荷包就滴溜溜向下掉,沈宥豫弹飞出去一枚东西,正中往下掉的荷包,荷包再度飞了出去,仿佛违反物体运动规律一样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黑塔反手接住,手臂向后撤,缓冲了力量。   他朝着方年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方年年挥挥手,“有蜜饯和奶糖,希望你喜欢。”   黑塔嘴巴一张一合。   方年年说:“他说自己很喜欢。”   沈宥豫,“……你确定?”   方年年歪头,“不喜欢接住我的荷包干什么?”   沈宥豫说:“你说的有道理。”   沈其没有放松戒备,见到黑塔动了,他立刻做出了反应。现场几人,大概只有方年年对黑塔没有戒心,不管是沈宥豫还是沈其,看到黑塔都是觉得棘手的,这是个不要命的家伙,能够以自损八百来换敌人一千,根本就不给自己留后退之路。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这个道理。   黑塔走到近前,他黝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沈其又看了看沈宥豫,嘴巴一开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年年拧眉猜测了一下,“他的意思应该是让你们让开。”   沈宥豫狐疑,“你别乱猜,他是敌是友根本就没有弄清楚。”   “弄清楚了。”   沈宥豫皱眉。   方年年抬起手指着前面。   沈宥豫正视去看,看到黑塔抬起了拳头,打开了手掌,掌心处是一块竹牌,做工粗糙的牌子上写着“风雨”二字。   沈宥豫眉头跳了跳。   小小的牌子躺在黑塔的掌心里没什么存在感,他忽然握紧掌心,沈宥豫和沈其顿时紧张了起来。   方年年听到清脆的断裂的声音,随即,黑塔打开了手掌,竹牌变成了齑粉,伴随着一阵风,散在空气中。   “他说,自己脱离了。”方年年看着黑塔一张一合的嘴巴,轻声地说。   “年年,你懂唇语?”沈宥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方年年谦虚地说:“略懂略懂。” 第119章 一个缺口 要不要回家,做点热汤面吃……   风吹拂而过, 带走的可不仅仅是方年年的尴尬,还有沈宥豫的懊恼,他的年年这么棒, 一开始怎么就怀疑上了呢。   “我还以为你瞎猜的。”   “有点这个成分在。”方年年实话实说,她以前的工作经常看各种视频,久而久之就对口型有了一点点研究, 只要说普通话,不发出声音, 她通过口型就可以分辨出一些来。   这个能力带到了这辈子,就有些不够用了。毕竟现在通行的官话和上辈子用的普通话口型上有挺大的区别, 不过嘛,一通百通, 窍门掌握了从头学习还是可以的。   但,官话外还有方言啊!   真是让方年年头大, 黑塔的口型就是如此……不对,他更加复杂, 看起来有官话的口型,又有方言的口型夹在其中。   自那天黑塔一别后,方年年思考了一番, 琢磨出一个道理,因为黑塔没有舌头, 不会说话,学会阿巴阿巴已经是自学成才的优秀典范了,口型里混杂着不同方言很正常。   方年年连蒙带猜, 才能够知道黑塔说了什么。   黑塔听到方年年如此说,黑眸越发亮,发现她能差不多明白自己的意思, 从眼睛中迸发出来的喜悦越发的明显。   他往前迈了一步。   沈其戒备横刀。   黑塔个子高,双腿长,跨出去的平凡一步在他看来很小,在普通人这儿就是很大一步了。   黑塔顿住,垂头看着“矮个子”的沈其。   沈其冷冷地回望。   忽然,黑塔弯了膝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砰的脆响,声音很大。   方年年看向沈宥豫,沈宥豫看向她,二人交换了视线后同时看向了黑塔。沈其避让了一些,他可不认为黑塔是跪自己的。   沈宥豫垂眸思索片刻,手掌按在方年年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向前推。   方年年心中有些抗拒,“干嘛干嘛。”   “他不是效忠我的。”沈宥豫轻声说。   方年年说:“那也不会是我……”   声音越说越低,因为她看到黑塔的视线落在的自己身上,是在应和她。   沈宥豫,“年年,去吧。他不是那等抛舍尊严的人。”   方年年没有再犹豫,跨步走了过去,走了两步她扭头看向身后,沈宥豫一直跟着她,是温暖坚实的依靠。她笑了,眉眼如画,眼中似盛放了星辰闪烁,“我想做点事情,我想了好久了。”   “嗯?什么”沈宥豫温言问。   方年年的手摸着内袋,骄傲地说:“江湖大事儿。”   “哦?”沈宥豫挑眉,谦虚地问:“敢问姑娘要干涉什么江湖事儿?”   “一统江湖的大业。”方年年大言不惭。   她用力而坚定地踏出了步子,在距离单腿屈膝的黑塔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他真的是高大,半跪的身高和她是相仿的,黝黑如夜的皮肤与大齐子民迥异,曲折的身世、不要命的战斗方式以及一双赤城的眼睛,方年年笑着说:“起来吧,回家吃碗热汤面,管够。”   听到“回家”二字,本来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的黑塔愣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敢置信。   “你不愿意吗?”方年年问。   黑塔不断点头,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无声的愿意。   飘荡于江湖真的太累太累了,他想找个停泊的地方,能够平静地过段时间。方年年是他做出来的选择,这个姑娘善良、温暖,为人纯良却不简单,还会做饭,还有强有力的依靠,跟着她绝对是个明智的选择,比风雨楼好上百倍的地方……这是他理智上冷静的选择,当听到“回家”时,感情上的缺口已经决堤。 第120章 一条蛊虫 给自己找个长期饭票   “想要回家就站起来吧。”方年年朝着黑塔眨眨眼, 神秘地笑着说:“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妈妈很严格的。”   黑塔嘴巴一张一合。   “哎呦,你不要跟着我喊妈妈啦。”方年年摆手。   黑塔咧嘴笑了笑, 黑洞洞的嘴巴看起来很恐怖,这不是个良善之辈,身上伤痕累累, 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你曾经在风雨楼做事……”方年年说话迟疑。   黑塔准备站起来的脚瞬间又放下了,他嘴巴费飞快地开合。   “等等等, 慢点,说话慢点, 你快了我就看不懂了。”方年年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让黑塔嘴巴动慢点, 他不知道怎么掌握了那么多方言的口型的,从中挑出她认识的再加以自己的理解进行组织 , 本身就需要在脑子里有个过程。   黑塔闭上嘴巴顿住,沉默了两三个呼吸后开始张开嘴巴, 可以看出是很缓慢地在说话。   站在方年年身后的沈宥豫看着这一幕有些意外,江湖中能人异事很多,有从来不开口、只用腹语的, 有男人却是女声的,有缩骨成寸、成人钻入小花瓶的……他混迹在江湖, 听到看到过许多,但那都是当个乐子,看过听过便罢, 哪里像现在,看着方年年认真点头,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和满足感。   没有打扰方年年, 待他们交流告一段落,沈宥豫轻声说:“他怎么说?”   虽说有心给年年找一个强有力的助力,但前提条件是这个助力要衷心可靠,能够拿捏得住。   毫不隐瞒地说,他是准备用药控制黑塔的,这么个庞然大物只要出现就给人无言的压力,使用得当,放在年年身边,他也放心。还是那句话,放心的前提是这个助力靠得住!要是靠不住,他宁愿毁掉,也不愿意有个隐患在年年身边。   方年年说:“黑塔是一年前被风雨楼的人围攻,他们要黑塔加入,黑塔不喜欢被人控制、身居其下,宁可鱼死网破,与风雨楼的人大战了三天三夜。黑塔的身体对药物的耐受力很强,风雨楼三天前下的药物终于奏效,他被控制。”   沈宥豫咋舌,他捏在掌心里的药不着痕迹地往兜里推了推,这是普通药物,看来对黑塔不怎么奏效,回去就找一些工宫中密药,最好能够短时间放倒大象的。   “现在他脱离风雨楼无事?”沈宥豫不由有些好奇,风雨楼控制人的手段肯定不简单。   方年年说:“风雨楼用的是蛊,他把蛊挖出来了。”   黑塔应声而动,扯开衣服,露出黝黑的胸膛,对应心脏的地方有个狰狞的伤口,伤口还未彻底痊愈,可以看出当时的惨烈。   江湖中有个邪门教派,亦被称之为魔教,传说来自于苗疆,会蛊术,能用蛊虫控制人无数……当然,这些都是传言,沈宥豫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真正的蛊门中人,蛊虫是见过一二,知道操控人的蛊虫是子母蛊,子蛊攀援在心脏上,行状非常恐怖。能够挖心取虫,宁愿死也不受束缚的,沈宥豫看黑塔的眼神隐隐地流露出敬佩——可以杀了他,但不能够囚禁他。   沈宥豫彻底放下了用药物的想法,因为有些不屈的灵魂是药物没办法控制的。   方年年说:“回家后让大牛叔给你开点药,现在天气冷,你这个伤口看着没事,但还是要当心了,心脏的地方别感染了。”   方年年有些怪异的话黑塔听不太懂,但其中的关切他听到了,心中很暖,直觉自己看上的人没有错,于是听话地不断点头。 第121章 一个女婿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进了陈府, 陈老太太和陈娇都已经歇下,唯有方家父母等着。因为水榭刺客的事情,陈炳没能在家待上多久就带着亲兵离开, 离开时嘱咐方奎夫妻不要出门,现在不同往日,京都看似热闹寻常, 其实处处布置着人手,稍微有一些风吹草动, 立刻就被捉拿拷问,直逼问到爷爷小时候有没有尿床才算完。   机警点的都已经躲了起来, 冒出脑袋的不是傻就是单纯想要闹事儿。   陈炳说了,方奎一家要出城, 他明日得空了亲自护送。   不过,有沈宥豫在, 已经无需陈炳从任务中抽身出来,平添别人猜忌。   看到沈宥豫手腕受伤了, 塔娜竟然很着急,仔细问了有没有伤到经络、流血多少、伤口大小等等,末了说:“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们家去一趟, 让大牛给我看看,他治疗跌打损伤最后一套, 你这个伤口用上他配置的药,不出三天肯定好差不多了。”   “嗯嗯,婶婶说的是, 你们出城的时候我跟着回去就是了,好久未去茶馆,很是想念。”   塔娜谦虚, “就是乡下简陋小地方,哪里值得你这样惦记的。”   “塔娜婶婶做的早点,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是吃过最特别的、最印象深刻的,就这一点,小茶馆就让我魂牵梦萦。”沈宥豫温文尔雅,笑容纯良,还很谦虚内敛,看起来就是个事业有成、家世优良、品貌一流的小伙。   塔娜顿时惊讶了,看沈宥豫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小伙子,你很有眼光啊。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等回家了,我给你做,就做我拿手的面饼子,一个不够,吃两个。”   沈宥豫强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温良地点头,“嗯。”   还没吃,估计腮帮子就开始牙疼了,胃里面也开始不舒服。   娘亲做的面饼可是能够当防身武器用的……方年年偷偷地笑了,凑到爹爹身边想说啥,但话到嘴边给咽了回去,上辈子她可以调侃着说:妈妈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喽。这辈子不行,女孩子家家还是要矜持一点,她要是说了,她爹估计能够直接给沈宥豫一个爆栗子,没看就现在嘛,既关心又漠然的,岳丈若即若离的态度表现得非常明确。   “爹,我见到那个人了。”方年年轻声说。   方奎虽早有准备,但听到女儿这么说,依旧眉头一紧,“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嗯。”方年年点头,仔细地说起了见到那人的经过。   听闻那人说知道塔娜还活着,方奎心中闪过了然,塔娜直接笑出了声。   方年年看向娘亲,沈宥豫也是,那个笑容绝对称不上是喜悦,有些嘲讽、有些料定、还有许多他们看不懂的情绪在内,两个人看看彼此,轻轻摇头后挪开了视线。   他们在陈家的厨房里,外面有大号的黑塔蹲着,陈家两个老仆远远瞅着厨房的动静,不敢靠近。   老婆婆瘪嘴,“那是哥儿说的,啥啥巢吧。”   老头子说:“鸠占鹊巢。”   “现在柴可贵了,我平时做饭都紧着用,今儿个他们一来就用掉了小半捆,真是败家。”   “咱老爷是将军,俸禄高……”   “你懂啥,老太太说了,要攒着,给哥儿娶亲、给姐儿出嫁用的,不能够随便花。不知道那个是哪家公子,看着真是俊俏,要是咱姑娘找一个这样的,就好了。”   老头儿摇摇头,听到扣门声,背着手走了过去,开门竟然看到了自家哥儿,并哥儿的两三个同窗,原来他们跟博士请假,山长允了后就携手来到了京城,看千元节的热闹的。 第122章 一栋小屋 房子狭窄成这样,还是将军之……   门口传来了动静, 站在门口和蹲着的黑塔大眼瞪小眼的沈其朝那儿看了一眼,眼神淡淡的,和沈宥豫如出一辙, 真是跟什么相处时间长了,就是什么样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沈其看到陈家公子身边跟着的人挑了挑眉, 没想到是李秀秀的表哥。因为攀龙附凤的心思太强,约定好的婚事作罢, 李家表哥还说李秀秀粗俗粗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笨丫头, 和她成亲一点助力都没有不说,还毫无生活乐趣……   好好的女儿家被如此诋毁, 李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李叔当年可是混江湖的, 黑的白的手段什么没用过,撕撸开亲戚这层关系, 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李家表哥掩面离开太学,和太学博士谈好的婚事告吹,读书人的斯文声明扫地, 等等等,就知道李叔做了什么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 毁了一个功利心十足之人的前途才最可怕。   当然,这里面还有沈宥豫的推波助澜。   一个小小的太学生还犯不着端王多费手段,不过一二吩咐, 剩下的都是沈其去做的。谁让这个李家表哥对不该动心思的人起了非分之想,嘴巴上不把门,什么都在外面说。   没想到太学混不下去了, 竟然跑去了棋山书院,沈其玩味地碾碾手指,这小子还挺有门路。   “看什么!”沈其不爽地睨了黑塔一眼,巴巴地贴上来,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   沈其心里面有点酸,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竟然得到了方姑娘的青眼……方姑娘都没有说过要给他专门做点好吃的,可是黑大个得到了。   黑塔平静地收回了视线,他蹲在地上就像是一只沉默的黑熊,看似笨重,实则力量蓬勃。   靠在廊柱的沈其和蹲在地上的黑塔同时看向了影壁那儿,陈家公子还在和自家老仆说话呢。   陈家公子,“祖母休息下了就不要打扰,她觉轻,被吵醒了就很难再入睡。”   老婆婆点头应下了,忙不迭地问陈家公子可肚子饿、可要吃些什么、可要休息、可要洗个澡等等。陈家公子一一回应了,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样子,老婆子还要再问些什么,被陈家公子打断,“婆婆,我带同窗一道来的,麻烦你把客房收拾出来,大家乱了一天,想早点休息。”   老婆婆听了露出为难和懊悔的神色,“早知道哥儿要带着同学回来,就不……”   她家老头子拽了拽她的胳臂,让她不要说出得罪的人话。   “什么?”   陈家公子问。   恰在此时,陈家公子听到了动静,是厨房传来的。自家院落就那么点儿大,他本是一眼就能够收入眼底,现在看向厨房那儿,却惊讶地发现厨房门口竟然站着两个人,一个方正大脸,一个满面黢黑,陈家公子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为什么刚才他一点都没有看到?看向了站在身边的两个同学,他从他们的眼中同样看出了惊讶。   “阿婆,他们是?”   老婆婆说:“老爷的好友及家眷来了,正住在咱家,占了客房。这咋整,家里面腾不出更多的地方,要不我让老头子用柴板搭出一张床来,今晚勉强可以凑合着。”   陈家公子眼中划过些许尴尬,但没有不耐烦地出口反驳,“这样吧,张郎、顾郎睡我屋里,我悄悄去祖母房间的塌上睡。”   有位同学脸上露出嘲讽,还是将军的儿子呢,比不上他一个县令之子,家里面竟然局促成这样,稍微多个人就转不开身了,啧啧。   “不用麻烦了。”   厨房那儿传来了声音。 第123章 一碗汤面 那个姑娘,温柔可爱。   陈家公子看过去, 看到一个普通人。   他当下摇头,不,不是普通人。   这人眼神内敛、气质克制, 看似普通,但举手投足透着信服和威严,就像是自己幼时父亲口中提到的气定神闲的大将军, 每每说起大将军,父亲总是眼神向往、心怀恭敬, 幼时的他总觉得那那就是父亲故事中的人物,现在看到这人, 忽然就觉得故事变成了现实。   “伯父。”   稍微一想,就知道出现的人是谁, 就是婆婆说的父亲好友,陈泽上前见礼。   方奎回礼, 笑着说:“贤侄无需麻烦,我们不留宿。”   “老爷交代了, 让我等照顾好方大爷一家。”老婆婆藏不住心思,立刻就囔囔了出来,“方大爷要是离开了, 老爷回来要责怪我们的。”   “陈炳走时我就与他说过,不需要担心他回来会怪罪你们。”   “那行, 那家里面就住开了。干嘛!”老婆婆竖着眼睛看一直扯自己袖子的老头子,“衣服都要给你扯坏了,今年新做的。”   他们夫妻随着陈家发迹, 在京城住了多少年了,依旧改不掉当年乡间的习气。因为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答应了要给无儿无女的他们养老, 慢慢的在家中的地位有些不同来,陈泽脸上露出不悦,看了老头儿一眼,让他把喋喋不休的老婆子给拉了下去,自己和父亲好友告罪。   本来是准备住在陈家,但沈宥豫来了之后说了几句,把妻子哄得很高兴,当下就同意了住到沈宥豫北苑的事儿,方奎现在提出来也正合适,也就婉拒了陈泽的多番恳留,只待一家子吃完了东西就准备走。   “阿爹,我准备的多,不知道陈公子和同学愿意尝尝吗?”   厨房里传来了脆生生的声音,听着悦耳,似山涧清水潺潺流过嫩黄迎春,一下子就温柔了起来。   陈泽下意识看向厨房,只能够透过蒙着窗户纸的窗子看到朦胧的身影。   方奎就问陈泽要不要尝尝家女做的宵夜,不过是寻常手擀面,不登大雅之堂。   陈泽回绝的话到嘴边给咽了回去,“那就麻烦了。”   “真是脸大。”   沈宥豫听到外面的声音后说。   方年年给他的碗里面加了个大鸡腿,“吃。”   “嗯。”沈宥豫立刻高兴地开吃。   不过是简单的鸡汤手擀面,由方年年做出来、又捧在了沈宥豫的掌心里,立刻就多了大雅之堂的感觉,好似这不是一碗鸡汤面,而是一碗放了金箔的豪华鸡汤面。   面条是手擀的,鸡汤是现煮的,慢慢冬夜里吃上暖融融的一碗,顿时就消了寒意,温暖流入四肢百骸,倦怠也一扫而空。坐在厅中的陈泽时不时向外看,当看到方家人收拾了东西要走时,他立刻就走了出去,榜前帮后,然后他就看到了温柔声音的主人,果然和想象的一样漂亮动人。   不仅仅是皮囊的美,陈泽听着她简单的两三言语,看到了一个柔和善良的灵魂。   挽留的话一车一车地说着,陈泽绞尽脑汁,说干了嘴,就是没办法将方家人留下。   站站在门前,陈泽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黑夜中,怅然若失。   沈宥豫暗地里指使沈其动作快点,再快一点,彻底离开了陈家他心里面还怄着气,竟然有人无视自己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年年,真想把那人的眼珠子抠出来!   话回陈家,陈泽失落地走回了家,看到了张郎。   “看上了?”张郎调侃。   陈泽被识破了心事,立刻佯装愤怒,慌乱地说:“休要胡说,事关姑娘名节。”   张郎嗤笑,他经由从太学退学的变故,性情变了许多,已经沉不住气,他看着慌乱的陈泽,更加嘲讽。等着出人头地了,什么将军的公子哥儿,全都看不上,还有那等乡下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纳入房里当个宠儿,要是他心情好了,就给个名分,要是心情不好,就随手赏了别人。   这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每人说皇子不可以有私产,但王爷的私产也不乏被人盯着的可能性,沈宥豫免得节外生枝,就带着方家人来到沈家的产业的。   京都居大不易,拥有带花园的宅子不便宜。   这宅子虽说不大,但装得精致典雅,角角落落里透着江南的水秀和精致,也就是晚上了看不大出来,要是白天看,一定能看出美丽,而不是现在的幽静。   白天晚上经历了那么多,早就累了,到了别苑,没太大耽误,大家就洗漱睡下了。 第124章 一张巧嘴 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她来呢……   小楼冬风, 听了一夜雨。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奇怪,雨水较往年多了许多。   雨后, 温度又下降了不少。   掀开被子不过须臾,冷飕飕的寒湿气就往怀里面灌,方年年躺回了被窝里, 双手捏着被头,眼睛茫茫地看着床顶, 不想起床的心思在盘旋、纠结、缠斗……脚丫子在被窝里找着,划拉了半天才找到了半夜被揣进了床深处的汤婆子。刚碰到, 脚丫子就缩了回来,她的眼睛再度茫茫地眨了一下, 汤婆子凉了……   寒湿的潮气染上了被子,唯有自己身周的寸许地方是温暖的。   听着外面滴答滴答的水珠滴落声, 方年年拉起了被子,不想起床的心思更加重了。   “年年, 起来了。”   外面传来了娘亲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喊了。   娘亲信奉事不过三,等到喊第三次的时候,绝对、肯定会进来掀开被子, 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以一种半强迫的方式让她起床。   方年年噘嘴,“知道了。”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 她才准备掀开被子……可以算了嘛,真的好冷,这种天气就应该懒床, 而不是爬起来在冷飕飕的室内穿衣服。   房门打开,一队人鱼贯而入,软底鞋踩在地上落地无声, 裙摆轻动,唯有衣服摩挲的轻柔动静。   很快,安静的室内有了细响。   床上的方年年动了动耳朵,好奇外面究竟怎么了。她抱着被子股涌股涌到窗边,伸出手指挑开藕粉色帐子的缝隙,看到外面有窈窕倩影跪坐在地上捅开熏炉,添上上好的霜花炭,她又从白瓷扁盒里面抓出一小把香料撒进了炭火里,不过几分钟,悠然的茉莉花香味就散在空气里,粘附在水汽中,慢慢飘进了屋内每一个角落。   温暖也慢慢袭来。   感觉室内没那么冷了。   有人往床边靠近。   方年年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指,收回后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不由地吐吐舌头。   “姑娘,我掀开帐子了。”   一把温柔知性的嗓音,很好听。   方年年应着,“嗯。”   藕粉色的帐子流水一般被打开收拢到两侧,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的方年年眯了眯眼睛,待适应了床外的光亮后她灵动的眸子看着侯在外面的人,都是水灵水灵的姑娘,不说长得有多漂亮标志,但都是柔和的眉眼、柔和的气质、团圆福气的长相和纤细修长的身材,她看向了站在最近前的姑娘。   那姑娘万福屈身,“姑娘,奴名织锦。”   方年年弯弯眉眼,“早。”   说完后她的视线舒适地送进卧室,看着这儿的一桌一椅、一花一叶……昨儿晚上来的,没有仔细打量,现下一看,完全是照着她的喜好来的,就连这些侍女也是。   沈宥豫是早有准备呢,就等着她有朝一日能够住进这幢别苑、这个房间。   “姑娘,可要起身洗漱?”织锦柔声地问。   方年年点头。   她掀开被子起身,毛底绣花面的拖鞋就送到了脚边,她往前走,软缎絮了薄薄棉花的罩衣就披在了肩头,她坐到梳妆台前,过了水、温度适宜的手巾就送到了手边……这待遇太特么奢侈了!   方年年看着琉璃镜子里的自己,乌发披肩、睡眼惺忪,茫茫的眼神底下是微微泛青的眼眶……   “那看死了。”和穿戴整齐、容光焕发的织锦她们一比,她好难看。   织锦听到了方年年的呢喃,柔柔地说:“姑娘最美。”   “安慰人呢。”刚睡醒的没有仙女。   织锦笑着说:“奴在佛前许过愿,永远都不会说假话。”   方年年噗嗤就笑了,忽然玩心大动,侧着身伸出手挑起织锦小巧的下巴,“小嘴儿真甜。”   织锦红了脸。 第125章 一场错过 这些,本该是你出生时就拥有……   镜子里的姑娘唇红齿白, 挣脱了睡梦的困扰后杏眼明亮,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外面是絮了棉花的罩袍, 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额角旋儿的地方有一缕头发调皮地翘了起来。她手上抱着一个精致的手炉,脚上踩着熏炉, 身边放着两个炭盆,驱赶着寒意, 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冬天。   洁牙之后,方年年接过一个小巧的炖盅, 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是银耳羹, 枸杞、红枣、莲子,吃一口, 是淡淡的清甜,是她喜欢的味道。   织锦适时地端来三个小碟, 是三样可爱的小点——红豆馅儿的糯米卷、莲蓉馅的酒酿饼、裹满芝麻的麻球。   当真是一顿甜甜的早餐?   “姑娘先用一些垫垫肚子,早膳厨房已经准备妥当,王爷特意吩咐过, 都是姑娘爱吃的东西。”织锦声音柔柔地说。   方年年点点头,沈宥豫一直都是很有心的。   “你在府里面做什么的?”   “奴跟在长史身边做事儿, 长史调|教了奴婢特意为未来的王妃做事儿。”   方年年脸蛋儿微红,就是随口聊天一问,就问出这么带劲儿的消息。   “奴最会梳头, 给姑娘梳个漂亮的样子。”   方年年赶紧说,“简简单单就好,不用太复杂。”   “奴省得。”织锦说。   不得不说,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日子真的不错,走一步都有人伺候着,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应承,稍微咳嗽一下都有人关心……方年年差点儿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当然不会,不说在封建社会宣扬什么平等人权,只是向来随性的她被人围着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织锦的手真的很巧,给她梳头,明明梳子上缠绕上了脱落的发丝,可是她就是感觉不到一点点扯头皮的疼。落下的发丝一根一根地在丝绢的红色布上放整齐了,没有随意丢掉。头发是简单的坠髻,后头发丝自然垂落,很有小姑娘的娇俏,戴上符合年纪的绒花、钗环,就显得十分雅致。   配上丁香色的衣裙,方年年在整面的镜子前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再继续下去,她就要彻底陷入温柔乡里面了。   往窗户那边走。   已经有侍女提前一步打开了窗,方年年扶着窗框看着外面,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雨水顺着瓦檐滴答滴答下落,落到楼下的大缸里,发出清越的声音。   难怪听了一夜的雨。   外面就是个不大却布置风雅的院子。   不是好季节,只有枯瘦的枝条和深绿的草木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湿润。   方年年握着手炉,心中转着什么心思没人知道。   她收回视线,走了出去。   下楼后就看到了爹娘。   竟然不见沈宥豫的身影。   织锦说:“清早起宫里来人,王爷进宫去了。”   宫里的人肯定不是来的这儿,而是去的王府,王府里的长史又将消息送到了别苑,催着沈宥豫进宫,不需要多想就知道事关昨晚水榭刺客的事儿。   在外人的地盘上,一家人没有多说什么。   饭后,方奎开口说:“我们回家。”   方年年惊讶。   塔娜笑着说:“舍不得走了?”   “哪有,哪里都没有家里好。”   “这儿伺候的人多。”   “不自由。”方年年调皮地吐吐舌头,这边是好,但团团地围着人,走到哪儿都有视线跟着,不自由。   “我还以为……”塔娜欲言又止。   “以为我会舍不得温柔乡、富贵场?”方年年努努鼻子,“娘诶,在你眼里,你家闺女就是这么贪慕虚荣的?”   塔娜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轻笑着说:“可这些,你本该出生时就有。” 第126章 一趟水路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富贵迷人眼。   安乐窝里尽是太平。   方奎和塔娜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生活, 闲居乡野,坐看日升月落、云卷云舒,不陷入朝堂纷争、不介入膏粱权谋, 就过着平淡的小日子,操持着最简单的生活。   可这些是他们的选择。   儿女没得选。   最大的亏欠,大概就是让孩子们从小就甘于平淡和平凡了吧。   如果当初不走, 定国公的儿女可比乡野小茶馆的孩子高贵多了。   “我出生后就拥有的是你们的爱。”   也只有她能够将这个缱绻的字儿挂在嘴边、诉之于口,从不扭扭捏捏、羞羞答答, 话糙理不糙,她不是什么高雅卓越的为人才女, 说不出诗意篇篇的话来,朴素的白话就是她的心声喽。   方年年看到爹娘脸上出现细微的变化, 从无奈到果然如此,他们想必是忧心自己被纸醉金迷晃花了眼睛吧。   “你啊。”塔娜隔空点着女儿。   方年年俏皮地眨眨眼, 她问着:“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想待在这儿了?”   方年年轻轻地叹了一声,“想家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我还是更加喜欢自己的被褥床榻。”   他们一家三口说话没有避开伺候的人,这些王府的使女训练有素、恭顺温良, 站在那儿除非主子有需要,丝毫察觉不到存在感, 方年年几次感叹,调|教这些使女的该是怎么样的人啊。织锦就站在她身边,添水的动作行云流水, 眼力见儿十足,偶有侧脸让方年年看到,亦是那么柔和温顺, 比她养的猫还要柔软的感觉。   听到方年年言语“粗鄙”,周围使女神情丝毫不变,就是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   “那今日就回去。”方奎一锤定音。   比起妻女的恋家,他考虑的更多,京都实非久留之地,刺客一事出了之后更是暗潮汹涌、波云诡谲,他一人深入倒还罢了,不能够连累妻女担惊受怕。   方奎无奈苦笑了一下,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从布局那天开始他想到过,却侥幸地认为自己可以抽身,待事情越来越复杂,眼前仿佛笼罩了疑团雾瘴气,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泥足深陷,想要干净地出去是绝无可能了。   