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妃升职记录 作者:缮性   文案   搞笑版:   作为一条毫无上进心的咸鱼王妃,令嘉能这么顺利地加官进职为皇后,全靠她的夫婿足够给力。   在旁人的歆羡中,令嘉暗暗忧伤:过犹不及,这给力过头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啊。   正经版:   一场春日宴,一段是非姻缘。   傅令嘉出身尊贵,容色倾城,花团锦簇的人生就差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   可惜,命运不喜欢完美,于是她嫁了燕王萧彻   有关燕王,三个词道尽一切:嫡次皇子、才能卓越、野心勃勃。   回想了下史书记载的各出夺嫡惨剧,令嘉默默朝天拜了拜:   唯愿郎君早逝,妾身方得常健,最宜不过天上星,参商永不见。   婚姻在谋算之中,感情却在意料之外。   于萧彻,是难得情深。   于令嘉,是何必深情。   在一开始,我绝不会想到在后来,我会如此地爱你。   PS:穿越者的使命是扮演蝴蝶,不是主角!本文前世番外BE,正文HE。   再PS:更新随缘,保住隔日,争取日更。   再再PS:作者眼残志坚,故常有错字,如能指出,红包相赠。   再再再PS:更新基本是早上九点,如果早了,那是捉虫,如果晚了,那是我在赶更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主角:傅令嘉,萧彻 ┃ 配角:男女主以外所有有名字的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古代婚后爱情故事 ======== 第1章 春日开宴   阳春三月,万物芳盛,人和天亦和。   于此时节,公孙皇后于雍极宫的清和园举开春日宴,邀雍京内的诰命夫人以赏百花,去送帖子的宫人还附赠上了一句叮嘱,公孙皇后爱女长乐公主今日颇是寂寞,想多找几个玩伴玩。   其中,一些消息灵通的夫人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神情。   说是要给长乐公主找玩伴,分明是要给才从北疆返京的燕王选妻呢。   燕王是公孙皇后次子,在诸位皇子之中排行第五,是帝后最宠爱的皇子,便是他的同母兄长太子,论在父母面前的得宠程度,都要逊燕王一筹。而燕王的表现,也让这份宠爱显得理所当然。   他容貌俊美无俦,兼之慧颖无双,有过目不忘之能,五岁能诵春秋,七岁落笔成文,不及弱冠,已是博涉经史,学识之丰连授课的博士都要甘拜下风。在文之外,他还孰知韬略,弓马娴熟,于北疆迎击北狄来犯时,领五千骑兵突袭北狄十万大军,斩杀北狄名将兀力思并数万北狄士兵后全身而退,被云州统将廖弘夸为知兵善战,深谋远虑,足为三军统帅。   出身尊贵,容貌俊美,文武双全,这样的人物来作女婿,便是最挑剔的泰水,怕也挑不出什么不足来。   不,还是有的。   “燕王此人,绝非良人。”   信国公府的车驾上,信国公夫人张氏端坐在榻上,神色郑重地给下了判言。   “五年前,他不过弱冠之龄,却能舍下皇子之尊,亲赴北疆前线,与北狄相抗,期间不好声色,不着锦绣,纡尊降贵,与士卒同寝同食。依着他的出身,便是什么也不做,便是尊贵至极,偏偏他刻苦自制至此,其志向非同小可。这样的人,他的妻子岂是好当的。我们家不缺王妃那点尊贵,又何必找这么位贵人做女婿……七娘,小四娘,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听?”   与张氏隔着一张案几的对面,坐着两个少女,一个正值碧玉年华,身着藕色直领襦裙,裙摆上绣着蝶纹,浓密乌亮的头发被一根蝶花吊穗青玉簪托着梳成垂鬟分肖髻,露出一张美得工笔难绘的面容,唯一不足的,就是她现在垂着眼帘,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一个才是豆蔻之龄,穿着鹅黄交领襦裙,头上梳着丱发,脸上带着未褪尽的婴儿肥,稚气而可爱,只是她现在双目飘忽,分明是神游。   年长一些的是张氏的幼女傅令嘉,年幼的那个则是张氏孙女傅明炤。令嘉上头有六个兄长,排行第七,故称七娘。而为了避免辈分混淆,明炤这一辈的郎君和娘子都在齿序前添个小字。   看两人神魂不附的模样,张氏身边的信国公府世子妇公孙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被点到名字,正在神游天外的明炤好一下才反应过来,一脸迷茫地问道:“祖母不是在跟小姑姑说话吗?今天的春日宴和我又没什么干系。”   照明炤的年纪,除非燕王有特殊癖好,不然今天的春日宴怎么也选不到她头上。   她的小姑姑抬了抬眼皮,接道:“我原以为今天是圣人选儿媳,怎么听娘说的,仿佛是我们在挑燕王。”   张氏一噎。   令嘉凉凉道:“看上看不上,又哪里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她有一把与她的美貌相衬的好嗓音,清越如山泉淙淙,听着便让人觉着清爽无比。   但张氏听在耳里却是心塞万分。   因为她说的是大实话,而实话绝大多数都是不讨喜的。   在美人如云的雍京,令嘉依旧能艳压群芳,成为公认的第一美人,她的相貌自不必说,再结合她的出身,这次燕王选妃,她虽不说是皇后心中第一王妃候选,但也绝对是排在前几名,有一定可能被选上。   然而令嘉是张氏与丈夫老来女,还是这二人唯一的女儿,受着二人千宠万爱地长大。   张氏如何愿意钟爱的女儿去承受燕王妃这看着花团锦簇但难掩个中辛苦的职位。   ——依令嘉的出身才貌,嫁到哪家,都只有被供起来的份,即便是吃亏了,信国公府也有底气给她撑腰。唯独是对上皇室,尤其是皇室最受帝后宠爱的燕王,令嘉往后不知要吃多少气。多年经验告诉张氏,缔结姻缘,最终平衡,太强便是齐大非偶,太弱又是门低难行。   若非不敢得罪帝后,她甚至都想着把女儿留在家里,不让参加今天的春日宴。虽然现在是来参宴了,但张氏心里正是烦躁的时候,就这样她的女儿却还偏偏说些大实话来扎她心。   张氏瞪了堵心的女儿一眼,“圣人看不看得上你,我不知道,但你在宴上一定要低调。”   令嘉摊手道:“娘,你觉着我能怎么高调?”   张氏竟然无言以对。公孙氏和明炤却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春日宴自然是有才艺展示的,琴棋书画,击鞠投壶,有静有动,任由各位贵女表现自己。然而,以上一切都与令嘉无关。倒不是令嘉没有才艺,而是——她懒,非常懒。她生来有些气血不足,时常倦怠,不免贪懒了些。及至长成,气血是补上来了,但一身懒骨却已养出来,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能睡着绝不醒着。指望这么个怠懒的小娘子去展现自己,那真是做梦还差不多。   张氏被女儿堵得难受,她贤惠的儿媳公孙氏忙出来缓和气氛,说道:“娘其实也不必太过忧心,虽然还没定下王妃人选,但姑姑已经有了看上的人,只是五表弟那里还没同意,这才趁着春日宴,叫他来看看。”   她是莱国公嫡长女,公孙皇后的嫡长侄女,在公孙皇后出阁前,曾受她抚养,是她最宠爱的娘家后辈之一,消息自也更灵通。   听公孙氏这口吻,肯定不会是令嘉了,张氏半是释然,半是不服地问道:“圣人看上的是哪家小娘子?”   竟比得过她家的七娘。   “是临江伯家的四娘。”   “阿蕙?”   “蕙姐姐?”   令嘉和明炤异口同声地反问。   公孙氏颔首。   临江伯府的四娘名作王文蕙,是京城贵女圈的一员,是个颇为意思的女孩。   王文蕙出身的临江伯府原是临江伯府,累世簪缨名门,但因在先帝争位时,站错了队,虽因牵涉不深有幸没下大罪,但也被贬做伯爵,且因先帝不喜,阖府无一人能出仕,于是逐渐衰落。一直到本朝与临江伯府没有前仇的皇帝登位,王文蕙的父亲叔伯凭借着才干被启用,临江伯府才有了起色。但终究落没三十多年,底蕴失了大半,如今不过二流。除了家世,王文蕙的容貌、才华亦是中人之姿,中规中矩,不会令人生厌,但也绝不会令人惊艳。但就这么一个把中庸做到极致的女子,却是京中人缘最好的人。她性子温柔可亲,但凡与她相处过的人,无论年龄性别贵贱,竟都能对她留下个好印象,甚至是赞不绝口的。   这些人里就包括了令嘉和明炤姑侄。   张氏若有所思地自语道:“王四娘么……”   这位小娘子可不简单,在她这个年纪,论城府谋算,整个雍京的娘子,不,包括郎君,都没几个能比得上她。   公孙氏问:“有什么不妥吗?”   张氏摇摇头,只叹息一声,“我只觉着,圣人为燕王真是苦心孤诣到极致。”   令嘉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让阿蕙嫁给燕王……   待得信国公府的车驾驶到崇明门前,张氏令侍女端来一檀木盘,盘上盛着七八枝牡丹,有鹅黄、淡粉、朱紫、豆绿种种颜色,品相无一不是上佳。依着往年宫中所开春日宴的惯例,未婚小娘子都是要簪牡丹的。故而张氏早早为女儿和孙女备齐了牡丹,盘上几株,每一株都是万金难求的名品。   明炤先挑了一株御衣黄,更衬她身上的裙色,别在发上,愈显娇俏。   轮到令嘉,她正准备挑株粉白色的玉楼点翠,却让张氏按住手,她嫌弃玉楼点翠太过素淡,给她换了株赵粉。令嘉无可无不可地应了。索性她容貌出色,搭哪一株都显得美玉无瑕。   张氏看着自家一大一小的两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心中成就感满得要溢出来,只余光瞥见木盘上剩下的几株牡丹,又转作遗憾道:“我们家的女孩还是太少了。”   信国公府女儿缘着实一般,张氏不必说,生了六个儿子,都把希望寄托在儿媳身上了,谁知老树开花,有了令嘉。而张氏六子里长子早夭,四子和五子战死,只活了次子傅令安、三子傅令卓、六子傅令奕。而这幸存的三子里,除了一把年纪还坚持光棍的傅令奕,傅令安和傅令卓皆是成亲多年,两人为傅家孙辈添了五个子嗣,长房三子,二房一子一女,统共只得这明炤一个女嗣。   明炤是傅令卓与其妻柳氏所出,傅令卓在北疆任职,柳氏随夫上任,当时明炤年幼,承受不住途中辛劳,两人为女儿计,索性把她留在雍京里,交托给长嫂公孙氏教养。   公孙氏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接话,傅家媳妇里,她是唯一一个没生过女儿的。   明炤挽住张氏的手,娇声道:“祖母你好贪心啊!有小姑姑和韶娘还不够,还惦记着其他小娘子。”   张氏没好气道:“好个不知羞的小娘子。你自己算算,你和你小姑姑给我淘过多少气,要不是家里女孩少,我早把你们两个扔了。”   明炤笑嘻嘻道:“祖母也就嘴上说说罢了,若是没了我们两个小棉袄,祖母可怎么过冬啊。”   明炤撒娇卖痴地把张氏那点憾意糊弄过去,她们一行人才下了车驾,立刻有内侍围了上来,为她们引路。 第2章 四女之选   清和园内,皇后端坐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园中诸景进入眼帘,太子妃和长乐公主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侧,身边还陪着几家人。其他人位于台下,各自玩乐。   每一家初到的人家都要去台上拜见皇后。信国公府也不例外。   皇后与公孙氏这个侄女颇为亲厚,见着她,却是给她在台上赐了座,张氏自也留着作了陪。   陪在皇后身边的四家人,一家是皇后娘家长嫂,现莱国公世子夫人,也正是公孙氏的娘,一家是新城长公主和她女儿康宁郡主赵雅容,再一家是陆相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最后一家便是临江伯府老夫人和她的孙女王文蕙。   张氏看到这阵势,心里就有数了。   座上四家,莱国公府世子夫人身边是没带女孩,可见只是陪坐,另外三家的女孩不出意外,便是皇后看中的儿媳了。皇后固然是最倾向王文蕙,但出于有备无患的心思,她依旧召了另外看上的其他几家女儿来看。   其中赵雅容的母亲皇帝唯一的同胞姐妹新城长公主,皇帝爱屋及乌对这个外甥女极为宠爱,便是不受宠的庶出公主都要低她一头。而她父亲是政事堂赵相长子,任职御史中丞。父母两系血脉都堪称尊贵无双。她本人亦是个极艳丽的美人。   而陆相长女陆斐,江东陆氏,历朝名门,陆斐幼承庭训,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一笔草书,龙游蛇走,气象蔚然,便是男子里,也难有比肩者。陆相曾亲口说道,以才情论,便是自己少时也不如这个女儿。是公推的大才女。难得的是她本人生得也秀雅脱俗。   而王文蕙比之前两者,家世才貌皆逊,但比之康宁的骄纵不驯,陆斐的清高自许,她宜家宜室的性子便越显难得。   当皇后为张氏赐座时,她就知道,皇后的儿媳候选里定有她家七娘一位。   说起来,令嘉论家世,稍逊康宁,论才情,远输陆斐,论性情,依旧差了王文蕙一筹,但耐不住她长得好。   以至于在后宫见惯绝色的皇后也情不自禁地跟张氏感慨道:“七娘倒是出落的越发好看了。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洛神在世,也不过如此。张夫人求了二十多年,求来这么个质成天然的小娘子,着实不亏。”   被盛赞的令嘉抬头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长相秀美清雅,她年华渐渐逝去,但她身上温柔恬淡的气质却越发醇厚,即便是她眼角眉梢的皱纹,都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柔和。她黝黑的眸子总是含着一抹笑意,温暖如春光,包容如静海。   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本朝皇帝是个英明的有为之君,但依旧时不时有臣子上谏他的过错。但公孙皇后却是朝野上下,众口一词称道的贤明,即便是后宫的宫妃,提到她,也是心悦臣服。   在为人处世上,王文蕙与皇后很有些神似,只是王文蕙身上仍旧少了皇后那种令人心折的气度。王文蕙能获得许多人的喜爱,但皇后却是能获得许多人的崇敬。   女儿被夸赞了,张氏便谦虚道:“也只得个面上光,底下不过一惫懒丫头,才学了了,家事亦是生疏,愁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现在都不敢放她出阁,生怕祸害了哪家亲交。”   这话的言下之意呼之欲出,在座的都是玲珑心肠,岂会听不出。不由饶有兴致地看向皇后。   公孙皇后笑容不变,只柔声说道:“张夫人这话却是自谦太过了,以河间张氏的家风,张夫人教养出来的娘子,哪里会有差的。”   她脾气是好,但也是柔中带刚。   张氏被堵了话,讪笑一声,只能放下那些小心思。   接下来,这群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就陪着公孙皇后聊起天来。公孙皇后学识丰富,能聊国家朝政的大事,也能聊家长里短的小事,谈得雅来,也谈得了俗,而她阅历丰富,每有出言,往往精辟入里。而在场其他几位诰命也非俗人,陪着她说话,倒也不觉得难过。   只是聊过几盏茶后,公孙皇后见明炤目光屡屡往台下张望,忽然问她:“小四娘在看什么?”   明炤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骁箭’。”   皇后忍俊不禁:“小四娘这是想玩投壶了?”   明炤点头。   皇后挑了挑眉,又问:“小四娘是觉着我们几个老妇说话无趣?”   明炤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圣人说话挺有意思的,只是我觉着投壶更有意思。”   闻言,皇后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她说道:“既然这样,我也不拘着你们了,想玩的都去玩吧。”   明炤眼睛一亮,第一个站起身。有她起头,令嘉也站了起来。陆斐姐妹跟着站了起来。   皇后含着笑看着她们。   王文蕙不发一声,竟也站了起来。临江伯老夫人嘴边的笑淡了几分,她的姐妹也错愕地看着她。   皇后问道:“四娘也坐不住了?”   王文蕙从容说道:“臣女心躁,见着景色热闹,总忍不住要去看一看。”   皇后轻笑道:“果然还是年轻啊!到我们这些这把年纪,便是见着热闹,也没心气了。”   接着皇后又把目光看向赵雅容,“二娘要去玩吗?”   赵雅容垂眸,“我留在这陪着舅母。”   新城长公主露出一丝苦笑。   皇后笑了笑,又看向自己女儿长乐公主,长乐公主不等她说话,就斩钉截铁道:“我陪着母后。”   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体贴。”   长乐公主眼也不眨道:“那当然,我是母后的贴心小棉袄嘛。”   即便皇后知晓她另有心思也被她逗笑了。   最后皇后目光掠过女儿,在太子妃身上停了一瞬。   太子妃模样明丽,也是个美人,只是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丝。她往常也是个爱说爱笑的活泼性子,今日却只沉默地坐在那,像是个泥塑的木偶。   三个月前,她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下一个嫡女,这也是她和太子第三个女儿。此后虽然坐了双份的月子,但到底亏损了气血,面色不比往日红润。太子妃与太子成亲也有八年,一开始已是恩爱不移,但随着太子妃常年无子,皇帝对东宫的专房之宠已是越发不满,而太子妃压力也是越来越大。如今这辈寄予厚望的一胎生下来仍是女儿,她今日面色沉寂,众人也能理解。   皇后眸中闪过一丝怜惜,温声道:“我记着十二娘在投壶一道也是个难得的高手,连骁箭都投过,要不要也去玩玩?”   太子妃在家中排行十二,皇后与她亲近,一直唤她十二娘。   太子妃淡淡一笑,“臣妾多年不曾碰过投技,生疏得厉害,跟她们这些玩惯的小娘子比,怕是要出大丑,母后还是绕过臣妾吧。”   皇后暗叹一声,终是没再勉强她,只令内侍领了几个站起来的小娘子出殿去   皇后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再看看绷紧着身子,浑身都透着紧张的赵雅容,不禁感慨。   现在的小娘子,主意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下了看台,明炤便舍了令嘉,凑到王文蕙身边,“蕙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王文蕙点了点明炤的鼻子,“不要你小姑姑了?”   心里却是十分熨帖,明炤这是见她一人站在傅家姑侄和陆家姐妹间,显得势单力孤,这才凑过来的。   明炤面露不愉,“小姑姑她要和陆斐说话,我才不要过去呢。”   王文蕙往身后看了眼,令嘉不知何时站到了陆斐身边,两人似是在说话,只是神色都是淡淡。   她面露不解,“阿斐怎么惹着你了?”   明炤嫌恶地看了陆斐那边一眼,“我是讨厌陆锦。”陆锦正是陆斐的妹妹。   王文蕙有些惊讶,“你之前还和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这就闹翻了?她怎么惹你了?”   明炤抿了抿唇,道:“是我看错了她。”却是没说两人因为什么闹翻。   王文蕙窥见她这般模样,若有所思。   在她们不远处,令嘉看着陆斐姐妹,神色有些捉摸不定。   陆斐见到她走来,下意识地就挡到陆锦前面,低声说道:“那事爹娘之前已经罚她在慧若庵思过一年了,中间她生了场大病,爹娘都没松口让她回家,一直去月她才回来。你看在她被重罚过的份上,就莫再跟她计较了。”   陆斐素有些恃才傲物,便是对上长乐公主那种天之骄女,都是不改这份自矜,像现在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人,却是生平第一次,由此可见她对陆锦的爱护之心。   一个圈子里长大的,令嘉虽与她关系平平,但多年相识,也熟知她的性子,见她如此模样,心里倒是生出了些许好笑。   去岁,令嘉及笄。张氏开始着手她的终身大事。张氏挑女婿的眼光嘛。单看她连燕王都看不上,就知道有多高了。   首先是对方才貌要配得上她的七娘;其次是必须人品端正,决不能纳妾蓄婢,令七娘伤心;再其次,家中门第也不能低,不然便是误了七娘子嗣;再再其次,家风必须清正,家里人性情不好相处的决计不能要……   张氏零零碎碎地罗列出好几张单子,甚至详细到对方家要喜欢猫——因为令嘉养着一只猫,素来是她心头好。   这般繁琐的要求,便是当事人的令嘉见了也不禁感慨,要真照着这个去找,她大约是要嫁不出去了。   不过出乎令嘉意料,还真叫张氏找着一尾冤大头。   陆相家的独子,陆斐的弟弟,陆锦的哥哥,陆萋。   陆萋与陆斐是一胎所出的龙凤姐弟。陆斐才情天纵,诗词歌赋,样样超绝,连陆相都自认输其三分。陆萋被这么个天才姐姐的名声压着,显得默默无闻了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优秀。   陆萋性格持重端正,且勤奋好学,年不过十六,就过了省试,获得举人功名。这么年轻的举人在整个大殷都屈指可数,足见陆萋天赋便是逊于其姐,但依旧远超常人。只是陆相为了磨练他,这才一直压着他,没让他参加会试。不过纵使如此,再等上几年后,陆萋依旧能成为一位极其年轻的进士。对于文举来说,年少及第就是意味着前途无量,更别说陆萋还有陆相这么个父亲。   说完陆萋这个人,再说说他家,陆萋父亲陆相名陆英,出身江东名门吴郡陆氏。娶妻沈氏,夫妻二人子嗣艰难,结缡多年亦只得二女一子,但因陆英与沈氏感情极深,不曾纳侧,故而没有旁的庶出子嗣。   陆萋有这么一对父母珠玉在前,家世出众却又人口简单,仅有的两个姐妹和令嘉处着也好,嫁过去家庭和睦肯定没问题。再说,他本人看着也是前途无限,且品行上佳,只要不出意外,安乐富足一世也是没问题。   当陆家暗示了结亲的倾向后,张氏一眼就看中了,当问过令嘉,令嘉也应下之后,这门亲事当下就成了一半。   只可惜,百里之途尚能在九十九里处止步,更何况这一门亲事。 第3章 陆家锦娘   殷朝婚俗,在纳彩前,两家都要先暗自合过八字,以免在问名那里出错,就来不及了。于是沈氏和张氏就定好了在慈恩寺的名僧普恩那里合八字。   慈恩寺是雍京名刹,普恩又是寺里的门面人物,多的是贵人来他这问卜,早就锻炼出八面玲珑的圆滑性子。一般来说,像信国公和陆相这等门庭,他是断不敢说不好的。孰料,他这次还真说了不好,且不是一般的不好。   “女方命贵,男方难制,恐有刑克之险。”   听了这话的张氏和沈氏脸色都极其难看。   于沈氏,自家独苗被人指着说被克,生气自是理所当然。   而于张氏,自家女儿被夸命贵,看着是好事,然而陆萋是什么身份,陆相独子,躺在父亲的权势上,一辈子荣华富贵都不成问题,这样的命都压不住令嘉,那令嘉的夫婿该从哪里找?   ——竟是只能从皇室里找了。   张氏和沈氏一起给普恩下了封口令后,出了慈恩寺,两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这门亲是做不成的了。   两个人对普恩的说法都是半信半疑,但事关子女终身,一半疑心已是够了。   两人言笑晏晏地互表理解,回家后便当没这事发生。   可惜事情却不只到此为止。   沈氏回家后,还有些为这门五角俱全的亲事扼腕,同陆英言谈间显出些端倪来。   谁知陆英在官场混久了,混出一副多疑多思的性子。他觉得以普恩的玲珑习惯,便是真得个不好的结果,对上两家门第,也是不敢直言,于是疑心有人见不了陆傅两家结亲,于是买通了普恩做手脚,于是便派人去查。   一查便查到了自家幼女头上。普恩为人圆滑,但到底是高僧,酒色财荤样样沾不得,生平独好名家字帖。陆锦以陆斐的一幅狂草买通了普恩,这才令他说出那话,坏了陆萋与令嘉亲事。   查出这么个结果,陆英给女儿善完后,便准备关上家门教育女儿一番。谁知道没过几日张氏就怒气冲冲地上门问责了。   ——信国公做了和陆英一样的事。   信国公府气势汹汹,陆家到底理亏,所以最后还是服了软,罚了陆锦在慧若庵悔过。   慧若庵是由城阳大长公主所建,位于雍京郊外太华山上,庵内风气清正,崇朴质素,是个修心的好去处,在这样清苦的地方居住,对于惯来养尊处优的陆锦也是个惩罚。   为了两家子女的名声,傅家与陆家一起把这事掩了过去,事情至此为止,但之前的情谊也不再了。   陆锦在慧若庵扎扎实实地住了一年,到今年年初才被陆府接回去。   今遭春日宴却是令嘉在那次之后第一次见着她人。   她身上穿着一件鲜绿袄裙,鲜嫩如枝头新叶。陆锦模样与陆斐像足了七八分,但她眉眼里是一派明媚娇美,与陆斐的清丽沉静截然不同。对上前来问责的令嘉,她眼神飘忽,标准的心虚表现。   令嘉心里不禁愈发好奇。   她自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陆锦幼时即与明炤交好,令嘉对她很有几分了解,陆锦虽然被陆家养得有些娇气任性,甚至有些盲目,但说品行还是极为端正的,甚至端正的有些天真。正是出于这份认知,令嘉才会放任侄女和她亲近。   谁知道一朝看走眼,她认定的无害小兔子竟会连着她和她兄长一起算计上。   小姑子对付未来的嫂子,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太过依恋兄长,再便是实在讨厌这长嫂人选。   然而,令嘉看得分明,陆萋性格端正严肃,陆锦自也是敬重这位兄长的,但说依恋那就差远了。   若说陆锦讨厌她,令嘉就更奇怪了。   陆锦自幼开始,就很些敬畏令嘉,令嘉虽不知她这份敬畏从何而来,但这种感觉却做不得伪。这种敬畏可和讨厌扯不上关系。   令嘉从父母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的惊讶远远超于被算计的愤怒,惊讶平息后,却是生出好奇心来。   陆锦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这份好奇的驱使下,令嘉和陆斐说道:“大娘过虑了,一事不二罚,当日我娘既然和令堂谈好令妹的处罚,我自然不会再因那事来找三娘麻烦。只不过——”   令嘉看向陆锦,“我自认往日与三娘相处还算得宜,小四娘与她亲如姐妹,我亦当她做个小妹妹,去年她忽然算计于我,往日情谊不复,但我总归还是想问个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开罪了她,竟令她厌我至此,这总不过分吧。”   话是对陆斐说的,但令嘉的目光却一直定在陆锦脸上,带着审视以及……几分盎然兴致。   陆斐沉默着,没有回答。令嘉的要求自然不过分,事实上,事出之时,她们全家都问过陆锦,陆锦之前给出的理由实在离奇,离奇到即便是有心袒护她的父母都没法拿出来说口,最后才对她下了重罚。   “你会给害了二哥的。”陆锦忽然开口,她咬着唇说道:“令嘉姐姐你很好,但是你和二哥定亲会害了他的。”   仿佛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她又咬着重音添了一句:“我做梦梦见过的。”   陆斐脸色大变,对陆锦厉色喝道:“三娘,休得胡说。”   令嘉看着这陆斐紧张不已的神态,忽地忆起京中一则旧闻。   当年,陆相夫人沈氏在生产龙凤胎时伤了身子,结合她原本就不宜生育的体质,她与陆相都觉得此后与子嗣无缘了。谁知道再过五年,她又有孕。这胎生下来就是陆锦。对于陆锦的出生,陆家阖家都是喜出望外。   谁知道陆锦长过周岁时,却被诊为天生痴儿。陆相夫妇悲痛无比,可在悲痛后却依旧视陆锦为珍宝,连带着陆萋兄妹也被教育得极是疼爱这个妹妹。许是这番慈爱心肠感动天地,陆锦长到五岁时,一夜之间,痴病全消,竟与常人无异。问她,她道仿佛做了个梦,梦中有一道一僧出现,这两人各自在她额头点了点,然后她便清醒了。沈氏激动过度,竟是给整个雍京的佛庙道观都拜了个遍,顺便捐赠若干香火钱。   因此事太过离奇,传来传去,传成了一桩奇闻,“僧道梦中点痴儿”一事连宫中的皇后都知道了,好奇之下召了沈氏携女入宫,见陆锦玉雪可爱,再无往日痴态,便感慨了一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陆家因此名噪雍京,而陆相因此进了皇帝的眼,之后便凭借着出众才干一路高升,竟是在而立之年,就坐上了相公的位置。如今是政事堂最年轻的的相公,也是默认的继赵相公之后接任首相的人选。   时隔多年,陆锦年岁渐长,与同龄女孩别无二致,再不见神异之处。当年的奇事便渐渐被时间掩埋,成为被人淡忘的过去,再无人问津。   谁知道,今日陆锦竟会再提到“梦”这一词。   令嘉看看陆斐如临大敌的表情,再看陆锦一脸倔强,忽地一笑。   这一笑如濯濯春阳,满苑争芳的百花悉数羞煞。陆斐和陆锦上一刻还心虚繁杂,见之亦有一刹忘忧。   “大娘紧张太过了,不过是二娘一个梦罢了。庄公梦蝶,都能生出蝶我之惑。二娘年幼,被一个梦吓着也非什么稀罕事。不过,二娘往后做梦,还是慎重点好。”   说完这句,令嘉似笑非笑地瞥了陆锦一眼,转身离开,去寻自己的侄女去了。   陆锦看着她的背影,深觉历史书上对这位文昭皇后“天资灵秀”的赞美真是再中肯不过。   就在这时,陆斐一掌拍在陆锦的后背,打断了她的花痴。   陆斐压着声音,又气又急地训斥着她道:“二妹,爹娘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谨言慎行!怪力乱神素是大忌,万万不能和外人提及,你怎地还是这般不懂事。莫看傅七娘方才暗示会替你遮掩,但万事无决断,都无需她故意,只无意失口一句,传出去引了别人注意,都可能害了你。”   陆锦看着自家姐姐焦心忧心的神色,心中暖意无限,她拉住陆斐的手,说道:“令嘉姐姐是个好人,还有明炤……我不想她们讨厌我。”   她低垂着眼眸,仿佛很是失落委屈。   陆斐还是心软了,她揉了揉陆锦的头,“傅七娘心胸开阔,既说了拿话,她是不会再与你计较的。只是,你往后再不能像现在这般轻率了。”   陆锦忙点头应下。   陆斐这才缓和下脸色。   陆锦觑着她的神色,偷偷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忍不住苦笑。 第4章 后世之魂   陆锦原是后世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因着一场意外车祸,穿到了陆锦这个同名的痴儿身上。因着父疼母爱,兄姐友爱,便也渐渐放下前世,彻底融入此世,做陆家的好女儿。哪晓得这年头生出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家姐姐居然是陆斐。   那个被评为千古第一才女的陆斐,那个诗词传唱千年不衰,至后世亦被中小学课本收录的陆文君。   那叫一个晴天霹雳!   即便陆锦是一个文科生,托语文课本里的诗人简介外加XX讲坛的福,她对陆斐这位大才女生平也是耳熟能详。陆斐一生遭遇之坎坷曲折,都能拿出来拍部四十集连续剧了。   出身簪缨门第,父亲官拜相公,少时才名即动京城,嫁与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的丈夫。但是运气不好,夫家卷入太子与燕王之争,夫家站错队,太子倒台后,夫家抄家流放。在当时还得势的陆家主持下,陆斐与丈夫和离,和孩子一起被接回娘家。再过几年,陆斐再次出嫁。她二嫁的夫婿也是出身公侯,但其秉性纨绔,有着贪花好色等等毛病,与陆斐毫无共同语言,两人天成一对怨偶。据考究,陆斐二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就写了足足十几首诗来讥讽自己这位丈夫,虽然流传到后世只剩四首,但这四首每首都是讽诗里的经典,其中最有名的《酒色财气讽诗》更是字字珠玑,直叫人看了,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这对怨偶过了几年相看两厌的日子,之后又和离了。   这次出事的不再是陆斐的夫家,而是她的娘家。   燕王也就是后世的殷武帝登位的第一年,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乐极生悲,他原配老婆文昭皇后难产死了。照理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好事,可遗憾的是殷武帝并不认同这句话,于是他悲剧了,更悲剧的是他要他的国民陪着他一起悲剧。   庶人之悲,酸泪几滴;天子之悲,世与之痛。   殷武帝很好地做到了这句话,他不顾民生,征召三十多万徭役去为文昭皇后修建一个旷古绝今的陵墓,一修修了十几年,修得民怨鼎沸,也修出了他的千古暴君之名。   如此暴.政,自然会有臣子不满,上谏劝诫。而殷武帝的反应就是,收一份谏书,杀一个臣子,杀得满朝官员面无人色,于是再无人敢置喙修陵一事。其中被杀的人里,官位最高的就是当时的首相陆英,陆斐的亲爹。   陆英被杀之后,其子陆萋悲愤之下,辞官回乡,终生再未入朝。失了父亲和弟弟的帮持,陆斐也不愿再在依旧位高权重的婆家看人眼色,很干脆地求了封休书,自请和弟弟一起回乡。   此后陆斐随着弟弟陆萋回到老家颍川,一心教育陆家后辈,孤身终老。   陆锦在后世听闻这些历史前事,也不过为大才女的倒霉遭遇不痛不痒地唏嘘两句。但当她成为陆锦,享受着父母兄姐无微不至的关爱呵护时,她再做不到那般事不关己了。   陆锦想要改变陆斐,乃至整个陆家的悲剧。首先她要阻止姐姐嫁给她第一位丈夫,接着她要在N年后,殷武帝修陵墓时,阻止住父亲上谏。   正当她盘算好各种事后,傅家明炤出现在了她面前……   明炤何许人也,殷武帝的继后小傅后啊!   虽然她这位小傅后不受殷武帝宠,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但她作为武帝继妻,康帝养母,依旧是这两朝里权势最重的女人。   跟这么位主打好关系,对于陆家将来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陆锦好不犹豫地向明炤释放了善意。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位在后世印象里心机深沉的小傅后意外的好相处,性情活泼开朗,待人亦是真诚和善。攻略这么个小姑娘,堪称轻而易举。陆锦很快就成为她登堂入室的手帕交,然后她就见到了她那位名传千古的小姑姑——殷武帝爱之甚笃的原配文昭皇后,那座耗费无数民力物力修长的嘉陵的女主人。   第一次见面时,陆锦这位自认见识不凡的后世之人被其尚未完全长成的美貌震得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回过神来。   妈妈咪呀!   她算是就知道文昭皇后凭什么能让殷武帝念念不忘,在她死后依旧空设六宫,甚至在被她儿子弄死时,都不忘嘱咐这个逆子帮他们合葬。   那颜值简直无敌了!   陆锦后世在电视上也是见过无数俊男美女,在灯光师、化妆师、服装师等帮助下,各个都是光彩照人。可跟千年前的文昭皇后一比,那真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不过这样的美人,也是应了天妒红颜薄卿命。   出于对历史名人的好奇心,陆锦也曾试着接近这位大傅后,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令嘉冷淡的性子给逼退了。   和明炤亲人的性子不同,傅令嘉的性子如生在险峻高岭之上的花,难以攀折。陆锦认识她也有七八年了,见到的攻破她心防和她真正交好的也只有王文蕙一人。   陆锦自觉情商差王文蕙许多,干脆放弃了这株高岭之花。说句不客气的,令嘉后来的地位固然尊崇,但无奈她死得早,真正能对陆家造成的影响微乎及微,陆锦还真没必要非和她交好。   正当陆锦如此做想时,命运就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令嘉与她哥陆萋开始议亲了。   陆锦听说这事后,被吓得面色如土,几乎要魂飞魄散。   ——这下影响大了。   其一,这婚事如果成了,陆锦所知的历史尽数报废了,一切可控都将转作不可控。其二,倘若令嘉嫁给陆萋后,那位殷武帝依旧像历史上一样看上她,那陆萋怎么办?   头一个理由还好说,第二个理由,陆锦想一想都忍不住骨寒毛竖。   那位可是历朝历代都数得上的暴君啊!杀人如砍菜,动辄屠城灭国,陆锦相信君夺臣妻这种没节操的事,绝对在他节操下限之上,而陆家的下场……   大约比原来历史上还要惨吧!   眼看两人亲事越说越顺,好似马上就要订亲,陆锦每夜每夜地做噩梦,每个噩梦都以陆家满门抄斩为结局。噩梦做多了,陆锦终于坐不下去了。   她穿越的目的可不是发挥蝴蝶效应,让陆家变得更惨的。   于是她发挥她智力的极限,做出了穿越以来最出格的事,然后她居然成功了!   ……虽然很快就被她精明的爹给揭穿了。   父母恚怒,兄姐惊疑,她拿做梦来解释。家人半信半疑,但到底疼爱她,不愿用恶意揣测她,揭过了此事。即便被信国公府逼着把她在慧若庵关了一年,但也关心不断。   陆锦心暖之余,也不禁担忧。   经了议亲这一遭,她在信国公府经营的关系算是全打了水漂不说,关键是这事会不会让令嘉记恨陆家?   倘若她记恨陆家,然后在殷武帝耳边吹上几句枕头风,以殷武帝在她死后的疯狂,天晓得他会不会突然记起陆家。   即便是十万分之一的可能,陆锦也不敢去冒险。   这就是陆锦宁可顶着被烧死的风险,暗示令嘉她做了预知梦的原因。   看令嘉之前那神色,也不知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陆锦惴惴不安地想着。   “姐姐,你想不想嫁给燕王吗?   陆锦忍不住就想到,要是殷武帝看上的是她姐姐那该多好,那陆家就彻底高枕无忧了,她也不用在这谋杀她可怜的脑细胞了。   “想啊,怎么不想。燕王文才出众不说,据说他年少时,官家鼓励他好学,赐了他足足万卷珍藏。万卷书啊!据说里面连失传已久的,前朝的刘大家写的《文论注集》也有,还有……”   陆斐目露神往,滔滔不绝地数起燕王藏书。   陆锦:“……”   她抚着额头,一脸无力地问道:“既然姐姐你想嫁燕王,刚才为什么不留在高台那?”   被打断的陆斐兴致缺缺地问道:“留不留高台和我想不想嫁燕王有什么干系?”   陆锦答道:“圣人方才分明是在借机考察你们啊!”   陆斐反问:“那考察的结果是什么?”   陆锦愕然,正欲开口,陆斐却轻嗤一声,抢道:“留下便是乖巧贤淑,出去便是桀骜不驯?三妹,你也太低看圣人了,你觉着她在选出我们四个之前,会没打听清楚我们的性子?更别说康宁郡主和长乐自□□好,完全是圣人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圣人会不知道她的性子?”   陆锦迷惑地问:“那圣人方才问你们是图什么?”   陆斐翻了个白眼,说道:“圣人纯粹就是看傅小四娘思动,这才放我们出来,原就无他意。也就康宁太过看重燕王,患得患失下,想得太多,自然觉着圣人一言一行都有无限深意。”   同样想太多的陆锦:“……” 第5章 姣如子都   春日开宴,整个雍京的贵女集聚到清和园里,满苑金翠钗环,锦缎绸裙,莺声燕语,大家自然而然就玩了起来。文静一点的,就是斗诗斗画斗乐云云。活泼一点的,就是在玩捶丸投壶双陆等等。玩耍的项目多了去了,总能找着一个喜欢的。   若说在公孙皇后面前,明炤表现出来的贪玩还是半真半假。那到了这里,那一半假的也成真了。   明炤跑到投壶那块,她人缘素来极好,身边一下子就围上了一大群小娘子,整个人看着如鸟入密林,鱼游清河一般自在。   令嘉贪懒,不大乐意活动,只坐在角落一边安静地做个观众,看他们玩。颇为稀奇的是,向来热衷这类社交活动的王文蕙竟在她身边的榻子上坐下。   令嘉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家又逼你了?”   “又”字用得好,王文蕙惯来柔和的微笑带上了几分嘲意,“我爹吩咐我要尽力讨得圣人青眼。”   令嘉并不惊讶,与燕王结亲,对于一直努力欲重现家族辉煌的临江侯府来说是一条再快不过的捷径了。燕王是皇帝钟爱的皇子,太子胞弟,手掌重权,三朝富贵都是理所当然。   王文蕙轻声细语地说道:“我上面的两个姐姐,经了我爹的眼,许的都是一等一的门第,可惜个中心酸又有谁知。”   “大姐姐嫁了宋相公的第七子,宋相公娶过三任嫡妻,留下七个儿子,将来且有的争。我那位大姐夫被他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在家纳妾蓄婢也就算了,还在外面包了好几个花楼粉头,去岁还因争风吃醋,被你家小二郎打伤,闹了好大个没脸。”   说到这,一直安静聆听的令嘉尴尬地清咳了一声。   信国公府家教在权贵人家里也算一等一的严厉,但也挨不住有子弟“天赋异禀”,如她的二侄子傅明炤,便是闻名整个雍京的纨绔子弟,整日里眠花宿柳不说,还常常惹出许多事端,即便被信国公揍得半死,但只要留一口气在,修养好后,本性依旧。   王文蕙看她脸色,也是一笑,描补道:“我知道,那事怪不到小二郎身上,那位行首看上的分明就是你家小二郎,是我那位大姐夫嫉恨之下,先对你们家小二郎动的手。”   说到这,王文蕙的笑又多了几分无奈,“你看,这样一个连花楼娘子都看不上的郎君,就是我爹给我大姐选的夫婿。还有我二姐姐,她嫁了莱国公府的小四郎君做继室,但二姐夫的元妻是二姐夫姨家表妹,留下一子一女,被二姐婆婆养在膝下,当眼珠子一样,二姐姐多看一眼都要被当做别有用心。”   “我受家中庇荫,自幼吃穿用度虽是不如长乐、康宁她们那般奢华,但也称得上富贵。以此一身回报家族,也算应有之理。更别说燕王,出身人品才貌具是顶尖,比之我那两位姐夫,恍若云泥之别。可是——”   “我还是不甘心。”王文蕙用细得几乎令人听不见的音量叹道,“不甘心我的婚姻就这样被我爹定下,我本人却做不得半点主。”   令嘉听了,神色忽地一怔。   王文蕙看着她,目含怅惘,“七娘,有时候我真是嫉妒你们啊!”   这个你们包含了陆斐、康宁这些受尽长辈宠爱,拥有自己婚姻决策权的女孩。   令嘉环首,看着这一园子正当龄的少女,其中身份最低的也是出自五品门第,生来珠玉环绕,呼奴喝婢,她们的生活比之这个世上九成人都要来得优越,但她们人生的烦恼却绝不比那些缺衣少食的庶民少上半点。在家中嫡庶姐妹要争,嫁了人公婆妯娌也不省心,若是丈夫多情,再来几个妾室,生几个庶出,那下半辈子的热闹也齐活了。若是祖坟再被踩几脚,遇上泼天祸事,不说富贵,能全自身都是天幸。   令嘉忍不住叹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一门,吉凶生同域。万事以变化为常,从不见极处,与其沉湎今日恚忿,倒不若放眼明朝。”   这话听着像是洒脱,若细细一品,却暗含不祥,王文蕙心里无端沉了一下。   她侧目去看好友。   令嘉垂着眸,美如朝霞明玉的侧脸无端沾上了几分漠然,但再抬眼,神色已是如常。   王文蕙掩去眼中探究,温和地笑道:“愿如令嘉你所言了。”   不多时,清和园内的玩闹声音忽然安静下来,这阵安静如疾传之疫,一下子蔓延开来,未久,整个清和园便只剩诸位女郎的呼吸声。   在这股静谧中,一群风采各异的郎君踩着女郎们的呼吸声路过。   领头的是身着绛纱袍,头戴远游冠的太子,而在太子身边站着那个长身玉立的俊美郎君,赫然就是燕王,而燕王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便是是皇后的幼子,八皇子齐王。除这三位嫡出皇子外,成年的皇子里,还来了七皇子卫王——比卫王更年长的皇子都在娶妻后就被皇帝勒令就藩。   除了这四位皇子外,来的还有诸多风采各异的锦衣郎君,正是雍京各家权贵子弟。   清和园面积不小,郎君们又只过步障边,站的并不算近,只能大概看个形貌。而这群郎君中,容色出众的又着实不少,其中信国公府的傅明炤,陆相家的陆萋,还有宁王都是美名远扬的美郎君。可即使如此,大家第一眼看到的只会是燕王。   他身着深蓝锦袍,上有银线织就的暗图,衬得他肤白如玉。身形高大挺拔,如苍松翠竹。丰神秀彻,恍如明珠美玉。   时正初春,花树结苞,新燕筑巢,处处都是万物兴盛的景象,暖融的春风拂过,挥洒着生的喜悦。在这满园的旖旎春色中,却是独他一人是那冬日的未消残雪,混着清冽的梅香。   只此一眼,再难忘怀。   燕王似是在同齐王说话,也不知齐王说了什么,他转过脸来,朝园子里投来一眼。   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一扫,但这一瞬,满园子的呼吸声仿佛都停窒了。   所幸,燕王很快就收回了眼神,女郎们还能缓过气来。   在一片恍惚的静谧中,诸位郎君走上了看台,去向台上的皇后请安。   一直到郎君们远去好一会,那些痴痴地望着他们离去方向的女郎们才从那风采中缓过神来,面面相觑,具从彼此脸上窥见自己的痴色,眼对着眼,兀得一笑。   园中的寂静叫这笑声打破,又逐渐热烈起来。   “那个穿蓝袍的就是燕王吧,长得也太俊了吧!”   “这样的模样,难怪能让康宁郡主那种眼高于顶的人物发了那么些年的痴。”   “他方才看过时,我魂都快没了。”   “唉,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没留京里,白白便宜边关的女人,当真是明珠暗投啊。”   “也没便宜多少啦,燕王不还是要在京里选妻么。”   “说起来,燕王的婚事怎么拖到现在,比他小的楚王去年都成亲了。”   “听我娘说是燕王自己不肯。”   “管他什么原因呢,拖到现在不正好便宜了我们。”   “哪里便宜得到我们,能得便宜的人还在圣人那呢。”   “事无绝对,说不得又出一个太子妃呢。”   ……   这些女郎出身高门,少年心性,春情烂漫,便是对着天潢贵胄,也敢戏言。这一言一语的,便凑成满园的热闹。   在这热闹中,陆锦心里刷过无数的吐槽。   刚才那个绝世美男子就是殷武帝?X度百科里那个腆着个啤酒肚的冬瓜脸大叔?   殷武一朝,赞美文昭皇后容颜的诗词名篇数不胜数,但对殷武帝的外表却是少有提及,仅存于世的评价就只有殷史上的一句“美姿仪”。托那副画的福,后世绝大多数人都觉着这是史官惧于皇帝威严,抛弃风骨才写下的夸奖。今日一看,陆锦才知道,人家史官还是有节操的,没节操的分明是那位不知名的灵魂画手。即便是她因史书上的记载以及陆家将来的结果对殷武帝颇有反感,都有一瞬间想要拜倒在他的美姿仪下做一个迷妹。   这样的风姿,和某位大美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啊!   陆锦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站在园子另一角的令嘉。   ——园中站着诸多女郎,个个都是绮年玉貌,但只要有令嘉在,她们都只能沦为背景。   令嘉站的地方有些偏院,但却是整个园子目光的中心。   陆锦敢说,方才走过那一群郎君里,十个九个都偷偷瞄过她。便是现在,这一园子的女郎们,时不时都要暗暗朝那瞥一眼。   并非抱着恶意,只是出于人类追逐美的天性。   陆锦心里就想猫爪挠的一样好奇,恨不能冲上去采访一下文昭皇后现下对其未来CP的想法。   会不会是某部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见倾心?   陆锦着实低估了令嘉对美色的抵抗力。   燕王风采着实出众,便是令嘉也贪看了几眼,但也只此而已。   尊贵的出身,俊美的容貌,卓拔的才干,逸群的品性……   太过完美的表象反而让人敬而远之,不敢亲近。   像这满园子的女郎都在赞叹燕王的风采,可她们有几个敢生出“我可取之”的想法。唯一敢的赵雅容还在看台那战战兢兢地陪着皇后呢。   令嘉自觉缺点多多,实在配不上此等人物。   故而,远观即可。   比之燕王,令嘉这会却是更多的把注意放在王文蕙身上。   “眼见珠玉,阿蕙可还有不甘心?”她调侃地问道。   王文蕙笑了笑,复又一叹,却道:“七娘,我和你说实话,我这会正心惊胆颤这呢。”   她伸手握住令嘉的手,笑中带着无奈,“感觉倒没,手心都在冒汗呢。”   令嘉诧异:“何至于此?”   “七娘无欲无求,自是不觉。我却是忍不住去想——”王文蕙笑了笑,眸中一片冷静,如秋日平湖,不见一丝水波。“这样的人物,要花多少心思才有可能能笼络住他。”   “……何至于此。”同样的话语,这次却是叹息。   正当韶龄的女郎,花一样的年岁,正是春闺好梦时,遇见这么一位风姿绝世并且可能成为自己未来丈夫的郎君,第一反应却是算计利益得失……   王文蕙却是安然道:“若不至此,圣人又怎可能看得上我。”   令嘉一时竟也无言。转念一想,倒是释然。   以她这位好友的心性能力,也就是嫁入皇室,才算人尽其才。   殊不知,他人看她这一笑黯尽春日百花之色,也不禁感慨,凭这傅七娘子的美色,也就配与那燕王,那才叫人尽其才呢。   看台上,皇后见着自己三个儿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怎么都过来了?”   齐王率先告状道:“母后,五哥太过冷淡了,我去他殿里找他时,他还在练武,若非我和大哥、七哥一起劝他,他怕是压根就不肯过来。”   皇后略带责怪地看了燕王一眼,“五郎。”   燕王笑得温和,却又带着几分随性,“母后眼光好,替我挑的王妃自然不会差。”   皇后摇头道:“母后看得再好,最后同她相处的还是你。七郎,九郎你们一块领五郎下去玩,记住千万看住他,别让他逃了。”   齐王和卫王齐声应下,齐王抬头后朝燕王露出得意的一笑。   燕王见状,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然后皇后又冲太子道:“大郎也带十二娘下去玩吧。”   一直拿余光偷看太子妃的太子目光一亮。   太子妃抿了抿唇,“是。”   眼看着他们都走了,长乐公主急了,牵住赵雅容的手站了起来,说道:“娘,我们也要去玩。”   皇后好整以暇地问道:“方才不是还说要陪我的吗?”   长乐公主跺了跺脚,一声三转地喊道:“娘!”   皇后再看一脸紧张的康宁,暗叹一声,没好气地对长乐公主说道:“去吧!去吧!知道你是件不抵用的袄子。”   长乐公主嬉皮笑脸道:“再不抵用,娘不也要穿嘛。”   然后便拉着康宁郡主急匆匆地去追前面的燕王了。   被留下的皇后嘀笑皆非。 第6章 各人心思   “击鞠!怎么突然出这么个玩法?”   “是长乐公主的主意,据说是男女各分一对,马球场上定胜负,据说燕王、卫王他们都要参加。”   “长乐公主这是在帮康宁郡主吧!谁不知道,这位最出彩就是击技了。”   “得了吧,燕王可是领过军的,和行伍之人比,康宁郡主那点击技又算得了什么?”   “谁说看击技了,那些个皮糙肉厚的兵丁,便是技术再好,难道比得了康宁郡主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呵呵,傅七娘也在这呢。”   “可谁叫傅七娘不喜击鞠呢,她连击鞠场都从来不去。”   “这么说来,长乐公主提议击鞠倒真是一举两得诶。”   “那也未必,善马球的美人又不止康宁郡主一个,谁知道会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就有好戏看了,康宁郡主的脾气可不大好。”   ……   众人议论纷纷间,悉数往击鞠场去了。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马术便传入中原,成为军中必修技艺之一。随着时代推移,由马术衍生而来的击鞠更是成为历经数代却不衰的运动。本朝亦不例外,击鞠风靡朝野上下,雍京城内,家中有些条件养马的,偶尔都会去城中击鞠场玩上几把球赛,没条件的,也会掏钱去击鞠场上看上几把球赛。便是今上,闲来也会拉上近臣,去击鞠场上松活一场。   清和园本为皇室内苑,为享乐而建,斗鸡台、跑马楼、击鞠场等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这会倒也方便了这群年轻男女。这处击鞠场是浇油筑成,球场千步如砥,平滑坚实,正适合纵马驰骋。场外三面围以短垣,一面筑以三层看台,四角竖以红旗,以规场界。场中,左右双方各立一道木板,板中洞开一尺,结有网囊,是为球门,以球入对方球门多者胜出。   根据规则,参赛双方各十人,各自驾马,相对峙着,比赛还未开始,□□味已透出几分。   长乐公主提议击鞠虽有私心,但也花了心思选人。被选中的几个小娘子皆是有名的击鞠高手。其中便有王文蕙和明炤。   明炤是其中最年幼的,但耐不住她一身马术由纵横疆场多年的信国公傅成章手把手教出,纵使她年少力还弱些,也足够吊打雍京一众娇滴滴的女孩。   明炤身上换了明黄色的窄袖锦袍,骑在枣红色大马上,显得威风又可爱。她一双眸子在看台那逡巡,捕捉到那抹藕色身影时,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朝着那方向挥了挥手中的鞠杖。   在明炤旁边的公孙十娘公孙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那身影,惊呼一声,万分惊喜地在明炤后背上拍了下,说道:“小四娘,有你的,居然连你姑姑都能请动!有她在,我看对面那群郎君有几个能定下心。”   这位雍京第一美人可是出了名的对击鞠无感,击鞠台上芳踪鲜至,不知憾煞多少欲在佳人面前一展风姿的郎君。   明炤翘起头,得意洋洋地道:“我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把小姑姑哄过来的。有她盯着,二哥绝对不敢对我用力。”   王文蕙哭笑不得道:“你们两个也太不讲究了吧。比赛都没开始就算计起这些盘外招来。不过一场输赢罢了。”   公孙筠和明炤异口同声道:“不赢我们玩什么啊?”   王文蕙无语地摇头   这时,宋相公家的嫡幼女宋如芳冷哼一声,讥讽道:“原来之前所谓的不喜击鞠,不过是击鞠场中没她看的上的人而已。”   宋如芳是宋相现任嫡妻所出,之前与傅明炤发生争执,被打成重伤,还被传为笑柄的宋七郎就是她的胞兄。   外人传闻里,宋七郎是因与傅明炤争青楼魁首而被揍,但宋如芳却是心知,实因当日宋七郎与狐朋狗友谈及令嘉这位雍京第一美人,说了几句轻亵之言,被傅明炤听到,这才招来这位风流纨绔的一顿毒打。只不过令嘉父兄身居高位,手掌重权,宋家不愿因宋七郎这个不争气的子嗣与傅家结下死仇,这才隐下由头不说。但宋七郎再是不出色,却也是宋如芳唯一一个同母兄弟,她岂能不暗恨傅家。   明炤闻言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姑姑只是来看我的。”   宋如芳冷笑一声,不屑道:“谁还知道谁啊,傅明炤你也不是第一日下场了,怎地往日就不见你家娇贵的小姑姑过来呢?”   明炤怒红了眼,一时之下却也不知如何辩驳,正要生出动手之念,王文蕙拦下她,笑容可亲地说道:“七娘可从未说过她不喜击鞠,往日之所以不至,不过是嫌那些击鞠比赛水平太低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睁眼说瞎话啊!   论击鞠水平,雍京里最高的当数禁卫军间的比赛。似他们这些身娇肉贵的高门郎君娘子内部的比赛,哪里能与之相比。   这事在场的谁不知道,但宋如芳要敢实话实说,那她就是得罪在场除她以为的十九个人。   所以,她干巴巴地瞪了王文蕙半天,最后也只森然道:“王文蕙,你就这样巴着傅七娘吧,说不得人家嫁了个好夫婿后,还会赏你个侧房当当。”   “宋八娘,你找死!”   宋如芳的话极具侮辱性,然而最先动怒的却不是王文蕙,而是一直冷眼旁观的赵雅容。   什么人有资格在娶了傅令嘉后,还能让王文蕙去做侧室?   这说的明摆着就是燕王。   赵雅容美眸如喷火,挥起鞠杖打向宋如芳,就要捍卫自己心爱的表哥的名声。   宋如芳万没想到动手的居然是这位主,一时不防竟傻在了那里。   赵雅容旁边的长乐公主脸色大变,忙喊道:“表姐,住手!”   “乓!”   两根鞠杖在宋如芳面前相击,发出一阵脆响。那根挡在宋如芳面前的那根鞠杖施力一带,赵雅容抵不住,鞠杖竟被送回她面前。   宋如芳愣了片刻,才脸色难看地说道:“谁稀罕你帮忙!”   出杖相助的正是明炤。傅家人都是自幼习武,即便是纨绔如傅明炤也有一身好武艺在身,而女儿身的明炤也不例外。赵雅容气急之下挥杖可能打到宋如芳的马,这会大家的马匹都挨得近,若造成惊马,后果难以预料,这才出手拦住。   不料,宋如芳这样不给面子,明炤气急败坏地收回鞠杖,说道:“我们避开一点,郡主你尽可对她出手,这次谁阻拦谁就是猪狗。”   “够了!”长乐公主威吓一声。   在场众人,长乐公主皇室出身,又是帝后掌心之珠,旁的人都少不得对她存着几分敬畏。她一开口,心存余怒的赵雅容、愤愤不平的明炤、还有仍要嘴硬的宋如芳全都安静了下来。   长乐公主指着宋如芳言简意赅道:“宋八娘,你下场,换闵六娘下来”   宋如芳脸色微变。   这次击鞠比赛,可以说是极好的出风头(or钓凯子)的机会,对面的十个郎君,每个都是出身高门,才貌不凡的郎君,堪为佳婿,而场外旁观的郎君中也多是不凡人物。与之相对,女子一方选出来的十个参赛人选,也不单单看击技,还看出身。宋如芳虽也是相府嫡女,但比她出身高的女子不在少数,能拿到这次机会,还多亏了她击技出众。   平心论,宋如芳并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但是在长乐公主冰冷的眼神下,她咬了咬牙,还是翻身下马,朝场外走去。   宋如芳走后,长乐公主环视剩下的女郎一周,沉声道:“今日春日宴,我们本就是来玩的,谁让我玩得不痛快,那我就让谁不痛快。还有谁想挑事的,现在就跟宋七娘一块走,不然若之后再惹出事,别怪我不客气。”   众女皆是无声。   长乐公主这才缓和下脸色,将脸色仍有些僵硬的赵雅容扯到一边。   “表姐,宋八娘也只是胡说八道,你不会当真了吧!”   赵雅容瞥了眼看台上那道身影,忍不住咬唇,“傅七娘到底为什么要过来?”   在皇后为燕王看上的女孩里,赵雅容最忌讳的不是最得皇后青眼的王文蕙,而是姿容绝世的傅七娘。她是真心爱慕燕王这位表哥,计较的是他的一颗心,而非燕王妃这个位置的尊荣。   长乐公主和赵雅容一块长大,知道她痴心,安慰她道:“你不必在意傅七娘到底为什么过来,反正五哥那人就跟瞎子一样,从来不在意女子妍媸,傅七娘再美,他也未必会看在眼里。”   燕王殿下凭借着俊美的容貌,在年轻女子的眼里,论诱惑力甚至高于太子,但他本人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美婢姣女在他眼里与路边木石无异,连多看一眼都嫌懒,更别说一亲芳泽了。   久而久之,这都快成了皇帝和皇后的一块心病了。   听到长乐公主提起这事,赵雅容脸上表情越发复杂。   燕王会不会把傅七娘的美貌看在眼里犹未可知,但她赵雅容却是一定不进他的眼。   长乐公主见状,不禁懊悔说错话,忙描补道:“其实表姐你之前与五哥接触也不多,所以他不知你心意,你趁着这次机会,让五哥明了你心思,他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   赵雅容闻言忍不住朝对面场上那道身影投去一瞥,哪怕隔了大半个击鞠场,她依旧能一眼将其寻出。纵使知晓那人心冷,但她依旧心存期盼,盼望着自己能用一颗炙热的芳心熔化那份冰寒,自此两心相依。   与那情景相比,矜持、名声这些又算得什么。   想到这,她又不禁有些羞赧,双颊生粉,恰是少女怀春之态。   长乐公主看她如此模样,心里却是有些发虚。   她方才说的话里安慰的意思占了九成,赵雅容和她五哥接触的不算多,但她多啊!多到她足够了解自家五哥是怎样一个冷心冷肺的家伙。   这样的人真的会为赵雅容一介小儿女心思所动?   击鞠场中,郎君一方。   宁王坏笑着搭住燕王的肩,说道:“连雍京第一美人都能招过来,五郎风姿还真是不减当年啊!”   宁王是先帝老来子,虽比燕王打不了几岁,却是他实打实的长辈。场上的郎君里也就他可以毫不顾忌地打趣燕王。   燕王拂开宁王的手,用清淡的语气说道:“三叔,小二郎在你背后。”   宁王傲然说道:“五郎,你这招太老了,我才不会上当。我还不知道小二郎,这家伙换件衣服比女人还麻烦,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出来。”   “不好意思,今日我思忖着让那么多小娘子白等不好,所以换得快了点,倒是辜负殿下期盼了。”   宁王僵硬地转身,就见到傅明炤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他讪笑两声,“小二郎,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明炤悠然道:“从你说起雍京第一美人开始。殿下也知我家规矩的。既让我听到你提我家小姑姑……”   说到一半,傅明炤已是以迅雷之速朝宁王伸出手去。   “……那就认我一顿打吧。”   但宁王也不是第一日与傅明炤厮混了,心里早有防备,见状一个后腰,就躲开了傅明炤的一击。   正当这两人动手之时,燕王策马悠悠避开了几步,然后朝看台上投去轻飘飘的一眼。   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到的只是一道模糊的美人剪影,但想起之前进园时看到的模样,确实是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仅凭美貌就能引天下绝大多数男人折腰,比如他背后脸色阴沉,眼神不甘的七弟。   卫王自该不甘的。在燕王回京前,他自觉京中有资格肖想信国公府七娘的人里面,以他身份最高,只要他能求动父皇点头,这位雍京第一美人理所当然就会落到他手上来。   可是燕王回来了……   卫王紧捏着马缰的手上曝出青筋。   皇帝素来偏心公孙皇后所出的嫡出孩子,偏心到他不敢在人前露出半点妄想。   庶出的皇子一到成年,就被随便封块藩地,赐些财货,然后就被迁出京城上。但嫡出的太子且不说,燕王和齐王都是一满八岁时,就被皇帝封予藩地,燕王被封二十一州,齐王被封一十九州,皆是富饶上州。而庶出的皇子里,封地最大的楚王也不过是封了十三州,而在楚王之外,再无一个庶皇子封地能多于十州的。   就这样优厚的待遇,燕王在成年后,依旧不满意,而皇帝的反应却是纵容他将其封地转至北疆。若非燕王执意就藩,皇帝大约还会将他留在雍京,便于关照。   再比如今日,燕王终于点头,愿意选妃,皇帝和皇后就一股脑地把整个京城的贵女都召到他眼前,任他拣选。   这般悬殊的待遇,卫王怎能甘心!   燕王从自己七弟身上收回视线,唇边弧度丝毫不变,心中却是意兴阑珊。   隔了这么些年,这雍京的人与物倒是依旧。 第7章 击鞠之乐   场下男女两方打闹,看台上的人一无所知。   令嘉在见到明炤朝她挥杖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她周遭喧哗声音停滞了一瞬。   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小娘子异口同声道:“小姑姑,你这笑应该留到比赛开始的。”   令嘉甩了她们一对白眼,“你们当我是行院里卖笑的?还有,你们几个站成这样,到底是几个意思?”   令嘉此时身边半里之内,除了她两个贴身侍女醉花和醉月之外,空无一人。而在半里之外则是熙熙攘攘地挤着叽叽喳喳的小娘子,最近的几个便有令嘉舅家一对双生花,张四娘张妙语、和张五娘张妙诃姐妹。这两位小娘子因是傅家近亲,且年龄与令嘉姑侄相近,素来交好。   张妙语说道:“小姑姑,你旁边太危险了。”   张妙诃说道:“要是球飞过来了,误伤了我们可怎么办?”   张妙语说道:“我们原就没小姑姑你貌美了,若再伤到脸……”   张妙诃说道:“那就更加嫁不出去了。”   令嘉磨了磨牙,问:“伤到我就没事了?”   张妙语说道:“人家原本想打中的小姑姑你嘛!那才不叫误伤。”   张妙诃说道:“再说,醉花和醉月两位姑姑武艺高强,哪会让小姑姑你伤到。”   照着关系她们应当叫令嘉表姑,但因着关系亲近,她们也跟着明炤叫令嘉小姑姑。   令嘉的侍女醉花掩嘴笑道:“过誉了,婢子也是熟能生巧。”   张家姐妹一起大笑。   令嘉竟是无言以对。   场下两方都猜错了令嘉出现在这的真正原因。   令嘉不爱去看击鞠的真相十分简单——她不喜欢被人当做球门,使劲地拿球砸。   令嘉原本虽对击鞠没什么兴趣,但因着明炤是狂热的击鞠爱好者,也是陪着去看了几场击鞠比赛。然而——这些比赛里,只要场中有郎君参与,那些球飞往的目标往往不是球门,而是令嘉身上,仿佛她脸上就长着一道球门,中之可得分一样。若非令嘉身边的贴身侍女都是通晓武艺,足够眼疾手快,令嘉少不得要受上几次伤。   托这些愚蠢的追求者的福,令嘉见着击鞠场都是绕道走的。   这一次她之所以出席,也只是因为明炤信誓旦旦说“击鞠场下可是有燕王卫王几个贵人看着,哪里还有郎君敢玩这种小手段”,不然令嘉都宁可去皇后那里陪一堆诰命夫人静坐。   台上众人闲话没多久,击鞠比赛开始。   自看台上往下看,只见女方中一红袍女子一马当先,于四五杖中夺得球权,此后马驰飞快,杖击不停,连越男方三人,长驱直入到男方球门前,朝空中一杖击出,球入网囊。   看台上四处响起叫好之声。   令嘉感慨道:“康宁郡主的击技还真不错啊!”   谁知张妙语姐妹一同偷笑。   令嘉不解地看向她们   张妙语给她讲解说道:“康宁击技是不错,但也要看和谁比。男方里的宁王,二表哥都是以击技闻名雍京,便是军中悍士都不如,更何况康宁这般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康宁能一击得中,不过是男方几位顾忌她身份,不敢下狠手而已。也就表姑姑你这样很少去看击鞠的,才看不出来。真正没顾忌的击鞠比赛可比这种激烈多了。”   令嘉纳罕地问:“既然如此,那你们欢呼个什么劲?”   张妙语和张妙诃同声同气道:“进球就够了啊!”   令嘉摇摇头,对她们对假球的包容心态也是很服气的。   虽然被盖章为放水假赛,但在外行人令嘉看来,比赛还是很精彩的。尤其是看到女子一方大占优势时,确实能让人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不过再过一会,令嘉就看出端倪来了。   在这就不得不夸夸长乐公主的厚脸皮以及挑人的功夫了。她挑出那几位小娘子不仅击技出众,最关键的是都和男方几位郎君有沾亲带故,不是对方姐妹,就是对方姑侄。哪家郎君有那脸皮对自家女眷动手,最后也只能做小告饶。就像明炤派了她去防守明炤,除非明炤向回家享受一顿家法,不然绝不敢动明炤半根指头。便是身份最尊贵麻烦的燕王和卫王,也有长乐公主亲手对付。   亏了长乐公主这一招,男方节节败退,两刻钟下来,竟是只拿下一个球。   这种玩法之下,各位郎君叫苦不迭,最后推出了场中辈分最高的宁王去和长乐公主谈判。   宁王勉强板出一张长辈特有的严肃脸,说道:“长乐,你这般玩法,便是赢了也只是胜之不武,有意思嘛?”   长乐公主朝他甜甜一笑,“皇叔这种输了的自然会没意思,我们赢的当然有意思了。”   宁王苦口婆心道:“我们这边好几个郎君都是没娶妻的,长乐你总要给他们个在女郎面前表现的机会吧!”   长乐公主安慰道:“放心吧,皇叔,以你们的姿容,便是击技差些,也多的是女郎倾心。说不定还有心软的女郎看不过眼你们输的太惨,反对你们生情——我是说同情。”   宁王哑口无言,最后只好求助地看向场中唯一压得住这位刁钻的小公主的人——她的同胞兄长燕王殿下。   燕王不轻不重地看了长乐公主一眼,“长乐,见好就收。”   长乐公主朝他做了个鬼脸,拖长声音道:“知道了,小气鬼。”却还是应下了。   卫王不禁感慨道:“三妹果然还是最听五哥的话啊!”   长乐公主作为帝后的小女儿,生来便被天不怕地不怕,便是对上亲爹也敢爬到头上撒野,唯独拒绝不了她娘和她五哥的话。前者是因着敬爱,后者则是因着敬畏了。   在这之后,长乐公主没有再刻意驱使那些女郎去对付她们亲人,郎君一方终于能使出几分力,场下局势不再是一面倒,而是更加激烈的对抗,比赛可看性就大大提高了。   尤其是当傅明炤夹着马腹,半边身子横出马背,挥杖一击,凌空射入球门得分时,看台上的男男女女皆是哄然,锦帕香囊纷纷被扔进场中,下了好大一场“雨”。   傅明炤还刻意朝看台处扬起鞠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标准的风流笑容。   女子的尖叫声越发响亮起来。   “虽然二表哥为人花心滥情,见异思迁,负心薄幸……”用了十七八个贬义词后,张妙语说出转折词:“但他能令那么多女郎倾心,果然还是有那么几分本事的。”   张妙诃也说道:“虽然燕王生得比二表哥俊,但气质太干净了,让人不敢靠近,反而没有二表哥这种混蛋讨女郎喜欢。”   这损的叫一个刻薄啊……   傅明炤是信国公府长房二子,在明字辈排行里也排二,这位怎么算都是二的郎君是信国公府一位招摇夺目的异类。   信国公府管教郎君时素来严格,上面的长辈都是能狠下心的,但凡犯错,藤鞭、棍棒、狼牙棒等道具一应俱全。这等管教下,明字辈的郎君无不成为人品端方,德行出众的好孩子——只除了傅明炤。   在信国公府这等严厉的管教下,在一干优秀出众的兄弟包围中,傅明炤独树一帜地长成一位章台走马,满楼红袖的风流纨绔。他出身公侯世家,相貌英俊,气度风流,还生就一颗锦心和一张绣口,但凡是他看上的女郎,就没有勾不到手的。正当妙龄的良家闺阁之女春心暗动不说。便是见惯欢场薄情的行院娘子都有为他魂萦梦绕的。可惜傅明炤多情之余又嫌薄情,踩着一地芳心,打万花丛中招摇而去,身不沾一叶。   说来也有趣,信国公与张氏鹣鲽情深,身无二色,以至在外落得个偌大的惧内名声。而他的儿子,成亲的皆与妻子相谐,唯一一个没成亲的也是洁身自好。哪知孙子里出了这么个天生的风流种子,任长辈软的硬的手段使了个尽,败尽信国公府三代竖立起来的门风。   更可恨的是他风流也就算了,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标准纨绔,照着他的年纪,他应该同他两个兄弟一样,奔赴北疆为国效力,但他却是死活要留在京中享受人间富贵,信国公一怒之下把他打得半死,他都不肯松口离京,可谓贪生怕死至极。   信国公忍无可忍之下,把这废物孙子赶出家门。   傅明炤也光棍,直接住到欢场的老相好那里去,定着一张小白脸,尽情地吃起软饭。那些欢场女子对他也有几分真心,竟真顶住信国公府的压力,收留了他。   信国公素来身强体壮,便是年过半百,依旧满头乌发,食斗米饭都不成问题,却险些被这不肖子孙给气晕过去。   最后要脸的抗不过不要脸的,在张氏打圆场下,信国公捏着鼻子让傅明炤回家,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孙子。   到了说亲的年龄,他的两个兄长哪个不是所有丈母娘眼里一等一的女婿,让说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偏偏只有傅明炤,肯把女儿嫁给他的,全是一些利欲熏心的人家。   张氏信不过这等人家教出的女儿,想要从娘家里看看能不能找个接锅的,公孙氏瞄上了张家双胞胎,只是还没想好要哪个。谁知道风声才透出那么一丝,傅明炤就与春风馆的行首闹出好一段风流逸事来。   张氏被气得倒仰,自此抽手再不管这孙子的事。失了张氏支持,公孙氏既是没面子让亲戚家牺牲自家好女孩,也没手段管住这个儿子,也只能死了“娶个儿媳,让她来管教儿子”的心。   这么一个混不吝的侄子,令嘉在心底对两个表侄女的说法十分赞同,但到底是做人姑姑的,念着血源关系,她还是仗义了一句:“小二郎也就当年拒了你们一次亲,还是你们都对他无意时拒的,你们是要记恨他多少年了?”   张妙语说道:“我们才不是记恨他拒绝我们呢!”   张妙诃说道:“我们是记恨他居然在我们拒绝他之前就拒绝我们。”   张妙语说道:“被二表哥这样的人渣拒绝——”   张妙诃说道:“简直是我们一辈子的耻辱。”   令嘉摸摸下巴,为侄子挽尊,“小二郎也没这么差吧,不还是有不少女郎喜欢他的呀。”   张家姐妹异口同声道:“喜欢和想嫁是两回事。”   令嘉哑然失笑。 第8章 变故忽生   俗话说乐极生悲。   就在这场击鞠气氛正酣时,变故突生。   康宁郡主引杖击球时,一个失手,鞠杖击中另一匹马的马肚。那匹马受惊,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一团明黄身影就从上面摔了下来。   这人正是明炤。   令嘉猛然色变,脱口而出便是惊叫:“小四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击鞠事故颇多,场下的人都有充足的应对经验。见到有人落马,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扯着马急急停下,避免意外踩伤。而马场边也备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专精外科的太医守着。   傅明炤第一个下马,抱起明炤朝太医那里走去。   令嘉带着两个侍女,匆匆从看台上走下,因周围人群密集,便是有醉花和醉雪两个有武艺在身的侍女帮忙,令嘉从人群里出来时,也已有些狼狈,她头上钗环十分凌乱,连鬓角都有好几绺发散了下来。但她对此不以为意,一心奔往明炤那奔。   帘帐中,明炤见到令嘉,朝她伸出手,委委屈屈地喊道:“小姑姑。”   令嘉见她人还清醒,松了半口气,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上擦出来的淤青,心疼不已。   她问太医道:“小四娘伤得怎么样?”   对上如斯美人,便是须发皆白的太医声音也软了许多。   “傅小娘子落马后,应对得当,虽有些擦伤,但只扭了右脚,正骨之后上几帖药修养半月就好,并无大碍。”   令嘉剩下的半口气也松了,比起那些落马后摔断胳膊腿甚至是脊椎的,明炤这确实是没有大碍。   她说道:“那太医便正骨吧。”   太医说道:“只是正骨时会有一点痛,需要人按住傅小娘子的腿,别让她乱动,否则一个不慎,骨头就歪了。”   一旁的傅明炤道:“小姑姑,我来按吧。”   他按住明炤的腿,令嘉则坐到明炤旁边,挡着她的视线,不见她见到太医手上动作,柔声哄她:“小四娘,乖,张嘴。”   明炤本能地张嘴,就感觉一块东西被递了进来,酸味一下从她舌尖传递开来,这酸得太过刺激,明炤撑不住,上下两张眼皮一下就黏到一块。   不用令嘉使眼色,太医就动手了。   “咔嚓!”   ……   等明炤终于从那酸味里缓和过来,能睁开眼时,她眼里残留着被酸楚来的一汪泪花,心有余悸地看着令嘉手上的果脯,“小姑姑,你的口味也太酸了吧。”   “有多酸?”明炤好奇地从令嘉手上拿了颗递到嘴里,然后他英俊的五官一下全挤到一块,生生皱起一层皮。   明炤哈哈大笑,“二哥,如果让你那些心肝卿卿看到你这模样,你看她们哪个还肯理你。”   明炤摸去眼角的泪,闷声道:“小姑姑,你这嗜酸的喜好怎么比小时候还严重些了?”   “有吗?”令嘉把剩下的果脯递到自己嘴里,嚼了嚼,她面色如常地说道:“跟以前一样好吃呀。”   明炤和明炤一起露出牙酸的表情。   令嘉和明炤在这间房里坐着,陪明炤打发时间,等着过会长辈过来,一起出宫——有这么出意外,他们这行倒是可以提前离开春日宴。   但在长辈过来前,长乐公主和康宁郡主先到了。   康宁郡主很是诚恳地就自己方才的误伤道歉。   明炤很是爽朗地答道:“击鞠场上,意外也是常事,怪不到郡主头上。若真要怪,更多还是要怪我二哥。要不是他那么卖力,拿了好几分,郡主和我也不至于心急,我们要不心急就不会冒险去抢那球,我们要不抢那球哪里会有这出意外。所以说,都是二哥的错。”   明炤没好气地点了点明炤的眉心,“没良心的小四娘,方才是谁第一个把你救起来?”   说时,似笑非笑地瞟了康宁郡主一眼。   明炤落马也有好一会了,然而罪魁祸首却至此才姗姗来迟,为人兄长,哪里能看得惯。   康宁郡主尴尬无比。   长乐公主替她打圆场道:“方才小四娘落马,惊着不少人,表姐花了些时间帮我安抚人心,这才晚来了点。”   令嘉奇道:“除了小四娘,还有其他人受伤了?”   长乐公主哑口无言。   明炤扯了扯令嘉的袖子,十分大度地说道:“总归我现在也没什么事,郡主和表姑若是歉疚的话,下次击鞠场上可要让我几分。”   康宁郡主松了口气,立马应道:“这是自然。”   令嘉点了点侄女额头,说道:“还想下次?依着娘和大嫂的习惯,你半年内都别想碰鞠杖了。”   明炤皱了皱鼻子,应景地作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长乐公主忙说道:“小四娘别急,到时表姐那里我来帮你说情。”   明炤立时露出喜色,“那就拜托表姑姑了。”   令嘉和明炤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无奈的情绪。   明炤性子生来就被姑姑哥哥保护在羽翼下,性子不免养得天真软和了些,自来见不得人难受。就像这次,分明是康宁的错,令嘉和明炤也不过讽刺几句,身为受害者的明炤就急冲冲地上去给人解围。   有了明炤的面子,令嘉和明炤没再说什么,于是场面就顺利地圆了下来。   道歉完成,康宁郡主准备告辞时,又一人走了进来。   长乐公主和康宁郡主见到这人,都愣了愣。   那人正是燕王的随侍安石。   长乐公主皱眉问道:“安石,你过来做什么?”   安石恭恭敬敬地朝长乐公主和康宁郡主行礼,然后说道:“奴婢是替殿下来个傅七娘子送东西的。”   此话一出,房中几人一齐色变,具是惊疑不定。   在春日宴这种敏感的时刻,燕王来送东西还能是几个意思?   安石仿佛对几人的脸色视若无睹,兀自举起一个木盒到令嘉面前,对她说道:“七娘子的簪花的那朵赵粉落在了击鞠场边,正好被殿下拾得,只是殿下拾得完了,那花已经破损不少,殿下便叫奴婢为娘子重新准备了一株。”   说着他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株品相饱满,娇艳欲滴的玉楼点翠。   闻言,康宁郡主遽然色变,她方才脸上还沾着运动后特有的血色,只这一刻,血色全消,只剩一片苍白。   她死死地盯着那株玉楼点翠,问道:“你确定是五表哥准备的?”   安石垂眸,乖顺地道:“是。”   康宁郡主似是承受不住这打击一样,连这后退好几步,她红着眼看了令嘉一眼,转身朝外奔了出去。   长乐公主看着表姐飞奔而去的背影,想要追去,不过追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踹了安石一脚,“蠢货,你就不会等表姐走了再进来送花吗?”   她眼神复杂地望了令嘉一眼。   令嘉鬓角垂着一绺黑发,越发衬得面色皎白,美得惊心动魄。   长乐纵是想要迁怒与她,但对着这么张“我见犹怜”的脸,也下不去手。   她跺了跺脚,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追出了房间。   然后室内一片安静。   安石低眉顺眼地叫了声:“七娘子?”   令嘉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安石面前,俯视着木盒里的玉楼点翠。   白瓣如玉,心吐绿蕊,故称玉楼点翠。   令嘉伸出手,并未理会牡丹,而是缓缓合上木盒。   她问道:“燕王现在在哪?”   安石说道:“七娘子若要去见殿下,奴婢可为七娘子引路。”   令嘉点头。   明炤担忧唤了声:“小姑姑。”   明炤也道:“小姑姑,我陪你去吧。”   令嘉摇摇头,“小三郎你陪着小四娘,有醉花和醉月跟着就够了,我很快就回来。”   然后她便带着两个婢女,跟着安石走了出去。   明炤目送她离去,忧心忡忡地问道:“三哥,燕王是看上了小姑姑吗?”   明炤苦笑一声,“就怕不止。”   明炤不解其意,又问:“小姑姑找燕王想说什么?”   明炤摇摇头,只道:“小姑姑心中自有成算。”   燕王就在击鞠场外拐角的一条青石小径尽头等着,似是早有预料。   只是到了小径路口,醉花和醉月正要跟着令嘉过去,却被安石拦下。   “殿下不喜人多。”   令嘉心中暗嘲,方才在击鞠场里,他和十九个击鞠倒是不嫌人多了。   但她还是朝醉花、醉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在这等吧。”   醉花和醉月面露迟疑,醉花道:“可是夫人吩咐我们不可离娘子半步……”   令嘉容貌太过出众,张氏深忧她哪日在外叫人算计,便从丈夫手下私训精兵里要了两个身手最出众的女子来保护她,这便是醉花和醉月。张氏曾经多次叮嘱醉花和醉月,断不能让令嘉离开她们视线半步。   令嘉说道:“殿下何等身份,岂会有什么逾距之行!”   说时,令嘉瞥了安石一眼。   安石眼观鼻鼻观心,什么话都不说。   令嘉暗暗皱了皱眉,无论是主人被两个婢女怀疑人品,安石依旧能这么沉的住气,要么就是他不在意燕王这位主人,要么就是他心思足够深沉。前者自是不可能,于是就只剩后者。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仆人,从他身上倒能窥出燕王几分。   不好对付啊! 第9章 不见子都   醉花、醉月和安石一块留在了路口,只令嘉一人踩进那条青石小径里去。   小径两旁种着杏花,因是已开过一月,花瓣颜色已从原来的艳红转作淡粉,树荫接着树荫,淡粉叠着淡粉,仿佛是一场梦境。   若非小径里头还有个麻烦人物在等着,令嘉倒是想多看看这景色。   大约走过百步,令嘉终于见着她要见的人。   燕王就站在一棵杏花树下,仰头注视着枝头的一簇淡粉。大约是听到令嘉脚步声,不等令嘉走近,他就转头看向了令嘉。   不计之前清和园和击鞠场是的远远一瞥,这大约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此前远远一瞥,已是惊艳,如今近着去看,惊艳只会更甚,于双方应都如此。   可是令嘉此时,着实没有欣赏容貌的心思。   而对燕王,他的目中映着令嘉的人,可在他心中,又能得几分形呢?   面对着面,眼看着眼,仿佛一对含情相识的情人,只是两人间却始终是沉默着。   半晌之后,令嘉垂眸,停止了这场对视。   燕王问道:“七娘子寻本王可是有什么事要说?”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力度。   令嘉说道:“多谢殿下赠花。”   燕王等了会,没等到下文,便开口说道:“那花原只是母后的,本王亦不过借花谢佛,若能得七娘子喜欢……”   “这花并不得我喜欢。”令嘉朗声打断,她将那装花的木盒递到燕王面前,“我非惜花人,还请殿下收回这花。”   燕王神色依旧温和,不见半点被拒绝的不悦。他接过木盒,打了开来,看着里面那株他亲手挑出的牡丹。   他语声温和道:“花已经被折下,七娘子收与不收,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   他执起那花,亲手插到令嘉鬓角,他笑着在她耳边说道:“这花还是簪在七娘子鬓间才是它的归途。”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惊圆了令嘉双眼。从未与外男亲近过的令嘉便是秉性冷淡,也控制不住身体青涩的反应,颊边一下飞满粉晕。下意识就要后退了几步。   她瞪着忽作轻薄的燕王,正寻思着要不要呵斥几句时,心里忽有所感,猛地转头。   就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站,赫然站着身着康宁郡主,正一脸心碎地看着他们两人。   令嘉面无表情:“……”   打死她她都不信,从燕王那角度,他会没看到康宁郡主。   康宁郡主之前亲眼见了安石去给令嘉送花,但她痴恋多年,终究不肯死心,非要来寻燕王问个究竟。因着没有安石引路,中途问了几人,才找过来,所以来得比令嘉晚些。   不过来得晚,不如来得巧。   于是她就很巧的撞上令她心碎无比的画面。   ——俊美郎君温柔无比(令嘉:那是假的!)地给美貌少女簪花,少女低头含羞(令嘉:我没有!)。   如果那位郎君不是她心慕多年的表哥,便是她也会觉着真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   但是他是,所以康宁郡主只觉得心痛无比。   令嘉看看那位泪眼婆娑的康宁郡主,再看看身边这位若无其事的燕王殿下,吐血的心都有了。   这干痴情女郎负心汉的戏码与她傅七娘子何干?她作甚莫名成了其中一角,问过她同意没?给过她工钱没?   余光瞥见康宁郡主轻启朱唇,似乎要说什么,令嘉当机立断,伸出手——   “啪!”   因着两人距离太近,且有所分神,传闻里武功高强的燕王殿下没防住,竟真叫这一巴掌打实了。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第一次出现了怔楞的情绪,那张俊脸上也随之出现茫然的神色。   令嘉指着他的鼻子,愤然骂道:“登徒子!”   为了扮演好一个被轻薄的女子的形象,令嘉还着意在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   然后她便一手捂脸,一手提裙,跑了……   跑了……   ……   燕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红的右脸,看着那道翩然而去的身影,唇角恒定不变的笑意渐渐染上了几分真实,真实的嘲意。   这就是所谓的“貌美无双、聪慧伶俐、温柔懂事、体贴乖巧……”的傅令嘉?   燕王挑了挑眉,果真是十分“适合”当他的王妃啊。   “五表哥?”   不过再怎么找,至少比这位被情爱冲昏脑的表妹适合。   燕王放下手,面不改色地看向撞破他“奸情”场面的表妹,说道:“康宁,本王和你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康宁面色一怔,随即露出羞涩,她道:“我幼时,表哥曾……”   燕王打断她道:“但是,本王记忆里本王既没给过你好脸色,也没同你多说一句话。所以本王很奇怪,到底是什么给的你底气,这般纠缠于我?”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唇边的笑容也依旧令人如沐春风,只眉心略有些皱,似乎是在疑惑,又似乎是在苦恼。   康宁愣了愣,待从他和善的态度里领悟过他话语里毫不留情的嫌弃,脸色煞白,浑身如坠寒窟。   小径口,醉花和醉月正是忧心里面情况时,忽见令嘉以袖掩面地奔了出来,顿时大惊,正要去问,令嘉忽然放下袖子,露出冷若冰霜的脸色。   她对醉花和醉月说道:“我们走。”   安石却挡在了她前面,躬身道:“七娘子,殿下还没出来呢”   令嘉看了一眼这位一直低着头保持着恭顺眉眼的内侍,语气冷静地问道:“你的殿下给了你资格来阻拦我吗?”   这位面色一直波澜不惊的内侍惊愕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谦卑地低下头,后退了几步。   ——这是臣服的姿势。   令嘉的眼神一下变得更加冰冷,她毫不在意地越过了他,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过去。   这一次这位内侍没有再阻拦她们。   走出一段距离后,令嘉忽然问道:“方才康宁郡主是安石刻意放进的,对吧?”   醉花说道:“安内侍拦着不让婢子挡人。”   令嘉冷声道:“他倒是同他家殿下同心。”   醉花觑着令嘉毫无表情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你方才和燕王还有康宁郡主是……”   令嘉抬手,阻住醉花要问的话。   她用冷静的口吻说道:“母亲大约是不能如愿了。”   因着身处宫中,她话说的十分委婉,但醉花和醉月却是一定就懂。   张氏不能如愿?不能如的自是女儿不嫁燕王的愿。   两个侍女脸色微变,醉月问道:“娘子,你确定燕王是那个意思?”   令嘉言简意赅道:“燕王送来的花是从圣人那要的,圣人应了他,这事就已经定下九成了。”   剩下的一成只能是在婚前,令嘉出什么意外。   皇后、燕王的态度都摆出来了,一贯偏疼嫡系的皇帝哪里会违拗妻子和儿子的意思。当年,太子看上出身低微的太子妃,皇帝万般不满,不也在皇后说情的情况下捏着鼻子认了吗。更别说令嘉的出身品貌无一不是上上,完全没得挑剔。   闻言,醉花和醉月沉默了一会,随后醉花出声问道:“娘子,你不愿意?”   她不问还好,问了之后,令嘉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眼角眉梢的恼怒都快满溢出来。   醉花和醉月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惊讶。   自家七娘子情绪素来寡淡,喜怒皆是了了,像这次一般恼怒是极少见的事。   “燕王此人——”令嘉说到这,顿住了语声。   即便是令嘉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表是她见过的最接近完美这个形容的,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鼻如山脊,薄唇含朱,他脸上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合成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行止间既可见皇族的骄矜雍容,又存着强者特有的从容笃定。   龙章凤骨,形神兼得,不外如是。   可再完美的外表也掩不过一个人的本性——不管燕王唇边的笑如何温和得体,那双凤眸始终是冰冷的,像是冬日湖上结的一层冰,冰冷之下藏着没人能见的幽深。   令嘉想到清和园那一见,不禁咬牙。   这哪里是什么未消残雪,分明是积年的冰渣子。   令嘉十分清楚,皇权之下,完全没有信国公府说不的机会。当那株玉楼点翠送到手上时,她已是知晓除非她意外身逝,不然这个燕王妃她大约是当定了。令嘉又寻不出非死不嫁的理由,她去找燕王,不过是为了试探这位未来夫君的性子,摸索一下将来要如何与他相处。   而试探的结果……   强势、虚伪、以及不好色。   令嘉十分清楚自己容貌对其他人的影响力,不是她夸口,她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几人能在第一次见她时能把持住不失神的,无论男女。而燕王——即便是在他给她簪花那么亲近的距离里,他那一双点漆黑眸里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冷得毫无温度,同看路边的花草山石毫无区别。   想到这,令嘉越发恼怒。   这份恼怒并非起自美貌被无视,而是出于智商被侮辱。   这样一位视她如无物的家伙刻意在簪花宴上向她赠花,再把这事透露到皇后那里,暗示意属于她,他图的自然不会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信国公府。再联系上母亲之前话中对这位王爷志向远大的暗示,这桩即将到来的婚姻背后意味自是不言而喻。   藏着这样一份深意,却如此突兀,还用那么小巧的手段打发她,这位燕王殿下莫不是觉得全天下女子皆是他那位对他痴心不移的表妹不成?   “——若是没见过他之前,我觉着被圣人指于他也无妨。但现在,”令嘉冷然道:“我倒不怎么甘心了。”   讽刺的是,大约一个时辰以前,王文蕙还在与她诉说她的不甘心,一个时辰后,不甘心就成了她的。   闻言,醉花和醉月都愣了楞。   令嘉却是已经稳定住情绪,收敛起表情,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她有预感,这位俊美如神人的燕王殿下,将会是她的人生里最大的麻烦。 第10章 恩爱帝后   宣室殿内,结束了春日宴的公孙皇后正由宫人服侍着卸去繁琐钗环,洗去端庄妆容,露出一张温婉秀美但略带苍白的脸。   “张夫人是什么反应?”   她的心腹阮女官陪在一侧,答道:“张夫人出宫前脸色不大好看。”   公孙皇后微微一笑:“她这直率的性子还真是十年如一日。”   话语里有着淡淡的歆羡。   公孙皇后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   信国公夫人张氏能维持这份本性多年,正是因为她的丈夫对她积年不改的爱重,不需她为婢妾烦扰,不需她为庶出子女烦心。   而公孙皇后,纵是全天下公认的贤后,依旧只能冷眼看着旁观丈夫在后宫纳尽人间绝色,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出生,而她还要面带笑容,替丈夫打理后宫,抚养子嗣。就这样,公孙皇后与皇帝也被朝臣认为是帝后和睦的典范了。   尊贵如公孙皇后,在见到张氏时,心中也会忍不住生出几分遐想:倘若当年……   公孙皇后的怅惘也只一瞬,一瞬过后,她又问道:“阿阮,你看傅七娘子如何?”   阮女官说道:“臣陪在圣人身边多年,自问也是见惯美人颜色,可见了傅七娘子方知何谓真正绝色。”   公孙皇后好笑道:“她颜色如何,整个雍京孰人不知,还需得你来夸,我问的是性情。”   阮女官沉吟一声,终是说道:“臣觉着七娘子是个安静低调的。”   公孙皇后哂笑道:“可不是吗!每年宫中开宴,她都随着张夫人参宴,但我细着回想下,居然只记下她的姿容,在姿容外,我竟是想不起她半件事宜。年少多气盛,而以她的姿容家世,性子再是张扬也不为过,偏生性子沉稳至此,我倒觉着颇值得寻味。”   “雅容骄纵冲动,陆斐清高自傲,但这二人都有些天真单纯,在我们长辈看来,是其可爱之处,但以五郎的眼光去看,却是逃不过一个‘蠢’字。倒是文蕙这孩子知事,虽未必能叫五郎满意,但绝不会令他厌恶。”   “可七娘——”   公孙皇后笑了笑。   “七娘不显山不露水,心思却不比文蕙浅到哪去,五郎想要哄骗她却是难了。偏偏以她家世,她对五郎不像文蕙那般气短,自也不会像文蕙那般温顺。挑中这么个嫡妻,五郎婚后的日子怕是没他想的这么轻便。”   阮女官神色古怪地看着公孙皇后,她仔细听着怎么觉着皇后话里有几分幸灾乐祸。   公孙皇后看出她的心思,问道:“觉得我对五郎有些偏颇?”   阮女官沉默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太子与太子妃闹脾气,圣人多会忧心着急,偶尔还会亲自去说和。怎么在燕王这里,圣人竟是乐见其夫妇不和?”   也就公孙皇后脾气宽和,而阮女官也是随她多年的老人,才敢问出这状似指摘皇后偏心的话。   “大郎与十二娘两人年少情真,在这雍极宫里实在难得,我实在不忍他们这份情谊就这么耗在那些事上。而五郎,”公孙皇后轻叹一声,“他太小瞧婚姻的意义了,我是希望七娘能给他一个教训的。”   知子莫若母,公孙皇后十分了解她的次子,他生得绝顶聪慧,这份聪慧养出他一身傲气,而这份傲气又塑成他对人的苛刻。这份苛刻是对己,亦是对人,而最终造成的结果就是他对待人情的冷漠。即便对着骨血之亲,他给出的温情也不过了了,傅七娘虽是他亲自挑的妻子,但皇后可不信他对待七娘有多少情谊。   公孙皇后太过了解人心,知道似次子这种傲慢到想要掌握所有事物的性子,总有一天是要吃大亏的——人力终究是有限,算不尽一切。   她知道自己的劝诫,心高气傲的次子不会听从,于是便一直盼着他哪天能跌上一跤,然后从疼痛中明白这点。可惜,这孩子性子傲归傲,却实在有傲的的资本,无往而不利,纵不说一帆风顺,但总能心想事成,到叫人无可奈何。   若是这一桩由他亲自选定的婚事,能够教会他这点,那也真算值了。   正当公孙皇后与阮女官闲谈之际,一阵急而重的脚步声自屏风外响起,越来越近。   公孙皇后停下话声,转过头去,就见到皇帝大步走来。   皇帝身形颀长伟岸,面容英俊,蓄着须髯,目光炯然,虽已是中年,但形貌依旧能赞上一句英伟。这位英伟的帝王现在的心情十分好,五官舒展,目含笑意。   他挥退周遭宫人后,笑着对皇后说道:“阿蕴,今日春日宴,五郎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公孙皇后面露好奇道:“官家怎么知道的?”   皇帝捋着颌须,低笑道:“方才五郎那小子派人去工部司要人去重修燕王府。他回京后,在这王府住了一个多月,都没挑什么,这会突然要重修王府,还不是因为动了情思……”   皇帝正是欣慰于爱子情窦初开的时候,却没注意到公孙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公孙皇后暗叹,这所谓的“情动之举”怕是五郎这孩子故意为之的。借这暗示他父皇,未必是觉得她这个做母后的会逆了他的心思,但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是用他父皇来给他的选择加了层筹码。   “……之前见五郎一直不肯成婚,朕还担心他是不是沾上什么恶习,现在看着怕是之前那些女郎都不如他意。对了,他看上的是哪家的女儿?”   “是信国公家的七娘。”   “他倒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整个雍京里最漂亮的小娘子。”   “可不是嘛!一见人家簪花掉了,转头就从我这挑了株玉楼点春,给她送去,养他这么大,我都没从他那收过花呢。”公孙皇后含笑附和。   皇帝哈哈大笑道:“这个五郎,开窍开得晚,讨好小娘子的手段倒是不差。”   “不过这事倒是正好叫雅容撞上,最后哭着出了宫,这般情形,我都不好意思和三妹说话了。”   皇帝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孩子心思多变得很,五郎成亲后,让雅容多瞧些俊俏郎君,时日一久自会看开,三妹才不会计较这些事。”   公孙皇后不紧不慢道:“倒不是我自夸,便是抛开身份才干这些,只五郎那相貌也真是难寻。雅容心慕五郎多年,怕是没那么容易看开。”   这话说的实在,皇帝一时竟是无法反驳,叹道:“阿蕴说的是,若照着五郎给雅容寻一个,那可难了。”   话里带着为难,但难掩其中得意,   “雅容秉性骄傲,待五郎成亲后,她自会收心。雅容虽是情热,可五郎却是冷心,落花流水的终是没趣。届时给她寻个知冷知热的郎君,时日一长,自会定心。”   “知冷知热……阿蕴有人选了?”   公孙皇后含笑道:“我哪有什么人选,官家不若问问三妹,她应是有数的。”   皇帝若有所思,感慨道:“时间过得还真快啊!感觉昨日这些孩子还扎着总角到处乱跑的,这会一个一个都要成亲了。”   公孙皇后叹道:“我们也都老了。”   皇帝挑了挑眉,凑到她耳边,低声含笑道:“可我觉着阿蕴的模样一点没变啊!”   公孙皇后生着一双温柔如水的凤眸,这双凤眸此时却含着淡淡的惘然。   “我已变了许多,不过是二哥不觉得罢了。”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又笑了起来,“因为你变得再多,也依旧是阿蕴啊。”   公孙皇后含笑不语。   这对最尊贵的夫妻细语一阵,皇帝似是忽然记起什么,顺口说道:“对了,今日春日宴你看着可有性子温良,脾气柔顺的女郎?家世也不能差。”   这话听在公孙皇后耳里,沉到心里转了转。   皇帝后妃纳妃纳的都是身份低微,模样绝色的女人,所以这个女郎不会是给他自己问的,既如此那就是给皇子们问的。   燕王?不可能,皇帝与信国公是打小结下的深厚交情,他对七娘这个人选还是挺满意的,不会刻意给她添堵。   卫王?也不可能,皇帝之前已经将其婚事完全交予她,断不会再反口来令她尴尬。   那剩下的……   不过一瞬间的思绪,公孙皇后已是问道:“你想给大郎纳良娣?   皇帝点头,“大郎年届而立,膝下无子,莫说我,连朝臣都开始上疏了。”   公孙皇后默然不语。   皇帝在她后背轻拍。   “阿蕴,朕知你与太子妃感情好,但你待她已经足够尽心了。大郎这般情形,莫说皇室,便是在寻常百姓人家都说不过去。若不是你阻拦,我前两年就已经给大郎纳了良娣。”   良久,公孙皇后问道:“不能寻个身份低微点的吗?”   皇帝摇头道:“大郎这一子关系天下传承,血统绝不可出错。”   公孙皇后忽然问道:“大郎怎么说?”   “大郎再是执拗,也知轻重,自然是应下的。”   公孙皇后缓缓垂下眸,掩住眸中嘲色。   太子当年在东市对偶然外出的梁氏一见钟情,梁氏祖上不过寻常商户,只她父亲考中进士的功名,这才转作官家。这种家世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奈何太子执意要求她娶为正妻,在皇帝所住的神龙殿跪了一天,终是跪到皇帝心疼,允了这桩门户天差地别的婚事。梁氏嫁入东宫后,太子与她与她恩爱无比,目不见二色,即便是皇帝给他赐美人,也被他给拒绝了。   多么羡煞旁人的感情啊!可终究仅至此。   萧氏皇族自□□起,便有深情之名,为着个情字时有荒唐之举。   可再深的情谊,与这如画江山也是比不得。   所谓的真情,不过是一场笑话。 第11章 夫妻争执   信国公府,忙完公务的傅成章前脚才踏过自家朱门,就有等候许久的内院使女告诉他夫人有请。   看那使女欲言又止的模样,久经沙场的傅成章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他踏入正院,迎面飞来一个花瓶时,得到了验证。   虽是在雍京了快十年,但以前在沙场搏杀里历练出来的身手还在,傅成章右手一伸,轻松抓住瓶口,却不料瓶里还装了清水,洒出来,泼了一脸。   傅成章拿袖子抹了把脸,看到手中的花瓶,心里不禁庆幸,这个天青钧窑双耳观音瓶算是夫人最喜欢的摆件之一,若真叫它砸了,夫人怕是要火上加火了。   正当他庆幸时,迎面又飞来一樽白玉双兽衔环耳三足香炉。   傅成章左手截下,这次有了警惕,扣住了炉盖,没叫里面的香灰泼实。   傅成章知晓“久守必失”,大步向前,赶在张氏扔出第三样物件前,按住了她的手。   “仪儿,我最近既没有收到谁送来的美人,也都是按时按点的回家,也不曾藏什么私房,又是哪里惹着你了?”   外人眼里,渊渟岳峙的信国公现在的模样可谓十分狼狈,那一把叫人称羡的乌黑须髯叫水打湿,蔫成几绺,还在不断滴水,脸上每一处都写着凄惨。   张氏审视地看着傅成章,她的目光像刀子般锋利,一层一层剐开傅成章脸上的表情,只往他心底里剐去。   傅成章脸上八风不动,不露丝毫痕迹。   终于,张氏放下手上的青白玉花鸟纹罐,沉声说道:“春日宴上,燕王属意我们七娘。”   傅成章心底无声松了一口气,却要装模作样地抱怨道:“那你冲我发什么火?”   张氏瞪了他一眼,气恼道:“若不是你左挑右捡,我去年就把七娘婚事定下了,哪里轮得到燕王占这便宜。”   傅成章暗自翻了个白眼,挑拣得最厉害的人分明是你好吧!不过给人当丈夫,就要有承受妻子无理指责的义务,所以他默默抹了把脸,没有反驳。   气恼过后,张氏又问道:“官家那里,你能不能去再拒一次?”   闻言,在妻子面前毫无脾气可言的傅成章脸色一肃,郑重地说道:“仪儿,这事你想都别想。燕王在官家心中远非卫王可比,我拒绝卫王提亲,官家不过一笑而过,绝不会以强权相逼。但若轮到燕王,官家绝不会在意我的态度。若我执意拒绝,官家定会不满,恐怕还会牵连七娘。”   张氏并非不知朝事的妇人,傅成章说的,她自是心知肚明,只是心中仍抱着一丝奢望。如今被傅成章点破,她失了最后的那点希望,心中不禁生出怨气。   “燕王坐拥燕云十八州,手下又不缺兵马,何必非选我们七娘?陆斐和那康宁郡主不是更合适,他们家可都是政事堂的,不正好让燕王……”   傅成章厉声阻道:“仪儿,慎言!”   张氏不甘地看着他。   傅成章叹了口气,说道:“没影的事不要提。”   张氏反问道:“你觉得燕王没那心思?”   傅成章心平气和地说道:“官家觉得他没心思,那就是没心思。而且燕王选了七娘,不就更证明他没那心思,不是吗?”   张氏脸色一僵。   北疆是傅家自开国起就经营的地盘。尤其是德宗一朝,六王相争,最终赵王引北狄入关。是傅家全家战死到只剩一个年幼傅成章,才把北狄铁骑赶出关外。经此一役,傅家在北疆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以至于先帝也不得不在傅成章长大后,将他放回北疆。而傅成章也不负身上的傅家血脉,以赫赫战功,获得北疆大军的认可,统领整个北疆。即便他被召回雍京已过十年,但他的三子依旧在燕州经营,傅家对北疆的影响力丝毫不曾减弱。   在皇帝应下燕王,将他的封地迁作北疆的燕云十八州时,就注定了他要想实现自己手上的权利,他必须和傅成章对上。而以他这七年在北疆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有这个意思。在这关头,他与令嘉结亲,反正能让他更名正言顺地攫取北疆的掌控权。   此举正好叫许多人放心——他若是有意那个位置,何须斤斤计较于北疆那块地上。   张氏未必不明白这事,但她却是不信道:“他难道真的安于藩王之位?”   张氏娘家是传承数朝遗留的名门世家,见过好些次改朝换代。但说实话,遍数前朝,张氏再没见过有比本朝的萧氏更爱内斗的皇室了。   真的很难相信萧家还能出安分的皇子。   萧家的血脉里,每一滴都浸染着野心,每个有机会的萧家皇子都会为那个位置所迷,如飞蛾扑火、夸父追日,不计生死,不顾一切。   □□九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惹怒了太.祖,立了性情最懦弱安分的幼子德宗,只求能全诸子性命。德宗一朝,诸子相争,大半个朝廷都被拖进去站队,最后先帝技高一筹,成功上位。先帝吸取父亲和爷爷的教训,决定让自己的孩子皆出自一母,以避免兄弟相争。但就这样,他的长子明烈太子依旧死得不明不白,最后皇位落到现在的皇帝手上。   有这样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满朝上下谁敢对燕王这个手掌兵权的皇子放心。   若非北狄那边出了个了不得的耶律昌,逼得大殷河套的防线节节败退,整个大殷都只燕王能稳压此人一筹,朝中重臣如何会轻允燕王将封地替换到燕州。即使如此,重臣们尚要担心燕王会重复□□当年留下的藩王之患,硬是给他套了个总督的头衔,力求能减轻后患。   如此警惕,也足见重臣们对萧氏内斗的心有余悸。   傅成章摇头说道:“他安不安分,还不知道,但他想要整个北疆,这是肯定的。北疆于他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根基。”   所以,他是绝不会放过令嘉这条捷径的。   张氏默然不语,她身上那股由怒气强撑出来的气势渐渐软化,眼见就要崩散,她却猛地咬紧牙关,说道:“我怀令嘉那会,北狄犯边,你说河间安全要送我去河间,结果路遇截杀,我狼狈出逃,在路野早产,若非有村妇好心搭救,我与七娘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受此横劫,七娘生来气血两亏,难离药汤。在七岁上下,她身体才有起色,又因你被人掳走,被丢到冰天雪地里,过了一日才被找回。人人都道七娘好命,生在我们家,被我们和她几个兄嫂捧在手上,又哪里知道她因着姓傅,吃过多少苦。”   字字控诉,满浸着慈母痛怨。   傅成章默然不语。   “傅成章,看在你亏欠七娘的份上,你告诉我,燕王欲娶七娘的事,是不是你刻意放纵的?”   傅成章表情一下子凝固在那。   张氏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缓声说道:“你做事惯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当年明烈太子正是煊赫之时,你都能为大郎定下公孙氏。你既然能猜出燕王心思,别告诉我,你会没猜到他求娶七娘的可能。燕王在燕州待了足足五年,你从来没催过我让七娘订亲。”   傅成章别开了脸,神色有些狼狈。   这也算默认了。   虽然在回家的马车上,就猜到这种可能,甚至为了探出丈夫的口风,而耍了好一顿泼,但真正得到证实时,张氏仍是忍不住一阵晕眩,腿脚一个发软,坐倒在椅上,目光发直。   她喃喃轻语道:“那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啊!”   傅成章苦笑道:“就因为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信国公府后院的含光院里,不知父母正在为她的事而争执的令嘉正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地在作画,微垂着头,优雅而恬静。   在紫檀螭龙纹画案对面摆着一张供人休憩的弥勒矮榻,榻上蹲坐着一只小猫,小猫背呈黑色而腹足皆白,正是千金难得的“乌云盖雪”品相。现在这只名贵的小猫正推着一个米色毛线团玩,眼神灵动,憨态可掬。   令嘉笔下所绘的就是这只小猫——她的爱宠,福寿。   猫是亲娘张氏送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又是福又是寿,张氏对女儿的祝愿不言而喻。   就在画笔描到小猫尾巴时,“嗒嗒嗒”的脚步声忽至,惊得小猫尾巴一竖,从榻子一跃而下,然后就躲到了塌下——还带着它的毛线球。   “娘子!娘子!”   伴随着连声叫唤,张氏身边服侍的一个使女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神色惊惶,因是疾跑而来,气息还有点不稳,但她还是强撑着口气一气说道:“娘子,夫人正和郎主争吵,娘子快去劝劝夫人。”   令嘉看着手下因使女闯入而画歪的一笔,叹了口气。   信国公府的规矩严谨,而她娘身边的使女只会更甚。能让这使女抛却礼仪规矩,闯进她的房中,想也知道是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自然就是她的婚事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令嘉搁下了画笔,道:“随我去正房吧!” 第12章 语出惊人   令嘉一贯知道这些下仆喜欢报喜不报忧,但今日才知道,他们能粉饰太平到何种程度。   争吵?   正房的情形哪里只是争吵,剑都出鞘了。   张氏手持一把宝剑,追砍着傅成章。傅成章狼狈奔逃,丝毫不敢做挡。   ——那把剑是傅成章收集来挂在正房墙上做装饰的,傅成章眼光极高,能叫他看上的剑必是削铁如泥,锋锐无比。   正房里头的家具在这等剑锋之下,已是毁了大半,榻子被削了围屏,桌椅被砍了脚,摆件东一件,西一件倒在地上,碎成片片,狼藉一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氏和傅成章没在正房留多久,就转移阵地到游廊上。   令嘉脚程不快,赶到前线时,只除了还在养脚的明炤,家中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她二哥,信国公世子傅令安张手拦在张氏面前,掩护着狼狈的亲爹。小五郎明迢年纪小,只比张氏腰部高出一头,但也从张氏背后死死抱着他的腰,困得张氏不得动弹。公孙氏脸色惊惶地站在一边,用语言安抚张氏。   一家人齐心协力,誓要阻止惨案发生。   ——不,还有一个没出力的。   令嘉踹了傅明炤一脚,“你怎么不过去帮忙?”   明炤一直站在廊外,使劲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突然挨了一记,心中就知是谁。   一转头,果然见到了令嘉。   他愁眉苦脸道:“我哪里敢往上凑啊!方才我、爹还有小五郎一起去拦祖母,最后小五郎身上什么事都没有,爹身上的袍子被割了四五道,唯独我……”   他指了指自己现在模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今日穿的是明紫宽袖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瑞锦纹,端的是风度翩翩。可这会,这间袍服上多了大小十几个豁口,最关键的是傅明炤腰上系的犀带被割断,锦袍在他腰间松散开来,这副仪容看着狼狈又可怜。   明炤唉声叹气:“我觉着祖母是看我不顺眼,才尽往我身上招呼,祖父都没我这么惨。幸亏祖母身上没有武艺,力气也小,我避得也快,小姑姑你都看不到我了。”   令嘉轻嗤道:“你不该说‘幸亏’,应该说‘可惜’。”   明炤目光忧伤地看着她,问:“小姑姑,我是你的亲侄子嘛?”   令嘉悠悠道:“我一直觉着你是抱错的。”   踩着明炤被打击的粉碎的心,令嘉走到游廊里,朝张氏喊道:“娘,我有事和你说。”   正在挣扎的张氏阴沉沉地说动:“乖,等为娘砍了这老贼再说。”   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今日被燕王轻薄了。”   ……   吵嚷不断的游廊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哐当!”   张氏手上的剑落到地上。   她两眼一翻,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她养尊处优多年,今日先是经了大怒,接着又是提剑追砍了半天,体力早就到了极致,被令嘉这一喝,怒火攻心下,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傅成章反应及时,推开傅令安,抱住她,才没叫她摔在地上。   接好妻子后,傅成章看向令嘉,脸色十分难看。   令嘉抢先道:“我唬娘的。”   傅成章面皮抽了抽,磨着牙道:“给我滚。”   这事可比张氏拿剑看他可怖多了,以他的定力在听到那话的一瞬都不禁生出魂飞魄散之感,即便动动脑子就知道这事是假的,但那也是在惊惧之后了。   令嘉一脸无辜地说道:“爹,你真要我滚嘛?娘总是要醒的。”   傅成章的脸黑了。   想当年,张氏也是个温婉柔顺的大家之女。可在北疆待久了,被那剽悍风气影响,脾气越来越大。如今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全家也就傅成章和令嘉两人能哄下来。今日这火既是朝着傅成章发的,那能灭火的人就只剩令嘉一个了。   “爹,先把娘送含光院那吧!她醒来后,我来劝她。”   傅成章看着女儿冷静的眉眼,心里已是了然。   这个孩子并不好奇他们夫妇是为什么起争执的。   因为她知道。   张氏一睁眼,就看到一大片银红霞影。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霞影纱做的帐子。   她掀开帐子,看到窗外垂着的一片琉璃珠帘,这些琉璃珠子选了天青、湖蓝、玉白三色,颗颗澄澈清透。即便这几年,随着琉璃作坊在民间日渐兴盛,琉璃的身价不似前朝那般高不可攀。但这等成色的琉璃依旧价盛黄金,还是有价无市。这么一片珠帘,已是价逾千金。即便是他们这等人家,这等装饰也只会出现在极重要的人的房间里。   而这片珠帘就是张氏亲自从库房里挑出来安在这的,不止这片珠帘,这个房间里每个摆设,都是张氏亲自过目后,才放进来。甚至是花瓶里的新采的花,也是张氏点头后,才允许被送到这里。   那时,张氏初回雍京,忙得脚不沾地,但依旧这般详尽地给女儿布置住所。即便是傅成章也有点看不过眼,觉得她操心操得太细,担心她把自己累出病。   可是怎么可能不细?   她一生生有六子一女,除了夭折的长子,剩下的五个儿子,每个都是三岁启蒙,五岁习武,一日不辍。她虽是他们的母亲,但一日里头能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少许。她看着他们这样冬练三九,夏炼三伏地练个十年,再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前线,将生死交付给战场。唯独令嘉是例外的。   在当年那个好心的村妇告诉她“生了个女孩时”,她喜极而泣。并非因为她喜欢女孩胜过男孩,而是她知道终于会有一个孩子能真正陪在她身边。   在令嘉身上,她倾泻了所有不能给其他孩子的无微不至的呵护爱怜,尤其是在令嘉七岁那次意外过后,张氏甚至不敢让令嘉离开她眼前太久,即便是回到了雍京,这种过分的保护欲望也没有减弱。   “娘,你醒了?”   听到动静,令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张氏看向她。   令嘉身上披着一件藤青掐花直领对襟褙子,下面配一条茜色长裙,因在家中,梳着单螺髻的头上连根簪子都懒得放,但耐不住她容色美极,这般敷衍的打扮硬是让她扮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   但张氏看了却是先皱了皱眉,“你身上这套衣服是哪个使女给你配的?太没眼光了。”   令嘉默默把嘴边的一句“我自己配的”吞回去,若无其事地说道:“那下次不找她配了。娘你看应该怎么改?”   “你这件褙子应该配……等等,这事等会再说,我昏迷之前你说的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张氏神色紧张,即便醒来后,猜到了几分,但没令嘉肯定,她依旧会担心那个“万一”。   令嘉暗叹,精明如她爹娘居然都全被这句天马行空的鬼话给唬住,还真是应了“关心则乱”这话。   她老老实实说道:“是我编的。娘你那会和爹闹得这么凶,我只能用拿这话来让你停手。”   张氏松了一口气,然后怒视令嘉,“这种大事你也敢信口胡言!”   不这样,您老哪会这么快住手啊!   令嘉心里嘀咕,面上十分乖顺地认错。   “娘,之前爹怎么惹你了?”   张氏默了默,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爹最近纳了一个外室……”   “娘,”令嘉无奈地打断张氏的话,“你要污蔑爹也找个能让人信服的,爹纳外室这种话,你说出去谁信啊。”   令嘉自觉是个孝顺的孩子,对母亲睁眼胡说也能煞有其事做出一副相信的样子,但这种鬼话却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她是孝顺,不是傻子。   全天下的人里,或许有不知道信国公善战之名的,但绝不会有不知他惧内之名的。   见女色如见鬼怪,战战兢兢不敢近半步,不然一个误会,就是一场家暴;身为朝廷一品公爵,手上的私钱连一贯都不到,在外面酒坊喝口酒都只敢偷偷摸摸赊账;在家里还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各种做低伏小,连张氏的洗脚水都是他端的。   皇帝看他可怜,要给他赐两个美人,煞煞他家河东狮威风,结果他直接跪倒,恳求皇帝收回美人,如果他敢领那两个美人回府,明天皇帝就去参加他的丧事了。   夫纲沦丧至此,皇帝也只能饱含着同情收回了两个要命的美人。   这样的信国公,借他十个胆,他都不可能纳外室。   看令嘉一脸无语,张氏挂不住脸,柳眉倒竖,恼羞成怒,“你信他不信我?”   这是要无理取闹的前奏啊!   令嘉当即说道:“娘,你和爹吵的时我和燕王的事吧。”   张氏脸色忽变,惊道:“你知道?”   令嘉轻轻笑了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家里最近的大事不就这一件嘛。”   张氏心惊胆战地看着她。   “娘,你也别怪爹。以燕王的身份摆在那,哪里有爹拒绝的余地。我们一府人在这,哪有为我一人触怒官家的余地。”   张氏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不知道她爹拿她做了筹码,扔到了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博中。   这次,她干脆顺着令嘉的误会说下去,“我倒不是气他不去说,只是气他没把这当回事的样子。”   令嘉十分体贴地说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性子,天塌下来,他都要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但这不代表他心里不难受。”   张氏故作气恼道:“你还帮他说话?”   令嘉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娘,你这次要在我这住几天?”   傅家惯例,每逢张氏与傅成章吵架,都会分房睡几天,而她落脚点无一例外,都是在令嘉这。   一般住个两三天是斗嘴怡情,七八天是斗气之争,一旬以上那就是出大事了。   张氏宣布:“住到你出嫁!”   虽然早有预料,但令嘉仍不免在心中哀叹。   要命!   她娘的睡相十分之糟,每次睡着后都要找个东西紧紧抱住,不到睡醒绝不松手。与她同床的夜里,令嘉不知多少次做梦梦到自己被绳子捆住,甚至被白绫勒醒的梦也做了几次。每当此时,令嘉总会格外同情她爹——真不知他这几十年的同床共枕都是怎么安睡的。   若非如此,何至于每次张氏与傅成章吵架,她都奋斗在劝和的第一线呢! 第13章 母女谈话   夜里,张氏忽地满头冷汗地惊醒,待感觉到女儿好端端地躺在她身侧,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噩梦带来的惊悸之感才缓缓散去。   好一会后,她起身下榻,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院子里种着的那棵繁茂的杏树,站着一道人影,在月光的清辉下,萧萧瑟瑟。   张氏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们是少年结发的夫妻,情投意合之下,总有说不完的话,便是偶有争吵,也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情趣,真正闹得不可开交不过三次。   第一次是大郎出生不久即夭折,第二次是四郎和五郎战死,这是第三次。   她心灰意冷,不欲见他,他就站在庭中,无声地看着厢房。   三十多年过去,拿到身影却是依旧。   她悄步走出里间,在外间守夜的醉月惊愕地看着她,她却视如不见,奔到院外那道身影前。   外间里,醉月手上拿着一件外套,看着窗外的两道人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送出去。   “不用送了,爹定不会让娘着寒的。”   使女愕然看向不知何时起身的令嘉。   令嘉手上还抱着福寿,福寿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能发光,而令嘉那张美得少了烟火气的容颜在烛光下莫名沾上了几分暖意。   她看着窗外的明月杏树一双人,脸上表情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忧,是笑非笑。   醉月轻声唤道:“娘子。”   “别让娘知道我起来过。”   令嘉吩咐一句后,转身走回里间。   “何苦呢!”   一声轻渺难闻的低语自她唇间逸出,消散在夜间的寂静中,连离她最近的醉月也没听到。   只福寿耳朵动了动,抵着声音叫了声,“喵!”   令嘉摸了摸福寿的头,唇角弯了弯。   第二日,令嘉起来,她床上只得趴在她床头的福寿一只,没有张氏的踪影。令嘉挑了挑眉,叫来几个仆妇,把昨日刚搬过来的张氏的日常用具都送回正院,顺便送去有关今日请安的请假。   她娘这会估计正羞恼于自己的好哄,她若送上门去,那是白白给她爹分担火力。   这种蠢事她傅令嘉才不会干。   于是,用完早膳后,她找出昨日那幅画,准备将它画完。   但磨好墨,润好笔,摆弄好福寿的姿势,将要落笔时,才恍然发现昨日歪了的那一笔她竟是怎么都无法描补过来。   令嘉默然片刻后,搁下笔,卷起这幅已画好大半的画,扔进纸篓里。   福寿歪了歪头,不解地朝她“喵”了一声。   令嘉又抽了一张新画纸出来,重新落笔。   她自语道:“无法描补的东西,又何必再费力呢。”   春日宴半月过后,信国公府的朱红铜钉大门敞开,迎来神色骄矜的皇使。   “信国公傅成章之女淑德含章,克娴温良……着即赐婚于燕王,待吉日大婚。钦此——”   令嘉面色平静地从皇使手上接过这块决定了她一生命运的明黄绢帛。   在这位未来燕王妃面前,皇使敛了傲色,露出笑脸道:“娘子金玉之质,燕王龙章凤姿,真是佳偶天成。”   “皇使过誉。”令嘉的平静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至此竟是再无多余的话,皇使脸上的笑脸尴尬地凝滞在那。   信国公管事连忙上前,陪皇使寒暄,同时极为自然地给皇使递过一个锦囊。   皇使接锦囊于袖中,不着痕迹地打开,指头伸进去,摸到纸钞上微凸的油印,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自然了许多。   张氏看得心中一阵发痛,她的七娘就要嫁到充斥着这种麻烦人物的人家里去了。   虽然心疼得要死,但回到后院,张氏依旧唤了令嘉到面前,教育她道:“你方才对那皇使的态度太过冷淡了,纵使心中不喜,脸上也要遮掩些。”   令嘉喊冤道:“我没有不喜啊。”   张氏耐心道:“你的神色冷成那样,别人自然会理解为不喜。”   令嘉一脸无辜道:“这不是娘你教我少笑的吗?”   张氏一愣。   令嘉悠悠道:“你说我容貌太盛,笑起来太容易招人遐思,倒不若少笑些,以免误了我的名声。”   张氏语塞了半天,最后憋出句,“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许了燕王,多笑一些也无妨。”   令嘉朝张氏展颜一笑,“是这样嘛?”   自己生的女儿哪看哪好,张氏有时仍不免觉得,女子容貌太盛并非好事。令嘉这等容颜,若是生在寻常小户人家,便是一场泼天的祸事。令嘉固然有幸生在了足够强势的傅家,但若她将来的夫君不够强势,也未必阻挡得住外人的觊觎。从这角度来说,她许给了燕王倒也相宜。   令嘉收起笑颜,说道:“好了,娘,你就别担心了。我出嫁是嫁去作燕王妃,不是嫁去做奴婢的,天底下有几个人值得我去卖笑脸。”   张氏满怀忧虑道:“都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在官家、圣人面前服侍的宫人耍起手段来一个比一个狡猾,我怕你在他们上面吃亏。”   令嘉满不在乎道:“这事自有燕王解决。”   张氏愕然看她。   令嘉气定神闲地说道:“夫妻一体。他既然娶了我,我的事自然是他的事了。”   张氏以自己养了令嘉十六年的经历打包票,她话里的“夫妻一体”绝非善意。   张氏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七娘,赐婚圣旨以下,木以成舟——”   这里令嘉插话,“还差个吉日才成舟。”   张氏抽了抽嘴角,改口道:“舟既然成了大半,你也别再计较那点不情愿的小心思,安心去和燕王过日子。总归是夫妻,要处一辈子——”   说到这她忍不住郁卒说了句,“偏偏你们是圣旨赐婚,连个和离的机会都没有。”   闻言,令嘉对她娘大为钦佩,这婚都没成,就想到了和离去,这是怎样一种深谋远虑。   “——一辈子对着一个讨厌的人那太痛苦了,所以可以的话,你还是尽力去喜欢燕王。”   “如果我实在没办法喜欢上燕王,怎么办?”   张氏默了默,说道:“他应该没差到这个份上。”   毕竟那张脸摆在这,张氏自认要在碧玉年华遇见这么个俊美郎君,虽不至于色授魂与,但心猿意马也是难避。不过话说回来,傅成章那厮年少时也是俊美无俦,真不输燕王几分,要不然她也不至于那么轻易被他骗到手上……   令嘉撑着脸,嘴角含着笑,欣赏母亲多变的脸色。   张氏回过神来,对上令嘉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干咳一声,又接着道:“试着喜欢可以,不过也别太喜欢。就到一般程度就行。”   千段姻缘,千般姿态。   张氏虽在傅成章头上作威作福作了一辈子,但也心知肚明,天底下姻缘能到他们这等程度的可谓凤毛麟角。像她那两个成了亲的儿子,次子与公孙氏尚能说句相敬如宾,但三子与那柳氏简直是不共戴天。若不是有她和傅成章盯得紧,那对怕是早就和离了。   儿子女儿待遇不同,儿子联姻,哪怕夫妻不睦,总归能在仕途上找补回来。可女儿若是嫁错了人,待在那后院里日子可就难捱了。   故而张氏是立志要给女儿寻个和她爹差不多的有情郎,这才左挑右捡的,以至于给了燕王机会。如今燕王横插一脚,她也死了这条心,只求女儿婚姻能做到举案齐眉,两相各安,就已如愿。   令嘉举手发问,“一般程度是什么程度?”   张氏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就到南平大长公主待她那些面首吧!”   南平大长公主是德宗朝,唯一一个幸免于六王之争的公主。先帝登基后,眼见只剩这么个妹妹能给他施恩以邀人心,于是待她堪比亲姐妹。到了皇帝继位,对待这位姑姑也是尊着敬着。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位丈夫死了很多年的公主在别院里养了十几个英俊健壮的面首。   这事在京中也是人所周知的绯闻——南平大长公主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京中的名门夫人们评价她为“不贞放荡”,但心里有几分歆羡,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然而,令嘉却问张氏道:“面首是什么啊?”   “……”张氏看她浑然天成的天真,一时竟真拿不准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不知道,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七娘她……她不会真不知道吧!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应该,七娘自小被她的人一错不错地盯着,身边连本闲书都没机会拿到手,好像真的没机会接触“面首”这词啊!   这时,令嘉追问道:“娘,面首到底是什么啊?”   张氏沉默半晌。   就在令嘉张口准备再问一次时。   她猛地起身,神色和蔼自然道:“七娘,为娘忽然想到外院还有些事还没做,我们的话还是留着下次再说吧!”   令嘉看着母亲看着姿态优雅,实则步伐匆匆地走出房间,屏住气等了片刻,然后就见到她娘突然又转了回来。   令嘉一脸无辜道:“娘,你不是急着去外院吗?”   张氏悻悻然道:“落了点东西没拿。”   她从榻上摸出一个香囊,转身又走了。   这次她走后,令嘉没有再忍,捶着榻,无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叫你连本闲书也不让我看。   还想骗我,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好一会后,令嘉敛起笑颜,悠悠一叹。   一切的争议就到此为止吧!   不需父母再争吵,也不需他们再愧疚。   她总归会活得好好的,不论是以傅家女的身份,还是燕王妃的身份。 第14章 结缘之初   信国公府接过赐婚燕王的圣旨后,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的上门。   不过,傅家在德宗一朝死得快要绝户,一直到令嘉这辈才重新见了子嗣繁茂的影子,真正亲密到需要令嘉出面招待的亲戚屈指可数。这正好省了她许多功夫。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好友王文蕙居然没有上门。   以她对文蕙为人的了解,她决计是要过来向她暗示一番“她原本就对燕王无意,绝不会因此对她生出芥蒂,影响两人感情”之意的。   正当令嘉怀疑王文蕙那边是否出事之时,一个消息解了她的疑惑,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正是过来探望因扭脚修养在床上的明炤的陆锦。   ——那日春日宴后,令嘉点了头,允许明炤与陆锦恢复往来。她并没有说明原因,但明炤对她这个小姑姑惯是盲信盲从,当即就信了陆锦的无辜,与她重新往来起来。两人久别胜新交,感情倒是比之前更亲密。   “蕙姐姐被指做太子良娣?”明炤惊呼道。   陆锦神色沉重地点头。   即使在古代生活了好些年,但她依旧没习惯封建社会对人权的剥夺。   明炤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令嘉一眼。   与人做小,即便是与太子做小,对于她们这种贵女而言,都不算光彩的事,更别说太子待太子妃是出了名的情深意重,他的良娣又岂是好做的。虽然明炤同王文蕙也十分亲近,但到底亲疏远近不同,在同情过后,第一反应却是想到“幸好被指做良娣的不是小姑姑”。   一直沉默不言的令嘉忽然出声问道:“被指给太子的除了阿蕙还有谁?”   陆锦愣了愣,不知令嘉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答道:“还有公孙十娘和宋八娘。”   令嘉若有所思,这人选倒是挑的好。   公孙十娘是莱国公的老来女——庶出的,宋八娘是次相宋相宋瞻的嫡女——第三任继室生的,再加上一个家族沉寂一朝,才有起色的文蕙,太子因太子妃而错失的缔结盟友的机会这会倒是全补回来了,更关键的是以这三个女郎的身份,给太子做良娣,倒正是不上不下刚刚好。   要换了令嘉,陆斐她们这种被家族看得极重的女孩,皇帝绝不敢把她们都纳给太子做良娣。   ——即便是疼爱如眼珠的嫡长子,但身做皇帝的本能,依旧让他防备着这个儿子。   一个是母家表妹,一个是出名的心直口快,还有一个是出了名的温良人,再加上原来一个结发恩爱的太子妃,   太子的后院怕是要精彩了。   令嘉这样想着,心思却是不自觉地转到了王文蕙身上。   ——这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知己。   令嘉七岁的时候,跟着父母才从北疆来到雍京的信国公府。那时她才被贼人掳走过,在冰天雪地里的野外呆了一天才被找到,寒气侵体,多年修养前功尽弃。在这之后,张氏对她看得极紧,从不让她走出二门半步不说,身边一日到晚都围着七八个武艺高强的使女,一言一行都被人盯得死死的。令嘉虽是为孝顺张氏而乖乖听话,但也不免为这种紧仄得松不过气的生活方式难受。   所幸,不久之后,慈恩寺的高僧神一法师自西域归来回京城,神一法师以佛法高深闻名于天下,但他更出名的却是他那一手精湛的歧黄之术。张氏上慈恩寺求医后,令嘉被留在了慈恩寺,由神一法师拔除寒气,调理身体,而张氏虽心系爱女,但初回雍京,信国公府有太多事要忙,她到底还是回了信国公府。   虽然张氏留下了一对使女婆子侍卫,令嘉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偷偷甩开下仆,令嘉做了她想做很久但张氏不允许她做的事——爬树。   不过年幼的令嘉不知道一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理放在树身上同理可证。   于是令嘉被困在了树上,然而她为了躲开下仆,挑的地方人迹罕至,根本找不到人帮忙。   眼看日头西移,越来越晚。令嘉等得都绝望时,她终于见着有人过来。   一个差不多和令嘉年龄的女孩。   这是好不容易等来的活人,但令嘉却不大乐意在同龄人面前丢脸。   就在她纠结犹豫烦恼出声求助时,她看到这个女孩走到她所在的树前——后山那块属她爬的这棵树最高最粗最显眼,这位衣着锦绣,气质文雅的小女孩忽然伸出脚狠狠踹到了树上,神色狰狞地骂道:“老不死!”   树上的令嘉大惊,这就是她娘和她说的“温柔可爱教养好”的雍京女孩。   “我让你给爹纳妾,我让你把六郎抢走,我让你把我娘逼死……”   那女孩踹一脚骂一声,骂了大约一刻钟后,她忽然蹲下来捂着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低声叫“娘”。   令嘉默不作声地俯视着她,不禁生出怜悯。从这女孩方才的话里,令嘉大约知道她娘才过世,似乎是叫她口中的“老不死”给害的。   女孩在树下哭了许久许久,一直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夕阳西下,她才扶着树干站起身,揉揉酸麻的脚,离开了后山。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令嘉始终保持着安静,没有出口叫她帮忙。   如果说一开始是出于爱面子的心思没叫她帮忙,那后来便是着意体谅了。那女孩刻意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发泄情绪,分明是不欲叫人知道,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打扰她呢。   最后,令嘉在树上挂到半夜,才等来寻她的僧人。   因在树上很是吃了些冷风,体质本就差了许多的她一回去身上就发起热,张氏连夜从来到慈恩寺照顾她。第二日,张氏不顾她还在生病,直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看着身强体健得能一气骂她半个时辰的娘亲,令嘉不闹不怒,反而生出了些许庆幸之感。   虽然凶了点,管得多了点,但她果然还是很喜爱她娘。   在慈恩寺住了半年,令嘉的身体彻底痊愈。   张氏激动之后,终于肯带令嘉出门参宴。   令嘉一开始出于新奇对于这些宴会还是很奉陪的,但参加了几次宴会后,她就对出门彻底失去了兴致。   她模样长得太好,再经使女打扮,看着就跟道祖座前下凡的小玉女似的。那堆夫人娘子们见了移不开眼,可劲地要亲亲抱抱她,这叫不喜生人靠近的令嘉很难受。   再之后,令嘉对此就是兴致缺缺,除了一些推不开的大宴,很少再在出入这些花团锦簇的雍京玳瑁筵。   ——直到她在两年以后再次见到那个女孩。   这次令嘉知道了她叫王文蕙,是临江伯府的四娘,才出母孝。   看着那个女孩带着无可挑剔的亲和笑容跟在她继母身后,游走在雍京高门的社交场上,不着痕迹地争取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好感,令嘉想起后山树下那个又骂又哭,毫无形象的女孩。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也不知她生母逝后,在继母手下过得如何?   在这份微妙的好奇下,在王文蕙试图靠近她时,她没有拒绝。   这事大出他人意料,这个时候,信国公府七娘子的不好接近已在京里传出了名声,便是王文蕙自己,也是受宠若惊——她的手段都还没使出来呢!   信国公府七娘子好友的身份给了王文蕙一份雍京顶级贵女圈的入场帖,令嘉懒怠与社交人情,深居简出,是个资深宅女,但在与王文蕙结交后,着实陪着她出席了好些场合,还给她引见了她好多亲戚长辈,王文蕙抓住了令嘉给的机会,博得这些出身皆是不凡的名门贵妇都对她交口称赞。若无这些重量级的雍京贵妇给王文蕙的名声作基,以她落没许久的家世,她再是长袖善舞,善察人意,也不至被皇后看上,欲选为燕王妃。   王文蕙这人面热心冷,处处与人为善,一言一行都让人感到熨帖,却少有真心。   令嘉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以为意。   许是当年冷眼旁观了她的悲伤痛苦,令嘉觉着自己好似欠了她一份安慰,于是应该给她一点弥补,时日一久,这份亏欠的情绪倒是有了几分真情实意。   但这份真情实意现在却转作了一腔后悔,品尝起来竟是叫令嘉有些苦涩。   倘若当初她没有那般帮助阿蕙,事情大约完全不一样。王文蕙没有那偌大的贤惠名声,以她的家世,当一个太子良娣自是差了许多。如是那样,王文蕙许会嫁一个并不算出色的丈夫,但一定是去做正妻,再以她的手段,总归也能挣出一份好日子来,岂不比在东宫那里艰难求生好得多? 第15章 子非吾友   “……蕙姐姐什么时候进宫?”   “好像就是四月中旬下。”   “这么急?”   “说着好像是官家急着太子的子嗣。”   “……可这还不足一个月,就算是为了子嗣也太赶了吧!”明炤喃喃道。   春日宴办在三月,现在已是三月末,一个女子一声最重要的婚嫁事宜就要在这么点时间里仓促完成。而与之相比,她的小姑姑和燕王的婚事,在望子成婚皇帝的催促下也赶得紧,但却是动员了整个礼部帮忙筹备,完全不可一概而论。   陆锦没有答话。   她知道明炤这话是有些偏颇的,以皇室的霸道,一旨令下,第二日让人进宫都不算过分。能给这些时日,已经是看在三个女孩的家世以及她们良娣的位份上了。   只不过这份居高临下的宽容,比之女孩原来该有的大婚,依旧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室内一片沉默,都为那三个女孩的未来的命运唏嘘可惜。   其中以明炤最情切,除开王文蕙,公孙筠和宋如芳都是京中闺阁少女里少有的击鞠好手,明炤与她们一起玩的次数实在不少。   公孙筠虽是庶出,但因是莱国公的老来女,很是得他喜欢,莱国公夫人已是当祖母的年纪,对这个庶女也是难得的宽和。公孙筠日子十分滋润,养成了爱玩爱闹的活泼性子,很有一些孩子气。便是才起过口角的宋如芳,这会看着,也只是个心直口快,鲁莽率直的可怜女孩。   令嘉捋着福寿又软又细的黑色颈毛,美玉雕成的面孔表情淡淡。   这里三人属她与王文蕙交情最深,但现在也属她的反应最平淡。   陆锦从她脸上默默收回目光。   若是未穿越前的她,大约会认为令嘉待王文蕙毫无真心,但这些年见识已经让她认识到,天底下却是存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样的人物,比如她爹,比如她哥,再比如眼前这一位。   单这一项品质,就足以看出这位文昭皇后绝非后世诸多小说电视剧里的那些花瓶美人。   陆锦走后,明炤欲言又止地望向令嘉。   “你想去临江伯府?”令嘉直接点破明炤心思,“别想了,你的脚虽然说好了大半,但娘绝对不会放你出去的。”   明炤抓住令嘉袖子摇了摇,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姑姑,你帮我去和祖母说吗!她最听你的话了。再说,蕙姐姐现在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我想去看看她,也许能叫她开怀点。”   令嘉暗嗤一声,难受?或许会有点,但依王文蕙的性子,越是这种时候,怕是越不乐意见人。   她冷酷无情地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别想了。”   明炤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但令嘉又补上一句:“不过,明日我会去临江伯府,到可以帮你带些礼物。”   明炤的脸蛋一下又明亮起来,她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小姑姑你狠不下心。”   令嘉轻哂一声。   雍京城北的长兴坊紧挨着皇城东边的景安门,是雍京数得着的富贵地段,坊中的府邸具是第一等权贵人家。   不过权贵人家多更易,如今长兴坊中的富贵宅邸不知易手过几任主人,宅邸的门第依旧煊赫,景色也是依旧如画,但原来的王侯公爵却是不知何处去。   临江伯府就坐落在这长兴坊中,它是坊中难得的老资历,在开国时,被太.祖赐给王家,此后历经了太.祖、德宗、先帝三朝,却依旧保留在王家手上,即使在王家爵位从侯爵被贬到伯爵时,因着府邸规制,占地被割走了一大块做了其他人家的园子,但相较曾经的邻居们,已是难得的幸运。   令嘉过了二门后下了轿,步行往前。   虽然王家声势大逊以往,但这座府邸依旧被保养得极好。   地上铺着的青石板,每一块都被打磨得光洁明亮;路边的繁花高树,每一株都被修建得规规矩矩;即便是路上随便见到的一个使女,都是姿态娴雅,轻声细语,规规矩矩。   半点不见沉寂多年的颓势。   一座宅子的精气神如何,多半看的是掌家主妇的功力。而临江伯府的当家主妇便是一目了然的手腕了得。   绕过一块高耸宽阔的刻着九十九只形态各异的蝙蝠的大理石照壁,再走过一条甬道,令嘉终于来到临江伯府的正房。正房朱红大门上挂着“奉思堂”匾额,这是一间气派宽敞的厅堂,内里装饰摆设也是一等一的富贵堂皇,只是富是富了,却是少了彰显底蕴的压底古物。   走入房中,令嘉就见到了临江伯府的王老夫人。   她满头银白,笑容和蔼,看着是个极为慈祥的老人。   但令嘉却知道,临江伯府能在势没多年,重新起复,功劳大半在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出身得势名门,这才得以将入彼时正煊赫的临江侯府。可她嫁入侯府没几年,先帝登位,侯府上下都面临着被先帝查抄的风险。所幸,当年的老临江侯出卖先帝长兄一个侥幸逃过追索的私生子,换得了先帝的高抬贵手。虽然侯爵降为伯爵,子嗣也难再入仕,但好歹保住了根基。老侯爷临终前殷殷叮嘱,定要教好子孙,且待来日之机。可惜他的长子没有听近这叮嘱,在壮志难酬下,郁郁于怀,最终壮年早逝。   最终是老夫人接下了公公的叮嘱,悉心教育膝下男丁,无论嫡庶,都配以力所能及下最好的资源。甚至在王家财力捉襟见肘时,变卖嫁妆以支持子嗣学业。   最终这份远见,在皇帝上位后,得到了回报。皇帝上位后,不喜先帝留下的派系,一力启用新人,临江伯府以科举入仕的四个子弟,在这种境况下,入了皇帝的眼,得到了启用。   这是王家的好事,但对于有些人却不是纯然好事了——比如王文蕙的母亲,那个在王家没落时嫁进来的小家之女,最后在王家重新得势后不久,郁郁而终。   王老夫人是王家的功臣,也是王家的主宰者,就像如今,她依旧住在临江伯府的正房,而她的儿子们却只能住在其他院子里。而王家孙辈的教养皆有她一人执掌,连其父母都不得过问,故而王文蕙也住在正房里。   令嘉跟王老夫人见了礼,问候了几声。   王老夫人说道:“七娘是来看四娘的吧!”   令嘉说道:“四娘出阁在即,我总要给她添一份妆。”   王老夫人笑道:“四娘前两天还想着给你去送添妆,哪知道不等她抽出空来,你就来了。你们这份心有灵犀倒是难得,将来也能这样互相惦记,那就好了。”   这话已是多了暗示的意味,希望令嘉嫁给燕王后,能够帮王文蕙一把。   令嘉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   王老夫人宽容地笑笑,转而说起其他事。   不过一会,王文蕙从后房门走了出来,她走到王老夫人面前,轻声请安,神色平静,半点不见外人猜测的沮丧后抑郁。   王老夫人停下声,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目露满意,笑道:“知道你们小姐妹有私密话要说,我就不留七娘了。”   到了房里,王文蕙关心地问道:“小四娘脚还没好吗?”   她熟知明炤的性子,以她的性子,如果脚好了,一定会跟着令嘉来看她的。   令嘉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以为你现在不会想见到小四娘。”   王文蕙脸上充满关切的笑容凝固在那,像是一层生硬滑稽的面具。   令嘉神色平和地看着她。   当年她选择独自一人去承受那些情绪,今日也是一样。外人暗含的同情的看望,不过是给她平白制造的额外的需要应付的负担。   王文蕙缓缓收起了笑,那张似乎毫无棱角的柔和面容一下子冰冷下来,结出诸多锋利的无数冰棱。   “你是来看戏的吗?看看我算计了这么些年,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是什么反应?”   令嘉挑眉,“你觉得我有这么闲?”   “你一向闲,”王文蕙冷笑,“若不然你怎么会在看不上我这个人的情况下,还与我结交?这些年,我蝇营狗苟的虚伪模样应该给你傅七娘添了不少娱乐吧!”   令嘉悠悠道:“确实不少。”   王文蕙脸上的冰冷差点没有绷住,扭曲开来。   令嘉却是已经站起身,姿态闲适道:“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们大约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不过看在你这些年给我添的娱乐的份上,我今日送的添妆也不收回了,毕竟是你应得的。”   在说到“娱乐”两字上时,令嘉似笑非笑地瞥了王文蕙一眼。   “四娘,好自为之吧。”   留下这句,令嘉甩手而去。   王文蕙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等她身影消失后,脸上的冰霜忽然融化,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样做,应该足够了。   过了一会,她的使女白萱走了进来进来,白萱有些犹豫地问她:“娘子是和傅娘子吵架了吗?婢子敲着她的脸色有些不好。”   王文蕙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白萱面露急色,“娘子一向稳重,怎么在这个关头昏了头。娘子在东宫最是势单力孤,最是……”   “够了。”王文蕙冷声喝道。   白萱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王文蕙,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向和气的主子会摆出这种冷脸。   王文蕙垂下眼,语声渐缓,“以后不要再提傅七娘了。”   白萱张了张口,到底主仆有别,没有再劝说,而是转而说道:“傅娘子的使女醉花交给婢子一个紫檀妆匣,说是给娘子的添妆,娘子要送回去吗?”   王文蕙沉默了一会,最后轻轻一叹,说道:“留下吧!”   白萱神色越发愕然。   自家娘子绝不是什么眼皮子浅的人物,这会明明与傅七娘闹翻了,怎么还会留下她的赠礼。 第16章 春风无情   临江伯府外,令嘉冷着脸拒绝了王老夫人的询问,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马车的帘子放下,令嘉脸上的冷色瞬时消解,剩下的是一层浅淡的郁色。   醉月试探着问:“娘子和王娘子吵嘴了?”   她原以为娘子会与王娘子说好一会话,谁知道娘子进去没一会,就冷着脸出去。这一看就知道两人闹脾气了。这事放在其他女郎身上寻常,但在令嘉和王文蕙这一冷淡,一宽和的人身上就十分稀奇了。   令嘉轻叹一声,说道:“燕王妃不适合和太子良娣私交太甚。”   太子妃是正经的正妻不说,还受皇后的喜爱,令嘉若要与王文蕙交好,不免就要开罪太子妃,进而影响和皇后的关系。   醉月还有些发愣,醉花已是反应过来,感慨地说道:“婢子原以为王娘子会越发交好娘子。”   她为人机敏,又是了解令嘉为人,已是猜出这事一定是王文蕙主张的。   令嘉淡淡说道:“你太看轻阿蕙了,她那人外圆内方,骨子里的傲气半点不少。”   只盼这份傲气能护着她的本心,别被那天下最富贵的地方给侵蚀了。   醉花觑出令嘉神色下的担忧,安慰道:“王娘子聪慧,再加上娘子的赠礼,想必在东宫也能过得好。”   “若能如此,那便好了。”   令嘉这般说道,脸上却依旧萦绕着那层和郁色。   醉花聪明是聪明,却差了一点远见。往后看,太子和燕王若是对立,那他们后院的女眷岂还有第二个选择?   