他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和妻子撒娇说话,彷徨的心骤然变得坚硬,他要成为妻女的铜墙铁壁的。   指尖摩擦着茶盏,方奎慢慢捋着现在的情况,揣测究竟都有什么势力穿插其中。说来令人啼笑皆非,最先乱起来的江湖却是现在最干净的地方,各方势力关注的还是京城、是朝堂、是权力!   说好了回去,自然就不会有什么耽误。   沈宥豫留下了沈其,就是准备着这一点,他可算是知道年年的心思,自己准备妥帖的地方是留不住她的,就算是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还是要继续努力,王府需要一位女主人。   沈其听了方奎的吩咐,没有丝毫推拒就开始做起了出城的准备。   “方爷,今日四方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入城容易出城手续繁琐,无论是谁家马车出城,都要检查。”   方奎眉头微蹙 ,那位心思细腻、考虑周全,宁愿做“宁可杀光”、“不可放过”的事情,随着年岁增长、在为日久,这一点变得更加重了。   “虹桥那边?”   沈其眸光闪了闪,眼前的人心思转的太快了,和王爷料到的一样。   “水路尚算松懈,可以一试。”   方奎淡淡地弯了弯嘴角,“那就借水路一行,隆冬时节,往江南方向的不多。”   “诺。”沈其心想,这和王爷说的也一样啊,难不成两个人提前套过话? 第127章 一块玉佩 送礼送到心坎上   沈宥豫料到自己留不住方年年, 自己又身在宫中没法送行,就留了沈其代为处理相关事宜,包括但不限于把他准备的礼物交给方年年。   方年年出门时看到他们出行的马车后面跟了五辆大车, 瞬间咋舌。   “太多了吧。”   她以为的礼物是一个盒子,顶多一个箱子,没想到沈宥豫的礼物是用车来单位的。   “姑娘, 都是是寻常的食材,占地方了些, 其实没有多少。”正在嘱咐下人待会儿的行走路线的沈其始终把三分心思放在方年年这儿,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 轻轻松松就听到了方年年的低语,于是走过来解释, “有海边来的鱼干、虾皮,有江南湖中产的银鱼、虾干、玉兰片、咸肉, 有东北山上的搜松子、榛子、蘑菇、木耳,有南边来的椰蓉、果干, 有西边的红枣、果仁,有草原来的肉干、奶干……还有干果坊的山楂片、杏仁干、桃子脯、草莓酱、酸杏酱……八珍酱店的八珍酱、辣酱、肉酱、坚果酱……东南粮铺的珍珠米、大黄米、鸡头米、高粱米……”   沈其就和说相声里头报菜名似的开始说,每说一样方年年的脑海里就自动出现了画面, 紧接着画面变成了菜谱,随即菜谱就成了实物, 言语塞满了一耳朵、菜谱塞了一脑子,口述都要滴答了,听到有江南来的玉兰片和咸肉, 精神气就更加足了,她想到了上辈子家乡的咸肉菜饭、想到了腌笃鲜……光是想象,就按捺不住手指在动。   推辞的话在嘴边给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 沈宥豫的礼物送到了她的心坎上,让她一想到拒绝就心痛万分。   一个好吃还好做的人,是拒绝不了南来北来、东面西面各处食材的。上辈子物流发达,弄来天南地北的食材方便,现在弄齐这些就太不容易了。   “你家王爷有心了。”   沈其憨厚地笑了,王爷何止用心啊,简直比干正经事儿还上心。   他报出来的不过是寻常物,马车上可塞了陈放三十年的陈皮、多年的花胶、从东洋来的香料、从草原另一头遥远番邦来的蔬菜种子等等,有些是王府库房里就有的,有些是王爷从东宫拿来的,有些是宫里面淑贵妃和皇后私库里拿出来的,要不是王爷怕陛下多想,恨不得从皇宫内库里搬运东西。   这份心,他却只能够憋着不能够说,因为王爷吩咐过。   就算是不说,何等聪慧的方年年会想不到吗?   被呵护、被重视的喜悦在心头萦绕,方年年握着小挎包的手微微用力,随即做下重大决定一般闭了闭眼睛。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爹娘的方向,动作干脆利落地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细细的银链子,链子下端有两块玉,一块芙蓉白、一块苹果绿,芙蓉白的是弥勒佛,苹果绿的雕刻成了苹果的样儿。   前者她一出生就开始带着,后者是她五六岁时爹爹得到一块好玉分成两块,给她和弟弟一人做了一枚玉佩随身带着。   方年年把苹果绿的摘下来,链子重新戴了回去。   沈其看得眼睛微微睁大。   方年年从小包里拿出帕子把苹果绿的包起来,随后交给沈其,“给他。”   沈其接住,“谨听姑娘指示。”   他们像两个地下接头的,做完这一切后方年年做贼心虚地左右看看,话多地掩饰自己出格的行为,心砰砰跳着,脸颊止不住地冒出了红晕,听到阿娘喊自己,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就怕态度不积极被说。   原地,沈其拍了拍胸口,王爷见到了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还要强装镇定。   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出发。   马车往虹桥去,载货的往城门去。 第128章 一座虹桥 矜持,矜持,你把我的话当耳……   黑塔是跟着载货的马车一同走的, 他的目标太多,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实在是不利于隐藏踪迹。爹娘对黑塔的到来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 好似多了个人跟随女儿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马车内,塔娜握着女儿的手,不时用手整理着方年年的衣服、头发, 方年年能够感觉到母亲的紧张和不安。   方年年张张嘴,想要开口说什么来化解紧张压抑的气氛。   娘亲伸出右手食指压在她的嘴边, “嘘。”   方年年眨眨眼,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疑惑, 难不成外面街道的喧闹中有什么悄然的变化是自己这个菜鸟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的。   “我听你说话头疼,给我闭嘴吧, 唧唧咋咋的。”   方年年心里面大呼冤枉,她哪里聒噪了, 需要的时候说人家的小嗓音是黄鹂鸟,不需要的时候说人家说聒噪的小八哥!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脖子里挂着的玉佩少了一块吧。”   方年年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啊,女儿家的要矜持,巴巴地贴上去的男人都不珍惜, 不是娘给你传递不好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轻易得到的都不会当宝贝。”   方年年虚心接受,还想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不过……”塔娜停顿了一下, 眉头动了动后说:“稍微给点甜头也可以。”   “……娘。”方年年的声音闷闷的很含糊。   塔娜松开了手。   方年年得到自由后说:“娘诶,你在教约男人。”   “呸!”塔娜抽手打在女儿的肩膀上,“小姑娘家家说什么呢, 矜持、矜持,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方年年捂着自己的肩膀,打得竟然还挺疼。   “你还委屈上了。”   方年年默默转身,背对着年轻,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委屈成一个球。   塔娜,“……”   好气又好笑,孩子大了都快忘记了她小时候这么可爱的时候,一时间不想骂也不想哄着女儿了。   方奎骑马在车外,听着车厢内传来些微妻女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方大爷。”沈其打马靠近。   方奎静静地看了过去。   沈其心头一跳,怎么说呢,乡下汉子的方奎向来给人的感觉平易近人,哪怕见过他横刀立马的样儿依然很难将之与沙场关联……但就这么轻轻的平静一眼,让他浑身颤栗,差点儿抽出腰间的软剑。他算是彻底信了,眼前平凡无奇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浴血的杀神,根植于灵魂深处对强者的敬佩让他眼神热切,行为上更加恭敬。   “方爷,再过不久就到虹桥了,可要进马车暂避?”   笨的说进马车躲躲,聪明的说暂避。   方奎摇头,“不用了。”   他拉了拉斗笠,雨水顺着帽檐往下轻轻落下,落在密织的蓑衣上,这个天是最好的天气了。   沈其不做多虑,眼前的是谁啊,他伏在草场上夜袭敌人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不是没出生就是毛孩子呢,质疑他的决定是饭吃多了,撑的。   昨日千元节的热闹还在街上弥漫,没有因为后半夜出现的雨水而消退。   远处,金明池旁的花树依然熊熊燃烧,不受风雨的干扰,已经离着虹桥越来越远了。   虹桥在外城,一道拱桥架设在宽阔的水面上,远远看着如一道彩虹,因而得名。   码头一侧停靠着货船,另一侧停靠着客船。   岸上人很多,搬运的力夫、吆喝的掮客、砍价的货商……货运这儿的人总是比客运那边忙碌且匆匆,蓑衣一穿或干脆在雨水中打着赤膊,弯着腰,背几乎与地面平行,背上的不只是货物的重量,还是一家人的生计,不乏有健壮的女人干着与男人一样的活。 第129章 一杯暖茶 即将开的船,被叫停了。……   外面雨淅淅沥沥, 不大,却很密集,在雨里面稍微走走就黏了一身, 手往上摸一摸就感觉自己成了落汤鸡。   方年年在下马车前被娘亲按头穿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绣鞋底下套了木屐。   本来觉得娘亲是小题大做,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雨, 犯不着从头裹到脚,反正几步路的事儿, 很快到船上去的。从马车出来后,她发现姜还是老的辣, 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不单单是一场冬雨, 更是一场冰雨。   好冷啊。   “好冷。”方年年抱着手炉,抖抖索索, 牙关上下敲打,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   看到不远处从船上下来的人, 明显是一家人的样子,男人提着行李,女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 小女娃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整个人被宽大的雨具罩着, 就露出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抓着帽檐,眼睛透过缝隙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新世界。   方年年看了好生羡慕,她怎么就长大了呢, 如果一直小小的,是不是就能够一直被娘亲揣在怀里。   “想什么呢?”娘亲的声音。   方年年回过神来,“没什么。”   “那快走, 早点进船舱里,早点暖和。”塔娜催促着。   方年年轻盈地诶了一声,加快步子跟在阿爹的身后。地上有些滑,她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差一点滑一跤。   始终留心着女儿的方奎手疾眼快地扶了一把,“当心。”   方年年心有余悸地抓紧爹爹手,“地上太滑了。”   “走的人多了。”方奎扶住女儿,放慢了速度,他继续说:“等冬天过了,到春天的时候会征调民夫来这儿修路。”   因为有高祖的横空出世,土法水泥的制作方法出现在了科技生产力还不发达的大齐,水泥被大量使用在基建建设上,码头便是如此。但使用时间长了,经过千万双脚摩擦过去,路面变得光滑,必须人工开槽,增加摩擦力。方年年这般想着,已经不知不觉上了船,站在甲板上看陆地,心头弥漫上奇怪的感觉。   她的手捏着袖袋里的东西,无意识地摩擦着。   忽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视线。视线很轻、很快、很锐利,几乎是扫过自己就挪开了,但那一瞬间的感觉她像是被猎人盯住的猎物,如芒在背。   张皇地看看左右,方年年没有在岸边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不是说冷嘛,怎么还不来。”娘亲喊着。   “来了来了。”方年年忙不迭地回应,抱着手炉就小跑着去船舱。   甲板上湿滑,她这么几小步就和溜冰似的,幸好距离不长。走进船舱内,方年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真吓人。”   “怎么了?”方奎上前给女儿解着蓑衣。   方年年说:“感觉有人看我,不,不对,不是看我,就是视线扫过我,总之是很可怕的眼神,我一下子就起鸡皮疙瘩了,差点儿叫出声。”   “夸张,狼的眼神都没有这么可怕的。”塔娜倒水,热水氤氲出暖意,仿佛一下子温暖了凉冬。   “才不是,被看一眼就知道了。”方年年挠挠头,难不成是自己太敏感了,“好吧,有可能是刚才是一阵冷风。”   “过来喝热水。”   “来啦。”   一家三口在船舱内取暖的时候,沈其在外头吩咐着尽快开船。这是一艘小型的客船,眠桅一层,从虹桥底下慢慢过去,就可以把桅杆竖起来,挂上风帆,顺风而行,无风时自有人力。   但,船刚刚起锚就听到了喝止。   岸上有郎官大声喊着停下。   沈其顿住,没有违抗,因为他看到一群厢兵走来,穿着府尹卫兵的衣服,但打头的那个他认识,是宫中禁军。 第130章 一点分担 我也能做点什么!   客船不是特意准备的, 是到了码头临时租用的,船上诸人悉数不认识。船老大带着众伙计就是在码头讨口饭吃,小本生意, 最怕遇到那些不讲理的客人。   这明摆着是管家巡查,不配合肯定吃挂落,船老大已经做好了挨客人骂的准备也要放下船锚, 等待检查过了再起锚。好在客人是个讲理的,没有为难他们这些小人。   “郎君, 这怕是一时三刻也开不了船,这……”船老大哈着腰, 笑着和沈其说话。   沈其拉了拉自己的斗笠,“那就等等, 咱也不急。”   “那好,那好。”船老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客人明理,知道轻重缓急, 遇到那些急眼的,现在就囔囔吵起来了。   “官差来了随便他们检查就是,不需要任何阻拦。”沈其吩咐。   “那是那是, 民不与官斗,咱还是顺着点这些大爷。”船老大在河上行走, 迎来送往、走南闯北的,小二十年里也是见了不少人的,打眼一看就知道今日载的客人有些不一般, 具体哪里不寻常,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不能够得罪。官差不得罪, 客人更不好得罪,难哦。“郎君,可要让厨房里做些吃的?”   “来一些你们拿手的点心就是,到了中午,就做你们的看家菜,别省,料要用最好的。”   “肯定肯定,小的哪里敢拿咱吃的糊弄客人,那肯定是最好的东西最用心地做,郎君保管放心。”船老大就差拍胸口保证了。   沈其点头。   他嘴上和船老大说着话,视线一直落在岸上,注意力若有若无地放在了那些伪装成厢兵的禁军身上。宫内禁军轻易不会出动,除非宫里面某位主子吩咐了,他们一向直来直往,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穿着那身皮与天子多近似的,鼻孔都快朝天喽,让这群少爷兵伪装成厢兵……沈其垂眸,能够这么命令的天下唯有一人。   他看了一会儿,果断转身往船舱那边走。   船老大正说在兴头上,厨房里的掌厨人是他的浑家,做了一辈子的水上菜,最拿手的就是清蒸鱼,别看是普通的清蒸鱼,经过浑家的手打理,做出来的鱼又嫩又香,还一点点腥味都没有,拌碎了和米饭一起吃,那个鲜的咧,不要太美哦。   “中午就让浑家给客人们做,昨儿个打上来的好鱼……”   客人走掉了。   船老大意犹未尽地砸吧嘴巴,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他背着手转转身走着,也不往船舱里头去躲雨,就站在外面,时不时看两眼岸上的情况,就怕官差突然来了,没有及时迎接,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客舱里,脱掉蓑衣的沈其和方奎说岸上的情况,将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没有多做分析,当人随从的没有给主子分析的道理,只要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出来就好,多年的经验之谈。   方奎坐于桌边,手轻轻地扣动桌边,手边是一杯暖茶,在清寒的空气里氤氲着热气。   方年年坐于一边,思量着说:“要不要易容?”   和船家借点儿东西,她很快就能够让一家三口换个样子,不说改头换面吧,熟人认不出来还是可以的。   方奎摇头,“不用。”   塔娜说:“想什么呢,就你这么点儿三脚猫功夫还想在外人面前班门弄斧?”   “沈宥豫都说我弄的好。”   “那是他哄你的。”   方年年,“……你们也太小看人了,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凑热闹,爹妈在,大事儿我们做。”   “我也想给你们分担点。” 第131章 一只眼睛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靠……   方年年感觉自己被爹娘排挤了, 他们两个在一边头碰头嘀嘀咕咕,压着嗓子、轻者声音,就怕她会听见一样。她几次凑上前, 都被赶了出来,再一次凑上去,还殷勤地倒水、端茶点、拿瓜子, “琥珀核桃很好吃。”   腆着脸,甜甜的讨好的笑。   琥珀核桃外面裹着的糖壳呈现出非常漂亮的琥珀色, 把没有去衣的核桃仁严实地裹在里面。吃一口,核桃仁的香和糖的甜在舌尖缠绵, 间或夹杂一点点核桃衣淡淡的苦,渲染出复合多变的味道, 心灵鸡汤上头的话能够感慨地说:这就是人生。吃货能够接二连三地吃,才不管什么人生哲学的大道理, 有满足舌尖欢愉重要咩?   “这孩子怎么老是过来,快到一边去, 去去去。”塔娜不耐烦地摆着手,就和在家吃饭,雪球那家伙却喵喵喵地靠过来, 在脚边绕来绕去,为了一口吃的撒娇卖萌, 她就摆手去赶一样。   方年年,“……”   她不想走,死气白咧地说:“好吃的。”   “知道了, 知道了,我们吃,你给我到一边去!”塔娜转头看着女儿, 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到一!边!去!”   方奎在一旁点点头。   方年年知道自己是改变不了爹娘的一意孤行了,噘嘴转身,负气一般往回走,走到靠窗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坐下后还不高兴地巴巴地看了爹娘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写满不高兴的背影。看到女儿这般孩子气,塔娜和方奎笑了,是紧绷面孔下舒心的微笑,两个人看了看彼此,继续说着话。   禁军乔装而来,所谓何,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为的就是他们。   方年年靠在窗边,俏皮负气的样儿在脸上荡然无存,出现的是与年龄截然不同的沉静怅然,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抵在窗边,轻轻地推了一下,窗户好似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嘎,其实就推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   外面下雨,京都的冬雨湿冷寒凉,推开一条缝隙,就有风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   方年年没有关,就往旁边侧了侧身躲了躲。   手无意识地剥着瓜子,脑子里东想西想,各种纷乱的消息在脑子里盘旋,一开始乱成麻的消息在不断整理慢慢变得清晰,条条框框地在脑子里规整好。   首先,爹娘背着自己盘着大计划,与现在京城的暗潮汹涌有关。   其次,爹娘假死脱身的事儿,其实做的并不周密,当年那人没有拆穿娘亲,现在会吗?   再次,血莲子已经交给了沈宥豫,但江湖的纷乱没有停止,依然有人在大做文章,引无数人入京城,搅浑着本就浑浊的水。   然后,沈宥豫与自己的未来。   最后,自己羽翼丰满,才能够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方年年长吁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剥了一盘瓜子仁,可爱饱满的瓜子仁堆在一起,好像在唧唧咋咋地喊着:快吃掉我们,快一口吃掉我们。   她莞尔,正准备动手大快朵颐。   眼前出现一片黑暗,方年年下意识看过去,先是平视看到窗户缝隙里出现了一片蓝黑色的衣料,随即视线上移,是方正的下巴、厚唇,再然后是一只下垂视线的眼睛。   方年年吓了一跳,没有啊地出声,但人本能后仰,身后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扶住了自己,不然她肯定后脑勺着地摔得特别疼。   “嘶。”   方年年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她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了,是那些乔装的禁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窗户。 第132章 一段麻花 原来,爹娘做了那么多。……   方年年向身后看了一眼, 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   “不对,你怎么来了?”方年年奇了怪了, 沈宥豫不是去宫里了,因为刺客一事,皇帝心头肯定不爽, 哪怕脸上没有半点儿痕迹,心里面还是窝火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那么大,皇帝顾及不到边边角角是情理之中, 京城之内却有刺客,这就是活脱脱的大巴掌甩在了皇帝的脸上, 更何况是水榭之内有刺客,那就更加了不得了, 简直就是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他心里面能够高兴?不高兴, 那肯定就要彻查、彻查、彻查……不知道多少人因此会受到牵连,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京城百姓以及混在京城内的魑魅魍魉别的不说,感知一定是敏锐的, 盛世太平表面下的暗潮汹涌肯定是感觉到了一二,京城空气中已经悄然弥漫起了紧张和压抑。   这个时候, 正是宫里面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被传唤入宫的沈宥豫肯定是要随侍在侧,怎么就出宫了?   沈宥豫浅笑,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窗户缝隙外的人,那人眉头微皱,欠身行礼后让开, 他只是不看着窗户里了,并没有离开。   沈宥豫说:“阿父有事处理,留我们在一旁候着。我待在偏殿喝茶吃点心,实在是觉得没趣。你是不知,我那个大哥带着嫂嫂亲手做的麻花吃,红糖味儿的,上面撒了芝麻,我说给我一个尝尝,他竟然小气地挑拣了一番从中挑了一根断的零碎给我,我好端端一个弟弟,就只配吃点零碎?嫂嫂做的,比你做的差远了。”   东宫夫妻肯定不是情投意合才走到一起的,为太子选妇当然要综合家世、背景、根脉、人品、才情、相貌等等,是一国储君之妻,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因此夫妻二人婚后相敬如宾、客客气气,谈不上伉俪情深、情比金坚,甚至因为一些挑三挑四和东宫新人产生间隙……之所以有了麻花这事儿,还要归功于沈宥豫和方年年。   那是沈宥豫第一次离开小茶馆。   那时二人情意还未说明。   那时一个不断往小茶馆送礼物,一个不断往京城送吃的。   就有那么一次,沈宥豫吃着紫苏嫩姜,太子过来蹭吃。太子心思敏锐,看弟弟护食儿的样儿就知道紫苏嫩姜不是府中厨娘做的,回家后和客客气气的太子妃吃饭,不免就拿了这件事情说了起来,言谈间有些许羡慕,如果他不是太子,应当也可以像六弟那般任性纵情、追寻所爱吧。   太子妃也是心思灵巧、端慧文静的人,何尝听不出太子字词间隐藏的情感。她也想缩短和太子的距离,就从娘家那儿寻摸来了一些制作吃食的方法,自己捡着闲暇之余,悄悄地学习做了,做出来的东西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就给太子……东宫夫妻之间的你来我往就不多说了,看现在和谐的样儿就知道发展的不错。   沈宥豫说了一些大哥的事儿,原来红糖麻花不是第一次,他还见过阿兄吃独食——酸甜萝卜、酥皮花生、梅菜馅饼、蝴蝶酥、甘梅酥皮蛋糕……   “我觉得都没有你做的好吃。”沈宥豫下了最后论断。   方年年:“……你可别给我拉仇恨,树立未来的敌人。”   她听了觉得耳熟,这些吃食是简单,但其中有几道菜绝对不是现下会有的,是只有她家会出现的!心思微动,想到之前自己被困在宫中,父母找的人帮忙,其中就有太子妃的亲眷。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爹娘的布局很深很远。 第133章 一个刺客   沈宥豫抬起手,按在了窗……   沈宥豫抬起手, 按在了窗户上,窗户推开来的一条缝隙彻底合拢,看不到外面的潇潇雨歇、也看不到外面越聚越多的人。   方年年有些紧张, 两只手握在一起,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她淡淡地一笑。   “喂喂喂。”   随后就看到有人“图谋不轨”!   她噘噘嘴, “我剥了好久的,都没有舍得吃, 指甲都剥疼了,你竟然想要一手抓没了?”   “我、我就摸摸。”沈宥豫松开瓜子, 委屈地看了一眼坐在身前的小丫头,这小没良心的, 自己为了她、他们一家紧赶慢赶地过来图什么啊!   啪!   方年年拍在沈宥豫的手背上,凶巴巴地说:“不准摸。”   沈宥豫好委屈。   方年年没有扭捏, 咧嘴笑着说:“分你一半。”   沈宥豫立刻就笑了,嘴角上扬, 心里面比吃了蜜还要甜,自己最近忙碌和今日在宫中遇到的事儿都是值得的。想到刺客,他的脸色暗了暗。   刺客的源头已经查明, 就是风雨楼。风雨楼身后有什么?沈宥豫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看阿父身边一些老人暗藏忐忑和不安的脸色, 这些气息就被坐实了不少。是真的没有想到,刺客竟然会牵扯到多年前的旧事……   经过周密的调查,更多的细节罗列在沈宥豫的眼前。   刺客是个男人, 却不是最近才混入水榭,而是已经在宫中待了十多年,姓名、籍贯、亲属、宗属等等一清二楚、完完整整, 还都是真的!已经派人去控制住刺客的家眷,他们不管无不无辜,承受的都将是灭顶之灾。   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在宫禁内围内待了十多年,不出挑、不出彩的埋头做事,甚至得到了主管的青眼和赞赏。一个假内侍在宫中行走,换过几个宫殿,去过好几个司局,谁都没有发现异常。一个风雨楼的刺客,就是在刺杀前还老老实实地干着事儿,被训斥了讷讷不言、被夸奖了诚惶诚恐……   他唯一露出马脚的,就是这次行动。还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行动,说句大逆不道的,他要是把目标对象选为太后、皇后、贵妃、普通后妃,都轻易得手了。亦或者,他的目标直接定为皇帝,闹的动静会更大!可沈宥豫弄不懂,刺客为什么会选上自己?   沈宥豫捏着手中的小爪子,不断地思考着,从各方面分析原因,却始终想不明白。   看着自己被捏的手,方年年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没有把手抽回来,她心中也充满了疑惑,从昨天开始就是如此。   此时此刻,没有言语的二人心思却出奇一致,就是想着那个刺客为什么会针对他们两个?   他们有什么特殊吗?   一个“纨绔”皇子,一个茶馆千金。   一个皇家庶子,一个旧臣之女。   门被推开了。   想着事儿的两个人同时看了过去,看到推开门的人沈宥豫心中说:果然如此。   方年年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扔地上的心定,终于来了。   推开门的人低眉顺眼,他十二岁跟了还未封王的圣人,一路跟着圣人去了边疆、辗转中原、定位皇都……颇受陛下重用,却始终保持着谦逊谦恭,陛下所有的事情都亲力亲为,小小的推门亦是如此。   门推开后,黄内监就退到一边,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站定在门口却没有更进一步。   方年年和沈宥豫神色变了变,连忙动了起来。   男人摆摆手,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罢了罢了,不愿意见我罢了。”   言语间竟然有些怅然,也有着释然。   话音刚落,男人转身大步离开。   方年年和沈宥豫面面相觑。 第134章 一场见面   方年年看着慢慢关上的门……   方年年看着慢慢关上的门, 迟疑地说:“我还以为……”   沈宥豫神色莫名地摇头,“我也以为……”   两个人都没有说完,却已经明白对方要说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 总感觉自己刚才严阵以待、紧张紧迫了个寂寞,如同收回拳头、蓄力一拳打了出去,本以为会打在铜墙铁壁上, 没想到这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怅然若失的,换成了他们。   沈宥豫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个表情, 最后只能够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别担心。”   “他们呢?”方年年问。   他们是她的爹娘,消失得静悄悄的, 她剥个瓜子的功夫他们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沈宥豫。因为窗外有人, 她强忍着担忧,没有问出口。   现在围着的人已经走了, 她终于问了出来。   沈宥豫抬头。   方年年跟着抬头,疑惑地收回目光,“嗯?”   沈宥豫, “有个天窗,你爹娘出去了。”   方年年明白了, “原来如此。”   “他们很机敏。”沈宥豫感慨,他在这些老一辈面前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了。可是他忍不住想,父辈在自己现在年纪已经挥斥方遒、纵横沙场, 自己呢?   “你也是。”   沈宥豫眼前亮了亮,虽然自己没什么作为,但有丫头的肯定。   “回去后, 我给你送信。”   “嘻嘻,抓了炖汤。”   “那我就多送几只信鸽来,你随便做。”   “哈哈哈。”方年年笑了,这家伙真是什么都纵容自己。   沈宥豫要走了,他站在岸边看着小型客船慢慢离开港口,通过虹桥之后竖起桅、张开风帆,在潇潇风雨速度加快,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主子。”属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沈宥豫颔首,示意属下说。   长着普通脸的属下轻声说:“方姑娘的母亲与圣人见过了。”   沈宥豫的脸色变了,和说好的不一样,明明说好了避免见面,怎么就见了?   “知道说了些什么吗?”   “属下不敢靠近。”   沈宥豫点头,他摆摆手示意属下离开,阿父身边高手如云,稍微靠近就会被发现……   “真是弄不懂他们在做什么……”沈宥豫喃喃自语,有种被瞒在鼓里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方年年也有,她看着忽然出现的爹娘,问他们去哪里了、不说,问他们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也不说……“那你们要吃什么?”   “随意,船家做什么就吃什么。”塔娜说。   方年年,“……哦。”   真是干啥都不耽误吃饭。   方年年敏锐地察觉到,阿娘的心情还可以,比之前好了不少,应该是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   哎,不知道真是讨厌。   不下雨了,方年年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风景慢慢后退,已经从城内出来,城边依旧建筑许多,只是从高大的变成了矮小的、从美轮美奂的变成了棚户小屋……有穿着破旧衣衫的小孩光着小脚丫子在河边吃力地打水,岸边太滑了,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斜伸进河面的树枝才稳住了身体。   河里有鸭子在游,游了一会儿就把脑袋扎进了水里,出水时扁扁的嘴里叼着一条小鱼。   他们就这么出来了。   出城时没有受到任何刁难和质问,船老大都觉得不可思议,说了好几声。   从厨房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方年年抬头看向天空,嘴角缓缓地弯了起来,终于可以回家啦。   “年年,吃饭了。”塔娜喊着。   “丫头,吃饭了。”过了会儿,塔娜又喊。   还是没有动静,塔娜喊着,“方年年!”   方年年赶紧回着,“来了来了。” 第135章 一个地瓜   才离开几天,回到家却像……   才离开几天, 回到家却像是阔别了数月。   方年年兴匆匆地看了家养的老牛,给它添了一把干草,摸了摸牛脑袋后回了屋。再出来时, 京城里穿的漂亮衣裳换成了居家裤装,下雨天,脚上穿的羊皮小靴子, 头上戴着宽帽檐的斗笠,去柴房拿了铲子、小竹篮子就去了屋后的田里。下过雨, 地上很湿,踩一脚就陷进去一些, 但不影响她的心情,挑两颗菘菜、两根莴笋, 又去鸡窝里看看可爱的小母鸡,心情更加美了。   哼着小调儿, 方年年提着篮子回了厨房,捅开了灶眼, 在锅子里面放了几个地瓜,待会儿就有甜丝丝的煮地瓜吃了,冻过的地瓜又面又甜。   地瓜在锅里面煮着呢, 方年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给自己的手炉里面灌了热水之后就抱着小手炉溜溜达达到店里面去。店里面昏昏暗暗、冷冷清清的, 他们不在家,大牛叔索性就没有开门,排门都落着, 她放下手炉拆开排门,店里面顿时亮亮堂堂了起来。   桌椅板凳倒是干干净净的,大牛叔天天擦。   刚把竹牌子挂上, 就有客人走了进来,方年年看到这人竟然有些熟悉,再看到他脑门上刺着字,就有些明白了,是曾经来过店里的客人,前一次是被官差押解流放,现在是体体面面地走进了茶馆。两个人萍水相逢的,遥遥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没有深聊,自有伙计上前招呼。说来也巧,方年年前头开门,后头伙计就来上工了,殷勤地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和离开前没有任何区别,也对,他们才离家几天而已。   店的后门口,塔娜和方奎看看彼此,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好笑和无奈。   塔娜说:“忙前忙后的,回来就没有停过。”   方奎说:“这丫头。”   塔娜说:“我就回房收拾个东西的功夫,她把店都开了。大牛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留个条儿也行啊。”   方奎说:“不知道我们今天回来吧,也没有提前说一声。”   “嗯。”   方奎看着妻子,半响没有言语。   塔娜抬手摸摸脸,“你这么看我干甚,我脸上有东西了?”   “看看你。”方奎的声音中略带醋味。   塔娜忍不住笑了,“德性,不就是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他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貌美如花、正当妙龄,我都是个老太婆了,丫头都十六岁可以成家当妈了。”   “不是老太太。”   “对对对。”没有一个女人会承认自己老了,塔娜也不例外,她瞅了一眼丈夫,看到他眼神真挚、听他言辞恳切,想自嘲两句的话给吞了回去,眉眼瞬间就愉悦了不少,“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草原上一个不修边幅的野丫头,汉话都说得不好,他就是图个新鲜。后来嘛,高祖不是说过,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心心念念的。”   方奎冷哼了一声,是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心心念念都会不高兴。   “好了好了,那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咱不和他一般计较。你看吧,他今天见到我,是不是很失望,原来当年那个野丫头成了个普通的农村妇人,看着丑……”   “别诋毁自己。”   塔娜莞尔,“也就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好看的。”   “他们两个小的不算,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的。”   “哟,会说甜言蜜语了。”   方奎略显狼狈,自己闲暇时找女儿要了几本她看的话本的事儿,绝对不能够让妻子知道。   “爹娘。”方年年喊了一声。   塔娜回,“作甚?”   “地瓜吃不?”   “吃!” 第136章 一本小说   回到了小茶馆后,脱轨的……   回到了小茶馆后, 脱轨的生活一下子回到了原始的步调,变得缓慢、轻松、惬意、悠闲自在。这边没有京城的繁华,推门出去是空旷的官道, 天气不好时,扬起灰尘;这边没有京城的选择多,穿衣打扮始终滞后, 话本传到这儿都过了热销期……但方年年就是喜欢这里,踩着碳炉、抱着手炉, 看着书、吃着茶,偶尔给自己做个小点心, 比如蟹壳酥饼、红糖饼、芝麻糕、铜锣烧……   塔娜看女儿没出息的样子,直拿手指戳她的脑门, “一天天的,过的一点没有年轻人的朝气, 你才十六岁,我看看怎么像六十岁!”   方年年脑袋歪到一边, 丝毫没有抵抗,幽幽地说:“差不多了。”   两辈子加起来,差不多这个年纪, 只想退休拿钱、不想干活。   “你啊你啊!”   方年年委屈地眨眼睛,她怎么了吗?   “算了算了。”塔娜摆摆手, 跟慢性子的闺女说话就是给自己找气受,“你看你的书吧,好好看, 哼。”   说完,塔娜走了。   方年年抬起手摸摸额头,嘟囔着说:“阿娘手真重, 肯定红了。”   继续看书。   京城来最新话本,终于讲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男人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是话本中最常用的章回体,从面世到爆红才过去半个月,已经写到第五回 ——男主投身军中却做了个伙夫,被比自己高壮的人欺负;草原孤狼夜袭,瘦小男主单挑独斗从狼口救下高壮汉子,获得第一个小弟。   嗯,挺好看!   虽然才五章,男主就有了不少奇遇,狗血程度堪比道士驱邪,但架不住情节跌宕起伏、曲折离奇,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下回如何”!   方年年看得连连点头,直呼很爽,拿起手边的笔就在纸上写写画画,感觉多了不少灵感。   听到脚步声,方年年抬头,看到山一般黝黑的身影,她笑着说:“黑塔回来了呀,厨房里给你留饭了,灶膛里还闷了地瓜,随便吃。”   在她家打工,别的没有,肯定管饱管够!   黑塔咧嘴笑着点头,空空如也的嘴巴里发出闷闷的气音,他的样子不好看,笑起来甚至显得狰狞,以前在江湖行走,他一笑就有许多人皱眉,但现在,他笑起来会有人附和,还有人关心他的饮食起居、受伤了有人嘘寒问暖,他忽然就珍惜起了自己这条小命,出去走动时再也没有那么拼命了。   他朝着方年年摊开手,手掌里是个素雅的小荷包。   方年年笑着拿回来,“咱双管齐下,慢慢来,对吧。”   黑塔点头,拍着胸口表示,只要有他在,绝对让人服。   “拍轻点,你那是肉。”   黑塔咧嘴笑,狰狞的表情慢慢变成了憨厚。   黑塔出去忙活了一天,半下午了才回来,肯定是没吃什么东西,方年年赶着他去厨房吃饭,看到黑塔听话地往厨房走,手上还提着东西,是打来的野兔、野鸡什么的,曾经一度弄来过更加大型且凶猛的动物,看得她吓一跳,那玩意儿可不敢吃,她是千叮咛万嘱咐才让黑塔改掉了打猎就打大个的习惯。   收回了视线,方年年奋笔疾书,时间在笔尖流逝,过得很快,手边多了一堆写好的稿纸后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竟然有些暗了。   “要是有电脑就好了,我可是八爪鱼俯身,一小时干个七八千的。”   方年年真是怀念上辈子的电脑啊键盘啊,边想边把稿子折叠好装进信封,自然有关注她的人出现在门口,拿了信封上马,远在京城的沈宥豫会在城门落锁钱收到的。 第137章 一份大礼   方年年回来,最高兴的莫……   方年年回来, 最高兴的莫过于李秀秀,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小茶馆里跟着方年年做好吃的,做吃食的热情空前绝后, 方年年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方年年在看书,已经第七回 了,讲到了少年郎受到上峰赏识脱离了伙夫的队伍, 成为一名小小的卫士,因为年纪小, 只能够守营房、马房、粮草……当个伙夫好歹伙食不错,当个后勤卫士好像生活质量直线下降, 吃饭从两窝头中间夹大肉变成了二和面的包子就咸菜,一大碗的肉轮到他只剩下一点汤汤水水了, 同僚都比他高壮、勇猛,他抢不过啊。   “断章啊断章。”   方年年嘀咕。   “年年你说什么呢?”揉面的李秀秀在大冬天里面色潮红, 鬓角发丝凌乱,说话喘吁吁的。   方年年把薄薄的小册子封面给李秀秀看, “主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白天吃不好,晚上眼睛饿得发绿, 半夜饥肠辘辘睡不着,就跑到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   “然后呢”李秀秀咬着牙, 继续揉面,年年说了,想要馒头好吃就要多吃拳头, 她想做蓬蓬松松但不失去嚼劲儿的葱花卷,为了得到美味的结果就要过程中多费工夫。   “他从营房里出来看到一只野兔子,想吃肉就要自己努力啊, 他就抓兔子,跟着兔子跑了一段路后飞扑上去徒手抓住,正满心欢心,畅享烤兔子的美味时,后背门猛然一重,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他。”   李秀秀听得入神,抬头看向方年年等了半天,方年年却没有动静,她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就然后了。”   “啊?”   “作者就写到这儿,想要看下回就要等了,他更新不稳定,不知道下回是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的。”方年年扫兴地扔掉薄册子。   李秀秀来不及琢磨方年年口中奇怪的词语,只听到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就觉得好怅然,“这样啊……年年你过来看看,我揉的面可以了吗?”   “我看看。”方年年走过来看看。   “你看面啊,看我干吗?”   “我觉得你比面有看头。”   李秀秀不自在地移动视线。   “心虚了。”   “哪有!”   “没有为什么声音这么高。”   “……”李秀秀抿嘴。   “说吧,肯定有好事儿了,对吧。”   李秀秀看着好友明眸善睐的样子,“年年。”   “嗯?”   “你还记得那个在我家帮过一段时间工的人吗?”   “记得,他姓钱。”方年年不仅仅记得,还知道那人的家庭情况呢,也就前段时间的事儿。   李秀秀戳着面团说:“他、他到我家来提亲。”   “哈?!”方年年震惊了,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五天前。”   方年年控诉地看着秀秀,还是不是好朋友了,竟然现在才告诉她。   “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   “不是不是。”李秀秀急了,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脸色缓缓变得苍白,她焦急的情绪中更多的是愧疚,“对不起,我偷听到方伯方婶和我爹娘说话,我知道、知道……”   “知道他们家曾经和我相过亲呗。”   李秀秀藏了几天的心事一下子被戳破,慌乱地想要解释。方年年捂住了她的嘴,笑着说:“难不成你还觉得对不起我啊?小孩子家家的想什么呢,情感的事儿就没有先来后到,只要不涉及道德问题,更没有对错,我和他没有这个缘分,他和你才有缘分。他是通过官媒来提亲的吗?他的家庭不一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李秀秀声音小小,羞涩和羞愧的情绪在心中交缠,一时间有些讷讷。   方年年说:“那挺有诚意,你们成了,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可是……”李秀秀茫然地说:“我爹娘没有同意。” 第138章 一个真相   送走李秀秀,方年年慢慢……   送走李秀秀, 方年年慢慢吞吞走回家。   “干什么呢,走这么慢!”   “娘。”方年年小跑着走进店里。   “干嘛?” 塔娜向后退了一步。   方年年,“……”   她是病毒吗, 为什么要向后退?   “你干嘛啊。”   怨念地看着阿娘,方年年觉得爹娘不爱他们了,阿弟回家一天就被赶去书院不说(就放了一天假, 小弟死气白咧地不想去上学,是被爹爹提着脖子扔上牛车的), 现在她也受到了冷漠的待遇。   “嘤,总感觉你们瞒着我在干大事儿, 你这样、爹也这样,大牛叔更是这样, 只有我和阿弟什么都不知道。”   塔娜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撸着袖子准备上前了。   “啊啊, 你干嘛啊。”方年年见势不妙,赶紧逃跑, “我跟你说,打孩子是不对的,特别是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不要面子的啊。”   方年年走出去一段,回头看阿娘, 看到了阿娘放下了袖子,正柔柔地看着自己。   她站住了,愣了愣, 试探地喊了一声,“娘。”   “怎么不跑了啊?”   “因为你不追。”   方年年转过身,心中莫名地有些不着落的感觉, 仿佛站在悬崖峭壁旁边,迈出去一脚身前就是万丈深渊,而身后并没有拉住自己的人。心头一跳,她连连往前走了两三步,“娘,你和爹做什么我不问,但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好吗?”   她声音变得低落,几乎是祈求地说着。   塔娜愣住,没想到女儿会说这个,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千言万语怎么也形成不了话语,最后她叹息了一声,“好。”   方年年咧嘴,皮肉想要撑起一个甜甜的笑容,可心里面的酸涩涌上来,怎么也笑不开心。她继续走了几步,走到娘亲的身边,就和小时候无数次做的那样,抱着阿娘的手臂,依偎在她的身边,“娘,秀秀和我说,钱家去她家提亲了。”   “嗯。”提到这,塔娜冷冷的,虽然说这种事儿你情我愿、没有强按头的道理,女儿不喜欢,钱家再好都不会在考虑之内,但……万事都有个但字,但这么快就去别家提亲,她这个心里面就是有些不舒服。理智上知道不舒服得莫名其妙,情感上还是怨上了钱家。   “秀秀说,她爹娘没同意。”   “门第差别太大,又是长子宗妇,你李婶觉得不行,他们小门小户的,高攀不上。”   “秀秀很喜欢。”方年年悄声说。   “喜欢却也要看实际,钱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   的确,方年年同意这点,以秀秀腼腆的性子很那搞定钱夫人,“不过,官媒上门的,肯定是钱家夫妻首肯才会来的吧。”   塔娜嗤笑,嘲讽地说:“秀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二等官媒上门,求的不是正室,是如夫人。”   方年年怔住,话一点破,她彻底明白为什么会拒绝。   “真不是东西。”   “钱家的那个孩子不知道,还高高兴兴上门,直接被你李婶打了出去。”说破了,塔娜索性就没有多隐瞒,直接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因为是官媒上门,秀秀直接躲回了房间里没有出来,所以知道的事情都是从父母口中知道,完全不晓得细节。   方年年听完后就沉默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边坐了很久,听到外面有翅膀拍打的声音,她打开窗户,一只猛禽飞了进来,安安稳稳地落在桌上。   “沈宥豫要是敢这么对我,我就第一把把你炖了。”   鹰,“……”   “唉,秀秀的婚事怎么这么多波折。”如果秀秀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很难过吧。 第139章 一个约会   从京城传来的话本有了一……   从京城传来的话本有了一定的规律, 不是隔两三天就是隔四五天,总给人下一回更加精彩的感觉,吊着人们的胃口。送去京城的书信就不是那么准时了, 有时候方年年兴致来了,一天送去三四次;有时候懒洋洋的,七八天不想麻烦别人一回。   日子就这么悄悄地溜走, 小茶馆那么安静,外面的纷争仿佛从未发生过, 或者说那些那些纷纷扰扰的消息进不了小茶馆。   转眼间,要过年了。   棋山书院放假, 方承意休息喽,如脱笼的兔子, 每天蹦蹦跶跶,饭点才着家。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经过书院的锻炼,小小少年有了不少的变化, 身体上的变化最为明显,长高了、长结实了,气质上沉稳了, 有了大孩子的模样,一双眼转得更加灵动, 一不留意又是一个馊点子冒了出来,并且即将要被实施……的确,书院还把他的胆量练出来了, 都不怎么怕阿姐了。   才怪呢。   积威仍在,方承意对上阿姐的眼睛,就怂怂的。   方年年问怎么胆子变大了?   方承意说是因为和斋长、教授斗智斗勇。说完, 就抱着一堆吃的跑了出去,又是去找自己的玩伴了。男孩子胸腔内就藏着骑马征战的心,玩游戏都是打仗来着,你方三人、我方三人,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你放哨、你殿后、我主攻,三个人搭配得有条有理,一时间打到胶着,只有各家的饭菜才能够化解这场“兵戈”,打仗就需要粮草,方年年是后勤总管,转为方承意他们准备吃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他们很懂哦。   方年年摇摇头,转身走了回去,不一会儿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个小竹篮子,里面装着瓜子、蜜饯、花生糖等等,是她看书写书时的消遣。   坐到老位置上,打开书本看起来,手边的纸摊开,半天没有一个字落下。   “唉。”方年年挠头叹气,卡住了,不知道后文如何、下回咋续,写书本就是逆天而行,她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事儿?   “小孩子家家的叹什么气,快过年了,不准叹气!”塔娜从旁边经过时说。   “哦。”方年年应着。   “没什么吧。”塔娜觉得孩子情绪不高,决定关心关心。   “没什么啊。”方年年挠头。   “别挠了,要秃了。”   方年年僵住,“……”   “半天一个字没写。”塔娜够头看了一眼。   “不想写了。”方年年嘟囔。   “京城里某个要望眼欲穿喽。”塔娜调侃。   方年年欲哭无泪,“我就是给自己找事情。”   “行了行了,不想写就别写了,吃点东西换换心情。我收拾鱼去,大冷天的你爹还去钓鱼,也不怕冻伤风了。”   塔娜手里面提着几条大鲫鱼,中午有鱼汤喝了。   “和李叔?”   “嗯,老搭子了,都是他们那群人,真是弄不懂他们。”塔娜摇摇头,走去了后院。   方年年看着娘亲的背影若有所思,耳朵捕捉到了脚步声,她侧头看过去,来的竟然是沈其。   方年年挑眉,示意沈其有什么事儿快说。   “姑娘。”沈其叉手行礼后说,“温泉庄子那儿花开正艳,爷想带着姑娘去赏花,他上午处理完了公事后就从京城出发,下午来接姑娘。”   这个事儿方年年知道,沈宥豫提前两天和她说过,说是温泉庄子那边的暖房里不少花都开了,芍药很美,恰是赏花的时候,还可以泡温泉,正好利用年前的空闲去那边走走,过年时事情就多了,也过了最美的花期。   方年年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140章 一件棉袄   “女大不中留哦。”……   “女大不中留哦。”   “姑娘大了, 管不住了。”   “唉,老父老母留在家里面,对着冷锅冷灶的。”   “不是贴身的小棉袄喽。”   塔娜丝毫不难过地抱怨着, 她是草原来的女子,在中原生活多年骨子里面的洒脱不羁没有改变,思想上的桎梏少, 不认为女儿出去游玩是不好的事情,调侃的话说起来也丝毫没有芥蒂。   提着箱子的方年年, “……”   塔娜吃着地瓜,摇着头无奈地说:“唉。”   方奎笑着给倒杯水, 丝毫不觉得媳妇儿说的有什么不对,还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女儿, 仿佛是在谴责小棉袄漏风喽。   方年年,“……我不走了!”   放下箱子, 她转身走到爹娘那边一屁股坐下,拿了在炭盆边缘烘山芋吃, 地瓜也叫山芋,已经被烘得软软面面,有糖水从缝隙里渗出来滋滋冒油似的, 香味一阵一阵,这冻过的地瓜就是甜, 烤地瓜是冬天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捧着可以软手、吃着可以软心,金黄绵密的瓤轻轻抿着就行, 压根不废牙,老少咸宜。   “再放把花生,放两个橘子, 爹。”   小棉袄漏风是漏风了,但好歹是亲生的,嘱咐了啥还是要做,方奎叮嘱着,“你是女孩子,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一些,不比家里。”   方年年低头看看自己,她穿着男装呢,“我觉得自己挺像个男人。”   “像什么像,一看就是个丫头片子。”塔娜口中这么说,心里面还是有些认可“像”的,女儿用眉笔画粗了眉毛、胭脂改动了肤色,行为举止上再放开一些,乍一眼是很难看出闺阁女子的样儿。   “爹,你说像不像?”方年年朝着阿爹努努嘴。   “像个貌美少年郎。”   “看看,看看,还是爹有眼光。”方年年笑了起来。   “笑的时候别捂着嘴。”方奎提醒,刚说像,就露出破绽了。   方年年放下手,嘿嘿一笑,“嗯,我注意。”   门口处,蹲着比普通人站着还要高、块头还要大的黑塔站了起来,他看到外面来人了。   “来了。”方年年站起来向外走。   守在炭盆的方奎和塔娜面面相觑,方奎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哦。”听到人来了,走这么快!   方年年走出去与几步又回来了,笑嘻嘻地拿走了地瓜和花生。   方奎生气地想要扔掉手上的地瓜,“真是的,便宜那个小兔崽子了。”   “你刚才还觉得我说的不对?”塔娜笑问。   方奎冷着脸,现在只想打断沈宥豫的腿。   门外,从马上下来的沈宥豫趔趄了一下。   “小心点,脚崴了可不能够赖我家地不平。”方年年说。   沈宥豫看了眼地上,心里面嘀咕,这地好好的,平整也没有石头,他下来的时候咋趔趄了?抬头看方年年,看到她一身藏青色男装,带着幞头、粗着眉毛,看着就是个貌美少年郎,哪里是个美娇娥,沈宥豫愣了愣,忍不住说:“兄台是年年的表哥还是堂哥?”   “哈哈哈。”方年年被取悦了,明知道沈宥豫是装的,依然觉得很开心,“你可以喊我方年意,我乃年丫头的亲哥。”   “方兄好,常听年年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是沈某之幸。”沈宥豫莞尔,配合着说。   “过奖过奖,沈兄龙章凤姿、器宇轩昂,更显不凡,能与沈兄相识,方某三生有幸。”   两个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方年年手上的地瓜感觉都要凉了,这才塞进沈宥豫的手里,让他吃揣怀里慢慢吃。沈宥豫要进小茶馆拜见方奎和塔娜,方年年说好,两个人并肩准备进去,她却发现爹娘不在远处了。   黑塔嘴巴一张一合。   沈宥豫问,“他说什么?”   “说爹娘刚才出去了,从后门出去的,交代了让你好好照顾我,不用去见他们了,直接走就成。”方年年翻译。   沈宥豫保证,“照顾好是自然的。”   “那就出发吧,你说距离挺远,现在日头不早了,到温泉山庄差不多天黑了吧。”   沈宥豫说:“有事情耽搁了一会儿,走吧,天黑前到。你放心,那边虽是山路,却好行走,不必担心路上难行。”   “嗯。”方年年点头,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一行人出发,黑塔随行,速度不比车马慢,实在是没有马车和马儿承受得住他的分量,他也习惯了依靠双脚,提气轻身之法更方便藏匿身形,比乘坐车马可方便许多。 第141章 一个骗子   落梅北苑,位于青山之上……   落梅北苑, 位于青山之上,内中汤泉池是整个温泉水脉中最好的。   北苑又有个名字叫做皇家行宫,是帝王后妃过冬休闲的地方。别苑内遍种梅树, 因地热的缘故,花朵簇拥枝头、迎风绽放,不同品种争奇斗艳, 煞是好看。   如果说梅花是这儿寻常景物的话,那花房里那些牡丹、芍药、茉莉、菊花、茶花等等就是百花争艳了, 观之目不暇接,肯定是赞叹连连, 能够在寒冬腊月里看四季不同花朵,也就皇家能够做到了。花销上谈不上多少奢侈, 但心思上肯定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在花房伺弄的都是经年的手艺人, 能够让牡丹娇艳、芍药芬芳,让茶花枝头绽放“十八学士”、“八仙过海”、“二乔争艳”等等, 可谓是巧夺天工。   与平素的冷清不同,今日别苑内住进了不少女眷,京中各家夫人带着家中适龄的姑娘入住于此, 人比花娇、人比花美,娇俏笑声阵阵, 空气中已经不是梅花的独特冷香,而是浓郁的香粉味道,不同的香味交织在一起一时间分辨不出究竟是花香阁的香氛更好还是珍珠坊的香粉更香……   京城中冷, 今年的冬天竟然是个多雨的季节,就更显湿冷。   皇后病体痊愈不久,被京中的潮气围绕着觉得身体不适, 在淑贵妃的劝说下动身来了落梅北苑住上几日,过年前回京,索性遍邀京中合适女眷,来解解闷、去去乏,看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心情都好了不少。   皇后宽仁,允许姑娘们在落梅北苑随意行走,汤泉也可以尽用,有几个泉眼出的水美容养颜,多泡泡对身体有利无害。不少姑娘就三三两两的结伴出行,或在梅林中嬉戏,或在长廊上走走,或在观景的地儿搭上一个小炉、温上一壶小酒、吃上一叠糕点……别苑内总能够看到俏丽年轻的身影。   临近傍晚,别苑内的几个管事领着小内侍分头行动,点燃着行宫的灯,立在院里的风灯、挂在廊下的宫灯、浮在水面的花灯……一下子,渐渐被夜色笼罩的落梅北苑跳动起了橘色的“花朵”,驱赶了寒意,多了温暖。   赏梅阁那儿,帘子被拉上了些许,夜晚的风瞬间涌进了屋内,屋内的暖风也在向往涌,冷热交替间一只小手搭在了窗棂上,紧接着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如果方年年在这儿肯定会发现这人是姜六娘,那个把自己打扮成圣诞树的小姑娘。人还是人,脸没有变,穿衣风格却与过去大相径庭,年少的年纪竟然穿着清素的衣裳,走进了另外一个极端。   她说:“梅酒就喝了两三盅就有些醉了,这个酒不甚好。”   屋内几个声音略略附和,在场姜六娘身份地位最好。   屋子角落里,柳如诗温婉垂头倒水,清水注入白瓷茶杯,清凉解腻。她端了茶杯走到窗边,小声劝着姜六娘喝上一杯,她和姜家三郎的婚事正在说,虽然没有交换庚帖、下小定,但长辈心中已经做了许诺,就差走程序罢了,她可以说是姜六娘未过门的嫂嫂,但在姜六娘面前她依旧恭顺。   姜六娘烦躁地推开,“不要。”   柳如诗一时没抓住,杯子脱手而出,往窗外掉去,她下意识去拿,只拿住空空如也,杯子落在窗外梅林里了。   不过一个杯子,掉就掉了,实在是想要,白日里让下人去找就好,柳如诗却像是丢了重要物件失魂落魄一样呆住。   姜六娘经过之前的事情稍微有些长进,知道不能够太急躁,而且柳如诗毕竟是自己未来的嫂嫂,她就按捺住性子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柳如诗看着窗外两个并肩而行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   从小路走过的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一个赔笑一个甩白眼,穿着男装的方年年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沈宥豫就是个大骗子! 第142章 一根猪蹄   方年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   方年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已经淡忘了许久的词——大猪蹄子, 沈宥豫这王八蛋就是!竟然骗自己说就是到温泉山庄游玩赏花,开心开心,来了才知道山庄是皇家行宫, 赏花是一群人一起看,游玩是另有目的那种。啧啧啧,哪里是赏花, 不不不,应该是群花被挑选, 皇后和淑贵妃给沈宥豫选妇呢,这该死的封建王朝没有人权, 女性权力就更加别提了,大家都是货架上正价的货物……   “大猪蹄子!”   方年年骂。   沈宥豫愣了愣, 提到吃的是不是就原谅自己了?   “赶紧去准备,小郎君饿了。”   随行的内侍中有一个小跑着离开, 是去准备大猪蹄子了,估计心里面还嘀咕着, 看起来瘦弱的小郎君竟然喜欢在大晚上吃大猪蹄子的,少见、少见、太少见了。