阿蕙,以你之聪明,可是想得了这一点,才如此坚决?   临江伯府内,王文蕙打开一个紫檀嵌银丝镶花鸟妆匣,里面装着几件簪饰,珠光宝气,晔晔灿目。王文蕙好不可惜地倒出这几件名贵的簪饰,摸向妝匣底的软垫,果然抽出一层薄纸。   王文蕙打开那层薄纸,上面用精小的簪花小楷写着太子妃的出身,经历,喜好等等信息,其中不乏不为人知的东宫秘事。   以王家的人脉,要弄到如此详细的消息,是绝无可能。   王文蕙忍不住微笑。   令嘉一向不喜欢嫌弃簪花小楷难舒笔意,这满满一张纸的簪花小楷,怕是费了她不少心思。   这份情谊,又要怎么还呢!   时日一晃如流水,三个良娣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东宫,与之相对的,则是满京瞩目的燕王大婚。   令嘉的婚期被盼着燕王成婚盼得望眼欲穿的皇帝定得紧,这就苦了礼部和信国公两边,两边忙得人仰马翻不说,偏偏还赶上皇帝爱子情深,不断地提要求,到最后规制比太子大婚都要盛大了——太子娶的梁氏不合皇帝意,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儿媳,却不愿给她太大脸。   礼部尚书听到后面脸都青了,最后还是公孙皇后出来劝说,皇帝才悻悻然放弃了那个逾制的想法。   不过虽未逾制,但现在这婚礼之繁琐已足够礼部和信国公府忙碌了。   信国公现在能管事的人统共就张氏和公孙氏两个。最后张氏请了张家的两个侄媳来帮忙,才没出乱子。再过半月,信国公府的三夫人柳氏赶到府中,帮忙操持婚事,这种忙像才好了许多。   柳氏这次回来,还带了她的儿子,傅明轺。   傅家人的外貌都不错,傅明轺也不例外,剑眉星目,身长玉立,外表看着和他堂兄傅明炤有三四分像,但与傅明炤身上那股即使衣冠整齐也藏不住的不正经的相比,傅明轺背脊直挺,整个人如青松玉竹,清俊磊落。尤其是经了三年在北疆的历练,他身上的气质更显精干。   看得长辈直点头。   这才是傅家郎君该有的模样啊!   只不过这位合格的傅家少年心情似乎一般,神色很有些消沉,即便是对明炤这个他最疼爱的妹妹所展露的微笑,也带着几分黯然。   见礼过后,明炤寻个空当,拉了他到庭院里,问道:“三郎,你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差,方才叔母都瞪你好几眼了。”   明轺满含歉意道:“是我扫了大家的兴。”   明炤耸肩道:“扫兴倒不至于,只不过会好奇你是怎么回事而已。”   明轺叹气道:“好奇的应该只有二哥你吧。”   明炤甩开折扇,冲他灿然一笑,“你既然知道,还不快说出你为什么不开心,让我开心,咳,让二哥帮你想想办法。”   明轺对兄长毫无诚意的改嘴十分无语,不过他是个好脾气,还真开口道:“二哥,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去北疆?”   明炤轻摇折扇,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嘛!雍京和北疆这两个选项摆出来,只要是脑子没坏的,都会选留在雍京好。”   明轺定定地看着他。   明炤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问道:“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太久没见,我又俊了,叫你惊艳万分?”   明轺抽了抽嘴,“二哥,你见过燕王吧?”   明炤答道:“当然见过,这位可是我们未来的小姑父啊!”   明轺说道:“我在北疆时,在他军下练过一阵,见过他好几次。”   “……你是在暗示我,我长得不如燕王,而你见过燕王,所以不会因我长相而惊艳?”   明轺欣慰地点头,时隔三年,兄弟之间的默契倒是依旧啊!   明炤并不见惭愧,反得意道:“三郎,男人看的可不只一张脸。燕王那种拒人千里的性子,便是生得再俊,也没有我讨女人喜欢。”   “可是燕王也不需要讨女人喜欢啊,反而是女人要讨他的喜欢。”明轺一针见血。   “可这不是有个小姑姑嘛。”明炤笑得不怀好意,“就小姑姑那心眼和手段,燕王若不能讨小姑姑喜欢,以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明轺纳罕,“燕王得罪你了?”   明炤正色道:“所有比我俊的男人都是我的敌人。”   明轺知晓这位二哥秉性,但依旧防不住这时不时冒出的无力之感。   “不对,三郎,你还没说你因着什么不开心呢!”   话题扯那么远都能绕回来,看来是不会放过他了。   明轺不愿领受明炤死缠烂打,认命道:“我娘这次带我回京,准备给我说亲。”   “对哦!你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不对,”明炤轻呼一声,“我都没成亲,怎么就轮到你了?”   明轺默默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跳过你,你心理就没点那啥数?   明炤干笑一声,又出馊主意道:“你要真不想成亲,那还不简单。跟着我去一趟长青楼,闹出点事来,包你说的亲事作废。”   明轺费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长青楼”是个什么地方,暗暗吐槽了一下那行院的取名功夫后,他果断拒绝道:“二哥,我只是现在不想成亲,但没打算一辈子不成亲。”   明炤敬佩地看着明轺,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英勇的傻子,“看着祖父那个样子,你居然还敢成亲。”   明轺板起脸道:“二哥,不可非议长辈。”   明炤举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既不想成亲,又不想坏了名声,那我建议你从对方女郎身上入手。不妨派个人去勾引那个女郎,勾得那女郎情生意动,接着她自然会拒了你。至于这个出手的人嘛!自然非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二哥莫属……等等,三郎你别走啊!”   明轺无视背后的叫唤,使上轻功,几步迈下,就没了身影。   被抛下的明炤收起折扇,轻笑一声,“三年不见,连三郎这小子都学会糊弄人了。”   然后他又一叹。   明轺是为什么事情发愁,他大约猜到了几分。   不过明轺也就罢了,最麻烦的还属……   “小姑姑,你出来吧。”   令嘉迆迆然自假山后走出,似是赞许地说道:“虽然小二郎你荒废武艺多年,但论耳力竟还胜过小三郎不少嘛。”   明炤讪讪笑道:“偷香窃玉的事做多了,警觉性自也练出来了。”   令嘉似笑非笑道:“那不知小三郎于你,是香还是玉?”   明炤哽了以下。   令嘉轻嗤,真是笑话,若是在内宅厮混几下,就能练好武功,那她爹何至于将几个儿孙都往沙场赶。   明炤举手告饶:“小姑姑,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了。”   令嘉颔首,笑纳了他的投降。   明炤见了反生不祥之感。   果然,下一刻,令嘉便说道:“陆家议亲那次,真正买通普恩的人是你吧。”   明炤装傻道:“小姑姑,你说的什么?”   令嘉斜眼看他,“别装了,普恩这人在权贵间安然游走多年,最是狡猾谨慎。我怎么可能相信,陆锦这么个担不了事的小娘子,能让他听命。换作傅二郎君,我倒是肯信。”   交游广阔,人情无数的傅二郎君笑得尴尬。   令嘉兀自说道:“爹是从去年就有打算让我嫁给燕王吧。这么说来我之后几次说亲,次次不成,应也有你的功劳。”   明炤笑得脸都快发僵了,往日在风流场里历练出来的从容风度连丝影都没有。偏生不知如何答话,   令嘉看了这个侄子一眼,忽然问道:“小二郎,你后悔吗?”   “啊?”这个问题来得突兀,明炤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你后悔留在雍京了嘛?”   令嘉看着这个身材健壮,容貌英俊的侄子。在外人眼里,他是雍京最风流的郎君,享受着声色犬马,华府美服的生活,躺在祖辈的功勋上,醉生梦死。   这是无数人求之而不得的生活,可于明炤本人呢?   明炤张嘴,正想说什么,令嘉已是抬手,阻住他要说的话。   “算了,你不用回答了。将来,我总会知道这个答案的。”   令嘉转身离开这个庭院。   “小姑姑,祖父他……他也不容易,他是疼爱你的。”   背后响起的声音让令嘉脚步顿了顿。   “我知道。”她轻声说道。   但到底,还是意难平。 第17章 梦起雪地   多了柳氏这个生力军的加入,婚礼筹备的效率一下子就提了上来。   四月末,纳吉礼完,皇室的聘礼流水一样流进信国公府,将张氏特意辟出的一方院子装得满满当当,却依旧嫌不够。   张氏过去看了,只觉着这些聘礼就像是令嘉的卖身银,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愤恨,说道:“莫怪人道养女儿亏本,养你十六年,费了多少心思金银,到头来就被这么些东西换走了。”   在她旁边记嫁妆单子的令嘉,听了眼也不抬地说道:“可惜当年娘没听人劝,非要生了我这亏本货,现在再后悔也是晚了。”   张氏被噎个半死,再看令嘉记的单子,立时找到了发作的理由:“怎么记少了这么多?家具的数量不对,缎子也少了大半……”   令嘉打断张氏道:“娘,你忘了我上面的太子妃嘛?”   “……”正滔滔不绝地数落着女儿的张氏一下就歇火了。   傅家满门在傅成章幼时就死光了,但人死了,傅家积年家底还在,而傅成章又是功臣之后,有先帝照拂,这份家底便完完整整地交到了傅成章手上。此后傅成章又在北疆做了多年的封疆大臣,即使不曾贪墨,但正经入项也是惊人。有这样庞大的财富做底气,而令嘉又是唯一的女儿,张氏出手不可谓不大方。   一箱箱金玉、翡翠、珍珠,这是为将来打首饰准备的;一箱箱紫檀、金丝楠、黄花梨打的家具,这是为日常起居准备的;一箱箱什锦、云锦、宋锦,这是为着裁衣准备的……   搬空了信国公府小半库藏,张氏才备好了一份十全十美,周到详尽的嫁妆。她那两个儿媳,一个出身高门,见惯富贵,一个出身将门,性子粗疏,都是不大计较财货的人,但见了这一份嫁妆单子时,都是眼前一黑——心疼的。不过公公婆婆在上,两人心里的血都滴尽了,也不能说什么。   可张氏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女儿最后嫁给了燕王。   燕王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上头的太子妃夫妇。   以规制论。太子尊于燕王,于是令嘉自不能逾越太子妃。   太子妃当初嫁入东宫时,嫁妆就是二百五十六抬。太子妃娘家家世低微,拼尽全家之力,再有太子补贴,这才凑满二百五十六抬。不过,太子妃家世再低,也是太子妃,夫妻一体,太子压了燕王一头,令嘉自也要低太子妃一头,所以即便张氏给她准备得再多的嫁妆,明面上的也不能多于二百五十六抬。   然而令嘉的嫁妆,两百多箱都不够装一半,这还是不计田契地契一类的。   张氏说道:“虽然不能摆在明面上,但单子还是另外再记一张吧。不然让人碰了你嫁妆,你都没有凭证去对质了。”   这么大一笔财产,不落笔实可难让人放心。   令嘉忽然问道说道:“娘忘了燕王是怎样的人吗?”   张氏一愣。   “待己以俭德,赏下以厚礼。”令嘉苦笑一声,“我的嫁妆再多,嫁了他之后,也是没得享受,既然如此,还不若留在家里,给小四娘她们拿去用呢!”   张氏皱眉道:“胡说,燕王如何行事,是他的事,何至于强求你?”   令嘉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我生活太过豪奢,怕是会令他反感。”   张氏怒道:“他敢!你爹还活得好好的呢!”   信国公府还好端端的呢!   令嘉叹道:“他总归是亲王之尊,我们家也要让一筹。”   张氏说道:“七娘,你是嫁过去做燕王妃的,不是去做侍妾,只要你站的住理,便是燕王你也不需相让。燕王府内宅里,你想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你父兄还不需要你去委曲求全,知道吗?”   最后三字问得几乎是厉声厉色了。   令嘉看着母亲冷硬的神色,垂下眼帘,藏住其中诧异,用乖巧的口吻说道:“娘,我知道了。”   最终嫁妆单子还是改回原样,令嘉执着胆子,心中疑惑却是越来越深。   以娘的态度来看,她们家和燕王是合作居多。   问题是傅家和燕王有什么好合作的?   婚礼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最终到了请期,在望子成亲望得心焦的皇帝的催促下,钦天监的人定下五月初八。   令嘉知道日期后,很是怜悯礼部的人。就这么点时间去准备大婚,他们未来的时间里,怕不是都要睡在皇城了。   五月初七,迎亲的前一日,信国公府送妆。   两百五十五抬的嫁妆自信国公府大门而出,浩浩荡荡地朝燕王府而去。   从信国公府到燕王府所要经过的五条街被这嫁妆铺满,街道旁挤满了来看热闹的行人。   外人看着是风风光光,但张氏却很是气闷——为她准备的那份锦衣夜行的丰厚嫁妆。   “……太子也真没眼光,满京的贵女任他挑,偏偏看上个没身份的。”   含光院里,张氏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太子妃。   在她旁边捋着福寿的令嘉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提醒她,当年太子娶太子妃时,她还夸过太子至情至性。不过估计提醒了也没用,在张氏眼里,现在阻碍令嘉风光出嫁的太子夫妇二人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娘,你到我院里,就是为了抱怨这事?”   张氏的絮叨戛然而止,她干咳一声,反问道:“怎么,你的院子我来不得?”   令嘉语含幽怨道:“娘,我明日卯正(早上六点)就要起身梳洗上妆了。”   虽说昏礼是黄昏才举行,但前面的的准备却不少,所以令嘉也不能睡太晚。卯正起身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不算难,但对日常不过辰中(早上八点),不睁眼的令嘉来说,那真是莫大的折磨。   张氏看女儿一脸痛苦,爱女之心立时又涨了起来,压过了那一点羞意。她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令嘉,吞吞吐吐道:“这是讲阴阳之礼的,你抽空把它看……等等!”   令嘉拿到书立刻就要翻,张氏忙按住她的手,说道:“要你独处时才能看。”   令嘉正要说什么,张氏又打断她道:“你看书时,要碰上什么不懂的,就先放放,明日行礼时,你自会懂的。”   张氏和令嘉对视一眼,张氏起身,若无其事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也入寝吧!莫要误了明日的婚礼。”   令嘉看着母亲落荒而逃的身影,暗笑一声,不就就点事么,我知你知,你知我知,何至于羞成这样嘛?   她翻了翻手上这本册子,挑了挑眉。   亲娘出手,都是精品。   有图有文,图里人物形貌勾勒精妙,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名家之作,而文更是难得的才藻艳逸,“屹若孤峰,似嵯峨之挞坎,湛如幽谷,动趑趑之鸡台”、“纵婴婴之声,每闻气促,举摇摇之足,时觉香风”一类语句将那事描绘得生动形象,香艳多彩,却又不落流俗猥琐。   跟这册子一比,她从明炤房中顺来的那些图册都落了下流。   册子不厚,令嘉没一会就翻完了。合上册子,她不禁惋惜,虽然图文并茂,但记得姿势都太过中规中矩,少了几分奇趣,到底还是用作教导之用,太过拘泥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令嘉睡前才嫌弃过那册子,夜里就梦到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还是那条杏树小径,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簪花的动作。   只不过这次有点不同,在她耳边说完话后,那人并没有退离,而是低头,更进一步地含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动作太过轻薄了,“贞烈”如令嘉自然要推拒。她刚要动手去推人,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低头一看,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双手被麻绳给捆住在了背后,挣脱不得。   令嘉大惊失色,莫非这梦是依着她睡前的心思,要给她个不寻常的玩法?   再抬头去看那人,却发现人已不见。   令嘉茫然四顾,不知何时,周遭竟只剩她一人。   就在这时,她看到她头顶粉红的杏花忽地转白,恍如春日辰光一瞬而过,接着便是纷纷落花,堆在青石板上,好似冬风忽至,卷来三层雪,铺成一片雪地。   令嘉被这情况忽变惊得瞠目不已,虽然知道这是梦,但这梦也太不讲理了吧!   接着梦就告诉她还有更不讲理的,那些杏花铺成的“雪地”一下又转作了货真价实的雪地,森森冷意,入骨三分,北风也应景的呼啸起来。最不讲理的是天地都变了,但令嘉身上轻薄春衫却还在,她手上的那条麻绳也在……   令嘉暗骂一声,蹲下身,瑟瑟发抖起来   好在这梦并没有真的打算把她冻死,一眨眼的功夫,令嘉周遭就出现了一个山洞,还附赠她一个温暖的篝火。   令嘉往篝火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了什么,一个转头。   一个面容模糊的青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无声地注视着她,清湛如醇酒的琥珀色眼眸里,情绪晦涩阴冷。   ……   令嘉自梦中惊醒,在依旧静谧的黑夜里,她出了好一会神。   怎么突然又梦到那片雪地和那个少年?   隔了这许多年月,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安好岁月温柔地模糊,连同那个少年。令嘉分明是不记得那个少年的面容的,但奇异的是,在梦里,他那双眼睛竟是清晰如昨日。   昨日啊……   令嘉心中忽地起了些许怅惘。 第18章 倚妆镜前   因着要大婚,令嘉起来连早膳都没吃,就被送去沐浴。   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叫香胰细细擦过。她用的香胰里混了檀香、排香草、零陵香等等名贵香料,在香味宜人之余,还有种种养肤益体的好处。而她泡的水里也加一整瓶的以滴比金的花露,就是为了让她的身体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花了小半个时辰,使女给添了七八次的热水,这次沐浴才算完毕。   令嘉自浴桶起身时,她从服侍她洗浴的两个使女的眼中看到了惊艳。   这是理所当然的,在对美的追求上,无论男女都是一样。   而这令嘉的这具身体便是美的极致。许是天地所钟,她的一肌一容,皆是臻美极妍。若说哪里稍嫌不足,大约就是她的神情太过冷淡,以至于显得高不可攀,不近人情。可这会清水出芙蓉,白玉般的体肤上沾着浴后的晕红,整个人一下鲜活起来。活色生香第一流,那点微不足道的缺点自也就消弭了。   令嘉瞥见侍女的眼神,这种眼神本是她早已习惯的,可一瞬间她突然想到那条小径里,两人面面相对,近得连呼吸都交缠到一起时,对方冷静自持的眼神。   令嘉低头,浴桶上铺满花瓣,但随她起身的动静,这些花瓣被推到一边,空出一小块水面,映照出一张丽质玉容。   这样的美色,能令多少男儿折腰,可惜,最后嫁得的人却是位不为美色所动的。   所谓明珠暗投,暴殄天物,媚眼抛给瞎子看,大抵如是。   沐浴过后,令嘉回到房间,坐到了榻上,醉月坐在她身后,拿着一块锦布轻轻擦拭着她的黑发。醉花在她前面,拿红雪膏给她抹脸,定要叫她原就晶莹清润、吹弹可破的面颊更显粉嫩。她院子的管事丹姑在一边指挥着使女进进出出,备着令嘉等会要穿戴的衣裙佩饰等等。   一直安坐在窗边的福寿从看到令嘉,起身一跳,令嘉伸手去接。眼看人猫就要抱到一起,半途穿出一只手,精准地拦住了福寿。   丹姑拎着福寿的后颈上的那层皮肉,一脸严肃地和令嘉说:“福寿的毛发沾到娘子衣裙上,就难打理了,所以娘子今日万不可让它近身。”   丹姑是自梳不嫁,服侍了张氏多年的人,便是令嘉也要给她几分面子。   于是令嘉只能给福寿递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眼睁睁地看着丹姑把福寿交给一个侍女,叮嘱她看好福寿,别让它再近娘子的身。   等到令嘉头上湿意渐消,进到屏风后面,开始穿她那套繁琐的嫁衣。   殷朝五品以上的官员之女出嫁,依其父品级,着相应的钿钗礼衣。信国公是正一品的公爵,令嘉要穿的便是九等翟衣,再加双佩,发髻上也要以九钿花钗为饰。礼衣隆重讲究故而而繁琐,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革带、青袜、舄,佩,绶,层层叠加,穿起来十分耗时。   尽管有四个使女帮忙,她还是费了好些功夫才穿上这套礼衣。但这功夫也不是白花的。当她自屏风后走出,室内响起一阵低呼声。   礼衣虽然繁琐,但上面绣着褕翟纹,上呈九色,以青色为质,饰以余八色,华美夺目。原本,这等礼衣美则美矣,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但穿在令嘉身上,这看人下菜的礼衣却是一下子就温顺起来,还不需令嘉梳髻饰环,就已乖觉地做她美丽的点缀。   眉如翠羽,肌如冰雪,天姿奇秀,意气高洁,浑然不似红尘凡人。   正巧,原在外院监督的张氏抽空过来看了一眼。她看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不禁伸手在她披散的长发上摸了摸,露出微笑道:“七娘头发茂密,倒是用不着假髻就能梳两博鬓了。   两博鬓是父亲有品级的少女出嫁时所梳的发髻,是最方便展示各种钗环的发髻,梳起来端庄华丽,却极为考验梳发人的头发疏密,十之七八的少女都是要用假髻来应付的。   令嘉看了眼梳妆台上摆着的两个红木漆盘,上面都铺着一层锦缎,一个漆盘上摆着一顶九树花钗,花钗以赤金打造成树枝模样,其中又嵌白玉饰以花叶,另一个则摆着九支宝钿,上嵌翡翠、珍珠、玛瑙等珠宝。即便现在还是白日,那这头饰上的粲然光华已足够耀目,若到黄昏行礼时,可想而知,是何等光耀。   华耀是华耀了,但令嘉却忍不住为自己的脖颈默哀片刻。   ——这些头饰,尤其是那顶花钗,都有着不输其身价的重量。   好在张氏体谅女儿,没令她马上戴上这些,而是先给她上妆。   依着惯例,昏礼妆容多用浓妆,以免新妇姿色一般,在却扇时吓到新郎。但张氏自矜女儿容貌,不愿叫脂粉误了她的天然颜色,眉也不让画,唇也不让点,只令使女给她在脸侧浅浅地上层胭脂,增几分绯色,与昏礼喜气相得益彰。   明炤过来时,令嘉已经上好妆,戴好头饰,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她们。   这一眼叫明炤看直了眼。   令嘉瞥了她们一眼,问道:“你是来我这发呆的?”   明炤有些发怔地说道:“不是,是祖母让我来陪你的。”   随着日头西移,昏礼渐近,事宜愈多,即便有两个儿媳盯着,但事关令嘉大婚,张氏还是放不下心,去了前院亲自过眼、   明炤如梦初醒,惊呼道:“小姑姑,你今天好美啊!”   令嘉反问:“往日就不美了?”   明炤坐到令嘉身边,笑嘻嘻道:“往日也美,但今日更美。难怪能让小姑夫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   令嘉暗嗤一声。   今时今日,京里遍传着燕王在春日宴上对傅家七娘子一见钟情的事迹。英雄配美人,皇子配贵女,人人皆道天作之合,又有几人知晓其中隐情。就像明炤,她还是令嘉亲侄女,对这桩婚事的了解也只和外人一样。   明炤撑着脸,欣赏着自家小姑姑的美貌,只欣赏着欣赏着,她又欣赏出了愁绪。   “小姑姑,你出嫁后,我是不是就很难再见到你了?”   “都在雍京城里,信国公府和燕王府,做车一趟来回也不过半时辰,哪里难见了。”   “可是小姑夫要回藩地嘛?”   明炤一张小圆脸上全是忧愁。   令嘉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心软。   明炤打小离了父母身边,公孙氏虽也疼爱她,但到底隔了一层,这个小娘子最依赖的还是姐姐一样的小姑姑。   令嘉不禁说道:“不会这么快回的,最快大约也要等到明年。”   燕王不及弱冠,就在北疆一待待了六年,任皇帝怎么召他都不肯回。这次能回来,还是皇后在去年年末生了场病,这才让他乖乖回京。帝后思子久矣,难得把他弄过来,岂会这么轻易就放他回北疆。   明炤眼睛一亮,“真的吗?”   “恩,”令嘉眉目柔和道:“所以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燕王府。”   明炤露出松快的笑颜。   姑侄闲话间,窗外已是残阳如血,天色渐暗。   黄昏已至。   含光院的前院里点起了十几盏宫灯,静候新郎来迎。   不多时,一阵喧哗声自含光院院外响起,且渐趋渐近。   明炤起身到床边,推开一扇隐蔽的小窗,令嘉的房间在二楼,放目看去,正好能看到院子外。   正看到一群人走来,七八个郎君,其中正有一道红色的身影。   明炤不禁高声道:“小姑姑,你快过来看看,小姑夫来了。”   令嘉端坐在座上,不为所动道:“来就来了嘛,有什么好看的。”   “可小姑夫长得很俊啊!”   令嘉依旧悠然,“既然俊,你就多看几眼,自家人不用客气。”   “……诶,怎么衣服看着有些乱,哇,连眼也青了,我娘她们下手可真狠啊。”明炤低呼道。   依着婚俗,迎亲礼中还有下婿一俗,就是由新妇家的妇人拿棍棒给新郎一个下马威,原意是叫新郎知晓自家女孩是有娘家护着的,不是好欺负的。今时今日,下婿又成了彰显新妇矜贵的手段,于是新妇家更要下狠手了。民间甚至还有在下婿一道弄出人命,将喜事变丧事的倒霉例子。   燕王殿下虽是天潢贵胄,但看来信国公府也没轻饶了他。   “过去点,让我看看。”   明炤叫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令嘉吓了一跳,让开位置,忍不住嘀咕道:“小姑姑,你不是说不看的嘛。”   令嘉理直气壮道:“好端端的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但听你说的这么狼狈,可可不常见,我自然要抓住机会多看看。”   她凑到窗前,往下一看。   一眼就看到燕王——一群郎君里,属他身上的红色婚服最显眼。   燕王头戴白珠九旒冕,身服玄衣朱裳,金钩革带,上饰九章纹绣。这人原就是极俊美的男子,穿上这身亲王衮冕,更显其雍容高华的气度。   令嘉睁着眼,上上下下地把燕王瞧了个遍,唯一看出的狼狈,也就他的旒冕戴得有些歪,但这稍稍的歪斜放在他身上,反成了不羁意态。   令嘉很有些遗憾地问明炤:“这就是你说的狼狈?”   明炤无辜答道:“我说的狼狈又不是指小姑夫,小姑姑你看小姑夫那几个傧相。”   令嘉定睛去看,这才留意到和燕王一块来的四个郎君,齐王、袁师道、高颂和公孙炎。其中,齐王尊贵自不必说,长兴侯袁师道是功臣之子,自幼养在帝后膝下,被帝后视作子侄,高颂是相公高廷最得意的嫡长孙,上一任的探花,如今的东宫舍人,公孙炎除了是莱国公世子,还是帝后的嫡长女,清河公主的驸马。   这四人哪个不是身份顶顶尊贵的人物,如今却无一不是衣散冠乱,其中最悲剧的当属公孙炎,他是信国公世子妇公孙氏的嫡亲弟弟,他仗着这点面子想要强闯,最后被毫不留情的公孙氏拿着棍棒赶得抱头鼠窜,一张能引公主芳心的俊美面孔上青一块紫一块,端的是可怜却又可笑。   这些傧相的狼狈窘困倒是越发反衬出燕王殿下的潇洒从容,风度翩翩。   明炤不禁赞叹道:“小姑夫真是落落欲往,矫矫不群。”   令嘉却回道:“如不可执,如将有闻。”   就在这时,燕王殿下似有所感,抬起头朝这望了一眼。   “啪!”   小窗□□脆利落地阖上了,挡住了这视线。   小窗后面,明炤茫然地问:“小姑姑,你突然关窗干嘛?”   令嘉神色轻松地说道:“却扇之前,新妇不宜与新郎相见。”   明炤暗自嘀咕:方才偷看看得起劲的人是谁?   似是听到了明炤的心神,令嘉又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不宜的是相见,他没看到我,就不算相见。”   明炤翻了个白眼。   令嘉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上的浅褶,悠悠想道:她果然还是讨厌这位未来丈夫的。 第19章 昏礼障车   在楼下人声声齐诵的催妆诗下,令嘉轻步下楼,走到堂前的行障后面。   见得行障后隐隐约约的曼妙身影,诵声渐歇。   几个傧相你看我,我看你,都朝燕王露出打趣的神色。   在一众瞩目下,燕王大步上前朗声吟起撤障诗。   燕王少时即传有才名,如今虽是投戎多年,但才气还在,催妆诗也好,撤障诗也罢,均是一气呵成,均是上乘之作。   挑剔如张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得让下人起帘去障,引燕王入堂内。   没了行障的遮掩,一对新人在彼此眼中露出了全貌。   俊美的新郎笑得温文尔雅,美丽的新妇笑得嫣然如花,两人眸光相交间,好似含情无限。   恰如明珠美玉,交相辉映,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而忽然沉静下来的环境,正是对这二人般配的赞叹。   然而,陪着令嘉下来的,现在距离两人最近的明炤看看自己的小姑姑,再看看她新上任的小姑父,目光有些茫然。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是错觉吗?   明炤的茫然无人留意,众人只看着这对赏心悦目的新人行了奠雁礼,礼毕又向傅成章和张氏辞拜。   傅成章看着这对只从外表上看,登对至极的新人,作为场中最是了解两人秉性的人,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   这么安排,到底是对?还是错?   只是这份犹疑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他仍是冷静自持的信国公。   他肃声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而在他身旁的张氏已是红了眼眶,气息有些不稳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室!”   “诺!”令嘉盈身而拜。   辞过父母后,再辞家庙。   傅家的家庙在信国公府西北角,是一处僻静宽敞的院落,门前八根乌漆宽柱,四层飞檐高起,只论气势,还在公府的正房之上。   大门往里,一张两长宽余的乌木祭台紧靠着墙壁,祭台上摆着鼎炉,鼎炉对着的墙壁被凿出了方正的格子,拿来摆放牌位。一层叠一层,足足有十几层,自上而下,本是一层比一层宽,呈阶梯式的增长,但到了倒数第二层,牌位数量一下就空了——这是傅成章一辈的,傅成章是他一辈的长子,只是还没等他弟妹出生,他的长辈已悉数战死在沙场。而在最后一层,倒是已存了三个牌位。   傅令修、傅令启、傅令远。   令嘉目光从这三个排位上缓缓划过。   这是她的大哥、四哥和五哥。   傅令修是令嘉的大哥,因感风寒,不足三岁就夭折了。按着礼俗,幼子夭折,不入家墓家庙。只是傅家长辈已是不在,而傅成章和张氏又痛心于长子早夭,还是将他记入家庙,占了排行。   令嘉对这个大哥没有记忆,但四哥和五哥就不一样了。   令嘉出生的晚,她出生时,她最大的两个哥哥已经离开张氏身边,在外领职,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真正陪着她长大的只有她最小的三个哥哥。   三个半大少年郎,正是叛逆不羁的年龄,但对于唯一的妹妹,却都是千依百顺,无微不至。而于令嘉,在她因病弱而被母亲严加管束的幼年里,这三个兄长是她单调生活里最鲜活的亮色。   四哥令启温柔又耐心,总会在她生病时,坐在她床头,用清朗的声音给她念道游记,解她苦闷;五哥令远寡言但手巧,做出来的弹弓能达到十丈之外的鸟雀,是她幼时最喜爱的玩具;六哥令奕最是活泼好动,最大的梦想是离家出走,做个江湖游侠,他也是唯一一个敢抗着母亲的禁令,偷偷带她出去见识府外的风光,可惜行事不慎,每次都会露出马脚叫四哥看破,最后被四哥和五哥联手暴揍一顿……   只可惜,傅家的儿郎到了年纪都要上战场。   在令嘉七岁时,北狄军神耶律昌破萧关,直入关中,围困雍京。令启奉命,引兵驰援,令远、令奕同行。令启于雁门关与耶律昌遇,本是稳胜之战,不料内间出卖,打开关门,殷军全军覆没,令启和令远战死,令奕重伤被俘。时隔半年,令奕才逃回大殷。   与亲人死别是什么感觉?   让令嘉来说,大约就是从她心上剜去一块肉,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但随着时间推移,鲜血渐止,伤口渐愈,在愈合的伤口处又有新的肉长出,只留下一道显眼的伤疤,每每触碰,曾经遭受的痛楚都会隐隐重现,似在提醒你不要遗忘。   空旷的家庙里一片肃穆冷寂,令嘉捻起的线香,燃好,跪在蒲团上,闭眼祈祷。   四哥、五哥,我今天嫁人了,嫁的人很糟糕,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不过没办法,这是爹定的,就算你们活着,也改不了,所以还是少生点气吧。爹和他私下有密谋,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总觉得很危险,你们在天有灵,就多盯着点,要是哪里不好,就保佑我旁边这个家伙早死一点,千万别把家里牵扯进去……   好一会之后,令嘉才睁开眼,她起身,把线香放入炉中。她转身,便见早已上好香的燕王正仰首打量着面前墙格里的牌位,目光莫测。   眼见令嘉起身,燕王收回目光,冲令嘉赞道:“傅家忠烈,果不虚矣。”   令嘉温声回道:“公侯干城,自古使然,岂独傅家,殿下过誉了。”   她才和去世的兄长叙完话,眉眼里仍带着一份脉脉温情,语声也是轻柔和缓。   但燕王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微妙的情绪,挑了挑眉,没有再说。   如此拜过家庙,令嘉从使女手上拿过一柄团扇,遮住脸,跟在燕王身侧,走到停在信国公府大门的婚车前。   婚车的脚踏不低,令嘉拿团扇遮着脸,看不清前路,一时不好下脚。   她身后的醉花见了,正要上前来扶,就见燕王已是率先朝令嘉伸出了右手。   这只手指节分明,光洁如玉,称得上十分好看。   醉花默默收回了迈出去的脚。   令嘉扶住这只手,踩上了脚踏,即便压上了令嘉的重量,这只手都不曾摇晃过一丝半毫,稳定而有力。   收回手后,令嘉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她在那只手的虎口和中指摸到厚实的茧,非得是经年累月的执戈,磨尽一层一层皮肉,方能磨出这等厚度的茧,令嘉在她父亲、兄长手上都看到过。   傅家是公爵人家,富贵已极,子弟这般辛苦地习武,求的是保家族富贵绵延。而以皇家之尊,目前尚无更代之患,燕王却如此刻苦,求的又是什么?   信国公府和燕王府同在雍京东北一块,信国公府在崇乐坊,燕王府独占兴平坊,两家只隔了三个坊街。平日坐车,不过是一刻钟的路程。然而这一刻钟的路程,今日令嘉的婚车却是行了快半个时辰。   只因这段路上挤满了障车的人,拥门塞巷,车不得行。即便燕王府早已备好大量丰盛酒食的财货,然而刚打发走一批障车人,又新来一批。来来去去,酒食分出了大半,但车竟然没驶过多少路。   障车一事本是与人同乐之俗,但时久之后,却成了市井无赖讹财之途。越是尊贵的人家,越是爱顾面子,大喜之日,无有动手见血之理,而因障车人众,事后也难以追责,正好成了一批无赖的发财之机。   似燕王与信国公之女大婚,何等煊赫的喜事,专业的障车一族岂能错过。   前前后后,令嘉执扇的手共换了四回,愣是没见婚车驶出多远。   没多久,令嘉又换了一回手,她转了转发酸的手腕。   不过这大约是最后一回换手了,因为她余光瞥见她座旁那只一直在敲案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令嘉闲闲地想着:这批无赖今朝大约要倒霉了。   “钟榆。”   有一侍卫闻声,行至车前。   “令京卫过来捉下前面闹得最厉害的几个。”   侍卫领命而去。   侍卫去后,令嘉开口说道:“前路挤挤攘攘,其中或有地痞无赖,但亦有无辜路人。殿下吩咐京卫捉人抓人,或有惊扰无辜之嫌。不若驱赶即可。”   今日大婚,燕王亲自下命,京卫中人断不敢松懈,结果可能是宁错杀,不放过。   “地痞趋利,如鬣狗趋食,纠缠不休,不遭一番痛,绝无回返之理。若只驱赶,京卫束手束脚,且有得纠缠,误了吉时反倒不好。至于会不会伤到无辜,那是京卫份内之事。王妃放心不下,留下人监看京卫即可。”   令嘉遮着脸,见不到燕王表情,只听得他语声不紧不慢,从容有度,既未因被她质疑而生恼,也不见得真为前路那群无赖而动怒,所谓的吉时也未必在他眼里。   他只是在掸去一只爬上他身上的蚂蚁而已。   令嘉暗道:外面传‘燕王和善’的人是不是眼瞎的,这个人分明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而且,他的心肠很硬。   这并非致命的缺陷,出身公侯王爵之家的,像明炤那种纯善温良的才是少数,只是——   令嘉自怜地想着:给这样的人做妻子,可不是什么易活。 第20章 合卺同牢   正如燕王所料,京卫抓了几个闹腾得最欢的障车人后,一堆着意讹财的无赖当即哄散开来,行车的道路一下子就通畅起来。   婚车载着新婚的燕王和他的王妃,抵达燕王府大门前。   乐声齐奏,响出半个街坊。   令嘉下车,踩在早已铺好的毡席上,足不沾地一路行至青庐的百子帐里。   在百子帐里,令嘉与燕王跪拜行礼。   礼毕坐帐,尚不待礼官说什么,便有一少年声音起哄道:“五哥快念去扇诗,让我们一睹五嫂容貌。”   正是齐王的声音。   燕王含笑道:“八弟这般着急,不如代我做首却扇诗。”   “这个简单,我,嘶,大姐你打我干嘛?”齐王话到一半,叫同在庐内的清河公主一掌拍住。   清河公主眉眼间与燕王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轮廓要更柔和些,今日虽是她亲弟大婚,但她脸上并未着妆,但这无损她的琼姿花貌,以及一身雍容骄矜的气派。只微凸的小腹,揭示了她并未着妆的原因——她怀孕四月。清河公主比燕王还要年长,出降也有八年,已生育过两个子嗣,这是她的第三胎。   帝后的诸子女间,因着清河公主与燕王模样最相像,清河公主惯是偏爱这个弟弟。只是春日宴时,她坐胎未满三月,身子不便,故而未曾出面,今日大婚,她孕满三月,自然不愿再错过。   虽然怀着身孕,但清河公主的性子也未见柔和多少,对着齐王凉声讽刺道:“却扇诗由你代劳,不如洞房你也代劳?”   齐王张了张嘴,目光对上燕王似笑非笑的眼,打了个寒颤,干笑两声道:“五哥何等诗才,哪轮得到我代劳,哈哈,哈哈。”   燕王这才收回眼神,冲令嘉念道:   “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庐内一众男傧女傧纷纷叫好,起哄让令嘉去了团扇。   然而那柄绣着凤栖梧桐的团扇却稳稳地立在那,丝毫不为众人声音所动。众人知机,明白新妇是在拿矫,立即起哄叫燕王再吟一首。   燕王无奈,只好又念道:   “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   已知秦女升仙态,体把圆转隔牡丹。”   众人想着,两首应是足当了,谁知那团扇依旧立在那,那梧桐上的凤眼乌溜溜的,似含嘲意。   屋里起哄声渐消,清和公主暗自皱眉。   却扇诗不比催妆诗,催妆在女家,正是女方自矜的时候,但却扇已在男家,这等时候,女方合该退让一点。寻常来说,一首却扇诗已是足够,两首便算自矜,三首就属女方拿矫了。   清和公主暗生恼意,当事人燕王却只对着那团扇轻哂一声,又念了第三首。   “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   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   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   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   那柄似是坚不可动的团扇这才缓缓挪开。露出一张的脸来,冲大家微微一笑,眉心的三瓣梅花花钿鲜活明丽。   正是黄昏时分,青庐内灯火通明,但这不再被遮掩的容光却是一下子把这满室灯火都压得黯然失色。   庐内一片悄然。   往日远瞧已是惊艳不已,今日离得近了,方知何谓惊为天人。   便是前一刻还暗存恼意的清和公主也怔在了那里:这等美人,拿三首却扇诗换,还真不算什么。   便是负责昏礼的礼官也看愣在那,一直到燕王眼波扫来,她才一个激灵,拿来一对系着锦线的金盏,分别送入燕王和令嘉手里。   两人接过金盏,一饮而尽。   合卺酒后,众傧便识相地退出青庐,只留数个使女,待众人退去后,为燕王和令嘉解去繁琐的婚服。待得两人身上只剩一件中衣,这些使女也退了出去,将偌大的青庐留给了新婚的两人。   至此,昏礼才算完成。   出了青庐,清河公主不禁和丈夫感叹道:“五弟硬杠着父皇母后数年不肯成亲,最后娶着这傅七娘,还真不亏。”   然后她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只是康宁表妹那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打从燕王成婚的圣旨赐下,康宁郡主就开始闹绝食。清河公主之前才去新城长公主府里探望过,往日娇艳如花的表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纵使清河公主之前并不乐见这表妹做她弟媳,也忍不住心生恻隐。   公孙炎却是嗤笑道:“五弟以前待康宁也不见得有多好,也不知道她一往情深个什么劲。”   清河公主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冲脸去的啊。不是我自夸,你看我们这一辈里,哪个郎君俊得过五弟?”   公孙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酸溜溜地说道:“所以,你以前夸的我是你见过的最俊的郎君都是骗我的。”   清河公主眨眨眼道:“我夸表哥那会五弟还是个小孩哪,确实没你俊。”   公孙炎的脸一下青得跟那淤痕一个颜色。   ……   青庐内,令嘉卸下花钗,解去发髻,放下满头青丝,揉着酸痛的脖子,一时竟有历经万难之艰辛。只是不等她放松多久。   与她的辛苦相比,燕王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令嘉酸酸地想着,他自然是轻松的,他那顶九旒冕算起来还没她的花钗的十分之一重。   燕王见她模样可怜,难得发了善心,走了过去,伸出手想要帮她揉揉。谁知道他手才伸出去稍许,榻上的令嘉连滚带爬往后退了半丈有余。   燕王挑了挑眉,看向避他如虎狼的新婚妻子。   令嘉轻声道:“我不惯与生人接触,所以……”   她羞红了两颊,没有再说不下去。   燕王悠然道:“这么说来清和园那次,本王挨的那掌倒不冤枉。”   令嘉的脸一下子红得更厉害了。   “你我既结为夫妻,你总是要习惯本王的。”燕王放柔语声,逐渐靠近令嘉,就像一位老练的猎人逐步靠近警惕的猎物。   令嘉这次没有再避开,只在燕王坐到她旁边时,忽然抬头问道:“清和园那次,殿下后面与康宁郡主说了什么?”   “康宁表妹误会了一些事,特意来寻本王说清楚。”燕王的语声依旧轻柔,但已带上几分漫不经心。   令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含笑,看着十分温柔,便又期期艾艾道:“方才我在女傧里没见到长乐公主……”   依着习俗,新郎的青庐里的傧相应是他的同辈亲眷。方才那群傧相里有齐王,有清河公主,燕王的同母兄弟姐妹里只少了太子和长乐公主。太子事务繁忙,来不了青庐可以理解,但长乐公主不在就稀奇了。   燕王的脸上笑容不变,“康宁近日身子有些不适,四妹在姑母府上作陪,所以有些抽不开身。”   语罢,不等令嘉再开口,燕王俯身到令嘉面前,含笑说道:“七娘这般关注其他人,倒叫本王有些吃味了,你最该关注的不该是本王嘛?”   两人面对着面,眼望着眼,近得连呼吸都缠在了一块。   令嘉羞得连脖子都红透了。   燕王把手放到令嘉肩上,低声道:“我们安寝吧!”   令嘉声如蚊呐地“嗯”了一声。   ……   青庐外,随令嘉而来的丹姑支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待听到几声轻呼,露出欣慰的笑容,终于放下心去休息。去前还不忘吩咐庐外的几个使女备好热水。   放心离去的丹姑并未意识到她离去地早了一些,因为她离去后,庐内始终没有传来叫水的吩咐。   而几个未经人事的使女还懵懵懂懂地站在庐外,等待着庐内贵主的吩咐。   ……   青庐内,龙凤喜烛上的灯花明灭不定,透过帘帐,影射下一片旖旎暖光。   百子帐内,燕王殿下半靠在依栏上,上衣衣襟半开,露出胸前光洁的肌理,在暖光下,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上面还散落着几缕长发,在加上他那张烨然如神人的俊美脸庞,男□□惑,莫外如是——如果能忽略他身上凛然杀气的话。   燕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面的女人,他的新婚妻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身上微乱的杏黄肚兜,然后又从床上找到方才被燕王随手扔开的亵衣,再继续往身上套。   绝色的美人,半露着的玉体,香艳撩人。直把燕王看得血气上涌——别误会,这纯是气的。   任谁和新婚妻子亲热到一半,正是良辰美景之时,突然被妻子点住周身大穴,在被无情地推到一边,在从“今夕何夕”的懵然中回过神来,都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死去活来不可。   相较而言,燕王殿下这会只是面无表情,可以说是极好的涵养和定力了。   其实以他的定力,还不至在美色上大意至此,只是令嘉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妻,而非什么来路不明的婢妾,而她在外的形象,一贯也只是个容貌绝色的深闺少女,燕王自然没想着要去防范,结果就是被抓住意乱情迷的一瞬,被她点住周身大穴给制住。   不过经此一次,燕王应能认识道枕边人是怎样一个危险的身份。 第21章 东风西风   令嘉穿好了衣服,这才悠悠然看向被她坑住的燕王,开口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叫人呢!毕竟我只点了身穴,没点哑穴呢。”   燕王语气平静道:“你不敢伤本王。”   “哦,”令嘉托着腮,歪着头,一派纯稚道:“这么说,只要我今晚不伤着殿下,殿下就这般随我处置了,殿下还真宽容呢。”   任是以燕王的涵养,也有一瞬生出咬牙的冲动。   难道把人叫进来,让他们看看他现在这副丢人的样子?这个女人刻意不点他哑穴,不就是笃定他不会叫人嘛!   他撇开眼,不再看这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令嘉却是不肯放过燕王,她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目光对准自己。   “殿下可是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燕王索性闭上眼,不愿再看她。   令嘉不以为意,兀自说道:“昏礼前我还想着要努力和殿下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只可惜——”   “殿下你太没诚意了。”   她语带嗔怪,仿佛问题真的是在燕王身上一般。   燕王终忍不住睁眼,惊异地看着她。   见燕王睁眼,令嘉微微一笑,她伸手碰上燕王的脸,待看到燕王眉间似有轻蹙,她脸上笑意更深。   她用柔软的指尖描摹着燕王的眼型。   “殿下是不是很少从镜子里去看自己的眼睛?”   燕王有一瞬的茫然。   “殿下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这话倒是真的,撇开令嘉心中偏见去说,燕王的眼型是标准的瑞凤眼,眼眸狭长,而眼尾上翘,眸光流转间,仿佛笑意隐隐,比之杏眼,更显多情,比之桃花眼,又显清正,是一双极动人的眼睛。   “只是,这般漂亮的眼睛看人的目光却这般的冰冷无情。”   令嘉从容对上拿到这道被她形容为“冰冷无情”的视线,语声幽幽:“殿下若真知道自己看人的目光是什么样,就绝不会妄想来哄骗我配合你做对‘恩爱夫妻’,这实在太小看我了。”   她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眼神轻蔑而讥诮,“纵使是我那个二侄子,待那行院里的花娘,都比殿下待我用心。就这样一点水平还想来骗我,真是可笑。”   令嘉脸上的虚假的笑容褪去,露出她一直隐藏着的对燕王的厌恶。   是的,厌恶。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厌恶这个男人。这个分明是用漠然的眼光看她的,表现得却像钟情与她的男人。没有人喜欢被人哄骗感情,尤其是燕王这种漫不经心的,全然不走心的哄骗方式。   在他眼里,她傅令嘉到底是有多蠢多好骗?   令嘉生就一副绝色面貌,自也不少绝色美人特有的傲气。而在美貌之外,她还是个聪明的女子,于是聪明人的傲气,她也不少。而在这两者之外,她身上更有着被她爹娘兄长娇惯出来的骄横。平日看着乖巧稳重,那只不过是没人踩到她底线而已——不,是在踩到到她之前,就被她周围家人收拾掉了。   如果燕王不是燕王,就冲他第一次见面时那种轻忽态度,令嘉事后少不得要让侄子和婢女联手送他一套闷棍麻袋多重揍。   但就这么一个既非慕她色,亦非慕她人的家伙居然要娶她!   要!娶!她!   这简直是对她整个人的轻慢。   当然两人婚姻能成,有一部分是令嘉亲爹的功劳。   但令嘉不是个孝顺的孩子嘛,她舍不得怪罪自己父亲太多,于是就只好将怒意悉数发泄在燕王头上了。   所以,今晚洞房花烛夜,令嘉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去报复自己这位夫君。   所以,燕王倒霉了。   “你想怎么样?”良久之后,燕王终是开口问道。   “其实嘛……与殿下做一对‘恩爱’夫妻对我并非坏事,不需殿下装模作样,我自会乖乖配合。”   “那本王到该给王妃陪个不是,是本王低估了王妃心胸,多此一举,枉做小人。”   这话说的不带半点恼意,令嘉不禁微楞,忍不住去细看燕王表情。   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收回身上那股凛冽的杀气,没有表情的俊美面孔也收敛了方才的锋芒,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下来。   这么点时间就整理好情绪,应该说不愧是她爹看上的女婿嘛。   令嘉心生忌惮,面上却是半点不动:“陪不是倒不用了,殿下若真有歉意,不妨告诉我——我爹为什么要把我嫁过来。”   她说完后,就一错不错地盯着燕王的表情,不欲放过上面丝毫变化。   然而,燕王的表情丝毫未变,他定定地与令嘉对视片刻,最后漆黑的眸中竟是缓缓沁出了笑意。   讥诮的笑意。   他用轻松写意的口吻说道:“王妃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他这样的态度,看得令嘉心里猛地一沉。   “提出这场结亲的人是傅公而非本王,傅公是作何想,本王岂会知晓,王妃问错了人了。”   “你胡说!”令嘉脱口而出。   这种毫无理智的纯然情绪化的话一出口,令嘉就后悔了。   果然,她见到燕王眸中笑意越发稳当——两人之间的主动权,已在不经意间发生了转移。   他姿态闲适道:“本王岂会拿这种一问傅公便知分晓的事来胡说。”   我爹要是肯跟我说,我用得着在这新婚之夜玩这种□□逼供连环计嘛。   令嘉心中腹诽不断,但发热的头脑已是逐渐冷静了下来,“我爹要将我嫁与殿下,必有前因,殿下又何需与我装傻。”   十七年不改的宠爱,足以让她相信,若非真不得已,她父母绝不会把她嫁与燕王这种看着光鲜,实则诸多麻烦的夫婿。   她这般的笃定,倒叫燕王目光微冷,“王妃真的想要知道这个前因吗?”   令嘉吞下脱口而出的“废话”,转为更为委婉的说辞:“这个自然。”   燕王冲她微微一笑,温润俊雅,“可惜本王不想说。”   令嘉默然一瞬,然后说道:“殿下可闻前朝内廷的‘笑刑’?以蜜糖涂脚,再放蚁虫与其上,蚁虫自逐蜜糖而去,叫人奇痒难耐,狂笑而亡,且不留伤痕。当然我手上既无蜜糖,也无蚁虫,不过以轻羽搔之,想必应是差不多的。”   燕王淡定自若,“王妃要教我见识见识?”   令嘉看得邪火横生,不禁冷笑:等真上手,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她当即下榻,趿拉着屐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才找那根点翠步摇,忽闻身后一声“闷哼”。   令嘉唇角轻勾,收好簪子,若无其事地走回去。   果见燕王殿下一张冠玉俊面苍白一片,愈显出被摧折的弱态。   令嘉故作无辜地说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岔气了?”   燕王沉声陈述道:“你用的不是傅家的点穴手法。”   “呀,我方才忘了与殿下说,倒叫殿下受苦了。”令嘉故作恍然道,但脸上却是半点没做掩饰的狡黠,“我自幼体弱,父母怜惜,故而并未学习傅家家传武功。倒是慈恩寺的神一法师与我缘,传过我一些防身之术。不过,我虽学了这些防身之术,但差了些努力,功力浅得很。似方才那点穴,殿下若不盲目运气,顶多半个时辰就解了,现在么……”   她一脸惋惜地摇摇头。   燕王:“……”   接着令嘉爬到榻上,坐到燕王身边,拿出那根点翠步摇,在他面前摇了摇。   这根步摇呈翠色,上嵌珊瑚、珍珠,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匠人为突显翠色,在上面真黏了一根艳丽的雀翎。   燕王看了脸色微变。   令嘉摇着这根精致的步摇,“殿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你和我爹到底想做什么?”   燕王闭目不语。   态度很明显,就是不告诉你。   令嘉冷笑一声,抬起燕王的一只脚。谢天谢地,燕王的脚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然后将那根雀翎对准脚底板——   开搔! 第22章 烛摇红影   笑刑这玩意是令嘉从古籍里看到的,当时见了颇觉有趣,一杯麻药药倒倒霉的二侄子,就上手试验。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她那位风流倜傥的二侄子明炤就笑得浑身发抖,抖着声地将他所有的秘密都交代清楚——主要包括勾搭过哪家女郎,哪位花娘,哪位大人后院的小妾等等,甚至连他藏私房钱的地方都没落下。   玩够了的令嘉最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手,迆迆然地去明炤藏私房钱的地方没收了他的私房钱,以及和私房钱藏在一起的小X书。   然而,这个在明炤身上效果奇佳的笑刑,转到了燕王身上,效果却是很让令嘉失望。   燕王神色镇定得好像令嘉不是在给他上刑,而是在给他按摩,甚至连声轻呼都没发出。若非他轻颤的眼睫、微红的双颊、紧绷的肌肉出卖了他,令嘉几乎都要以为他没有感觉了。   一刻钟后,燕王依旧稳如泰山,令嘉却有些受不了地伸手捂在嘴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   ——受往日作息所限,她困了。   令嘉受够了这无趣的反应,怏怏收手,略感不满地推了燕王一把,“你都没觉得痒嘛?”   困了的令嘉忍耐力一下子就降了下来,连礼仪上的“殿下”都懒得喊了。   燕王深吸一口气,睁眼看了她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令嘉却被这一眼看得一愣。   ——她有些被煞到了。   方才闭着眼还看不出,燕王睁眼了,令嘉才发现,他眼里已是水光潋滟(忍笑忍的),配上他微红的俊脸,隐忍的神情,当真是——   风情万种!   托饱受她欺压的二侄子的福,令嘉对男女之事见识不少,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本质上还是个半懂不懂的春闺少女,不过再是不懂,也是慕少艾的年龄,无法克制生出了几分惊艳。   就在令嘉怔楞在燕王姿色间时,燕王沉声道:“王妃,玩够了?”   令嘉收回心神,轻蹙着眉说道:“我是我爹的女儿,又是你的王妃,这样的身份都不足以叫你放下戒心,可见这事是何等重大,这倒叫我越发放心不下了。”   “倒不是信不过王妃——”   在令嘉幽然目光中,燕王默默改口:“本王不说是信不过王妃,但傅公不说,则是因着有些事,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毕竟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   默然片刻后,令嘉丢下那根点翠步摇,语意索然道:“也罢。”   燕王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照这看着这夜折腾总算要结束了。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令嘉打着呵欠,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眼看着都要睡着了,终于没忍住开口提醒道:“王妃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令嘉眨了眨朦胧的睡眼,忽然醒悟:“对了,我忘了还要——”   燕王心中咬牙:解穴!   “——洞房!”   燕王俊脸呆滞,被她宽广的思路震在了那里。   这么一番折腾后,你居然还能想到洞房!!!   “明天丹姑她们肯定会来要元帕,好险就忘了啊!多谢殿下提醒了。”   令嘉爬起身,在凌乱的榻上翻了翻,翻出一绢白帕,将它垫在身下,然后她姿势豪迈地跨骑在燕王腰侧,俯身就要去剥他衣服。   燕王终于维持不住风度,铁青着脸道:“洞什么房,快给本王解穴。”   令嘉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放在燕王面前摇了摇。   “那可不行,殿下可是惹得我极为恼怒,殿下总要叫我出出气,往后我们才好举案齐眉。”   燕王心中冷笑:举案齐眉,呵呵!要真让你去举案,鬼知道那案是不是要砸到他头上。   眼见令嘉还在解他上衣,燕王犹自挣扎道:“你不解我穴,要如何洞房?”   令嘉满不在乎道:“我看过书了,这事单由女方主动也是可以的。”   “……可是这样你会很痛的。”燕王满是无力地劝道。   令嘉自信满满,“我不怕痛的。”   谁关心你痛不痛啊!   燕王郁郁闭目。   ……   “咦!你这里怎么这么跟书上写的不一样……咦!它变了……好恶心啊!”令嘉语含惊奇。   燕王淡定不复,难忍羞辱道:“你闭嘴!”   天地良心,他绝对是不想从的,可惜正当盛龄的男人身体完全经不起半点挑拨。   ……   “你到底找好了没有?”忍得满头大汗的燕王催问道。   “催什么催,不都说了马上就好嘛。”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地方的令嘉有些气急败坏。   这个马上都说了一刻多钟了。   燕王再次提议道:“你解开我穴,让我来。”   “想都别想。”令嘉依旧一口否决。   燕王目光幽幽地看着身上这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女人,生平第一次生出吐血的冲动来。   ……   好不容易,令嘉在燕王的指导下,找对了地方,然而短兵交接后——   “痛——啊!”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怕痛的令嘉泪眼婆娑,看着可怜极了。   这时,燕王却再没心思嘲笑她的失言,剑眉紧锁,凤目含恼——这一番莽撞动作下来,无力反抗的他实在比令嘉好受多少。   ……   “你且动一动吧。”又过了一阵,面色白里透青,青中藏红的燕王沙哑着声音催促。   然而,令嘉的回应却是伏在他的胸前,鼻息均匀平稳。   “……”燕王看着她静谧娇美的睡颜,感受着自己未消的欲望,一时竟生出夜长难成梦之凄凉与绝望。   ……   小半个时辰后,点穴终于失效,燕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冲着靠在他胸前睡得甜美的令嘉磨着牙根,森然冷笑。   终于叫他挨过来了!   他翻过令嘉的身,两人的姿势一下从女上男下转为男上女下。   才睡熟的令嘉不耐烦的推了推他,口中含糊呢喃道:“福寿……我要睡……别烦我!”   燕王轻易捉住她的手,然后在她身上的大穴,照着令嘉之前给他来的,全点了个遍。   令嘉这会才勉力睁开快要粘到一起的眼皮,茫然问道:“你干嘛?”   燕王阴恻恻地说道:“干你之前没干完的事。”   理智被睡意糊成一团的令嘉:“哈?”   在那之后于令嘉是“粉汗身中干又湿,去鬟枕上起犹作”,于燕王是“快意事,休言睡”,最后便是“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明”。   第二日卯初(早上五点),日光初晖才显,丹姑已是起身赶到青庐门口,询问过两个值守的小使女,得知整晚庐内都没叫过水。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莫非这两人没有成事!   对着七娘子那等绝色都成不了事,联想到燕王不近女色的传闻,丹姑的面露惊疑,莫非燕王他……不行?   就在丹姑神色变幻不定时,静悄悄的庐内终于响起了叫人的声音。   “来人。”   丹姑花了些时间才分辨出这是燕王的声音,只是比之昨日的清朗,今日的声音明显要暗哑许多。   一进屋里,丹姑就知道自己之前是想错了。   不是没成事,而是一直没结束。   室内弥漫着的□□后特有的气味是决计不会出错的,而站在榻边的身披月白袍子的燕王脸上那种男子事后特有的餍足之态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上丹姑充满探究的眼神,燕王干咳一声,面色镇定道:“你们给王妃清理一下,我先去净房洗浴。”   只是他离去的步伐有些匆匆,不觉竟合了“落荒而逃”一词。   丹姑正觉不对之时,床榻那里传来醉花的一声惊讶的低呼。   丹姑推开百子帐,见了其中情形,怒火“轰”的一声,就烧向脑门——难怪方才那燕王面上露出心虚之色。   她家被郎主和夫人捧在手心,无微不至地呵护到大的七娘子,从锦被上露出的半截雪白身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深红印子,再往上看,一张小脸上通红一片,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发根那边也是一片潮湿,也不知是被汗给浸的,还是叫泪给湿的。整个人恍如被狂风席卷,暴雨打淋过的花朵,浑身都透着蔫答答的软弱。   醉花和醉月具是脸色不善,醉月抢着开口道:“丹姑,燕王这也太过分了。”   丹姑的脸色并不比她们好到哪里去,但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地说道:“你们先给王妃清理,现在最紧要的是入宫觐见圣人和官家,有些事等回来再说。”   “再说”二字在她齿间辗转,几乎都要被咬个粉碎。   丹姑她们正为令嘉抱屈万分,而净房里,“罪魁祸首”燕王拒了内侍的服侍,解开衣袍。   若叫丹姑她们见着燕王如今模样,她们的愤恨大约就没这么理直气壮了。   燕王穿着衣服时,看着高挑精瘦,文质彬彬。但脱了衣袍,却见宽肩劲腰,呈倒三角状,其上肌肉坚实有力,偾张时尤显健壮英武,仿佛上好的汉白玉,兼具着美与坚实两个优点。   只不过,这具健美的身体的胸背处却是布满了爪痕,其中还有几道沁出血丝的伤口,多集中在后腰处,燕王记得那是在极致时,那个女人环在他腰间的手深深抓进去后留下的。当时并没有感觉,这时他才从那伤口中感到一丝刺痛。   燕王摸了摸腰间的伤口,神色似恼似羞,又似——   回味。 第23章 太庙祭拜   燕王虽是男人,但尊贵的出身养成的讲究不比女人要少。   清洗、着衣、束发,一套流程下来,少不得也要耗去不少辰光。   小半个时辰后,燕王衣冠齐整地回到青庐。   青庐已是焕然一新。   被他□□了一晚的皱巴巴的被褥已然换了新的,而同样被他□□的人——   他见不着。   只见丹姑、醉花、醉月将床榻团团围住,叫人看不清其中情形,只听丹姑用哄劝的口吻说道:“王妃,起身吧,你今日还要去宫里拜祭太庙。”   而醉花和醉月也是左一句“王妃”,右一句“娘子”地帮着叫起。   然而任她们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起,床榻上一片安静,半点反应也无。   “王妃还没起身?”   听到他的声音,醉花和醉月就自觉地避了开来,让出一条道。   燕王行至榻边,就见新换的锦被拢成一条长团,令嘉躲在其下,连根发丝都没露出来。   丹姑面色平和道:“王妃有些贪觉,叫殿下见笑了。”   令嘉之前已是被丹姑她们服侍着清理过,换了身衣服。原本丹姑想着一气呵成,给她穿完整套觐见的衣裙,谁知道中衣才穿好的,半睡不醒的令嘉居然趁她不备,裹着新换的锦被,滚到一边,又睡了过去。   作为令嘉今日贪觉的罪魁祸首,燕王十分自觉地说道:“现在天色尚早,宫门都没开,不妨让王妃多睡会。”   丹姑的面色绷不住了,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燕王愕然看她。   丹姑心想着这人是她姑爷,往后和她家娘子同床共枕,这事必是瞒他不住,既如此,丢人那就丢人吧。   “王妃气血不足,故而颇有些贪觉。若是睡不够,要想叫她起身,定要耗费不少辰光。若真放王妃去睡,定会耽误觐见事宜。”   怕燕王不够重视,丹姑还在“定”字上面重了重音。   燕王见这仆妇面色端凝,料想她应该不会信口开河,沉吟一声,便道:“那王妃就交给你了。”   丹姑松了一口气,还好燕王没有为了彰显体贴,而胡乱下令。   这个时候,燕王应是要用早膳,但令嘉没起,他也不好抛下她不顾,静坐在这庐内,倒是有幸旁观了一场艰难的“叫起游击战”。   丹姑她们围着那团锦被,先是柔声哄劝,但见锦被无动于衷,眼见庐外日光渐盛,一旁的燕王也是换过好几盏茶,丹姑狠狠心,揪住那锦被一掀而起。   ——没掀开!   这锦被叫令嘉拿半边身子给压住了。   不过好歹掀开了大半,露出令嘉一张脸来。   许是在锦被里闷久了,双颊红扑扑的,如白玉着粉。杏核眼半开未开,呢喃道:“丹姑,你让我睡嘛!”   娇软的尾音转了几转,传进悠然品茶的燕王耳里,勾起了旖旎回忆,猝不及防之下,狠狠呛了口茶。   所幸庐内侍人的目光多集中在令嘉身上,无暇注意他,燕王默默顺好气。   虽然被子只掀开一半,但令嘉密不透风的防守已然露出破绽。   丹姑朝醉月使个眼色,醉月伸手半软半硬地扶着令嘉坐了起来,醉花在旁动手给她穿今日的礼服。   一刻钟后,令嘉闭着眼跪坐在梳妆桌前,似睡似醒。醉花和醉月一人一侧,在她左右,醉花执著,醉月端水,一勺一勺地把吃食送到她嘴边,给她喂下。趁着这个时间,令嘉背后还有使女在给她梳髻。   在另一边用膳的燕王看得叹为观止。   就那些使女的熟练姿势,一看就知道这种情形绝不止发生过一次。   令嘉的眼睛一直到出王府的时候都没睁开。   因着要坐车进宫,醉花和醉月将她扶上马车后,为难地看了同车的燕王一眼。   亲王的马车极为宽敞,能装数人,但贵贱有别,醉花和醉月这样的使女没资格和他们同车。这意味着,分明还没清醒的令嘉接下来就要和燕王两人独处了。若是燕王一个不小心,迷迷糊糊得令嘉很可能会磕着碰着。   燕王看了眼身着青色翟衣,便是闭着眼,依旧美得出尘的令嘉,同两个使女说道:“你们退下,我会照看王妃的。”   醉花和醉月对视一眼,醉花恭敬道:“那就劳烦殿下了。”   燕王一点都不劳烦。   马车驶开后,令嘉坐在榻上,摇摇晃晃,仿佛一个错眼就要倒下。而她身侧的燕王冷眼看着,半点也没扶她一把的意思。   若是人前,燕王少不得要作出一副体贴的样子,而人后……   管她去死呢。   燕王目光幽幽,昨日的折辱历历在目,他不弄死这人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的家世背景太麻烦。   马车行驶的官道看着宽敞平坦,但真走起来,上面时不时的零碎小石子也是绊人。   马车压着其中一块稍大的,来了次大的起伏。   这个起伏若是放在正常人身上,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放在点着头瞌睡的令嘉身上……   令嘉身子一个趔趄,就在燕王暗含期待的视线中,倒向了一边……   并没有像燕王猜的那样,撞到哪里,因为她倒在了燕王腿上。   令嘉的脸在燕王腿上蹭了蹭,索性以此为枕,安眠起来。   燕王低头。   令嘉睡颜安然,如同夜晚的睡莲,以皎洁而美,半点看不出昨夜她小人得志时的猖狂模样。   佛家说的没错,色相这东西果然骗人不浅。   被色相骗到的燕王犹疑再三,到底还是没推开腿上的人。   他和自己说,到底是傅成章的女儿。   燕王原以为等车到了宫里,再将令嘉唤醒又将是一件麻烦事。   哪知道,这车才过延福门,他腿上似在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莹莹然,如漫天星辉。   燕王看得微楞,楞后他忽觉不对,“你早就清醒了?”   令嘉语调慵懒:“只是懒得睁眼而已。”   燕王面无表情,她方才倒向他腿上,果然不是意外。   令嘉悠然坐起身,自袖子里摸出一块银镜,若无其事地对着理起鬓发来。   “殿下比我想的要大度许多,我原还以为殿下会推开我。”   燕王冷淡道:“你终究是本王的王妃。”   令嘉柔声道:“我也是把殿下当做夫君看待的,只要——”她冲镜子粲然一笑,“殿下别把我当傻子糊弄。”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就叫燕王想起了昨晚,身上的冷气不由更重。   令嘉不以为意,兀自对镜理妆。   马车停在太庙前,令嘉收好镜子,跟在燕王身后下车。   这时,昨日折腾了一宿的后遗症就出来了。   令嘉迈步时,牵动了酸软的下身,腿上一软,就要摔倒。   走在她前面的燕王就像后背长了眼一样,即使转身扶了她一把。   二人对视一眼。   前来接引他们的宫人见着这幕,只觉情意绵绵。   然而当事两人——   令嘉咬牙:还不是这王八蛋折腾的。   燕王冷笑:活该!   太庙位于雍极宫东侧,庙前环河,河是引自泾水而成的白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并列而悬。   过了石桥,再过戟门,便是庙前白石长道,道旁种着两排古柏,苍劲古拙,是太庙建成之年种下,至今已是历经三朝,年过百限。过了长道,便见太庙,五脊殿顶遍铺的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往下,三重汉白玉台阶,每一阶都是纤尘不染。   太庙有主殿与侧殿之分,侧殿供奉萧氏皇族分支及历代功臣,其中便有令嘉的先祖。主殿才是供奉代表正统的历代帝后。   令嘉跟着燕王,两人在礼官的指引下,进入主殿。   主殿里的砖壁都贴以赤金,可谓金碧辉煌,这等装饰原当显得豪奢,但叫神座前的辉煌香烛一照,反照出庄严宝相。   太庙牌位,并非如傅家家庙,以高低列位,而是横着陈列,从左到右,依辈分排下。每一个牌位后的墙壁上都悬挂着画像,与牌位一一对照。   殷朝至今,只过三代,故而墙上画像并不多。不过画像不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此前的三位帝王都只得一后。   说起来,比起前朝多次立后废后的皇帝,萧氏的皇帝在夫妻缘上算是相当不错的。   太.祖与太穆皇后少年结发,感情甚笃,为帝后依旧不移,纵使太穆皇后早逝,太.祖也未再立后。德宗性子软弱,不为太.祖所喜,却能登位,也有他是太穆皇后仅存孩子的原因。   德宗性子软弱,庄懿皇后性子刚强,但这两人依旧琴瑟和谐,德宗甚至能将朝事悉数交托与妻子,可见其信重。只可惜庄懿皇后无子且早逝,这才有了后面的六王争位。   而先帝英宗和宣德皇后许氏这对更不必说,英宗能许下“无有异生之子”的承诺,固然有吸取教训,避免争位的意思,但他对宣德皇后的感情也做不得假。   再算上还没被记进太庙的皇帝和公孙皇后这一对,竟是每一对都称得上帝后恩爱。   令嘉看着画像,却是忍不住评测起萧氏历代皇室的颜值。   从历代开国皇帝里数,太.祖虽出身不高,但生得倒很是俊美,若非如此,他也不大可能叫富豪人家出身的太穆皇后一眼看中,招为赘婿。反倒是太穆皇后,容色清淡,不过中人之姿,实在算不上美人——太穆皇后招婿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改善下代颜值吧。   太.祖其余的儿子不知道,但德宗……乍得一眼看去,令嘉差点以为那是个穿了男装的女郎,眉目柔美,姣好若女。德宗年幼病弱,太穆皇后为给他祈福,将他扮做女郎养了许久的传言还是有些可能的嘛。反倒是庄懿皇后,浓眉大眼,颇见英武之色——男生女相和女生男相,世间姻缘果然奇妙。   再看英宗和宣德皇后,英宗生得比他父祖都要俊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笑意深深,哪个只是幅画像,都叫见惯了美色的令嘉眼前一亮。比起一位英明的君王,他更像一个多情的公子。许皇后生得一双与公孙皇后、萧彻极为肖似的凤眼,同样的凤眼,在公孙皇后身上是温柔的春风,在萧彻身上是冷冽的冬雪,在她身上却是秋日的深水,秀丽的五官一片沉静——爱笑的和不爱笑,也算互补了。   令嘉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萧彻。   萧彻一下就抓住了她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令嘉冲他笑了笑,“只是觉着,殿下与先帝、先皇后都挺像的。”   她原本觉得萧彻长得更像公孙皇后,如今看了画像才发现,他的五官其实更像英宗,只是生了双凤眼,神韵气度都随了宣德皇后的沉静。皇帝其实也挺像英宗的,可惜他现在蓄了须,美色被削去大半,又是个英朗爽阔的性子,与萧彻性子大相庭径,看着与萧彻反倒不大像。   萧彻听到此,却是怔了怔,他抬眼去看英宗和宣德皇后的画像,目光复杂难言。   令嘉与燕王两人并肩,依次向着祖先行两跪六叩之礼。行礼的姿势一丝不错,举手投足皆见默契,恍如心有灵犀。   也就画像里的人知道,这二人的心离得多远。   貌合神离的他们,尚不知道,多年之后,他们的画像也将悬列在这里,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第24章 番外 南乡子   有一日,令嘉忽然说道:“你说我会不会比你早死?”   正在看书的萧彻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这么说?”   令嘉说道:“你看,你家先辈,但凡是登了帝位的,个个都是妻子早逝的鳏夫命。以此推之,我大约也是要比你早死。”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萧彻闻言,放下书,皱着眉朝令嘉道:“胡说八道,母亲、祖母她们逝世,皆非一朝一夕之故,你身子好好的,哪那么容易早死。”   令嘉伸手抚了抚他冷峻的眉峰,笑意盈盈道:“生死有命,命这种东西哪里说得准。若是我果真先你而逝,我的画像就要劳烦你帮我画了。挂在太庙里叫后人知晓,我为了他们的容貌做了多大的贡献。”   萧彻斜眼看她,“你不是一向嫌弃我画人画得不好嘛?”   闻言,令嘉露出狡黠的,得意的笑:“那是你画别人,画我自是不同。”   她自有得意的底气,画者画人,因情而生神。萧彻画什么人都无神,唯独在画她时,不假思索,已是栩栩如生。   萧彻有着被点破心思的狼狈,可是看着她的笑,心如鼓擂。   他骗不住自己,这就是情动。   ……   延章殿里,萧彻自梦中转醒后,怔然许久。   梦中笑颜犹在眼前,醒来只得一室凄切。   半晌过后,殿外值守的安石听到动静,悄声走进,低眉问安。   萧彻忽然说道:“今年是哪一年?”   安石愣了愣,但仍低眉答道:“嘉安十一年。”   萧彻默然。   嘉安,嘉安……   这本是他为病重的妻子祈福,所定下的年号。   可在嘉安元年,她依旧去了。   好一会之后,低着头的安石听到萧彻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话中带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惘然。   殿内寂然许久,萧彻忽然说道:“备驾,去太庙。”   安石有些为难地说道:“官家,殿外正下着秋雨,寒意正浓……”   萧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御极数年,身上威势远胜当年,偏偏少了曾经的笑容来做粉饰,更显不近人情。   安石不敢再劝,只得出去吩咐。   到最后,萧彻甚至没耐心去等肩舆备好,单就宫人撑的伞,往太庙去了。   太庙外的古柏葱郁一如当年,太庙里的祭台上已是悄然添上新的面孔。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以及他的妻子。   萧彻凝望着最后一张画像,默然无语。   画像上的女人,同她的先辈一样,身着五彩翟衣,头戴龙凤珠翠冠,生得美丽绝伦,唇畔含笑,眉眼轻盈,灵动鲜活。只以颜色论,历代皇后里,她是生得最美的那个。   同样的画像,他前前后后画了十几幅,她挑了又挑,最后才勉强挑出这幅。就这样,好觉得他画得不够庄重,太过轻佻,全然不知自己一辈子都没和庄重这词有过关系。   萧彻知道,往日她碍于面子不好彰显,其实是挺自得于自身容貌的,随身带着面镜子,时不时就要欣赏下自己的容色。   天底下美人无数,要寻出比她更美,还有可能,但要寻出比她更自恋的,怕是难了。   萧彻唇间含着浅淡的笑意,不禁朝画像上的笑颜伸手,似是想要摸一下她唇边的笑,待触到画卷粗砺的质感,他才如梦初醒。   摸着画卷的手紧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   他将前额抵在画卷上,褪去天子的威严,显露出凡人的软弱无力。   太庙之外秋雨淅沥,模糊了庙内的一声轻语。   “令嘉,我后悔了。”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第25章 拜见长辈   拜完太庙,令嘉已是脸色发白——累的,还好丹姑极富先见之明,给她上妆时上足了胭脂,这才确保了她仪容不失,不叫外人窥去她的疲累。   只不过面上再鲜亮,在细微处仍是瞒不了人,比如她虚软的步伐。   燕王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正准备说什么。   令嘉却是不等他开口,就自觉地把手搭了上去。   燕王无语地看她,他原还想着以二人情形,她会很有气节地拒绝。   令嘉坦然回视,她现在腰酸腿软,头晕眼花,泰半都是因他之故,借借他的力,也是理所当然。   再说,他们二人在外扮作恩爱,固然是为燕王的谋算做了伪饰,可于令嘉,也绝对是有益无害。   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三纲伦常之下,女人只能依附男人,女人的地位,便也取决于男人。   如同凌霄花依托在树上,她过得如何,一是取决于那树有多旺盛,它越旺盛,凌霄花能吸取的养分就越多,二便是看那树愿意分多少养分给这花。若是二者兼得,那凌霄花自然开得娇艳灿烂。若是倒霉得二者皆无,那便是慢慢枯萎。   闺阁少女的出嫁,便是一次移植,从父亲这棵旧树,移到丈夫这棵新树上。   令嘉在父亲庇护下,过得富贵尊荣,但出嫁后,她的体面便全看燕王。   燕王待她好,那自然是万事皆善。但若燕王冷落无视她,那么不管她的家世有多显赫,她的容颜有多么美丽,她依然是为世人眼里的失败者。   好比太子妃梁氏,尽管出身低微,膝下无子,还遭皇帝嫌弃,但有太子对她的看重在,下面的皇亲诰命,在下面的宫人奴仆,哪个敢怠慢她。   令嘉十分清楚这条自古有之的潜规则,也正因此,昨日晚上,哪怕困得眼都撑不开,她都强打着精神和燕王把房给圆了。   燕王长相俊美,身材健壮,癖好正常,忽略他一般的技术,以及更加一般的态度,床笫之上,还算可以。   所以和他亲热,也算不得难事。   ——即使,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令嘉神色平和,目光邈远。   燕王唇畔含笑,目光漠然。   两人肩倚着肩,手牵着手。所谓貌合神离,不外如是。   拜完太庙,便要去拜舅姑。   皇帝勤于政事,这个时辰还在两仪殿处理政务。不过虽然繁忙,他也惦记着新婚的儿子,特意让内侍传了口询,让燕王和令嘉两人先去宣室殿,他晚点会过去。   宣室殿内,公孙皇后看到燕王和令嘉联袂而来,二人外表般配,姿态亲密,如明珠美玉,交相辉映,纵使知道这份亲密之下,真情假意,不知几许。仍禁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殿里,除了公孙皇后,还有贵德贤淑四妃,再往下便是太子妃和五位公主。   燕王和令嘉先是给公孙皇后行拜礼。   公孙皇后受完礼,牵起令嘉的手,柔声说道:“以后五郎就托你照顾了。”   令嘉低头,乖巧地应是。   从公孙皇后的角度,正见着她洁白修长的脖颈……以及脖颈上被好几层脂粉抹过,但依旧没被全然掩去的红痕。   公孙皇后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外表温文尔雅的次子。   应该说到底是男人嘛!在这方面,真是天生的禽兽。   在皇后之后,便是四妃。四妃既非嫡母,亦非生母,令嘉无需向她们行大礼,但基本的见礼还是要的。   皇帝后宫妃嫔不少,但多身份不高,而能长久得宠的更是没有——不计公孙皇后的话。故而四妃得封,皆是以子嗣获封。   宋贵妃生皇帝次女临川公主,和六子楚王,是宫中仅有的在皇后之外生育一次以上的后妃,故而恩封贵妃。四妃之中,宋贵妃出身最卑,当年能够获宠,全以容色之故,她的美貌自是不难想象。   叫令嘉来说,仅以容色论,宋贵妃堪称后宫妃嫔之首,即便是她亲婆婆公孙皇后,也要输她几分艳色。   只是这般美丽的宋贵妃却是衣裙简素,她神色淡淡地叫宫人送去见礼,便垂下眸,不再言语,很有些木头美人的意思。   宋贵妃之后便是生育了皇三子鲁王的张德妃,她面带笑容,看着要比宋贵妃温和许多,而在对上令嘉时,那份笑更是多了许多善意。和宋贵妃连在一起,到叫令嘉享受了一出冰火两重天。   令嘉对张德妃的态度倒是理解。   她和令嘉母亲张氏同是出自河间张氏。只是令嘉母亲是张氏的嫡脉嫡女,而德妃却只是旁支庶女,一姓而出,身份却是天差地别。令嘉母亲风光嫁与信国公做正妻,而德妃却因家族的前途,被送入当时还是一介亲王的皇帝后院,做了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张氏在给女儿介绍宫中形势时,提起这个族妹,她默然许久,最后叹道:“出阁前,她的性子最是温柔,与我交好,但现在如何……我也说不好。”   宫门深深,亲缘皆断。   傅家手掌北疆兵权,张氏作为他妻子,不好与后宫妃嫔深交,尤其是有子的,而张德妃也知晓此事,故而两人的接触也只保留在宫宴上,偶尔对上的几个眼神。   张氏心里依旧记得少时那个害羞的小妹妹,但却已不敢叫女儿对她失了防心。   张德妃之后便是生育了皇四子越王的郑贤妃,郑贤妃出身荥阳郑氏,只是与张德妃相似,皆是旁支庶女出身。只是她的态度却不像张德妃那么友善。   她一双眸子在令嘉和燕王身上打量了一番,赞道:“这般俊俏登对的人物,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两次。亏得娘娘能得其一承欢膝下,当真是好运气。”   话是对着公孙皇后说的,称赞是冲着令嘉和燕王去的,但她的眼风却是飘向对面的宋贵妃,带着意有所指的讽意。   宋贵妃的独子楚王品貌不逊燕王,正是去年成的亲,一成亲就被皇帝下令就藩。   宋贵妃垂眸,对那眼风恍若未见,对那讽刺也是充耳不闻。   但宋贵妃所出的临川公主却没这么好脾气,笑着刺道:“德母妃羡慕母后,何不父皇求情,让四弟回来一趟,也好叫母妃一尝天伦之乐。”   郑贤妃拉下了脸。   越王在藩地数次游猎不避禾苗,被手下官员阻道劝谏,越王一怒之下就将这名官员打死。皇帝听说之后,一怒之下,削了越王手上的实职。此后更是拒了越王多次回京探视的请表。   所以,自越王十五就藩以来,郑贤妃十几年竟是没见过这个唯一的儿子一面。与她想比,贵妃德妃好歹四五年还能见一次儿子。   临川公主这话正戳在郑贤妃的痛处上。   郑贤妃虽然封号是“贤”,但脾气却不怎么贤,当即假笑道:“四郎不肖,被罚本是应该,我哪有那脸面去向官家求情。倒真羡慕宋姐姐,六郎贤明能干,手下官员皆是交口称赞,我之前还听着官家夸他‘不坠长兄贤名’呢。”   临川公主面露怒色,她也被戳到痛处了——她的胞弟楚王自幼就被皇帝出继给无子早逝的明烈太子,虽还养在膝下,但名分约束下,对着生母,都只能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娘娘”。   想必临川公主的怒形于表,宋贵妃依旧面色淡淡,仿佛被提到的不是她的亲子。   临川公主正要反怼回去,却听首座一句:“够了。”   却见公孙皇后脸上的笑容已是淡下。   “二娘,贤妃是你长辈,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光了?”   临川公主面带不服,正欲反驳,却被身侧的宋贵妃在宽袖之下一把掐住了手。   这一下用足了力道。   “……是。”   最后,临川公主还是低了头。   公孙皇后又看向郑贤妃,皱着眉道:“阿郑,我知你心里有怨,但你和小辈置什么气。”   郑贤妃幽幽道:“圣人子女皆在身边,自然是好脾气。我却是个暴脾气的,只管自己快活,那管什么长辈小辈。”   她倏地起身,朝宋贵妃嘲讽一笑,甩袖而去。   宋贵妃漠然收回视线,恍若未见这一笑。   她知道贤妃是在嘲她软弱。   只是……她又能如何呢? 第26章 再见公主   令嘉目睹了一整出戏,只觉得真人真事,果然比书中所见精彩许多。   她忍不住瞥了燕王一眼,若是他往后也多纳几个,说不得也能给她往后的生活天天都想今天这般精彩。   贤妃甩手而去后,公孙皇后安慰地朝令嘉笑笑:“贤妃脾气一向如此,没什么坏心。”   众人脸色皆是自若,半点不见异样。   令嘉也只能跟着若无其事地笑笑,表示不以为意,又接着向温淑妃问安。   温淑妃说道:“果然是好人才。”   她笑语盈盈,半点没被之前这出插曲干扰到。   令嘉看得只觉眼前一亮。   温淑妃是四妃里最年轻的,双十又五,是皇帝前几年的新宠,生了皇帝幼女常山公主,破例在那些资历比她老的嫔妾之前,夺得四妃最后一席。许是因为年轻,温淑妃身上还带着一股朝气,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清新宜人。   贵德贤三妃容貌并不输于温淑妃多少,即使年长了,但因保养得宜,看着显不出多少,宋贵妃更是天生丽质。只是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衰败的气息,令人见了不觉暗自皱眉。   令嘉父兄不蓄姬妾,故而令嘉从未见过姬妾,自然也就不会明白,这种衰败的气息从后院里,那些被冷落的女人,在日复一日的清冷寂寞中滋生出的。   它被多愁善感的诗人赋予了别的称呼——宫怨。   见完长辈就是同辈了。   令嘉的长嫂太子妃梁氏容颜明丽,虽脸色还带着些苍白,但眉宇开阔,见了令嘉,甚至能冲她露出一个笑来。   春日宴上,太子妃因产女一事,苍白憔悴,眉心的忧郁满得都要溢出来,而之后三位良娣进宫后,她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她本该更难过才对,但今日看着,却是神色平和,再看不出之前萦绕在她身上的郁色。   倒叫令嘉见了好生讶异,不觉就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   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妃温声说道:“之前听四娘对弟妹百般夸誉,便觉向往无比。弟妹与四娘自□□好,若是得空,不妨来东宫多坐坐,和四娘多说说话。”   四娘……   令嘉目光微凝。   太子妃统共才三个女儿,这个四娘指的若无意外,应该就是王文蕙了。   以排行称呼,可以算是一种很亲昵的口吻了。而听太子妃提起的语气,更可谓关心无比。   令嘉在袖子底下支着指头算了算王文蕙嫁进东宫的时间,算出来后不禁大为震撼。   虽然她之前给王文蕙送的那张纸已是明示她进东宫后,要向出头,最该使力的方向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但她万万没想到,王文蕙行动起来居然如此高效。   这等攻略效率,即便是她家那个自诩风流的小二郎都得甘拜下风啊!   太子妃之后就是诸位公主了。   清河公主见了令嘉细细打量一番,笑着对燕王说:“若不是你新婚,我恨不得将你王妃抢到我公主府才好。”   燕王气定神闲地问道:“什么时候大姐也沾上了强抢□□的喜好?”   清河公主摸着微起的肚子,面露揶揄地说道:“都说孕期见哪个人最多,生的孩子就越像谁。为你未来外甥女的容貌着想,你放你王妃到我府上住几月可好?”   她之前已育有两子,现在一口咬定这胎是个小娘子。   尚不等燕王回答,她身边神色冷冷的长乐公主已是嗤笑道:“若是外甥女生下来真像五嫂,大姐夫怕是第一个就要去寻傅小二郎算账吧!”   长乐公主今日本是要留在新城长公主府陪表姐康宁,但公孙皇后却不能容忍她赌气再给令嘉没脸,强硬地召了她回宫。长乐虽然人回来了,但是一张脸上,左边写着“心不甘”,右边写着“情不愿”。   清河公主愣了愣,才领回过长乐公主的意思,恼羞成怒,一掌拍长乐公主身上,“你胡说什么?”   傅家人里,傅明炤的眉眼是和令嘉最像的一个,而他惯是风流,还有偷□□的艳闻在外流传,长乐公主的话说得还真没错。   令嘉闻言,默默同情她那二侄子一下,她在女人群里究竟声名狼藉到何种地步,叫人这般听不得他的名字。   清河公主和长乐公主打闹之后,有些尴尬地看令嘉。但见她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出长乐公主隐含的挖苦之意,不觉松了一口气。   之前有临川和贤妃那出,已是够难看的了,若是这位弟妹涵养再差些,今日的见礼怕要成为弟弟的笑柄了。   好在之后长乐公主虽对令嘉保持冷脸,但好歹没再表现出什么出阁的话语。   在两位最尊贵的嫡公主之后,就是按次序见礼。   临川公主脸上还带着和郑贤妃争执完的戾气,见令嘉过来,她柳眉轻挑,扫了令嘉一眼,失神了片刻,意味不明地说道:“五弟能得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最好的”令嘉权当自己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   好在刺头就这些,剩下的两个公主都是和善无害的。   皇帝三女晋安公主年纪与长乐同年,只大数月,还没出阁。只是听说公孙皇后已经在为她相看人家。   晋安公主生母身份平平,且运气还不好,在生育她时难产而亡。本非幸事,但晋安却因祸得福,得皇后怜惜,养在膝下,和长乐一块长大。仰仗皇后,晋安可以算是诸位公主里,受到的皇帝宠爱仅次于清河和长乐,连临川都要输她一筹。   晋安容貌秀丽,嘴边笑意温婉,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气。不看相貌,只看气质,她竟是比清河和长乐两位公主更肖似公孙皇后。   再接着便是皇帝幼女常山公主,她年才六岁,正是纯稚可爱的时候。   令嘉给她见礼时,她定定地看了令嘉好一会,忽然开口问道:“五嫂,你的第三只眼睛呢?”   “……抱歉,我只有两只眼睛。”   若不是被众人看着,令嘉几乎都要摸摸自己的脸了,莫非她长得很像清源妙道真君?   常山公主湿漉漉的黑眸里泛起失望,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再问道:“那手呢?还有两只手呢?”   “……这个也没有。”虽然常山公主长得很可爱,期待的眼神也很动人,但令嘉还是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常山公主目露失望,看着可怜极了。   令嘉不禁好奇,是什么给了这小公主错觉,会觉得她会有三只眼,四只手。   不止令嘉奇怪这个问题,公孙皇后也奇怪,她招来常山公主,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哄问道:“五娘为什么觉得你五嫂会有三只眼睛,四只手?正常人可都是两只眼睛,两只手的。”   常山公主稚声道:“可五嫂是天女啊!之前大师不是说过,天女都是三眼四手的嘛!”   说着常山公主满是失落地看着令嘉,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是假冒伪劣的”的意思。   别人尚在云里雾里之时,温淑妃已是明白过来。   她哭笑不得地和皇后说道:“我原是听宫人说起五郎媳妇,那宫人夸了句‘貌若天女’,谁知道叫这鬼灵精听去,竟将和佛家经文里的吉祥天女搞混了。”   公孙皇后不禁失笑。   正巧这时,皇帝自殿外走了进来,见众人脸上都戴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不禁挑眉问道。   一众后妃脸上的笑容微敛,只公孙皇后神色自若地将常山公主的话复述了一遍,带着深深的笑意说道:“五娘也是年幼,连七娘这样的都要叫她嫌弃少长了眼睛和手。”   皇帝不禁哈哈大笑。   常山公主知道自己被取笑,露出气鼓鼓的神情。   皇帝弯腰点了点坐在皇后怀里的常山公主的鼻子,逗道:“你这么想见三眼四手的人,不若父皇以后给你找个这样的驸马?”   常山公主眼睛一亮,“真有可以?”   公孙皇后嗔怪地拍了皇帝一下,“五娘要当真了,看你以后怎么给她变出这么个驸马来。”   皇帝讪讪地收回手。   帝后二人言谈无忌,恍如民间寻常的夫妇。而四妃视以为寻常,即便是最年轻的温淑妃,也没露出半点异色。   这时,他才看向燕王和令嘉。   他是见惯人间绝色的帝王,早早修炼出十分的定力来,纵使令嘉的容貌堪称生平仅见的绝色,但他看她的眼神也只是一个父亲在看自己心爱的儿子的妻子,带着居高临下的挑剔,似在衡量她配不配得上他的儿子。   相较宽和的公孙皇后,皇帝倒是更接近民间那些苛刻的婆婆形象。   在对待太子妃这个问题上,尤其如此。   但令嘉比太子妃幸运,因为皇帝打量完她之后,露出了尚算满意的微笑。   只是他的微笑却是对着燕王去的,其中深意大约就是“好孩子,看女人的眼光比你那糟心的大哥强多了。”   燕王想起昨天那个让他终身难忘的新婚之夜,脸上笑意微僵。   皇帝表达满意的方式,就是和一个字。   赏。   皇帝的赏赐,比她今日从后妃手上拿到的加起来还要多出数倍。相较太子妃见礼那日,皇帝那寒酸的赏赐,令嘉这个燕王妃可以说是相当得帝心。   令嘉瞥了眼太子妃,却见太子妃面色平静,半点没为着悬殊的待遇而不满。   ——在燕王之前,太子之后,皇帝共有四个儿子成过亲,每一个亲王妃从皇帝那收到的礼都比她丰厚,她老早就习惯了。 第27章 倒霉悲剧   令嘉坐在回府的马车内,背靠着软垫,姿态闲适地把玩着手上一块平安锁。   这把平安锁是上上等的羊脂白玉做的,润白晶莹,通体不含一点杂质,放在令嘉白嫩的手中,几乎叫人看不清那处是手,哪处是玉。   这把平安锁是方才皇后亲手递给她的见面礼。平安锁多是给易夭折的小孩子用的,皇后给她这么份礼,倒也稀奇。   令嘉用指腹摩挲着锁中间刻着的一个“彻”字,忽然问道:“这锁是殿下的?”   因着称呼问题,时人互称少有直呼其名的,而令嘉也不怎么在意燕王,自也没心思去关心他叫什么。倒是这会见了这把平安锁,她才隐约记起他这一辈的皇子多是单字,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燕王名作萧彻。   坐在离她半丈开外的萧彻听出了她问话里隐含的尴尬,对她的不走心也不说什么,只看了那锁一眼,“幼时用过。”   令嘉干脆地将这平安锁递了过去,“那便物归原主吧。”   “不必了。”燕王漠然收回眼神,“那是本王抛下不要的。”   令嘉看了看这把做工精致,历经十几年却温润如初的白玉平安锁,想起方才皇后和萧彻母慈子孝的模样,带着几分可惜地收了起来。   所以说,她娘这么抗拒把她嫁到皇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皇家的亲情真是有够淡薄的。   回了燕王府,令嘉回后院休息,萧彻去前院理事,两人对视一眼,当即分道扬镳。   在相看两厌这一点,他们是相当的一致。   令嘉才下肩舆,进到二门,丹姑已是问询而来。   见令嘉神色苍白,眉困疲色,但神色安然,丹姑便知今日入宫都算顺利,不由松了一口气。   待进了正院,令嘉一碰到软和的床榻,整个人就软在了上面。   丹姑心疼她今天疲累,也没挑她仪态,放任了使女就这样的姿势给令嘉解髻洗妆,另还有个使女坐在榻边,给她捏肩按背。   丹姑问起今日的觐见。   令嘉闭着眼,享受着使女贴心的服侍,开口将今日宣室殿中的事都说了一遍,然后说道:“越王被罚多年不得回京,贤妃见燕王安然,发脾气倒也可以理解。只是她为何要拿贵妃作题?”   丹姑是河间张家转为嫡女培养的使女,识文断字,聪颖伶俐,她服侍张氏多年,耳濡目染,对北疆和雍京诸事都是了如指掌,连对政事也颇有见论,在这一点上,便是一般的小官都比不上她。   张氏让她做了令嘉的陪嫁,便是有意让她来指点年少的女儿。   托张氏对德妃的馆关注,张氏对宫中秘事也有所了解,一听令嘉转述,便明白了事情缘由。   她说道:“娘子不知其中前因,故而看不出来。”   令嘉语含好奇问:“前因?”   丹姑说道:“娘子可知宋贵妃之子,皇六子出继明烈太子一事?”   令嘉点头。天家作为雍京的政治中心,素为各家各户关注的重点。被出继的楚王作为背景板一样的存在,也曾被人粗略地提起过,她自是耳闻过。   据说,皇帝长兄明烈太子英年早逝,逝后无子,皇帝痛心兄长后继无人,遂出继了皇六子为其嗣,以全其身后香火。为了彰显对兄长的敬重,还给皇六子富饶的荆楚做封地,足足十三个州。虽说不如燕王、齐王,但在庶出皇子里,可以说是头一份了。   丹姑沉声道:“给明烈太子过嗣一事并非起在本朝,而是起在英宗一朝。只是英宗看上的人选并非楚王,萧氏素来偏爱嫡出,英宗哪里看得上庶出,他真正看中的是燕王。”   令嘉睁开了眼,眼中尽是惊异。   “迫于英宗,官家答应了将燕王出继。只是官家御极后,便将出继的人改作楚王,燕王出继一事被全然抹去,连曾经记录过的玉碟也是销毁之后重新编纂。此事并不体面,碍于官家忌讳,知情人不会再提。故而娘子没听说过也是应当。”   “因为楚王出继一事,官家和圣人此后对贵妃多有优容,可见心存歉意。贤妃以贵妃为题来挑事,就是为了让圣人难堪。”   令嘉挑眉,“贤妃还真是半点也不忌讳啊!”   丹姑淡淡地说道:“她虽是四妃,但无宠多年,膝下仅有的一子也遭官家厌弃,母子多年不得见面。她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令嘉回想了下四妃面貌,不禁感慨道:“都不容易啊!”   在后宫里遇到公孙皇后这么个出身才貌色色俱全的强大对手,而皇帝对自己的偏心也是半点没有掩饰。在这样的后宫当后妃,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前途灰暗。   丹姑却无暇为这些后妃的命运感慨,只关切地问道:“贤妃影射这事时,王爷是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吧!”在丹姑责备的眼神下,令嘉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字更是拖拖拉拉,暴露了令嘉不确定的心理。   令嘉惭愧地低头。   那会贤妃和临川公主正是吵得精彩的时候,她又不知道这番前缘,吸引力自然全放在了她们身上,哪有空去关注那个她不在意的丈夫。   丹姑无奈地说道:“王妃,无论如何,你都嫁过来了。王爷是你夫君,你该多注意他才是。夫妻双方,总得又来有往……”   ……   半刻钟后,丹姑看着床上不知觉已睡熟的小主人,不禁苦笑。   即使是看着令嘉长大,但她有时候也依旧分不清有时候令嘉到底是真的渴睡,还是只是借睡眠来赶人。   她挥下使女,给令嘉掖好被子,踩着无声的脚步退出了内室。   不管是真是假,令嘉确实是累坏了,两眼一闭,再睁开已是黄昏的晕光穿过窗棂,照到她脸上。   令嘉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扯了扯被子想要盖头继续睡……   咦,怎么扯不动?   令嘉勉力撑开眼,却见在她左侧躺了个人,正住她的被子。   在令嘉有限的人生里,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过的只有张氏和明炤,两个都是女的。   而现在,尚没看清那人的脸,但令嘉却已接收到一种迥异于女性的,极具侵略性的陌生气息。   出于捍卫领地的本能,令嘉伸手就要把这人给推下床。   谁知那人虽也睡了,但还保留着警惕性。   令嘉的手都没碰到他身体,就被他一把抓住,翻折过去。   然后,萧彻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对水濛濛的杏核眼。   待反应过来,萧彻默默收回了手。他忍不住看了眼送开的那只手,原来是春葱般白嫩,现在却被折得通红。   他干咳一声,问候了一句:“你还好吧?”   令嘉终于没忍住,眼眶里满满的泪花一下子就落了下来,“痛!好痛!……”   虽说她也学过武,但那纯粹是冲着强身健体去的,不曾经过任何打磨,也不具备半点实战能力,顶多也就像昨晚那样配合着美色坑一下毫无防备的人。故而,从身体耐受度来说,她和寻常的娇弱的闺阁少女并无任何差异。   萧彻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令嘉,经了昨天,他原以为这位新娶的妻子是个有些疯癫,但也狡猾和大胆的家伙,但看她现在哭得稀里哗啦的狼狈模样——   跟后宫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比起来,是真的很狼狈,也就她颜值经得住考验,这才只显得有些可怜。   你表现得这么娇弱,对得起我昨天吃的亏吗?   萧彻心情复杂之余,又有种报了仇的痛苦。   这可不是他故意的哦!   感受到萧彻的眼神,令嘉用一双泪目瞪了他一眼,“还坐在这干嘛?快给我叫太医啊!”   她鼻子、眼睛红成一片,一双美眸叫泪水洗得格外明净,即使是瞪人的动作,叫她做来也不显凶恶,反有着外强中干的可怜和可爱。   萧彻默默起身,外袍也没披,直接出去喊人叫太医。   ……   太医来了,令嘉一看,得了,还是个熟人,正是上次春日宴,明炤落马后,给明炤正骨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医。   老太医也记得令嘉,这么标致的小娘子,他老人家一生也没见过几个。   待见了令嘉那只红彤彤的手,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拧得,至于是谁动的手?   考虑到令嘉身份,老太医默意味深长地看了在一旁喝茶的萧彻一眼。   这一眼里大约包括了“这么漂亮的妻子你小子居然也下得了手”和“还是说这是什么我老人家不懂的闺中情趣”两个意思。   萧彻默默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无力感。   娶妻不过两日,但他深感无力的次数却是快赶超他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了。   那厢,令嘉还没说什么,丹姑已是忙不迭地问道:“王妃的手怎么样?能不能医?医好后会不会有以后用手?……”   老太医倒是好耐心,一个一个问题地答复了丹姑。   令嘉手上的伤也就点拉伤而已,用药油擦几天就好,距离后遗症这么高大上的词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丹姑很是松了口气,但看令嘉红肿的手,仍不住又幽声道:“这才成亲的第一日,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居然就受伤了,多不吉利……”   这次不能睡过去的令嘉放空眼神,权当自己没听见——反正这话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作为“指桑骂槐”里的“槐”,萧彻又啜了口茶。   这些贵女身边这种随嫁的积年老仆,在夫婿家几乎能当半个岳母看待,因为她们就是岳母的喉舌,郎君总要给些面子。   萧彻身份虽然尊贵,但他理亏,倒是不好因这些小事论她罪,便也只能当没听见了。   到最后,最先忍不住的是令嘉。   “丹姑,我饿了。”   丹姑这才懊恼地记起,令嘉睡了一下午,没用午膳,脯食也没用,这会早该饿了。   她忙起身要去传膳。   令嘉却是拉住了她,目含期盼,“丹姑,我想喝你亲手做的玉叶羹。”   她才是哭过,眼角微红,眉目楚楚,看得丹姑心痛万分,一口应下:“婢子现在就去做,娘子稍等。” 第28章 同桌分食   丹姑一去,令嘉立刻收起她脸上惹人怜爱的表情,冷意森森地看着萧彻,“这就是你的报复?”   萧彻这才放下手中茶盏,自若地答道:“本王若要报复,自会选一种让人看不出痕迹的。”   令嘉面无表情地晃了晃自己被包成大猪蹄子的手,“那这是怎么回事?”   萧彻默了默,答道:“本王在北疆行军时,晚间也不敢放松警惕。时日一长,养成习惯。原本独寝还无感觉,谁知今日误伤王妃,是本王的错。”   令嘉咬牙。   既然有“吾好梦中杀人”这种破习惯,你还娶妻做什么?有本事独寝一辈子啊!   她怨气满满地质问道:“书房又不是没有榻子给你睡,你何必非要睡我这张?”   萧彻面色坦然,“昨夜王妃不是还说会配合本王做一对恩爱夫妻吗?”   令嘉:“……”   虽然噎了噎,但令嘉为自己生命着想,坚定得说道:“我的命虽不比殿下尊贵,但也是父母生养。若是和殿下同寝都有这般的风险,那我也只能出尔反尔了。”   萧彻语气依旧淡定,“放心,只此一次。”   令嘉有些不信他的承诺,“殿下能克制?”   萧彻坦言道:“以王妃的作息,不出意外,往后本王都是比王妃早醒,所以王妃应该没有风险。”   令嘉:“……”   令嘉狐疑地看着萧彻,有些拿不准他这话里是不是有嘲笑她贪睡的意思。   见令嘉终于安静下来,萧彻绷紧的腰背隐隐松了松。   还好她没怀疑。   事实上,今日午间萧彻睡到令嘉床上,绝不是如他所说,为了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午间,出于作态,处理完手上事务的萧彻来正院问候令嘉,结果正撞上她在榻上睡得正香。   看着她静谧的睡颜,素来自律的萧彻控制不住生出一种渴望——睡觉的渴望。   真算起来,昨晚他先是被令嘉折腾了半宿,接着又折腾了令嘉半宿,睡得比令嘉少,出的力比令嘉多。令嘉晨起时累得够呛,于萧彻只会更甚。   只不过萧彻生性善于隐忍,又在军中承受过行军的锻炼,故而面上不显而已。   甚至还能撑着入宫觐见后,还能精神饱满地去理事。   只是在看了令嘉的睡颜,那股被他强压下去的疲乏忽得助势,一下冲溃他用理智筑成的大坝,让他整个人都疲倦起来。   看着令嘉身侧空出的铺着柔软锦衾的半张榻子,燕王殿下最后还是没忍住诱惑,脱鞋上榻。   ——他甚至没忍到回自己的院子再睡。   虽然萧彻自认毫不亏心,但令嘉质问起来时,他却莫名心虚,只随意找个说辞敷衍了过去。   想到这,萧彻没忍住皱了皱眉。   他心虚个什么劲啊?   令嘉瞥到他皱眉的表情,心里越发不满。   她这受害者都还没说什么,你个施害者居然好意思摆出这种不满的表情。   虽然心中很不满,但令嘉脸上却没露端倪,只冷声问道:“殿下可要在我这用膳?”   萧彻回过神,见了令嘉脸上写着的“我只是客气客气,千万不要答应”,说道:“这个自然。”   令嘉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   萧彻一脸认真道:“夫妻合该同寝同食,不是嘛?”   令嘉送他一对几乎要翻过天的白眼。   萧彻淡定地移开眼。   再美的美人在翻白眼时,都和美扯不上关系。   ……   其实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对“恩爱夫妻”这词产生了误解。   萧彻长于英宗与宣德皇后膝下,这对是翻遍史书都难以找不出第二例的恩爱帝后。而令嘉亲爹更是因惧内名扬大殷,若无爱如何生惧。   以至于他们试图假作恩爱,竟是拿这两对作参考,却忽略了皇室勋贵人家,权势富贵所趋,但凡能做到和气,便是恩爱,反倒给自己添了麻烦。   晚膳时间,因着令嘉用惯的右手被拧伤,故而是醉花和醉月两人围在她身边,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里。   醉花和醉月服侍她多年,主仆之间早有默契,一个眼风下来,还不需令嘉开口,就能把她想吃的送到她嘴边,比起令嘉自己的手也不差多少了。   和令嘉一道用膳的萧彻默然一人用膳,他瞥了令嘉那边一眼,在心里嗤笑一声   单看这架势,比起拧伤了手,更像被人砍去了手。他当年在战场上,肩膀被砍伤了都没这么叫人服侍过呢!   哪只令嘉贴心的使女服侍着,正是闲得很,正抓到这鄙视的眼神,勃然大怒。   这都什么人啊!拧伤了她的手,不内疚心虚也就算了,居然还好意思鄙视她,鄙视也就算了,不知道把眼神藏好点吗!   令嘉眯了眯眼,忽然朝醉月使了个眼风,指了指自己手边的一盅清汤,说道:“把这个山药甲鱼汤给王爷来一碗。”   正专注服侍令嘉的醉花和醉月愕然看她。   但令嘉已是笑吟吟道地冲看向她的萧彻道:“这山药甲鱼汤最是滋补,正好也叫殿下补补,毕竟辛苦了一天。”   萧彻听到被令嘉重读的“滋补”和“辛苦”两词好险没呛到。   即使他原本不知道这山药甲鱼汤是做什么用的,现在被令嘉这么一说,也想明白了。众目之下,这女人还真是半点顾忌都没有!   醉月有些犹疑地看了令嘉一眼,对上令嘉隐在笑容下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她默默低头盛汤。   醉花蹙了蹙眉,不赞同地看着令嘉。   但令嘉不为所动,只含着笑看着那碗汤被送到萧彻面前。   萧彻看着这碗闻着鲜美无比的汤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且不说令嘉那暗含讽意的话,就他自己,也很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饮食,只是现在房里服侍的下人数个,不止有令嘉从信国公府带来的,还有王府原来的,在这些人面前,他不好拂了令嘉的面子,只好舀起一勺,送到嘴里——   中招了!   萧彻缓缓闭上眼,试图压下眼中酸意,偏偏耳边那道泠泠如山泉般悦耳,但听在他耳里刺耳如石砾刮地的声音还在虚伪地慰问:“殿下,味道怎么样?这是厨房的田娘子做的,她做汤素是一绝,都说汤羹最是滋补,我娘就是看中才把她陪嫁过来。”   令嘉满怀恶意地欣赏着萧彻隐忍的表情,只觉大快人心。   醉花和醉月相识苦笑。   自家娘子口味古怪,寻常人觉得恰好的味道,在她嘴里完全尝不出味。倒是那种能叫人酸倒牙的味道,她才肯入口。以往在信国公府里,她和家人同桌而食,她用的膳食都是和别人分开的。   在她嫁给燕王前,张氏就考虑过两人口味不合的问题——天底下,能和令嘉合上口味的怕是没有,她特意陪嫁了数个了解令嘉口味的厨子,又着意让丹姑安排过。   故而今日,看着令嘉和燕王同桌而食,但事实上两人的膳食是刻意分开的。   燕王不解其中内情,居然真的尝了令嘉的汤。   唯一叫令嘉惋惜的,便是她这位丈夫实在善于隐忍。   昨日能忍住那笑刑,今日喝了那等味道奇酸的汤,也只得微微蹙眉。倒叫她的乐趣平白少了大半。   真是个没意思的人!   好一会,萧彻才从那舌尖上极富冲击力的可怕味道中稳住理智,他睁开眼后,端起一杯茶就往嘴里灌。待嘴里那股味被冲去之后,他放下茶盏,就见令嘉正悠然地喝着了醉月舀给她的汤,正是从那盅山药甲鱼汤。   萧彻淡淡地看了令嘉一眼,又低头用膳。   竟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令嘉心里却叫那一眼看得心沉了沉。   不过转瞬,她又把这一眼抛到了脑后。   她敢这么戏耍萧彻自然是有底气的。   萧彻这个人城府深沉,虚伪又善于隐忍。他现在和她爹有密谋,两人没法翻脸,故而只要令嘉不要做得太过,萧彻就绝不会在明面上和她撕破脸。   至于私底下?   令嘉又不是对他痴心一片的康宁郡主,哪里会在意这个。   至于想远一点……   萧彻这人冷情得很,待他母亲公孙皇后尚且淡淡,令嘉才不指望能和他培养出什么夫妻之情。   两人婚姻唯一存在的理由,便是令嘉的父亲。   令嘉父亲安好,萧彻再是不喜,令嘉也会是他承认的燕王妃;若令嘉父亲不好,令嘉再是乖顺,她也不觉得萧彻会放她继续当燕王妃。   既然如此,令嘉自然是由着自己性子,怎么痛快怎么来。   晚膳用后,萧彻又去了书房。萧彻去后,令嘉自在地拿了本书坐在榻子上看。   醉花见她沉浸在书中,朝醉月使了个眼色。   醉月收到眼色,看了看令嘉,便跟着醉花走到外间去。   醉花带着责备道:“方才晚膳时,你就不该将那碗汤端给王爷。王爷天潢贵胄,再是喜爱王妃,被这般捉弄,少不得也要恼了王妃。”   醉月却是理所当然道:“我不端那碗汤,难道叫其他人看到娘子连自己的使女都使唤不动?”   “叫王妃,”醉花先是挑了一句,然后教导道:“谁叫你明着抗命了,你不会随便找个借口,像汤不够一类的。王妃惯是随性,以我们在她面前的体面,她绝不会和我们计较的。。”   然而醉月却是摇头说道:“我一贯不如姐姐机灵,娘,王妃也是知道的,但她方才却偏偏叫了我去端汤。”   醉花哑然。   醉月又是叹道:“而且你也知道,昏礼前那些日子,王妃心情一直都不痛快,偏偏夫人看她看得紧,为了叫夫人放心,她面上还要撑着没事。难得她出嫁,夫人不在,让她发泄一下也好。”   “可王妃发泄的方式实在是……”醉花难以言尽,苦笑两声,不言而喻。   醉月想起令嘉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也是默了默,说道:“看往日待二少郎君他们,王妃她有分寸的……吧!”   醉花从最后的“吧”字里听出了犹豫,扶了扶额,没有再说。   外人眼里信国公府容貌绝色,清冷安静的傅七娘子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她贴身使女的醉花和醉月再有发言权不过。   ……总归不会是张氏眼里那个乖巧听话,极需保护的女儿。 第29章 同寝分心   晚间,令嘉依着自己的习惯看了会书,便准时上榻入睡。   期间,她在丹姑的眼风下,派了使女去书房慰问了一下她新婚的丈夫。   让令嘉十分满意的是,那个使女还没走进书房就被萧彻的侍卫打发了回来,带着貌似关心的一句“本王这还有些忙,王妃那就不用等了,先就寝吧”。   她可没打算为了萧彻扭曲自己的作息。   可惜令嘉的满意只持续到半夜。   半夜不知什么时分,一具带着夏夜凉风气息的身体摸进了令嘉的被衾。   肌体相触,才熟睡的令嘉打了个寒噤。   尚不待她习惯这点凉意,一只带着厚茧的手已是摸上了她的领襟。   有道是:“倦中忽作云雨,枕上几度春风。”   ……   云收雨霁之后,净房里,令嘉趴在桐漆柏木浴桶边缘,半眯着眼,一副娇懒不胜的模样,温热的浴水浸着她的身子,冲洗着她身上的疲倦。   她淡淡地看了眼绣着宫装仕女的屏风上那道正在换衣的黑影,说道:“今日不比昨日,没那么多人盯着,殿下若是不想,大可不必行礼,只同寝即可。内闱之事,没人会追究得这么细。”   屏风上的黑影顿了顿,最终还是答道:“本王这次回京有些突然,带的人不多,王府内院的侍人多是父皇母后所选,能不露痕迹,还是不露痕迹的好。”   令嘉嗤笑一声。   ——居然真没否认“他不想”这一点。   想到榻上半迷半昧间,惊鸿一瞥的那张混杂着隐忍和欲.望的俊美面孔,令嘉心中对萧彻又多了几分鄙视。   虚伪至极!   萧彻却是误解了这一声嗤笑,平静地说道:“若是王妃能尽快掌控内院人事,这些事自然可以不必勉强。”   令嘉从这句里听出了些许端倪,歪着头问:“除了父皇母后,侍人里还有其他人的人?”   萧彻沉声答道:“是。”   “太子?”   萧彻摇头,待反应过来令嘉看不到,便开口道:“大哥为人宽厚仁德,不通阴私之谋,不会做这样的事。”   宽厚仁德,不通阴私之谋。   令嘉品味着这份评价,不觉哂然。   这分明是夸誉,可自萧彻嘴中说来,却令人觉得莫名讽刺。   “……四妃于其中皆有插手,不出所料,傅公也放了人在里面,”萧彻脸上表情不变,“你自行甄选便是。现在理事的是右长史岑思远,他随我多年,是个可以用的人,有些事你可以吩咐他去做。”   令嘉闻言,似笑非笑道:“殿下好气度!”   这次夸奖相当得诚心。才在她身上吃过不小的亏,转过脸去又能若无其事地与他合作,这样能忍,还真叫人——越发忌讳啊!   萧彻对这话无动于衷,而是转而问道:“你中过毒?”   令嘉叫着突兀的问题弄得一怔,反问道:“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萧彻说道:“似你这般口味奇特的人,起因非病即毒。你身体看着还算康健,那便是因着毒了。傅家家宅素是平和,倒是叫本王奇怪你是如何中的毒。”   “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可惜,”令嘉自水中起身,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她轻笑道:“我不想说。”   “……”   萧彻彻底放弃用这事窥伺傅家后宅秘密的打算,只这一句他昨晚用过的话,他就知道,这个记仇的女人是不可能回答他的了。   ……   令嘉在净房换好亵衣,回到房中时,先她一步清理好的燕王已是躺到了榻上。   他睡在榻的外侧,晕黄的灯光下,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在他高廷的鼻梁处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在阖上那对冰冷的凤目之后,他的容颜更显俊美无害——关键是无害。   可令嘉却不敢真的把他认作是什么无害的人,一个熟睡时稍稍被碰一下就能拧断别人手的家伙,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睡着。   而当令嘉走到榻边,毫不客气地推了推他。他睁开眼,一双凤目冷然清醒。   令嘉问道:“殿下是要给我让个进去的位置?还是干脆让我跨过去?”   萧彻默然坐起身,让出条道。   令嘉借此爬了进去。   待得安寝,两人在枕上面面相觑,才觉不对。   今日虽是两人第二次同寝,但两人全然清醒却算得上头一回。   令嘉干咳一声,“这灯好晃眼,殿下下去把灯灭了吧!”   仗着萧彻睡在外侧,令嘉支使起他来毫不客气。   萧彻依旧默然把手伸到令嘉领间,在她错愕的眼神下,摘下她领间系扣用的珍珠,指间一弹,屋内仅剩的一盏宫灯灭去。   在黑暗中,尴尬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令嘉扯了扯手中被子,发现扯不过来,这才记起两人盖的一床,她皱了皱眉,又道:“殿下,你能不能再去拿……”   剩下没说完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萧彻收回在她身上点了穴的手,这才平和道:“事不过三,王妃莫要过分。”   翻脸翻得太过猝不及防,令嘉现在的愕然半点不输萧彻昨晚的惊讶。   不过待愕然过后,剩下的便是怒不可遏。可惜萧彻比令嘉狠,不,应该说萧彻知道令嘉不如他狠,所以这次索性连令嘉的哑穴也点上了。   令嘉只能怒瞪着萧彻。   萧彻伸手挡住令嘉那双因着怒火,即使在昏暗中依旧熠熠生辉的眸子,从容说道:“时辰也不早了,王妃明日还要去管理王府的内务,还是早点睡吧。”   被他手动阖上眼的令嘉:萧彻!!!   令嘉很生气,她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   第二日,令嘉睁开眼,枕侧已是空无一人。   她呆了好一会才拉响床头的摇铃。   醉花端了盆温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令嘉将帕子沾了水放在脸上捂了一会,在拿开,脸上的迷蒙已是褪去。   她将帕子递回给醉花,问道:“殿下什么时辰起的?”   醉花接过帕子,又给令嘉递去沾了苓膏的牙刷,答道:“殿下卯正时分就起了,在院子里练了一阵武后就去了书房,之后就一直没出来。”   含着牙刷的令嘉默了默,油然而生一种咸鱼面对现充的惭愧之情。   看看人家燕王殿下,出身比她尊贵,为人还比她努力。   不过话说回来,燕王努力一把,说不得能从亲王晋升为皇帝,而她再努力,也不见得能从王妃晋升为皇后。   这么一想,令嘉又把那点子微末的惭愧混着漱口的盐水一起吐了出去。   洗漱梳妆后,用过早膳,令嘉起身去了正房厅堂。   她到堂中时,堂外已是站满了下人,都是王府的下人。这些衣着锦绣不输寻常富贵人家主子的,对着官员都不输骄矜的王府下人,这会都是低垂着眉眼,乖顺如一群绵羊。   令嘉越过这些下人,走到堂里的内书房,书房里早候着一身着朱色圆领公服的人。他身量高挑,面容清秀,目光澄澈,正是燕王府的长史岑思远。   岑思远是两榜进士出身,可惜运道差了点,考翰林时差了几名,没考中,出身寒门,家里没能力帮他运作,最后只能去授官。也不知他运道好还是差,正赶上官家要给嫡次子准备人手,召了新科进士一看,一眼看中了他,最后给他授了个五品的王府长史,就把他扔北疆辅佐萧彻去了。   初授官就授五品,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可惜考虑到北疆那个地方的危险程度,这个登天之梯就不免有些硌脚了。   好在岑思远也非庸才,到了北疆的燕王府,勤勤恳恳地工作,最后倒也得了燕王的信任。   萧彻这次回京,手下的谋士就带一个岑思远,倒叫岑思远受宠若惊之余,不免沾沾自喜。   莫非他是殿下最离不开得的左右手?   然而,等到了雍京,他就知道他太天真了。岑思远在北疆,名是长史,管的是封地上的公事,仗着藩王的特殊,权限还在地方官之上。可在京中,他只不过是个官家,手下管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岑思远为人老实,只叹了口气,就老老实实管起了这妇人的活。   好在他还没操劳多久,他的光棍上司就娶回来一个王妃,正好接手他的活。 第30章 王府内务   令嘉对自己容貌最满意的地方便在于它的试金之用,一个照面下来,一个男人性情如何便出来个大概。   岑思远乍一见她,目有惊艳,但惊艳过后又归于坦然,定力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再看他眉清目秀,目光清正,态度恭顺却不显卑微,令嘉暗自对官家和燕王的眼光点了点头。   她坐到书案前,翻开岑思远提前备好的书册,见上面按着当差地点分门别类地记下了当前王府下人身份、姓名、出身等详细信息,笔迹清瘦,一目了然,她对这个年轻的长史又添了几分赞许。   寻常男人女人主持的内院事务多有不屑,但真叫他们上手去做,十个七八个都摸不着头脑。尤其是王府之地,里面的下人皆是出自宫廷,背后关系弯弯绕绕,盘根错节的,难为岑思远能理得清清楚楚。   令嘉合上书册,说道:“岑长史费心了。”   岑思远恭敬道:“分内之事,不敢说费心。”   令嘉抽出书册中的一张薄纸,上面只简略地写了几条规章,主要是严令禁止的几件事,诸如“未得允许,不得步入书房”、“行职期间,不得玩忽职守”等等,而相对应的惩罚无一例外,都是“毙”。   她弹了弹这张纸,略带玩味地问道:“可问岑长史,这是殿下定的规矩?”   岑思远点头道:“这是殿下在北疆立下的规矩。”   令嘉轻笑一声:“以军法来治内院,殿下倒有孙武吴宫教战之遗风。”   岑思远默然,不敢做评。   燕王立的规矩只得几条禁止的,令嘉拿出笔在下面补充起详细的条例,她似是早有腹案,信笔书来,一气呵成,然后她吩咐醉花将堂外站着的那些下人依着职位高低,依次入厅。   这些下人都是出自宫中,但也有高低之分。   最高的自然是皇后派下来的两个有品级的女官,在这两个女官之外的那些选自掖庭局不论背后是谁,都可以随手打发了。   这两个女官一个姓林,一个姓叶,林女官年过四十,面容和蔼,而叶女官年轻些,二十稍长,面容秀美,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二人出自宫中,礼仪规矩都是融进骨子里的东西,一言一行自有体统。   这样两个女官用处多了去了,可惜遇到萧彻这么个不管事的主,一力将内院的事都推给岑思远,岑思远碍着两个女官身有品级,不好命令她们。于是两人被闲置至今。   令嘉打量了两人一眼,这才点点头,免了她们的礼。   令嘉问道:“两位女官之前在宫中是什么职务?”   林女官答:“婢子在尚宫局任司薄。”   叶女官答:“婢子在尚仪局任司籍。”   令嘉忍不住多看了叶女官一眼。叶女官这个年纪,就能在宫中做到仅次六局尚宫的司籍,可以说是颇为难得。尤其是司籍掌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职,历来只遴选才女担任。   林女官之前在六局之首的尚宫局任司薄,执掌宫人名籍登录及赐廪之事,最是精于人事,公孙皇后将她送到燕王府,应是考虑过萧彻手下缺了能管内院的人。   令嘉说道:“林女官既任过司薄,必是精明能干,正巧我院子里正少了能干的管事,就拜托林女官了。”   在王妃院子里做管事,非心腹不能担任,令嘉这么委任,给足了皇后面子。   可林女官却是不惊不喜,面色平静地应是。   令嘉不以为意,以后日子里,有丹姑看着,正好量量这位女官的成色。   再到叶女官,令嘉倒是有些摸不清皇后用意了。   萧彻手下连两榜进士都有,哪里会缺后宫的一个司籍。   虽是不解,但令嘉还是吩咐道:“叶女官可愿去管理书楼?”   叶女官城府不比同僚林女官,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煞是惊喜,忙点头道:“婢子愿意。”   燕王府的书楼藏着皇帝赐下的万卷珍贵古籍,此外还有燕王少时自行搜集的书籍,对于好文的人来说,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圣地。   令嘉早在陆斐身上见惯了才女的做派,对叶女官的反应不以为意,只令两人站到一边,又召起剩下的人来。   每有人过来,林女官都会低声向令嘉禀报他们的信息。   林女官就任过司薄,熟知宫中人事,过来的那些下人,她十有八九都认得,甚至能清楚说出他们的来历,比岑思远在书册上记载的还要详尽。   令嘉这会倒是有些同情岑思远了。   这么个人才放在这里,却碍着萧彻没下令不敢用,只能赤膊上阵,也够倒霉的了。   张氏出身大族,受过精心培训,料理家务是一等一的好手。而被张氏手把手教出来的令嘉,虽然平日懒了点,但正经理起事来,倒也不差。再有岑思远和林女官两个从旁协助,令嘉料理起下人来,越发轻松。   待得诸事毕后,令嘉脸上露出疲色,这已是送客的意思。   然而,一直表现得知情识趣的岑思远犹豫了下,并没告退,最后还是开口道:“殿下回京不久,官家曾赐下二十美人,现居于西偏院。”   令嘉挑了挑眉,皇帝陛下果然是一位比全天下婆婆加起来都麻烦的“婆婆”。   “她们出什么事了?”   岑思远吞吞吐吐道:“数日前,其中有一人染病……”   令嘉满不在乎道:“延医便是了,王府又不缺御医。”   待见岑思远神色古怪,令嘉反应过来,“殿下不许?”   “殿下并未不许,只是……”岑思远脸上露出了几许尴尬,“他早先把那些美人住的院子都锁了,有侍卫严加看管,每日只准送食的进出。”   “封院?”令嘉终于露出愕然的神色,“那些美人有不妥?”   岑思远委婉地解释道:“其中有几个才到王府时待殿下颇为殷勤,殿下不堪其扰,只是碍于官家盛情,不好回拒,便将她们一并关到了侧院。”   令嘉听后,第一反应是欣慰。   ——原来不是她美貌不够,而是萧彻这人是天生的不解风情。   再往下的念头便是:以这人的出身相貌才干,居然能独身至今,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再再往下的念头是:难怪春日宴上他才露出点征兆,皇帝二话不说,即刻下旨。   ……   半晌后,令嘉问道:“这事你和殿下说过没?”   岑思远道:“殿下不喜属下等人拿这些琐事报他。”   令嘉原还有些不解,待从岑思远脸上品味出几分无奈,她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笑:“这事原本应借托于岑长史,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岑思远怔楞了片刻。   半是为了王妃忽展的笑颜,眉眼弯弯,如舜华现。   半是为了王妃表现的机敏,他不过只言片字,便让她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萧彻摆明了对那些美人眼不见心不烦,悉数托给岑思远管理。所以说,美人生病需要延医这种小事,岑思远自己就能解决,只是——这是在令嘉嫁来之前。   也是那位生病的美人运气不好,正撞上了令嘉要嫁过来的关头。岑思远为人谨小慎微,虽之前得过萧彻的授权,但面对新上任的另一位女主人,他依旧不敢擅专,宁肯拖到今日交由令嘉来处理。   不过此举固有谨慎之心,但也不无示好之意。   令嘉收下了这份示好,轻轻颔首,“偏院的事,还是和之前一样,都交由岑长史处理吧。怎么管理这些美人,岑长史应当比我更了解殿下的心意。”   岑思远低头应是。   岑思远退后,令嘉目露迷惑。   不近女色到这个程度,她这位夫君到底是真的不动君子呢?还是只为邀名?   到了晚间就寝,萧彻坦然自若地再次把手伸到令嘉领间时,令嘉就确定了。   绝对是冲着邀名去的!   令嘉打掉萧彻的手,没好气道:“三日同房两次已当得起‘恩爱’两字了,不需殿下再勉强。”   她在“勉强”上重重地加上了嘲讽的语调。   萧彻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半点不见尴尬。   不过他不尴尬,令嘉却觉得尴尬。   枕榻之上,没有争锋,也没有亲热,两人同枕而眠,各自呼吸声音,近在耳边,平添几分缠绵之意,倒叫令嘉好不习惯。更让她难受的是,往日那定时定点到她这拜访的睡意,今日也不知浪到哪里去了,竟是半点不见踪影。   令嘉有些烦躁地翻过身去。   她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方才拒绝了萧彻,干错做了那事,她闭眼就能睡,哪里像现在这样不自在。   寂静中,枕边人忽然开口道:“明日是归宁之日。王妃应当早些睡。”   令嘉声带不郁道:“殿下若不开口,我早就睡了。”   萧彻无声地看着她。   昏暗的环境中,他眸中神色模糊不清,但隐约可见一点……不耐烦?   令嘉尚未反应过来,忽觉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萧彻自令嘉后颈处的睡穴收回手,看着令嘉睡颜,幽深的眸子里露出了满意之色。   他发现新婚那夜他也不算太亏,至少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朝他的王妃动手了。   接着,掀背,睡觉。   没了旁边这人翻来覆去的干扰,世界果然清净了。   燕王殿下如是想着。 第31章 三朝回门   夏日时节,葛覃施于中谷,黄鸟集于灌木,新妇亦可归于父母。   巳正时刻(早上十点),信国公府迎来了燕王府的马车。   车帘微掀,来牵马的门房只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抵抗周遭暑意。   ——王府人家,纵使是酷热之季,亦不缺冰为用   待见着他们家美若天人的娘子和她那位身份尊贵的夫婿携手而出,门房不禁抖了抖身子。   莫名觉得更冷了。   信国公府后院的正房大厅里早早聚齐了府中众人,端坐首位的张氏心不在焉地和孙女搭话,但一双眸子直往厅外扫,待听见厅外的使女报道:“王妃回来了。”   门帘被揭开,就见一对璧人站在那里,光彩熠熠。   张氏目光只往令嘉身上扫,从头顶的发丝,到脚底一双嵌着明珠的歧头履,半点都没错过。   令嘉将那只被她尽早刻意松了包扎,现在动起来还有些疼的右手悄悄掩在袖子里,面色如常。   待见得女儿肌肤白里透红,眸光清亮,只眉宇间有些淡淡——这神色放在令嘉身上再正常不过,张氏目光稍柔,这才有闲暇给她的女婿施舍眼神。   因着萧彻的身份,令嘉无法给父母行大礼,只能以敬茶代礼。   敬过长辈茶后,张氏迫不及待地将令嘉拉了起来,她拉的那只手正是令嘉未愈的右手。   令嘉神色不变,萧彻瞥了她一眼。   再轮到小辈敬礼。   除掉一个身在北疆没回来的傅明绍没回来,傅家剩下孙辈都聚在这了。   傅明炤虽是在场居长的那个,但他身上穿着鲜艳的明紫锦袍,脸上含着随性的笑意,整个人都透着两个字——轻佻。好在他身边的明轺和明迢两个都是神色端肃,身姿挺拔,这才不显得傅家后继无人。   依着顺序应是明炤先叫人,然而明炤却向萧彻摊出手,笑吟吟地看着萧彻。   场面静了片刻。   萧彻不解其意。   萧彻身后的安石默默拿出了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明炤掂了掂锦囊的重量,满意地叫了声:“小姑父。”   在这一瞬,堂上除开明炤的所有姓傅的人都有了掩面的冲动。   不同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燕王殿下,他们都知晓民间习俗。给小辈改口费虽算风俗,但那个小辈多是总角之龄的。明炤这货来年都二十有二了,居然还能厚着脸皮向没比他大多少的萧彻要改口费,这脸皮也真是绝了。   傅明炤对家人飞来的眼刀安之若素,像他这种整日风花雪月的纨绔公子手头可是很紧的,偏偏长辈对他的风月事业并不支持,他当然要抓住每个能弄钱的机会。   接下来到了明轺,吸取上次经验,还不待明轺开口,安石就送上了一个锦囊。   明轺看着眼前的锦囊,再看看身侧洋洋得意的兄长,默默攥紧了拳头。好容易忍下这股揍人的冲动,他接下锦囊,闷闷地叫了声:“小姑父。”   一直不说话的萧彻抬眼看了看他,露出一个微笑,说道:“阙寻常与我夸你勇敢果决,今日一见,果是英姿过人。”   明轺垂眸,“阙副统领过誉了。”   阙寻是萧彻身边的近卫副统领。曾经有一次明轺驰兵突袭,接应他的就是阙寻,两人趁此结下了情谊,此后来往颇多。   明轺之后,便是明炤和明迢。   两人接过礼后,万分庆幸自己年龄还小,不至于像三哥那样被二哥拉着丢人现眼。   见完礼后,傅成章带着萧彻和几个儿子孙子去了前院书房,女眷留在了堂中叙话。   柳氏、公孙氏觑着张氏的神色,陪着说笑了几句,就寻了借口避了出去,柳氏还不忘把一心黏在令嘉身上的女儿也给带走。   众人一去,张氏没了顾忌,连声问道:“在王府过得怎么样?和燕王相处得如何?王府的下人可还顺从?……”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好险没砸得人头晕眼花,令嘉却是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在王府过得很好,锦衣玉食的,不比家里差;和殿下相处得也很好,殿下脾气不错,待我也宽和;王府的下人也很乖,没有难管的刺头……”   尽管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正面的反馈,但张氏依旧没完全放下心,反而细细盘问起令嘉这三日的生活,详细得连她吃的那些菜色都要过问一遍。   令嘉看出了母亲隐含的焦虑,心中微叹,拿出最大的耐心,维持着乖顺的模样,一点一点回应着母亲的盘问。   ……   半个时辰后,终于说得母亲放心的令嘉已是渴得喉咙都快冒烟了。她端起那被早就凉下的茶,啜了几口解渴。   张氏却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抓住令嘉问道:“你和燕王是如何避孕的?”   避孕?!   “咳!咳!咳!”令嘉惊疑之下,被茶呛到,连声咳了起来。   张氏忙伸手轻抚她的后背,待她平息下来,才略带嗔怪道:“多大人了,居然喝口茶都会呛到。”   令嘉笑了笑,只略带迟疑道:“娘,避孕这事……你是同意的?”   张氏没好气道:“你当你娘是什么无知妇人?我再是着急,也不会现在就让你生。燕王急着回北疆,这个关头上你若怀孕,官家和圣人定会留你在雍京生子,最后孩子生出来你更是脱不开身,最后闹得夫妻两地,哪里是什么好事。”   令嘉赔笑道:“是是是,是我想岔了。”   张氏再次问道:“你还没说你们是怎么避孕的?   令嘉面上浮出粉色,“汤药太过引人注目,所以我们行礼时,殿下他没弄到里面。”   张氏露出满意的微笑,“虽说这个办法不能说万无一失,但好在不伤身子。”   令嘉低头,似是害羞,但一双杏核眸里冰结霜凝,难掩震怒。   萧彻根本就没跟她讲过这件事!   这么关键的事,他怎么敢!   ……   接着张氏又拉着令嘉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半天夫妻之道,当她面上终于显出疲色时,才大手一挥放令嘉出去。   令嘉才走出厅堂,就叫一具娇软的身子抱了满怀。   令嘉怜惜地摸了摸她头上的丱发,“在这等了多久?”   明炤一双眸子晶灿灿的,她并没有回答令嘉的问题,只说道:“小姑姑,我好想你啊!”   闻言,令嘉却是轻蹙了下眉,“你和三嫂她处得怎么样?”   明炤脸色微变,低下头去不说话。   “……过几日,我接你来王府来住些日子吧。”令嘉叹道。对着这个侄女,她永远的都狠不下心。   明炤眼睛一亮,抱住令嘉的手,面露欢颜,“小姑姑,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只一个“最”字就让令嘉听出了诸多怨念,她无奈地叹息。   即使是父母子女这种至亲,也讲究一个缘字。   若是父母慈爱,子女孝顺,那自是上上的善缘;虽不亲密,但能两相各安,亦算良缘;最怕的就是互不理解,一近就生怨的孽缘。   而明炤和柳氏这对母女,就算不是孽缘,但也相去不远。   明炤三岁时,信国公傅成章和张氏回京,而明炤的父亲傅令卓留北疆任职。张氏原想着将孙女留在儿子儿媳身边,谁想柳氏却是自惭出身寒微,不敢耽误女儿,便让年幼的明炤和张氏一块回京,由张氏和公孙氏来教。   然而到了雍京,公孙氏膝下两子正是猫嫌狗憎之龄,她压根分不出多少精力给这个小侄女。而张氏那边又正赶上令嘉寒气侵体,最是需要照料,也抽不出心来看顾明炤。   两人疏忽时久,明炤身边那些下人竟也敢怠慢起她来。这事一直到令嘉身体痊愈,自慈恩寺回家,才叫她揭破。那些下人自是没一个能逃得罚去,但明炤却是因此对柳氏生了怨念。此后母女两地分离,柳氏对明炤关心不及,又加重了这份怨念。   性子柔软好脾气的明炤一对上她亲娘就变得格外拧,而柳氏为人颇为粗枝大叶,自是不明白女儿这点心思,于是两人一碰到一起,总会因各种琐碎小事而爆发争吵。   这种母女间相处的矛盾,令嘉再是了解不过,她不舍得压着明炤的性子,便只能劳烦自己在这两边打圆场。   “对了,小四娘,你知道你二哥现在在哪吗?”   “二哥?小姑姑,你找他干嘛?”   “要向他借点东西。”   从令嘉话里听出许多深意的明炤为她二哥默哀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我方才见着三哥拉着二哥去他院子了。” 第32章 出其不意   令嘉到明炤院子里时,正撞着他被明轺揍得抱头鼠窜。   令嘉轻喝一声,“住手。”   没用。   该揍的继续揍,该逃的继续逃。   令嘉眯了眯眼,朝醉月使了个眼色。   醉月领命,往前走去。   然而,醉月才踏出一步,明轺已是及时收住手,转过身朝令嘉露出恭敬的表情:“小姑姑,你怎么来了?”   令嘉挑眉,“怎么,这地方我来不得?”   明炤青青紫紫的一张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来得来得,小姑姑肯纡尊降贵踏足侄儿这陋室,那是侄儿的荣幸。”   令嘉莞尔一笑,“那想必我向你要些东西也是你的荣幸吧!”   明炤笑脸一滞。   令嘉是被傅家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宝,明炤是被傅家所有人踩在脚底的草,问:有什么东西是明炤有而令嘉没的?   答:一些完全不适合出现在令嘉手里,如果出现就会引起张氏暴怒的东西。   “我记着你之前向我要了……”话到嘴边,令嘉又停了下来,她瞥了一旁的明轺一眼,语带嫌弃:“你怎么还在这?”   明轺抽抽嘴角,明明是他先来的。但令嘉积威甚重,他虽然离京多年,依旧不敢违抗,只得低眉顺眼道:“小侄这就告退。”   明轺走后,令嘉左右看了看,扯住明炤的领口把他拽到一边,低声问:“你手上还有没有……”   明炤大惊失色,“小姑姑,你不是说不再碰那些玩意了嘛?”   令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冷酷无情地说道:“哪来这么多废话,你只说你有,还是没有。”   明炤捂着肚子求饶道:“有有有。”   ……   最后令嘉还是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令嘉满意地拍拍明炤肩膀,“好二郎,之后小三郎要再找你麻烦,我许你搬出我的牌子。”   明炤只叹道:“小姑姑,小三郎撑死也就揍我一顿,你这事要叫祖母知道,我肯定是没命。”   令嘉满不在乎道:“杞人忧天,你看我哪次在娘面前露馅过。”   明炤苦笑。   “对了,”令嘉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朝明炤伸出手,“你之前拿的锦囊呢?”   明炤脸上苦色更甚,“小姑姑,那是小姑父给我的。”   “小姑父,”令嘉目露凶光,“你叫得倒是顺溜。”   见她如此神态,明炤暗道不好——谁又惹到她了?   他赶紧拿出了那锦囊。   金银固然美妙,不过还是小姑姑更可怕些。   令嘉嫌他动作慢,一把抢过锦囊,放在手里掂了掂,面露鄙视,“就这么点钱,至于你丢人丢成那样嘛。记住,不许朝他要钱。下次再敢犯,就不是没收这么简单了。”   明炤嘀咕道:“小姑姑嫁妆丰厚,底气十足,自然不把这点钱看在眼里。哪里知道我这种只靠月钱过活的人的苦。连多买一匹马的钱都不够。”   令嘉目露惊奇,“你那些相好呢?她们对你不是一向挺大方的吗?”   明炤面露郁闷,“小姑姑,你忘了?这些日子你成婚,祖母不许我惹出丑闻,就把我禁足了,现在还没解呢!”   令嘉不以为意,“你有这么听话?”   明炤目中郁色愈浓,“祖母派了小三郎来盯我。”   “……”令嘉难得对明炤生出了些同情,明轺这孩子最是死心眼,既然应了张氏,就绝不会对兄长手软。   令嘉想了想,大发慈悲地说道:“含光院后门往东第五棵树下有我以前埋的一些钱,我许你拿去用了。”   明炤感动万分,“还是小姑姑你对我好。”   令嘉骄矜地点了点头,“知道就好。”   “对了,小姑姑,你把钱埋树下做什么?”   “福寿拿去买的。”   “……”明炤忽觉万分心酸,小姑姑比他过的好就算了,为什么小姑姑的猫都比他过得好。   ……   数日后,明炤寻着机会去挖树,果然挖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金银灿目。   明炤热泪盈眶:难得小姑姑居然没有耍他!   不对!   这盒金银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明炤看着这盒子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真相。   这不就是那次和他珍藏的春宫图册一并被小姑姑没收走的他原来的私房钱吗!   明炤:我……(省略一堆乱码)   ……   来时,车上两人,回时,却是多了只猫。   令嘉笑吟吟地和萧彻说道:“这是我养的猫,叫福寿。殿下家大业大,想必不介意府上在多一只猫吃饭吧。”   萧彻扯了扯嘴角,你都擅作主张地把猫带上车了,还问本王做什么。   萧彻目光扫过令嘉抱猫的右手,说道:“你右手上虽是小伤,但也禁不起你这样折腾。若是好不了……”   莫赖到本王身上。   下半句还没说完,萧彻便见令嘉目露感激,柔声说道:“谢殿下关心。”   “……你又想做什么?”萧彻目露警惕。   令嘉叹了口气,说道:“今日家母谆谆教诲为妇之道,妾身闻后,方才醒悟自己之前行为多有不当,多亏殿下大度,不和妾身计较。妾身今日决定痛改前非……”   萧彻这会看着令嘉的目光已不再是警惕,而是匪夷所思了,就差问一句“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在这样的目光下,令嘉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再说不下,默然片刻,露出若无其事的笑。   “……这是我在戏曲里听到的说白,殿下看我学的如何?”   “……不错。”   不,燕王殿下的眼神里写着“有病”。   马车到了王府后,萧彻下车,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和令嘉说道:“你……还是让太医再看看吧。”   “谢殿下关心。”令嘉笑得优雅美丽,仿佛半点没听出那话的潜台词。   待萧彻走后,令嘉脸上的笑容微淡,她看着萧彻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道:“攻其不备这种好事果然只能来一次……不过没关系,我还能出其不意。”   说着说着她面露冷笑,她怀里的福寿见了默默低头。   晚间,萧彻来正房,难得撞上令嘉还没就寝。   他挑了挑眉,“这个辰光,王妃还没睡,可是有事?”   “我有些事要问殿下。”令嘉放下书,理了理散落的鬓发,说道:“我娘说你想要尽快回北疆,可是真的?”   萧彻颔首,“这次回京倍就是为了寻个机会和你完婚,婚约既成,本王自是要回北疆。”   令嘉幽幽问道:“那殿下可曾想过如何安置我?”   萧彻答道:“依傅公的意思,王妃和本王一并去北疆。若是王妃觉得北疆苦寒不愿去,也可以……”   “我回北疆。”令嘉抢道。   萧彻眼中有些微的错愕。   虽说傅成章一力坚持让令嘉和他一起回北疆,但萧彻并不以为意。他见多了这些雍京贵女的行事,清楚北疆是她们所鄙弃的。在有所选择的情况下,萧彻并不认为他的妻子会选择北疆。   可惜,这只是萧彻认为的。   令嘉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若无其事地笑笑,然后用忧虑的口吻说道:“这是这两日和殿下同房并无防备,若是有孕了,那就麻烦了。”   萧彻肯定地说道:“不会有孕的……”   令嘉暗自冷笑着等他说出他偷偷给她用药的事。   “……同房前,本王用过避孕的汤药。”   “……殿,殿下用!”令嘉被惊得说话都打了个磕巴。   萧彻神色淡然道:“药用在你身上太过引人注目了,倒不如本王用来的安全。”   令嘉脸上表情可谓呆若木鸡,她木然道:“这……这太委屈殿下了吧!”   萧彻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委屈的,那药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配的,于人又无害。”   令嘉默然片刻,猛然起身,扑到了榻边青色莲花香炉,打开盖,一气吹熄里面正燃着的香料。   萧彻看她行事,先是茫然,渐渐地却是有些回味过来,脸色微变,“香炉里烧的是什么?”   令嘉转身,目光飘忽,不敢直视萧彻,声如蚊讷道:“一些香料而已。”   萧彻深吸一口气,问道:“这香料有什么功效。”   令嘉干笑两声,没有回答,只心虚地问道:“殿下现在感觉可还好?”   “还好。”还不等令嘉松口气,萧彻就语气淡淡地补充道:“只是有些身体发软而已。”   令嘉有些不信地说道:“可我看殿下坐得还好……”   话没说完,萧彻一下软倒在榻上。   令嘉懊恼地拍了自己额头一下,这起效起得也太快了吧。   她有些内疚地和萧彻说:“殿下放心,这药就是些麻药,过一阵殿下就没事了。”   “……你确定只是麻药?”   “当然是……”   待看到萧彻面泛潮红的异样,她脸色微变,“怎么会这样!”   令嘉这会也顾不得烫了,伸手直接将香炉里那块才熄的香料捞出来,放到鼻间闻了闻。   这个气味……   令嘉大怒:傅明炤你个白痴又往销.魂香里添了什么东西。 第33章 攻其有备   令嘉在神一法师手下求医期间,不仅从神一法师身上学了点半吊子的功夫,还学了些医术。   只是令嘉天资虽然聪颖,但喜好偏僻,对正经救人的医术不感兴趣,反倒对歪门邪道的毒术颇感兴趣。她背着神一法师很是研究过一些害人的玩意。   销.魂香便是其中之一,中了销魂.香的人不仅会全身无力,身上感官还会受到极大的强化。这是令嘉研究来配合“笑刑”的玩意。因着感官强化,中料的人受到的痛苦自也会加剧,故而被令嘉满怀恶意地取了个“销.魂香”的名字。   在明炤身上试验过后,令嘉就对这玩意抛到了脑后。后来明炤来向她讨要这个香料方子,令嘉十分大方地送给了他。   待从张氏口中闻知萧彻要返北疆的事,令嘉出于对萧彻的深深警惕,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萧彻暗中对她下了药。令嘉并非抗拒避孕,她年纪尚轻,虽然成亲了,但压根就没想过孩子这事。但萧彻绝不该没和她商量过,就这样做。   一腔震怒之下,令嘉就想要给萧彻一个教训。   萧彻武艺不低,而令嘉也不能叫醉花和醉月帮忙,于是她就把脑子动到了“销魂.香”上。销魂.香的用料繁多,短时间内,令嘉也不好配,便想到了明炤。   明炤虽是纨绔子弟,但他常年混迹青楼楚馆,与三教九流皆有往来,也不知是因为得罪人,还是被人得罪,手上总是备着不少邪性的药。令嘉想着他既要了方子,说不得手上还有现成的。过去一问,果真有。   于是,完事具备,只待萧彻入网。   谁知道萧彻中招是中招了,可是……   令嘉看着榻上“娇弱无力”的萧彻,难得生出点悔意,暗恼自己动手太快。不过转瞬,她又将这股自恼转作怒火,悉数算到了明炤头上。   谁允许这个下流货乱动她的配方的!   如果傅明炤现在就在眼前,令嘉能给他上满十八大刑,让他知道“不要乱动别人方子”这件事有多重要。   可惜,能出气的人不在眼前,需要出气的人却在旁边。   萧彻面无表情地看着令嘉。   令嘉叫他看得心虚得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不管她之后准备用多少手段收拾明炤这个坑姑的货,这会都得先安抚眼前这位最大受害者。   令嘉低声下气道:“我现在就去调解药,很快就好。”   萧彻冷声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内闱不和。”   令嘉闭嘴不语。   萧彻讽刺道:“王妃若是真有诚意,不如以身解之。”   令嘉面露犹豫,不过她这次的歉意十分真诚,犹豫不过片刻,她便下了决心,竟真爬上了床,伸手要去解萧彻衣服。   萧彻不料她果真敢应,错愕片刻,连忙喊停:“住手。”   看他那反应,活像令嘉是硬上弓的霸王。   令嘉停下手,不解地看着萧彻,“殿下不难受吗?”   萧彻满是无力地说道:“你离本王远些,本王就好受些。”   令嘉隐晦地瞥了他下袍一眼,又问:“殿下真的不需要吗?”   萧彻咬牙切齿地说道:“不需要。”   比起把主动权交到这个女人手上,他宁可生生忍过药效。洞房花烛夜要是再来一次,即便是善忍如萧彻,也不确定自己能再忍下杀妻的冲动。   从萧彻话里充分感觉到他的坚定,令嘉默默从萧彻身上下来,又默默坐到离萧彻三尺远的榻脚去,她双手环抱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中间,目光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彻从她皎美的侧脸上收回目光,心中抑郁更甚。   分明是她下的手,她居然还好意思摆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片刻过后,药效渐浓,萧彻额间开始溢汗,但他的呼吸却依旧平稳,他忽然开口问道:“那香你也闻了,怎么没有反应?”   令嘉老老实实答道:“我是百毒不侵的体质。”   萧彻有些惊讶地看她,“怎么可能?”   “神一法师曾自西域带回一株奇花,名优昙,据说是三十年开花,六十年结果。我幼时在法师手下求医,正赶上优昙花结果。我不知果实珍贵,见那它长得好看,就信手摘来吃了。谁知吃了之后就百毒不侵。”   这运道……   “不过这百毒不侵也不是全然没有代价的。殿下之前不是猜我口味奇怪的原因是中毒嘛?其实殿下猜的也不算错。吃了优昙果后,人间百味于我便只能尝一个酸字了。只是我身居后宅,得父母保护,原也没什么中毒的可能,百毒不侵于我本也就鸡肋之用,偏偏却拿了我余生的口腹之乐去换,委实算亏的。”   令嘉脸上露出真切的郁闷。   萧彻却不赞成,他说道:“人世难料,纵你无现虑,亦可能有远患。毒药害人,只一次便足以毙命。口腹之欲如何能和命比。”   令嘉却反驳道:“殿下不重口腹之欲,自然觉得这比不过命。却不知有些人是宁死,也不愿委屈自己的口腹的。”   萧彻瞥她,“你是这样的人?”   令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若是叫我即刻死来换口腹之乐,我自然是不愿。但拿百毒不侵来换,我又是觉得亏了。”   萧彻评价道:“贪图享乐。”   “酒色财气,贪嗔痴爱,本就是人之常情。倒是殿下你这样的才奇怪。”令嘉看着萧彻,目光奇异,像是在看什么珍稀的生物,“殿下出身尊贵,坐拥荣华,却似别无所好,不好享乐,不好美色,甚至连人最常见的气性,在殿下身上也是少见。这样的人生,殿下不觉无趣吗?”   萧彻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你说的美色是你自己?”   令嘉冲他微微一笑,“我不美吗?”   此时室内只得榻边的一盏宫灯,晕黄微光铺在她莹润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朦胧的风情。   灯下美人,不美亦美,美则愈美。   萧彻默默移开了视线,“你说的享乐于本王并非享乐,那你说的无趣自也不会是无趣。”   令嘉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彻,似在度量他这话的真伪,好一会后,令嘉收回目光,似赞似讽:   “殿下可真厉害啊!”   真可怕啊!   ……   两个多时辰后,那股要命的药效终于消去,萧彻起身动了动仍有些酸麻的身体,然后目光复杂地看着令嘉。   令嘉仍保持着方才头枕膝盖的姿势,只是现在闭着眼,已是睡着,只是睡得不大安稳,即使是在梦中,那双娟好的柳眉也微微蹙着。   萧彻看着她的睡颜,目光复杂难言。   托他出身的福,他幼时从没吃过亏——没人敢让他吃亏。而托他自身才智的福,长大后也没吃过亏——没人能让他吃亏。可惜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全折这女人手上了。   成亲不过三日,他在她身上吃到的苦头比他前二十五年都多。   这些苦头不在伤身,而在虐心——对他来说,那种局面脱离掌控的无力足够虐心了。   可更让人郁闷的是,他还没法处理这个女人。   在萧彻的人生里,人只分两种:亲人、旁人,而旁人又分两种:有用的、无用的。对于无用的,他不用在意,而对于有用的,他或施以恩,或加以威,使之为用,若是坚持不为他所用,那再将它归于无用。   可惜,现在,萧彻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个异类,麻烦的异类。她是极其有用的人,可惜既不吃恩那一套,也不怕威这一套,而碍于她的父亲,萧彻也不可能做的过分。萧彻想要眼不见心不烦,但碍于之前在父母面前做的戏,也没法将她撇在一边。   束手束脚之下,结果就是无计可施。   一想到往后最少还要跟这麻烦的女人朝夕好多年,即使意志坚定如萧彻也忍不住黯然一叹。   就在这时,夜风忽至,灯罩里的火花闪了闪,身上穿着亵衣,只披着一件单薄外衣的令嘉抖了抖身子。   萧彻漠然旁观。   ……   一刻钟后,萧彻轻轻将令嘉抱起,放到了榻上,又给她盖上了被子。   萧彻神色郁郁地看着她。   离京的时机就快到了,如果她生病,只会给他的计划横生波折。   ……   销.魂香的乌龙夜之后,许是心虚,新上任的燕王妃总算是消停了。   没了她招惹,萧彻更不会去招惹她。   这对新婚夫妇总算是有了些和谐相处的意思。   看得醉花和醉月欣慰不已。   原先,不管两人面上装得多和睦,但那股□□味哪里瞒得过贴身伺候的她们。现在和谐了,总算是太平了。   不过燕王府太平了,不代表世界就太平了。   令嘉吹了半晚凉风,吹了一肚子的火,就等着某位侄子来泄。   然而,还不等她设好局,明炤居然自己送到燕王府来。 第34章 风流公子   “借书!”令嘉上上下下打量了明炤好几眼,确认他是真的傅明炤之后,问道:“你吃错药了?”   明炤嬉皮笑脸着说:“就不许我浪子回头,改过自新,决定奋发向上……”   在令嘉鄙视的目光下,明炤自己也扯不下去,只好说实话,“是我一个好友想借小姑夫藏书楼里的《文论集注》。据说这一本是前朝的那个刘……”   令嘉见他“刘”了半天,都没“刘”出正名来,没好气地给他提示道:“刘开平。”   刘开平是前朝名声赫赫的大才子,连不算好学的令嘉都听过他的名声。明炤连他也不知道,足见他的不学无术。   明炤恍然抚手道:“对,就是那个刘开平亲手撰写的,有他的笔注。”   令嘉狐疑道:“你那堆狐朋狗友里的有这么好学的?”   明炤愤愤道:“小姑姑,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陆萋可也是我好友。”   令嘉讶然:“你拿陆锦给你背锅,害得她在慧若庵吃了一年的冤枉罪,居然还好意思和陆萋来往。”   明炤无辜道:“陆萋又不知道这事。再说,陆锦也不算得纯然无辜,那句‘女方命贵,男方难制,恐有刑克之险。’可确确实实是她教普恩说的。”   令嘉嘲道:“然后被你顺水推舟。”   这时她忽地皱起了眉,“那句话……”   明炤不等她问完,就道:“我早处理过了,只得陆家、我们家和普恩知道。而普恩是我的人,小姑姑你不用担心,而陆相为人最是精明,绝不会外传。”   令嘉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嫁与燕王,正是应了陆锦说她命贵的话,但那话太容易惹人遐想了。   命贵,有多贵?   是王妃之贵?还是皇后之贵?   如今东宫尚在,地位稳固,这话传出去,只会是燕王的麻烦。而令嘉既是燕王妃,那燕王的麻烦也会是她的麻烦。   不过……   令嘉沉吟道:“小二郎,陆锦那话到底是无意撞上的,还是她真有神异之处?”   明炤听出她话中深意,轻笑道:“我当初既然把这话掩下去,陆小娘子自然只会是个普通的小娘子。”   令嘉满意地点头,“帮你借本书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先说清楚,那个销.魂香的方子怎么会多出个催情的效果?”   令嘉眯了眯眼,“你当初向我要方子时,可是对天发过誓,只做正用的。”   明炤略带尴尬地说道:“这样配合用刑效果更好……催情,那也只是附带的。”   令嘉皱起眉,“原先那药效就够烈的,你都撑不过几刻,这还需要再改。”   “我撑不过是因为动手的人是小姑姑你。再说,”明炤略带轻嘲地说道:“那地方什么都不多,就硬骨头最多。”   令嘉听着明炤的语气,眉头皱得更紧。   “小二郎你……”令嘉欲言又止。   明炤拿着折扇点了点令嘉紧缩的眉头,“小姑姑,你这样的花容月貌可不适合这样的表情。”   他冲令嘉勾唇一笑,眼角眉梢,皆是风流轻薄,语声含笑,含情脉脉,   令嘉拍开他的折扇,没好气道:“你当是在哄你那些相好啊?”   明炤笑嘻嘻道:“她们哪里能跟小姑姑你比啊。”   叫明炤这么一调戏,令嘉心绪不复方才那般沉重,她派了一使女到书房去问萧彻借书。   明炤见状,带着玩味道:“就一本书而已,小姑姑你做不得主?”   令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不让他做我东西的主,自也不会做他东西的主。”   明炤摇着头,啧声道:“就这还恩爱夫妻……”   不过似是想到什么,明炤唇边浮现坏笑,他凑近令嘉,问道:“小姑姑,小姑父中了香后什么反应?又没有恼?”   令嘉拿手推开明炤擅自凑过来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有说是给他用的吗?”   明炤得意洋洋道:“得了吧,小姑姑,谁还不知道谁。一般人得罪你,你都是使唤醉花和醉月两个姑姑动手的,再不就是使派我出马,哪里会用迷香这么周折的手段。也就小姑父身份尊贵,你不好牵扯旁人,只好亲自动手。”   他打小受着令嘉的欺压长大,对令嘉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一番话下来正中红心。   令嘉挑了挑眉,也不恼,只悠悠说道:“小大郎成亲数年,他媳妇一直无孕。二嫂思孙心切,但碍着小大郎远在北疆,不好干涉。你说这时候要是有人上去说两句,她会不会把目光又分到你身上?”   “小姑姑,我错了。”明炤怂得干脆利落。   过一会,使女回来重复萧彻原话:“藏书楼既在后院,亦属内务,王妃可自度之。”   这话听着像是充满对妻子的信任尊重,可令嘉怎么听怎么觉着像是“这种小事别烦我”。   不过不管令嘉心里如何想,面上还是谢了萧彻的大度,然后找了人去给明炤领路。   明炤去后,令嘉一下躺倒在榻上,福寿自褥下钻出,热情地投到令嘉怀里。   因着新婚时令嘉把它孤零零一只扔在信国公府里足足三天,虽然那三天里,有三四个使女围着给它端水递食,揉猫撸下巴,但它敏感脆弱的小心脏还是受到了伤害。   再重聚时,令嘉花了好些心思才哄回这只傲娇的猫,后遗症就是这几日,福寿格外地黏她。赶上暑气渐盛,一大团绒毛粘在皮肤上,真是又热又腻,直叫人无福消受这等猫恩。   令嘉看着扑在她腹上的福寿,苦恼道:“福寿,你都不热的嘛?”   福寿歪着头冲她“喵呜”一声。   令嘉捂着中箭的小心脏,乖乖给它撸起毛来,不再二话。   闲适的撸猫时光没过多久,明炤带着书回来了。   令嘉看到他右脸上的鲜红掌印,惊愕之下,手下力道失控,福寿痛呼一声。   令嘉忙回过神来,柔声哄诱,好不容易安抚下福寿,然后才有空问:“你这是调戏叶女官了?”   那个掌印纤瘦,一看就是女人的。而王府的使女都是宫里出来的,最是谨慎小心,纵使不喜明炤,也未必敢动手打。联想到明炤方才就去了藏书楼,令嘉一下便想到了那个气质出众的女官。   明炤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是藏书楼里一个穿碧蓝襦裙的娘子,是不是你说的叶女官,我就不知道了。”   令嘉道:“那就是叶女官了,你怎么招惹她了?”   明炤满是郁闷地说道:“我压根没招惹她。我就问问她唇上涂的口脂是城中哪一家做的,然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接着就跑了。”   “……活该,”令嘉给出评价,“人家是正正经经的有品级的女官,又不是行院里的那些欢场女子,哪容得你这般轻佻。”   明炤嘟囔道:“我又不是没和女官打过交道,她们反应也没这么大啊。”   令嘉嗤笑道:“你也不看看那些女官什么年岁,叶女官又是什么年岁。”   寻常宫里的女官多是三十岁往上的,明炤年轻俊美又家世出众,纵使轻佻些,她们也能包容。而叶女官正当韶龄,以名声计,自然要是避嫌。   令嘉又道:“你也别委屈了,就当是替宁王挨的吧!反正你们俩关系一直挺不错的嘛。”   明炤面露茫然,“这关宁王什么事?”   “叶女官原是在宣室殿里做差的,宁王见了她几次,生了心思,结果叫宁王妃知道了……”   令嘉给了明炤一个眼神,代替了话语。   明炤心领神会地叹了声。   宁王妃窦氏可是雍京城里能和张氏齐名的妒妇,虽同属妒妇,但不同的是,张氏能妒靠的是傅成章对她的敬爱,而宁王妃能妒靠的则是她的强大家世。   宁王妃是魏国公嫡长女,其母是首相赵修嫡女,也就是新城长公主的大姑子。说起来若按新城长公主那边的辈分排,宁王妃比宁王还要小一辈。不过当年宁王妃和宁王两人情投意合,皇帝念着两人到底没实质血亲,成人之美,给两人赐了婚。   成婚后,宁王风流习性难改,宁王妃一身被惯出来的贵女脾气,哪容得下夫婿三心二意,两人三天一闹,两天一吵。闹得最出名的一次,宁王夜宿某馆,宁王妃气势汹汹地去捉奸,宁王闻讯奔逃,一时情急竟自三楼一气跳下,最后摔断了腿。   这事之后,皇帝看不过眼自己弟弟被欺负成这样,申斥了宁王妃,宁王妃往后行事已是收敛了许多。   比如这次——   “……宁王妃知晓后很贤惠地去向圣人要人,可是——”令嘉摇头道:“宁王府里,被弄死的美貌侍妾还少嘛。”   宁王虽然风流,却少了长性,到手的女子转眼便抛到脑后,宁王妃却是个小心眼的,宁王那些碍过她眼接着又失宠的侍妾哪个逃得过她的清算。   “圣人爱惜叶女官的才华,婉拒了宁王妃,但她担心宁王还惦记着,就把人送到我这了。谁知道她才逃过宁王那两口子的毒手,结果又撞你这风流之名不输宁王的混蛋手里,反应大了点,也是正常。今日叫你这么一吓,我等会还得派人去安抚她,你也真会给我添麻烦。”   明炤面露讪讪之色,“我虽然风流,但又不像宁王那厮一样没顾忌,叶女官这类女子我都不碰的。”   明炤口味(在令嘉看来)十分低下,他偏爱丰满艳丽款的那类,对气质高华但长相偏清雅的美人则少了点欣赏能力。   令嘉抚了抚额头,纵使早就对这个侄子的节□□心,但偶尔总会冒出为天下女子除害的冲动。   谁知明炤不死心地凑上来,“小姑姑,叶女官唇上涂的那个口脂到底是哪家出的?”   “……”   默然片刻,令嘉朝明炤勾了勾手。   明炤凑了过来。   令嘉在他耳边,气沉丹田,朱唇轻启:   “滚!” 第35章 风寒袭身   明炤“滚”后,令嘉派人将叶女官叫来。   见到叶女官眼皮有些发红,神色间也既有委屈,又有忧虑。   令嘉倒是有些佩服公孙皇后管理后宫的手段。   ——这么不会掩饰的人居然能在后宫里一气做到司籍,足见她所处的环境大体上还是十分平和的。   令嘉说道:“小二郎行为不当,是他的不是,我已经教训过他。往后他若再有冒犯,叶女官大可直接派人来告我,他虽是我侄子,但你也是我燕王府的人,我自会为你做主的。”   令嘉语气算不上柔和,神色也只淡淡,和公孙皇后相比,少了十分的可亲。但她话中的回护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叶女官闻言松了一直提着的一口气,行礼谢恩。   令嘉看着她恭谨离去的背景,忽地叹了句:“可怜长兴庭前花,辗转永巷随风发。”   令嘉第一次见叶女官之后,林女官就寻了个机会向她交代了叶女官的身世遭遇。   叶女官名叶兰芝,是前东宫舍人叶宜修嫡孙女。   英宗一朝,叶宜修三元及第,名动雍京,又得明烈太子青眼,风光无限之时,断然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嫡长孙女会屈膝权贵前,连一身清白都保全得艰难万分。   明烈太子死得蹊跷,英宗草草掩过此事,叶宜修去顾念着明烈太子的知遇之恩,暗中探查,最后惹来了阖家之祸,男丁皆斩,女眷没入掖庭。所幸得了公孙皇后照拂,这才有叶女官这一滴血脉幸存于世。   令嘉向林女官背后的公孙皇后应下了要保全叶兰芝,心里却不禁好奇。   叶宜修一家明摆着是皇帝下的手,而公孙皇后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去照拂叶宜修的孙女?   ……   时如流水汤汤,奔涌无复流。   转眼间,令嘉嫁入燕王府已有大半个月,她逐渐习惯起在燕王府的生活。   平心而论,现在的生活意外的——爽!   以前在信国公府,有张氏不错眼地盯着看,令嘉只能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克制懂事的乖女儿,不敢稍有出格——即使有,也要做好万全的掩饰措施。那时候,令嘉人生唯一的乐子也就是逗逗可爱的侄女,欺负欺负可怜的侄子。   如今嫁到王府,头上没了长辈,府中除开一个只在晚间出现的燕王,属她身份最高,那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于是乎——   “风寒!”   闻讯而来的萧彻坐在一边,神色深沉中带着些许……茫然。   自制如他全然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一个人,分明也不蠢,怎么会因为贪好游水,硬生生把自己玩到风寒侵体。   简直……就不像一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令嘉被丹姑塞进三层后的棉被里,接着又被撤去冰盆,一张雪白的小脸被热得通红,神色有些恹恹,只是到底是绝色的美人,即使因病有些憔悴,也无损她容色,只添了几分柔弱的风情。   一个月内,第二次登燕王府门的老太医见了她的病态,不禁感慨道:这等美人多灾多难真应了天妒红颜一说啊!   令嘉见了是熟人,竟也生出兴致和他寒暄道:“钱太医,你不是正骨科的嘛?怎么还会看伤寒?”   老太医捋了捋灰白的胡子,说道:“略懂,略懂。”   令嘉懒声道:“这么说我的病也是快好了。”   老太医纳罕道:“王妃怎么知道?”   令嘉戏谑道:“前朝太宗问兵于卫公,卫公答‘略懂’,不出三月,卫公即下洛阳。钱太医既能说‘略懂’,以此推之,应是差不多的情形。”   钱老太医大笑道:“这个王妃倒可以放心,你的病怎么也不会比三月之期长。”   令嘉不禁一笑,颇觉这位见过三次的老太医是个妙人。   笑言过后,进入正题,钱老太医自令嘉腕间收回手,问道:“王妃幼时可是积过寒气?”   令嘉还没开口,丹姑已满脸焦急地抢道:“是,王妃七岁时那会受过寒,那时积下的寒气。王妃风寒可是与寒气有关?”   钱老太医摇头,“那倒不是。之后给王妃调理的那位大夫医术高绝,寒气已叫他拔尽,只是王妃原就有些气血不足,后又遭寒气侵体,纵使寒气被拔,但到底损了底子,易被外邪侵体,平日还是多注意点好。”   这话神一法师当年就说过了,故而这些年,令嘉身边的下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可是——   丹姑面露苦色,哪里是她们没注意,问题是离了张氏的威压,令嘉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半点不听劝。她带着责怪看了令嘉一眼,令嘉默默把视线移到头顶的房梁上去。   钱老太医从她们眉眼看出门道,不禁露出微笑。   这位出身尊贵,容貌惊人的王妃在性子上竟是与他那个六七岁的小孙女差不多任性。   丹姑送钱老太医离开后,令嘉榻前多出了空位,萧彻移步到榻前,坐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令嘉的额头,有些烫手,还是没忍住,问道:“凫水就这么得趣?”   令嘉动了动身子,在榻上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答道:“其实也就一般得趣。只是小时候我娘管得严,从不让我下水,我只能在一边看着侄子侄女玩,心里不免有些不甘。后来惦记得久了,一朝偿愿,不免就放纵了些。”   萧彻语藏轻鄙:“放纵了两个时辰?”   令嘉半眯着眼,回道:“想来殿下应是诸事皆如愿,方才难解我等执念。”   萧彻说道:“似你这般拿‘玩’当执念的,世间也少见。”   令嘉慵懒着声道:“大抵人生太顺遂了,才会拿这些小事当执念,这本是我之幸,不是嘛?”   萧彻闻言却是忽露怔色,随后他垂眸,以掩异色。   ……当真是因为太顺遂嘛?   一阵沉默后,萧彻说道:“六月份,父皇要去西华宫避暑,你我都要随驾,你尽快养好身子。”   令嘉敷衍道:“什么时候康复,又不是我说了算。”   萧彻淡声道:“你大哥一家随驾,傅公留守雍京,傅夫人应该也留下。倒是傅夫人闻知你风寒未愈一时,想必不会放心,然后……”   不需他把“然后”说完,令嘉已是肃然保证道:“我一定好好养病。”   两人对视,目光微妙——   令嘉满是警惕:这人到底从哪看出她的弱点的?   萧彻悠然不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为正理。   不过过了会,令嘉说道:“官家行宫避暑往往一避就是三四月,殿下随驾,怕是难以脱身回北疆。”   萧彻淡淡地说道:“这次避暑不会这么久的。”   令嘉从他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将兴风浪的意思,默默哀叹。   只盼燕王殿下搞事的手段高杆一点,让她再享受几年燕王妃的自由。   六月一,皇帝避暑于西华宫,留政事堂协太子监国。   令嘉作为燕王妃和燕王一起随驾。   ——在萧彻的威胁和丹姑的精心照顾下,令嘉安安分分养病,终于赶在六月前痊愈。   西华宫位于雍京以北的西华山上,四面环山,中流一水,周遭峰峦险拔,有奇绝之秀,是一等一的胜景。   每一年,皇帝都要在西华宫避暑,令嘉父亲作为他的重臣,随驾多次,故而令嘉也来过西华山数次。   只不过,今年,她身份从重臣之女升级为亲王之妃,住所也从西华宫外的别院,升级为西华宫内院的熙和殿。   熙和殿位于西华宫西侧的落仙谷,与西华宫中轴的西华殿,和东侧的庆和殿并为西华宫三大主殿。   皇帝把熙和殿赐给燕王做居所,足见其宠爱之意。   熙和殿宏伟壮丽自不必说,最让令嘉满意的是,殿后环着断崖,旁边挨着一小湖泊,断崖上悬挂一瀑,飞流下湖,激起水光点点,十分的清爽解暑。   不过正因为太清爽了,丹姑默默地把令嘉晚间盖的被子多加了一层。   令嘉体凉不觉难受,可怜萧彻正当盛龄,火气旺盛,偏还要和令嘉盖同一床,生生惹出一身汗意。   可恨的罪魁祸首还在一边说着风凉话:“殿下这般怕热,莫不是积了火气,要不我使人给你弄点下火的汤水?”   萧彻默了默,凉声说道:“不必了。下火的东西又不止汤水一种。”   令嘉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萧彻压到了身下。   接着便是:   “香汗薄衾凉,凉衾薄汗香。   郎绕乌发长,长发乌绕郎。”   ……   令嘉养病数日,萧彻一直没有碰她。这会逞完欲,一身热汗,难得生出些畅快之感。   他看着枕边乌发凌乱,眼角微红的令嘉,面露餍足之色。   在这种炎炎夏天,枕边躺个冰肌玉骨的美人解暑,倒也不错。 第36章 皇室私游   翌日清晨,令嘉睡得正迷糊时,隐约听见枕边动静。她默默感慨了下燕王殿下强悍的作息,然后就扯了被子翻过身去。   ——她对她懒惰的作息有着不输萧彻的坚持。   萧彻穿好衣袍后,瞥见床上那团人。虽然成婚近月,见过数次,但不妨碍他每次见着都对这人生出一种钦佩之情。   他起身不过半刻,原来还算齐整的床榻就叫她滚得一塌糊涂。   萧彻走到榻边,低下头,正见着她的侧脸。   旭日初晖之下,似有金粉相饰,越显眉目皎然。   萧彻心念忽动,手随心动。   但他才抬手,出众的听力就让他捕捉到外间的脚步声。   脚步微轻,两个人的,大约是令嘉那两个会武的贴身使女。   醉花和醉月算好了时辰,走入内间,不出意料看到了座上衣冠整齐的燕王殿下。   这些时日已足够她们了解这位男主人那标准得一丝不苟的作息时间。正好与她们那位标准起床困难户的娘子形成强烈对比。   醉花去榻边和起床困难户纠缠。   醉月则将手上的膳食端到萧彻案前。给萧彻摆膳时,她余光瞥见这位惯来神色淡淡,叫人看不出喜乐的殿下居然皱着眉!   醉月茫然不解。   难道是今天的早膳不对他胃口?   可不对啊!这位殿下从来没挑过嘴的,只要不是娘子那种奇葩的口味,都是给他上什么,他就吃什么的。   那难道是娘子昨晚又惹他了?   可也不对啊!娘子的风寒才愈,最是贪懒的时候,哪里有心思折腾人。   ……   醉月迷惑时,萧彻本人也在迷惑。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皱了皱眉:他刚才怎么会突然生出拧这个女人脸的冲动?   这个女人虽然麻烦得很,但冲她身上的用处,他合该忍下才对。再说,就算忍不下,拧她脸算怎么回事?不该拧脖子吗?   ……   今日皇帝带着禁卫去行宫的猎场打猎,萧彻作为他喜爱的儿子,自然要去陪他。而令嘉也被召去陪随驾的皇后聊天。   前去的舆车上,萧彻坐得离令嘉足有一丈多远,只怕自己再莫名生出弄死她的冲动,也亏得这车足够宽敞,容得下这等坐位。   令嘉不以为意,她早习惯萧彻离了床榻就视女色如无物的德性。   她托着腮看着车外的山色苍翠。   西华山能叫皇室看中建行宫,风光是一等一的好,万壑清光,云山悠悠,叫人看了便心情舒畅。   令嘉和萧彻上了猎场的看台,就见到了帝后、齐王和长乐公主。除了留京监国的太子和养胎的清河公主,嫡支所出的皇子女便聚齐了。   因是私行,皇帝只叫了皇后、燕王、齐王和长乐公主,令嘉彻底领略到皇帝对后宫嫡系昭然若揭的偏爱——皇帝居然连一起随驾的淑妃和常山公主都没叫。   萧彻和令嘉上前见礼。   齐王和长乐就一左一右围住萧彻扯着他下台打猎。皇帝和皇后说了几句话,也下去和子女一块行猎去了。倒是令嘉,以坚定的态度,赖在了皇后身边。   被留下的公孙皇后含着笑和令嘉说道:“七娘不下去玩吗?正好叫五郎带你逛逛。”   令嘉说道:“我连马都骑不稳,下去了也只是给殿下添麻烦。”   傅家武艺传家,子嗣无论男女,骑射武艺都是必修的课,令嘉是唯一的例外。   公孙皇后知道他们家情况,只笑吟吟道:“你骑不了马,五郎骑得了啊,叫他带着你就是了。你是五郎妻子,给他添些麻烦算什么事。”   令嘉无奈,只好如实说道:“下面太热了,还是在看台舒服,母后若真心疼我,还是别赶我了。”   看台上有庇荫,有冰盘,还有宫人在一边扇风,她吃饱了撑的才下去。   公孙皇后掩嘴轻笑,笑后又叹:“可算有人和我一个想法的了。这大热天的,有什么好猎的,血淋淋的,又脏又臭。也就他们几个乐此不疲。尤其是四娘,比九郎都野,哪里像小娘子。”   她分明是在抱怨,但一双凤目盈满的笑意却是比春风都要温柔。   令嘉虚伪地夸道:“公主活泼开朗,叫人喜欢。”   公孙皇后带着揶揄地问她:“你也喜欢?”   虚伪的报应来了。   答不喜欢?在人家亲娘面前说不喜欢她女儿,那是自找麻烦。   答喜欢?那太假了,公孙皇后会不知她女儿待令嘉的态度?   令嘉面不改色道:“公主的驸马定是喜欢的。”   答非所问,但却逗笑了公孙皇后。   她没再为难令嘉,而是转而问道:“你和五郎成亲也快一个月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令嘉张嘴就是溢美之词:“殿下温文尔雅,待人有礼。”   “只可惜,那都是假象。”公孙皇后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令嘉默默闭嘴,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公孙皇后略带嗔怪道:“七娘你也别唬我了,我的孩子是什么样,我还能不清楚。”   令嘉暗暗嘀咕,那你还问我干嘛?   “五郎那孩子,性子别扭得很。”   别扭?   令嘉将脑子里的燕王殿下从头到脚放大了看,愣是没找出和这两字的关联。   公孙皇后似是看出令嘉的不信,笑了笑,说道:“五郎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热天,我给他们兄妹做杏酪,那会九郎还小吃不得杏酪,于是四个孩子,一人一碗。四娘贪嘴,吃完她的一碗后,馋上五郎那一碗。五郎不肯让,四娘就闹了起来。大郎和大娘两个脾气好,要拿自己的那碗安抚四娘,结果五郎硬是拦着,不许他们这么做,四娘被五郎气得哭了好半晌。”   令嘉听后十分同情长乐公主,摊上这么个小气的兄长,也真倒霉,一碗杏酪舍不得就算了,还不让别人舍,也够讨厌的了。要换作她的六个兄长,别说一碗杏酪,就是傅家的……   这时,一道灵光闪过,令嘉怔愣了一瞬。   她不禁看向公孙皇后,她唇边的笑不知何时多了些涩意。   “其实五郎并不如何喜欢杏酪,他惯是嫌太甜,若非我哄着,他根本不会吃,但他依旧不会允许四娘去抢他不想吃的杏酪。而且他还不愿拿大郎和大娘的好意去安抚四娘。这样的性子,可不是别扭嘛。”   令嘉再看公孙皇后,她的笑又是和煦如初。   令嘉想了想说道:“那时殿下年纪小,有些不懂事也是正常。”   公孙皇后幽幽叹道:“现在也不友爱。前些日子四娘看上了他那匹照夜玉狮子,叫他半点不留情地堵了回来。”   令嘉忍不住看了公孙皇后一眼,这位蕙质兰心的皇后娘娘难道听不出来她方才那话纯是场面话吗?她一个刚嫁过来的人,能知道只对兄妹什么事啊!   见公孙皇后一脸情真意切的无奈,令嘉只好干巴巴地说道:“唇齿尚有磕绊之时,殿下和公主小有争端也是常态,无碍手足情深。”   “手足情深……”公孙皇后笑了笑。   令嘉权当自己没听懂这笑里的慨叹。   公孙皇后意味不明地说道:“说来,五郎这般别扭,但在七娘你身上倒是意外的坦率。”   令嘉面上从容,后背却是不明显地僵了僵。   好在下一刻公孙皇后又面带促狭地说道:“春日宴上他给你送的那株玉楼点翠还是从我这拿的。”   令嘉低头做娇羞状:“让母后见笑了。”   接着,公孙皇后忽然问道:“七娘,你和五郎房事如何?”   晴天一道霹雳直劈令嘉头上。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以端庄贤惠闻名于外的公孙皇后,她神色坦然,半点不见羞意,好似问的不是儿子儿媳的床帏私事,而是什么正事一般。   好一会,令嘉从“传言不可信”的郁闷中恢复过来,木然答道:“还好。”   震惊之下,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连娇羞都忘了装。   公孙皇后并不以为奇,只面带欣慰道:“那就好。虽然知道你们之前全了礼,但还是有些担心他叫你受委屈。五郎性子怪,身边连个使女都不肯留,更别说收用了。官家和我一直担心他在这事上走偏。”   令嘉木着脸,不知道如何作答。   公孙皇后也不需她作答,兀自说了下去:“你和五郎正当龄,身子也康健,想来过不久,也该有好消息了。不知是男还是女,不过不论男女,以你们夫妻的容色看,定是一等一的玉雪可爱。那时大郎那边也差不多有喜讯了,再加上大娘肚子里的孩子,再过几年兄弟姐妹几个就能一块在崇文馆入学了……”   令嘉听着公孙皇后展望美好未来,不禁黯然神伤:要早知道私底下,公孙皇后会是这么副模样,就是日头再热十倍,打猎再辛苦个十倍,她也要选下台啊!   燕王殿下,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我快扛不住你娘了! 第37章 信誓旦旦   猎场中,正骑着马陪着皇帝搜寻猎物的萧彻忽然扭过头,掩着脸,轻轻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皇帝见状,问道:“五郎你是不是昨晚又贪凉没好好盖被子?”   萧彻放下手,眉眼间透出几分无奈,“父皇,我已经不是总角小儿了。”   皇帝感慨道:“岁月过得可真快,感觉昨日你还是赖在你母后身边啼哭的小儿。”   介于皇帝的身份,打有记忆起就没做过啼哭这种事的萧彻没有反驳他的诬陷,他的目光在四周的林地逡巡一番,忽地指了某个方向说道:“父皇,那里有足迹。”   皇帝眼睛一亮,再顾不得回忆往昔,忙御马朝萧彻指的方向过去。   若论狩猎的本领,看着最是安静文雅,对游猎没什么兴趣的萧彻却是他儿子里最强的一个。在齐王和长乐都四散而去时,皇帝还这么坚持地赖在萧彻身边,就是为了蹭他的收获。   过了一会,顺着萧彻指的路,皇帝果然见到一道轻盈的麋鹿身影。   皇帝和萧彻几乎是同时自箭筒里抽羽箭。   羽箭脱弦而去。   三根连珠箭相继落到麋鹿身前,阻住它的去路,接着第四根箭才悠然穿入它的颈部。   麋鹿倒地。   侍卫将麋鹿送到皇帝面前。   麋鹿身上的箭羽呈褐色,正是皇帝的箭。   皇帝志得意满地大笑,笑后他拍了拍萧彻的肩膀,说道:“朕就知道有五郎在,朕的箭是不会射偏的。”   话中满是骄傲自得。   能做皇帝侍卫的,水平多少不会差,他们看着萧彻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流露出赞叹。   对于麋鹿这种动作矫健,体型不大的猎物来说,与其以箭射颈一击毙命,不如以箭射腹令其重伤无力奔逃,再缓缓补第二箭来得更稳妥。   皇帝作为经验丰富的猎人,之所以敢瞄着麋鹿的脖颈射,正是因为他相信,他身边箭术高绝的儿子不会让他射偏。   而萧彻也果然没让他失望,一眼判出麋鹿动向,一手惊艳的连珠箭出,稳稳封住麋鹿去路,这才让皇帝的箭一击即中。   对于皇帝的赞赏,萧彻神色淡淡,既不见骄色,也无谦虚之语。   好在皇帝早习惯他的德性,兀自感慨道:“自五郎你离京,朕再没这么尽兴地游猎过了!论箭术,大郎比朕都差点,九郎虽好点,却成日和朕抢猎物,还是五郎你最贴心。”   萧彻温声道:“儿臣箭术虽不差,但禁中胜我者亦有不少,叫他们陪着,父皇总也能尽兴。”   皇帝话中笑意依旧,但却多了点深意:“他们陪朕只是尽忠,可由你陪着却是尽孝,这于朕岂可一概而论。五郎,你可别想把你的活推给别人。”   萧彻眼睫微垂,不言不语。   皇帝看着他这副姿态不禁想起七年前。   七年前,萧彻十七岁,来到御前,向他要求更换封地,要将他为他精心挑选出的以富庶称天下的江南二十一州换作北疆燕云诸州。拿江南的膏粱丰腴之地换北疆的苦寒兵乱之地,这种事哪怕萧彻自己愿意,皇帝也不舍得,自是将荒谬的请求驳去。   那时,萧彻便是如今这副不言不语的模样。   看似温顺,实则倔强。   果然,不过半月,萧彻竟是不带一人,私自离京,音讯全无。   皇帝再次寻得他消息时,竟是从数月后北疆的廖弘呈上的一封捷报。   这孩子化名公孙彻,拿着早备好的公孙家旁支子弟身份投身云州军,不过几月,便数立战功。以至于统将廖弘都颇为赞赏,将他的名字添在捷报上,呈于皇帝。再过一年,更是以五千骑兵破北狄十万大军,消息传到京中,满朝皆惊。至此他的身份才掩盖不下。   皇帝骄傲之余,却也无可奈何,终是遂了他的愿,将其封地改作燕云诸州,他的封号亦改作燕王。   此后,就是多年分离,他收着北疆屡传的捷报,看着里面的赫赫功勋,一颗慈父之心总忍不住惊颤。   战场危险,又岂虚言。   萧彻尊贵的身份,固然让他得到最大的保护,但也让他成为战场上最大的靶子,他是北狄上上下下,所有兵将都渴望摘取的功勋。   偏偏这孩子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屡屡拿自己作饵设计。去年阴沟里翻了船,心口边上中了一箭,好不容易拔了箭,又发起热来,昏迷了快一旬才被太医救过来。   若非有着一遭,外柔内刚的公孙皇后又怎会肯放下那口气,装病骗他回来。   淡淡的愁绪掠过,皇帝忽地叹了一声,对着萧彻说道:“五郎,你娶了傅成章的女儿,北疆于你便如臂之于身,指之于臂,使之莫敢不从。既如此,你何不留在雍京辅佐朕?就像打猎一样,有你在旁,朕便如虎添翼。”   萧彻拒绝道:“朝中人才济济,何差儿臣一人。而北狄却榻侧毒蛇,再是小心亦不为过。”   皇帝摇头道:“再是忠心的朝臣,朕也不能信之如信你。”   萧彻淡笑着说道:“大哥贤明,处政无人不称善,有他辅佐,父皇还嫌不够,未免贪心了些。”   皇帝神色黯了黯。   萧彻说道:“父皇,纵使儿臣恭慎,大哥明识,两相磊落,但未必抵得过人言可畏。与其如此,不若让儿臣戍守边疆,全了大哥和儿臣的情谊。”   一番动人至极的拳拳自白,自他嘴中说来却是无波无折,半点起伏也无,而他俊美的面孔上除了一抹淡笑,也再无其他。   皇帝默然半晌,然后说道:“知道你不愿长留雍京,但你多少为你母后考虑一下。你一去不回自是潇洒,她在宫中却是日日为你牵肠挂肚。她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一趟慈恩寺,持斋行戒,只为给你祈福,风雨雷雪皆是不改。去年你重伤的消息传到,她在慈恩寺的佛前日日夜夜地跪着,一直跪到收到你苏醒的消息为止。”   萧彻神色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皇帝目光深深地看着萧彻:“就当是宽慰她,这次在京里多留一段时间。”   好一会之后,萧彻才回复道:“……好。”   只此一个字,却不知浸染多少情绪,复杂得叫人难以辨明。   一直到日头始落,皇帝才尽足兴,打马回去。   回去的路上,齐王和长乐已点数起各自所获。   萧彻并未参与,他对打猎兴致不浓,半日下来,泰半给皇帝作陪了。故而他身后的侍卫手上多是空空如也。   只所以说是多是,是因为他过桥抽板的父皇还是给他留了点东西的——   长乐看着侍卫手里那两只小狐狸,咽了咽口水。两只狐狸不过两三个月大,小小的一团,通体火红,烧得人心里发暖。   长乐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彻,叫了声:“五哥。”   她的声音像是放进了一斤饴浆,要多甜又多甜。   她边上的齐王一脸受不了地抖了抖手。   萧彻看着她脸上呼之欲出的渴望,挑了挑眉,“想要?”   长乐狠狠点头。   萧彻笑了笑,“去和你五嫂要吧。”   长乐的表情一下就垮了下来。   齐王嘲笑道:“笨死了,四姐你也不想想,之前那么多次打猎,五哥哪次留下过幼崽。这次会留下这对狐狸,肯定是拿给五嫂做礼物的。”   萧彻看了那对狐狸一眼,然后撇开了眼。   齐王还真是高估他五哥了,萧彻哪里生得出拿小狐狸取悦妻子这种温情的念头。   之前他和皇帝打猎,皇帝忽然起兴要猎只狐狸给公孙皇后做一件狐肷,萧彻不得已陪着他找了大半个猎场,好不容易才追踪到一只红狐狸,打下它之后,侍卫拨开它的身体,发现有个洞,伸手一掏,就是两团小狐狸。   萧彻看着那两团小狐狸,莫名想到令嘉那只让他印象深刻的叫福寿的猫。   任是谁,在和妻子翻覆于榻上,正是迷乱之时,一抬眼,正对上床头一双幽幽猫瞳,都会对这猫印象深刻。   那晚过后,萧彻明令禁止令嘉晚间再将福寿留在榻上。   令嘉把这道禁令当耳边清风。   以至于萧彻每晚回到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床榻周遭搜出福寿扔出去。   大概同为毛茸茸的缘故,由此及彼,萧彻不免多看了几眼。   却叫皇帝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大方地将这两只小狐狸分给了他,还取笑道:“朕之前真是白担心了。五郎你不开窍则已,一开窍竟是一日千里,这都学会拿这讨好女郎了。”   倘若是其他事,萧彻绝对会顺水推舟,去营造他们“恩爱夫妻”的表象。   可是两只小狐狸……   一想到每晚睡前捉迷藏的主角又多两个,萧彻难得犹豫了。   皇帝却是把他的犹豫当做了羞赧,竟是不容他拒绝地将小狐狸硬塞给了他。   于是乎,萧彻只能怀着满腔郁卒,收下了这份礼物。   虽然萧彻心里十分不喜这两只小狐狸,但长乐过来讨要时,他依旧拒绝了。   ——他从来不许别人在未得他允准前窥伺他的东西,即使那个东西是他不喜的,即使那个人是他亲人。   时隔数年,再次体验被五哥无情拒绝的长乐公主十分不愉快,一直到公孙皇后面前都嘟着嘴。   公孙皇后点了点她的眉心,问道:“谁又招你了?”   长乐瞥了眼正和萧彻叙话的令嘉。   雪肤花貌的美人神色分明还有些恹恹,但在看着自己的丈夫时却是星眸点点,盈盈动人。   长乐撇了撇嘴,只道:“阿娘,九弟方才抢我猎物。”   齐王喊冤:“明明是你自己没射中,怪谁啊?”   …… 第38章 有子一人   那厢,萧彻对于令嘉忽如其来的热情很是警惕。   “你怎么了?”   “母后她……私底下也太活泼了吧。”   令嘉目光幽怨地看着萧彻。   萧彻心领神会,公孙皇后看着虽是温柔文雅,但私底下性子颇为促狭,见令嘉一张花容上满是郁郁,像是叫暴雨席卷过一般,方才应是好好领受了一番。   燕王殿下清咳一声,右手握拳抵在嘴边,掩住唇角缓缓升起的弧度。   ——自持如他,在看到屡屡叫他吃亏的令嘉吃亏,也禁不住幸灾乐祸。   在这份愉悦下,萧彻即使是叫侍卫送那两只小狐狸给令嘉,心里的不情愿也少了那么几分。   不过出乎萧彻意料,在他看来,狸奴重度依赖者的令嘉见着两团毛绒绒,不见欢喜,只有无奈。   “殿下,你可知福寿是狸奴?”   萧彻回以眼神:废话!   令嘉为学识渊博的燕王殿下那微薄的宠物知识叹了口气,“狸奴最是小心眼,容不下它主人再养其他的。而福寿在这方面,尤为厉害,我但凡沾了其他宠物的气味,今日回去叫它闻到,我就别想安生了。”   萧彻眼皮跳了跳,“你那只猫没有留京?”   令嘉冲他嗔笑道:“殿下真是开玩笑,避暑那么长的时日,我哪舍得放福寿一只猫在王府。。”   萧彻:“……”   果真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啊!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萧彻默默忍下了这口气,   令嘉又看了那两只小狐狸一眼,那么小一团蜷在一块,目光湿润,可怜又可爱。   令嘉默念了数遍“一女不事二宠”,才坚守住自己的节操,和萧彻说道:“正巧我有几个侄女喜欢养宠物,这两只小狐狸就送她们了。”   萧彻矢口否决:“不行。”   令嘉惊愕看向萧彻。这点小事,素来给她面子的萧彻居然会驳了她的话。   萧彻说道:“这两只小狐狸总归是本王猎来的,你那些侄女哪里受的起。你不养让使女养就是了,王府又不差它们这一点吃食。”   令嘉:“……”   她这会倒是有些领会到公孙皇后所说的“别扭”的意思了。   决定好两只小狐狸的去处后,令嘉看向剩下那些侍卫,去寻其余的收获。   除了两只雉鸡,竟是再无其他,比比猎物满满的皇帝,再比比收获还算丰盛的长乐和齐王……   令嘉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彻。   出去忙活大半天,居然就带回这么些东西,这箭术怕是连她那年方十二的小侄子都比不过。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露骨,顷刻间,萧彻会过意来,唇边的笑僵住了。   两人目光一个交接后,令嘉笑容款款动人,萧彻面色隐隐发黑。   萧彻从来觉得通过猎杀那些弱小的飞禽走兽进而获得快感的狩猎是个浪费时间体力的愚蠢活动,自也不会多费心思去计较这个活动的成果。   但今日,他发现,这事还是很有计较的必要的。   ——那个有眼无珠、见识短浅的女人的眼神实在太欺负人自尊了。   自猎场回返行宫,车轮辚辚,行入行宫时,令嘉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和萧彻说道:“对了,方才母后和我说的话里暗示了,她希望殿下留京。”   “你不需答复她。”语声沉沉,莫名晦暗。   令嘉把目光放在车窗外,朱墙高起,檐头飞举,一砖一瓦都浸着咄咄逼人的富贵气势。   真让人……讨厌啊!   “我曾和神一法师学过一些歧黄之术。虽因不肖,学艺不精,但医者基本的望闻问切还是懂些。母后她面色看着,已是病根深植,面上看着无事,但根子已是亏损,其寿——”令嘉踌躇了一会,还是说出了她的判断,“应是不长矣。”   此前见面隔着距离和妆容,令嘉看得还不大分明,但今日在台上,皇后许是怕出汗,脸上没怎么上妆,令嘉看得分明,她虽脸上带笑,但眉间倦色积重,隐见灰色,绝非康健之相。   车厢内,一股可怕的气势在寂静中翻滚。   令嘉感受到一道锋锐如刀锋的视线,在她外露的皮肉上缓缓划过,纵使没有破出伤口,但那冷冽的触感依旧让她身上寒毛根根倒耸。   令嘉僵着身子不敢轻动。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萧彻是个在沙场喋过无数血的战将,往前她之所以能任性捉弄,果真是他出于她父亲的面子,对她的容让。   未过多久,车舆停下。   令嘉推开车门,尚不待下人送来脚踏,就跳了下了。   她要迈出步子,远离这个逼仄地叫人难受的车厢,却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萧彻端正地坐在榻上,后背挺得笔直,像是绷紧的弓弦。昏黄的余晖透过车窗,照在他的脸上,反模糊了他半侧脸,愈发叫人窥不清他的神色。   令嘉下了车舆就回了熙和殿,萧彻却不知道去哪了。   令嘉无心追究。   于是,一直到晚间就寝,萧彻都没回过正房。   翌日清晨,令嘉用好了早膳,才见到萧彻。   他身上还是昨日那件玄青袍子,凤眼高挑,薄唇紧抿,没了惯有的温和笑意,一身威仪叫人望而生畏。   见到一干使女都被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动作,令嘉无法,亲手倒了一杯茶,给他倒上,问道:“殿下昨晚去哪了?用过早膳了吗?”   萧彻看了她一眼。   令嘉叫这眼看得一愣。   他周身气势迫人,可那双黑眸却泛着几分孩子般的茫然。   萧彻并未回答令嘉的话,兀自走入内室,连衣袍都不解,就躺到了榻上,阖目不语——他甚至没计较床侧的福寿。   令嘉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帮他披了层被子,捞起福寿,悄步退出内室。   ——如果放任福寿在这个时候去惊扰萧彻,估计过会,她就能收获一锅福寿肉了。   令嘉并不是不好奇萧彻昨晚去哪了。   联想到昨天的事,令嘉有预感萧彻去找过公孙皇后。   事实不出她所料——   过了午膳时刻,萧彻还是没从内室出来,令嘉正犹豫着要不要让人给他送午食进去,突然有宫人来报:   “圣人病了!”   令嘉脸色微变。   令嘉进了内室,不管萧彻睡没睡够,现在该做的就是赶紧去庆和殿探望公孙皇后。   谁知进去一看,萧彻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坐在榻上,单曲着一边膝,一只手肆意地摆在上面,背靠着榻围,眼帘低垂,似是在沉思。   惯来礼仪整肃的人这会坐姿却是随性得跟个市井匹夫一般,令嘉惊了惊,然后才说道:“母后旧疾复发了,说是午膳时不小心多用了水鲜。”   说是这么说,但令嘉却觉得的真正的引子大约是眼前这人。   萧彻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猛地握成拳,不过很快,又松了下去。   他睁眼,说道:“你自己去吧。”   ……   令嘉匆匆赶往皇后居住的庆和殿。   在公孙皇后寝间外面撞上了皇后的心腹阮女官。   阮女官在令嘉身后扫了一圈,没见到萧彻的身影,目现愤懑。   令嘉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肯开口。   ——才智浅薄如她是真的想不出什么借口才能解释萧彻这会没过来这个事。   好在阮女官并未追问,敛下神色,领着令嘉往内间走去。   寝间里,朱红的帘帐半垂,背靠榻围坐在榻上的皇后正拿着一张帕子掩嘴低咳。咳声断断续续,但都被压得极低。   好一会之后,皇后才平复下咳声,放下帕子。   她见到令嘉,清润的眸中有微澜起,不过转瞬即平。   “阿阮你……”她叹息了一声,   阮女官跪倒在地,低声道:“是奴婢自作主张。”   公孙皇后摆了摆手,“也罢,你先下去吧。”   阮女官退下后,公孙皇后说道:“不过小疾,过两日就好。原不想小题……咳咳……大做,谁知道阿阮自作主张,报到你们熙和殿,叫你见笑了。”   短短一句话,硬是被间入的咳声断成两截。   “不过,你来了也正好。”   公孙皇后朝令嘉招了招手。   令嘉上前坐到榻边。   公孙皇后目光在令嘉身上划过,她的目光像是一汪温暖春水,遇之百骸则生暖融之意,正和她儿子相反。   她牵过令嘉的手抓在手里,   “七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是怎么病的,大约……咳咳……是瞒不过你的。虽知你知轻重,但还是忍不住嘱咐……咳咳……一句,这事你万莫外传。”   令嘉看着手背上的那只手,纤瘦秀美,青筋隐隐,不禁动容。   她并不了解公孙皇后和萧彻这对母子之间的内情,但见公孙皇后分明是被萧彻气病,但转过头来,还拖着病体筹划着给萧彻掩饰,以免他背上不孝的恶名,这般慈母心肠,纵使铁心石肠也要软化。   令嘉说道:“母后放心,儿臣明白。”   公孙皇后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令嘉离开寝间后,公孙皇后终于不再强抑,捂着嘴连声咳了起来。好一会,她才缓缓放下掩嘴的手,看着帕子上的艳红,她神色怔然,怔然她叹息一声,低喃道。   “再等等,且再等等……”   “表哥。” 第39章 观星楼顶   令嘉自皇后寝间出来,朝殿外走去,正撞上阮女官领着一个身着黄色僧袍,外披红色袈裟的僧人进来。   这僧人看着不过十七八,眉眼极为俊秀,一双眸子清澈如淙淙山泉,不见一点尘埃,唇畔含着淡淡笑意,如清风朗月般,叫人见之心怀舒畅。   令嘉脚步顿下。   阮女官见着她,过来和她行了个礼,介绍身后的僧人:“这位是慈恩寺的道诚法师,师从神一法师,特来与圣人讲解佛法。”   令嘉了然。   公孙皇后既决意掩下这病,不落人口实,便不肯用行宫的御医,宁可派人去慈恩寺,以讲法的名义将道诚请了过来。   道诚双手合十,朝令嘉行了个佛礼,“贫僧见过燕王妃。”   令嘉颔首。   见过礼后,两人擦肩而过。   回了熙和殿,令嘉召了使女问萧彻情况。   使女面有难色地告诉她,方才她前脚才出殿,萧彻后脚也跟着出去了,现在没人知道他现在在哪。   令嘉揉了揉眉心,面露无奈。   这都什么破事嘛!   她来行宫是来避暑度假的,怎么现在莫名其妙地被扯进这对母子的争执里。   天色渐晚,熙和殿依旧不见萧彻踪影,令嘉估摸着又是一夜不归,正要洗洗睡了,林女官忽然求见。   令嘉心中有不祥预感在滋生。   林女官进来后,开口道:“婢子许是知道殿下现在在哪。”   果然!   令嘉很想告诉她:他爱在哪在哪,你来找我做什么。   可惜在林女官满含期待的目光下,她还要用担忧中混着惊喜的语气问道:“殿下在哪?”   真是考验演技的活,还好她在她娘手下磨练多年,一点不虚。   林女官答道:“殿下幼时,婢子受圣人之令,照顾过殿下几年。那时,殿下陪伴先帝常住西华宫,那时殿下最喜欢去的就是这里的观星楼。”   令嘉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会你家殿下才几岁,这都过了这么久了,这点喜好估计早就变了。   名声所缚,令嘉不得不前往观星楼寻人。   观星楼是由先帝英宗主持建造,也不知英宗什么爱好,这楼的位置建在行宫东北侧一个极陡峭的坡上。   天色已暗,纵使身前身侧身后,都要使女提灯照路,但令嘉依旧走的磕磕绊绊。亏得有醉花和醉月搭把手,她才没真跌个丑。   来到观星楼前,令嘉原想着这趟“寻夫之旅”大约到此为止。   谁知道观星楼大门推开,几个人走出,其中赫然就有萧彻的近侍安石。   两相惊愕。   令嘉满是郁卒地想道:这都过了多少年,燕王殿下未免也太念旧了吧!   观星楼顾名思义,建之以观星辰,高二十余丈,共九层,登顶仰望,漫天星辰尽收眼底。   世人皆道英宗晚年退位之后,长居玉华宫,迷上了方外之术,在一干僧道的怂恿下,建了这观星楼,此后日日宿于此楼,以吸星月精华。   但熟知内情的人都十分清楚这不过是谬传。   这座观星楼存在的真正意义不过是自它往西南方向远眺,正能将九阳山东麓之上那绵延数十里的献陵尽收眼底。   献陵,英宗陵寝。   明烈太子身逝之后,被葬在了九阳山。此后,英宗定下九阳山为其陵地。又过六年,痛失长子的许皇后郁郁而终,亦被葬入九阳山。   接连承受了丧子亡妻之痛的英宗终于撑不下去,传位于次子,退居玉华宫,身边只陪着彼时还是明烈太子嗣子的萧彻。   他思念去世长子和妻子,这才修了这观星楼。   明烈太子名讳为“宸”,而宣德许皇后名讳为双字“瑶光”。   宸者,中天之星也。瑶光者,北斗杓第七星也。   故观星楼名观星。   令嘉扶着栏杆爬到第九层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还要维持仪态,不能就地坐下狠狠歇会。   可恨那个安石死活拦着,只肯放令嘉一人上楼,以至于她无法由醉花和醉月代步,只能亲自爬楼。   令嘉顺好胸前的一口气,迈步入内,然而叫她惊愕的是,她找遍了九层的几间内室,分明不见萧彻人影。   令嘉倒抽了一口气。   不会这人是留在了前八层中的某一层吧!   不会吧!!!   令嘉黯然神伤。   这个可能对辛苦爬到九层的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令嘉强打起精神将九层又搜了遍,这一次人还是没找到,但却让她找出不对来。   这一层西南方向的小窗被推开了。鉴于萧彻将楼里所有人都赶到第一层,开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令嘉往窗外探出头,往下望去,隔着二十余丈距离,地底几盏灯火如萤火微光。看得令嘉一阵晕眩,她收回视线揉了揉额角太阳穴,又朝上看去,只得一排边檐。   令嘉无法,只得出声喊道:“殿下可是在顶上?”   回话的只有清风吹动檐铃的声响。   令嘉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时,一道声音自顶上传来:“你怎么来了?”   令嘉不禁咋舌。   居然还真就在屋顶上!这楼可是有二十多丈高啊!要从这摔下去,十成十重新投胎,下次能不能投个这么好的胎就不一定了。   燕王殿下还真是半点都不惜命啊!   为萧彻的大胆感慨了一会,令嘉答道:“林女官告诉我殿下在这的。”   过了一会,上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哦。”   从这毫无感情的回应里,令嘉听出萧彻压根不想理她。   她不以为意。   不想理就不想理吧,这样正好少事,他要理了,她还得烦恼该怎么劝呢!   令嘉不再理会屋顶上的那人,兀自搬了张凳子到窗前坐下,俯下身趴到窗沿上,仰望着天。   天上星河流淌,耿耿璀璨。   在傅家,星象是必修的课程。夜晚行军,能为军队指向的只有天上的星辰。   故而,北疆的傅宅里专门修建了一座高楼,虽不如这座观星楼一般雕梁绣柱的,但供子弟作修习星象之用,已是足够。   令嘉小的时候被张氏看得太严,那时她的脾气还很有些不驯,常与张氏发生争执。   每次争执之后,来哄她的人都是她的四哥傅令启。傅令启用的最多的哄法就是带她去那高楼,指着漫天的星辰,给她讲故事。   三垣二十八宿,每颗星子背后的由来,他都能信手拈来。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上元天庭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下元一宫名天市,两扇垣墻二十二……”   指星划月,声音清朗。   令嘉不觉沉迷,一不留神满腹怨气就消融在这声音里。   令嘉幼时常常觉着,她的四哥若非生在傅家,很适合去作市井茶楼里的一位说书人。   惊堂木下,满堂喝彩,岂不比那为将为帅的威风百倍?   可惜他终是傅家子。   “……燕连南海尽属宋,请君熟记有何难。”   三垣说尽,令嘉无言。   三垣之后,还有二十八宿,可是还未讲到二十八宿,她的四哥已然做了无定河边的一副骨,马革里的一具尸。   “南北两星正直悬,中有平道上天田……”   就在这恍惚间,忽有人替她接着念了下去。   令嘉猛然抬头,入目的依旧只有一排边檐。   “……器府之星三十二。以上便为太微宫,黄道向上看取是。”   悠悠念完二十八宿,这道声音说道:“好端端的一首《步天歌》念到一半就不念,王妃耐心未免也太差了些。”   “剩下的一半没学过。”   “那教你星象的那个老师还真是失职。”   “……是很失职。”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令嘉忽地问道:“殿下的星象是谁教的?”   星象为玄胜旁道,且有引人入虚之意,哪有人敢授皇子此道。   “……皇祖母。”   “宣德皇后学识还真渊博啊!”   “是家学渊源,《浑天书》是皇祖母生父作的。”   “《浑天书》是什么?”令嘉虚心请教。她星象知识只有区区半首的启蒙用的《步天歌》。   “……皇祖母生父单讳‘晦’。”   令嘉愕然。   许晦,德宗一朝的钦天监监正,精通天文历法、阴阳易数,以善断天数闻名天下。他作的《天历》算尽百年天数,沿用至今,无一不准。可惜许晦作完《天历》后,就辞官回乡,销声匿迹。   不过真正让令嘉对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爹曾说过的一桩往事。   她祖父还在世时,曾与许晦有过一面之缘,许晦当日曾与她祖父下判言:“满门之祸即在眼前。”   她祖父大惊,忙问:“可有解法?”   许晦答:“祸兮,福之所倚。”   她祖父又问往后。   许晦答:“福兮,祸之所伏。”   令嘉听后差点没笑死,只觉得这位许真人好生狡猾,自家祖父实在好骗。   天底下的哪有什么事是不能叫这两句说尽的。   令嘉好奇问道:“许先生不是道家真人吗?未闻他有娶妻生子。”   “曾外祖母早逝,曾外祖父觉得是他私窥天数的报应,为免牵连子嗣,就将膝下两女分别过继给他长兄和舅兄。”   令嘉评论道:“这安排好奇怪啊!不应该过继给一家的嘛?”   顶上的人久久不语。   数年后,许晦长女嫁德宗第五子,后母仪天下。次女嫁入莱国公府公孙氏,可惜夫妇早逝,留下的一对儿女被许皇后接入宫,亲自抚养,和许皇后的子女一起长大。又过数年,许皇后将外甥女配给了次子魏王。后太子英年早逝,魏王继位东宫。   正是如今的帝后。 第40章 魂悸魄动   更深露渐重。   萧彻自观星楼顶往下望去,整座行宫都尽收眼底,仿佛伸手可握。   这是他喜欢的位置。   清冷安静,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高处不胜寒。   胜寒自登高。   萧彻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可听着檐下声息渐缓,他却站起身,行至檐边,俯身抓着檐角,稳稳翻进楼里,站在窗的外沿。   他低头,令嘉就在他脚边,趴着睡得正香。   萧彻缓缓蹲下身,看着她的睡颜。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所谓美人,不外如是。   成亲未满一月,他已见过她很多姿态,日常是疏懒的,发怒时是生动的,哭泣时是狼狈的,捉弄人是狡黠的,而床笫间……是迷蒙妩媚的——   可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却是她的睡颜。   安然无虑。   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怦!怦!怦!   那种奇异的悸动再次出现。   萧彻鬼使神差地低下头,靠近她的侧脸。   “叮!”   夜风忽至,惊动了檐角挂铃,惊出一声脆响。   也惊醒了萧彻。   萧彻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娇颜,有一瞬的茫然。   他方才……是想吻她吗?   眼前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妻,他为什么要抗拒和她亲近的渴望呢?   可是理智却在隐隐告诉他,他不该放纵这种渴望,因为它不受理智控制。   就在萧彻茫然不知所措时,他面前的人忽地抿了抿嘴,含糊不清地叫了声:“阿娘……”   萧彻暗数:三!二!一!   “……福寿。”   萧彻唇角不断上扬,勾出一个极粲然的笑,凤眼弯弯,其中的笑意几乎要流泻而出。   这人的梦话当真是单调至极,也不知再过个十年八年,会不会再添一个他呢。   想到这,萧彻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她的梦话,又为什么要有他?   所谓恍然,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见了夜风拍窗,挂铃轻响,听到明月轮转,星辰密语。   也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如同战场上进击的战鼓,鼓声急切而迫人。   萧彻怔怔地看了那睡颜一会,忽地叹息一声。自窗的空沿跳入楼里,褪下外袍,盖到令嘉身上,然后横抱起她朝九层的一间寝间走去。进了寝间,萧彻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榻上。   这一次,在没有任何挣扎犹豫,他俯身在她眉心印上一吻。   ……   翌日。   令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软榻上,而非趴在冰冷的床沿时,忍不住生出几分感动。   萧彻居然还记得把她抱到榻上!   不过随后,她又为这几分感动而惭愧。   什么时候她对男人的要求低这个份上了?   想起婚前那个对各路郎君无微不至、周到体贴的善待都不假辞色的自己,令嘉不禁唏嘘:成亲果然是把磨石,好好的名贵珍珠,都叫它磨成死鱼珠子。   令嘉胡思乱想之时,在外间听到动静的萧彻走了进来。   他原来的玄青袍子已换成秋色流水纹袍子,发束白玉冠,越显风姿卓然。   倘若他手里没有端着一盆水的话。   他将水盆放到榻边的案几上,“你快些洗漱,洗漱完将榻边那套衣裙换上。”   令嘉瞪着眼看了好一会,才道:“这些事怎么好叫殿下做?我的使女没上来?”   “你的使女在八层那里。皇祖父当年下过令,九层不许侍人进,这些事不叫本王做,难道还指望王妃你做?”   萧彻凤眼微挑,平静的语气中隐含鄙视。   令嘉心生恼怒,不过恼怒完还是默默接过萧彻给的物具洗漱。   ——她宁可被鄙视,也不肯再这九层高塔里爬上爬下。   洗漱完,令嘉拿过榻边的裙子,摊开一看,是一条雪青散花的十二幅襦裙。   这是上月新做的裙子,大约是派人去熙和殿拿的。   令嘉昨晚是合衣睡的,身上的衣物早是皱成一片。她也嫌狼狈,一气脱得只剩亵衣。不过脱起来容易,穿起来难。   打小没自己穿过一件衣服的令嘉,毫不意外地栽在了襦裙下裙麻烦的系带上。   她抓着系带,愣是不知道怎么做。   她苦苦回忆平日里使女帮她穿衣的程序,可无奈那个时间正是她晨时神智最迷糊的时候,竟愣是记不起怎么该怎么做。   就在她苦恼之时,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从她手里扯出那根快要叫她揉断的杏色裙带,先是和侧带打个结,然后拿过自她的臂下穿过,绕过后背打个结,再绕到胸前打个结——这结还打得十分漂亮,半点不输使女们的手艺。   令嘉木愣愣地被他圈在怀里给系裙带,让抬手抬手,让背身背身。   一直到裙子系好,她才确认,方才不是她早上没睡醒的梦。   这个动作娴熟地帮她系裙带的人真是她那位看着清心寡欲的丈夫。   ——她敢说就是她那风流满雍京的二侄子给女人穿起裙子来也不会比这人更熟练。   穿好裙子后,令嘉起身走了两步,身上襦裙不见任何松垮。   她由衷感慨道:“殿下当真见识广博,居然连女人的裙子都会穿。”   这夸奖歧义实多,萧彻听着很有些刺耳。   “见你那些使女给女穿过几次,自然就会了。”   这话原意是讽刺令嘉被服侍着穿了那么多次居然都不会穿。   谁知令嘉听后,脱口而出:“原来每日清晨我穿衣时殿下都有看啊!”   “……”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萧彻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只是无意瞥见过几次。”   说完这句,萧彻拂袖而去。   看着气势十足,可惜脚步略匆忙了些,隐有逃窜之势。   令嘉看着他的背影,得意一笑:叫你在我面前显摆聪明!不就穿个裙子嘛,整得有多了不起一样。   ……不过,回去还是好好和醉花醉月她们学学怎么穿裙子吧!方才要不是她机灵,脸都丢到家了。   下了观星楼,上了肩舆。   肩舆走了会,令嘉察觉不对,问道:“不是回熙和殿吗?”   萧彻神色平静地答道:“去庆和殿。”   令嘉默默松了口气,这人总算是恢复理智了。   到了庆和殿,阮女官目光复杂地看了萧彻一眼,随后看向令嘉。   令嘉极为识趣地说:“母后身体未愈,想是受不得纷扰。儿臣就不和殿下一并去叨扰了。”   阮女官露出一个勉强的笑,“王妃见谅。”   萧彻瞥了她一眼,“别乱走。”   令嘉回以敷衍的微笑。   这两人去后,令嘉随手招了个侍女,问道:“久闻庆和殿的海棠花是玉华宫一绝,不知可否为我引路?”   这侍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叫她容光一慑,怔了怔。   令嘉挑了挑眉,“你是新进的?”   皇后身边服侍的侍女这么没定力?   待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这侍女脸上微红,一脸窘迫地说道:“是。”   “可识这庆和殿的路?”   侍女忙点头。   “那还不引路?”   侍女脸红得更厉害了。   因着玉华宫多为避暑之用,植木多为夏日花草,如菡萏、紫薇、凌霄这些。   令嘉和萧彻现在居住的熙和殿边那小湖里以莲花明秀称名,而这庆和殿则以一院紫薇娇艳为著。   令嘉到了庭院里,便挥退这位定力奇差的侍女。   她站在庭前,静赏着一院紫薇。   在她看来,这一树紫薇大约是不如熙和殿那满湖清荷讨她的喜,可若换了其他女人,大约会更喜欢这院紫薇。   人皆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世事无绝对,于是就有了紫薇这个异数,别名百日红,一气开满半年。   她未必是百花中最美的那个,却是百花里开得最长的那个。   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   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这紫薇花开在公孙皇后所住的庆和殿里,还真是登对。   令嘉不是富有雅兴的文人骚客,她非来这庭院中,大半是为了避开公孙皇后和萧彻这对母子的私话。   而小半是为了——   “师妹,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令嘉闻言转身。   年轻的僧人唇角含笑,容貌俊秀。   “我当年没有正式入门,你应当叫我王妃。还有如果我入了们,你也该叫我师姐,而非师妹。”   道诚笑了笑,改口道:“王妃。”   令嘉好整以暇地问道:“多年不见,你受戒没?”   道诚笑容不变,“我心向佛,受不受戒,又有何碍。”   令嘉呵笑一声,聊表不屑,问道:“圣人的病如何?”   “小疾易去,病根难解。王妃看不出来?”   令嘉轻哼一声,“我医术虽不如你,但还没差到这个份上。我只是奇怪罢了。圣人素是养尊处优,太医院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不过去年生过一场病,哪来的那么深的病根?”   “情志既失,百病自生。”   “病在情志……”令嘉沉吟一声,“可是与燕王有关?”   道诚摇头,“十多年前,圣人产齐王,遇到寤生,被太医令救回。事后,师傅受邀为圣人医治,彼时,圣人已有七情内伤之兆。”   闻言,令嘉面上的不解更甚。   十多年前,产齐王时,不正该是公孙皇后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吗?   丈夫登位,长子为储,楚王出继,次子回归,接着又有作为帝后恩爱不渝的明证的齐王出生。   这样的状况和公孙皇后的历代同僚相比,可谓极尽荣宠了。   她有什么好伤的?   若说计较后宫那些美人……   令嘉摇头。   她可不觉得这位公孙皇后是个会为这等事自毁的情痴女人。   “真奇怪。”令嘉念道。   道诚淡淡一笑,“六宫深院,各中苦楚,岂是外人所能知道的,王妃又何必细究?”   令嘉瞟了他一眼,“要唤她母后的人不是你,你自是说的轻松。”   “王妃最是厌烦俗务,却偏偏嫁入了天家,不知可曾后悔当年没随师父入了佛门受戒?”   “这话你该去问我娘。入不入佛门于我本也无差,反对的人只有她而已。”   还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啊!   修行十余载始终不得受戒入门的道诚有些不爽。   “若是王妃早知今日要嫁与燕王,当初可还会遵从母命?”   “废话。要早知是嫁给他,别说我,就是我娘肯定就答应让我出家了,哪里还需要我去选。”   闻言,道诚脸上的笑容越显光风霁月,“王妃。”   “嗯?”   “燕王殿下来了。”   “……”   道诚双手合十,冲令嘉——或者说令嘉背后的萧彻行了一礼。   令嘉转过身去。   便见风采卓然的燕王殿下站在几步之外,唇角分明带着笑,但目光沉沉,看得她心里也不禁跟着发沉。   令嘉:……爱笑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这章,务必记得刷牙,不然我怕你们蛀牙。   这是给修仙党的礼物。 第41章 美色惑人   “嫁给本王,王妃很委屈?”   令嘉听到这问话,不知是第几次感慨:这人还真能忍啊!   忍出庆和殿,忍回熙和殿,忍到她用完膳,这都要午睡了,他居然才问出来。   令嘉人躺在榻上,语调带着几分慵懒,“也不算委屈吧,只是和我娘原先设想的差的有点大。”   萧彻坐到榻边,顺手从被下捞出一只福寿,抛到地上,“不知傅夫人是何等设想?”   令嘉拿手撑起右脸,笑吟吟地看着和她挨得极近的萧彻,“能喜欢我的福寿。”   萧彻默默将脚边那只正在他靴上磨爪的猫抓起来,扔到令嘉脸上。   令嘉左手拦下,揽到胸前,在福寿颈间顺了几下毛,方还穷凶极恶的福寿一下就温顺下来。   “家风清正。”   萧彻不语。   萧家往上数三代,代代都是骨肉相残之事,父子兄弟,全不讲亲伦,这等凶残家风硬要说清明,即便是皇家也没这么厚脸皮。   “人品端正。”   萧彻目光一利,“本王人品不正?”   令嘉不置可否,只含蓄道:“此乃日久方知的事,殿下何必着急。”   萧彻冷哼一声,放她过关,“还有呢?”   “不得纳妾。”   这一条萧彻回得相当理直气壮,“本王没有姬妾。”   令嘉默默同情了一下萧彻。   不纳姬妾这一条放在别人身上,会被张氏赞为“洁身自好”,可放在燕王殿下的身上,就被张氏斥为“故作姿态”。两者待遇不可谓不悬殊,不过没办法,谁叫你爹有给人送美人这个恶习呢!父债子偿也是正理。   “最后一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对方门第不能太低……”   萧彻正欲开口,令嘉又悠悠地添了句,“但也不能太高,必须得在傅家之下,如此我若吃了亏,我娘便能打上门去。”   不计猫那一条,四条标准,他真正通过的只有一条。   打小起无往不利的燕王殿下受此嫌弃,大受打击,恼羞成怒,讥嘲道:“本王这般不合傅夫人的意,还能娶到王妃,说来还真要感谢傅公了。”   ……   令嘉一下变得面无表情,她将福寿推出,指着萧彻命令道:“福寿,赶他走。”   萧彻自是不惧这一只小猫,可是“能喜欢我的福寿”这个标准犹在耳边,他不好下死手,竟真叫这只凶性忽发的猫赶出了内室。   出了房间,他看着手上不经意被抓出的两道挠痕,面上除了恼怒之外,还有几分悻悻然: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拿宽袖掩好手上的爪痕,萧彻转身正要离开,忽地脚步蹲下。   方才她说的全是她娘的标准,却没说她自己的。   萧彻返身回到内室,却见方才还气势十足的女人坐在榻边,螓首低垂,眉心微蹙,目光怅然。   有一瞬间,萧彻在她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   这位人前总是轻颦浅笑的皇后,总会在人后流露出忧伤的神色。   萧彻不解。   他的妻子人生顺遂,肆意任性,一身被她娘娇惯出来的毛病,纵使对着她身份尊贵的丈夫都是不假辞色,如何会有着和他那个隐忍的母亲一样无声的忧伤。   “嫁给我,你就这么不愿?”   令嘉抬首,看向忽然折返的男人——她父亲为她挑选的丈夫,忽地笑了笑,笑里全是凉意。   “是不愿。”   萧彻神色晦暗。   “只是——这不愿与殿下本身无关。”   令嘉挽起鬓间散发,眉眼一派沉凝。   “从小到大,我都是我娘最疼爱的孩子。并非因为我有多乖巧听话,只是因为我是女孩,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孩子。我娘其实一直希望最少能留下一个孩子在身边,或从文,或从商,哪怕像小二郎那般做个纨绔子弟也好,只要远离沙场就好。只可惜我爹不愿,他说傅家门庭稀薄,正需子弟奋力,于是我六位兄长,除了大哥早夭,二哥循制留于京中,其余全都身赴戎场。十年前,四哥、五哥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娘大病一场,险些没能熬过去。”   十年前,大安八年,北狄汗王耶律尧逝世,定下的继位者是庶出的耶律旷,普王后所出的四王子不服,携奚部普氏叛乱,同时十王子耶律昌手掌陇西一线重兵,又有外家万俟部为援,对王位也是虎视眈眈。   诸子争位,前线空虚。大殷趁此机会大军进攻北狄,却不料耶律昌并未回王庭争位,而是绕过了大军,奇袭攻下萧关,直入关中,不过旬余就到雍京,列兵十万于渭河之北,天下哗然。   雍京三朝不历战事,禁军不过六万,其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战力勉强,如何能与耶律昌麾下的百战精兵相比,不过是占着守城之利,勉力支应罢了。但雍京终是都城,城防严密,粮草充足,等得周围驻军,兵难自消。耶律昌奇兵深入,自知短处,眼见三日难下京城,在英宗陵墓茂陵肆虐一番,便引缰离去。整个雍京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离去的背影,却不敢出击。   君辱则臣死,国耻则民恨。开国三朝,国都第一次被围,如此奇耻大辱,全大殷的人都该死上一回。   为了雪耻,边军再顾不得北狄内斗,只跳转方向往雍京,欲在耶律昌回军路上夹击耶律昌。孰料耶律昌在此关头,自己领一万精锐骑兵往东而去,只让手下领着剩下的大军往萧关出。耶律昌东去,狼奔豸突,四处劫掠。但他声势虽大,却从不入城。无城池阻碍,以北狄骑兵的迅捷,殷军却是为难万分——派骑兵追击,无论派多少,都是有去无回。若不追击……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他出关不成。   耶律昌一路行至山西,决汾水、晋水,效智瑶水淹太原,此后竟是往太行山去。   众军一路追索其行迹,却是不知此时,耶律昌已至雁门   值此之时,却有一队身着殷军盔甲的三千骑兵正在悄悄靠近雁门关——人人都道耶律昌人在太原,却不知他已再次分兵,换了殷兵甲胄,悄悄到了雁门关。趁着大殷内部人仰马翻,他本欲诈入雁门,却不料撞上了燕州的援军。   耶律昌东行,必欲从山西走,水淹太原,遁入太行什么的,不过是声东击西。而关西关隘无数,以雁门为首。以常理推,耶律昌会避开雁门,令嘉四哥却是断定耶律昌必过雁门。   他猜对了,却还是输了——雁门有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燕州援军全军覆没,耶律昌假以将令,伪作殷兵,逃出了长城。   这就是大殷建国以来最大的耻辱,雍京之围。   自雍京之围之后,耶律昌这个名字,便如一团不散的阴魂,笼罩在整个殷朝的天空,也笼罩在所有殷人的心里。哪怕知晓这一次是全天下都数得着的特例,皇帝仍是调了傅成章回京,整肃禁军,生怕哪里再陷入同等险境。   直到萧彻出现,打破他不败的魔咒,殷人心中方才喘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政事堂肯捏着鼻子将萧彻封到北疆的缘故。   “内间潜伏大殷二十年余,谁能猜到。正是他外露布防,耶律昌方能如此轻易地攻破萧关。若非令兄出现在雁门关,逼出这位内间,边关怕还是无知无觉。只是可惜了令兄。”   沙场生死之间,萧彻是胜者,他与令嘉的哀戚并不相同,便是安慰都显得不痛不痒。   令嘉淡淡道:“也不是多可惜,北疆本是多战之地,傅家儿郎只以马革裹尸为荣,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唯一可惜的只有我娘。”   令嘉垂下眸,语声越见幽然:“她怜我多年,却不想我也要为家族舍身了。”   “……我竟不知我在王妃眼中竟如食人的毒蛇猛兽一般,嫁与我就是舍身。”萧彻脸色沉下。   “殿下自然不是毒蛇猛兽,我遇上了毒蛇猛兽,最多也就舍我一身。可遇上了殿下,只怕我阖府上下,鸡犬不留。”   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份上,萧彻终于面露怒色,“傅令嘉,你莫太分。”   令嘉冷笑一声,道:“我虽心狭,但家族富贵,锦衣玉食,我自幼身受之。。为家族奋身,本是义无反顾。但——”   她抬眸看萧彻,娇美的杏眸一片凛然,“傅家阖府当死,也当死在大义上,绝非其他什么阴暗鬼蜮,辱没历代英名。”   “阴暗鬼蜮……你以为我要谋反不成?”萧彻大约是气得狠了些,竟是反笑出来,他咬牙道:“傅令嘉你脑子是白长的不成?关外北狄精兵五十万余,若有边军谋反,耶律昌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你便是信不过我这个姓萧的,难道还信不过你爹?”   “殿下的伯祖赵王且还与北狄先王说过要与他划江而治呢!谁知道我爹是不是被你骗了。”令嘉扬着下巴,犹且振振有词。   “我骗他!”萧彻冷笑一声,“你真是太高看于我了,若非你爹……”   萧彻猛地收住声,神色瞬时冻住,看着令嘉的目光隐隐透出些许狐疑。   就差一点了!   令嘉衣袖里的手一下攥紧,她垂眸掩下其中不甘,语声犹带嘲意:“若非我爹如何?殿下莫不是还要说,是我爹哭着喊着求殿下娶我?”   萧彻审视着她的神色,忽地冷色消解,他笑道:“确实如此。”   令嘉神色一滞,没忍住怒道:“你胡说!”   “胡不胡说,往后自见分晓。不管王妃愿与不愿,你终是嫁了本王,既如此,王妃还是别多想了。至于傅家——”萧彻凤眼微挑,锋芒毕露,“本王岂会落到要牵连妻族的地步。”   说完这些,萧彻转身离去,。   良久,令嘉幽幽一声长叹。   先以美色惑之,又以哀色动之,最后再以冷语激之,终是功亏一篑。   福寿被褥下钻出,睁着一双无辜的猫眼看她。   令嘉将它抱起,面露困惑问:“福寿,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看着分明是对她动了心的样子,在她面前,他的口风居然还能这么严。   如果每个男人都有他这自制力,那女人还有什么好混的啊!   内室外,萧彻也是幽幽一声长叹。   女人果然是理智的大祸。   虽说是外出避暑,但京中每日仍会送来不少加急的需要皇帝批复的重要奏折。   皇帝对于假期工作十分懈怠,好在手边有个免费的能干帮手。   ——每日,萧彻都被召去西华殿,帮皇帝做事,同时还要承受着皇帝的挑刺。   于是,令嘉已有数日没见着她的夫君。   对此,令嘉的反应不过是托着脸,懒懒一笑。   不近女色也是有个坏处的,比如说缺少经验。   遇到这么点事,居然就跟炸了毛的福寿一样开始躲人了。   “小姑姑,你笑什么?”明炤凑过来问道。   令嘉刮了刮她的鼻子,戏谑道:“笑你太没用,我给你备了这么些赌资,一个时辰都没到,竟叫你在马吊桌上输个精光。”   明炤不甘地跺了跺脚,咬着牙满是怨气道:“那是我太倒霉,那么多娘子里,偏偏凑上陆姐姐、阿语、阿诃三个。陆姐姐的赌技自不必说,阿语和阿诃又是心有灵犀,做成上下家,三家全盯着我打,我能撑这么久很不错了。”   令嘉柳眉一挑,语声一柔,“你这是在怨我把你排错桌。”   明炤忙放低眉眼,“这怎么会,小姑姑这是在磨练我的赌技呢!可是,可是陆姐姐她们也太过分了。”   姑侄正是对话间,陆锦寻了过来。   “小四娘,好啊!我说怎么寻你半天寻不着,原来是来搬救兵了。”   明炤见了陆锦手上的白纸条,脸色微变,忙躲到令嘉身后,喊道:“我欠了多少钱,你向我小姑姑要嘛!”   陆锦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想都别想,事先说好的,赌资用完,就要往脸上贴条子的,别想拿钱混事。”   明炤用求救的目光看着令嘉。   令嘉虽然嫌她丢人,但到底护短,她敲了敲案板,说道:“借了我的地方,赢了我备的赌资不说,居然还要欺负我侄女,三娘未免也太视我于无物了吧。”   陆锦讪笑道:“这是事先说好的规矩,哪里能说是欺负人呢。”   说着她瞪了明炤一眼:这么些事你都搬救兵,要不要脸?   有了令嘉作保,明炤毫不畏惧地回瞪:才输两局,就找姐姐帮忙,你才不要脸呢!   令嘉起身,隔断两人瞪眼,她拿过陆锦手里的白纸条,“按规矩,若是输尽赌资后,再输就要往脸上贴白条,一直到赢后才能取下,对吧?”   陆锦点头。   令嘉冲她微微一笑,“既然陆大娘做姐姐的能帮你打,那我这做姑姑应也能帮侄女打。”   她将白条贴到明炤额上,柔声道:“乖四娘,先贴会,等会就帮你取下来。”   然后她就抱起福寿往外间走去。   明炤和陆锦对视一眼。   陆锦双手捧心:你小姑姑好帅啊!   明炤得意:那是自然。   ……不过,怎么觉着今日小姑姑火气有些大啊?   错觉吗?   作者有话要说:二三其德的是谁呢?(笑而不语.jpg) 第42章 玩物丧志   今日,熙和殿聚着一帮小娘子博赌,原因就出在两人身上。   一人是长乐公主,这位公主好玩,想要设宴请请同龄的小娘子来玩。正巧撞上公孙皇后小疾才愈,精力不济,便将这事托给了燕王妃令嘉。   再一人便是陆锦了。陆锦和她姐姐陆斐,虽然一个博技奇差,一个博技奇佳,但无一例外都是沉迷博技的人,两姐妹此前钻研数月,创出一种的新的博具,名为麻将。便带到了熙和殿来,请诸位贵女试了。   一试就把所有人都试了进去。   这名为麻将的博具竟是将樗蒲、叶子戏这些都比下去了。陆锦和陆斐带来试手的五副博具被众人一分而尽,还嫌不够。   无法,陆锦才定下以赌资为限,输完贴条下桌。   那些没排上座的小娘子个个都围在桌边,脚跟生了根似的,一步不肯挪。   不可谓不沉迷。   令嘉走到陆斐那桌前,明炤去后空出的那个位置居然还是空的。   ——分明还有想玩玩不上的小娘子,怎奈陆斐和张家双生花实在凶残,余下小娘子自忖荷包不如明炤厚实,身世也不如明炤板硬,上桌怕是撑不过半个时辰,既如此倒宁可在其他桌上多等些时光。   令嘉走到桌前,在张妙语、张妙诃这对姐妹头上一人拍了一下,“你们两个倒是长出息了,都帮着外人来欺负自家表妹了?”   张妙语说:“小姑姑明鉴。”   张妙诃道:“陆姐姐太厉害了!”   张妙语说:“我们要不打小四娘——”   张妙诃道:“陆姐姐就要打我们了。”   张妙语说:“与其我们三家一起输。”   张妙诃道:“还不如让小四娘一个输。”   两人齐声:“这样还留些面子。”   令嘉沉吟道:“你们说的也有理,可这会我上桌——”   张家姐妹异口同声道:“我们当然是帮小姑姑你了。”   “叩!叩!”陆斐敲了敲赌桌,细眉高挑,“你们姑侄要商量串通好歹也避着苦主些吧!”   令嘉唇角微勾,“陆大娘这是怕了?”   “笑话!”陆斐傲然道:“莫说只是她们,便是你把……你家小二郎找来,我也不怕。”   令嘉目光有一瞬的黯然。   傅明炤固然也是博技出众,但她知道,陆斐那个停顿,真正要说的应是王文蕙。   她才是陆斐的老对手。   全雍京的女孩里,数博技,陆斐、王文蕙、令嘉三人就把前三占全,往日三人偶尔取乐,多是令嘉和王文蕙合在一块欺负陆斐,陆斐输的多了,越发想赢,于是便想出奇招——自己创造博具,想借此赢这二人一次。   可惜,博具出了,想要打败的对手却少了一个。   许是几人都听了出来,桌上的气氛有一下就凝滞住。   令嘉入座,若无其事地说道:“陆大娘好大的口气,我倒越发想领受了。”   四人将方才那点凝滞抛去,正要洗牌,忽有一人插话进来,“三打一太不公平了,张四娘和张五娘应该让出一个位置,二对二,这才合适。”   明炤大怒,谁那么无聊来妨碍她取下白条?   然后就见是长乐公主和康宁郡主赵雅容携手走来,开口的人正是长乐公主。   张家姐妹对视一眼,一块露出一个别无二致的甜笑。   张妙语:“公主郡主身份尊贵,一个位置哪里够啊。”   张妙诃:“当然得两个啦,这才方便三打一啊!”   两人阴阳怪气地讽刺,赵雅容一下就涨红了脸,长乐柳眉一竖,正要反讥,赵雅容一步走出,神色倔强道:“不用两个,就一个,我来打。”   张妙语冷哼一声:“你说让——”   张妙诃补道:“我们就要让?”   “五娘,你下桌。”   “小姑姑!”两姐妹一齐唤道。   令嘉语声含着温柔的笑意,“郡主是客,主随客便。”   这熙和殿里,她傅令嘉是主,她赵雅容是客。   听出这层意思,张妙诃朝赵雅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然后就干脆下了桌。   赵雅容咬着牙,憋着一股气,硬是上了桌。   麻将这新鲜玩意,令嘉是第一次玩,但她精于博技,一通百通,陆斐讲解一番规矩,她就听明白了这麻将要赢的关键是什么了。   不外乎算之一字。   虽说陆斐父亲计相出身,有家学渊源,但她傅家阵法传家,于算之一道,岂会虚她。   令嘉看了陆斐一眼。   陆斐微微颔首。   两人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   赵雅容打牌:“一万。”   令嘉翻牌:“国士无双。”   赵雅容咬牙。   明炤欢天喜地地把脸上的白条摘掉。   ……   张妙语犹豫地看了看上家的令嘉,再看看下家的陆斐,二人一派从容,叫人看不出底细来。   张妙语咬咬牙打出牌:“二条。”   陆斐翻牌:“清一色。”   陆锦朝明炤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   陆斐翻牌:“□□。”   令嘉翻牌:“大四喜。”   ……   旁人看得目瞪口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陆斐和令嘉这两个家伙竟是半点情都没留,一路朝着番数最高的和牌去的。最可恨的是两人猜起另两人的牌来一猜一个准,好几次赵雅容和张妙语都是在听牌后,打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最后一张牌被这两人捏住不放。   ……   两刻钟后,赵雅容看看自己只剩一点的筹码,再看看手上两张牌纠结万分,她执起一张牌,向场外的长乐公主平抛去求救的目光。   长乐摇摇头。   赵雅容眼睛一亮,打出另一张牌:“五万。”   陆斐翻牌:“连七对。”   赵雅容怒视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无辜回望:你要打原来那张,和牌的就是傅令嘉了。   张妙语朝赵雅容脸上拍去一张白条,嘲笑道:“都道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这话也不怎么灵验啊!”   赵雅容气得磨牙,偏偏规则摆着,无从拒绝。   谁知道下一刻,正是得意的张妙语脸上也被拍上了一张白条。   张妙语愕然看人:“小姑姑?”   令嘉语带爱怜道:“傻孩子,你的赌资也用完了啊!”   张妙语眼巴巴地看着令嘉手侧堆成一座小山的筹码,“小姑姑你这不还有很多吗?”   令嘉故作不解地问:“这和你有关系吗?”   张妙语瞠目结舌地看着过河拆桥的小姑姑。   令嘉拍了拍她的头,“乖四娘,你和五娘默契这么好,去和别人玩吧!想必很快就能赚回来。”   一旁的张妙诃和明炤小声道:“还好!还好!方才小姑姑叫我下座,我还道她偏疼我姐呢!原来是偏疼我啊!”   明炤扬眉吐气地一笑:“什么偏疼你,小姑姑这是在给我出气呢!叫你们刚刚沆瀣一气地坑我,她最疼的分明是我。”   张妙诃看得眼酸,轻哼:“狐假虎威。”   张妙语和赵雅容同时下桌,四边的桌子空出两边。   然而桌旁围着的一干娘子里,竟是无一人肯上座。   令嘉唇边含笑,“陆大娘创这麻将应不是非得四人方可吧?”   陆斐下颌轻扬,“自然不是,两人也有两人的玩法。”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微笑。   周遭人同时闪过一个想法:方才赵雅容和张妙语同时出局,怕不是这两人……故意的吧!   ……   亥正时刻,萧彻踏着星月光辉,回到熙和殿,惊见殿中竟是灯火通明,一阵嬉笑声。   他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女官被请了出来,禀报道:“殿下忘了今日王妃受长乐公主之托,邀请诸多小娘子来玩。”   萧彻眉峰稍蹙,面露不悦,“这都什么辰光了,若是平日,王妃早就就寝了,你们就这么放长乐叨扰王妃?”   林女官把头低得更低,“此事非长乐公主之决。陆相家的大娘子和三娘子带来一种她们新创的博具,那博具新颖出奇,王妃一时有些上瘾了。”   “……”   萧彻干咳一声,“再新奇的博具,也不易废寝,你过去劝一劝王妃。”   林女官:“是。”   ……   林女官的传讯,传入令嘉耳中时,她正在兴头上,随手打发了那使女:“王爷若是倦了,就让他先就寝。我这边很快就好。”   令嘉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斐。   两人打了足足四个多时辰的牌,两人输赢各半,谁也不服谁。   不过胜负很快就要决出来了。   这一局的胜利,令嘉拿定了。   陆斐清雅的眉眼凛冽一片,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一旁的明炤打了个哈欠,问陆锦:“三娘,小姑姑她们这最后一局都打了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结束?”   陆锦一起打了个哈欠,她安慰明炤:“放心吧!最多再一刻钟就结束了。”   她亲眼见着她姐姐将一张牌摸入袖中,如不出意外,那张应是傅七娘需要的紧要牌。   然而陆锦猜错了。   一刻钟后,桌上的麻将牌被打得只剩寥寥七八张,然而令嘉和陆锦两个人竟然都还没和牌。   牌桌上陆斐和令嘉大眼瞪小眼的,额间竟是一齐冒出了细汗。   两人掩着袖中的一张牌,同时唾弃对方:卑鄙小人,居然藏牌!   不过现在不是唾弃对方的时候,关键是该怎么下台。   两人心知肚明对方都藏了自己要的最后一张牌,现在骑虎难下,若是将剩下的牌都打尽,叫人看了端倪出来,那真是将两人平日到了脸面都丢光了。   于是乎,两人有志一同地将这局越大越慢,每打一张牌都要苦思冥想半日,齐心协力地将这局时长往后拖,只求能拖出转机来。   明炤连打了三个哈欠,终是忍不住问陆锦:“还没好?”   陆锦张口——   令嘉和陆斐心中同时喊道:“快来催我们!”   只要你们催了,我们就能顺势结束这局了。   陆锦说道:“就剩这么些牌,很快就好了,等等就是了。”   令嘉、陆斐:……陆锦!!!   陆锦打了个喷嚏,心里忍不住嘀咕:大姐要的那张牌怎么藏的那么后面啊!我都要感冒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令嘉和陆斐身上,我都参考了大才女李清照这个原型,陆斐参考得最多。   每每想到李清照做的《打马图序》里的“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我都会惊艳不已。   那样礼教繁琐,男尊女卑的古代,居然也能生出这样一个随性潇洒的女人,喜欢赌博,且赌无不胜,甚至在经历国破家亡的离乱后,依旧能坦然自承“自南渡来流离迁徒,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我写古言,最期待的就是,能让人知道,古代的女人脱开宫斗宅斗各种斗,她们的人生也可以是风流肆意的,就像易安居士。   这种风流肆意,在心灵。   三更完毕,接着就是隔日更了(如释重负.jpg) 第43章 情生意动   滴答!滴答!   漏壶里的浮剑缓缓上升。   萧彻翻过一页书,看了一会,终是看不入眼。   “王妃那里还没好?”   一干使女低着头不敢回话。   连着派了三波人过去前殿催,都叫王妃打发回来了。   林女官上前道:“王妃身边的丹姑已经去请,像是很快就回来了。”   萧彻语气淡淡地说道:“这么说,在王妃面前,一个老仆都比本王好用?”   林女官愣了愣,这话竟是透着一股多年不见的别扭劲!   不过,人家丹姑打从王妃出生起就服侍在她身边,王爷你才和人家成婚多久,这又什么好计较的。   “罢了。”萧彻合上书,起身,“不用劳烦她了,本王亲自去。”   上次,令嘉凫个水把自凫到风寒,萧彻就已经充分见识过她贪玩的一面。这次若是放手不管,他还真怕她玩到不分昼夜。   即使是萧彻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恼怒的,不管令嘉在她家中如何受宠,她现在也已嫁作他的王妃,却还贪玩到将丈夫完全抛到脑后,哪里有做妻子的模样。   真是欠教训!   萧彻冷哼。   然而当他真的踏入前殿,见到那双清艳的杏核眼在映入他的身影时乍现的惊喜之色时,心尖一颤,方还气势汹汹的恼意转瞬无影无踪,心间只剩一片奇异的酥麻。   “殿下,怎么来了?”   萧彻勉强想起来意,说道:“时辰有些晚了,你还没回来,本王有些——”   生气!   “——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令嘉面露羞愧,侧脸微红,“是我不好,玩上头了,竟忘了辰光,我这就——”   萧彻一下将“教训”二字抛到脑后,打断她道:“索性无事,你也不需太急——”   怎么能不急!   令嘉和陆斐拖了半天才拖来这么个救星,岂能放过!   令嘉一下推到身前的牌,顺便将袖中的牌脱了出去,口中说道:“是我不好,我这就回去。”   另一边的陆斐做着和她一样的动作,嘴上说道:“殿下既然寻王妃有事,我也不好再打扰。”   两人齐心协力地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动作将桌上牌局搅成一团乱麻。   令嘉挽了挽鬓发,款款笑道:“殿里早备好了厢房,几位若是玩累了,去厢房歇着就是。我先失陪了。”   然后,她以看似柔顺,实则强硬的姿态拖着萧彻出了殿。   长乐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去的那两人,几乎都要怀疑方才看到的五哥是叫别人假扮的。   那个对着亲妹都冷言冷语,冷心冷肺的五哥居然还有这么柔情款款的时候!!!   她不禁感慨:“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忽地她想起什么,忙看向身边的表姐。   赵雅容神色失落,但比起萧彻刚成亲那会的失魂落魄已是好多了。   感受到长乐公主担忧的目光,赵雅容勉强挤出一个笑,“放心吧,四娘,我已经想开了,不然我娘也不会放我过来。”   长乐公主松了口气,拍了怕她的肩膀说道:“这才对嘛!以表姐你的条件,天底下什么郎君要不得,何必非挂在我五哥那棵歪脖子树上呢!”   赵雅容苦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三娘,你睡着了?”好不容易才脱身的陆斐推了推两眼无神的陆锦。   陆锦回过神来,摇摇头,魂不守舍地问道:“大姐,你赢了多少?”   陆斐面带不愉道:“就赢了了康宁和张四娘那一点钱。”   陆锦不解问:“那不是很多了嘛?”   康宁郡主和张四娘都是身家丰厚之人,两人的赌资加起来都能在雍京地价最便宜的南城买座小宅子了。   陆斐叹了口气:“我今日看上了一幅前朝梅山居士的《村居野乐图》,手头差了点钱。原想借着这次赢全,谁知道和傅七娘赌上兴,竟然忘了这事。现在还差了好些。”   陆锦默了默,拿出自己的筹码,道:“大姐,我就这么些,你先拿去用吧!”   陆斐看着这些盈不满陆锦一只小手的筹码,摇了摇头,拍了拍陆锦的肩,语含怜惜道:“乖三娘,这点钱你自己拿去买零嘴吃,我去找人再玩两局。”   陆锦看着她潇洒的背影,磨了磨牙道:“赌技好赢得钱多了不起啊,麻将还是我发明的呢!”   磨完牙,陆锦忍不住又朝殿外看了眼。   方才的两道身影早已消失。   陆锦不觉有些失神。   有那座华丽宏伟的嘉陵做注释,殷武帝和文昭皇后这一对之间的爱情可以说是名传千古。   世人未必知道殷武帝的丰功伟绩,也未必知道他的残暴行径,却都因为嘉陵而知道了他对她妻子的爱。   后世多少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孩,遥想着嘉陵背后的爱情故事,如痴如醉。   尊贵的帝王,绝世的美人,经年的深情,还有遗憾的结局。合在一起就是浑然天成的爱情剧剧本,还不用付版权费。于是乎,以这两人为主角的电视剧拍过一部又一部,经久而不衰。   陆锦无意间看过几眼,被里面夸张肉麻的情情爱爱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后,就再没去触雷。   故而,她对这对声名赫赫的CP是无感的——直到今天。   妻子玩麻将玩得晚了,没有回去。丈夫等了一阵,没等回来,就亲身来催。   这在后世夫妻里,是极为平凡寻常的事。   但就是这样的平凡寻常的脉脉温情,却远比那座辉煌宏伟但冷冰冰的陵墓和电视剧里的你侬我侬更接近爱情的模样。   也更打动陆锦。   陆锦笑了笑。   其实这场穿越也不错。   若非穿越,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语文课本里那个才华横溢,命途多舛的陆文君,私底下是个极爱面子,好胜心强,喜好赌博和书画的少女。   电视剧里心机深沉,阴险狡猾的小傅后私底下是个活泼好动,天真贪玩,武艺在身,却怕黑怕虫,极度依赖姑姑的小女孩。   历史书上杀人无数的暴虐皇帝,私底下也会有这样温情的举动。   所谓的历史名人也不过是些凡人罢了。   ……只可惜,这些美好的一切,终会被命运摧毁,定格为史书上那些冰冷无情的文字。   陆锦笑里又添了几分怅然。   出了殿,令嘉抱怨道:“殿下,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让她和陆斐生生拖了那么久。   只是这话听在萧彻耳里,却像是在抱怨他这些时日对她的回避,存了许多暧昧意味。   平心而论,他正是情窦初开之际,一刻不见都要生出三秋之感。可无奈钟情的对象太过狡猾,而他又是个控制狂。为保自己不会失态,他也只能避着些了。   可再怎么避,他也没避开。   这会不就自己送上门嘛。   他侧脸不自觉就染上了红霞,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之前不是派人来催过你好几次吗?”   令嘉理所当然道:“那些下人哪里能和殿下比。”   也就燕王殿下出马,她才能如此顺当地下台。   风过草木,沙沙声响。   树居夏蝉,滋滋声鸣。   在这样一个夏夜里,有心花无声怒放。   “怎么不走了?”   令嘉不解地回头,就叫萧彻抱到了怀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唇就叫他吻住。   令嘉眨了眨眼,目现错愕,然后就是眼前一黑——被萧彻用手挡住了。   “唔……”令嘉挣扎。   亲吻就亲吻,遮眼做什么?   萧彻揽着令嘉的腰的手越见用力,薄唇也是使劲在令嘉唇上辗转,掠夺着其中的气息,叫她连“唔”声都发不出来。   他不想让她看见,也不想从她眼中看见,他脸上现在的表情。   筑建了几日的堤防,就这么轻易地叫几句话冲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溃不成军。   他无力回天,但至少还能掩耳闭目。   于是乎,便只得天上的明月,庭间的花木,窥见了此时,燕王殿下沉醉其中时,那叫人惊叹的俊美。   “小姑姑,你与其整日担心燕王连累我们家,不如好好发挥你的美貌才智,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予取予求,不是更好?”   “死心塌地,予取予求?”令嘉嗤笑,“你当每个男人都和你一样耽溺美色,更别说燕王那样意志坚定的人。”   “啧!啧!啧!小姑姑,这你就不了解男人了。”明炤摇着折扇,笑得意味深长:“燕王殿下出身如此尊贵,又生得这等俊美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向他投怀送抱过,可是他却能一一推拒,后院清净至今,足见——”   “足见他身体有疾?”   明炤呛了呛,“小姑姑,那可是你未来夫君,嘴上留点德吧。”   令嘉轻哼一声。   “比起身体有疾,更大的可能还是这位殿下眼光过高,寻常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以至于连个侍妾都不肯收。”   “倒是和你这来者不拒的刚好相反。”令嘉凉声道。   明炤置若罔闻道:“任燕王自视再高,遇到小姑姑你也得栽。”   令嘉斜眼睨他:“你对我倒是比我自己都有信心?”   “这个自然。”明炤言之凿凿:“以小姑姑你的家世美貌聪明才智,天下八成男人都要折腰,剩下的两成不是断袖,就是真真正正的心志坚定。”   “那燕王肯定是心志坚定的那款。”不过初见一面,令嘉已是笃定。   “我还没说完呢,若再加上小姑姑你的性格,那八成男人怕是都要被吓跑大半,”眼看令嘉眉眼忽柔,隐现杀气,明炤忙接着说道:“只不过,那些心志坚定的也就逃不过小姑姑你的手掌心了。”   令嘉奇道:“为什么?”   “因为越是心志坚定的人,越是不惧险阻,也就越——”   “——贱!”明炤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一语成谶!   论风月□□,舍傅家小二郎其谁!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最专业的情感咨询师——傅明炤。   广告词:风月情.事哪家强,信国公府小二郎。   《王妃升职记录》 第44章 有友一人   “哈——”   对座而弈的两位姿态优雅的少女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下一抹黛青,齐声问:“昨晚做贼去了?”   又是齐齐哑然,接着又是齐齐失笑。   笑完,令嘉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先请。   陆斐长叹一声,一脸晦气道:“昨晚打麻将一气打到寅初(凌晨三点)才睡下,谁知还没睡上三个个时辰,就被三娘拖到这别院去踏青了,我哪里还有这精神啊!”   “诶,这个你们可没有我,我也不想动的。”令嘉自表清白,“是宁王说动了宁王妃,宁王妃又说动了长乐,然后长乐大清早地派了好几波人过来,最后连小四娘都让她派来了,我被烦得不行,这才出来的。”   也不知是前世欠了这对兄妹什么债,昨晚先是叫做哥哥的折腾了半宿,今早又叫做妹妹的烦扰了半天。   最后不得不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大好日子里,放弃和被衾相亲相爱,硬是跑出来踏个什么青。   说白了,不就是年轻的未婚男女以玩乐之名,继续勾勾搭搭呗!找她一个已婚的是做什么。   令嘉满肚怨念,半点不输陆斐。   “你昨晚不是挺早就不玩了的吗,怎么看着也这么累?”   令嘉漫不经心道:“回去后参悟了半宿黄赤之道。”   黄赤之道,听着玄乎,说白了就是房中术。   陆斐反应过来,颊飞红晕,瞪着眼,羞赧间手中棋子竟是落错了位。   令嘉目光微亮,耐下性子,调侃道:“博闻强识的陆大娘子不会不知道成了亲的夫妻要做什么吧!”   她这一问当即激起陆斐心中一口气,当即傲然道:“笑话,我岂会不知,我画秘戏图的时候,你都没及笄呢!你第一次看的那本秘戏图,还是我送你的。”   令嘉却道:“岂不闻知易行难之理?知行合一才是正理。”   陆斐恨声道:“不就是成亲早我半步而已,竟还值得你得意上了。待我成亲了,你看我不羞煞你。”   陆斐好胜,竟是连这事都不肯认输。   “这么说,我更要趁着今朝好好尽兴了。”   令嘉落下一子,见得大局已定,免费送给陆斐一个倾城笑颜。   陆斐这才注意到棋盘上的局势,笑容一滞。   令嘉笑吟吟道:“谢过陆大娘子留情,让我一局。”   陆斐哑口无言。   两人捡拾好棋子,又重开了一局。   虽说这别院四周景致极佳,但两人都是好静不好动的人物,坚决不肯迈出别院一步,只坐在这院里,摆一盘方圆棋,聊以打发时间。   落了几子,令嘉又开口道:“我成亲后,一直在等你登门求入藏书楼,等到现在都不见你上门,倒叫我奇怪了好久。”   陆斐双眼不错地盯着棋盘,漫不经心地说道:“最想从王府藏书楼那借的那本书已经弄到了副本,倒是不急于一时。”   令嘉随口问道:“哪一本?”   陆斐答:“刘大家注释的那本《文论注集》啊。”   令嘉心中忽地想起什么,大吃一惊,手上一松,棋子滑落。   陆斐眼睛一亮,忙跟着落下一子,喊道:“落子无悔。”   令嘉心思不再在棋盘上,而是定睛去看陆斐。   陆斐惯是直率,或喜或怒,皆是形于表面,如今她脸上皆是捡到便宜的畅快,分毫不在意之前说的那句。   是巧合嘛?   令嘉敛下眸中深思。   她见棋盘上大局已定,也不再作困兽之斗,直接投子认输。倒叫陆斐好生无趣。   一胜一负,已是足够。   两人收起棋盘。陆斐拿出一个小炉,茶壶,茶杯,茶叶,悠然烹起茶来。   令嘉给她递着茶具,问道:“你方才说到成亲,可是看中哪家郎君了?”   陆斐动作不停,侧头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圈,然后说道:“都说女子嫁了人后,就会变得格外饶舌,我原还不信,这会倒是不得不信了。原来人摔你面前了,也不见你多看一眼,这会竟都有闲心来管我的婚事了。”   令嘉摊手道:“过两年小四娘也要嫁人了,这先不在你身上练练手嘛。”   陆斐抽了抽嘴,但见令嘉一脸坦然,只觉无力:“你还真是,真是……厚颜。”   令嘉不以为意道:“和我说说嘛,我还能给你参详参详。去岁南平大长公主的赏梅宴上你和高探花郎诗词唱和,唱得不是很默契嘛,听闻高家派人去你家说过数次,怎么没有下文了?”   令嘉问得坦然,陆斐也懒得再矫情,索性答道:“高大郎是很不错,才学出众,性情高洁。只是拿来当个知己是不错,嫁过去就免了。”   “他有问题?”   “他没问题,但他家有问题。高相膝下嫡庶加起来五个儿子,孙子辈都排到十二去了。高大郎是嫡长孙,他的妻子是高家宗妇,要理一整个高家。若嫁过去,怕是四十以前都别想过上一会清闲日子了。”   令嘉不觉点头,又问:“那荥阳侯府的那位郑三郎呢?我记着他也是思慕你多年,虽说才学虽逊高颂一些,但也是少年进士出身,上有两个兄长,一成家就可分府。”   “他不行,他太穷了。”陆斐摇头道:“荥阳侯府的老侯爷挥霍太过,传到现任侯爷手上,家产所剩无几,郑三郎与世子又非同母,分到手上的怕是几幅画就花完了。我这人最是附庸风雅,而风雅又最是要钱,嫁这么个穷郎君,日子是真过不下去。”   令嘉被她的自知之明震了震,又问:“那代国公府的郭四郎呢?郭家可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人家,郭四郎虽说是从武,但也是个言之有物的人物。”   “他不行,他长得太粗犷了些。”陆斐依旧摇头,“我虽不求后代生得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怎么着也不能往回长,我给你做了十多年的绿叶陪衬,还指望我有哪个女儿、孙女能帮我报仇呢。”   “你想得可真够长远的……”令嘉嘴角抽了抽。   “事关三代,怎么能不多想想呢。”   家事繁杂的不行,穷的不行,丑的不行……   令嘉不禁感慨道:“我去年相人那阵都没你想得这么多。”   陆斐轻嘲道:“谁敢和你比啊!你那会为了摆脱你娘的管束,只要对方是个人,你都是肯点头。而且你想得是不多,但你娘不是替你都想遍了嘛。”   “你这可是把你二弟也骂进去了。”令嘉提醒。   “色令智昏的蠢货,骂他几句又如何。”陆斐冷哼一声,“连你是个什么人都没看清,就傻乎乎地放进了心里,现在徒惹一身伤心。”   令嘉挑眉道:“当初那事,我还奇怪你怎么对我没半点怨气呢,原来怨气都冲着你二弟发去了。”   陆斐自嘲道:“叫他彻底死心,是我托你做的,事后又怎会怨你心狠。说穿了,也只能怪我二弟自己不争气,既不能叫你动心,也不能叫你娘回转,叫我骂几句也是活该。”   说是不怪,这话仍是暗藏锋利。   令嘉却只微笑:“心胸开阔,实在难得。”   陆斐轻哼一声,应了下了这句夸奖。   而令嘉还能打趣地问道:“你看不上那些郎君,那你看我家的小二郎,小三郎两个如何?”   陆斐细眉长展,“你家小三郎也就算了,你家小二郎那样的衣冠禽兽,你也好意思拿来问我?”   虽是当着人家亲姑姑的面,但她这句“衣冠禽兽”依旧骂的极为自然。   令嘉目光一闪,若无其事道:“小二郎自是拿来给小三郎做衬的,好花还需绿叶衬,不是嘛。”   “你这做姑姑的寒碜起人来,倒是比外人都狠。”陆斐失笑,“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你家小三郎是很不错,但就冲嫁了他要叫你姑姑这条,我怎么也不可能选他。”   令嘉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她答得坦然,显见却是和明炤那小子没什么干系。   应当只是陆萋为了陆斐,托明炤来借书。   话说起来,这种可能性才是最大的。陆斐生得清丽纤细,与明炤的口味相去甚远,而明炤声名狼藉,更是入不了陆大才女的眼。   只是事关明炤这种多情到泛滥的,由不得令嘉不警惕几分。   陆斐性真,洒脱不羁,多年相交下来,令嘉实在不忍见她被明炤那个风流种给糟蹋了真心。   想到这,令嘉忽地皱了皱眉。   真奇也怪哉!   她和陆萋论亲,陆斐总担心她糟践了她家弟弟的真心,现在明炤似是对陆斐动了心思,护短如她怎么也觉着会是自家人会糟蹋了别人的感情?   他们傅家的家风何时沦落至此的?   ——都是小二郎的错!   令嘉和陆斐二人品茗对弈,正是悠然自得的时候,余光忽见三人匆匆而来,为首的正是长乐公主,她面带浓浓的焦虑,而其他人脸色与她仿佛。   令嘉和陆斐对视一眼,不觉眉间稍蹙。   陆斐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回的这么急?”   长乐看了她们二人一眼,咬咬牙,直言道:“方才傅小四娘不小心落进了横祁河……”   令嘉松了口气,“小四娘会水。”   长乐愁着眉眼接着道:“陆三娘见小四娘落河,着急过头,就跳进水里去救人了。”   陆斐愣道:“三妹?下水?救人?她不会水啊!!!”   长乐苦笑道:“所以傅小四娘又游去救陆三娘,只小四娘力弱,还没救上三娘,两人就一并叫横祈河的水给冲走了。”   令嘉和陆斐齐齐被这神奇的发展惊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陆斐猛地惊起,“那还不快去救人。”   长乐公主说道:“傅小二郎说横祈河石碓也不多,以小四娘的水性应不至于出事,派人去下游搜寻,应能找到人。所以我们过来聚集人手去搜。”   令嘉当即匆匆起身,“我去喊人。”   宽袖拂倒茶杯,茶水流出,浸湿了大半衣袖,她也不曾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剧情来了。   本想着如果今天收藏能满2000就加更,结果还差二十多个,纠结之下投了枚硬币,于是就有你们看到的了。   明天还有一更。 第45章 猝不及防   西华山中过一水,此水便是横祈河。   横祈河为洛河支流,自西向东,自上而下,至上津县入注洛河。   横祈河的河水惯是潺湲,不然大家也不会选这河边踏青。也不知怎的,分明还没到伏汛时期,今日这横祈河却是格外湍急。也是明炤和陆锦运气不好,正赶上这急流。   令嘉站在在明炤落水的地方,看着河边那一块滑痕,目露冷意。   “这里就是小四娘她们掉下去的地方?”   赵雅容点头,答道:“当时我们正比着打水漂,小四娘打得最好,她见陆三娘不大会,就过去教她,谁知一转眼小四娘就掉下水去。”   令嘉皱了皱眉。   这块滑痕的方向不对,它不是向下倾的,而直着往前,勾出一道凸起。   ——明炤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但也奇怪,小四娘通水性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谁会拿这个害她,若非陆锦意外跟着下水,她哪里会出什么事?   令嘉心念一转,明炤出事时,明炤来得最快,以他的精明,这点定是瞒他不过,他既然没有指出,想是心里有了成数。   当务之急的还是先找到明炤。   赵雅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安慰道:“表姐将别院里的下人都派出去搜寻了,小四娘吉人自有天相,你……你不需太担心。”   令嘉敛好眸中深思,幽幽道:“这横祈河水流湍急,小四娘虽通水性,但还要护着陆三娘,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黛眉微蹙,目含清愁,我见犹怜。   即使是对她有诸多不满的赵雅容,这会见了,也不禁温声安慰她道:“禁卫都派出人去下游搜寻了,想必很快就能找到人。”   明炤和陆锦落水后,因担心再出意外,出来玩的几个小娘子都回别馆休息去了,只留一帮郎君带着下仆去下游搜寻。只是令嘉心存不安,非要跟着一块出来。   然而她的两个使女醉花醉月因武艺出众,都叫她打发去寻明炤了,总归她们都是女的,明炤和陆锦又是落水,真寻到人,还是需要同性的使女搭把手。   没了使女看顾,众人如何放心这位出了名的身娇体弱的美人一人出去。宁王妃名为长辈,但和令嘉年龄相近,实在压不住这位侄媳,又拗不过她的想法,没办法,只好打发她身强体健的表妹康宁郡主来陪令嘉。原本长乐公主也是要来陪的,只是宁王妃觉得今日实在运道不利,生怕这位帝后爱女再来个什么闪失,这才劝下了她。   令嘉没早说什么,而是朝赵雅容感激道:“是我多思多想,倒是劳烦郡主陪我跑这一趟了。”   赵雅容别开头道:“小事而已。”   令嘉略含深意说道:“我只是没想到郡主竟肯应下这事。”   听出她话中深意,赵雅容语气也不善起来,“小四娘和我从小玩到大,她落水也有我看顾不周的缘故,我再讨厌你,还不至于在这事上和你斗气。”   令嘉淡淡道:“我知道,郡主是仗义的人。”   明炤出事后,康宁跟着去找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宁王妃心疼表妹,这才把她叫回别馆里。   “郡主很讨厌我?”   赵雅容咬牙不答,最讨厌明知故问的人了。   “啊!”   赵雅容看过去,只见令嘉似是什么绊了一跤,扑到在地上。   赵雅容忙去扶她,抱怨道:“这么平的路你都能摔着,居然还非要出来找人,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雅容正要借口舌发泄一下怨气,她扶着的人忽地身子一软,整个人压到了她身上。   赵雅容停下嘴,见她眉心紧蹙,呼吸急促,脸色苍白,似是十分难受,惊道:“你怎么了?”   令嘉虚着声喃喃道:“我好晕。”   说完她两眼一阖,头垂在赵雅容肩上,竟是晕了过去。   赵雅容目瞪口呆。   绊个脚都能绊晕?你是豆腐做的吗?又或者说今日真和她表姐说的那样是凶煞之日?   赵雅容和她的使女面面相觑,她苦笑道:“你去别院找表妹要人吧!”   赵雅容好动,狩猎马球玩得勤快,但到底还是娇生惯养的,但真叫她把令嘉这么个大活人抱回别院,她还真未必有那体力。   使女走后,赵雅容对于怀里这位这等天下九成九男人都渴求的无上艳福,只觉一肚子憋气。   这位可是她的情敌啊!   依仗美色抢走她暗恋(除她以外所有人:那是明恋!)十几年的五表哥的情敌啊!   赵雅容看着躺在她腿上那张即使闭着眼也美如三月春华,八月秋月的脸,嫉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伸手揪住了她的脸,使劲揉捏,一张苍白的雪颜竟硬是叫她捏出了一大片红晕。   赵雅容正觉着解气,忽地想起昨夜萧彻看向这人的眼神。   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从来清清冷冷,连看至亲血脉,目光都冷淡十分的表哥会用那样专注的、柔和的目光去看一个人。   她爹娘兄嫂之前在她耳边说过的无数句或劝或骂或哄的话,加起来都比不得那一个眼神来得叫她死心。   她自小就喜欢的那个人终究没成她的。   赵雅容怅然间,松了手,怔怔地看着前方的葱郁的树木,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脚步声起,赵雅容猛地回神,见着来人,眼睛一亮,招手叫道:“七表哥,我们在这?”   来人正是卫王。   待他走近,赵雅容见了他身边带的两个男侍从,皱了皱眉,抱怨道:“我不是吩咐了迟萝要多带几个使女嘛?迟萝人呢?”   迟萝就是她派出去的侍女。   卫王低声一笑,“康宁表妹,你的使女怕是不会来了。”   这笑声实在古怪,赵雅容忽生不祥预感,却被卫王突然靠近,她猝不及防地叫卫王点住了要穴。   赵雅容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她怀里的令嘉才要随她倒下,却叫卫王伸手拦腰抱住。   赵雅容惊怒交加,喝道:“萧徎,你想做什么?”   卫王低声笑道:“都这样了,康宁表妹还看不出来?本王自然是想要一亲燕王妃的芳泽啊!”   赵雅容愕然道:“你疯了?她可是傅七娘!”   傅家嫡女,燕王之妃。   卫王之母不过后宫一小小美人,既无皇宠傍身,也无家世支撑,卫王虽是亲王,但手无实权,如何敢去招惹手掌重兵的傅家和深得皇帝宠爱的萧彻?   赵雅容这一问不过出自本能,却正正刺在了卫王的痛处。   卫王的脸一下就阴沉起来,冷笑道:“我要碰的还正就是傅七娘了。”   想起他之前好不容易求动父皇替他向信国公府提亲,结果叫信国公一口回拒,而父皇对此不以为意不说,还特意召他过来语气冰冷地警告他绝不可对其女动小手脚。   他心有不甘,但到底慑于父皇威严,不敢再动什么手脚。谁知燕王一回京,就看上了傅令嘉,而之前还表现得“不慕权贵”的傅家双手奉上女儿。   同为萧氏皇子,不过生母不同,待遇即成霄壤之别。   所有好的都紧着嫡系的,而即使是嫡系不要的,他也必不能伸手。   何其不公也!   不过没关系,只过今日,他所受的所有羞辱都将从傅家和燕王身上讨回。   卫王看着着怀里的无双丽颜,闻着那幽幽体香,阴沉的目光逐渐转为贪婪和炙热。   这等绝色美人,又是燕王的女人,卫王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   待到此时,赵雅容终是看出卫王的决心,她冷静下来,问道:“萧徎,你敢这般待我们,就不怕我们两家报复?”   卫王冲赵雅容笑了笑,笑中恶意昭然,“你有什么好报复我的,我若真染指了她,你不是正该高兴才是嘛?”   赵雅容面露嫌恶,冲他“呸”了一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龌龊!”   卫王脸色沉得越发厉害,不管转瞬又笑了起来,“康宁表妹何须如此作态,真正害了燕王妃的人不正是你嘛?既如此,赵家傅家如何联得了手。”   赵雅容一时茫然,“你什么意思?”   卫王扬声道:“康宁表妹你爱慕燕王,嫉妒燕王妃,遂于她的茶水中下药,在她晕倒后,欲派人羞辱她,正巧被我经过……届时燕王妃醒来,比起恨我,大约更恨你吧。”   赵雅容忽地瞪大眼,怒不可遏道:“你胡说!”   卫王自得大笑:“这话表妹大可等燕王妃醒后,再向她辩诉吧。”   许是两人争执的声音太大,卫王怀里的令嘉忽地眉头轻蹙,朱唇微启,发出几声轻哼,似将醒来。   卫王心中暗惊,从那些遐思中醒神,那药怎么这么会这么快就失效!   不行,还没到她醒的时候。   令嘉睁开眼,眸子里还带着一种醺然意态,她迷迷蒙蒙地看着身前的人,娇憨懵懂又惹人怜。   卫王不禁松了口气,药效还在,但看着她的娇态,又不禁目露痴迷。   往日里,傅令嘉出现在人前,神色多是疏淡,单这样就能叫人念念不忘了,更遑论如此娇色。   令嘉眨了眨眼,似是认错了人,弯唇而笑,灿如艳阳,“五郎,你来了。”   卫王先是为这一笑而惊艳,待听得那声“五郎”,心神竟是下意识地一颤。   就在他分神之际,一抹寒光朝他咽喉处袭来。   卫王睁大眼睛,想要挣扎,却觉得全身发软,竟是使不出力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锋利冰冷的匕首隔开他的咽喉。   卫王无力倒在地上,想要伸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喉咙,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想要说什么,却只能无意义的“呜呜”两声。   他那两个侍从隔着段距离,反应不及,醒过神来,他们的主子已倒在地上,两人对视一眼,具见彼此目中惨然。   此情此景,不管卫王生死,若叫眼前这两个女子走脱,两人能落得一个死都算运气好的。   既如此,不如背水一战!   两人意要拔刀护主,孰料手指才动,就全身脱力地倒在地上。   令嘉蹲下身,将那沾了血的短匕抵在卫王的衣袍上,轻轻一擦,锋刃上的血就被衣袍悉数吸去,这才满意地将匕首放回袖下的鞘中。   她若无其事地挽起鬓间落发,冲惊惧地看着她的卫王微微一笑,悠悠然评道:“七殿下,你的定力实差五殿下远矣。”   一旁的赵雅容看着这个美丽的笑容,半天没回过神来。   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招鲜,吃遍天。   说的就是令嘉小姐姐的美人计。   如果有看不明白剧情的,下一章解迷。   喊加更的就别喊了,我昨天那章就是加更,我是隔日更的ㄟ(▔,▔)ㄏ   明天嘛,有榜就更,没榜——额,待定。 第46章 锋芒毕露   在卫王三人都无余力反抗时,令嘉走到赵雅容身边,给她解了穴。   赵雅容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卫王身边踹他两脚解气。   令嘉忙忙拦住她,说道:“郡主不可,这样会留下痕迹的。”   赵雅容尤自不解:“痕迹?什么痕迹?”   令嘉说道:“自然是尸身上的痕迹。”   这次赵雅容听明白了,她猛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令嘉,“你,你,你,你要杀他?”   令嘉惊异地看她,“卫王咽喉都被我割了,郡主莫非还以为他能活?”   赵雅容倒抽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傅令嘉是下了死手的。她脸色微变,“那接下来该怎么样办?”   令嘉说的无比平静,“自是毁尸灭迹。”   赵雅容张张嘴说不出话。   她自忖算是女子中极为大胆的了,骑□□湛,在狩猎中也是见惯了血,但和这位以身娇体弱闻名但说起毁尸灭迹面不改色的雍京第一美人相比,那当真是——   差之远矣!   令嘉又问道:“此地周遭可有野兽?”   赵雅容摇头,“我们来前已派人清理过此地,现在应无野兽。”   令嘉看着地上三个大男人,蹙了蹙眉,露出烦恼的神情,“看来只能扔河里了。”   说着她走到那两个侍从身边,从头上拔下一根梅花簪,在簪头五瓣梅花转了转,抽出一根细长金针,先后在两个侍从太阳穴上戳下。   两个侍从当即毙命。   赵雅容纳闷:“你簪中藏金针做什么?金簪足够尖利了吧。”   簪中藏金针,吃饱了撑着吧!   令嘉却道:“金簪刺人会留血迹,不如金针隐蔽。”   赵雅容只觉细思极恐,“你……你常杀人?”   令嘉不假思索道:“亲手的话,这是第一遭吧。”   赵雅容看她淡定从容的神态,由衷赞叹:“傅令嘉,你真是天赋异禀。”   令嘉谦虚:“郡主过誉,接下来这个还是要看郡主呢。”   说着,轻巧取完两条性命的令嘉又走到卫王身边,将手上的匕首递给赵雅容。   赵雅容接过匕首,不解其意。   “我力气太弱,卫王颈上伤痕一看即知出自女人之手。郡主气力远胜于我,只能劳烦郡主在他颈上补上几刀了,多用点力,最好能捣烂原来伤口。”   赵雅容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没有行动。   令嘉问:“郡主可是不敢?”   赵雅容沉默了一会,还是认了怂。   “我现在都没弄清这到是怎么一回事,实在不敢动手。”   一旦真的动手,她就算上了令嘉的船,再也洗不清了。   卫王再不受宠也是皇帝亲子啊!   令嘉意味不明地看了赵雅容一会,摇摇头,叹了口气。   赵雅容的脸一下就黑了。   令嘉虽然没说什么,但这神态动作,无一不是都在表达对她智力的鄙视。   “也罢,我这就和郡主解释一下吧。”   她应得如此轻快,赵雅容倒是愣了下,“你不着急嘛?迟萝那里应该很快就带人来了,这里若叫别人看到……”   令嘉彻底认识到康宁郡主的天真程度,她叹了口气打断赵雅容道:“迟萝来不的了,自我们出别院起,卫王就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他如何会放迟萝去找人。”   也真奇怪,同是皇室血脉,有萧彻那种心思深不见底的,有卫王的这种愚蠢冲动自以为是的,还有康宁这种天真单纯类的,这个智商波动还真够大的。   闻言,赵雅容默了默,伸出脚恶狠狠踹在了卫王两腿之间,然后又踩着这处碾了碾。   迟萝是打小就伺候着她的贴身使女,名义上是主仆,但论情分,已是抵得上小半个亲人了。   纵使全身无力,说不出话,卫王仍是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疼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既然决定抛到河里了,留点痕迹也无所谓,令嘉也就没拦着赵雅容。   任赵雅容踹了卫王好几脚,才出声阻止道:“先省点体力吧,你那使女应是被弄昏而已,还没死。”   地上的卫王使劲点头,只恨自己说不出话来。   赵雅容动作一滞,看向令嘉,“当真?”   令嘉唇角轻勾,“卫王还想着娶你做正妃呢,如何会将你得罪死。”   赵雅容愣了愣,低头看向卫王,正抓着他眼底来不及收好的惊惧。   赵雅容伸脚在他两腿之间狠狠碾了碾,然后咬着牙冲令嘉说道:“细细说。”   “那就从头说起吧!事情从小四娘她们落水开始,小四娘落水后,我出于担忧,将手上武艺好的两个使女派出去寻人。这时在我身边伺候的是别院里的人,她们给我送上了一杯茶。我发现那茶里放了‘如梦令’……”   赵雅容面露茫然:“‘如梦令’?”   令嘉为她介绍道:“这是花楼行院里常用的助兴药物,专使人身酥骨软,如坠梦中,故得雅名‘如梦令’。”   赵雅容面露嫌恶,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腌臜药?”   令嘉只道:“自小二郎那知晓的。”   赵雅容恍然大悟。   小二郎的名头就好比个痰盂,什么脏的臭的,往哪塞都是没错的。   事实上嘛……   这“如梦令”就是令嘉自己做的方子,连这名字都是她取的,原来是做给福寿阉割和洗澡时用的麻醉药,调整下剂量也能用于人身上,后来被她转手送给小二郎,又经小二郎的手,在行院里发光发热。   明炤落水一事应也是被人故意设计,欲借此消息扰得令嘉心乱,再引她步出别院,再于院外成事。虽然出了陆锦这么个意外,以至于明炤没能上岸,但阴差阳错下,倒叫令嘉越发担忧,以至于从不离身的武婢都派了出去,倒给出更大的空子。   一杯加料的茶饮下,被院的人正是慌乱的时候,无人注意令嘉的异常,届时卫王偷入,成就好事,倒是更为隐蔽。   只可惜,这千般算计却错估了令嘉的手段。   那杯茶反成了她引蛇出洞的诱饵。   “我觉察到茶的问题,就寻个空当将它倒了。”   地上的卫王“呜呜”地想说话,赵雅容不耐烦地又踹了他一脚,“都是要死的人了,安静点。”   令嘉接着说道:“我既察觉有人要害我,自不会坐以待毙。那别院的人我不熟,不知有几个被买通了,索性寻个借口离开别院,再引蛇出洞,未曾想——”   令嘉微微一笑,“陪我出来的人居然是和我素有嫌隙的你。”   笑里深意无限,指向分明。   赵雅容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今日来这踏青是谁促使的?我们所在的别院是谁的?小四娘她们去的横祈河边又是谁促使的?而又是谁提出让你陪我出来?”   赵雅容到底只是天真,不是愚蠢,听着这连声追问,她一脸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说我表姐,表姐她,她故意……”   令嘉阻住她语无伦次的话,替她说道:“她与卫王合谋害我,又试图嫁祸于你,”   赵雅容的脸上霎时血色全失。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公主之女,首相孙女,血脉尊贵,目之所见,具是花团锦簇,何曾遭受过这般可怕的算计,更别说是来自她亲近的表姐的。   也就又卫王威吓在先,又有令嘉步步引导,她才没在第一时间指责令嘉胡说。   赵雅容既未出声,显是信了大半,令嘉暗暗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宁王妃和卫王应是想不到我要出来,不过他们大约觉着在野外行事更能不露痕迹,这才放了你我出来。出来之后,我寻个机会装晕,引了他们出来,拿我防身用的迷香弄晕。”   赵雅容大吃一惊:“迷香?你什么时候放的,我怎么都没闻到?我怎么没事?”   令嘉自衣袖里拿出一个纯金香薰球,在赵雅容面前显了显,“就是这个,这是小二郎给我护身用的。”   小二郎这个借口可真万能!   “之前我绊倒时趁着你们没看到时,丢出去的。这香味道淡,而这里花木繁盛,两项相合,你自是闻不出。至于你嘛,自是因为我让你提前用过解药了。”   “什么时候?”   “出来前,我给郡主的那个防虫的香粉就是解药。”   赵雅容看向令嘉的目光越发复杂,“你……你那时就这么信任我?”   令嘉云淡风轻地回道:“若郡主若是心里有鬼,又岂会这般毫无防备地用了我给的香粉?”   赵雅容面露动容,接着问道:“你方才说他想娶我做正妃是怎么回事?”   只在这时,她对令嘉已是信了九成。   令嘉问道:“他若玷污了我,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我偷生畏死不敢往外说,既如此你说他要如何堵住亲眼目睹此事的你的嘴,叫你也别往外说?”   赵雅容默然不语,心中全是后怕。   自然是连她一起玷污了。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我若贞烈一些,鱼死网破地往外说,他还能将此事说成是你以色勾引他去合谋,将你也拖下水,届时你我嫌隙在前,谁能信你?傅家寻仇,自有新城长公主和赵家挡在前面,闹到官家面前,他或许还有机会娶你呢!”   令嘉语气悠然,甚至还带着些微笑意,好似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但地上的卫王却是听得面无人色。   只因她句句说来,竟是与真相分毫无差。   “不可能的。”赵雅容忽然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若真如此,我宁可以死自证,也不会如了这等小人的愿。”   “卫王是不了解你的性情,故而有这等妄想。但在卫王之外,自然还有了解你性情的人,卫王正是做了这人手里的马前卒罢了。”   这个“别人”字字指向了解赵雅容的宁王妃。   “我失贞,你失命,傅家、五殿下和赵家必成仇雠,而傅家和五殿下亦生嫌隙。如此,方为宁王所谋。”   令嘉似笑非笑地看向卫王,“如此,七殿下可是死得明白了?”   卫王死死地瞪着她,好一会后,绝望地闭上眼。   “这事虽为宁王在后推动,但到底多为卫王主谋,其中虽有宁王妃推手,但并不明显,她大可推到下人身上,拿个管教不利推卸责任即可,有魏国公府的面子在,拿不到实证,你能拿她如何?更不用说宁王了。即使告到官家那,也就罚个卫王而已,反对你我名节有污。既如此,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取了卫王性命,已足够泄愤。再令卫王‘失踪’,掩下此事,方为上策。”   令嘉再次将匕首递给赵雅容。   赵雅容面露恨意和不甘,“宁王和宁王妃那里就这么放过他们?”   连表姐都不喊了,足见她已是信了令嘉。   令嘉用柔和得叫人毛骨悚然的语声说道:“可徐徐计之。”   赵雅容正眼去看令嘉。   她从来都知道她生得很美,美得让所有其他美人都黯然神伤。正因这份美太耀眼,傅令嘉本身的形象极为单薄,只落得表面的沉稳低调,寡言冷淡。不知有多少女孩曾在背后满怀酸意地鄙视她是个只落得好看的花瓶。   只在今日,眼见这人杀起人来,从容悠闲,和往日书画抚琴时的姿态别无二致,说起别人的算计时,侃侃而谈,和往日闺中闲聊的语气亦是无差。   好似一把平日里深藏的绝世名剑“珰”然出鞘,风采焕然,美得锋利又锋利,刺得人睁不开眼,却又舍不得挪开眼。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至此,赵雅容才算真正领教了,傅令嘉是个什么人物。   她默默从令嘉手里接过那把匕首。   赵雅容一背过身去,令嘉脸上的笑一瞬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霜色。   萧氏宗室稀少,宁王是皇帝唯一的弟弟,是皇帝拿来彰显宽仁的道具,他的身份非比寻常。此人表面上是个和明炤一般无二的风流纨绔子弟,自今日之事去看,其秉性当真是阴毒非常,只是——   令嘉皱了皱眉。   今日这算计是九成九是冲着燕王去的,但是算计燕王,对他宁王又有什么好处?   他是皇帝庶弟,位份虽尊,但手无实权,皇帝膝下除了燕王,还有太子、安王、鲁王诸子,怎么也不可能轮得他拿好处。   不过不管他谋算些什么,今日他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算计不成,还将赵家、新城长公主和傅家都得罪透。   令嘉一想到至今还没被找到的明炤,眸中寒光隐隐。   宁王,宁王妃,且等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榜来了,4000大章奉上,下一章明天。 第47章 无巧不书   “小心点,别叫他们的血沾你身上……别让他们身体落到地上,会留下拖痕的……还有……还有……”   正抗着一个沉甸甸的尸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河边走的赵雅容忍无可忍,插嘴道:“为什么是我来搬,你就什么都不用做?”   令嘉眼睫扑闪,抚上侧脸,一脸不解地问道:“不知为何,我的脸这会莫名有些疼,郡主可知是怎么回事?”   心虚的康宁郡主低头闭嘴,认命做起搬运工。   好不容易将那三个死人都扔进水里,赵雅容喘着粗气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令嘉说道:“回别院。”   赵雅容惊道:“别院?宁王妃还在那呢!”   令嘉气定神闲地:“卫王已死,见不到他,宁王妃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迟疑之下是断然不敢再做手脚的。”   赵雅容徐徐吐出一口气,定下心道:“好,我随你回别院。”   经了此事,她对这位年龄比她还小半年的同龄人生足了敬服之心。   然而两人走出不过十余步,令嘉忽地又绊了一跤。   赵雅容赶紧扶住她,花容失色,“你别告诉我,我们身后还有一波人?”   “不小心罢了。”   说是这样说,令嘉神色却是带着惊疑不定。   就在方才那一瞬,她心悸莫名。   ……   西华宫东侧某一假山边,身着灰色僧衣的年轻和尚执着一把镰刀跟一名黑衣侍卫激斗。   那黑衣侍卫武功奇高,手上剑影纷纷,如迅雷之疾。然而皆叫那镰刀滴水不漏地挡下。   叮当”声响不断,叫人听了齿酸心颤。   溢散的凌厉剑气碰到四周的花草,留下一地的落红残绿。   假山里两个身着粉色宫裙的小娘子肩并肩挨着,正是陆锦和明炤。   陆锦听着假山外的打斗声,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她紧紧攥着明炤的手,颤着声问:“小四娘,你眼光好,你看看道诚能不能打过那家伙?”   明炤窥着假山外的局势,从来都是阳光明媚的她这会脸色十分难看,“道诚叔叔武艺并不输于那侍卫,但是他似是不善杀伐,手上只守不攻,怕是久守必失。”   陆锦窥着明炤神色,战战兢兢地提议道:“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那侍卫既是你小姑——”在明炤凶狠的目光下,陆锦默默改口:“——燕王的人,应是见过你,认出你身份,他许是不敢动手。”   明炤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道:“燕王欺人太甚!”   陆锦差点都要哭出来了:姐姐,现在是计较燕王欺人不欺人的事嘛?现在最紧要的是安全脱身啊!!!   说起她们是如何落到这个困境的,陆锦就恨不得扇自己三个大耳刮子。   只因个中缘由,若说机缘巧合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全归她的白痴行为。   事情还要从陆锦跳水,救人不成,反累得明炤和她一并被水冲走说起——   陆锦跳水这个行为看着心急之下毫无理智的行为,其实她还真没蠢到这个份上。   虽然陆锦这一世从来没下过水,但她前世是学过游泳的。在后世她所上的大学毕业要求游泳成绩达标,为求毕业,她可是在校游泳馆里扑腾了小半年的。   至于学习的成果嘛——   陆锦觉得她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会水人士,当然后世那个看她在泳池里扑腾得快断气实在可怜,最后出于同情才放她过关的游泳教练持不同意见。   当陆锦看到明炤落水时,出于“会水人士”的自我认知,她第一反应就是跳下去救人。   然后她就发现情势和她想的大相庭径。   首先,这河底她居然踩不到!只游过浅水泳池的陆小娘子被这水深吓坏了。   接着,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又这河居然是流动的,完全抵抗不了水的流势的陆锦又傻眼了。   再接着,她就看到明炤姿势矫健地朝她游来。   再再接着,两人就被水冲走了。   陆锦:……我是白痴!   今日横祈河水流湍急,明炤又带着陆锦,两人在河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才险险触到岸边。   好不容易上了岸,两人看着周围茂密的草木,两眼一抹黑,压根不知现在在哪里。   西华山占地极广,其中虽建着许多权贵人家的别院,但落在山中,也不过如几颗星子悬与夜空,稀疏得很。   两人正在犹豫是去寻路的好,还是留在原地等人寻来的好,忽见一灰衣僧人背着草篓,手执镰刀徐步而来。   陆锦:“道诚和尚!”   明炤:“道诚叔叔!”   喊声一出,明炤和陆锦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写着“你也认识他啊”的惊讶。   道诚虽是闻名天下的高僧神一的弟子,但因心性不受神一认可,被关在慈恩寺后山修行多年,声名不显,少有人知。   可是明炤和陆锦都是在这“少”里。   明炤能认识他,是因为她随令嘉拜见过几次神一法师,便也见过这位神一法师的唯一弟子。   而陆锦能认识他,则是因着她幼时那个鬼扯的“僧道梦中点痴儿”的梦,她娘自觉是神佛怜悯,每月都要带着陆锦去趟慈恩寺和玄清观,佛道两家,一边一趟,相当公平——陆锦深觉,像她娘这等不诚的信徒没被打出来,全是看在她爹的身份上。在慈恩寺里,陆锦偶然一次去后山,便遇到了道诚,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竟是聊得颇欢。此后陆锦每次来慈恩寺,都会寻道诚玩,长此以往,他们两人便也算得上好友了。   道诚看到浑身湿漉漉,水鬼模样的两人,费了好些功夫才辨认出是谁,奇道:“小四娘还有三娘,你们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陆锦忙用祈求的眼神看明炤。   千万别将她干的蠢事说出来!   明炤欣赏够了陆锦的眼神,这才说道;“我和三娘到横祈河边踏青,三娘不小心跌进河里,我下河救她。谁知河水太急,等我们上岸,都不知道被冲到哪了。”   道诚怔了怔,问道:“今日横祈河的河水很急吗?”   陆锦苦大仇深地点头,“非常急。不然以我的水性,哪用得着小四娘来救。”   明炤送她一对鄙视的白眼,就她那点水性和狗刨技术,被淹死了也赖不到“河水急”这上面。   道诚见二人如此神态,不禁失笑,倒将那些深思撇去,说道:“这里是西华宫东侧的定风门附近。两位娘子若是不急,不若我送二位去熙和殿,再由熙和殿派人去宁王别院通知王妃他们。”   陆锦和明炤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如果有选择,谁乐意在这吹冷风。   不过转瞬,明炤又犹豫起来,“西华宫出入森严,无召无令,那些侍卫能放我们进去?”   道诚温声道:“两位娘子身份贵重,那些侍卫应会通融一二。”   明炤和陆锦对视一眼,一齐点头。   去西华宫的路上,陆锦问道:“道诚,你怎么会在西华宫这?还这副打扮?”   道诚答道:“我受邀来为圣人讲说佛法。今日圣人有事,我得了闲空,坐不住就出来采些药。西华山物材丰富,倒叫我打开眼界。”   明炤奇怪道:“小姑姑不说慈恩寺很有钱嘛?怎么会要道诚叔叔你亲自去采药材了?”   陆锦受不了地摇摇头。   果然,下一刻就听道诚双手合十,一脸庄严地说道:“我采药并非是为了最后获得的药材,而是采药途中经受的困难,这些困难就是我的修行。”   闻言,明炤面露惭色,“道诚叔叔观达本理,是我流俗于表了。”   陆锦叹息,又一个被这和尚鸡汤毒倒的笨蛋。   若非亲眼见过这和尚小时候偷摸摸地在慈恩寺后山撵兔打鸡开荤的谗样,她大约也会被他的舌灿莲花所惑,真把他当什么高僧看待。   这小子要是生在后世,妥妥一个做传.销的人才。   到了定风门,道诚见了门前守着侍卫,再看看两个小娘子衣衫不整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明炤和陆锦,都是十三的年纪,虽然身材一个平过一个,但也勉强能算少女了。这般狼狈的模样到底不好叫外男看去——道诚自觉出家人,看了也应无妨。   道诚停下脚步,说道:“你们在这等一会,我去帮你们弄身干净的衣物。”   明炤还没反应过来,“不是到西华宫里再换吗?”   陆锦倒是反应得快,推了推明炤,指了指定风门前的那些侍卫。   明炤这才反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的前胸,再看看陆锦坦坦荡荡的身板,疑惑道:“有这个必要,啊,三娘你踩我干嘛?”   陆锦面带杀气地说道:“有必要,很有必要。”   道诚扭过头,颤了好一会肩,才稳住笑意,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陆三娘穿越奇见(一)   给你们赶了个七夕小番外,所以晚了点。   七夕小剧场:   在燕州的第一个七夕日。   工作狂人燕王殿下破天荒地给属下放了假,搁置了一堆公务,自军营回府。   手下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成了亲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啊!   然而,萧彻回府后,迎接他的却是一张闷闷不乐的脸。   萧彻见了也不乐起来,想着今日王府举办七夕宴,莫非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她。   他柔声问道:“谁惹你不开心?”   令嘉悒悒不语。   萧彻将她抱到腿上哄了半晌,才从她嘴中得知始末。   原来今日七夕宴,令嘉召了燕州城里官员家眷来王府玩。   按着习俗,令嘉身做地位最高的王妃,当第一个对月穿针乞巧。   然后,尊贵的燕王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最简单的五孔针,她穿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穿过。   最后数家女眷齐齐给她搭台阶,这才掩过此事。   不过虽下了台,可丢了的脸却是没找回来。   ……   令嘉满是怨气道:“我哪里知道这里乞巧用的针孔居然比雍京那用的细这么多,这不存心刁难人嘛!”   眼见萧彻莞尔浅笑,令嘉杏眸一瞪,语气危险,“看我出丑,你很开心?”   萧彻摆正脸色道:“不,王妃说的是,都是那针孔之过……”   最后没撑住,又别过脸,笑了出来。   “萧五郎!”令嘉恼羞成怒,自他腿上站起,甩手就要走。   萧彻捉住她的手将她扯会怀里,哄道:“好了好了,为夫明日就下令这燕州城里的针全照着雍京的模样打,可好?”   令嘉虽是着恼,却也叫这不着边际的话逗得微微展颜。   萧彻又在她耳边灌了好些软话,终把她哄得喜逐颜开。   接着便是金风玉露遇罗帷,不负良夜。   第二日醒来,萧彻已是回了军营,令嘉起身由使女服侍着梳妆时,忽见桌上摆着一个乞果,果上立着九根针,上面有五彩丝线一穿而过。   令嘉唇角不断上扬,终是扬出一个欢喜的笑来。   给她梳发的使女看着铜镜里那张笑意分明的脸,问道:“王妃心情很好?”   “乞巧得巧,岂能不好?”令嘉眉眼轻扬。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   乞我郎君身长健。   本来想着在后头放点玻璃渣的,让你们感受下单身狗遇七夕节的不爽。不过介于我的外卖即时到了,就没来得及往糖里放毒了。   唉! 第48章 庭园私会   一刻钟后,陆锦和明炤躲在草丛后面,换着道诚弄来的两套粉色宫女衣裙。衣裙穿在两人身上有些大,不过总好过湿裙子。也幸好,这是夏日,这会两人头发已是半干,这才不将才换上的衣裙弄湿。   出了草丛后,陆锦一脸好奇地问道诚:“你是怎么从宫女手上要裙子的?”   