跑出去不少路,小内侍摇摇头, “好特别的小郎君啊,王爷与他举止亲昵, 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千元节时端王的风流韵事早就借着“东风”传遍了许多地方,落梅北苑地处偏僻,但与京中消息并不闭塞, 知道传闻并不难,传闻到了这儿还很是引来了不小的争论。   现在,看到端王光明正大地带着一个眉眼如画的小郎君过来, 落梅北苑的侍从都看着呢。   怕是满园的姑娘都入不了端王的眼……   有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侍从走出来明显了不少。   “真是……”方年年嘟囔了什么。   沈宥豫赔笑,“我不是怕你不来嘛,只能够出此下策,下次绝对不会骗你。”   “还有下次?”   “……没有,没有,没有下次。”   “要是有下次。”方年年嫣然一笑。   沈宥豫差点儿看晃了眼,傻笑地咧了一下嘴,“你对我笑了。”得到原谅了。   方年年笑得更加灿烂,“要是有下次,你特么就别想找到我。”   沈宥豫,“……说脏话不好。”   “哦。”方年年不在意地摆摆手,既来之则安之,她是不会闹着离开的,还想着来这儿泡温泉呢。“走吧,还要吃大猪蹄子呢,还要手擀面,我饿了。”   确切地说,他们就在路上随便吃了点垫垫肚子,正儿八经的晚饭没有吃呢。有大猪蹄子,她就想着猪蹄盖面,美滋滋,她不怕胖。   她揶揄地看向沈宥豫,“端王选新妇哟。”   “都是母亲和阿娘安排的,我不同意。”沈宥豫摸着鼻子说。   “都说摸着鼻子说话是心虚的表现。”   沈宥豫立刻放下手指,色厉内荏地说:“哪个混蛋胡说八道的,我说的是事实,我要是有坏心思天打雷劈,此生,唯你一人,天地可鉴。”   方年年噗嗤笑了,“记住你今天的话,因为你违反了誓言,我就拍屁股走人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谁离开谁不能够过日子。   “嗯!”沈宥豫郑重点头,心中牢记,他知道方年年成长着自己,一旦羽毛丰满她说的离开肯定不是空话。这样的年年,真是更加吸引人了!   两个人到下榻的地方,热腾腾的面条已经摆上了桌,几样小菜围绕着一盘红彤彤的红烧猪蹄,猪蹄已经炖得皮肉酥烂,软软弹弹,一看就是筷子一夹就可以脱骨的程度。颜色很美,味道很香,房间内的茉莉花香已经不单纯了,肉香真是让人满足,特别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哇哦,开饭。”   方年年欢快地说,沈宥豫紧随其后。   他们吃着好吃的,留言却像是乘着梅花香的风传遍了整个落梅北苑:端王带了个小郎君过来,二人有说有笑的,举止相当亲密。 第143章 一群姑娘   “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年轻贵公子有些癖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也就是端王, 敢这么明着带人过来。”   “啧,男人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又得不到一儿半女的,我看还是那国公家的姑娘威胁更大,到娘这边来, 我给你说说。”   落梅北苑,窃窃私语不断, 围绕着沈宥豫和他带来的小郎君展开了一番又一番议论,渐渐声音就传到了皇后和淑贵妃那边。皇后就算是吃了血莲子, 体质改善了不少,但胎里弱的毛病是天生的, 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的体弱治不了, 汤泉泡了没多久她就从池子里出来,擦拭干净了坐在一边吃着杏仁酪, 酪浆上放着几瓣梅花,相当喜人。   淑贵妃还在池子里,玉藕似的手臂贪凉地搭在池边, 后背靠着池壁,头后仰让使女捏着太阳穴, 蒸汽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凝结成水珠,水珠顺着脸颊慢慢向下滑落,落到下巴上摇摇欲坠。   听到岸边的声音, 淑贵妃抬起头,摇摇欲坠的水珠滴答落下,落进水面, 悄无声息,却又像是惊动了一池泉水,荡起涟漪。   “六郎带了人来?”淑贵妃挑眉。   皇后笑容柔和温婉,“定是那方家姑娘。”   水声哗啦啦,淑贵妃在水中站了起来,水如最好的缎子滑落过白皙莹润的身体,她与普通后妃不同,自小习武,体魄极好,身体是瘦而不柴,肌肉紧实,盈着力量的美。上了岸,自有使女上前给擦拭干净身体,披上柔软的寝衣,她说:“混小子,竟然还和那女子搅和在一起,自小就顽劣不听话,大了更是不好管了。”   “我觉得方姑娘挺好的。”皇后笑看走过来的人,“我们年纪都大了,别有这么火气,小心伤身。”   淑贵妃在皇后身边坐下,使女趋步而来,小心地用方巾开始给淑贵妃擦干头发,一块块干布擦会儿就放下,头发渐渐就变干。   “你又没见过。”   “因为孩子喜欢。”   淑贵妃笑了笑,心说,你要是见了你也喜欢。那真是倔强的姑娘,和她娘一样,都是让人不省心的,方家、方家、方家……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方。   皇后劝着,“孩子喜欢便如他意便是,人活一世,能够自由做主的事儿不多,我们还在,便可以帮他做主。方姑娘没什么家世,就没什么掣肘,对六郎来说……”她眼神忽然变得飘忽,幽幽地说:“也是一种帮助……天家儿孙,锦上未必需要添花,素净一些更美。”   她如此说,不是想给太子减少强有力的兄弟,而是经过太多,看透了权势富贵。能够从权力倾轧中全身而退的,要么冷酷者,踩着无数枯骨;要么平庸者,毫无威胁。世人只看到前者的功成名就、富贵锦绣,却鲜少看到后者的寿终正寝、平淡喜乐。   淑贵妃沉默,有心想说,这方姑娘的身世何止是没什么,相反,是太有什么了!她眼前仿佛出现沙场,耳边是人吼马嘶,夕阳余晖下两军交战,死伤无数,鲜血流淌,似河一般,战阵中心,一人一马冷静肃杀,马上之人手持长枪、指挥若定……有敌人偷袭,他长枪后撤,直直地扎进敌人的心脏。这人姓方,号称军神,是战阵中的魂,杀人的魔,是皇帝依仗的帮手亦是忌惮的对象。   他的女儿……   淑贵妃闭了闭眼睛,微微叹气,落梅北苑来的适龄姑娘拧在一块儿都没有方家姑娘强。   更何况,方家姑娘还是那人的女儿,眉眼间依稀能够分辨出那人的样子。大齐可万万不能够出如前朝那种儿媳摇身一变成皇帝后妃的事情,就算是出了,也不能够是她儿子的妻子! 第144章 一只兔子   昨夜风一场,落梅北苑盛……   昨夜风一场, 落梅北苑盛放的梅花零落了不少,推开二楼的窗向外远眺,漫山遍野, 似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雪。   有地热温泉的山上就是不同,温度偏高,不像是隆冬时节, 倒是有些春暖花开的意思。   方年年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风卷起了梅花, 温柔地送到眼前。她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几下, 就抓了一团空气。   楼下有修长身影凌空而起,袖卷清风, 在方年年轻呼声中跃入窗子,稳稳站在长塌旁边。   方年年, “……”有点吓人,仿佛采花大盗。   沈宥豫轻柔地笑了笑, 卷着的袖子打开,手掌暗暗使力,内劲带着风吹拂着梅花落到方年年的脑袋上方, 打着旋儿地慢慢落下。   方年年,“……”   沈宥豫轻咳一声, 年年已经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表达了,目瞪口呆的。   方年年抖了抖嘴角,抬起手扒拉着落在脑袋上的梅花, 她并没有被高兴到,相反,如此闯窗户的浪漫有点吓人, 要是手上有东西,她会毫不犹豫地扔出去。   看到沈宥豫一脸求夸奖,她想了想弯起了嘴角,鼓掌着说:“好棒棒哦。”   “你喜欢就好。”沈宥豫抿着嘴角,强忍着才没有让自己笑得太大声。   方年年的视线绕着沈宥豫。   沈宥豫,“你看什么?”难不成衣服上沾了什么?   方年年笑着说:“看你长得好看呀。”看看有没有一条小狗尾巴甩呀甩。   沈宥豫这下控制不住嘴角了,笑得好开心。   笑着笑着觉得不对,他忙反驳,“好看是你们女子,我辈男儿要美貌无用,有功绩才行。”   “是啊,簪花的好像没男人似的。”   沈宥豫强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方年年弯弯嘴角,才不和他在这么无聊的问题上辩解,在沈宥豫的虚扶下跳下床榻,她揣上靴子,抚平衣摆,低头看着自己,“如何?”   “陌上少年人如玉。”   方年年笑,“翩翩女儿郎,才对。”   “嗯!”沈宥豫不断点头。   两个人并肩下楼,楼下已经备好早饭。昨晚上的猪蹄面条香味早就散去,摆在桌子上的是粟米粥、做得精致的包子烧麦、炸得金黄的鹅油卷马蹄酥,还有温润可口的银耳羹、香滑芳醇的杏仁奶等等,分量都不说,数量很丰富,秉持着一个吃货的精神,方年年每样都吃了一点,琢磨了一番味道,有些做法就了然于心,就说那酱肉包子,不说做出一模一样的,做出差不多的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么吃,吃到最后方年年撑了。   正好出去走走。   落梅北苑很大,不仅仅是看到的山庄,这片山头都属于它的地盘,风景尚算是不错,沈宥豫带着方年年到处走走,领略一下冬日景色。   走在外,用脚丈量土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心情十分愉悦。   “兔子!”方年年喊了一声。   沈宥豫手上的石头跟着声音飞了出去,正中兔子的后脚,兔子蹬蹬腿,逃不掉了,自有侍从跑过去把兔子带过来。   沈宥豫抓着兔子耳朵提到了方年年跟前。   方年年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温柔地接了过来,小小的兔子在怀里面瑟瑟发抖,“它才多大,你用那么大劲儿干啥,吓到它了。”   “不是我。”沈宥豫辩解。   方年年看了眼他肩膀上的猎鹰,“对,不是你,是你们。”   这兔子刚出窝似的,小小一只,就比巴掌大一点,“不准吃哈。”   鹰扭过头去,宛若不屑。   二人听到一阵笑语声,来山上走走的可不仅仅是他们,不一会儿,七八个结伴而行的姑娘出现在眼前。 第145章 一勺蜜糖   本以为那群姑娘会留下不……   本以为那群姑娘会留下不走, 怎料她们行礼后就笑着离开,有个姑娘对着方年年手上的兔子眨眨眼,看来挺喜欢小兔子。   方年年揶揄, “我还以为你挺吃香的呢。”   “我发现。”沈宥豫眉头微蹙,慢悠悠地说,说了个开头却没有下文了。   方年年好奇, “嗯?”   “你是不是高祖的书看多了。”   方年年疑惑,“怎么说?”   “语气用词都差不多。”沈宥豫说。   方年年愣了愣, 哈哈哈笑了起来,“你就当我们是老乡, 说话都带着家乡习惯。”   “老乡什么呀,你这么说串辈分。”沈宥豫囔囔着不允许, 他不喜欢方年年说起高祖是稀松平常的语气,不是出于后辈的维护, 而是会让他觉得自己离年年很远。   方年年莞尔,“知道了知道了, 这兔子没法放了吧,我抱过它,它身上就沾着我的味道, 放了它容易被它的族人排斥。”   沈宥豫,“……”茫然。   方年年叹息, “算了,养着吧,不差这块肉的。”   兔子三瓣嘴哆嗦, 它还真就差这一块了,还非常重视这一块。   沈宥豫没有什么是不同意的,别说是一只兔子了, 这要是抱着一只老虎崽子,只要年年喜欢,照养不误。   二人继续在山里面闲逛,说是闲逛其实是按照一条由东向西的路线慢慢走着,依山势而行,时而向上时而向下,走走停停,累了就坐会儿,不累就继续走,看到了不少特别的景致。原来,山里不是所有地方温度都高,有个地方山坳中堆满了积雪,棉花糖一般蓬松的雪上没有任何痕迹,保留了洁白和无暇;原来,地热温养着山林,背阴的山坡上布满蓝色的小花;原来,山里面有那么多小精灵,人类之于它们不过是闯入世界的过客,它们才是大自然真正的主人……   很美的地方,很亲近的自然。   午饭是在山里面随便吃的。   火堆起,炉子架上,鸡汤渐渐沸腾,香味慢慢与微凉的空气交融,在梅林中交缠出寻常烟火气,梅花一下子从仙台上落下,成了人间烟火。   方年年摆摆手,让侍从退开,下一个菜她来做,用鸡汤炒个地热养出来的鸡毛菜,太有成就感了!   随后做个鸡汤泡饭,冬日里吃上一碗身体暖洋洋。   正吃着饭,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年年,当头来的是我三姐。”沈宥豫悄声地介绍着。   方年年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些八卦,三公主嫁的是勋贵之家,丈夫不从军反而从文,身体有些孱弱,公主本人一直不满意,后来丈夫不明不白的没了……公主就寡居,但坊间说公主府夜夜笙歌。   她倒是挺佩服公主,最起码人家真性情,还有本事过在封建社会过自己的潇洒生活。   这么一想,她看公主的眼神就热切了一些。   三公主年不及三十,个子不高,面庞微圆,看着还挺可爱,可爱中又有风韵,风情万种来形容也不为过。方年年的眼神变化她没有错过,眼神中立刻出现了浓浓的兴味,漂亮小郎君谁人不爱,这等年纪小、不经事、漂亮精致的小郎君更是惹人怜爱。   “六弟,母亲正寻你呢。”三公主说话了,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就和含着蜜糖一样。   沈宥豫眉头皱了皱,“怎么不见人来寻?”   “我不是来了。”三公主笑了起来,“小呆子。”   方年年震惊了,嘴巴微张,三公主真是、真是将成熟风韵与甜美可人完美地交融在一块儿,真性|感!   三公主嘴角轻轻弯了弯,自信地腰肢挺了挺。 第146章 一个眼光   沈宥豫是百般不放心地走……   沈宥豫是百般不放心地走了, 耽搁的期间皇后和淑贵妃先后派出来的人过来请,是不去不行的架势。   “你要不,跟我同去。”沈宥豫不放心地说。   方年年摇头, “算了,你去吧,我怂你娘。”   沈宥豫平静的表面下波澜起, “不怕,以后我……”   “嘘。”方年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 让沈宥豫少说这些什么实际大用处的,难不成指望男人和自己亲娘闹掰?打铁还需自己硬, 沈宥豫明确的态度和立场就行,关键还是要靠自己。“走呗, 你要是不走,要来第三波人了。”   沈宥豫哭笑不得, 年年主意大着呢,他的确不好过多干涉、过度保护, 忽然他就有些了悟高祖曾经说过的:给最大的信任、给最多的支持、给最好的自由……话虽通俗,却情真意切。   “那你注意安全。”   “知道了,婆婆妈妈的。”   沈宥豫无奈, 暗暗警告性地看了三公主,在对方玩味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方年年收回了视线, 坐在避风处继续吃自己的,民以食为天,什么人都不能够阻止她好好吃饭。   三公主看了看沈宥豫离开的方向, 又看看兀自吃饭的小郎君,眉眼细致、笑容可亲,有些俏皮的书卷气, 还有着少年人的活泼和无拘束,难怪老六会看上,她都忍不住想要接近呢。她的忍不住只是须臾,很快就想通了走了过去,在沈宥豫的位置上坐下,撑着下巴聊有兴趣地看着小郎君,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想要拥有。   “小郎君叫什么?”   方年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一身的鸡皮疙瘩,三公主放诞的目光会扒人衣服似的,“小人方年意,公主自重。”   三公主娇笑,放在方年年肩膀上的手捏了两下,“小郎君真会说笑,我不过是和你亲近亲近,老六不在,我做长姐的应当照顾你。”   “公主再照顾下去,就要蹭到我怀里了。”   三公主错愕了下,随即笑得更大了一些,“有趣,有趣,太有趣了,小郎君真是性情中人。”   方年年俏皮地歪头眨了下眼睛,“公主看我像是男儿吗?”   三公主眼睛转了转,“我不介意。”   公主见过的男子不少,情怀出众者有之、放荡不羁者有之、怀才不遇的忧愤者亦有之,能够真正做到对她视而不见的柳下惠还真没有几个,要么身体不行、要么脑子不行,要么……三公主朝着方年年耳蜗吹了一下,“小郎君有耳洞,喜欢耳铛还是耳坠?”   “还好吧。”方年年搂住公主细软的腰肢,情不自禁地捏了一下,带着肉感,怪好摸的。她要是再不抱着点,马上就要和公主摔地上了,她从公主眼中看出调笑和戏谑,这个女人怕是没多久就看出自己是女儿身了吧,还这么贴过来,不过是逗趣罢了。想到此,方年年有些气闷,自己特意打扮过,言行举止也刻意地调整,别人都没有看出来,怎么三公主没来多久就识破了?   “好摸吗?”   “嗯。”方年年脸有些红,百合气息这么浓厚,感觉沈宥豫脑袋上有点绿……   “你这孩子好生有趣,是哪家的孩子?”   “方家。”方年年笑着说,没有任何隐瞒。   三公主眉头动了动,京城姓方的勋贵官吏她想了一遍,没有对上号的,“京城人士?”   “住在城外不远,不过是普通人家。”   三公主摇头,这份气度胆识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养出来的,“你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方年年的鼻子,笃定地说:“鼻梁高挺,你有异族人的血脉。”   方年年惊讶,“公主眼光真不错!” 第147章 一个火坑   三公主轻笑,“我……见……   三公主轻笑, “我……见过的男人,比你可多多了。”   她点了点方年年的鼻尖,真是个特别的姑娘, 不知道换了女装会是何等的风华,难怪老六宁愿背上好南风的声名,也不愿意堂而皇之地带着方姑娘招摇过市, 为了保护、也是为了尊重吧。   真是有些嫉妒。   何曾有男人对她这般放在心尖尖上的,都是贪恋她的权势、美色罢了。   想到此, 三公主意兴阑珊。   方年年估计三公主想说“睡”来着,但考虑到人在外面又顾虑她, 才没有说得这么直接。真是佩服如此女子,在封建古代做到了现代女人都难以企及的自由, 哪怕只是一部分的。   两个人说着话,又各自想着事儿。   三公主忽然提议, “我带你到处走走,老六能做的, 我也能啊。”   “啊?”方年年看向被三公主抱着的手,“就这么到处走走不好吧。”   “怕被误会?”   方年年摇头,“对你不好。”   “真是个小可爱。”三公主笑着轻抚鬓角, 浑然不在意地说:“我要是在乎那些,就应当去做个姑子。”   “当姑子多无趣, 肉多好吃。”   三公主愣了愣,开怀大笑,“有趣有趣, 就是如此。”   两个人携手到处走走,举止亲昵,态度暧昧, 看得其他人眼睛都直了,纷纷小声议论,一开始仅仅是暗暗打量的目光变得直白而露骨,有些甚至在他们走后,朝着方年年的背影投去了鄙视,真是为了富贵权势什么都做,巴结上了段王爷不够,还要攀上三公主,男女通吃、荤素不忌,那小身板吃得消吗?   “他不是端王的……”   “端王知道了不知道是何表情。”   “嗤,和三公主在一起,总好过与男人相好。”   “说话注意些,别、别这么露骨。”   “我说的是实话。”   “不是淑女所为。”   各种声音在梅林里面悄悄传递,各种眼神在梅香中做着交换,有人漠不关心、有人势在必得,有人跃跃欲试、有人忐忑不安……大家为什么来到落梅北苑,心中都很清楚,皇后和淑贵妃为端王选妃,要的是合格的淑女、要的是身家清白、要的是品貌双全、要的是端庄大方……只是没想到,淑女们还未竞争就先败给了一个男人。   不过是个小白脸,看着面生,肯定没什么功名成就。   这么一想,就更加气了,难不成输给了一个窝囊废男人?   “母亲,姐姐肯定不愿,你别逼她啊。”姜六娘生气。   姜家这儿,姜六娘和母亲生气,旁边还坐着个年龄稍大的姑娘,眉眼间颇多相似,是姜家五娘,性情柔和,与妹妹的骄纵截然不同,她不愿意嫁个好南风的端王,就不会去言语上拒绝,就只会哭,还要妹妹给自己出头。   姜夫人皱眉说:“不过是一个男人,不会有子嗣,对你姊姊毫无威胁。只要成为端王妃,趁早生下一儿半女的,站稳了脚跟,好日子在后头呢。”   姜六娘发脾气,“娘,你这是把姊姊往火坑里推!姑父就常年与男人厮混,你总说生下孩子就好了,就好了,姑姑生下两个孩子又如何,整日愁眉苦脸的,看起来平白老了十多岁,明明她才三十多!”   “闭嘴,那是她自己看不住自己的爷们。”姜夫人看了眼安慰着女儿的柳如诗,见她低眉顺眼,没有太大的反应,先是满意,随后心中升起不悦,这个姑娘藏得太深,许给儿子真的好吗?“端王妃那是火坑吗?那是泼天的富贵,是触手可及的权势!” 第148章 一对男女   陛下春秋鼎盛,但公卿世……   陛下春秋鼎盛, 但公卿世家已经开始为以后计,与日渐长成的皇子龙孙们结亲,这就是在押宝, 保不准哪一个日后就坐上了那张至高之位。太子?太子不得陛下欢喜,那是大家皆知的秘密,朝臣勋贵们嗅到了里面易储的气息, 心思灵活的就更加活跃了。   皇六子端王赵禹虽然不是热门人选,但深得陛下喜欢, 说不定、说不定就有着机会……   就算是没有那个的机会。   嫁给一个备受宠爱的皇子,也是富贵荣华用之不尽的。   姜六娘不懂爹娘的考量和算计, 更不懂富贵荣华有什么好的,富贵他们家没有吗、荣华他们家缺吗?姜家身为跟着陛下从北疆回来的老臣, 就算是祖父身故,父亲、叔叔们要么弃武从文、要么燕居在家, 但底蕴仍在、荣宠还在,富贵荣华他们家本身就有啊, 姊姊根本就不需要去嫁给端王,成为什么劳什子的王妃。   “哼!”姜六娘大声地说:“你们这是把姊姊往火坑里推,端王性子骄纵, 没有容人之量,是京中纨绔, 我听兄长说过他不少荒唐事儿,在烟柳巷里面一待就是好几天,包了那个妓馆里面娼妇……”   “够了!”姜夫人拍桌子, 脸色青白地说:“我真是把你宠坏了,宠坏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都在你的嘴里, 让外人看了成何体统!王妈,把六姑娘带回房里面去,我们离开落梅北苑时才能放出来。”   “娘!”姜六娘根本就扛不住仆妇的力气,很快就被带走。   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柳如诗低垂着头温婉地站着,连呼吸都很轻微,整个人仿佛不存在一般。直到听姜夫人说出去走走,她才轻声地说好,在她的搀扶下,哭得身体发软的姜五娘才能够走路,“妹妹小心些,前面有台阶。”   姜五娘脸色苍白,虚虚地笑了一下,“嗯。”   一行人走了出去,临见人前姜夫人才想起来女儿脸色不对,连忙叫人拿了梳妆的东西给女儿装点上,勉强能看了,算是个弱柳扶风的病每人,端王传出来的名声不好看,在那等地方包的人都是如此的,女儿应该能被看上吧……姜夫人叹息,双手捏紧,长长的指甲陷进了掌心的手里,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啊,怎么能和那腌臜地方的女人比,可是姜家早就不是当年的姜家了,公中虚空,她的嫁妆填补进去都快养不起偌大府邸,看着一团锦簇,实则空了。   “走吧。”姜夫人看着女儿低垂虚弱的眉眼,狠了狠心说道。   姜五娘说好,柳如诗声音更小了。   姜夫人看着漂亮温婉的柳如诗,有她在,女儿被衬托得竟然有些小家子气。   “阿柳来,扶着我走走。”姜夫人笑着说。   柳如诗上前。   大家穿过月亮门,很快大片的梅树映入眼帘。   风吹拂着梅树,卷着轻盈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站在其中,仿佛置身雪海,美不胜收,能来的人都来了。姜夫人看向梅园高处,看到垂挂着帷幔的亭子,帷幔在风中轻轻打着摆,阳光似在帷幔上流淌,流水缎一寸一两金,做衣服都舍不得的锦缎竟然做成了帷幔,淑贵妃娘家富贵至极,当真是奢侈无度。   姜夫人收回了目光,正准备领着女儿走向相熟的夫人那儿说说话,看到有一男一女大庭广众之下腻乎在一起。   “三公主。”姜夫人认出了那女人是水,大齐贵女中也就三公主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够做出这等事情。“那个男的……”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那不是王爷的相好!”   有人解答了,看到了惊人一幕,有人忍不住说了出来。 第149章 一道视线   端王的那位怎么和三公主……   端王的那位怎么和三公主在一块儿?   为什么两个人举止亲密, 一看就关系不一般。   端王你脑袋有点绿你知道吗?   知道吗!?   凡是看到这一幕的,无不是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梅香萦绕下, 气氛变得诡异,方年年感觉到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句“飓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应该就是暴风眼,卷起来的大风裹挟了周围的一切。啧啧啧, 这些人见的世面太少了,画面稍微刺激点儿就不会说话了。   “公主, 我力气不大,你要是再靠过来, 我就要站不稳了。我站不稳不要紧,摔到你怎么办。”方年年抱着柔柔软软的三公主, 鼻尖哪里是梅香萦绕,完全是公主身上的香粉气息, 说不上来具体是啥,甜腻得很,倒是不让人讨厌就是了。她搂着公主肩膀的手控制不住地捏了两下, 这手感真是好棒!   “年年真是会说话,你要是男子, 哪里有老六的份儿,我一定招你为驸马,与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天天过神仙日子。”三公主趴在方年年的怀里,她比方年年要略矮一些,窝在怀中也算是合适, 仰头看她,姣好的下巴、细致的眉眼,女子当是国色、男子当是潘安,她忽然嫉妒起来了老六,为什么世间一切美好他都能够拥有,阿父的偏爱、母亲的疼爱,贵妃亲子、舅家豪富,到了婚嫁的年纪,找的王妃也是天姿国色,想来身世一定不凡。   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三公主用力地抱着方年年,非常用力。   方年年轻哼,“公主,你抱疼我了。”   “为什么世间如此不公平,老六能够拥有一切好东西,难不成因为他是皇子?”三公主向来直来直往,不喜欢藏着掖着、弯弯绕绕,干一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我反而觉得公主活得更逍遥自在。”   三公主挑眉。   方年年抬起手,温柔地触碰了一下公主的脸,“因为公主做了许多女人想都不想的事情,许多许多年以后,你的事迹会被后人们羡慕,你也拥有许多好东西呢。”   “哈哈哈,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还羡慕呢,我觉得骂我还差不多。”   “嗯,会有人骂你。”   “……”   “那是因为他们拥有不了嫉妒的。”   “……”三公主仔细品味了一番,笑了起来,“小东西,你还真是招人喜欢。”   梅园高处的亭子里,皇后和淑贵妃默默看着下面亲昵的方年年和三公主,气氛有些沉默。   淑贵妃想,这丫头真是一点没变,能想着翻墙的姑娘就是不一般。   皇后笑着说:“和三丫头在一块儿的就是六郎要娶的姑娘吧。”   淑贵妃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琢磨着怎么能在方年年转身前让皇后到室内去,小丫头那张脸……想想就头疼。   “外面风大……”   皇后抢着说:“我穿的多。”   淑贵妃,“……”   “你啊,六郎就顶撞了你一句,怎么就罚着孩子面壁思过,他都多大了,是成家的年纪了。”   “有了媳妇忘了娘。”淑贵妃不满意地嘟囔,她哪里是要罚孩子,好吧,心里有气是想罚一罚来着,但这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想借此把皇后留在室内,但没成功。   淑贵妃觉得自己需要一把扇子扇扇风,火气太大,她一直看着园子里的动静,看到方年年动了,她忽然站了起来,吓了皇后一跳。   “唉,多大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淑贵妃微微有些慌乱地说:“我被风吹得有些头疼,陪我进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近乎哀求,站在皇后身前尽力挡着她的视线,已经不是悄悄去做,而是充满了刻意。   皇后奇怪,柔柔地笑了起来,无奈地说:“好。”   淑贵妃松了一口气。   皇后起身正准备走,视线擦过淑贵妃的肩膀,就那么落在了方年年的脸上。   皇后愣住了。 第150章 一次逃跑   要是乖乖面壁,那就不是……   要是乖乖面壁, 那就不是沈宥豫了。   早五岁时他就不吃阿娘这一套,阿娘前脚让他面壁,后脚他就能够翻墙逃之夭夭, 反正骂的时候说说好话、撒撒娇,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这回亦是如此。   阿娘前脚走了,沈宥豫后脚就走了出去, 健壮的仆妇根本就拿他没有办法,好歹是混过江湖、从空音寺禁地全身而退的男人,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追赶的众人甩在身后,轻轻松松就到了梅园。落梅北苑梅树众多, 但密集种植的当属梅园,入目云霞落于人间一般, 轻盈冷香里不见冬日的冷冽严寒,反而似春日温温暖暖。   脑海里不是“梅花香自苦寒”, 而是“花雾林香一倚楼”。   沈宥豫来了后没有惊动任何人,视线平平扫去, 很快就看到了依偎在一起的方年年和三公主,年年一身男子装束,他亲自挑选的水青色滚白色兔毛圆领袍, 外罩一件紫貂绒皮袄,乌发用仅仅用一根青玉簪束着, 看着就是个年纪不大、姿态风流的翩翩少年郎,是多少少女的闺中梦里人,她们肯定遐想着待少年郎长成男人, 该是怎样的英姿勃勃、俊朗不凡。   别说他想太多!   看看周围那些人的目光吧,妇人们的评头论足、少女们的含羞带怯,那道视线没有围着他的年年转。   嗤。   都什么眼神, 姑娘家都认不出来!   沈宥豫转念一想,又有一些与有荣焉,深深觉得这些人有眼光,嗯,眼光就比他差了那么一点点。想要亲近年年,下辈子吧,不,做梦去吧啊,下辈子也是他的。   等等……   沈宥豫眼神变了,立刻提起袍角,提气轻生,足尖轻点梅花,整个人在梅树之上飞快掠过,引来无数惊呼。守在周围的侍卫立刻行动,定睛一看在飞的人是端王。   “散了,回位置上。”   “头儿,端王这般……”   “怎么样?你还想把端王抓了不成?”   侍卫们讪讪,退了回去。   方年年和三公主说着话,话题很多,从梅树说到了梅花饼,从梅花饼说到了京中最近流行的话本子,又从话本子说到了衣料。方年年说:“我觉得女子不一定要穿裙子,男装有何不可,现有款式上柔和一些就挺好,出门行动还方便。”   “我也是这般认为,可那些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说女子当矜持端庄,莲步轻移,裙摆不扬。”   “他们肯定不读书,或者读书读傻了,赵武灵王还推崇胡服骑射呢。”   三公主突然叫了一声,“啊!”   方年年看到猛地落在跟前的沈宥豫没有吓一跳,反而被三公主这一嗓子吓得哆嗦。   沈宥豫懊恼,“吓到你了。”   方年年拍胸口,“没,没有。”   “是吓到我了!”三公主没好气地说。   沈宥豫压根不理,轻轻抓着方年年的胳臂把人从三公主那边带走一些,目光警告地看着自己这位姐姐。   三公主不满地嘀咕,“真是的,看这么紧,担心被我带坏嘛。”   她深深觉得自己和方年年一见如故,许多想法格外的一致,有她当弟媳妇,日后宫中饮宴就不会那么无趣了。   沈宥豫没有明说,但看眼神就知道,他就是觉得三公主会带坏他的年年。   三公主气结,气的想打人!   高处,亭子里。   皇后将下面孩子们发生的种种收在眼中,有些恍惚的神情中慢慢浮现出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淑贵妃狼狈地别过头。   皇后幽幽地叹气,“难怪你不让我见方姑娘,原来她是塔娜的孩子,母女两有许多相似之处,那时候就说过,塔娜如生的是女儿,当是个美人儿。”   淑贵妃不吭声。 第151章 一次召见   “殿下,大娘娘召见。”……   “殿下, 大娘娘召见。”皇后身边的使女过来请人。   沈宥豫眉头动了动,淡淡地说:“我知道了。”转身看着方年年,眼神中有着宠溺、亦有着无奈, 这丫头真是到哪儿都是焦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才放心。   “看我作甚,大娘娘喊你呢, 快去。”方年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的, 端王耽于男色的名声怕是洗都洗不掉了。   梅花落落,沈宥豫忽然抬起手伸向方年年。   方年年使眼色让沈宥豫注意点, 她现在可是一身男装!   沈宥豫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离开时, 一枚梅花花瓣捏在修长的手指中,轻薄如蝉翼的花瓣微微颤栗, 似随时会飞走一般。“我一会就回,你随三姐逛逛吧, 周遭人等不用理会。”   “自然。”方年年轻笑,她都不认识,理会做什么, 倒贴的不香,上赶着的才是买卖。   三公主挑眉, 用得着的时候喊人家三姐了呢。   使女柔声说:“殿下,大娘娘让您带着公子同去。”   沈宥豫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说了为何?”   使女摇头, “奴不知。”   “一起啊……”方年年脑海中浮现出那温柔娴静的身影,她吃下了血莲子,身体好了不错, 也不知道现在面色看着是不是红润。   “你不愿意就……”   “那走吧。”方年年弯弯眉眼,“你娘要是欺负我。”   “我立刻带你走!”沈宥豫表态,心中雀跃藏不住,他其实很想带着方方年年去见阿娘,告诉阿娘这是自己要娶的女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喜欢自然要过了家人的明路……另,嫁娶之事兹事体大,过了明路之后他就可以让阿娘准备起来了,小定、大定等等一系列流程走下来,定下良辰吉日,他就可以掰着手指等着把年年娶进门了!   方年年没说什么呢,三公主噗嗤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这是闲事情不够大。”   沈宥豫:“……”   “你前脚带走她,贵妃娘娘后脚就能够大发雷霆,你信也不信?”   沈宥豫犹豫,“……这。”   “算了,你看我眼色做事。”   沈宥豫从善如流,松了一口气地说:“好。”   自古以来,婆媳矛盾就是一道圣人都解不开的难题,沈宥豫不是圣人,他真的真的不知道最优解是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就是不让自己喜欢的人受伤。   有他这份心,方年年觉得就够了。   有些战场,不是沈宥豫的,该是她的。   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方年年满意地点点头,都挺齐整,笑着说:“走吧。”   “好。”沈宥豫说。   三公主慵懒地说:“要我一起去吗?”   “大娘娘说,要单独见殿下。”   三公主轻笑,“行吧,那我去别的地儿逛逛,啧啧啧,那么多眼睛看着呢,随便抓个人聊会儿都是有趣。年年,待会儿见,我可和你投缘得很,恨不得把你抢到身边来。”   “好,待会儿见。”方年年也觉得公主性情直率,是自己重生至今见过最投缘的姑娘,有种知己感。   两个人隔空眨眨眼,不需言语,就意会到了。   沈宥豫觉得是自己插」不进去的氛围。   皇后等着,不好耽误,沈宥豫和方年年并肩走去,身周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始终没有消失,大家看似在赏花,其实心思都在他们身上呢。亭子不远,很快就到,帷幔掀开,里面的暖气涌动而出,伴随着舒适安静的味道,暖暖的却不甜腻。在香味中,方年年的视线看进去,落进了一双柔柔的眼睛里。   皇后的眼神很暖很轻,透过她,正看着别人。   方年年知道,她看到的是阿娘。 第152章 一枚果子 与方年年印象中相比,皇后气……   与方年年印象中相比, 皇后气色好了许多。   上一次见,是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好似风大一点, 就能够带走的温柔仙子。这次见,带着红色昭君帽、穿着红色披风的皇后是纤弱凡人,已经没有了随风而去的气质, 多了滞留人间的烟火。   红色,真的很衬她, 不是热情似火,而是温暖怡人。   方年年更加明白为什么沈宥豫每每提起母亲, 他敬重之中真心流露出敬爱,温柔的人, 谁都喜欢。   皇后微笑,好似一阵风吹进了方年年的胸膛, 越发感慨了,真是温柔的人啊, 为了她,闯一闯禁地又何妨,谁愿意失去她呢。   方年年察觉身后衣摆被拽了拽, 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行礼。   这可是见一国之母啊!   她竟然看愣住了,没有行礼。   赶紧的, 麻溜地把之前学过的礼节用起来。   方年年刚准备行礼,就听到皇后说:“不必了。”   方年年僵硬在原地。   皇后轻笑着说:“孩子,你过来。”   方年年偷偷地看了一眼沈宥豫, 随时走上前,屈膝行礼,“大娘娘纳福。”顿了顿, 她又说,“贵妃娘娘纳福。”   淑贵妃懒懒地应了一声,要不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她只想把小丫头轰出去,看到她这样脸心里面就是老大不乐意,真是越看越相似,鼻梁高挺、目光倔强、神情爽利……   淑贵妃打量方年年的时候,皇后也在看,她拉起方年年的手仔细端详着,此时此刻,她不是大齐的皇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人长辈,“鼻子像你娘,神情也像,但你更像你父亲,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从未畏惧过。”   “谢大娘娘。”   “谢我夸奖吗?”皇后笑着说:“我说的是事实,未有夸张,你父亲值得。孩子,叫什么?”   “方年意,小字年年。”   “年年,年年……年年有鱼。”皇后错愕了一下,看了看淑贵妃,淑贵妃轻轻哼了一下,皇后摇着头说:“这是孩子们的缘分。年年,你和你娘这么多年来住在何处?”   “住在乡野。”方年年斟酌字句,不敢多说,她发现了,温柔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见皇后比见皇帝还要小心谨慎、细细思量,因为沉浸在温柔里,一不留神就会说错、做错,说不定等着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   皇后点头,没有追问是哪个乡下。   “与你娘以何谋生?”皇后心疼地捏捏方年年的小手,手指纤长、没有老茧,不是干粗活的手,她心中就动了动,知道她们母女生活得不错。   方年年小声说:“乡间卖茶。”   心虚,面对皇后的眼神,感觉有负罪感。   还不如和淑贵妃硬碰硬呢。   淑贵妃坐于一边,百无聊赖地转动着一枚果子,那个果子好像就是方年年一般,不,是方年年和儿子捏在一起,被她揉圆搓扁,孩子长大了都不省心。   “哈哈,我竟想象不出塔娜守着茶炉的样子。”   方年年汗颜,阿娘就是假死了个寂寞,皇帝不知道她假死的,皇后和淑贵妃也知道,自家还以为藏得严严实实……亦或者,这也是爹娘料到的?阿爹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许多许多,不然,他们一家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人来人往的官道旁边度日。   “年年,改日得空让六郎带你去英烈阁祭拜,那边有你阿父的画像,去见见他。”   方年年心中略别扭,但不敢有任何表示,她爹好端端地在家啊,“谢大娘娘。”   皇后摇摇头,说:“我有些乏了,你们出去玩。”   方年年有些无措地看向沈宥豫,你母亲说的是反话、是反话吧,不然为什么把她的手抓的更紧了! 第153章 一堆心眼   手被抓得很紧,紧到方年……   手被抓得很紧, 紧到方年年以为皇后是一个练了很多年铁砂掌的女战士,而不是服用了血莲子恢复康健不久的普通女人。   她有些吃痛地皱皱眉,倒没有因此发出什么声音, 毕竟咱不是矫情的弱女子。   是皇后率先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落寞地笑了笑,她松开了手, 似叹息一般问道:“塔娜好吗?”   方年年张张嘴,她仿佛窥探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的一条缝隙, 这个秘密属于感情,有别于大流, 能够被归为禁忌……她在心中飞快地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想想自家娘亲, 朴素无华的妇人,连做饭都做不好, 做的硬饼子能够当武器,切成饼丝前必须先磨刀……   她都不敢眼睛乱动, 因为有一抹视线盯着自己,好像要盯出一个洞!淑贵妃好可怕,沈宥豫你看到了吗, 你亲娘这么可怕你知道吗!   “娘她,很好。”方年年按捺下乱撞的心跳, 肯定地点点头:“我娘很好,我善做饮食,母女两个就经常做一些好吃的打打牙祭, 没有宫中的食材名贵,却也是民间不错的。因着家中茶肆开的位置不错,做些来往的生意, 维持生活绰绰有余。家中人口简单,开销不大,余出来的钱我们就都用在了吃喝上,近来娘亲心宽体胖,胖了十多斤,看着更加圆润了。”   方年年在心中默念,娘啊我不是故意说你胖的,岁月是把杀猪刀,能够看似记忆美化出来的形象,我这是为你好!   她的身后,沈宥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方年年的背影,对臭丫头张口就来的本事有了一个新的了解,也对她的胆识有个新的认识,能够在皇后、贵妃面前信口胡说的,这个世界上终于多出来一个人。问还有一个是谁,那当然是他。   皇后有些恍惚,“胖了,圆润?”   “人到中年,发福是应当的,有福气。”淑贵妃笑着说,声音轻快。   方年年垂着头,她可以保证自己从淑贵妃的口中听出了幸灾乐祸。   “阿娘也是这般说的,胖点有福气,她说自己远不及娘家亲人,还是肉和奶少吃了。”   说完,方年年咬咬舌头,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补上这么一句,有点儿欲盖弥彰的味道。   皇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好,这也好,她能够放下心中郁结,开开心心地生活,我就放心了。”   “大娘娘的关切是小女娘亲的福气。”   皇后失笑摇头,“这点和你娘一样,是个机灵的。去吧,去玩吧,不留你们了,六郎一直在看我,我要是再留你怕是这孩子要和我闹了呢。”她复又握着方年年的手,从自己手腕上退下一个金镯子,上面镶嵌着红宝石,看着真不是她的风格,却又奇异地配她。她把镯子套进了方年年的手腕上,端详了会儿后满意地说:“真是不错。”   皇后朝着淑贵妃看了一眼,笑容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俏皮地说:“我就说这么外显的镯子应当配年轻人,你瞧,这戴着多好看。”   淑贵妃不大乐意地点点头,她从头上退下一根翠得要滴水似的玉簪,交给身边人后:“我自然是跟你同进退的。”   意思是,她承认了方年年的存在。   方年年想了想,两样东西都没有推,长者赐不敢辞,这是信物,她要定了。   当然,要道谢。   沈宥豫那是高兴地合不拢嘴,好话一车一车地往外说,直说得皇后头疼,把两人赶出去为止。两个孩子出去了,皇后捏着太阳穴说:“六郎变得聒噪,就怕我们欺负了人。还觉得他是个小小的孩子呢,一转眼的长了这么大。”   “讨人嫌了。”   “都是玲珑心肝的人儿。”   “去也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后和淑贵妃对视一眼,一个眼中有释怀,一个眼中有着笑意,往事如烟,就当过去。   从亭子里走出来不一会儿,方年年站定了说:“不好。”   “怎么了?”沈宥豫还沉浸在喜悦中呢。   方年年脸色有些惨白,“我自作聪明了,还真是不能够卖弄小聪明!大娘娘言语间只是问起了我爹娘,根本就没有提他们的身份,我直接就给默认了……温柔果然是一把刀,不知不觉就掉了进去,我还提醒自己要注意,没想到一开始就进了坑。”   “别怕,母亲和阿娘给你信物,自然不在意这些。”   方年年看着手上的东西,欲哭无泪地说:“你们家就是个大火坑,每个人都长着一身的心眼,跟你们相处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多小心都不为过。” 第154章 一个渴望   揣着两件宝贝,下山时方……   揣着两件宝贝, 下山时方年年看着天空,微微的蓝上是絮状的流云,很幽静的感觉, 置身在温泉山庄,有种冷冽冬日离自己很远,正是春暖花开的错觉。   她默默想着, 方年年你牛掰了嘛,见过大齐的皇帝, 见过这个国家的皇后,吞过武林争夺的血莲子…… 还有什么你不能的!   想想刚重生的时候, 她想的就是再活一世,一定要看过听过吃过人间种种, 让自己不要白活一场,这么潇洒怎么来。现在, 她只想当一条咸鱼,真正做一个窝在乡间的普通农女。其实现在遭遇的一切, 早就在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谁让她爹是北疆战神、她娘是草原上最美的珍珠,因为他们, 她这一生也不可能普普通通、平平凡凡。   “想什么呢?”沈宥豫看方年年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嘟脸, 不由有些好奇,一个人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表情呢?   方年年说,“想着怎么靠自己建功立业。”   沈宥豫愣了下, 失笑地说:“你想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你不懂。”方年年摇头,“人是要有自己的事业的。”   “这……”沈宥豫侧了侧头看着身边的的人,娇俏女儿一身男装, 俊俏、斯文、狡黠、灵动,再多美好的字眼形容她都不为过,“写写书不算吗?”   方年年笑,“不够。”   沈宥豫挑眉。   方年年自信地扬了扬下巴,“这不过是一点,以点带面,我要更多。”   “好,拭目以待。”沈宥豫说:“我也帮你。”   “可以啊,你不是在帮忙咩。”   “对啊。”   方年年笑了起来,“谢谢啊,不认为我在胡闹。”   “不会。”   方年年看向他,歪着头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你有手腕、有能力,我更放心。”沈宥豫如此说。   方年年莞尔,“你倒挺好。”   “那是当然。”沈宥豫大言不惭,“也不看看我是谁,没有眼光,能够看上你吗丫头。”   “……我还鸭头呢,把泛滥的自信收一收,我的鸡皮疙瘩起来了。”   沈宥豫,“……”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在梅园之中,不知不觉走到了梅园中间,人群聚集的地方。听着欢笑声,方年年停住了脚步,沈宥豫说:“我们离开?”   “嗯。”方年年忙不迭点头,“走走走,趁着别人发现我们前快离开。”   “怕什么!”沈宥豫不高兴,应该是别人绕着他们走的,哪有他们避开人的道理。   方年年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   “我?”   方年年说:“这些姑娘夫人聚到落梅北苑做什么?还不是有你这个香饽饽在这儿钓着!我明摆着是个抢走饽饽的人,你看她们对我是个什么心思?恨不得杀掉,取而代之。我现在还一身男装。啧啧啧,肯定不少人在心里面骂我不要脸。”   沈宥豫汗颜,“……话都给你说了。”   说完,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沾沾自喜,“我是被方郎君抱着的香饽饽呀。”   “被迫的!”   落梅北苑里,沈宥豫绝对是焦点,不不不,是随着沈宥豫而来的方年年更是焦点,所有人都好奇着这究竟是打哪里来的家伙,勾搭得端王爷心猿意马、甘违人伦。奇了怪了,去见了皇后、贵妃,怎么就毫发无损地回来,看着还挺喜气洋洋。   不少人失望。   “不是男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立刻就和狂风一样席卷所有人,不管是玩游戏的、说笑的,还是安静自处的,都下意识寻找着“道破天机”的人。   陈娇局促不安,她抬起头遥遥地看了一眼挺拔俊逸的端王,心中有个声音催促她快说、快说,“她是乱臣贼子的女儿!” 第155章 一个死人   丝竹声声,和着风,悦耳……   丝竹声声, 和着风,悦耳动听。花瓣飘零,不似乘着风, 似在乐声上飘荡。   有了节凑明快的音乐声,陈娇的话,破碎在了鼓点内。   “陈娇, 你说什么?”有人问。   陈娇被许多目光看着,有些局促不安了起来, 她偷听了父亲和那个方伯父的谈话,知道了方伯父是北疆旧人, 因为什么事情不再为官。她有些奇怪,会是什么事情丢失官位?后来, 祖母说漏了嘴,她这才知道惊天大秘密, 方伯父竟然是已经死了的战神方奎!   假死脱身那肯定是身犯要案,远了不说, 假死蒙骗圣人就是欺君大罪!   知道这些,陈娇脑海中瞬间出现的是告发两个字。   她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感觉到害怕, 害怕到身体战栗。就如同现在,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她在微微颤抖,两只手捏在一起,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自己是害怕还是即将揭露方年年真面目的亢奋。   “陈娇就是这样。”   “说话支支吾吾的, 不爽快。”   “身为将官之女,做事应当干脆利落,她太小家子气了。”   “未与此人深交过, 不知道性情如何,现在看着竟是有些上不了台面。”   “陈娇刚才说什么?我离得远,听不清。”   身边的声音种种,犹如蜂鸣在耳边嗡嗡,陈娇深吸一口气,大声地说:“他不是男的,她是女子!”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一时间不知道多少目光集中在了方年年身上。身量颀长,面庞俊秀,圆领袍外是黑色皮袄,扎着掌宽的腰带束着柔韧的腰肢,脚上一双绣着胡人绣样的皮靴裹着修长笔直的双腿,俊朗朗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一双眸子明净而亮,看着就是个俊朗且家世不凡的少年郎,假以时日,定能够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不少姑娘看羞了脸,那双含情目实在是让人不忍对视。   可若是她是女子……   嘶。   越看越像了。   这人比端王矮了大半个头,身板也窄了许多,起先还能用少年未长成当借口,一旦说破,这身姿可不就是女子的纤巧。脑中想想,男装变女装,当真是美丽的姑娘!   “那女人谁?”沈宥豫皱着眉。   方年年秀眉微蹙,“是陈娇,陈总将的女儿,在陈家你见过。”   沈宥豫想了想,“不记得了,真是多嘴,她刚才还说了旁的。”   “什么?”方年年疑惑。   “一些不中听的话,我让人堵了她的嘴。”沈宥豫摆摆手。   “欸,客气点,好歹是我爹的故人之女。”   沈宥豫嘲讽地勾勾嘴角,眼中一片清寒,故人也许是好故人,但故人的家人就不一定,“你爹识人不清,怎么什么好的赖的都暴露身份。”   方年年嘟嘟嘴,“你当我们乐意啊,还不是出城的时候遇上了。人心隔肚皮,时间过了这么久了,谁知道好赖啊,我爹也不是没办法。”   沈宥豫还想咕哝两句,脑海中浮现出方奎那双沉黑的眼睛,立刻就打消了说老丈人坏话的念头,啧啧啧,不愧是跟着阿父摸爬滚打来的,一些方面可真像!   远处,察觉到自己吸引来了端王的目光,陈娇一阵激动,殿下一定是被方年年的狐媚样子迷惑住了双眼,这才没有认清楚她的真面目,只要她揭穿了,端王一定会厌弃方年年。陈娇张嘴,正要说什么,嘴巴猛地被人捂住,她闻到了沉稳浓郁的香粉味道,是一些府中夫人喜欢的味道。   但捂住她的手小巧紧致,是个年轻人。   “祸从口出,陈姑娘。”   柳如诗淡淡地说。   陈娇余光看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健壮的仆妇,她们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看她的目光没有丝毫对将官贵女的敬畏,而是仿佛看一个死人…… 第156章 一点简单   陈娇这时候知道害怕了。……   陈娇这时候知道害怕了。   本就是个养在闺中的寻常少女, 受祖母的影响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最大的野望就是未来的归宿。   柳如诗轻声说,“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娇沉默了片刻后点头。   柳如诗笑了一下, 松开了捂住陈娇的手,“阿陈,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 刚才摸了下,额头有点烫呢。”   陈娇寡言地说:“嗯。”   两只手握在一块儿, 汗津津、冰凉凉。   侯在一旁的健壮使女立刻上前,其中一个穿着酱色对襟褙子的仆妇满面堆着笑容, 搀扶着陈娇的手却和枷锁一般没任何温度,“奴远远瞧着姑娘脸色就不是很好, 这就领着姑娘休息去,寻了大夫给姑娘瞧瞧, 可别是受了风寒。”   一番话,脆脆的传到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围观了一切或心中明白或弄不懂的人都没有吭声,反而觉得不愧是宫中用的人,说话有条有理、滴水不漏, 让人察觉不出任何一丝不妥。就是带着陈娇出来的姑妈,也觉得是自家给别人添麻烦了, 刚才姑妈离得远,没有听到陈娇说什么。   姑妈上前,关切地说:“谢谢嬷嬷, 我家孩子身体自小弱,怕是在山上受不住风。”   “无妨,奴等这就带姑娘过去休息, 夫人好好玩耍,不需忧心。”   “有劳了。”   陈娇一颗心往下坠,姑姑压根看不懂她求救的眼神。   “娇儿好好休息,姑姑待会儿来看你。”姑妈如此说,人皆有私心,她是带着侄女过来,她更是带着女儿过来的,现在看端王是有了意中人的样子,但王爷后院空虚,还是要添新人的……这个机会,不能够白白错失。   陈娇无奈地应了,嬷嬷抓着她的手,不容她多说一个字。   陈娇就这么被带走,她是真病假病没有多少人真正在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淡化过去。大家继续玩自己的,保持着矜持、得体的一面,群聚在落梅北苑的人,有些是抱着攀龙附凤的心思而来,有些就纯粹是受邀过来玩耍,不是所有人都对端王妃的位置觊觎心热,不像姜家,恨不得把五姑娘直接塞进王府。   姜家太急了,偌大府邸,虚空架子,只希望能够出个王妃、侧妃,为皇室生下一儿半女,那姜家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柳如诗远远看着方年年,与方年年遥遥对视,她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正如母亲说的,她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没有利用好身边的关系,错失了方年年最初交好的机会,但不怕,关系是慢慢经营的,有少时的情谊在,总是比别人多一些先机。   哪怕姜家是绣花枕头,也是勋贵府邸,拥有望族声名,柳如诗朝着方年年点点头,优雅转身,她需要这些。   方年年眉头轻拧,“嘱咐一声,别伤了陈娇。”   沈宥豫说:“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   方年年噗嗤笑了,“好呀,我的面子还挺大。”   “那是自然。”沈宥豫傲然,“日后你可以在京中横着走,报我的名字就成。”   方年年切,“不会太久你可以在江湖横着走,报我的大号就行。”   沈宥豫一愣,方年年的豪言壮语他当真是佩服,之前只不过是陪着她高兴,现下,他有种感觉,方年年说的会成真的。   他莞尔,点头说:“那请日后多多照拂。”   “好说。”方年年想着柳如诗刚才的眼神,当真是走两步想十步的人,她不知道陈娇要说什么,却出手阻止,这是让自己承一个情……方年年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不是承情,是给自己释放友善的投名状。啧啧,为什么这些人都长满了心眼子,大家简单一点不好吗? 第157章 一对好友   看着围绕的主角在这儿围……   看着围绕的主角在这儿围着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何身份的人转来转去, 不少人心焦,眼神飞来飞去,交换着彼此的情绪。   也有人借着乐声的遮掩, 小声地交流着。   “大娘娘和淑娘娘到现在都没有露面,反而喊了那人过去,那人怕真的是个女子了, 也不知道什么出身、从何而来,看人才, 说不定是经年的世家女郎,不知道是颍川的郑家还是陇西的李家。”   “这该如何是好, 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好与不好的,我们看看便是, 难不成你们家抱了心思?”   “怎么会!”   “呵呵,最好还是别了。我和你说一句交心的话, 别什么船都上,掌船的人没了, 你这个坐船的最先掉水里。看在我们两家有亲戚关系的份上,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啊。”   姜夫人看着离开之人的背影, 脸色一阵黑一阵白,有些道理她何尝不懂, 牵扯到皇权之争的事情最要不得,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从龙之功哪里是那么好得的。可繁花锦绣就在眼前, 说不定、说不定就成了,端王瞧着也不像是没有上进心的样。二十年前已经尝过一次甜头的姜家,想要再试一次, 不成功便成仁……   “娘。”姜五娘小声喊着。   姜夫人一个激灵,顿时从妄想中挣脱出来,后背冷汗直冒,脸上还勉强维持着镇定。她侧头看向女儿,看到宠爱的嫡女怯弱畏缩,唯唯诺诺的样子,哪里有什么大家风范,姜夫人忽然就愣住了,丈夫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屋里抬人,这么多年她和满屋子的狐媚子斗法,忽视了儿女的教育,长女胆小、小女跋扈,长子勉强捐了个出身、次子和他爹一样,蝇营狗苟,还不是为了这些孩子,可这些孩子把持得住富贵权势、能够在漩涡中全身而退吗?   “娘,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   姜夫人脸色发青,咬着后槽牙才控制住了哆嗦,“没什么。”   她看到柳如诗缓缓走来,虽是小家出身,但仪态端庄,不输大家贵女,她还有偌大的嫁妆,勉强能够当姜家的宗妇。   “去哪里了?”开口就是质问。   柳如诗不骄不躁地说:“本想和朋友说两句话,但看她在王爷身边,想想就作罢了,免得旁人说我们攀附权贵。”   姜夫人心中咦了一声,“你认识王爷身边的人?”   “是。”   “什么情况,具体说说。”   柳如诗轻声慢语地说:“是我们一个社团的友人,以前经常谈天说地,比较熟悉。她姓方,出身不俗,待人亲厚,还擅长庖厨,经常做一些吃食予我们。”   她避重就轻、点到即止,交代的有些含糊,却处处表现着自己与方年年的熟悉,   “原来这样。”姜夫人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脸上堆起了浓浓笑容,抱着柳如诗的双手笑着说:“你们女儿家就是要多走动走动,日后嫁人了,才发现闺中好友的好来。”   柳如诗乖巧地说:“嗯。”   被那么多人若有若无地看着,方年年可不舒服,当然是和沈宥豫离开。走了一段路,沈宥豫突然心中灵光一闪,他怎么就忘记了一点,“年年,母亲给你的镯子是她的贴身之物,打小就带在身边的,本是一对,其中一只给了太子妃,另外一只就是你得到的这个。我阿娘给的那根簪子,她戴的次数不多,但是从娘家带进宫的,是外婆当年的嫁妆,年头挺长了。”   方年年挑眉,她听着沈宥豫着急忙慌解释完才说:“你是怕我觉得大娘娘和淑娘娘慢待我?”   沈宥豫讪笑,经常听兄弟们说女人小心眼,最爱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做文章,他不是怕以防万一嘛。   芳年娘哼了一声,“我要是这么小心眼,老早就表现出来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不应该随意揣测你。”沈宥豫当下后悔、忏悔。 第158章 一阵怪风   方年年深恨这样莫名其妙……   方年年深恨这样莫名其妙地揣测和琢磨, 咋地,用别人的三言两语来评判身边人吗?这岂不是把他人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自家人就隔了一层肚皮?   她斜着看了眼沈宥豫, 轻轻地笑了。   沈宥豫蓦然觉得头皮发麻。   方年年微笑,“你过来,我和你说说话。”   “干、干什么?”沈宥豫觉得去闯空音寺的禁地更加轻松。   方年年冷了脸, “说说话不行吗,过来!”   沈宥豫, “……来了,来了, 别这么凶,女孩子凶巴巴的不好看。”   “嗯?”方年年挑眉。   她身上有着塔娜异族的血脉, 平时看不出来,一旦情绪变化大, 五官立刻就明艳了起来。沈宥豫当下看呆了,他讷讷不言, 就和把雪球揣在了怀里面一样,心里是玛痒麻痒的,被那绒绒的大尾巴在心尖尖上扫来扫去、扫来扫去, “我、我……”   方年年,“……”   快来人啊, 看快,大傻子!   风带着花瓣飘飘洒洒,成了二人之间独一无二的风景,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都笑了,方年年走到沈宥豫身边, 沈宥豫笑着看她,然后笑容变得僵硬,再然后表情变得严肃,再再然后神情专注、眉头微蹙、嘴唇微微抿着,最后他不断点头,恨不得从怀里面掏出一个小本本来记录下一二。   高处,隔着帷幔,皇后和淑贵妃看到了这一幕,两个人面面相觑。   皇后顿了顿说:“咱家孩子会疼人。”   淑贵妃柳眉倒竖,恨不得撕撸了儿子的耳朵让他振夫纲,这八字才刚刚起了个头呢,就开始不振了,日后可怎么办。   皇后眼波流转,笑着岔开话题,“念弟入京了吗?”   “打前头送了信来,说是来京中过年。他就是断了线的风筝,随便飞的性子,我看年前不一定能够见到他,怕是年后才来。”淑贵妃想到自己那个至今不肯成家的弟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爹的性子混账,也管不住他。要是阿弟入京了,真怕他带着六郎到处惹祸,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了一点儿分寸都没有,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江南沈家富贵至极,但在江湖有个魔教的诨号。沈家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事情,却不容于许多人,嚣张的性格是一方面,与朝廷关系太近是另一方面。淑贵妃倚靠着栏杆看着梅林中的儿子,都说外甥似舅,她这儿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与阿弟相差都挺远。   …………   落梅北苑一行,有人欢喜有人愁,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希望落空,白白走了一趟。其实不算是白走,每家都带着礼,一些人姑娘还得到了皇后和淑贵妃的召见,说不定就落入了贵人的眼睛,日后有个好前程。   方年年最大的收获不是皇后和贵妃给的礼物,而是落梅北苑里面伺候的人做的梅花酒、梅花酱、盐渍梅花、梅子酱等等,大大小小装了一大车,太满足了!   她始终以男装示人,但不少女孩子愿意和她说话,示好于她,这几日还和三公主有了挺深的交情,两个人约好了年后相聚。   交到一个投趣的朋友,不虚此行。   落梅北苑的赏花会刚过,京城里就飘出了一阵怪风——镇国公方奎有遗腹子存世,是个女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这话越传越多、越传越广,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仿佛已经见过真人一样。   “风”都刮进了小茶馆里,不少出城的人感叹战神没有绝后。每每听到此言,方年年都忍不住去看她爹,想看看老爹是什么表情。   怎么说呢,姜还是老的辣,老爹的表情丝毫不变,仿佛说的压根不是他。 第159章 一些崇拜   “姐,姐,你听说了吗!……   “姐, 姐,你听说了吗!”方承意着急忙慌跑进来,大冬天却一脑门的汗, 也不知道从哪里疯回家的。   “啥?”方年年坐在水曲柳的大柜台后面,捏着笔没精打采。   方承意趴在柜台上兴奋地说:“战神有后!”   方年年抬起头,看看方承意, “对啊。”   你我不就是。   不过,你要是不好好读书、不好好温习功课, 保不齐阿爹就不要你这个后了。   “战神有,镇国公有后人!”方承意觉得姐姐这态度不对, 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必须强调腔调。   方年年勾着嘴角阴阴地笑了两下, 仿佛一个超级大反派,“我知道啊。”   “你态度不对。”方承意站直了, 用控诉的小眼神看着姐姐。   方年年姿势没变,就是眼睛再往上看了看, “阿弟啊,博士布置的功课你做了多少了?放假时,山长说让你们做什么来着, 说给我听听。”   方承意心虚,但梗着脖子不认输, “才放假没几天……”声音越说越小,小兽的直觉让他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立刻小嘴叭叭地说:“我就是白天随便玩玩, 这就去温习功课,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尽快完成。”   说完眼角余光就看到他爹越走越近,他连忙脚底抹油, 走得飞快,“我这就去看书。”走时还不忘委屈巴巴地看了眼姐姐,好似在说,看到爹来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弟弟飞快地跑了,方年年啧啧两声,看向走近的爹,“阿爹,干什么去呀,快吃晚饭了。”   “去钓鱼。”方奎随口说。   方年年,“……”   大冷天的,湖都上冻了,钓什么鱼,知道这么不靠谱的话哄不了女儿,方奎讪讪地说:“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哦。”方年年了解地点头,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做,反正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了解的。“去忙吧,记得到点回家吃饭,晚上吃羊肉火锅。”   “嗯,我看到你娘在炖汤了。”   方奎正要走,方年年突然喊了一声,“爹。”   方奎站定,看向女儿。   方年年握着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圈,“爹,不告诉阿弟吗?”   “小子还不定性,容易说漏嘴。”   “这倒也是。”想到弟弟那激动的小样子,方年年笑了,“他可崇拜镇国公了。”   “那是自然。”方奎朝着女儿眨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也不看看那是谁。”   “哈哈哈哈。”方年年笑着朝爹爹竖起大拇指,对呀,那是谁,那是北疆战神、是镇国公,是他们的爹。   阿爹出门后,方年年继续闷头写字,写两句就叹一声,真是给自己找事儿,她这是干啥嘛干啥。   “小二,来一壶冰片,一碟子茴香豆,再来五张肉饼子。”方年年正写得入神的时候猛地听到声音,她抬起头,脑袋垂时间太长了,脖子疼。揉着脖子看向外面,看到一个裹着黑色大氅的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堂内,张口报着一串的吃食,方年年眉头稍微皱了皱,觉得这人有些面善。   说不定是曾经来过小茶馆的。   这人长得很是不错,剑眉星目,眼睛郎朗有神,身上有豁达开阔之气,是个不用拘泥于俗事杂务的人。   他们家的伙计上前招呼,“客观,小店是茶馆,不提供酒水的。现下天气冷,店里有豉汤、有茶汤、有甜汤,今儿个准备的点心是蛋黄酥,味道好极,是外面买不到的好物。”   “茶馆?”男人没想到自己随便走进来的会是一家茶馆,“怎么外头没有幌子?”   “今天风大,猎猎响声的,就给摘了。”伙计没说还有匾额呢,这边怼客人了,要不得。   “那就随便上点暖身的就成。” 第160章 一朵桃花   不是个难缠的客人,没有……   不是个难缠的客人, 没有叫囔着“什么破店,连个酒都没有”,迎来送往生意的, 这种人不是没有,还不少呢。一旦不满足要求,破口大骂的, 咒天咒地的,手指头戳到鼻子的……方年年家开茶馆做了这么多年生意, 什么样子的没有见过。每每遇到这样的客人,还未等客人发飙, 不知道先前在哪里,但绝对会出现的爹爹或者大牛叔会让这些客人闭嘴。   当然, 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客人也不少。   人嘛,都是有好有坏的。   方年年收回目光, 继续奋笔疾书,给自己找的事情就要有始有终的完成, 绝对不能够半途而废,她有这个羞耻心,好想哭。靠手写创作的时代真是字字珠玑的时代, 水字数的太太们绝对是个中高人,她只想快点完成……水字数得到篇长还是很爽的, 不得不承认哈。   心里面这么想,她手上可一点都没有停。   脑子里在构织世界,耳朵又没有关着不听人言。客人的只言片语悉数进入耳朵, 她感慨着长得好看的人声音也好听,醇厚自然,磁性非常, 这声音要是温柔地喊着某某的名字,那岂不是酥入骨髓、直达心底,绝对是无数春闺中的梦里人 。看样子,男子三十几许,身上没有毛头小子的莽撞跳脱,也不似年长者那样老成持重,是岁月中最好的阶段,年轻人的活力有、阅历带来的沉稳也有,外露的光华逐渐内敛,是成年男子的成熟魅力。   沈宥豫还是太年轻,做事毛毛躁躁的,但给他时间成长,待到了男子这个年纪,应该会成熟内敛、踏实可靠,绝对不似男子这样,带着桃花气息。   咦!   方年年皱眉,抬起头看向男子,看了看后摇摇头,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蛋黄酥味道倒是不错,里面用的是鸭蛋吧,外面裹着豆沙。”男子评点,刚想说太甜了一些,目光扫到手边的一壶清茶,他让上了暖身的甜汤,小二就端来了红豆陈皮汤,但依旧端上来一壶茶水,说是山村野茶,解解腻。喝上一口微苦带涩的茶汤,男子轻轻点头,可就是解腻了,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蛋黄酥留下的滋味,蛋黄酥的甜也化解了茶汤的苦涩。   相得益彰。   可以可以。   好极好极。   男子垂着的眼睛忽然抬起。   方年年的视线被捕捉到,仿佛上辈子上学时偷看老师被抓包,第一反应是心虚地低头,紧接着就想自己为啥要心虚、又没有干什么坏事儿,所以视线没有任何躲闪地对视。   男子朝着方年年举杯,嘴角带笑。   方年年回以笑容,心中想着啧啧啧,眉眼带桃花,好一个风流的男人,沈宥豫才不会和这个男人像!   垂挂着的棉帘子突然呼啦啦,一群七八个人冲了进来,都是高头大马的汉子,一身的彪悍气息,仿佛梁山上下来的兄弟。他们进来室内,二话不说地围住男子,店里零星的其他客人见情况不妙,收拾了东西走人。   方年年暗暗嘀咕,这不仅仅是自带桃花气息,还是个惹是非的啊,也不知道怎么惹了这群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汉子。   “沈念,你伤了我妹子的心就想这么走了!!!”冲进来的大汉中有一个人爆喝,声音之大,恨不得把房顶给掀。   方年年震惊,“!!!”   不是错觉,特么的,这就是沈宥豫的舅舅沈念,魔教桃花山沈念。   前武林盟主夏家的血案中,就有他的身影。   方年年,“……”   她陷入了忧虑,都说外甥似舅,沈宥豫的发展前景很是担忧啊。 第161章 一个女人   “你妹子……”沈念微微……   “你妹子……”沈念微微歪头, 好看俊朗的眉眼间流露出疑惑,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男人,莽撞大汉, 遥想妹子应该也不是窈窕淑女,自己会去招惹?   带着狗屁帽子、一身干练打扮的大汉气死,捏着拳头的同时后槽牙咬紧, 本就方正的脸更加方了,“姓沈的, 别给脸不要脸,我杨威镖局不是吃素的, 你敢欺负杨威镖局的女人,就要付出代价。”   沈念挑眉, 浑不在意,他在思索, 究竟什么时候和杨威镖局扯上了关系?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他一个被江湖打成魔教的浪荡子, 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他身上扣,他都习惯了,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就不做辩解了。   “沈念!”大汉咬牙切齿,“去岁三月, 你家押送一批绸缎去北疆。”   “有这事。”做过的事情,沈念从不抵赖,更何况这是自家生意。“但我请的不是杨威镖局, 这你应该清楚。”   边境恢复和平,双方开了互市,大齐需要牛马等等, 草原对茶叶、盐、绸缎的需求也是巨大,每年的成交额巨大。身为皇上和国戚,沈家自然在这等生意上不会落人一步,反而隐隐地掌握着绸缎和茶叶的交易,为皇帝赚了大量的金银,这都不细说了。   大汉哼了一声,“押镖的总镖头可还记得?”   “自然,杨兄弟性情耿介、办事地道,振威镖局虽比不上你们杨威镖局,但靠着杨兄弟的身手和手段,日后发展自然不会差。”   沈念何等聪慧之人,他脑海中浮现出杨振威的样子,又看了看汉子,“难不成,杨兄弟是你们杨威镖局杨家人。”   “自然。”听到杨明武林的桃花山沈念夸奖自家人,汉子与有荣焉。喜悦刚刚爬上眉梢,一想到眼前之人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汉子顿时就拉长了脸,“杨振威就是我妹子,自去岁押镖回来后口口声声就都是你,姓沈的你给我妹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她推了从小定下的婚事。如今过了花信之年,依旧待字闺中,害老父老母忧心焦心。肯定是你对我妹子图谋不轨,乱了她的心智,迷了她的双眼。我妹子自小就喜欢昂昂大丈夫,而不是你这种没脸没皮的小白脸。”   沈念,“……”   一脸的惊恐,淡定自若的表情终于变了,“怎么可能,杨兄弟和我差不多高,身板宽大,声音粗犷,哪里有女儿家的样子。”   “那是姑奶奶我得了风寒,嗓子哑了。”一道略显低沉,但绝对混淆男女的声音传了进来,别说还挺有风韵。紧接着棉帘子被掀开,人走了进来,方年年嘶了一声,好高的女人。   她现在完全是吃瓜群众的心态,看着堂上这一幕,眼中充满了八卦的熊熊火焰,甚至想大喊一声:沈宥豫你快来,围观你舅舅的八卦!   太开心了。   场上形势大变,刚才还游刃有余的沈念一下子弱了不少。   “杨兄弟?”沈念迟疑地喊了一声。   杨振威别扭地应了一声,“嗯。”   她穿着一身裙装,皮裙子、皮袄,快一米八的个头,方年年哇哦了一声,好高的女人。   沈念彻底震惊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回想自己和杨振威勾肩搭背、促膝长谈,错过市镇时住在野外就同塌而眠、对面而卧……   “怎么可能,我们还一起去小解!”   “黑天瞎火的,站在暗处你又看不到啥。”杨振威毕竟是走南闯北的女子,抛开一开始的别扭后,说话做事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洒脱。   沈念,“……”   想他万花丛中过,竟然没有看出杨振威的真面目。 第162章 一个承诺   听到妹子将如此言语挂在……   听到妹子将如此言语挂在嘴边, 围住沈念的大汉比两个当事人还要别扭,张张嘴要劝劝妹子斯文一点,女孩子家家的要文雅, 但看妹子嫌弃长裙碍事儿,直接掀起一角大跨步向前坐到了沈念身边,汉子闭上了嘴巴, 没什么想说的了。   妹子还是熟悉的妹子,从来没有变过。   看妹子对镜贴花黄、抹胭脂、穿裙装、学女工……颇有些不自在的汉子放下心来。   “这才是我妹子, 呵呵。”汉子对身边人小声说。   身边人用力点头,“最近被二当家下得, 我都怀疑她是个女的。”   汉子怒目而视,“我妹子本来就是个漂亮姑娘。”   身边人, “……”   身边人,“打嘴打嘴, 大当家的莫怪,莫怪, 嘴皮子一下子没留神。”   汉子生气地扭头怒视沈念,要是沈念有任何不轨行为,他就直接扑过去, 打死丫的。他粗声粗气地说:“妹子,他要是有任何不轨行为, 我就打死他。”   配着拳头捏紧,骨头咔咔响。   旁边人同样这么干。   方年年咋舌,壮骨粉了解一下, 没有壮骨粉,骨头汤要不要?虽然骨头汤没啥作用,但是香啊。   “杨威镖局什么来头?”方年年问伙计。   伙计还想装不懂, 按照应聘的背景,他就是个家境贫困但努力向上的青年,什么武林啊、镖局啊、魔教啊都不懂的。   方年年说:“别装了啦。”   老早就发现伙计不对劲了,只是用着挺顺手就没有换。   “你当我爹和大牛叔是吃素的?”   伙计讪笑,“小的不敢。”   哪里敢在方大爷和牛爷眼皮底下造次啊,他就一条命。   越是在小茶馆待着,就越是心惊胆战,就越是觉得方奎深不可测,本来是来保护方姑娘、保护方家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才是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那个……就算是每天对着两尊大佛,这份工作还是有不少同僚在争取,实在是小茶馆伙食太好太好太好了!   方年年凉凉地说:“口水快下来了。 ”   伙计赶紧摸嘴角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是方姑娘开玩笑呢。   “姑娘取笑我了,还不是想着晚上要吃的锅子流口水。”伙计吞了吞口水,在方年年的目光中转了态度说正事儿,“杨威镖局经营南北六路押镖生意,是咱大齐最大的三家镖局之一,其他两家,一家是走海运的、一家是走东西的,经营的年头都很长。这杨家可谓是厉害,是三家里头年头最久,但本家人口最少的,现在就两兄弟。”   伙计看了看堂上,补充说:“应该是两兄妹了,没想到二当家杨振威是女中豪杰。”   “为何兄妹两开的镖局名字不同?”   “不知道,因为在今天前,我还真不知道此杨振威就是杨威镖局的总把头的妹妹。”   “大概是居安思危,另设炉灶,保留香火?”方年年揣测。   伙计说:“杨威镖局在高祖征战四方、统一南北时也是出过力的。高祖拖杨威镖局北上带回被困的长女,杨威镖局出动二百名镖师,其中大多是杨家嫡庶子弟,耗时四年,二百人只余下十六人互动了长公主平安南下。”   他压低了声音说:“此次行动,一来是高祖无暇分|身去营救女儿,二来是不能够自己大张旗鼓地行动,三来要借此运回大量金银。长公主带回了重要机密,金银充作粮饷,缓解了燃眉之急。高祖登基后要给杨家封侯,杨家推辞,只要了高祖亲笔的铁卷,现就供奉在杨家祠堂。”   方年年佩服点头。   古代镖局重信重义,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把目标人、物带回来,这是承诺! 第163章 一袋金子   说话间不知道堂上发生了……   说话间不知道堂上发生了什么, 沈念和杨振威比肩而坐,相谈甚欢,要不是碍于男女身份有别, 几乎能够勾肩搭背、畅想未来。   很投契的两个人啊。   方年年嗯嗯点头,“我估计沈宥豫快有舅妈了。对了,沈念没成家吧?”   “没有, 舅老爷不喜拘束,一直没有成家。但红颜知己很多, 上到郡主,下有歌姬, 可是她们都没有让舅老爷停留。”   “怎么,听起来有些羡慕?”   伙计摇头, 憨笑地说:“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哪里有这个福气和本事, 就是想着了妻子孩子普通过日,过个几年, 我就攒够了媳妇本,找长史说亲,定能找个好媳妇。”   方年年说:“好想法, 踏实过日子挺好的。”   “嗯嗯,咱爷经常这么说的。”   “还不忘着给你们王爷贴金。”方年年调侃。   伙计委屈, “我说的是实话,姑娘怎么不信呀。”   “好好好,信信信。”方年年说得敷衍, 其实心里面挺受用。   堂上的情况真是瞬息万变,刚还交谈甚欢的两个人竟然翻脸争吵了,还没等方年年听清楚究竟为什么吵架, 杨振威甩袖离开,离开前还警告自家兄长不准胡来。莽撞大汉只能够看着沈念运气,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让人怀疑是不是没有杨振威刚才的叮嘱,就直接扑上去把沈念给活撕了。   沈念当然不憷,只是看着杨振威离开的方向无奈摇头。他捏了一块栗子糕,粉糯甜腻的口感冲淡了心中的落寞,少了个谈得来的好兄弟,算了,日后还能够遇到更好的。   “小二,结账。”   “沈念!”   大汉吼着。   沈念挖挖耳朵,“小点声,房顶都要震塌了。你方才也听见了,我一直当你妹纸是兄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我妹子那么好,你竟然没有什么想法?!”   沈念,“……我对男人真的没有什么想法。”   “我妹子,妹子,妹子。”   “女儿家闺誉重要。”沈念无奈提醒。   大汉不爽地闭嘴,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沈念已经万劫不复。   沈念摇头,“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女儿家是水做的,应当怜惜。这样,这些你们拿去,权当我的赔偿,给杨兄……杨大妹子添妆,祝她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大汉嗤笑,“收起你的臭钱,没人稀罕。我们走。”   一行人离开,每个人直到离开前都恶狠狠地盯着沈念。   沈念叹息一声,拿起了桌子上装满金叶子的袋子,往柜台的方向轻轻一扔,“舅舅给的见面礼。”   金叶子砸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属于贵金属的声音,又沉甸甸的,全是金钱的重量。   方年年没去管金叶子,恍然大悟,难怪走进一家茶馆点酒呢,原来是故意来认门,她说呢,幌子没有,固定的招牌总是有的,是个人只要识字就能够看到墙上一个大大大“茶”字。   “谢沈先生,但我不能收。”   “长辈赐,不能辞。”沈念说。   方年年看了一眼袋子,这分量,揣在身上够重的吧,终于理解为什么沈家被称之为魔教了,怎么可以用金钱来侮辱一个人的人格,金钱又不是万能的,以为凭着几个臭钱就可以在江湖上横行霸道吗?   帘子被掀开,好久不见的花大头走了进来,谄媚地走到沈念旁边回事儿。沈念随手就扔了一片金叶子打赏,花大头千恩万谢,“爷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想到了再说,滚吧。”   “得嘞。”花大头立刻趴地上滚了出去,滚到门口才爬起来麻溜地走了。   方年年,“……”   有钱特么真好用! 第164章 一个江湖   方年年见识了一回什么叫……   方年年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等醒过来神来时,沈念人不见了。   方年年纳闷,“人呢?”   “走了。”   方年年:“这么快?”   “桃花山沈念, 现如今的江湖四杰之一,当然厉害。”伙计语气中不无羡慕之意。   方年年嘀咕,“现在的江湖大不如前, 还啥四杰,还不如跟我混。”   “姑娘, 江湖之大,能人辈出, 虽不如以前繁盛,但也不差多少。”   方年年莞尔轻笑, 没有反驳,反而问着:“你说什么是江湖?”   伙计下意识说:“江湖就是豪气干云、行侠仗义, 喝最辣的酒、吃最好的肉、看最美的风景、拥最靓的美人,年轻时快意恩仇、纵情恣意, 年老时坐看风云、笑谈人生,岂不快哉。”   “不对。”方年年摇头。   伙计皱眉,“姑娘认为呢?”   “我啊, 我是小女子,我不认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快意恩仇, 不认为生活不济、三餐不定是纵情恣意,最辣的酒、最好的肉、最靓的美人,你没钱能有吗?不管是女美人还是男美人, 都看不上一个穷困潦倒、风餐露宿的人。年轻人没有一分稳定的工作,不攒点身家,你想年老时当个富家翁?想太多了吧。难不成靠偷靠抢?那就不是你心目中的大侠了。”   伙计下巴都要掉了, 想要反驳,却发现姑娘说得对。   “还有哦,能够混出名堂的,各行各业都只有那么一小撮人。你描绘的是桃花山沈念之流。”方年年掂量了下袋子,金子摩擦发出来的声音脆响,“他还有钱,可以游戏花丛。你要把视线往下看,看看刚才滚出去的那个。你知道他叫啥不?”   伙计拧眉,茫然,坚定不移的认知开始松动,“有点眼熟。”   “哈哈,花大头在这一代混的还不错的呢,你竟然就有点眼熟,情报工作不行啊。你看,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这样。”   伙计沉默。   方年年笑着把写好的内容塞进信封里,提起装满金叶子的袋子压住信封,一并推到了伙计面前,“一起交给你们王爷。”   伙计点点头。   方年年拍拍手,去厨房准备晚餐喽,江湖有什么好混的,又不是每个人都是一见误终生的杨过。“你看着点,有啥事儿和我说。哎呦,江湖之大,远在天边,山高水远路迢迢。江湖很大,就在身边,稼穑织机时慢慢。有人的地方哦,就有江湖。”   方年年走进去了,她要在火锅里面放豆腐、千张、油豆泡、响铃卷,她真是个豆制品爱好者。可惜没有牛肉,不让来点肥牛卷、火锅牛排、胸口油,美滋滋。羊肉卷也不错,热切羊肉、黄瓜条……啧啧啧,今天要吃得心满意足。   她的身后,伙计喃喃自语,“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可不就是这样,江湖不是一个固定的圈定好的地方,有人地方就有江湖。”   伙计怔然了一会儿后彻底释然,大概在安静悠然的小茶馆待时间长了,他觉得过平安喜乐的日子挺好的,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他现在真的动气了攒钱讨媳妇的想法,不要漂亮的,要彼此都看顺眼的、投缘的,最好能做一手好菜,不会做不打紧,给姑娘打几天下手,肯定能够学到一二。嗯,回去就给长史去封信,请长史留意留意。   拿了信和袋子的骑手快马加鞭地赶去京城,把东西交到了长史手中。   长史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低语,“最近怎么了,动不动打喷嚏的,也不是受了风寒啊,难不成有人惦记我?”   他打开信封、拿出稿纸,兴致勃勃地当起了第一个读者。 第165章 一对鸳鸯   羊骨炖的汤味道很好,阿……   羊骨炖的汤味道很好, 阿娘特别留意,把汤面上所有油腻都撇去了,留下的就是清汤, 用来涮火锅很香。   竟然没有买到豆腐泡,好可惜,不然豆腐泡吸饱了汤那滋味, 绝了。   冻豆腐也不错,每个蜂窝孔里都有原汤。   告诉你哟, 锅子里放油条可好吃了。   之前钱家的去秀秀家提亲,是那种情况是我们都没有料到的。没成想……   方年年停了笔, 不知道应当怎么写下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写了?”有个声音从身边传来了, “为什么叹气?”   方年年看过去,见到是沈宥豫, 高兴地呀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有空我当然就来了, 出城来此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沈宥豫的视线扫了眼纸面,打趣地看着方年年。   方年年大方地把信纸直接送到沈宥豫鼻子底下,“给你了。”   “不藏藏?”   方年年纳闷:“藏什么?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现在你来了,省得我写, 也省得人力去送,两全其美,省力省事儿。”   沈宥豫, “……”   沈宥豫无可奈何,“好吧,你说得对。”   他接过信纸, 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塞进袖袋里,“没有写下去的呢?”   “唉。”方年年招招手,示意沈宥豫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柜台后面说悄悄话,伙计瞅了一眼当没看见,方年年还把烤板栗分沈宥豫几颗,努努嘴示意他可以动手剥了,她说:“秀秀不见了。”   沈宥豫自动自发地开始剥板栗,糖炒板栗入手还是温热的,开口很大,壳子容易脱落,剥出来的板栗肉颜色金黄,有香气冉冉,递到方年年手里他开始剥第二个, “钱亮也不见了。”   “你知道?”方年年疑惑。   沈宥豫坦然地说:“京中诸事,事无大小,我尽知。”   方年年挑眉。   沈宥豫没有躲闪,还剥了一个栗子给方年年,“味道怎么样?”   “你自己吃啊。”方年年笑着吃掉栗子,心里面呵呵,以为自己不了解咩,沈宥豫肯定派人盯着钱亮了,不然钱家捂得严严实实的事儿,他怎么知道。   沈宥豫浅笑,打死也不承认自己盯梢了,更加不承认自己说了几句,天地良心,他就说了几句“身为江湖人,却只能够困顿于凡俗规矩,看着她披嫁衣、看着她嫁人生子”,没想成钱亮那大傻子就带着人私奔了,明明结两姓之好有更好的办法,许对方以明媒正娶、中馈托付、子嗣只出一母,才是硬道理。   他想到娘亲的态度已经松动,就心下更喜,看方年年的目光更加温柔。   方年年眯起眼睛,心虚了吧,都不说话,指定里面有猫腻。   “已经在寻,一定要把秀秀找回来。”   沈宥豫,“嗯嗯。”   “嗯嗯啥,帮忙啊。”   沈宥豫,“好好好。”   帮忙是肯定要帮忙的,毕竟是年年的闺中好友。   他拧眉,“钱亮胆子太大了,找回来后指定打断他的腿。钱家不过是看李家门楣太低,钱家家底不错,我给找找门路,让李叔捐个官就是,要是李叔能弄点实绩,爵位我也可以给他讨来。公侯难办,一个伯爷还是容易。”   方年年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自高祖以来就允许捐官谋爵,虽无俸禄、权力这些实惠,但于许多人来说头衔就足有了。”   本朝捐官有详细定例,最低的价格也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却是不少商人趋之若鹜的。当然,高祖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他想到了官爵泛滥的下场,给指定了许多约束,买来的官爵只是流于表面,没有半点实惠,但商人位卑,有这条路子足以让许多狂喜。 第166章 一件斗篷   “秀秀从我这里前脚离开……   “秀秀从我这里前脚离开, 后脚就不见了。傍晚时,我家正吃着饭呢,李叔李婶提着肉菜到我家, 说是秀秀不回来,他们索性就一起来吃饭了。”方年年想到三日前的事情,心头就压着重重的石头, 沉甸甸得化解不开。现代社会,男女私奔都要成为人们口头的谈资, 更何况礼教森森的现在。   “我也使了点人手去找,希望能够尽快找到, 希望秀秀别再做傻事了……”   方年年看了眼沈宥豫。   沈宥豫被看的心底发毛,仿佛被看到了自己的心虚, “看、看什么?”   “没什么,就看看你。”方年年微笑。   沈宥豫, “……看我长得好看吗?”   这话方年年曾经说过,沈宥豫记住了, 当时觉得面上些许尴尬、心里些许错愕……现在把这话原本说给方年年听,他忽然心中又有了些许雀跃、脸上多了些许调侃。   方年年挑眉,“不错呀, 活学活用,我……”   外面忽然传来了声音, “好啊,终于让我找到你们了,原来在这里!”   方年年看过去, 看到是三公主,穿着时下流行的对襟袄、灯笼裤,配了一双尖头的皮靴, 好像随时会说“芝麻开门”,红色洒金花纹的灯笼裤太喜庆了,她见到的第一眼就笑了起来。   “阿满。”方年年快活地喊着。   两个人互通小名,自然就显得非常亲近。   “年年。”   好久不见,自然欢喜,互道纳福之后就看着彼此。此时此刻,站在小茶馆里,拨开了云雾,见到了许多真实,三公主说:“我远远地缀在老六的身后,中途还给跟丢了,这小子未免太机警,害我好找,派出了三波斥候才将信将疑定了方向。我就想着,就算是错了也无妨,权作出来踏青了。”   三公主看了眼身周的环境,意味深长地说:“很不错呀,胆子很大,我来了没有丝毫惊慌。”   “我与你说的从未有过隐瞒。”   “只是从未说到里处,真是好姑娘,原来跟我一直在绕圈子呢。”   方年年笑了起来,“我说真话,你会信吗?”   三公主摇头,“将信将疑。”   赵家人心眼子比马蜂窝还要多,坦诚相待时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去思索、去比较、去探询……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年年没有细说自己的家庭,三公主没有追问。   两人身边的沈宥豫犹如装饰,所有的眼神都做给了瞎子看,白忙活一场,这二人自己和解了。   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沉重的声音,方年年一听就知道谁来了,立刻看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到了黑塔直接问,“如何,找到了吗?”   黑塔嘴巴一张一合,方年年看了立刻坐不住,焦急地说:“我现在就去。”   “怎么了?”沈宥豫一把拉住方年年。   方年年语速很快地说:“已经有秀秀的踪迹,有人看到他们在筹办婚事所需的东西。”   “你穿的衣服!”沈宥豫低吼。   方年年看看自己,一身家常的打扮,因为在家里,穿的并不厚实,“算了,能出门,来不及了,先找到秀秀再说。”   沈宥豫不由分说地扯过三公主的斗篷,从头到脚地给方年年裹上,“走。”   方年年心中倍感温暖,“好。”   叮嘱伙计看店,和她爹娘说一声,随后二人就走了出去。   失去斗篷的三公主聊有兴味地摸着下巴,她看看普通的小茶馆,笑得更加畅快。   “公主。”侍从送来了新的斗篷。   三公主穿上了斗篷笑着说:“走,我们也跟上去看看。不是说准备婚事,说不定能够讨杯喜酒喝喝。” 第167章 一个村庄   冬天,未落雪,冷风卷着……   冬天, 未落雪,冷风卷着细小的砂砾打在脸上却比雪珠子还要冷。   先是坐了马车,但马车太慢, 走在官道上尚好,换到了乡间小路,车轱辘碾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坐在车子里屁股要颠成八班了,非常考验身体的承受能力, 还有焦急等待中心里的煎熬。   方年年喊停了马车,要求骑马。   沈宥豫不放心她, 不容反驳地抱了人坐到自己的身前,用自身厚厚的大氅裹住她, 沉声说了一句,“抱好手炉。”   “嗯。”方年年识时务、有自知之明, 没有反驳显得自己有多能。   