道诚一脸感激地说道:“我如实说出难处,那些施主们就给了,可见人心多善啊。”   陆锦看着他秀美的脸,暗暗翻了个白眼,要是换个人,那些宫女肯定没这么好说话。   西华宫是帝王所居,出入森严。明炤和陆锦虽为重臣家眷,但无召也入不得内。也不知道道诚是怎么打的招呼,定风门的侍卫在两人身上过两眼,就点点头放行了。   前往熙和殿的途中,偶有遇着什么宫女侍卫,他们见着道诚,都会停下脚步,神色崇敬地唤一声“道诚法师见安”。   陆锦不禁咋舌。   这和尚的传.销功力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过了片刻,三人途径一湖泊,正是西华宫里最美的景色——祈湖,由横祈河的一分支注成。   祈湖湖面平如明镜,碧波万顷,观之令人心旷。   但陆锦的心神却叫湖边那层层叠叠,绵延不断的假山怪石林引去。   这假山是名家所造,深得“矗如峰峦,列如屏障”之味。   只可惜,遇上陆锦这么个俗人,见了第一反应却是叹道:“果真是偷情的好地方啊!”   道诚默然,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似陆锦这般见个假山就能想到“偷情”的人物,真不知该用什么去形容。   明炤闻言也看向假山,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是个埋伏偷袭的好地方。”   道诚别过脸去。   ……要命,他快忍不住笑了。   再侧目时,道诚惊见原还在他身侧的两人都不见了,抬头,便见那两人不知何时已往假山里面走去,正冲他摇着手,笑得春光灿烂。   陆锦喊道:“道诚,我们走这石林过吧!”   道诚:“……”   眼见得两位才从水里泡过的两个小娘子蹦蹦跳跳地穿梭在这石林里,笑脸比这夏日的天光还要明媚,丝毫不见才遭过险的惧色,跟在她们身后的道诚不禁有些好笑。   果真还是两个孩子,和她们那些狐狸般的长辈截然不同。   “三娘,快看这个。”   陆锦不解看去。   明炤领着她走了几步,只见绕过一弯,忽见一羊肠小道,隐藏在崎岖的山石之间。两周山石间或杂有条缝,正对着山外的庭园。身处其中,竟成了里看得到外,外见不得里的情景。真是天然的偷窥场所。   陆锦大感有趣,跟着明炤走了进去。   可惜让她们失望的是,走过百余步,竟是什么值得偷窥的都没有,连常见的宫女侍卫那啥的都没有。   陆锦暗自可惜:什么每逢假山,必见奸情什么的都是后世电视剧的狗血桥段,现实里哪有……   正这么想着,她眼帘里忽然映入一袭缃色裙摆。   只一眼,这一世耳濡目染的陆锦就判断出这是宫廷御用的雨花锦。   雨花锦出自宫廷锦署,因色彩华丽,花纹明艳而颇受宫里妃嫔的推崇。   能用雨花锦的多是后宫高位妃嫔。   皇帝这次来西华宫避暑,身边带的除了皇后,也就淑妃和一位新进的才人。   这人不是那才人就是淑妃了。   陆锦蹲下身,再往上看,满意地点点头,她没猜错。   娇颜丽色,正是淑妃。   一旁的明炤也认出她来,纳闷道:“淑妃在这做什么?”   陆锦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来赏景啊!不然还能是偷……”   “你终于肯来了。”   一个“人”字叫这满是惊喜的唤声给堵在喉咙里,差点没噎死陆锦。   陆锦眼睁睁地看着那袭缃色身影如翩跹彩蝶,飞扑到一道身影前。   那人身着鸦青锦袍,上以银线绣着如意纹,质地不凡,做工精细。可见其身份应也不凡。只可惜视角不对,正叫山石挡住他的上半身,让人看不出他身份。   不过,能在这么个偏僻地方和淑妃相见,大约不是皇帝本人了。   陆锦不禁感慨,好大一顶绿帽子!   正这么想着陆锦被人从肩部推了推。   她看向明炤,明炤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然后又指了指前路,然后食指中指向下,做出小人走路的姿势。   这等宫闱秘事,与她们无关,即使遇上还是当不知的好。   陆锦会意,虽然心痒痒的很想知道是哪家公子哥这般贼胆包天,但到底还是明哲保身为上。   她正要迈步,外面就传来一句话。   “你找本王,所为何事?”   语气平淡,语声清朗,还挺好听的。   貌似在哪听过?   不对,等等,本王?   陆锦下意识地想了想,来西华宫避暑的,有资格自称本王的就三个。   燕王、卫王、宁王。   后两个方才还在和她们一块踏青呢!想必现在不在西华宫里,这么说那人是……   陆锦抖了抖。   不,不会吧!   陆锦看向明炤,只见她脸上先是一怔,怔了片刻,许是在心里做好了排除法,猛地看向假山外,一双眸子里燃烧起了熊熊怒色。   陆锦暗叹:得了,这会估计是强拉她她都不肯走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道诚走上前,见连根呆站不动,正欲发问,却叫陆锦眼明手快地捂住嘴。   陆锦指了指假山外,冲道诚摇摇头。   道诚目露恍然,点了点头。   陆锦收回手。   道诚静神凝听,便听得假山外一男一女正在对话。   女声柔美又难掩幽怨:“殿下离京多年,妾在京中,日夜挂念,惶惶难安。闻知殿下回京,心中欢喜不尽……”   男声冷淡地打断她的殷殷诉离情,“本王给你三句话来说事。”   女声顿了好一会,又说道:“经年未见,殿下还是这般不解风情啊!”   语声从容含笑,浑然不见方才幽怨。   男声不语。   “不知殿下私底下对着你那位王妃可也是这般不解风情?”   耳听得淑妃提到令嘉,尤其是用这般轻慢的语气,假山里的道诚和陆锦齐齐看向明炤,生怕她怒火攻心,失了冷静,弄出什么声响来。   眼前这场景,要被外面两人发现,还可真是极危险的事。   好在,明炤脸色阴沉得厉害,攥紧了拳头,但到底还有理智在。   “王妃容颜倾城,出身尊贵,性情据说也是沉稳大方,殿下娶着这么位王妃,想是欢喜……”   正幽怨万分的淑妃忽见萧彻侧身似要甩手而去,终是按捺不住,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查到了。”   下一刻,萧彻停下了脚。   眼见骄矜的燕王殿下终有所动,淑妃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宣德皇后身边服侍的旧人多半殉葬,剩下的则被宣德皇后留给了圣人,妾只得往前追查,竟真寻得一位在天德三十二年被放出宫的宫人。”   “天德三十二年嘛。”天德是英宗在位时的年号。   萧彻沉吟一声,问道:“她在哪?”   淑妃脸上露出笑,“告诉殿下可以,但殿下需回答妾一个问题。”   萧彻目光微冷,却没有拒绝。   淑妃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殿下可喜欢那傅七娘?”   萧彻垂眸不语。   淑妃软声说道:“殿下只需答我即可,无论答案如何,殿下追查多年的那宫人的下落,妾身都双手奉上。”   半晌后,他淡声说道:“我大可以自己去查。”   然后拂袖远去,竟似半点不在意淑妃的要挟。   淑妃喊道:“那宫人下落早被妾抹去,若非妾身告知,殿下断是寻不着的。”   萧彻脚步顿了顿,淑妃面露得色,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殿下,皇后是不会帮你的,但我可以,只要你……”   但萧彻却是甩开她的手,转过头,朝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温芸,你比我想得更蠢。”   言罢便径直离去,这次再未停顿。   看着那道消失在花木掩映下的鸦青背影,淑妃面无表情地在原地驻足不动。   她低喃道:“五殿下,你总是在拒绝我,总是拒绝。我想要就那么点,你却总是拒绝……”   良久之后,她脸上重新浮现恬淡的微笑,只眸中却是一片森冷。   “萧彻,你会后悔的。”   随后她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假山里的陆锦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总算没被发现。   “有眼无珠的混蛋!他凭什么不喜欢小姑姑……”   听得明炤低声唾骂,陆锦小声说道:“我听燕王那话,不像是……”   在明炤圆滚滚的瞪眼下,陆锦默默闭嘴。   心里却是有些遗憾明炤没给她机会说完,以她在后世做了十二年语文阅读题经验来看,联系语境和上下文,方才燕王避不回答的反应不像是对令嘉无意。   那边,萧彻行走的速度不慢,但神思却莫名有些不属。   他方才为何不回答?   淑妃那女人的存在,叫人作呕,萧彻知道这种恶心感与她本人无关,但却难以自抑。淑妃那点妄念,反而加剧了这种恶心感。偏偏淑妃并不自知,依旧惦记着年少的那点渴求。却不知在萧彻看来,她在宫廷消磨七年,面目只剩狰狞不复当初,反倒消去了他对淑妃本人的最后一丝怜悯。   本来,她口中的人事关多年心结,萧彻并不介意同她虚与委蛇一番。   但她不该提到令嘉。   淑妃的存在是萧彻过去耻辱的见证,而令嘉却是萧彻新生的欢喜。   她们两个是不该接触的,便是只是提及也是不该。   走出园子,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迎了上来。   萧彻吩咐道:“钟榆现在就回京,派人去查一下淑妃娘家这一年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作。”   淑妃是去年才升得妃位,才有资格替公孙皇后处理些宫务。   钟榆应是。   萧彻又看向另一个侍卫,“万俟归,方才那园子的假山里有三人藏着。”   “你去杀了他们。”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是。”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情敌倒下了,又一个情敌出现了。   明日有更。 第49章 庭园激斗   燕王和淑妃离去后,陆锦三人就加紧了离开的脚步。   这次,明炤再无心情左顾右看地赏玩这奇趣地方,而是阴沉着一张小脸,显然还在为方才听到的对话气闷。   私会庶母……   她温柔美丽、善良贤惠的小姑姑怎么会嫁给这等人渣?   陆锦倒是觉着没有必要。   以方才那两人的话来看,分明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就燕王那拒人千里的冷淡的口吻,明摆着对淑妃没什么意思。   ……不过也不排除这是燕王移情别恋了。   毕竟听方才的话,燕王似乎在离京前就和淑妃认识了,两人说不得有段前缘。也许还是少年初恋,后被皇帝横刀夺爱,最后燕王愤而离京……   陆锦正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方才所见一幕编出六十多集狗血连续剧,正编到“燕王爷喜迎新欢,旧情人黯然泪下”之时,忽然被人用力往后扯去。   恰在此时,一道银光自她面前挥过,刺得她两眼一白,   “小心!”这是道诚姗姗来迟的话语。   陆锦往后趔趄数步,扶着明炤的手,好不容易站稳身子,便见一道灰影闪过,方还在她后侧的道诚已闪出了折出这小道,朝那寒光来处而去。   留给她的就是一草篓……   再侧目,一把柳叶刀,正深深嵌在方才她所战的位置左侧假山里,入那石壁足有三寸。   妈妈咪呀!   陆锦倒抽一口冷气,这飞刀要是插在她身上,估计插个对穿不成问题。心里后怕一起,双腿就是一软,陆锦整个人的重量都搭在了明炤手上。   明炤倒也体谅她的怂。   即便是出身将门的她见了那把柳叶刀都不禁深吸一口气。   那人身影分明还在远处,袭来的柳叶刀便有如此劲力,其武艺之高,可见一斑   陆锦惊魂未定地问道:“这到底是谁?”   明炤脸色阴沉道:“是燕王的人。”   陆锦一楞。   “我们低估了他的耳力,他大约一开始就听到我们的呼吸声了,却没立时发作,只等到我们松懈了,再派人来解决,”明炤面露厌恶,“当真是阴险狡诈!”   陆锦咽了咽口水,“这么点事就杀人,也太狠了吧。”   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应该说不愧是千古留名的暴君嘛!   “他大约把我们当做寻常的宫人了。”   两人面面相觑。   陆锦面如土色,明炤面色凝重。   明炤答抿了抿唇,忧心满满道:“那人既是燕王的人,武艺定是高强得很,道诚叔叔虽随神一大师习武多年,但到底不曾动过几次手,也不知打不打得过……”   陆锦摸着自己“扑通扑通”跳得正欢的小心脏,语带悲壮道:“我随你一道去看看吧。”   两人往前走了四五十步,便隐隐听到“乒乓”的金属对撞声。   两人对视一眼,加急了脚步。待到这小道尽头,那声响已是清晰得如在耳边。   明炤和陆锦小心翼翼地从这山石后探出头,正见那声响源处,一道灰影和一道黑影正在缠斗,镰刀对着利剑,乒乒乓乓,祸害花草无数。   神一法师之所以能孤身西行十数年,历战乱之国、荒野之险、流离之乱,后平安归国,仰仗的便是一身得尽佛门真传的武艺。   道诚身作他唯一弟子,天资是难得的颖慧,更难得的是十年如一日的苦练,十五岁时便能打遍整个慈恩寺的武僧,无一敌手。   只是道诚武艺高强,那黑衣侍卫的武艺却不比他差到哪里去,尤其是一身力气,奇大无比。每每兵刃相撞。都震得道诚虎口微麻。而他手上的剑法套路也颇为古怪,不似关中常见的灵巧路数,倒有些北疆蛮横劲,配合他那身神力,竟逼得只守不攻的道诚步步后退。   虽然情势对道诚不利,但他神色却是平和不惊,甚至还能□□温声劝道:“这位施主,不过些许小事,便下杀手,未免有些过了。需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修行,当秉天意,惜生而厌杀……”   陆锦听得一阵晕眩:现在是你唧唧歪歪的时候吗?人家剑都快捅你脖子上了!!!   一旁的明炤却是赞道:“道诚叔叔果真仁善,面对这等恶人都要劝上一劝。”   也不知是不是陆锦错觉,随着道诚嘴上不停,那位黑衣侍卫虽还面无表情,但手上的剑却是越见凌厉,被波及到的花草也越来越多。   “……天生万物,芝兰芬芳,亦以为贵,这些花草何其无辜,施主不若收点力,我们换个地方打……”   虽然道诚这货是她们这方的,但在这一瞬,陆锦仍是忍不住对那黑衣侍卫生出了些许同情。她估摸着这位哥们往前手起刀落,日子过得利索,应是从未见过这等痴缠啰嗦的家伙吧!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明炤用疑惑的语气说道:“奇怪,那人手上怎么越来越急躁了?破绽也多了好多!”   陆锦高深不语。   唐僧之威,非亲身体验过不足以知晓其可怕之处。无声无息,动你意志,破你忍耐,直叫你气血上涌,心烦意燥。   只是那侍卫虽是急了,但手上章法还在,但道诚手上的镰刀却快支撑不住了。   这镰刀出身西华宫,是为御用上品,本作花木匠人修建花草之用,却被道诚讨去作山野采药之用,这会又亲身经历了兵刃利器之用,也算是一物多用的极致了。只是到底专业不对口,刀口挨了几十上百下,已是布满豁口。且随着那侍卫手上用力愈增,越见窘迫。   再挨一下,只听“乓”的一声,那镰刀头上的割刀每挨住,竟是生生被震飞出去。只留给道诚一根光秃秃的木棍,或可称光棍。   道诚看着手上丧气满满的光棍,再看看黑衣侍卫手上杀气腾腾的利剑,光溜溜的脑门终于溢出一滴冷汗。   “施主可否容小僧去换个武……”   一个“器”字还在嘴里,寒光已是袭来。   道诚叹了口气,认命地支着根光棍迎了上去。   还窝在假山后的两人见着那割刀飞走的时候已是呆在了原地。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陆锦抖着身子碎碎念个不停。   明炤跺了跺脚,面露不甘:“只恨我随身带的匕首掉那横祈河里,不然我就还能上去帮道诚叔叔一把了。”   “匕首……”陆锦眼睛一亮,“对,兵器!”   明炤闻言,眼睛也一亮,“三娘你有兵器?”   陆锦放下草篓,在里面掏起东西。   明炤忙凑过来。   只见陆锦掏啊掏,然后掏出个……药铲。   明炤被这玩意震了震。   十八般武器她样样……不说精通,但多多少少也认识,只这般清奇的“武器”实在超乎她的想象极限。   不过眼看道诚那里左支右绌,手上光棍叫那人削了又削,从三尺变成两尺,又从两尺变成一尺,眼看还要短下去,她心一横,想着药铲就药铲吧,好歹是个家伙,伸手就要去接那药铲。   却叫陆锦拍开了手,“谁叫你拿这个了,等等……找到了!”   陆锦自那草篓里摸出一把剥皮小刀,万分庆幸道:“还好这家伙还保留了打野味的习惯……”   打野味?   明炤心中某个金光闪闪的高大上形象裂出了一道缝。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明炤抢过那把剥皮小刀就奔了出去。   不得不说,有了那把药铲在前,这把剥皮小刀握在手里,真是怎么看怎么有安全感。   那黑衣侍卫虽正与道诚激斗,但武人本能还是让他分出一两分精力留心周围。   见得一身材娇小的粉衣女子突然冲出来,侍卫冷笑一声,手上利剑一挑,趁着道诚躲闪之际,横过剑,便要扫向来人。   明炤勇敢地举起剥皮刀迎向这剑锋。   这时,她听得道诚喊道:“快避开!”   可惜已经晚了。   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未必在理。   明炤方才观战,只见得着侍卫剑法诡秘,逼得道诚节节败退。哪里知晓这侍卫真正叫人头疼的还是那一身神力。   于是乎,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防势在这轻盈的剑锋下,不过一击,便是堤坝泄水,一溃千里。   明炤整个人都被这剑下的巨力给扫了出去,身子飞出两丈余,正撞在假山上,咳出一小口血。   陆锦急急跑出,扶起明炤,冲那黑衣侍卫喝道:“大胆,她可是燕王妃的侄女。”   黑衣侍卫愣了愣,这才正眼看向明炤,待看清她的脸,脸色微变,手上攻势不由停滞下来。   他一停,道诚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道诚走到明炤身边想给她把脉。   被明炤推拒,明炤捂着嘴含糊道:“小伤,没事。”   陆锦急了,“都吐血了,还说什么小伤。”   不得已,明炤松开手,露出鲜血淋漓的嘴,大着舌头说道::“我方才只是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道诚、陆锦:“……”   陆锦甩开明炤,站起身,对着那神色阴晴不定的侍卫,傲然说道:“她是燕王妃亲侄女,我是陆相幼女,这和尚身份虽然差点,但也是圣人自慈恩寺请来的客人。以我们三人的身份,稍有闪失,便会有人过问,阁下回去先问过燕王殿下再动手吧。”   话说的是神气十足,可是……   道诚瞥了眼陆锦那颤个不停的裙摆,无奈地摇摇头,开口温声道:“阁下回去自可转告燕王殿下,我们三人方才什么也没听到。”   侍卫沉默半晌,提剑便要回鞘。   明炤支使着受伤的舌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惊见那分明是要收手的侍卫猛地重新抽出剑,放手一扔,直直刺向明炤这里。   明炤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这人真敢杀他!   ……小姑姑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我笑得很欢乐。 第50章 天摇地动   令嘉抚着心间,心悸莫名。   就在此时,扶着她的赵雅容惊叫出声,“傅七娘,你快看天上。”   令嘉抬头望天。   只见远方地天交接处,有霞光焕然,流转间光芒万丈。   令嘉先是为这奇景愣了楞,接着便是脸色大变。   旁边的赵雅容还在叹道:“好美啊!”   令嘉抓起她的手,喊道:“这是地光,要地动了!”   一声“要地动了”已是尽了令嘉所有的气力,只是话声出口,却是被一阵轰隆巨响掩过。   霎时间天摇地动,声如万雷,日月无光。   ……   大安十八年,夏,雍京天现奇光,未久,地忽大动,川原坼裂,郊墟迁移,道路改观,树木倒置,阡陌更反。洛河涨壅大泛,西华山声鸣不止,上津、长洛诸县皆陷,死者数十万余。   皆以为天降不祥。   大殷最繁华的都城,一朝化作废墟。   ……   明炤那厢,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利剑袭来,却是击向她头顶那块不知怎么自假山上落下的一块的岩石。   这岩石不过马球大小,但砸在明炤头上,要她一条小命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在它砸实之前,横空一把利剑惯着巨力击来,硬生生地将它击碎,长剑擦着明炤的头顶,钉在假山上,无数的碎石打在了明炤身上,砸了满头的包,但到底性命无忧。   明炤被惊散的魂魄还未归位,便被道诚大力拖拽起来。   道诚左手牵着陆锦,右手扯着明炤,飞快往前奔去,“跑!”   明炤和陆锦两人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被道诚带着跌跌撞撞地往前奔。   三人才奔出十几步,便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陆锦本能地回头,便见那奇秀非常的假山石景轰然崩落,正砸在方才三人所站的地方。   怎么回事?   陆锦心中正是茫然,她脚下的地却猛然抖动起来。   这……这是地震!!!   陆锦的脸一下就苍白起来。   她前世长居之地位于非地震带,只在新闻中听说过,何曾亲身经历过。   乍得反应过来,三魂都要被惊走七魄。   道诚看着终是脱离了那要命的山石景致,环顾四周,还算空旷,不觉松了口气,他在陆锦和明炤两人肩头各自用力一按。   陆锦和明炤本就被吓得腿软不已,再被一按,顺势就蹲倒在地。如此,才在这动荡不断的地上稳住了重心。   陆锦把头埋在膝盖间,闭着眼承受那忽如其来的惊惧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陆锦茫然抬头。   道诚露出温和的浅笑,说道:“地动已经停了。”   陆锦环顾四周,只见方还风景宜人的庭园已是一片狼藉,花草繁木东倒西歪。再往远看,祈湖上那座通往湖心岛的拱桥不知何时,已然陷落。而湖心岛上的亭台楼阁皆已是倾塌后的一片废墟。   身旁的明炤满含哭腔地念道:“小姑姑……二哥……三哥……”   陆锦脸色“唰”地就白了,陆斐和陆萋现在可还在宁王别院附近,那处别院碍着横祈河,周遭又是山又是水的,滑坡、涨洪、地裂……随便来一个,他们就完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们!”   明炤脸色一急,便要起身。   道诚忙按住她,说道:“如今地动虽是停下,但说不好还会不会再动,这时行动实在太过危险。令兄皆有武艺在身,而王妃身边两位使女更是身手出众,想是能自保一二的,小四娘稍安勿躁些好。”   明炤幽幽问道:“那我大姐和二哥呢?”   道诚哑然。   眼看这两个小娘子一个比一个丧气,道诚无奈,只好说道:“那我代你们去别院那看看吧!”   明炤和陆锦一愣。   道诚沉声说道:“我是习武之人,脚程快,且纵是遇上余动,亦能自保。只是你们需得留在此处,不得乱动。”   陆锦和明炤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道诚又把目光放到不远处的那位黑衣侍卫身上。方才地动时,他跟着到这,现在地动停下,也未曾离开,之前若非他眼快,明炤说不得要叫那落石砸个重伤,想来应是善意——至少对明炤是。   “两位小娘子便劳烦这位施主看顾了。”   黑衣侍卫说道:“我只能看顾傅小娘子。”他的声音低哑,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带着点生硬的口音。   闻言,明炤拍着胸膛,对道诚说道“道诚叔叔不需要拜托他,三娘我定会照顾好的。”   陆锦看着她还带着未干血迹的嘴,抽了抽嘴角:虽然听着有些感动,但她怎么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道诚含笑拍了拍明炤的肩,对这侍卫说道:“陆三娘是陆相之女,施主若能施加一二援手,想必陆相也能记五殿下一份情。”   黑衣侍卫冷淡地说道:“小人不识得陆相,只识得殿下。”   道诚脸上笑容微滞。   这人怎么这般顽固不化啊。   他不由踌躇起来,老实说,地动这种天灾之下,若无这等武艺高强的人物答应看照,让他抛下陆锦去传讯,他还真放心不下。   正在他犹疑间,明炤指着自己嘴角的血迹,对那侍卫说道:“你方才打伤了我。纵使你是奉燕王之命,但此举也是得罪了我小姑姑,她绝不会轻饶过你。只是,若你今日若能照顾好三娘,这笔账我们一笔勾销。”   侍卫沉默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道诚无声地松了口气,方才观来,此人虽顽固却也直率,这样的人既然应下,就不会敷衍了事。如此以他的武功,护住陆锦她们已是足够。   陆锦摘下颈间红绳,取下上面的一个青玉小葫芦递给道诚,说道:“道诚你要见着我大姐或二哥,就把这个交给他们,跟他们说我现在很好,千万别着急。”   道诚接过葫芦,点头。   明炤见状忙跟着在身上搜罗起能自证身份的物件。   道诚哭笑不得地阻止她,“陆大娘子和陆二郎君不识得我,这才需要三娘的信物。小四娘这就不必了。”   在令嘉的支使下,他这个便宜师弟可是给她那三个侄子做过好一阵陪练的,彼此之间皆是熟识。   道诚叮嘱了两人几句话,随后又看向那侍卫,说道:“两人小娘子就拜托这位施主了。”   黑衣侍卫点头。   ……   “你先走吧,不要管我。”赵雅容毅然决然地说道。   “那好,你撑着,我尽快找人回来帮你。”令嘉宽慰道。   她应得如此利落,赵雅容顿时傻眼了,她只是客气一下啊!   眼看这女人起身似乎真要离开,赵雅容一把抱住她的脚,在她状似疑惑的目光下,一脸镇定道:“别,还是别了。我想了下,谁都说不好等会不会再地动一次,放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令嘉目光微动,沉吟了好一会,才在赵雅容可怜巴巴的眼神下,赞道:“还是郡主思虑周全啊!”   赵雅容干笑两声,自裙摆处撕下一块,垫到地上,供娇贵的燕王妃坐下,她这殷勤的态度堪比使女。   眼前这情景,也容不得尊贵的郡主娘子不殷勤。   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方才是个草木繁密的林子,这在地动时就悲剧了,那些高大的林木纷纷折下,赵雅容一个不妨叫一棵树砸到了腿,这棵树年份还浅,砸在赵雅容腿上倒也没要去她的命,但整棵树的重量压在她的腿上,她是完全动弹不了。而合令嘉和赵雅容之力,也推不开这棵树,于是赵雅容只得被困在这处,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下,傅七娘若真抛下她一个,她……她会害怕的。   虽然遂了心意留下了令嘉,但赵雅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我们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等人来救。长乐公主与郡主情谊深厚,想是现在应已派人来找我们了。”   赵雅容闻言,却是目露忧色,“这地动来得突然,阿徽那边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赵雅容和长乐公主萧徽情谊堪比亲生姐妹,这会相较他那些身体强健的兄长来说,她更担心这个小表妹。   令嘉说道:“长乐公主身份尊贵,宁王妃绝不敢让她在她的别院出事。”   她神态十分从容,轻易即可令人信服,赵雅容微微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赵雅容迟疑地问道:“……你,你不担心小四娘吗?”   令嘉没有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是所有的心情都要表现在脸上的。”   赵雅容默默闭嘴。   可又过一会,赵雅容还是挨不过这沉寂的气氛,小声说道:“谢谢你。”   令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赵雅容咬着唇说道:“多谢你之前肯信我,还有现在肯留下来陪我。”   令嘉默然一阵,还是说道:“郡主之前不也信了我说的话嘛。”   “我信你,是因为你说的有理。”赵雅容讪讪道,面露惭愧:“虽然你我相识多年,但其实没什么交情。我一直觉着你这人太傲了,老是看不起人,所以对你多有不喜。今日才发现,你其实是个好人。”   康宁郡主选择性地忽略了不久前她才利索地解决掉三人性命的事迹。   “傲?你觉得我傲?”令嘉摸着下巴,很是不解,“我自觉还是平和的啊。”   “……这只是你觉得罢了。”赵雅容终是没忍住嘀咕道:“你自己算算看,这么些年,大家给你下的帖子你赴过几回?赴的宴里,你搭理过几个人的话?这满京的小娘子里,你叫得出几个名字?陆斐那家伙也算一等一眼高于顶的人物了,但和你比起来,都能算作平易可亲的了。”   令嘉默然片刻,正色道:“郡主真是误会了,我只是有些怕生罢了。”   “……你是不是对‘怕生’两字有什么误解?”   “郡主不知,我幼时体弱,母亲看护得严实,连家中小院都是难出。家中又无姐妹,小四娘年纪也小。为着避免意外,连身边的使女多是成年的——我总是一个人的。待到长大,我其实是受不了太多人的地方。”   赵雅容怔怔地看着令嘉,忽地面露苦涩,“难怪表哥会喜欢上你。”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人?   令嘉暗叹,问:“为什么这么说?”   “表哥也总是一个人的。”赵雅容面露黯然,“我有印象时,外祖母已经过身,外祖父带着表哥两人住在这西华宫,只他们两个,除开那些仆婢,表哥就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作者有话要说:足够神转折吧!   榜单完成! 第51章 深山夕照   赵雅容对萧彻的喜欢最早能追溯到她三岁时,情窦开得相当早,可惜有些事并非越早就越好。   那时许皇后已去,英宗退位后孤身居于西华宫,身边只跟着萧彻。新城长公主担心父亲孤苦,便常来看望英宗,待赵雅容大些,能出远门了,便带着她也来了一趟。   那是赵雅容第一次见到萧彻。   九岁的儿郎,肤色皎白,眉目精致无双,但目光疏离,神态冷然,整个人看着如雕出的冰人一般,晶莹剔透,却又冒着彻骨寒气。   赵雅容第一次见这般好看的小郎君,不妨看得痴了,去给英宗行礼时,竟是一个不慎,踩在裙摆上,扑倒在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偏生那时她叫新城长公主喂得十分丰满,动作不免拙了些,摔个七零八落后,挣扎了几下,竟是没挣扎起来。   当时满堂大笑,便是久不见欢颜的英宗也叫这外孙女给逗笑了。   但最令赵雅容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位冰人一样的小哥哥的微微一笑。   如春风化冰,云开见日。   落入懵懂女孩的心里,激起再也无法忘去的惊艳。   之后新城长公主陪英宗私话,放了两个孩子出去。   赵雅容喜滋滋地凑上去想和这个漂亮的小哥哥搭话,谁知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赵雅容想去追他,追得急了,跌在地上,周围的宫人一窝蜂地上来扶她,可唯独前面那道背影连顿都不曾顿过,更遑论转身。   那天赵雅容哭了很久,一路从西华宫哭到雍京的公主府。直把新城长公主哭得恨不得将这魔音灌耳的女儿给扔出车去。   赵雅容再见萧彻,是在雍极宫内。   那时英宗才去,皇帝将楚王出继,萧彻终于得以回到帝后身边,而此时他已九岁。   帝后对这失而复得的次子极尽关爱,而太子和清河公主对这胞弟百般谦让,只是……对这一切温情,他的神色依旧疏淡,始终只像个局外人,与他那些血脉至亲隔着一层。而在血脉之外,就更不用说了。   “……表哥在弘文馆上学时,其他表哥也在,此外还有二十多个伴读,我哥也在里面,据他说,三四年下来,仰慕表哥的人多了去了,但表哥待人看着温和,却不爱与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   “这么看来,我还是比殿下强许多的——我还有小四娘呢。”   脑残粉赵雅容瞪她,“表哥待你这么好,你都不心疼表哥嘛?”   “郡主你不也说了嘛,仰慕殿下的人有许多,是殿下自己不爱与人亲近的,既如此我我心疼他什么啊?”令嘉为自己的良心辩解。   孰料这会不善言辞的赵雅容意外地嘴利:“表哥之所以不爱与人亲近,是因为他幼时孤苦。你都不心疼他幼时孤苦嘛?”   令嘉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投降道:“好吧,我心疼他。”   这就完了?这么敷衍?   赵雅容瞪大的眼睛中写满质问。   令嘉叹气:“郡主,我便是再心疼殿下,他人也不在这,我难道还能为他哭一场不成?为你哭一场倒有可能——若再起余震,我怕是不敢留这陪你的了。”   赵雅容终于不再瞪人了,她眨眨发酸的眼睛,嘟囔道:“你是在威胁我。”   令嘉自是不认:“殿下误会了。”   “……你其实不喜欢表哥吧。”   怎么又提萧彻,还有完没完了。   令嘉暗暗咬牙,却仍要道:“殿下误会了,我挺喜欢殿下的。”   这句话可是发自令嘉肺腑的真话,如果抛开萧彻身上的麻烦事,他出身尊贵,能与她锦衣玉食,生的又赏心悦目,待她也宽和忍让,身上也无特殊癖好,难得的是早已分出府住,他也没纳姬妾,日子更是难得一见的清净。令嘉曾经所想过的最快活的嫁人后的日子大抵也就如此了。   “骗人!”可惜赵雅容不觉得这是真话。   令嘉眯了眯眼,带着些微不悦道:“这喜不喜欢的又与郡主何干?”   “当然有关系。我喜欢表哥,表哥不喜欢我,我换个人喜欢就是了。表哥喜欢你,你不喜欢他,他却是再难看上别人的。”   令嘉有些脸红道:“我其实也没这么好吧。”   “谁是在说你好了——好吧,你生得是很美,但还没美到独一份呢!宫中的王美人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容貌可不输你,也就出身低而已。”赵雅容翻了个白眼,鄙视了下令嘉的自恋,然后叹息着道:“像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会差个美人。我说他看不上别人,不过是因为他这人看着淡薄,实则固执至极,认定了一条道,便非要走到极致,便是遇到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我第一次知我竟可比刀山火海。”   “这个没说你。其实在雍京之围后,表哥便开始勤修武艺,苦读兵书,时常出宫向信国公求教如何排兵布阵……”   “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令嘉愕然。   春日宴前,她可从来没见过萧彻啊!   “你那会不是在慈恩寺给你兄长祈福嘛。好像是表哥离京不久,你才回府的。”   什么祈福啊!那会她是在神一法师手下调养身体,不过是她娘觉着体弱名声不大好,这才另外寻了个借口。   令嘉心中也有些感慨,若说她与萧彻有缘,足足三年,她时有回府,与萧彻却是始终缘悭一面。可若说无缘,怎地又叫他们二人又凑到了一起作了夫妻。   “你别再打岔了。方才说到哪……对了,表哥立志从戎,一雪雍京被围之耻,但舅舅觉得边关危险,不肯放表哥出去。然后表哥趁着离宫开府的机会,偷偷离京去了边关。舅舅派了许多人去追,都没追上。一直到表哥大败耶律昌,舅舅才知道他在哪……这么多年表哥不知受过多少次伤,去年那次尤其凶险,但任舅舅、舅母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回京——他知道他若回京,舅舅、舅母绝不肯轻易放他走……”   令嘉神色怔然。   若说萧彻受过什么样的伤,她比赵雅容更清楚。以萧彻那生人勿进的习性,她大约是天底下最了解那具精壮健美身躯的人——那上面的伤痕并未如赵雅容说的那么多。   除了隐瞒身份的一开始,萧彻在战场上,从来都是指挥的主将,以他的身份,需要他亲身上前拼杀,那只会是决死的时刻。而以他的身手,等闲人又怎可能伤到他。便是伤到了,他也不缺最顶尖的伤药,寻常伤势休想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若能留下痕迹的,那只会是致命的危险。   也正因为伤痕少,令嘉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口右侧有一处铜钱大小的粉色疤痕,而他的左腹处有一道三寸余长好似蜈蚣的紫色疤痕,右肩处还有一道自肩划到背,快有七寸长了。   那道长疤过于显眼,令嘉的手曾在那上面划过,问萧彻是如何得来的。   萧彻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在与人缠斗时,后背被人偷袭,他侥幸躲过,只叫人伤到背上,未及要害。   令嘉当时并未深思。   如今想来,以他那身份,后背都出现敌人了,那必然已是到了生死关头。   令嘉幼时曾撞见过她爹自战场归来,她娘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拉到内室,替他卸甲脱衣,然后仔细检验他身上是否添了新的伤痕,但无论有没有,她都是要垂泪的。   成婚至今,度过了鸡飞狗跳的新婚期,令嘉与萧彻这对夫妻已是逐渐寻出和睦相处之道。但再是和睦,令嘉依旧在防备萧彻,她见过萧彻身上的所有伤痕,但她从不曾往心里去。   赵雅容方才说的并没有错。   她并不为萧彻曾经遭受过的苦难而心疼。   当然,从两人婚姻缔结的缘由来看,萧彻当初娶她,显然不是为了娶个会为他心疼的女人,故而令嘉大可不必为此心虚。可是这会在满脸黯然的赵雅容面前,令嘉终不可免地心虚了。这种感觉就像,别人的至宝,被她买下,随手扔给福寿乱玩,最后被人找上门来一样。   若是萧彻是那至宝,念在赵雅容诚心的份上,令嘉大可慷慨地赠予赵雅容。   可萧彻不是。   令嘉只能苦笑道:“郡主情意感天动地,我只能甘拜下风,可纵如此,殿下也是不知,又或者他知晓了,也是无动于衷。郡主这样,值得嘛?”   “不值得。”   正当令嘉惊诧之际,赵雅容却是撇了撇嘴,“我娘说不值得,阿徽说不值得,便是皇后都劝我说不值得。可是感情这事又不是买卖,我的情意难道就是为了买表哥的情意而生的嘛?”   “若不是为此,又是为何?”   “自是因为我见到他就心生欢喜啊!”赵雅容抬头挺胸,很是为自己无私的情谊而骄傲。   令嘉戳破她的骄傲,“春日宴上,郡主在杏林道上撞破我与殿下时,可不怎么欢喜啊。”   人艰不拆不知道啊!   赵雅容磨了会牙,争辩道:“那是我一时没回转过来,昨晚我见着表哥来接你,我就挺欢喜的。”   令嘉斜眼睨她,“看不大出来。”   赵雅容反驳:“你方才不也说了,又不是所有心情都要表现在脸上。”   被自己的话堵了,令嘉一时竟也无言。   “我也没骗你,我是真的挺开心的。在外祖父去后,我再没见过表哥待谁这么温柔过——对着舅母都不曾。”   “他待我很温柔?”   令嘉试着回想昨晚细节,却只记起那缠绵的亲吻和那人清冽的气息,脸上不禁有些发红。   所幸赵雅容没有发觉,只嫉恨难平道:“表哥心情怎样,你自己不会看的嘛?他看你的眼神温柔得都要快滴出水来了——他要肯这么看我,我就是用强也要嫁给他。”   后面那句实在是句没有意义的废话,萧彻若肯会这样看她,又何需她用强呢。   萧彻看她的眼神么……   令嘉再次回想。   萧彻的眼神有多种,最常见的是叫人发冷的平静,偶尔可见控制不住的恼怒,极为罕见的羞恼,还有格外叫人火大的鄙视……   能滴出水来的眼神……这玩意存在过嘛?   “郡主说的那种眼神,我是真的没见过。你确定不是昨晚灯光太暗,你看差了?”令嘉怀疑地看着赵雅容。   “……表哥看上你真是活该他倒霉。”   “郡主,因妒生恨很难看的。”   “我才不妒忌你呢!表哥喜欢你,你不喜欢表哥,以表哥的性子,倒霉的只会是你。”   “郡主方才还说是殿下倒霉,这会又说我要倒霉,倒霉的到底是谁?”   “你们都要倒霉!”赵雅容一锤定音。   两人练着唇枪舌剑打发时间之际,头上忽传来一声清嘹。   两人抬头,便见一只褐色的鹰隼正盘旋在她们顶上。   赵雅容一眼认出,惊喜万分道:“这是阿徽的九云。”   前年,萧彻在皇帝千秋节之日,使人奉上两只海东青的幼鹰。长乐公主和齐王一眼看上,一人分了一只去。长乐公主手上那只便是名为九云。海东青神骏非常,且极通人性,地动之后,地上一片狼藉,行速难急,长乐公主便先派了爱鹰出来探路。   赵雅容不胜欢喜道:“九云既然来了,阿徽很快就能跟着找过来了!”   令嘉却是按住她,语含暗示:“若是旁人问起卫王,郡主当如何作答?”   闻言,赵雅容正欢喜的神色不禁一凛。   令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我们根本不知道卫王有出别院,路上我因上了暑气,晕了一阵,你不得不拍使女回去传讯。可过了一阵,我又转醒,接着又遇上地动……听明白了吗?”   赵雅容神色决然地点点头。   令嘉见状,又柔下语声,安抚道:“放轻松,莫要太紧张。只要不露口风即可,宁王妃他们谋算在先,绝不敢和我们撕破脸的。”   ……   “表姐!”   “阿徽!”   一对表姐妹经历重重劫难,终于重逢,激动难当,正要叙话,却有不解风情的人横空杀出。   令嘉提醒道:“公主不若先使人将郡主腿上那树搬开。”   长乐公主这才注意到赵雅容的状况,小脸一白,忙支使起跟着她过来的人。   宁王那边自不会放心让长乐公主一人下来,随她同来的有长兴侯袁师道,还有傅明轺,以及若干随从使女——使女里还有醉花。   傅明轺和袁师道在雍京权贵子弟里是数得着的武艺高强的人物,有他们两人看护,便是遇上余震,想也能护得长乐公主平安。   醉花见到令嘉虽发髻有些凌乱,但周身还算完好,不禁松了一口气,忙请罪道:“婢子看顾不周,叫王妃受苦了。”   令嘉不耐与她客套,直问道:“可有小四娘的消息了?”   答话的是明轺,“我和醉花姑姑过来寻小姑姑时,还没寻到人。二哥和醉月姑姑现在还在寻找。”   令嘉咬住了唇,她远望横祈河下流方向,低语道:“地动之后,河流多险,小四娘若是还在河岸边就危险了。”   “四妹落水也有些时候了,以她的水性,想是应提早上了岸,小姑姑莫要忧心太过,现在还是先回别院吧。”明轺如此安慰,却不知自己的目中难藏忧色。   小四娘可是他的胞妹,若非明炤对西华山的地形更熟一些,而令嘉这边也是危险,他怎么也要继续寻下去的。   令嘉见此,心里的憎恶几乎要涌出来。   她朝别院方向眺望,目光森然:宁王!宁王妃!   赵雅容叫那树给压折了腿,不便行动。倒是醉花来了正巧,她习武多年,身强体健,背一个赵雅容,轻轻松松。   一行人便这样回了那宁王别院。   虽然遇上了地动,但到底是白日,众人皆是清醒,故而都忙忙寻到空地上,纵别院塌了好几间房,真正受伤的也就十余人,死亡只得一个倒霉的下人。   宁王妃见了赵雅容的狼狈模样,便是眼圈一红,含着哭腔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赵雅容看着这张妆容精致的芙蓉面庞,沉默了好一会。   这样的情真意切,她真的是谋算她的人嘛?   赵雅容别开脸,淡淡地说道:“只是叫树砸了下,比起丢了命的,已是万幸了。”   在和父母兄长这些人交代前,她终还是对这位表姐生了防心。   令嘉一进别院,就被早已等候陆斐迎上来。   陆斐脸上有些苍白,但神色还算镇定。她问道:“你方才硬是要出去,可有发现什么?”   令嘉说道:“小四娘是叫人推下去的。”   陆斐闻言,并未质疑令嘉的话,直接问道:“是谁?”   “待小二郎回来,我问问他,他应是知道的更多。”   陆斐默然。   令嘉连番遭了数重波折,早已是有些疲累,如今一心挂在明炤上,实在抽不出心神去安慰她。   好在,两人忧虑没多久,别院便迎来了一人。   ——道诚赶来了。   陆斐一看到那个青玉小葫芦,眼泪便簌簌落下,喜极而泣。   令嘉也是红了眼眶,但她仍能沉住气问:“小四娘她们现在在哪?那里可还安全?”   “她们现在正在西华宫里一处,那处地势还算平阔,并无隐患。”   令嘉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问:“小四娘她们怎么进了西华宫?”   道诚正欲详说,醉花忽急急过阿里:“王妃!王妃!”   令嘉心里一个咯噔,莫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醉花喘下气,说道:“燕王来了。”   令嘉茫然:他来做什么?   道诚叹气:这来得也太不巧了,他正准备告黑状呢!   作者有话要说:摸了几天鱼,存稿耗尽,这是赶出来的。将就着看吧! 第52章 疲不可状   萧彻此次前来,是奉皇帝皇后的命,来看顾长乐公主的,顺便也给她报个平安讯。   地动之时,萧彻正陪着皇帝在西华殿理政,同在的还有数位重臣。   西华殿宽敞阔气,内建数株,建筑结实,纵使遇上这等百年难逢的地震,也硬是撑了片刻。   莫说身强体健的皇帝,便是有个上了年纪的老臣,也只在逃向殿前平地的时候,摔了一跤,受了点点伤,其余的皆是毫发无损。   萧彻就更不用说了。   只是地动一结束,脚上都没站稳,萧彻就被皇帝扯着往皇后住的庆和殿去。   庆和殿结构精巧,翻过来说就是比西华殿要小许多,而摆设又多,地动起来远比西华殿危险。且皇后身弱,身边服侍的又多是女流,论情形要危险许多。   好在,今日赶巧,地动之时正赶上齐王陪着公孙皇后。   齐王好武,虽说还是个未加冠的少年郎,但也是英武矫健,背着公孙皇后急急出了殿门。虽说庆和殿里砸伤砸死了几个使女,但皇后和齐王无恙,这已是足矣。   如此之后,皇帝便想起了还在外面玩的长乐公主,便将萧彻打发来接长乐公主回行宫。   可惜皇帝忘了一件事——和长乐公主一块出去玩的还有燕王妃。   于是乎萧彻到了别院后,问了下长乐公主的情况,得知她一切安好后,便干脆利落地去寻他的王妃了。   至于皇帝的口讯?这自有安石代劳。   长乐公主:“……”   自打有萧彻这个哥哥起,她就时常怀疑,她和萧彻中是不是有哪个不是帝后亲生的。   因着地震,这别院震榻了数间院落,令嘉被重新分到一间尚算完好厢房——之所以说尚算,是因为这厢房里的陈设在地动之时摔了个一干二净,如今经人打理后,勉强能住人,但却是空荡荡的一间房。   萧彻进房时,正撞上明轺、道诚、陆斐三人在这房中。   萧彻目光先是在令嘉身上扫了一圈,见她周身无恙,只眼下微青,眉间乏色堆积,心里略略松了些。再看向其余人,他的目光在陆斐、明轺身上轻轻掠过,停在了道诚身上。   道诚知机,起身向萧彻行礼,说道:“贫僧乃应傅小四娘之情,来向王妃报讯的。”   傅小四娘……   萧彻对这个令嘉最宠爱的子侄辈有几分印象,之前那些时日隔三差五地来燕王府叨扰不说,今晨,萧彻原是念着令嘉昨夜辛苦,放她多睡一阵,谁想这位小侄女不依不饶地要寻她,最后吵醒了令嘉,而平日里起床气惊天动地的令嘉,在得知是她后,竟也收了脾气,陪着她出门了。原本打算在今日寻闲带令嘉逛逛西华宫的萧彻就这么被抛下了。   想到这,萧彻暗暗嫌弃了一下,但还是问道:“傅小四娘出什么事了?”   他问这话时,脸却是对着令嘉,倒叫道诚一时弄不清他问的是哪个。   令嘉也不清楚,但萧彻眼神看来,她下意识就交代道:“她之前和陆三娘不小心落进横祈河里,叫水冲远了,好在上岸后正遇上道诚,平安度过了地动,怕我们这边心忧,便托了道诚来给我们报讯。”   令嘉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便问萧彻:“不知官家圣人那边如何?”   “父皇母后皆都安好,还有……”   这时忽然一声“喵!”打断了萧彻的话。   萧彻右手宽袖动了动,探出一张椭圆黑猫脸,藏在萧彻玄色衣袖里,颜色混淆,只让人看清一双琥珀色的猫瞳   “福寿!”令嘉精神一振,朝福寿伸出手去。   福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载了它一路的“两脚兽”,一跃跃到令嘉手里,拿猫脸蹭着她的手,“喵喵喵”的叫个不停。   令嘉轻抚着它的背,满脸怜惜道:“地动时吓坏了吧……是是是,我不好,下次出来我一定带上你……”   一人一猫,一叫一应,全然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忘在了脑后。   萧彻嘴边还噙着浅笑,但目色却是莫名幽深起来,周遭的气压一低再低,再低三低。   何谓人不如猫?   这就是了。   他的王妃见着他时是什么反应?只略略抬了抬眼。   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平平淡淡的一句“殿下来了”,不含半点感情。   什么见君则喜,什么软语轻哄,全是那只猫的。   偏偏这猫还是他带过来的,当真是为他猫作嫁衣裳。   眼见这房间气氛越发紧仄,无辜被卷入这夫妻二人微妙气氛里的三人如坐针毡。   道诚干咳一声,说道:“既然王爷有话要与王妃说,贫僧便先行告退了。”   明轺忙道:“那小侄也先告退。”   陆斐道:“臣女也……”   三人一齐忽略了沉迷撸猫的令嘉,看向萧彻。   萧彻微微颔首。   三人忙不迭地起身出去。   “等等。”   三人停下脚步。   萧彻目光停在了道诚短了一截的右袖上,“道诚法师方才可是和谁打斗过?”   因着要去采药,为了行动方便,道诚穿的是粗布做的灰色竖褐,只是不知何时,他的右边的衣袖短了一截,开口整齐平滑,一看就知是被利器割出的。   道诚神色自若道:“王爷说笑了,这西华山上下,皆有禁军驻守,如何会有歹人。这袖子不过是之前地动时无意叫一块落石压着,贫僧不得已才拿随身带的割刀割去了一截。”   萧彻语含轻诧:“以法师的武艺竟也会叫落石压着?”   道诚谦虚道:“微末小艺,何从谈‘竟’,顾着两位小娘子,多有疏漏,已是万分歉疚。”   萧彻心存疑虑,还欲再问,那厢令嘉已是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原就有午睡的习惯,夏季尤甚,只今日被这接二连三的事绊住,根本没时间休息,能撑到现在,全是靠着对明炤的忧虑,如今得知明炤无忧,连心爱的猫也回来了,自也就有些撑不住了。   萧彻到了嘴边的话稍稍一转,出口的便是:“今日地动多乱,情急之下,本王有些多思多虑,还望法师见谅。”   道诚笑得春风和煦,“小事而已,王爷无需挂齿。”   他已经决定了,告状这件事还是交给小四娘来做吧!以小四娘之前表现的“多思多虑”,同一件事,自她口中说出,想必会比现实还要精彩十倍!   真是令人期待啊!   萧彻看着那个容貌俊秀出奇,而气质尤显脱俗的僧人的背影,凤目中有浅浅的疑惑划过。   不知为何,见着这个僧人,他心中总会涌起莫名的熟悉和……排斥?   令嘉嘀咕道:“果真是同性相斥啊!”   萧彻目光看来,她立刻作出一张感激涕零的脸,“多谢殿下去熙和殿帮我把福寿救出。”   萧彻扫过那只被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的猫,冷声道:“本王并未特意去救,是你这猫自己跑到我面前的。”   这话半真半假,萧彻是去了一趟熙和殿,看了看情况,吩咐了几句,接着一走出殿门,不知从哪冒出这只猫,冲他“喵喵”叫,叫得殷勤无比,甚至还忍痛向他献上了两块小鱼干。   燕王殿下自不会眼皮浅到叫两块小鱼干给贿赂去,只不过想到那日令嘉说的那句“能喜欢我的福寿”,这才勉强将这只猫放进衣袖,捎了它一程。   令嘉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辞:“那就谢过殿下帮我把福寿带来吧。”   说着,她又轻轻打了个哈欠。   萧彻问:“你午间没休?”   令嘉叹道:“这事接二连三的来,哪有闲暇休息。”   即使眼下得知明炤安好,她依旧要为京中家人忧虑。   正忧虑间,忽地她的身子腾空,和她一块腾空的还有抱着的福寿。   令嘉一双杏眸因睁得滚圆,愣愣地看着萧彻,神态与她怀里的福寿竟有七分相似。   萧彻见了,不禁唇角微弯。   才回过神来的令嘉又愣住了。   她忽地想起之前赵雅容对她和萧彻初见那一笑的形容。   春风化冰,云开见日。   一见难忘。   之前听着,令嘉只觉牙酸,现在她却是不得不承认,赵雅容的话还是有那么几分准确的。   萧彻这人平日的笑只会让人——这个人主要是令嘉——觉得寒气嗖嗖,如置身冰雪之间,在这夏天,有着相当不错的降暑之用。若是他笑得弧度大点,便是冷嘲暗讽,笑得弧度小点,便是皮笑肉不笑。   总而言之,他的笑只是一种表情,与欢喜的情绪并无干系。   但现在,虽然他笑得十分矜持,不过浅浅而笑,但一双凤目却有真切的笑意在流转,这份笑意融解了他冷淡的气质,柔和了他俊美得近乎锋利的眉目。   竟让人觉得……亲切!   令嘉在被放到榻上,回过神来,不禁暗叹:如若初见时,这人如果笑得真心点,她十有□□是把持不住,要被他骗去的。   萧彻脱靴上榻,揭过一层软被盖过,说道:“睡吧!”   “……现在?”令嘉语气里还带着难以置信,“不是说要回西华宫吗?”   “顾着康宁的腿,四妹那边定会拖些时间,足够我们午休。”   主语是我们,而不是你。   “殿下你很累?”   令嘉有些诧异,萧彻可不是她这种懒人,平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都不见他疲累,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在之前地动里遇到什么事?   “……有些。”   “若有余震……”令嘉还欲再问,忽然有只手环到她背后,将她拥进怀里。又有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唇珠上。   “不要说,安心睡。”近乎低喃的语声低沉而温柔。   令嘉竟是破天荒地乖乖闭嘴。   她看着眼前闭上眼后称得上恬静的俊美面孔,心里暗暗奇怪。   萧彻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疑问在令嘉的脑海里泡了一阵,就叫一波困倦的浪潮打下,沉没下去,无影无踪。   入睡前,令嘉心中闪过一阵奇怪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事忘了说。   什么事呢?   待令嘉呼吸均匀后,萧彻睁开眼来。   他低头看着令嘉的睡颜,目光幽深难明,可看了一阵,又渐渐转向温软。   若是令嘉这会是醒着的,她大约就知道什么是“温柔得都要快滴出水来”的眼神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忽有使女入内,报道:“殿下,卫王失踪了!”   被惊醒的令嘉眨了眨迷蒙的眼,恍然大悟。   原来是忘了说卫王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期待的告状还没到。   莫心急,我们一件一件的来。 第53章 真情假意   报讯的使女退下后,令嘉懒声说道:“殿下,我有一事告知。”   看她睡眼惺忪,神色因慵而生媚。   萧彻欣赏着这份颜色,替她拨弄着额间碎散的细发,漫不经心地说道:“什么事?”   “卫王已经死了,我动的手,现在他的尸体大约还在横祈河里泡着。”语气轻松随意地仿佛在说她方才买了件首饰。   萧彻手上动作顿住了,“怎么回事?”   令嘉将卫王对她的谋算娓娓道来,同时也提出了她对宁王的怀疑。   萧彻听着,脸上越见色淡,但身上的气势却是越来越慑人。到最后已是杀气四溢。   他说道:“萧荧秉性阴毒,好以阴私算人,这是他的手笔没错。”   萧荧正是宁王的名字。   令嘉听着他谈起宁王时那股熟稔的语气,问道:“殿下与宁王有旧怨?”   那宁王算计她压根就没什么好处,既然不为利,那就只能是为仇了。令嘉自认往日和宁王没什么交集,那么和他有怨的就是萧彻了。   萧彻没有回答,只道:“萧徎的事,我会帮你解决。萧荧那里,我也会帮你教训回去,只是——”   他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你万莫借信国公府的人去报复他。”   令嘉柳眉微挑,语带不善:“殿下这是何意?”   “萧荧身份特殊,寻常小事,父皇是不会动他的,也不会让其他人欺他。”   令嘉反问:“今日这也算小事?”   谋算设计亲王、亲王妃再加一位宗室郡主,这事如报上公堂,都够得上三司会审的标准了。   萧彻只道:“谋反之外无大事。”   “……不知宁王身份究竟特殊在何处?”   萧彻沉声说道:“他是——”在这里他莫名顿了顿,但还是接着说道,“——明烈太子遗子。”   令嘉不禁变色。   谁人不知当年明烈太子无嗣早逝,也正因此,英宗和宣德皇后纵使知晓长子之死系次子之谋,也不得不选择替他遮掩,以保他顺利继位。   “你可知晓萧荧幼年之事?”   “只闻说过些许。”   按理来说,涉及皇家隐秘的事都是隐而不传。可无奈宁王那事当年闹得太大,以至于连殷朝乡下角落的人都能津津道上几句。   惧内与英明传遍天下的英宗在年届六旬之际,忽有一民妇带幼子子闯入京兆府,自言原为雍极宫两仪殿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曾服侍过天子,因此为皇后所妒,被赶出宫中,孰料出宫后竟有身孕。因惧怕皇后毒手,故孤身抚养子嗣成长至今,才干携子求见天子。   京兆尹本是不信,可待见到那孩子眉眼竟与英宗颇有肖似,心里一个咯噔。   这种事宁纵勿枉,便寻人去告知英宗。   谁知宣德皇后先一步收到,将那对母子召往宣室殿,这位在婚事里得意了一辈子的皇后哪里受得了这等背叛,待确定了这对母子身份后,她干脆利落地给他们送去毒酒,先是给那民妇灌下,再就论到那孩子。   就在这时英宗匆匆赶到,拦下灌酒的宫人。帝后二人发生争执,宣德皇后性烈,一怒之下竟抢过剩下的那杯毒酒自己喝下。   英宗被她此举吓得魂飞魄散。   所幸,有宫女机灵,及时动手去抠宣德皇后的喉咙,逼得她吐出毒酒,这才没闹出最糟糕的后果。   宣室殿的一场闹剧闹得人尽皆知后,雍极宫安静了足足月余。   也不知英宗是如何说服的宣德皇后的,月后,那孩子得以认祖归宗,记入宗室玉牒,得封宁王。   石破天惊的开头,一波三折的过程,还有峰回路转的结尾,一并组成一桩精彩绝伦的奇闻轶事,民间不知多少闲人将此事假托前朝,改头换面地或书于之上。   以至于令嘉对这桩十几年前奇事都有所耳闻。以她看来,说不定哪日殷朝都被改朝换代了,这件奇事还会活跃在民间说书人的口中。   萧彻轻嘲道:“连你都听说过,可见真是善事不传,恶事千里。”   令嘉无暇计较“连你”两字透出的歧视,只专心等待他的下文。   “……真正碰了那宫女的人是明烈太子。只是碰上晚间昏暗,那宫女未看清明烈太子的脸,只是身处两仪殿,又见得他袍上绣有龙纹,便将他当做是祖父。明烈太子原是酒醉才碰了这宫女,清醒后并未将这当一回事。祖父得知此事后,未免此事污了明烈太子的名声,便暗自派人将她打发出宫。只那宫女不知,便以为是祖母打发的她。”   “宣德皇后不知?”   “一开始是不知。”   “……”   令嘉想着宁王初入宫时闹出的那场风波,都不知是同情白白喝了杯毒酒的宣德皇后好,还是同情给儿子背了黑锅的英宗好,不过最倒霉的大约是宁王的那个生母。单冲她生了明烈太子的独子,怎么着她也有一场富贵能享,谁知竟阴差阳错枉送了性命。不过也莫怪性烈如宣德皇后后来竟容下了宁王,原来那是她的亲孙子。   “……萧荧出现在之时,明烈太子已逝去三年,彼时父皇羽翼已丰,祖父和祖母便认了他做庶子。”   父母为子孙计深远。英宗虽是天下至尊,也无法免俗。   明烈太子已逝,宁王为其唯一遗留骨血,又是男丁,难免身陷旁人谋算。于是英宗宁自污声名,将他认做庶子。没了明烈太子遗子的身份在,宁王自然无法借用明烈太子的名分名声,如此皇帝自也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去计较。反之,皇帝许还会善待他,以挽回名声。   如此,虽无望尊位,但一生的富贵安宁总是有的。   “……父皇曾在祖父临终前,以性命和后代起誓,保宁王一世尊贵无虞,只要他不涉谋逆,无论什么过错,皆不可论其罪。纵涉谋逆,亦要待其留下血脉,方可处置。”   令嘉沉默好一会,问道:“宁王可知道此事?”   “当年父皇是在祖父病床前发的誓,当时并无旁人在侧,我也是在给祖父侍疾时偶然听得。只不过——”萧彻语气忽地带了点幽深意味,“——他应是知晓的,且是小时候就知晓了。”   令嘉不禁一怔,“殿下如何这般肯定?”   “他自幼就敌视于我,大约是惦记着生母的死,记恨祖父和祖母,继而迁怒到我的身上。他与我私斗之时,曾说漏过。”   萧彻之前还说知道这誓言的人只英宗、皇帝和他,排除掉已逝的英宗,如今又说宁王知晓此事,那么向他透露这事的人……便只有皇帝了。   而皇帝这么做的用意……   令嘉轻声念道:“郑伯克段于鄢。”   当一个孩子知晓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而不用受任何惩罚,那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若再辅以恶意的引导,又会如何?   罚不惩谓之纵恶,纵小恶终至大患。   可这“大患”不过是于其他人而言,于皇帝却正是“不患”。   一个无所顾忌的恶人与一个废人也是无异了。   “可我观宁王往日行事,虽有不当之处,但还不至过分。”   “萧荧自幼性情就有些暴戾,稍有不顺,便会动手。即便是对着大哥,也从不留手,父皇对此少有责罚,反颇为纵容。他离宫开府之前,他的殿里大约每个月都要死上几个服侍的宫女内侍。出宫后,他的性情倒是好了许多,这种事发生得也就少了。”   萧彻语意不明地评道:“他是一个聪明人。”   令嘉听得毛骨悚然。   她原先推出宁王的阴谋时,只觉这人心思周折歹毒,心中却是不以为意,这天下的恶人多了去了,遇着一个宁王也不算什么事。   可这会听过他的种种事由,她却觉得背后凉意直冒。   宁王是被恶意浇灌出来的恶人,他,就像是毒潭里长出的毒菇。或可有人能仗着医术高明不惧这毒菇的毒,却依旧要对那阴森的毒潭退避三舍。   那个阴森的毒潭不就是她的夫家嘛!   令嘉出身决定了她对皇室并不陌生,她打小跟着她娘出入宫闱,就跟走寻常的亲戚家一般。与皇后公主打的照面也不少。   皇室虽多勾心斗角,可在本朝,皇帝的态度是明摆着的,而皇后也是个有手段的,太子储位早定,而后妃之子一旦成婚皆被打发去藩地,后宫里的妃子哪里还有斗的动力,以至于后宫十分平和。   所以令嘉还真没见识过如传说中那般可怕的争斗。她知晓皇室断不似表面上那般平和,可她出身家宅平和的傅家,再是聪慧也免不了那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天真,她想象中的极致也那不足那阴暗真相的一半可怖。而令嘉嫁给过来之后所过的平和日子,又强化了她这种天真的认知,若非有她爹和萧彻合谋在前,又隐隐察觉到萧彻的野心,她大约还会觉着成这么个亲也不错的想法。   可直到今日——   宁王的经历却是揭破了那层窗纱,房屋外呼啸的寒风直直灌入,吹得令嘉遍体冰凉。   明烈太子是皇帝同胞兄长,二人自幼相伴着长大,可皇帝对待已是他手下败将的明烈太子唯一的孩子都要算计到这个份上,倘若,倘若……   倘若萧彻实现了他的野心,他会如何对待太子一系的人?   倘若萧彻失败,傅家又会遭遇什么?若是当时她与萧彻已经有了子女,那他们的子女又会遭遇什么?   ……   种种问题扑面而来,令嘉不禁沉默。   她虽然不是陆斐那种博古通今的大才女,但也是正正经经在张氏的女学里上过课的,那几本重得能压死人的史书也都读过,不说精读,但还是读出些东西。   以史为鉴,那些问题的答案不难猜测。   也正因此,她唯有沉默。   萧彻却是误解了她的沉默,抓过她不知何时握成拳的手。   春葱般的十指已是因用力太过而显出了青筋来。   萧彻一根一根地舒开她的十指,他用的力道不大,甚至说得上温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强势。   他第二次说道:“本王会帮你讨回这笔账的。”   似是嫌这不够,他又补充道:“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的。”   萧彻看令嘉的目光里有着他自己也不知晓的温柔和期待。   这却让令嘉产生微妙的不适感。   她从萧彻手里抽回手,挽了挽鬓间的碎发,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便拜托……”   语声一滞。   萧彻忽然捉住了她那只挽发的手的手腕,剑眉微皱,看着令嘉的目光尖锐锋利,透着审视的意味,半点不复方才的柔和。   令嘉心中忽地就发起虚来。   她作出恼怒的表情,抽着冷气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疼!”   这一声疼喊得情真意切,配合令嘉微蹙的眉头,委屈的神色,简直天衣无缝。   萧彻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却被早有预备的令嘉一下抽出了手。   “你……”   萧彻才发出个音,就被令嘉先声夺人,她粉面含霜,语声淬冰:“妾身是血肉之身,不是面泥捏成的人,禁不起殿下这般用力……”   说完甩手而去。   萧彻脸色微变,伸手就要去捉她手臂,可待要触碰到她,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手上动作不禁一滞。   只这一滞已足够让令嘉顺利踏出房门了。   萧彻看着忽然空下的内间,脸上逐渐浮现懊恼和……不解。   他素来自制,怎么方才突然会生出那么股不受控制的怒意?   房外,令嘉看着震后凌乱不堪的庭院,她轻轻松了口气,心里还带点未褪的余悸。   这些时日,萧彻待她的态度变化,她是心知肚明。   令嘉在被爱慕这一事上经验不要太丰富,哪怕没见着赵雅容说的那啥子“温柔得都要快滴出水来”的眼神,但依旧不妨碍她从萧彻对她态度的变化中,知晓她这位尊贵骄傲的丈夫对她动了情思。   令嘉稍有诧异,可诧异过后也只冷眼旁观,不说破不回应也不拒绝。   萧彻固然是出身尊贵,容貌俊美,甚至还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可是——   那又如何?   他的情思与她何干?   令嘉冷情地想着,天下对她有情思绮念的郎君多了去了,若是要她一一放在心上,哪还等得到萧彻来娶她啊。   可今日,她发现还是还是有干系的,且是很大的干系。   萧彻终究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令嘉但凡不想和他将关系闹得无法挽回,就只能尽力对他的情思做出回应。   令嘉能仗着家世底气,不惧得罪他,可也不想把他往死里得罪。   然而——   这人在情绪上未免也太敏锐了吧,脾气也太大了吧,她才稍稍带点敷衍的意思,他就直接动手,翻脸翻得比翻书都快。   说好的情窦初开的新手呢?   柳眉在眉心拥出一个“八”字,贝齿在朱唇上轻碾,令嘉脸上堆满了郁色。   明炤说过情爱中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蠢。   这话怎么放在男人身上就不管用了?   不对啊,她看以前那些爱慕者也挺蠢的啊!   往她身上砸球,在她外出的路上拦道,派人往她衣裙上泼茶……   怎么轮到燕王殿下身上就没事了呢?   令嘉郁卒之下,横生一股怨气。   萧彻这人没事动什么情,起什么念?   这么薄弱的意志,真是白瞎了他们初见时,她在心里夸的那句“视美色如无物”。   正当令嘉心思百转之时,忽见醉花匆匆行来。   “王妃,官家又传口讯来了,令王爷、公主、王妃三人速速回西华宫。”   怎的这般急?   令嘉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醉花脸色沉重,“京中,京中似是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在这4500字的肥章,你们轻点骂。   下一章就是你们期待的告状了。   话说,我挺好奇,真有人会在恋爱中智商下降吗?   不至于吧,我看到的都是越是恋爱中,女人就越敏锐,火眼金睛堪比孙大圣,明察秋毫不输福尔摩斯。   像那种傻乎乎的被小三,被劈腿,被骗财骗色而不自知的傻女人,额,感觉只在电视、小说还有新闻里里见过。 第54章 京中传讯   西华宫来的内侍急之又急。   无论是伤了腿的康宁郡主,还是失了踪的卫王殿下,都无法让他侧目半分。只一心催促着萧彻、长乐公主还有令嘉赶紧前往西华宫。   令他如此焦急的原因只有一个——   京中的清河公主小产了。   清河公主重身六月多几日,赶上地动,虽身边使女们匆匆带到屋外,一个不慎摔了一跤,竟是在屋外直接见了红。   候在公主府里的太医在地动中被砸伤,暂时动不得。不得已,公主府只能派人去太医院要人。   然而震后的雍京道路损毁大半,四处都是断梁残垣,马车行不得,驸马公孙炎亲自骑马去太医院寻人,好不容易捉着个四肢健全的太医回公主府,但到底耽搁了不少情形,如今情形如何,还未可知。   这个消息一到,萧彻和长乐公主皆是神色一凛,再不拖延,直接动身回西华宫,被点到名的令嘉自是同行。   到了西华宫,他们就在皇帝临时的宫殿前见到了齐王。   这个一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在殿前来回踱着步子,眉心紧锁,一脸的闷闷不乐。   “怎么了,九郎?”   长乐公主拍他的肩膀。   齐王苦笑一声,“父皇母后现在正在里面争吵呢!”   长乐公主一惊,“吵什么?”   吵回京的事。   才知道皇帝这么急着把他们叫来的原因。   公孙皇后如今正因着清河公主的事闹着要回京。   皇帝正在苦口婆心地劝阻她。   客观条件实在不允许。   且不说可能发生的余震,只之前那场地动就使西华山地形大变,原来上下山的路被生生摧毁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现在也是堆满了落石枯木,根本走不得马,如今和京城通讯都是靠的脚力。皇帝派了大半个行宫的侍卫去清理路面,可最快也得明日才能通出一条道来   这些理由十分充分,可惜公孙皇后压根不理。   她只说道:“我要回京……路行不通?我用走的便是了,之前那些侍卫既然能用两条脚走过,我又没比他们少条腿,自然也能走过去……萧枢,我说我要回京!”   令嘉随萧彻他们入内拜见时,还隔着两道门,就听到这最后一句。   若非除了皇后再无人敢直呼皇帝名字,令嘉完全不敢相信那低吼声是从公孙皇后嘴里出来的。   同样听到这声的还有长乐公主和萧彻,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加快步伐,闯了进去。   里面的皇帝对着正是头疼的时候,   公孙皇后脸色苍白,但神色坚决地拦在他前面,往日如水般柔和的凤眸此时燃着灼人的怒火,显然是心意已定。   然而——   但凡现在能回京,皇帝自己就回京了。清河公主也不知是公孙皇后一人的女儿。   可如今山路险急,但凡遇上余震,那便是万分的危险。身强体健,武艺高强的侍卫走起来都有危险,更遑论养尊处优惯了的的公孙皇后。   长乐公主匆匆闯了进去,问道:“父皇、母后,大姐现在怎么样?”   皇帝神色沉郁道:“方才传来消息,那太医去得晚了,大娘那孩子已是保不住了。”   长乐公主面露伤色,“怎,怎么会?”   萧彻不比长乐无知,一下就反应过来,脸色立变:“大姐现在怎么样了?”   六个月的身孕,流起产来可非同小可。   皇帝安抚他人,也是自我安抚:“来人既然没说,像是安宁的。”   公孙皇后已是再忍不下去,“我要回京。”   皇帝却要忍着再劝道:“大娘身边有驸马有太医有使女,并不差人,你在这等到……”   公孙皇后高声道:“我去陪她!”   这一声喊完,公孙皇后一口气没上来,脸色“唰”地白了下来,她捂着胸,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在场的人齐齐变了脸色。   “母后!”   “阿蕴!”   皇帝眼疾手快地从她腰间扯下一个香囊,解开来递到公孙皇后鼻尖。   公孙皇后吸着香囊内置的药香,急促的呼吸终是逐渐平缓下来。   长乐公主缓缓吐出心中的惊慌。   公孙皇后去年那场咳疾虽已痊愈,但却在肺腑处留下了后遗病根,便是这情绪稍动便易牵动病根,引发气急、急咳等毛病。太医院的人给她配了副方子,用作气急时缓和呼吸之用。   令嘉也是松了口气,她瞥了眼萧彻缓缓收回方才踏出去的右脚,心中暗道这人也不是不心急的。   萧彻忽然开口道:“父皇,不若由我护送母后回京去看大姐吧。”   皇帝怒声斥道:“五郎别胡闹,现下这境况山路如何走得?”   萧彻还欲再说,公孙皇后那边眼看就要缓下来的呼吸却是猛地又急了起来。   皇帝脸色微变。   萧彻顺势跪下,沉声道:“父皇,母后心急至此,强留她在行宫只会逼她重犯旧疾。不若我护送母后回京,我以性命担保,护母后无虞,求父皇允准。”   萧彻一跪,令嘉便跟着跪了。   夫妻一体啊!   长乐公主看了看神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公孙皇后,再看看面沉如水的皇帝,咬咬牙,也跪下道:“父皇,你就答应五哥吧!”   好半晌,皇帝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说实话,令嘉蛮同情皇帝的。   他原本这般急着召萧彻和长乐公主回来,估计就是指望让他们来劝劝公孙皇后,谁知道公孙皇后以病相挟,这对兄妹干脆利落地反水到公孙皇后那里去了。   得知萧彻要和公孙皇后回雍京之后,齐王喊着闹着要跟着过去,被萧彻无情拒绝。   长乐公主在旁讥嘲道:“以九弟你的身手,跟过去就是拖后腿。五哥看顾母后还来不及,哪有空看顾你。”   齐王怒道:“我身手哪里不好,今日母后还是我救的呢!”   长乐公主道:“有本事打过五哥再说好。”   齐王悻悻然道:“五哥比我大那么多,赢过我也是胜之不武。”   长乐公主不屑:“借口。”   齐王怒视之。   ……   萧彻无视那对冤家投生的弟妹,只和令嘉交代道:“熙和殿那里损毁虽大,但还能住人,我已经派安石去协助丹姑打理里面的事务。你回熙和殿先住着。我留了一队侍卫下来,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就好。明日道路清好,我来接你,万事小心!”   令嘉颔首道:“殿下也要小心,替我向大姐道声安。”   萧彻默了默,说道:“你的手可还疼?”   “……不疼了”令嘉慢了半拍才想起来他问的是什么。   萧彻垂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之前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他这般诚恳,令嘉心里越发虚得厉害,忙说道:“殿下其实也没怎么用力,只我特别怕疼些,也怪不得殿下。”   萧彻神色郑重道:“以后我会注意些的。”   令嘉眨眨眼,回以同样郑重的神色,“那就麻烦殿下了。”   萧彻一时竟是无言。   令嘉忽地又是一笑,“我知晓殿下的意思的。”   萧彻一怔。   令嘉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殿下为人子女,看护母后自是本分。只是天灾难测,殿下也当记得保全自身才好。”   萧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应了一声。   待得萧彻离开后,令嘉暗暗松了一口气。   万分感谢康宁郡主之前动辄“表哥孤苦”、“表哥可怜”的洗脑论述,她这会对着萧彻,竟也能从心里挤出几分怜惜之情。不过萧彻的反应,倒叫她不禁心生感慨。   想想当初刚成亲时,萧彻不小心拧伤她手时是什么反应?   半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不说,还各种冷嘲热讽——的眼神,最狠的是,她明明都伤了手了,还要她带伤上阵,不,带伤上榻。   现在呢?   令嘉瞥了眼自己右截莹白如凝霜的皓腕。   她才半真半假的说个“疼”字,他就煞有其事地来道歉。   这前后态度差异之大,令嘉不由生出些微妙的鄙视。   像傅明炤那般见个女人就献殷勤的家伙,她固然万分唾弃。但像萧彻这种对着不上心的女人各种漠视蔑视无视,只肯对上心的女人施以用心,这着实欠缺了些风度。   ——只从这番心里活动中,傅七娘子的挑剔、记仇、难取悦的特质就可见一斑。   令嘉回过神来,一转头就对上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   “四妹、九弟你们这是在干嘛?”   含蓄的齐王神色敬服道:“五嫂你怎么收服五哥的?”   直白的长乐公主则是难以置信地问道:“傅七娘,你给五哥他下了迷魂药嘛?”   令嘉轻抬下巴,皎□□致的面孔在日光下莹莹生辉,她语气自矜道:“什么样的迷药能强得过我自己?”   长乐公主哑口无言。   齐王恍然大悟。   忽悠完这对姐弟后,令嘉起身回熙和殿。   在路上,她想着长乐公主方才的话,十分也是狐疑,她的脸真的那么好用嘛?还是说,她爹派人偷偷给萧彻下了迷魂药。   不然怎么解释萧彻待她这前后不过两月余,就扶摇直上的态度呢?   熙和殿虽在山谷中,但和断崖隔着一个湖泊,故而在地动中并没有被崩塌的岩石砸中,只是那原来清澈明净的湖泊现在却是漫着地动中自山坡滑落的昏黄泥沙,如今却是一片浑浊。原来湖边种着的几株莲花,现在也是蔫蔫的不成样。   熙和殿在地动中塌了大半的房间,但颇为难得的是主殿那块竟是保留了下来,相较那些塌得已经不能住人的其余宫殿,可以说是极为幸运了。   回了熙和殿,令嘉先去探望了丹姑。   丹姑在之前地动时不小心叫一个铜鼎砸伤了脚,万幸的是她身边的两个小使女足够机灵,硬是把她扶了出来。如今已是无恙。   丹姑见着令嘉,先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抹着眼泪道:“阿弥陀佛,还好王妃娘娘平安,不然老奴是再无颜去见夫人……”   接着丹姑又问起与令嘉同行的明炤几个的情况。   令嘉对这位从她母亲身边出来的服侍她多年的忠仆十分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将明炤他们的情况都细细说了一番。   说完后,丹姑嗫嚅着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说出来。   令嘉却是明了她的意思,抚着她的手,稳着声说道:“娘,她身边服侍的人众多,不缺机灵的,想来应是无有大碍。”   丹姑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多年行善积德,定是能逢凶化吉的。”   自丹姑房里出来后,令嘉对身边的醉花说道:“重赏救出丹姑的两个使女。”   闻言,醉花面色有些古怪,她说道:“婢子之前已经问过,说是王爷之前过来的那回已经吩咐过重赏了。”   令嘉默了默,又道:“那便将她们拨到丹姑手下,让丹姑教导一番,再送到我房里服侍吧。”   “是。”   ……   令嘉在主殿正听着下人们交代熙和殿损毁情况和宫人伤亡,醉花面带喜色地走了进来。   “王妃,小四娘子他们到了。”   醉花话音刚落,殿外就响起明炤的声音。   “小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错,估错了,告状在下章。   不过你们猜不到吧!我让萧彻先跑了。   哈哈哈哈!轻点打。   这章本来是放明天的,不过想到你们整天喊着加更加更,还是加一次吧!   在这个星期我得到了一个结论:大家都是认章不认字的。   我前三章字数加起来能抵四章了,然而你们都不认这加更。   唉,以后我一定吸取教训,争取多断章。 第55章 万俟氏归   接着一道粉色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直扑向令嘉身上。   可惜,在距离令嘉一步之外被令嘉身侧的醉月拦下。   明炤不满道:“醉月姑姑,你拦我做什么?”   “我让拦的,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令嘉嫌弃从明炤身上别开眼。   发沾尘,衣沾沙,整个人像是灰扑成的一样。   明炤羞恼道:“小姑姑!”   令嘉给她递去一张帕子,“擦完脸之前别和我说话。”   明炤接过帕子,幽怨地擦起脸了。   令嘉再看向随明炤一块进来的陆锦身上。   “陆三娘子。”她客气地唤了声。   可陆锦却抖了抖身子,低下头,小声忏悔道:“王妃我错了,我不该跳下那河,累得小四娘来救我,最后害得她和我一起被水冲走。”   她如此乖觉,倒让令嘉一时无语起来。   她看着这个同样像是在灰堆里打过滚,狼狈不输明炤的小娘子,叹了口气,说道:“虽然你用心是好的,可下次行事前还是多在心里过一遍。你落水后,你兄姐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陆锦忙问道:“我大姐和二哥现在怎么样?可有在地动中受伤?”   “他们都没事,从道诚那收到你的消息后,已经起身回返陆家别院了。”   “那我爹我娘呢?”   “地动时,陆相正巧在西华殿里和官家议事,”见陆锦眼睛一亮,令嘉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只不巧的是,地动过后,陆相忧心陆夫人,便向官家请辞,回了别院。”   陆锦垮下脸,她今天怎么就这么倒霉。   令嘉轻笑一声,“三娘先别急,你先和小四娘一起去清理一番,过会我就派人护送你去陆府别院。”   陆锦面露感激,“那就麻烦王妃了。”   送走这两只麻烦的小花猫,令嘉冲醉花说道:“把那个侍卫传进来吧。”   醉花一听就猜到了她的意思,有些犹豫道:“那侍卫原就是王府的人,救了小四娘子也是应该,王妃给他些赏赐也就够了,亲自致谢会不会太过?”   令嘉摇头说道:“赏赐要给,致谢也要做。今日地动如此之险,若非恰巧遇上了他和道诚,小四娘如何,真说不好。只凭这个,他便当得起,传人进来吧。”   当人进来后,令嘉看了却是不禁一怔。   这名侍卫肤色雪白,生得一双蓝眸,眉目绮丽非常,若非身形高大壮阔,几乎就要让人认作是女子。   令嘉看着这侍卫的目光陡然间诡异起来。   萧彻那人之前对女人都是拒之千里,可身边却放了这么个容貌姣美的侍卫,当真是……引人遐思啊!   侍卫不知眼前的王妃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之想,低着头恭敬地行礼道:“属下万俟归见过王妃。”   闻言,令嘉撇去那些胡思乱想,沉吟道:“蓝眸万俟……你可是出身贺兰山的万俟部?”   “……是。”   令嘉忽然沉默了下来。   灵州与贺兰山隔了道黄河,而贺兰山西接吐蕃,连河套之要低,北入北狄要地,山下为水草丰美的上等马牧之地。这块贺兰山下的富饶土地归属实力北狄的万俟部所有,万俟部当年助耶律氏建北狄,甚至将族女嫁与。北狄初代汗王建国后,将万俟氏女封为王后,更将贺兰山一带的土地皆赐予了万俟部。   万俟部由此壮大为北狄最大的部落之一。   万俟部人是前朝的鲜卑余族,族人以白肤蓝眸著称,素有美貌之名。在初代汗王之后,历代皆与北狄王庭通婚,两相关系密切。如今在任的北狄汗王更是连着两任的王后都是出自万俟氏。   万俟氏在北狄的地位可想而知。   不过真正让令嘉对这个部族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是,当年一手炮制雍京之围,杀了她两位兄长,又俘虏她六哥的北狄军神耶律昌的生母就是上任万俟部族长的女儿。   失神了片刻,令嘉语含深意道:“我记着万俟部正有一女为北狄汗王新立王后,如今正得汗王重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的会有子弟沦落到大殷来为人驱驰?”   万俟归的眉目不动,只跪下来沉声道:“属下早与万俟部断绝关系,万俟部的荣辱与属下已再无干系。之后蒙王爷不嫌,绝不敢有二心。”   令嘉端坐着沉默了好一会,淡淡地说道:“起来吧,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王爷既然敢用你,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万俟归这才缓缓站起身。   “此次地动,多得你施以援手,小四娘才得以平安,我心中感激不尽。另有千金赏赐,还望莫嫌微薄。”   万俟归那张脸终是破功露出愕然,他猛地又跪了回去,尴尬万分地说道:“王妃多礼了,这不过属下分内之事,王妃不怪罪属下之前过失已是大度,属下如何再敢邀赏。”   这会愕然的轮到令嘉了。   她看着眼前这位拒不受赏的人,想到他方才话里提到的“过失”二字,沉下了脸。   ……道诚那混蛋定是瞒了她什么事。   地动那时的情形,怕是不只如他所说的那般,他们偶然遇上万俟归,然后受了他的援手那么简单。   万俟归安安静静地跪在那。   令嘉正准备叫他起来,忽然有人从侧门推了进来。   正是明炤,她头发胡乱披散着,身上还套着那件脏了的粉裙,衣着凌乱,襟口甚至一对扣没系好,气息急促,小脸挂着两团红扑扑的晕色,显是匆匆跑来的。   明炤抓住令嘉的手摇了摇,撒娇道:“小姑姑,你别罚他。他虽说伤过我,但也救过我一命。若非他,我早叫一块山石个砸死了。”   令嘉这次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理会她,只冲万俟归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   待万俟归退下后,令嘉看向明炤,眼中有厉色彰彰问道:“你们之前和这万俟归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一点地给我说清楚。”   明炤闻言不禁一愣,“道诚叔叔没和小姑姑你说吗?”   令嘉冷声道:“我要听你再说一遍。”   她的态度是难得一见的严厉,明炤缩了缩脖子,好像一只遇冬的鹌鹑,再顾不得给那万俟归求情,乖乖交代起事情始末来。   ……   “……道诚叔叔走后,我们在那园子里等了一阵,就等到小姑姑你派过来接我们的人了。”   明炤讲完之后,令嘉没有说话,但她的神色却是变幻不定。   明炤十分理解,她仇敌忾地说道:“燕王都娶了小姑姑你,居然还和淑妃私相授受,那还是他庶母呢!真是不知好歹不知廉耻……”   令嘉冷冷地接道:“不知高低。”   明炤一愣,这词用在这有些不当吧!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指出小姑姑这个问题时,令嘉一掌拍在她脑门上,咬着牙道:“我说的是你。”   无缘无故被拍的明炤摸着脑袋,万分委屈,“小姑姑,我哪里做错了吗?”   令嘉抬起手还想拍第二掌,看着一派天真不知厉害的明炤,这一掌最后还是拍在了她自己的额头上,她靠在椅背上,满是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西华行宫是皇室内苑,在这种地方你居然敢胡走乱闯,半点不知忌讳,碰上阴私秘事,还生生得撞上去,是嫌你自己活得□□逸。这次若非有道诚在旁,若非你遇上的是燕王,你可还能保全你自己?”   明炤一怔。   令嘉沉着脸道:“知人阴私最是招祸,我们家固然不怕结仇,可若是人家直接出手要了你的命,我们家又能如何,顶多也就在能查出真相为你复仇,可也救不回你的命了。尤其是在西华宫里,你若为人所害,家里的手伸不进这行宫里,你甚至只能白白枉死,可明白了?”   明炤脸色“唰”地白下,终是从令嘉的话里体觉到一点后怕。   令嘉苦笑道:“去年娘和我说你年纪大了,偏还一团孩子的,也该正经学些规矩,偏我觉着你这般稚气可爱,觉着不该拘了你,便拦了娘。如今看来,真是我误了你。这次回去,你在府里禁足一月,好好学些规矩。”   明炤听令嘉语中带了些后悔自责的意思,心中一紧,忙说道:“小姑姑,是我不好,不怪你的,我回去就和祖母大伯母她们好好学规矩,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令嘉见她这般乖巧,才硬起来没多久的心霎时就软了下去,她摸了摸明炤的头,说道:“乖一些,好好学,一个月里我会多去看你的。”   明炤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待见令嘉神色缓和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姑姑,那个万俟归,你打算怎么罚他?”   令嘉淡淡地说道:“罚他做什么,像你说的,他也不过听令行事。他既然救过你一命,我还要奖赏他才是。”   明炤直着眼看令嘉,待确定她是认真地,缓缓张大了嘴巴。   这还是她那个护短护得密不透风,心眼小得透不过针的小姑姑吗?   令嘉气定神闲。   她虽然护短小心眼,但也知冤有头债有主,她要算账自是寻那正主算去,欺负一个马前卒有什么意思。   令嘉终是受不住她身上的凌乱,推了推她,“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清理自己,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什么样了?披头散发的,哪还有点女孩样子。”   明炤闷闷地转身,待她走出两三步,令嘉又喊住她。   她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顺便帮我叫下陆三娘,待她换好衣服后来我这一趟。她姐姐叫我给她带些话,方才事太乱,我一时给忘了。”   明炤不假思索地应下,“好。”   ……   过了一阵,换了一身杏色衣裙的陆锦走了进来。   令嘉抬眸看她,看了好一会,都没有出声。   陆锦叫她看得莫名心生寒气,有些不安地问道:“王妃,我姐姐叫你带了什么话?还是说我家人出什么事了?”   说到后面,她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急切起来。   令嘉摇摇头,说道:“你家人一切都还好,不好的只有你。”   陆锦面露茫然。   真是个和明炤一般不知事的孩子。   令嘉长叹一声。   她说:“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告状后,令嘉的反应你们都没猜到对吧!   嘻嘻! 第56章 封口灭口   眼看陆锦面色先是惊疑,接着恍然,再接着就是惊惧了。   她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似是要拔腿而去,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里是熙和殿,正是令嘉的地方,她又停下脚步,面色白得不见半点血丝,看着令嘉的目光满是惶恐,可在惶恐却又混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令嘉见她如此形状,油然生出自己是欺压良善的恶霸,而陆锦就是被她欺压的良善。   可惜,今日这恶霸她虽是不愿却也不得不当一回了。   谁叫她与燕王荣辱与共呢!   明炤那个笨蛋,难得听了回墙角,被追杀一回,却是连这个重点都没听出来。   正如令嘉之前所言,此地是西华行宫,是皇帝内宫,若真出现横死之人,即便是个地位卑微的宫女内侍,依旧会引起旁人诸多揣测,甚至是皇帝的注意。   与之相对的,萧彻和淑妃幽会这事被撞破反而没这么紧要。   像这种皇室内部的丑闻,若真揭出,萧彻和淑妃会不会有事尚且两说,但那揭破的人是肯定活不下去的。   故而那些偷听到的人十有八九是不敢说出的,即便说出了,以令嘉看来,就皇帝那偏心的劲,萧彻十有八九能安然脱身,只淑妃大约会倒霉了。   为了这么丁点破事就在西华宫里杀人灭口,要么是萧彻疯了,要么就是他要封住的事是另一件事。   ——他在寻查宣德皇后的旧人,或者说,他在寻查某个秘密。   从明炤的复述来看,那淑妃分明说过宣德皇后的旧人多半给了公孙皇后,而公孙皇后正是萧彻的生母。然而萧彻却舍近求远,反而让淑妃去查,或许是他觉着从公孙皇后那里无法如愿,又或许是他想瞒着公孙皇后……   反正不管是哪个原因,萧彻是不欲让人知晓他在查宣德皇后旧人这件事的,甚至到了在西华宫也要动手灭口的地步。   令嘉不知萧彻要查什么事,也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忌讳这事,令嘉也没有兴趣知道这些破事,但她是认可萧彻的智力的。   令嘉的六哥曾与她通信,无意间提起过萧彻几句,评语是“燕王其人才具生于天心,行以正道,计出六奇,真乃为兄生平所见第一人”,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令嘉估摸着他对爹都没那么服气。   不过嘛,那信后面有着陡转的笔锋,“惜其才高德重,所谓完人,莫外如是,愚兄近之,只觉战战兢兢,自惭形秽,实不敢交也。望七妹明鉴之,交友选婿,才德固重,然,可亲之人方为首选”。   令嘉当年看了信,被她六哥这委婉的用词逗得乐了半天。   令奕那话说白了就是“燕王这小子表现得太无懈可击,心思太深沉了,老子打死都不敢和他亲近,就怕哪天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七妹啊,你选丈夫时一定要擦亮眼睛,像这种看着什么都好的货绝对要不得,选人还是选个实在点的。”   忽略令奕最后那乌鸦嘴一般的反谶,令嘉对他看人的眼光还是信的。他既然对萧彻那般推崇,萧彻的才智绝对是过人的。   他既然会下了灭口的命令,那么即使现在还没通过气,令嘉也就认可他的判断,他和淑妃那事有着封口的必要性。   明炤是她的侄女,有她保证绝不会乱说,萧彻应是会给傅家一个面子。   而道诚武艺高强,精于医术,心生九窍,既然最初的时间里,万俟归没能拿下他,他便有了防备,令嘉完全不看好萧彻后续能成功弄死他。不过他出身孤儿,又身处方外之地,令嘉也不觉着他会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乱事。   最后就是陆锦了,她反而是最好办的一个。   虽说出身高,但如今正是地动之后,四处人仰马翻,乱得一塌糊涂,有的是办法把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叫陆家发现不了真相,于是只能自认倒霉。   只可惜——   “陆三娘,我不欲杀你,可你听了些不该听的,殿下不欲那些事外传,所以——”   “我要死?”陆锦面无人色道。   “不,我说了我不欲杀你,所以你要给我一个你不死的理由。”   陆锦目光遽然一亮,“我保证,保证那些话我不会……”   令嘉叹着气打断她,说道:“只言片语,何其薄也,纵使我愿信你,也难取信于殿下。”   陆锦茫然道:“那,那我要怎么做才可以?”   令嘉淡定道:“这就是我一开始问你的问题?倒不成想让你拿来反问我了。你若想不出,那也简单,来人……”   “等等,等等,我想,我想……”陆锦连声喊道,生怕一个晚了,就叫人咔嚓了。   令嘉从善如流地停下声。   看着陆锦焦头烂额的样子,令嘉不禁感叹她的好运。   若非道诚那小子护她护得周密,她怕是早被万俟归给弄死了。   起先,道诚为何那般急地要来别院那报平安讯?不就是为了将她地动后还平安的情况告知陆家兄妹,让万俟归心生顾忌,免了她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地动里。   道诚为防他离开后,万俟归对她下手,还打着弯让明炤出来压住万俟归,让他不敢动手。   再接下来,道诚向令嘉报讯又特意隐去萧彻那截,就是知道她也会动杀意,所以故意误导,省得她提前做好下杀手的准备。如今陆锦人都进了熙和殿,再让她死,再想洗去嫌疑已是麻烦许多。   而道诚和令嘉摆明车马地要保住陆锦,令嘉还是决定给他这个面子,放陆锦一马。不说两人那便宜师姐弟的廉价情谊,只道诚这人武功高、医术精,偏还身无挂碍,若是可以,令嘉绝不愿得罪这样的人。更别说,在道诚之外,还有陆斐、明炤的面子在。   不过生路虽要给,但怎么着也得从陆锦身上弄到能让萧彻点头的“诚意”保证才行。省得令嘉这边放了她,回头她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哪些小事上。   就在令嘉等得快不耐烦时,陆锦终于开口,她一张小脸上尽是肃色,她道:“我告诉王妃一个秘密,其实我能梦到未来。在我梦里,将来官家会废太子,立燕王,最后燕王殿下会登位,所以王妃放心,我绝不敢得罪燕王而将听到的事外传。”   令嘉拿诡异的眼神看了陆锦好一会,问道:“你既然能梦到未来,那你可有梦到这次地动?”   陆锦语塞,心中却是满满的冤屈,哪个穿越者会吃饱了撑的把古代的一场地震给记住,历史课又不考这个。别说古代的地震可,就是现代的,你随手抓个人去问问“X山大地震是哪一年哪一月那一日发生的”或者“X川大地震是哪一年哪一月那一日发生的”,估计都有很多人答不出来。   不过心中虽有千万槽想吐,陆锦面上还是强自镇定道:“没,我梦见的多是一些大事。”   令嘉挑眉问道:“这等地动都不算大事,那不知三娘梦到的都是何等大事?”   陆锦这会心里的忧伤都快流成一条护城河了,她是真的知道很多的“大事”,比如过个几年眼前这个燕王妃会生一个儿子,再比如这个孩子过几年又会被太子毒死,以至于太子被废,她老公上位,再再比如她会产后急病而死,导致她老公发疯,杀了N多人去给她去陪葬不说,还花了N多民力去给她修了个超有名的坟。再再再比如,她老公还会因四处征战,耗费民力太过,逼得民心不定,最后被她小儿子造反给干掉了   这样的大事,她敢说嘛?敢说嘛?   陆锦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讪讪之言:“王妃,你和王爷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   闻言,令嘉微微一笑,说道:“这天下的孩子不是男就是女,三娘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讨巧了些。不若说得再细些,比如这个孩子何时来?今年?明年?亦或者数年后?”   陆锦张了张嘴,没说话,心里疯狂地盘算起来。   照着历史,文昭皇后死的时候是三十岁?不对,古人算年龄好像都算虚岁,那是二十九吧……那是燕王刚刚登位的时间,好像是在她那儿子被毒死的……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对了,她是产后死的,怀孕也得有十月,儿子死了应该没那么快有心情怀孕,算两年吧,也就是二十七丧子……电视剧里那一瞥,扮演她儿子的那个小演员看着是几岁?五岁?六岁?七岁?神啊!小孩子怎么长得都差不多大啊?   令嘉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锦,看得她额间直冒冷汗,最后狠狠心,选择了折中,说道:“会在四,嘶,五年后到。”   陆锦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她现在说的十七岁是虚岁。   令嘉轻笑道:“五年?五年后怕是三娘都出嫁了,三娘还是说些近点的事吧。”   近点,近点的还有什么事啊?   陆锦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有今日,她当初就应该把那些拿殷武帝和文昭皇后当主角的坑爹雷剧看上个一百遍啊一百遍。   不过也实在不怪她,那些坑爹的睿智剧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看不下去。   文昭皇后在里面被演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玛丽苏不说,智商还直接跌破八十大限,在大殷和北狄前线开战的时候,居然敢带俩使女就往前线跑,然后被北狄王子俘虏,又上演了令人各种胃疼的神剧情。   ……   等等北狄,打仗……   对了!   陆锦脱口而出:“再过两年,额,或许三年,大殷就会打下北狄。”   一直从容笃定的令嘉遽然变色。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信息量很大,我提前剧透一下。小陆知道的和历史的真面目差了一道化妆ps的流程,所以真真假假还请自己分辨。   剧透一下,小陆吐槽的那部雷剧九成九都是假的,但是在男二的人选上是蒙对了的。   这也算男二小哥的第二次出场了吧。   还有虽然距离完结还有很多很多,不过喜新厌旧的我已经开始构思下一本书了,目前成品是两个文案,无聊的可以去看一下,要是觉得有趣就点下收藏,等这本完结,我看哪本收藏高,就开哪本吧。 第57章 运也命也   令嘉微垂的眼睫遮住了她眸中的沉思,面色平如静水,其下却有深流暗动。   陆锦打量着令嘉的神色,默默缩了缩脖子。   不知为何,令嘉的神色分明是极为平静的,可她看了,却是忍不住寒毛耸立。   好一阵之后,令嘉终于抬眸看陆锦,这次她再没了闲话的心情,拿出一个早准备好的蓝瓷小瓶,打开来,倒出一枚深褐色的药丸,递给陆锦,“吃了这个吧。”   “……这个是什么?”陆锦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不管是什么,你都要吃的,不是嘛?”令嘉平静地反问。   陆锦脸色数变,接过那枚药丸,细细打量。   其实不用令嘉说,读过这种小说的她也能猜到这药不外乎那么几种。   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理来说,她应该吞了这颗药,保住眼前的小命再说。   可药到了嘴边,她又不禁犹豫,然而待对上令嘉那双沉静无波的杏眸,她心中忽地一颤。   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感杀了她。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那个历史上除了美貌之外再无其他记载的文昭皇后,也不是电视剧里那个脑残圣母玛丽苏,她是傅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是燕王的嫡妃。   陆锦抛却犹豫,一口咽下那枚药丸,然后而是苦笑着看向令嘉,“现在,令嘉姐姐可以与我说说这药丸到底是什么了吧!”   见她如此干脆,令嘉倒是松了口气。倘若陆锦真的表现得不配合,再是不愿,令嘉也只能选择处理掉她。   越是表现得强硬有骨气,这样的人就越难认命,自然也就越难守住口风。反而是软弱——也可以作理智,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品质。   令嘉说道:“此毒名‘牵丝戏’,中毒者即如傀儡一般受制于牵丝。你可以看看你的右足足心,涌泉处应有一红点。此毒半月需服用一次解药,若逾时不用药,红点便会向下长出红线,每过一日便长一寸,线过三寸,则药石无医。”   陆锦白着脸问:“可有彻底的解法?”   “有。”还不待陆锦松口气,令嘉又道:“只是这毒用了滇地的秘法,即便是道诚那小子也是解不开的,你也莫妄想了。”   “……我哪敢如此作想。”陆锦讪讪地说道:“只是这一月一次的解药,我该怎么拿,从王妃你这拿吗?”   “东市有一家果饯蜜饴的铺子唤‘甘温堂’,你每个月过去买一盒金丝党梅,里面会有你要的解药。”   陆锦匪夷所思地看着令嘉,若非那张美得无可挑剔的脸摆在那,她几乎要怀疑眼前的是否是真人了。   这位出身高门,金尊玉贵的燕王妃在这方面体现出来的业务熟练度也太高了吧!   令嘉察觉到她的眼神,只作不知地继续说道:“嘴长在你的身上,你若非要和别人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但凡外面传出些许风声,我只当是你传的,那药你也不用再领,望你谨记。”   陆锦默默听着,听完她有些艰涩地问道:“……王妃可会用这毒要挟我做一些事?”   令嘉看了她一眼,伸出右手指天为誓:“苍天在上,傅氏先祖为证,傅令嘉往后若以毒威迫陆锦为驱使,若有违背,则生除此姓,身历百劫,死不入祖地,不受祖庙。”   陆锦木愣愣地看着令嘉。   这可是敬天地畏鬼神的古代,对这里的人来说,誓言可以说是有着莫大约束力的,而越是毒誓越是如此。傅令嘉这个涉及了生前身后的誓可以算是最毒的誓言之一了。   正因如此,她不明白处在绝对上风的傅令嘉为何要许这样的誓。   令嘉收回手,语声平静地说道:“给你下牵丝戏不过是保你命的无奈之举,并无胁迫之意,只盼此誓能叫三娘放心。往后只要你能守口如瓶,则一切皆如寻常。而那牵丝戏,若你第一个预言属实,那自会有解去的一天。若是相反——我也会寻个机会给你解开,不会叫你陪葬的。”   “王妃不信我之前说的?”   令嘉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你的梦或有神异之处,而令你自己深信。我问你,你可梦到过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   陆锦摇摇头。   令嘉唇角轻挑,带出一抹嘲意,“你可知今日你有数次差点丧命,你此刻还活着不过是种种前因结成的果。即使是此刻,我之一念,可令你死,亦可令你生。而你所梦到的事,亦不过是前因之果,而前因则源自诸人的一念。一念生般若,一念绝波若,人心微妙之处,从无绝对之说。故而,所谓预言,可鉴不可信!”   “……王妃好气魄!”陆锦情不自禁地叹道。   希腊那位俄狄浦斯的爸妈要有她这样的认识,哪里还有什么弑父娶母的悲剧啊!   有一个瞬间,陆锦竟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傅令嘉早逝的结局告知她,想要看看她可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蔑视这些预言,好在理智时刻提醒着陆锦,现在她的小命还掌握在傅令嘉手上,实在招惹不起这一位美人。   令嘉看着陆锦,念着今日保她一命不容易,还是提醒了一句:“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及你的梦了。我不知你在别人面前是否也是这般坦诚,但还是提醒你一句,禁中设有皇城司,直隶于官家,皇城诸事,纤毫皆察,他们对待你的预知,可未必有我这般的随性。”   皇城司这个大殷特务机关的名头陆锦也是听过的,她有些虚弱地自辨道:“我只与王妃你提起过的。”   她虽然和他们这些古代人精没得比,但怎么也是正儿八经地在后世考上重点大学的人,基本智商还是有的。   令嘉只道:“你先回去吧!再过会,小四娘怕是要来寻你了。”   陆锦踏出殿门,恰遇上一阵清风,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现在叫风一吹,凉意入骨,不禁苦笑。   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却以花瓶的形象呈现在史册里,也不知是她隐藏得太深,还是那些史官的眼太拙。   更可怕的是,方才傅令嘉对她是又敲又打的,还给她喂了慢性毒药,但奇怪的是,她心里对她居然没生出多少反感,反而产生了些许的感激和敬佩。   ……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陆锦吐槽了一会,心里却是忍不深思起方才傅令嘉对预言的评价。   “……所谓预言,可鉴不可信!”   陆锦自知,她说的都是被记在史册上传了千年的史实,然而——   “一念生般若,一念绝波若,人心微妙之处,从无绝对之说。”   这那一刻,陆锦想起了一个词——蝴蝶效应。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而在历史里,陆家只有一对双生的子女,并无名为陆锦的第三女。   那么有陆锦存在的这个世界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呢?她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又能改变什么呢?   陆锦握紧了拳头着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改变她家人的悲剧。   不能让她姐姐嫁进高家,二嫁的傅家自然更不行,还不能让她爹去和燕王为敌……   殿里,待陆锦走后,令嘉终是没再维持那副从容的姿态,松下了紧挺的腰背,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毫无仪态可言,手上把玩着那个小瓷瓶,眼神却是邈远。   一颗牵丝戏换一条命,原还想着是道诚欠她一个大人情。   如今看来,却是她欠了陆锦一个人情。   陆锦的奇特之处,令嘉知道得很早,比陆锦破坏她和陆萋订婚那事还早。   早到她还在神一法师手下养病顺道学些佛法医术,那年陆夫人带陆锦去慈恩寺还愿。   她们母女在大殿前礼拜佛祖之时,殿后神一法师正和令嘉进行着每日一劝的日常活动。   神一法师苦口婆心地劝:“你生来殊慧非常,更难得心性淡泊,何不随我修行佛法,假以时日,想是能得见如来,通大智慧?”   令嘉漫不经心地答:“以法师之智,岂看不出此事关键在何处?法师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唇舌,不若将这些话留到我娘过来再说。”   神一法师苦笑,他哪里不想和张氏说,但之前才提了半截,那位惯是和善可亲的贵妇人就变了脸色,若非顾忌着他身份崇高,怕都要喊人将他打出去了。   看着眼前年纪小小便出落得眉目如画的小女孩,神一法师长叹一声,道:“罢了!”   他领着令嘉走到侧对着大殿的纱帘前,指着佛前一美貌贵妇身边那小小女孩,说道:“你的命数虽说富贵至极,却也多灾多难。此生会遇三劫,三劫合作死劫,过不去你便是早逝的命。原本我算着,你这死劫怎么也是化解不了的,便想着化你入门避劫,不想近日天数生变,你的命数也有了转机。那位小娘子便是你命中的转机,你既顾念天伦,不入佛门,便与她多亲近亲近吧。”   令嘉只在那女孩身上扫过一眼,便问神一法师:“若是早逝,会比我爹娘更早吗?”   神一法师已是知晓她的意思,无奈答道:“那倒也不会。”   “那便由它去吧。”令嘉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去,将那“转机”抛在了身后,也将神一法师的含着叹息的一声“阿弥陀佛”抛在了身后。   令嘉不信命数,所以对陆锦这个人也没兴趣。   但不信归不信,不妨她拿陆锦说的话来做鉴。   倘若她方才说的那句“再过两年,额,或许三年,大殷就会打下北狄”是真,那么……   令嘉唇边勾出一截轻嘲的弧度。   多亏了陆锦的提醒,她想,她知道她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觉得预言、命数这些玩意很操蛋。   如果有人预言一个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接着孩子身边的人都信了这个预言,然后以对待无恶不作的坏蛋的方式对待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十有□□会成长为无恶不作的坏蛋。   请问,这个预言准确吗?   那些敢给一个孩子的未来下标签的江湖神棍都很弄死。   以此,为俄狄浦斯这哥们的倒霉命运默哀一下。 第58章 昔在高堂   多年来,大殷与北狄在边关多有交手,但举国之力而为战却是自六王之乱之后便再没有过。   大殷家底摆在那,地大物博的,又经英宗、皇帝两代明主之治,当年随六王之乱败去的国力已是恢复,且有蒸蒸日上,愈胜之兆,而又人杰辈出,如今在朝高官如赵相、高相、陆相几位皆称得上是能为之臣,其间总有些许龃龉,但到底还在皇帝掌控之中,而在边亦是良将如云,在傅家覆灭后,一力支撑北疆多年的段老将军还是老骥伏枥,而下又有年富力强的傅成章在,再小一辈里又出了个燕王这么个能持大局的。   然而,大殷固有明主贤臣,北狄却也是兵强马壮。   大漠之地,西起金山,东至黑水,原为各部混居之地,其中有最强大的九部为主导,而其他小部族依附九部为生。迭剌耶律部原为此九部之一,后生英主,联贺兰万俟、奚部普氏,合三族之力统一大漠,定国北狄。耶律氏为王族,而万俟氏、普氏则为后族,三族共享大权。   上一任的北狄汗王耶律尧是个更胜其祖的雄才大略之人,对中原惯是虎视眈眈,与德宗次子赵王勾结,以助其夺位为诺而换得大殷的边防图。当年若非碰上傅家这块硬骨头,以满门为代价于燕州生生阻他三月,他只差半步便得入中原,成其大谋。不过虽然离中原差了半筹,但他之后东占渤海,西侵高昌,依旧是将北狄的国土扩大了一倍,功绩赫赫,可即使如此,他垂死之时,依旧遥望中原,憾当年之半筹。   现任的汗王是耶律尧的第七子耶律旷,此人才干虽不如其父,但也是从一干兄弟里杀出来,得到耶律尧承认的继承人,不说更进一步,守业的能力还是有的。   两国实力仿佛,都是家大业大的,反心存顾忌,不敢轻易举战。   ——当年的雍京之围终究是奇策,若非耶律昌侥幸,他合该身葬大殷。如此奇迹可一而不可再。   令嘉知道她爹生平最恨便是北狄,毕竟前有灭门之仇,后有两子之丧,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平生之愿,便是灭北狄一国。   纵使雍京十年平和,他心中的恨也绝不会少去半分。   而萧彻——   “关外北狄精兵五十万余,若有边军谋反,耶律昌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他在激奋之时说出来的话,终究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意。   他的第一反应只是驳斥“造反”的可行性,却并未否认“造反”的可能性。   无论他是否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要他是大殷皇族,只要他还想着国祚绵延,北狄必是他不共戴天的生死大敌。   只要平定北狄,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   有了共同的目标,自然就有了合作的余地。   萧彻也好,她爹也好,他们都想要和北狄的一场大战,于是便有了这次合作。   傅家自前朝起,便根植于燕州,历代戍边,以历代子弟的血肉筑起的燕州傅氏的威名,当年连殷太.祖碍于此,都不敢和傅家硬来。萧彻虽是名分上的北疆燕云之主,亲身在北疆经营多年,但依旧脱不开傅家的掣肘。   他想要做什么,依旧需得傅家的帮助。而傅家也需要萧彻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来获得皇帝对这场战争毫无保留的支持。   两方一拍即合。   令嘉便是这场合作的信物。   令嘉略带自嘲地想到:无德无才如她,竟能担任这样一场能影响两国国运的合作的信物,是否该感到万分荣幸呢?   “啪!”   小瓷瓶自那纤长的指间滑落,跌在彤砖上,碎成片片,仅剩的两枚药丸在碎片中滚出两圈就停下不动。   令嘉恍然回过神来,俯身去拾那被她视作得意之作的药丸,却不妨碰到瓷片,白嫩的指尖被割出一道小口,血珠自那小口溢出。   令嘉怔怔地看着那点血珠,大约是十指连心,心尖竟是有些发痛。   她之前与萧彻说的是实话——她并不介意为家族舍身。若是能杀了耶律昌为兄长们报仇,莫说只是嫁给萧彻,便是叫她去死,她都不会眨眼。   既如此,她为什么会哭呢?   溢出眼看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在彤砖上,晕出一滩湿痕。   令嘉是很少哭的。   她身边总是不少那种愿意付出所有代价来换她展颜的人,所以她的眼泪总是刚面世,就叫人给截住。   可是今日,在这空无一人的宽阔殿宇里,她蹲在地上,泪盈于睫。   就像十年前,兄长噩耗传来,母亲重病,父亲既要忙军务,又要安慰母亲。平日里,承载了整座府邸关爱的小人寻到机会逃出院子,跑到兄长院前的小树下哭,捂着脸,不发出一丝声音。   没人发现,也没人关心,与平日的受宠相比,便越发显得可怜。   那时,她在哭什么呢?   哭一场离别。   现在,她又在哭什么呢?   哭一身无奈。   也不知幸是不幸,她的父亲、丈夫都是那种或好或坏,皆能入史册的大人物,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意志坚定,百折不挠,欲为常人所不能为,不择手段,奋不顾身。   平心而论,她爹也好,萧彻也好,待她都算是极为纵容的了,但到了关键时刻,她既不可能拒绝她爹的安排,也不难以改变萧彻的决定,如此对比,她反而更能感觉到被操纵的悲哀。   如今二人目标还算一致,她都已觉难受。倘若时日长些,二人产生分歧,一人牵着一边,她该何等难受。如若运气再差一些,那会生了个孩子,四处牵扯着的,她干脆去死算了。   这会,她倒是宁可自己迟钝一些,无知无觉的,既不觉父亲算计,也不觉萧彻情意,这样她大约也不至如此难过。   过了一会,令嘉拿帕子擦了擦脸,重新站起身来,踩过那点湿痕,拿出镜子整理下稍乱的仪容。   至此,再无人知道,傅令嘉曾在这哭过一场。   令嘉她想,她爹也好,萧彻也好,或许能操纵她一时,但谁都别想操纵她一辈子。   整理好凌乱的情绪,令嘉召回万俟归,不容置疑地吩咐他道:“陆三娘那边,你莫再惦念了,殿下那边我自会与他分说。”   万俟归应下,心中却是颇为苦涩,这王妃派了自己贴身的婢女亲送那陆锦回陆府,他纵有心又能如何。   以燕王之御下,今日这办事不利的罪名,哪里是燕王妃帮忙就能逃过的?   在地动的第二日,京中召集诸多人力连夜不休,终是清理出一条可供下山的路来。   只是萧彻却是失了言,并未如他离开前所说的一般上山来接令嘉。   令嘉心中压着事,倒也没把这放在心上,指挥着身边的宫人收拾好行李,准备随御驾回京。   但直到入了雍京,令嘉方知萧彻为何失言。   帝后爱女清河公主在小产后忽遇血崩,御医针灸汤药并下,竟也只拖了几个时辰,一缕芳魂就归于地下了。   这噩耗里唯一叫人能庆幸一点的,大约就是在清河公主在离去前,萧彻护着公孙皇后终是赶到公主府,母女、姐弟得见最后一面,全了亲伦。   公孙皇后千辛万苦地回到京中,却正赶上长女逝去,悲痛过度,原就亏空的身体一下又发出病来,连起身都是艰难,如今只能在公主府中养着。而驸马因大受打击,神智都有些乱了,根本理不了事。   原本能搭把手的太子受命监国,在这满京慌乱中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心中伤痛万分,也抽不开身。于是乎,萧彻一人既要帮着筹办长姐的后事,以及在皇后榻前服侍汤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抽不出身去接令嘉。   皇帝得知此消息脸色大变,顾不得回宫,便往清河公主府赶去。   公主府中已是挂起了白幡,清河公主就躺在正房的榻上,身上已是叫人重新着扮过,身着锦服,发系高髻,面敷脂粉,芳容灼灼。若不是有那堆了一室的冰块都没压住的隐隐尸腐味在,几乎叫人怀疑这只是一个睡着的人,而非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她着扮的人正是驸马公孙炎。   公孙炎面色惨白一片,越显得眼下青黑,眼眶中满是血丝,唇角干裂,一看就知道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休息过。   但他现在却坐在榻边,拿着一只黛笔给给清河公主描眉,动作轻柔爱怜,笔下线条妩媚流利。   清河公主惯来好美,打小就好脂粉,长大后便是养成习惯,无妆不肯见人,即使是至亲也不例外。公孙炎与她青梅竹马的长大,后又结缡,常年耳濡目染之下,竟是习得一手极熟练的着妆技术。平日闺阁里,画眉描红,说不尽的旖旎意味。   何曾想过,往日象征甜蜜恩爱的夫妻情趣竟会有这般令人肝肠寸断的时刻。   皇帝看了长女恍然如生的容颜,大受打击之下,往后连退了数步,每一步里都透着软弱无力。   即使是人间的帝王,在至亲的生死面前,也不比凡夫俗子从容到哪里去。   清河公主萧微是皇帝和公孙皇后的第一个孩子,盛着两人满满的期待和爱意出生。甚至因明烈太子无子,她还是皇室第一个孙辈,连英宗和宣德皇后对这个孙女都是极尽宠爱。这般天之骄女的出身,但却没养出她多少骄横的脾气来,孝顺体贴父母,友爱关心手足,婚后诸事也是一片顺遂,是一个能给长辈带来莫大欣慰的孩子。   谁能想到,这般千好万好的人物竟会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盛年早逝呢?   皇帝脑中闪过长女的种种,牙牙学语的稚儿,娇俏活泼的女孩,明媚艳丽的贵女……   他终是没压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红了眼眶,念了句:“微娘你……不孝啊!”   公孙炎为清河公主画好最后一笔,这才起身,跪在皇帝面前,惨声道:“是儿臣没照顾好微娘,还请父皇责罚。”   到底是膝下长大的孩子,这般惨淡的形容,皇帝心中纵有诸多怨念要抒发,冲着他也发不出来,只能移开眼神,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孙炎不愿起身,还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萧彻把他拽起来的。   三人正相顾无言,一片愁云惨淡之时,一道身影忽然闯了进来。   “大姐!”   正是得知消息后,匆匆跑来的长乐公主。她见了榻上无声静躺的长姐,如遭雷击般在原地怔了半晌。   回过神来,长乐公主一下扑到榻上,大哭出声。   皇帝长叹一口气,朝追着长乐公主而来的齐王招招手,“九郎,你也过来看看你大姐。”   齐王走上前,看着长姐的模样,红了眼,别开脸,无声地那手擦起眼睛。   在这一室无言的伤痛中,和齐王同来的,但被无视过去的令嘉低垂着眉眼,一脸哀色地悄步走到萧彻身边。   这人一直站在清河公主榻侧,看着公孙炎情痴,看着皇帝哀痛,看着长乐、齐王痛哭,眉眼却似结了冰一眼,一动未动的,与这一室的冰气倒是相得益彰。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看了萧彻的模样,令嘉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无奈之情。   知道他七情不上脸……但就这时节,有必要压抑自己嘛?   至亲逝世的滋味,令嘉在十年前就尝过,她记着当年她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半点不比榻上的长乐公主好到哪里去。   而萧彻现在呢?   眉目间一片沉凝,不显哀色,不见悲戚,与旁边或隐忍痛楚,或释放悲伤的诸人格格不入。   令嘉知道萧彻不是对清河公主无情,恰恰相反,正因为有情,情以生痛,心痛之下,这才失措   也就在屋里的都是至亲,对他那性子都有些了解,这才没将他以失礼的原因打出去。   不过像萧彻这样的紧绷,实在不是恰当的心绪。   就像当年令嘉四哥、五哥因内奸而丧命,她娘闻讯后,病倒在床,不哭不啼,一脸死寂,连令嘉都不大敢靠近她。这般的情形一直到真相大白,内奸献首后,她才哭了出来,病情也是至此才慢慢好转,逐渐从伤痛中走出。   令嘉在萧彻身侧,在袖下伸手去牵他的手,毫无意外地发现他的手已是紧握成拳。   令嘉拿自己的手握住那紧攥的拳头。   柔软的指腹摩挲着硬突的骨节。   令嘉低声说道:“殿下,你应当哭一哭的。”   萧彻侧眼看她。   “你便是哭了,大姐也不会笑话你的。”   她语声轻飘飘的,恍如飞絮,柔软中又有些熨帖。   萧彻那只紧攥的拳头终是在那柔软的掌心里缓缓松开,而冷凝的神色也是一点一点的融解化开。   他垂下眸,哭是没哭,但脸上终是露出悲色。   令嘉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才算正常。   看他方才那表情,比起死了至亲,倒更像是被人打了闷棍,浑身透着一股亟待发泄的戾气,令嘉光看着都要胆战心惊,生怕他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清河姐姐活着是个龙套,死了却是推动剧情线、感情线的关键。   可谓活着渺小,死得伟大。   嗯,看在这份上,给你发个四荤一素一汤的便当吧,比起卫王那寒碜的便当好多了。   今日加更没想到吧,明日还有。   赶榜单啊赶榜单!   想当年,没有三章以上的存稿我就贼没安全感,现在才半个月,我就堕落到裸奔党人了……   唉,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嘛? 第59章 骨肉至亲   萧彻自清河公主府出来后,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   令嘉体谅他失了至亲,心里虽然存了一堆想问的事,倒也没拿去打扰他。   谁知过了一阵,忽然有下仆满脸惊恐地来报她:“王爷,王爷吐血了!”   令嘉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去了萧彻的院子。   燕王府里,萧彻和令嘉各住一处院子,只是萧彻为表现“恩爱”,平日吃住都是在令嘉处,反倒是令嘉,懒怠动身,有事都是支使下仆传话,这竟是第一次来萧彻这正院。   出乎令嘉的意料,萧彻的正院意外的清冷。   他的院子里只种了几株苍翠的松柏,不见半点其他颜色。松柏固有风骨,但只得此一种为饰,却过于单调了。那刻意辟出的小池里只得一汪清水,水下无鱼,水上无花,连蜻蜓都懒怠搭理它。   到了房里,只见清一色的乌木家具——也就萧彻的身份,才用得起这么多的乌木家具,但这昂贵的家具堆积出来的结果却是肃穆太过,叫人不禁绷紧神经,半点也没有私人领域特有的令人放松的功效。   令嘉扫了几眼,嫌弃了一下萧彻的品味——这种奇葩的装设,绝对不是下人敢做的。   令嘉过来时,萧彻就躺靠在榻上,身上着了玄色深衣,越显他肤色玉白。榻边的锦纹格窗被支开,他侧着头,似是在欣赏着庭外的风光——如果他的目光能更专注点的话。   闻到令嘉脚步声音,他回过头来,许是沾了病色,往日熠熠生辉叫人难以直视的容色了许多,眉宇间有一股极淡的倦意萦绕不去。   见了令嘉,他有些讶然,“你怎么来了?”   “殿下都吐血了,我这做妻子的如何还坐的住。”   萧彻沉默,他原来问的其实是是她是怎么知晓他吐血了——这件事他是向服侍的人下了封口令的。不过转瞬他也就想明白了,大约是有人自作主张把她请来了,而敢做这主张的大约就是安石了。   令嘉坐到榻边,目光在萧彻那张虽然苍白得近乎的脸上逡巡了一遍,暗暗松了口气。   神全气定,应是无妨。   与她猜想一致,萧彻也道:“不过稍稍刺激了肺腑,这才吐了口血,也就看着吓人,休养两日就好了。父皇母后正为大姐的事伤心,就莫惊动他们了。”   萧彻说完,便对上了令嘉有些奇异的目光,他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令嘉恍然回过神,移开了目光,“没什么。”   总不好说这会的你和我之前以为的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形象有些出入,所以有些被惊到了。   在令嘉心中,萧彻心机深沉,暗藏野心,甚至能为这野心付出许多,比如婚姻,比如亲缘。下意识地,令嘉便给他附上了无情的标签,谁知道,这个被她认作无情的人竟能为长姐的死伤心到吐血的地步。   ——而吐血这样的反应又是伪装不出来的。   这反差过大,实在由不得她不惊。   令嘉温声劝道:“以大姐和殿下的情谊,大姐泉下若知殿下因她而伤心吐血,芳魂定是不安。殿下单为了大姐,也当保重自身,放宽心才是。”   情谊……   萧彻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可笑完后,看着令嘉纯善无觉的眼神,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大姐她……待我很好。”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出继明烈太子,养于祖父祖母的膝下,祖父祖母和身边的人教我时都道明烈太子是我父亲,而父皇母后碍于祖父母,不好与我亲近。故而,我幼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明烈太子之子,父皇母后便是我的‘叔父’、‘叔母’。”   令嘉眸中浮现惊讶。即使是过继,似英宗和许皇后这般不叫孩子知晓亲生父母的做法也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她心生疑惑:这是在拿萧彻报复皇帝?   “那个时候,唯一能与我亲近的便是大姐了。”   英宗和许皇后因明烈太子之死怨恨次子,甚至迁怒到公孙皇后还有他的子女身上,那时他们府里唯一还能得到英宗和许皇后荣宠的就是清河公主了。   因此,那时也只有清河公主能接近萧彻。   萧彻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清河公主。   明艳开朗的小娘子,如七日艳阳一般充满暖意,与他的冷淡截然相反,以至于他从未怀疑过两人会是同胞姐弟。   “小郎!”雀跃欢喜的呼唤犹在耳边。   那时的萧彻还记在明烈太子的名下,按排行应是大郎,但当时太子早已出生,清河公主觉得两人唤法重了,便别出心裁地给萧彻安了个“小郎”的别称。   即使萧彻从来不应,她也能兀自叫得欢快。   “小郎,你生得和我好像啊,比大郎都像。”   “小郎,你怎么都不笑啊?白生一张这么俊俏的脸了。”   “小郎,你别看书了,多动一下,这么文静,你是小娘子嘛?”   ……   这些聒噪的声音是萧彻幼年里唯一的热闹。   萧彻并不喜欢这份热闹,甚至说得上厌烦。   然而清河公主却从来不为他的冷淡所伤,每日都能笑脸盈盈地来寻他,即使是祖父母,在她的笑脸面前,都能软和下神色。   后来,年岁渐长,对着这个在他面前脾气好得不可思议的堂姐,萧彻心中生出了些许明悟。   果然,有一日,清河公主过来寻他,这个爽朗的女孩第一次露出了忐忑的神色。   “小郎,你跟我去见见我娘吧?”   我娘?还是我们的娘?   彼时,尚还年幼的萧彻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怀着隐隐的期待去见了那个女人,却不曾想过那次见面反而扼杀了他所有的期待。   ……   “……待长大些,才知晓自己身世,但远得久了,和父皇母后他们也亲近不起来,是大姐帮着联络,我才渐渐习惯起来……”   萧彻眸中逐渐浮起痛色,似一层雾,分明是淡薄的,但却弥漫得无处不在。   “……我性子太冷,往日对大姐并无多少回应,后来离京七年,更是无法给她多少照拂。今年回京,也未念过她多少,原本想着往后总还有机会,却不想……”   语声戛然而止,如同清河公主的生命。   令嘉心里忽地一痛。   这是同病相怜的痛。   这一种痛像是心里某处旧远的结了痂的伤口忽然被扯破痂皮,有新鲜的血液汩汩流出,带着一瞬的空茫,空茫过后,便是微小却绵延不绝的痛感。   总还有机会……   再不会有机会了。   令嘉倒映着萧彻身影的杏眸里缓缓溢出了怜惜,透着了然的怜惜,这份怜惜揉碎了眸中的人影,与他化作了一块。   她的心软了下来,坐到萧彻身边,伸手拥住他的腰。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伤情何所寄,唯有击缶歌。”   她放柔了声音说道:“殿下还是放开些好。”   萧彻反手抱住令嘉,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摩挲。   令嘉靠在他的胸前,看不到他正逐渐晦暗的目色。   “小郎,你放下那些事吧!别再执着了!放吧!”   清河公主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分明是垂死之际,可那力道却大得出奇,甚至刮出了伤口。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目里满是祈求,绝望与希望相混合,复杂得不可思议。   那是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人生里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可惜!   萧彻目中的痛色一点一点地淡去,最后只得一片漠然。   他待这位大姐的情谊是真的,这点情谊却是压不过那些不堪也是真。   反噬血脉,大约这就是他们萧家人的天性。   他的父皇是,他也是。   待感受到胸前隔着一层深衣也能感受到的温热,他的目光又逐渐柔和起来。   因为幼时的环境,他的性格是有些孤僻的。他可以用出众的风仪、平易的态度和温和的话语,令人如沐春风,可他的内心依旧在排斥别人的亲近。   然后令嘉出现了,出现得毫无道理可言。   他喜欢掌控一切,她却屡屡脱离掌控;他从来不动声色,她却总叫他失态;他厌恶别人的亲近,却想着亲近她。   这些无解的谜题,让他绞尽脑汁,却又束手无策。   她是春风赠予他的礼物,是遗落在他手心的月光。   让他一见到她,就心生欢喜。   她的存在总让他觉得,他充满着算计的人生也没那么糟糕。   就好像现在。   萧彻低下头,在令嘉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令嘉安慰他:“总会过去的。”   萧彻不声不语,心中却想:已经过去了。   ……   “殿下,龙口吐珠,正是京中,珠入蟾口后动之不休,应是大动,可需警示朝中?”   “不了,借此地动,本王正可离京。未免泄密,将这仪器毁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别嫌短,这章关键的那段断断续续地重写了两三遍,写得我精疲力尽。   唉!   这是修仙党的胜利。   今天还会有一章。   榜单啊榜单! 第60章 隐于世人   地动之后,得以幸存的各门各户都忙得脚不沾地,马不停蹄。   地动面前,不论尊贵卑贱、男女老少,具是平等。富贵人家的府邸里,庭院建筑盖得比寻常人家结实许多,但这结实也有个限度。这么大的一场地动,雍京虽非主震处,只是被波及,但京中仍是坍塌了大半的府邸,连雍极宫中都塌了大半的宫殿,甚至连皇帝大朝用的两仪殿也塌了,以至于朝臣议事的地点竟是临时从皇城里开辟出来的小殿。   于是,这许多人家里都出了噩耗丧事,纵使不要求亲去吊唁,但准备一份份的白礼也足够叫人烦心的了,再加上收拾府邸,清点人手,处理伤亡这些琐碎事,多少人家的主妇忙得头晕眼花,这原就足够人烦的了。又撞上清河公主这么一位尊贵的主仙逝了,想也知道她的丧事定是要大操大半,动员整个雍京的权贵,只这一桩丧事就能往那些正忙乱的贵妇们头上再压一个重担——准备给公主府的哀礼不说,身份高一点够得着公主府门槛的人家,还要亲往吊唁。   让令嘉感到庆幸的是,在这成堆的丧事里,并没有傅家的,而张家那边,子弟多仕宦在外,也就一个张氏的堂兄因地动过身。张氏子弟众多,嫡支旁支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令嘉能记下的也就她嫡亲的两个舅舅两房亲眷,其他人于她也就是个落在纸上的名字,生不出多少伤怀之情。   既无亲人之伤,她便也有了心思去关注其他事。   而那件其他事很快也有了结果。   地动中失踪于西华山上的卫王终于被确认了死亡的讯息。   在地动结束的第三日,洛河上竟飘来不少浮尸。原是因为地动中有不少人落进了水中,十分冤枉地去做了一个水下鬼,随着时间推移,又都浮上水面,这才形成这满河飘尸的可怕情景。   有大臣谏言,死尸在河中浸泡太久不免会污染水源,进而引发灾疫。于是,政事堂中拟出的赈灾事宜里便有清理水源。   于是,洛河水势一缓和下来,上津县县衙立时聚集了一批水性好的劳役去洛河中打捞尸体。   其中,就有一具身着锦袍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因叫水泡得太久,这些死尸多是面目全非的,只那衣料是上等的织锦所做,即使是在水中泡了许久,上起手来依旧色泽明亮,软滑无褶,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因着潜规则,打捞上来的尸体身上若有值钱的财物,则捞人的劳役分了。于是这衣物便落到了一劳役手上。   只可惜这到底是成衣,卖不出什么价,这劳役便只能拿来自己用了,好在他家境贫寒,也没那么多讲究,对这死人穿过的衣物也没多少嫌弃,只将这衣服洗了洗,便往身上套去。   人靠衣装,便是贫寒的劳役套上这华服竟也有几分风光气派。   只这气派了还没几日,皇城司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官服往这劳役面前一显,气势一放,这劳役便跪倒在地,什么都交代了出来。   皇城司的人一听交代脸色都变了。   再尊贵的天潢贵胄在死后被剥去一层华服,也就不过是一具令人嫌弃的臭烘烘的尸体,无法获得任何优待。   地动中死的人太多了,尸首过多,怕传疫病,上津县县衙已是下了明令,但凡是自河中捞出来的尸体,放在义庄三日之内若无人认领,便一焚了之。   皇城司来的恰恰晚了一步,那具疑似卫王殿下的尸体已是被付之一炬了。   皇帝得知此事时,因清河公主之死而生出的痛楚还没过去,此外还要挂心皇后的病情、灾后事宜种种,对于这个不怎么关注的儿子的死也只叹息一声,这事便算过去了。   人的心原就就那么点大,只够分给寥寥数人。   皇帝都示意放过,皇城司的人自不会追着不放。   于是这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中便有许多的疑点都被轻松过。   比如,那具疑似卫王的尸体因失误不曾经过仵作的手便被送到了义庄,又比如,它在义庄中还未待满一日,便因义庄位满被匆匆送去焚烧……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这手段……”明炤啧声道:“小姑姑你与小姑父一个杀人灭口,一个毁尸灭迹,这配合无间的,当真是天生一对啊!”   “那不知,比起宁王、宁王妃如何?”令嘉凉凉地扫了明炤一眼,“你这位皇城司副指挥使奉命与宁王交好这么些年,对他们了解不少,应是能给我们分出个高低来吧。”   明炤讪讪笑道:“小姑姑,我也不是故意瞒你,这不是没想到嘛。当年萧荧和小姑父在弘文馆里是闹过几场,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小事,小姑父离京七年,我哪里会知道萧荧居然还会对小姑父嫉恨到不惜对你下手的地步,不然一定会提醒小姑姑你的。”   明炤是信国公府嫡孙,母亲又是公孙皇后侄女,这样顶尖的勋贵子弟自然也是在弘文馆进过学的。   令嘉心念一转,忽地问道:“萧彻以前和宁王是怎么个闹法?”   “大概就是萧荧偶尔仗着人多逞点口舌之利,再打上几家。小姑父身份尊贵,再多的萧荧也就做不了。”   令嘉难以置信,“萧彻是被欺负的那方!他不是很受宠的嘛?”   “那时。小姑父刚从西华宫回来,许多人摸不清官家对他的态度,反倒是萧荧一向‘受宠’,而且越王也掺和了进去,自然就有些蠢人被哄着做了些蠢事。不过小姑父那时年纪虽不大,心眼却不少,萧荧他们根本没讨到多少好去。顶多也就仗着年纪大些,在武斗上下些黑手。不过这便宜也没占多久,小姑父天赋好,又肯努力,没过多久就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最后一次,在狩猎时,萧荧叫小姑父一箭吓得落了马,折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在那之后,萧荧就不敢再和小姑父叫板了。”   萧彻说宁王对他是因先帝和先后而迁怒于他,可一个稚童的迁怒真的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吗?先帝和先皇后死了都不知几年了。   令嘉心存怀疑。   “小二郎,你说宁王和殿下除了这些小事外,还有什么可能的仇恨?”   “仇恨嘛……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明炤眼珠一转,便落到令嘉身上,“小姑姑,莫不是萧荧他其实早已暗中倾心于你,只是知晓官家定是不许,这才按捺住这份心思,娶了窦二娘那母老虎,但终究情不由人,眼见得往日有过矛盾的小姑父娶了你,于是新仇旧恨,便……”   令嘉眯了眯眼,稍稍抬起右手,明炤立时闭嘴。   作为令嘉的亲侄,没人比他更了解令嘉右边那截宽袖的恐怖,里面藏着或匕首,或迷药,或袖箭等各种杀伤性物品。   明炤至今都在疑惑,作为一个甚少出门的深闺女子,他的小姑姑怎么会怎么热衷于这些自保的东西。   令嘉放下手,白了明炤一眼,“别胡扯了,若真是因为我,那日出现在那的便不会是卫王,这只会是他们之间的私仇。”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他们能有什么仇,若说杀父之仇,宁王恨官家、恨太子都比恨小姑父要来得合理。”明炤朝令嘉摊摊手,表示自己毫无头绪。   “没用。”令嘉嫌弃地瞥了了他一句,叹了口气没再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只问道:“那日推小四娘落水的人找到没?”   “小姑姑,你也太小看我,这么点事哪用得着那么久。”明炤抱怨了一句,说道:“是窦九娘,就是魏国公府三房的庶出女孩。”   心知令嘉定是不记得人,明炤还特意解释了一句。   “你做了什么?”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明炤懒声说道:“过几日,这位窦九娘也会‘不小心’会落一次水,不过她的运气好,应该很快就会被某位郎君救起。”   本朝风气开放,嫂溺叔援是正理,但一个大家娘子落水后被一个非亲非故的郎君救起,也终是不怎么好听。   “落水……你倒是不怕打草惊蛇?”   “萧荧那厮精明得很,萧徎的死讯传出,他就应该猜到我们知道了。”   令嘉心中疑惑渐深,宁王被萧彻、明炤一并盖章为精明,这样精明的人居然不顾得罪傅家、赵家,也要算计萧彻,倒真叫人好奇。   “宁王这边你没碰吧?”   “没有,小姑姑你的话,我哪里敢不听。”   令嘉满意地摆摆手,“你可以滚了。”   明炤如闻大赦地离去。   这两日正是地动后的善后时节,大笔大笔的赈灾款项拨出,他受命去监控,几日都不得歇,也就这位小姑姑有命,他才百忙之中抽出身帮她去盯着卫王的事。   所幸,燕王殿下手段确实高杆,不需他出手,便将事情处理得一干二净。   明炤走后,令嘉想了会事,飘忽的余光捉到桌上那本方才被明炤顺带归还来的《文论集注》。   她莫名又想到了陆斐,可转瞬又为自己的多疑好笑。   也就明炤形象太糟糕,以至于她都有些草木皆兵。   明炤去后,令嘉去了趟萧彻的院子。   虽说卫王这事是冲萧彻来的,但到底人是令嘉弄死的,萧彻帮她处理了痕迹,她还是要去致谢的。   不过被致谢的萧彻却不怎么满意。   萧彻不悦地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令嘉暗自庆幸,还好,还好,只说她的事是他的事,没把他事说成她的事,她才不想去管他那些破事。   “你那个二侄子是皇城司隐三番里的人?”萧彻冷不丁地问道。   皇城司是禁军三司之一,只是比起殿前司、亲军司,皇城司在执掌宫禁、周庐宿卫之外还有刺探情报之途。其下设有六番,共有五千余人,而在这明面的六番外,还有三支隐番,人数不知、名籍不知,只听命于番队的指挥使,而这三番指挥使的身份又只得皇帝知晓,其可直达闻奏,不隶台察,不受三衙。   故而,皇城司的隐三番是个只存在于风声中的神秘存在。   令嘉茫然不解地问:“什么?”   她把无知少女的形象扮演得极好,只可惜萧彻不吃这一套。   “不用装了,我既然问了,便是有了把握。”   令嘉坚决要将装傻进行到底,她苦笑道:“我是真的不知殿下说的这事。”   萧彻凤目轻抬,瞥了她一眼,也不与她争辩,只意味深长地说道:“将嫡孙送进皇城司,傅公果然舍得。”   皇城司的隐三番虽然手掌大权,但却非正道,说到底不过是隐于暗处的一道阴影,不为人知地存在,不为人知地消亡。   对于出身高门的权贵子弟来说,借着长辈的提携,或科举入仕,或沙场立威,光耀先祖,方为康庄大道。会去皇城司这种地方,多是那些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和断绝后代的内侍。   在一瞬间,令嘉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僵硬,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殿下何须奇怪呢,我爹不是连我也舍了嘛。”   萧彻怔了怔。   令嘉转身便欲离开。   动作比想得更快,萧彻伸手捉住她,这一下捉得有些急,可待他碰到那截柔弱无骨的皓腕时,又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就是这一松,正让令嘉甩开他的手。   令嘉语气不善地问:“殿下可还有事?”   萧彻看了她好一会,方才说道:“你……你出面派人将我吐血的事报去父皇那里。”   令嘉会过意来,讥嘲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过身离开了这间沉肃无趣的屋子。   萧彻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想叫住她,却又不知叫住她之后说些什么。   一直到人走后好一阵,他看着这一室的暗色,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烦躁,可又不知如何排解。   他压住这股烦躁,自桌边的文书里,抽出一封宣纸,提笔写道:   “不日即回燕州,备好军中诸事,留心……”   将需要交代的公事都写好后,大半的宣纸都已布上了墨迹,萧彻看着最下面那一小段空白,目光恍惚了一下。   “听闻,那位傅娘子可是雍京第一美人,傅家莫不是想使美人计,用这温柔乡蚀你骨,销你魂,叫你英雄作枯冢……殿下可别不当一回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在美人身上跌的跟头,非美色难拒,实乃情字难解。无声无息,如你心间,落地生根……待你发现,已是回天无力,只能束手就擒……”   晃神间,笔尖一颗墨珠坠下,落在纸上,溶作一颗墨点。   萧彻回过神来,于墨点处起笔写下:   “所言不虚。”   数日后,燕州城里的某人收到信,一目十行地看到末尾那没头没脑的四字,纳闷不已。   “所言不虚?”他摸了摸下巴,十分疑惑道:“我说过的话多了去了,不虚的是哪句啊?” 第61章 黄连去火   令嘉虽然和萧彻闹了点不愉快,但该做的事还是会做到。   萧彻吐血的讯息很快就被她派人报到了皇帝面前。   她的说辞自然是半真半假。   真的那半就是:殿下因清河公主之死心伤太过,以至吐血,然,未免惊扰帝后——尤其是病中的皇后,便隐下了不说。   假的那半则是:但是,此后数日,殿下心伤难解,身体未见康愈,身为燕王妃的令嘉着实放心不下,便瞒着他报到了皇帝这,想要请太医过来给他看看。   皇帝收到这个消息,不假思索地便信了。   他满是伤怀地想到:大娘生前最关爱的便是五郎这个弟弟,五郎是外冷内热的人,虽然不说,但肯定是念着大娘的。大娘去的那么突然,他哪里会不伤心啊!   然后又不禁担忧起萧彻的身体,他才去了一个心爱的女儿,可不想再去一个喜爱的儿子。   英年吐血,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于是乎,在皇帝暗暗的担忧之下,太医署新上任的太医令便亲赴燕王府,为燕王殿下诊脉。   令嘉见了这位太医令,不禁感慨道:“老先生升位升得可真快!”   这位正是原来和她打过好几次照面的那位姓钱的老太医。   钱老太医唏嘘道:“地动中,两个太医令,死了一个,空出一位。原来医术排在老朽之上的三位同僚,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最后一个又因清河公主之死,被官家问罪下狱,这才默默轮到老朽。”   令嘉暗暗抽了抽感慨。   偌大的太医署死伤那么多,他这么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竟能毫发无伤,反顺利升官加职,这运气可真是绝了!   钱老太医给萧彻诊了脉,便松了口气,说道:“并无大碍,不过悲痛之下,乱了心气,激到肺腑,这才会吐血。殿下习武多年,元气充足,只要能放宽心,静养几日,便能康复。”   令嘉的眉头却依旧紧皱,她忧心忡忡地问道:“到底是肺腑之处,哪里轻忽得了,太医可有调理的方子?”   躺在榻上的萧彻看了令嘉一眼。   令嘉却不理他,只期盼地看着钱老太医。   虽然以燕王殿下那体格,再吐两口血都扛得住,但人老成精的钱老太医只用赞同的语气说道:“还是王妃想的周到,老朽这就给殿下开个温补的方子。”   于是萧彻便只能目送令嘉和钱老太医去外间开方子去了。   外间,令嘉满意地收下新鲜出炉的药方。   这番事了后,钱老太医原也该告退了,然而这位行事极为老道的太医却是停在了原地,欲言又止地看着令嘉。   倘若是旁人在令嘉面前作此姿态,她少不得佯作不知地噎死那人,不过老太医却是年事已高,又有前缘在,念着他方才的配合,令嘉难得体贴地给人搭了回架子,出声说道:“钱太医有事不妨直说。”   钱老太医顺着架子爬下台,不再做犹豫,直言道:“清河公主因血崩而逝,在她逝前为她救治的正是老朽的同僚苗太医,如今已被官家下了狱,定了死罪。老朽与他共事多年,实不忍见他就此丧命,不知王妃可否周全一二?”   令嘉有些惊讶,“皇后仁善,太子妃亦是周全,钱太医为何来向我求情?”   这位老太医人是和善,但令嘉与他也不过几面之缘,这般越过皇后、太子妃来求情不免有些逾矩。   钱老太医面露无奈:“王妃不知,公主逝后,皇后病急卧病,现下都不能见人。而太子妃——”   说到这,他脸上的无奈更甚,“——太子妃孝陛下甚谨,绝不敢违陛下旨意。”   这位老太医实在是有趣,太子妃分明是畏惧皇帝如畏蛇蝎,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轻轻巧巧的“甚谨”。   这份畏惧的前因,旁人不知,可令嘉此前为了好友,曾让明炤查过太子妃,倒是知晓了些。   皇帝不喜太子妃久矣,若是寻常人家的公爹厌恶儿媳,了不起也就一封休书便是,可在皇室这里,这封休书便有可能演变成鸩酒一杯、白绫三尺。皇帝去年就给太子送过美人,太子收了美人却不曾动过。皇帝面上无事,转身就寻个由头支走太子,然后就使內侍给太子妃送了一本《女诫》和一杯酒过去,令她二选一。   太子妃犹豫许久都做不成选择,最后內侍意欲强灌。天底下像前唐房夫人那样坚定决绝的妒妇终究是少数,太子妃最终是选了《女诫》。再然后,內侍将那杯酒饮尽,然后告知太子妃这只是醋酒。   太子妃当场被气晕了过去。   不过也算太子妃命好,她晕倒后被诊出有孕,皇帝暂且放了她一马。但她依旧因皇帝的恐吓,在孕中思虑过多,最终难产,差点葬送了性命。更可惜的是她难产生下的依旧是个女孩,于是便有了今年这三位家世出众,才貌双全的侧妃。   有这样一番前情在,无论是太子,还是太子妃都不敢和皇帝硬抗了——皇帝或许会出于爱子之心而投鼠忌器,但他若真下很手,即使是国储也毫无抵抗之力。   像皇帝这种位高权重且严重缺德的公爹,那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太子妃对皇帝的畏惧,令嘉十分理解,天晓得她刚知道太子妃的事迹时,都忍不住生出一番逃婚的心思呢,只不过很快就被现实打破了而已。   不过令嘉比太子妃境况还是要好些的,目前皇帝对她还处在爱屋及乌的状态。   故而,令嘉有底气也有能力帮钱太医这个忙。   令嘉沉吟片刻,问道:“以钱太医之见,清河公主之死,可有那苗太医救治不力之过?”   钱老太医默然了几息,叹道:“老朽也不唬王妃,苗太医医术极为精湛,但为人惯是谨小慎微,见惯了世事反复,寻常病症,或可有自保之念,只是——”   这位惯来笑呵呵的老人收起笑,面色郑重:“妇人崩血发得实在急险,从发病至身亡,一个时辰都不到,便是旁顾的心思,也没旁顾的时间。再说,苗太医终是医者,他绝不少仁心!十二年前的涪州大疫,老朽领命前去涪州救灾,旁人皆避之不及,独他愿与老朽同往疫区。彼时,九死一生之时,对着贱如草芥的寻常百姓他都尽心医治,如今,他又怎岂会因为一点私念,而置公主于不顾。”   钱老太医从客观和主管两个角度来为同僚证明清白,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令嘉不由面露动容之色。   她说道:“苗太医的死罪是官家下的令,我自是无法,钱太医实在求错人了。不过,保苗太医些许时日,倒是力所能及。这些时日过后,母后身体若能大安,想是能令官家开颜,届时,钱太医再去求情,许有转机。”   令嘉是有些为钱太医之前言辞所动,但皇帝下的这道令,暗含了为清河公主出气的意思,令嘉作为清河公主的弟媳绝无立场去帮那倒霉的苗太医说情。但——这不还有公孙皇后嘛。   以公孙皇后十年如一日的宽和去看,她应是不会似皇帝那般迁怒,若能将此事求到她面前,她应是会出手帮忙。只是公孙皇后如今病着,谁敢拿这些事烦她,那便是在皇帝那边罪加一等。   令嘉能帮忙的,也就是帮那苗太医将那死刑的执行期往后拖一拖,拖到公孙皇后病愈再说。   虽说令嘉无法直接救下人,但钱老太医还是领情的,他俯身朝令嘉行了个揖礼,“这就谢过王妃了。”   令嘉再回内间时,身后的醉月手上正端着一木案,案上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醉月放下木案,只暗暗同情地看了萧彻一眼,便退了下去。   令嘉纤纤玉手端着天目碗,捏着银勺柄,舀了药汤,喂到萧彻嘴边,拿柔得能滴水的声音说道:“为身体着想,殿下还是喝了这药吧。”   萧彻看了眼令嘉。   令嘉脸上浑然天成的关切和怜爱。   萧彻忽然笑了笑,眉眼低垂,笑得极为温柔。   令嘉愣了愣,忽觉心间似柔软的轻羽划过,惊起一阵酥痒。   他低下头,就着那银勺喝下了药汤。   令嘉精神一振,再顾不得心间的异样,只满含期待地盯着萧彻的脸。   萧彻脸上却是纹丝不动的笑。   还是这么能忍啊!   令嘉心中暗恼,我就看你能忍到几时,然后又舀起一勺,喂到萧彻嘴边。   萧彻来者不拒地喝了。   一勺、一勺、又一勺……   令嘉手上的碗都要见着底了,燕王殿下的表情依旧不曾变过,只那双一直看着令嘉的凤目之中有笑意越来越盛。   最后,令嘉看着空空如也的碗,陷入了沉思。   方才被她撒了一整瓶黄连粉的药莫不是被人换了?额……说不准就是醉花,她一向不愿她去招惹萧彻的……   “欢喜吗?”   令嘉一怔。   萧彻重复道:“我喝了这这碗药,你可欢喜?”   令嘉这才恍然,药还是那碗药,她差点冤枉了醉花。   她看了萧彻一会,诚实地说道:“若是殿下能做出苦恼的表情,我会更欢喜。”   萧彻:“……”   他果真做出了苦恼的表情,轻叹道:“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令嘉正等待着萧彻的评语,却不妨萧彻忽然凑了过来,轻轻含住她的唇。   “真是”后面的几个字就这样在唇舌辗转间归于无声。   令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好歹夫妻做了个把月,她自不会是为这点亲热而变色——她是为萧彻嘴里的味为变色。   令嘉服食了优昙果后,味觉大变,便只能食酸,其余口味在她碰来皆是古怪。   别人觉得味道好的,她无法品味到,但别人觉得味道差的的,在她嘴里,那份味道只会变本加厉地差。   而萧彻嘴里那苦味……   啧啧啧。   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便是了。   令嘉伸手想推开萧彻,可萧彻的手箍在她腰间,像是铁铸的一般,任她如何使力,不曾动过半分。   这一吻一直到令嘉嘴里的气息耗尽,整个人都要呼吸不过来时,萧彻才迆迆然放开对她的禁制。   令嘉一得了自由,猛地起身扑到榻边的案上,端起案上的茶杯就往嘴里灌茶,连灌了三杯,嘴里的那股味才被压下去。   萧彻坐在榻上,看着她,一双凤目满盛着笑意,唇角上扬,一看即知他现在是十分的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还差一章,令嘉小姐姐就能彻底拿下麻烦的男人了。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这个星期拿了2W字的榜单。   ……唉! 第62章 力敌势均   “床头打架床尾和”果真是经验之谈。   不过一个吻,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软和了下来,不复之前的紧绷。   萧彻随口问道:“方才你和那太医提到了大姐?”   “殿下听到了还问我?”   “只言片语入耳罢了。”   令嘉惊异地看着萧彻。   这内间和外间的厅堂可是隔了半个院子,都有十丈开外了,这都能捕捉到“清河公主”,这般强大的耳力,也莫怪那日西华宫中,他能听出道诚三人的声响。   对着令嘉看稀罕事物的目光,萧彻没有解释。   之所以能听到那么远并不只是耳力强,不过是他下意识地在搜寻她的声音罢了。   与那钱太医说的事原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萧彻问了令嘉也就答了。   萧彻听后,却是说道:“赏功罚过本是应当,那苗太医救治大姐不力,父皇罚他也不算重。”   以皇室动辄牵连家族的习惯来看,只要了苗太医本人的命,当得起“不重”的形容了。   “功过有大小之分,赏罚自应有轻重之别。钱太医那番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大姐那病来得又急又险,便是华佗在世,也是难救。苗太医的过错只能说是‘无力’而非‘不力’,以命抵之,有些重了。医术精湛的太医,今日杀一个,明日杀一个,等到急用时,便该悔之晚矣了。”   萧彻不以为意,“天下之大,医者数不胜数,技艺精湛的岂会少。”   令嘉连连点头,赞同道:“想必曹孟德当年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才杀了华佗。”   “……”萧彻横了令嘉一眼,“七娘,这就是你托人办事的态度?”   天底下能在皇帝的命令下保下人的,也就那么几个,其中便有燕王殿下。令嘉既是应下要帮忙,要寻的自然只会是萧彻。   令嘉杏眸微亮,一手搭在萧彻肩上,用力压下,顺势倾身上前,在他唇上一啄,然后又坐了回去。   她的杏眸盈着笑意问:“这个态度可够了?”   因她的反应太快,而全程都没反应过来的萧彻看着她,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诚然,他的话里藏了暗示,但燕王妃放弃节操放弃得也太干脆了吧——不过话说回来,对着一个在成婚当日敢对新郎霸王硬上弓的女人,指望她还有节操似乎是他太天真了。   萧彻叹息一声,便将退回去的人重新揽回来,用身体力行告诉她——   这样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远远不够!   在一番厮磨后,终于被松开的令嘉扑到榻边案几上,端着茶杯给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的茶。   都这么久了,他嘴里那苦味怎么还没淡去!!!   萧彻坐在一侧,气定神闲地看着令动作,面带笑意。   令嘉瞪了他一眼,气恼道:“你笑什么你?还不是你害的。”   “那药可是王妃亲自喂给我的,而这吻——”萧彻唇角扬得更高,脸上的笑意俞见浓郁,“不也是王妃主动的吗?”   令嘉无法反驳,但她还有女人的特权,比如说不讲理。   她恶声恶气道:“你又不是没长脚,我亲你你不会躲?亦或者说是半推半……啊!”   萧彻捉住她的手轻轻一扯,截下了最后一个字,为自己保全了几分颜面。   令嘉便被扯到了榻上,尚未反应过来,萧彻已翻身压到她身上,低头去亲她的——   手背。   令嘉那手挡着嘴,拿眼神示意,她绝对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三次脚。   萧彻挑了挑眉,冲令嘉微微一笑。   令嘉身子忽然一软,杏眸圆瞪,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萧彻从她身上的穴道处收回手,微笑道:“还是王妃当初想得好,这床笫之上,偶尔玩点小手段,还真是不错的意趣。”   令嘉看着他的笑,心中恍然浮现一句话——   天道好轮回!   萧彻毫不费力地就拉开了她嘴上的手,但接着竟是只在那饱满嫣红的唇瓣上咬了一口便松开了。   他谑道:“这次放你一回,下次记着莫再给我乱喂东西了。”   令嘉恼羞成怒道:“下次直接给你喂毒药。”   萧彻不怒反笑,在她俏挺挺的鼻尖咬了一口。   “若是毒药也无妨,总归我会记着分你一口的。”   “我百毒不侵。”虽然身子动不了,但不妨碍令嘉抬起下巴,以显其傲然。   萧彻顺势又在她下巴咬了一口。   “嗯,你这话倒正提醒了我,到时记得用别的手段带你同去。”   萧彻左手在令嘉的颈间轻轻地摩挲着,带着微妙的暗示。   手掌的虎口和指腹处有着被兵戈磨出的厚茧,比着那层柔软白嫩的肌肤,尤显粗砺。   令嘉不由得颤了颤。   萧彻察觉了她的颤抖,沉吟一声,说道:“七娘生得这般细嫩,我的手粗,倒叫你不舒服了。”   令嘉暗暗咬牙:知道你还不住手!   萧彻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下一刻竟真收回了手。   然而不待令嘉欢喜,他就俯下身,一口咬住了令嘉右侧莹润白净的耳垂,不,按他用的那力道,与其说是咬,不若说是舔吮来得更恰当。   但令嘉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福寿,浑身的寒毛一下都倒竖起来。   “你住手!”令嘉惊喝道。   只这声音一出口却是颤颤巍巍的,只让人觉得是色厉内荏,丝毫没有威慑力可言。   萧彻低笑一声,道:“七娘莫要冤枉人,我的手可没动。”   言罢,又顺势而下,继续啃咬起来,半点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那你住口!”令嘉忍辱改口。   可惜这会萧彻却是没再理她。   一开始萧彻的动作还只是逗弄的意思,但这耳鬓厮来磨去的,有些东西就慢慢变了味。   被推倒在榻上的时候,令嘉着实是一点都不惊讶——萧彻可不是柳下惠那等圣人,不过这不妨碍她做出最后的挣扎。   “你不是说不动手嘛?”   萧彻轻描淡写道:“抱歉,我食言了。”   手上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   令嘉清醒状态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人果然是个伪君子!!!   一轮过后,萧彻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即使身上还存着未尽的热意,但他也只抱着令嘉躺在榻上,阖目不语。   ——虽然令嘉很想恶意地揣测他是无力为继,不过基于现实,令嘉只能遗憾地选择去思考其他可能。   萧彻并非重欲之人,虽寻常与令嘉在床笫间的缠绵并不少,但在这于常人而言销魂蚀骨的乐事中,他也始终带着一份仿佛随时可以抽身的克制——只除成婚的那晚。   但今日……他的动作却是多了几分急切的意味,但令嘉却能隐隐感受到这急切并非始于欲.望,而是源于一种更深的情绪。   那种情绪像火一般急躁,又像水一般温柔,混乱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令嘉被萧彻拥在胸前,耳边能清晰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随着他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坚实健美的肌理清晰无比。   在这一刻,她与他的心咫尺之隔。   可令嘉又十分明白,她与他的心隔山差海。   所谓的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萧彻生得一副俊美出尘的好模样,性格看着也是温和有度,实则却是个冷到骨子里的人。   令嘉在第一次见他,便是如此觉得。   而事实上,她也没有想错。   但世事总有难料之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那双冰冷的凤眸有了温度。而这种温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高。   赵雅容说他的目光温柔,可令嘉却觉得不然。   恰当的暖意会让人舒服,可过了度那就不免有烧身之患了。   正如方才的燕好,他看着她的目光是毫不遮掩的热烈,其中热度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煮得滚熟,然后加点调料吃下去。   作为绝色的美人,别人的喜爱之于令嘉从来都是理所当然,即使作为她夫君的萧彻数次显露出来的喜爱,也不能叫她有些许动容。可在面对着这样的眼神时,自信得近乎自恋的她竟是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自我怀疑来。   她真的就有这么美嘛?美得竟能叫那个初见时眸色比天山上千年万年都不化的积雪还要冰冷的人露出这样炽热的、专注的眼神?   令嘉得承认明炤以前说的“贱”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她似乎也有那么几分“贱”性。   百炼钢作的柔、万年冰化的水、冷情人生的情……正因其难以得到,于是在得到时给人带来的快意便就是无与伦比的强烈。   即使自持如令嘉在一瞬间竟也有点要为其所动的意思……   不过终究是差了点。   她终归是随神一法师修行过的,再是不走心,学过的东西还是留了些痕迹。   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念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   即使是傅令嘉,出身公爵门第,身负绝色姿容,得尽父母宠爱,她的婚事依旧不曾由她的意。   可身不由己也就罢了,心却是她唯一的自留地,她才不肯放其他人进来。   即便当日嫁了陆家那个秉性纯良,对她一往情深的陆萋,她都不会放他进这心里,就更别说城府深沉,捉摸不定的萧彻了。   令嘉勾了勾唇,闭上了眼。   萧彻惯是个喜静的人,所以他应该十分享受这会这种的宁静气氛。   可他并未满足于静——他的心在鼓噪不已。   这份躁动与他怀中的人有关。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宗室玉牒上他们的名字并肩而立,至此,他们便是生死相连,荣辱共享的一体。   无论她多排斥这场婚姻,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萧彻却从未有过拥有她的感觉——即使此刻,她就在他怀中,睁眼可见,触手可及。   萧彻想要得到她,更多的她。   萧彻本应压制这种会动摇他意志的渴望,可他选择了放纵。   萧彻的祖母宣德皇后许氏晚年发了眼疾,视物多有不清,严重时连路都看不清,离不得人帮忙。偌大的雍极宫里,再是精简人员,依旧存着六千余的宫人,但英宗照顾许氏,却是半分不假于人手。   萧彻依稀记得,幼时曾见着祖父牵着祖母的手,领着她在雍极宫里亦步亦趋地走着,越过门槛,步下阶陛、穿过宫道,祖父的声音温柔而细致,而祖母也是毫无怀疑地倚赖着他。   即使萧彻那时年幼得全然不通情爱,见着这幕竟也生出一种模糊的向往。   但这种向往很快就随着萧彻的长大,泯灭在了此后的孤寂岁月中。若非遇到了令嘉,他都快忘了,自己竟曾也有过那样单纯懵懂的时候。   再是不惧寒冷的人,也无法拒绝温暖。再是不怕黑暗的人,依旧向往着光芒。正因此,他是不可能放弃这份难得的幸运。   只是这位“幸运”美丽又狡猾,机警且多变,他若想彻底虏获她,着实要费一番功夫了。   萧彻看着枕边人静谧恬淡的睡颜,柔和的凤目中既是无奈,又存欢喜。   他替她将一缕无意落到她耳侧的碎发轻轻挑开。   目光温柔,缱绻动人。 第63章 宫中巧遇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这大约是这段时日里,雍京上下共通的心声了。   上至御殿君主,下及市井百姓,无一能例外。   市井小民的日子自不必说,一场地动损毁了京中大半的房垣,多少人都无家可归,只能宿在由官府临时搭出的茅草棚里,吃着稀薄的米粥勉强过日子。   就这还是天子脚下的雍京,这场地震始自雍京,却波及了河南、河北、河东、山南数道,影响了四十余州。在那雍京之外的灾民如今的境况,比起雍京里的,只会更差。   这么多的百姓过不好,皇帝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京中地动中死了近四十多万的人,就这还是未统计全的,剩下还有近百万受灾的百姓需要救济。而雍京城西的外墙也塌了大半,又是一笔花钱的地方。还有雍极宫连京外的西华宫、玉和宫、仙泽宫这皇室常用的几处行宫皆有损毁……   花钱的地方处处都是,国库里积蓄的金银如水一般流了出去,皇帝一阵阵肉痛。   这可是他和英宗两代存下的家底,一朝天灾,就去了好些。   在这肉痛之余,还有的让他心烦的。   这后宫里皇后因爱女仙逝之痛,引发旧疾,卧病在床,无法理事。   于是这宫权便这般突兀地砸到了四妃的头上。皇后身体不好,时不时便需要四妃帮她理事。时日一久,四妃也就有了经验,怎么着也不该有乱子。   只可惜,赶上了这处处遭殃的景况。   外朝赈灾处处都急着用钱,皇帝只拨了款把外朝用的两仪殿,皇后住的宣室殿和太子的东宫给修了修,维持住了雍极宫基本的体面,就再不肯多出钱,只想着留待后日。   后宫诸多住处被毁,被迫和人挤着住的嫔妃对此十分不满。   若此时主事的是皇后,以她的威望大约还能压住这些不满,但轮到了四妃……   后妃们就呵呵了,都是给皇帝做妾的,谁还怕谁啊。   当即便打上门去闹事。   可是钱在皇帝的内库里,是他悭吝不肯出钱,四妃能有什么办法。   脾气火爆的郑贤妃哪里肯吃这冤枉气,直接和嫔妃们吵了起来。   后宫妃嫔们出身具是不高,虽有个个美貌动人,但文化水平相当一般,骂起人来是“贱婢”与“骚货”齐飞,污言共秽语一堂。   郑贤妃虽说是庶女,也是正经侯门出身的,哪里曾被人指着鼻子连老母祖上通通问候遍,气得浑身哆嗦了半晌,最后竟只挤出两字:“大……大胆!”   这弱气的……连围观的张德妃都不禁同情这位同僚一小下。   最后还是温淑妃足够机灵,暗暗叫来了皇帝。   皇帝过来后,看看一见他便装鹌鹑的闹事后妃,看看告状告得唾沫星子都要到他脸上的郑贤妃,在看看齐齐装死的其余三妃,在朝堂里已积了一肚子气的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把这闹事的妃嫔通通骂了遍,降位的降位,禁足的禁足,完事后尤嫌不够,又把处事不力的四妃通通批了个遍。   四妃原来帮他背锅就很不爽了,接着又遭了妃嫔的一通闹,谁知皇帝这刻薄寡恩的不体恤不说,还反过来批评她们。   谁还没几分脾气了?   总归如今既无恩宠,家族也离得远,无求于皇帝陛下,又何必受他这一番气。素来冷淡的宋贵妃最先罢工,郑贤妃紧接其后。张德妃和温淑妃对视一眼,齐齐请辞。   说起来,前朝的宫妃们为了宫中的权力各种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到了本朝这权力却被弃如敝履,倒也算一奇景。   论其究竟,不过因为四个字——无利可图。   公孙皇后管理后宫二十余载,她贤后名声远扬,自身手腕高超,心腹遍布雍极宫,这样的经营哪里是几个后妃一朝便能打破的。既捞不着好处,还要挨底下人的恨,这等赔本的买卖,又有谁乐意做呢。   皇帝自是看得出四妃的意思,他也不是懒得与她们多说,只把太子妃召来,就把宫务越级交给了这个儿媳。   有英宗一朝,公孙皇后作为儿媳,为许皇后处理宫务的前例在,这也不算太破规矩。   只是可怜的太子妃,原本是小户出身,对于高门里那些繁琐的主妇活计多有生疏,由皇后手把手教了数年,才理清东宫事务,如今从天而降一副重担,砸得她那叫头晕眼花。   偏偏皇帝还雪上加霜:“当年你母后还只是王妃,便能将这宫务处置得妥妥帖帖,无一丝错乱。你身作太子妃,万莫让朕和皇后失望。”   令嘉前往宣室殿看望皇后,正遇上太子妃和她的长女寿阳郡主刚从里面探望完出来,两妯娌打了个照面。   令嘉随萧彻在府中“修养”多日,养得面色白里透红,眉间神采熠熠,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太子妃却是满脸疲色,下巴尖都出来了——要知道,她原本可是极为标准的面若银盆的美人。而她手上牵着的寿阳郡主今年十岁,模样生得明眸皓齿,只右额上秃了一块,裹着细布,看着有些狼狈。   地动爆发时,寿阳公主为了保护幼妹建安郡主,被一个倒下的柜子砸中了头,在额上留了处伤口。   寿阳郡主就像曾经的清河公主一样,嫡长孙女的出身,模样好,品性也好,在皇室中极为受宠。令嘉也挺喜欢夫家的这个侄女。   “这都月余了,寿阳头上的伤还没好嘛?”令嘉关切地问道。   太子妃无奈道:“伤口是愈合了,但留了道疤还没褪尽。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是爱美得很,为了挡着那疤,死活不肯解下细布。”   寿阳郡主被说破了小心思,跺了跺脚,羞恼道:“娘!”   令嘉叫这心思逗得一乐,含笑道:“真是个傻孩子,若是嫌那疤丑,用花钿什么的遮掩好了,难道不比细布好看嘛。”   寿阳郡主瘪嘴道:“我才没婶婶说的那么笨呢,是娘不让我用花钿。”   太子妃肃色道:“地动之后,陛下下令后宫简素,你既是郡主,自该以身作则。”   寿阳郡主怏怏应是。   以皇帝的偏心眼来说,受宠寿阳郡主其实不必这般自苦的,可无奈太子妃过于惧怕皇帝,丝毫不敢越界。   令嘉伸手摸了摸寿阳郡主头上扎得圆滚滚的丱发,安慰道:“婶婶回去给你送一盒花钿,陆大娘亲手画的花样怎么样?挨过这一阵,你就能用了。”   寿阳郡主眼睛一亮,激动道:“婶婶你真有陆大娘做的花钿?”   陆斐除开书画双绝冠绝雍京,她于女子妆容也是高绝,她审美高绝,画艺高超,做出的样式精致绝伦。只可惜她自矜身价,很少出手。   令嘉笑盈盈道:“等我送过来你就知道了。”   陆斐那家伙每次差钱的时候,就会做些花钿、首饰来卖,令嘉可是她的老顾客。更别说因着陆三娘,陆斐还欠着她一个大人情。   “陆大娘子手艺难得,多谢五弟妹了。”太子妃道谢。   “再难得的东西,于寿阳也是寻常,皇嫂何必谢呢。”令嘉笑了笑,又问道:“倒是皇嫂看着消减了不少,应是多多保重,宫务再紧要,也紧要不过你的身子去。”   太子妃苦笑一声,说道:“父皇有令,我如何敢懈怠,自然不比弟妹在宫外自在。”   说到最后,终是忍不住冒出点酸意。   太子妃嫁入东宫多年,对于宫务自然不会陌生。可在皇后手下做事,和在皇帝手下做事的难度完全是天差地别。皇后温柔宽和,而皇帝,他虽说是位精明强干的明君,但性格……根据与他是总角之交的信国公形容,那就是恶劣至极。更别说,他对太子妃还心存恶意。   令嘉同情太子妃,但也爱莫能助,只能不痛不痒地安慰道:“父皇委以重任,也是看重皇嫂。”   太子妃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只问:“五弟妹是来探望母后的?”   令嘉点头,“母后之前生病,王爷牵心不已,只是母后一见他,便会记起大姐,心痛发病。他只能避着不见,但又放心不下母后,便打发我过来了。”   太子妃想到燕王和清河公主相似的面容,不禁又叹了口气。   她说道:“母后虽存心结,但对五弟也是挂念的。弟妹与母后多说些五弟的事,想是能叫母后宽怀些。”   令嘉一入宣室殿的寝殿里,便闻得一室浓郁的药味,但寝殿的窗扉却是悉数紧闭,只因皇后这咳疾吹不得风。   令嘉穿过重重的帐帘,行至床榻前。   便见皇后坐在榻上,脸上还有未消的病色,她凤目微垂,见人看不清她的目色,一只手捻着书页,另一只手却捏着一张书签,这书是象牙织的,分明薄如蝉翼,但却以绝妙的雕工雕出凤栖梧桐的图案,端的是精美绝伦。   “母后。”令嘉唤了声。   皇后放下书签,合上书,将它放到一边的木案上。   令嘉瞟了一眼,便见那书书名为《浑天书》。这个书名让她不觉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仿佛在哪见过,但不等她想起,便听皇后问道:“五郎身子如何了?”   令嘉收回逸出的神思,答道:“钱太医问过脉,说殿下不过是一时情切,只要放宽心就好了。殿下,如今已无大碍。”   皇后笑了笑,她说道:“五郎他既能放宽心,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令嘉见了这笑,不免有些晃神。   皇后和萧彻的形容只得三四分相似,这相似大半落在那双凤目上。但方才这一笑,这母子二人的神韵竟是像足了七八分。   都笑得一般冰冷。   但再定眼去看,皇后脸上的笑却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柔和善,仿佛方才那股冷意只是错觉。   她问道:“兰芝在你府上如何?”   令嘉费了些时间,才把皇后口中的“兰芝”和府中的某人对上号。   虽然不解皇后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答道:“我让叶女官去管了藏书楼,她才华出众,把藏书楼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要多谢母后赐人。”   “你这次回去,让五郎和她见一面吧。”皇后微微一笑,“告诉五郎,他想知道的事,兰芝自会告诉他,别再做那些无用之事了。”   令嘉低头应是。   她暗暗想道:方才那股冷意原来不是错觉啊!   踏出宣室殿没几步,令嘉又巧遇了一人——温淑妃。   温淑妃很热情地招呼令嘉,“燕王妃也是来探望圣人的?”   一个“也”字解释了她出现的原因。   令嘉顿下脚步,回以不远不近的浅笑,“娘娘安好。”   温淑妃语气关切地问候道:“听闻燕王因清河公主之死伤心得卧病在床,不知现下如何?”   令嘉多看了她一眼,温淑妃容色娇美,气质清新如晨露,即使已为人母,笑时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少女感。   令嘉心中生出几分了玩味。   只看这颜容,着实叫人难以想到,这位温淑妃竟有和皇子暗通的胆子。   “劳娘娘惦念了,王爷身子已是转安。”   温淑妃欣慰地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官家和圣人知晓想是能放下心了。”   令嘉暗想,她这话还漏了一句“我也能放心了”。   从皇宫出来,令嘉回了自己的院子。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自己心爱的黄花梨木贵妃榻上见到了萧彻,他背靠着翘头,一双过长的腿超过了榻尾,慵懒地挂了下来。手上正翻着一本书,似是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唇角微微一扬。   令嘉见了他专注的侧颜,竟是一下就想起方才在宣室殿里见到的皇后。   这对母子在神韵上还真是相像得厉害。   以萧彻的耳力,应是早就听到令嘉的脚步声,但一直到令嘉走进来,他才抬眼看她。   “王妃来了。”   语气怡然自得,仿佛他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而令嘉是客人一般,   令嘉暗暗咬牙。   那日吃的药许是将萧彻给吃错了,他竟突发奇想地要搬进她的院子养病。   令嘉也不是小气的人,萧彻既然看上了她的院子,她就大方地正院让了出来,自己去住偏院。   谁知此事一提,萧彻皱着眉咳了几声,虚着声轻叹道:“我身子不适,王妃移去别院也好,正好避一避病气。”   感受到丹姑和使女看过来的指责的目光,令嘉默默咽下喉咙里的血,挤出一个笑,说道:“怎么会,殿下既然不适,妾身正该亲自服侍才是。”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根里几乎是碾出来的。   萧彻微笑道:“那边劳烦王妃了。”   令嘉默然间,心里不禁掠过一个想法:一场地动死了几十万的人,怎么偏偏逃过了这个混蛋呢?   莫不是祸害遗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用完,这几天的更新时间可能会比七点晚一些,望见谅。 第64章 我心悦你   都说物似主人形,这话反过来说其实也有点理。令嘉既然能养福寿这么只猫,身上自也有几分“猫”性——比如说,她的地盘不喜别人入侵。   可无奈,萧彻是她的夫君,即使他大摇大摆地进她的院子,她也推拒不得。   不过这不妨碍她去寻萧彻的不痛快。   她极为自然地走上前,抽走萧彻手中的书,借题发挥地训道:“太医不是说了要静养,看书最是费神,殿下怎么能看书呢?”   萧彻被抽了书也不恼,只道:“不过一本颇得意趣的杂书罢了,费不了什么神。”   “哦,什么样的杂书竟能叫殿下看上——”   令嘉一看到那书封上的《乌有传》三字,喉间的一个“眼”字一下就堵在了那里,噎得她一个半死。   这书不是被她藏到了博古架下面了嘛,连醉花几个贴身服侍的都不知道,萧彻是怎么翻出来的?怎么翻出来的!!!   萧彻毫不费力地从令嘉那双瞪圆的杏眼里读出她的心思,唇边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是福寿翻出来的,我见着有趣,就拿来翻了翻。”   “喵!”趴在萧彻小腿边正专心致志地玩着一根颜色鲜艳的雀羽棒的福寿,听到它的名字,歪歪头叫了一声。   令嘉对着那双纯良无辜的猫眼,默默咽下上涌的那一口血,痛心疾首地想:果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这才几日,福寿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就这么干脆地向萧彻投了诚!你对得起我这三年来喂你的小鱼干吗你?   令嘉手上的这本《乌有传》是前朝一位托名子虚道人的女子所写。   为什么说子虚道人是女子呢?   只因这书讲的便是一个名为乌幼娘的女子因海难误入一海外之国,名为空空国。空空国国因与世隔绝久矣,尚留有上古女尊男卑之风,行一妻多夫之制,且因风俗开放,男女□□,百无禁忌。然后便是这芸娘入此国后,与一二三四……数名俊美男子发生的种种香艳□□,各色男子,各种姿势,甚至双英共侍一女的奇事,直教人大开眼界。   此书文风清丽之余,又暗藏旖艳,而在这旖艳之外,其中故事更是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于不觉间引人入胜,可谓一等一的奇书。   可惜,这等奇书却因颠倒了这世俗的伦理,出世未久,便遭了官府严禁,一禁近百年,近乎失传。   也就陆斐那个既有情趣又有闲时的女人,偶然得了残本,惊为天人,遂耗时数年搜集其余残本,今日才成一本。秉着“奇文共欣赏”的原则,她令人将这书誊抄了一份,送来给令嘉。   令嘉粗粗翻了几页,文中故事跌宕起伏,旖旎艳诗热尽风流,合着陆斐一笔奇峰迭起的行书,颇感陆斐诚心,也不再为那颗喂了陆锦的“牵丝戏”再心疼了。   只可惜这书到手没几日,院子里来了萧彻这么个不速之客,令嘉再偷偷避过使女的耳目翻看此书就没那么方便,遂将它藏于博古架下,只等萧彻哪天养好身体滚出去,她就能看个痛快。   谁知萧彻还没滚出去,福寿这个小混蛋就将这书翻了出来。   萧彻摸了摸福寿的头,往令嘉心口上又插了一刀:“这《乌有传》是前朝就被禁的书,连本王都不曾见过全本,不想王妃竟也能寻得,倒叫本王好生佩服。”   令嘉暗藏恶意地问道:“殿下如何知道这本书是前朝□□?”   若真是正经人,合该连《乌有传》这三字都不曾听说过。   “前朝盛行文字狱,有不少佳作因此为禁。我年少时曾为此惋惜,着意搜集过民间的残本,是故听闻过这《乌有传》。”萧彻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令嘉暗暗扼腕,居然忘了,燕王殿下年少时还是个博览群书的文艺青年。   “王妃还没说这书是从何来的呢?”萧彻笑着追问道。   虽然萧彻问这话时,嘴角含笑,语气柔和,似是毫不在意,但——   令嘉敢打自己颈后倒竖的寒毛作保,这人这话问得绝不是善意。   都是成了亲的人了,看一看这艳书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令嘉岂会怵萧彻,不以为意地答道:“这书是我在东市的百善书坊里偶然见得的孤本,殿下若是喜欢,不妨也去那书坊看看,许也能寻着本差不多的。”   这等失传许久的孤本有多难寻,萧彻岂会不知。对于令嘉这毫无诚意的敷衍,他眸光微动,便说道:“听闻傅夫人出身河间张氏,最是好学,若她知王妃婚后依旧如此好读书,想来定是欣慰不已。”   “是小二郎寻得的。”令嘉语速飞快地说道。   婚后的妇人看看艳书绝不是什么过错,但令嘉绝对不愿去打破张氏心里那个循规蹈矩的女儿的形象。   既然三人行,必有一死,那就死明炤不死陆斐。   陆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再说是不羁,喜好艳书也还是出格了些,既如此,索性栽到明炤头上,反正他的名声早烂大街了。   萧彻语气微妙道:“这《乌有传》通篇都是以女子之身狎玩男宠的艳事,不想小二郎竟有如此癖好?”   令嘉理直气壮道:“此本□□能名传至今,多由男子相传。且殿下阅之不也颇为得趣吗?”   在这等情况下都能如此理直气壮,真非常人也。   摊上这样的妻子,萧彻连气都懒得叹了,只伸出长臂,拦住令嘉的腰,往自己方向一揽。   令嘉便坐到了萧彻大腿上,正挨着福寿。   福寿闻着令嘉身上熟悉的气息,眼睛一亮,叼起那根雀羽棒就钻到令嘉身上,熟练地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玩起雀羽棒来。   虽然福寿近在咫尺,令嘉这时却是顾不上教训这个自投罗网的叛徒。   因为萧彻正含着笑念道:“手不能握,尺不能量,头似蜗牛,身似剥兔,筋若蚯蚓之状,挂斗粟而不垂……”   令嘉后背有冷汗在冒。   这一段正是对《乌有传》中的空空国女国主最心爱的男宠的形容。该名男宠形容俊美,本钱雄厚,生得风流多情,见乌幼娘秉性殊异与那空空国女子,便起了猎奇之心,欲与其一夜风流。原本花前月下,添点小酒,唱点小曲,情浓之时,正要登堂入巷,那男宠褪去衣物,乌幼娘见其真身雄伟太过,被吓得灌下去的那点酒一下都作冷汗留了出来,她自觉实在吃不消受不住,便临时寻了个借口,匆匆推却了盛情。却不知此举反叫那男宠的另眼相看,待她越发情热,最后给乌幼娘惹来国主的醋意,惹出诸多风波。   因此段前后反转极大,有诸多逗趣之意,令嘉对此印象深刻,而对描述男宠的那段更是惊为天人。故萧彻才起了个头,她就听了出来。   萧彻一字不差地念完之后,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地看着令嘉,“王妃可是喜欢这样的?”   这是一道送命题!   令嘉心中一凛,一把握住萧彻的手,用生平最恳切的语气说道:“我喜欢你这样的。”   萧彻与她对视着。   令嘉回以最真诚的表情。   耳廓上一点一点攀上了粉霞,紧接着就要蔓延至颊侧,不过半晌,他就似撑不住了,转开了视线,不再与令嘉对视。   令嘉暗暗舒出一口长气,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过了。   然后,忍不住腹诽一下男人无聊的自尊心。   穷书生在话本中意淫金榜题名、娥皇女英、狐妖风情的且多了去了,怎么就不许女儿家肖像一下呢?纵使尺度有些夸张,但也不违法啊!   而且……   令嘉回忆起洞房那日所见,珍珠般莹润的耳垂上沾染了些许羞恼的粉晕。   萧彻纵是差那位形容夸张的男宠一些,但于她已是有些无福消受之意。不然那日洞房时,她也不至于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才成事,然后实在受不住那痛楚,生生晕了过去。   她吃跑了撑得,才会去想什么“手不能握,尺不能量”呢,没见到人家乌幼娘都跑了嘛。她难道还嫌自己的床榻之事不够惨烈不成。也就近几日,他们磨合得多了,这才渐渐领略出些许意趣来。   秉着乘胜追击的方阵,令嘉强按下那点的羞意,又描补道:“这等市井话本,为引人眼球,多有夸大不实之言,殿下岂能当真。”   萧彻伸手摸了摸她正霞光玉映的脸,唇角含笑,总算没再和她纠缠书的事。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在宫里可有遇到什么事?”   令嘉将公孙皇后的话转述了一遍。   萧彻面上的愉悦淡下了些许。   “殿下可需传见叶女官?”   闻言,对着令嘉清澈得不带半点好奇的杏眸,萧彻顿了顿,他说:“不急。”   令嘉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她本就知晓西华宫那事,再听皇后那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孙皇后分明是对萧彻和淑妃的事一清二楚。除了暗暗感慨一下姜还是老的辣外,令嘉半点都没有细究这件事根本的意思。   对于与她无利害关系的事情,她一向缺乏好奇心。   “除了这事,就没其他的了?”   “我见着皇嫂了,她消瘦得厉害,父皇可真够不体恤人的。”   “……其他事呢?”   “对了,我还许诺过给寿阳送盒花钿,方才竟是忘了。”   令嘉站起身,作势要出去,却叫萧彻按了回去。   “殿下拦我作甚,我还有派人去给寿阳送花钿……”   萧彻就这样目不转睛地令嘉,目光专注而痴迷,在这种目光下,令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于无声。   她心理素质再好,也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   她强作无事地转换话题道:“殿下为何这样看我,可是我哪处仪容不整?”   萧彻微笑道:“不,七娘仪容无一处不美。”   面如桃瓣,目含秋波,娇艳妩媚,正如无边的春色,叫人心醉神迷。   萧彻自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知她是个美人,一位能独占春色的美人——但也只是个美人。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这位美人会在他的心上开出一朵花。   令嘉很想提醒他,她问的是“整不整”,不是“美不美”,但在萧彻的目光下,她往素机灵百变的脑子一时竟有些迟滞,竟是干巴巴地回道:“过誉了,殿下也甚美。”   萧彻面上的笑滞了滞,随即又旁若无事地继续道:“除了美貌,七娘你还很聪明。”   令嘉很有些匪夷所思,萧彻今天是吃了蜂蜜嘛,嘴巴那么甜!   萧彻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看似任性,实则克制。该做的,不该做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从未理错过。”   听到这,令嘉心中猛地生出警醒,那迟滞的脑子一下子便开始加起速来。   “今日你见到淑妃了吧。”   该死,前面的那些甜言分明是黑店的迷魂汤!   警铃大响之下,令嘉不待萧彻继续,便抢道:“殿下可是在担心陆三娘?”   她面露歉意道:“殿下,我知你不喜旁人窥测你的私事,只是我与陆大娘多年交好,在陆三娘的事上是有些不忍心,故而……”   “陆三娘不过末节小事。”萧彻打断令嘉的话语,“她如何根本无足轻重,问题是淑妃如何,不是嘛?只是你从来不提罢了。”   萧彻那风目幽幽地盯着令嘉。   令嘉暗骂不已。   明明是他与宫妃私会,他凭什么对她摆出一副质问的态度。   更该死的是——她居然真的心虚了。   她心虚个什么劲啊!   恼怒之下,令嘉胸中横生一股胆气,昂头坦然道:“是,我既然你见到了淑妃,她还向我问过殿下的安好呢。却是不知她为何这般关切殿下?”   萧彻目色沉沉地看了她一会,终是垂下眸,说道:“淑妃曾经在我身边做过使女。”   令嘉目露讶色。淑妃是宫婢出身并非什么稀罕的消息,但——她居然曾经做过萧彻的使女!   一般来说,这些皇子身边的使女都是被默认为他的女人,就好比当年的宁王生母之于英宗一般。以皇帝对萧彻爱重,怎么会收用他的使女,淑妃虽称得上颜色出众,但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也够不上艳冠群芳。不过说不定,皇帝就好她这种模样,毕竟自齐王后,后宫十年再无所出,一直到淑妃产下常山公主,她的得宠可见一斑。   “……她在我身边服侍过一段时日,我见她野心勃勃,欲上青云,便助了她一程。此后我离京直至这次回京,便是再未同她见过。”   “……”令嘉默然一阵,带着几分讥嘲道:“按殿下所言,淑妃对殿下可还真够痴心呢!”   萧彻淡声道:“若你得见,便可知她待父皇更是‘痴心’。她痴心的从来不是人,而是皇权的威势。”   令嘉哑然无言,最后也只能半讥嘲半认真道:“既是如此,我小四娘倒真是白白受了一场惊吓。只盼殿下下次下令前,还是看清楚人再说,若小四娘真有所损伤,我爹说不好,我却是不能忍的。”   “万俟归见了你侄女,自是不会动手的。”萧彻轻描淡写道:“另外那两人既是与你有旧,那便罢了。你且让他们知晓,这一桩事便是闹出去,”   话都叫人堵了回来,令嘉很有些不快,却不知萧彻比她更不快。   “王妃可还有疑惑之处?”   “……无。”   “既如此,我到有话要说了。”萧彻抬眸,直直地看向令嘉,“在回京后,我一直在等你问起这事。”   令嘉脸色忽变。   风水轮流转。   这会的她心思和成亲那晚的萧彻颇为相似。   有些事心知肚明即可,留着面上和缓的余地不好嘛?   何必说破呢?   何必呢?   但——既然在新婚那日,令嘉不愿意接受萧彻的糊弄,那么今日,她也只能接受萧彻的质问。   “傅令嘉,当初你既能分辨出我的假意。那现在就你不会看不出我这些时日的心思——”   萧彻直视令嘉,目光锐利如箭,不容她有丝毫躲避,一字一句道:   “我心悦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告白,这是在算账。   下章就是算出结果的时候了。   最近感情戏有点密集,写得我各种腻歪,好想跳去写他们前世的BE报复一下。   还有文中艳书引用的那段,源自明朝著名风月小说《如意君传》。   原本以为“形如儿臂”、“一夜七次”这些已经YY得厉害了,谁知道古人YY得比我们还厉害。   人的想象力果然是无限的。   说起来,因为《红楼梦》《金瓶梅》这些书,我对明清时期的禁.书一直抱有一种神往之情。后来有幸翻了几本……   ——我不得不承认,禁.书里固然存在沧海遗珠,但八成的书被禁得都不冤!   明清小说鱼龙混杂得难以想象,尤以风月之说为最,通篇的那啥事,剧情基本没有,大概就和鱼羊网、PO网上的那些一个德性,我很难想象这样的书居然能堂而皇之地出版,那些书商的胆子也真够肥的。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剧情烂成一坨翔,但——他们在行欢取乐上那些推陈出新的创意,即使是自认见多识广的我也看得目瞪口呆……应该说,不愧是我们的祖先嘛。   唯一有些不爽的,大概就是那些书面向的受众都是男性,和日本的A.V一个德性,一点都没有为女性服务的意识,鄙视一下。 第65章 月下美人   在萧彻的目光下,令嘉目光闪烁不止,神情变幻不定,看着不像是被示爱,倒像是被债主追上门的无力偿债的穷光蛋一般。   萧彻只看她神色,便晓尽她的心思,他垂下眸,掩住那一点一点暗沉下来的眸色。   “七娘,这就是你的回复?”   微妙的情愫被点破了,令嘉反倒有种破罐破摔的释然。   “你我姻缘为何,你不会不知,是殿下你贪求太多了。   ——这事原也不是她的错。两人的婚姻是为什么结的,萧彻自己心里没点数?底子摆在那,他有何资格要求其他?嘘寒问暖,打情骂俏,这些无伤大雅的夫妻情趣,令嘉可以奉陪,但再过的绝不会有。   “是我贪求?”萧彻不意被反咬一口,牙关收紧,凤目生寒,咬牙道:“傅令嘉,我纵有求于你爹,但也在别处偿尽,若非我有意纵容,仅凭你爹,你真以为你能有现在这般恣意?”   “若是殿下无意纵容,又会如何待我?”令嘉丝毫不叫萧彻的怒意感染,冷静地反问:“是以岑长史限我内务?还是以姬妾分我心神?又或者还有其他手段来教训我?”   萧彻面上的怒意不由一滞。   全中!   萧彻素来欣赏聪明人,但他实在很难欣赏傅令嘉的聪明。   他只定下了要娶令嘉,但对令嘉的了解却是少之又少。令嘉惯来深居简出,即使派人去探查,也只查出些极为浅显的东西。把一个品性未知的女人放在王妃这样关键的位置上,萧彻怎可能不留上些后手。可惜这些后手全用不上不说,这会反成了令嘉回击的武器。   “……你说的这些,我确实想过,但从未做过。”   “殿下确实大度,我本以为婚后我少不得要吃些暗亏”   “我不做,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我的王妃。”   萧彻目光中怒意消去,化作一片沉静,他说道:“七娘,在最初我决定娶你的时候,虽不能说对你有意,但我是想着要同你做一对和睦夫妻的。我未尝情爱,你嫌弃我敷衍你,却是不知,那已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令嘉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道:“殿下,你也说了,只是和睦夫妻。”   ……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萧彻苦笑,“我就这般叫你看不上?”   令嘉诚恳道:“不,殿下龙姿凤章,是我配不上殿下,是我太胆小了。殿下,你胸怀大志,并且愿意为了这大志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做你的妻子很累的。”   “叫你这么说,这世间的女子倒都该拦着自己的夫婿封侯拜相。”   面对这种扯淡的拒绝理由,萧彻勉强维持着风度。   “殿下又怎知她们不想拦呢?”   “殿下可还记得我家太庙里我大哥的名字。我娘怀大哥时正在燕州,远离亲友,又逢父亲远征,她忧心父亲过甚,在孕中损了元气,以至于大哥生来体弱,未满岁即夭折。父亲见娘对大哥愧疚不尽,这才违了祖例将大哥葬入祖坟,列入排行。”   “我二哥身体无虞,但不过年未满七岁,就被我爹送回京中,由舅父代为教养。”   “我四哥、五哥尚未成婚,便英年折戟。”   “我娘怀我时,逢北狄秋犯,父亲为防万一,令三哥护送我娘去河间,路遇截杀。我娘发作,产我于野道。”   “若只说傅家,或可推说是武家凶险。那便说我外祖父。”   “德宗时,我外祖父为相,逢诸王谋逆,平王挟张家满门于政事堂外,威逼外祖父伪诏,自姬妾起,再到子孙,先杀庶出,再杀嫡出,我娘的兄姐死尽后,就轮到最年幼的她。那时,刀都驾到我娘脖子上,我外祖父依旧不曾点头。若非救驾的禁军及时闯入,殿下也就见不着我了。”   “天下英才数不胜数,能得居高位的人,身边具是修罗场,遍布着森然白骨,不是敌人的,就是亲人的,即便是殿下你的出身,也是不例外。似你们这等英杰的至亲,又岂是好当的?”   “我喜好富贵安逸的生活,不喜欢波折,也受不得苦楚。倘若我能选,我不在意夫君身份高低,不在意他身有二色,甚至不在意他才智高低,只求他能与我这一份平安喜乐的生活。”   令嘉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倦意,她惯能信口雌黄,但这次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混杂了诸多真情实感,着实费了番神。   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更遑论无边的富贵。令嘉父家、母家都曾有人做到人臣的极致,正因如此,她更能看到富贵路上的步步杀机。   萧彻沉默良久后,说道:“可你已经嫁与我。”   “但我可以选择不爱你。”令嘉坦然回道:“给你做王妃已是危险,我若爱你,那只会更危险。”   萧彻再次沉默。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令嘉在他腿上坐得不舒服了,便动了动身子转成了跪姿。态度自然,动作亲昵,仿佛方才断然拒绝萧彻求爱的人不是她一般。   萧彻伸手拥过令嘉。   令嘉一下靠近他怀里,她怀里的福寿夹在两人之间,恰好做了个夹心猫。   福寿不满地叫了一声。   萧彻这时已经没了哄这只猫的耐心,拿过福寿爪子里的雀羽棒,朝远处一扔。   福寿顾不得报复这个翻脸翻得比书还快的人,连忙跳下榻,去追那根雀羽棒。   令嘉看得颇为解气——小混蛋,现在知道什么样的人讨好不得了吧。   没了福寿这个第三者,令嘉毫无缝隙地贴到了萧彻胸前。   萧彻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令嘉,你想要的安乐,我无法断言能给你,但是——”   他撩开她额上的发丝,她眉心亲了亲。   “——我会保护好你的。”   令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被萧彻的手掌挡住嘴。   萧彻俊美的面庞上满是黯然,他语带恳求道:“七娘,你今日拒绝我的次数够多了,且让我缓一口气吧。”   令嘉见了,心头一软,终是没说什么。   ……   令嘉只道自己心思清明,说开之后便再无顾忌,却不知若真情能由己,这世间又岂会又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萧彻只道名分已定,只需徐徐图之,便有攻克之日,却不知男女情爱,由来是相爱容易相守难。   这夫妻二人都自觉不亏,便都去了急躁的心思,于是平日里相处起来,这和谐竟是还胜往昔。   倒叫周围服侍的人欣慰不已。   萧彻“养病”,令嘉作陪,两人和乐又清闲,正与这王府外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倒叫旁人嫉妒不已。   “旁人”陆斐没忍住,说道:“傅七娘,你有没有觉得你胖了许多?”   令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觉手感尚可,没多少余量,只笑了笑,不说话。   这笑里大有“我知道你是嫉妒,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意思。   陆斐翻了翻白眼,一只手持茶筅击拂,一只手往盏中注汤。   这日非节非宴,只不过并不妨碍陆斐来探望令嘉。   反正两人所身处的后院都是一等一的清闲,于是两人也都是一等一的清闲。   七汤过后,有白沫浮于盏面,正为春燕穿林的图像,不过片刻后,图案又做云脚散去。   令嘉端过茶盏,喝了一口,感慨道:“可惜不是在斗茶,不然我一定评你一个甲上。”   陆斐哼了一声,“我稀罕?”   “既不稀罕,你来我王府,亲手点这一盏茶,又是为何?”   陆斐脸上傲色稍敛,她看了看左右。   令嘉会意,朝四周服侍的人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待这些下人都散后,陆斐低声说道:“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请教你。”   令嘉大奇,“有什么事竟轮得到我来被你请教?”   陆斐一脸郁郁道:“你也莫太谦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世事哪有个准的。”   令嘉悠悠地斜了她一眼。   陆斐忙改口道:“自然,傅七娘你不会是那愚者。”   “说吧,是什么事。”   这时,陆斐却犹豫了起来,她数次张嘴,又数次闭会,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何谓欲言又止。   令嘉倒是有些惊讶了。   陆斐虽然有些清高,但是个坦荡的性子,从来不做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态。   好一阵犹豫后,陆斐终是出了声:“令嘉,以你观之,选夫择婿,当以何为重?”   令嘉愕然看她。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竟纠结了这么久?   但见陆斐神色间的忐忑不似作伪,令嘉反倒未再谑言,只沉思了一阵,这思着思着便思到了之前和萧彻说的那番话中去……   令嘉收回逸散的心神,说道:“选夫择婿这种事看的还是各人。有爱俏的,则以容貌为重;有爱财的,则以家资为重;有野心的,以尊卑为重。阿斐,你该问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陆斐默然。   “倘若有一郎君,他容貌寻常,身无长物,出身低微,但我偏偏,偏偏——”停顿了一下,陆斐用有些邈远的声音续道:“——偏偏喜欢他,那我该如何?”   “……”   令嘉惊愕地看着陆斐。   陆斐别开了脸。   令嘉叹道:“说说这个人吧。”   “……他姓孙,行三,唤孙三郎,是在一赌坊的主事。”   令嘉想,她知道陆斐是怎么和这种与她天差地别的人认识的了。   “我有一次手上实在缺钱,就瞒着爹娘他们偷偷去了赌坊,正好就是孙三郎开的赌坊,那次我还没多少经验,没控制赢得太多,出来被人缀上,多亏了他带人帮忙才平安脱身。”   令嘉泼冷水道:“你确定不是因为他从你衣着上看出你身份不凡,怕惹出麻烦,这才出手帮你的?”   陆斐无视掉令嘉话,说道:“后来,我在他家的赌坊里赌了好几次,常常遇见他,一来二回的就认识了。孙三郎木讷寡言,但却是内秀的人,赌术出众,纵我与他对赌,也是我败多胜少,但他却从不依仗赌术去博取钱财,颇有君子之风。”   令嘉哭笑不得道:“赌坊的都是他的,需要他亲身下场去赚钱吗?还有,像你这种手头一紧就往赌坊跑的人,哪来的资格去置喙那‘君子之风’。”   陆斐充分无视令嘉,继续道:“而且孙三郎为人开明不拘世俗,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见长青楼的苏晚晚一面,可惜我爹娘再宽纵我,也不肯放我去那花楼。但他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反而帮我掩饰踪迹,总算让我见了苏晚晚的面。”   那长青楼的苏晚晚也算青楼奇女子的代表人物了,身世不幸,但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绝,以至于有人竟敢拿她去和陆相公的掌珠并名。陆斐听闻后却是不恼不怒,反对苏晚晚生了好奇之心,惜碍于女子之身,一直缘悭一面。   令嘉评点道:“我听闻那苏晚晚可是位千金不得笑的人物,没有门路的人,捧着万金也见不着,这位孙三郎能这么顺利地带你见到她,可见也不是什么清白人物。”   陆斐恍若未闻地说道:“我诗词歌赋皆有建树,琴棋书画更不必说,而孙三郎只是粗通文墨,读过的书还没我身边的使女多,我和他喜欢的东西天差地别。但——”   她幽幽一笑,“我就是喜欢找他说话。”   这一笑仿佛是开在夜里的昙花,美而寂寞,而这份寂寞又反过来为她的美添色。   即使是令嘉的美貌,在这一笑前也不免显得有些单薄。   令嘉为其寂寞所动,心有所感,再说不出风凉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令嘉是不懂爱的,因为她母亲,她把爱和牺牲、付出、痛苦划上了等号。   萧彻也是不懂的,所以他以为令嘉不爱他,只是因为他没满足她的要求。   这两个人去谈恋爱,就相当于两个小学生合力去解高数题,这俩还各执己见,要解得出才怪了。   还有陆斐说的孙三郎是谁,我猜你们都知道了吧。   对了,我改书名了,封面大概明天换。   反思了一下,最早起名时,因为灵感来源,然后想写的其实是前世的BE,所以定了《暴君之妻》这个名。但后来自己被自己写的BE内容膈应到,于是来了陆锦这条锦鲤,就有了番外的前世和正文的今世。正文里九成的情节,令嘉都是以王妃的身份出现,而这一世是HE,萧彻也做不成前世那个暴君,所以是有些离题的,于是改成了《王妃升职记录》——我知道很烂,但好歹也算个书名。   再告诉你们个消息:由于我前几日太勤奋了,每章都码多了字数,所以榜单字数只差一章就能完成了。所以——   下章后日。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解放了。 第66章 多事之秋   一阵沉默后,令嘉说道:“如果那孙三郎愿意,我可以帮忙把他安排到北疆去。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以陆相对你的疼爱,你想晚些出阁,他应是不会拒绝。过个几年,那孙三郎若能做到七品,你们应还有一分可能。”   陆斐看着令嘉,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簌簌落下,划过她还在上翘的唇角。   她别过脸去,抽泣着说道:“若是阿蕙没入东宫,我绝不会来找你说的。”   令嘉默默给她递去一块帕子,“为什么?”   陆斐接过帕子捂住脸,闷着声道:“阿蕙会劝我,会拿很多很多理由劝我,而你……”   她顿了顿,接道:“即使我说要私奔,你也只会帮忙安排私奔的事,一点原则也没有。”   令嘉坦诚道:“我没阿蕙那好口才,又何必去费这唇舌呢。”   陆斐唇角又翘了翘,“都不知说你是热心好,还是冷情好。”   待陆斐终于止住哭泣,她揭下脸上的帕子,已恢复为原来那个从容清傲的陆斐,若非眼角还带着一抹红,完全看不出她方才哭过。   令嘉问:“如何?”   “其实,我与他从来不过知己之交,并没有那一层意思。我原也如此作想,只到了婚龄,看着我娘给我选出的人,只觉哪哪都不合心意,我才惊觉不对。沉思数日,方才想通原来我这挑剔,竟是因为心中有人了,有的还是一个有诸多不堪的人。纵我百般否认,终骗不过自己。”   陆斐浮起淡淡的自嘲,“但由头到尾这不过是我一人的戏,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为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建功立业呢?”   “他对你未必无意。”令嘉说道。   “阿蕙绝不会说这句。”陆斐白了令嘉一眼,而后又是一笑,“也许他也有意吧,但是,我不敢。”   令嘉明白她的不敢。   那孙三郎和陆斐的出身犹如云泥,这泥想要够着云,所需经历的艰难岂是常人可以想象。   如她方才说的那般,那孙三郎需得付出命去拼去搏,方能搏得二人的一线可能。   十之□□,结果是孙三郎死在沙场上,陆斐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与他人;即使遇上那十之一二,孙三郎得以功成,两人共结连理,但日子长久的过下去,以两人出身的迥异,岂会少了矛盾。   孙三郎可能容下陆斐各种娇生惯养的毛病?   陆斐可能甘心自己的夫婿低人一等?   ……   放眼望去,这出缘分的前景竟是黯淡得只得一点荧光。   陆斐不是飞蛾,做不到为了一点光芒而奋不顾身。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陆斐放声念道,先是幽怨,渐作恍然,最后已是豁然一笑、   她端起茶盏一饮而,“纵不我过,其啸也歌。”   令嘉提醒道:“这是茶,不就酒。”   陆斐横了她一眼,通红的眼角向上勾出一抹鄙弃的弧度,她道:“俗人一个,情绪正到,茶与酒何异。”   “俗人”令嘉很将手上的茶泼她脸上。   “你接下来准备嫁谁?”   陆斐放下茶盏说道:“我准备擦亮眼好好挑个郎君,要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家资丰厚、品德出众……”陆斐一气说了十多个条件,然后笑了笑,“不是尽善尽美的,怎么慰我这一番伤情。”   令嘉想了想,眼睛一亮:“你觉着我家王爷如何?”   令嘉掰着手指给陆斐列出理由,“你看,你提的条件,他能合上了大半,差的几条我也能补上。届时,我做正妃,你做侧妃,闲来赌几局,自得其乐,不也过得一世?你若放不下那孙三郎,我还可以帮你弄到王府做个侍卫什么的,你们要偷情,我还能帮忙遮掩一二。”   陆斐被这毫无下限可言的提议震了震,没好气地说道:“你是嫌你日子过得太清闲?”   令嘉点点头,“是有点。”   若是能再来个人分去萧彻的注意力,那该多好啊!   陆斐讽道:“患寡不患均,真该叫你和太子妃匀匀的。”   令嘉想起东宫里的那一堆事,啧了几声,说道:“若要和太子妃匀,我还是宁可这么清闲下去吧。”   说起东宫,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叹了口气。   陆斐道:“也不知道阿蕙现在如何?”   令嘉说道:“虽然她是和宋八娘差不多时日有身,但太子妃最是看重她,有太子妃的支持,她的日子想是无忧。”   近日乌云蔽日的皇室正迎上否极泰来的大喜事,东宫的王良娣和宋良娣先后传出有孕的喜讯,太子无子多年,这个喜讯对于皇室的意义不言而喻,地动带来的晦气一扫而空,皇帝往东宫送去一批赏赐,连病中的皇后都打起了精神,往东宫里送了人去照顾两位孕妇。   陆斐感怀道:“太子妃的支持岂是好拿的。”   若是王文蕙这一胎生的是男孩,十有□□是要抱到太子妃膝下,若是太子妃再狠心点……   陆斐若有所思道:“你说会不会有去母留子?”   “不会。”令嘉断言道:“王家宋家皆在朝中,若行去母留子之事,此子长成之日,定生罅隙,有反噬之患。太子应当不会让太子妃做这种蠢事,而且我看,太子妃也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说到这,令嘉着实同情了太子妃。若是现在有身的是出身卑微的宫人,太子妃的处境无疑会好许多。哪像现在,即便宋如芳和王文蕙中有生下男孩的,抱到太子妃膝下,但生母尚存,且亲外家实力远强于太子妃娘家,太子妃这个养母的处境想也知道是有多尴尬。若是太子能对她始终如一还好,若是太子先变了心,那太子妃养的那孩子的外家绝对不会放过她。   太子妃是标准的进退两难。   陆斐似也想明白了,她看了令嘉一会,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汝足。”   令嘉垂下眸,静了半晌,抬眸,笑道:“此言大善。”   两人续了两杯茶,陆斐起身告辞。   她出去时,外面正下着一场小雨,细碎的雨丝带着阵阵的凉意斜入檐下。   陆斐恍然间发现,原来将要入秋了。   因为这雨,陆斐出去时走的是行廊,快到外院门时,迎面正见着一锦衣公子走来。   面如冠玉,目含桃花,唇染春风。   陆斐认出正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傅明炤。   她是个目高于顶的性子,虽与令嘉交好,但既看不上这人行事,便也生不出和他打招呼的心思,只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神也没分去。   于是她便也错过了,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这人脸上片刻的怔楞。   一道行廊上,两人就此背道而去。   明炤见着令嘉时,令嘉正坐在支开的窗边,靠着软榻,欣赏着窗外朦朦的细雨,目光似乎为这雨丝浸染,也带上了一层凉意,往日慑人的容光在这昏暗的天气里似也黯淡了许多。   听到明炤到来,令嘉看了过去。   他身上穿着宝蓝色的锦衣,但肩侧带着些许湿痕,脚上的皂靴也沾了许多水汽。以明炤的习惯,若非有极为紧要的事,他定是要先去换套着装的。   令嘉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小姑姑,”明炤敛了那轻薄的笑,肃色道:“有流言自河北起,言说此次地动乃监国太子德不配位,故天降灾祸以示警。河北不少灾民以流言为由,发起暴动。暴动虽已为府兵镇压,但流言已是传了开来,甚至京中也有了风声。”   令嘉沉下了脸,“是谁?”   “是谁?”两仪殿的书房中,皇帝也在问同一个问题。   皇城司的总指挥使单膝跪倒在地,请罪道:“这传言是从鱼腹中得出,彼时人多眼杂,无人记得最先寻得那鱼腹书的人是谁。而暴民里的首领在被抓到时就试图自尽,但被阻下,现在已用过刑,招供说是——”   他垂下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是燕王。”   “燕王,”皇帝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信这供词?”   总指挥使默然不语。   皇帝冷笑一声,“去查查鲁王、楚王——和宁王”   “……是。”总指挥使恭敬地退下。   皇帝并非看不出总指挥使的不解,但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虽然没相处过多长时间,但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庶出儿子都是有些了解的——基于皇城司密探多年的监控。   次子安王被他那个出身卑微的生母养的懦弱胆小,四子越王脾气暴虐但却和他母亲郑贤妃一般直白。反倒是温厚贤良的三子鲁王,和聪慧过人的六子楚王,这两人心思深沉,有能力也有胆子做出这事。   至于论出身、天资、名声皆在鲁王楚王之上的燕王——   皇帝唇角微勾,带着些许骄傲,又带着些许嘲讽。   以这个孩子的傲气,岂看得上这般小巧的阴谋? 第67章 天降灾祸   萧彻来令嘉的院子时,令嘉看了他好几眼。   燕王殿下身上穿着绀青色的常服,俊挺的眉眼清淡如水,带着遗世独立的漠然。   看这卖相,给他套上一件道袍,拉到玄清观门口,支个算命的摊子,大约能骗到不少钱。   这样的人,会是外面那桩沸沸扬扬的流言的幕后祸首吗?   察觉到令嘉的眼神,萧彻看了过来,凤目中一片沉静。   “王妃是有什么想问的?”   令嘉眨了眨眼,问:“殿下很喜欢沉色吗?从来都没见你着其他颜色的。”   “……”萧彻似乎是被这问题噎了一下,不过他还是答道:“我于颜色并无多少偏好,这些衣物都是下人准备的。”   “上有所好,下有所趋。殿下怕是之前就一直在着沉色吧。”   萧彻垂下眸,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幼年是养在祖母膝下,祖母觉得艳色太轻佻,淡色太不祥,见不得这二色,所以服侍我的人便只给我准备沉色的衣物。待得祖母晏驾后,这个习惯也延续下来了。大约是因这沉色着得多了,他们也就当做是我的喜好了。”   令嘉忽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身体不好,面上少了血色,看着跟地府里上来的小鬼一样,没有一丝活气,她娘看着心痛,便从来只给她着各种艳色的衣物,只盼这些衣物能给她染上几分活气。   物极必反,艳色穿的多了,令嘉长大后看着便觉眼花,故而现在只爱着淡色。   想想萧彻这穿了二十多年的沉色竟还撑得住,也当真是不容易。   秉着推已及人的善心,令嘉说道:“不若我吩咐人给殿下做几套淡色的衣衫?”   省得他日日一身沉闷的在她面前晃,连带着把她也晃得沉闷了。   萧彻抬眸直直地看她,目中有情意慢慢晕染开来。   “好。”   “……”令嘉暗暗甩了甩手,甩下上面的鸡皮疙瘩。   不过几件衣服就这般高兴,这也太好哄了吧!   许是心情极好,萧彻极为温柔地说道:“令嘉,有些事,你心中存疑,大可直接问我,我不会瞒你的。”   令嘉闻言十分感动,于是问道:“我爹与殿下所谋何事?”   萧彻:“……”   在令嘉写满讥嘲的目光下,萧彻沉默了一会,便说道:“北狄。”   令嘉惊睁了杏眼,未料到,这人竟真说了。   ——且说的还是实话。   好一会后,她追问道:“我们的婚事和北狄有何关系?”   萧彻却道:“我只说了不会瞒你,但细说却是不能。”   “……”令嘉差点没咬碎一口贝齿。   他这般的回答何异于隔靴搔痒?只搔得人痒上加痒就撒手不敢,这是人干的事?   萧彻对于自己这行为的欠揍程度似乎也有些认识,大约是为了避免晚上睡到一半被枕边人弄死,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不能细说,但其他事却是能说的。”   令嘉冷笑道:“可这其他事我却未必想知道。”   萧彻不以此话为意,只说道:“你我婚事固然是傅公提的,但在许下你的婚事前曾要我起过一毒誓”   令嘉脸上的冷笑渐渐凝在了那里。   “若有朝一日,你我夫妻之缘难续,我当允你或入道为女冠,或假死归家。”   “殿下……”   “你别想了,说了是夫妻之缘难续之时。”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七娘,你的眼睛太亮了。”萧彻笑得从容淡定。   令嘉追问道:“怎样才算夫妻之缘难续?”   萧彻笑容依旧从容,凤目中却是沾上了锋芒,“七娘,你难道就没听过‘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令嘉摇头晃脑道:“那不过是一家之言,人心多变,可见一斑。何惟终身,岂敢诺之。”   萧彻承认,在言辞锋利上,他完全不是他王妃的对手。   于是便只好扬长避短,另辟蹊径——   犯规!作弊!无耻!   被人骤然抱到膝上吻住的令嘉满心悲愤,可不过片刻,这点悲愤就被冲刷得半点不剩了。   两人唇齿厮磨了好一阵,才缓缓分开,可这气息相交间还带着几分难舍难分的缠绵意思。   被人恶意地掠取了好一阵的气息后,令嘉唇瓣嫣红,胸前起伏不定,很有几分可怜。   与她相对的,萧彻的呼吸却是依旧绵长稳健,显是留有余力,看着令嘉的目光里带着含蓄的得意。   令嘉见状,不禁暗暗咬牙。   这人仗着自己内功精深,内息悠长,欺负起弱女子来倒是半点没手软。   然后又不禁扼腕:早知道,早知道,当年她和神一法师修习内功时就多花点心思了。   令嘉懒声问道:“殿下可知河北传出的流言是谁做的?”   这人折腾了半天,不就是想她问他这件事嘛!   萧彻果然没有半分迟疑地说道:“是宁王。”   令嘉背上一直,猛地看向萧彻。   萧彻冲她微微一笑,似是在肯定她心中所想。   令嘉抽了抽唇角,莫怪他非要她问这事,感情是在向她邀功啊!   以他对此事的了解程度来看,宁王大约十有□□是做了他的棋子,就像之前西华山上卫王做了宁王的棋子一样。   令嘉又问:“此事于殿下有何助益?”   言犹在耳,萧彻自是有问必答:“我不喜欢雍京。”   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温雅的微笑来,“所以能少来几次总是好的。”   令嘉看着他这一个笑,只觉有凉意阵阵。   她心中不禁暗叹,怎么会有像萧彻这么矛盾的人呢?   就在那剑指东宫的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到东宫那未出世的两个胎儿时,皇帝终是忍无可忍,召来了钦天监的人,   皇帝冷着脸说道:“钦天监有推算天象之责,为何此次地动不察?”   钦天监的人面面相觑,满嘴的苦味。   这钦天监固然是有推算天象之责,但像地动这种级别的天象,自古以来有几个人能推出来。   可他们这波人,倒霉就倒霉在出生在了许晦之后。   许晦这人实乃易之一道不世出的鬼才。未及弱冠,即洞彻命理,天地人无所不算,他游历天下,传出偌大的名声,以至于连京中的德宗都有所耳闻,连下数诏,召他入朝为官。许晦应召入钦天监,此后接连算出黄河改道南流、陇右地动、河南旱灾三件要命的大事,德宗惊为天人,晋他为钦天监监正,凡遇要事皆问于他,他有所言,无不听从。可惜,大才之人多乖僻。那许晦鼓动德宗斥国库巨资修建了一座长生塔之后,忽然大彻大悟,竟是抛下了这显赫待遇,出家去做道士,此后便是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连德宗晚年数次派人寻他,都不曾寻见。   有许晦这样神机妙算恍如仙神下凡的人物在前,皇室对钦天监的要求被强行拔高到一个让人绝望的高度。   毕竟都是吃同一碗饭的,凭什么人家行,你们不行。   于是就倒霉了这帮钦天监的人。   钦天监监正上前告罪道:“当年,许监正算出陇右地动,靠的是其亲手造出的地动仪。但当年许监正辞官时,将自己所著书稿和所造器具悉数焚毁,如今留存的只有他推算的《天历》和许家送出的《浑天书》,其中并无地动仪的制作方式,故地动仪已然失传。老臣才智低微,空耗数年亦不得法复之,甘愿领罪。”   皇帝看着这位胡子花白的老臣,面色深沉似在端详,实则嘴角在微微抽搐。   怎么这偌大的钦天监就没个脑子会转弯的聪明人呢?   对于许晦这位血缘上的外祖,他岂会不知对方本领,哪里会拿他来当标准要求臣下。对于钦天监,他若真是要究罪,早在回京之初就究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眼看皇帝都下不来台了,熟知皇帝心思的近侍冯时朝监副使了个眼色。   监副愣了愣。   冯时动了动嘴,无声地念出“太子”四字的嘴型。   监副恍然大悟,上前一步说道:“官家,地动乃天地百象之一,与月之圆缺、天时四变无异,与人之过错无半点干系,那些攀扯太子的言论必为有心之人恶意构陷。”   这会冯时的嘴角也开始抽搐了。   皇帝叹了口气,也不指望这帮科技宅能理会他的言外之意了,直白道:“监副此言甚是有理,但若朕派你去和黎民百姓分说,你觉得他们可会相信?”   监副哑口无言。   皇帝沉着脸道:“朕要你们三日内拿出一个能让百姓相信的,与太子无尤的解释去平定民心。”   说罢,就将钦天监的人挥退下去。   钦天监的人出去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苦笑。   这自古以来,但凡天灾,朝廷总要寻出个理由来安抚人心,而这理由往往都是天子失德。   太子莫名被传失德固然冤枉,可说到底他其实也是帮皇帝挡了灾。   皇帝若真心疼儿子,自己下道罪己诏不就好了嘛,何苦为难他们这帮微末小臣。   就当钦天监的人为皇帝的命令苦恼万分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第二日,竟就有人出来帮他们挡了灾。   此人正是被诸多人遗忘许久的燕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更换地图还有一章。   对了,这一卷完成后,会有明炤的番外,借他的视角,将一些正文不好说的事说一下,番外里有小令嘉和陆姐姐出没。 第68章 图穷匕见   “胡闹,此事与你何干?此事休得再提。   两仪殿里,皇帝面色沉沉,怫然不悦,一身毫不保留的帝王威势叫人心悸。   但在他面前的萧彻神色却是半点不变,淡定如初,“雍京地动,原就噩兆,自当有人出来承担恶名,且此人必须身居尊贵。父皇励精图治多年,怎可因此平添污名。而大哥身作储君,更需贤明。儿臣不才,却也勉强也够得上这恶名,且无后患,正可为父皇和大哥分忧。”   这话说的相当的冠冕堂皇,若放到朝堂上去,大约能博个满堂喝彩,此时听得这话的却只有皇帝。   他并未露出感动的神色,反露出冷笑,“你敢说你没有顺水推舟的私心?”   萧彻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父皇,你应当知道的,此次若非儿臣欲娶傅家女,儿臣绝不会回京。”   皇帝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他沉声道:“你还是不信朕说的话?”   “儿臣信与不信无改于事实。”萧彻眼睫微垂,幽声道:“儿臣只是觉得,若我当年不曾出生,那于父皇,于母后大约都会是件好事。”   图穷,匕见。   皇帝露出被刺伤的痛色,他痛极了反怒声道:“五郎,你这般说分明就是在剜朕和你母后的心。”   萧彻冷然说道:“心口有刺,自当剜心以拔刺,长痛不如短痛,离了这刺,伤口自当有愈合的一日。”   皇帝遽然色变。   萧彻掀袍跪下,“父皇,外曾祖父也曾说过儿臣是天生的孤寂命格,父皇何苦再勉强。”   皇帝被他气得眼前一黑,拿起一个白玉螭虎镇纸狠狠地砸了过去。   也难为他盛怒之下,竟也记得避开萧彻,于是这镇纸只砸在了萧彻身侧的彤砖上,碎成两截。   皇帝咬牙道:“你做梦!”   萧彻只跪在那岿然不动。   ……   这天下间,爱孩子的父母往往都是狠不过自己的孩子的。   萧彻跪了不过半个时辰,内侍监冯时就招呼起人给人端茶送食,就差来个宫女给他打扇乘风了。   不过这都叫心志坚定的燕王殿下给无视了。   一个时辰后,皇帝不得已开始找人来救场。因为此事事关朝政,又不好惊动皇后,这救场的职责就落到了太子头上。   太子到后,自冯时口中得知事情始末,万分感动于弟弟的用心,于是便花上了十二分的心思去劝说萧彻,表示自己宁愿自己担着失德的名头,也绝不委屈萧彻。   萧彻原本跪着半点事都没有,却硬是叫他吵得心烦意乱,忍无可忍,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   太子只当他体力不支,说话声气弱了些,于是凑过头去细心听。   ——然后就叫萧彻一手打打在颈间,晕了过去。   晕之前,太子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黑心半点不输从前啊!   皇帝得知太子一个照面就被弄晕后,不禁深深地怀念起了长女清河公主。   在对付萧彻这个弟弟的事上,她一个人能打十个太子。   ……   虽然萧彻这事,皇帝存了心要瞒住公孙皇后,但他却是低估了自幼即在宫里长大的公孙皇后的手腕。   故而在事情发生的一个时辰后,便被报到了公孙皇后处。   “圣人可是要去说情?”阮女官问道。   公孙皇后面上淡笑依旧,但目中的讥诮却是越见锋利,“说情?我去说什么情?左不过他们萧家人个个都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去也不过平白坏了他们的算计罢了,既如此又何必呢?”   阮女官满怀忧心焦急地唤了声:“圣人!”   公孙皇后垂下眸,秀雅的眉眼间终是露出了些许深思。   好一会之后,她幽声说道:“阿阮,你说萧枢这般肯定,五郎会不会真的是他……”   阮女官脸色顿变,她一下跪倒在地,指天发誓道:“当年圣人服的药皆由女婢亲手煎的,无半分假于人手,奴婢的话若有半分作假,就让奴婢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得超生。”   公孙皇后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僵直的肩膀一点一点软了下来,她无力地挥挥手,“起来吧。”   见阮女官还是不肯起身,她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阿阮,我并非怀疑你,实在是萧枢那个人太过——”   她面上露出极端的嫌恶,“无所不用其极。”   阮女官跪在地上行了个稽首的大礼,哀声恳求道:“既然五殿下执意不肯留京,圣人就莫再纠缠往事了,太医说了,你的身子再撑不住的了。”   公孙皇后低声笑了笑,“撑不住了也好,万事皆空,我也不必再烦扰了。”   “圣人!”阮女官心惊胆战地看着她。   公孙皇后挥了挥手,淡淡道:“我开玩笑的。”   此时,她笑里的复杂情绪一点一点褪去,退回往日那种温婉柔和得没有一丝破绽的笑。   她笑着说道:“在五郎羽翼丰满前,我怎么也会留住一口气的。派人去将五郎现在的情形透露给他的王妃吧。”   “圣人方才不是说不去……”   “我改主意了。”公孙皇后笑如四月春风,“我觉着还是多给他们都添些不痛快,才能让我痛快些。”   ……   令嘉从来自宣室殿的女官口中得知内情时,大有人在府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冤枉之感。   这父子争执的,能劝的人多了去了,公孙皇后怎么偏偏瞄上她了?   如果可以,令嘉十分想装死。但现在公孙皇后亲自发了话要她上场……   令嘉咬牙道:“备好礼服和马车。”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她!   ……   皇帝得到令嘉求见的消息时,几乎是如闻大赦地把她召进来。   他想着,只要令嘉一求情,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派人将萧彻强送回府,把这事翻篇过去了。   而萧彻见着令嘉的身影时,那张跪了快两个时辰都没变过的脸一下就变得铁青。以萧彻控制情绪的能力来说,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是破天荒的一出。   令嘉入得两仪殿后,见着这稀罕的表情,没忍住往他脸上多瞄了几眼,然后才朝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皱了皱眉,“燕王妃来这是……”   皇帝话都没说完,便见她跪在了萧彻身边。   皇帝脸色微变,沉声问道:“燕王妃这是何意?”   令嘉从容道:“殿下跪于这两仪殿,想是犯了过错在请罪,夫妻一体,罪当同论,妾身岂可独自安坐于王府中,自当与殿下同罚。”   “……”皇帝暗骂一声。   萧彻的脸色不禁沉了沉——显然,作为丈夫的他半点没有领情的意思。   令嘉的身体不比萧彻,两刻钟都不到,她的身体就摇摇欲坠起来,和她旁边那个跪了两个时辰还腰板笔直的萧彻形成强烈反差。   萧彻终是没忍住,扫了冯时一眼。   冯时恍然大悟,忙将原先给萧彻准备的点心茶水送到了令嘉面前。   令嘉没有萧彻那节气,对这送上门的优待来者不拒。   ——她早就习惯了这种优待。从小到大,但凡她被她娘罚,最长不超过一刻钟,便会有各种各样的亲人送上门为她提供各种帮助。再长一点,她娘也会坐不住亲自出来给她搭建下台的阶梯。   不过,令嘉到底分得清这里不是她娘家,面对的人也不是她那个爱她如命的亲娘。所以当冯时委婉劝告她去休息时,她一脸苍白柔弱地拒绝了。   她大约是觉得她还能撑会,萧彻却是撑不下去了。   他抓住令嘉的手,拽着她一块站起身。   令嘉跪得久了,乍得被拽起,气血倒流,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好几下。   萧彻半扶半抱着她站了一会,待见她目光渐渐清明,才松开她,冲冯时吩咐道:“带王妃去歇息。”   然后,他便去寻了皇帝。   冯时是从皇帝少年时期就服侍他过来的,也算是看着萧彻长大,对他的性子也是心知肚明,如今见得他如此反应,看着令嘉的目光不自觉得就带上了几分耐人寻味。   ——这萧家人的妻运上果真错不了。   令嘉硬着冯时的眼神,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旁若无人的笑道:“这就劳烦冯内侍引路了。”   一瞬间,冯时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公孙皇后。   一样的优雅镇定,一样的令人心折。   冯时忽然明白,为何皇帝对太子妃诸多挑剔,却对这燕王妃极为满意。   皇帝心中有资格称优秀的女人,从来只有公孙皇后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家贵女。而容貌美丽,性格率真讨喜,但出身低微的太子妃,反而因肖似宋贵妃的年少,而戳中了皇帝的痛处。   ……   令嘉不知道萧彻和皇帝谈得怎么样,只见得他出来后,脸上淡淡,凤眸中一片冷凝。   令嘉吃过寒气的苦,最是怕冻,哪里会去贴人冷脸。无视掉他往外走去,不想萧彻竟是径直朝她走来,抓住她的手,半拖半拽地把她拉了出去。待上了马车,萧彻才松开手。   令嘉揉着发红的手腕,柳眉紧蹙,目中难掩怒气:“萧彻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彻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令嘉冷笑道:“你当我想来。”   萧彻一瞬就明白过来,目光不禁一冷,“以后母后若有什么吩咐,你莫要理会。”   此时的他脸上没了笑,目中冷色尽显无疑,一身冰寒气息慑人心神。   令嘉却是半点不受影响地讽刺道:“殿下这话可真稀奇,这可是母后,她的吩咐我要如何违背?”   萧彻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凤目中接连浮现恼怒、嫌恶、自厌种种复杂情绪,诸般情绪融入了深黑的眸色里,只余一片平静,如风浪暂歇的海平面。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令嘉一眼。   “离母后远一点。”   钦天监终是给出了一个解释,是才回京不久的燕王因沾染太多兵戈杀伐之气,冲撞了雍京的龙起,故有了这次的地龙翻身。   大安十八年,皇帝下诏,谪燕王即日离京回藩,此后非诏不得入京。   萧彻回藩地,令嘉作为他的王妃,自然是要随他同去的。   京中人家想起年初那场惊动了整个雍京的春日宴,都不禁生出些许扼腕之情。   往后想要再见到这等惊艳的人物了,也不知是多少年后了。   这个时候的他们全然未曾想到,他们为止扼腕的人竟会以那样的方式回到雍京。   作者有话要说:我猜有人看不懂,声明下皇帝名字是萧枢,他哥名字是萧宸。   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公孙皇后是受害者,萧彻是受害的后续产物。 第一卷 结束,下面是明炤番外,番外结束就是北疆卷。   那个番外是联系北疆主线的,建议尽量购买。 第69章 番外 明炤(一)   生在威名赫赫的燕州傅家,征战沙场是天生的宿命。   但,明炤的爹是第二个例外,而明炤是第三个例外,在他们之前的第一个例外是明炤一位早逝的伯曾祖父。   明炤他爹令安在未满七岁时,便被他祖父送回京,交由张家的舅兄教导。   对外说的原因,是恐自己战场上有不测,故将独子送回京为家族留一血脉。但实则,不过是为生性多疑的皇帝送去一位质子罢了。   威过于主,实非幸事。   譬如傅家。   傅家的先祖生于异族南下的时代,亲身经历过异族带来的生灵涂炭,立志要将这些异族赶回关外。为此他投到前朝开国君主的麾下,穷尽一生戎马,终得功成。   他临死前曾留下遗言,要子孙将他葬于燕州城外的西山,他生前最后一句话是对他所有的子孙说的:“尔等若叫那异族重踏西山,吾九泉下亦不得安也。”   自此,“攘夷”成了傅家高于一切的祖训。   这位先祖用自己的遗骨将所有的傅家子弟都拘在了北疆。而自这位先祖起,傅家每一个死去的族人都会被葬入西山,往自己的血脉后辈身上再添一道枷锁。   待到前朝末年,皇室失道,鹿遗于野,天下诸侯共逐之。傅家坐拥强兵悍将,未必没有异心,却被西山那座座碑墓拘得不敢妄动。   ——居庸关外异族的虎视眈眈,只等着傅家与那些诸侯斗得两败俱伤,他们便可驱马直入这块富饶无比的土地。   最终,傅家终是没有违背祖训,守住了北疆。   待得殷太.祖平定天下,傅家俯首称臣,得封信国公。   北疆之人只知傅家,不知有殷,太.祖心中并非不忌惮,但顾及傅家声望,终是不敢强行下手,只选择了用漫长的时间去分化。   自殷太祖起,傅家每一代的嫡长子都会被送去雍京,形同质子,而这个质子长大后,又会被送回燕州。   这是拿在软刀子割傅家的血。   第一位质子,便是那个早逝的伯曾祖父。他在雍京长成,回到燕州,面对着能征善战的弟弟们,还有疏远冷漠的亲人,他满腔的不敢愤懑,但未来得及发泄出来,就在他亲生父亲的安排下,“战死”在了关外。   傅家不得有内乱,于是质子便只能做弃子。   傅成章本应该是这弃子。   但天命的叵测之处又岂是凡人所能想象。   德宗次子赵王为了争位,欲借傅家大军成事。彼时主事的是明炤的曾祖父,他察觉此子非善人,故断然拒绝。   他却低估了人心险恶,赵王自傅家借不到军,竟背过身与北狄勾结。最后为得北狄汗王耶律尧相助,他竟出卖了边关布防。   傅家措手不及,只能仓促应对。   就在傅家苦苦支撑之时,雍京中的六王正杀得血流成河。最后援军不至,燕州城破,傅家满门,无论男女老少,悉数殉城。   而就在城破的两个时辰后,彼时还是晋王的英宗领军姗姗来迟,轻轻松松便将因破城而放松警惕的北狄军队围了个正着,悉数剿灭,连北狄汗王耶律尧都是侥幸逃得一命。   有些事是经不得深究的,就譬如英宗迟到的两个时辰。   此战之后,原被当做弃子送入雍京的傅成章竟成了傅家唯一的活子。   英宗感念傅家功高,将年幼的傅成章收为假子,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待遇同于皇子。   如此,傅家旧部再不敢有任何怨言。   待得傅成章成年后,表现出要回燕州的意向,英宗却是十分放心地放了他去北疆。   英宗不信当年的傅家,却相信在他膝下由他亲自教导长大的义子傅成章。   更别说,前不久,傅成章还拒了傅家世交段家联姻的意思,转而求娶了河间张氏的女儿。   只能说傅家气数未尽。   傅成章到北疆后,傅家遗留的旧部不遗余力地相助傅成章去掌握北疆军,半点没有恋栈权位的意思,甚至连被傅成章拒了亲的段家也是如此。而朝中的英宗对这个义子也是多有偏爱。   傅成章作为傅家唯一的活子,完美地继承了傅家在军事上的天赋,而来到北疆后,又得旧部辅佐,沙场磨砺,战功出众,不消几年就掌握了北疆军的主权。   然而,待见张氏接连生子,除长子夭折之外,其余诸子皆以得存,多疑的帝王仍是动了心思。   ——若任由傅家这般发展下去,他们折去的元气过不了一代就要恢复过来了。而储君明烈太子与傅成章可是总角起就有的交情,他对傅成章的信任只比英宗更甚。如此三代之后,当年那个令萧氏忌惮无比的傅家又要回来了。   出于忌惮之心,之前的旧例重启,傅成章实质上的长子傅令安去了雍京。   不过相较于上一任在雍京无亲无故的傅家质子,傅令安在河间张氏的照拂下,日子要好过许多。而在傅成章为他与公孙氏订下婚约之后,他的生活就更顺遂了。   但这种顺遂是有代价的。   他为傅家嫡长子,身居世子之位,却身无寸功,而他的弟弟们却在边关为家族拼死搏杀。待得傅成章百年之后,他若要在傅家自处,竟是只能依靠皇权。   所以说,太.祖当年提出的质子一法,毒就毒在此处。   当年傅家舍得牺牲那个无辜的嫡长子,但今日,傅成章却是不可能狠下那个心。   在明炤十二岁时,因着雍京之围,傅成章受命回京整顿禁军。   傅成章回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傅令安的两个儿子从张氏族学里拎到自己手下,亲自教导,和他们一起受教的还有他们二叔的长子明轺。   明炤和他大哥自小听着傅家先祖的故事长大,对那沙场天生就有一股向往,而祖父便是他们向往的实体化,是只存在于话本里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得教于这等长辈,他们兴奋得连觉都睡不好。   两个半大的少年郎,在兴奋中,都不曾留意过他们母亲公孙氏欲言又止的忧悒。   在第一日,傅成章将明字辈的三兄弟带到演武台上,和他们说道:“打一架吧。”   三兄弟都没反应过来。   傅成章平静地说道:“最后还能留在台上的那个人能用午食,其他两个就饿一顿吧。”   三兄弟终是明白过来,祖父说的是真的。   傅成章为了让他们能放开手去斗,说完要求,便离开了演武台,只让他们得出结果再去寻他。   三人挑好武器后,看着彼此,都有些蠢蠢欲动。   若只是饿一顿,他们倒也不是不能忍,但祖父明显是要他们分出一个胜负来,他们自然不敢留手。   ——说真的,他们还都有在祖父面前露一手的念头。   若以常理论,明炤和明炤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亲兄弟,感情亲密,应当联合起来先将明轺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堂兄弟给打下台。   但明炤却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大哥。   杀熟不杀生嘛   明炤与明轺同岁,而大哥比他们大两岁,武艺强上许多,若是和明轺联手弄走他,再和明轺对决,不是正好?   于是他冲明轺喊道:“那个谁,我们先把大哥打下去。”   明轺也不笨,一下就明白过来,目光投向了明炤。   明炤看着两个虎视眈眈的弟弟,怪叫道:“二弟,都是手足兄弟的,你这砍起手足来的也太利落了吧。”   明炤回他一道气势汹汹的刀光,“战场无手足。”   明炤设想得很好,可惜最后赢的人还是明炤。   说来,错不在明炤。   傅家子弟,自幼习武,故而三兄弟身上的武艺都不弱。明炤虽说年长些许,身手最强,但面对两个弟弟的联手,也只能步步后退。   但,当明炤被逼到台边时,忽然喊了声:“就是现在。”   明炤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与他联手的明轺往后连连退了数步。   然后,傻了眼的明炤就被他狡诈的大哥给踹下来台。   ——唯一能安慰明炤的就是没过多久,害他输了的明轺也被打下了台。   明炤在台上洋洋得意时,明炤十分不愉地冲明轺问:“你之前可是觉得我会和大哥联手坑你?”   “当时我们联手才是最好的,我没有怀疑你。”   明炤觉得这回答很虚伪,冷笑道:“那为什么我大哥喊一嗓子,你的反应就这么大?”   明轺神色一黯,低声道:“四叔、五叔去后,我爹告诉我在战场上要防备所有的人。”   明炤愣住了。   “笨蛋。”这时一声模糊的轻嘲随风而来。   因这一声“笨蛋”没有指明是谁,于是三人齐齐看了过去。   便看到一位身边围着六个使女的小女孩。   明炤很早就知道他有一位年龄比他还小的姑姑,正托了她的福,他一个好端端的傅二郎便只能被人称作小二郎,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唯一能让他欣慰的,就是他上头还有个难兄“小大郎”陪着。   只不过这位姑姑身体虚弱,经不起长途跋涉,祖母从未带她回过京。而回京后,她又生了场病,被张氏拘在榻上养病。   故而这是明炤第一次见到她。   她生得很白,脸白,嘴唇也白,白得像是北疆的冬雪堆的小人,只一双杏眸乌黑透亮,亮得人心里发虚。   她生得可真好看啊!   好看得明炤有一瞬间都忘了她骂的笨蛋也许是指他。   明轺上前问道:“小姑姑,你怎么来了?”   令嘉没有回答,只是拿目光在三人身上淡淡地扫了遍,垂下眸,转身走了。   正值暖春时节,她的身上却还裹着厚实的裘衣,裹得她身形臃肿,走起路来很有些笨拙。   明炤脱口而出:“好像大肥鹅啊!”   令嘉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   明轺后背寒毛一耸,忙和明炤拉开距离,以自证清白。   令嘉目光在明炤身上扫过,微微一笑,未再说什么,就走了。   “这就是我们那位小姑姑?”明炤极为自来熟地搭上了明轺的肩,全然忘了方才的恩怨。   “除了她还有谁?”   “笑得还挺好看的啊!”明炤点评道。   明轺怜悯地看了这位天真的堂兄一眼。   那笑分明是在说她记上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傅爹的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催。   傅家在北疆的地位是真的很高,单说实力,现在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不是萧彻实在强悍,他在北疆早就被架空了,压根没办法娶令嘉。 第70章 番外 明炤(二)   三兄弟干完这一架,傅成章如约,只给明炤一人备了午食。好在明炤还是很有兄长风范的,虽然明炤和明轺之前才围攻过他,但他依旧将这午食与两个弟弟分食了。   “算你有点良心。”明炤一点也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以我的心胸岂会与你这等小人计较。”明炤嚼着饭菜含糊道。   明轺看着饭菜却是有些沉默。   明炤凑过头来,目光闪闪,“你吃不下?吃不下,我帮你吃吧。”   明炤将他推开,拍了拍明轺的肩膀,爽快道:“快吃吧,午后还要去和祖父学六韬,不吃哪里撑得住。”   明轺终于动著。   吃完后,他对明炤道:“谢谢大哥。”   明炤感动万分地说道:“这才是弟弟该有的样子啊!”   他的亲弟弟明炤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一顿饭三人吃,肯定是不够的。   好不容易撑到哺时,三人满心期待着晚膳,结果迎来的却是祖父冷酷的话语。   “晚膳就别用了,去跪家庙吧。”   三人茫然不解,老大明炤很不服气地问道:“我们犯什么错了?”   傅成章眉眼不动,“没犯错,但我想叫你们去跪,怎么样?”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兄弟三人就这样被扔进了家庙里,满肚子的委屈冤枉。   明炤问明轺:“小三,你好歹是在祖父手下长大的,你知道他为什么罚我们吗?”   不过一日,明炤对明轺的称呼已经从那个谁跨越到三了。   “叫我三郎。”明轺纠正后,才说道:“不知道,祖父他以前事务繁忙,平日没空教导子弟,以前都是四叔、五叔他们教我的。”   明炤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了看祭台上新鲜出炉不满三月的两个灵位。   家庙里一片寂静。   在繁华锦绣的雍京城里长大的明炤和明炤第一次触碰到傅家这个满载荣耀的家族背后那些沉重的东西。   不过这点寂静很快就叫一阵“咕咕”声打破。   三人面面相觑。   明炤看向明炤,问道:“娘她们怎么还不给我们送吃的?”   明炤自我安慰道:“估计是有祖父在,娘不好做的太明显,过一阵就会送来了。”   兄弟俩个都很了解自家亲娘的心软程度,半点也没怀疑她会暗中送食的可能性。   但熟知长辈秉性的明轺残忍无情地打破这两位堂兄的幻想:“别想了,有祖母盯着,吃的肯定是送不过来。”   明炤不信:“不会吧,祖母看着不像这么狠心的人啊!”   祖母张氏举止优雅,眉目温柔,怎么看都是心慈手软那一挂的长辈啊!   明轺很是高深地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等到日头西落,天色昏暗,家庙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时。   明炤和明炤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样子。   他们有一种微妙的预感,在祖父他们返京后,他们兄弟往日轻松自在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倒是明轺好些,早有心理预备,淡定无比。   然而,当一阵窃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时,明轺的淡定出现了裂痕。而当一股独属食物的香气传来时,他的淡定彻底粉碎。   明炤和明炤对视一眼,一起欢呼起来。   “我就知道娘她狠不下心!”   明轺目露惊异,莫不是祖母念着相处少,准备高抬贵手放这两个堂兄一马?   但当他看到最先踏入庙门的小身影时,目中的惊异转作了惊悚。   “小姑姑,你怎么会来?”   “来送吃的。”令嘉带着两个手提食盒的使女走了进来。   明炤惊喜万分地迎了上去。   明炤伸手去接使女手里的食盒,嘴上说道:“小姑姑,你人真是太好了,侄儿以后一定好好孝敬……”   明炤的话音一顿——他的手被使女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令嘉平静道:“你想太多了,这不是给你的。”   明炤看着那两个咽了咽口水,说道:“小姑姑,你别开玩笑了,这么多的东西,小三一个哪吃得完啊!肯定是做了我们的份,对吧。”   “叫我三郎。”明轺无力地纠正道。   他大约猜到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姑姑出现在这的原因了——总归不会是给他送吃的。   “也不是给他的。”令嘉冷酷地打破了明炤的幻想。   她带着两个使女走到祭台前,打开食盒,亲手将食盒里的吃食端到祭台上。   因着年幼,个子不够高,她要踮着脚才能将吃食送到祭台上,很有些吃力。但她却没有假借那两个使女之手。   不过端到一盘烧子鹅时,她力气没撑住,手一歪,盘子就滑了下去。   ——被另一只手及时接住。   手的主人,明炤说道:“小姑姑,我来帮你吧!”   令嘉目光在少年鲜活的眉眼上扫过,垂下眸,点了点头。   另一边明炤和明轺已是极为自觉地上前搭手了。   待摆好这些吃食,令嘉又从使女手上接过三支点好的香,插在祭台的香炉上,然后双膝跪在了蒲团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她的神色沉静,行止谨肃,却又透着哀伤。   明炤和明炤对视一眼没有做声。明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没说出来。   令嘉行完礼,便朝门外走去,可在即将跨出门槛时,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向三个年龄比她还大的侄子。   他们的身姿挺拔矫健,英俊的面容多有相似,最相似便在于顾盼间那股浑然天成的骄傲自矜——他们的出身所赋予他们这样的底气。此外还有蓬勃的朝气,仿佛初升的旭日,因着对世事的无知而无畏,因着无畏而豪气万丈,   令嘉说道:“其实你们做的没有错,爹他罚你们只是给你们个下马威而已。”   她还是说少了一点,傅成章另一层用意,却是要让这三个少年尽快地亲近起来。既然在京中不能一起流血,那就让他们一起受罚。   在四子、五子死后,傅成章在培育孙子上已是有些“时不我待”的意思了。   这种焦急,是明炤在成年后才品味过来的。   ……   明炤幽幽道:“祖父好过分啊!亏我还寻思了半天我哪里做错了。”   明炤心有戚戚地点头。   明轺苦笑道:“祖父还真是……”   过了一会,明炤问明轺:“小三,小姑姑怎么突然过来祭拜祖先?”   第三次了,明轺已经歇了纠正明炤的心,只冷静地答道:“你要再叫我小三,我就叫你小二。”   “……三郎。”明炤低了头。   以两人的排行,那种叫法就是两败俱伤。   明轺这才答道:“小姑姑是在祭拜四叔、五叔他们。之前四叔、五叔入葬时,小姑姑病得不能起身,所以错过了祭拜。这次应该是补之前的。”   明炤诧异道:“小姑姑病了这么久?”   “遇到些意外。”明轺抿了抿唇,眼中露出淡淡的忧色。   明炤看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   令嘉去后一炷香,明炤看着祭台上香气四溢的贡食,咽了咽口水,喃喃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这是在折磨我们?”   明轺安慰道:“不要看就好了。”看了只是在伤害自己。   “……不对!”明炤忽然跳了起来,伸手去碰祭台上的一盘云片糕。   明炤和明轺被他动作惊道,都当他饿疯了。   明轺忙劝道:“二哥你忍忍吧,现在撑死就饿一晚。但你要碰了小姑姑准备的贡品,祖父祖母他们能罚你饿三天。”   “这盘子不对。”明炤说道:“你们看看,那些摆食的盘子都是祭红盘,但这个天青盘。按规矩来,天青盘不是用来摆放祭品的。”   明轺恍然说道:“对了,四叔、五叔他们素来不爱吃甜的。”   明炤眼睛一亮,“你是说……”   三人对视一眼,看着那盘洁白的、软糯的云片糕,一起吞了吞口水。   ……   那日过后,明字辈的三位郎君一下就亲近了起来,他们有着同样的姓氏,相似的面容,相近的喜好,想要亲近,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明炤和两个兄弟一块学文习武时,一直以为他们将来也会一道上战场。   但在明炤十五岁的某日,祖父单独把他叫到了书房里。   他告诉他:“明炤若想离京,傅家就要另外留一个子弟在雍京。”   闻言,明炤已生出了些许明悟。   “明炤是嫡长孙,燕州的傅家必须由他接管防保无虞,明轺是你三叔的嫡长子,只有他出面辅佐你大哥,你三叔才会甘心,所以——”   傅成章看着自己的次孙,目光里有淡淡的怜惜,但更多的却是决断。   “明炤,那个人只能是你。”   明炤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道:“好。”   他想如此也好,若他和大哥同去北疆,他们的亲娘公孙氏怕是再没有安稳觉睡了。   “明炤,你去皇城司吧。”傅成章语气复杂地说道:“你留在京中,若是从文,只会和你爹一般,做些闲职。若去禁中,也会有诸多限制,反倒是皇城司,你或可有所作为。”   “……好。”   两个“好”字决定了明炤往后的人生。 第71章 番外 明炤(三)   皇城司的隐番身份极为隐秘,即使是以明炤的身份,得了皇帝的许可,想要加入,依旧要经过一番考验。   明炤接到的考验便是在十天里,以人尽皆知的方式,成为彼时的雍京第一名妓顾盼娘的入幕之宾。   顾盼娘此人在文人之间声望甚高,与不少朝中权贵都有交情,底气甚足。要入她的幕,纵使捧上万金,也得看她自身心情。   明炤虽然出身尊贵,但到底年少,受限于长辈,手中钱财有限,如何能得这位阅人无数的名妓的青眼呢?   明炤的方法很简单。   在顾盼娘的花船游于昆明池时,明炤干脆利落地跳下了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游到她的花船上,在使女们花容失色下,将嘴里叼着的牡丹递到这位名妓面前。   明炤笑道:“不知此花可抵得一夜恩情?”   顾盼娘收下牡丹,嫣然一笑:“自然抵得。”   明炤十五岁前,都是在亲长的谆谆教诲下,学做一个合格的傅家子弟。而在他十五岁后,却要学着做一个浪荡不羁的纨绔子弟。   教他的人正是这位名妓顾盼娘。   顾盼娘其人,出身书香门第,幼承庭训,长大后父母相继而去,而她无兄弟,家财为族人侵占,甚至自己也被贪图聘礼的族人胡乱许给了一家富户为妾。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竟投了秦楼楚馆,张起了艳帜。她容貌美丽,又通晓诗文,未过多久,即传出盛名。顾家满门含羞,使人游说。她却不以为耻,反冷笑着将人打了出去。   事实上,顾盼娘离家出走后,做的第一份活不是青楼名妓,而是皇城司密探,名妓只是之后的兼职而已。而且,她兼职做得红火,正职做得也不差。皇城司隐三番,她是第三番的司察,可以说是指挥使下第二人,论品级是从六品,等级虽低,但权限极大,唯一可惜的是干的是密探,所以不能公之于众,衣锦还乡——不过也没有还乡的必要,她乡里那些欺负她的族人早被她暗地里弄得死的死,散的散了。   在这样一位人物的调.教下,不过一年,明炤就从生涩单纯的世家贵公子进化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标准纨绔。   然后,明炤和明轺离京奔赴北疆,而他因留恋花丛执意留京。   在亲人失望的眼神下,明炤被祖父打断了腿赶出家门。   顾盼娘收留了他在长青楼里。   “腿伤还没痊愈呢!”顾盼娘抢去他手边的酒。   她问他:“你可后悔?”   明炤笑得轻佻浮薄,“有盼娘这样的美人作陪,纵使百死亦当不悔。”   顾盼娘扬唇一笑,“你该出师了。”   出师后的明炤开始了他的密探生涯,在他被逐出家门“眠花宿柳”的时日里,他出没在各地,或扮演着行商,或扮演着游侠,甚至扮演过妓.女,去接触着他需要接触的人,获取他需要的情报。   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一年多以后,他便升到了司察。   上一任的司察顾盼娘嫁人从良了,嫁的正是她的上司三番指挥使。   顾盼娘嫁人前,略含感慨地和明炤说:“察子的生活自由是自由,但也如无根浮萍,漂泊不定。我不知以你的家世,为何要来做趟这趟浑水,但若有机会,你还是退出去吧!到底不是正职。”   明炤惋惜地叹道:“这女人果然嫁了人就成了这庸俗的鱼目,连盼娘你也不能免俗啊!”   顾盼娘舔了舔朱唇,媚眼如丝道:“说来虽教过你许多东西,但有些事,我还没正式验收过成果呢!”   明炤当即求饶道:“大人饶命!”   隐番指挥使个个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是万万不敢给这位上司戴这顶绿帽的。   升了司察后,明炤就不用再出许多外差,能留在雍京的时间也长了,于是乎他得以重返家门。   母亲抱着他哭了半天,一边哭一边骂,既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心疼他流落在外。   明炤嬉皮笑脸地哄着母亲,“娘,别哭了。那些美人对我大方得紧,我没吃什么苦。”   他娘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祖母出面劝下。   祖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回来就好。”   明炤笑了笑。   明炤回到自己久违的房间,发现竟有人先他而入。   十三岁的少女已初见倾城之色,即便是在青楼楚馆阅遍风情的明炤也要暗暗心惊。   一双明净如秋水的杏眸看向他,“这一年你去了哪里?”   明炤干笑道:“小姑姑,有些地方不适合你知道。”   令嘉轻笑一声,说道:“长青楼、朝暮阁、白玉馆……你这一年多就住在这些地方吧。”   明炤瞠目结舌,“小,小姑姑,你怎么知道的?”   令嘉眼也不抬地说道:“我还知道你这一年里大半的时间都不再雍京里。”   明炤装傻道:“小姑姑,你在说什么?”   令嘉淡淡地说道:“我身边的使女都是父亲按作亲兵的标准训练出来的,我可以任意支使他们,比如去查你的行踪。”   “……祖父能这么大方?”   “我娘给的。”   明炤抽了抽嘴角,小姑姑才多大的年龄,成日在家里待着,祖母有必要给她这样多的人手嘛……这等暴殄天物的事,祖父竟也纵了祖母,也太没原则了吧。   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明炤:“我原本以为,爹把你留在京中是用做质子,现在看来,倒是不止于此……”   明炤劝道:“小姑姑,有些事你还是别细究了。”   令嘉置若罔闻地推道:“……作为傅家子弟,你做的定然不会是文职,武职出于禁中……禁中……需要你离京……是皇城司吧!”   明炤:“……小姑姑,你不去三司任职真真屈才了。”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要是小姑姑是个郎君,估计就没他什么事了。   令嘉抬眸看他:“你可愿意?”   明炤原想随意糊弄过去,但对上那双皂白分明,洞彻人心的杏眸,那些敷衍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   好一阵沉默后,明炤说道:“只能是我。”   令嘉定定地看着明炤,目光中浮起一层痛色,慢慢的,又转作了森然怒色。   “只能是你?只能是你?”她重复了两边,冷笑道:“你当你是日月星辰,事事却你不可?给傅家做质何需入皇城司,大哥当年可有入皇城司?你入皇城司,不过是爹向官家彰显的诚意罢了。再往前说,傅家就非得出这质子?边疆守将无数,为何只我傅家需出质子?不过因为爹他始终不肯舍下燕州罢了……”   “小姑姑,我是傅家人。”明炤打断令嘉的话,他直视令嘉的眼睛,沉声道:“纵我生于雍京,长于雍京,但自我开慧之始,爹就反复教导我,燕州才是我们的根基所在,是我们祖先的遗骨之处。”   “小姑姑,你也是傅家人,你明白的,傅家是舍不下燕州的。”   令嘉缓缓阖上眸,自语道:“到底是傅家的燕州,还是燕州的傅家?”   明炤怜惜地看着这位长辈,相处了这么些年,他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心中的心结——那个由四叔、五叔的死缠下的结。   那次争执之后,令嘉再未对明炤就职皇城司的事发表过意见,只派人给他送来了一个木盒。   明炤打开木盒,琳琅满目的毒药,论品种丰富,竟还在皇城司之上,论功效之狠,也在皇城司之上。   明炤默默推好脱臼的下巴,暗暗感慨:果真是越美的人越毒啊!   之后的生活,自不必说。   明着是鲜衣怒马的公府子弟,暗着是不可见人的密探。   日子过长了,便越发得心应手。   而在这得心应手之间,明炤终于有了余裕去怦然心动。   因着有位天人般的小姑姑,明炤早早便生得对美人的免疫能力。而此后的纨绔生涯,更是进一步升级了这种能力。   顾盼娘曾对此做过点评:“你小子以后找婆娘可难了。你见遍了人间风月都不曾动心,往后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郎才能叫你动心。”   明炤不以为意。以他现在的身份,娶妻无异于害人。故而,他越发糟蹋起自己仅剩的名声,生怕自己会被哪户不长眼的人家看上。   后来想想,惊觉这竟是个反谶。   因为他遇到了陆斐这个奇葩。   陆斐本身固然是极出众的女子,但明炤在赌坊初见她之时,她的形容莫说出众了,连女子都没搭上边。   她是女扮男装的,她扮得很成功。小半是因为她那副平板的身材,大半是因为她毫无女气可言的潇洒举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天下的利再不会有比黄白之物更为直白的,而这趋利之人再不会有比这赌坊更多的。   明炤第一眼见陆斐时,并未认出她的身份。   只是为她看着金银的目光所吸引。   她看着金银时目光是明亮的,明亮如一条清澈的河在日光下的浮光,这种眼神迥异于周围那些贪婪浑浊的目光。   其身如鹤,独立鸡群,明炤一眼便看到了她。   待多看了几眼,觉出一份眼熟之意时,明炤回想了好一会,方才想出她的身份。   ——那个时常来他家寻小四娘玩的陆锦的姐姐。   看这周折的关系,就知道明炤着实花了些功夫才记起她这个人。   明炤看楼下那位在牌局上大杀特杀,难逢敌手的小“郎君”,深深地为雍京男子的眼光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们选出来的雍京第一才女啊…… 第72章 番外 明炤(四)   陆斐似乎是冲着钱来的,但在牌桌上输了,她并未露出恼色,反而目光发亮,颇有见猎心喜之意;而赢了,也没见她多开心,反而有着意兴阑珊之感。   这是一个真正来赌坊寻乐的人。   抛开利益,只论博戏本身,其实赌博只是一个极为考验人智慧、心性的游戏。   那些把目光黏在了利益上的,他们不过是被博戏操纵的奴隶。只有看破了利益的人,才能从这博戏中享得真正的乐趣。   而陆斐就是这样的人。   明炤端坐楼上,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陆斐,看她赢,看她输,看她目光灵动,看她眉藏狡黠,看了好一会,他轻笑一声。   他想: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于是,当看到有人缀在陆斐身后跟着她出去,赌坊的管事上前询问时,他说:“我带人去解决吧。”   明炤带人跟上去时,发现陆斐竟是在往人声鼎沸的街上走去。   他挑了挑眉。   竟也不笨。   而跟着陆斐的那几个人似也发现了这点,对视一眼,竟是直直追了上去。   然后尚未走到陆斐面前,就被明炤带人打晕。因着赌坊不好和衙门打交道,明炤正准备带人回赌坊解决。   不曾想,陆斐却是察觉了动静,转头走了过来。   明炤心下感慨,原本还想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老天也见不得他这般英俊的人做个无名英雄。   “小弟陆萋,谢过这位郎君援手,不知郎君名讳,小弟来日也好登门道谢。”   原来这龙凤双生的弟弟竟还有这等功用。   明炤好险没绷住脸笑了出来,坏掉这身份的人设。   “某家姓孙,行三,换我孙三郎即可。”   明炤原想着不过是萍水一逢,过身即忘。   不想半月后,竟是又在那赌坊见到了陆斐。   陆相家的门禁可真松啊!   陆斐似是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冲楼上帘后的他粲然一笑。   明炤摸着下巴想,松一点似乎也不错啊!   此后两人来往日深,陆斐终是将自己身份据实相告。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陆斐好奇问。   明炤心想他在青楼楚馆里见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亲身练过缩骨去扮演女人套取情报,男女之分,他会不知晓?当日他一眼就看出来陆斐的性别,也正因此他才没往那个和她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陆萋身上想。   不过这话说不得,于是明炤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虽然明炤自身是个嘴上能跑马的轻佻郎君,但他扮演的孙三郎却是个寡言稳重的家伙。   这一点似乎正投了陆斐的喜好。她把这个孙三郎当做一个可靠的兄长,许多不能和家人、好友说的话,统统往孙三郎耳里灌,包括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说一个她很要好的好友竟然和另一个小娘子更亲近;比如说她想见长青楼的苏晚晚一面,但却被爹娘说了一顿;比如说,她妹妹有了要好的朋友,不爱和她亲近了;比如说,她弟弟最近好像春心萌动,竟然偷偷买起女孩用的发簪……   明炤对此陆斐的薄弱戒心十分鄙视。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这般轻易地就信了人,却不知这衣冠禽兽多的去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脸正直地把她的心事都记下来。   明炤一直觉得陆斐是个很幸福的人,若不幸福,她也不至于成日为那么些琐碎小事烦恼。而往往这样的小烦恼总是过不了夜,就被她新生的喜悦给冲散。   但很快,这个认知就被打破了。   然后他知道,女人果真是最复杂的存在,简单明朗如陆斐竟也会有深藏的心事。   那一日,陆斐来赌坊寻明炤,明炤收到消息后,匆匆换装易容赶来。   然后便见着一个难得一见的失魂落魄的陆斐。   他把陆斐引进楼上的雅间里。   雅间的门一关上,陆斐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明炤问:“怎么了?”   是不够钱买想要的字画了,还是和哪个亲近的人吵嘴了?   陆斐抽泣着说:“萋郎过了县试,还是案首过的。”   明炤一愣,这不是喜事吗?   陆斐幽幽道:“可我娘居然叫我去学绣花。”   明炤沉思,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关系?   下一刻,陆斐放声大哭,她哭道:“我和萋郎同胎而生,形貌相似,才智亦是。我自认诗词文章,无半分输于我弟弟。而论勤学用功,我也不在他之下。可是,最后他能一展所学,可我却只能学着绣花,然后嫁人生子,做个深宅妇人,凭什么?”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明炤,满怀不甘地问道:“凭什么?”   “……”   明炤回答不了陆斐的问题。   明炤见识过很多才华出众的女子。   如他前任上司、现任上司夫人的顾盼娘,她的聪慧能干不知能让多少庸碌男子汗颜,但当她失了父母的庇护后,只因身作女子,就叫一干族人逼得险些去死,以至于不得不投身皇城司才得一条活路。   如他的小姑姑傅令嘉,她不曾正经研习过兵法,只曾经听四叔粗略地说过,但明炤兄弟间沙盘演战时,她偶然瞥见,随口几句嘲讽,竟叫他们兄弟醍醐灌顶。明炤曾好奇她是不是以前看过兵书,却叫她回以懒洋洋的轻笑:“身作女子,本也无用武之地,我看那些玩意作甚。”   如明炤手下许多的女探,同作密探,她们的能力、毅力半点不差于男子,然而离了皇城司,她们能走的路却远远窄于男子。   ……   世道如此,明炤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给予手下那些女探等同于男子的待遇。   而陆斐所求明显在明炤的能力之外,他又能如何?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让陆斐开心一些。   于是,他等得陆斐平复下情绪后,带她去了长青楼,见了苏晚晚。   这个举动并不符合孙三郎这个人设的,明炤如此做是在打破他作为暗探的原则。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苏晚晚是另一个顾盼娘带出的学生,算得上明炤的同门师妹,现在更是明炤手下的人。   明炤要见她自然不难。   在明炤的暗示下,苏晚晚用足了心思去开解陆斐。   开解得太过了,陆斐离开时竟已将这苏晚晚引作了知己,甚至想要出钱为她赎身。   明炤冷酷地打破陆斐的妄想,“苏晚晚爱慕者众,不乏愿为她一掷千金的人。而她自身积蓄更是不菲,不差你这赎身的钱。”   陆斐奇怪:“那她为何不赎身从良?”   明炤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如今正当盛时,风光无限,岂不比做一个深宅里的妇人要自由?”   陆斐怔在了那里。   明炤见她似有所悟,心中警铃大作,忙补充道:“但她这时的自由却是拿不定的晚景换的,实如风中残烛,长久不得。”   陆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到,那些宅院里的夫人娘子嫌弃这行院里的女子卑贱放荡,偏偏这行院里的女子却也嫌宅院里的生活拘谨无趣,这般情状,岂不有趣?”   明炤看着她笑颜如花,默默无语。   心里默念道:有趣,很有趣,非常有趣……   明炤暗暗护送陆斐回府后,又折回了长青楼,换回自己的身份。   帮他作掩护的苏晚晚如是道:“你喜欢她。”   明炤一双桃花眼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吃醋了?”   苏晚晚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试着娶她?你们到底是门当户对。而且我看她并非对你无意。她若是知晓你的身份,也许……”   “别说了。”明炤冷声打断苏晚晚的话。   在苏晚晚了然的目光下,明炤终是撑不住脸上的笑,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她该有有更好的。”   更好的夫婿。   一个和她一样坦荡明朗的夫婿,一个和她知趣相投的夫婿,一个能给她带来荣耀而非羞辱的夫婿……   至少,这个夫婿不会是他这种一身伪装谎言,满心谋算机心的人。   明炤是如此想的,所以当陆斐隐含期盼地问他“你觉得我该挑个什么样的夫婿”时,他平静地回答“最少也该门当户对”。   看着那道黯然离去的身影,明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放松了袖中已是攥得的拳头。   祖父说:“明炤,那个人只能是你。”   顾盼娘问:“你可后悔?”   小姑姑问:“你可愿意?”   ……   明炤幽幽想到:真是不甘啊!   在陆斐和高颂议婚的消息愈演愈烈时,明炤极力扮得无动于衷,暗中却派人去把高颂的底给翻了遍。   然后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地发现高颂此人并未辱没陆斐。   高颂出身的广陵高氏和陆氏多有故交,算得上门第相当。高颂此人为高相高廷的嫡长孙,被许以极高的期望,而他也没辜负这种期望,自幼勤奋好学,才学过人,加冠之龄就登科作探花,被皇帝看重选作东宫舍人,前途一片大好。   高颂能做探花,容貌自也不差,可他却能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甚至去岁他娘要给他准备通房,都叫他给拒了。   明炤正暗中揣测他是否好男色,接着就看到了高颂搜集陆斐流传在外的字画的消息。   明炤怔然许久。   高颂就是明炤想过的那个“更好的”夫婿,但——   为何他心中那份不甘还是消不下去呢?   明炤想,大概是因为他心中存了妄想,妄想如果能给他机会,在给陆斐夫婿这个职务上,他一定不会做的比任何人包括高颂差。   如果,如果……   可想得心里发痛,也只能承认: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所以他只能选择默默守望和祝愿。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愿君余生,其啸也歌   这个时候的明炤全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摧毁这个简单明朗的他心爱的女孩的元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跟你们说个虐的:虽然前世明炤和陆斐结过婚,但陆斐从头到尾都不曾知道明炤是孙三郎,也不知道明炤喜欢她。 第73章 纤芥小疾   令嘉和萧彻出京的日子是八月初四,距离中秋还差一旬。   把时间定的这般急,皇帝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狠心,有的便只会是萧彻。   令嘉倒是有些可惜,不过想到她即使留京也只能皇宫里和一群心思莫测的皇室中人一块赏月,那点可惜之情也就被抛到了脑后。   不过即使不计较错过的中秋,令嘉对萧彻依旧有着不浅的怨念。   他把离京的日子定得太赶,以至于离京前几日令嘉都是连轴转的。   先要收拾离京的事。萧彻回京时只带了侍卫,完全称得上是两手空空的来,于是便也可以两手空空的去。但令嘉没他那般潇洒,她是个长性的人,于是用惯的器具、厨子、使女什么的一点都不能落下,这落到安排上便是格外的琐碎。   再是安排被留京的人。令嘉嫁妆里在雍京有不少的铺子、庄子,这里离京短期内是回不来,于是安排一批可靠的人去监督便是必要的事。   令嘉在为这些杂事烦得头昏脑涨之余,还要时不时抽出空去安慰她眼泪汪汪的侄女和絮絮叨叨的亲娘。   以至于离开京城后,她在离愁之余竟也有松一口气之感。   不过令嘉的日子也没松快多长时间。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萧彻把形成安排得极尽,日行夜息,赶路赶得半点不留空当。   可怜令嘉在马车里一坐七日,身子骨都快坐僵了,这路程也才将将行到洛都。   然后在这第七日,不出意外,令嘉生了病。   许是存了心要折腾人,这病发在了半夜三更。   面色青白,浑身冰冷。   这第一个发现的人自然是她的枕边人,   令嘉此时正做着梦,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地,一脚踩下去,雪能没过脚踝。而呼啸的北风还在不断地卷来鹅毛大雪,为这雪地增添厚度。   这梦有点眼熟啊!   令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得了,比上次还糟糕,一身轻薄的夏季罗裙。   令嘉不禁哀叹一声,想她傅令嘉在现实里也称得上顶尊贵的人物了,怎地到了梦里总是这般寒酸,连件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见一片白雪,而眺目远望,却又见得风雪一片。   这样的困境着实让人寻不到希望,令嘉也没那兴致去寻找希望,索性蹲到了地上,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等待着这梦醒。   许是这梦察觉到了令嘉怠惰心思,忽地那看不见的远方有微弱的声响传来。   嗒!嗒!嗒!这是马踏白雪的声音。   令嘉听到这声音,脸色猛地一变,她站起身,焦急地用目光搜寻四周,试图寻出那声音从哪传来的。   然而,这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   随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令嘉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白。   就在这时一道枣红的骏马跃入她的眼帘。骏马直直向她奔来,在她面前急刹而住。   令嘉默默地看着马上的少年。少年的容貌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越发清晰。   少年身上也只穿着竹青色的单薄衣袍,这给了令嘉莫大的欣慰——还好不只她一人挨冻。少年的五官生得极为深邃,但一双眸子生成了浅淡的琥珀色,清透明亮,如最上等的金珀。   只是当他看向令嘉时,这明亮的眼眸却是沾染了几多晦涩。   令嘉恍惚觉得不对——这一双眸子应当是含着笑,灿烂如日光的。   少年只看了令嘉一眼,便翻身下马,抱起令嘉,把她送到马鞍上。   令嘉想要挣扎,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子竟缩水成了小孩。   少年把缰绳递到令嘉手上,“你逃吧,我帮你断后。”   令嘉怔了怔。   他定定地看着令嘉,眸中似是淬着冷冽的冰棱,又似燃着熊熊的火焰,最后他垂眸,说道:“这次算我还四哥、五哥他们的债,以后我与傅家便只剩血仇。”   说罢,他拔剑在骏马的后臀刺了一下,“去。”   骏马嘶吼一声,应激前奔。   令嘉脸色大变,连忙抓紧了缰绳。   暗骂这少年一声,她才多大啊,哪来的单独驾马的力气。   骏马奔出近百步,令嘉终是稳住了身子,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只见那道笔直的竹青身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   而随着这马越跑越远,耳边狂风呼啸之声却渐渐淡去。   令嘉心中生出一阵恍然。   梦,要醒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身边有一道声音在道:“派人去叫随行的大夫。”   音质有些低沉,听着很有威势,但在威势之外却又有股隐隐的焦急,令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但又有些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身边的声音忽远忽近,而她的意识似醒非醒。   曾经做过病秧子的令嘉对这种感觉很熟悉。   不出意外,她又生病了。   “……王妃忽离京城,水土不习,又赶上舟车劳顿,阴阳有失,故发中寒之症……”   一阵静默后,令嘉感觉额上有手抚过,在她发寒的体肤送去热意。   “……是我疏忽了。”   奇怪的是,这句话分明说得极轻极低,如散在空中的一点柳絮,却恰恰飘入了令嘉的耳中。   再接着,就是一勺勺汤药被送到了嘴边。   这汤药的味道原本就很令人痛苦了,可恨的是这喂药人的技术差得惨不忍睹,时不时就漏了些许出来,顺着下颌滑到颈上,粘在衣服上分外黏腻。   令嘉想着,待她醒来,定要向这喂药的使女问上一番罪。   殊不知,那给她喂药的人也有差不多的想法。好端端的一勺药喂到她嘴边,不是转头,就是侧脸,嘴唇紧闭,就是不肯吃药,论起难伺候也是一等一的。   折腾了半晌,一碗汤药大半喂了床褥。   最终,那喂药的人似乎也认识到这么浪费下去不是事,于是停了手。   令嘉虽然病得迷糊了,却也还记得暗喜。   ——总算不用喝那见鬼的汤药了。   可惜这喜就像气泡,冒上来没多久,就“啪啪啪”地破裂了。   下一刻,她的下颌被人捏住,两片薄唇抵在了她的唇上,紧咬的牙关勉强守上片刻便叫灵活的唇舌硬生生撬开,于是那苦口的汤药便顺利地被哺入其中,然后令嘉的嘴才重获自由。   一个“苦”字从她嘴里才吐出半个音节,又被卷土重来的人给重新堵上了——和还有新的汤药。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那些汤药总算正经地喂到了令嘉肚里。喂得令嘉唇舌发麻,舌根发苦。   唯一令她欣慰的就是汤药喂完了,那人倒也还记得给她再喂上一颗蜜饯,当然这也是用嘴喂的。   ——考虑到这颗蜜饯是为照顾令嘉那好酸的口味而特制出来的,这位喂药的人牺牲倒也不可谓不大,   令嘉很想告诉这人,蜜饯就不需用嘴喂了,她本人十分乐意张嘴去吃的,可惜一张嘴忙着去嚼那蜜饯,遂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令嘉喝的汤药里有安神的药物,所以她那点迷糊的意识也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许是回光返照之意,昏睡前,令嘉福至心灵,迷糊的意识一下清醒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原来这给她喂药的人不是使女啊,难怪技术这么差。   第二个念头是:唉,既然不是使女,她也就寻不到名目报这喂药之仇了。   第三个念头是:哈,汤药再加上那蜜饯,有的他受了,也算报仇了。   三个念头过后,令嘉终于彻底昏迷,   ——得亏那位被她从三更折腾到日起的人没听到她的心声,不然她能否像现在这般安睡也就说不好了。   令嘉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醒后她发现她身上盖了三层的被子。默默擦了把额间的汗,这才注意到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他倚着床栏,头有些低垂,眼睛闭着,似在休憩。   初的一眼,令嘉差点想要叫人。幸好她脑子动得比嘴快快,在叫之前认出了这位头发披散的形容狼狈的家伙就是她的正牌夫君萧彻。   几乎就在令嘉目光放到萧彻身上的同时,那双凤目便已睁开。   他摸了摸令嘉颈部,松了口气,这才问令嘉:“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令嘉摇摇头。   萧彻又问:“阿齐是谁?”   令嘉诧异地反问:“阿齐?”   “我听你梦中唤了好几次这个名字。”   令嘉有一瞬的恍神,然后说道:“阿齐是我在福寿之前养过的一只狸奴,后来在一个雪天,因下仆不注意,跑了出去就再没找回来了。不知怎的,昨夜忽地梦见它消失在风雪里。许是那时念了几声吧。”   见她眉间稍蹙,眼中划过淡淡的憾色,萧彻默然,好一会之后,他才道:“福寿、阿齐……在你嘴里听到的狸奴的名字倒是比人的多许多。”   令嘉眼也不眨的说道:“我养的狸奴皆是身娇皮软,乖巧伶俐,自然是比人讨喜多了。”   萧彻见她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淡淡的郁气。   照顾了你一晚的可不是你样的身娇皮软、乖巧伶俐、讨人喜欢的狸奴。   燕王殿下好面子,虽是很有些不满,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令嘉一眼,然后起身去吩咐下人去煮药。   虽说醒来后的燕王妃已是面色红润、口齿伶俐、很能气人,但还是再灌碗药下去才妥当。   萧彻离去后,令嘉缓缓垂下眼。   阿齐……   许是她里北疆越来越近,总忍不住就会想起往事。   确实有过这么一只叫阿齐的猫。它有着雪白的皮毛,一棕一蓝的鸳鸯眼,长得比福寿美丽许多,性格也比福寿温顺许多。   只可惜这只猫却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小娘子的。   “七姐姐,七姐姐,你快看看,这是我爹给我买的狸奴,长得漂亮吧!”   “白毛绿眸,这是大食那边的猫吧!叫什么名字?”   “它叫阿齐!”   “这名字……你哥没揍你?”   “嘻嘻!所以我这不是躲七姐姐你这来了嘛。”   ……   “七姐姐,痛……我好痛……救救我……”   “……对不起。”   “喵……”   令嘉骗了萧彻。   阿齐最后并没有逃出她家,而是被毒死了。   作为仇恨的祭品。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   男二的第二次出场,距离他正式出场还有最多五章。 第74章 南有嘉鱼   令嘉一场急病拖了好些天,耽误了行程,她颇感过意不去,于是向萧彻提议,不如他带着侍卫先动身,留她自己在驿馆,等病愈了再上路。   这种要求自然是被萧彻断然拒绝。   他说道:“不差这些时日。”   令嘉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很想问:既如此,那之前行路行得那般急是图什么?   不过念着之前萧彻守了她一夜,故而她只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于是两人就在洛都的驿馆暂且住了下来。   驿馆虽原是供传报军情的人休息换马之用,但随着时日推移,又多了接待沿途官员及其家眷之用。令嘉如今所在的驿馆又建在洛都旁边,洛都作为大殷的陪都,因有着四通八达的运河而繁华鼎盛,往来多有高官显贵,故而此地驿馆内部修得极为精致华丽,力求能让那些路过的权贵们宾至如归。   只可惜这份华丽在娇生惯养太过的令嘉看来,仍有诸多不尽意,而在对住所从不挑剔的萧彻看来,又不免有些多余。   ——如同这些时日陆续送达驿馆的帖子,来自耳目灵便的洛都官员们。   藩王在自己的封地上称得上权重,但封地之外就不怎么好使了,尤其是洛都这种大殷数得着的繁华城市,能在这做高官的哪个不是朝中有人,简在帝心。   不过也正因为他们身份不凡,于是消息就更灵通,也就益发知晓这位被匆匆打发出京的燕王殿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燕王前脚才离京,后脚皇帝就下了道旨意,给他的封地又增了三州,并州、恒州、汾州。其中并州的太原乃大殷四都之一,称作龙都。   此地襟四塞,控五原,乃控扼诸地的要冲,位置太过敏感,似这般轻易封予藩王太易招祸,不少朝臣皆有劝阻之意,可惜遇上了一心要给爱子补偿的皇帝。而他们指望能帮忙劝上两句的皇后却也没说话。   于是乎这道旨意便被快马加鞭地送往了正在驿馆的萧彻手上。   这才有了洛都官员的诸般殷勤。他们倒也不是都图着攀附这位殿下,只求莫叫他觉得被冷落进而记恨上了才好。   正巧有一锦衣公子自高楼处瞥见这驿馆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似是觉得颇为有趣,冲对面的人说道:“果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前年离京也曾途径过这洛都驿馆,门庭还算冷清,我还道这里的官员个个刚直不阿,无趋炎附势之徒,如今看来原是我这火烧得还不够旺。”   “途径?”坐于此人对面的萧彻,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竟不知从雍京至江陵竟还需经过洛都。”   锦衣公子,也就是楚王萧循露齿一笑,“那次不是顺便去燕州看望一下五哥你嘛。”   萧彻点破道:“上次你寻我是为了以粮换马,这次不知又是为何?”   萧循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盈盈地问道:“五哥你想要并州,所以诱动了三哥出手,我也明白,只是不知小弟哪里得罪了五哥你,这事竟莫名牵扯到我的身上去?”   鲁王封地恰在河北道,太行山以东的冀中一带,正是并州控扼诸地中的一地。   萧彻终是正眼看向他。   萧循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却不显女气,一身绯色锦袍,骄矜华贵,风采卓然。   萧循与萧彻同龄,只比他小一个月。许是他们出生的那年年份特别好,他们兄弟的容貌都生得极为出色。只是二人长相都是肖母,故而这两份同样出色的面目着实找不出多少相似之处。   就如同此时,分明二人脸上都带着笑,但却截然不同。   萧彻的笑总是带着掩不去的冷淡意味,如夜半的月光,皎洁如雪,清冷如霜,于是被令嘉评价为“毫无诚意的敷衍”。萧循的笑却是初生的旭日,明朗兴盛,暖意融融,又不至太过灼热,这样恰到好处的笑在令嘉眼里大约是能评上“有诚意”了。   萧彻开口说道:“管好萧荧。西华山的事若再有下次,我不介意杀了他。”   萧循暗自一凛,下意识地去看萧彻,却无法从他平静的神情中窥出什么,放弃了掩饰的打算,坦然应道:“王叔之前的算计我实不知,待知晓已是晚了,所幸五嫂机智,这才没惹下大祸。我可为王叔作保,这般算计无有二次。”   萧彻意味不明地说道:“萧荧既毒且狂,你待他倒是不错。”   萧循笑道:“小弟短视,往日下过本钱的,在收回利息前总舍不得抛下。”   萧彻又问:“你可还有其他事?”   萧循默了默,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推到萧彻面前说道:“这是我集楚地船匠历时数年所设计出的最新的海鹘船船图,在载兵士二百余人,江河湖海皆可行之,虽然五哥你这些年搜集了不少匠人研制车船,但在造船的事上,北方又如何比得南方。”   萧彻神色微淡,他定定的看了萧循好一会,问道:“你想要什么?”   “小弟只一事以求,若五哥能应,不只此图,那些船匠小弟也能一并奉上。”   ……   令嘉感觉有些不对。   这几日她养病,萧彻为了看顾她,整日都在她眼前晃着,偶有离去,也从未去太久。   可之前他接过一张由他近卫亲手呈上的一张帖子后,竟是破天荒地亲自去接见了人,而这一见就是一个多时辰。   想起那张纹金着粉、洒着香露的花里胡哨到极点的帖子,令嘉心中生出了些许微妙。   这位被接见的人的品味还挺奇特啊!   不过萧彻去的久了,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令嘉在醉花不赞成的眼神下支使着醉月去支开窗。   窗外正对着两棵桂花树,一树花开朱红,一树花开淡金,花朵生得细小,落在绿油油的树冠上星星点点,花又生得密集,又如云蒸雾涌,珊珊亭亭。   令嘉记着才入住这驿馆时,这两棵桂花树上还只得些含羞的花苞,眨眼间已是怒放如火,艳艳惹人。   转眼已是中秋了。   令嘉闻着那扑面而来的桂花香气,不禁幽幽一叹。   醉花道她起了思家之情,正想安慰一二,就听到她说:“我想吃桂花糕。”   醉花抽了抽嘴角,说道:“婢子这就去吩咐人做。”   “等等,”令嘉却唤住她,又吩咐了一句,“做好了往殿下那也送一份。”   她柔情款款地说道:“这些时日也着实辛苦他照顾我了。”   “……是。”   一盘新鲜出炉的淡金桂花糕就这样被送到了萧彻面前。   他扫了殷勤地给人跑腿的安石一眼,便道:“放下吧。”   萧循见状,不禁露出玩味的笑。   萧彻的后院就一个正妃,不出意外送点心的人就是她了。而她竟能使唤得动萧彻身边的心腹安石,足见萧彻给足了他那位出身傅家的王妃面子。   接下来,萧彻略略用了一小块就没有再用。   萧循暗暗奇了下。   以萧彻的性子,他若是要给他王妃做面子,自然是把这盘桂花糕用完,若是不顾对方面子,则是一块都不会用。   而似现在这般稍稍碰碰就放下……   萧彻眯了眯眼。   待得二人谈完话,正该萧循告辞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是落到了那盘近乎纹丝未动的桂花糕上面。   他朝那盘桂花糕伸出了手,“说了这么久,我也有些饿了,这既然是五嫂的心意……”   话至一半,他的手已是被人按住。   两人目光对视一瞬。   萧彻神色如常,稍稍松开手。   萧循收回手,打着哈哈道:“抱歉,抱歉,太久没见,我都忘了五哥你不喜别人碰你盘中的东西。”   萧循离开驿馆时,脸上已是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只留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在外。   他坐在车厢内,静静思索着方才的一番见面,好一阵之后,忽然低笑起来,带着许多嘲讽意味。   果真是无奇不有,像萧彻这等冷血无情的人物竟也能有动情的时候。   就是不知,在对那傅家女郎动情后,他原来的计划还能做到几分?   而他这位五哥是像父皇多一些呢,还是明烈太子多一些?   想到这,萧循的笑又多了几多幽深。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 第75章 既伤别离   萧循去后,萧彻把侍卫万俟归召了进来,把图纸交给他,说道:“你现在赶回燕州,把这个交给乐长史,吩咐他……”   万俟归应是。   萧彻又道:“你那个外甥……”   万俟归脸色顿变,猛地看向萧彻,“王爷。”   “本王应过的事不会变。”萧彻沉声道:“只是那孩子形貌太过显眼,保不准王妃能认出来。你若还是原来的意思,那还是把他安置在其他住处更妥当些。这事你可以寻乐长史,他会帮你安排好的。”   万俟归沉默了好一会,说道:“属下谢王爷成全。”   萧彻听出他的坚持,没说什么,只道:“你既然坚持,那就莫要让王妃见到他。”   “是。”   ……   萧彻回到后厢房时,偶然听得几声零碎的琴声。推开门,便见得令嘉跪坐在一张摆着琴的案前,手在琴弦上时不时的拨两下,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萧彻从未见过令嘉弹琴,颇为新奇地旁观了会,却始终不见她正经地上手去弹,上前按住琴弦,止住杂音,问道:“王妃这是在弹棉花?”   “殿下回来了。”令嘉懒懒地看了萧彻一眼,又把目光转回琴上,意兴阑珊道:“没有兴致为助,弹琴与弹棉花又有何异。”   “既是没有兴致,你搬这琴出来作甚?”   “今日是中秋节。”   萧彻愣了愣,他常年待在兵营,节日于他是不存在的,像中秋这个时节,正是狄人秋犯的开始,他多是忙于兵防诸事,自然没法分神去在意的。若非令嘉方才一提,他都没反应过来今日是中秋。   “往年这个时候,我娘会在后山上办家宴,每次开宴都是我给她奏琴的。我琴艺不过尚可,比府中养的乐人差了许多,但娘偏要我来奏宴。我一直觉得这事很麻烦,可是……”   她忽然止下声不说,只轻蹙的眉尖有淡淡的郁色。   萧彻静静地看着她,因着才病过一场,身姿单薄如纸,形容也有些消瘦,混杂着愁色,有种惊人的病弱之美,让人忍不住去怜惜,可也能让人控制不住想去摧折。   萧彻回想了下,他初次离京是什么感觉?   大约没有留恋的。那时他一心计算着北疆的情况,绝不会有闲裕去多愁善感,而等得有闲裕了,他已然忘却思念。   萧彻想:他和她还真是截然不同啊!   这一点真叫人不得不感慨缘分之奇妙。   萧彻说:“你既没兴致,那便我替你弹吧。”   令嘉看了他一眼,让开了位置。   萧彻坐下,“是《望月颂》?”   “恩。”令嘉应道。   一般以秋月为题的琴曲多有清冷之意,不合中秋团圆的寓意,只《望月颂》轻快明朗是个例外。故而中秋时节的丝竹奏乐,多奏《望月颂》。   琴声幽幽,低而缓重,渐作风雨飒飒,又有嗟嗟低吟。   萧彻对乐声并无所好,但其在六艺之中,故而他少时是正经学过。他生得聪明,学起东西事半功倍,即使没多用多少心,也学得一手不俗琴艺,只是此前,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操琴。   