虽然是一身家常的打扮,但家里只有火炉, 没有地龙、暖墙,更没有空调、暖气,不穿厚点根本就吃不住。唯一有点缺憾的是脚上的鞋子是絮着厚厚棉花的暖鞋, 不是包着腿脚的靴子,感觉脚踝缝隙里有些穿风。马上同样颠簸, 但比马车里无法控制的颠簸强上许多,腰上环着一条坚实的胳臂,拢着大氅尽量不让风灌入, 方年年能够感受到手臂用力肌肉的隆起,更能够感受到身后之人宽阔胸膛里传来的温暖和力量。   他的呼吸就在身后,和着有力的心跳, 一起成就了一堵墙,能遮风、能避雨、能够在有需要时出手相助。方年年露在外面的眼睛渐渐成了弯月的形状,她目视前方,心里面默默地说:秀秀,别做傻事,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但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三公主的马队就落后不到百米,他们人多、事多,这距离已经是紧紧跟着。被众护卫骑马护在中间的三公主一人一骑,大红的斗篷没有穿严实,在风中后摆飘荡,猎猎作响。她聊有兴味地看着前方不远处零零星星的几个人,笑容更加放肆,都说赵家人容易出情种,高祖是、据说父皇也是,那几个兄弟她倒是没有看出有人是心有所系、从一而终的,哪怕是待太子妃情重的太子也有好几个姬妾……她又看了眼前方,没想到老六成了众兄弟中的奇葩,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不错啊,说不定她能够在赵家看到“一人一世一双人”的出现。   “公主,那个徒步走的黑大个是江湖上有名的黑旋风,他祖先曾是波斯人带来的昆仑奴,其人从小被人虐待,口中无舌,不会说话,但不知从哪里习来一身上佳功法,轻功非常了得。”   三公主现在对这些最感兴趣,手底下的人也知道说啥。正在说解的男人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眉清目朗、声音醇厚,几乎是与公主并行,他继续说:“因打斗时从不惜命,世人见了怕三分。没想到此人成了端王麾下,属下实属没有想到。不过,端王母族是江南沈家,沈家在江湖中素有魔教之称,端王母舅乃桃花山沈念。沈念其人行事不按章法,最喜欢用钱压人,红颜知己遍布天南地北,据说前不久招惹了杨威镖局家的姑娘,被镖局大当头千里追赶,不知道后续会如何。”   “老六在江湖中可有什么名号?”三公主感兴趣地问。   属下笑着说:“这属下就不知了,王爷就算是在江湖中闯荡了一些名声那肯定也是隐去了姓名,让旁人无从得知的。倒是王爷的亲随沈奇,颇有些名头,都传他是桃花山沈念的衣钵传人,但沈桃花从未承认过这个弟子。”   “说不定老六做了什么事情都假托了沈奇之名。”三公主揣测,她能够看到村郭房屋,看来目的地到了,“这是哪里?”   属下心中自然有京都附近村镇分布,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能够第一时间给公主安排上,但即将到的小小村落,他竟然一时间说不出个道道来。 第168章 一场沉默   散落在京畿周边小小的村……   散落在京畿周边小小的村落不少, 三五人家成一组、三五组成一保、三五保成一村……按照大齐的人丁制度,这些散落的村庄都不是独立的行政村,只是名字上叫做某某村、某某堡。李家村居于山脚, 地势不平,远离水源,全村饮水就靠一口井, 住着六户人家,人口不上三十, 据说是前朝驻军留下的后人,又有说是山中猎户下山定居, 男人多以狩猎为生,女人擅长织布, 家家墙上结着绳结、挂着还未销制的兽皮,家家屋内传来“唧唧复唧唧”的声响。   他们会带着销制好的兽皮、织好的粗布去集市上卖, 赚些银两买回盐、糖等等生活所需,家中的主妇还惦记着买来一些花布尺头、一个盛水的大缸或者一斤红枣给孩子老人补补身。   村子简单, 一眼望得到头。   有大鹅摇摇摆摆地走过,黄狗见了夹着尾巴呜咽一声贴着墙根溜走,最野的孩子也不敢上前摸鹅屁股。   今天与往常有着不小的区别。   男人不坐在院子里磨刀、修弓, 女人们不坐在堂屋里织布、缝补,孩子们不到处玩闹、调皮, 就连凶巴巴的大鹅也贴着大黄狗站着,大家一同站在院子的门口,好奇、疑惑、皱眉地看着陌生人。   好奇的是孩子, 疑惑和皱眉的是大人。   村子里有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妻,平时靠挖野菜、野果、贫瘠田地里一些收成过活,最近几天安静的家里面却热闹了不少, 老头说是远方的亲戚来了,是个年轻的后生带着一个腼腆的姑娘。大家目光尽头的方向,就是这家。两年轻人来了小村就仿佛融入了村子,那年轻的后生说是要置办成婚的东西,那姑娘学着村中妇人的样子织布,同样粗糙的麻线到了那姑娘的手里却柔软了许多,姑娘说淡黄色的麻布染上颜色、绣上花样,就能够做成嫁衣。   小小的村子好不容易适应了有两个人新人加入的事实,今天,又有人来了。   高头大马、盛装男女、护卫成群,还有个皮肤黢黑、个头极高的男人。   小小的村子好像一下子被塞满了,稍微动一下都挪不开。空气里好似都是这群贵人身上的香味,他们的衣服真好看、他们的面容真干净、他们说的官话不带一点口音、他们看过来的目光挺和善、他们送来的钱币沉甸甸得压手……   “娘,我也想骑大马。”有个孩子羡慕地看着那些马,心里面描绘出了与这个小小村庄截然不同的未来之景。   他的娘伸出粗糙的手摸摸孩子的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目光却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坚定。   “孩子他爹。”   男人粗糙的脸上是同样坚定的情绪,他用力点头,“嗯。”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够了,不能够让孩子再跟着他们过一样的生活,读书、习字、练武,有一天会像这群外人一样骑大马、穿好衣、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从衣兜里掏出成串的铜钱……   老夫妇的家里,夫妻两拘谨地待在屋外的灶房间,没有说话。他们看着堂屋的方向,知道在家中住了几天的小儿女今天就要离开了。   堂屋里,方年年用力地握着李秀秀的手,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这个傻丫头捏碎。不知道是急的、担忧的,还是赶路颠婆的,她的身体微微颤栗,坐下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秀秀垂着头,红润的小脸血色慢慢退去,她咬着下唇,不敢去看发小的眼睛,她没有哭,倔强地不肯说出一句话。 第169章 一条小桥   “回家。”方年年说。   ……   “回家。”方年年说。   李秀秀抿紧了嘴, 过了好长一会儿才说:“过段时间再回家。”   “你就想这么无媒无聘的成婚后回去吗?”方年年反问。   李秀秀急着辩解,“不是的,婚书我们有, 聘礼也有,只是父母不允许我们成婚。”   “钱家高门大户,你们这样不明不白的成亲, 你跟着他回去了,得不到认可、当不了正妻, 日后要受一辈子委屈。”   “我们不回钱家。”李秀秀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畅想的未来在她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美丽的画面, “他是嵩山派大弟子,现在嵩山派群龙无首, 他理应回去接任掌门,处理门中大小事务, 我们以后就定居淮南,过江湖生活。”   方年年真想说你这想法我阿弟听到了一定举双手双脚认可, 恨不得还加入你们,但这话她现在不能说,“他就不回钱家, 不认爹娘兄妹了?你就不要李叔李婶了,他们就你一个孩子。”   “爹娘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淮南。”   “那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   “我……”李秀秀张张嘴, 慢慢闭上,她没法笃定地说是、也没法明确地说不是,父母是只有她一个孩子, 但他们首先是他们自己,年年说过的。   “回家。”这是方年年第二次说。   李秀秀的态度变了,开始出现了犹豫、挣扎。   堂屋外, 沈宥豫靠在墙上眼神淡淡地看着天空,挺蓝的,就是冷了一些,要是没有钱亮这些破事儿,他应该会带着年年去散步、游玩,一定要穿多一些、裹得厚实点,一路过来,年年都冻坏了。他的视线下落,钱亮如一条萎靡不振的大狗蹲在他的脚边,嘴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沈宥豫心中嗤笑,遇事想的不是努力解决,而是逃避、私奔,用对女子伤害最大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人也就是表面的光线了,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   ——不配。   更不配站在年年的身边。   沈宥豫轻笑,对钱亮的态度可谓是和风沐雨,毫无怪罪贬损,“事情解决起来也简单……”   “我去阿父那边给你们讨个赐婚的恩旨,有圣人保婚,看谁敢阻拦。”三公主跳过来说,眼睛雪亮,话本里的才子佳人成双对终于让她在现实中遇到了,肯定要参和参和,日后传扬出去,佳话中当有她三公主的姓名。   钱亮茫然地抬起头,随即大喜,猛地站起来说:“谢公主,谢公主。”   “小事,无足挂齿,只要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宥豫:“……”   摇着头转身走,如同年年说的,不和傻子一起玩。   刚转身就看到方年年带着李秀秀出来,方年年说:“回家吧。”   沈宥豫点头,“这就走。”   没有半点停顿,一行人出发,不过是多了一辆马车。   三公主好奇地问:“你让人弄来的?”   沈宥豫摇头,“不是,年年让人弄来的。”   三公主挑眉,没想到方年年挺有本事,不是一般的闺秀呢,“真不错,我喜欢。”   沈宥豫警惕地看了眼三公主,三公主笑了,“放心好了,不抢走的。”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怪冷的,我也坐马车,大家凑合凑合,还热闹。”   于是,小小的马车里坐上了三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青布马车不堪速度太快的行驶,赶车的沈其控马,让他们带来的好马控制着速度,以比来时慢许多的速度慢慢行驶。走到一桥,打头的几个男人骑马已经过去,马车在中,后面有护卫,成一队而行。马车行驶到桥中央,忽然桥就断了,马车落进了水中…… 第170章 一个命令   落水的一瞬间,沈其从腰……   落水的一瞬间, 沈其从腰间抽出长剑攻击向埋伏在水中的水鬼,但人数太多,纵使他拥有三头六臂, 也没法靠近陷入水中的马车。马车里的三个人就和消失了一样,里面毫无挣扎、叫喊,甚至连个泡泡都没有泛出来。   沈宥豫的反应丝毫不慢, 脚下猛然用力蹬着马镫飞了出去,马儿应声嘶鸣, 前蹄打弯,直接向前扑倒在地。飞出去的沈宥豫被埋伏在岸上的杀手攻击, 这些人手段单一、武功不高,但个个是不怕死的, 以命拖慢沈宥豫的速度,剩余的护卫和钱亮这才反应过来加入了战斗, 钱亮与沈宥豫汇合时说道:“是风雨楼的人,低级杀手。”   沈宥豫脸色铁青, 拍出一掌按在迎身而来的杀手身上,杀手不躲不避,胸口直接下陷一大块, 鲜血立刻从口中喷出来,伴随着内脏的碎片。他出手没有任何犹豫和收手, 沉声吩咐所有人:“杀。”   “要留活口,秀秀在他们手上。”钱亮逼退一个人后说。   沈宥豫看了钱亮一眼,眼中的嘲讽藏不住, 没有改变命令。   钱亮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感觉到羞愧难当,他想起逼着做自己师父的陈令感叹过, 他聪慧,无论文武一点就透,可惜脑筋上不知变通,做人做事少了一些劲儿,多了一些青涩,不经历一些事情是改不过来的……他以前不懂,现在忽然就明白,少了的那些劲儿是什么,是他随机应变的能力、通达事故的能力、灵活变通的能力……很多很多,多到他一时间想不齐全。   又有杀手上前,钱亮右手如鹰爪一般迅猛如电的扼住了杀手的咽喉,清脆的一声嘎嘣,杀手软到在地。   沈宥豫无暇注意到我钱亮的变化,他的行动刚猛凌厉,身周一时间形成了空旷,按照死士培养、毫无个人感情的杀手一时间都不敢靠近,他们不来,沈宥豫就去,直到清除所有障碍。   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估计一两个时辰都过去,其实过得很慢,才两刻钟的时间。短短两刻钟,小桥边已经变了模样,犹如修罗地狱,河水渐渐都染上了血腥的颜色,普通人更是退避,就连一只狗都不敢靠近。   “属下该死。”一身水的沈其跪地。   沈宥豫冷声说:“事后去长史处领罚,起来,找人。”   他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字眼,眼神冷得比寒冬腊月还要彻骨,沈其看着这样的主子,好似回到了在空音寺的那天,从禁地中出来的主子吓得历经世事的方丈大师脸色大变,那时候方丈想必就知道被带走的血莲子再无回来的一天,时也命也。   沈宥豫翻身上马,一条一条命令不断吩咐下去,三公主留下的护卫一个个接了命令离开,令行禁止、肃杀干脆,比之军队丝毫不差。钱亮看着这一幕,担忧的心中浮现出一点点羡慕,看着地上横陈的尸体,他叹息自己的脑子不行,竟然还想着留活口,这些死士就是来拖慢他们速度的,别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任何可用的消息。他蹲下来,捏住靠得最近的一具尸体嘴巴,打开后里面果然是空荡荡一片。   “是什么人这么大手笔劫走三个女人?”钱亮忍不住问。   沈宥豫脑海中飞快地分析着,他问:“你可知风雨楼的主人是谁?”   “不知。”钱亮摇头,“这个组织起得非常快,什么脏事儿、烂事儿都参与,杀了不少无辜之人,只要雇主愿意出钱。师父在失踪前就想着对这个组织着手调查,但还没有开始,血莲子之事就来了。” 第171章 一个园子 方年年很清楚自己被绑架了,……   方年年很清楚自己被绑架了, 套在一个麻袋里,麻袋里有草料的味道,还有许许多多灰尘、草屑、泥疙瘩, 很脏。   她被人扛在肩膀上,这人挺瘦,肩膀上没有肉, 骨头搁着她的胃,每颠簸一下, 就顶得她胃疼。   手被捆在身后,捆得很紧, 缠了很多道绳子,挣脱不开。   脚上也是。   头朝下, 时间长了血液往脑袋上涌,她越来越头疼、越来越头晕。原来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现实里蓄意的绑架根本就不存在粗心大意的劫匪,也不存在从天而降的英雄, 更没有中途停下过哪怕一次。她能够感觉到换了三个人扛她,人停赶路不停,不使用交通工具肯定是在避人耳目, 也许走在山野里……   !   脑子更加晕了,方年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天旋地转。但也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头晕眼花。痛苦地挣扎,换来的只有沉默, 对方根本就不把她挣扎的力量放在眼里。   嘴巴发不出声音。   方年年张口喊过好几次,只有嘶哑的啊啊啊啊传出来,没有别的。   哑药。   这是她第一个反应。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已经失去了对它的计算。   方年年忽然感觉自己停了下来,感受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真的不动了,身下是柔软的被子,从麻袋的缝隙里传来了浓郁的味道,就像是一头扎进了栀子花花丛,香是香,但太浓太厚了,熏得本来就头晕脑胀的她更加恶心。   身体里还残留着颠簸的眩晕,方年年软在床上半天没有动,不知不觉,她睡了过去,不知道是昏迷的还是太累了。   等醒过来,屋内漆黑一片。   方年年眨眨眼,猛地坐了起来,因为坐得太快,脑袋狠狠地晃荡了一下,眼冒金星。   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过来。   她安静地观察四周,太黑了,眼睛看不见,她就手摸。   一张柔软的大床,床上是干爽的被子,走下来,碰得到桌椅,墙上挂着画轴……房间的样子在大海中呈现出大致的轮廓,是个很普通的闺秀卧房。   找到了门的位置,方年年推开。   吱嘎——   房门应该很少被开启,门轴钝了,打开时发出悠长的声音。   外面也黑,但天上有明月,就说今天是个好天气,白天有晴空、晚上便有明月,可惜是下弦月,月光微弱,照出来的地方很是有限。   方年年看了眼外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走进了房间,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再度打开时,睡了一觉的方年年神清气爽,空气中香得腻人的味道都不能弄乱她的心神。   “肯定不会是沈宥豫他娘,她虽然娇纵,但不会同样的手段做第二次。不喜欢我,直接了结我的可能性比绑第二次的可能性大得多。”   方年年喃喃自语,想着是什么人绑的她。会绑架她,肯定是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总不会因为“殃及池鱼”吧,一马车三个人,秀秀不可能,除非是三公主得罪了人。   她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得罪人就用这么大的排场绑架,那得罪的估计是天王老子。   方年年的心往下沉了沉,对方的目的是她更有可能。   “啥更有可能,应该就是吧。”方年年自言自语,走了出去。试探地推了推院门,竟然能打开,外面是个小花园,然后是月亮门,月亮门外好像有门廊、过道,隐隐能听到水流潺潺之声。   香味被抛在身后,属于大自然清新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方年年转了会儿,没有看到任何人,更别提找到李秀秀和三公主了,这个仿佛走不出去的大园子只有自己一个人。 第172章 一杯浓茶 小径通幽处,花香暗处来。   ……   小径通幽处, 花香暗处来。   彩蝶翩跹舞,鸣鸟傍双飞。   方年年不知怎么的绕进了一个石洞,从石洞另一头出来是另一片天地, 犹如置身野外,阳光从高大林木的树叶缝隙里落到地上,一个个散碎的星斑犹如踩着星河, 水声变响,那甜得发腻的味道更加浓烈, 她可以断定香味来自于某一种熏香。   沿着小径行走,方年年越过一座竹桥, 看到竹桥不远处涌动的泉水,水质清澈, 水润气息扑面而来,是清爽清冽的。水中有指头长的小鱼, 颜色或公或白,自由自在。   穿过小桥, 便是一片竹林,竟然看到几只鸡悠闲自在地漫步,不时低头啄地上的小虫小草。其中一只花毛大公鸡, 神气活现。   方年年不知道走了多久,始终没有走到尽头, 这里真大,除了鸡鸭,她还见到了梅花鹿、孔雀, 还远远见到了一只懒散睡觉豹子,吓得她赶紧换了方向,也就越来越迷路了……   有些哭笑不得, 但嗓子哑了,连大喊大叫的本事都没有,只能够在方向感消失的当下尽量保持冷静。   方年年能做什么呢?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越来越大,方年年笑了笑,信步走了过去。   “小丫头还挺有本事。”有个沉厚的声音传来。   方年年从藏身的灌木丛后头绕出来,目光正视坐在水边的男人身上,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身量很高,却不见魁梧,很消瘦。   脸色透着苍白,眼神很轻很淡。   他的身边摆着一个博山炉,袅袅烟雾悠然而上,浓郁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来,靠近中心,味道浓得扎眼睛,但男人丝毫没有察觉似的,怡然自得地品茶、垂钓、看风景。   方年年在林子里失去了方向感,就循着香气找,她心中自言自语,“觉得这个人眉眼间有些熟悉。”   哪里熟悉呢?   她见过好几个赵家人了。   “丫头过来。”男人招招手。   方年年抿了抿嘴,走了过去,已经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就没必要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害怕没有用啦。   “坐。”   男人指了指隔着茶盘的蒲团。   方年年坐下,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披着沈宥豫从三公主身上扒下来的披风,坐下后,她理了理披风,把自己整个裹在了里面,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雪雾银针,味道尚可,尝尝。”说话间,男人给方年年倒了一杯。   这是茶中珍品,清明前的嫩叶好茶,一年就出几两,是呈上的贡品,方年年见过送贡品的车队。   方年年看了眼男人,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心中瞬间五味杂陈,“……”   太苦太涩了。   不是茶不好,是放太多了,这是浓茶,喝上一杯能让人晕茶。   “哈哈哈哈。”男人被方年年的表情逗笑了,非常愉悦地笑了起来。   方年年黑着小脸,一点也不想笑。   “知道我是谁吗?”好容易停了笑声,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了起来。   方年年摇头又点头。   “比划比划,说不定我猜的出来。”   “恶趣味!”方年年恶狠狠地在心里面说。   才不要像猴子一样手舞足蹈给人看,她直接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无声地说话:“赵家人,皇帝的兄弟,不知道是哪位王爷,说不定是……”   方年年看男人,结合当年的七王之乱,她笃定了心中的想法,“是晋王吧,肯定是了。当年那场,你们兄弟死的死,关的关,残的残,也就晋王的下场最扑朔迷离” 第173章 一阵冷风 不知道哪里藏着笙笛萧管,声……   不知道哪里藏着笙笛萧管, 声音穿过林木竹海,伴随着水声,和着清风, 心旷神怡。   如果没有令人倒胃口的甜腻香味的话……   方年年瞥了眼博山炉,青烟直上,散于青天, 味道直冲脑门,时间长了, 她感觉鼻子堵塞、头脑晕眩,晃晃脑袋, 说不定有咕涌咕涌的声音,是一堆豆腐脑。   “小丫头嘴巴一张一合的, 不会是在骂我吧。”   方年年说话:“现在骂你有用吗?”   当然,她说不出来, 嘴巴一张一合的,是个哑巴。   男人朗笑, “还是不能说话好,小嘴儿上下的,不知道说了多少坏话。嗯, 性子好,遇事不慌张, 镇定不害怕,脑袋聪明,竟然寻了来, 我原打算晌午了去看你,小模样也标志,甜美可人。难怪我那个侄子把血莲子丢在你身上了, 丝毫不急,就这么留在你身上了。”   此言一出,方年年微惊,晋王是为血莲子而来?   等等,晋王下场不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被当今限制了人身自由的,看他现在的样子怎么一点阶下囚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怡然自得如富家翁。   她眉头微蹙,难不成皇帝和晋王冰释前嫌?   啧啧,那真是哔了狗了,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还能够握手言和,这和太阳打西边出来有什么两样?   “哈哈哈,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晋王竟然眨了眨眼睛,逗趣地说:“山人自有妙计,他以为能关我一辈子?痴人说梦!”   一瞬间,端和温厚的外表有细微的破裂,从里面流露出野心、狂傲……   只是一瞬间,方年年眨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泰然,还想着和方年年聊起了家长里短,笑着说:“我那个弟弟从小看着就老实,一直跟在我身后转,被欺负了也不反抗,就那么垂头站着,我还给他出头打过架,哈哈哈,阿父最爱的孩子是长姐,我们这些后头生的不过是他帝业上的砝码。”   晋王又给方年年倒了一杯清茶,示意她喝。方年年没有动,一双眼睛就看了过来,带着笑但阴沉沉。   方年年的心狠狠跳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浓茶苦涩,犹如坠入胃袋,口中残留的都是苦味。   好茶放多了,就不是好茶了。   晋王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着:“没成想,最老实沉默的弟弟,是个心思最深的,我们不如他,哈哈,不如他。他这些手段真是像足了阿父,但性子不像,阿父为人光明磊落、杀伐决断,无论阴谋阳谋,都令人心服口服,不像他,始终藏着半分心思,做事始终留着后手,与之相处,累。你。”   晋王忽然抬起手指向方年年,方年年抿紧嘴,就怕晋王突然发难。   “当他儿媳妇可不好做,你这个小家碧玉可入不了他的眼。”   莫名的,方年年松了一口气,他终究是在里面的,哪怕手段高明,能够与外界互传消息、能指挥外面的诺大组织等,但消息还是不够通透,许多他不知道。   “小丫头镇定自若,难不成当皇家儿媳也看不上。”   方年年笑了笑低头。   “羞涩了?也是,小女孩的谈及此总是腼腆居多。”晋王笑着,犹如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一直絮絮叨叨传授着与弟弟一家的相处之道,最了解自己的莫过于敌人,他把当今的秉性说得清透,一个童年沉默,成年后寡言,但心思极深的人物在方年年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来,结合此前见到的,皇帝在她脑海中更加立体、鲜明。   “时间差不多了。”   晋王站了起来。   方年年眼中流露出疑惑。   晋王说:“丫头能挺过这次,我就给你保媒,让你和我那个侄子活着成家立业。”   冷风,贴着方年年的背吹了过去。 第174章 一场误会   方年年的左手始终藏在斗……   方年年的左手始终藏在斗篷下面, 像是拢着斗篷不让斗篷散开,以免冷风吹进去。她听到晋王的话,藏在里面的手捏紧了发簪, 昨日起床梳妆后突发奇想地给自己戴了一根银簪,百合的样子,花心出镶嵌着红色的宝石, 关键是发簪坚硬、一头尖锐,如果趁着晋王不备, 一下子插|进他的脖子大动脉……她刚才一直在心中估算这种可能性。   想法是很好的,但现实很残酷, 晋江清瘦但依然是个手长、脚长的成年男子,还是个练家子, 她得手的可能性很低,除非晋王坐在那边任由她攻击。   这种可能性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南边、北边升起, 就是不按照套路地从东边出现。   晋王轻笑,“丫头, 待会儿会有些疼,你别怕,我的人手脚干脆利落, 找莲子的时间我让她尽量缩短,不过耽误你多长的时间。”   方年年尴尬地笑了笑, “你怕是误会了,血莲子早就不在我这里了!”   但她没法说话啊,阿巴阿巴, 现在的她是个哑巴。   方年年:“……”   心情还是蛮复杂的。   她要抬手在地上比划,但猛然发现自己正渐渐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她看向了博山炉、看向了茶汤, 一颗心往下沉了沉,晋王果然有备而来,这老谋深算的老贼!   方年年是提高了警惕的,做好了这不碰、那不碰的心理预设,茶水还是看晋王自己也喝了才嘴唇碰了碰,从被绑架到现在就抿了这么一点点茶水,干渴的喉咙完全无法得到纾解。没想到这么警惕了,还是落进了晋王的套。图啥啊,自己一个阶下囚,弱智女流,毫无反抗之力,根本就无需晋王这么大费周章的,就和喂哑药一样,直接一点不行吗?   她看向兴味十足的晋王,看到了晋王仿佛在说:不为啥,就是玩。   晋王看方年年一会儿变个脸色一个变个脸色的样儿十分有趣,他说:“动手的时候干脆果断些,小丫头留着很有趣。”   “喏。”   女人婉转清越的声音。   方年年看到来人眼睛瞪大了一些,这个人她见过,秀秀负气和姜家人出行那次,他们两家人找到后一起去泡汤泉,是那个汤泉馆的老板娘!前不久沈其还说起过,说汤泉馆的老板样子普通平凡却找了个风韵十足的妻子,看夫妻关系和睦,应当不会出西门庆、潘金莲的事儿。不过是人生过客,那时候聊了两句就没有继续说,没成想,人生的过客会来拜访第二回 。   女人还是那么温婉、可人,手上提着一个箱子。她越过晋王走到方年年身边,扶着浑身僵硬的方年年躺下,打开放在一边的箱子,一应东西收入方年年的年底,真开膛破肚的家伙事儿啊!   察觉女人要脱自己衣服了,方年年猛地坐了起来,银簪子抵在了女人的咽喉处。   方年年小口喘气,喉咙里出了阿巴阿巴的声音渐渐的能够有些别的音调,很含糊,但起码能和人交流了,“血莲子不在我这里。”   她说。   晋王挑眉,竟然对方年年能够缓过来丝毫不惊讶,或者说他这辈子大风大浪见过太多,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让他发出惊讶的情绪。   “在哪?”   他竟然还能够好奇。   费尽心思,做了许多手段,最后眼看着血莲子要到手了,发现它根本就不在。   都这样了,晋王还不生气、动怒,反而有些好奇,竟然是好奇。   方年年愣了愣,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选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还给沈宥豫了,哦,就是你侄子,赵禹。” 第175章 一个声音   高手过招,不过毫厘。   ……   高手过招, 不过毫厘。   更何况,方年年还不是高手呢,她连个低手都不是, 确切地说她是个武功苦手,能够迅速抽出银簪怼上汤泉馆老板娘的脖子,她承认, 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不过一个分神的功夫,汤泉馆老板娘轻巧地摆脱了银簪的威胁, 还制服了方年年。   晋王笑着说:“小丫头还挺烈,我那个侄子也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 他生母是姓沈吧,有那么个脾气差的娘估计他性子也不是怎么好。丫头你可要收着点脾气, 不然两口子过日子可过不到一块儿去,夫妻之间, 总要一个脾气刚强些一个脾气软和些,阴阳调和、相辅相成, 这才是相处之道。”   晋王娓娓道来,宛若温和可亲的长者传授着自己的人生经验,态度之亲厚哪里像要把方年年开膛破肚的样子。他说:“威胁人呢, 要拿重要之人、物威胁,用个无关轻重的威胁起不到作用, 阿父说过这是蛇之七寸、人之软肋,深以为然。另外,我教你攻击人时要一击即中, 不留后患,失败都是源于话多。”   方年年心中吐槽,这也是你阿父说的吧。   前辈老乡实在是太会教孩子了, 一个个的都是人精儿。儿子中有一个出色的,那就是群龙之首;有一群出色的,那将兄弟阋墙、隐患深藏,因为好位置就那么一个,谁都想要,可不是谁能够得到的。难怪会有七王之乱,战火绵延,因为他们谁都不服谁、谁都有本事坐上真龙之位,如果……退一万步说,如果是眼前之人在当年的纷争中获胜,当了皇帝,那大齐的风貌也不会差吧……   被制服住,唯一的武器脱手,方年年彻底失去了反击之力,她试图反抗,但汤泉馆老板娘看似柔弱的手却有千金重,她丝毫挣脱不开。   “血莲子真的不在我这里。”方年年不知道第几遍说。   “有何证明?”晋王好奇地问。   他没法离开此地,突然来了个有趣的丫头,逗弄起来消磨时光也是快活。   方年年:“……”   瞧瞧,瞧瞧,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拿什么证明?