论其缘由,不过是琴为心声,而他从来不会与人袒露心声。   可此刻,他却破了这个例。   一曲奏过,一室寂静。   萧彻目光看来时,令嘉尚有些回不过神,她知道她现在应当说些什么,却素来伶俐的口舌这会却实在拙讷,连句平淡的夸奖都说不出。这让她不禁生出几分狼狈,竟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   萧彻抱过令嘉,轻抚着她的后背,说道:“你总是要离家的……你会习惯的……”   清淡的语声有着令人心安的镇静。   令嘉攥着萧彻的袖摆,攥了很紧,带了点发泄的意思。   ——她从来都不觉得成亲是什么难事,甚至为成亲能让她脱离母亲掌控而暗喜,但这会才后知后觉地尝到成亲代表的离别伤意,不免有些迁怒将她带离她亲人身边的萧彻。   萧彻在她鬓角处落下轻轻一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一会之后,那被攥得皱巴巴的袖摆才被缓缓松开。   此时,令嘉倚在萧彻怀里,任他肆意地亲吻,手上再使不出力。   ……   从洛都到燕州,可过运河永济渠直达。   水路总比陆路快许多,令嘉坐了七天的船,下了船,踏足的便是燕州这块她阔别已十年的祖地。   燕州城为燕州州治所,别名范阳,曾是战国时燕国国都,燕昭王曾于此筑黄金台以揽天下奇才,后得秦开为将,却东胡千余里外。时移世易,黄金台已做风流云散去,彼时的贤君良将皆已是冢中白骨,但“燕”之名,却是存续下来,历数代更迭,不易其名。   本朝的范阳北据燕山为屏,西环太行为屏,东临渤海为枕,南以沃野为仓,又有前朝修建的内长城为依仗,是大殷数得着的雄城。城中人皆以燕人自称,性多慷慨悲壮。   令嘉祖父时,北狄汗王以四十万大军攻于范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皆是奋死抗战,无一人作畏缩之态。即使是城破之后,城中男人拼死抵抗,而女人则在见抵抗不能后焚粮自尽。   英宗带兵入城后,所见得的亡人,或抵抗而死的,或自尽而亡,少有死得窝囊的。   他喟然叹道:“城墙固坚,然亦逊城民远矣。”   最后,被范阳城民的抵抗弄得狼狈不堪,且没得到任何补给的北狄大军就这样被英宗打败,战死二十余万人,北狄汗王只得带着十万余兵匆匆逃到居庸关外。   距离那次的城破已近一甲子,当年十室九空的范阳已是恢复了鼎沸的人声。运河码头处,往来商船如云,行人如织,一派繁华景象。   令嘉只顾着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不妨船坐久了,有些不习惯地面,头重脚轻地,身子晃了几下。   “小妹!”   身边围着一堆使女,令嘉自是不会有机会摔倒,只是她才站稳,一道身影如同一阵风“嗖”的一下就刮到了她面前。   令嘉一抬眼,就是一张与她极为肖似的脸,正是傅令奕。   傅令奕比令嘉大十岁,已近而立之年,但俊美的容颜却无多少变化,只沾染了些许岁月的风霜,但在他微笑时,恍如少年归来。   她眨眨眼,压下鼻尖的酸意,唤道:“六哥!”   令奕的目光爱怜地在令嘉身上细细扫过,最后落在她头上。   令嘉今日梳的是朝云近香髻,着饰不多,但属于极为精巧的高髻。   令奕只得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半是失落半是欣慰地感叹道:“上次见你,还是梳着丱发的小娘子,一眨眼的都嫁做人妇了。”   ——连头都不能摸了。   令嘉嗔道:“六哥倒是没变多少,上次见面是光棍一个,这次是老光棍一个。”   令奕豪迈道:“北狄未灭,何以家为?”   令嘉嗤笑一声,“你就这样糊弄下去吧,糊弄到大郎的孩子出生叫你一声叔爷爷。”   令奕笑嘻嘻道:“无妨,不还有你这位姑奶奶陪着吗?”   令嘉扬颌道:“我正当韶龄,纵使升了辈分,又岂是你这老光棍可比?”   令奕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看了令嘉身后的某人一眼,笑而不语。   论岁数,令奕也只比萧彻大三岁,他若称得上“老”,那这位燕王殿下怎么也算得上七分“老”了。   以萧彻的耳力,自不会错过令嘉的声音,而以他的□□,也不会看不懂令奕这个眼神的意思。   他脚步顿了顿,旋即又恢复如常,他上前对令奕唤了声:“六郎。”   平静得毫无波澜。   令奕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会,最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若早知殿下会娶了小妹,当年我下手合该再狠些才是。”   当年萧彻从军投的是云州军,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时令奕也正被傅成章安排到云州都督廖弘手下训练,萧彻隐藏身份入军伍中时,正好撞到了令奕手下。彼时,令奕可没少操练这位手下。   萧彻从容道:“六郎现在补回也不迟。”   “免了,免了。”令奕摆摆手,郁闷言道:“我可不敢跟上峰动手。”   现在令奕任燕州团练使,萧彻任北疆大都护,统领北疆诸军,这二人身份正好颠倒了个。   令嘉叹道:“欺下怕上,真没骨气。”   令奕在她眉间敲了敲,“唯恐天下不乱。”   令嘉气恼地反手捶他。   萧彻旁观着这对兄妹打闹的亲密举动,忽然说道:“这里人多声杂,还是先回王府吧。”   令奕看了看四周,这才注意有越来越多的目光往这投来,他着眼前不知何时出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妹妹,摇头晃脑地叹道:“你啊,真是越大越麻烦。”   令嘉轻哼道:“再麻烦也麻烦不到你去。”   “有道理。”令奕冲萧彻拱了拱手,“这就麻烦殿下了。”   萧彻微笑道:“甘之如饴。”   令嘉冲两人翻了对白眼,甩手就朝马车处走去。   令嘉去后,令奕脸上的笑容微淡,他半真半假地说道:“殿下,我家小妹被爹娘宠溺太过,性子实称不上柔顺,极善恃宠生骄,你若对她太好,可要小心她蹬鼻子上脸。”   我家小妹……   萧彻垂下眸,笑了笑,浑不在意地说道:“本王的王妃,骄点也无妨。”   令奕目露惊愕。   萧彻越过令奕朝令嘉行去,几步行到马车前,正巧令嘉要踩脚踏,他极为自然地越过使女,扶了她一把,顺便还帮她掀了掀帘子。   令奕看着这幕,脸上的笑容彻底泯去。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来在异性生病或者孤独时陪伴照顾他这招真说得上是一招必杀,很少有人能不动容的。   不过好事仅此为止,令嘉在燕州的亲人即将上线。 第76章 长胜之威   萧彻离开封地足有三季之久,期间虽有书信、口信往来,但仍有诸多不便。他甫入王府大门,代他主事的几位属下已是忙不迭地派人来请他。   萧彻沉吟一声,见令嘉面上疲色不浅,便和她说道:“我让安石先领你回定安殿,你先且住那。”   封地的王府建制远大于寸土寸金的雍京,而皇帝对萧彻素来出手大方,内中建筑足称宫殿。   不待令嘉回答,令奕惊奇道:“王府难道寻不出另一间合适的宫殿安置小妹,竟要委屈殿下分一半主殿出来?”   “确实没有。”萧彻看了令奕一眼,又对令嘉说道:“当年王府建造时,我只让人细修了门墙和主殿,其他殿宇内里多为荒废,不宜居住。”   萧彻话说得坦然无比,但看着令嘉的目光却是隐有微光。   令嘉沉默了下,最后说道:“殿下不觉得不便即可。”   萧彻轻声说道:“我求之不得。”   令嘉低头,看着鞋尖的两处翡翠璜扣,默默避开了萧彻温柔的目光,还有……令奕痛心疾首的目光。   ……   范阳的燕王府足有两千余亩,与行宫都相差无几了。而这份宽敞落于实处,便是漫长累人的脚程,索性令嘉是尊贵的燕王妃,她不需要用脚来走,自大门处至萧彻所说的定安殿,她是先坐的马车,再坐得软轿。   一路行来,令嘉看路上草木繁盛整齐,行道宽阔平坦,再见到位处中轴线上的定安殿亦是斗拱交错,气势庄严。   入了殿内,令嘉便安排安石去料理那些从雍京过来的人事物。   安石走后,令嘉又挥开了下人,令奕这才语气不善道:“住所的事,我在燕王定亲时就过来和长史提过的,这都半年多了,我就不信这些时间王府还修不出一个能住的殿宇?”   令嘉闻言诧异道:“听你这话,殿下方才说的话是真的?这王府其他殿宇还真的都是荒废的?”   她过来途中,途径几处建筑,从外表看皆是气势不凡,还当萧彻是随意寻个说辞敷衍她呢。   “半真半假吧!当年王府起建时,燕王挪了七八成的钱银去养甲兵,整个王府都只修了个表面,内里全然住不得人。燕王索性带着属下到兵营里蹭住,住了四五年,才肯出钱把定安殿补上。”令奕说起此事半是敬佩半是无语。   萧彻这等做派,也算是极不要脸的了。   从来只见官员贪污挪用公款的,还没见过亲王亲身下场把自己的开府的款项给贪墨了的。令奕尤记得当年这事还是王府内监安石给平的假账,那位奉皇帝之命来给萧彻督造王府的工部官员哭丧着脸拿着那假账会雍京交差——亏得最后竟也应付过去了。   令嘉闻言,却是说道:“王府私兵最多不过两万,这钱我记着在开府时就有给足的,而以殿下的身份定是无人敢贪墨的。如今却要挪用那么多在这上面……殿下养的是精兵?”   令奕为妹妹的敏锐叹了一生气,说道:“不是精兵,是死士。”   令嘉愕然。   令奕为她解答道:“每逢险战,就派数百亲兵赴阵,与敌军战之,不能取而有返还者,皆斩。接着又派数百人进之,直至取胜为止。这些兵士知欲存活,唯有死战,无论多难多险,皆能悍不畏死而战,正如吴子所言“必死则生”。这支私兵满额不过三千,但遇战皆胜,破军十万亦不在话下,建成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乐长史为之起名长胜军。”   令奕没有说的是,正亏了这支长胜军,燕王殿下才在北疆站稳了跟脚。   燕州于傅家是故地,可于萧彻却不是善地。   殷太.祖当年分封诸子时,曾有意为一子封于燕地,然最后无一人敢受,生怕哪日就“战死”于外了,太.祖只得打消此意。至今已过三朝,虽说朝廷声势远强于开国之时,但——当年因萧氏皇族私心出卖边防在先,又有英宗姗姗来迟在后,与之相较,傅家却是阖族为守城战死,傅家先死,再有城破,燕地人孰不感念。燕地的民心依旧在傅家身上,故而傅成章虽在雍京长大,但在成年后只凭傅姓,即能在北疆立足。   在这范阳,傅家威名在上,故旧在中,百姓在下,哪里有初来乍到的萧彻的立足之地。   就如同萧彻在范阳建府之时,地段最好,景致最佳的城东早为傅家大宅所据,王府不得已才建在了城北,这里原来可是鱼龙混杂的市井之地。   ——也是阴差阳错,因为城北地价便宜,倒为萧彻省了好大一笔钱。   此情此景,萧彻的尴尬地位可想而知。   旁人感慨长胜军无论遇多少艰险都能克敌,实在厉害,却不知在一开始,能轮到燕王殿下去打的,也只有这些险仗苦仗。   但他却能凭借一个王府练出的一支私军,生生在战场上打出长胜的名号。再以此为基,以潜移默化的手段把燕州的实权夺回手中。   个中幽暗之处,令奕未与令嘉分说,但令嘉却已是会意,她问道:“长胜军的战力比之三捷军如何?”   三捷军是由傅家先祖所创,威慑天下的一支精兵。传承多代,便能令关外胡族闻风丧胆,为燕地的镇州之军。虽在令嘉祖父那代全军战亡,但在傅成章手上又重建起来,依靠旧名和同样的练兵之法,战力依旧能称北疆第一军。   令奕答道:“两军逢敌皆能克,至今无所一败,难以比较。但统领三捷军的三哥私底下曾和我说过,同以三千之数比之,三捷军必败。”   令嘉沉默了一会,说道:“领军之将以恩威并行,恩比于威。似他这般加威,能只赔上一个王府的银钱,都要夸他练兵有方的了。”   令奕也是叹道:“我少时读兵书,读到《尉缭子》的‘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只觉‘能杀泰半者’是天方之谈,见了燕王方知自己是坐井观天。”   令嘉却是面露恍惚,“四哥若在,应也能做到。”   令奕一怔,旋即面露黯然。   领军为战最讲的还是经验,再接着才轮到天赋,即使是萧彻这种被人众口一词地夸赞聪明的人物在独自领兵前也是在云州历练了两年。   从这来看,傅家子弟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自幼就有经验丰富的长辈言传身教,年龄一到就能上战场,在长辈的看顾下见识各种战仗,等到长辈老去,新一代的领军子弟也就培养出来了。   傅家令字一辈最叫长辈看好的便是傅令启。   他排行第四,不居于长不说,上面有一个居长的二哥令安,又有一个已显锋芒的三哥令卓。但最后却是他最被看重,原因无他,只因他天赋实在出众,出众得能盖过诸多劣势。   当年萧彻在云州时,以千骑破十万之军,惊动廖弘亲自为他请功,进而触动皇帝点头允许他更换封地。而同样的功绩,傅令启在十六岁时就已做下。   那时,傅成章有意让他统领三捷军,只等他再磨练几年,立下更大的功绩,再入三捷军。   只可惜,宝剑出鞘,锋芒才露,竟招致灾祸,摧折于半。   在令启去后,傅成章又被调回雍京,而令卓和令奕能力皆是逊之,这才给了萧彻的威称北疆的机会。   令奕黯然叹道:“若是四哥在,你又何需嫁与燕王。”   令嘉与萧彻的这场婚姻既是傅家与萧彻的合作,也是傅家对萧彻的俯首。   令嘉闻言,却是不禁忆起离京前,和父亲最后一次会面。   在令嘉和萧彻婚事公布后,令嘉曾私下寻过父亲。   在那一次,令嘉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和萧彻的婚事于傅家究竟有何益处?   傅成章只答她:迫不得已。   令嘉冷笑:又是迫不得已!四哥、五哥死得不明不白,是迫不得已,小二郎投身皇城司是迫不得已,我的婚事也是迫不得已。所谓的迫不得已,说破了不过是一个取舍,爹若直说是为了傅家前程舍了我,我还觉得更值当些。   傅成章沉默不语。   最后,令嘉带着怒意拂袖而去,父女之间不欢而散。   之后,令嘉就再未在私底下理会过她爹,甚至带着微妙的恶意去着意招惹萧彻的不喜——虽然得出个“极则必反”的结果。   不过,在离京前,令嘉犹豫再三,终还是再去见了父亲。   这一次她没有再和他争执,而是问道,此去北疆,爹有什么事需托于她?   傅成章看着他这个貌似乖巧、实则桀骜的女儿好一会,最后只道:出嫁从夫,做好燕王妃即可。   言简意赅,与张氏絮絮叨叨的诸如“给你六哥看个满意的妻子,若是不行妾室也可”、“再派个太医给你大侄子和侄媳妇看看身体,看这么久都不见喜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再再去西山看看你大哥、四哥、五哥的坟茔,多给他们祭点东西”等等要求形成鲜明对比。   令嘉沉默地和她爹拜了别。   令嘉知道她爹很疼爱她,他对着兄长从来多是冷着一张脸,但对着她却都是慈爱的笑。他很少抱她,他从来只会在沐浴更衣后才敢抱她,唯恐从外面带来的血气会惊到她。傅家的孩子里,令嘉是唯一一个坐在她爹脖子上拿他当马骑过的人。再大些,张氏管教令嘉管教得严,但令嘉私底下多有违逆之举,傅成章都是一清二楚,但只要她不出格,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即使她真的惹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不需她开口,傅成章就暗自派人帮她收尾了。   在令嘉眼里,他可以说是极好的父亲了。   但正因为这份好,有些坏才显得那样的难以释怀。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还差一章,只剩两个小时了…… 第77章 虎狼之心   兄妹两人到底都是心志坚定的人,虽对四兄令启还有诸般痛楚,但却不会沉浸在那“如果”之中太久。   令奕问道:“你和燕王是怎么回事?”   令嘉瞥他,“自然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你个光棍见不惯?”   令奕露出牙疼的表情,“别开玩笑了,方才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还听不明白?燕王此人手段狠辣,心性酷厉,宜远不宜近,你跟他能和个什么劲啊?相敬如宾就好了,相看两厌最好。”   “殿下如何待我,你不会看不到吧?”令嘉没好气道:“似他这般人物,待我这般情真意切,我若回以冷脸,只会彻底开罪了他,他只需动动手,我在他后院可难过了。”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令奕就不禁怅然叹道:“燕王虽然狠手,但怎么也算得上难得的英杰人物,没想到也是个逃不过美色所惑的肤浅人物。”   令嘉恼怒,“胡说,他明明是被我的品性打动。”   令奕奇道:“品性?你有什么品性?凶悍?刁蛮?狡猾?……小妹,人贵自知之明,你的内涵与你的外貌相比,如萤火比之日月,岂会有人不见日月,而见萤火?”   ——从这就能看出来单身多年的老光棍和风流多情的浪荡子差异有多大。   令嘉默默抄起桌上的茶杯朝令奕砸了过去。   令奕伸手接过,然后叫尚有余温的茶水泼了一脸,他抹着脸痛心疾首:“小妹,你怎么尽跟娘学些坏习惯啊!”   令嘉恶狠狠道:“谁叫你胡说八道。”   令奕叫屈:“我哪句是胡说?你不凶悍?你不刁蛮?你不刁蛮?还是你长得丑?”   令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之前,娘嘱咐我给你相个媳妇。原还想着要问过你的意见,现在我觉得你的意见实在没有参详的价值。我明日就去寻媒人把范阳的在室女寻遍,然后给你挑出十个八个,一个正妻配上七八个小妾,如何?”   令奕打了个寒颤,忙正色道:“小妹你温良淑德,所谓美色与你的品性相比,方是萤火比之日月。”   虽说这是令嘉想要的,但她还是有些被恶心到了,她一脸受不了地说道:“你要点脸吧!”   令奕坦然道:“和成亲相比,脸这种东西,不要也就不要了吧!”   令嘉:“……”   她想,京中的二嫂时常纳闷傅家家风蔚然,而她也有严加管教,怎的就教出了小二郎这般浪荡的子弟。倘若叫二嫂多与这六哥多相处,这份疑惑大约就能解开了。   “六哥,我还没问你,三哥和大郎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令嘉问道。   令奕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   “三嫂和小三郎一直没回范阳,我要联想不到三哥身上就怪了,早有预兆的事,你觉得有多难猜?”令嘉挖苦道。   柳氏因令嘉婚事,回京观礼,明轺护送柳氏回京。但有意思的是,婚礼结束后,这对母子就一气在雍京住了下来,半点没回去的意思。   只这苦涩挖出来,却是兄妹一起尝。   兄妹对视一眼,一起叹了口气。   令奕说道:“大郎于兵事越发熟稔,爹有意让他入三捷军,但三哥提到让三郎和大郎一起进三捷军。三郎不愿,就借着你的婚事避到了京中。”   “此事定是爹的意思,若无他许可,三郎哪里有机会违抗三哥的意思。他想的一向周全,当年让大郎和三郎一起到北疆,给了三哥希望,让他抬手给了大郎机会。临到头,再把三郎接回京中。如今三郎在京中,大郎在三捷军中定是安全无虞了。”   这话实在诛心,令奕低声喝道:“小妹!你莫要想太多了。”   令嘉平静回视:“六哥,以你对三哥的了解,你真觉得是我想太多吗?”   令奕默然片刻,叹道:“如今三郎主动退让,已是最好的结果。没发生的事就莫要说了。”   令嘉幽然说道:“事情没发生只是因为爹没给机会,若是爹那里除了疏漏……呵!”   她用一声冷笑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令奕却是不赞同:“小妹你太小看大郎了,他能让爹选中,固然有其为嫡长孙的缘故,但他的才干绝对不逊,我这些年看着,隐隐有些四哥的影子。即使三郎留下,也是要差他一筹。给他五年时间,三哥怕就是要退下来了。”   令嘉并未被说服,她说:“五年太长了。”   这话听着可不对劲,令奕倒抽口气:“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令嘉坦然反问,“那个可是我三哥,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令奕狐疑地看着她,看了好半晌,终是半信半疑地警告道:“小妹,三哥的事爹都安排好了,你千万别做多余的事。”   令嘉幽幽想到,他们的爹岂止安排好了三哥的事,他连傅家三代后的事都安排好了。   令奕和令嘉叙了好些话,一直叙到日入。   令嘉想到如今三嫂身在雍京,范阳傅家的宅子没有女眷打理,出于好意,留了令奕在王府用晚膳。   令奕断然拒绝,诚恳道:“小妹,你就放过我吧!你那口味实在让人受不住。”   “好心当作驴肝肺,滚!”令嘉没好气道。   令奕极利落地滚了。   令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就不告诉他,这次带回燕地的,除了她用惯的厨子之外,还有张氏特意给小儿子准备的几个厨子。   舟车劳顿太过,见着令奕又喜又悲,接着叙了好些话,令嘉用过膳没多久,就困倦得厉害。她早早就上榻安歇。   但奇怪的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床榻是新的,令嘉翻来覆去的竟是破天荒的入不了睡。   最后,她躺在榻上,脑中掠过诸多思绪。   原本她以为回到燕地,她心中应是欢喜的。但当真踏在范阳的土地上时,她心中却是无喜无悲,一片麻木。   ——太多太多的东西都变了,变得那么陌生。   三哥、四哥、五哥……   亡者作白骨,生者如陌路。   即便是六哥,也是如此。   曾经期盼着仗剑天涯的天真少年,现在却是识尽风霜的青年,他眼中的热情已经冷却,他的梦想也被摧折,连笑颜都嫌黯然。   多么残酷的岁月啊!   “喵!”   精明的福寿许是终于探得床上只有令嘉一人,大着胆子蹿了上来,拱了拱令嘉的手,打断了她的沉思。   令嘉把它放到枕边,福寿欢喜地蹭了蹭她的手——在令嘉成亲前,这里可一向是它的领土。成亲后……那真是一件伤猫心的事。   令嘉看着它惊喜不胜的模样,不禁捂嘴轻笑。   她莫名就想到了萧彻。   这可真是个讨厌的人,分了她的榻,赶走她的猫,睡了她的人。这样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他还想要她的心。   真是有够贪心的。   人的心从来只有一颗,给了他,她又拿什么去爱自己呢?   脑中又划过白日里令奕的话。   “燕王此人手段狠辣,心性酷厉,宜远不宜近,你跟他能和个什么劲啊?相敬如宾就好了,相看两厌最好。”   令嘉心想,真是废话,这人是什么心性,还需得你来说?见微知著如本娘子,一早就看出来了。   他生得俊美如玉,但内里却如豺狼虎豹,凶厉而少仁心。   小的时候,范阳街头曾有一西域商人贩马,贩的是万金难寻的千里宝马,然此马生性桀骜,难以驯服,摔死过十几个意图驯服它的壮士。   最后,令嘉四哥成功驯服这匹马,但过程险之又险。   然后被父亲惩罚去跪家庙。   父亲训斥道:天底下再好的马,也不值得你拿命去驯服。   萧彻不是烈马,他是比烈马凶猛百倍千倍的虎狼。   令嘉想,她可没有四哥的勇气,惜命贪生得很,连悍一点的马都不敢骑,哪里会自不量力地去驯服这样的虎狼。   迷迷糊糊间,令嘉听到“喵”的一声戛然而止,她枕边的福寿似乎被人捂住了嘴。   她想:果真是虎狼,可怜的福寿。   然后这“虎狼”就给她掖了掖被子,在她脸上落下一吻,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压着58分的线,我赶出来了(泪流满面.jpg) 第78章 性偏乖僻   第二日,令嘉醒来,旁侧锦榻清冷安静   她在用完早膳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醉花:“昨晚殿下可曾回来过?”   醉花答道:“是,但只在内室留了会,又回了外院,并未留宿。”   令嘉沉默了一下,说道:“他用了早膳没?”   醉花惊异的目光看来。   令嘉蓦地醒悟过来,她越界了。   ——此前,她从来都没关心过萧彻的日常起居。   在令嘉心里,王府那么多的仆从,哪里能冷到饿到萧彻这位最高的主人,又何需她去关照,若是关照太过,落在萧彻眼里,说不得还会落个越界窥探的罪名。   何苦吃力不讨好呢?   既然知道吃力不讨好,那她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令嘉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早上醒来太困倦,以至于脑子都不清醒了。   醉花看着令嘉的脸色,试探地问:“不若婢子派人去外院看看?”   “……不了,准备一份早膳,我亲自过去吧。”   醉花面露紧张,“是照着王妃的口味?”   “……正常口味就好。”令嘉默默反省了下自己往日的言行是多恶劣,以至于自己的贴身使女都不会往好处想她。   王府内院主殿是定安殿,外院主殿是承和殿,都建在王府中轴线上,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两道门。   令嘉到了承和殿前时,收到消息的安石已是候在了殿外,正准备给她引路。   令嘉看到这位内侍眼下的一层青黑,问道:“安内侍这是一晚都没睡?”   安石答道:“殿下都没歇下,奴婢怎敢休息。”   令嘉端着王妃的架子批评道:“勤勉虽是好事,但废寝忘食也过了,你们也当多劝着才是。”   安石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奴婢人微言轻,说的话殿下哪里听得进去,想是王妃去说,殿下才肯理会的。”   令嘉:“……”   她十分奇怪,像萧彻这种御下极为严苛的家伙身边怎么会有这么个滑不溜丢的内侍。   入了承和殿,令嘉便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环顾四周一圈,忽地反应过来,这宽敞的殿宇内竟是光秃秃的寻不出半个摆饰,简直把寒酸两字做到了极点。   令嘉挑了挑眉,感慨道:“雍京的王府库房里还有许多物什堆着生灰,早知这范阳这边缺这些物什,真该带过来才是。”   安石摇头道:“王妃多虑了,这边的库房里堆的东西不比雍京少,只是殿下不爱用罢了。”   “这是何故?”令嘉奇怪,“雍京王府那里我看着还是正常的。”   安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那是因为雍京王府建起来就是那样,这承和殿起建时就是王妃现在看到的模样。殿下习惯了的居所,便不喜别人改动,故而这承和殿的模样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令嘉抽了抽唇角,库房里堆着一堆价值连城的东西,却把前院主殿整得难看成这样,真亏得他不以为意。   她忽又想起什么,问道:“那定安殿……”   “那是王妃来之前,殿下特意派人重新修整过的。”   令嘉暗暗庆幸了下,还好整修过,如果定安殿也是承和殿这幅德行,她大约会回傅家老宅住。   承和殿的一家次间被做成书房,是萧彻惯来理事的地方。   令嘉入殿时,萧彻正在批阅公文。   他做事从来只肯用七分心,剩余三分则用来防备周围环境。令嘉还在廊外走着时,他在屋里便已留意到门外的脚步声。   正游走在纸上的笔触忽地顿下,萧彻目露轻诧,随机又缓缓柔下。   是令嘉的脚步声。   她的步子十分好认,散漫不经心,与其余人明确沉稳的步调混在一起,便如乌鸦和白鹅混到一处一般分明。   萧彻有一瞬的出神,也不知这承和殿的行廊打理得是否干净?   傅令嘉这个人活得散漫,走路也散漫,注意力既不在路上,也不在目的地上,而是晃晃悠悠地飘散在这天地间,或许在天边无意飞过的大雁上,或许在路边意外开放的野花上,或许一阵偶然拂过的清风上,甚至还有可能在那青冥之外。似她这般行路,绊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彻与她同行,时不时就能看她摔一跤,也亏得每次萧彻都能反应及时,不叫她摔实。萧彻撞上好几次之后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令嘉身边的使女个个都是武艺不俗的高手。若是武艺差些,说不得雍京第一美人的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早就被摔个七歪八扭了。   也正因为令嘉这恶习,雍京燕王府里的道路上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绝不给这位王妃一点绊脚的机会。   事实上,萧彻是杞人忧天了。承和殿里哪里会有什么绊脚的东西。   令嘉自是平平顺顺地走到了书房里。   萧彻抬头,含着笑看向她,“你怎么来了?”   令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萧彻面上扫过。   真是奇怪,同样是熬夜,安石眼下青黑一片,而这人脸上却是光洁如玉,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令嘉从使女手上接过食盒,打开来将几碟小菜摆到书桌上,说道:“听说殿下这里还没用早膳,就送些膳食过来。”   萧彻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下,忙按住令嘉的手,问道:“这才辰初(早上七点),你怎么就起了?”   令嘉闻言,眉心微挑:“我素日起得很晚?”   平日不过辰中不睁眼的人能问出这个问题也是很不要脸了。   萧彻却跟着不要脸地答道:“不晚,只是王府的事也不多,你多休息一阵也无妨。”   ——这才到范阳的,安置人手、安置物件什么的琐事正堆积着等人来处理,落到燕王殿下嘴里就成了“事也不多”。   令嘉对这回答十分满意,遂答道:“离京前,娘嘱咐我到了范阳后就去西山祭祀先人,正巧六哥还在假内,昨日我们便约好了今早一起去西山一趟。过一刻钟,六哥大约就到王府了。”   萧彻温声说道:“西山虽在城外,但游人颇多,三教九流混杂的,我让钟榆领队侍卫护送你吧,免得叫那些人冲撞了。”   令嘉心下奇怪,她都说了是令奕和她同去,哪里会缺侍卫。   萧彻说话的语气虽然温和,却是带着不容置喙的意思,因为他不等令嘉回应,已是把安石叫了进来,把事情吩咐下去。   令嘉想着不过小事,便没有阻拦。   不过走之前,踌躇了下,她还是说道:“公务日复一日,是无尽的,但人的精力却是有限,殿下还应适当休息才是。”   萧彻淡笑着说道:“也就这两日忙些而已,很快就好了。待忙过之后,我陪你在王府逛逛。”   态度诚恳,却半点没有要改的意思。   令嘉有种被敷衍的感觉,但对着萧彻无可挑剔的温和态度,又寻不到破绽,只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令嘉离去后,萧彻丢下手中的笔,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联姻联到一位绝色美人不说,还合上了你的心意,遇到这样好事,脸色还这么难看,殿下也太不知足了吧。”   这时,一个年轻郎君自书房的八联屏风后走出,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姿态慵懒随意。   这书房另外有一个小间,中间以屏风做挡,内设床榻锦被,供萧彻繁忙中小憩所用。可惜这小间自建成以来,萧彻就没用过,倒是被他某个厚颜无耻、好吃懒做的属下蹭了好多次。   这位属下就是王府的左长史乐逸。   “还不够。”萧彻却说道。   乐逸奇道:“哪里不够?”   萧彻不语,心中却道:她为什么不能像来时的路上那般,注意的,依赖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乐逸见萧彻沉着脸不说话,便知他是不会说的了,萧彻的心思惯是难以捉摸,他也懒得为难自己的脑子。   只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食,咽了咽口水,说道:“这膳食你吃不吃?若是不吃,不若给我……”   话没说完,萧彻已是舀了勺粥到自己嘴里。   乐逸幽怨道:“……你不是从来不吃别人送来的膳食吗?”   他知道,这下是不用妄想了。萧彻碰过的食物,不论最后吃不吃得完,别人都别想分上一勺半匙的了。   萧彻不以为意道:“我的王妃又岂是别人。”   乐逸凉声道:“当初是谁决计不肯娶傅家女郎的,这就翻脸不认账了?若不是我说破嘴皮子说得你同意,你哪来的王妃啊你!”   萧彻充耳不闻,一心惊讶口中正常的味道。回过味来,他摩挲着光洁的青瓷勺柄,脸上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急于求胜乃兵家大忌。   他应当再耐心些。   而他的王妃也值得他的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太过乐观了。下一章男二就要出场了。 第79章 故人归来   燕州西山是太行山东段余脉,于此处往东,正能遥望范阳,往北,则是居庸关口。   此地林海苍茫,风景殊胜,是燕州人最爱的几处景致之一,也是傅家的祖坟所在。   当年,傅家先祖选择身葬西山,并对子孙留下遗言“尔等若叫那异族重踏西山,吾九泉下亦不得安也”,此后傅家每代族人皆葬入西山,从无例外,即使是那位曾被父亲牺牲掉的伯祖父也是如此。   历经十九代人,西山的傅家坟茔已竖成一片小林。好在平日里有西山傅家别院的下人维护打理,不然单单清扫就清扫不过来。   令嘉和令奕自一座座静肃冷穆的花岗岩做的墓碑前经过,目光都会在碑上的刻字上停一停。历时多年,刻字应当被风化,但因每年都有维护,故而至今还清晰不已。   依着风俗,若是身份显赫的亡者,他的墓碑上应当刻有生平功绩。但傅家先辈除了先祖,其余人的墓碑上都只刻了姓名、出身、诞日和忌日。   这些已是足够。   傅家的人没有功绩,有的只是继承自先祖的遗志。   ——拒胡攘夷,仅此而已。   一座座不曾谋面的长辈的坟茔前,令嘉在其中一座前多停留了一会。   这座坟茔的主人是令嘉祖父的兄长。   那个在殷太.祖的要求下,被送到雍京为质,待到成年后才被送回燕州,最后因“意外”死于兵战中的那个傅家家主嫡长子。虽然他是这个家族的牺牲品,但也得以葬入了这个家族的祖坟。不知他死后若知,会不会觉得讽刺。   命运多奇妙,若是当年范阳城没被攻破,燕州的傅家人没有死绝,令嘉的父亲傅成章将会承担同样的命运。   可正是傅家的末路,正成了傅成章的生路。   他得以被英宗收为假子,长于雍极宫中,与皇室结下深厚情谊,最后得以重掌北疆。   正应了当年许晦所说的的“祸兮,福之所倚”。只是不知这位神机妙算的许真人所说的后半句“福兮,祸之所伏”又当以哪种方式应验。   令嘉停的时间有些久,令奕只当她累了,便提醒她道:“四哥、五哥的墓不远了,再走几步就是了。”   令嘉收回目光,又继续往前走去。   令嘉三个兄长的墓连在一处,挨得很紧。   只是出乎令嘉意料,四哥的墓前竟是有湿痕,还不待她皱眉,鼻尖已是捕捉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股清香有些熟悉,令嘉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忽然被撬动。   不待她想起来,令奕已是脱口而出:“是莲花白!”   令嘉一怔。   莲花白是范阳城的闻名已久的名酿,以范阳西郊文山泊中的莲花蕊入酒,又辅以诸多佐料,以秘法酿制而成。这酒在前朝是贡酒,但在前朝末年,秘方所有者连家见战乱纷呈,为求庇护,带着莲花白的秘方投于傅家。后傅家又将此酒秘方公于城中,自此,莲花白走入范阳城的家家户户,每户人家的主妇都会在家中酿上两瓶,待有喜事时,拿出来庆祝。   这个高不可攀的御酒也就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民间小酒。   不过,这并不减损它的魅力。   令嘉四哥生前最爱的酒就是莲花白,闲时在家都会小酌两杯,喝得多了,身上便也染上了那股莲花白特有的淡淡清香。   令嘉小时候窝在她四哥怀里不知听了多少个故事,这股清香已然刻在她记忆深处,时隔十年,在闻到这股清香的一瞬间,她本能地就察觉到了亲近,即使她从未喝过莲花白。   令奕感慨道:“不想,四哥去了那么些年,除了我们这些亲人,竟还有人记得祭拜他。”   令嘉却是眯了眯眼,“我们家的祖坟是有高手看护的,能不惊动人地闯上山来祭拜的。可见是个高手。酒干得一向就快,而这湿痕尚新,香气尚浓,泼下不会超过一刻钟,这个人肯定还在这附近。醉花,你去入口寻钟榆,叫他带人过来搜一下。”   令奕变了脸色,忙喝道:“胡闹,这人来拜祭四哥是好意,你派人搜他做什么?再说,这里可是祖地,你让侍卫过来搜人是什么意思?”   令嘉却是冷声说道:“寻常四哥亲友要来祭他,跟我们家打声招呼便是,此人却绕过我们偷来傅家祖地,行迹鬼祟可疑。这种人的酒,只会污了四哥的墓罢了,我如何忍得?”   令奕愕然,“小妹,你这也太霸道了些。”   令嘉却是不再理会兄长,转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醉花,去找钟榆过来。”   醉花犹疑了下,向令奕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转身便要行去。   “不过祭拜故人罢了,七娘这般咄咄逼人,也太小气了吧。”   令嘉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柏树后走出一道个人。   这人生得一副再标准不过的燕地美男子的长相,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只一双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琥珀浅眸,出卖了他的异族血统。   令奕见了他,脸色大变,嘴唇翕动两下,想说什么,却是什么字都没吐出来。   令嘉却是不以为意,只定定地看着这人说道:“果然是你,哥舒齐,亦或者应当叫你——”   她唇角勾出一个讥嘲的弧度,“——耶律齐。”   听到“耶律”二字,周围仆从的脸色具是一变,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随令嘉兄妹入祖地的都是傅家家仆,而傅家之人,谁会不知那个给傅家带来的灭族之祸的北狄王族正以耶律为氏呢?   耶律齐对众人的敌意视如不见,只往墓前看了一眼,说道:“名字不过外物,是哥舒齐,还是耶律齐,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令嘉柔声道:“哥舒齐不过一丧门孤星,耶律齐却是北狄炙手可热的北府之主——”   “——也是大功一件”   说完令嘉连着后退三步,与她相反,令奕已是拔剑出鞘,直直往前朝耶律齐袭去。   “真是不留情面啊!”   耶律齐抱怨一句,便抽出鞘中弯刀,横在了身前。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暗中戒备,如今等来动手,反倒生出一种轻松。   刀剑相撞,铿锵鸣鸣。   周侧仆从见二人忽然动手,其中有会武的侍卫,有上前之意,却被令嘉阻下。   因是傅家祖地,燕王府的侍卫都被留在了入口,只傅家的侍卫和仆从才被放入,而这些人又因为身份缘故,都被卸了兵甲,多有不便。   她看着缠斗的二人,笃定地说道:“耶律齐不会是六哥对手的。你们没带兵器的,上前反会成为六哥破绽。其他人围过去,防止耶律齐逃脱。”   傅令奕性子活泼跳脱,为帅为将有些勉强,在武艺上却是天生的奇才,且因有游侠之志,于武学上耗费功夫远胜骑射,武艺之高,遍傅家上下,皆无敌手。   耶律齐还是哥舒齐的时候,单打独斗上,两人或许能缠斗上一时片刻,但总以令奕取胜为终,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耶律齐看着周围人渐渐合围上来,而令奕的剑势却是不徐不疾,半点不露破绽,他眯了眯眼,以交锋处为支力,一个鹞子翻身,竟将后背空门送到了令奕剑锋前。   那道剑锋连连直直刺穿外袍、深衣、皮肤,可将将在破开外皮时停下,只留下一点微不可见的血痕。   此时,耶律齐却已提刀朝外突去,背后是脸色难看至极的令奕。   耶律齐虽有兵器之利,但傅家的侍卫却也不惧,便敢上前与之相搏。   耶律齐却是一心破围,运气提身,在侍卫手上一踩,便自顶上越过了他们。   只落他半个身位的令奕看着他面朝着的方向,忽然脸色一变,执剑手势一变,由握变举,以剑为矛,就朝半空中的耶律齐掷去。   长剑破空疾去,有极轻微的呼声。   但这点声音已是足够,耶律齐并未回头,侧了侧头,剑就从他脸侧擦过,只留下一道血痕。   机会稍纵即逝,耶律齐提步几个轻纵,身影闪现,已是到了令嘉身前,捏着她的肩,把刀锋横到了她的颈前。   只一瞬间,无论是令嘉身侧反应不及的使女,还是他身后意欲扑来的侍卫都停住了动作。   耶律齐喝道:“退下!”   令嘉却是高声喊道:“莫管我,拿下他,他不——”   耶律齐的手在令嘉背后穴上一点,话音戛然止。   耶律齐见得其余人在令嘉的话下面露犹疑之色,暗叹一声,手下刀锋微微收紧,那截修长光洁如蝤蛴的颈项就有血色留下。   令奕脸色大变,忙道:“照他说的做!”   他牙关紧咬,瞪着耶律齐,目光如恶鬼般噬人,“哥舒齐,你想做什么?”   耶律齐垂眸,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从来都没想做什么,若非七娘相逼,我根本就不会现身。六郎你让人退下吧,我只求脱身,待我出了你们祖地后,自会放下七娘。当年我都没有伤她,今日更是不会了。”   令奕沉默了好一会,说道:“一言为定。”   耶律齐颔首。   令嘉目光冰冷地看向令奕。   令奕却是侧首避过了她的目光。   于是,耶律齐便挟着令嘉,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退去。   而令奕却只压着人,无丝毫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小哥报道! 第80章 再难回首   令嘉现在很想吐血,明摆着送上门的大礼包,被她那不成器的六哥一碰,变成了个霹雳球,“轰”的一下把无辜的她给炸伤了。   她并非不知她六哥是重情重义的性子,但还是觉得历练了这么些年,隔了那么深的仇恨,有些东西早该被摈弃了才对,谁知道…   也莫怪即使三哥私心太重,她爹依旧选择把三捷军交给他,而不是六哥。   令嘉眼力比她爹差了许多,于是这会就不得不承受这份差错造成的结果。   令嘉被耶律齐钳制着往入口处走去,行到一半,耶律齐忽然停下脚步,捉住了令嘉右手,轻轻一扭,一个纯金熏球自她手中跌落。他一脚踢开这精致的熏球。   他甩开令嘉的手,令嘉被甩得往后趔趄了几步,一下坐倒在地。   她左手撑着地,似乎要站起来。   耶律齐目光一闪,上前一步,在她身上其他几处穴上点了几下。   令嘉的身子一下僵在了那里,随即又软了下来。   这时,耶律齐才往令嘉右边衣袖摸去,不出意料地在她手里看到一根直管。   这根直管是金灿灿的黄铜做的,打磨得极为光滑,管口口径不过拇指大小,直管长也不过五寸余些,这般轻便小巧的直管上还刻着精美的云纹,仿佛是什么玩具或饰品。   耶律齐自不会如此以为。   他在直管上摸索两下,果然在直管中侧寻到一个暗扣,他轻轻一按,管口有一支铁镞冒出半个头,尖锐的锋刃处还闪着幽幽的黑光,一看就知是抹了毒的。   “你还是这般喜欢玩弄小巧手段。”耶律齐嗤笑一声,“还敢往袖箭上涂毒,倒是半点不怕伤到自己的。这跟五哥当初做的那款有些差别,是你改的?”   他伸手解开令嘉的哑穴。   然而令嘉却只低垂着眉眼不说话,仿佛哑穴还没解开一般。   耶律齐见状,眯了眯眼,“说话。”   令嘉依旧不做理会。   耶律齐看着这个眉眼美得清凛,仿佛天山之莲的人,忽然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令嘉见了这笑,心下暗凛,心中警惕正起,不妨唇瓣就被人吻住。   一双杏眸猛然瞪大。   不,不是吻,是咬。   他只单纯地咬住了她的唇瓣,毫不怜惜地啃啮着,即使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收手,反在伤口上反复碾磨。   但,即使不是吻,这个动作也是大大地越过了两人关系的界限,到了亲昵近狎的地步。   令嘉自是极力抗拒的,可在脱了使女侍卫保护,卸去自保手段,又被点住大穴的情况下,她的抗拒显得如此的渺小——她甚至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表达那份嫌恶之情。犹如察觉敌人靠近的小猫,毛发倒竖,猫眼圆瞪,即使知道未必有用,也要做出些反应来,好安慰自己惊惶的心。   耶律齐只伸手在她眼上一捂,她便连这点微弱的攻击力也失去。   其实,唇上所感知到的痛楚并不强烈,真正让她寒毛直竖的是这个“咬”传递给她的某些危险的前兆。   也就这时,她才感受到姗姗来迟的恍悟。   ——眼前这人,真的只是北狄的耶律齐,而非幼时那个好脾气的,好欺负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她分毫的表哥。   当这个“咬”停止时,令嘉的唇上已是多了大大小小好几个豁口,叫鲜血染得殷红,以至于耶律齐的唇上也沾上了些许。   耶律齐收回挡在她眼前的手,然后对上一双含霜淬冰的写满厌憎的杏眸。   她讥讽道:“这便是你应六哥的不会伤我?”   耶律齐不用唇舔去自己唇上沾到的血迹,“不伤你性命而已。比起七娘你方才对我的杀心,我都可以说是很心慈了。”   说着他又笑了笑,“说来也有趣,十年前,我外祖舅舅都不管我了,偏你要救我,十年后,你却要杀我,你倒是不嫌折腾?”   “若那时知你会投去北狄,我宁可失诺于阿雪,也决不会救你。”   此声有斩钉截铁之利,毫无转圜之余地。   耶律齐脸上笑意一下隐去,他看着令嘉,琥珀色的眼眸忽地曚昽起来,好似浮起一层薄雾,掩尽了光辉。他的目光在令嘉的眉目上一点一点描过,专注沉静,不带半点轻狎,似在看她,又似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待得他终于从那回忆中挣脱出来后,正眼去看令嘉,看着这个美得叫人生恨的女人,带着嘲意说道:“你还是那么狡猾!”   令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狠狠松了口气,这时才注意到背后竟已有冷汗冒出,黏腻得难受,可她却顾不上了。   萧彻是个极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平日表情和语言都极为克制,但堵终有疏。萧彻的疏便落在行动上,比如夫妻间极常见的亲热行径,于他便是一种疏泄情绪的渠道。喜、怒、哀、乐种种情绪,他似乎都能通过耳鬓厮磨的亲热,传递到令嘉心里。   经了这么一位闷骚丈夫手把手的训练,令嘉对于男女间的亲密动作有着远超常人的解读能力。   耶律齐的“咬”已是落在了这亲密动作的区间里。   而令嘉从这一“咬”中解读出来的,便是一种令人颤栗的掠夺和毁灭。   她不知道这种情绪由何而生,但求生的理智告诉她,她最好想办法引导下对方的情绪。   好在,她成功了。   两人相对沉默间,耶律齐冷不丁地问道:“你嫁给了萧彻?”   令嘉这次反问道:“北狄情报会粗疏得连这事也不知?”   耶律齐不理会她的讽刺,意味深长地说道:“果真是好眼光!”   令嘉不咸不淡道:“我会想爹转告你的夸赞的。”   “那不妨再添一句,”他幽幽说道:“他可千万要记得我外祖母的教训才好。”   令嘉闻言不禁一怔。   耶律齐的外祖母……不就是现在的段老夫人嘛。   可耶律齐说完后,却是起身往外走去,竟是将令嘉抛下不管的意思。   令嘉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祖地门口除了傅家之前安排的高手,可还有她从王府带出来的守卫。   这人没她做人质,难不成还想着自己突围不成?   当然,令嘉纵使再疑惑,也绝不会出声去问。   虽然只是万一,但这要是他忽略了,进而提醒了他,那才真叫冤枉!   令嘉被点了穴,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地等了大约一刻钟,才等来一直缀在耶律齐后面的令奕等人。   令奕看到被丢下的令嘉,露出错愕,显然也是不解耶律齐为什么丢下到手的人质。不过,转瞬他又露出怅惘的神色,往祖地入口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还带着几多忧虑。   令嘉见状冷笑一声,说道:“还不过来给我解穴?”   令奕讪讪地上前,但上手时却又开始犹豫。   令嘉知道他的犹豫,说道:“他用的是段家的手法。”   令奕松了口气,这个他熟,气凝于指尖,往几个穴道按了几下,令嘉身上那股酥麻感这才渐渐褪去。   醉花和醉月忙上前扶起令嘉。   令奕奇怪道:“你既然认出是段家的手法,干嘛不自己冲穴?”   令嘉嫌恶地掸了掸裙摆上的尘,然后才答道:“我内力不足。”   令奕抽了抽嘴角,“……练了十年,连冲穴的内力都没练出来,你也真够不用心的。”   令嘉却是冷笑道:“似我这般娇弱的女子,也就你们无力后,才轮到我来动武,而若你们都无力,我纵武艺高些,也无甚大用,既如此练来何用?”   这话看似解释,实则句句讽刺,混着令嘉冰冷的眼风,字字都往令奕身上刺去。   令奕默默闭上嘴。   令嘉却还不放过他,凉声说道:“你不去前面看看,这次没了我,他可不好脱身,还需要你再‘帮’一次呢。”   令奕面露黯然:“我并非有意,只是……只是控制不住犹豫了一下而已。”   令嘉冷声道:“若是战场相逢,你这点犹豫已足够要去你的命了。”   令奕看着令嘉,目光复杂:“小妹,你方才说话时可真像爹。”   令嘉淡声道:“你若是想念他的训斥,我可以把今日的事都转述给他老人家看看。”   “……比起爹,你还是温柔许多的。”   兄妹间站在这插科打诨的,都是没提派人去入口那处看看。还一会后他们终是等来了人。   钟榆见到令嘉颈间的血痕和狼狈的模样,脸色微变,跪倒在令嘉面前,面色凝重说道:“擅闯尊家祖地所在,还望王妃见谅。只方才那贼人自内闯出,此贼武艺高强,属下等不防让其逃脱,已是派人前去追索。”   令嘉和令奕对视一眼,令奕目中是如释重负,令嘉目中却有疑惑之色。   令奕上前将方才的事大概陈述了一遍,只省了去自己的失手。   耶律齐!   听到这个名字,钟榆脸色顿变。   他脸色凝重道:“耶律齐看似一人,但难保还有下属在侧,为安全计,王妃还是先回王府吧。”   令嘉颔首应下。   令奕坑了妹妹一场,心有歉意,倒是不嫌麻烦地护送了一程。   ——在令嘉的马车里护送。   许是没了旁人,令奕终是问出他好奇许久的问题:“在祖地里,你干嘛非要叫破……他的存在。你若没叫破,哪有这一遭折腾?”   令嘉神色极是冷淡,“四哥、五哥分明是因他的缘故身死,偏他还故作姿态地来祭拜,我怎么可能见得?我倒是奇怪,那时你分明也是差点身死,怎的半点不记恨他?”   令奕目露怅惘:“那时我与他一同死战,一同在四哥、五哥帮助下逃离,一起流落北狄,最后一起讨回大殷。分明前一刻我们还在齐心协力,入城后一刻他就成了北狄内间之子,姑姑和阿雪也都死了……他是不知情的。”   令嘉说道:“不知不是谅解的理由,更别说他现在已是北狄的耶律齐。”   令奕却道:“你既如此想,你那时又为何会被他‘劫持’?”   令嘉垂下眸,“那只是因为我应了阿雪。”   令奕沉默了一阵,忽地问道:“阿雪和姑姑……真的是爹下的手?”   令嘉别过了脸,没有回答。   但这反应本身已是回答,令奕阖上眸,幽幽一叹道:“难怪!”   到了王府门内,令嘉将下马车,令奕却是拉住她,说道:“你拿条帕子把脖子和嘴上都擦擦吧,全是血的,也太难看了点。”   令嘉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竟是全没打理过。   她不禁嘲笑自己,自诩冷静沉着,但到底还是叫往事搅了思绪,以至于连这么粗浅的小事也没想到,还要粗枝大叶的令奕来提醒。   她拿出帕子,拿过马车内案几上陈放的茶水,打湿了些,拿去擦那些血迹。   令奕看着令嘉嘴上的血,嘀咕道:“你还真是半点都没长进,一离了人就绊脚,绊个脚就算了,还能把嘴给磕到,真是笨死了。”   令嘉擦嘴的动作顿了顿,她目光诡异地看着令奕。   “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就是看看将近而立之年的童子是什么样的。   萧彻应是从快马赶回的侍卫处受到的口讯,令嘉一下马车就看到匆匆走来的他。   见了令嘉,他的脚步一顿。   令嘉感觉到有一股目光从她头顶扫到她脚底。   她忽地有些心虚。   唇上的豁口太多,实在遮掩不住。   只希望,萧彻也能把这些伤口当做绊脚后磕嘴磕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说,萧彻看不看得出来呢?(托腮.jpg) 第81章 陈年往事   令嘉期盼的很美丽,可惜现实总是稍嫌粗鄙的。   萧彻在目及令嘉嘴上的豁口时,他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下颌猛地绷紧,整个人恍如一张拉满的弓,充斥着蓄势待发。   令嘉十分忧郁地想着:果然是看出来了!   正当令嘉以为萧彻要发作出来时,却见他在下一瞬,敛好所有的情绪,一脸平静地向护送令嘉回来的令奕道谢。   令奕虽然在诸多事上都有些粗枝大叶,但他与萧彻好歹还有两年同袍经历,虽然因为性格差异,没有深交,但对他为人多少还是有些了解。   ——至少这会他不会认为这道谢是真的道谢。   他尬笑两声,就和萧彻告辞离去了。   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身影,令嘉想着幸好,幸好她常备的袖箭已经不在,不然她估计会忍不住朝这背影放上两箭。   妻子和别的男人有太亲密的接触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极大的羞辱,更别说是萧彻这种身份的人。倘若萧彻不喜欢令嘉这个妻子,那或许还能冷静些,但他无疑是喜欢令嘉的,于是这份羞辱就更是翻着倍增加。   不过令嘉却是无心安慰他,她自己都还正愤恨不平着呢。   先是六哥在关键时刻犯傻,然后又是   她自觉就是个受害的弱女子,这事怪耶律齐怪令奕,总之就是怪不到无辜的她头上。   萧彻要敢拿这事来责怪她,她就敢直接反驳,让他自己去找耶律齐雪耻。   她甚至恶意地想到:反正伤了哪个,她都不心疼。如果能同归于尽,那就再好不过。   然而,出乎令嘉的意料。   萧彻并没有对她发怒——不,出乎意料的不是这个,令嘉对萧彻的涵养还是有些信心的——而是萧彻居然在使女寻出药膏后,接过去亲自给令嘉敷药。   他分明是在生气的,他之前的反应无疑也说明了这点,可在令嘉唇上涂抹的指尖却是那样的轻柔,如柳丝,如轻羽,充斥着小心翼翼的爱惜,仿佛手底下是块豆腐,稍用点力就能按碎。   摸完嘴上的伤口,又论到颈上的伤口。   萧彻稍稍曲了曲身,令嘉眼珠往下一转,正好能看到他的浓密修长的眼睫,在鼻侧投下两道阴影,晦暗而幽深。   令嘉那颗为忽如其来的旧人旧事烦扰不堪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殿下……不生气?”   正在颈间涂抹的手顿了顿。   萧彻没有回答,只道:“你今日既有怀疑,便不该直接在那处喊破,应当出去后,在吩咐侍卫去里面搜寻。”   “是我疏忽了。”令嘉诚恳道。   “不,”萧彻眼睫颤了颤,“是我疏忽了,我应当陪你一起去的。”   令嘉这人吃软不吃硬,倘若萧彻责备于她,她只会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可这会看着萧彻沉静的眉眼,她心里一软,不禁伸手摸了摸萧彻的脸,“这本就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耶律齐会突然出现在我家祖地里,哪里怪得到你身上。”   萧彻垂下眼,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我派人问过你身边的丹姑,你没养过一只叫阿齐的狸奴,你之前在梦里喊的阿齐是他。”   令嘉目中柔色一下散去,不过转瞬,她又露出微笑,“殿下当真心细如发。”   个中讽刺,绝非夸赞。   萧彻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只是想问出问那只狸奴的形貌,帮你再寻一只罢了。”   令嘉脸上的笑又僵住了。   两人相顾无言,竟是只剩尴尬。   萧彻垂下眸,自令嘉颈间收回手,站起身。   令嘉竟是不经思索地就伸手拽住他的袖摆。   萧彻顿足望向她。   令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安之下,竟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萧彻脸色稍变,“莫舔!”   可是已是晚了,令嘉已是尝到了唇上那药膏的味。   王府所用的伤药是雍京中送来的宫廷秘药。因为萧彻的存在,隔三差五都会送来一大批,一开始还用的上,但随着萧彻对兵事越发娴熟,手中权力越重,那些伤药已是渐嫌多余。即使萧彻多有施出,府库中仍是积下了许多,令嘉现在用的就是其中之一。   这药膏出自宫廷,药效上佳不说,气味也是兼顾上了,上面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然而,此药只作外敷,无内服之用,故而气味闻着好,但沾到舌上……   “好辣!”令嘉只觉一股刺辣直冲天灵盖,嘴上抽的全是凉气,眼泪花都激出来了。   还不容易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就要去那茶水去消嘴里的辣味,却被萧彻按住手。   令嘉拿那双被辣得水汪汪瞪他,分明是在怀疑他在报复。   萧彻有些受不了这眼神,侧了侧脸,才解释道:“你现在嘴上涂了药,沾了水还是有味道的。”   见令嘉柳眉紧蹙成锁,似是极为难受,他把案几上的几盘蜜饯扯过,拿了一颗梅子往令嘉嘴边喂去,“吃这个应该能冲下味。”   令嘉辣得满嘴火烧火燎,梅子递到嘴边,她半分犹豫也无地一口含下。   梅子的津味果真缓和了些那股刺激古怪的味道。   令嘉眉锁稍舒,萧彻见状又连着往她嘴边喂了几颗梅子。   令嘉来者不拒地吞下。连着嚼了好几颗梅子,她的嘴有些累了,在新一颗喂到嘴边时,一个不小心,舌尖竟是在那指尖也蹭了几下。   萧彻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令嘉却是一下捂住嘴,瞪了他一眼。   萧彻默然,这翻脸翻得也太快了吧!   下一刻,就听令嘉郁闷的声音:“你手上有药味。”   萧彻:“……”   竟是忘了方才他就是用这只手给令嘉上药的。   他干咳一声,“我换只手。”   令嘉点点头。   两人浑然忘了,令嘉双手健全,自己去拿两颗果子绝对不成问题。   两人一个喂,一个接,竟是没过一会,一整盘的梅子都叫她吃尽了。   对着空当当的盘子,两人都呆了一会。   萧彻正欲说什么,令嘉却是抢道:“我在此次之前和耶律齐见面是十年之前,那时我只得七岁。”   萧彻:“……”   一瞬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燕王殿下脸上阵青阵红阵白……诸般颜色轮番上场,真是精彩得无与伦比。   令嘉欣赏够了这脸色,方才继续说道:“那日我唤的阿齐确实是只狸奴,只不过这只狸奴不是我养的,是我表妹养的。”   萧彻好不容易才压住心中羞恼的情绪,沉下心去思索令嘉的话,然后问道:“你的表妹?”   据他所知,令嘉因为是老来女,辈分奇高,侄子侄女有许多,哪里有什么表妹。   令嘉轻声道:“她叫哥舒雪。”   萧彻一怔,这才记起来,傅家还有这一门亲。   当年傅家满门死绝,只得一个傅成章得存,但事实上除了傅成章之外,傅家还是有一个出嫁女得存的,她是傅成章的姑母,也是现在易水段家的老夫人。段家是北疆屈指可数的世家之一,与傅家历代皆有姻亲,是世代之交。当年也正因为傅家死守范阳,托住了北狄军队,北疆诸多世家才得以保存,段家便是其中之一。故而,傅成章在雍京长大,成年后回到北疆,却能顺利承继当年傅家的人脉,多有整个段家不遗余力的帮衬。   不过在这提醒下,萧彻却是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来。   比如当年傅成章原本应是要娶他表妹,也就是段家娘子,但却因张夫人的出现,婚事不成。再比如,那段家娘子因这桩婚事不成,在闺中拖了许多年,待花期已谢才在父兄的主张下嫁与她一位出身低下的军中将领。再比如,那位将领名为哥舒延,却乃前任北狄汗王耶律尧之子,现任北狄汗王耶律旷的同胞亲弟……   当年耶律昌能那样顺利地直捣雍京,朝中诸臣皆怀疑是有人外泄了布防图。而此后,在雁门反水,害得令嘉四哥、五哥身死的内间,也正是哥舒延的下属。   最终,哥舒延北狄王族的身份被发现,连夜逃出,被傅成章派人追上,最后自刎而死,而他的妻女……   萧彻虽然过目不忘,但对于这种完全不需上心的细枝末节,也是想了想,才依稀记起她们似乎都是被段家大义灭亲了。   萧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耶律昌当年打到雍京,羞辱了整个大殷。而其之后决水淹太原,害死不计其数的人。追根究底起来,牵连段家满门都不为过,此事止于只追究哥舒延一家,他的父皇都算得上宽宏大量的了。   可是——   令嘉轻声细语地陈述道:“我幼时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我娘看顾的紧,从来不让我出府……不,连院子也出不了。我每日都只能待在院子里,由使女陪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娘担心我这样太孤单,便在亲戚家寻了几个和我年龄相近的小娘子过来陪我,其中便有阿雪。她生得好看,性子活泼可爱,我很喜欢她。”   其实话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的。   但当触及萧彻目中的怜意,令嘉心中一颤,竟是情不自禁地往下说了起来。   “……可是后来她死了。她是中毒死的,那毒是秘制的,未入肠胃,已绝咽喉,疼痛片刻即可解脱,死状亦是从容。只我运气差些,恰好阿齐来我院中玩耍,又引了我去阿雪那,正遇上她痛的片刻。”   萧彻的眼神一下就变了,他自是知道毒发时,人的形容是何等可怖,比之沙场横飞的血肉亦是逊色无几。而令嘉那时才多大的年纪?便撞见这般情景,更别说死的人还是她平日里极亲近的表妹?   他看着令嘉的目光越发轻柔,想要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最后只能说道:“那些下人也太不中用了,竟能把你放进去。”   令嘉却是为那些无辜的下人辩解道:“不怪下人,我是钻墙洞进去的,他们自然发现不了。”   萧彻:“……墙下有洞却没补上,下人也脱不开关系。”   令嘉被他的神色逗得掩嘴一笑,可笑了笑,眼里忽然起了雾气。   萧彻大约是难以想象她居然会干钻墙洞这事,其实不只是他,那时谁又能想得到自小娇生惯养,嗜洁成癖,眼里连颗灰都容不下的傅小娘子会去钻那脏兮兮的墙洞呢?   她那时跟在阿齐背后赶得多急啊,从自己院子里翻墙出来,拼命地朝阿雪的住处跑去,甚至连那墙洞也钻了,抛却了所有从小到大养成的优雅仪态,可最后也只赶上几声临别的惨叫。   懵懂、痛苦、不甘……   也不知是动得太激烈了,还是那声音太凄厉,令嘉最后竟是晕了过去。   醒来后,家中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母亲卧病在床,父亲在外收拾残局,留她一个对着剧变茫然无措。   她后来问了下人阿齐在她晕过去之后去了哪,下人答不上来。   令嘉便知连阿齐也离她而去了。   她一下扑到萧彻怀里,哭诉道:“四哥、五哥、阿雪他们都走了,六哥也不见了,阿娘生病了,再也没有人陪我。”   萧彻揽住她,拍着她的背,轻声道:“我陪你。”   令嘉在萧彻衣襟上蹭了蹭,毫不客气地眼泪都蹭上去,然后轻哼道:“你有那么多事要忙,连用膳就寝的时间都没,能陪得了我多少时间,我有福寿就够了,才不需要你呢!”   她哪里会不知这些在权势中打滚的男人的习性。似她爹那般疼爱她娘,夫妻俩依旧也是三天两头才能见上一面,倘若遇战,那是三五个月见不上面都是常事。而萧彻的事只会比她爹更多。   萧彻:“……”   一阵沉默后,令嘉当他哑口无言时,忽然听到一阵极低极低的耳语:“可以让……来陪你。”   令嘉抬脸,狐疑问道:“你说什么?”   萧彻看她一张在他怀里被闷得通红的小脸,眼睫上还沾着几颗泪珠,分明是极为狼狈的,偏偏又美得惊人,没忍住,往她眼睛处亲了亲,啜去那点泪意,然后又挑着她的脸,将那点泪痕一点一点都啜去,然后才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令嘉脸上红得更厉害。   两人一阵耳鬓厮磨,令嘉的心神便从那半句话上移开了。   事实上,萧彻说的是——   “可以让我们的孩子来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令嘉小姐姐被攻略程度50%   望玩家萧彻再接再厉,若达成80%,即可触发主线剧情! 第82章 引而不发   令嘉哭了一会,已是有些倦,没过多久就在榻上睡去。   萧彻陪了她一会,待她睡熟,方才起身下榻。   回到承和殿里,正见着还跪着的钟榆。   “起身吧。”萧彻跟这位心腹的侍卫首领说道。   钟榆默默起身。   “今日之事,仅此一次,我既命你护卫王妃,你就当以王妃安危为要,其余诸事不需理会,莫再擅作主张。”   钟榆低头应是,然后请示道:“耶律齐现在就在百珍楼中,所带随从不多,殿下可是要拿下他?”   “不必了。”萧彻并无任何犹豫地答道。   钟榆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不然他都要怀疑殿下是不是叫王妃给下蛊了。   接着又问:“那现在准备车驾?”   “不。”萧彻又否道,“让他再等一阵。”   “可别把人给晾走了。”钟榆去后,乐逸出来提醒道。   “不会,他既然肯冒着危险亲身前来,不得所欲,岂会轻返。让他等一阵,正好叫他知道,有些事并非非他不可。”   “虽不是非他不可,但有他帮忙可是省了许多力气。而且,他现在坐不坐得住都还两说。”乐逸不怀好意道:“听钟榆说,他不是唐突了你的王妃嘛。”   萧彻目光陡然冷下,“你如何知晓?”   钟榆既能做到他心腹,岂会不知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乐逸脸上却是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哈,原来真是这样。我就说嘛,如果只是在傅家祖地失礼,钟榆这小子哪里会因放走耶律齐,在这跪上这么久?”   萧彻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乐逸却是不以为意,反用一种揶揄的口吻道:“这般浅显的小计,殿下都未看出,也不知是太信任我了,还是因为——”   他意味深长:“——心乱了。”   气氛有一瞬的静谧。   萧彻抬眼看了乐逸一眼,“你倒是敢说?”   “这事我要不说,大概就没人会说了。”乐逸摊了摊手,一副光棍模样。   萧彻身份尊贵,自身英明,投效于他以谋富贵的人并不少,其中才干过人被他信重的有数个,但真能突破上下之分,和他建立私交的却只得乐逸一个。   萧彻为人外温内冷,御下赏罚分明,待下有礼有节,但在赏罚、礼节之外,再无其他。而他需要的也只是下属的忠心、敬畏和能力。   乐逸大约是其中唯一的例外。他本是闲云野鹤的浪子,名利于他不过鸡肋,在萧彻手下任职只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地追求萧彻的一位下属,大约是无欲则无忌,他对待萧彻的态度毫无敬畏,甚至近乎不逊。但因他才智卓越到无人可替的份上,萧彻容忍了他的不逊,也是容忍得久了成了习惯,两人之间竟是多了几分交情。   “托你昨晚行径的福,你和王妃恩爱非常的消息传得飞快。不少人都觉得你是中了美人计呢!而现在你又因为王妃罚了钟榆。说实话,在我看来,你和王妃亲近一些也没什么干系,只是傅家那里,就需要变一变……”   “不需要。”萧彻打断乐逸的话,他神色淡淡道:“一切如旧。”   乐逸看着萧彻,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喜欢这位傅王妃的。”   “真心与否,于其他事并无妨碍。”萧彻不以为意道。   “……你觉得你那王妃知道后,能不跟你翻脸?亦或者殿下魅力甚高,这些许时日里,就已让王妃对你情深似海、九死不悔,以至于把你看得比娘家都高了?”   萧彻默了默,然后轻描淡写道:“傅公不会叫她知道那些的。”   乐逸明赞实讽道:“人不知则行无忌,殿下英明。”   萧彻冷冷地瞥了乐逸一眼,说道:“曹氏商队将回,我正欲让他们往东海那走一趟,曹夫人海上经验丰富,正适合领队……”   萧彻手下的曹夫人正是令乐逸当年一见钟情的那个人。   乐逸脸色一变:“你当初和王妃的姻缘能成可还有我的一份功劳,你这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萧彻抬眼:“这是曹夫人主动求的。”   乐逸语声一滞,旋即郁郁叹道:“这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琢磨啊!”   萧彻却道:“你不需去琢磨,只需控制和引导即可。”   闻言,乐逸叹了口气,诚恳说道:“殿下,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和御下之道实在是两回事。”   萧彻带着淡淡的不屑道:“我与王妃怎么也算相处得宜,而曹夫人对你却是弃如敝履,你确定你有资格说这话?”   没有资格的乐逸:“……”   他暗自咬牙:萧彻这种冷酷无情的家伙都能娶到合心意的妻子,痴情如他却还要继续单身下去,老天何其不公也!   羡慕嫉妒恨之下,他也就懒得再劝萧彻,若是将来哪日王府后院着火了,正解他现下之郁愤。   发生在西山的事因事涉令嘉名节,在萧彻的示意下,并没有外传出去。   但有些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比如段家。   段家也是倒霉,耶律齐早已与之成为仇雠,两边势如水火,但只因那一道血缘的存在,耶律齐的行为便少不得要将他们连累进去。就好比这次,即使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也要派个人到燕王府来表达一下意思。   但这个人却不好选。   令嘉离开燕地多年,与此地人情生疏已久,段家女眷贸然登门反而尴尬。若是傅三夫人柳氏还在,应是最合适的中间人,她既是令嘉三嫂,又正是段家当家夫人柳氏的胞妹,可惜倒霉的是,这个时间她还在雍京。不得以之下,段家只能寻了段英来做这中间人。   段英,段家长房嫡长女,现傅家嫡长孙傅明炤之妻。   ——以及,令嘉童年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令嘉幼时体弱,常年被拘在院中,张氏担心女儿寂寞,便常常邀请亲眷家的女孩来府中做客,陪一陪女儿。哥舒雪是其一,段英也是其一。   但与哥舒雪不同的是,令嘉和段英并不投缘,甚至有点相看两厌。   这事并不奇怪,段英和令嘉一看就不像投得来的两个女孩。   令嘉虽然出身将门,但因其母的缘故,更像那些积年世族里出来的女孩,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浑身上下都写着“娇”、“弱”两个大字。   而段英却是标准的将门虎女,且是虎女里天资格外出众的那种,舞刀弄剑,挽弓射箭,技艺之精湛,即使是她的兄弟都多有不如,因为她的存在,段家小一辈的郎君们不知道多挨了多少场揍。   把这般迥异的两个小娘子凑到一块,其实也是两家长辈的私心。张氏希望令嘉能被段英带得好动些,段家希望段英能被令嘉带的文静些。   可惜这点美好的期望没过多久就破灭得渣都不剩。   小孩打闹的有许多,但闹到当年令嘉和段英那个程度,却实在是绝无仅有。若非眼下名份上实在没有比段英更合适的人,段家也不会把她派出来。但就算是这样,上门的一路上,与段英同行的段大夫人柳氏依旧同她三令五申道:“见着王妃时,态度放软一点,姿态摆低一点,把你那些臭脾气都收一收。”   段英黑着脸道:“我干脆去给她做个奴婢可好?”   段大夫人凉凉道:“你若能伏低做小至此,我乐见得很。”   段英这下是真恼了,别过头去,“是是是,她傅七娘就合该比我高贵,我就合该让她糟践。”   段大夫人见状,心中倒是软了,捉过她的手,摸着虎口处的茧子,小声说道:“娘知道,傅七娘性情偏激古怪,幼时你与她来往,吃了不少亏。只是……”   段英翻了个白眼道:“骗人,爹那会揍我时,也不见你拦着些。”   段大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没良心的,谁说我没拦?要不是我拦了,你当你爹下手会那么轻?”   “……我被揍得在床上躺了一旬多的时日,这还叫轻?”   段大夫人叹道:“傅七娘在湖里泡了会,后来又吹了风,风邪入体,病了月余才好转些。你若不躺上几日,这事哪里过得去。”   段英很想说“那是她自己跳湖里的,又不是我推的”,不过到底年长了些,已然知晓有些事根本没理可说,便只扭过头去,闷声不语。   她不说了,段大夫人却还有的说:“且不论旧事如何,你与岹郎成亲三年多,连个孕讯都没有,还不让他纳妾,到底是你理亏。你到现在之所以还没动作,也就是有张夫人压着她了。张夫人生平最疼王妃这个小女儿,你看在她的情面上,让让王妃又有什么关系……”   在段大夫人不停歇的絮叨下,宽敞的车厢一下变得紧仄了许多,段英忍无可忍,终是……还得再忍。   傅明炤那个天杀的王八蛋当年说张夫人京中给傅七娘择婿说的信誓旦旦,结果呢?   段英沉着脸想,要早知道傅令嘉会回燕州来,她就是打死傅明炤那货,也绝不点头嫁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破文,我自己都快忘掉前情,翻了一遍大纲,才重新找回点感觉。   之后更新吗,我也懒得挣扎了,写满一章就发,保住隔日,争取日更。 第83章 有故人来   令嘉收到段家拜帖时,并无半分惊讶。   精明如她,早在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段家的来意,她甚至连段家过来的人选都猜到了。   她若有所思地笑道:“说来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呢!”   余光瞥见丹姑脸上的隐忧,她哂然一笑,“丹姑你莫想太多,我现在都这么大了,哪里还像小时候那么不懂事。”   丹姑回以沉默。   令嘉读懂了这份沉默,眨了眨眼,说道:“再怎么说,她现在也是大郎的妻子,我总会给大郎一些面子。”   丹姑叹道:“王妃若真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   叹息声里带着明晃晃的怀疑。   令嘉对丹姑的怀疑很有些不快,她承认自己幼时脾气是有些糟糕,但后面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和那么长的岁月,幼时那点怨念便如轻飘飘的细雨,哪里还值得她惦记啊!   可惜这样的自信在她见到段英的那一刻就被打破。令嘉得承认,在某些方面,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丹姑确实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自己。   ——比如她的小心眼。   段英生得不丑,她身量极为高挑,便是放在郎君里,都不算矮。身段也是极好,长腿细腰,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胸前略贫瘠了些。她肤呈蜜色,不同于大殷审美偏好的雪肤相去甚远,但却说不上丑,衬着面上深邃的轮廓,浓密的眼睫,冷艳风情扑面而来,即使比不得倾城色,但也是一位别具一格的美人。   若非这人看了她一眼后就别过头去,令嘉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艳丽女郎和幼时那个总是郎君打扮的小娘子联系到一起。   她若有所思,女大十八变,变成这副模样,难怪能令大郎那小子一见钟情。   段英形容变得多了些,但令嘉模样却与幼时差不离多少去。   美丽的颜容,优雅的举止,还有那温和中透着点漫不经心的态度,全然与幼时无二。   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她原本只是璞玉,纵使品相不凡,但依旧只是璞玉,如今却在岁月的精雕细琢下,成为稀世的名珍,流光溢彩,风姿摄人。   段大夫人心中对令嘉的品性颇有芥蒂,但见着她时,也不禁暗自惊叹,随即苦笑。   这等相貌,还是期待许久的女孩,也莫怪往日还算明理的张氏在她的事上格外不讲理。   段英看了令嘉一眼,目光便越过她的肩膀,留在了墙上那副墨河游鱼图上,仿佛那两尾游鱼要比燕王妃那张美丽动人的脸更富吸引力。   令嘉见状挑了挑眉,面上多了些含蓄的笑意,她越过段英,直接与段大夫人搭话,语气亲昵而自然:“表嫂怎么现在就过来了?再等个两日,我自会去拜见姑祖母,哪里就用得着这么急。”   段大夫人暗暗瞥了眼呆在旁侧装哑巴的女儿,死了心,面上扯出笑,熟稔答道:“七娘这就是冤枉我了,急的人可不是我,是祖母呢!打你回来起,她就一直等着你过来呢。不想之前出了那事……”   说到这,她顿了顿,一双眸子试探地往令嘉脸上看,却只见得一张盈盈笑靥。   “……祖母听闻你受惊,担心得厉害,这才打发我过来看看。”   “些许小事罢了,并无大碍,若是连累姑祖母忧心,倒是我的过错了。”   段大夫人笑道:“可不是关心则乱嘛!待亲眼见了你,自然就安心了……正巧祖母挂念着叔叔婶婶他们,纵有书信往来,到底也有书不尽之处,有好些话等着你去说呢。”   令嘉闻声,忽地笑了,说道:“大表嫂来得这般巧,又偏把我抬得这般高,我可就少不得要待价而沽了。”   段大夫人奇道:“七娘你竟还有缺的东西?”   说到这,令嘉叹了口气,“王府的情景如何,大表嫂你应也知晓几分吧。”   段大夫人委婉答道:“听闻是有些简朴。”   一旁的段英面露轻嘲。   从令嘉的角度去看,自是将段英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眯了眯眼,继续与段大夫人说道:“大表嫂无需给我面子,这处王府与其说是简朴,不若说是破败。后院院落荒废许久,全然不能住人。景致倒是天成自然,颇有野趣,可惜过路杂草丛生,我走十步少说要绊三跤,荒郊野岭不外如是。还有下仆,堂堂王府,后院居然一个使女也没有……”   说到这,她尚算平静的语气终是暴露出她心底深深的怨念。   傅七娘子打从出生落地起,就被她娘当做眼珠子一般裹在手心呵护,自小就是仆从环绕地长大,身边单单做服侍她之用的婢女就有十几个,这还不算那批保护她用的武婢侍卫。   然而令嘉新上任的夫婿的生活习惯却与她截然相反。   萧彻虽然也是打小被人服侍大的,但他却是意外地排斥下人的服侍,比起下人服侍,他似乎更喜欢亲力亲为。萧彻在府中时,能就近服侍他的人只有安石,但即使是安石,萧彻也不曾让他离得太近。不过萧彻虽然不喜下人,但对令嘉还算尊敬,至少他在令嘉院中时,就没有对令嘉身边的那一群使女表达过什么意见,只是无视她们的存在而已。   也正因此,令嘉当时并未发现萧彻这一点小小偏好——直到她来到燕州。   因为新婚不久接连遇事,然后又匆匆离京,令嘉嫁妆中的诸多田产她都没来得及交接好,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留了一批心腹使女在京先帮着处理。带过来的使女只有四个。当时她想着燕州王府里总不差会服侍的使女。   ——结果还真就差了。   令嘉现在迫切需要的使女却并非是短时间内就能补齐的。能在王府伺候的使女最少也得要识文断字,通晓礼仪规矩,寻常牙行哪里教得出这样的使女,而要到令嘉身边伺候,要求中又添了项武力值。这样的使女非得花费许多年时间才能调教出来的。就像令嘉现在用的那批使女,无一不是被教导多年,然后优中择优,才被张氏选出送到女儿身边。   听到这,段大夫人会过意来,她问:“七娘这是想借人?”   令嘉皱眉,似是不悦,“大表嫂怎的这般小气,不过几个使女而已,都舍不得给我,居然还要说借?”   段大夫人心中不由一惊。   这……这也太放心了吧!   然而,眼前这张精致眉眼,一颦一簇,鲜活明丽,半点看不出伪色。   段大夫人心中一叹,说道:“这担心那些使女笨手笨脚,不够机灵,七娘你用着不顺手嘛?”   令嘉不以为意道:“不过做些小活而已,又不用她们贴身伺候,纵使笨些于我也无妨总好过现在没人可用。再说姑祖母的治家之风我还不知道,你们家里的使女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大表嫂可不许再找借口搪塞我。”   段大夫人闻言,不禁暗赞令嘉年纪虽小,但这份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着实不差。傅家老宅可就在燕州城中,傅成章夫妇可留了不少心腹老人在这,下面部曲众多,哪里缺得了傅家七娘子的人手。   心中虽知令嘉是在示好,但这份示好太有诚意,段大夫人终是动容,应了下来,“……七娘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下,我回去看着给你挑些人过来。”   令嘉这才重新露出笑来,张口就道:“我的要求也不多,长相要俏丽的,安静不多话,熟悉这边人情关系的……”   至此为止,这些条件都很正常,直到——   “……最重要的是,”令嘉肃色道,“要直到怎么照顾狸奴。”   “……七娘你养了狸奴?”   “对啊!”令嘉语声温柔,“养了三年多了。”   闻言,一直无视令嘉的段英终是忍不住朝她脸上看了一眼,目中带着诧异和狐疑。   令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对上段英,正巧捕捉到她的诧异,唇角的笑上扬了几个弧度,原来亲切柔和的笑里陡然间多了几分挑衅。   段英下颌猛地收紧,露出防备的姿态,像是突然遇到天敌的云豹。   令嘉见状,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着段大夫人,又是那个言行得宜又不是亲切的燕王妃。   段大夫人心思多放在令嘉的话上,不曾留意到这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只略带好笑地想着,到底还是年少,再是聪慧能干,也少不了玩心。   说定之后,令嘉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帮人帮到底,大表嫂不如再帮我一事,如何?”   段大夫人自然不会不应。   “我打算将王府重新整修一遍。但燕州城中多为军户,我不欲从中征调工役,准备出钱雇佣,但我不知燕州行情,担心有人以我名义欺下,所以需要两个懂行的人去监制,大表嫂可能给我推荐几个人。”   “这等小事,我自然不会不应,只不过……”   段大夫人语含试探,“王府重修期间,于起居多有不便,王爷不介意?”   令嘉轻笑道:“殿下居所在前院,我要修的只是后院,妨碍不到殿下多少,他自然不会介意。”   段大夫人目露了然,当即应下:“既然如此,那七娘就等着吧,明日我就派人过来。”   令嘉颔首道:“麻烦大表嫂,还有——”她看向段英,终是在重遇后的第一次唤她,“英娘。”   段英也终是在今日的第一次正眼看向她。她抗着身侧段大夫人飞来的眼刀,定定地看了令嘉好一会。   令嘉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   段英轻嗤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段大夫人尴尬万分。   令嘉笑着摇摇头,感慨道:“英娘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话中带着淡得叫人听不出来的羡慕。 第84章 不亦恶乎   段大夫人和段英离去后,醉月不解地问道:“王妃不是准备写信去向夫人要人手嘛,怎么又改了主意,向段大夫人要人?这批人可是要进后院的,但凡有差错,处置起来可麻烦多了。”   醉月没说的是,内院伺候的下仆位置敏感,倘若有不忠的,那就麻烦多了。   令嘉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给丹姑递了个眼神。   丹姑只得替这位惫懒的娘子开口回答:“王妃这是在对外彰显对段家的亲厚呢!”   而又有什么比将段家下仆收入内院伺候更能显出令嘉对段家的信任和亲近呢?   傅家与段家是累世之交不错,但在旁人眼里到底还是两姓。在这时,令嘉这位新上任的燕王妃表现出视段家如娘家的态度,却正能对外显示两家之亲近。而令嘉的亲近,对于被那尴尬的外孙牵连甚深的段家而言,也正是一颗定心丸。正因此,段大夫人是绝不会让这批送来的婢女出差错的。   闻言,醉月却越发困惑,“我们府上与段家不是累世情谊,一向亲厚的很嘛,大郎君还娶了大少夫人了,何须王妃再来作势?”   丹姑脸色顿变,不禁看向令嘉。   令嘉并未作色,只揉了揉眉心,带着淡淡的疲倦说道:“醉月说的没错。”   醉月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肯定,心中困惑未解,可在丹姑严厉的眼刀下,还是闭上了嘴,默默退下。   醉月退下后,令嘉笑了笑,说道:“醉月生得一双勘破假象的慧眼,这是好事,丹姑不必苛责她。”   丹姑劝道:“娘子,当年哥舒小娘子的事,并不是你的错。”   令嘉摇头道:“父母之过,我作为子女,岂会无责?”   丹姑欲言又止,令嘉却已摆摆手止住她的话,显然是不愿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她转而说起段英,“丹姑你看我那侄媳如何?”   说到“侄媳”二字时,她语声扬了扬,刻意添了几分嘲弄的语气。   丹姑有些无奈道:“王妃何苦再去招惹大少夫人?”   令嘉挑眉道:“我方才有做什么嘛?”   丹姑重音喊道:“娘子!”   她方才就站在令嘉身侧,对这二人神态,看得远比段大夫人分明。她是自令嘉出生起就开始照顾她,对她幼时与段英的几番闹腾自是一清二楚,她岂会看不出来方才令嘉是在刻意挑弄段英的情绪。   令嘉轻哼一声,说道:“我不过试探一下罢了,现下看来,她还是半点长进也无。躁性刚烈,倔强固执,半点宗妇风范也无,也难怪爹要特意扣住三嫂,让我过来试试她。”   丹姑无奈道:“王妃,公爷只说让你教导下大郎君,可没有让你去寻大少夫人的不是。”   令嘉嘲道:“爹那个人说话向来是九曲十八弯的,非得人绕着弯子去猜那意思。若真是大郎有问题,这里有三哥、六哥在,又哪里轮得到我来教。既是让我来教,那自是后宅里的问题。既是后宅之事,我直接去找正主就是了,何必再拐个弯呢!”   说着说着,她又摇头道:“大郎也真是的,段家嫡出女儿八个,和他年龄相近的足有四个,也不知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脾气最倔,骨头最硬,还是最离经叛道的这个?但凡选个正常些的,哪怕是像三嫂那样的,都不至于惊动我爹。”   丹姑问道:“王妃既是这样想的,当初又何苦应下大郎君的请托,替他游说公爷和夫人向大少夫人提亲呢?”   段英和令嘉交恶在前,以张氏对令嘉的疼爱,哪里肯聘娶段英来做傅家未来宗妇,这是生怕令嘉在她百年之后过得太舒服啊。而在张氏之外,段英那些出格之行,傅家也是知道不少,不至于心存偏见,但对于选她做宗妇,肯定是心有忧虑的。   若非后傅明炤请动令嘉去分别游说傅成章与张氏两人,他和段英的婚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令嘉沉默了好一会,方才说道:“大郎能看中段家的女郎是他的运气,我好歹是做长辈的,自然是要成全他,也省得我们家再出一对心不甘情不愿的怨偶。”   丹姑自然知道令嘉说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怨偶”说的是谁。   傅家子弟婚事都不由己。令嘉二哥令安娶公孙氏,三哥令卓娶柳氏,皆由傅成章做主定下,连张氏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四哥、五哥若在想也是逃不过类似的命运。即使是令嘉的婚事,张氏千万分的不满,最后依旧没有逃开傅成章的算计。   像这种包办婚姻的质量如何,着实要看些运气。运气好些的,像令安和公孙氏这对,相敬如宾,运气差些嘛,就是令卓和柳氏那对,怨偶成双。最惨的是,傅家在张氏影响下,不兴纳妾,以至于即使相看两厌,也只能继续看下去,还不给洗眼的机会。   令嘉至今记得她小时候,她三哥令卓因与柳氏性格严重不和,在三嫂还怀着明炤时,动过纳妾的心思,被柳氏知道,一怒之下,大打出手。令卓因柳氏怀孕不好还手,却不料柳氏在孕中身体依旧强健有力,于是扎扎实实地挨了七八个巴掌和十几个窝心拳。令卓一怒之下顶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连傅成章和张氏都认不出的脸跑到他们面前说要和离,结果又被傅成章和张氏联合又揍了一顿。   和离之事最后自是不了了之,但夫妻情谊也不剩几分了——原也就没几分。   柳家与段家不同,是燕地在傅氏之后新起的家族,当年范阳城破,城中人死了大半,范阳几乎沦为空城。英宗为了重建范阳城,从附近几州迁了六万户人家过来,柳家是其中之一。这些新的家族与傅家干系不深,但却在傅家势力中空之时,成了燕州军队的中流砥柱。   傅成章回到燕州之后,对这些新的军户多有笼络,在段家的联络下,柳家是最先向他示好的人家。傅成章为表诚意,这才订下了令嘉三哥和柳氏的婚事。傅家需要柳家的力量来维系对燕州的掌控,而柳家也需要傅家的名望来提升门第。   因此,纵使令卓和柳氏视彼此如仇雠,令卓一月三十天,天天住军营,她三嫂则是素色不离身——那是燕地守寡的女人特用服色,但他们依旧不能和离。   有这般惨烈的案例在前,令嘉六哥令奕对婚姻生活产生强烈恐惧,以至于在傅成章给他挑好对象时,他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被傅成章打得半条命都没了,也依旧不肯松口娶人。最后傅成章在“失去一门姻亲”和“失去一门姻亲加一个儿子”之间两权相害取其轻,这才有了令奕这些年的自由。   如不出意外,令嘉那四个侄子的婚姻应也是不得幸免的。尤其是明炤,他身作嫡长孙,是最不自由的那个,在他还没投到公孙氏的肚子里时,傅家嫡长孙与段家孙女的婚事就已被定下。全天下的女人多如无边芳草,但打他出生起,就注定只能在段家那一小块园子里挑。这等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他正巧能看中段英,也不得不说是他运气好。   令嘉只希望明炤运气能再好一些。   丹姑微微一笑,“王妃当日既然选择成全大郎君,今日又何必反复。”   “我没打算反复,我只是……”词穷了一息,令嘉终是想出了精准的说辞,“我只是见不得她痛快。”   “……”丹姑抽着唇角道:“王妃,翻过年你就十八了。”   别再这么幼稚了!   令嘉略带不愉地应道:“知道了。”   令嘉其实也挺奇怪的,这么些年,段英长相变了许多,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变,她那眉那眼似乎是全然朝着她讨厌的那个方向变。让她看了就打从心底地不来劲。这天下间,怕是再找不出一个比段英更能招她不喜的人了。可惜这么个人却偏偏成了她的侄媳,最可恨的是,这还是她一手成全的。   想到这,令嘉就由衷后悔起自己当年答应明炤答应得太轻便,怎么着也得让他上个刀山,下个火海,趟个油锅什么的。 第85章 女曰鸡鸣   申时三刻,令嘉正用着晚膳,萧彻突然过来。使女们见怪不怪地往桌上添了几道早已准备好的菜式。   依照习俗,夫妻都是这各自住用膳的。但萧彻大约是觉得令嘉这边的厨子更对他胃口,时不时就会到她这来蹭饭。以至于这边的厨房每次给令嘉备膳时,都会自觉地为萧彻准备一份正常口味的。   如此多次,令嘉也只能默许了这位餐友的存在。索性,萧彻严格遵守“食不言”的规矩,一餐下来,近乎无声,故而他的出现才显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令嘉胃口小,但吃得也慢,故而她几乎是和萧彻同时停下银著。   萧彻看了令嘉面前的几乎没动的饭食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膳后,令嘉原是要窝在榻上,盖着暖融融的毯子,抱着福寿,翻些话本来做消遣的。可惜萧彻觉得这不利于身体,硬是要拉着她出去散步,绕着殿外里走一圈散步。   说来,虽然定安殿是赶紧赶慢赶出来的,但整座殿宇布局精致,丝毫看不出赶工的迹象,行廊边的草木葱郁而齐整,四时之花齐备,纵使如今入秋,依旧不见凋敝。与后院其他荒败的院落却有天壤之别。   由此可见,对于荒芜的王府后院,燕王殿下非不能,实不愿也。   金乌将近西落,余晖有气无力地斜过廊檐,在两人身后拖出两道平行的尾影。   “今日段大夫人来看你了?”萧彻起了个话头。   “殿下不知道?”这是令嘉的反问句。   “你们说了什么?”萧彻再接再厉。   “说了些殿下不感兴趣的事。”令嘉敷衍道。   “……你且说来听听,感不感兴趣我自己会判断。”萧彻还在挣扎。   令嘉终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手上事务处理完了?”   前些时日不还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的嘛?怎么突然就可以闲得没事找事了?   萧彻很认真地答道:“急的都处理完了,剩下的都是可以先缓缓的事。”   闻言,令嘉奇怪地看了萧彻好几眼,然后才道:“在殿下手里,竟还有能缓缓的事?”   萧彻眼也不眨地说道:“一张一弛,方为正道。”   这话听着仿佛先前在京中,一天到晚都泡在书房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事的人不是他一样。   令嘉挑起眉,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萧彻一眼。   这一眼,眼波流转,潋滟生辉,萧彻有些受不住,稍稍侧过脸,避开了些。自令嘉视角看去,他的半张脸正对准了夕日方向,脸上五官一片模糊,可侧面轮廓却又在光影的勾勒下,清晰优美。   令嘉双目叫逆光闪了一下,正正错过了萧彻脸上忽起的红潮。   静了一会,萧彻很有一些不自在,偏偏又不愿叫令嘉看出,便状似自若地提起另一个话题:“你从安石那拿了王府布局图,可是王府哪里不合你心意,欲整修一番?”   ——之所以不是上一个话题,是因为转瞬间他有些忘了方才他们说到了哪里。   虽是两个话题,可在令嘉听来却是一桩事。   她瞥了萧彻一眼,见他神色清淡,但眼神莫名有些闪烁,心中便有了猜测。   她先声夺人地反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和大表嫂谈了欲重修王府的事?”   萧彻一愣,诧异道:“你和段大夫人提了这事?”   两人面面相觑。   ……   静默几息,令嘉移开了眼,萧彻皱起了眉。   “你要翻修王府这也没什么,但为何是先和其他人说?”   “我又不通工事,自是要向大表嫂那里借些有经验的人手啊。”   “你不会向……安石要人嘛?”萧彻咽下那个“我”字,接着道:“这处王府都是他主修的,此处土木,哪有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把王府修成这样,居然还能把账目平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人才,我哪里敢用啊!”   “王府如此修建,是我的意思。”   “可王府翻修又不是殿下的意思。”   娶了个强词夺理的妻子是什么感受,萧彻现在算是清楚了。你说一句,她驳一句,硬生生顶得人胃疼。   萧彻虽不讷于言辞,但也不喜欢与人争辩。然而,看着令嘉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又觉得就此住声太过憋气。   于是他道:“你说的是,既然整修王府并非我的意思,所以就不要修了。”   令嘉恼了:“现在的王府不重修,哪里住得了人?”   萧彻淡然反击:“你不正住着嘛?”   令嘉气恼道:“可这后院又不可能只住我一个。”   萧彻奇怪道:“你那侄女现在不是在京中嘛?”   听到萧彻莫名提到明炤,令嘉先是茫然,然后沉思,终是恍然,最后——   她甩了萧彻两个白眼。   即使机智如令嘉,方才也是花了好些功夫才理清萧彻的思路。   后院有其他人要住——在京中时,明炤常来借住——故而,要住的人是明炤。   显然燕王殿下似乎并没有想过自己再纳姬妾的可能。   令嘉也懒得提醒他还有姬妾这么种存在,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殿下可还在服药?”   这次,轮到萧彻跟不上思路了。   令嘉提醒道:“避子药。”   令嘉很是享受地看着萧彻露出和她之前一模一样的茫然,然后才慢条斯理道:“殿下,你我成婚虽为诸多谋算,但婚事既成,自有诞育子女,延续血脉之本分——最起码,住处总要准备好吧!”   萧彻似乎是被令嘉的理由震住了,好一会都没回话。   “不对。”跟在令嘉身后,恍若失神地绕过大半座殿宇后,萧彻忽然说道:“若真有了……孩子,不是应当和你住在一处吗?”   他说到孩子时停了停,语气带着点生涩又带点小心翼翼,仿佛这寻常的二字格外拗口一般。   令嘉用轻慢的口吻反问:“殿下是觉得孩子是不会长大的?”   萧彻下意识地就想道:那也无需修这处王府,彼时他们的住处十之八九已经换了,若不是,那大约……   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阻住住他话语的不是理智,而是那种忽然袭来的剧烈心跳,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   令嘉偷偷地拿眼角余光去偷瞥再次安静下来的萧彻,待见得他面上一抹柔和的笑意时,心间忽然颤了颤。   ……以聪慧著称的燕王殿下应该不会把方才她斗气时胡扯顺带试探他的话当真了吧?   令嘉的感觉是对的,萧彻似乎当真了。   当日晚间,萧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实现那个翻修王府的前提——有个孩子。   令嘉自然是兴致缺缺,颇有推脱之意。   之前鬼迷心窍的,放松了心神,漫天胡扯都不怕,如今真要兑现,她哪里肯。可真叫她直截了当地戳破拒绝,对着那双凤目,她又莫名有些心虚。   最后,她只能说:“我有些累了。”   声音低弱,目光楚楚,纤弱的外表十分具有说服力。   如若不是萧彻十分清楚这人今日一整天都窝在府中,运动量加起来就是饭后被他半拖着走过的那几十步,他大约就忍不住心软了。   故而,萧彻只是温柔地替令嘉拂了拂鬓发,含笑道:“既然累了,那就别用力了,我来出力就是。”   令嘉:“……”   萧彻很讲信用,说了他出力,就全程都没让令嘉动一根指头。   可事后,没用力的令嘉却是气若游丝,连吐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两眼一闭,便作了梦中之人。   用力的萧彻依旧清醒,他专注地凝视着着枕边的睡容,凤目中是一片清明,半点不见之前的意乱情迷。   许是他的目光清冷太过,令嘉忽地抖了抖,然后便下意识地朝身侧的热源方向倾去。   萧彻无半分抗拒之力地伸手迎住了这团恼人又可人的软玉温香。   看着沉睡的令嘉,他暗叹,醒着时就会骗人,睡着后竟也这么能哄人。   终是心有不甘,便带着十分恼意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可力到齿尖,却擅自留了八分。所谓的咬,便也成磨,无端多了许多缱绻缠绵之意。   令嘉身体很疲惫,但梦中的意识缺失意外的活跃。   梦中,她成了一只兔子,坐拥一片吃不尽的草原,整日吃饱睡,睡饱吃,堪称天下最幸福的兔子。   这样幸福的日子里,她唯一需要烦恼的就是她日渐上升的体重。   就在她从一只兔子变成一只胖兔子的几日后,有不速之客闯入她的草原,胖兔子跑不动,被一箭射中,然后又被人捉着两只长耳朵提了起来。   胖兔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似是含着千秋积雪的凤目。   胖兔子抖了抖,觉得有些冷。   那双凤目见了胖兔子,怔了怔,随后其中的积雪渐渐消融,化作一汪春水,既暖又柔。   胖兔子见状心生侥幸,说道:“兔子不好吃的,你不要吃兔子。”   凤目弯了弯,很好脾气地应道:“我不吃兔子——”   胖兔子大喜过望之际,又听得下一句。   “——我只吃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先说不好不坏的消息:自这章起往下,大约四五六七八——我也不知道会写几章,但大纲篇幅里挺多的章都是男女主的感情线,希望大家不要觉得腻歪——因为大纲写好后我就开始腻歪了。   然后是坏消息:本章乃最后一章存稿,明天起我又要开始裸奔了。更新频率嘛,我也说过了,保隔日,争日更。大家放宽心态,遇到日更是惊喜,遇不到就等第二天吧。 第86章 不知家财   令嘉睁开眼,入眼的是一片红绡帐,有光斜入,映作一枕霞光。   令嘉呆呆地看了头顶的帘帐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摇铃唤人。   只是过来的人除了她惯用的使女外,还有丹姑。   丹姑嘴角纹路紧绷,脸上呈乌云压城之势。。   对于这样的脸色,令嘉十分熟悉,每每她做的太过分,都能在丹姑脸上见到。   “王妃可知现下是何辰光?”   令嘉探出帘帐,看得满室明光,试探着答:“巳正(10点)?”   丹姑黑着脸给出正确答案,“是巳末(11点),再过一刻钟,王妃就可以直接用午膳了。”   令嘉打个哈哈道:“这也不错嘛,正好省了一顿膳食,”   令嘉原以为定是少不了一顿苦口婆心的规劝的,不想丹姑上上下下扫了她一遍,叹了口气道:“王妃如今已为人妇,该做什么,该如何做,以王妃的聪慧,想是心中有数,也无需老奴多言。只是——身体要紧啊!”   登时,令嘉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黑。   待令嘉在餐桌上看到山药甲鱼汤、韭菜羊肉一类的食物时,脸色就更加精彩了。   木了有一会,她叫来醉月,点了点桌上的几道特有滋补之效的食物,咬着牙道:“传讯厨房那,将这几道菜给殿下也做一份然后送过去。”   醉月面色古怪,但见令嘉面有咬牙切齿之色,识相地没说什么,一口应下。   “等等,”只醉月还没走出几步,又被叫住,只听令嘉说:“再给他添一道红烧兔肉。”   一头雾水的醉月领命而去。   对着令嘉这份连讽带刺的“盛情”,萧彻回以一本总账以及一个安石。   安石面带微笑,“按殿下的意思,翻修王府耗费不小,这总账记着王府现在能动的活钱,在这笔账目之内,王妃可随意定夺。”   令嘉接过账目,道了几句言不由衷的谢意。   萧彻当年穷得都挪了自家王府去养军士,如今有了正名,得了朝廷军饷补贴,景况是好些,但也只是好些——她就不信萧彻会老老实实地照着朝廷的规制去养军,人数肯定是超标的,更别说他养的还是耗资巨大的死士。   所以,比起这位败家的丈夫,令嘉还是更相信她丰厚的嫁妆。   不过粗略一瞥,这点轻视就打消在了账目下面那个丰厚得即使自觉财大气粗的令嘉看了都忍不住倒抽口气的数字上。   令嘉好容易才压住眉眼,不让自己露出震惊之色。她偷偷瞥了那笑容可掬的安石一眼,心中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这账……这账不会是假的吧!毕竟也不是没有前例啊!   不过下一秒,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这是在修王府,花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萧彻是嫌自己脸太多才会干这种蠢事。   令嘉回翻起之前匆匆一掠便过的条目。   这一翻,她就知道这本账目是实打实的真账,因为里面有许多笔大得让人不安,且去向未写的开销——也就是真账,才会记得如此随意任性,若是假账,这种级别的开销定是要分成数笔零碎,且惯个说得去的名目,才不至于让人生疑。   不过上有巨额开销,但收入却更巨,不过这些收入和前面的支出一样,都没写名目。以至于结算下来,盈余依旧丰厚得让令嘉难以相信。   ……有多丰厚?   丰厚到令嘉可以将王府按着行宫的规制去建都绰绰有余。   合上账本后,令嘉心中莫名有些挫败感。   原本以为自己是倒贴穷鬼的富家女,今日方知原来自己才是被包养的那个。   令嘉忍了忍,终是没忍住,问安石:“殿下之前就没想过将这王府重修一番?”   这个问题,在她之前见识过王府内部真貌时就问过一次,但这两次问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问题不变,安石的回答自然也不会与上次有差。   他道:“殿下于这些外物并不上心。”   问的心境竟然变了,听的心境自也不同。   之前令嘉听“不上心”听出来的是萧彻的取舍,取强兵而舍华宅,如今她却意识到,萧彻是当真的半点都不在意住处破败。   人生在世,忙忙碌碌,心中所求大多不过那么几样。   穷的欲温衣饱食,富的想华宅娇妾,再高点是高官厚禄,再再高点则是名垂青古、荫蔽后世,若再不切实际一点,大抵就是去求成仙了。   在这些追求里,饮食起居是最低的,但也是最基础的,而那些更高的追求到了最后多数还是要落足在这些最基础的欲求里——终不过追求自己及后代能比别人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住得更好,以及拥有更好的美人。即使是求长生,也不过是为了能更长久地去享受这些基础欲求。   当然在这种种俗人之外,也有不俗的人,他们箪食瓢饮,家住陋巷,不改其乐。这样的人多半是在追寻着某些更高的东西,或者说他们能从这样东西身上获得远高于那些物质带来的快乐,这样东西可以是道义,也可以是志向——或者说野心。   这样的人,往往他们对物欲越是淡薄,则他们对他们所追求的那份东西就越是狂热。   而淡到萧彻这份上,心中多半已是入执。   何谓执?   佛家言:虚妄。   “在想什么?”   令嘉一抬眼,见着来人,下意识地答道:“在想你。”   萧彻尚来不及愕然,令嘉已用高超的转道技巧把话题给绕转过来,“——想你怎么过来了。这个辰光,你不是该在前殿的吗?”   虽然令嘉临场发挥极佳,却还是出了差错——比如说,她忘了“殿下”这个尊称。   萧彻目中有笑意缓缓舒展,他并未指正这点,说道:“原本是该在外面的,但这不是受了王妃的一番心意有些上火嘛!”   他面带微笑,神色清正,半点都看不出“上火”的迹象,但与他神色相对应的,却是他忽然伸出手,朝令嘉颈侧某块红痕处摸去,指尖轻磨,暧昧旖旎。   令嘉像是忽然被猛兽盯上的小兽,浑身毛发直竖,她打掉那只手,色厉内荏地警告道:“萧彻,你不要太过分。”   闻言,萧彻修眉微皱,似是诧异:“王妃送来的膳食,我一份不落全都用下,如今来向王妃讨杯清火的茶,这也算过分?”   “……你那边差这一杯茶?”   “总不及王妃这边周全。”   因令嘉身体偏弱的缘故,她身边常备各色药材。她吩咐一句,叫来一壶白菊,推到萧彻面前,讽道:“白菊清心去火,殿下正该多喝些。”   萧彻对令嘉的恼意视若无睹,挥退了使女,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举杯轻啜一口,动作优雅,风度翩然。   令嘉见了,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恼意不减反增。   眼见那杯茶见了底,她就开始赶人,“殿下既是喝了茶,那就赶紧回去。我这还有事要忙呢!”   萧彻放下茶杯,问道:“忙着发呆?”   令嘉咬牙道:“我那是沉思。”   眼看令嘉神色越发不善,萧彻识相地住嘴,他起身,抽出令嘉桌上的那本账册,翻了翻,问道:“你忙的就是这些?这账目有什么不对嘛?”   他这一问恰恰问到令嘉心坎上,她犹豫了下,终还是说道:“账目并无问题,只是……殿下你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多钱?”   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了令嘉许久,但对着安石,她端着王妃的架子,不好去问,如今这会正主在眼前,她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了出来。   “……练兵打仗,军饷军备,处处都要花钱。北地苦寒,赋税不丰,而朝廷所拨饷银亦是有限,又听闻殿下厚待军众,定是要补贴许多。而军队入项多在攻城略池,可殿下是与北狄对战,而北狄人蓄养养马为生,终岁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殿下纵使赢了,所获钱财也是有限,故而应是入不敷出……”   令嘉出身傅家,对关外异族的了解远超常人。   这些关外草原上异族,与关中以农为生的中原人不同,他们物资匮乏,生活艰苦,也正是这般的环境养出的异族人,无论男女,个个善骑射,体健壮,性悍勇。而与这些不好惹的品质相对的,则是他们的——穷。   这些异族善掠夺,却不善创造。整个北狄以国土论,有大殷的一半大,但以财富论,却还不如大殷的十分之一。   不过也正因这些异族这样的穷,他们才会这般的凶恶,也这般的棘手。打又难打,偏偏打完之后的收获和动军的花销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中原历代宁愿筑长城,建边军来防备异族入侵,却甚少兴师动众地去灭敌。   “……所以,殿下你的钱到底是哪来的?”   萧彻意想不到自己在令嘉眼里竟是如此的穷困,表情一时竟有些复杂。   “七娘,我就藩时,父皇曾予我一些田地……”   令嘉打断他道:“田地的出产我看到了,我奇怪的是,另外一笔数倍于田产的收入。那是怎么来的?”   那笔数字太大,由不得令嘉不心存疑虑——萧彻不会干什么杀鸡取卵的蠢事吧!   萧彻见她面有怀疑,心中不禁生出微妙的报复心理,便吐字道:“你猜。”   令嘉默了默,语气淡淡地说道:“殿下要不要也猜猜看我现在想做什么?”   萧彻十分识相地开口道:“燕州虽说苦寒,但王妃母家不也以此地为族地,建军驻边,相传数代,王妃可知道,一开始伯平公是如何开源的?”   伯平公正是傅家前朝那位要求傅家历代戍守边关的先祖。   令嘉回忆了下这位先辈生平,忽地花容失色,失声喊道:“你派人去劫道?”   作者有话要说:刚赶完的。因为非存稿发,所以更新不定时,大家见谅——要定时,就只能隔日了。   写完这章,莫名想起爱情和金钱这个话题。   我一直觉得,男人对女人最好的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给她钱花。要是爱一个人,再穷也乐意给她花钱,要是不爱一个人,倒不是说不会为她花钱(穷的大概就不会了),而是会在心中会斤斤计较于在对方身上花的每一分钱有无回报,是否值得。   以前看古早言情文时,看到男女主角结婚,男主对女主说,什么都能给她,除了爱。   当时我就很好奇,如果女主向这男主要一亿,他给不给?   要不给,那就是违诺;要给——他要肯给这一亿,女主还要他的爱干嘛啊!反正在别人眼里,他都肯定是爱她爱得要死的啦。   一段关系中,爱是不足以给予对方安全感的,但金钱却可以。金钱换不来爱情,但却能换来安全感去维护爱情不受生活磨损。 第87章 爱而不见   以萧彻的定力,也不禁被这话惊了好一会,然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伯平公做过劫道?他不是将门子弟的出身吗?”   令嘉脸上微红,见萧彻一脸惊讶,索性恼羞成怒道:“为尊者讳,你不知道。太.祖还贩过私盐呢,史书上不也没记。家祖所在之世,异族南下,建国开朝,家祖不落草为寇,难道还在异族手下继续任职不成?”   对着令嘉杀气腾腾的目光,萧彻肃色正声道:“伯平公舍小节而全大义,绝无可指摘之处。”   令嘉这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既然不是劫道,那你说的开源是什么法子?”   这次,萧彻不敢再来委婉那套,直白答道:“是互商。伯平公曾与异族互商,虽此举多为归化异族百姓,但也算生财之道,中原之丝绸、茶叶为彼辈所欲,而关外之骏马、山玉、药材亦吾辈所需,同行两地,所获之利以十倍百倍计,从中抽税,所获远过田税。”   “不对啊!”令嘉奇怪道:“我记得北狄为防暗间,已是禁了两地互商。”   萧彻轻笑一声,笑中带着几许轻慢,“官禁之事多矣,纵使大殷都难以样样落到实处,更何况北狄。”   与中原相较,北狄内部部族林立,王权基于部族,其下才至民众,行政制度上落后了大殷几百年不止,纵使前任两任北狄汗王都做过变革,但多是扛不住内部压力,草草了之。   “可是边线上的那些部落不是捉得很严的嘛?”令嘉歪着脑袋,仍是不解。   那些部落个个如狼似虎,好夺成性,商人过道,简直就是给他们送上门的点心。   令嘉这副模样很是可爱,萧彻没忍住,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招来怒眼一双,他唇角上扬,“边线捉得严,那不走边线就是。”   “自燕州起,不走边线,还能走哪,总不能还要绕到西域去……诶!你是说海路!”令嘉恍然大悟。   燕州东临渤海,渡海而过,正是原来的渤海国,现在的北狄领土。   萧彻含笑点头,目中柔情款款。   说来也奇怪,他手下帮他做事的人个顶个的聪明能干,但他们的聪明加起来,似乎都没有令嘉的聪明让他骄傲得意又欣慰。天晓得,在一开始,他决定娶妻时,他对这位未来妻子的要求里绝无聪明这一项。   “渤海那边不是有很多海盗嘛?”   “被我清剿了。”   “这种暗中互商不在台面上,那些行商肯如实交税?”   “渤海边上尚有两支不成气候的海盗,他们欲渡此海,需军中护卫。”   “剩下那两支海盗姓萧吧!”令嘉嘟囔。   “不,姓傅。”萧彻语带轻笑,“领头的正是你那大侄子。”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很正常,这事你家也就你爹和你三哥知道。”   “……殿下,你到底是多早就开始和我爹通上气的?”   萧彻笑而不答。   令嘉翻了翻白眼,也懒得再问,不过……   “燕州军多为骑兵和步兵,多数不通水性,他们在海上能打嘛?”令嘉的好奇心十分旺盛。   “不能,刚上船时,十个要吐八个,船上被吐得连落脚的地都没有。”   “那殿下怎么能带他们灭海匪?”   “练呗!”萧彻轻描淡写道:“在船上住个一年半载的就都练出来了。”   “那殿下在船上住了多久?”   “半年吧!彼时威望不足,只能以身立教。”   令嘉眨眨眼,往萧彻那倾了倾,问:“那这半年里,殿下洗过几次的浴?”   “……”方还有问必答萧彻忽然就答不出来。   令嘉会意,同情地“哦”了一声,然后心疼道:“真是委屈殿下了。”   ——倘若忽略她那双杏眼中扑闪扑闪的嘲笑,那大约就是真的心疼了。   萧彻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   令嘉脑中警铃大作,干咳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哄一下人,却见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然后她就被萧彻横腰自凳几上抱了起来。   忽然被悬空的令嘉小脸忽白,惊道:“你做什么啊?”   萧彻不语,只抱着她穿过帘屏,走到内室的软榻前,将她放下,俯身压到她上面,脸上带着让人发毛的温柔微笑,“当年是没洗过几次的了,不过现下倒是可以多洗一次,如何?”   “不如何!”令嘉撑着软榻,欲朝后退去,却被萧彻拿腿压住了脚,动弹不得。   眼见萧彻低下身来,两人的脸越挨越近,而他那双凤目也越见幽深,令嘉终是放弃了尊严自持,利索地告饶道:“我不舒服。”   萧彻漫不经心道:“等会自然就舒服了。”   他熟练将往襦裙的襟带解开,松到里衬时,动作忽然顿住,他直起身,就见令嘉侧着头,把脸埋进软衾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萧彻将脸从软衾里轻轻掰过来,只见一双杏眼紧紧闭着,但眼睫上凝着的几分湿意却是出卖了她。   “你是真不舒服?”萧彻的声音里带了几许惊异和懊恼。   他惯常是个细心的人,方才与令嘉说了好一会话,竟是半点都没看出来她的不适。   令嘉抿着唇,不睁眼,也不说话,但脸上的委屈却是挡也挡不住。   萧彻心中忽地一乱,忙道:“你是哪里不舒服?”   令嘉把头扭回被衾里,还是不语。   萧彻想把她掰正,但又不敢用力,半是心疼半是心焦地,极力放柔了声音哄劝道:“方才是我不好,你要气恼也是应当,只事有轻急缓重,先别赌气了,说说哪里不舒服,等太医来了才好看症。”   他不放低姿态还好,他这一做低,令嘉心中的那份委屈陡然间放大了十倍百倍不止。   鼻头一酸,便再忍不住,低闷的啜泣声自衾间缝隙飘出。   萧彻听得头皮都麻了,他这会既想着要派人去传太医,可对着忽然哭起来的美人又撇不开手,至于把使女喊进来,那就更不适合眼前这情景了。他果决了小半辈子,何曾这么两难过。   不过到底还有理智在,踌躇了片刻,他还是做出了取舍。   “身体为重,我派人去传太医,去去便会。”萧彻下了榻,连脚边的靴子也懒得套,跣着足便要去唤人。   只他没走出两步,衣袍一角就叫一只手给拽住了。   他回头,对上一双才被泪水洗过的空朦朦的杏眼,眉眼低垂,低下的每一寸,都是委屈。   “不许叫太医。我……我就是腰酸而已。”令嘉闷闷不乐地说道,语声中还带着少许泣音。   腰酸?   萧彻回到榻上,坐到令嘉身侧,摸着她脸上被闷出来的红晕,低声问:“是我昨晚的缘故吗?”   “恩……恩?”令嘉感受到腰上有只手自裙摆下钻入,扭着身子躲了躲,警觉地看向了萧彻。   “别动,”萧彻按住她,他解释道:“不碰你,就是帮你通下腰上的脉穴。”   令嘉半信半疑地放任了那只手的靠近。   萧彻并没食言,那只手指尖凝着内劲,自脊中往下,一路按到尾椎,也未见他如何用力,但指尖所过之处,先是发酸,旋即转作暖融,原本残余的酸痛转眼便化得一干二净。   令嘉的警惕卸下,脸上的委屈渐渐淡去,转作懒洋洋的放松神态。   服侍了令嘉好一会,萧彻问道:“你一向直白无忌,昨晚既然难受了,为何不说?”   这话听着很有些推诿的意思,但结合其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懊恼,便也不至于那么刺耳了。   令嘉无辜又委屈地答道:“到了后面,我都快困死了,哪里还分得清是难受还是舒服?”   萧彻一噎,想说她糊涂,可作为把她弄糊涂的元凶,他又实在没立场去说。但没立场归没立场,教训还是要总结的,以避免下次再犯。   “之前也有好几次比昨晚还久的,你也没有那么难受?”   “你怎么知道那几次我不难受?”令嘉轻飘飘地反问。   萧彻无奈苦笑。   令嘉趁势追击道:“再说,之前你弄得也没那么勤啊!”   萧彻叹了口气,承诺道:“以后我会克制的。”   “……那倒也不用。”令嘉小声说道。   萧彻手上动作忽然停下,他定定地看了令嘉好一会,直看得她心虚不已,最后问道:“你到底是难受,还是不难受?”   令嘉转了转眼珠,道:“看心情吧!”   萧彻从中品出了几分意思,想到自己方才的乱了方寸的举止,凤目中露出了几分恼意,训道:“你不愿意拒了就是,何必拿身子唬我。”   令嘉先是心虚,可虚着虚着又恼了,挥开他手,扯过被衾,把自己裹了进去,裹出一个小土堆,就权当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了。   萧彻眼睁睁地看着令嘉居然耍这种小孩子用的赖皮手段,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了拽被衾——拽不动,资深赖床专业户很有经验地拿自己压住了被角。又因着被子里压着的人太过身娇肉贵,萧彻不敢用太大力。   他一下黑了脸。   “傅令嘉,你是十七岁,不是七岁。”   土堆纹丝不动。   “都是要做娘的人了,别闹脾气了。”   土堆朝萧彻的反方向挪了挪。   “你方才可是不开心了?”   土堆摇了摇,可又很快停下。   萧彻没有再说话,于是室内就只得一片寂静了。   过了一会,衾被外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便是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然后便是起身、着靴的声音,最后便是渐远的脚步声。   当脚步声远得听不见的好一会后,令嘉终是自被下钻出,因为在被下闷得久了,整张脸都是红扑扑的,她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懊悔的低吟,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在榻上滚了起来,滚时没注意方向,竟是朝榻外滚的。   眼看就要滚出榻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忽然出现在榻边,抵住了她的身子。   然后她捂在脸上的手被掰开,杏眸湿哒哒的,带着未平的水汽,娟好的眉目间,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伤心难过。   萧彻叹了口气,弯下腰,认真地问:“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   他之前既没有读错她的身体,也没有弄错她的心情。她身上的不舒服不过是她心上不舒服的借口罢了。   令嘉和他对视片刻,缓缓垂下眼帘,身上的气一下馁了,像是被人从龟壳里拽出来的乌龟,一身生无可恋的丧气。   她动了动嘴唇,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打出娘胎起就无师自通如何唬人的傅令嘉,在这一刻,竟是生平第一次词穷了。   面对着耐心地等着她回答的萧彻,令嘉默默地抄起一侧的枕垫,然后朝那张讨债一样的俊脸上砸去。   “你不会自己去想啊?”   答不出来的王妃娘娘恼羞成怒,不讲规矩地掀桌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攻略进度60%   这章是12点后才发的,恩,就算今天的更新了。 第88章 或急或缓   萧彻回到承和殿时,面色平静如静水,叫人窥不出半点迹象。   可乐逸是谁?   此人生就一副七窍心肝外带一副唯恐天下太平的贱性。   眼睛贼溜溜地在萧彻上下扫了一圈,张口就道:“被王妃赶出来了?”   萧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做理会。   可乐逸也不需要他理会,当即大笑三声,“当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叫你把杂事都推给我,现在热脸贴冷屁股了吧!哈哈哈哈……”   这些年他为了追求心上人,不知叫萧彻这黑心肝的家伙坑去做了多少苦力,然后又被他瞧了多少笑话,如今风水轮流转,好不容易转到他头上,他不趁机多笑几声,都是对不起自己。   萧彻冷眼看着乐逸大笑,目光越来越冷,神色越来越静。直看得乐逸颈后毛发直竖。   想到往后还要在他手下讨日子,乐逸终是干咳一声,勉强止住笑,做出一副为君分忧的贴心姿势来,“王妃对你不挺上心的嘛,一日三餐地惦记着你,顿顿不落地往这送膳食,生怕你又饿到自己。你这是哪里惹着她了?”   鉴于萧彻缺乏与人分享的缺点,乐逸至今依旧不知王妃送来的膳食里冷不丁地就藏了几盘口味极是清奇的菜色。而依照王妃当日当刻心情,此类清奇菜色所占比例波动极大,从十之一二到过半不等。这种夫妻间的小情趣,萧彻自也不会与乐逸说。   故而至今,乐逸对王妃的印象与现实存在较大的差距。   不过,乐逸这问题倒真问到萧彻此时都快结成麻花的心肠上去了。   萧彻与令嘉成亲快有半年,成亲初时两人关系紧张中带些疏远,但到了现下,两人已算得上亲密——尤其是对萧彻来说,在他那堪称荒芜的个人世界里,令嘉甚至算得上是最亲密的那个人了——聊天、亲热都不过是日常罢了。   令嘉虽然性格顽劣爱捉弄人了点,但平日里恼是恼,喜归喜,半点情绪都不含糊,从不遮掩。即使是萧彻,若真哪里惹恼了她,她只会从其他地方找机会不打折扣地报复回来(具体可参考二人新婚之时),而不是暗自郁结或忍气吞声什么的。   但今日——   她若是不愿,一脚踹他下榻都不算稀奇。但若说她情愿……   萧彻忆起当时她眼睫上凝着的一颗水珠,心中忽地起了痛意,微小得跟虫蛀似的,但又偏偏无法忽视。   其实,人之七情,变化莫测,忽喜忽悲,也不过寻常事。但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萧彻还是无法把令嘉这次忽起的情绪忽略过去。   萧彻敛眉,沉默许久。   久得乐逸都快把这个话题抛到脑后时,他突然问道:“你与曹夫人在一起时,她可曾突然无缘由地伤心难过?”   他终还是忍不住问出。   闻言,乐逸挑了挑眉,用轻快的声音说道:“有啊!就在她想起她先夫时。”   “……乐存茂,我与王妃是结发夫妻。”萧彻口吻平平,但从他直呼乐逸的字可以窥出,他已是有些不悦了。   这点不悦可吓不到乐逸,他嬉皮笑脸道:“说不准王妃还有旧情人什么,这样一位国色美人,想也知道此前定是少不了鞍前马后的爱慕者,少男少女的,芳心暗动也是常理……”   萧彻面上如常,但周遭气压却是越来越低。   “……当然,王妃这等非凡人物自不会在常理当中,寻常男子哪里能入她眼。”忽然冒头的求生欲终于成功迫使乐逸转了口风,“不过嘛,王爷你也知道的,我这一辈子掏心掏肺地去对待的也就我娘和凤娘两个,这两人与王妃除了同为女子之外,余者皆是迥异,故而我之经验不足以为你之鉴。所以你问我,是真的问错人了。”   “……”萧彻揉了揉眉心,满心情绪复杂难言,什么时候他居然蠢到去做缘木求鱼这般愚不可及的事,更蠢的是这居然还要乐逸点破,他才意识到。   “不过,我倒知道王爷你该问谁。”乐逸摸了摸光滑的下颌,近乎明示道:“不知凤娘的船队几时归航呢?上面那位傅大郎和王妃可是嫡亲的姑侄啊!王爷该问他才是。”   萧彻瞥了这位属下一眼,“你倒是无孔不入。”   乐逸并未否认,“这都九月初了,津口近海冰期十月就开始了,凤娘他们若再不返航,就只能等明年了。如今时间尚有余裕,你何必急这两三个月呢?太过急躁露了行迹,叫耶律齐窥到端倪,反生祸事。”   萧彻挑了挑眉,道:“月前,你不是已经假我之名,令曹氏返航了嘛,如今又何须多说。”   说起这自作主张的僭越行为,乐逸并无惶恐,而是一副坦荡荡作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样,“我承认我是有私心,但多还是为殿下计。如今北狄王庭之内,祸引已起,若用内间之计,不出十年,你即处不败之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服北狄,何必非要选在现在,去准备这么一场险而又险的仗?”   萧彻凤目微挑,眸中并无不悦,面上甚至笑了笑,他用一种极为温和的口吻说道:“存茂,我等不了这么久的,而时局也未必会给我这些时间。”   乐逸看着萧彻那双冷静得不存半分情绪的凤目,与片刻前那位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判若两人,叹息一声道:“萧五,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以前你孤身一个,我也就不说什么,但现在你好歹娶妻成家了,像你这种活法,你和你身边的人都会很累的。”   萧彻目中有微澜掀起,但片刻后又归于平静,他道:“待我打下北狄,届时我才有资格选择活法的资格。此前一切不过是空中阁楼,梦幻泡影罢了。”   乐逸知萧彻意志坚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既然无用,索性就闭上嘴,不再劝了。   乐逸自问虽算不得毒士,但也真不是什么善人,方才那一顿劝已是出自他最后那点微末良心。至于结果如何,他并不强求。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从无例外。   晚膳时,萧彻再见令嘉时,她已是重新整理好情绪,恢复原来那种懒洋洋的姿态,半点看不出之前的难过或窘迫。   萧彻沉吟片刻,试探道:“令嘉,你之前……”   然后就叫一筷子菜给打断。   从来礼仪齐备的令嘉竟是越过半张食案,往萧彻的碗里夹了菜。   “殿下试试这清炒的冬瓜片。”   “你之……”   “殿下再试试这鲜蔬烩的虾仁。”   “你……”   “殿下再试试这道鲫鱼汤。”   如此再三,燕王殿下的嘴终于被菜色给堵满,不再问些让人听都不想听的话。   而令嘉终于也有闲暇好好品尝自己的晚膳。   只是,她才品尝不过片刻,低头之间碗里忽然多了一块笋片。   她抬头,萧彻正冲她微笑。   一顿膳食用下来,萧彻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谓“礼尚往来”以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恨萧彻这人眼睛太尖,食案上十来道菜色,他总能精准地选中令嘉最想吃的那几道,以至于令嘉想拒绝也无从拒绝。   于是乎,报恩的泉涌得太厉害了,令嘉那娇小的胃有些撑着了,到了晚间,因着积食,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萧彻见状倒是有些懊恼,给她喂了碗消食的汤药后,便坐在她身侧,用手帮她揉肚子。   对于这位罪魁祸首的服务,令嘉倒是轻易地就笑纳了。   “你就是往日里吃得太少了,以至于这会才多吃这点,就吃撑了。”   “吃得少又怎么样,总归这些年,我又没被饿死。”   萧彻批评道:“但你太瘦了。”   瘦……   令嘉眼珠子往下转了转,默了默,她忽然拍开萧彻的手,鄙夷地抛给萧彻四个字“品味庸俗”,然后就背过身去不理人。   愣了好一会后,萧彻哭笑不得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你这般瘦,于身体总是无益的。”   背着他的令嘉发出一声轻嗤。   萧彻伸手轻推令嘉的肩膀,叫道:“王妃。”   令嘉不理。   “令嘉。”   还是不理。   “七娘。”   令嘉终于翻过身,语气不善道:“作什么?”   萧彻坐着,令嘉躺着,他自高处看她,看她顾盼间的活色生香。   他问:“你嫁给我可会觉得累?”   令嘉信口就答:“不会啊!”   “当真不会?”萧彻手指抚上令嘉的眉目,“先是遇上萧荧算计,接着是雍京地动,然后又匆匆离京,路上还生了场病,真的不累嘛?”   令嘉语调轻松道:“宁王的算计又算计不到我,而地动是天灾,我就是不嫁殿下,一样是要遇上的呀。赶路途中是有些累,但也还好了。”   萧彻看着令嘉的目光陡然间诡异起来。   这般体贴宽容,还是他那为娇气挑剔的王妃嘛?   令嘉似也知道萧彻在想什么,便与他解释道:“殿下,累不累什么的,都是比较出来的。两人疾走,旁人走了百步,我走了五十步,虽累但也不累。旁人一步不动,偏要我走二十步,不累也累。嫁与殿下,虽然事不少,但嫁与其他人,事只会更多。寻常人家同府居住,上有公婆姑舅,侧有伯叔妯娌,下有强奴悍仆,哪有殿下府上的日子轻省啊!”   萧彻凤目微挑,“上次问王妃选婿条件时,王妃可不曾这般夸过我。”   令嘉眨眨眼,道:“那会不是在雍京吗?情形自然与现下不同。”   萧彻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找准了锚点,稳稳地定了下来。   他想,如今士气正佳,两人之间某些含糊处,他似乎也不需要那么急,缓一缓也是无妨。   “七娘,你其实就是喜欢能自己做主的,能偷懒的生活吧!”   能自己做主是前提,能偷懒是结果。   “谁不喜欢这种生活?”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   令嘉想了想,认真地许愿道:“我自小就一直想要得到一颗星辰。”   萧彻:“……”   沉默中,令嘉似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虽然萧彻钟情于令嘉,但他还是得承认,她那恶劣性情真不是一般的难消受。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些事要收尾,一时顾不上,现在好了。这章算是周日的,今天我可能再补一章,如果补不了,那大概会放明天双更吧。 第89章 覆车之轨   一旬余后,燕王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令嘉打量了这位客人近半刻钟后,方才迟疑着问道:“你是……大郎?”   明炤几乎都要凝噎了,“小姑姑,我们前年才见过一次。”   令嘉无辜道:“可是你那时候没这么黑。”   明炤抹了把脸,只觉人生多艰。   托祖宗的福,傅家人的皮囊都生得不错,这不错间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郎君,自令嘉她爹起往下,都是清一色的广眉深目、高鼻薄唇、面如冠玉的长相,或可说天生一副小白脸——只除了明炤。   明炤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粗犷,虎背熊腰,自可称一句英武不凡,但——这长相体态怎么看都和傅家人的小白脸不是一个画风的。全家人站在一起,明炤就像是抱错的那个,显得十分违和。   亏得令嘉二哥二嫂感情还算可以,不至于生出莫须有的猜忌来,但心中的疑惑总归是少不了的。   后来,多亏段家的姑祖母热泪盈眶地为大家解惑——其实,明炤这副尊荣才是以前傅家郎君真正的画风,真正长歪了的应该是令嘉这位容貌肖母的爹才是,可惜除令嘉她爹之外的傅家郎君都死光了,而之后令嘉他爹又娶了张氏这么一位有着深厚的肤白貌美基因的世家贵女,于是乎堂堂燕州傅家就这样在小白脸这个画风上一去不复返了。   明炤这副正统傅家的英武长相,魁梧身材,再配合一身沙场搏杀出来的气势,原就是让人退避三舍的好汉,再配上一身日光下晒出来的黑皮,那副尊荣就只剩凶神恶煞一词能形容的了,画在纸上,既可代虎狼止小儿夜啼,又可作门神驱邪挡煞。   ——倘若姑祖母所言“傅家代代相传之相”不假,那先辈伯平公曾从事劫道一职还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小姑姑,我们嫡亲的姑侄,我才黑了一点点,你就认不出我,你不惭愧吗?”明炤抛却礼数,一屁股坐到令嘉一侧的圈椅上,也不等使女过来,就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咕噜”地一口饮下,与其外表如出一辙的豪爽利索。   “你看着都快和昆仑奴似的了,这黑的可不止一点点,再说,要不是嫡亲的姑侄,方才你乍一进来,我早把你当刺客,叫醉月把你打出去了。”令嘉毫不惭愧地说道。   “——诶!你右眼怎么回事?”   明炤肤色深,之前又离得远,如今近了些,令嘉方才发觉他右眼周围的肤色似乎要更深些——像是被打了一拳。   “之前我遇到一伙……”明炤放下茶杯,正要即兴编个故事,就被令嘉打断。   “是段英?”   “……”   于是,令嘉便肯定道:“是段英。”   她饶有兴致问:“这次又是什么缘故动的手?”   明炤板起那张黑脸,做“无可奉告”状。   令嘉不恼不怒道:“大郎,你知不知道,在有求于人的时候,身段是要放低一点的。”   明炤脸板不住了,“小姑姑,你怎么知道……”   “你昨日才从津口回来,今日就来见我。若不是过于尊崇我这位长辈以至于等不得片刻,那便是有事要寻我帮忙了。”   这话暗藏陷阱,明炤外粗里细,当即正色道:“小姑姑这就说错了,我这般急着来,主要还是因为尊崇小姑姑——”   在令嘉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明炤话音又是一转:“——当然,此外还是有一件小小的、小小的……”   “既然是小小的、小小的……”   “——但很重要的忙,要小姑姑你帮下。”   “若说二郎是没皮没脸,你啊,就是死皮赖脸。说吧,什么事?”   明炤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对于“死皮赖脸”的形容,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小姑姑,你下次去拜见曾姑祖母时,劝劝她下次见着英娘时少说一些‘子嗣’的事,英娘孺慕曾姑祖母,每每被她说过后回来都要难受好久。这事我不好出面说,但小姑姑你是长辈,又最得曾姑祖母偏爱,由你出面去劝,曾姑祖母一定……”   令嘉忽然打断明炤,说道:“大郎,我现在还没见过姑祖母。”   明炤面露讶然,“怎么会,小姑姑你来范阳都快一月了……”   往年每次令嘉回燕州,不出十日,就要去拜见这位长辈的。   令嘉问:“大郎,你觉得姑祖母见到现在的我会快活嘛?”   明炤不解:“为什么不?”   令嘉神色间显出了些许低落,“我现在是燕王妃,我的夫君是英宗的嫡孙。”   对于傅成章来说,英宗令他观感复杂的养父,可对于段老夫人来说,英宗称得上是灭族仇人,称之为血海深仇都不为过。   明炤依旧不解,“曾姑祖母就算是对萧氏心存怨怼,但怎么也不可能迁怒小姑姑你啊?”   令嘉摇头道:“不是姑祖母的问题,是我……”   语声戛然而止,隐去她心中的纠结。   明炤抓抓头,有些无奈道:“小姑姑,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总不可能一直不去见曾姑祖母吧!曾姑祖母已过古稀,如今能享的也就天伦之乐,小姑姑你忍心吗?”   令嘉咬着唇沉默了一会,问道:“爹定下我的婚事前,可曾和姑祖母通过气?”   “应该有吧。”   “应该?”   “在和燕王商议婚事的事时,祖父没用信件,而是派了管伯来传口讯,我记得中间管伯是拜见过曾姑祖母的。但他们说的是不是你的婚事,我就不清楚了。”   “管伯拜见后,姑祖母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明炤摊手,“不然我也不至于在你和燕王定亲的消息传来后,才知道原来这是祖父先前和燕王谈的事。小姑姑,看在我那会顶着被祖父打死的风险给你递这消息的份上,你就替我去劝劝曾姑祖母吧!”   令嘉凝眉沉思一会后,吐出一口气,说道:“知道了,这两日我就去见姑祖母。”   明炤闻言,又嘱咐道:“记得劝时一定要委婉,千万别显出我来!”   令嘉点点头,然后又道:“曾姑祖母那边好说,她说归说,但还是爱护你和英娘,但爹那边,大郎你想好怎么应付了嘛?”   说起这个,明炤起身,烦躁地踱了数步,然后才停在令嘉面前,说道:“不过是子嗣罢了,我与英娘还年轻,祖父何至于那么急?再说,就算我与英娘真的无嗣,不还有二郎、三郎、四郎嘛?”   令嘉说道:“爹他要的,不是你的子嗣,而是你的态度。大郎,你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段英时,爹说段英‘其勇不逊,其志不让,何以为妇’时,你是怎么和爹说的嘛?”   明炤下颌收紧。   令嘉却不放过他:“你说你自能让她收起金戈,解下鞍鞯,心甘情愿为傅家妇,执掌家务,绵延子嗣。如今三年过去了,子嗣不见踪影,家务全由三嫂代理。大郎,你觉得你不该给爹一个答复嘛?”   一阵沉默后,明炤忽然跪在了令嘉面前,八尺高的身躯打了折扣,依旧显得昂藏英伟——倘若忽略他现在的行为。   明炤扯着令嘉裙角哀求道:“小姑姑,你帮帮我吧!祖父那边,也就你能帮我了。”   “爹他有多固执,你会不知道?我哪有能耐帮你。”令嘉欲扯回裙角。   明炤不肯放手,继续哀求:“小姑姑你都不帮我,我和英娘就真的完了。”   “完了就完了,撑死也就和离而已,天底下姻缘不圆满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扯过去。   “小姑姑,别那么狠心啊!看在我从小到大替你打过的架,挨过的揍,背过的黑锅份上,帮我一次。”扯回来。   “同样的话,三年前你就说过一次了。”再扯过去。   “那就再帮我一次。”再扯回来。   ……   “傅明炤,你要不要脸啊?”扯了半天,令嘉终是累了,收回手。   “小姑姑你不都说了我死皮赖脸了嘛!”明炤诚恳回答。   令嘉看着他那张原本凶神恶煞,现在却可怜兮兮的大黑脸好一会,还是软了心,问:“你现在和段英到底是什么情形?”   明炤斩钉截铁道:“很好。”   令嘉眯眼,“想我帮你就说实话!”   明炤垂下头,丧气道:“和以前一样好。”   “……三年啊!你们成亲的这三年都是做什么去了?”   “全都和以前一样啊!”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绝望。不过绝望之余,他依旧不肯死心,“小姑姑,现在紧要的不是我和英娘,是祖父啊!”   令嘉无奈道:“纵使我帮你说情,但爹最多也就再宽限你点时间,在这时限里,你要再没法让段英归心,他肯定不会再纵容你胡闹的。”   明炤态度十分坚决:“能多一日是一日,反正我是认定了英娘的。”   可问题是,段英不认你啊!”   令嘉心中暗道,可还是松了口,“爹那边我可以试着帮你说情,但能帮到多少,我就不能保证了。”   明炤大喜,“只要小姑姑你肯写就好。”   他是个精明的人,他心中清楚,因着燕王的事,祖父对小姑姑心存歉疚,这个时节,只要小姑姑肯出面,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祖父定是会退步的。   想到这,明炤终于松下气,站起身——   “撕拉!”   那块在两人手里抓来扯去好半天都没事的坚韧裙角终于撑不住了。   ……   明炤讪讪地将那块翠绿绣花的裙角放到令嘉垂地裙摆上,然后窥着令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姑姑,你别生气,我回头就让人送一批布料过来,让人给重做七八身裙子出来。”   对此,令嘉心平气和地答道:“滚。”   作为一个有求于人的乖侄子,明炤识相地滚了。   他滚后,令嘉招来醉月,让她给她重新拿身裙子过来。   醉月看着被撕裂的裙角,颇有些哭笑不得,“大郎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令嘉哼声道:“不然,怎么是他和二郎去做同胞兄弟呢!”   虽说令嘉是他的长辈,但年龄可是比他还要小的,但他说跪就跪,说求就求,可见其节操也就那样。   不过节操虽差,但其情可悯。   令嘉叹了口气,道:“醉月,帮我备好纸磨,我要写信。”   “不是才给夫人寄过信嘛?”   “是给我爹的信。”   令嘉看出醉月面上的讶然,心中忽地涩了一下。   抵达燕州后,令嘉就开始往京中送书信,京中亲人一个不落——只除了她爹。   倒不是她故意为之,而是离京前的争执尚且历历在目,面对着空白的宣纸,她着实寻不出半点下笔的话头,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往以后切推了。   如今虽是应了明炤的请求,但令嘉依旧不知要写什么。   说明炤情深意切,叫她爹心软一下,顺便手软一下?   ——她爹那心跟铁打似的,不大可能软下来。   说段英现虽一般,但未来可期,叫她爹耐心一点?   ——整个傅家都是她爹的人,就明炤这两人的婚姻情况,她爹比她清楚多了,他既然开始动作,显然已是有了判断。   说虽然段英那边毫无回应,但既然明炤是铁了心地非段英不可,那干脆就随了他的意,让他这么磨下去?   ——她爹估计会直接派人过来打死明炤这个不负责任的继承人。   ……   沉思半个时辰,落在笔下却只得一句:四哥覆辙,何苦让大郎重蹈?   看着这句话,令嘉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   其实,明炤这事与四哥那事大有不同之处,但她还是选择了这么写。   ——这也是她的天赋,无论是对上谁,只要她愿意,她总能轻易寻出最能刺伤这人心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好遥远啊! 第90章 愿言思子   令嘉是个行动派,明炤前脚走了,后脚她就给段家送去了拜帖。   第二日,她甚至破天荒地在辰初起了身,婚后第三次和萧彻吃起了同一顿早膳——前两次,一次是进宫拜祭太庙,一次是三朝回门。   只不过在强悍的生物钟下,她早膳吃着吃着,头就歪到了一边去。幸得萧彻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把脸砸进碗里,或撞到案上。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三次之后,萧彻让人把食案撤走,蹙眉道:“你这副样子,哪好出去,还是先去睡一会吧!也不是什么紧要的日子,晚一些也没什么关系,派人去段家说一声就是了。”   令嘉拒绝了萧彻的提议:“姑祖母觉少,每日都起得早,既收了拜帖,定是早早就等着我了,我怎么能叫她久等?等过了这阵困劲就好了……”嘴上说着“就好了”,但下一刻又忙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眼角溢着泪珠,那副睁不开眼的困倦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要好了的样子。   晚辈孝敬长辈是天经地义的事,任是萧彻也寻不出什么说辞劝她,他只能伸手帮她揩去眼角的湿痕,然后叮嘱道:“出去时,多带些侍卫。”   “知道了,知道了。”令嘉敷衍地点点头,点着点着又有了小鸡啄米的趋势。   萧彻无奈地摇摇头。   令嘉出门时依旧没见“要好了”的征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得人心里晃悠悠的,萧彻实在看不过眼,索性一把抱起她,在使女瞠目之下,稳步跨过几道门槛,把人安安全全地送到门口早已备好的软轿里。   把人安置好后,萧彻正欲放下轿帘,却被人抓着手拦下。   令嘉打着呵欠道:“今日,我大概是晚膳后才回来,殿下自己一个人的,别忘了用膳啊。”   萧彻挑了挑眉,都这副模样了,竟还有闲心操心他,当真是——   可怜又可爱。   萧彻忍不住在她脸颊处轻轻捏了捏,弯唇道:“知道了。”   然后赶在令嘉反应过来之前,放下了轿帘。   退出软轿,萧彻看向轿侧候着的醉月,问:“她惯用的厨子带上了吗?”   就令嘉那古怪口味,段家的膳食定是不合她心意的。   一直醉月点了点头。   萧彻满意地颔首,留一句“照顾好王妃”方才离去。   萧彻离去后,被留下的几个使女侍从面面相觑,安静了几息后,齐齐看向了丹姑。   丹姑回过神来,正色道:“还不快起轿,送王妃去正门?”   闻言,使女侍从们一散而去。   但醉月却是刻意凑近了丹姑,她小声问:“丹姑,这事要不要报给夫人?”   丹姑沉默了一阵,最后道:“再看看吧!”   醉月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夫人太过在意王妃的事,事事都要过问插手,过往王妃虽是默认,但醉月清楚她心中是不快的。如今王妃已经出嫁,而这事又是夫妻间极私密的事,夫人再插手,恐会惹出母女间的矛盾来。   想到这,醉月忽地叹了口气,问:“丹姑,醉花姐姐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啊?”   醉花可比她会说话多了,许多时候王妃犯了拗劲,总是醉花出面劝服的。可惜这会出京,王妃人手不足,只能暂且将醉花留在京中,帮忙处理一些事。   丹姑嘴上答道:“应是快了。”   但心中也是有着一层疑惑,醉花是令嘉身边最得用的使女,这次离京虽说事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到非要将她留京的地步。   京中,信国公府。   “醉花姑姑,你这是把我们府上十年的账都翻出来了嘛?”明炤看着书案上堆成一座小山的账本——同时也是她今天的实践作业,娇俏的小脸一下惨白。   醉花温声道:“四娘真是说笑了,这只是府上一年的账目而已。”   明炤难以置信道:“一年就这么多?”   醉花微微一笑,“我们府上人口简单,所以账目精简,并不算多。差不多的人家家里,账目大约还要翻一番。”   明炤只觉眼前一黑。   醉花安慰道:“四娘子放心,我们这些人家里也只有当家主妇要理这么多账目。夫人她们给四娘子你挑的夫婿多是家中次子,没那么多活要做的。”   可惜安慰无效,明炤依旧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说道:“既然如此,醉花姑姑你何苦还逼着我算这些账目?”   醉花笑眯眯道:“王妃说了,四娘子可以不用做,但却不能不会。人生在世,福祸不定,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四娘子忘了,王妃离京前,你答应过她什么吗?”   明炤嘟起了嘴,认命地抽出一本账本,碎碎念道:“就知道拿小姑姑压我。”   过了一会,醉花确认了明炤入了神之后,悄步退到外间。   一位早早在外面候着的中年仆妇迎了上来,正是柳氏的心腹。   醉花温声和她说道:“四娘子已经开始学家务。”   柳氏心腹近乎感激涕零道:“真是亏得王妃留了醉花娘子在这看着四娘子,不然三夫人真不知道怎么让四娘子听话呢!”   醉花叹气道:“四娘子性子倔,但也是吃软不吃硬。三夫人虽一片慈心,配些软和话,四娘子自然就乖巧下来了。”   柳氏心腹苦笑,“三夫人比四娘子性子还倔呢!要能软和,早就软和了,何至于现在……”   醉花露出一个同情的眼神。   哄走柳氏心腹后,醉花便回去继续看着明炤。好在,有令嘉的名头在,明炤总还是能坐个半个时辰的。   醉花看着明炤乖巧的侧颜,思绪有些远飘。   也不知现下,王妃在燕州过得怎么样?   当日王妃离京,担心自己离去后,少了人去打圆场,三夫人和四娘子母女关系会越发紧张,便留了她在这帮着压制四娘子,好歹帮着母女培养出些感情再说。   再一个就是——   “陆锦和道诚,在我离京后,留意这两人的行踪。若他们离京,就派人向我报讯。”   “要阻止嘛?”   “……不必了。”   醉花回忆着说这句话时王妃脸上复杂难言的神色,心中越发疑惑。   王妃为何会觉得这二人会离京?又为何这般关注他们?   燕州,西山。   段老夫人并未住在城中,而是住在城外西山的一处庄子里——离傅家祖地就两刻钟的脚程。   段家根基在易州,不在燕州。段老夫人在丈夫离世后,越发思念故土和已逝的亲族,便独自移居到了燕州。为了照顾这位长辈,段家好些子弟都将职位转到了燕州。可惜段老夫人不领情,依旧选择孤身一人住在这庄子上,平常儿孙过来拜见数次,往往都只得见一面。   令嘉的待遇自是比这些可怜的段家人要好许多。   马车一到庄子前,就被人迎了进去。   这处庄子原是傅家的产业,不过傅家阖族死绝后,傅成章年幼又远在雍京,傅家所有的产业都到了段老夫人的手上。待傅成章长成后,段老夫人将傅家产业如数归还,只给自己留了些纪念亲人的东西,其中就有这处庄子。   这处庄子占地不大,但景致不错,尤其是东边的那一大片枫林。每逢秋季,枫叶如火,燃燃艳艳,仿佛要烧尽整个世界。   枫林边有一座乌瓦红柱的六角亭,亭中摆着一张木桌,桌边一张红木美人榻,榻上躺着一位枯皮鹤发的老人,腿上披着一层毯子,手上捧着个紫铜腰型手炉,目光邈远地望着亭前一片枫林,仿佛是追思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发呆,正是段老夫人。   令嘉踩着石阶,行入亭中。见亭中并无其余坐具,她便极自然地在美人榻沿处坐了下来。   段老夫人浑浊的眼珠自枫林处转到了她身上,看了她一会,坐起身,悠悠道:“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她的声线沙哑,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有纸张在耳边撕裂。   当年,范阳城破,傅家未免遭辱,阖府女眷孩童服毒自尽。段老夫人当年是傅家当家夫人的小女儿,遭难时正值韶华,其母对于这个女儿终是心存不忍,忍不住动了私心,暗自把她服的毒药换作迷药,派心腹把昏迷的她藏到一间隐蔽的、存着傅府最后粮食的密室里,暗自期盼她能逃过一劫。   不料北狄人破城后,见傅家人都自尽了,心中愤恨未消,便一把大火烧了傅宅。   说来也稀奇,彼时燕州正值秋冬之季,平日刮的都是西北风。可那日却破天荒地刮起了东南风,生生将那火势阻了大半个时辰,给足了段老夫人时间去苏醒逃跑。而她逃出未久,还没撞上几个北狄人,英宗即领军袭入城中,大破北狄军。   只可惜,段老夫人虽侥幸存得小命,但却叫烟气熏伤了嗓子,原来清脆悦耳的嗓音就变作了这嘶哑残破。之后的日子里又疏于医治,于是这嗓音便就此固定了下来,成为那场变故在她身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听着这熟悉的嘶哑声音,令嘉鼻尖忽地一酸,说道:“姑祖母,我好想你啊!”   闻言,段老夫人轻哼一声,伸手在令嘉的额头上敲了敲,“净是哄人的假话。等你大半个月都没来不说,之前来看四郎、五郎时,还硬是绕过了我这边,打量我人老昏昧不知道呢?”   令嘉两只手捧住段老夫人那只手,细嫩的指尖摩挲着腐朽松弛的鸡皮,眼睫颤了颤,就凝出了几分湿意,她道:“——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见你。”   “因为阿齐的事?”   令嘉俯下身,把脸埋到段老夫人那只手的手掌上,没有回答。   一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爱把自己藏起来。   段老夫人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纵着她当鸵鸟,转而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离京前,我和爹吵架,提到雪娘时,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段老夫人在她脑门上又敲了敲,“又说假话,你爹这个人口风紧得跟上了锁似的,撬都撬不开,怎么可能会说漏嘴。”   “……先前我成婚,三嫂来京时带了许多贺礼来,里面有一幅狸奴戏蝶图。”   段老夫人打断道:“你喜欢狸奴在亲友间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也值得你怀疑?”   “图里的背景有些像这片枫林。我查了礼单,发现这画是廖伯伯家一位新妇送的,那新妇并不姓段。”   段老夫人这处庄子正是她几个心爱的晚辈最常待的地方,   段老夫人抬杠,“可这世上枫林可不只这一片。”   令嘉轻描淡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去试了试我爹。”   段老夫人忍俊不禁:“你这孩子真是生来跟你爹讨债的,你的哥哥加起来都没你一个让他烦心。”   令嘉终于抬起脸,一本正经道:“才不是,娘一向都说我是她最乖最贴心的孩子。”   “你有本事就学你爹哄你娘一辈子。”   “不哄了,我现在出嫁了,又不用像我爹那样天天被娘盯着管着,还哄她作什么。”   段老夫人轻轻拍打了令嘉一下,笑骂道:“小白眼狼,真该叫你娘过来听听她‘最乖最贴心’的孩子说的话。”   ……   笑谈了几句后,令嘉忽然问道:“阿雪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段老夫人睨她:“你知道后没派人去云州查探?”   令嘉摇摇头,“我怕留了痕迹,叫人怀疑阿雪身份。”   段老夫人又是一笑。令嘉但凡要对一个人好,那真是周到细致得叫人无从招架。   “阿雪以廖夫人侄女的身份,嫁给了廖弘的嫡幼子,比你早出嫁半年,上月才传出喜讯。”   令嘉唇角逐渐扬起,似是欢喜,可眼睫一垂,一滴泪就落到了段老夫人的手背上。   她哽咽着道:“如果当初我没有自作聪明,齐表哥现在肯定能陪在阿雪身边,何至于远走北狄,以至于现在——”   语声停在言不尽之处,懊恼、自责却几乎要越过言语满溢出来。   段老夫人爱怜地抚了抚令嘉的头,说道:“七娘,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有的不过是往事与来者。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令嘉咬唇道:“倘若上次我能擒住齐表哥,再告诉他阿雪的事,他说不定能——”   “七娘,你又任性了。”段老夫人慢悠悠地打断她,“十年了,阿齐在北狄已经十年了。他如今是北狄的北府之主,掌着北狄四分之一的兵马,是北狄汗王选中的继承人之一。人心已变,他已经是耶律齐,再不可能回到当初的阿齐去,即使知道阿雪的事,于他也不过平添憾意罢了。”   这些事,令嘉何尝不知,不过心存侥幸罢了。   她黯然自责:“是我的错。”   “怪你什么?怪你心思太敏?还是怪你友爱手足?”段老夫人下了一个很偏心的论断,“要怪就怪你爹娘办事不力,叫你一个孩子发现这事,接着又粗心大意叫你瞒了过去。结果既误了阿齐,又累你遭了那么一场大罪。”   令嘉不语。   段老夫人又道:“七娘,你啊!看着凉薄无心,实际上却最是多思多虑。有些事还是别多想了,一想太多,就容易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等你活到我这岁数,你就会明白,这个世上真的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这话,也就段老夫人最有资格讲了。她的人生全然是由一出出的悲喜剧交错而成的,   身作燕州傅家的小女儿,像公主一样骄傲明媚地活到十七岁,然后遇到了那场战争,所有至亲殒身,却只她一人活了下来。然后,为替远在雍京的侄子保住家业,主动嫁入段家,勉力维系着傅家对燕州的控制力,结果侄子长成之后,却与仇人萧氏亲如一家。姑侄争执之余,她还要平衡夫家和娘家之间的利益关系。好不容易捏着鼻子接受了现实,又遇上了女儿一家的悲剧……   令嘉设身处地地去想,只觉得换做是自己,大概在第一个关卡那就活不下来了——亲人都快死绝了,她还活着做什么,干干脆脆了断了自己,说不定还能赶上和亲人一块投胎呢!   令嘉忍不住问:“要是我就是过不去,怎么办?”   段老夫人反问她:“你打小就讨厌喝药,可每次药端上来,你都乖乖喝了,为什么?”   令嘉叹道:“被我娘哭烦了。”   段老夫人面露微笑:“这就是了。想想你娘,想想你爹,想想那些爱护你的人,你总是有勇气过下去的。”   听到那句“想想那些爱护你的人”,令嘉脑中莫名浮现了一双凤目,目中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透着熨帖的暖意。   令嘉不禁有些失神。   恰在此时——   “七娘,你和燕王处得怎么样?”   令嘉神经连着身体忽然绷紧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忽然想起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   人对死亡的迷恋,往往起自怯懦。人对生活的勇气,却总要归于爱。   爱亲人,爱朋友,爱配偶,爱自己。   愿世界多点爱,阿门! 第91章 梦回雨时   和燕王处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在回门时,张氏就曾问过令嘉。   彼时,令嘉张口就道“很好”,可今时,她也有些答不上来。   面对无法难以回答的问题,不妨试着用另一个问题去回答。   于是,令嘉反问:“姑祖母,你怎么会同意我爹把我嫁给殿下?”   段老夫人并未察觉令嘉的小心机,正欲答她,忽地反应过来,捶了令嘉一下:“你个鬼灵精,这是在你爹那里骗完话,又到我这来骗话哪!”   也算是默认了,关于令嘉的这桩婚事,傅成章确实是和她通过气的。   “姑祖母,你怎么会同意?”   “因为利益。”段老夫人的回答很冷酷,可她的口吻却透着脉脉温情,“我的那些仇人全都已经去了,可我还活着,你们也还活着。逝者的愤慨总是比不过活人的利益。”   令嘉怔了怔,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为了眼前这位老人。但她不愿将这份伤感表现出来,便着意往轻松的地方扯:“姑祖母你先真是的,你既然早早知晓这桩婚事,怎么不事先和我通下气,任由我爹把我瞒得跟傻瓜似的。今年年春,我被我娘拉去足足相看了四户人家。”   令嘉咬着声重复念道:“足足四户!我差点没被我娘逼疯。要早知道定了下来,我何必费这功夫。”   对于这事,令嘉的怨念着实不浅。在一开始,她对自己的婚姻就没有多高诉求——与张氏截然不同,什么真情,什么假谊,于她并无区别。倘若不是萧彻的身份风险太高,令嘉并不介意为了家族的利益嫁给他。   故而,她着实不明白长辈瞒着她这桩婚事的理由,若她早知晓了,在那春日宴上,面对萧彻虚伪的示好,她大概……还是会给他一巴掌——他身上那股视人如无物的傲慢劲真的太欠一巴掌了。   对于令嘉故作姿态的诘问,段老夫人哂然一笑:“这还真不是我刻意瞒你,事实上,这桩婚事是你爹和燕王提的。燕王虽没有推拒,但也一直没有回复,到他回京前,都是如此。我都以为这婚事要不成了,谁知未久就传来你们定亲的消息。”   闻言,令嘉先是面露愕然,然后又转作疑惑:“他为什么又应下了?”   段老夫人看着令嘉那张堪称完美的美丽容颜,似是疑惑地重复道:“对啊!他为什么又应下了?”   令嘉看出她的意思,断然否认:“不管是为什么,但应是和我无关。”   段老夫人仍是怀疑:“你确定?”   令嘉坚定地点头,“姑祖母,一个郎君对我有意还是无意,我闭着眼都不可能弄错。”   这话说得格外的有底气。   段老夫人狐疑地看着她,奇怪道:“那他到底是为什么改了主意?”   她这些年冷眼看着,对萧彻多少也算有些了解,这人虽还年轻,但其意志之坚定,心性之坚忍,与他的祖父母可谓一脉相承。这样的人岂会轻易变了主意?   令嘉提议道:“不若我回去帮姑祖母你问问。”   “胡闹。”段老夫人又捶了令嘉一下,然后道:“燕王成亲前是怎么想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关键还是成亲后,你们到底处得怎么样?”   令嘉暗自撇嘴,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问题上了。   令嘉使出老招,再次反问;“姑祖母你是希望我和殿下处得好,还是不好?”   “废话,自然是盼你们好。”   “可是好也有好些种,我爹娘称得上好,我二哥二嫂也称得上好,就算是我三哥三嫂那样的冤家,在别人眼里也算得上不差。姑祖母你希望是哪种?”   段老夫人不假思索答道:“你爹娘那种。”   令嘉面露惊诧,道:“我以为姑祖母你……”   “以为我和你娘想的一样?”段老夫人从鼻子里发出嗤声,“你娘什么都好,就是把你看得太紧要,连风吹你一下,她都见不得。只恨不得建个暖房,把你关进去过一辈子。无论你嫁给什么人,她都要把你夫君当洪水猛兽来防,生怕一不小心,你就被人吃了。却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令嘉悉心请教,“我是什么样的人?”   段老夫人睨了她一眼,“不温不火,跟谁都能混着过日子,可跟谁过你都是那副死样子。要不能给你找个能让你中意的,我真怕你把自己给枯燥死。”   令嘉当即柳眉微挑,带着几分隐晦的恼意问:“姑祖母,你觉得殿下是能让我中意的?”   “萧家人性情凶恶不假,可至情至性也是真。他们若真动了心,那真是烂尽青山,枯绝江河都不肯改的执著。这种执念勉强,天下少有女人能坚持住初心的。”   令嘉才不肯认这话:“萧家哪有姑祖母你说的这么邪性啊!英宗再是情深,也只一个,姑祖母你莫要以偏概全了。”   段老夫人也不与她争辩,只笑了笑道:“便是抛开这些不说,我第一次见着燕王,还不知他身份,那会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孩子若没什么大的毛病,我非得把他抢来给小七娘做郎婿不可。这模样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我才几岁啊!   令嘉暗暗翻了个白眼,然后奇怪道:“姑祖母你看他就这么好?”   怎么正和她娘相反啊?   “没办法,人长得好看啊!”段老夫人感慨道:“天底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但好看到他这份上,我一辈子都没见着几个。难得遇上一个,自然就想着替你先下手为强啰。”   令嘉默了好一会,方才恨恨地吐出两字,“肤浅。”   “得了便宜还卖乖,”段老夫人老神在在道:“我要不肤浅,哪轮得到你来做我的小祖宗?”   她虽然女儿只得一个,但孙女却有三个,外孙女也有一个,更别说曾孙辈嫡庶加起来两个巴掌都不够数得,但那么多的小娘子里,最得她意的却是令嘉这个外姓的侄孙女。   令嘉诧异反问:“姑祖母最疼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最乖巧嘛?”   段老夫人悠悠道:“七娘,我虽疼你,但也没疼到你娘那做睁眼瞎的地步。”   “……”这话可有点伤自尊了。   段老夫人满是怜惜道:“傻孩子,做人要扬长避短,你没事和人比乖巧做什么?比美貌不就行了。”   令嘉连话都不想说了。   可惜,段老夫人却是谈兴正浓,“说来,你和燕王两个都是一等一的颜色,你们要有了孩子,也不知该是何等韶秀!”   令嘉泼冷水道:“那可说不准,大郎生下来跟二哥二嫂可没半分像的嘛!子女未必肖父母。”   段老夫人恼了,“那可是你自己的孩子,要真生差了,看你将来怎么个哭法?”   令嘉暗暗翻了个白眼,怎么姑祖母跟萧彻一样,一谈起孩子,就兴奋得不行——天晓得这个影都没有的孩子现在在哪排着队等投胎呢。   “……对了,你和燕王到底处得怎么样?什么时候生个曾外侄孙?我可说不准还能活几年,怎么着也在我闭眼前,让我见一面。”   令嘉黯然,怎么话题又又转回来了?   这次要怎么搪塞过去呢?   令嘉决定换一招。   她眨眨眼,说道:“姑祖母,我饿了。”   段老夫人起身,探出亭外,看了看天日,恍然道:“对哦!这都日中了。”   两人欲回院中用膳,下人送来的代步工具是一台四轮车,而非寻常的软轿。令嘉一眼认出那座桐漆榆木的四轮车正是前些年她亲手制的,送给段老夫人的古稀寿礼。   “七娘送的这份礼我可喜欢得紧,比做软轿舒服多了。”段老夫人熟练地坐上四轮车,拍了拍扶手,笑眯眯地看着令嘉。   令嘉一笑,自觉地上前做推车人。   坐在四轮车上,段老夫人感慨道:“平日我一个人的,辰光走得慢吞吞的,你一来,就逝者如奔了。”   令嘉听得正心酸,段老夫人又补充道:“所以,你以后还是少来些,让我活久一点吧。”   令嘉:“……”   “你做的这台四轮车和五郎当年送我的那台真是一模一样啊!”   “原就是照着他画的图纸做的。”   “那些图纸不是被你爹烧光了嘛?”   “五哥私底下重新画了一份,藏到我这了。”   “这孩子一贯老实,竟也敢做出这事。”段老夫人乐了   “谁让爹逼得紧呢。”   “不逼紧点也不行,那时五郎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研究公输之技的,话都不肯和人说一句,跟着了魔似的,把你娘给担心死了。”   “难怪那阵爹娘老是叫我去找五哥玩!”令嘉恍然。   “你爹娘用你倒是用的顺手。对了,既然那些图纸还在,你就抄录一份,拿去五郎坟前烧了吧。”   “哦!”   ……   车轮轧过枫叶,闲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午膳时,段老夫人朝令嘉这边的膳食看了好几眼,带着跃跃欲试。   令嘉劝诫:“姑祖母,你牙就剩这么些,要再被酸掉一颗,我爹又要骂我了。”   段老夫人只能遗憾地收回眼神。   用过膳后,令嘉就开始连连打呵欠——她今日起得早,没睡够,这会就开始显出来了。   段老夫人也知道她的毛病,干脆让出自己的榻给令嘉小憩。   令嘉没有推拒,躺到榻上。段老夫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意识逐渐模糊之时,她仿佛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声笑叹。   “……小笨蛋。”   笨蛋骂谁呢?额……总归不会是聪明的我。   令嘉很放心地睡了过去。   段老夫人看着她静谧的睡颜,悠悠想到:避而不谈避得这么明显,这是生怕她不知道她和燕王有问题啊!   什么问题?   正当韶华的年轻男女之间除了相思,还能有什么其他问题。   可不叫她说中了嘛。   萧氏郎君总是俊美又深情,再辅以皇权的威势,天下哪有女子逃得开这样的劫数。   当年,她的三姐姐没有逃过,许姐姐也没逃过。今日的小七娘又怎会有例外呢!   令嘉醒来时,已是午末。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相继落到地面,传来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令嘉脸上带着两团睡晕,呆呆地看着窗棂外细雨绵绵,像是仍旧沉浸在一场梦里。   梦中,年幼的她躺在同一张榻上小憩,睡到一半被阿雪吵醒。   阿雪告诉她,她六哥和齐表哥又打了起来。   她说,这有什么稀奇的。   阿雪执着地把她扯到窗前。   窗外,六哥和齐表哥在打架,五哥坐在一边视若无睹地削木,四哥坐在石桌前正与段灵表姐下棋,段英、明轺两个坐在边上,一边吃糖葫芦一边说话。   令嘉打着呵欠想,好吵啊!   “睡醒了?”段老夫人自屏风侧走进。   令嘉忽然道:“姑祖母,我有些想回去了。”   段老夫人问:“这就腻了我这老婆子?”   令嘉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段老夫人也没追问,只道:“还是等雨停吧!”   令嘉点点头。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这阵微小的雨并未停止,反而愈下愈大,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了滂沱之势。   段老夫人笑道:“这是老天要留你啊!”   令嘉看着雨帘,郁闷不已。   不过她郁闷未久,忽然有下人急急报来。   “燕王车驾来了!”   闻言,令嘉尚未理清这刻自己是什么感受,嘴角已然开始上翘。   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一阵目光投来,她忙用力平下嘴角,作疑惑状,“殿下过来做什么?”   段老夫人高深莫测地一笑,“我也很想知道呢!” 第92章 有女怀春   萧彻抵达后,段老夫人随意寻了个借口,就避到另一处院子去,把这处主院让给了令嘉和萧彻独处,显然没有要与萧彻见一面的打算。   可见她虽极力称赞萧彻的美色,但心底对于这位萧氏后人,依旧是隔阂的。   令嘉心中有着莫名的愧疚,自不会强求,但情绪还是不可避免的低落了下来。   段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头,解释道:“别多想,我不见燕王,是因为他生得太像宣德皇后。我与宣德皇后曾有一番纠葛,见了燕王未免伤情伤身,索性就不见了。”   令嘉好奇问:“姑祖母你和宣德皇后有过什么纠葛,居然还会伤情?”   段老夫人捏了捏她的脸,笑得慈祥和蔼:“七娘,我既没有问你,燕王为什么来找你,你又何必问我为何伤情呢。”   令嘉乖乖闭嘴。   萧彻原是见了雨后,起意要来接人。行至中途,雨势忽大,他也不曾转意。因是冒雨骑马过来的,进了院子时,身上穿的那件玄色斗篷已开始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发上也沾了些许氤氲水汽,整个人雨洗过的玉树,挺拔依旧,越显颜色鲜亮俊美。   令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多看了好几眼。   原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诗也能用在男人身上啊!   待萧彻解下斗篷,令嘉才恍然起身,去接斗篷。   不料萧彻见她过来,却是如见洪水猛兽般往后退了两步,避过她直接斗篷递给了身侧的侍从。   被下了脸的令嘉端不住了,怒视萧彻,这人淋雨淋多了,脑子积水了?   萧彻保持着与令嘉三尺以上的距离,和她解释道:“我才从外面进来,身上寒气重,你身子弱,还是先别靠近的好。”   “漫天的寒气,还差你这一点。”令嘉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前,一把抓住萧彻的衣襟,把人拽——没拽下来。   令嘉默默看了眼萧彻。   萧彻面露无奈,顺从地弯下腰来。   令嘉的手终于能够着他额头,皱着眉道:“有些发热。”   萧彻不以为意:“吹了风都是这样,过一阵就好了。”   他内功在身,又正年轻,哪会柔弱到一阵风都禁不住?   令嘉却不这么想,她以己度人,只觉但凡发热,下一步必然就是风寒了。所以她一边吩咐使女去煮去寒的姜汤,一边不容拒绝地把萧彻推到早已备下热水的净房里。   萧彻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凤目含笑地欣赏着令嘉这副为他操心的模样,甚至是笨手笨脚地替他解衣的姿态。   不过,再怎么欣赏,在令嘉和他身上的衣袍奋战半刻钟后,也只得叹口气,自己上手干脆利落地解下外袍。   燕王妃在服侍人这件事上当真不是一般的没天赋。   令嘉讪讪地接过袍子,往一边的架子上放,“怎么你这袍子一点不比裙子轻便啊!”   没天赋也就算了,还十分喜欢推卸责任。   不过萧彻显然没有为自己袍子正名的意思,反颔首附和道:“说的是,袍子就合该做成一块布直接往身上披才是。”   令嘉默了默,又重新从架子上拿起衣袍,朝着萧彻头上砸去,竖着柳眉道:“既然殿下这么说,我会吩咐王府绣娘以后的袍子就照着殿下的要求去做。”   然后一扭头就绕出了屏风。   贤惠时间,就此终结。   萧彻看着屏风那道愤愤远去的模糊身影,轻轻松出一口气。   总算把人给骗走了,她若再不走,他大概就要丢丑了。   他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又是在水汽氤氲,气氛暧昧的净房里,又是对着自己软玉温香的妻子,他要能无动于衷才怪了。   然而——   萧彻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自从上次令嘉莫名其妙的闹过一场别扭后,他在她身上就多留了几分心思。这些时日来,据他观察,令嘉那颠来倒去的脾气似是与二人的……房事有关。   令嘉素性坦荡利落,于床笫之事上也是如此,以至于洞房之夜能面不改色地和他来霸王硬上弓。而往日里,对于他的亲近,她也从无推拒。   但这些时日,她的态度忽然就变得阴晴不定,以至于善察人心萧彻都无法理解是何缘故。   偶尔几次亲热,她都十分乖巧配合,各种体位都绝无二话,除了体力差了些,表现堪称完美无缺。而萧彻也能断定她是很享受这种床笫之欢的,甚至可以说是比以前更能享受。   但在偶尔之外的更多次里,别说配合了,萧彻但凡表现出半点亲近的意思,她都直接翻脸发脾气。若只是发脾气也就算了,萧彻也不是没见识过她的坏脾气,但问题是每每发完脾气后,她都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对着她那副红着眼眶泫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萧彻怎么也不可能撒开手不管,只能上手去哄。往往好不容易哄得人笑逐颜开,额,萧彻那点空闲时间也就结束了。   萧彻善忍又有耐心,钟情的对象忽然变得又作又麻烦,他也能若无其事能把那当做情趣去享受……可惜,美人垂泪,梨花带雨,本应是一番我见犹怜的美景,可萧彻不是那多情的诗人,见了那泪珠潸然,他只觉莫名心慌,着实提不起半点欣赏的情致。   为了避开那种心慌的感觉,萧彻索性釜底抽薪,从问题的源头处解决一切——他选择了禁欲。   情人之间,床笫之欢固然是极美妙的体验,但与令嘉落下的几滴泪相比,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舍弃。萧彻自诩克制,即使中了迷情药物,身有美人在侧,都能硬生生靠意志力熬过去,便觉此事并无多难。   不过,他却是忘了,此时的他对令嘉是存了亲近之心的。   男女之间,气氛对了,亲吻拥抱是寻常,再进一步也是水到渠成。这是想要硬生生刹住车,那真可谓千难万难。   在刹了几次车之后,萧彻就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令嘉仿佛是专门为了折磨他而出生的,他既无法拒绝她的亲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顾盼之间,嗔笑之际,仿佛有心花忽地盛放,狡猾又任性,刁蛮又可爱,千姿百态,具是动人。   萧彻闭着眼,背靠桶侧,沾着几缕湿发的宽阔胸膛忽地一阵剧烈起伏,伴随着一阵急促深重的呼吸声,片刻后方缓和下来。   发泄过后,萧彻起身穿衣,面色沉沉地出了净室。   不管令嘉闹的是什么别扭,他都必须找她问个清楚,是杀是刑都认了,总之现在这样的日子是他是没法忍下去的了!   令嘉不知萧彻心中所想,现在正对着一碗姜汤苦大仇深。   冲着萧彻方才那番不识好意的讽刺,她想往这碗姜汤里加点黄连粉进去——可惜她手头没有黄连粉。   早知道就随身备一瓶黄连粉了,令嘉暗自扼腕。   不过……   黄连性寒,加到姜汤里会冲了药性的。   想到萧彻方才进来时,那一身的湿气,令嘉心里生出小小的心虚。   不对,她心虚个什么劲啊!   她又没加黄连进去。   ……   萧彻就这样站在一边,欣赏着令嘉忽恼忽惊的神情,满腔郁结不过片刻似乎就去了三四分。   令嘉余光偶然飘过,便见到了萧彻。   因为头发未干,萧彻是披着发出来的。垂下的长发柔和了他冷情的神色,反显出几分柔态,许是被热气蒸得久了,皎然玉面上沾染些许红晕,原本冷冰冰的一个美男子陡然间活色生香起来,越发显得秀色可餐。   令嘉默默收回目光,刻意板起脸道:“还不快过来喝汤,傻站在那做什么?”   萧彻从容坐到令嘉对案,道:“我见王妃对着这碗姜汤似是有些垂涎,所以正想着着干脆把这碗姜汤让给王妃算了。不过顾念这是王妃一片心意,又有些舍不得让,故而正有些犹豫。”   这份可餐的秀色有些噎人啊!   令嘉幽幽道:“殿下,这次我要砸人,砸的就不是轻飘飘的衣袍了。”   萧彻微微一笑,端起碗,将这碗姜汤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   这样的喝汤姿势原是有些粗鲁的,但在他做来却如行云流水,却别有一种优雅韵味。   扫过那两片被汤水润过之后格外的嫣红的薄唇,令嘉目光忽然直了下。   虽然噎人,但看着真的好好吃啊!   “你真的想喝?”这是萧彻诧异的声音。   “额……”   令嘉本来是想用“嗯”做回应的,可惜才发出半个音节,萧彻忽然撑着案几,倾过大半个身来,精准无误地吻住她,把另外那半个孤零零的音节给堵了回去。   令嘉被迫咽回半个音节还不算,还要仰着头承受着他唇舌在她的口中肆虐侵占,以至于她的舌头都只能可怜兮兮地蜷缩起来,躲到一边,就这样对方也不曾心软,而是一意挤占着那最后的一点空间。   就在令嘉的舌头开始发酸时,忽然“啪”的一声传来。   两人陡然间从这吻中清醒过来。   这时,萧彻已是半跪在案几上,大半个身子都越过案几压到了令嘉身上。   也正是他在情迷至极,那只跪在案几上的脚无意地将方才那碗给推出案去,害得那碗粉身碎骨。   真可怜了这青白釉刻忍冬纹碗!   萧彻却不觉它有多可怜,反暗恼这碗实在是碎得太不解风情了。   因为清醒过来的令嘉已经口嚷嚷着“重死了”,开始用力推他。   萧彻心中恼怒不消说,但还是克制住了那点欲.望撑起了身——虽然脸色黑得能滴墨。   与他相反的的是令嘉,粉面飞红,娇艳欲滴。   冷静下来后,令嘉连那被扯开的领襟都顾不上,就先拿了宽袖去擦嘴——方才吻得太过激烈了,口涎都流了出来,情迷时不觉,现下注意到却是羞得要死要活。   可恨萧彻这位罪魁祸首还刻意朝她下巴处摸了摸,说道:“这里也有。”   “下次没我同意,不许亲我。”令嘉恼羞成怒。   “不想我亲你,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萧彻的语气或可称气急败坏。   两人对视,令嘉杏眸作恼,萧彻凤目含愤。   然,看着看着,两人的目光忽又胶着黏连到一块,气氛再次暧昧起来。   这次,先于情动,萧彻的理智终于发出了预警。   他率先移开目光,待那点热意冷却下来后,他问道:“这些时日,你都不愿同我燕好,为什么?”   令嘉傻眼了。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也太不懂含蓄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傻令嘉,涉及到食色的事,圣人都含蓄不起来。   看这章时,你们会不会觉得令嘉作啊?   不管你们觉不觉得,反正我是一直瞒欣赏女人作的时候的风情——尤其是美女。   可惜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赞同这点。   JJ许多小说里,女主稍稍矫情一下,底下就一堆骂“作”的评论,看得我特烦。我就纳闷了,人家作的对象是男主,男主都没发话呢,费得着你们这么替男主义愤填膺嘛?   在我看来,即使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当她对着她男友or老公做的时候,她高扬着下巴的骄傲姿态,都会使她布灵布灵地发光,此刻的她光彩耀眼得就像一个女王。这时所有骂她作的声音,都只显得酸气熏人,然后成为其光彩的点缀。   作的反义词是什么,是贤惠,是安份。   这些词都是传统礼教对女性的要求,但真当这样的女人出现,男人却很难她产生爱意——反正如果我是男的,我绝对不会爱这种乏味的女人。   从这角度去看,我其实一直蛮同情徐志摩的,他是个没责任感的渣男没错,他那原配张幼仪是一个好女人,尤其是在爱无理取闹的陆小曼的对比下。   但真的,好女人——特指符合礼教定义的好女人往往都是不可爱的,对待丈夫像对待神明,千依百顺,不嗔不怒,无波无澜,就像个木偶一样。   这其实并非这些女人的错,明清两朝越发森严的礼教一点一点削去她们的天性,照着这个模子把她们变成这样的木偶。而当模子被拿走后,这些女人却像被驯服了的鹰犬一样,依旧照着这个模子生存——她们甚至试图将这模子重新用到下一代身上。   真是可怕的悲剧啊!   在我看来,作是女人的权利,也是其可爱之处,被作是男人的义务,也是其享受之处。   所以妹子别怕,想作就作吧!作个痛快!   当然小作是情趣,大作是犯傻。   以上,是一个打起正文来特痛苦,说起闲话来特痛快的无良码字工的闲话。 第93章 人之所上   面对无法难以回答的问题,除了用另一个问题去回答之外,你还可以选择模糊概念。   秉持着这一思想,令嘉红着脸,赤着耳,状似羞怯道:“这里是姑祖母的别院,我与殿下在此亲近到底是失礼于长辈。”   她这副模样十分眼熟——恩,成婚那日她就是这样。   想起那终生难忘的洞房花烛夜,萧彻默默握住了令嘉右手——然后,扣住了脉门。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令嘉幽幽问道。   “以防万一。”萧彻答得坦然,“点穴有碍气血运行,于你身体不益,还是扣住脉门为妥。”   以令嘉那点可怜的内力,何需点穴,脉门被扣,就是武力全失,任人蹂躏的份。   听着这萧彻这一番贴心周到的考虑,令嘉并不感动,反而很想一脚把他踹下榻,可惜如今腿叫人,手叫人按着,半点反抗力也无。   萧彻似是没发现令嘉面无表情下的愤怒,继着之前令嘉的话,说道:“傅令嘉,莫想着装傻糊弄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萧彻对令嘉的称呼用法一向是挺有规律的,帷幄之外,他唤“王妃”,帷幄之内,他唤“七娘”,偶尔情趣,他唤“令嘉”。而当他全名全姓地喊“傅令嘉”……不用怀疑,决计是好脾气的燕王殿下动了真火的时候。   令嘉这般善察人心的家伙,自然是发现了这点,然后她就开始心虚了。   她虽然十分爱折腾人,但素来秉持着“师出有名”的原则,甚少无理取闹,从来只是小题大做,借机发挥。然,这些时日对萧彻的拒绝,她却是少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倘若换作平时,这番心虚之下,令嘉大概就是要翻桌子了,可惜这次萧彻很有先见之明地制住了令嘉,于是她穷途末路下——   “殿下的活太差了。”   “……”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面对这样的批评,萧彻的面色竟还能称得上和缓,其定力真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泰山崩时把他砸得太狠,叫他一时半会都没缓过劲来。   在这沉默中,令嘉窥着萧彻面色,心怀惴惴。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所有男人自尊心最不可说之处,无外乎房中之事。不行强说行,行了说强行。即使是再好的脾气,被人指着鼻子说不行,那未免也……   令嘉默默咽了咽唾沫,终是鼓起勇气来为那句不过脑的胡话修补。   她期期艾艾道:“其实吧……我说的活差不是说殿下那活差,差是差,但不是那差法,主要是……”   可怜令嘉素来口齿伶俐,口舌不饶人,何曾被人逼到这等语无伦次的地步。   萧彻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令嘉辩解,面色平静,喜怒难辨。   令嘉叫他看得后背冷汗直冒,说的话断断续续,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要说什么,最后绝望地住了嘴,破罐破摔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萧彻似是被她这副狼狈模样取悦,唇角甚至扯了扯。   令嘉冷汗冒得更欢了。   萧彻弯着唇角,状似愉悦道:“其实,七娘你说的也没错。我于此道不擅,若有委屈到七娘的地方,确实是我的错。”   令嘉使劲摇头道:“没关系,没关系。”   “不过知错能改,是为大善。”   令嘉继续摇头道:“不用改,不用改。”   “七娘都这么说了,不改怎么能行。只是这事不好由外人评判,便只能由七娘来亲身体验,我改得可对?”   萧彻露出一个和煦如春风拂面的微笑,然后左手自令嘉衣摆下摸了进去。   令嘉也不知自己该是松了口气,还是该越发紧张,她强自镇定道:“这里是姑祖母的院子,你等回去……”   谁知萧彻的手并未继续往上,而是将将停在了肚脐下一寸处,打断令嘉的话:“王妃素通医理,可知这处是什么穴位?”   许是他的声音缓和轻柔,问题也太过猝不及防,令嘉竟是下意识地答道:“是阴交穴,属任脉,任脉、冲脉、足少阴三阴,经脉之会,故名阴交,主疝痛、水肿、崩、带、不孕之疾。”   萧彻却道:“答得不错,可却是漏了一处——”   令嘉不悦,她虽不如萧彻那般过目不忘,博闻强识,但也不至于将学过的东西给忘了。   正这么想着,她腹上的那只手忽地就在阴交穴上按了一下,内气透着肌理直刺穴位。令嘉只觉自他指尖起,一股热意猛地蔓延开来,然后小腹便是一阵酸软。她不自在地想要夹了夹双腿。   “阴交穴亦主女子肾阴。”萧彻不紧不慢地说道。   令嘉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她这才意识到萧彻的意图,扭身想要挣扎,可惜却是迟了。   萧彻的手指已是又往下划了半寸,轻轻一按。   “这是气海穴,别名丹田,王妃练过内功,恩,虽与没练没差,但也应是知晓这处的。”萧彻悠哉悠哉地说道。   令嘉当然知道这点,但她却是不知,为何萧彻的手就在上面轻轻按了下,她的下身就酥成一片,腰腹酸得连扭动的力都没了,更要命的是,那股热意忽然朝她全身涌去,越来越热,以至于她额间都出现了汗意。   “萧彻,你在做什么?”虽然令嘉极力自持,但那又娇又媚还带点颤意的声音仍是出卖了她的现状。   “王妃不是嫌我活差嘛,我这正是在修习此中之道啊。”萧彻却是不动如山,语声从容依旧,甚至带着点笑意。   他那只手徐徐往下轻移。   “这是石门穴,肾主之水也。”   这时,令嘉连自己的脉门被放开了都没发现,身子软成一滩春水,脑子里一片浆糊,面色潮红,眸含湿意,身子甚至还在轻轻发颤,像是被春雨打过的桃花,又是妩媚又是可怜,再不复原来的盛气凌人。   “这是关元穴,培肾固本之所。”萧彻却是毫不怜惜地继续往下,   令嘉身子猛地一颤,紧咬的牙关终是没抗住,溢出一声呻吟,似是濒死的小兽对猎人的哀求,又像是绝望的泣音。   萧彻见状,胸前梗着的那口恶气总算出了些许,唇边的笑意也不禁多了几分真心。   “才这么些王妃就受不住了?”小心眼的男人雪上加霜地奚落。   令嘉颤着声道:“彻郎……我受不住了……你别弄了呀……”   彻郎……   萧彻听着这从未有过的亲昵称呼,只觉耳根一颤,险些守不住心神,不过思及令嘉那性子,他又勉强收回心神,生出了几分警惕。他细细去看,果不其然,在那双春意盎然的杏眸中找到了几分真切的恼意。   他叹笑道:“既然七娘都还有闲裕弄些小心思,那我们就继续吧!”   “这是中极穴,为水湿之气所极。”   令嘉咬紧牙关支撑。   “这是曲骨穴,为水湿之气所聚。”   令嘉还在苦苦支撑。   “这是会阴穴,刺之正可强阴醒神。”   令嘉终是撑不住,惊叫一声,指尖绷紧的弦一下断裂,余音袅袅,环绕在她脑中,却又分辨不出是什么音,眼前空茫一片,仿若神魂离体。片刻后,待这神魂返还,便见萧彻正拿着她的衣裙擦拭手上的水渍。   那股子无地自容的羞耻感觉一下全涌上来了。她鼻子一酸,水汽缭绕的杏眸就溢出了泪,满腔羞愤地指责:“你欺负我。”   然而,往日很吃这套的萧彻却是意外的冷静,他看着令嘉的目光温柔如水,可惜却道:“七娘若还继续嘴硬,那我大概还要继续欺负下去。”   说着,他作势又动了动手。   令嘉终是彻底崩溃,忙摇着头,带着哭腔道:“不要了!不要了!”   萧彻凤目微眯,语气却依旧冷静:“为什么拒绝我?”   令嘉哭着声道:“我不想生孩子!”   萧彻那一直不动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好一会才咬着牙问:“为什么?”   令嘉心中莫名恐慌了起来,比方才面对那种濒死的快感时更慌。   “和你无关,是我,我的问题,我——”   说到这她忽又停顿下来,杏眸迟疑地看着萧彻,带着审慎……和期盼。   这个恃宠而骄的女人!   萧彻闭了闭眼,再睁眼,脸色已是缓和下来。他低下头,亲了亲令嘉的额头,道:“没关系,我不怪你。”   令嘉杏眸微亮,得了底气,语气也少了几分急乱。   “我自开慧起,就常常梦魇,且都是同一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个正在生产的女人,她遇到了难产,身上很痛很痛,而且全是血,身边还有很多人在叫……”   说到这,她语声忽然低了下去,眉尖紧蹙,似乎仍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娘私下带我找过好些大师,他们都说是惊魂了,可他们开的安魂药都不管用,我还是常梦到这个梦。后来是神一法师帮我治好了这个梦魇。但是之前太子妃难产了,清河公主也……我真的很害怕。”   令嘉目光楚楚地看着萧彻,带着恳求。即使这缘由说来荒唐至极,但她依旧能理直气壮地要求萧彻能包容她。   “……那子嗣你打算怎么办?”萧彻问。   令嘉小声道:“我原本想着偷偷服些避子的药物,然后再纳些姬妾——”   此时,忽有杀气凛冽。   “但殿下你不愿,而且,我也不愿。”最后半句补得又急又快。   萧彻收回杀气,问道:“你避子的药物哪来的?你身边的人应该不知道这事吧。”   倘若令嘉这番话为真,以张氏对这女儿的着紧,和对姬妾的厌恶,若是知晓这事,绝不会让她就这样出嫁。   令嘉小声道:“我自己偷偷配的药丸,丹姑她们不知道。”   萧彻很是心平气和地问:“用过几次?”   令嘉老老实实地回答,“回门前用过两次。”   “……你自己都用了避子药,却还因我瞒着你避子生气?”萧彻很是无语。   在这事上,令嘉依旧老实:“那时就是想找个借口折腾你而已。”   真是半点不出所料的回答啊!   萧彻忍住叹气的冲动,又问:“离京后用过几次?”   令嘉默了默,用更小的声音答:“没用过。”   萧彻愣了愣,难掩惊诧问:“离京的这些次,你都没用?”   令嘉垂下眼,“避子药性寒,我身体底子原本就差,服之怕有大碍。”   服之怕有大碍……   萧彻气得都笑出来了。   既知如此,新婚那会,怎么就毫无顾忌地连服两次呢?若非知晓他也用了避子的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直用下去。   令嘉看着萧彻脸上的笑,抖了抖,她可怜兮兮道:“你说了,不怪我的。”   萧彻终是长长吐出一口气,“也罢,往后我继续服药就是了。”   他应得如此干脆,反叫令嘉惊住了。   萧彻瞥了她一眼,“总算后来你没有一边哄着我,一边偷偷用药。”   令嘉暗自庆幸不已。   其实她确实是想过偷偷服药的,不过对着这人的温柔包容,最后还是心虚了,宁可耗费心思拒绝他,而非欺瞒于他。   令嘉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却还是忐忑不安,“子嗣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是大哥,身负宗庙,无需强求子嗣。”   闻言,令嘉心中有种强烈的怪异感,不过她不愿明言,只拐弯抹角地问:“那这藩地往后传给谁?”   “我尚有兄弟七人,总不差侄子,往后过继一个就是了。”   面对这番堪称面面俱到,完美无缺,能让全天下女人感动不已的回答,令嘉却还是不安。   她问:“你真不想要自己的子嗣?”   这次语气太过强烈,萧彻察觉不对,多看了她一眼,待见她神色慌乱,便有些误解了她的心思。   他沉吟片刻,终还是说道:“七娘,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成亲生子。我这个人性子寡淡,亲缘也淡,于子嗣素无渴求。也就之前怕你一人寂寞,我才动了念。原也不过一个念头罢了,你既然不愿,那不要也无妨。”   萧彻正当盛龄,还对子嗣并无多是渴望,而因身世缘由,他甚至是有些排斥生子的。此前也就是令嘉拿子嗣这话题来逗他,这才引出他生子的念头。   但既是因令嘉而生,再因令嘉而消,倒也不甚稀奇。   萧彻说的寻常,令嘉却是听得心中发酸。她平素口味重酸,再酸的食物入口都只觉正好,如今却觉得这股酸意全不可忍。   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的。”   “……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即使是萧彻这等心理素质,都有些受不住令嘉的反复无常。   “再等一阵吧,”令嘉狠下心,咬着唇道:“再等一阵,我应该就没那么怕了。”   萧彻见她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莫名有些想笑,可心中却又涌起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   他俯下身,拥住令嘉,在她后背上拍了拍,温声道:“别怕,我们慢慢来就是。”   令嘉回抱住他的腰,语气重重地“恩”了一声。   萧彻想:他的王妃刁钻、任性、懒惰、爱骗人、不爱讲理,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几乎找不出什么别的优点,但——也不是全没良心。   而这,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免责声明:本章部分情节参考了古代房X术名著《XX秘诀》《XX经》,但只得理论,未经实验,请勿轻易模仿,如造成恶劣后果,本人概不负责。   对了,虽然感觉自己写得还算隐晦含蓄,但河蟹横行,安全为上,还请上车人员小声一点。 第94章 邂逅相遇   午后辰光,屋外风雨飒飒,带着秋末的肃冷,洗去落叶无数。屋内,令嘉挂在萧彻背后,自告奋勇地要给他擦拭着未干的长发,气氛还算温馨。   ——假使无视好些殒命在她手下的无辜散发。   萧彻仗着自己头发余量尚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了。   令嘉摸着这一头浓密的头发,忽地灵机一动。   她问道:“殿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点穴手法都是在哪学的?我好歹也正经学过医的,竟也没听说过。”   看着像是严肃的问话,但却难掩跃跃欲试。   索性萧彻对她在这事上的大胆早就见怪不怪,眉也不动地答:“以前翻过的一些道家典籍里有附录的房中秘技,我看过几眼。”   于天资聪颖的燕王殿下而言,几眼已是足矣。   令嘉眼珠子转了转,心生猎奇,正想说什么。   萧彻却似背后长了眼珠,不等她开口,就道:“那些书多在京中,想看是看不到了。你若想学,我教你就是了。你身体底子差,易沾寒气,借这个来调养阴阳倒也适宜。”   “……”令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殿下,我不需要这种旁门左道。”   萧彻从善如流,“那你就乖乖吃药或者练武来调养吧。”   “……”两者都不喜欢的令嘉权衡了片刻,又问:“这种法子真的有用嘛?”   反正作为夫妻,他们都是要睡的,白睡白不睡,睡了也白睡,既如此,若真有些附加价值,她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房中术名声不好,多是因为有不肖的道门子弟为阿权贵,将其用作帷幄助乐之道。但其起初却是一种另辟蹊径的养气之法,确有其独到之处。只要适度而不沉迷,于你身体多有好处。”萧彻的态度不可谓不正经。   令嘉狐疑地看了他后脑勺几眼,有心应下,但思及方才那种要命的感觉,却还心有余悸,便含糊道:“我觉得我身体还好啦,多注意一些就是了,还用不着这些法子。”   在令嘉的视线之外,萧彻凤目中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不过也没有强求。   调养身体的法子多的是,也不只这一种,了不起让服侍的人多看着她一点就是,而且,他真不觉得这位于娇气的王妃能抵抗住这种捷径的诱惑。   “不过,殿下,你既然通晓这房中术,洞房那次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啊?”   “……知与行合,也是需要时间到,况且——”萧彻扬着声问:“你真的觉得那次是我的问题?”   她居然还好意思问,姿势是她挑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哪有他这位被暗算得动弹不得的倒霉鬼半点发言的余地。   “我也是被图册给误导了,那姿势看着挺简单的,哪里知道会这么痛。”令嘉讪讪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萧彻叹气,也不只是为半瓶水晃荡的令嘉,还是为当时受罪的自己。他这一生何曾被人逼到那等窘迫无助的境地,可恨的是这人居然还是他自己选的王妃,打不得骂不得,生生将这口恶气给吞了下去,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就偏偏就对她动了心思。   想到这,萧彻忽地轻笑了一声。   令嘉问他笑什么。   “只是忽然觉得,人似乎都有几分贱性。”   令嘉感慨道:“殿下与二郎所见略同啊!”   萧彻笑了笑。   令嘉倒是有些被勾起了新婚那阵的回忆。   “殿下当初为什么会娶我?”她问。   “你不是猜到和傅公有关了嘛。”   “我原以为是如此。但姑祖母和我说,我爹去年年中和殿下提过的婚事,但殿下一直没应。怎么后来又应了?”   “我去岁在战场上受过一次箭伤,有些危险。父皇和母后再容忍不得我无嗣,就把我骗回京中,轮番催我成婚。我想回藩地,他们也不肯放人,不得已我才动了成婚的念头,然后选了你。”   萧彻很诚实地交待了始末,太诚实的结果就是他的头发被揪断了好一些。   罪魁祸首凉飕飕道:“娶我于殿下还真是勉为其难啊!”   萧彻够聪明,对令嘉也足够了解,心知这话若止于此,怕是要惹小心眼的王妃不快了,当即又添道:“但我选你,却不只是因为傅公。在春日宴前,我遇到过你一次。”   “然后见色起意?”语声依旧冒着凉气。   萧彻微妙地沉默了下。   “怎么,我的姿色不足以让你见色起意?”凉气开始转作杀气了。   令嘉恶狠狠地看着萧彻的头顶,他要敢来句让她不痛快的话,她就敢把他头发拔光。   ——她自然是知晓那会萧彻没这意思,但萧彻那种冷静的语气着实让她不快。   萧彻挣扎许久,终还是选择了说实话:“七娘,那次相遇,我并未看清你的脸,想要见色起意,着实有些难度。”   “……”令嘉不甘心地问:“那你那时为什么就定了我?”   “今年二月初,你在慈恩寺长生塔中避雨时,我就在旁侧的厢房里。”   时间、地点、人物有了,连天气特征都有了,令嘉的记忆一下被唤醒过来,脸色忽然就古怪起来。   因为萧彻说的人物正好少了一个。   ——那个人就是陆萋,一位差点就与令嘉定下婚契的少年。   那日,神一法师圆寂未久,令嘉受他医治教导关怀多年,心中感念,便以弟子礼在慈恩寺居丧一月。   期间,陆锦惩罚期满,被陆家从慧若庵里接出来。因慧若庵与慈恩寺不远,陆夫人便带着女儿来拜拜佛,顺带醒醒脑,以后蠢事少干点,陆萋与陆斐姐弟同行。   好巧不巧,两边就撞上了。   陆家的尴尬自不必说,令嘉受不住那气氛,便随意寻个借口避了出去。路上不巧遇雨,便就近去了长生塔避雨。   不想,过了一阵,陆萋却是冒雨寻了过来。   陆萋其人,虽与陆斐同胞而出,但性子却与清高狷介的陆斐截然相反,沉稳踏实,风骨暗藏,这样的性格在陆斐这么个性格十足、才华横溢的胞姐的对比下,不免有些中庸,可在长辈眼里,却是个更能倚重的孩子,再有陆氏清净的门风在前,真乃一等一的郎婿人选,挑剔如张氏,对上他都是不住地点头。   而在那么多的夫婿人选里,令嘉确实是最喜欢陆萋的。陆萋眼睛生得好,清净明澈,每每看向令嘉时,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重视,从心底生出一种熨帖之感(与某人恰好相反)。   长生塔下,这双清澈的明眸再次看向她时,却是带上了决然的意味。   “我若再次到府上提亲,你可会同意?”   “没必要,我娘不会同意的。”   “我不问张夫人,只问你。”   “还是没必要,我不会为你违逆娘的意愿。”   “那若我能征得张夫人应允,那你可会同意?”   “不会。”   “……为什么?”   “太麻烦了,我讨厌麻烦。”   那双明眸彻底黯下。   原来两人的姻缘是两家亲眷都乐见其成的,但陆锦横生枝节之后,两家便添了许多隔阂,这些隔阂并非不能克服,但于令嘉来说已然是麻烦,而她并不愿意为陆萋去克服这些麻烦。   婚姻之事,原就够麻烦的了,令嘉绝不愿再给这道难题增添难度,虽然她确实挺喜欢陆萋的。   明炤曾讥嘲她,才遇到这么点麻烦就退缩了,这样的喜欢哪里有资格叫喜欢。   令嘉反驳,那你说什么样的喜欢才有资格叫喜欢。   明炤默然不答。   如今想来,令嘉却是另有明悟。   明炤其实没说错,她那时的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欣赏,像是欣赏一朵花盛开的美丽,欣赏一只鸟动听的歌喉,但花谢了,鸟飞了,她惋惜片刻,也就抛到了脑后。   那真正的喜欢是什么呢?   令嘉看着身前这个为了方便她着手而刻意压低的身影,回想起自己之前做出的承诺,露出奇异的神色。   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知道。   亦或许,她会一直一直懵懂下去。   “殿下都听到了?”   “我耳力素来好。”   “旁人听到这事,多是觉得我太过无情,殿下倒是奇怪,反倒因此动了求娶之念。”   “彼时,你所说的,正中我心中所思,便觉得你适合了。”   令嘉半点不觉荣幸,反挑了挑眉,“彼时?”   萧彻极为识时务地认栽,“今时不同往日。”   令嘉轻嗤一声,说道:“殿下一开始图我省心,求娶了我。中途变卦,又开始嫌我无情。这是与不是,全由殿下的意思来,我竟是半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萧彻语气淡淡道:“若真是全由我的意思来,我现在也不至于要装作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令嘉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偷偷地、偷偷地给萧彻编发。   令嘉的表妹哥舒雪有着一半的狄族血脉,偶尔会做编发打扮。令嘉和她一起,曾学过一手。如今摸着萧彻乌黑浓密的长发,莫名的就开始手痒了   于是乎,心动不如行动。   她一面拿话引开萧彻的心神,一面偷偷在后面动作。   可惜,以萧彻的警觉心哪会这么简单被糊弄过去。   虽然被揭穿了,令嘉还是振振有词,“在燕州,男人编发的也是有的,也不难看啊。”   萧彻语气尚算淡定,“七娘,你是不是觉着我不知道那些狄女的发式是什么样的?”   令嘉耍赖道:“谁叫我只会这个,反正屋里只我们两个,你让我试试有什么干系嘛?”   她从后面环住萧彻的脖子,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到他背上,威胁道:“你要不让我试试,我就不起来。”   然后又软下声道:“以前四娘在旁边时,我都可以拿她的头发来玩,我好想念她啊!”   就这么点事,连故作可怜都用上了。   “……编好后,马上解了。”萧彻被她磨得是半点脾气都没了。   索性厢房里没其他人在,只要他不吃饱了撑着自己去照镜子给自己添堵,这事也没那么丢人。   也不知,长生塔那日的萧彻若知往后一日,他会被那道声音的主人折腾到这个份上,还会不会动那求娶之念。   萧彻自幼五感出众,而练武之后,越发如此,以至于他常在无意间,便窥到他人的秘事。   这并非好事,尤其是在宫中。   因此,萧彻自懂事起,便一直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屏蔽掉这些无意捕捉到的声音片段。而待他长大之后,他已经能完美地做到身处嘈杂,心如静湖。   长生塔那日着实是个意外。   慈恩寺的长生塔是德宗为其父母,也就是大殷的开国帝后祈福而建,而主建的人正是许晦。这位玄门鬼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将塔内的梯道建得九曲十八弯,从一层爬到九层,累人就不说了,还让人头晕眼花,以至于慈恩寺的香客多是在外面看这漂亮宏伟的建筑一眼就止步了。   这一点倒是正合了萧彻的意,他那会被帝后的说客烦得不行,就找了个替先辈祈福的理由住进了长生塔,名正言顺地躲人。   那日,他正处理着一些事务时,一道声音变十分突兀地闯进他耳里,搅了他的清净。   那道声音清越璆然,如环佩击玉,又如流水击石,令人闻之神清。   许是因此,萧彻虽是叫这声音搅到了,却没有多少恼意,也没有叫侍卫去驱离她们。   不过声音太好听也不是好事,萧彻处理事务时,心神总忍不住被这声音牵去一二,好在即使只剩□□,他也能理事。   也正因为这散去的一二心神,萧彻从她和使女的对话中得知她的身份。   傅家七娘子,傅成章的掌上明珠。   还真是巧,萧彻有些诧异。   再就是,陆萋出现了。   ……   萧彻被迫听完一场八卦后,看着自己许久未动的笔墨,有些好笑。   从来都是“郎君多薄幸,妾身空痴情”,不想竟叫他见到一处颠倒了性别的。   听着那悦耳却又冷情的声音,萧彻突发奇想。   若是娶了这么一个冷情的小娘子,让她明白他的态度,那她应是不会去搅扰他的生活的。如此,正好能应付帝后的要求,让他顺利自京中脱身。更难得的是,她又正好是傅成章的女儿……   这一奇想在脑中过了几轮,越想似乎越有可行性,萧彻素有决断,雨还没停,在这等人生大事上,他就做好了决定。   既然是未来的王妃,那就不妨提前给她点优待。   萧彻叫人去给她送了把伞。   那伞上有燕王府的标记,这位傅小娘子应当能领会过来。   萧彻面部棱角分明,即使是编了女发,依旧一眼能看出是男子。但见惯了他正儿八经地束发戴冠的模样,换了这种异族的编发,配着他俊美的五官,竟是别有一种潇洒自如的异域风情。   令嘉十分满意,便趁着萧彻还没发话,抓紧了时间欣赏记忆——事后偷偷画一画。   “伞呢?”萧彻发话了,但却没催她解开编发。   “什么伞?”令嘉不解,“你来时没用伞啊!”   “长生塔那里,我派人给你送过一把伞,你没收到?”   令嘉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人来送过,不过——”   她摊开手,“那日差不多有十多个人给我的使女送过伞,我都交给使女处理了,没有留意过。”   雍京第一美人的魅力可不是虚的。   萧彻忽地笑了笑,暗道难怪。   难怪,春日宴上,她借机给了他一巴掌。   难怪,婚后,她闹得这么厉害。   在不知情的前提之下,他的示好确实带了些以势压人的意思,令嘉这副脾气,能心平气和地乖乖过日子才怪了。   不过,也算阴差阳错。   她先是用悦耳的声音让他的耳记下了这人,然后又用嚣张的姿态让他的心记下了人。   自此,再也不忘。   不过——   “七娘,你是不是想把解发的事给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解就是了。” 第95章 姻缘天定   一场雨越下越大,半点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山路越发泥泞难行。   萧彻和令嘉就这样被这场雨留在了这处别院里过夜。   令嘉用晚膳时,发起牢骚:“早知如此,殿下还不如不来,这样我还能多陪陪姑祖母呢!”   现在萧彻一来,段老夫人连她也一道避了。   萧彻不咸不淡地夸道:“王妃真是孝敬。”   令嘉听出其言外之意,理直气壮道:“我平日在王府朝暮都能见着你,却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见姑祖母一次,当然要更孝敬她。”   萧彻忽然念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他只念了一句,便瞥向了令嘉。   令嘉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续了下一句。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令嘉最佩服萧彻的地方就在于,他每一次向她表达心意,都像是一位放债的债主在催债。暧昧旖旎是有,但更多的却腾腾的杀气。   作为莫名其妙就欠了债的人,令嘉红着耳地给了萧彻夹了回菜,语气不善却难掩羞恼道:“用菜。”   萧彻默默用菜,顺道闭嘴。   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   翌日,破晓未久,萧彻就睁开了眼。虽是陌生的住处,但他还是保留了往日的习惯。   看了枕侧那张还在好眠的恬静睡颜几眼后,他悄声下榻,绕过屏风,洗漱着衣。   出了院子,天光已露,那场下到半夜的雨总算是停了。空气中满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水汽,随风一吹,便是一阵秋日凉意。   萧彻晨练至半,段老夫人忽然派人请他过去一见。   收到这个邀请,萧彻看了看内屋。   看这邀人的时辰,这位老夫人对令嘉的作息习惯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萧彻对段老夫人的了解并不少。   范阳城破时,这位老夫人不过及笄未久的年岁,却能在满门尽亡,部曲全竟的境况下,将已沦为废墟的范阳和傅家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来,及至傅成章长成,虽远不能与以往相较,但骨架底子已在,其中虽有靠借夫家之力,但其本身的精明厉害之处,也是不容忽视的。即使是今日,老夫人年朽如冢中枯骨,她在燕州的人脉、声望和影响,依旧不可小觑。   不过再是如何不可小觑,她终还是一个半只脚踏入棺椁的体衰老妪,当她那些正处年富力强之年的子侄辈们做下冒险的决定时,她便也不再劝阻。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也操过太多的苦心,自认已对得起绝大多数的人,所以对于那些将会发生在她闭眼后的结局,她并不如何关心。如今还能让她关心的,也不过是那几个孩子罢了。   因为段老夫人的年长体衰,又是长辈,萧彻是被直接请入她的居室见她。室中帘帐皆为朱紫艳色,此外还饰以各色珠玉,宝气氤氲,光鲜耀目。纵使是日光普照的白日,但常人入内时,仍免不了有被闪到眼的感觉。   萧彻看着这满室艳色珠光,莫名想起令嘉曾经抱怨过她幼时因长辈之故所着衣色从来非紫即朱以至于长大后见着艳色就想吐,他的目中忽地闪出零星几点笑意,想来那位长辈就是这位段老夫人。   这点笑意一直到他与段老夫人见礼时,都未全然褪去。   “安国夫人安好。”   段老夫人曾以傅家遗孤的身份,才成婚时,就被朝中破例获封一品安国夫人。时隔多年,再从英宗后辈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总有种淡淡的讽刺。   段老夫人耷拉的眼皮稍稍抬了些。   俊美的青年风度翩翩,礼节全备,又不失王侯的雍容,行止之间,叫人心折不已。全与段老夫人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一致,只那双漠漠如深湖的凤目,却是不知叫何处来的风吹起层层涟漪,这点涟漪仿若用墨点就的龙睛,原本画上完美却毫无生气的画龙陡然间活灵活现地从画纸中挣脱出来。   段老夫人眼皮复又垂下。   “燕王殿下,你喜不喜欢七娘?”   萧彻沉默了一瞬,忍下被窥伺的不悦,说道:“喜欢。”   段老夫人却似看不出他的不悦,继续追问道:“那你喜欢她什么?”   他淡淡道:“夫人越界了。”令嘉的面子再是好使,也有个限度。   段老夫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又问:“喜欢她的颜色,还是喜欢她的家世,亦或者喜欢她二者兼得?”   萧彻反问:“夫人眼中,王妃就只得这两样好的?”   段老夫人坦然道:“七娘性子又骄又拐,心眼小,脾气大,心思还重,越是亲近,就越是难伺候。若不是她家世出众,颜色也生得好,又有几个人乐意伺候她,更何况燕王你这等天潢贵胄。”   段老夫人说到最后,已是隐隐带上了些意有所指的讥讽。   段老夫人的话实不入耳,可无奈她总结的话又十分切合令嘉的性格,以至于萧彻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如果小四娘年长些或者成章还有第二个女儿,嫁与你的都不会是七娘。如此,于燕王你,大约也是能成就一对美满夫妻,不,或许更美满……”   如果……   萧彻全不将后面的话听在耳里,只含着这个词咀嚼了即便,不虞的面色忽地化作一抹微笑。   他打断段老夫人的话,“去年我引兵出阴山,叫耶律昌射了一箭,伤处与心口不过寸许,其后昏迷半月,方才复醒。期间或有无数个如果,叫我现下殒身断魂。可如此凶险,我依旧活了下来,这是我的命数。依夫人所说,存着那么多的如果叫我与七娘擦肩而过,可最终我们得以结缡,这是我二人的命数,是我们的缘分。”   说到这,萧彻看着段老夫人,笃定而安然。   “缘分既成,再无如果。”   段老夫人古井无波的面容终是出现波动。   “缘分……”她目光深深地看着萧彻的眼睛,“老妇记着你祖母说过的,缘分也有善缘孽缘之分。”   “夫人究竟是想说什么?”   “老妇这一辈傅家是有两位娘子,老妇和老妇三姐。老妇这位三姐,嫁的是德宗次子,正是殿下的伯祖母。”   听闻这话,萧彻惯是不变的脸色竟是阴沉了下来,凤目中隐见怒色,他冷声道:“夫人是拿本王比做赵王,还是拿七娘比做赵王妃?”   赵王是何等人物?   一位只活了三十多年,却能用去史馆两页余去记载其生平的人物。为与英宗争储火烧雍极宫,与藩王起兵作六王之乱,死到临头都还能勾结北狄坑死范阳外加傅家满门。这样的人若不被史书记着,遗臭万年,当真对不起因其而死的无数百姓。   史料对赵王的恶行不吝笔墨,但对赵王妃却只舍了一行字。   “赵王妃傅氏,燕州范阳人,信国公女。(范阳)事败,自鸩于赵王府。”   因为殷朝尚在,殷史未正式编修,史馆的史料散乱无章,也就萧彻过目不忘,方能记起那一小行字。也正如此他才如此恼怒。   同是萧氏皇子与傅氏女的姻缘,段老夫人在萧彻面前提这两人,这恶意不可谓不深。   “殿下如此,看来是知晓的。”段老夫人不为所动,用安闲的口吻道:“殿下也别太动怒,老妇不过是想和殿下说段故事,不是在隐射什么,殿下权看老妇时日无多,让老妇尽下聊兴吧。”   萧彻敛下目中怒意,冷淡道:“夫人且说。”   “德宗膝下五子,其中最为出众者便是赵王,他虽居于次,但皇长子平王暴戾恣睢,而赵王却是睿资天赐,令名远扬,便是在燕州这边关都有所耳闻。而彼时,殿下祖父亦不过是一介荒唐胡闹的顽劣皇子而已。庄懿皇后为赵王聘娶傅家的女郎,其中意味。殿下不会看不出吧。”   “庄懿皇后欲以赵王为储,并以此安抚傅家。”萧彻目光发沉。   记忆因死亡而消散,真相在传说中变形。即使是那史馆中的黑纸白字,略去了不知多少深意。   “用一个皇后换一个燕州,庄懿皇后提出的交易在老妇父亲看来却是亏了——他让老妇的二哥杀了大哥。”   段老夫人说起这桩人伦惨事,语声依旧平静,“庄懿皇后对傅家心生防意,便有意再为赵王另纳侧妃诞育子嗣,赵王纳了侧妃,却始终无子。此后赵王盛宠依旧,但你的祖父却已开始起势。赵王察觉局势,便引诱平王造反,最后以救驾名义令禁军入宫,那会雍京大半的禁军都倒向了赵王,只可惜叫你祖父侥幸逃出城去,功亏一篑,最后赵王火烧雍极宫,牵住了你祖父的人手,自己逃出了雍京。至此,赵王与你祖父之间已是分出了输赢。”   “往后的藩王起兵也好,勾结北狄也罢,都不过是同你祖父的交易罢了。”   萧彻终是变色,“夫人何出此言?”   “这正是殿下祖母亲口和老妇说的。”段老夫人神色幽深难明,“太祖遗留的藩王势大难消,庄懿皇后一生筹谋,也不过堪堪平定一半。若非赵王以自身为引诱,殿下祖父哪来的借口名正言顺地清理藩王,偏偏他清理了半个大殷,都不曾捉住赵王?而其后的勾结北狄更是可笑,北狄入关的时机怎么偏偏选在藩王被平尽之时?”   段老夫人提出的疑点,萧彻以前翻看史料时也曾怀疑过,不过到底先人已逝,难有定论。段老夫人现在的说法,客观来讲,还真不是没可能。   “赵王拿他的叔伯堂亲,傅家满门,还有他自己的性命,向殿下祖父换取他妻女往后的富贵安生。”   “赵王一生负尽所有人,独不曾负三姐。只可惜这般深情,三姐却是消受不起。赵王自尽后,三姐以短匕在脸上划了十几道,方才饮鸩自尽。她的侍女寻到老妇时,曾说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当于九泉之下,不见故人’。”   “同样是缘分,殿下的祖父母无媒而合,却得以白首同心,赵王与老妇三姐分明是明媒正娶,却是九泉不见,个中差异,恍如天地之远。”   “老妇不怕殿下错待七娘,只怕殿下深情太过,反连累七娘步了老妇三姐后尘,生不得,死难安。”   ……   当漏壶刻度走过三刻,萧彻便与段老夫人告辞。   看着那道英挺背影,段老夫人忽地低声道:“生得像他祖母,性子却像他祖父。只盼他的运道也能多像他祖父几分。”   剩下的重复,以后会以番外替上——————————————————   一场雨越下越大,半点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山路越发泥泞难行。   萧彻和令嘉就这样被这场雨留在了这处别院里过夜。 第96章 天予不取   令嘉晨起后,和萧彻一起用了早膳,辞别了段老夫人,便坐着马车离开了庄子,朝城内的王府驶去。   令嘉推了推身边这位放着骏马不骑,非要和她挤一个车厢,现在还捉了她的右手,细细摩挲掌上纹路的无聊人士,问道:“姑祖母卯时那会寻你说了什么?”   萧彻和段老夫人会面的事,她起来没多久,醉月就和她说了。她心中自是诧异,不过在庄子里不好追问罢了。   萧彻动作滞了滞,随即若无其事地答道:“就说了些你幼时的趣事而已。”   “趣事?”令嘉不信,嘀咕道:“我幼时整天病恹恹地被关在屋子里,哪有什么趣事好说的。”   “还是有些的,例如,你幼时嫌药哭,常在喝药时将药偷偷倒到窗外的花圃里,结果花圃里的花枯死了大半;再例如,你第一次换牙时,偷偷从你五哥那拿了鱼鳔胶,想要把牙给粘回去;再例如,你学骑马时,叫马给舔了几下脸,然后就再不肯靠近马半步;再例如……”   不等萧彻继续“再例如”下去,令嘉已恼羞成怒:“是人都有童稚无知之时,我就不信殿下那时没做过什么蠢事?”   萧彻凤目微弯,含着揶揄的笑意,“王妃幼时天真稚气,很是讨人喜欢,怎么能说蠢呢!至于我——”   他摇头状似无奈道:“我生性枯燥无聊,不比王妃讨喜,却是没什么可说的事的。”   虽然,萧彻的说辞很是好听,但令嘉岂会接受。   令嘉气哼哼道:“殿下打量我不知道,就可着劲地糊弄我吧!”   甩他两个白眼还嫌不够,当即就想把右手抽回来。   萧彻捏住她的手腕,诚恳道:“没有糊弄你,真的没有。”   令嘉闷声不语,手上越发使劲地要抽回来。   萧彻无奈了。他还真没糊弄令嘉,幼时抚养他的宣德皇后冷清寡言,不是个亲和的性子,近身的仆侍又是一个比一个战战兢兢,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就早慧的他,怎么可能胡闹得开。   可惜,现在的令嘉失了面子,一双杏眸含嗔带恼地瞪着他,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萧彻只得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有趣的事没有,无趣的事还是有的。”   令嘉这才收了脾气,她微扬下巴,睨向萧彻,一副“还不速速招来”的嚣张模样。   萧彻好气又好笑,便作势在她右手上拍了一下,然后才在她的瞠目下说起他从记忆深处搜刮出来的堆满岁月积灰的往事。   “你可知星雨天象?”   “祖母家学渊源,长于天文一道。天文有一象为星雨,最为祖母喜爱,每一次都不会错过。而每年七月前后,都有星雨自天而降。自我开慧起,每个七月,祖母都会提前算好时间,带我去钦天监的灵台等一晚,而那一晚必然是星雨之期,从无错漏。但我五岁那年,祖母身体渐弱,祖父为免她耗费心力,不让她再碰算筹星图。我当时随祖母学了两年星象,便自以为小有所得,便偷偷测算起七月的星雨之期。算好之后,便在当日,得意洋洋请了祖母去灵台去观星雨……”   令嘉听得心里痒痒,萧彻这种从来端着云淡风轻的架子的人“得意洋洋”起来会是何等模样?那时他还年幼,架子应该没现在这么稳,大概会是那种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还掩不住紧张的可爱模样吧!   “……结果自然是算错了时间,祖母陪我等了一夜,也没等到星雨。祖父说我‘只通皮毛就敢出来卖弄’,便罚我跪了一天的太庙。”   那可爱的小郎君形象尚未淡去,令嘉难得心疼,便置喙起已过世的英宗,“怎么长辈罚晚辈,罚来罚去,都是跪宗庙啊?好没新意啊。”   萧彻请教道:“那换作是你,要怎么罚?”   “圣人云:因材施教,这罚自也要因人而异。”说起这个,令嘉就有兴致了,“像我家的大郎,他生性豪爽直率,最烦犹豫难决,我就带他去逛东市的首饰铺子和衣料铺子;而二郎皮厚嘴滑,惯爱耍弄小心思,我就让娘把他送到刻板严厉的大舅舅那受教;三郎自制好学,爱惜时间,我就让二郎带他去和那些纨绔子弟好好耍耍;四娘,额,四娘单纯可爱,又乖巧听话,我板下脸,她就怕了,没什么好罚的;五郎年纪还小,喜好简单,抢走他偷藏的杂书就够了,恩,我家的几个晚辈就是这样,换作其他性子的孩子,就要换种法子,但归根结底,不过‘夺其所欲,施其所不欲’。”   萧彻看着令嘉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论如何花式折腾晚辈”的心得,眸中的笑意越见浓郁,待令嘉说完,他便夸奖道:“七娘真是一个好长辈。”   令嘉狐疑地看向他,怀疑他反话正说。   萧彻目光温柔地看着令嘉,说道:“若非七娘对子侄用足了心,怎会对他们每个人的性情喜恶都了如指掌呢!”   令嘉自矜道:“谁叫我是长辈呢,关爱晚辈也是应有之责。”   看着是矜持,私底下却是心花怒放。   令嘉因是末生的幺女,年纪小,辈分高,底下三个侄子个个都比她年长,偏偏她又放不下长辈的名分,故而为了树立长辈的威严,驯服这些子侄辈,她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可惜,旁人只见得到她仗着辈分欺压子侄,哪里知道她用的心思。如今叫萧彻夸中她得意处,心中之熨帖自不必说。   萧彻见她杏眸忽闪忽闪,恍若夜幕繁星,璀璨又可爱,只觉心中一片柔软,含笑道:“七娘将来肯定也会是一个好娘亲的。”   “这个……”令嘉险险咬住舌尖,吞下“自然”两字,干咳一声,说道:“这个我们以后再说。”   萧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得风光霁月,春风和煦。   令嘉看得莫名心中发憷,忙使出话题转移大法,问道:“先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萧彻对她转移的话题不置可否,只问:“怎么突然问起祖母?”   “自然是好奇,先皇后那般传奇的生平,市井间风闻又那般多,我自是好奇她私下是什么模样的。”   宣德皇后可是一位能活跃于民间佚闻中三代而不绝的传奇人士。即使是她去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能在市井茶楼里听到托于假名的许皇后的事迹。   出身江南名门,却在及笄之年,离经叛道地出家为女冠,此后孤身游历天下,偶遇白龙鱼服的风流皇子,两人心生情意,却又因身份差别而分离。谁知,峰回路转,当年的风流皇子御极称帝,不顾世人争议,下旨命她还俗,迎娶为后,甚至对她许下“无异生之子”的诺言。在诸多等着看笑话的人的瞩目下,这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诺言竟真维系了三十多年才被打破——当然,令嘉知道宁王身世后,是知晓这个诺言是实现了的——而这已是足够传奇的了,而英宗那足以载入史册的明君身份,则使这份传奇越发传奇。   “我出生时,先皇后都去世两年多了,竟是从未接触过。”令嘉很是遗憾。   “旁人好奇寻常,可是傅公长于祖母膝下的,他难道不曾和你提过祖母?”   “爹和我说,不可妄议长辈。”令嘉撇了撇嘴,显然很是不满父亲的敷衍。   “傅夫人曾是姑母的伴读,也算长于宫廷,她难道也不和你提过?”萧彻很是不信张氏能抗住令嘉的追问。   “娘倒是和我说过,她做长公主伴读做了了五年,先皇后统共就和她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她做长公主伴读时,先皇后说‘阿璇任性,嘴巴坏,还有些笨,但心地不错,你们要好好相处’,一句是她和爹定亲时,先皇后说‘成章性子别扭,不坦率,但待人还算诚心,你们要好好相处’。整整五年,就两句话,娘和我说,就是先帝和她说过的话,都比先皇后要多。”   萧彻不禁低笑:“祖母原就是极寡言的人,即便是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一日下来,听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句,十句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字。倘若换作她沉迷某个九数之问时,十天半月地不发一言都属寻常。也就祖父能哄她多说几句话。”   令嘉咋舌,“这些近仆领会得过来吗?”   “祖母与你不同,平日里起居皆是自己动手的,不是很用得着下仆。”   令嘉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年宣德皇后的家族竟能允许她出家做女冠,这种执迷于一事的人或许能成为某道大家,但肯定是成不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先皇后这样的性子,是怎么管宫务的?”   “那时,宫务都是由祖父遴选出的女官和内宦管理的。”   所以说,还是由英宗来操心,这位至尊还真够辛苦的,管外朝还要管内宫,里里外外一把抓,亏得他能撑这么多年不出乱子,还成功完成“明君”成就。   令嘉叹道道:“这样不合规矩,朝中重臣和宗室也真能忍。”   萧彻唇角微挑:“有什么不能忍的,曾祖父一朝,他们不也忍过来了嘛,也就是顶头的人反了反而已。”   令嘉也忍不住笑了笑。德宗一朝正与英宗一朝情景相似又相反,外朝内宫归于一人统管,只是当时管事的人却是庄懿皇后。也就到了本朝,这朝廷内宫的规矩才算是真正正常起来。   “先皇后除了寡言之外,还有什么特点?”   萧彻想了想,道:“急。”   “怎么说?”   “在除了学理之外的事上,她的耐心都很差,近仆与她说话,都要简明扼要,若是废话太多,她就听不进去了。”萧彻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显然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   令嘉哑然失笑。   “而她教人时也是如此,一个道理,从来不说第三遍。”   “对殿下也是如此?”   “那倒没有,我还没叫她讲过第二遍呢。”   说这话时,萧彻凤目微弯,隐有几分得意的笑意在其中,身上的冷淡褪去,显出一种极为柔和的暖意来。   令嘉看着他若有所思,忍不住道:“依殿下这么说,那先皇后对殿下还真是慈爱非常啊!”   “为什么这么说”萧彻挑眉看她。即使他是宣德皇后唯一一个亲手抚养过的孙辈,也很难将这位祖母和“慈爱”一词联系到一起。   令嘉却是言之凿凿,“依殿下的说法,先皇后应是个讷言敏行之人,这样的人却愿意陪着殿下空等一夜的星雨,只会是出自一片慈爱之心。”   萧彻凤目中罩起了迷雾,原本的笑意隐在雾后影影绰绰,须臾之后,他笑叹道:“祖母她确实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纯粹地爱着我的人。”   令嘉楞在了那里。   萧彻却是微微一笑,又若无其事地放开令嘉的右手,换了左手来摩挲。   令嘉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是选择问道——   “殿下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闻言,萧彻心中庆幸与遗憾间杂,好在在令嘉身上,他已然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故而现在还能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与祖母学过些许指迷之算。”   “那殿下这是算出了什么?”   “你前世是曳尾于东海的一只龟。”   令嘉楞了。这手相还能算前世?还有龟……她的前世怎么可能这么挫!   “然后被我钓上来给煮着吃了。”萧彻面上正色,可那股笑谑之意却是已从目中倾泻而出。   “……”   令嘉左手反捉住他的手,扯过来,拉开衣袖,在其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扬着下巴道:“这是龟的报复。”   萧彻忍了忍,没忍住,闷声低笑了起来,笑倒在榻背上,身子都微微颤了起来。   令嘉气不过,狠狠捶了他两下,却叫他捉住手抱到怀里。   他下颌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笑意满满地说道:“令嘉,你真好。”   萧彻确实觉得傅令嘉很好。   即使是这个令嘉在他怀里挣扎,挣扎不过,一个气恼,再次咬住他的手腕的时刻,他依旧觉得她很好。   他幼时曾好奇过英宗为什么坚持要娶宣德皇后为后。   虽然他很是敬慕这位祖母,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心性纯粹,醉心天文命理,全然不通俗物人情,娶做寻常高门之妻都很勉强,更别说是一国之后。   英宗意味深长地和他道:“世无完人,人皆有长短,有所长必有所短。贤惠能干的未必貌美,出身尊贵多半性格跋扈,即便是千挑百选出来的十全十美,依旧可能嫌弃无趣,最终还是要做个取舍。朕不差能干的下属,也不介意多干点活,自然是要娶个合心意的过来。”   萧彻若有所思,然后道:“世无完人,但亦有两全之策,也可以娶个贤惠能干的做正妃,然后再纳合心意的做侧妃。”   这就是天家的子孙,小小年纪,就很了解自己的特权所在了。   英宗捏了捏他的脸,悠悠道:“彻郎还真是聪慧,朕就等着看你长大后能纳几个了。”   幼时的胡言自是不作数的,别说纳几个侧妃了,单是娶个正妃,萧彻都是千推万推。   他的人生可笑荒唐,却也无趣乏味,在有限的自主权里面,他实在不愿再往里面添加新的不可控的变数。即使他极力阻止,变数依旧开始入局,他只能竭力降低这个变数的影响。   谁知这次,他居然难得走了一次运。   无奈之下的选择,成为一场美妙的意外,在她的出现后,原本乏味无趣的生活似乎也多了几分明艳的色彩,他竟也情不自禁地对未来二字产生了些许期盼。   而仿佛是应着他的期盼,令嘉的态度也果然发生了软化。   就像现在,当他还来不及为手腕上那点轻微痛意蹙眉,她已是一脸郁闷地收了嘴。收了嘴后就放弃了抵抗,自顾自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了上去。   萧彻拥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路途无聊,令嘉靠在萧彻身上,又寻起了新的话题,“殿下方才说的星雨是什么样的?”   “义如其名,星落如雨,多则数千,少则数百,并而西行,间杂火流,极是瑰丽。”   萧彻形容的言语极是简单,但那副瑰丽盛景却已露出一二,令嘉目露向往之色,“你说每年七月都有,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星雨多是起自半夜,时长不一,短则须臾辄止,长则数个时辰,但无论长短,你肯定都在睡。”   “……”令嘉郁闷不已。   萧彻点了点她鼻尖,哄道:“你若想看,明年三月亦有一场星雨,只是这场星雨不比七月的盛大,但胜在火流极多,别有风味。王府后山正有一座高台,可用作观星,到了时间,我陪你去赏看就是了——只要你能撑到半夜不睡。”   最后一句又带了些亲昵的促狭。   令嘉瞟了他一眼,刻意反问道:“殿下现在不会看错时间了?”   萧彻含着温柔的笑意看她,“算错了也无妨,漫漫长夜,有王妃陪着,即使星雨不至,亦不算白费。”   在这道目光下,令嘉伶俐的口舌忽地钝住,面上红晕渐起。她傻傻地与萧彻对视一阵,待反应过来,却是一下环住萧彻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再不肯露脸了。   萧彻看着这只又缩回壳里的小龟,笑而不语。   令嘉的任性自我和睚眦必报,在两人成亲的第一日,就已暴露无遗。按照理智去选择,萧彻理应对她敬而远之,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间应有的界限。   可是——   傅令嘉太好了,恰到好处的好。   恰到好处了的家世,恰到好处的容貌,恰到好处了的性情,甚至连那点糟糕的脾气正恰恰踩在了他的底线边上,叫他发不出半分脾气来。   较之祖父与祖母坎坷的姻缘线,他的姻缘顺利得甚至有些上天钦定的感觉。倘若人一生所拥有的好运是有限的,那么萧彻愿意相信,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心动的傅令嘉,是命运对他这倒霉人生的补偿。   但也正因为太顺了,以至于段老夫人拿赵王夫妇类比,即使是以萧彻的自持,也不免为之所惊。   但也只是一惊而已,萧彻二十多年行来,撇开原生的阴影不说,在其他方面行事真可称无往而不利。   从未尝过挫折滋味的他又为何不能去相信,他们会像他的祖父母一样,无论遭遇什么,都能携手不离呢? 第97章 宫人孙氏   或许是萧彻身上的暖意太过熏人,也或许是马车行路之时那轻微的摇晃太过催眠,亦或许是这二者兼而有之,当马车驶入王府时,令嘉已成功睡熟过去。   萧彻试着唤了她几声,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睡时的令嘉很是欺软怕硬,自然是不带理睬的。   萧彻只得伸手把她抱下车厢。   谁知抱起来容易,放下难,到了换软轿时,令嘉闭着眼,两只手却是勒着他的脖子不肯放,仿佛就是认准了他的气息。   周遭的使女面面相觑,尴尬地看向萧彻。   萧彻既舍不得弄醒她,又舍不得用力去掰她的手,只得挥挥手,让醉月给令嘉披外氅,就越过软轿,给这位娇贵的王妃充当起座驾来。   马车停下的二门距离定安殿有着不短的距离,令嘉看着是纤瘦袅娜,但大小也是个成人,抱在手上分量不小,然而萧彻却是面不改色地一路将她抱到定安殿内室,连气息都不曾乱上一分,   醉月听着萧彻绵长的气息,默默将对这位娘子夫婿的武力值评估又提了一档次。   醉月原以为萧彻会在内室陪娘子一会,就像之前他在娘子午睡时过来的那几次一样,谁知这次不过片刻,萧彻就出了内室。   他身上的袍子还带着几道被令嘉折腾出来的凌乱褶子,但那种柔和之感却已褪去,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容,可那双凤目中的温度却已冷却。   当这双凤目看过来时,醉月心中不禁一凛。   萧彻的目光在醉月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收了回去。他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定安殿。   醉月皱了皱眉,她怎么觉着这位殿下方才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   萧彻离开定安殿后,没去前院的承和殿,而是去了后山的高台。这座高台坐落于后山山腰,是为观星象而建的建筑。   萧彻平日里,无所喜无所厌,勉强称得上是爱好的大约就是在高处观察天象。   安石自萧彻幼时就被英宗派来服侍他,深知这位主君的喜好,故而当年建府时,纵使钱财吃紧,安石还是贴心地抽出一笔银钱,建好了这座高台。对此,连住处都不愿修的萧彻竟也默认了。   不过,当年修建时,确实是差了一些钱。故而这座高台在用砖石垒堆而成,未做任何修饰,甚至只得十余丈高(33米余),远远看去,倒也有几分古朴,当然反着说,也可称穷酸。好在,萧彻从不挑剔衣食住行,即使是在这唯一的爱好上,也是如此。   高台的楼阶建在高台边沿,绕着台周,盘旋而上,大约有三百余阶后。拾阶而上后,便是一座空旷的平台,平台中心摆放着一个丈半高的仪器,方底四角各立一只精铜铸成的金龙,四只金龙朝着一个中心拱起一个由数个圆环套成的圆球,其内部有一颗圆珠,被一根细管斜穿过去,固定在了圆球中心。   这是许晦为观星象而创造的浑天仪,与能提前监测到地动的地动仪,齐名为天地二象仪。原本在当年许晦焚毁自己的著作、造具之后,便已失传。宣德皇后毕生都在寻找着先父的足迹,却始终不曾成功复原这件器具。而萧彻却在她去后,照着着她的遗作,将这两件器具给复作出来。   宣德皇后曾经也感慨过,萧彻颖慧绝伦,肖似其先父。可惜,许晦能挣脱名利的漩涡,亲缘的拘束,去做世外的闲云野鹤,萧彻却是注定要与随权势沉浮。   就像当年,他完成祖母的遗愿后,便再未碰过那些藏书。就像现在,他毫不在意地越过这樽曾耗费过他诸多心思的浑天仪。   在高台北侧有一排厢房,中间最宽敞的一间是为萧彻准备的,两侧的数间窄间是为留守高台看护浑天仪的下仆准备的。此外还有几个留备不时之需的空房。   而现在,这些空房正派上了用场。   安石引着萧彻往最西侧的那间房走去,房前守着两三个侍卫,其中一个就是侍卫统领之一的钟榆。   他上前低头道:“殿下,人就在这里。她之前在温家受过审讯,但因其体弱,温家心存顾忌,不敢上肉刑,故而还算完好。”   “温家都处理干净了?”   “温家夜半起火,救火不及,满府皆亡。依照惯例,留了温家幼孙,现在在西郊的别院里养着。”   萧彻颔首,算是满意的意思,然后便踏入那间房中。   在他背后的钟榆恭敬的面孔下,却是在无声叹息,也不知是在为谁。   淑妃出身低微,即使她晋位为妃后,对娘家多有帮衬,温家也不过是雍京如云的权贵里中下层的一户人家。但即使这样,温家所拥有的富贵已是其原来所不敢想的。可惜淑妃贪心不足,妄图拿捏殿下,结果惹来灭门之灾。若非殿下做事留个后手,恐怕连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但即使是现在活下来的那个,以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见不得光的一名暗卫。   高台空间有限,为萧彻准备的那间主屋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后,剩下的几间越见狭窄。   巴掌大的房间统共就塞下了一张床榻,和一套桌椅,和两个架子,便再无其他,床榻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因缺少保养,容颜已是凋零,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其年轻时候的秀美,气质温婉干净,身上的衣着虽简朴却也干净,坐姿端庄优雅。   见到萧彻时,她起身跪在地上朝萧彻行了个极标准的宫礼,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   萧彻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道:“孙氏,青州人士,天德十二年受选入宫,年仅十岁,三年后因考绩优秀,被选入宣室殿服侍祖母,却在天德三十二年被祖母放出宫。”   萧彻步步向前,走到孙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为什么会被放出宫?”   宫中素有宫女年满二十二即可出宫的规定,但这规定却是不适用于贵人的贴身宫女。因为越是贴身,知道的事就越多,为防宫闱贵人的私密之事外漏,为险恶之人利用,为了皇室安危着想,这些宫奴生死都只能在宫里,甚至于大部分都是要殉主的。在帝后两宫服侍的宫女内侍,这个规定要更加严格。   孙氏却是凭什么成为这个规矩的例外?   闻言,孙氏却是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萧彻。从宫规来说,这可以说是大不敬的行为了,然而这个一直表现得恪守礼节的老妪却似意识不到一般,反而用目光细细地扫视着萧彻的脸,自眉到眼,寸寸下去,分毫不错、   这一种恨不得剥去他的外皮,称称他的骨血的眼神,萧彻见过太多次了,就在他母后身上。无论人前,她对他表现的是如何关怀爱重,但只要他转过身去,就总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对于这种眼神,萧彻一开始是极厌恶地,厌恶恨不得如她所愿地将这一身骨血拆出送到她面前,任由她称量。可习惯的力量总是强大的,被看得多了,他已然学会漠然以对。   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冷静地想,孙氏既然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可见她确实知道些什么。   不过叫萧彻觉得可笑的是,孙氏端详完他这张脸后,目光就柔和了下来,而他的母后——她那双凤目中的猜疑、抗拒却是始终如一,从不曾变过分毫。   孙氏不知萧彻心中所想,只凝望着那双曾被她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凤目。她恍惚地看了萧彻好一会,方才从这种情绪中冷静下里。   她说道:“殿下想问的应该是奴婢被放出宫是否与太子的事有关。”   萧彻品味了下这个称呼,淡淡道:“你只需回答本王的问题即可。”   孙氏看了他一眼,说道:“奴婢被放出宫是因为奴婢在无意间听到了不该听的。就在天德三十二年,太子惹怒官家,被官家禁足在东宫一月。闻讯后,圣人心忧太子,便匆匆前去东宫探望,奴婢随行。正遇上太子醉酒,圣人心疼太子,便亲自去煮醒酒汤,留了奴婢和另一个姑姑照看太子。姑姑为太子去准备热水时,留奴婢一人……”   说到这,她忽然停了停,脸上表情似喜似悲,可转瞬又平静下去,继续说道:“这时,太子忽然清醒过来,拉着奴婢的袖子,唤了声‘蕴娘’,这场景正叫那位姑姑撞见。之后,没过多久,圣人就将奴婢放出宫了。”   蕴,天底下以此音为名的女子数不胜数,但从明烈太子口中叫出的,应就只有一人——明烈太子的弟妇,当年的魏王妃,现在的皇后,公孙蕴。   萧彻神情依旧半分未变,只是毫无感情地想着:祖母还是太心软了。   然后,他说道:“你知道他喊的是谁。”   孙氏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平静地应道:“是。”   萧彻看着孙氏,唇角忽然上挑了几分,他意识到,这个原以为是鸡肋的老妪似乎远比他想的还要有价值,或许,他能从这个她身上收获那些他探寻许久却始终不得的前情,那些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前情。   “说说你知道的我母后的事。”   “……王妃是天德二十年被圣人接进宫中抚养。王妃与太子年龄差了十岁,交集稀少,两人关系不远不近。反倒是魏王与王妃极为亲近。”   “他们很亲近?”   “是,”孙氏解释道:“王妃因与公主年龄相近,两人一同上课,新城公主性格骄纵,不喜王妃,常常联合几个伴读一起欺负王妃,王妃隐忍不言,却被魏王发现,告与圣人。圣人重罚了公主,又将伴读全都换掉,王妃的日子才好过些。之后,王妃便与魏王亲近起来。天德二十七年,王妃及笄,翌日,魏王就向圣人请了赐婚的旨意,随后两人成婚,一齐就藩。”   “……那太子呢?”   “太子,”孙氏用极轻柔的语气叹出这两字,“他是个极自持的人,甚少表现出喜恶来。但他确实是喜爱王妃的,在圣人赐婚前,就是如此了。只是,王妃从来不曾留心而已。”   “魏王与王妃成婚后,原是恩爱非常,但在天德三十二年,王妃怀着世子时,魏王纳了出身低微的宋氏为妾,宋氏有孕后,魏王上表官家为其请封侧妃。圣人得知后大怒,驳回表书,并派人到封地斥责魏王。魏王心有不满,与王妃争执,王妃受惊早产,遭遇难产,险死还生方才诞下世子。”   “……再往后的事,奴婢已被放出宫,无从知晓后面的事了。”   萧彻神色淡得叫人窥不出半点东西来,仿佛孙氏说的这些人都同他没任何关系一般。   待孙氏说完后,他问道:“那明烈太子妃呢,她就没有任何作为?”   孙氏愣了愣,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一样,忽然大笑起来。   萧彻冷眼看着这位一直表现得优雅得体的老妪再这一刻近乎疯癫的失礼举动。   笑声渐息,孙氏拂去眼角被笑出来的泪,又恢复了原来的优雅:“奴婢失礼了。只是殿下的问题也着实荒唐了些,太子妃家世平平,资质平平,膝下亦是空虚,太子不废了她,她已是感激涕零,又能有什么作为?”   萧彻看着她若有所思,问:“明烈太子妃是明烈太子选的?”   “是啊,”孙氏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声很短促,“太子拒绝了官家备好的淑女,由着自己心意,千挑万选选出这么一位太子妃来。”   这场纠葛的主角始终只得那三人,其余的都不过是没有名字的角色。   到了这里,萧彻想要从孙氏得到的信息已全部得到。   那眼前这个失去了作用,偏偏又知道得太多的老妪该怎么处理?   萧彻容貌像他祖母,性情却不像,甚至不需眨眼,他已然下了决断。   不料,孙氏却像提前知晓了他的心思一样,说道:“殿下,奴婢原就是该死的人,蒙圣人恩德侥幸苟活二十余年,却也无甚滋味,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生与死相差无多,但心中却有一陈年心事未了。只求殿下看着奴婢知无不言的份上,允奴婢一事。”   萧彻看着这个即使跪在了他面前,但后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老妪,终是道:“可。”   ……   萧彻步出这间狭窄的厢房,对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安石说道:“给她送一杯酒过去。”   “诺。”安石应下,又道:“殿下,叶兰芝已带来,并未惊动王妃。”   萧彻“恩”了一声,便朝那间主屋走去,里面有叶兰芝,也有无趣前事的半个结局。   眼看着萧彻步入主屋后,钟榆稍稍松了口气,走到安石身边,低声问道:“内监,王妃那边一切安好吧?”   安石放低声音道:“你这是在问安呢,还是在问险?王妃统共就去趟西郊别院,配足了使女侍卫,连厨子都带了两个。唯一的意外就是遇到一场雨,但这雨也没半滴淋着她,能有什么事!”   钟榆摸着鼻子嘀咕道:“这不是殿下行事太突然嘛。我手下的人赶紧赶慢地将人送到这里,昨日,人都到承和殿门口了,结果殿下忽然下令将人送到高台这,然后匆匆驾马去接王妃,连马车都不备。我能不担心嘛,在傅家族地那都能遇到耶律齐,在段家别院那出事不更正常了?”   安石听着他的嘀咕,心不在焉地应声,心中却是想到:即使是冷静克制的殿下,也会有近之而怯的时候,额,还好他娶了王妃。 第98章 窹寐思服   令嘉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耿耿有神的——猫眼。   朦胧的睡眼与这双猫眼对视一阵,杏眸渐渐清醒过来,令嘉伸手将枕边的福寿抱到胸前,在它伸手狠狠揉搓了一顿,懒声道:“一天没见,就想我了?”   “喵。”福寿趴在她胸前,淡定自若地任她揉搓成一团毛球。   “难伺候,带你出去嘛,不肯动,留你在府里,又嫌无聊。”   “喵——”   “唉,你没见到,姑祖母苍老了好多啊……”   “喵?”   “雪娘居然就在廖叔家,娘总是这么偏向爹,明知道我挂念她,还骗了我这么多年。”   “喵。”   “……福寿,你说我生个孩子会怎么样?”   “喵!喵!喵!”   “别急,我还没做决定呢!”   “喵——”   “再说生孩子也不是闹着玩的,又累又疼的,倒霉一点就跟我曾经跟梦到过的那个妇人一样直接就进鬼门关了……而且照着陆锦那小神棍的说法生的居然还是个男孩,男孩!按着儿肖母,女肖父的说法,男孩多半就是像我了……”   令嘉微妙地顿了顿,然后斩钉截铁道:“还是不生的好!”   “喵!”福寿舔了舔爪子,然后在令嘉额上盖了个水戳。   令嘉嫌弃地拂开它的爪子,小声道;“是他自己说的不强求嘛。再说,我又没拦着他纳妾。”   福寿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令嘉莫名心虚气短了一下,下一刻又强自争辩道:“皇室又不比寻常人家,侧妃都能上玉碟的,嫡庶也没那么重要……”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止住声,与福寿对视一眼,她垂下眼眸,轻声道:“不过,我爹肯定盼着我快些生个男孩。”   福寿拿右前爪轻轻拍了拍令嘉的额头。   这次令嘉没有拂开它,而是蹙着眉道:“我不想要这样,可是他——”   他是想要的。   令嘉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对着什么都是淡淡的人在在听她胡诌孩子的事时,露出了带着些许怔忪的向往之色,就像是冬天向往着春天一样。   这人之前不是当孤身一人的光棍当得挺快活的嘛!连成个亲都推三阻四,最后勉为其难才点头的家伙,这么快就变了主意,这意志也太软弱了吧!   令嘉恶狠狠地咬着唇,美得不着烟火的小脸紧紧地绷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福寿看着这表情,小动物的危机预警立刻响起,它立马准备撤退,可是已经迟了!   “啊!”   令嘉两只手紧紧地勒住福寿,然后就在宽敞的榻子上滚了起来,朝左滚,朝右滚,朝左滚,朝右滚……   被滚得眼花缭乱的福寿“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却也只是无济于事。   “王妃?”屏风外忽然有使女喊道。   令嘉飞快地将福寿塞到塞到被子里,揉了揉眼睛,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副被叫醒的慵懒姿态,“什么事?”   “殿下请王妃过去。”   “……我方才睡了多久?”   “三刻钟。”   “……我还以为睡了三天呢!”令嘉低声喃喃道。   三刻钟没见就来找人,燕王殿下,沉迷女色也要有个限度啊!   令嘉整理好着装出来后,得知萧彻是要她去后山的高台那时,她忍不住回想起西华宫观星楼寻人的那次。   陡峭的山路,九层的楼梯,累死累活的路程……   令嘉干咳一声,冲来请人的内侍正色道:“我手上还有些事务要理,如非紧要,就不过去叨扰殿下了。”   无理的要求,还是拒绝了吧。   内侍恳求道:“安内监说,殿下正有紧要的事等着您呢。王妃就莫为难奴婢几个了,这软轿都备好了……”   “软轿?”令嘉愣了愣,看向醉月。   醉月小声道:“王妃,后山坡度尚算平缓,软轿可以通行。”   令嘉杏眸微转。   醉月又道:“高台也不算高,十余丈许(33米多)。”   令嘉当即对那内侍道:“我这就过去。”   内侍反应过来后,面色古怪得一言难尽。   醉月叹了口气。   有了软轿,娇贵柔弱的燕王妃终于肯迈出她矜贵的步子走出定安殿。   令嘉原本以为,萧彻要她过去,是因为想见她。但真到了高台附近,见到十来个静守在侧的侍卫时,她开始察觉不对。   而到了高台楼阶旁,见到钟榆脸上因见到她而露出的错愕表情,以及安石笑容可掬的殷勤神态时,这种不对的感觉越发强烈。   令嘉眯着眼看了这二人一眼,忽然就转过身去。   安石的笑撑不住了,连忙上前道:“王妃留步。”   令嘉冷哼一声,“内监假借殿下名义传话,好大的胆子。”   安石赔笑道:“奴婢妄为,殿下过后自是会罚。只是现在殿下心情不好,求王妃上去劝慰一二。。”   令嘉狐疑地看着他,“殿下出什么事了?”   安石叹了一声,似是无奈道:“方才有一封圣人的书信送到,殿下看过之后,就一直郁郁不乐。奴婢这才斗胆请了王妃过来。”   皇后的书信?   令嘉默了片刻,便让醉月几个使女守在台下,提着裙摆迈上阶梯,往台上行去。   钟榆看安石:你又骗王妃,哪有什么圣人书信啊?   安石老神在在:那个叶兰芝不就是圣人给殿下的信嘛。   令嘉不知这二人眉眼官司,心中暗自思量。   她嫁给萧彻的时间不算长,但也已察觉到,这对母子之间的怪异之处了。   公孙皇后心性宽仁,手段过人,在她为后的二十多年间,偌大的后宫就没出过一点差错,妃嫔说不上和乐,但从无阴私倾轧,公主皇子之间说不上一视同仁,但个个都能平安健康得长大,即使是最底层的掖庭宫人,在严明的秩序下,日子都算过得去。更难得的是,她从来不曾干涉外朝之事,连外戚公孙家也在她的管束下,规规矩矩,低调安分。   那些接连经历过过太能干的庄懿皇后和太不能干的宣德皇后这冰火两重天的朝臣,对于这么一位恰到好处的贤惠皇后,便如久旱盼甘霖,岂能不赞不绝口呢!   抛开这些不提,对于令嘉而言,公孙皇后也是一位可敬的长辈。   令嘉在京中时,逢年过节都是要入宫拜见的,就跟走亲戚一样。而这种拜见中,关系亲密的人家十之□□都会被留在宫中用膳。   傅家因令嘉她爹曾为英宗养子的缘故,有幸享有这等殊荣。   可这对令嘉就是个折磨了,她的口味不同常人,宫中御厨精心烹制出来的美食,于她却是没滋没味。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吃两口,想要应付掉这场面。那两口对于娇生惯养的令嘉仍然是人生不可承受之痛。她娘也心疼她,都是尽量不带她入宫。但总还是有不可推脱的几次。   就有这么一次,令嘉同那些“美味佳肴”相顾无言时,皇后突然请了她过去说话。   说的都是些“最近过的怎么样?”“有什么爱好?”“天气真好”的废话,等废话说完了,膳食也就用完了。令嘉统共也没吃两口,就被她娘领出宫了。   之后再去宫中与宴,令嘉的食案上总会有一小碗杏子、梅子之类的酸口果蔬,叫她再膳食之外多了个应付场面的选择。   令嘉自忖演技还是可以的,不至于叫人看出她的勉强,谁知这份可以的“演技”却是被皇后一眼看破。甚至在这寥寥几次的接触中,皇后就察觉出了她口味的异常,然后做出了贴心的照顾。   多么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啊!比这观察力更叫人难以抗拒的还是她无声的细心和体贴,简直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叫人无从抗拒。   令嘉自矜,不至于为此感激涕零,但也忍不住心中熨帖,以及对皇后心敬重。   即使是收买人心,但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做到这个份上,那这人心也合该被她买去。   故而,整个雍京的女眷,但凡提起公孙皇后,皆是交口称贤。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人见人爱的公孙皇后,却在她的亲子这里碰了壁。   萧彻对公孙皇后的冷淡,即使是在令嘉与他关系最紧张的开始,他都没在她面前掩饰过这点。而于他的冷淡相对比的,却是公孙皇后对他的关爱,却如三春晖般,殷切温煦。   令嘉将一切看在眼里,却缄默不语。   神一法师教过她,一件事,不知前因,则难解其果。   故而,即使萧彻表现得再是不孝,在令嘉不知他与公孙皇后之间的始末前,她也不会枉下论断。   而去探究其中前因……   她有病啊?   皇室水深,又不是一日两日,她何苦想不开,非往这深水里淌,嫌自己小命太长?   令嘉是如此想的,故而她着实不知自己现在是在干嘛?   高台的阶梯是露天的,即使下人勤于清扫,仍免不了时时有尘埃新积。尤其是昨晚下过雨,今日还有未消的湿痕,这便越显不净。而令嘉身上那件青碧缂丝绣竹襦裙裙摆曳地,原是为显其行姿优雅,如今却成了天然的扫帚。即使已被刻意提起,可拾阶而上时,仍不免层层扫过,沾上诸多灰尘。   令嘉却顾不得嫌弃,一门心思地朝台上走去。   十余丈的高台,论高度不过西华宫观星楼的一半,可真等令嘉爬到顶,也是半刻钟后了。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迈上台时,抬眼一看,却见她那位据说“郁郁不乐”的丈夫正站在台垣边,右手拿着一根金色长管——应是千里镜——架在右眼前,左手捏在长管中间,调试着焦距,眺望远方。   专注又安静。   确实很专注,专注令嘉走到他身边,才反应过来,轻诧道:“七娘,你怎么来了?”   随即他垂下眸,浅浅地笑道,“你来了也好,我正想……”   令嘉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将头探出垣外看了眼,在右手袖子里摸出一个金制镂空香薰球,打开来,在内胆上转了转,重新合上,然后朝着下面的人头,砸了下去。   十余丈的高度砸下去,即使是个轻巧的香薰球也能砸伤人。不过香薰球体积小,而台下几个都是会武的,警惕性高,很轻巧地就避了开来。   钟榆朝前走了几步,捡起这做工精致的香薰球,轻轻地“咦”了一声,看向醉月:“这是王妃掉下来的?”   然后便见醉月已然带着几个使女退出三丈外,目光同情地看着他,说:“是。”   钟榆忽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然后下一刻就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忙运真气抵抗,却不料这真气运行得越快,这阵晕眩感就越重,不过片刻,就倒在了地上。然后,在他一丈内的安石脸色微变,忙退了开来,可步伐却是虚软了起来,没过两步,就步上了钟榆的后尘。   两个人倒在地上,面上还带着两酡晕红,仿佛是喝醉了酒似的。   周围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然后又看向重新掉到地上的香薰球,最后看向了醉月。   醉月屏住呼吸,走过去,捡起香薰球,打开来,将内胆转回去,收到袖子里,干巴巴道:“意外,意外。”   众人噤声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和令嘉学,高空坠物是很危险的事,被抓到是要罚款的。 第99章 别有幽愁   将台下一切尽收眼底的令嘉这才满意地放下了从萧彻手中抢去的千里镜。   一旁的萧彻眸含无奈,“安石轻慢于你,我过后自然会罚,何须你亲自出手。”   令嘉冷哼一声,“那哪有我自己动手来得解恨。”   “那再责他十杖,可解恨?”   “十杖……”令嘉又犹豫了,“那也不至于吧!内监到底是出于对你的好意,他是看着你长得的,今年都是快五十的人了,若是伤着了……”   令嘉知晓,安石可是英宗留给萧彻的人,论资历,论忠心,萧彻手下无人能出其右。故而她再是气恼这老奴的糊弄,也只是拿了药,让他醉上一觉,然后体验一下宿醉的“快”感。   萧彻却是摇头,温声却是不容置疑地说:“你我是主,他是仆,以仆越主,自作主张,这是大忌。若是轻罚,往后如何御下。至于那十杖,安石他是内家高手,莫说十杖,便是再来十杖,于他也不算什么。反倒是你方才这一手,着实有些伤他脸面。”   令嘉闻言,面露惊色:“安内监会武!”   不对啊!她虽然武艺半桶水晃悠得厉害,但眼力却是不差的,居然半点没发现那个寻常老仆模样的安石会武的迹象。而且还不只她,她身边那些武婢与安石的接触也不算少,也是没看出来。   “安石他专门练过隐匿之术。”萧彻含糊地解释了一句。   令嘉听出了几分意思,便没再在安石身上纠结。她眯着眼又拿着那架千里镜往四周都望了望,然后才放下,问道:“你这千里镜是怎么做的?比我以前用过的那些都要好用诶!”   千里镜是军备之物,傅家自然是不缺的,而且都是由军器所精心打造的最上品,令嘉没少把玩。然而,她玩过的那些加起来,都没手中这根视野宽阔,视物清晰,百里之外如在眼前。   “这一个是观星用的千里镜,看的是比军器监那些要远。不过因为每次用前都要根据所观距离调校,用法复杂,且因所用琉璃纯度极高,造价昂贵,在军中反不适用。”   “现在才巳正,哪来的星辰给殿下观啊?”   萧彻看了令嘉一眼,然后才道:“白日也是有星辰的,只是为日光所掩罢了,若用千里镜,还是能看到几个的。”   “……你方才那一眼几个意思?”令嘉眯了眯眼,她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自然是欣赏七娘美貌的意思。”萧彻脸不红,心不跳道““不过,千里镜除了观星还有其他用处。”   “那你在干嘛?观察敌情?”令嘉揶揄。   “我在画王府域图。”微挑的凤眼睨了令嘉一眼,然后给她递去一张图纸,悠悠道:“你不是想要重修后院嘛?原本的域图被我烧了,现在给你重新画份,但王府有些地方后来被安石改建过,和我记得的有些差别,所以拿千里镜看看。”   令嘉没有问“原来那份为什么烧了”这种傻问题,也没去看那张纸,而是捉住萧彻的右手,对着指尖处的墨色痕迹仔细辨认,“你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用炭笔作图,不小心沾上了些。”   “怎么不用墨?”   “无人为我磨墨啊。”萧彻眸含笑意地望着令嘉:“王妃可愿为我磨墨?”   令嘉朝他飞了白眼,权作答案。   萧彻笑着摇摇头。   令嘉拿过图纸端详起来,发现炭笔落笔细于毛笔,且线条也更为笔直利落,倒也了解了他为什么不用毛笔,然后她又白了萧彻一眼——有话不好好说,调戏人做什么。   令嘉之前已是知道这燕王府占地极广,但亲眼目睹了域图,令嘉才意识道,这王府是怎么个阔法。   王府占地两千余亩,而其中的一山两湖便占了其中三分之二的面积。   这山自然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后山,这山原名岚山,是燕山余脉,因清晨多雾得名,可惜被王府圈入之后,因位于诸院之后,被以简便为上的萧彻叫做了后山(令嘉默默鄙视下他的取名能力)。后山上的水源被拦截下来,向东西引流,蓄成二湖,被唤作东湖西湖(令嘉再次鄙视一下)。而王府的地势以承和殿到定安殿再到后山中半的高台这条主轴线为中心,左右建筑一致,连东西二湖也是相互对应。也正因此,自高台往前望,整个王府工整无比。   令嘉眯了眯眼,捡起萧彻手边的炭笔,在东湖和西湖之间花了条折了几折的曲线,可惜她用不惯炭笔,力用得重了些,这曲线又深又重,落在那些利落纤细的线条上,尤为显眼。   “在两湖之间挖个河道吧,上巳日正可办场流觞宴。”   “可。”   “这西湖空荡荡的也太难看了,在这建一个台榭吧,夏日正可消暑。”令嘉在西湖外沿处画了个圈圈,与萧彻简笔画就的精致楼阁形成强烈反差。   “再在东湖建条廊桥,接着后山东面,湖边种一排树……还是柳树吧……再堆点几排山石,说起堆石,还要去江南那边寻匠人,不比京中方便,都可以直接借工部的人……”   “可。”   “对了,还少了一个园子……殿下当初当年也太不讲究了些,这么大的王府,居然连个能拿出手的园子都没有。”令嘉摇头晃脑地又在承和殿右侧画了个圈圈,“牡丹、芙蓉、海棠……燕州寒冷,非是经验丰富的本地花匠恐怕种不好,这个向表嫂她们要,最好还是建个暖房稳妥些……”   “可。”   ……   “差点忘了,还有击鞠球场。”令嘉又在承和殿右侧画了个圈圈。   萧彻依旧道:“可。”   对于这张经令嘉加工后,可谓乱七八糟、面目全非的域图,萧彻一口应下,半点意见也无。   面对这么一位有求必应的丈夫,令嘉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柔。   她把沾染了炭笔墨迹的右手五指张开地放到萧彻面前晃了晃。   萧彻极贴心地便拿出一条随身的锦帕要帮她擦拭,却被她拂开,他不解地看他。   这才发现令嘉唇角虽是带笑,但一双杏眸中却不见半点笑意,反而带着几分灼人的恼意。但她那道悦耳的声音却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殿下,我方才也用了炭笔作图,为何我手上的墨迹和你的不一样呢?”   令嘉右手上的墨迹只分布在拇指右侧以及食指、中指左侧。然而萧彻方才右手上的墨迹却是沾染到了三指指尖,连无名指和小指都有少许。   “……方才不小心捏断了一支炭笔,所以手上沾的墨迹要多些。”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萧彻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以殿下的自持,竟也会有不小心的时候,可见当真是心神不定。”令嘉玩味道,唇角的笑终是上扬到一定程度,露出了它的真意——讽刺,“心神不定到这个份上,竟还要陪我说笑,可真是难为殿下了。”   随即,这唇角陡然平下,令嘉的脸色也是沉下,她咬牙道:“萧彻,你说过不会瞒我任何事,可现在你却是连心情如何,都要向我掩饰。”   令嘉冲萧彻冷笑两声,转身便是拂袖——   没去成。   萧彻捉住了她的袖子,然后又捉着她的肩膀以不容她推拒又不会伤到她的力道将她掰回来,看着她,以近乎叹息的声音解释道:“七娘,我并未骗你,我之前确实是有些心神不定,但后来已是平复下来,尤其是在你出现后……”   目光专注,语含深情。   天下间有几个女人抵御得了这等柔情绵绵?   令嘉会是其中一个嘛?   她看着萧彻凤眸中倒映出来的面容,忽然笑了笑,伸手抚上萧彻的侧脸,指尖划过眼眶边的轮廓。指尖温热,可令嘉的笑容却是冷下,她用轻柔的声音说道:“殿下,你似乎忘了,在我们成婚的第一日,我就告诉过你,无论你伪装得有多好,你的眼睛总会出卖你。”   萧彻愣了愣,手上力道不觉松了些许。   令嘉趁机后退两步,脱出他的钳制。   她看着萧彻,这次她的目光不再愤怒,而是带着些许悲悯。   “殿下,你说你现在平复下来了。可你眼中依旧有郁气凝结,即使是在看着我的时候。”   令嘉毫不留恋地收回手,转身离去。   这次,萧彻没再拦她。   令嘉离去的好一阵后,忽有风起,那张被留在台垣上的域图随风而起,正要远去,却被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及时截下。   萧彻看着这张被改动的乱七八糟的域图,叹道:“原来如此。”   随即又叹道:“这副脾气。”   他将这图纸折好放入袖中,又将千里镜重新安回浑天仪中,这才走下高台。   高台下,安石和钟榆两个倒霉蛋被侍卫放置到树下,周围守着几个侍卫,而令嘉的使女已是随她离去。   侍卫目光古怪地看向萧彻。   萧彻吩咐道:“去寻两个担架过来,把两人抬回去,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了。”   侍卫们点点头,可见萧彻吩咐完后便要离去,却是脱口而出,“殿下留步。”   萧彻回头,眉宇已是微皱。   若是寻常,单这副表情已是足以令人噤声。可现在……   几个侍卫默默将目光移开。   出声留人的那个侍卫咬咬牙,狠狠心,指着自己右眼下侧,以视死如归的悲壮口吻道:“殿下这里沾了污迹。”   萧彻想起令嘉离开前,在他脸上摸的两下。   萧彻:“……”   都这般气恼了,都不忘借机报复,应该说不愧是小心眼的傅令嘉嘛! 第100章 火上浇油(已大修)   “殿下,你这些时日不都住后院的嘛,怎么又住回承和殿了?”   萧彻默默批复着手头的公文。   “莫不是被王妃赶出来的?”   萧彻继续批复。   “是哪里惹王妃不开心了?”   “啪!”   萧彻手中那支善琏红木湖笔被折断了。   多舌、多事又多胆的乐逸终于闭嘴了。   燕王殿下素来自持冷静,喜怒皆隐于色。如今却在行迹上露了影,可见真是不悦到极点了。   虽然乐逸闭嘴了,可萧彻却是恢复之前的平静状态了——或者说,自昨日起,他根本就没平静过。   先是自孙氏和叶兰芝二人口中所获晓的往年的丑事,纵使他早先做过无数次设想,但真正知晓时,仍是不可自抑地感到讽刺。不过他不是自怨自怜的性子,也早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那些丑事至多不过让他消沉片刻罢了。   可亏就亏在,安石自作主张地为他寻来了令嘉,而令嘉……   她的脾气实在太霸道了些!竟是半点轻忽怠慢都受不得。   萧彻昨日追回定安殿,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紧闭的大门,以及醉月同情的目光和吞吞吐吐的话语。   “殿下,王妃的意思是……让你回别处住。”   “这是我的主殿。”虽然鹊巢被鸠占了,然后又被霸道的鸠给赶出来,但萧彻还算平静。   谁知,闻言后,醉月目中的同情之色愈浓。   “王妃说了,若殿下坚持要住定安殿,那王妃就回傅家住。”   范阳城内正有一个燕州傅家。   萧彻:“……”   摊上这么个火上浇油,雪中送霜的妻子,即使是萧彻这么好或者能忍的脾气,也不禁怫然。   不过怫然完,他还是要搬回前院的承和殿。   ——托他当年的决定,现在整个王府后院,能住人的统共也只有一座定安殿,和一些下人的院落。   遭此待遇,萧彻把账悉数算到了罪魁祸首的安石头上。倒霉的安石才从那古怪的“酒劲”中缓过来,就被萧彻下令押下去杖责二十——还真给他又加了十杖。   掌罚的人正是他昨日的难弟钟榆。   钟榆倒还惦念着昨日一番共患难的情谊,同情地提醒说:“内监,殿下说了,‘不许留情’,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安石看了那长比人高,宽比人腰的木杖,很是愁苦地叹了声,说道:“殿下还真高看我这老奴了。”   钟榆干笑不语。   都是在萧彻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谁还不知道谁啊!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仆面不改色地将一个刺客一掌拍死的。   不过当年威风四面的安内监似是真的惧了这顿杖责,却是一会问问钟榆家中老母可好,一会哀叹萧彻感慨王妃脾气糟糕,东拉西扯,磨磨蹭蹭地,半点没有要趴下来受罚的意思。   慑于安石往日威风,钟榆一开始还由着他,但在被安石浪费了近一刻钟后,他忽地警惕起来,小声催促道:“内监你就莫要拖延了,若真得拖得久了,惹了殿下问询,我怕是就要趴在那和你一起受罚了。殿下令人备下的药有限,可没有我的份。”   安石却是笑笑道:“钟统领放心,那些药,我是用不上的,大可全留给你。”   钟榆迷惑不解。   谁知就在此时,一位黄裙使女闯了进来,她看到站在钟榆旁边完好无损的安石,松了口气,上前朝钟榆行了一礼,道:“钟统领,奴婢是受王妃的命来给内监送东西的。”   钟榆是认得这个使女的,是王妃身边贴身使女醉月。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就被证实了。   “内监,王妃说她昨日误会了内监的好意,误伤了内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特意备了礼向内监赔罪。可惜昨日王妃感了风寒(赶人的借口),不便动身,所以才让奴婢来送礼顺便传讯。”   醉月含笑道:“她说‘内监忠心体贴,心思周密,真不愧是先帝留给殿下的老人’。”   钟榆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   王妃夸得这么厉害,殿下这顿罚还罚得下去嘛?   醉月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却给安石留了个赔礼的木盒,又给钟榆留了个烫手山芋。   她一走,钟榆总算合上了自己的下巴,苦着脸派人去向萧彻传达醉月方才说的话。   原本该是他去传话的,不过钟统领充分吸取上次被罚跪的倒霉经验,对所有欲王妃相关的事都敬而远之。   钟榆深感不解:“内监,怎么知道王妃会派人来保你?她昨日不还在恼怒你嘛?”   还连累得他做了回池鱼。   安石笑眯眯道:“王妃是个聪明人,所以她再恼怒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什么机会?”   “改变殿下想法的机会。”   钟榆全然不解:“可就算殿下改了罚你的想法,这与王妃有什么益处?况且殿下惯是令出无改,也未必会顾忌王妃的话。而且两人正吵着架呢?如果就这么服软,殿下难道就不要面子的嘛?”   安石宽和地笑了笑:“钟统领,有些事,你这种没成过亲的人是不懂的。”   钟榆砸吧砸吧嘴,还是没忍住问:“内监,某记得你没对食啊。”   同是单身狗,何必自相残杀呢!   安石叹了口气,道:“钟统领,‘你天生不解风情’这件事我原是不想说。”   钟榆只觉自己被一箭穿心,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盏茶功夫后,去向萧彻传话的人回来了,同时带来萧彻新的命令。   安石不用罚了。   不解风情的钟榆这会不仅是心,脸也开始疼了。   安石问那人:“你传过话后,殿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人犹豫了下,说道:“属下离去时,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安石抚掌而笑:“善矣!”   然后飘然而去。   留下钟榆和他的属下面面相觑,两脸懵逼。   这时,钟榆另一名下属如梦初醒般惊声道:“内监忘拿东西了。”   那东西正是装着赔礼的木盒。方才安石将这盒子随手交于他拿着,此时走得潇洒,却是忘带了。   钟榆面色古怪地看了那木盒半晌,伸手直接将它打开。   王妃的赔礼只得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用张牙舞爪,几乎都要破纸而出的狂草写着——   你给我记着!   钟榆合上盒子,肃然起敬:“内监真高人也。”   若非高人,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和本是将殿下和王妃都给得罪成这样。   “我方才还以为你不会给王妃这个面子。”   “吵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时的,到底是夫妻,总有和好之时。若是如今拂了她的脸面,届时反叫她多了个发作的理由。”   “殿下远谋,果非常人。”乐逸赞后又道:“若是脸色能好看点,那就更好了。”   萧彻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不见好转,反愈见沉暗。   他再是善忍,也到底有个极限。这一阵他心烦意乱得厉害,连行止都有些失准了,哪还顾得上脸色。   他闭上眼。   这大约就是安石想要的。   他忧虑他再次为前事所乱,以至于做出什么不当之举,便索性将令嘉送到他眼前以牵扯他的心神。谁知,令嘉在不知安石用意的情况下,大闹了一场,歪打正着地遂了安石的意。   他恼怒于安石对令嘉的利用,想着罚他一顿,结果什么都不知的人又莫名其妙地跑出来阻他。偏他还要维护她身作王妃的威信,竟能遂了她的意思。   这种恼极怒极,偏又无处着手的滋味,当真是绝了。   萧彻闭目一阵,长出一口气,再睁眼,目中已是恢复了清明。   眼见萧彻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乐逸胆肥了些,问道:“殿下,你说的和好之时却是何时?”   “你问这个做甚?”   乐逸期期艾艾道:“这些日子事情也少,殿下所幸允我几天假去陪陪凤娘母子如何,这都快两个多月没见了。”   这事少还是托萧彻的福,这位近日里连遭刺激的燕王殿下,少了美人乡的诱惑,化悲郁为动力,愈发勤于公务。倒叫他往日的助手寻到歇懒的机会。   “……你倒是不忌讳。”半点都不怕刺激到如今形单影只的某人,   乐逸朗然笑道:“这不是看殿下尚存把握嘛。”   萧彻摇摇头,抽了叠文书出来,扔给乐逸,“我允你这次假,但假后你需与和万俟归一并往灵州去一趟。”   乐逸接住文书,翻开一看,脸色急变,郑重问:“此事有几分真假?耶律昌诡计多端,就怕是出反间戏。”   “是真是假都无妨,值得你走这一番。”   乐逸恍然大悟,旋即道:“耶律氏待万俟部寡恩,万俟成智略远逊其父,其子万俟全暗恨耶律昌久矣,在旁多有怂恿,万俟成必有所动,纵使如今慑于王廷威势,伏为牛马,但殿下之谋若成,假必成真。”   萧彻为他补充道:“纵我势败,将此事传予耶律旷,耶律昌必危。”   “……殿下,事关重大,你好歹顾忌一下言谶啊!”   萧彻淡淡一笑,似是不以为意。   乐逸暗暗翻了翻白眼。   萧彻这边可以冷静下来,令嘉那边却是始终不曾平静过。   定安殿中,有琴声续续而作,如有一人缓缓而述。渐而,捻挑愈频,摇指急颤,乌云催城,雷声轰鸣。倏而,一声悲极哀极的清徵之音划过,天空乍破,暴雨倾盆,风雨飘摇中,短兵交接,烈马嘶吼,铿锵做声……   醉月守在帘外,一脸木然。   恰在此时,奉命为令嘉去做点心,或者说被支使出去的丹姑行到了她面前。   “王妃还在弹?”   这话看着是问醉月,实则不过自语。   但醉月还是狠狠点了点头,仿佛是要宣泄某些情绪似的。   令嘉的琴艺是由张氏娘家的一位叔母教的,那位可是天下数得着的琴道大家。虽然这份优越的师资被她的懒惰拖了些后腿,但也算拿得出手,前提是不跟陆斐那种天赋异禀,自身也是努力过人的家伙比。   琴声既是能拿出手,说明至少令嘉已能做到融情于音。而偏偏她此刻弹奏的是《广陵止息》,讲述的是聂政刺韩王而身死之典故,是以激昂、悲慨著称的名曲。醉月是习武之人,心垒之间自有热血,听着这等琴声,只觉郁愤横生,恨不得拔剑效死。   但——鸡血打太久,是会透支的。在听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同一首曲子后,醉月已是彻底麻木了。   好不容易,一曲奏毕。   在醉月祈求的目光下,丹姑赶紧掀帘入内,生怕晚了一步,又叫令嘉奏起下一曲。   “《广陵止息》一首悲曲叫王妃你奏得如此杀气腾腾,若是周老夫人还在,怕都得被你给再气死一回。”   周老夫人正是当年传授令嘉琴艺的那位张家长辈。   令嘉自琴弦上收回手,打开案侧冒着袅袅白烟的香炉,拿香匙往里面添了几味新的香料,带着几分索然道:“丹姑何必处处往坏处想呢,说不得,外叔祖母能先被我气活呢!丹姑,玉叶羹呢?”   “王妃,你下次支开老奴时,就不能换个借口嘛?”丹姑无奈道:“老奴若真去做那玉叶羹,怕是整个殿的人都要叫王妃给吵翻了。”玉叶羹最是需要小火慢炖,寻常做起来,费上两三个时辰都是有的。   “我的琴艺哪有这么差!”   “琴为心声,王妃心中不清净,琴声自也是扰人心乱。”   令嘉抿着唇不说话。 第101章 且迎且拒(已大修)   “奏了三日琴,都不曾心静下来,也是多年未见王妃如此了?”   “……丹姑,为什么我觉着你仿佛乐见我如此模样?”   “老奴是想起了王妃小时候呢。”丹姑笑眯眯地说道:“王妃打小就是这样,每次闹脾气了,就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地奏琴。想当年王妃琴艺未成时,那真叫一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连夫人都抗不住。”   令嘉这种“我不痛快,那谁也想痛快”的骄纵脾气那可真是早早就有了端倪的。不过令嘉自是不会承认,她为自己辩解道:“那时年纪小还不懂事呢!”   丹姑微笑着,也不反驳,只道:“我倒是怀念王妃不懂事的时候呢。自王妃长大后,再不曾有这般闹过了。”   令嘉不由怔了怔。   丹姑是看着令嘉长大的。知晓她自幼心思敏感,喜怒不定,脾性可谓恶劣,心性可称偏激。但经历了诸多变故后,仿佛一夕之间,她就从那个乖僻任性,令人头疼的傅七娘子变得稳重安静乖巧。而在经过神一法师教导后,这种安静更是渐渐转变为淡漠。自此之后,纵是与亲友玩闹,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出世的缥缈。夫人这些年这般心急火燎地为王妃相看夫婿,也正是存心想借姻缘之事让令嘉沾些红尘气息。   只可惜看好的几个人选相继折戟,反倒是这半路杀出的燕王却是歪打正着。   也真是世事难料。   反倒是嫁与燕王后,今日耍耍脾气,明日闹闹别扭,反而多了几分人气。虽说脾气见长,但反倒有了几分幼时的影子。   丹姑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不欣慰的。   这份欣慰,令嘉自是难以体会,她怔忪片刻后,却是自嘲道:“我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可这是好事,若夫人见了,定然欣慰得很。”   “欣慰?”令嘉扯了扯嘴角,“怕是担忧居多吧。”   丹姑慢条斯理道:“养儿百岁,常忧九九,夫人自不能例外。若叫夫人同老奴一般,亲眼见过殿下是如何对待王妃的,想必夫人也不会太过担忧。”   “丹姑你觉得他很好?”令嘉合上炉盖,转身看她,神色难测。   “以殿下的出身来说,是极好的了。”丹姑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这般道:“前些年,卫王思慕王妃,王妃不过婉拒于他,他便欲暗中施强,若非郎主和夫人谨慎,看护得周密,王妃险些就要毁在他手里了。而殿下数权势地位,还在卫王之上,却能如此包容王妃的脾气,实属难得。”   “不,丹姑你说错了。萧彻那可不是脾气好。”   令嘉轻嗤一声,说道:“卫王生母出身低微,无得力的外家相助,又不受官家重视,自身才干也是有限,于是几个皇子里面数他最受人忽视,他心存隐恨,便迁怒到自己的出身上去,自卑又自傲,平素最好颜面。他所谓的思慕,也很难说是冲着我,还是冲着‘雍京第一美人’的名头去的。我拂了他的面子,便是他的奇耻大辱,如此之下,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我都不奇怪。可萧彻——”   令嘉讥嘲道:“他不过是不在意我那些小动作罢了。”   闻言丹姑皱了皱眉,可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   “王妃又在强词夺理了。”她老神在在道:“若只是不在意,殿下何苦每次都上赶着来受王妃你的气呢?”   “我很给他气受?”令嘉语声稍稍高了些。   丹姑反问:“王妃脾气如何,心里没有数嘛?”   “……丹姑,你怎么老替他说话?”这话里带着委屈和恼意,“萧彻他就那么好?”   分明刚成亲时,丹姑还和是很防备萧彻的。怎么才过这么点时间,就彻底投向了萧彻。   丹姑叹了口气道:“殿下好不好,老奴岂能置喙。老奴之所以想替殿下说话,不过是因为王妃喜欢殿下罢了。”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   令嘉脸上恼怒的表情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层拙劣的面具。好一会后,她方才敛眉垂眼,轻声问道:“我表现得很明显?”   丹姑委婉答道:“若能略去王妃的喜怒不定,也不算很明显。”   “……既然这么明显,为何我这两日才发现呢?”令嘉又问,似是在问丹姑,又似在自问。   丹姑虽讶然于令嘉在这事上的迟钝,但还是替她想好了解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令嘉一口否决了这个解释,她道:“春江水暖,水中的鸭只会比岸上的人知道得更多,所谓的当局者迷,不过是为一叶障目。”   “我本不该这般迟钝的。”令嘉低喃着,“对于我动心了这件事。”   令嘉从来不是迟钝的人,相反她心细入微,敏锐至极。萧彻的伪装尚且瞒不过她,她又岂会对自己的心事这般后知后觉?   ——是萧彻的低姿态膨胀了她的傲慢,麻痹了她的警惕,蒙蔽了她的感知。   她本该高高地坐在台下,冷眼旁观裙下之臣情不自禁的戏目。可是有人用令人松懈的温柔将引她步步上前,直至一声鼓响,她方才惊觉,不知何时,她竟也成了戏中人。   晴天霹雳之下,令嘉被吓得落荒而逃。   不过为了逃得不是太难看,令嘉自是借题发挥了一番,以至于亲近如丹姑都看不出,她这一通脾气里,竟是惧多于恼。   既是看不出,有些话便也劝不到点子上。   “……王妃既是明了自己心意,那更不该和殿下闹脾气才是。殿下哪怕是恼火最甚的时候,王妃你要免安内监的罚,一句话递过去,他也仍是遂了王妃的意思,这何其难得……”   “丹姑,你不明白。”令嘉不耐烦地打断。   “王妃若觉得老奴不明白,那就和老奴说个明白。”丹姑眼都不眨地道:“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图穷现匕。   这才是丹姑的目的。   她虽说很是看中萧彻对令嘉的好,但立场十分坚定,始终站在令嘉这边不曾动摇。萧彻受点气,对她来说算什么。令嘉心神不定,和自己过不去,这才是她见不得的。   “……我说话时,他都没用心听,全然敷衍我,我便有些气恼。”   “王妃,你虽然平日脾气是差了些,但还不至于这般无理取闹。”   “丹姑你到底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   “不损不夸,实话实说罢了。王妃莫要再顾左右而言其他。”丹姑咬住口子,就是不肯放开。   令嘉不语。两道黛眉锁成一个结,轻薄的眼皮虚虚掩着杏眸,编贝皓齿咬下,唇色嫣红如滴。   良久,她抬眼道:“夫妻相悦是极难得的好事,可是我和萧彻——我们两个真的适合嘛?”   黑白分明的杏眸浮起淡淡的迷惘:“他胸存大志,意志坚如磐石,视余之一切为无物,纵使对我有真心,可又值得几分?而我——”   她垂下头,“纵使随法师养这么些年的性,但本性依旧,对待萧彻,必有求全之毁。届时,我绝无可能再做出正确的选择。”   令嘉形容郁郁,神色恹恹,丹姑却是无动于衷,只问道:“王妃知己知彼,半点不差,只不知你现在可能收心?”   “丹姑就莫再嘲笑我了。这些时日,我连静心都做不到,遑论收心。心猿难伏,心岂由己。”   “既然心不由其,王妃又何苦和它逆着来。任你思量千万,说不得到最后都是杞人之忧。”   令道扯了扯唇角,语含嘲意:“丹姑说的是轻松,但就这桩婚事,我若不去思量,那真是被卖了几分价钱,都无从知晓。”   丹姑见她眸中忽起冷意,话锋忽变:“王妃自言与殿下不合适,却是不知当年老夫人也曾说过夫人与郎主不合适。”   令嘉愣了愣,问:“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说?”   “郎主幼失怙恃,为先帝后抚养,自幼与三位皇子公主一起长大。郎主长大后,先帝曾有意让他尚新城长公主。”   令嘉听到此,纵使知晓此事定是不成,但仍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新城长公主是先帝后唯一的女儿,身份尊贵至极,又与郎主年龄相近,才貌相称,两人又是青梅竹马地长大,这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令嘉打断道:“我爹不可能答应的。”   英宗做过的事情明摆在那,都能算她爹的杀父仇人,她爹纵使顾念养育之恩,也不可能全然将亲父母的生恩抛到一边。若真如此,他当年也不必一条心思地回燕州了,索性留在雍京,以他与皇室的情分,又岂会少了荣华富贵。   “是的,郎主不愿。”丹姑接着说道:“郎主有意拒绝先帝,却不好明着拒绝,伤了情分,便用了更委婉的法子——他选择向夫人提亲。当时夫人是新城长公主的伴读,与新城长公主极为亲近,郎主向夫人求亲的消息一出,无论事成与否,以新城长公主的高傲,都绝无可能再接受郎主了。而以先帝对新城长公主的疼爱,他是不可能勉强她的。”   “……很符合我爹的性格。”令嘉神色复杂道。   至少比她娘形容的那个“纯情少年郎”符合多了。   “老夫人当时就说过,郎主身世复杂又工于心计,而夫人急性直率,两人不宜为配,故而是要拒绝郎主的。”   其实“不宜为配”还是丹姑美化后的说法,张老夫人对女儿的原话是“那个姓傅的小子整个心眼子都是空的,他把你卖了,你这个缺心眼的怕还要欢天喜地地替他数钱”。   令嘉又问:“那最后怎么又成了?”   “夫人执意。”   令嘉暗道果然。纵使外面人人都道信国公待其妻忠贞不二,可在她依旧觉得母亲爱父亲甚于父亲爱母亲。   “郎主与夫人的婚事,老夫人断言两人不合适,说的其实不差。可如今让王妃来论,还觉得他们不合适嘛?”   令嘉默然无语,一时竟有些失神。   她娘和她爹……   岂止她外祖母觉得这两人不合适,便是令嘉长大知事后,都常觉两人不合适。   一个心里九曲连环绕,一个一根直肠通到底。就这样的两个人,偏偏就是过得很好。   她爹心机深重,心眼多得数不清,对儿女都不少算计,却从从不曾见他对她娘耍过心眼,即使她性子急躁,常有不当的言行,他也从未对她有半句重话。   而她娘是被外祖父母娇惯着长大的,一身的娇娇之气,可是愣是能为了她爹,离开亲人,在北疆呆上二十几年,即使死了三个儿子,又不得不和次子分别多年,她都不曾抱怨过一句。   “王妃,人有百千种形貌,更有千万种性情,可是何曾有人规定过,某一类人与某一类人合适,或某一类人与某一类人不合适?所谓的合不合适,不过是嘴皮一碰,空口白话罢了。两个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好不好,不只是看性情,还得看用心呐。”   丹姑以令嘉外祖母的话为引,以令嘉爹娘的往事为例,最后说出这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言,令嘉终是面露动容。   可纵使有触动,但她现下心中乱糟糟一片,也着实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最终,她长叹一声道:“丹姑,你且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丹姑向她行了一礼,安静地退出内殿。   虽说丹姑这一番唇舌,最后都没换来一句准话,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至少,定安殿中的琴声停了。   丹姑心中颇感欣慰,然而过了两日,见定安殿的大门仍是紧闭,而令嘉日常用膳就寝,闲时看书逗猫,半点没有要去前院服软的意思。   一开始,她还以为令嘉还是没想通。但又旁观了一阵,她倒是品出几分意思。   她招来了醉月,悄声耳语几句。   醉月不确定地问道:“殿下不是在生王妃的气嘛,他怎么会默许此事?”   丹姑敲了敲她脑袋,好气又好笑道:“真是个憨货,你就没见这几日里,安内监每日三番四次地派人来向王妃请示府中事务嘛?你真当他只是在请示?他是在替殿下打探王妃情况呢!”   “我当他是在为之前的事给王妃赔罪。”醉月惭愧道,然后又小声问:“可也许又是安内监自作主张呢!”   丹姑哼道:“殿下虽说看着王妃的面放过了他,但气还没出尽呢,他哪里还敢来这一套。”   “也是!”醉月点点头,认可了丹姑的判断,可转头朝内殿看看,又心虚了起来,“我们这么做,王妃会不会生气啊?”   “气是肯定会气的。”丹姑不慌不乱地又道:“但若是殿下能趁机哄好王妃,那气自然就散了。若是哄不好,这气自是朝着着殿下出的,轮不到你什么事。”   “……”醉月默然无语。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福寿不见了!   一开始,令嘉还没当一回事。   福寿是只好动的猫,时常会在殿里四处溜达。令嘉不愿拘着,都是随它去的。总归福寿聪明通人性,从来不会跑到殿外去。   然而,当使女翻遍了整座定安殿都找不到猫后,令嘉就坐不住了。   她觉得福寿出事了。出什么事?   最大可能就是这只蠢猫又爬到哪棵树上下不来了。   就在令嘉带着使女搜查定安殿附近的树时,前院来人了。   “王妃的猫不小心跑承和殿去了。殿下本想让人给王妃送过来,谁知这猫认生,半点不让我们靠近。所以殿下让王妃派个这猫认得的使女去把它带回来。”脸上带着猫爪痕迹的侍卫恭敬地说道。   “……”   令嘉忍了忍,没忍住刺了句:“从后院到前院那几道门上守着的侍卫全都在做梦不成,竟叫福寿一只小小的猫给越了过去,以至于惊扰到殿下。”   侍卫低下头,小声道:“它是从墙上的窄道走到前院的。”   令嘉看着这个机灵的侍卫,忽地笑了,转头对醉月道:“醉月你随他去一趟承和殿。”   醉月愣了愣,忙推辞道:“福寿寻常都是宜夜照顾的,它对宜夜熟一些,还是让宜夜去吧。”   令嘉看着醉月挑了挑眉,便从善如流地吩咐宜夜过去。   过了一会,宜夜回来了,孤身一人。   她吞吞吐吐道:“福寿……福寿它不肯和奴婢过来。”   “福寿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令嘉皱着眉道,便从桌柜里寻出一个香囊递给醉月,吩咐道:“这是荆芥做的,福寿最是抗不了这个,醉月你去把它抓回来吧。”   还能这样!   醉月暗恨自己往日对福寿关注太少,忙推辞道:“我手下没个轻重,若是不小心伤到福寿就不好了。”   “说的也是。”令嘉似是赞同地点头,然后又似恍然大悟地从腰间解下香薰球从给醉月递去,“你知道这个怎么用的。若是福寿还闹,你就拿这个把它熏晕。”   醉月对着这个香薰球接也不是,不解也不是,终是拿求救的目光看向丹姑。   丹姑踏出一步,用无奈的语气喊道:“王妃!”   令嘉收起香薰球,一声轻哼自鼻尖出,却也真起身往外去了。只脊背笔挺,步伐重踩,看着不像是去救猫的,倒像是去杀猫的。   醉月满怀忧虑地问道:“丹姑,你确定殿下能哄好王妃嘛?”   要哄不好,她就惨了。   丹姑胸有成竹道:“定然无事。”   虽然令嘉表现得甚是不满,但以丹姑对她的熟知,却可定论,她只是在半推半就。   气已气过,想也想通,却依旧不作为,不过是因为差了一个顺脚的台阶。   如今台阶已至足下,两相亦是情愿,岂非一拍即合? 第102章 夫妻吵架   那厢的丹姑信心满满,这边的令嘉却是面沉如水,半点看不出软化的迹象。只不过,一到承和殿,她就端不住这个架子了。   无他,只因令嘉在承和殿前一下软轿,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抓心挠肺、摧心摧肺的凄厉猫叫。其叫声之惨烈,可引小儿夜啼。   令嘉面露怒容。   萧彻这厮还敢虐待猫质不成!   心忧爱宠,令嘉快步朝殿内萧彻所在的内室走去。   推开房门,转过几重屏风,便见萧彻坐在一张宽大乌木螭龙纹翘头案前,案下零落四散着笔架、文书、砚台等,还有一个黑玉盘龙镇纸——或者说,两个一半。案上,正有一只福寿,它四肢大开地被人按在上面,它张着爪子使劲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脱。自令嘉的角度看去,就见一抹凛凛寒光,正杀气腾腾地朝福寿划去,而它只能无力地叫喊着。   令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住手!”   萧彻被这一声喝住,手上动作稍顿。   “你对福寿作什……剪爪?”怒气冲冲的质问忽然顿住。   令嘉不过上前几步,视角一变,就发现那把短匕是冲着福寿的右后肢上的尖利指甲去的,而福寿前肢旁的那些透明断爪正是旁证。   萧彻镇定道:“它的爪子太尖利了,我觉得还是修一修地好。”   ……这么点小事,怎么到你手上就成了杀猫现场一样。   令嘉深吸一口气,可还是没有稳住,近乎气急败坏地问:“你修爪用的都是短匕吗?”   “正巧手边只得一把短匕。”萧彻见令嘉脸色难看,安抚道:“放心,我看得准,不会伤到它的。”   令嘉指着福寿爪垫上站着的血迹,咬着牙问:“那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萧彻坦然自若,“是福寿太过娇弱了些,不过剪爪而已,居然都会流血。”   案上的福寿无力地叫唤几句,似是在为自己分辨。   令嘉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推开萧彻,抱起福寿,见它好几个趾垫都沾了血迹,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大声斥责道:“萧彻,你太过分了。