打开肚子给你看看,里面没有就是证明了是吧。   她相信晋王已经信了,不然不会让汤泉馆老板娘松开她,但出于猫儿逗弄老鼠的恶趣味,他仍然一遍又一遍问着,乐此不疲。方年年忽然就不想争辩、挣脱,因为一只耗子斗不过猫,她索性拢了拢衣服重新坐到了晋王的对面,“你要血莲子干什么?治病吗?有一点我必须承认,血莲子是个好东西。我此前不信,总觉得吃下去后没有任何改变,好友说我皮肤变好了,这点是挺好,但总不会只用来美容吧。今日我知晓了,它能够抗药,它留在我身体中残余的药力解了哑药,也解了麻药,让我不至于现在身陷口不能言、神不能动的境地。”   晋王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修长的手指皮肤苍白,在阳光下能够看到皮肤下青紫的血管,“想要活。”   方年年心中有些了悟。   晋王罕见地叹息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些许怅然,“阿父说过活着才有希望,年轻时不懂,现在我明白了。只要活着,我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病入膏肓吗?”   晋王看了眼方年年。   方年年笑着无所谓地说:“我反正是你的阶下之囚,说话婉转亦或直白,没什么区别。”   “我发现丫头你是越发的有趣,留在我这边如何?”   “不如何。”方年年摇头。   晋王问:“为何?”   “因为她姓方。”   有个方年年熟悉的声音传来。 第176章 一片平静   什么叫做久旱逢甘露。   ……   什么叫做久旱逢甘露。   什么叫做他乡遇故知。   方年年不懂啊, 以前是真不懂,现在她明白了,看到从天而降的人仿佛看到了他身后的七彩霞光、脚下的流云翻卷, 还听到仙乐阵阵,伴随着震荡人心、振聋发聩的音乐出现了。   “舅舅!”她的声音一定非常激动。   踱步而来的沈念怔了怔,随即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那天对我爱答不理的, 我还以为我这个当长辈的的不讨人喜欢呢,没想到在这儿等着我呢。这声舅舅我喜欢, 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好的见面礼,下次舅舅补上。”   与晋王浮于表面的温厚不同, 沈念传达出来的善意方年年能够真切的感受到,被调侃了有些不好意思, 但更多的是见到了亲人的安心,她不顾其它, 提起裙子就跑向了沈念,躲到了他身后,顿时就感觉安全了许多许多许多……要是沈宥豫在这儿就好了。   她想到此就果断摇摇头。   “想什么呢, 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沈念好奇地问,他观察过方年年几日, 知道这个丫头看着温婉可人,其实胆子很大,不是那等不出闺户的柔弱女子。   方年年说:“想到了沈宥豫。”   沈念失笑, 真是年轻人啊,“你失踪后他找疯了,我不过是机缘巧合下打了个头阵, 他随后就到。”   “多危险啊,此地有重兵把守,又有风雨楼的人,情况不明。他还是在外面接应吧,深入险地不好。”   沈念无话可说,甚至觉得自己这个舅舅好惨,“我就不危险?”   “舅舅艺高人胆大。”方年年讨好地笑笑,都叫过一遍了,再改口反而显得矫情,索性一直叫下去算了,叫着叫着就顺口了。   晋王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方年年和沈念旁若无人地说话,眼中浮现出些许阴霾,想当初谁敢在他面前放肆,而在两个小辈就敢不把他放在眼里。方年年比自己想的还要知道的多,此丫头不简单,知道这边有重兵把守,又知道这边有风雨楼的人,难不成她还知道两处人马正处在僵持状态?皇帝派的人在明处,风雨楼的人在暗处,最近一年才慢慢涉足青风夹道,半年前才能够真正将消息传递到他手上,月前才见到了风雨楼的人——这只由他先前暗卫发展而来的组织。   他对外界的事情了解甚多,却不是全盘知悉。   青风夹道在大青山深处,周围树高林密、山壁陡峭,是幽禁之地,不是养身的去处。   萧管悠扬、琴瑟相和,心旷神怡的音乐声中,周围高树竹影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方年年觉得有些冷,往沈念高大的背影处躲了躲。   “怕什么,我以为武林盟主不会怕。”   方年年讪笑,“舅舅说笑了。”   “不承认?”沈念挑眉。   方年年说:“我承认啊,但我也害怕啊。舅舅怎么得知的,沈宥豫说与你知道的?不过是我的儿戏行为,全靠大家捧场,才有了点滴成绩。”   “谦虚是好事,但在这里完全不需要,你的谦虚会让追随你的人反思自己的无能。”沈念沉声说。   方年年愣了愣,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干系,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舅舅。”   沈念眼中流露出欣慰,“不是从六郎那边知道的,最近武林的动静,武林中人谁人不知,我稍微探听一番,就知道谁在幕后操作。”   方年年挠挠头,“一开始小打小闹的,没想到动静闹这么大。”   “所行不错,什么是江湖,不过是一群游手好闲之人罢了,你整编他们,江湖一下子就平静了。” 第177章 一代枭雄   沈念说这话时眼中一片冷……   沈念说这话时眼中一片冷清, 身在江湖却又远江湖,他就看不起了,怎么地。   方年年:“……别这么说, 大家还是很努力的,不少人急公好义、有一腔热血,为大齐的建设添砖加瓦、辛勤劳作。”   “不劳作自己就要饿死了。”沈念说。   方年年汗颜, 这就是带着偏见在看人,肯定是门缝思想了, 不会把人看圆。她之前对江湖也有着很大的偏见,认为是一群游手好闲、不懂稼穑、不务正业的人热血上头, 只知道逞凶斗狠、刀剑相向,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她知道想错了, 难怪穿越前辈在日记中说过:远江湖是非、近江湖公义,难怪他登基后没有彻底禁止民间武力——每个人都应该保留心中血性!   江湖一如其它许许多多人事物, 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翱翔九天、用的不好就坠入深渊, 高祖是那个用的游刃有余之人,用完了就藏起了刀锋,现在的江湖早就不是他那个时候的江湖喽。不过是圈养起来兽, 早就失去了野性。   方年年之前不过是一时冲动,就开始写了以爹爹为人物原型的小说, 没想到小说在沈宥豫的运作下、在人们的口儿传播下彻底火了,她就有意无意地开始在小说里面夹带私货,还发动更多人传播这本小说……哪里有人, 江湖有人啊,正好用上了。   就那么小小的组织了一下,没想到落入了沈念的眼睛。   “小打小闹的。”方年年摆摆手。   “影响深远。”沈念意味深长地说, 他扭头看方年年,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就差说:我同意这门婚事。   他们是不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当然没有。   沈念能够以魔教身份混到现在不被人打死,当然不只是因为有钱,警惕心、戒备心、小心等等他一样不缺,始终注意着身周情况,视线若有若无地放在了晋王身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与至高之位就一步之遥的人。当年武林盟主一家的惨案犹在眼前,其中水太深了,他小心翼翼地查了多年,查到里面有晋王的主谋、有当今的手笔……查到这里他再也不敢查探下去,涉及太多太多。与一国之主相争,那是不自量力,是螳臂当车。当年,不管是盟主还是江湖,还是普通百姓,都不过是高祖子孙争权夺利的棋子,是被动卷入漩涡的蜉蝣罢了。   洪流中,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前者坐拥天下,后者阶下之囚。   现在他们待在这里旁若无人的说话,所依仗的不过是晋王已是笼中雀,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   晋王把玩着茶盅,玩味地笑着,“原来姓方,难不成是那人的孩子,还真是有趣。你爹当年日深入我军中,犹如入无人之境,我都差点儿着了他的道。听说他死了?不不不,还活着。”   下了这个定论后,晋王嘴角的笑容变大,他说:“肯定一直在找我吧。哈哈哈哈,你可知,当年你爹战前对那人唯一的请求就是取我首级。”   那人是当今皇帝,大战是与晋王的决战,那战之后晋王元气大伤,再无力与当年的秦王、现在的皇帝抗争,且战且逃,最后逃无可逃,束手就擒。读过史书、听过爹妈夜话、看过高祖笔记的方年年不用想,就自然而然知道晋王没有明说的是什么。   难不成这里面藏着她不知道的隐秘?   难不成爹妈夜话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没有说?   方年年从沈念背后探头出去看晋王,看到消瘦且高大的晋王临水而坐,味道腻人的博山炉烟气袅袅,全都萦绕在他身边,让宽袍大袖的他看起来会随时白日飞升一样。   一代枭雄,最后落得幽禁的下场,令人唏嘘。 第178章 一些徒劳   想来是想起了过去,晋王……   想来是想起了过去, 晋王脸上出现了追忆的表情,想当年驰骋疆场、想那年挥斥方遒、想那年醉卧沙场、想那年……一切都成云烟。   高祖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高祖还说, 所有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高祖又说……   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侧着头想着,想着阿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给过的训诫、赐予的勉励……他们兄弟几个从小以是阿父的孩子为自豪,但阿父更多的目光放在了长姐身上, 最爱的孩子,从来不是他们。   年纪大了吧, 许多记忆渐渐淡忘,竟然想不起长姐的样子了, 她离开的太早,如果活着, 这个天下,会是阿父亲手交给她吧, 成为名正言顺的女皇。   “他的精神有些不对。”方年年小声地说。   沈念点头。   他们且停且走,慢慢后退。   方年年:“是病入膏肓了吗,他想要血莲子。”   “有了血莲子又如何, 他出不去。”沈念淡淡地说。   方年年纳闷,“你都进来了, 他怎么出不去?还有还有,他的人都可以在这里传递消息、自由进出了,他怎么会出不去?”   小脑袋瓜子里充满了问号, 事实摆在眼前,沈念这话是不是说的太笃定了?   沈念没有解惑,反而问:“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晋王的幽居之地。”   沈念笑了下, “小姑娘挺狡黠,这里是青风夹道,位于大青山深处,周围重兵把守,他出不去。”   “那……”方年年这就想不通了。   “不过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玩笑。”沈念冷笑一声,说道。   方年年沉默,君心似海,完全不懂在想什么。   “他出不去吗?”   “是啊,出去又如何?”沈念说:“重振旗鼓,卷土重来,重争天下?现在振臂一呼,还有多少人响应?现在组织兵马,那是造反,不是争权夺利的争夺天下。”   “你说的有道理,就算是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走吧。”   方年年:“哈?”   惊呆了,怎么说走就走?   “想留在这边过年吗?”   方年年赶紧摇头,“不了不了,回家回家,舅舅我们走吧。”   方年年率先转头,当看到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人她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睁大了就怕自己眼花看错了什么。   “嘘,如果聪明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沈念轻声地说。   方年年嘴巴嗫嚅会儿,慢慢点头,垂下眼睛不再看,跟着沈念走着。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在她身后,不知道来了多久的皇帝身边站着方奎,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抛去时间在身体上的雕琢,看着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他还是那个计谋深远的王爷,他还是那个初露锋芒的将才……   爹爹怎么会在这里?   爹爹为什么会和皇帝一同出现?   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年年一头雾水,心里面就和揣着雪球一样,抓肝抓心。   走出了这片林子,方年年才急急忙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青风夹道进出哪里容易,我又没有通天的本事。”沈念看了眼方年年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得到陛下应允,我才能够堂而皇之走来。上一代的纠葛我就不说了,你只需知道皇帝是一名出色的猎人,他的猎物已经在股掌之间。”   此言听了,方年年遍体生寒,她明白皇帝不仅仅是一名猎人,还是一名性格顽劣的猎人,就和吃饱肚子的猫儿一样,抓到了老鼠不是为了吃,他就是玩儿。他纵容晋王与外界联系,不管晋王在外面建了风雨楼还是太阳楼……然后欣赏晋王徒劳无功的表情…… 第179章 一个外挂   方年年觉得遍体生寒,从……   方年年觉得遍体生寒,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哪怕多活一世,她依旧是个普通人, 顶多是个稍微聪明的普通人,论心机、论聪慧、论胆量、论魄力……没有一样能够出色到令人心悦臣服。   “你们这些孩子胆子忒大,什么都敢做出来。”沈念说。   方年年勉强笑了笑。   沈念说:“别以为陛下不知道, 不过是不想管,江湖那么大动静呢。不过, 偌大江湖一盘散沙,你们能够整合这些散兵游勇也算是造福一方了, 这股力量掌握在他人手中……不会放心,你们不是外人。”   他调侃地喊了一声, “方盟主。”   方年年一点都笑不出来了,贴身带着的盟主信物仿佛变得滚烫, 她只想掏出来扔的越远越好。说什么猥琐发育、谈什么低调,没有翻船不过是上位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强者的有意纵容。她想到出现在那位身边的爹爹,难道他不知道爹爹假死是装出来的?世界一切不过是他执掌的一盘棋,所有人都是方寸尖的棋子……太可怕了!   她哆嗦了一下, 把斗篷拢得更加严实了一些,却依然觉得很冷。   “不用那么害怕。”沈念看方年年小脸惨白, 眼神涣散,一副神受打击、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由地安慰了起来, “只要做的事情不太出格,那位就容得下你。”   方年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世界上真的有人算无遗策吗?”   沈念沉默。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风吹过树叶发出婆娑的响声、河水流过光滑的石头发出哗哗声音,仔细听,却都是空空寂寂的,反而衬得周围更加安静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   过了会儿,沈念幽幽叹气,他说:“有。”   走神的方年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沈念说:“高祖洞悉天机、算无遗策,一切时局都在他的掌握中。”   方年年思量了下,的确如此,她有时候看高祖事迹会怀疑这位前辈开了挂,随身带着系统穿越的,不然为什么每次都可以化险为夷、抓紧时机。故人已去几十年,想要知道答案是不可能的,她嗫喏,最后小声地问:“那位呢?”   “尽得真传。”沈念说。   “挂”传代了吧。   方年年苦中作乐。   面对近乎神化的人,她是一点反抗和蒙骗的想法都没有,不知道爹爹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在那位的眼皮底下玩心思。不得不说,老爹还是很有本事的,最起码他有这个胆量。   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走过了如野外的大花园,走进了一个穿堂,再走过一段路进入了一条甬道,两侧是平坦、光滑的高大围墙,看到了人类的建筑,却不见任何一个人,但她觉得到处都是视线,那些冷冰冰、毫无情感的视线。紧紧地跟在沈念的身边,方年年随着他加快了步伐,沈念应当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的人感觉吧。   太没有安全感了。   终于走过了这道围墙,方年年松了一口气。   她佩服地想,在这种地方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的晋王没有疯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太强了,还能够想着怎么脱身而出,其坚韧程度,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   不愧是高祖子孙。   这么感慨着,方年年随着沈念穿过一道垂花门。当看到在门外等候的人时,方年年压在心头的委屈蔓延上来,眼眶忍不住红了红,“我吓死了。”话音出口,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哭腔。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沈宥豫看到向来坚强的方年年哭了,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方年年揉揉眼睛,噘嘴说:“你的亲戚都是怪人。”   沈念:“?” 第180章 一个秘密   沈念嘀咕,自己哪里怪了……   沈念嘀咕, 自己哪里怪了,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关爱小辈、尊敬长者……当真是长辈之楷模,如若不是他冒险进入青风夹道, 方年年哪里能这么容易脱困,小没良心的。   “莫怕,有些亲戚我都不熟, 以后不会有任何交集。舅舅虽然怪了些,但还是个好舅舅。”沈宥豫悄悄地说:“舅舅没有为难你吧, 我求了他半天他才肯进入青风夹道来寻你,我许以金钱肯定没有用, 他比我有钱多了。我就说青风夹道的凶险诡谲,他这才肯来的。”   沈念瞪了外甥一眼, 这个更加没良心,从小白疼他了, 今年不给压岁钱!   方年年破涕为笑,“别这么说, 要不是舅舅,我没法这么顺畅地出来。”   说完,她忧虑了起来, “爹爹在里面。”   沈宥豫抿抿嘴,“看到你爹和我阿父同时出现, 我吓得心都停了。”   方年年皱眉,“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爹爹这不是暴露了自己吗?当年的事情可是欺君之罪,真怕陛下生气,就直接……”   “不会的。”   方年年叹气, “我当然希望是不会。”   “我不是在安慰你,不对,我是在安慰你……”沈宥豫跟着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说呢,“你爹说过,他没死的事情暴露是迟早的,他还说过自己假死之死也许瞒不过阿父的眼睛。之所以纵容着他假死于民间,完全是不想理会罢了。”   方奎曾今说过,他们不仅仅是君臣,更是师徒,他随秦王戍边北疆,与胡人作战、与酷烈的气候作战、与荒蛮作战……情谊是并肩作战而来。后面,身份地位发生更大的变化,不仅仅是功高震主、鸟惊弓藏,还有更多事关于江山稳固、人心聚拢等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身份不同了,所思所想发生了更多的变化,更何况当今的心思太深、想得太多。   “你爹说,死过的人不会再死。”   方年年没有被安慰到,但没有说什么,她转身看向身后来的方向……   ……   如果这里不是囚笼,青风夹道会是个不错的养身之地,这里环境优美、气候适宜,安静中透着安逸,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但这么好的地方是晋王的坟墓,方年年问沈念,上一代究竟还有什么纠葛,为什么她爹要想方设法找到晋王、为什么当今要幽禁晋王、晋王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被问多了,沈念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家家的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和沈念混熟了,方年年不怕他,嘟哝地说:“舅舅你年纪也不大啊,我是小孩子,你就是大孩子。”   沈念气结,真是遇到了对手。   方年年说:“说说嘛。”   “你都说我是大孩子了,我能够知道多少。”   “你是桃花山沈念。”   “方盟主想吩咐啥?”   “不敢当,不敢当。”听到盟主两字,方年年就臊得慌,她就是拿着盟主信物的普通人,压根没有想到当盟主,没有正式仪式的盟主算什么盟主嘛。   沈念摸了摸无须的下巴,抬脚在不争气的外甥屁股上踹了一脚,在沈宥豫玄色的衣袍上留下一个大脚印,沈宥豫正在河边叉鱼,身体纹丝不动,可见功夫不凡。   他们在青风夹道内一条河边架起了篝火准备烤鱼,爹爹不出来,方年年是不会走的,他们也愿意陪她。   沈念说:“我知道的也不多。要人性命,自古以来无外乎为情、为财、为仇,你说你爹和晋王是哪般纠葛?”   问题抛给了方年年,方年年摇头,这些是爹妈夜话都没有说过的,她生来带有记忆,却从来没有在家中听到过分毫,可见爹娘把秘密藏得深。   沈念神秘地说:“夺妻之恨。”   “胡说什么,我爹娘好好的!” 第181章 一世平凡    “傻姑娘,懂什么!”……   “傻姑娘, 懂什么!”沈念啧啧地摇头。   方年年反驳,“我知道的很多!我娘就是普通的异族女子,以前是普通的草原姑娘, 现在是普通的中年妇女,我爹娘夫妻恩爱,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娘做饭还难吃。”   她娘不过是普通人,她爹也是普通人。   他们只是在年轻时候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自己眼中的爹娘是什么样儿就以为他们一直就是那般。”沈念笑了,自己年纪也不是很大, 却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沧桑,仿佛满是故事。   方年年不吭声, 那不是默认,是不赞同。   好像通过这样就可以减轻爹娘的存在感, 让上位者的目光少放点在他们家。   他们,真的, 真的,只是普通人。   她的小心思仿佛被看穿,沈念似笑非笑地说:“你娘可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珍珠, 瞧瞧现在,那也是风韵犹存的大美人。”   “……”方年年捂着胸口, 她脑海中浮现的出来是娘亲揉面的场景,当了多年的主妇,做出来的面团依然是死疙瘩, 也就爹爹吃得下。大美人也不是万能的啊!   沈念说:“我那时候年轻,知道的也不多,就从阿姐的口中知道有这么一位绝代风华的美人, 引无数人前赴后继、纷争四起。”   “明明是男人之间的战争偏要扯一个女人出来,不过是你们的借口 。”方年年有些不悦,她不喜欢射沈念的口吻,仿佛阿娘是祸国殃民的褒姒、妲己一流,这些可怜的美人,不过是男人给自己失败找来的借口罢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沈念笑了笑,他说:“毕竟我知道的不多,当年的风流韵事传遍江湖内外,就又添了许多旖旎色彩,传来传去就越来越不像话,有说天仙下凡、有说妲己在世,我远远见过,承认是很特别,但远没有令所有人倾倒的魅力。”   听这话,方年年又有点不高兴了,怎么可以说她娘没有魅力!   沈念晃了晃脑袋说:“晋王啊做事弯弯绕绕要少一些,他直接让人强抢了草原珍珠到自己的大帐,想要一窥绝色,这就和你爹的梁子结大了,你爹那时候意气风发,怎么能够忍下这口气,当然是势要晋王首级。起因也许微小,但雪球越滚越大,滚到最后已经成了庞然大物,吞没所有人,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在乎起因是什么了。”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方年年心中默默地补充。   “为什么要弄这么好的地方幽禁晋王?”方年年追问。   给他安养余生还是用最美的笼子关着一头雄狮?   沈念说:“他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   方年年愣住,沉默了下来。   假使有一天方承意和她有了利益冲突、生命之忧……不敢想,大概也会有一个漂亮的笼子……   沈宥豫在旁边安静的抓鱼,抓了一条又放掉一条,周而复始,其实没有人真正的肚子饿了想吃鱼,也没有人有闲情逸致来做鱼,此地看着空旷,其实有很多人,想吃什么喊一声,仗着他的脸面还是可以要到一些的。   方年年抱着自己看沈宥豫抓鱼,眼神渐渐飘忽,心思不知道去了哪里。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日落西垂,已经是夕阳时分。   青风夹道内鸟鸣婉转,归鸟还林,唧唧咋咋。   听到脚步声,方年年猛地转身,看到全须全尾从里面走出来的爹爹,她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爹!”   要站起来,但因为保持一个动作时间太长了,血液不流畅,半天没有爬起来。还是爹爹把她拉起来,缓了半天才可以。   “爹!”方年年抓紧了爹爹的手。   方奎揉揉女儿的头,“傻孩子。”   方年年眼睛涩涩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发紧、干哑,“没事儿吧。”   之前沈念安慰她,死掉的人不可能再一次,现在看着爹爹,她在想,“死掉”的人还应该活吗?   方奎摇摇头说:“无事了。”   “爹?”方年年不解。   方奎淡淡地说:“不是放下,而是没有必要,将死之人,无足挂齿。”   方年年没有吭声,因为她知道晋王要死了,他想要血莲子续命。   “是我痴妄,以为翅膀硬了,天地可闯。”方奎释然地笑了笑,“不过依然是掌心中罢了,以后……”   方年年疑惑,怎么不说了?   方奎捏着女儿小巧的鼻子,“以后啊,我们家了不得了,有个盟主。”   他看向沈宥豫,女儿会有人护着,她也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护着自己。   死去的人不可能复活,那位宽宥,他们将继续平凡下去。 第182章 一生一世(完结)   青风夹道被抛在……   青风夹道被抛在身后, 方年年转身看向后面,心脏紧张得砰砰跳,非常害怕会有追兵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将爹爹抓走……那位会是出尔反尔的人吗?会容忍别人的背叛和欺骗吗?会放走情敌吗?一个又一个疑问就和雨天池塘里的水泡泡,不断冒出来。   “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方奎给女儿整理了下兜帽,遮住她泛白的小脸, “家去后就煮点姜汤喝喝,我让大牛给你把把脉, 别受了风寒。”   “我没事。”刚说完,方年年就打了个喷嚏。   “还说没事, 逞强了吧。”   方年年不好意思地笑笑,“爹, 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没事儿的。不过……”   方年年立刻就紧张了不少, 最怕这些“不过”、“但是”的转折了,就怕后面说的一路急转急下, 刹不住车地让人接受不了。   方奎笑着说:“镇国公要多个女儿了。”   方年年皱眉,“什么啊?”   “你要有个身份。”   “我?”方年年聪慧,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这是在为她和沈宥豫在一起铺路,有个高贵的身份, 就能够成为王爷之妻,而不是一顶小轿抬进去的姨娘、小妾。“这样好吗?”   她想问,这样对爹娘好吗?对阿弟有影响吗?   “有何不可, 那些本来就应该是你们的。”   “阿弟?”   “有个女儿了,为什么不可以有个儿子。”方奎淡淡地说。   方年年不知道说啥,默默地比了个大拇指, 牛叉的人办事儿就是牛,不像她,做点儿小事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现在稿子还拖着,不想写出来。   他们骑马在山间小路上,道路不是很平整,有许多甚至没有道路的痕迹,但方奎犹如识途的老马知道怎么走,他的脑海中有着路线。他拢着大氅盖住女儿,让她更温暖些,他小声地叮嘱着女儿应该做、一旦成为镇国公的女儿要怎么应对等等,许多可以慢慢说,但总要开个头,方年年认真地听着,爹娘给自己铺了坚实的道路,她就更应该好好走下去,茁壮成长起来,以前爹娘是他们的依靠,以后,她和弟弟会成为爹娘的依靠。   小路狭窄,骑马而行只能够依次。   方家父女身后是沈宥豫甥舅。   再之后是沈其等护卫。   沈念双腿打了打马腹,催着马儿速度加快了一些,赶上了沈宥豫,愣是在狭窄的路上并行了半个马身。   沈宥豫,“……舅舅,你这样不好吧,我都不好走了。”   “一身筋骨的,摔不到你。阿禹啊。”   沈宥豫感觉鸡皮疙瘩瞬间出现,舅舅这么喊他准没有什么好事儿,毕竟平时都是臭小子、喂地乱喊。   “干嘛?”沈宥豫警惕地问。   “老丈人不得了。”沈念啧啧有声。   沈宥豫,“的确。”   沈念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我估摸着你爹这么容易把人放出去,其实十多年前就有了布局。明面上你家的小丫头是盟主,其实背地里,江湖早就姓了方。啧啧啧,方奎和方大牛为了报仇,盘算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谋算落空,还给他人做嫁衣。”   沈宥豫脸色沉重,他也是如此认为的,“别这么说,小心隔墙有耳。”   “现在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无妨。”沈念感叹着,“真是心深似海啊,看不透,更看不懂,你还是老老实实些。”   “嗯。”沈宥豫从来不做非分之想。   沈念说:“你那个大哥,不如他的父祖,妇人之仁了些,优柔寡断了些。”   “我更不如。”沈宥豫说。   沈念嘴角勾了勾,没说什么。   沈宥豫看着前面的父女,他以后是有家的人了,筹划的必须更多、更远、更深,想想有些压力,更多的是梦想即将达成的兴奋、颤栗,真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   前面的人仿佛心有所感,转身看了过来,笑颜如花。   风吹来,吹起方年年的碎发,笑容中有着狡黠、有着活泼、有着思虑,一如那一夜一样。   不平凡的相遇,注定纠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