分明是你剪到了血线,伤到了福寿,你居然还好意思怪福寿娇弱。”   “血线?”听到陌生的词汇,萧彻不耻下问,“这是什么?”   “你血线都不知道,还碰福寿作甚!”令嘉狠狠瞪了萧彻一眼,绕过他,朝内处的软榻走去。   自来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呵护怜爱的福寿莫名遭此无妄之灾,整只猫都蔫了下来,趴在软榻上一动不动,半点不见往日的活力,即使令嘉带了它最喜欢的线团过来,它也不过是是瞥了一眼,还是一滩生无可恋地的死水模样。   令嘉心疼更甚,恼怒也更甚。   于是跟上来的萧彻便又挨了好几个眼刀,但他倒有些任打任骂的精神,一声不吭只默默递过去一个檀木盒。   令嘉瞥了一眼,燕王殿下出手十分大方,宫廷出产的顶级伤药,却没伸手去接,只把漂亮的杏核眼又翻成了死鱼眼白,“这是给人用的,不是给狸奴用的。”   她从右边袖子里拿出一个香薰球,扭开内胆,用指尖沾了药粉,往福寿的趾垫前的细小伤处抹去。   萧彻看着她的右边手袖,抽了抽嘴角,问:“你连福寿用的药都随身带着?”   令嘉愤愤道:“福寿惯是能上难下,从快两丈高的隔墙跳到你这承和殿里,我都准备好它被折腾得摔断腿的可能了,岂会不带上它的药。”   萧彻面不改色道:“七娘多虑了,福寿是你心爱之物,谁敢伤它。”   正给福寿上药的令嘉冷笑一声。   萧彻干咳一声道:“这是意外。”   “你闭嘴。”少少的三个字都快装不下令嘉的杀气了,   萧彻终是做了回俊杰。   给福寿的几处伤口都敷上药粉后,令嘉头也没回地朝萧彻伸出手。   “刚刚那把短匕呢?给我。”很有些把萧彻当跑腿小厮的架势。   萧彻安静地做起了小厮的活。   方才心忧福寿,没有留意。如今短匕到手,令嘉才发现这短匕做得极不一般。   这把短匕五寸余长,三指宽,柄是温润细腻的碧玉,鞘是明亮灿目的金,上面雕着龙腾云雾,在细致的雕工下,龙的鳞片、胡须乃至头角都清晰可见,就在龙头朝向的不远处嵌着一块与通宝大小仿佛的圆形血玉。只以刀鞘看,与其说是利器,不若说是工艺品,美丽而无用。但握着握柄而出,那阵阵寒光却是证明它的锋利。   令嘉瞥了这把精致得连她都要眼睛一亮的匕首一眼,一直紧抿的唇角稍稍松了些。   匕首轻薄,便携,多做刺杀搏命之用,非君子之器,高门子弟少有用这种兵器的,萧彻自也如此。反倒是令嘉,虽出身将门,武艺不精,总偏好一些旁门左道之物。所以这把精致美丽却锋利的短匕是给谁准备的,就很明显了。   只不过——   “为什么是短匕?”令嘉仍带着不满。   她既不好武,也不好兵,萧彻莫非连“投其所好”都不懂。   “地动之后,你不是一直都没找着合心意的短匕嘛?这把是我让人冶坊作的,不曾见过血。”   令嘉不喜血气,虽常带匕首防身,但都是不曾见过血的新刃。谁知地动那次,不得已出手杀了人,心里没多少惊惧之情,可那把匕首却是再不肯要。本是要再寻一把新的来,但她眼光奇高,非是定好的绝不肯用,偏中间一段时间里,事情堆叠,竟抽不空去令人搜寻。   以这柄短匕的工艺水平,绝非这几天就能成的,萧彻大约早就开始准备这份礼物了。   令嘉明了之后,却是带着几分羞意,接着又转作恼意,她质问:“丹姑是什么时候与你投诚的?”   也只有她贴身的这些人才知道她从来不用见过血的兵刃这个隐秘,而其中敢自作主张告知萧彻的,也只有丹姑了。   萧彻坦然道:“就是回燕州途中你因思亲而郁郁的那阵子吧,她盼着我能开解你一二,便将你的喜好全说与我了。”   令嘉脸色阵青阵白,心中分明是恼的,却偏不知自己在恼什么。即使想要无理取闹一番,对着萧彻无辜的表情,她又发不出脾气来。   最后磨了半天牙,也只恶声恶气道:“少说废话了,跟我学学怎么给猫剪爪。”   萧彻:“……”   萧彻学过的东西多了去了,皇子该学的经纶世务,他熟谙于心,皇子不需学的旁门杂艺,他也略知一二。但涉猎广博如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还得跟他的王妃却学怎么样给一只成日里只知道吃吃睡睡的蠢猫剪脚爪……   鬼知道他学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将来他还要伺候这只蠢猫不成。   萧彻暗暗叹了口气,颇有丧权辱国之感。   令嘉对萧彻的复杂心思一概不知,正一本正经地向萧彻传递知识。   她按住福寿脚上的肉垫,按出爪子——因着方才她来得及时,福寿四肢里的右后肢逃过了萧彻荼毒,如今正好拿来做示范——捏着这爪子对着窗外天光,她指着爪子里一条细小的红线道:“这就是血线,剪甲剪到这,福寿就会受伤。”   萧彻默不作声。   令嘉杏目稍眯。   既然权也丧了,国也辱了,那割地赔款好像也没什么。   萧彻认命道:“知道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令嘉才不管这些,她志得意满地拿起短匕想给福寿削去弯弯的爪子——之所以是想,是因为她很快就认识到,短匕纵只得一分薄,但相较于福寿的爪子来说,还是太厚了。一刀下去,大约还是要出血的。   令嘉试着比划了两下之后,虽然福寿还是那副一动不动的生无可恋模样,但她还是没有不伤到它的把握。   她不禁沉思。   萧彻这厮方才是怎么在福寿极不配合地胡乱动作下,成功切掉趾甲并保留下一只四肢健全的福寿的?   正在令嘉沉思之际,她手上的短匕便被另一只手摸走了。   令嘉眨眨眼,便见萧彻极为自然地半蹲到她面前,就着她按出来的猫爪轻轻一挥……   “喵!”这一声叫不可谓不凄厉。   令嘉柳眉一竖,正准备要翻脸,却听福寿惨叫声忽地戛然而止。   圆圆的猫眼愣愣地看着那只完好的爪子,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爪子竟然能在那个讨厌的男人手下保全。   趁着福寿发愣的时刻,他手腕轻甩,指间银光划过几道弧度,福寿仅存的几只爪子就全被清干净了。   这速度,这效率,令嘉和福寿都看直了眼了。   这学得也太快了吧。   萧彻纡尊降贵地服侍完福寿后,就彻底翻脸,提着福寿的后颈,将它从令嘉怀中拎起,随手摔到旁边的软衾上。然后朝令嘉伸出了右手,掀起袖摆,手腕处赫然有几道猫爪挠出的血痕。   他凝目看她,语调舒缓道:“王妃虽是爱猫甚于爱人,但猫既已无恙,总可以分几分怜惜与人了吧。”   令嘉:“……” 第103章 夫妻本分   无语片刻,令嘉起身另人端了盆热水过来。   她那布沾了水,将手腕上的几道伤痕擦净,然后才给他上药,虽是转眼即愈的小伤口,但她的动作还是着意轻柔了许多。   不过手上再轻,嘴上依旧不肯饶人,“以你的身手怎么会被福寿伤到。”   萧彻凝视着她专注的面容,目泛笑意道:“你那使女心慌得厉害,把福寿扔到墙上就匆匆走了。侍卫要爬上去把它抱下,偏它惧怕生人,就直接跳了下来。我接它时没留意,被它抓了两下,倒没想到它的爪子这般尖利。”   听到此处,令嘉心中忽地一动,抬眸看他,“你忽然起意给福寿修剪指爪,是怕它抓伤我?”   萧彻轻声应道:“嗯。”   令嘉忽地失声,垂下头掩住目中复杂神色。待缓过了心里头那股奇异的情绪,她说道:“是你说你心悦我的。”   这话没头没尾,但萧彻却是听懂了,目中的笑意悉数褪去,方才舒缓的气息陡然间紧绷起来,“你觉得我在骗你?”   令嘉镇定道:“不,这事我当然是信你的。像我这般美貌聪慧、温柔乖巧、体贴贤惠,你若能坐怀不乱那只能说你瞎了眼。你既然没瞎眼,我又怎么会怀疑这个。”   萧彻:“……”   “美貌聪慧”尚算可以,但“温柔乖巧、体贴贤惠”……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没道理把东施出成西施。   令嘉无视掉萧彻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待我不够好而已。”   “前日后山那次,不过是与你说话时走神些许,这就够得着‘不够好’了?”萧彻挑了挑眉,不怒反笑,他自觉成婚他可以说是把任打任骂,千随百纵做到极致了,便真好奇起令嘉要怎么从鸡蛋里寻出骨头来。   令嘉瞥了他一眼,说道:“那日我是安内监派人寻我的,他说你收到母后的信后心绪不佳,便要我去为你开解一二。我匆匆前去后山,少带了披风,偏偏那日雨后,外面又冷又湿,山上尤甚,你那高台两百多阶,我好不容易爬上去,全身都冻僵了。乍一见你没事,我差点没气晕过去。待后发现你心思飘忽后,方知你不过是在伪饰。那会辰光,我被山风吹得浑身发冷,却还强装着没事站那陪你说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想着叫你缓下心情,谁知遭了半天罪,最后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说到这,令嘉忍不住冷笑一声。即使事情已过去三日,她想起来仍忍不住要着恼。   萧彻此时的脸色实不算好,有些恼,有有些悔。他并非粗心之人,若非当日确实是乱了心绪,哪里会漏过这些细微处。   “是我不好。”萧彻说道:“你体质偏弱,比寻常人怕冷许多,我应当格外留意才是的。”   “然后呢?”   萧彻思忖片刻,道:“早知如此,当日便是拂了你的面子,我也该惩戒安石一番的。”   好没诚意的反思啊!   令嘉暗暗咬牙:“我若真让你罚了安石,我这王妃也不用做了。”   萧彻自不会看不出令嘉的恼意,但他依旧道:“自作主张,这就是过错。”   令嘉冷哼一声,道:“自雍京来这的途中,我因离别伤情而郁郁难解,丹姑派人暗示你过来为我开解,那时你怎么不罚丹姑自作主张?丹姑在我面前固有些资历体面,但也不见得能比得过安内监”   萧彻脸色忽怔,一时竟是答不上来。   令嘉目光清明地看着他道:“亦或者说,你心里是觉着,你能知我,我却不能知你?”   萧彻仍是无言。   令嘉暗暗翻了对白眼。   这种皇室中人通有的疑心病和掌控欲可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她原本是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如今两人关系黏糊得厉害,许多事在不经意间就已越了界,她已是不打算再惯着这些毛病。   她第二次说道:“萧彻,是你说你心悦我的。”   萧彻默然片刻,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不能说是我想要的,只是夫妻的本分而已,‘两心相知无猜疑,喜忧相通祸福共’,虽然这世间做到的人少,但本分终究还是本分。”   “……我知道了。”   “只是知道?”   萧彻淡淡地瞥了咄咄逼人的令嘉一眼,“七娘,若是夫妻的本分尽到了,那夫妻的情意又当如何?”   “是你说你心悦我的。”令嘉将这句话重复第三遍。   萧彻看了她半晌,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随你就是了。”   令嘉权当自己看不懂其中深意。   至此,在牺牲了福寿的爪子,祭献了一把精致短匕,外加签订了一份不平等合约后,两人终是和好了。   和好之后的第一时间里,萧彻并未选择将令嘉抱在怀里和她亲热一番以解相思之恼,而是将她的手拿在自己手里,一根一根揉捏过去,自指腹至指尖。   萧彻一边给令嘉揉捏着手指,一边数落道:“手都肿成这样了,都不肯下台阶。若真由着你的性子来,再过几日,你难不成还用脚奏琴不成?”   这三日里,令嘉的空闲时间全都拿去奏琴,而奏的还都是些激烈慷慨的曲子,最终结果就是往日里削葱般嫩白的十指通红肿胀,一双纤纤玉手看着平白胖了三分。   手长在令嘉身上,她岂会舒服,气闷道:“你之前哪里给过我台阶下了?”   “我一天最少打发三波人去敲定安殿的门,你不知道?”   令嘉“切”了一声,道:“你随随便便派个人过来,然后我就开门,我岂不丢份?你不会自己过来吗?”   萧彻哂笑道:“你这一会奏《十面埋伏》,一会弹《破阵乐》,偶尔还拨曲《广陵止息》,每一曲都是杀气凛然,我若真过去,你怕是要叫你那几个武婢动手吧。”   令嘉冲他粲然一笑,恍如优昙逢夜,腊梅逢雪,毫不矜持地张扬着自己的美丽,“那可说不准。许是我见你则喜,忘乎所以了呢、”   萧彻凤目微挑,心下暗嘲。   然后在令嘉的虎口处稍稍施力按了按。   “嘶……酸!”   笑颜戛然而止,令嘉倒抽着冷气,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看着即使现在正在怒瞪着他,在他心里依旧显得十万分的可爱的令嘉,萧彻笑了笑,心下却在暗嘲。   见你则喜,忘乎所以?   反过来,还真差不多。   若非是担心自己心神不定中,真向她漏了什么口风,他何必放她在那乱弹什么琴呢。伤了手,乱了心,到最后折腾的不还是他嘛。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还是会更新的,但作者已放弃治疗手癌和拖延症,只能尽力争取年内完结了。 第104章 三救之缘   就在燕王府两位主人冷战之时,乐逸正和他的情人曹夫人单凤娘外加一对便宜儿女在郊外的一个庄子享受着难得的休假,成日里爬树跑马,日子优哉游哉,好不快乐。   只是这种快乐是有代价的。时间一到,要价的人就派人来索取了。   “殿下不是说让我歇上一旬的嘛,这还差一半呢。”对着来催人的万俟归,乐逸脸色十分不善。   万俟归板着一张俊脸道:“乐长史,殿下的意思是让你即刻动行,差的时日年节时给你补上。”   “不干。世事恒变,今日彼日,不可替也。”   乐逸很有后世人权意识地拒绝了上司的加班要求。   万俟归只平静地点点头,便转头求见曹夫人。   乐逸目露警惕,“你见凤娘作什么?”   “王府整修诸事繁琐,殿下令曹夫人回王府辅佐王妃。”   “……只我心不变,今日彼日,也是不差的。”   所谓的人权意识,乐逸有,可惜曹氏夫人,单氏凤娘没有。   所以单凤娘收到命令后,迅速为乐逸备好了骏马行礼。   乐逸对此万分幽怨,百般凄凉:“别时怨长,相聚日短,都有半年没见了,凤姐姐倒没半点不舍?”   单凤娘摸摸小情人俊俏的脸蛋,安慰道:“殿下不也说了年节时给你补上嘛。正至放半月,补上你这假日,能一气连到元宵三日,算起来近有一月。我还能陪你回扬州看看。”   “扬州还是算了吧,”乐逸一脸苦大仇深:“若真要去扬州,萧彻那厮恐怕又有事要你做。”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清咳,正是万俟归的声音。   乐逸登时黑了脸,冲门外喊道:“万俟归,你别忘了,信郎还在我手下念书。”   万俟归淡淡回道:“你若收敛些,我自当听不到。”   单凤娘温声道:“万俟统领,你既远行,信郎可送来了?”   “……恩。”万俟归顿了顿,道:“莫要耗费太久,若是晚了,今日赶不到驿站,就要宿在野外了。”   然后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以万俟归的轻功,若非刻意暗示,脚步声绝不会这般明显。   乐逸酸溜溜道:“这个死心眼还是这么听凤姐姐的话。”   然后便是一阵倒抽气的叫痛声   单凤娘狠狠地拽了拽乐逸的耳朵,收到叫痛不迭的求饶声,方才收手道:“你胡呷个什么醋呢!万俟统领不过是感念我平日对信郎多有照顾,方才待我和善些。”   乐逸揉着发红的耳朵嘀咕道:“我对信郎也很照顾啊,怎么就不见他对我和善些?”   “你若是少给他拉些媒,他待你一定会和善些的。”单凤娘凉声道。   乐逸幽怨地看着单凤娘。   虽然单凤娘嘴上说的清白,但乐逸心知肚明,当初单凤娘绝对是对万俟归的美色动过心的,不然以她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哪里会对信郎那般关怀备至,若非后来有他横插一脚,死缠烂打,指不定两人就成一对了。   若非如此,乐逸何至于这般见不得万俟归单身。   单凤娘与乐逸对视片刻,莫名心虚起来,便道:“王府内务不都是由安石管着的嘛,殿下怎么就把这事摊我头上来了?”   此事关乎萧彻夫妇间的私事,原是不可为外人知的。偏偏乐逸心有九窍,又甚是了解萧彻,只凭王府中些微所见,竟将事情始末猜中个七七八八。   他当即殷勤地为他的凤姐姐解疑:“前阵子王妃和萧彻吵了一架,其中就有安石撺掇。这事惹怒了萧彻,被罚责二十,谁知一杖都没下,就叫王妃派人给拦下了。萧彻拿王妃没办法,只好暂时从安石手中收回内务,也算是警告。”   “……这下麻烦了。”单凤娘叹道。   燕王惯来以军法治内务,而军法最忌令出多门。如今他的命令却因王妃而改,正是在让王妃的权威凌驾于他本人之上。有这般先例在,单凤娘已是明了——王府中,能对她生杀予夺的权力终端又多了一个。   “其实也还好。这位王妃不好名,亦不好权,不是多事之人。”   单凤娘一脸沉痛道:“你忘了我和殿下之前传过的流言嘛?终究是女人,再是不多事,遇到这种事也是要怀疑的。王妃若是因此寻我麻烦,我岂不冤枉。”   乐逸安慰道:“凤姐姐,你容貌气质远逊傅王妃,所以她应该是不会怀疑……痛,凤姐姐,轻点,轻点,耳朵要掉了……”   单凤娘恶狠狠地拧着乐逸的耳朵,对求饶声充耳不闻。   最后乐逸带着通红的耳朵一步三回头最后被忍无可忍的万俟归拎着衣领给拖走。而单凤娘在他离开后,也动身回城,准备前往王府,拜见新官上任尚且不知要烧几把火的王妃。   单凤娘却是不知,恰在此时,王府中那两位令她忧心忡忡的上峰正在谈论她。   “曹夫人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能力亦可,府中账务,你若有不明之处,皆可问她。”评价完人后,萧彻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她与存茂虽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   萧彻着实多虑了,令嘉并未听闻过那些流言,只饶有兴致地问道:“那这两人怎么没有成婚?”   萧彻都不知自己是庆幸她未曾听过那些胡诌的流言蜚语的多,还是郁闷她不曾关心过他的多。   “曹夫人先夫亡后,多有人垂涎曹家家财求娶曹夫人,其中有不少高门。曹夫人不好拒绝,索性当众发誓要为亡夫守节终生。后来虽与存茂情投意合,但碍于誓言,终无名分。”   “那子嗣怎么办?”   “曹夫人与先夫育有一对子女,存茂视如己出。”   “乐长史当真至情。”令嘉赞叹道。   闻此言,萧彻莫名挑了挑唇角,似是忍俊不禁。   见状,令嘉好奇:“你笑什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就是想到存茂初见曹夫人时的样子。”   令嘉杏眸睁大,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彻。   “五年前,我为开商路,派人出海清理渤海群匪,彼时曹夫人在我船上做个向导,而存茂正为某位海匪绑为囚徒,无意间为我所救。我与存茂原是故交,他来向我致谢,原是要一道辞行的,不料正与曹夫人打了个照面——”   说到这,他的唇角又上扬了些,似是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画面。   “——然后,他忽然改口说是求我许他一个存身之处,我这才顺水推舟给了他个长史的职位。”   “这么轻易地给出个长史,殿下与乐长史的故交之情当真是深厚非常。”令嘉说道。   长史为幕僚性质的佐官,可这个位置却非是一等一的心腹不可为,更别说乐逸的职位还是左长史,殷朝以左为尊。想那右长史岑思远,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不可谓不清贵,本身能叫皇帝看上,送给宠爱的儿子做臂助,可想而知才能也是出众的,这样的人却依旧要屈居身无功名的乐逸之下,便可知萧彻待乐逸有多偏心。   谁知,萧彻却是摇摇头,道:“不算深厚,他拒过我的招揽,两次。”   “自抬身价?”   “是人各有志。存茂出身扬州大户,自幼进学,在扬州当地颇有才名。可他是家中幼子,年不满弱冠,其父便已仙去,他与兄弟分了家业。他是个散漫的性子,一旦没了尊长管束,又无家小负累,便由着自己喜好,放弃学业和家产,一门心思游历天下山水去。他在北狄游历时,正赶上了陇右奚部来投的事,被当做暗间抓了起来,后来证实他无辜,侥幸活了下来,却被充作了奴隶。”   自北狄先王下燕州又为先帝所驱,狼狈逃回王廷后,北狄与大殷依旧时有摩擦,但民间的互商却是未曾断过。边军也是常以互商为名,用财物暗赂北狄诸多小部,以搜集北狄情报,直到大安九年,现任的北狄汗王上任的第二年的冬天,北地多雨雪,牛马多冻死,粮谷不见熟。大殷这边还好,多有存粮,且南地的粮食还能通过运河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可没有存粮的北狄就只能选择来抢大殷,自。,战力强悍的大部落还能跟着王廷军队来大殷边疆掠夺试试,可那些小部落就撑不住了,先是饿死一波族人,又被强令出兵,最后心一横,与大殷暗中往来多年的奚部投奔了大殷,不知自己投奔,还带上了附近好几个部落一起过来。皇帝陛下大喜过望,封奚部首领为乌夷侯。   其实就这些小部落,人口有限不说,穷得叮当响,就是捆在一起也不值一个侯爵位。可是他们的背叛,却是扇在新任汗王脸上的一个巴掌。汗王羞愤难当,用铁血手段压制住许多蠢蠢欲动的小部落后,就将境内所有的大殷的商队以暗间之名杀掉,严令禁止大殷商队再入北狄,但有抓获,统统绞死。   事实上,大殷富庶,北狄穷苦,大殷可无北狄,北狄却不可无大殷。端看燕王府账册就知道,虽汗王明令禁止,可私底下那些北狄平民还是抗拒不了大殷商人带来的精致玩意,九年过去了,所谓禁令早已是形同虚设。   不过赶在九年前,还是没有人敢把这道禁令当耳边风的。所以乐逸就倒霉了。   “我初次见存茂时,他已在阴山下,给狄人放了两年羊。”   “乐长史可真够倒霉的。”令嘉感慨,又问:“然后,殿下就救了他?”   “不,是他自己救了自己。”萧彻轻声笑了笑,道:“那一次,将近秋冬,北狄多部勇士集结南下,我领着千余精兵去埋伏北狄兵马,快马疾行,无意救他。但存茂窥出我的意图,拦下我的马,为我指出一个极好的埋伏地点。以此为交换,我方才带上了他。”   “是殿下一箭射死兀力思的那次嘛?”   “你是怎么知道的?”萧彻有些惊奇。   那时,他是与皇帝争执不断之下,化名公孙彻,伪作了敕牒、告身之物,偷偷跑到边关领职的。虽说立下的功劳不小,但因事情起头太不光彩,这份功劳被他和皇帝心照不宣地掩盖过去。   “殿下忘了?我六哥可做过你的同袍,他写给我的信中有提过这桩事,多有夸赞。”   “夸赞?”萧彻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六郎很讨厌我。”   傅家子弟多在燕州北疆军中历练,唯独令奕这个反骨满身的刺头死活不肯留在燕州,不得已傅成章把他扔到云州故交廖弘手下。信国公府的不肖子弟与外戚公孙族人,廖弘统一处理。据令奕说,他们两个还睡过一个营帐。   可惜,人与人的差异总是对比出来的。不过半年时间,萧彻就凭借出众的表现获得廖弘亲眼,被他提拔到手下,直至立下大功身份暴露,被廖弘依依不舍地送回京,以至于皇帝都只能对他让步,由着他的意,将他封地改到北疆。令奕却耐不住军中枯燥,数次惹事,被廖弘退回燕州,傅成章对他彻底死心,给他随手安了个职位,就再没管过他。   ……然后,这两位曾经的同袍又在燕州碰头了。可惜这般难得的缘分,并未让两人亲近起来——话说,即使现在令嘉嫁了萧彻,这两人成了郎舅,也依旧是不冷不热。   萧彻不亲近人是正常的。而豪爽热诚,善与人结交的令奕疏远萧彻,却是因为他有着和他七妹一模一样的敏锐——他们都在第一时间里,察觉了萧彻身上的危险之处。令奕能选择敬而远之,可惜令嘉却是别无选择。   “讨厌是真的讨厌,但夸赞也是真心的夸赞。”令嘉半点都没有要为丈夫和兄长之间的冷淡关系尴尬的意思。   萧彻挑了挑眉,继续道:“存茂对北狄人情地貌所知甚详,且其人于军略也有独到见解,恰巧彼时我父王已将北疆数州授我为藩地,我便起意招揽存茂,可惜他以离家日久,思念家人,欲回故土为由,婉拒了我。”   “这分明就是借口。”令嘉一语揭破:“乐长史先夫去世未久,兄长便已分家,可见其人之间多有嫌隙。而乐长史年未满弱冠,仍未成丁就被分出家独自生活,亦可见他兄长待他刻薄。而父母在,不远游,乐长史的生母亦已过世。父母不在,兄弟不和,又有什么亲人好思念的。”   “虽是借口,但好歹也存了我的脸面,我又何必说破。”萧彻说的十分宽宏大量。   “殿下当真不恼?”令嘉十分怀疑他的胸襟。   以亲王之尊——且是十分受宠的嫡出亲王——去招揽一个身无功名的平民,结果被拒,那真的不是一般地伤自尊。更别说萧彻还从北狄手下救过乐逸。   萧彻凤目一扬,淡然道:“天下英才数不胜数,我何必拘泥于一人。”   令嘉恍然:原来不是宽宏,而是骄傲。   然后她又疑惑:“既然如此,又哪来的第二次被拒?”   “一年后,我练兵初成,便拿太行山的山匪试手,然后在一个匪寨里又见到存茂。”   “……他又被抓了?”令嘉目瞪口呆。   “这次作为回报,他设计将太行群匪诱骗出来,让我一网打尽,省却了许多功夫。我再次招揽他,他又拒了我。”   虽说又被拒绝了,但萧彻提起此事时,脸上不见恼意,反是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令嘉彻底说不出话了。   被北狄人抓做奴隶,尚可说是时运不济。可是过山被山匪抓,渡海被海贼抓,这位乐长史莫不是霉星投生的不成?更神奇的是,被抓的三次,居然次次都是由萧彻救的,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巧合成这样,也实在是让人无语。   令嘉无语了半晌,忽然道:“若是乐长史不屈从于美色就好了。”   萧彻很有兴致:“为什么这么说?”   “被狄人抓,被山匪抓,被海盗抓……我真想看看他下一次还能被什么抓去。”令嘉满是惋惜地说道。   萧彻:“……”   论起恶毒,只会幸灾乐祸的他当真逊令嘉远矣。   作者有话要说:一次是偶遇,二次是巧合,三次嘛……人为。   就像三顾茅庐里,诸葛亮连放刘备三次鸽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沃斯(zi)基说过:天底下是不存在真正的巧合的,如果有,那只会是必然的偶然。 第105章 单氏凤娘   令嘉召见单凤娘那天,心情相当不错。她与萧彻闹过一场后,反倒辨明自己心意,两人和好后,她对待萧彻,一改此前的喜怒不定,变得从容许多,同时也是亲密许多。   萧彻心中欢喜之余,投桃报李,各种柔情温存自不必说,为了取悦妻子,他令人将内库中那些或是皇帝赏赐,或是战场收获,或是旁人献予的各种不知堆了多久灰的珍奇宝物都搬出来,源源不断地送到定安殿中。   令嘉出身信国公府,在自家库房里见惯了奇珍异宝,岂会轻易为这些外物打动?   ——她会。   虽说王府的库房归她和萧彻共有,萧彻将这些赠予她,就像把物品从左手送到右手一样。但令嘉自己去拿,和萧彻送到她手上,这两者的意义却是天差地别。   令嘉或可不重外物,却不会轻忽这份心意。   更别说这些外物里还真有些连她都要惊叹的奇物。   就譬如昨日送来的那对阴阳玦,一黑一白的阴玦阳玦,两块玉玦若分开都平平无奇,可一旦近到十米之内,就会隐隐震动起来。而等到两块玉玦相触,即自动合成一圆。   这对玉玦寓意实在讨喜,萧彻让人将其穿绳,然后他与令嘉一人佩戴一个。原本应是萧彻佩阳玦,令嘉佩阴玦。结果令嘉不喜黑色,执意要那块阳玦,萧彻无法,只好随她去了。   想到萧彻当时无奈的神色,正把玩着那块黑色玉玦的令嘉唇角忽地弯了弯。   正在此时,站在她身侧的醉月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低声道:“王妃,曹夫人到了。”   令嘉陡然回神,待她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后,脸上飞起红晕,她含羞带恼地瞪了醉月一眼,然后才收起玉玦,强自作无事状道:“带她过来。”   醉月虽是女子,但也叫这一眼横得心肝发颤,神魂摇曳。   真是怪哉,明明眉眼还是那副眉眼,怎地越发美得叫人不能直视了?   单凤娘出身市井小户,因容貌出众而得富商曹家子喜爱,迎娶为妻。可惜,夫妇恩爱未久,曹家子于行商时被盗匪所杀。本朝民风开放,寡妇再嫁是常有之理。但单凤娘先夫是独子,公婆已是年老,怕是难再支撑几年。单凤娘索性便留在了曹家,一面服侍公婆,抚养子女,一面打理起曹家事务。难得她颇有货殖之才,曹家在她手上,连开数条商路,富裕更甚以往。而等到她成为第一个向萧彻投靠的人家,获得军中粮草器物的供商后,这个“更甚”便成了“远甚”。   以女子之身,做到如此程度,其人绝不止萧彻话中的“能力亦可”这般简单。不过萧彻之所以指名她来令嘉手下,还因为此女以前受过傅家恩惠,与令嘉的三嫂柳氏颇为交好,纵使到了萧彻麾下,但身上傅家印记依旧还在。对令嘉这位傅家女来说,她应该会是最好用的那个。   这一番体贴着实含蓄,也就令嘉心思玲珑,这才领会过来。   初次见面,单凤娘着实让令嘉大吃一惊。   单凤娘是个美人,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世间固有好德胜于好色之人,但这等人也实在是少,单凤娘既能叫她先夫和乐逸先后一见钟情,其容色自是不会差的,即使年岁长了些,但眸光流转间那种丰厚的阅历所赋予的妩媚风韵,倒是比小娘子的青涩更动人。   可令嘉岂会为他人容色所惊,真正惊住她的是单凤娘头上那堆花枝招展的、目测足有两斤重的金饰。晨日的厅堂四周窗扉大开,日光照入,越衬得那堆金饰灿灿生辉。   见着带了这么重的头饰,依旧行动自如的单凤娘,再回想起成婚时那顶花冠的可怕重量,令嘉不禁肃然起敬。   起敬完,令嘉目光转向单凤娘的脸,又惊了惊。   这个人……有些眼熟啊!   但是不对啊!这么显眼的金饰,若是见过,她怎么也该忘不了的才对。   令嘉冥思苦想无果后纳罕不已。   “……民妇受殿下之命,辅佐王妃料理王府翻修之事,这是民妇预估的耗费账目,以近年燕州物价为准,还请王妃过目。”单凤娘微笑着恭敬行礼后便直接呈上了账册。   令嘉笑了笑,收回有些失礼目光,给单氏指了座,这才自醉月手中接过那本账册,粗粗地翻了一遍,便合了起来。   背靠傅氏和燕王府两座大山,令嘉不觉着单氏敢在这会欺瞒她,但毕竟是新官上任,王府内外观望的人多了去了,认真的姿势还是要做的。省得叫人当做软柿子,又生出什么事来。   故而令嘉又比照着账册,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单凤娘答得滴水不漏,巨细靡遗。   令嘉夸奖道:“曹夫人果真能人,这么算下来,这耗费竟是比我预估的都要节省了许多。”   单凤娘笑而不语,根据她和这些贵人打交道的经验,应还有下文。   果然下文来了。   “只是节省虽是好事,但不该省的地方决不能省。我宁愿多花些钱,都不许下面有人打着王府的幌子自作主张。尤其是雇匠这块,既是以雇代役,那就给出去的钱只能多不能少。”   令嘉说的慢条斯理,但说这话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令过三人,假猫成虎。下人坏事的前例太多,令嘉不得不多小心一点。她宁可多花点冤枉钱,也不愿被京中御史盖上一个“欺压百姓”的恶名。君不见远在南边的越王纵马伤民不过三天,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就送到了皇帝面前。而燕王府手掌军权,盯着这里的人只会比越王更多更细。而即使她再谨慎,初来乍到就兴土木,骄奢的名头也肯定逃不了的。可谁叫她亲爱的夫君挪用账款,以至于偌大的王府连最基本的社交功能都无法满足呢!   令嘉心中腹诽不已。   单凤娘嘴上赞道:“王妃体恤民情,与殿下天作之合,真乃燕州百姓之福。”   暗地里却是十分心疼,原本那位上司花钱就很是大手大脚了,新来的这位看着也不是个会吝惜钱的主。   果真不是亲手赚的钱花着不心疼么!   令嘉暗自点评,这话语气勉强算是到位,但表情还是多了几分僵硬,少了几分夸张。由此可见,论拍马屁这项技能,淳朴的燕州人当真是运差于京城的人。   但她自不可能出言指点,只若无其事道:“过些时日,我表嫂家还会送些匠户过来,你看着一并料理就是。”   这个“看着”里头深意多多,只看个人悟性。   单凤娘面不改色地应下。   至此公事告一段落,若令嘉是个热络的性子,那就该留着单凤娘多叙会话,怎么也有傅三夫人的一番交情在前。   只可惜令嘉的性子与热络并无关系,索性也无需她热络,只单凤娘会来事就够了。   单凤娘以傅三夫人为话题,引着令嘉说了不少话,谈话间竟是不动声色地就将燕州上下需要令嘉注意的情形说了个遍,她也知道傅家能耐,对燕州明面上的人家都只粗略地说了说,却尤为详细地将王府的情形介绍了一番。   殷至今不过第四朝,但宗室制度却是变过数次。   于□□时,天下初定,地方多有不平,□□实封诸子各地,以安定地方。时日一久,藩王分割诸地,据兵马而自重,听调不听宣。□□察觉有萧墙之患,他冒着外戚之患,为德宗择选了其将门出身,才能冠绝儿郎的庄懿皇后为妻。   至德宗时,德宗虽是嫡出,却是幼子,兼之秉性软弱,各地藩王自恃权重,自是不服,庄懿皇后苦心孤诣大半辈子,方才削去藩王这块腐肉。轮到下一代时,她吸取这番教训,只虚封膝下诸子,令其居于京中。庄懿皇后一朝身死,因其太子立得匆忙,非嫡又非长,不得人心,诸王勾结禁军叛乱,待太子平定,诸王又多已逃到地方,与从庄懿皇后手下幸存下来的两位藩王勾结,最终酿成了六王之乱。   再到英宗,他的兄弟只幸存了一个,膝下儿子也只得两个。就这么点宗室人口,英宗硬是搞出区别对待,兄弟一家都留在京中,太子封于东宫,次子就藩封魏王,只这次藩王的权限比之□□时被削去大半,行政、刑名、兵事诸权统归地方三司,唯一给藩王留下的就是地方税贡……中的一小部分,就这点还得从布政司领。不过到底是心疼次子,英宗还是在给次子在洛阳近郊划出五万顷余良地位庄田,那可是整个大殷除雍京外最值钱的地,魏王民间俗称都成了“洛阳王”。如此厚待,英宗尤且担心次子的钱不够用,将地方上的盐、酒、茶权都交给次子,只留了个矿铁这条底线。平心而论,英宗在政治的考量之外,把能给的都给了次子,但仍不防明烈太子突然身死,魏王继为东宫。   到了本朝这位大安帝,他的儿子比他爹英宗多,他却远不如他爹大方。就藩虽还是就藩,但盐、酒、茶的经营权都没了,赐的庄田数量也就他当年拿到的两成。此外为了管教儿子,王府长史皆由皇帝直封。不过据说,萧彻当年封王时,皇帝是打算大方一回的,只可惜被萧彻一口拒绝。等萧彻在燕州成就一番威名,请封于燕州,皇帝不得不应下时,有些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   说起来,燕州是边关多战之地,有重兵作防,鉴于萧氏那源远流长的内斗前科,皇帝或可蒙蔽于爱子之心而许燕州,朝堂上那群身着朱紫的天下第一等聪明的相公之所以会放纵这个后患多多的决定,却是因为不得已。   谁叫北狄出了个耶律昌呢!   前任汗王第十子,现任北狄北院之主耶律昌实乃不世出的奇才。自他领兵起,大殷在河套之地防线便是节节败退,朝中都开始议论是否要收缩河套防线了。也就萧彻自云州横空出世的那场大胜前,折了耶律昌手下大将兀力思,耶律昌的嚣张气焰方才收敛些。   也就是为了抵抗耶律昌的攻势,萧彻封于燕州的决策才如此轻易地被通过。但封地给了,权限又要给多少呢?   殷朝并非没有皇子被封于边区的前例,但那是□□时候的事,那会的藩王权力之大可不比今日。若等于此例,后患无穷。可若等于其余诸王,那却也是不可能,朝廷还指望萧彻能把耶律昌能弄死呢!朝廷上就这个问题争吵了许久。最后是陆相给出一个好建议,那就是另寻名目,给萧彻封了个总督,对藩地上的三司有监察之权,同时直领北地诸边军。而藩王之权却是等于其他兄弟。   如此之下,皇帝又觉得北地苦寒,税贡少不说,还要补贴军饷,萧彻封地于此,既要承担战事,却没多少好处,实在是吃了大亏,便着意补偿,又给萧彻赐了三万顷地,数量不比当年英宗给皇帝,但比其他兄弟已可称豪奢。   待听到“三万顷地”时,令嘉回想起萧彻此前说过的“一些田地”,不由暗暗抽了抽嘴角。   令嘉忍不住问道:“田地如此富余,殿下当初何必克扣王府?”   以至于今时还要再折腾一遭。   “建府款项是现银,且殿下时常以田地犒赏重功军士。”   这就是崽送爹田不心疼嘛。   令嘉同情了下远在雍京的皇帝陛下。   待单凤娘讲起萧彻身边近侍时,令嘉忽又问道:“殿下身边有个叫万俟归的侍卫,夫人可知他是何来历?”   对于这位北狄大部出身,却跑到大殷的万俟归,令嘉心中早有疑问。不过每次问及,都叫萧彻含糊过去,如此多次,反倒叫令嘉越发好奇,问询令奕,却是连令奕也所知不多。   单凤娘愣了愣,随即笑道:“王妃拿这个来问民妇,倒真是问巧了。万俟郎君原是我商队护卫,后来因武艺出众得了殿下青眼,被殿下选作侍卫的。”   令嘉微惊,沉吟片刻,又问:“夫人可知万俟侍卫与北狄万俟部的关系?”   “这个民妇倒是不知。”单凤娘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民妇初见万俟郎君时,他在白河码头那的漕帮讨活,已有两年。”   单凤娘也是个有义之人,听出了令嘉对万俟归的怀疑,却仍忍不住帮衬了一句。   说是码头漕帮,但说白了就是替货船搬货,这活计下贱不说还十分辛苦,若非家中艰难至极,寻常人都是不愿做的。而万俟归能在大殷一气做上两年的贱活,便是内间也不至于如此窘迫。而如此窘迫都不曾回北狄,可见原先在北狄应也是艰难的。   令嘉听得出其言下之意,笑了笑,便又问道:“万俟郎君的武功既能得殿下看重,料想也是极为出众的,纵是异族,但要寻个护院护卫的活计也是不难,何至于沦落至此?”   “王妃有所不知,万俟郎君膝下还有一位小郎君。那小郎君生母难产而亡,小郎君又因一番难产生得体弱,日常又离不得人照料。万俟郎君若给人去做护卫,一去最少也要半月余,哪里舍得小郎君。而做护院……”单凤娘苦笑一声,道:“万俟郎君一开始倒是给人做过护院的,可他那张脸王妃也是见过的,叫那主人家的孩子看上,最后闹出一番事来,实在没趣。万俟郎君索性就绝了这番心思,去那码头跑差。”   她还是藏了一点末节——那看上万俟归的却是主人家的郎君。这倒不仅仅是为了万俟归的名誉,也是为了燕王殿下的名誉呢。要知道,为着燕王殿下的不近女色,被传流言的可不只她单凤娘一个啊!   令嘉听闻那万俟归落魄艰难至此,都能坚持去做正儿八经的活计,而非沦落为匪徒,心中对万俟归的异族身份的成见倒是减了几分。   “夫人既说万俟郎君为着照顾其子,不肯去做护卫,后来他又怎么肯做夫人商队的护卫?”   “民妇将万俟小郎君接到家中,同民妇子女照顾,万俟郎君自然就没后顾之忧了。”   令嘉称赞道:“夫人倒是宅心仁厚。”   单凤娘微微一笑,说道:“王妃过誉了,这番却是民妇占了大便宜。自万俟郎君加入后,民妇商队花的过路费少了大半。那会殿下未至,盗匪的数量着实不少。”   令嘉忽地晃了晃神。   ——在单凤娘笑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出现了。 第106章 喜怒不定   “……曹夫人,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迟疑片刻,令嘉终忍不住问道。   这话若尤哪个年轻郎君说来,单凤娘大约会认为对方是哪个欠揍的登徒子,但若说话的人是这位雪肤花貌的年轻王妃……   单凤娘讶然片刻,又笑,这次的笑又多了几分真心的愉悦:“王妃好记性。民妇娘家以前是在长顺街卖包子的,就在傅府隔壁。王妃幼时还在民妇家的摊子上买过包子呢,那次王妃打赏了民妇一把金锁,民妇直接都留着。”   竟真是见过的。   果然是见过的。   单凤娘的话就像一团乱麻中突然被扯出的线头,令嘉就丝剥茧,一点一点抽出了一段久远的记忆。她凝眸看向单凤娘,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去掉她满头的金灿,终是将这位浑身华贵的美丽夫人和记忆中那位清汤挂面的柔美少女挂上了钩。   她脸上那种专门用于示人的标准的柔和微笑忽然淡下,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叹道:“原来是你呀。”   单凤娘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变化,脸上的笑滞了滞,不知何故,背上忽地蹿上了一丝凉意。   令嘉幼时体弱,被张氏看护得严严实实,甚少出府。整个范阳见过令嘉的都没几个,以单凤娘的出身,若非后来又出了一番变故,她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衣着锦绣的精致娃娃竟会是傅家的小娘子。   在收到金锁的一年后,她爹生了重病,家中为了延医用药,耗费大半家财,她不得已去当铺典当那个金锁,叫那当铺掌柜见了金锁大惊失色,登时就使人捉住她送到了傅家——那把金锁暗处有傅家的标记,这种标记多是高门人家为防仆人偷窃变卖而设下的。傅家的标记在其余地方未必好用,在燕州的效力却是不必说的。所幸最后终是弄清楚这锁的由来。   主事的傅三夫人怜惜她遭这一场无妄之灾,出面替她请了最好的郎中,还免了她家的诊费和汤药费用。也亏得如此,她才免了给某户人家作妾来为父亲换取药资的命运。   “……王妃随手施为的金锁正巧救了民妇父亲一命。这一番恩德,对王妃或许不值一提,对民妇却是没齿难忘。”单凤娘说得很是恳切。   随手施为?   令嘉眼睫垂下,冷淡道:“对你有恩德的是那把金锁,又与我何干?”   这态度与之前的和气实在迥异,单凤娘心中多有惊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只顺着她的口风道:“民妇也觉得这金锁助民妇良多,实为吉物,总是随身携带,不敢有失。”   令嘉闻言怔楞片刻,忽道:“你既然随身带着,不若与我看看。”   单凤娘不解其故,但不好不应,只能自颈间解下一物,正是那把金锁。   这次令嘉却是不等醉月代传,站起身走过去,亲自自单凤娘手中接过金锁,打量起来。   单凤娘叫令嘉的行为惊了惊,勉强笑道:“过了这许多年,金锁少有变化,也不知王妃可还认得?”   令嘉却道:“我自是认得的。”   这把金锁不过半掌大小,刻成如意形状,正面用隶体刻了“如意”二字。许是保养得好,虽经了十余年的漫长辰光,这把金锁光亮如昔,唯一与令嘉记忆有些出入的,是锁面上那许是与衣物摩擦得久了以至于模糊了许多的“如意”字样,尤其是意字处,那里还有一个圆状凹陷,陷下三分,叫整个字都变形了。   “这处凹陷是怎么回事?”   “民妇外出行商时曾路遇于盗匪,贼人射了一箭,原该射在民妇胸口,却叫这金锁挡了一下,正救下民妇的命。”单凤娘不无感慨道。   算上她爹生病的那次,这把金锁已经救过她两次了。   令嘉闻言,忍不住用指尖轻抚那处凹陷,动作轻柔至极。   “不知夫人能否将这把金锁还与我?”   单凤娘愣了楞,待意识到令嘉是认真的,她沉默了下来。   “你不愿意?”   单凤娘苦笑一声,跪下道:“还请王妃恕罪,民妇不愿。”   “为什么?”令嘉眸现异色,“以夫人如今之家财,并不差这把金锁。”   “以民妇家财,可做千件万件同样物什,可心爱之物终究只得这一个,”   “可这金锁原就是我的。”   单凤娘咬咬牙,道:“王妃当年既用它换了包子,那便是买卖已成,不得反悔。”   令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幽幽。   单凤娘僵着脊背,纹丝不动。   令嘉忽觉意兴阑珊,道了句“也罢”,将那把金锁递还给单凤娘。   单凤娘有些错愕地接过金锁,正准备再次谢罪,便见令嘉已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花厅。   花厅中静了了片刻,单凤娘一时竟不知是要继续跪着,还是起身。   待过了片刻,不见令嘉回来,单凤娘终是站起身,她对着被留下的面露不满的醉月行了一礼,强作从容道:“既然王妃有事,那民妇就先告退了。”   令嘉与单凤娘忽然发生争执的事,自有下仆在第一时刻就报与了萧彻。   只是不待那下仆将争执的原由说清楚,单凤娘已匆匆前来请罪。   萧彻按了按手,止住单凤娘请罪的话语,示意那下仆先说。   待那下仆说完,萧彻再问单凤娘:“他说的可有差错?”   单凤娘苦笑道:“不错。”   萧彻点点头,道:“那把金锁予我一观。”   单凤娘自是双手奉上。   萧彻见着了那惹事的引子,暗自纳罕。   十分寻常的一把金锁,以令嘉的喜好去看,纯金流于俗气,工艺也不见稀罕,说是处处不合心意也不为过,让她随手打赏出去不奇怪,但叫她开口强要反倒稀奇。   萧彻心存疑问,只问道:“单氏,这把金锁你可愿还予王妃?”   一个意思的话,从令嘉口中问出,和从萧彻问出,绝对不是一个意思。   单凤娘暗自苦笑,以额抵地,道:“民妇不愿。”   萧彻放下金锁,只道:“起身吧,你既然不愿,那就回去备礼,明日来给王妃赔罪吧。”   单凤娘心如刀割,面上还需恭顺道:“是。”   燕王大度不假,但前提却是属下能乖觉。   给王妃的这份礼可有得赔了。   萧彻确实在心里给这份赔礼设了个极高的底价。   而在他到了内殿,将抱着福寿埋在被褥中的令嘉捞出,见着她眼角红痕后,又默默将这底价往上提了提。   萧彻径直将人抱到自己怀中,顺势欲将福寿移出,可无奈令嘉抱得极紧,他不好施力,便只能无视这只猫。   他亲了亲令嘉略带湿意的眼角,温柔地问她:“那把金锁是你兄长遗物?”   这个是他猜的。以他对令嘉的了解,能叫令嘉如此伤情的,也就这些点事了。   他猜的并没有错。   令嘉原本已是止住了泪意,这叫他语声温柔地一问,眸中又起雾气。   “那是五哥亲手做的。”   “你五哥给你做的木马、风筝、弹弓不不都存着嘛,何吝惜于一把金锁,还伤心成这样?”   萧彻又是无奈,又是怜惜,动作轻柔地替令嘉拭去眼睫站着的水珠。   令嘉倚在萧彻肩上,有气无力道:“这不一样。”   萧彻随口问道:“哪里不一样?”   “我觉得五哥在那把金锁里。”令嘉语声轻得像是呓语。   萧彻手上动作顿了顿,“为什么会这么想?”   令嘉沉默了一会,方才道:“那把金锁救过曹夫人两次……两次……哪有这么巧的事。”   萧彻不语。   “你不信?”   “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不过你若真放不开,强人所难一回也无不可。”   令嘉与萧彻对视片刻,手上力道一松,放走了福寿,反手揽在萧彻的腰间。   她道:“不必了。”   王府这对夫妻软语之时,单凤娘正离开燕王府。她黛眉紧缩,虽然王妃和燕王都表示出“事罢”的意思,但她仍觉得哪里不对。她回想着方才的一切,细细思索着那些言行举止所隐含的意义。待马车快驶到她家门口时,她如梦初醒般惊起,急匆匆地对车夫道:“快快掉头,去傅府。”   傅家府邸位于范阳城东,府内有湖有山,论景致还在后来的燕王府之上,只面积差了燕王府一些,但已是极气派的华宅。但这等华宅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傅家衰落的标志之一——当年范阳城破之前,傅家府邸的面积丝毫不输于如今的燕王府。可惜往日的煊赫都付于北狄人的一炬。傅成章当年在此重修府邸时,看看破败的残垣,再看看自家伶仃的几口人,叹息一声,以违制为由,将府邸的面积削去大半,并将这大半赠予手下部将。   单凤娘对傅府并不陌生。   傅三夫人对她的帮助远远不止当年给她父亲的药资。再往后,她守寡不久,夫家家财为人觊觎,不得已她出来执掌夫家生意,当时无人看好于她,也是傅三夫人喜她烈性,怜她不易,又帮了她一把。她心中感念傅家恩情,平日里多有送礼上门。   如此一来二往的,单凤娘也就和傅三夫人结下了交情。   虽然现下傅三夫人去了雍京未归,但单凤娘还有另一个求助目标——傅三夫人的外甥女,傅小夫人段英。   之前在段英嫁到傅家的前夕,傅三夫人曾请她来教导段英如何料理教务,虽因学生过于朽木而无所成,但还是存了几分香火情。   如今事到临头,单凤娘也只能试着向段英求助了。   她有些唏嘘:早知今日要求到这位学生头上,她当初合该放些水才对啊!   段英现身在花厅时,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深红劲装,额间还带着些细密的汗珠。   段英问道:“曹夫人寻我是有什么事?”   单凤娘收起胡思乱想,将之前的事都说了一遍,此番说来极为详细,竟是把令嘉的一言一行悉数重复了遍。   段英听到令嘉索要金锁那段时,皱了皱眉;待听到单凤娘拒绝时,她的眉头皱得更厉害;等听到最后令嘉罢手时,她竟是忍不住面露讶色。   听完后,段英沉默片刻,问道:“曹夫人,你虽爱财,但素知分寸轻重,纵使心爱之物,难道还抵不过王妃之令嘛?”   且不论傅家此前对单凤娘的恩情,单单在权势生杀予夺的威势下,单凤娘就该识时务地双手奉上金锁。   单凤娘叹息一声,正色道:“金锁是抵不过,只不过金锁可舍,命却难舍。”   “——王妃欲杀我。”   段英面露惊容,“你胡说什么?”   单凤娘苦笑道:“少夫人,我行商在外数年,山匪、海贼、马盗统统见过,生死存亡的时刻遇过不少,对杀气还是有些感应的——就在王妃想我索要金锁之时,我确实感受到了杀气。”   也就是仗着段英为人正直,品德过人,她才赶在段英面前说这些毫无根据的话了。   果然,段英并未做怒,只道:“既如此,你更该把金锁给她的才是。”   “少夫人莫要装傻了,王妃是何许样人,岂会只因一把金锁便动杀机。而杀机既起,又岂是一把金锁便能打消的?”单凤娘面露无奈。   段英神色微动。   单凤娘朝段英做了个揖礼,然后诚恳道:“少夫人,我此次寻你,并非是在计较什么。只想请你做个中人,探询一下,我可是哪处不慎得罪了王妃?又或是哪里存了误会?”   段英默然片刻,说道:“你那把金锁拿给我看看。”   单凤娘面露愕然,“王妃的杀意当真与金锁有关?”   她还以为祸事起自她此前与燕王的流言呢。   段英并未答她,只示意她把金锁给她。   单凤娘无奈,只好把金锁解下,递与她。   段英接过金锁,见得锁面上的“如意”二字,神色黯了黯。她在锁面上摩挲了片刻,便将金锁还与单凤娘。   “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她沉声道:“这把金锁原是王妃五兄赠予她的玩物,但她五兄盛年横死,王妃心中一直惦记。夫人感觉到的杀意非是冲着夫人去的。”   单凤娘怔了怔:“这……这金锁是傅五郎君的遗物?”   段英见她如此反应,有些讶异,“你识得五表叔?”   单凤娘笑了笑,“我识得五郎君,五郎君却是不识得我呢。我少时常见着他在我家包子铺对门的面摊吃面每次都引了不少女郎去看,叫我好生羡慕。”   “羡慕什么?”   “羡慕那面摊生意啊!五郎君出手大方不说,每次他来,都有许多女郎冲着他的名头来光顾,倒叫那面摊声名远扬。明明我家包子味道也不差,偏五郎君在这街上走过那么多次,却从不曾试过我家包子,当真可气。”单凤娘忆起少时那番计较的心思,不觉一笑,只这笑渐渐又落寞下来。   “……后来五郎君的消息传来,对面面摊的老板哭了许久呢!我也遗憾了好一阵,到底是没引五郎君吃上我家的包子。”   段英见她面露怅惘,心中忽然生出某种明悟。   单凤娘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正对上段英的视线,她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道:“到底是年岁大了,说起少时就有些止不住,叫少夫人见笑了。”   段英摇了摇头。   “这金锁既是五郎君的遗物,我却是不好意思再霸占……”   “不用了。”段英不待她说完,便打断她道:“以王妃的性子既说了不要,便不会再要这金锁。夫人纵使送去也是无用。虽是机缘巧合,但这金锁既是到了夫人手上,那便是夫人之物。夫人若是信我,便收好这金锁就是。”   单凤娘愣了愣,随即露出微笑,“少夫人如此笃定,我也只能信了。这金锁虽是王妃兄长遗物,但也确实是我心爱之物,既能得留,我很是欢喜。”   段英看着她的微笑,嘴唇动了动,“……那就好。” 第107章 心思百变   单凤娘前脚一去,明炤就从侧门步入。   他身上穿着与段英款式一致的玄色劲装,因他肤色黧黑,远远看去只觉一团黑色成了精一般。   他极为自在地坐到段英隔壁的座位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问道:“那金锁真是五叔的东西?若真是五叔的东西,小姑姑怎么会随手打赏出去?”   段英冷然道:“偷听的人烦请自觉一点。还有,你用的是我的茶盏。”   明炤满不在乎地挥挥右手:“我们都是成了亲的人了,哪里还分你的、我的……”   话音未落,段英一手虚握成爪,朝明炤右手腕钳去。   明炤右手腕凭空甩过一圈,便借巧力从段英的钳制中脱去。   明炤有气无力道:“英娘,方才才在校场做过一场,你就不累嘛?”   段英觑了他一眼,道:“你若能克制一些些,我自然也能省些力。”   明炤不爽:“对着自家婆娘都要克制,我难道是和尚不成?”   段英凉声道:“你若打得过我,自然不用当这和尚。”   明炤傲然道:“我傅明炤岂会打不过你,不过是看在你是我婆娘的份上让你几分罢了。”   初次听明炤说这种话时,段英还曾恼怒地把他狠揍一顿。但揍了他三年,都不见他改过口风,段英已是知晓:这厮纯是嘴贱放放狠话而已。   揍人揍了那么多顿,即使是段英也是会累的。所以再听到这话,她不过是甩了这人一双白眼而已。   明炤虽收了白眼,却不以为意,又凑过来,抓住段英的袖摆甩了甩,说道:“英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又不是没有脑子,不会自己想嘛?”   “我没有脑子,英娘你替我想吧。”明炤很不要脸道。   以段英对明炤的了解,在他彻底不要脸的时候,非原则性的问题还是认输的好——因为他真的能很不要脸。   段英叹了口气,开始说道:“看那金锁上的字,确实是五表叔做的东西。只是这金锁应该不是给傅令嘉做的。而方才那曹夫人生平却是最爱金子”   明炤插嘴道,“可喜欢金子的人多了去了,为何断定是那曹夫人?”   “我还没说完呢。”段英白了明炤一眼,又继续道:“傅令嘉体弱多病,祖母担心她身体,从不许她出府。也就四表叔、五表叔出面能带她出府玩会。但即使是出府,依祖母对她的看管,外面的吃食也进不了她的嘴,她怎么可能看上街边的包子,还蠢到拿金锁去换?”   “说的也是,可是英娘你不是很讨厌小姑姑嘛,怎么她的事你这么清楚?”   段英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看了明炤一眼。   明炤干咳一声,道:“你当我没说。”   段英带着叹息道:“五表叔沉迷机关,等闲都不肯出门,又不是多贪嘴的人,哪里会流连什么面摊,他应当是爱慕曹夫人才会常去那条街。而所谓的买包子,不过是傅令嘉为了将那金锁送到曹夫人手上而随便寻的借口,那会五表叔大约就藏在傅令嘉旁边。”   明炤目不转睛地盯着段英看。   段英抽了抽嘴角,无奈道:“现在可以说了。”   “五叔为什么不自己送啊?”   “五表叔那会应是同我六堂姑定亲了。”   “……我记着定亲的不是我四叔和你四姑嘛?”   “原来是的。”段英神色复杂道:“临近定亲的时候,四表叔拒婚。祖父不允,他便在祖父面前跪了五日,祖父依旧不肯松口,最后还是我四姑心软,应下了退婚。因为两家婚约多有外传,为了颜面计,祖父就替五表叔和我六堂姑定亲了。只是事情还没传出去,四表叔和五表叔就……没了。”   明炤沉默了一阵,问道:“既是如此,那你方才为何不向曹夫人言明五叔的心意?”   “五叔去了这么些年了,说了不过打扰曹夫人的生活罢了,你没见你小姑姑到最后都没说么。况且——”段英冷笑一声,“若真叫曹夫人知晓当年五叔的心意,她怕是第一时刻就猜出来你那位小姑姑是起了叫她殉死的心思,届时她若心生怨愤,又置五叔的心意于何地。既是如此,倒不若推作误会,既不辱逝者,也不扰活人。”   明炤尴尬一笑,以他对小姑姑的了解,单凤娘感觉到的那股杀意大有可能是真的——以小姑姑那护短偏激的性子,还真有可能生出杀心,送五叔喜爱的人去陪五叔。”   “论迹不论心么,小姑姑最后不也克制住自己了么。”   “纵不论心,但能起这样的心,也足见她心性偏激的了。偏偏你们对她又尤其放纵。特别是你——”段英斜了明炤一眼,“若她真的杀了曹夫人,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应就是你了吧。”   段英着实想不明白,傅家的傅成章和张氏两位长辈具是明理之人,教育膝下子嗣皆是以严,从不留情。怎么到了女儿身上,竟会纵容至此。   “以前大概是我替小姑姑兜底,但现在我前面还有燕王殿下排着呢。”明炤摊手。   据明炤的传信,他小姑姑可是亲手杀了卫王那事,最后就是这位新上任的小姑父收的尾呢。   段英扶额,只觉一阵无力。像傅令嘉这样的性子,嫁到皇室去,还是嫁给燕王这样的人,真不知是福是祸。   明炤见状,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洒脱道:“好了,英娘,你也不是爱多想的人,何必费这许多思量?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实在不需如此担心。小姑姑心性或有偏差,但亦非恶人。人心复杂绝非善恶能概括尽的。只以迹论,这么多年来,她真正存心主动坑害的人也就你一个。”   “这么说,我还该荣幸。”段英黑着脸问。   “你若是个郎君,那你还真挺该荣幸的。”正在直言的明炤感受到杀气,忙转弯道:“不过,你即是女郎,那荣幸就不必了,记恨也是应该的。”   反正他老早就对挽救婆娘和小姑姑之间的关系这件事死心了。   段英白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明炤连忙跟上。   “英娘你去干嘛……洗沐啊,带我一道吧,你看这样还能省些水……不行就不行吗,何必动手,这里还有人呢……”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王府处,终于发泄够情绪的令嘉松开萧彻的前襟,拿出帕子擦了擦仍带着些许湿意的眼角,然后又理了理几缕叫泪水打湿的鬓发,动作有条不紊,没一会又是原来那个美丽优雅的燕王妃了,半点看不出半刻钟前,她还在哭得昏天暗地。   反倒是原是无关人的萧彻叫她哭得心烦意乱,一时半会还没缓过劲来,仍是眉峰紧皱,一脸不快的样子。   令嘉见他如此,倒有些惭愧,踮起脚,在他唇侧亲了亲,算作讨好。   萧彻受了讨好,脸色稍缓,问道:“单氏的那把金锁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你哭成这样?”   “那是我五哥的遗物,乍地见着一时伤情控制不住而已。”   “你五哥的?”萧彻诧异,“那你怎么就随手打赏给了单氏?”   他深知令嘉对亲人的重视,那把金锁既是她五哥的东西,她便是年幼,应也不会对之如此轻忽。   “那把金锁是我五哥做给她的,不过五哥不好意思,这才由我的手转交而已。”   令嘉神色平和,只目光有些黯淡:“五哥生前爱慕曹夫人,但碍于秉性羞涩和家世悬殊,也怕误了她的名誉,一直不曾向她袒露心意。后来,我娘松了口许五哥婚事自专,我五哥欣喜之下,就亲手做了一对金锁,一式两份,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同心锁。”   说到这时,令嘉的目光莫名飘到了萧彻腰间那块今早新系上的黑色玉玦上,失神了一瞬,又道:   “五哥原是准备用这金锁向曹夫人表白心意的,不料金锁还没做成,我四哥拒婚段家,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为全两家颜面,爹为五哥同段家的另一个女儿定亲。五哥违拗不过爹娘,最后黯然放弃。只是终究是心存不甘,他就让我用这种隐晦的法子将金锁送到曹夫人手上。”   又是一桩风月情事,可惜燕王殿下虽在成婚后解了风月,但本质依旧是无情人,他人风月与他何干。相较他人的事,他更关注他的王妃。   “你既然想要索回你五哥的遗物,为何又半途而废?方才你若是不插手,单氏最后定会献上金锁。”   “我要金锁何用?若想留个念想,五哥留下的东西多了去了,我怎会觊觎他赠予心爱之人的东西。”   令嘉面上浮现淡淡的悒色,轻启朱唇道:“我只是想要她的命罢了。”   最毒美人心。一条无辜的性命,落在令嘉这位美人的口中,就是这种轻飘飘的口吻,正如鸿毛。   萧彻忍不住皱了皱眉。   倒不是他不忍心,事实上他出身于唯一能名正言顺地让人陪葬的皇族,长大后又在沙场厮杀过,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单凤娘虽给他做了数年属下,但说到底不过利益交换,萧彻重视其才干,但也不会为其生死动容。只是纵使无情,但也有利,遂了令嘉所愿,杀了单凤娘,无论是短期还是长远,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萧彻自是不会允许。   但是不杀——   萧彻看着令嘉,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不可能就因为一个坟头都已经长草的死人的爱慕,而去杀了单凤娘,即使是为了取悦令嘉也不行。但倘若令嘉来个先斩后奏,那他事后再是恼怒,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若在其他地方,萧彻还能看住令嘉不让她动作,可这是燕州,他还真不大可能拦得住她。   若真拦不住,乐逸必然是要翻脸的,乐逸知道诸多隐秘之事,后患太大,萧彻必是要杀他的。   可是……萧彻对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死都无动于衷,但数年相交,萧彻却是不愿杀他。   萧彻脑子动得快,转眼间已是得出办法。   将傅令奕寻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消令嘉的杀心,若是打消不了,那也得制住她。傅令奕与乐逸素有交情,如何也不会允许令嘉胡乱杀人。而令嘉与这位兄长又是最亲近的,多少会听他些劝。再有傅令奕挡着,令嘉即使想动用傅家人手也没那么方便。   办法是个好办法,只可惜用不上了。   令嘉看了萧彻一眼,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垂下眸道:“你不用费心去想怎么劝我了。那不过是一时魔怔了的念头而已,方才就已想通。我若真想拿她殉五哥,十年前和我娘说一句就是了,何必等到现在。”   十年前,她四哥五哥才死的时候,她娘就跟疯魔了一样,未必做不出来逼人冥婚的事,尤其是单凤娘身世低微偏又挂在她五哥心上。   萧彻相信令嘉说的,只是他却不信令嘉多变的性情,但也只问:“十年前既无此想法,怎么今朝突然起念?”   “方才曹夫人同我说她之前曾遭逢大难,却因金锁的缘故,得以保全。当时我听了,便觉得曹夫人算是欠了金锁一份恩,而金锁是五哥造的,也就是说她欠了五哥一份恩。欠人恩情,以身相报,也是寻常。”   萧彻暗嫌单凤娘多嘴之余,又不禁暗叹。   令嘉想法多变,性情又果断太过,以至于时常心比脑快,杀心一起,实在难阻——莫名其妙死去的卫王正是前车之鉴。   萧彻倒不是舍不得这个对他恶意深重的兄弟的命,只是当初若非有地动在后,以令嘉那点粗疏的手段,哪里瞒得过大理寺那群人精的眼睛,更别说还有个皇城司在。即使是卫王算计在前,康乐垫底在后,他那位父皇也绝不会轻饶了令嘉。   杀人的手段多了去了,阴谋阳谋数不胜数,置己于不测之地实乃下乘。令嘉未必不知这点,可那会她仍是动手杀了卫王,萧彻又能拿她如何。   既然上次没拿住她,这次大约也是拿不住的。想到这,萧彻已是下定决心去要通报傅令奕。   “……不过,后来我又忍不住想,世事怎会如此之巧?曹夫人遇难,最后救她的却是五哥的遗物。怕不是冥冥之中五哥英灵对她的护佑。若是如此,我逼殉曹夫人,反是对五哥的侮辱。”   仍带湿意的眼睫颤了颤,如蝶翼蹁跹,露出一双叫泪水洗过的,格外澄澈的眼眸,而眸中的情绪已是从方才的哀意中缓和过来。   令嘉实在不是个善人,会生出如此恶念并欲施行。但也不是个恶人,会出于对兄长的敬爱而打消恶念。   不过不管她是善人是恶人,总归都是萧彻的心上人。既如此,他免不了就要为其所动,   分明是思索着着要如何阻止她胡来,但见着她落寞的神色,思绪仿佛又被切了一半下来,叫嚣着便是纵了她又如何?纵使他能用理智镇压住叫嚣,仍不免心烦意乱。   他伸出手,拂拭令嘉不知何时又滑落的泪珠,动作极尽轻柔,语气也是和缓:“七娘,你既是打消了那念头,为何还要哭呢?”   为何还要扰我心绪呢?   令嘉听不出言下之意,只当他不信她的话,拍开他的手,掀起眼皮,含噙泪的杏眸幽幽地横了他一眼,嘲道:“我哭的是我五哥,与曹夫人无关,亦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萧彻又伸手去摸令嘉脸上的泪痕,“我见不得你哭。”   令嘉这次没再拍他手,只道:“殿下既是见不得,不若避开些。”   萧彻低头,在她湿意浓浓的右眼上亲了下。   “我舍不得避开。”   在萧彻的柔情哄劝下,令嘉终是止住了泪意。   理智归位后,她第一反应便是警告萧彻道:“今天的事,你可以说与六哥,但不能说与我爹。”   萧彻在辩解和坦白之间犹豫了一下,但思及令嘉的敏锐和脾气,他只能选择后者,但仍不忘为自己开脱:“……六郎明快,总是纾解下你的。”   令嘉只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萧彻只得转移话题,“说与六郎,和说与傅公又有何区别?”   令嘉淡淡道:“五哥的那些事,我和六哥想起了顶多也不过伤会情,只我爹对五哥愧疚甚深,可不止是如此了。”   这话再添上令嘉之前所言,萧彻会过味来。他情不自禁地叹道:“傅公当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令嘉挑了挑嘴角,似有嘲意。   萧彻见到,想了想道:“七娘,不若我让安石来办整修的事,如此你也不必再见曹夫人。”   令嘉摇头,意兴阑珊道:“不必了。我既然想清了,就不必反复。当然你若是放心不下,那换安内侍来也无妨。”   她都这样说了,萧彻哪还好意思换人,换人不明摆着他不信她嘛。   萧彻无奈,但也只得应下。 第108章 别庄过冬   令嘉是果决的人,起念起的果断,绝念也绝的干脆,绝无反复。   故而,单凤英携礼前来为当日的无礼请罪时,她神色温和,言语得体,仿佛之前的失态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单凤娘并未因此放松,反而愈发恭谨小心,甚至比对着萧彻更谨慎。   于单凤娘所见,燕王妃太过反倒比不近人情的燕王更难伺候,后者虽然深沉,但行事存个章法,前者却是喜怒不定,心狠手辣。   令嘉觉得如此正好也好。   她虽消了杀心,对这位曾经可能成为她五嫂的人也实在没什么爱屋及乌的意思,保持着这种疏远的距离即可。   如此数次,使人暗中观察的萧彻总算放下些心。但保险起见,他仍是派人给令奕送了封信。   毫不意外地,当日令奕就来王府拜访了。   令奕凝眉问道:“前些年,段家的六表妹和她夫婿来京拜访,阿娘不乐见她,还是你和二嫂接待的,那会都没见你动色,又何至于如此为难曹夫人。”   段家六娘还是正儿八经地和他们五哥定了亲的人。本朝以繁衍计,从无守寡之论,更别说两个没有成亲的人。故而段六娘第二年就再嫁旁人,那会傅家还给她添了妆呢。   令嘉不快道:“五哥和六表姐两个不过是被强凑到一块,五哥喜欢哪个,你我都是心知,何必去提六表姐。即便是曹夫人,我原也没有为难的念头,不过是替五哥遗憾罢了。”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落了下来。   令奕默了片刻,肃色道:“七娘,你既知五哥喜爱她,那就更不该动此念。若是真爱一人,纵使身死,也只会盼那人一生平安喜乐,绝不乐见殉死之举。更遑论是被强逼的殉死。”   令嘉怏怏道:“我知道啊,所以我后来不也回转过来了嘛。”   令奕仍不放心:“其他地方你也不许刻意刁难曹夫人。”   令嘉轻哼一声,“五哥的金锁我都留与她了,岂会再做刁难。”   令奕这会方真的放下心来。   “说起来,这些年曹夫人的事,六哥你帮衬了不少吧。”   “那也没有。只当初曹夫人家中遇难那会帮了一次,之后便是她自个投三嫂的缘了。”   “……六哥,你也有过心慕的人吧?”   令奕脸色忽变,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   “不然你凭什么这么笃定地说爱一个人会如何如何,你可不是小二郎那般通晓人心的郎君。”   若是令奕心中坦荡,那多的是解释的理由。可无奈他确实叫令嘉说中,一时竟哑口无言。   令嘉对此并不惊讶,那么多年令奕死活不肯成婚,理由不外乎那么几个。   令嘉道:“六哥,都那么多年了,爹娘早就放弃逼你了,现下只要是个女的,且身家清白,爹和娘未必不能接受。如果是男的……那你可一定要藏好。”   令奕抽了抽嘴角,咬牙道:“我不是断袖。”   “那看来是对方身份不合适了……”令嘉盯着令奕的脸色,逼问:“出身青楼?有夫之妇?辈分有差?……”   “她死了。”   令嘉闭嘴了。   “七娘,我知道娘的意思。只是我既不肯耽误别人,也不乐意委屈自己。总归傅家也不差儿郎,且让我任性一遭吧。”   六哥离去后,令嘉皱眉沉思。   萧彻进来,见她如此,不禁问:“六郎责骂你了?”   令嘉抬头见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若是我死了,你可会再娶?”   萧彻纵使心有九窍,也难解此话起处,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个贴心的丈夫。   他温情款款道:“七娘放心,若你不幸先于我离世,我定是要续娶的,然后再纳上十个八个侧妃。”   令嘉面无表情地踮起脚,在萧彻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你生气了?”萧彻淡定地拍了拍怀中的背,“既是知道生气的滋味不好受,就少惹我生气。”   令嘉嘴上更用力了。   与上司关系既是无碍,以单凤娘的精明干练,王府的整修很快就开始动工。   单凤娘预估的耗时是两个月左右,怎么也能在元日前竣工——即使不能也要说能,单凤娘是不敢耽误王府过年的。   王府一开始整修,后院处匠人多有出入,纵使撞不到令嘉这,但还是多有不便。又兼冬季已至,北风卷席着大雪呼来,气候日寒。   身娇肉贵的令嘉打发了下人去收拾行李,自己抱起福寿,决意去别庄住上一阵,等王府竣工再回来。   皮糙肉厚的萧彻没她那么挑剔,但无奈两人这会正是情浓之时,哪忍得住两月不见,便同她一道去了别庄。   安石收到要为他收拾文书一并送过去的命令时,神色还算镇定——在跌了数次眼珠子之后,他已然学会对殿下的某些变化习以为常。   令嘉的别庄在城北郊外的一处山坡。山坡名汤泉山,山上的汤泉数不胜数。汤泉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气候寒冷的北方,一口温暖湿润的汤泉对于许多人来说实乃无价之物——或可说,想买也没处买。   因为,傅家一口气把整座汤泉山都给占下了,造了个汤泉别庄。虽还顶着个别庄的名头,但以建制论,堪比一座小行宫。当时的傅家正鼎盛,是北疆的无冕之王,如此霸道也是应当。但及至如今,这座逾制的汤泉别庄倒成了烫手的山芋。萧彻初入燕州时,傅家曾有意将汤泉别庄赠予他,但被萧彻推去。直至令嘉嫁与萧彻,这处别庄才以嫁妆的名义,名正言顺地献与皇室。   萧彻不好享乐,对温泉无有偏好。他却是不知温泉之乐,在于温泉之外也   个中趣意,遍览各色话本的令嘉倒是比萧彻更清楚。只是时逢冬日,正是令嘉懒得发芽的时候,对闺房之乐兴致缺缺,刻意避开了萧彻,去了小梅院,这里有着令嘉最喜欢的泉眼。   天色苍茫邈远,映入泉中,只截得一汪幽幽,泉边一树老梅,虬枝峥嵘,红星点点,暗香浮动。   令嘉靠着石岸,眯着眼似在休憩。在她不远处,一张原是用来装瓜果盘碟的小木案浮在泉面,福寿躺在其上,一动不动,只一根尾巴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拍着水。   一人一宠都在享受着这放松的氛围。   令嘉有些贪心地想着:若是再来一场飘雪,那就真的十全十美了。   然后,雪就来了。   令嘉满意之余,却仍觉少了些什么。   再然后,萧彻也来了。   先是一团模糊的苍色人影,渐渐地颀长的身形清晰了些,再渐渐地俊逸的眉目也显露出来。   令嘉看着他步步走近,忽地叹了声:“原来是你啊!”   萧彻听得此句,挑了挑眉。   不然还能有谁,以她那任性专横的脾气,这处庄子里除了他,还有谁能来劝她回屋?   温泉虽暖,添了风雪,也是寒凉,难免伤身。   令嘉不靠谱的先例太多,萧彻实在不能不挂心一二,故而他是秉着一片纯然无杂的关怀之心来寻令嘉的。   ——至少一开始是。   可真到了现场,水汽氤氲,气氛旖旎,美人楚楚,有些东西自然就变了味了。   火上浇油的是这个美人还在耍痴卖乖地不肯回去。   油上再放火的是温泉十余步外正有一张用来放置衣物的罗汉榻。   温泉水滑洗凝脂,莺燕娇啼暖春时。   令嘉再一次从温泉中出来时,面色绯红,浑身发软,恍若醉酒,一靠到软衾上就再不想动。   萧彻把人捞了起来,抱到腿上,拿过衣物给她一件一件地穿上,动作颇为娴熟。   穿完后,他在人脸上亲了亲,意犹未尽地喟叹道:“这处温泉真不错。”   令嘉暗暗翻了个白眼。   辛苦的明明是她,关温泉什么事。   乐极总要生悲,数日后,令嘉又双叒闹风寒了。   虽然发热咳嗽头昏一个不少,但好歹比上次要轻些。   萧彻不比令嘉久经战阵,免不得要多挂心几分。依着皇室的规矩,他应当搬去另外一间来避开病气。但他决意要不守规矩,整个别院谁又能阻他呢。   纵使醉月背地里担心这位天潢贵胄不如她这些使女会服侍人不说,最后守在令嘉身边的依旧只有他一个。   令嘉时睡时醒,每次睁眼,都能看着他坐在她榻侧,攥着她藏在被下的手,沉静的眉眼染着淡淡的忧色。   如此数次后,令嘉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好像我娘啊!”   “……”   这实在不是个好的类比,所以萧彻捏了捏令嘉的手,警告道:“七娘,你很快就要康愈了。”   再皮就要挨罚了。   令嘉描补道:“再看看还是不像的,我娘爱哭得很,你比她安静多了。”   萧彻叹气:“七娘,你就不能不提傅夫人吗?”   “为什么?”   “守在你旁边的人是我。”萧彻语气淡淡,但心中实在有几分咬牙切齿。   他陪了令嘉那么久,结果人家病中神智不清时,十句念叨里,八句在唤阿娘,难得唤了句“萧彻”,不等他惊喜一会,下面就接道“放开福寿”。如此悬殊待遇,怎不叫人意难平。   令嘉不知原委,但敏锐的直觉让她领会过萧彻的话中潜藏的杀气,她眨眨眼,把被角往下拉开,露出两人执在一处的手,低头在萧彻手背处亲了亲,然后软声道:“真是辛苦殿下了。”   因在病中,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又因气力不济,同样的话说出来,比平日里软糯了许多,兼之一双杏眸水雾朦朦,兼之叫人骨头都要酥了。   “……”   萧彻把人按下去,再把被角拉回去,道:“不要乱动,小心着凉。”   令嘉乖顺地任他动作,然后道:“殿下你脸红了。”   萧彻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眼,吞吐气息,不过两三息,脸上的晕色便消散无踪了。   令嘉傻眼了。   她只知道内力可以调节气血,但没么也没想到它这点效用居然还能这么用!   待萧彻再睁眼,又是一副从容姿容的姿态。   令嘉看了他一阵,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萧彻带着几分恼意地唤道:“七娘。”   令嘉极力止住笑,意犹未尽地说道:“殿下,你真可爱。”   萧彻……萧彻又脸红了。   他原是要调理内息以控制心绪的,但于这会再做实在是掩耳盗铃了些。再看令嘉脸上笑意深深全然压过了那份憔悴,他忽然就自暴自弃了。   他无奈道:“你要笑就笑吧。”   令嘉这次倒没笑出声,只眉眼弯弯,嘴角弯弯地看着萧彻。   萧彻叫她看了会,唇边也忍不住溢出了笑。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没有喜怒的人呢!”   “……天底下哪有人会没有喜怒,有也不过是不让喜怒形于色罢了。”   “你吃什么东西表情都一个样,我那时还以为厨房的人在唬我呢……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啊?”   “只要不是太酸的,我都喜欢。”   令嘉不爽地哼了声。   萧彻想了想,道:“我喜欢你。”   这次脸红的轮到令嘉了。 第109章 佩帏且寄   一场小风寒,两三日后,令嘉便能起身,再过两三日,便彻底康愈。人一康愈,烦恼又起。   前不久,萧彻送了她一块阴阳玦,新奇有趣,颇得她心。礼尚往来,于是她便有意备份回礼。   但如何送礼实在是门学问。   富贵门庭之间的人情往来有例可循,不求有功,但求不过,倒是难不倒令嘉。但对夫妻之间的赠礼,令嘉却是有些迟疑的,好在她还有明炤这个既有情人,又通人情的侄子。   不过碍于两人相隔千里,书信耗时,故而令嘉病愈后方得回信。   回信有言:“三流的礼以贵以重,二流的礼予人所需,一流的礼应人所欲……”   令嘉读之,不禁蹙眉。   明炤的建议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没碰上萧彻这种不差贵重,无有所需,所欲难明,偏偏还因为身份叫人避不开的,合该被扔到寺庙观宇隔断红尘省得给人添麻烦的讨厌家伙的话。   所幸,明炤这个贴心侄子似是早有所料,在信末又添了一句:“……以上建言适用于燕王以外所有人,如果小姑姑你想要不开非要给这一位送礼,那就由着小姑姑你的心意随便来吧,反正对他都没差。”   令嘉眯了眯眼,在心中默默给明炤记了一笔。   没有给出有用的意见也叫算了,居然还好意思胡乱猜测她送礼的对象,更可恨的是他还猜对了……   呵!   既然明炤也说了随便,令嘉略略思量了下,也就真的照着最不费思量的法子随意了。   ——妻子给丈夫赠礼嘛,最常规也是最安全的也就只有绣活了。   因着令嘉方才病愈,萧彻看她看得紧,整日里大半时间都和她一起,所以在令嘉拿起绣棚没多久,就叫萧彻撞见了。   “七娘这是在做的什么?”他按捺住惊喜的情绪,镇定地问道。   “香囊。”   “给谁做的?”佩帏以寄衷情,欢喜有些按捺不住了。   令嘉瞥见他唇角藏不住的弧度,忽起促狭之意,一本正经道:“给我六哥做的,他嫌弃配饰女气从不肯用,我偏要煞煞他的性子。”   萧彻笑意滞了滞,但不过片刻,他便从失望中回过神来,诚恳建言道:“六郎此前从来不用配饰,忽然用了香囊,叫别家女郎看到了,误会了六郎,岂不可惜?”   令嘉手上动作停了停,沉吟道:“说的有道理……那就做给明炤吧,这小子已是成婚,不差妻子,也不怕误会。”   萧彻反应极快,“正因为他有了妻子,你才不好越俎代庖,反叫你那侄媳尴尬。”   令嘉看他,杏眸泛着狡黠的光芒,“照你这么说,我倒是谁都不能送了?”   萧彻叫她看得心神一动,会过意来,语含笑意道:“我却是正差个香囊。”   杏眸扑闪了一下,“我女红平平,远逊绣娘,你不嫌弃?”   萧彻应对自如:“技艺何比情意,我哪舍得嫌弃。”   令嘉展颜而笑,“这可是你说的,我做好之后,再丑你都要佩。”   萧彻贪看她笑颜,自是应允,心中却是暗哂,令嘉实是多虑了,有长乐的手艺‘珠玉在前’,要想让他觉得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待到锦布上的绣样初成后,自信满满的萧彻倒是纠结起来。   倒不是因为这说令嘉绣的丑丑,她女红平平也只是不上不下的那种平平,出彩不至于,但离难看距离也远,更别说长乐公主那等难得一见的奇葩水平。但问题是,令嘉自觉女红水平不行,便要从绣样补起,她精心描绘了两幅小图做绣样,一正一反的绣在香囊两面。毕竟是用了心的,不求栩栩如生,但模样都是不差的。   最少萧彻一眼就能看出,那绣在杏红色的锦布上的,或打滚,或扑蝶的那只猫都是福寿!   这些绣图有不少毛病,却半点不损狸猫的活泼灵动,娇憨可爱,令人一眼即知,作画人对这只狸猫的喜爱。   只是对于福寿这只猫,萧彻实无爱屋及乌之意,反因令嘉对其的爱护而生出几分疾裘妒枕的酸意。如今乍的在锦布上见了它,且预料到它即将成为他身上常出现的物件,一心的欢喜少不得被消去大半。   令嘉不知道萧彻那点心思,微扬着下颌,很不含蓄地邀赏道:“我画技寻常,唯独画福寿还算出彩。这两幅绣样都是我亲手画的,你看可还传神?”   这样的问话,再配上一双笑意盈盈,熠熠生辉的杏眸,哪里还有给萧彻否认的余地,萧彻心里暗叹一声,笑着赞道:   “七娘画艺栩栩如生。”真话。   “福寿也很是讨喜。”假话。   令嘉却是看了他一会,问道:“你不喜欢福寿?”   萧彻瞥了她一眼,“七娘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是把它的窝从枕边挪开到榻下了嘛,晚间但凡你在,我不也都让醉月把福寿抱出去了嘛。”令嘉自觉牺牲极大。   萧彻却嫌不够,只道:“平日里,半个时辰不见福寿,七娘你就要派人四处去寻。而我在外殿待了一整天,却从不见七娘你来找我。待遇如此悬殊,我与它相安已是不易,七娘岂能指望我心平气和?”   令嘉才不认这指控,辩解道:“福寿只是一只猫,喜欢乱跑,偏偏胆子小,连只老鼠都能吓着它,我自然要多看顾点。殿下你是个大活人,在前院里,周围一堆人看着,怎么可能出事。就这样一日下来,我不也有派人来过问殿下嘛。”   剩下还有半截的辩解,藏在令嘉腹中嘀咕道:我若想见福寿,随时都能见着它,而福寿也愿意陪我。可若要见你,次数少还好,次数若多了,总会遇到不方便的时候不说,就你自己也会生出不耐吧,既如此又何必自己找不痛快呢。   “七娘,你既想到了你那只猫会被老鼠吓着,为何就没想过,我一个人在外殿会嫌寂寞?”萧彻语含笑意,似是戏言,可凤目清浅,又似认真。   令嘉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认真问道:“殿下,你今年只有七岁吧?”   这么离不得人?她七岁后就再不需要大人陪着了。   萧彻弯了弯唇,然后在装傻破坏气氛的某人的唇上咬了下。   “嘶!我说错了,你分明只有五岁,你该喊我姐姐才……唔……”   非要占嘴上便宜的人又被人占去嘴上便宜。   不过萧彻对福寿的意见再大,当令嘉的香囊做成后,他依旧要乖乖佩上,且为了不辜负令嘉诚意,等闲不得离身。   他确实没有料到,就从这香囊起,他的衣物饰品,或是由令嘉亲手做,或是由令嘉命令绣娘做,或是明绣,或是暗藏,总之无一例外都偷偷出现了福寿的身影。到了最后他想要避开福寿,竟只剩礼服这么个清净地。   以至于往后,他得了个偌大的爱猫的名声,甚至是以猫奴的形象流传后世。   令嘉痊愈后,萧彻并未改变之前那种的贴身看顾的相处模式。他不客气地在令嘉房中又添了套书案和坐具,正好放在令嘉那套书案的对面。令嘉的房间虽是宽敞,但原本的格局已是规划好,如今硬是要再添进一张宽敞书案,纵使移走不少摆设,房中的空间仍显出几分紧仄来。   这让令嘉心中平生出几分闷气。   想想看,平日里只要把事务理完,她一个人在房中,爱做什么做什么,行事可谓百无禁忌。可如今两张书案相对,抬下头就能见到对方在做些什么,这种设置莫名地让令嘉想起她在张家女学读书时被先生盯着的倒霉回忆。稍有不同的是,在张家女学中,她还有好些同窗帮忙分担压力,而在这里,萧彻却只用盯着她一个。   萧彻占用的可不只是她的房间,还有她自由的生活啊!   令嘉委婉地抗议:“福寿好动也缠人,同处一室,少不得会搅扰到殿下理事。”   萧彻回以一哂:“晚上它来搅扰,我都能习惯,更何况这青天白日。”   就小小的一只福寿而已,居然还在记恨,一个大男人要不要这么小心眼啊!   令嘉终是忍不住直言道:“殿下,纵使是在这别庄,每日依旧有公文自城中送来,你也不见得有多闲,同样是处理宫务,我这居室也不见得比殿下那里舒服多少,你何必非要留在我这?”   “我不放心你。”   令嘉一脸懵然。   萧彻叹了口气道:“七娘,你自己算算看,自我们成婚以来,你病了几次了?”   令嘉不由气短,声音小了,“那是我身体积弱所致,殿下纵使留这也无用。”   萧彻摇头道:“过来的几个太医我都问过了,他们都说了,你的身体只要调理得当,并无大碍。可是七娘,你得当过嘛?”   令嘉一脸无辜:“殿下何出此言?”   萧彻淡定道:“调养的汤药,你喝一碗倒半碗……”   “你冤枉……”   “别狡辩了,王府里你殿里那些隔三差五就被福寿打破一回的花盆,我使人去看过了。”   令嘉彻底惊了,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明知多睡伤神,贪起懒来却没个节制……”   “平日里,饮食玩乐从不讲究……”   “还有,神一法师教过你的心法,你在成婚后,怕是再没练过吧……”   “我之前还嘱咐过,让你闲时多在外走动走动,你却只让福寿从外面叼些花过来,插到花瓶里,便当自己走动过了,就拿来敷衍我……”   数落到这,萧彻终是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亲爱的王妃心智发育不均匀,大事上精明成熟得可怕,可像这种生活琐事上却是幼稚任性得叫人无语。   最后他总结道:“你身边那些人忠心归忠心,却是管束不住你,也只好我来做这恶人了。”   令嘉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殿下,你只是我夫婿,没有权利这么做。”   萧彻冲她微微一笑:“七娘,枕边教妻并不稀罕。”   令嘉傻眼了。 第110章 好景良辰   萧彻面上温和,骨子里却是个强势无比的人,他既决定要约束令嘉的生活习惯,那就决不允许令嘉像敷衍近侍那样敷衍他。   萧彻说,起居要规律。   于是乎,令嘉早晨困得眼都睁不开,萧彻纡尊降贵地服侍她穿衣洗漱用早膳,然后给她套上三四层的衣物,然后把她拖到外庭去,手把手教她拳脚锻炼。   令嘉抱怨说外面太冷,萧彻就说多动动就不冷了。   令嘉假装学不会,萧彻就一遍一遍地重复教她,没有一点不耐烦。   令嘉申诉他晚上贪欢,要求补眠,萧彻就把燕好的时间挪到了白日……顺道试了下床榻以外的地点。   令嘉终于无话可说了。   萧彻又说,饮食要健康。   不过他也知道令嘉口味的问题。   那个让令嘉口味大变的优昙果,他曾派人去探查过的。此物来自西域,确实是一种能令人百毒不侵的奇珍,因其本身就是一种奇毒,但若不在服用后以其他药物排出毒素,反会送了性命。只令嘉当年是意外服用,虽神一法师发现及时保住了小命,却留了个没法治的后遗症,她舌头被毒素麻痹太过,非极重的味道只会无味。令嘉本就好酸,经这极重放大,便成了极酸。故而令嘉平日的膳食上都是要放许多醋的。药膳为了维持药性,却是不能放太多醋。这对于令嘉就难以入口了。   但再难入口,可在萧彻的眼皮子底下,她也只能入口。   吃完药膳后,哪怕萧彻及时给她递来可口的果饯,令嘉还是一脸生无可恋。   ——她胃口原本就小,被药膳填了大半,其他的美味菜色基本是别想吃了。   可萧彻却不懂她的惋惜之情,还要押着她散步消食。   “我觉得我早上动得够多了。”   令嘉扑到塌上,抱着被褥垂死挣扎,半点都不要王妃的脸面。   萧彻温声哄了她半晌,没把人哄起身,反把人哄睡着。他看着怀中睡得半真半假的美人好一会,忽地笑了一下。竟也褪了外衣上榻……   ——他身体力行地教会令嘉,消食的法子远不止散步一项。还能免了她抱怨他晚上累着她。   几番交锋下来,令嘉已是溃不成军,数番割地赔款,已然束手无策了。   打是打不过,说也没有理。因萧彻的用心过于无懈可击,她身边近侍全部倒戈,这事若是搬到护短如她亲娘张氏那,只怕张氏还会双手支持呢。   但就此认输?   不可能的,她还有压箱底的必杀技没用呢!   没办法只能使出必杀技了。   在某日萧彻要带她出去散步时,她把自己埋到被衾里,闷声拒绝。   萧彻生出一种微妙的预感,他捉着令嘉的教,把人从被窝里提出来,果然见到一双通红的杏眼,心中既有着“终于来了”的释然和“麻烦来了”的警惕。   “彻郎,昨日下了雪,外面又冷,路上又滑,我今日不出去行不行?”令嘉软声哀求。   连“彻郎”这种没用过几次的肉麻称呼都用出来了,若换做旁的事,萧彻大约就要向她投降了。   但这回,萧彻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令嘉,忽地开口说道:“七娘,我其实并不排斥你多病。每在病中,你都更加乖巧亲人。我此前对此多有庆幸,但现在却觉得不对——”   “并非是你多病,而是你离不得病。”   令嘉呆了呆,待会过意来,雪白的一张小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她下意识地要背过身去,躲回被衾里。   萧彻早有预料地捉住她的手,见她神色羞恼中带着惊慌,心里软得都要化水了。他揽过人,怜惜地在她唇上亲了亲,然后低语道:“七娘,你别怕,我知道你的心思。”   令嘉挣脱不开他的怀抱,心中气急了说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萧彻不以为意,又亲了亲她脸颊,然后才道:“长乐和你犯过一样的毛病。她幼时出痘那次,母后衣不解带地看顾她,旁的都顾不上。她打小同九弟争夺母后宠爱,头回赢得这么彻底,得了甜头就想再得一次。就偷偷在夜里瞒着宫人去推开窗吹冷风,招来了风寒,母后果然对她十分关爱……后来她一个月病了两回,父皇恼怒她身边人照顾不周,要将那些人换掉,这才有宫人说出她的行径。”   令嘉咬牙道:“我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她将手抵在萧彻胸前,头回使出十分的力来远离他。   萧彻纹丝不动,继续说道:“心思总是差不多的。我问过你身边的丹姑了,你幼时身子要更弱些,那会你乖乖用药,傅夫人看顾得紧,病得反而少些。反倒是长大后,身边有神一法师这样的国手看护,又练了内功养气,却病得比幼时更频繁些——大约这会开始,你用药时就开始偷工减料了。”   令嘉的动作止住了。   萧彻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怜爱,“你那时刚遇上兄长身死,就不得不随父母返回雍京,再接着就被送到慈恩寺,傅夫人要理家没法长留慈恩寺。也就你生病时,傅夫人才会过来陪你,自此你就开始多病了。病得多了,反倒是积重难返了。”   令嘉把自己脸埋到他胸前,无奈苦笑。   天底下那么多的蠢人,她怎么就偏偏嫁了这么一位聪明人呢!   她心中有许多郁闷,迎着萧彻那种叫人骨头酥麻的温柔目光,那些郁闷又转做了委屈。   “你说得对,全对。我就是和你妹一样幼稚,一样不懂事,随你怎么说就是了。”   “七娘,我不是要说你什么,我只是在想——那时我能认识你就好了。”   诶?令嘉愣了楞。   “我就可以像现在这样陪伴你,照顾你,不需要你生病。”萧彻语带遗憾。   令嘉小声反驳道:“我那时不过是个孩子,你哪里会理我啊!长乐可同我说过,你少时性子差得很,连她都不爱理的,更何况我。”   “你和长乐又不一样。你比她漂亮,又比她乖巧,我见了你定会喜欢,哪里会舍得不理你。”   萧彻说的太过理所当然,令嘉不禁有些面热。   比长乐聪明,她承认,但比长乐乖巧……只能说爱情使人盲目。长乐生了两回病就被揭穿,而令嘉却能一气多病到婚后,后者欺上瞒下的手段高杆着呢。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若嫌寺中清苦,我可以带你去西市玩,那里有栗特人自西域带来的奇珍,有琉璃做的酒樽,倒入酒后映有五色光泽,你会喜欢的……你离开慈恩寺后,我可以教你击鞠射猎,总要多动些才康健……你及笄时,我可以送你花冠,鸦忽、瑟瑟、玛瑙、碧玉……无论你想要用什么宝石去妆点花冠,我府库里都有……”   别说萧彻满怀大志,早早地离开了雍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陪伴令嘉长大。就是他有机会,他也未必能做到——年少的萧彻尚未学会收敛,性子远不如现在和缓,哪怕喜爱令嘉,也容不下她那刁钻脾气,   萧彻未必不知这些,但他说得却是认真又虔诚,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一场绮丽美妙的梦境,连带着令嘉也忍不住随他一同置身其中。   在雍京的日子里,除开最初养病的三年,她其没有那么孤独。她家中有着五个侄子、外加一个侄女同她玩闹,外面还有王文蕙、陆斐这样志趣相投的好友说笑。她并不缺萧彻的一份陪伴。   但——   她仍忍不住去想,少时的萧彻是什么样的?   在康宁郡主的话里,他是俊美淡薄,拒人千里的梦中情人;在皇后的眼中,他是脾气糟糕,爱闹别扭的大龄稚子;在她六哥的信中,他是心机深沉却果决坚忍的天才将领……   千人千面,真正的萧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令嘉目光专注地看着萧彻,想要透过他的眉眼看到过去的岁月。   他的眉目定是俊美无俦,身材也是挺拔精健,有着清冽淡薄的气息,叫人一见难忘。他的凤目藏着冷意,可他的心中应当存着温情,某些时刻,他也会有着温柔的目光。别人夸他博文广识——应当可以帮她应付课业,武艺高强——可以帮她收拾不驯的侄子……   他会让她倾心吗?   “……七娘,我再如何相念,你的过去依旧同我无关。”萧彻的目光逐渐清明,“可是往后我们都是要在一起的。我希望这段岁月能更长一些。”   “我想要同你白首。”   萧彻凤目灼灼地看着令嘉,令嘉像是酒劲上头的人一样,晕晕乎乎地就点头许诺了。   必杀!   “七娘既与我许白首,那便该好好顾惜自己的身体。”萧彻微微一笑,“且陪我去外面走动会吧,外面梅林正盛,你定会喜欢的的。”   直到跟着萧彻去了那片梅林,令嘉才终于过了那股晕乎劲,对自己的处境恍然大悟。   至此她不用再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了,因为她已经家国沦丧,输无可输了。   令嘉心中满是沉痛。   “七娘,你不喜欢梅花?”萧彻笑吟吟地问。   “……喜欢。”令嘉强颜欢笑地答。   ——自由啊!她的自由啊!她才享受了半年不到的自由啊!   献祭了令嘉的自由,萧彻很快就收获了成果。   作为每晚都要把令嘉抱在怀里睡觉的枕边人,萧彻是第一个发现成果的人。   在某个不可描述的时刻后,他掂了掂不可描述的某处丰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七娘,你是不是胖了些?”   也不知是困得,还是累得,反正早就睁不开眼的令嘉咂咂嘴,迷迷糊糊道:“胖了才好吃啊。”   ——被健康却清淡的药膳淡出鸟的令嘉做梦都是美食的身影。   萧彻默了默,随即赞同道:“有道理。”   令嘉以一种极为可喜的速度丰盈起来,且丰盈的部位十分匀称,兼顾了健康与美观之余,还给出了不少福利。甚至连个子都往上蹿了蹿。   身材变了,以前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萧彻令安石将那些在王府库房里不知堆了几年灰的锦缎、皮货都翻出来,绣娘们赶了月余的功夫,一连做出十余套衣裳,一气做到春季的份。   环肥也好,燕瘦也罢,萧彻其实没有多少偏好。只是身材纤细的令嘉,看在他眼里,着实太过羸弱,握在手上只觉稍用些力便能折断,总免不了叫他生出失措之感。   令嘉对于长高长肉没多少感觉,只是她有些郁闷,为什么同样是长肉,胸前长得要比其余处快那么多?   这未免也太便宜萧彻了吧!   丹姑如今对看萧彻这位郎婿那是顺眼得不能再顺眼。在写给张氏的书信里,除了一小半是交代令嘉欣欣向胖的现状的,剩下大半都是宣扬萧彻功劳的。   从两人的亲密中获取欣慰感的人不只是丹姑,还有安石这位才侥幸从棍杖下逃过一劫,惹恼了萧彻却依旧能在他最近处服侍的内监大人。   萧彻把令嘉照顾得妥妥帖帖,却不曾意识到,为了照顾令嘉,他身上的许多毛病早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曾经动辄废寝忘食,从不听劝的人如今的饮食起居规律得一丝不苟。   同样是用食就寝,独自一人之时,那是为了维系生命而不得不为之的无趣任务,而有人作伴时,这又成了放松休憩之途,舒适之余又常有欢喜。   不过是心中多了一个人,仿佛是一幅墨色画卷被涂上缤纷的色彩,那条理分明却也无趣至极的生活,陡然间就鲜活美妙起来。   安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老怀大慰之余又有些唏嘘。   先帝后泉下若知,当佑此好景长长久久。 第111章 王府举宴   好景总归是不长的。   单凤娘办事的效率极高,嘴上说着要两个月,实则十一月中旬,就派人来别庄禀报,王府竣工,两位主人已经回去验收成果。   令嘉闻言大喜,登时让人收拾行程,准备打道回府。   萧彻破天荒地不舍,提议再住上一旬,等到月末再回王府,总归别庄和范阳纵马不过半日的行程,并不妨碍什么事。   令嘉含蓄道“别庄虽好,却非久恋之家”云云。   萧彻若有所思地看她。   令嘉面色镇定得滴水不漏。   萧彻微微一笑,点头同意了回府。   令嘉得意地想,王府占地比别庄广阔,前院后院隔了一刻钟的脚程,而王府规矩更规整,萧彻在前院,她在后院,萧彻要想时时刻刻盯着她就难了。   萧彻怜悯地想,七娘惯来心思细密,近来怕是被压得太狠了,竟是想少了一茬,冬三月为闭藏之时,事务甚少,即使是他也是很闲的。   回了王府后,二人怎样缠斗暂且不论。   待得年节前夕,燕王府开宴广邀宾客以贺岁。   元日是法定的长假,连着上元足有半月,是广大终年劳于案牍的社畜难得能喘口气的时间,不知多少人家要赶着这段时日走亲问友。王府特意选在了年节前夕,不占用他人年假,也算体贴臣下了。   许多人家都在背后感慨,这男人和女人到底还是有差别,换了燕王殿下哪有这样细的心思。   感慨完,就赶着置办出行去了。   ——燕王建府至今,首次举宴,燕王妃隆重登场,且得用心着呢!   故而,举宴那天,日头才过中天,王府门外已是有车马成行地相候着。这倒是个明见之举,真等得开宴的晡时,王府门前的大路已是车水马龙,堵塞难行。   宾客们在门口下了马车,自侧门步入王府,跟着下人的指引,三两成行地朝着东面行去。   时在岁末,万物萧条,少了花木点缀,道路越显空旷,两侧松柏也越发冷肃。而王府的下人虽说恭敬有礼,但也实在称不上热情。初入府时,几行宾客还能说笑几句,但走了一阵,便不自觉地叫着安静所感染,放低了声音。   这样的安静没来由地就叫人心里发慌。所幸,半刻钟的步程后,这种安静就被一阵曲乐声打破。   穿过一条长廊,绕过一个角楼,便见得一面湖泊,正是王府的东湖。这个时节,湖水已结成冰面,映照着灿灿日光,远处是山雾渺渺的岚山,近处是霜雪压枝的枯柳。   东湖的东西两侧都向着湖中心延伸出五六丈长的桥廊,桥廊尽头处各连着一座高台水榭,东侧唤映日台,西侧的唤洗月榭。洗月映日隔着十丈余的湖面两两相望。   两处水榭的平台上都有伶人在奏乐,两处乐曲声交错,却不显杂乱,互为编织,袅袅成曲。   到了东湖前,宾客就开始分流,男宾、女宾分往东西两侧的水榭行去。廊桥、台榭都是近日新建的,走近了隐隐约约还能闻到新漆的桐油气味。   映日台处,萧彻端坐首座,每个入内的男宾都要去他面前拜见。   萧彻唇含微笑,神色温和,也不见如何威严,但无论何等样的来宾走到他的面前都不禁规行矩步,不敢多言。索性他手下的两位长史,乐逸放纵,岑思远恭谨,但皆是能交游的人,这才不叫宴中气氛过于拘谨冷淡。   不过别人怕他,令奕却是不怕。   令奕远眺了对面的洗月榭几眼,起身走到萧彻身侧,皱着眉问:“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这四面透风的,哪怕烧了炭火,都冷得厉害,七娘前阵才病愈,回头别是又病一场。”   “正巧赶上了东湖结冰,七娘想看冰嬉,非要挑在了这里。”   “你不拦她?”   “对面的洗月榭已添上了帘屏,水榭里的炭炉是我们这边的好几倍,七娘身上还套着两层裘衣,我也遣人看着她了。一会赶在晚霜前早些散了宴,想是无碍的。”   萧彻答得这么细致,显是早有留意。   令奕愣了一下,他转头看了看座下的满堂觥筹,又回头看了看萧彻,语气复杂道:“你素来不喜宴乐,不曾想今日居然也会出面举宴。”   令奕与萧彻少时是在同一顶军帐里睡过半年,两人对彼此不可谓不了解。萧彻惯来是觉得宴会玩乐毫无意义,于是开府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办过一场宴会,即使是旁人邀宴,他多是让手下的人出面打发,便是偶有出席,也不过是露个面便匆匆而去。   萧彻云淡风轻道:“七娘初入王府,多的是盯着她看的人,我总该是要为她撑腰的。”   令奕看了他一阵,端起他案上的玉白瓷酒壶斟了两杯酒,他执起一杯,朝萧彻举了举。   “你娶七娘时,我不在雍京,错过了同你敬酒,不若今日补上。”   萧彻端起另一杯,同他的酒杯轻轻撞了撞,语含轻笑:“自当奉陪。”   萧彻与令奕对酌时,令嘉正在单凤娘、段大夫人的陪同下,相继接见各位女眷。   令嘉虽生在范阳,但她幼时多病常居家中,长大后又留在了雍京,十年间只回过范阳几次,故而对范阳人家显得有些陌生。   但她不认得人家,却不妨碍人家认得她。   傅家在令嘉祖辈虽然全军覆没,但三代以上的姻亲却是遍布北地。更别说令嘉母家张氏也是河间府的历代名门,莫说同在河北一道,便是偏僻如琼州说不得她都有亲戚。   于是乎大家各自拿出族谱来扒一扒,就发现这家是婶婶,那家是侄女,总有些说道的亲戚渊源。真细究起来,场上的女眷还能寻出令嘉的孙辈来。   令嘉同那年龄只比她小一岁的外八道的表侄孙女打了个照面,叹笑道:“五服之外果然还是该各论各的。朱娘子同我年岁相近,真让她唤我姑祖,怕是我俩都要羞死了。”   朱娘子却道:“既是不论亲戚,那我不若唤王妃姐姐。我一直想要个像王妃这样美貌可亲的姐妹呢!”   这位朱娘子生得两腮丰润,娇俏中带着几分未消的稚气,笑语说来只让人觉得天真又可爱。   令嘉弯了弯唇,只说道:“朱娘子倒是可人,我倒是和朱娘子相反呢。我自来不爱姐姐妹妹来同分我爹娘的,所幸观音娘娘谅解,也没再给我送个妹妹什么的。”   朱娘子阅历不够,脸上的笑霎时就僵住了。   就在左侧次座陪座的段英有些怜悯这位朱娘子,傅令嘉唇齿伶俐,刻薄起人来自也是格外锋利。   所幸朱娘子的母亲给力,将她拖到身侧,若无其事地笑道:“似王妃这般韶秀出众的人物,寻常的人才来做王妃的姐妹怕都要黯然无色,想是观音娘娘也知道这点,这才如了王妃的愿呢。”   令嘉笑了笑,这番口舌就算过去了。   朱夫人带着女儿下去之后,令嘉左侧的单凤娘低语道:“朱娘子思慕王爷。”   令嘉唇边笑意不减:“这么多人过来,居然只她一个,我反倒有些惊讶。京中思慕殿下的女郎数不胜数,相较之下,竟是范阳的女郎更自矜一些。”   单凤娘抽了抽唇角,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倒是段大夫人替萧彻的魅力辩解道:“王妃说错了,并非是范阳的女郎自矜,而王爷身居高位,甚少出游,平日里不是在王府,便是在军营。这里的女眷真正亲眼见过他的还不足十一之数。朱娘子怕是仗着其父的便利,才见过王爷。”   这位朱娘子的父亲是范阳府知府,官不算高,上头还有三司压着,但河北三司在太.祖那会为了避开范阳的傅家,把府衙设在了昌平。于是,这位朱知府就成了范阳最高级别的父母官,手掌地方诸事。萧彻王府开在范阳,少不得要和朱知府打交道。   令嘉想了想萧彻的形容,不禁生出些锦衣夜行的惋惜。   小半个时辰后,整个范阳的高门女眷,令嘉已是看遍,正准备令人开宴时,忽有一户迟来的人家走到她的面前。   来的是个年岁同令嘉相近的女眷,头上梳着却是妇人鬟髻,生得雪肤花貌,娇柔美丽。再细细看去,便可见她小腹微微隆起。   看这女眷的年岁分明是个新妇,且又怀了身孕,本应由长辈或同辈陪伴着出席,但她却是孤身一人过来,只由两个使女扶着上前行礼拜见。   见了她,段大夫人脸色稍变。   令嘉怔怔然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冲令嘉盈盈一笑,左脸梨涡隐隐,琥珀色的眼眸中碎光浅浅。   “窦雪,见过王妃。” 第112章 冰结雪至   晡时一到,令嘉下令开宴。   台上奏乐曲风一变,使女们端着食盘自角门鱼贯而入。   令嘉与萧彻一个是口味清奇,一个是口味素淡,平日饮食也只寻常。今日开宴,却是用尽了名贵食材。仗着燕州临山又靠海,案桌上山八珍与海八味齐列,辅以名厨手艺,叫人食指大动。   不过菜肴虽好,却从来不是宴席上的主题。   宴乐宴乐,自以玩乐为上。   待菜肴上全后,洗月榭四面的帘屏尽数拉起,西边的日光穿过,留下一片晕黄。只见右侧有有两条长龙自岸边划入,一位黄,一位红。待得走近了,方知晓是两队脚着冰鞋的郎君,只一队着黄衣,一队着红衣。   这时,便有年幼的小女郎克制不住,跑出门去看。   “这是要玩冰戏嘛!”   “那多人玩的定是冰上蹴鞠。”   ……   这时使女们上前同众位女眷讲解规则。   就是让两处水榭各在两队中选中一队,由女眷先选。然后两队蹴鞠为赛,选中的队伍赢一个球,便让对面水榭分饮一壶酒,不过出于对女眷的怜惜,映日台用的是烈性的太白曲,洗月榭用的是温和的蔷薇露。   一干女眷们听过规则后,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该选哪队。   这个说哪队的郎君看着健壮英武,有人反驳怎知不是银样的货色。   那个说哪队的郎君看着俊美不凡,又有人反驳这挑的又不只是脸。   这些个女眷站在高台上,七嘴八舌地争论品评,论到最后甚至还有人来问令嘉,哪队技术更好些。   令嘉只道:“都是从王府侍卫里挑出的技术最好的,若真要较个高下,我却是分不出的。”   论到最后,还是大家选定了红色。   队伍定下来,一个彩球自洗月台上抛落,随着一声锣响,冰戏便开始了。   只见二十余个矫健郎君在冰面上,踩着冰鞋,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纵横在冰面上,你推我攘,相互追逐地争夺着一个彩球。   姿势优美而不失迅疾,令人瞩目,而其惊险周折之处,更叫人屏息。   不过一刻余,洗月榭里大半的女眷都已抛下酒食,走到了外栏处,观赏冰戏。   令嘉也在其中,而她的身侧便是窦雪。   窦雪,曾用名哥舒雪,丈夫是山西云州廖都督的三子,现在正在令嘉三哥手下任职,为昌平府守将。   两人之间隔半丈距离,说远不过两步距离,说近彼此的目光又无有交汇。   沉默了一阵,令嘉终是开口问道:“你的请帖是哪来的?”   王府送到范阳外的请帖不多,其中并没有给窦雪的。   “从六哥那要的。”   “……你既有了请帖,怎么来的这么晚?”   “王府外面车马太多,三郎顾虑我身子,不肯抢道,等了许久才进的王府。所以有些迟了。”   说到这,令嘉侧过头来,在她微凸小腹上,蹙了蹙眉:“既知自己身子不方便,何必过来。你若想见,让人传个口讯就是了。你也不怕被冲撞。”   窦雪冲她盈盈一笑,笑里带着狡黠:“想给七姐姐你个惊喜嘛。我还带了郎婿和使女,有他们看护着,不会出事的。”   这就这个笑冲散了久别带来的生疏,令嘉在她身上又看到了幼时那个淘气鬼的影子。   她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疼痛。   正在此时,场下正一球被红队队员一把抛出,穿过黄队四五个人的阻挡,精准地投入网眼中。洗月榭上一片欢呼之声。   在这片欢呼声中,窦雪忽道:“我记得以前每年冬天七姐姐家的池子结冰,我们都会在那玩的。”   “玩的是你们,我没玩。”   “七姐姐总是那么不爱动,每次我叫你来玩你都装听不见。”   “我装了听不见,你不也只当作看不见嘛。”   窦雪得意一笑,随即问:“京中有冰嬉嘛?”   “当然有,每年冬日,曲江池中都有许多游人,在内池的场子里,还有人蹴鞠,四娘每年都要去玩。”   “四娘……是小四娘啊!”窦雪面露恍然,慨叹道:“她也快及笄了吧。”   “还差两年。”   “七姐姐你现在过得如何?”   令嘉想了想,说道:“现在的时日大约是我一生里最快活的时候了吧。”   她唇角弯弯,神色柔和又隽永:“父母双全,手足和乐,夫妻得宜,膝下还没有子嗣需要烦心,日子富贵又清闲。往前没有现在自在,往后也没有现在清净,如此良辰,也就只有现在了。”   “……七姐姐,你这样说要我怎么接啊?我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令嘉笑了笑,目光投向她的小腹,问:“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明年四月前后就要生产了。”   “四月桃李喜相迎,倒是个会挑时间的。届时,我去昌平与你添礼。”她的目光温柔中含着几分期盼。   窦雪为这目光怔了怔,鼻子酸了酸,顿了顿,才含着笑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舞乐相伴,冰嬉作赏,待月上中天后,燕王府的宴席才算散尽。   萧彻让属下去送客,自己先回了定安殿。   进了内殿便见令嘉躺靠在美人榻,双眼微阖,似睡非睡,身边两个使女服侍这,一个在为她去钗解髻,一个用浸了热水的帕子为她去妆。   两个使女占去了榻沿上侧的位置,她们正在做事,萧彻不好让她们退下,只能坐到榻沿下侧等着。   他执起令嘉的手,试了试掌心温度,尚算暖热。又在她脉上按了按。   令嘉稍稍抬眼,嗔怪道:“我套了一件裘衣,一层披风,最外面还有两层的氅衣,就是纸做的人都冻不着。”   萧彻蹙了蹙眉,等到那两个使女退下,就开始质问:“你用了酒?用了多少?酒后发热,风邪易侵,你不知道?”   “就小酌了两杯而已。”令嘉拇指和食指环出一个小圈,“就这么大的杯。”   萧彻手压着榻,俯身上前,吻上她的唇。   不过片刻,他又坐起身,脸色不善:“蔷薇露味淡,若真只用了两杯,那味道早该散了……你到底用了多少?”   令嘉连忙抚额蹙眉作出不胜酒力的模样,“你别说了,我头好痛啊!”   她方才喝了不少,如今正是后劲上涌的时候,脸上泛着酡红,眸中晕着水光,外表很有说服力。   萧彻纵使知晓她八成是装的,仍不免为那两成心疼,便歇了那说教的心,便将人揽到怀里,替她按揉耳后的风池穴解解酒力。   他的力道恰到好处,又有内力相辅,按揉了一会,令嘉眯起了眼,靠在他怀里露出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   受着萧彻的好处,令嘉又蹬鼻子上脸地问道:“你身上的酒味比我还要重得多,又凭什么说我?”   萧彻斜睨着她说道:“就凭我从小到大从未病过,就凭我方才是在给你六哥陪酒。”   令嘉心虚了一下,然后又惊:“我六哥!你喝得过他?”   令奕的酒量足以量海。   “我喝的是掺了水的。”   “……无耻!”   “七娘,论远近亲疏,你该向着我才是。”   “我若是醉了,麻烦的人可是你。”   “你这么说,我还真想看看你醉时是什么样子。”令嘉还真起了兴致,“你喝醉过吗?什么样的?”   “醉酒乱性不可取,我从不曾醉过。”   还真是萧彻的风范啊!   令嘉丝毫不觉得意外,蠢蠢欲动地想着,往后一定要寻个机会把他弄醉,见识一下他的醉态。   萧彻对令嘉肚子里的坏水一无所知,又关切地问道:“今日见的人里,可有对你不敬的?”   “这里是范阳,又不是雍京,怎么可能会有人敢在明面上同我过不去?”令嘉有些好笑,又有些窝心。   “既如此,你方才为何面有郁色?”   “……”令嘉打哈哈道:“有吗?你看错了吧。”   “七娘,你不善伪饰。”   胡说,她演技好得很,令嘉在心底反驳。   “七娘,你既要我不瞒你,你也莫瞒我。”   在萧彻专注的目光下,令嘉终是开口道:“今日见了幼时的——”   她的目光迎上萧彻专注的目光,心中忽有所感,但这感觉随即被按了下去。   “——几个玩伴,这十年来大家都变了好多,全然不比往昔纯然,一时有些伤怀罢了。”令嘉感慨道。   萧彻早就发现他的王妃,在其自持的作态下,藏着较常人更为纤细丰富的情绪。   这种丰富的感情是萧彻无法理解的,但这不妨碍他设法舒缓她的情绪。   萧彻转移话题地问道:“你在这既有许多玩伴,怎么到了京中就不喜欢同人交游了?”   “我不说过嘛,我幼时身体比现在更差些,被出门都不许,娘又担心我会被关得孤僻,这才替我寻了玩伴过来。我须得同这些玩伴相处得好,才好叫她少操些心。在京中时,我身体已康健许多,就可以由着性子来了。”   “这么说来傅夫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与你说的恰恰相反,我不喜欢同人交游恰是叫娘的担心给逼得。”   “她们品性不好?”萧彻随口猜测。   “那么小的年纪,哪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啊。只是小娘子多了就有很多事,每次出事,都要我这个主人家出面说和,更要命的是——我娘给我寻了八个玩伴,八个!”令嘉语气沉痛地强调了这个数字,“我也奇怪,分开来分明都是乖巧可爱的小娘子,怎么凑到一起那么多事。每次她们来我家小住,我都被烦得不行。偏偏为了不叫娘操心,还要作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所幸她们也就偶尔来小住,不然我真是要疯了。”   萧彻不语,他有不少妹妹,不过这些妹妹里能搅扰到他的只得长乐公主一个。若以长乐公主为对象,凑上八个……   萧彻由衷地同情起令嘉来。   令嘉嘀咕道:“反正打那之后,我见着有太多小娘子凑在一起就想避开。那时我还想着,将来的夫婿的姬妾数量绝对不能多于三个,若多了,我就不管了。”   萧彻趁机为自己争取加分:“我不纳妾。”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让令嘉想到今日宴上的朱娘子,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想与你作妾的人倒是有许多,再过两日,那二十位美人也该到了。”   年初萧彻刚回京时,皇帝嫌他后院无人,先给他送了二十美人。萧彻当时没拒绝,却在离京时将这些人都留在王府。逢上要过年的,皇帝想起萧彻这个儿子,竟是让人又把那些美人和过年的赏赐一块送了过来。   在张氏的来信中,怒意几乎要透过她乱舞的笔墨透纸而出,便是之前皇帝给令嘉她爹送美人都没叫她如此愤怒过。   令嘉倒是没她娘那么气愤,撑死也就对皇帝的行径有些无语而已。   她如今正当绮年,容色无双,家中父兄也得势,与萧彻更是相宜,若是在这种时节,她都要为那些美人忧心,那往后的日子她也别想过好了。   故而,令嘉还能悠闲道:“幸亏王府被改建了,不然等这些美人过来,只能在王府外借住了。”   萧彻却道:“她们不用住在府里,交给曹夫人安置就是了。”   令嘉愣了愣,“怎么安置?”   “让她调.教一番,然后配与军中未婚的将士。”   “这会不会拂了官家的好意?”   “自我就藩起,每年父皇都要送人过来,他早习惯了。”   “……官家既知你不肯收用,还送人过来干嘛?”   这对父子未免也太无聊了吧。   “为了方便我收拢人心,也为了显示我圣眷优渥,叫地方的人不敢欺我。”   令嘉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这些美人背后还有这么一层深意。   她不禁感慨道:“官家可真疼爱你啊。   这么多的皇子里,萧彻受到的优待还真是独一份的,而即便是东宫,除去储君这个位置,只论受宠也未必比得上萧彻。这样的宠爱被放在一个才能卓绝的嫡次皇子身上,也莫怪朝中重臣对萧彻的诸多忌讳了。   闻言,萧彻失神了片刻,随即轻笑了一声,说道:“父皇待我一向是好的。”   只可惜……这还不够。   不够消他的所欲、所疑、所思、所虑。 第113章 火玉如血   假期总是不耐用的。   宴会之后,在家家户户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大安十八年悄然离去,大安十九年的皇历被换上。   元日不过是预告,新的一年里第一个重大日子还要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吃元宵,猜灯谜,舞狮龙,再添点柳梢头,黄昏后的事,这才是真正能让人放松游玩的日子。   在这日,令嘉收到了一份重礼——来自单凤娘的一块一斤重的火玉。   这份用作赔罪的礼不可谓不重,以至于令嘉都要面露动容之色:“曹夫人的商队在海东竟有这等能耐?”   火玉是海东渤海国的特有产物,呈鲜艳的火红色,能光照暗室,且暖意不绝,因此而价值连城,寸许的火玉便在雍京的东市能卖出万金,而这么一块拳头大小的火玉,更是有价无市,只会留作贡品或被献于权贵,便是在王府的内库里,这样一块火玉也算得上最上等的宝物了。但渤海灭国已有三四十年,火玉的产出全被北狄垄断,大殷市面上的火玉已然绝迹,而这么大块的火玉更是只出现在北狄的王庭。   单凤娘能弄到手,足见可见她的商队在海东的经营。   正在坐榻对面批写文书的萧彻瞥了这火玉一眼,对单凤娘的态度还算满意,便随口道:“能耐是有的,但没到你想的程度。这块是拿粮食换来的。”   令嘉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萧彻,“粮食!你们向北狄卖粮!是你疯了,还是我听错了?”   《殷律》里可是规定了粮食铁器一类物品不得出关,违者绞死。更遑论还是同北狄。   “我没疯,你也没听错。卖粮的事,我同父皇报备过的。”萧彻依旧从容。   “东边涝,西边旱,年年都有灾事,自家的粮食都不够用,凭什么卖去给北狄,就为了换了这么块破石头?”令嘉语气不善地问道。   眼见得萧彻反应平淡,令嘉气势汹汹地走到萧彻的案边,按住他的手,非要他回答她。   萧彻无可奈何地停下笔,问道:“你怎知我只换了这块石头?”   令嘉蹙眉:“便是马匹也不值得换,河西的马还不够用吗?”   “不只马匹。”   “难道北狄人还能把西域的金山给你搬过来不成?”令嘉不屑道。   相较于富饶的中原,一穷二白的北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金子和马了。   “虽没有整座金山,但半座还是有的,此外还给了我二十万的北狄青壮的命,以及一个不稳的王庭。”   令嘉定定地看着萧彻,杏眸中满是惊疑,她蹙眉凝思片刻,终于恍悟过来:“是高丽,是六年前,你在北狄攻打高丽时卖的粮——你是在效仿苏秦亡齐故计?”   所谓的苏秦故计,就是战国时苏秦奉燕国命,暗间于齐,怂恿齐攻宋,疲齐国力,使其不容于五国。   她自语道:“自耶律昌围雍京逼反大军,解了北狄之困后,他在北狄的声望就如日中天。汗王耶律旷欲压下他,只能以更大的功绩。渤海国已下,大殷这边又防得严密,所以他只能对高丽动兵。但他才坐稳汗位,手下部落只能说勉强归心,耶律昌在居延这么些年,除了南下,便是西侵,他定是不会支持耶律旷东下,而高丽据鸭绿江之险,又得渤海国旧民归附。再加上北狄以骑兵见长,纵横于旷野,却不善攻城,偏高丽地势多山,得天险相护,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在,我那时还同二郎打赌,赌那耶律旷定拿不下高丽。谁知第二年,北狄就打下了高丽西京,我还给二郎赔了好大一笔钱。”   说到这她瞥了萧彻一眼:“原来背后有你们作推手。”   萧彻微妙地沉默了一下。虽然他也没有瞒着令嘉的意思,但这种你才说了一,她直接给你推完剩下九十九的感觉,实在有些噎人。   他纳罕道:“七娘,你不是受学于张家女学的嘛,那女学难道还教纵横之术?”   她那种敏锐的意识已然超乎了聪明所能涵盖的范围了。   令嘉白了他一眼,“书上不明晃晃地写着‘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太张必缺’,哪里需得教?”   萧彻有些好奇:“你修习过兵书?”   傅成章夫妇对女儿的培养路线,不是照着名门淑女的方向去的嘛。   “小时候做错事被爹罚过抄各种兵书。”   萧彻深深地看了令嘉一眼,心里竟是对自己的岳丈生出几分奇异的同情。   傅家早逝的那个傅令启他不曾见过不好评说,但孙辈的三个都称得上英才,但在那种上天垂爱的天才面前依旧是要黯然失色的。真不知傅成章看着令嘉这个任性娇气却也聪慧绝伦的小女儿时,心中是遗憾居多,还是庆幸居多。   “殿下,你别打岔了,先说清楚北狄和高丽时怎么回事?”   令嘉使劲扯着萧彻的袖子,要唤回他的心神。   萧彻回过神,看着令嘉生动的眉眼,无奈一笑,“你不都猜到了吗?”   不管傅成章怎么想,总归他是庆幸的。   令嘉皱了皱鼻子,不满道:“我那不过是纸上谈兵,具体情况一点都不知道——我爹的口风紧得很,不该说的从来都不会与我说。”   “你分析的基本都没错,只差了一点。耶律齐归北狄后,他为北狄带去了许多攻城之术,借此在高丽之战中立下大功,因此得了耶律旷的青眼,获封南院。”   令嘉眉心锁起。   她五哥痴迷公输之技,为了博得父亲认可,曾做过许多军用器械,其中就有云梯、投石器、强弩之类的攻城器物,耳濡目染之下,连她都学去一些,更别说同五哥亲如兄弟的耶律齐。   萧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也算阴差阳错了,正是耶律齐在,耶律旷才下定了东下的决心。除却这些攻城之术外,曹夫人假借山东海盗的名义,受雇于他,为他输送粮食。耶律旷过江下保州后,一路沿海而下,全然不需担忧粮道。再凭借三十万精锐,遇城则围,再截粮道,不过一年,耶律旷就攻下高丽西京,高丽王氏逃到至岭以南,地处内陆,北狄这才收兵。”   “听你这么说,北狄损失并不大。”   萧彻笑了笑,道:“是不大,耶律旷攻至平壤,全程也不过死了两三万人。但耶律旷打得太快,所占之城皆是投降而来,高丽人在战场上死得少,尤有余力。耶律旷为了维持高丽背面的统治,所得诸城,皆派大军驻守,可即使如此,这些年高丽诸城仍旧屡有反叛,北狄军四处平叛消耗不少,王庭中多有异议。而耶律旷听闻后,便许诺反叛被平的城中居民具被边做奴隶,分与王庭众人。至此,北狄人视高丽人如牛马,高丽人视北狄人如仇雠。再加上南面王氏反攻,这六年来,一个高丽就耗死了北狄十几万人,还拖住了他们十多万的兵力。托了高丽的福,幽燕一带真是安定不少。”   “莫怪北狄攻下渤海这么多年了,渤海遗民依旧不肯归附。”令嘉又问:“北狄终是控弦百万,高丽虽能耗它们一时,但终有平定之日,你打算如何?”   “王氏人都没死绝,还没到我们打算的时候。”   令嘉听出其中深意,暗嗤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猜不出嘛!   不过知道了来历之后,她再去看那块价值连城的火玉,便不免觉得它那鲜艳如火的红色似在暗示战争的鲜血。   高丽盛时也有五十万余户人,如今也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想当年,高丽原也是汉时幽燕四郡,可惜朝代更迭,在晋末遇上胡人南下,北方全面沦陷,此地为高句丽所下。待到吴朝光复汉地,高句丽已然坐大。当时正是傅家先祖伯平公受吴高祖之命,出幽燕以击高句丽,收服故土,迁十万户于此地,置安东都护府。等到了吴末,渤海自立为国,高丽亦是侵吞四郡成国。当时令嘉的高祖父兵出卢龙攻渤海,结果败于渤海与北狄的联手。   山河流转,岁月变迁,连黄河都已改道两回,渤海已为北狄所灭,而高丽也已徘徊在覆灭的边缘。而剩下的北狄看似威势赫赫,实已百病从生,只待一个契机,它就该被索命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过上两三百年,改朝换代时,又是一轮分分合合,谁又能逃得过呢,甚至傅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都是个问题呢。   这么一想,令嘉又觉得自家那要命的祖训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挣扎。 第114章 案牍劳形   总归是佳节,令嘉挣扎着从那消极的怀古情绪里爬出来,再去看萧彻——他又开始批复公文了。   她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还没批完,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萧彻头也不抬地说道:“现在是申时三刻(下午1:45),安石说了灯市是酉时(下午5点)之后才开的,你再去拆会节礼吧,看看有无可意的。”   似上元这种佳节,会往燕王府送礼的可不止单凤娘一家。   令嘉却是嫌弃:“那些节礼除了首饰还是首饰,一点新意都没有,我实在不想再看了。”   介于她的喜好还未被摸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送最安全无害的礼物。即便是单凤娘送的火玉,原意也是让她拿去打头面。   萧彻有口无心地应着:“那下次我让他们送其他的。”   令嘉瞪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赌气道:“你要真脱不开身,我一个人先去也可以啊!”   萧彻依旧没抬头,只道:“这是上元节。”   不同于后世人的印象,七夕节一开始不过是女子乞巧的节日,后来不过因着牛郎织女的传说,才添上几分浪漫色彩。上元节虽无正名,但却是最得认可的情人节,这千百年来,上元节的灯市不知见证过多少个爱□□故现场。   在这种节日,让自己的美貌的王妃单人出游,萧彻心胸还没开阔至此。   令嘉自也知道这点,不过过过口瘾罢了。   萧彻其实是有些想不明白的,令嘉这样一个只爱窝在府里不动弹的人,为何会这样期待上元的灯会?   灯会里有的花灯、舞狮什么的,具可在王府里摆出。   何必非要去灯市上同人挤人?   令嘉却嫌:“没气氛。”   萧彻自也只能应了。   但哪怕他应了,但他的公务还没应。   她看着萧彻桌上那剩下的小山一样的文书,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不觉得他能赶在酉时前批完。   “为什么你的属下都能休沐,你还有那么多公务?”令嘉觉得很不公平   “正因为他们要休沐,所以我的公务才这么多。事情总要有人来做的。”萧彻比令嘉有觉悟多了,不过这也正常,毕竟这江山姓萧不姓傅。   令嘉实在说不动萧彻,可又不乐意再去翻那些无聊的节礼,索性从那堆文书里抽了一本出来翻看。   萧彻瞥了她一眼,并未阻止。   令嘉也就随手一翻,谁知打开看了几眼,整个人都蒙了:“紫荆关人手不足?”   紫荆关可是范阳的西大门,敌人从雁门过来,只要破开紫荆,河北的防御就算废了大半。   在这种关隘人手不足——范阳人都死光了不成?   “假的。”萧彻一口否决:“你多翻几本就知道了,各个地方不是缺人手,就是缺武备,全都是在要钱。”   后勤物资调度权在他手上,而一支军队的战力大半依托于物资之上,各处主将的需求都一致,以致于他们要钱的手段也相当一致。   被吓到的令嘉不爽道:“这种危言耸听的,你竟也能容?”   “也就在过年时喊几声,当看不见就是了。”萧彻拿过令嘉手上的那封公文,看都没看就放到了已批复的右手边——果然当作没看见。   令嘉也觉着这种公文没有存在的必要,便又从那堆文书里抽出一封来翻看,这次她打算把这种鸡肋的玩意都找出来,替萧彻节省点时间。   然后她发现公文也不全是鸡肋。   “神臂弩,这个是我五哥作出来的,好用嘛……床子弩,居然能放三弓了,千步射程,可惜造价太高了……霹雳炮,还有人敢继续研究□□那玩意,还真不怕死啊……”令嘉翻着燕州军器监的报告,兴致勃勃地评论着各色武备。   萧彻一边批着奏折,一边点评道:“神臂弩便宜实用,但要十二石的臂力,也就精兵能佩上;床子弩太重了难以携带,且需临阵组装,难以和骑兵配合;霹雳炮……这东西威力倒是大,可是在野外用,伤敌之余,亦有伤己之患。不过火器在克制骑兵确有奇效,父皇已经向各处军器监下令,只要能改进火器,即可封爵,重赏之下,总有不怕死的勇夫。”   “改进火器……这个我五哥做过。”   萧彻脸上闪过诧异,“你五哥还有研究火器?”   傅令远的研究在他死后,全被傅成章送往军器监,其中并无火器。   “爹娘严令不许他碰□□,他偷偷研究的,把图纸藏在了我房里,但五哥到底没碰过□□,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东西能不能用。”令嘉也不是很有信心。   “你把图送到军器监,让他们造造看。”萧彻显然也没抱多大希望。   毕竟十多年前的研究,还是纯理论的成果,也就因为令嘉惦念兄长,萧彻想着成全令嘉对兄长的惦念,才会让人去试做,但对结果,两人都不抱指望。   令嘉应下嘀咕道:“要不是二郎他们不肯替我弄□□,我就自己试着造了,哪里需要等今天。”   萧彻却道:“幸好没弄,不然现在我就只能一个人批公文了。”   “□□也没那么容易出事吧。”   “但一出事,你根本逃不开。你去军器监看看就知道了,但凡是身有残缺的,全都是研究□□的,这还没算炸死的。”   令嘉只觉身上一寒,默默地继续翻看文书,撇开了火器的话题。   “这个张将军的字好丑啊!”   “他原来不识字,字是入伍后学的。”   “怎么不叫主簿代写?”   “他说总叫人代写,字一辈子都写不好。”   “倒是个有心气的人。”   “待他练出来,你再夸他吧。”   ……   “缑(gou)这个姓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个化姓。他是个孤儿,原名是随便取的,不大好听,就请人照着原名重新取了名。”   “缑单,缑单,”令嘉念了两遍,终于反应过来,“狗蛋!”   “就是这个了。”   “……噗!”   ……   “这个文采倒是好,怎么没有从文啊?”   “才学确实不错,可惜生得太丑,连解试都过不了。”   “既能从文,家境想是不错。何必从军呢!生死不定的。”   “他也不是自愿的。他妻子嫌他太丑,与他人通奸,他杀了奸夫,被发配过来的。”   “……真不容易啊!”   ……   “殿下麾下的人出身都很一般啊。”令嘉有些奇怪。   “燕州的良家子只肯去你父兄麾下,我也只好开高价招揽些亡命之徒了。”萧彻平静道。   “……连这些亡命之徒都能成军,正见出殿下的练兵之道有多高明。”令嘉转移话题。   萧彻睨了她一眼,“倒是难得听你夸我一句。”   令嘉眨眨眼,张口即来:“殿下龙姿凤章、英明神武、文韬武略、智勇双全……”   她连着说了十几个词,却见萧彻只笑看着她,停下问道:“你怎么都没反应啊?”   萧彻想了想,夸道:“七娘识的成语可真多啊!”   “……”令嘉白了他一眼。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时光在滴漏的滴答声中,奔腾而去。   距离酉时还差一刻的时候,萧彻的公文还剩下三分之一没批完。   令嘉鄙视道:“我就说你肯定批不完。”   萧彻暗自无奈,要不是因为有她一直在旁边闲侃分心,他的效率何至于如此低下。   但见令嘉望眼欲穿地看着窗外的日光,心里一软。   他将剩下的公文推到一边,起身道:“我们走吧。”   令嘉眼睛一亮,但又强忍住道:“那剩下的公文呢?”   “总归不是急报,也不急于这一时,回来再看也是一样。”   令嘉这次忍不住了,踮着脚奖赏性地在萧彻唇上亲了亲,然后便急匆匆地松开手去唤人准备出行。   被留在原地的萧彻摸着嘴唇,有些哭笑不得——令嘉亲得太急,将他的唇撞到了齿上,破了一道小口。   但见令嘉这般欢喜,萧彻又不禁一块生出欢喜来。 第115章 灯市如昼   正月十五,东君轻轻吹了一口气,千树万树的灯花次第而开,“嘭”的一声,绚丽的烟花在天上绽开,一朵接着一朵,化作无数的星子,散落人间。   范阳城十余丈宽的直通南北城门的主道宣武街上,街道两侧的屋檐上垂挂着各种灯笼,三五成串,又间杂着七丈高的多枝灯柱,悬挂着十二盏灯笼。道路的中央,有舞狮、喷火、踩高跷艺人,在艺人外则是熙熙攘攘的游人,有的穿着锦衣,提着八角宫灯;有的穿着棉衣,提着彩色绢灯;有的穿着麻衣,提着纸扎白灯。可他们的脸上却带着一样的盈盈笑容。   无论尊卑贵贱,不问出身贫富,他们分享着同一份的快乐。   只萧彻看着人群,却是皱了皱眉,说道:“这么多的人和灯火,若是失火踩踏就危险了。”   “灯市就办在清河边,救火方便得很,路边也有卫兵巡逻。这灯会都办了上百年了,什么事没出过,知府经验丰富得很,倒是不劳你替他操心。”令嘉嘲笑他杞人忧天。   说着,她给萧彻递去一个面具,“把这个戴上。”   “这是什么?”   “傩面啊。”令嘉笑道:“我令人去买的,这也是灯市常备的玩意。倒正适合殿下这种风采过盛的人物。”   她逛上元灯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晓得如何避免麻烦。   其实风采过盛的又岂止萧彻一个。   令嘉今日难得穿了件大红细锦的织金襦裙,芙蓉暗地,满地着花。最上等的大红宋锦称着,鲜艳如火,明艳得几乎能灼伤人的眼。她头上戴着一顶细金莲华冠,这顶莲华冠一个巴掌可掌,共有十二瓣花片,这些花瓣是金丝抽成的镂空状,花瓣边缘嵌了四十九颗大小等匀,光色明润的珍珠,这些珍珠团团围着一块龙眼大小的红玉,而在莲花冠顶上还有一只。而在花冠下沿,还插着两只指头粗细的蜻蜓,在富贵明丽之余又添了几分活泼俏皮。   萧彻本意是随便套一件袍子出门的,却叫令嘉拦下。   “我难得费心思打扮得这么隆重,还盼殿下多舍些心思配合些。”   令嘉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态度拖着人去换了件朱红袍子,还不忘给他佩上那绣了福寿的香囊。   萧彻倒不嫌那衣服太招眼,只嫌那福寿烦心,但对着令嘉杀气满满的眼神,他只能一声不吭地全盘接收。   朱衣锦绣衬上玉树琼花般的风姿,在这人群中便如今夜的花灯焰火般显眼。   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多看他们几眼,而驻足在旁侧的摊铺前,或明或暗地朝他们投来目光。所幸碍于两人周围团团围着的护卫使女,显见得来历不凡,路人最多也不过多看几眼。   但即使就这么几眼,对于萧彻来说,依旧要生出被冒犯的不悦,不知为自己,还为令嘉。   倒是令嘉出行的经验比萧彻丰富,知晓可能的麻烦,早早让人去准备傩面了。   但萧彻拿到傩面,却还要挑剔:“为什么我的面具是猫?”   面具都是木雕彩漆的,但令嘉的面具是血口大张的老虎模样,萧彻的那张则是作出小猫模样。   令嘉甜言蜜语地哄着:“因为我喜欢猫啊。”   萧彻才不信她的鬼话:“那为什么你的面具是虎?”   令嘉狡辩道:“一个摊子上一种傩面只会有一个,虎长得和猫最像一对嘛,你既然戴猫,我当然戴虎了。”   她不由分说地强行给萧彻戴上面具。   萧彻睨着她道:“你的名字倒真没取错,巧言令色。”   虎样傩面得意的扬起:“错,五郎应当说,嘉言令色。”   分明隔着面具,但萧彻眼中仿佛就能透过那双明亮的杏眸,看见了那张狡黠得意的美丽面孔。   他顿了顿,问道:“怎么叫我五郎?”   “因为现在你就是萧五郎啊!”   萧彻会过意来,无奈道:“说的是,傅七娘。”   戴上傩面,进了人海,他们便只会萧五郎和傅七娘。   谁又会知道他们是谁呢?   有了面具遮掩容貌后,两人收到的目光果然就少了许多,在人群中也就自在许多。   令嘉便拖着萧彻往前走。   上元灯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商铺,间杂着顶盘挑架的流摊,有的卖糖画、馄饨、糍糕,有卖摩合罗、空竹、傩面——这是玩的,还有卖簪梳、铛环、胭脂……总之无论什么样的人来这,总免不了叫这琳琅满目的货物掏空钱囊。   在这纷繁的店铺中最常见的依旧是花灯。   既是上元,怎可无灯?   这摊子上,寻常的绢灯、纸灯都是卖钱的,但上好的宫灯却是要猜中灯谜才能卖给你。   但旁人眼中的尚好,又岂能让令嘉侧目。   于是这一路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终出出现一盏让令嘉看中的花灯。   那是一株八尺高的灯树,伫立在名为熙春楼的酒楼前,分散的枝杈上挂着四五十余盏花灯,这些花灯具是琉璃做得灯罩。其中挂得最高的一盏三层的琉璃母子宫灯,笼状的琉璃被嵌在八角的檀木围子里,从大到小,一个叠着一个,琉璃地表面被雕刻各色图案,火光在罩中氤氲,五色流光旖旎。   这处熙春楼为招揽客人,并不拿这些琉璃灯去卖,而要客人入楼付钱去试灯谜,若能答中一定数量便可获赠一盏花灯。   琉璃灯价值高昂,相较之下倒显得入楼费便宜,于是熙春楼这会便挤满了欲以小博大的人,而这人气又招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熙春楼的手笔,便是在京中见惯了炫富的令嘉也不禁为之所惊,“琉璃易碎,这店家却把这些琉璃灯挂这么高,当真是豪气。”   萧彻看了这酒楼的匾额一眼,道:“这是曹家的铺子。”   令嘉想到了那块火玉,不禁叹道:“曹夫人当真是豪富啊!”   果然是战争财最好赚嘛!   萧彻看了那灯树一眼,问:“你想要哪盏?最高的那盏?”   “不是那盏,我想要莲花形状的那盏,就那盏,红莲。”   令嘉指的是灯树中上层的一盏,那盏琉璃罩是烧红的颜色,外层被细雕成数十片莲花瓣,压在木雕的莲花台上,上面盖着个六角亭顶。这还是一盏走马灯,随着莲花轮转,光影变迁,灯面由红转缇,又由缇转黄,再专做红,虽无如常见的绢面彩画内涵丰富,但胜在精致美丽,别有意趣。   萧彻点了点头,便欲唤人。   令嘉忙阻住他,道:“你别去找曹夫人要,那可太没意思了。”   被怀疑要以权势破坏游戏规则的人为自己正名:“我还没不解不过一盏灯笼而已,我们就不能自己拿嘛?”   “可是要拿的话,要猜灯谜啊!”令嘉强调。   “……七娘你为何会觉得我不会灯谜?”   令嘉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这不是第一次来上元灯会嘛,肯定没玩过灯谜。灯谜玩的是灵机巧思,若是不解门道,纵有陆海潘江之才,也是无用。”   “这么说,七娘你佷解其门道?”被小瞧的萧彻并未不悦,只挑了挑凤目。   令嘉谦虚道:“不是佷解,但玩了这么些年,总是比你强些。”   “……”萧彻微微一笑,“那就叫我见识一番。”   让使女付了钱进了熙春楼,熙春楼说是楼,其实却是个园子。这处熙春楼为了造景,圈下了小半个坊市的地,凿池引流,堆石作山,又饰以碧树繁花、亭台楼阁,景色精致的很。虽如今正逢冬雪未融之际,但园中竟是百花相绽,颜色多端,但细细看去,方知却是精致得以假乱真的绢花被扎在了枝头。每隔百步,便见一灯柱,只这些灯柱挂的却不是花灯了,而是密密麻麻的书写着灯谜的木牌,光耀四方,犹如白昼。   莫说猜灯谜赢花灯的机会,只凭这处园子的景色,那入楼的花费也算值了。大约这账简单易算,这处园子里便处处都是人,尤其是那些挂了灯谜的灯柱处更是围满了人。   萧彻和令嘉往园子里走去,过了好几根灯柱,才寻到一处人少一些的。   待令嘉走近了看,方知此处为何人少许多,原是此处灯柱上挂着的灯谜却是比外面的灯谜又难上许多,谜目在正统的四书五经之余,还有辞赋杂余之论。   令嘉一眼望去,这数十个木牌,她能一口答上来的竟是只得一个。   就这一个还是因为此前某个自号春灯谜主的无聊家伙写的《春灯集》里见过。   令嘉让醉月上前向那看管灯柱的使女报上答案。   那使女取下木牌,揭下木牌背面糊纸,笑着大声道:“甲三五,鄙词俚语皆诗句,射《论语》——斐然成章,射中!”   ——正是因为谜底重了陆斐的名,才叫令嘉印象格外深刻。   然后将木牌递给醉月。   周围人纷纷叫好。   这处灯柱至今不过被取下寥寥几个木牌,足见其难度,如今还肯留下的,多是痴迷于此处灯谜难度的人,得见一个被解,纵非亲偿,也觉得趣,自是不吝叫好。   被陆斐耳濡目染几年,令嘉的灯谜水平还是有些的,她思索许久,往后又陆陆续续地射下六块牌子。在此处灯柱旁,拿下这等数量的牌子已是相对叫人瞩目了。叫好声不绝于耳。   不过也有不识趣的人说着风凉话:“七娘,你看了这许久的,就解开么点?你看中的那盏花灯可是要三十块木牌去换的。”   令嘉摸了摸下巴道:“五郎,你说这熙春楼的管事认不认得出你的侍卫?”   “……七娘,你方才还说寻曹夫人直接要太没意思。”   令嘉故作深沉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她哪里知道熙春楼的灯谜竟出得这么难。   萧彻被她的不要脸逗笑了,隔着傩面在她额上敲了敲,算作教训。然后他唤过侍卫代他去那灯柱前。   “甲一,缓和,射《易经》——乃徐有说,射中!”   “甲二,不患寡,射《左传》——嫠也何害,射中!”   “甲三,荷尽已无擎雨盖,射《诗经》——至今为梗,射中!”   “甲四,国士无双,射《孟子》——何谓信,射中!”   ……   萧彻的破谜速度极快,不假思索,张口即来,且是照着顺序往下扫,无一遗漏。以至于那使女拿牌的速度都有些跟不上。   初初,使女喊“射中”时,还会有人叫好,但当他轻描淡写地扫去灯柱上大半的木牌时,加好声反沉寂下去,被替换成一种无声的惊叹。   未过半刻,醉月手中的木牌便集满三十块,萧彻和令嘉便离开了那处灯柱,回门前换花灯。   “你不是第一回 来上元灯会吗?”丢了脸的令嘉率先告状。   “灯谜又不止上元灯会才会有。”萧彻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宫中在上元这日,也是会在承天门广场那悬灯出谜,你不知道?”   “我以为你不会去玩嘛。”   萧彻微笑道:“在七娘眼里,我还真是个无趣的人啊!”   你难道不是嘛?   令嘉心里龇牙,面上正色道:“我以为殿下志趣高洁,不落流俗。”   萧彻这才答道:“长乐同姐妹斗技,每次遇到不会的,她都要来寻我帮她作弊。”   令嘉有些刮目相看:“五郎你面上待长乐冷得很,心里倒是软得很,她向你求助,你竟都应了。”   萧彻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若不遂她的愿,她能在殿前哭闹打滚一整天,烦得人头疼。”   “长乐做得不错。”她却是悠悠道:“五郎你旁的都好,独独性子太冷清了些,拉你出来沾沾热闹也算得宜。”   萧彻斜眼睨她:“这就是你今日非要出来的缘由?”   令嘉看了他一眼,却只道:“你猜。”   萧彻猜不出,他纵能猜出所有的灯谜,可在令嘉的心思前也只能认栽。   令嘉转开话题,换而问道:“五郎,方才你答的那‘萤’射‘花’是作何解?”   萧彻道:“《礼记》有‘季夏之月,腐草为萤’,腐草即为草化,解为花。”   令嘉嘀咕道:“那谜目只说射一字,却不提及《礼记》,亏你想得到。”   “这是存茂的手法,他惯来喜欢在射字上用这种琐细为难人。”   “方才的那些灯谜都是乐长史出的?”令嘉愣了愣。   “大半是吧。”   令嘉有些复杂地叹道:“乐长史待曹夫人还真够尽心。”   虽说已将五哥的心思隐去,但见着单凤娘同乐逸情投意合的,令嘉心中仍不免有些许酸味。   萧彻窥出令嘉情绪,担心她又生出些无谓的情绪,欲转移她注意力,沉吟一声,便道:“七娘,我忽然想起一个灯谜,你要不要试着解下?”   令嘉心思回转过来,问:“有没有彩头?”   萧彻想了想,道:“你若解开,我欠你一份礼。”   令嘉应下。   萧彻道:“善善从长,射一人名。”   令嘉问:“哪朝哪代的?”   萧彻却只道:“说的太细那就失了猜谜之趣了。”   令嘉不肯认:“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记性,你若挑了个生僻人物出来,我定猜不出。”   萧彻言之凿凿:“放心,这人你定是知晓的。”   说是没提醒,但这也算提醒了。   如此肯定,令嘉开始思索起史书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   她沉思间,免不得心神有些涣散,一步一行全由萧彻牵着才不至于走丢。   两人行至熙春楼门前,萧彻见令嘉仍在思索,心中一动,起了念头,竟是亲自去那灯柱下,拿木牌去取那盏红莲灯,而非叫身边的侍卫使女代劳。熙春楼的使女递来红莲灯,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其做工确实精致,方才接过去。   正欲拿去给令嘉,却在此时,闻得身后传来轰然一声响,然后便是数声尖叫。   原是一处的火光炸裂,迸射出四溅的焰火,这些焰火沾着路人衣物或木具便飞速燃烧开来。   熙春楼门口本就是拥挤熙攘之地,乍的发生这等意外,当真如泼油入火,人声一下子沸腾起来,然后便是人人欲逃,人人欲躲,人推人,人挤人,人踩人。   惊变发生时,萧彻同令嘉二人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两人举目便可见着彼此,可就样的咫尺,却在那眨眼间叫人群阻隔成了天堑,萧彻几乎是眼睁睁地见那一袭红色身影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淹没。   他们两人是便衣出行,随行的侍卫只得十余人,使女四人,这些人武艺再是高强在这等汹涌的人潮前也是捉襟见肘,且事起仓促,那些人未必能护住令嘉。而在这嚷嚷人声中,令嘉纵欲呼人,怕也难叫人听见。   萧彻心中的忧心焦急可想而知,他顾不上附近的火光蔓延,只跃至熙春楼的二层外檐,俯瞰着地上,试图从汹涌的人潮中寻出那一人。   这时他倒是有些庆幸令嘉出门时穿了件显眼的红裙。   然而,以他百步之内,秋毫毕现的目力,却是如何寻觅,却始终不见那道红色身影。   “咔嚓!”   萧彻情难自控之下,竟是生生将脚下的檐瓦踩裂。   但他却顾不上这落脚地,一颗心就跟灌了铅铁一般,直直砸下,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要从这檐上跌下。   站着的人里寻不着,那便要往躺着的人里寻了。   ——这种人潮中,从来不少被踩踏至死的人。 第116章 往事具休   说来也是赶巧,熙春楼前着火踩踏的事在第一时刻就被范阳知府朱知府知晓了——因为彼时他正与他的妻儿在熙春楼里面游园。   不过这巧也未见得多敲,论上元的花灯,整个范阳再无第二家做的比熙春楼更好。上元出行,家家户户,有钱没钱的,总是要去熙春楼前看一眼。   也正因此这遭意外不偏不倚正落在熙春楼头上。   朱知府听闻熙春楼门口的事后,一个心神不定,竟是失手摔了给他女儿拿的花灯,惹得朱小娘子连声埋怨。   往日疼爱女儿的他却顾不上哄女儿,只沉着脸让家人先从熙春楼的后门归府,另外派人去把城里的卫兵都催过来主持秩序,然后便去前门探看情况——熙春楼的人实在太多了,就那点卫兵数量也不知稳不稳得住,。   熙春楼开在范阳人流最鼎盛的街道上,这处地价鼎盛,房子建得密集,更别说今日上元火光通明,一处起了火光,整条街都要倒霉。又兼人群汹涌,救火困难。两两相加,且不知要死多少人。   当朱知府来到熙春楼大门前,惊讶地发现情况居然比他想的要好些。   事情发生不过一刻钟,竟已有数百卫兵赶至,围在道侧,稳定住人群,使其渐渐疏散开。甚至还能抽出部分人手去救火。   朱知府正要为手下的给力而感动,接着就发现这些卫兵并非卫兵,而是燕王的亲卫。   而燕王本人正孤身一人站在熙春楼二楼的复道处,似在观望楼下的景象,他俊美的容颜藏在灯火的暗影下,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幽灵鬼魅。若非他的亲卫指名,朱知府几乎要将他忽略过去。   朱知府暗暗叫苦,难得出回篓子居然正好叫这位煞神撞上,也真不知说是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   但既然见了,还是要上去道回谢,总归若非燕王撞上,今日的意外怕是没这么轻易过的。   然而朱知府步上熙春楼二楼,便惊了惊。   方才叫围栏遮着,上了二楼方见,燕王身后竟是跪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看着像是侍卫和使女。   而燕王正摩挲着半张虎形傩面,那张喜怒不显的脸这会布满了阴云。   朱知府见了此景,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萧彻似是听到了动静,朝复道入口处投来一瞥。   这一瞥凌厉如刀锋迎面,冷冽如冰雪侵身。   纵以朱知府宦海多年的阅历,竟也不由地震了震。   萧彻不耐朱知府慢吞吞的速度,大步走到他面前,抬了抬手免了他的礼节,开门见山道:“有北狄奸细入城,孤要封内城。”   朱知府为难道:“殿下,今日是上元,内外城人流不绝,若是封城扰民太甚。殿下若欲捉那奸细,只让人守住城门细细搜寻也无不同。”   “人流太多,只在城门搜寻太易疏漏。这个奸细盗了一份重要的军机密件,绝不容有失。”萧彻的态度坚决明白。   朱知府同萧彻对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决心,他也识相没追问那是什么军机密件,只道:“可属下的官印还在府衙中。”   萧彻却只抬抬手,一个侍卫将一个锦盒奉上。   他道:“这个无妨,在朱大人来之前,孤已令人将官印取来。”   朱知府苦笑。   燕王殿下做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他拒绝的余地。   今年范阳的上元怕是别想好过了。   整个范阳府即将发生的鸡飞狗跳,令嘉并不知晓。   她只知此前在熙春楼前,不过一声爆裂的声响,她颈间一阵微小的刺痛,接着眼前一黑,她就晕了过去了。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麻药。   等令嘉再睁眼时,她正在一间暗黑无光的暗室里。   就躺在一张粗糙的软衾上,身上铺着一层薄被,被衾下就是硬邦邦的地面。   由此足见这处暗室连床都没有。   这样简陋的暗室,居然还要为她备出衾被,如此善待,可见这伙必有所求。   令嘉心中倒是松了松。   不怕有所求,只要有所求还有交易、拖延的余地。   令嘉摸了摸衣服,又摸了摸头发。   服饰未变且还算整齐。   她又摸了摸颈间,竟是没寻出那阵刺痛带来的伤口。   ——用的是吹针。   她收回手放在鼻间闻了闻。   ——有曼陀罗的香气。   以常规的曼陀罗用量,对她的效用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她曾服用的优昙果能解百毒,但麻药却有些特殊。麻药仍能对她起效,但起效的时间会短许多。半个时辰用在上元这样拥挤的夜晚,肯定是不够出城的。   令嘉分析完自己的情况后,又闭上了眼作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咔咔”响起,一道门被打开,昏黄的灯光照近了这间暗室。   “城门被封,出不得城,燕王已调了亲兵入城搜城,过不了多久就要搜过来了。”一道衰老的女声响起。   “来了正好,替我传话,他若想要回他的王妃,就拿雪娘来换。”   “可燕王精兵在此,城外接应的人手恐是不够。”   “那便请七娘同我们游一趟卢龙。”男声话锋忽地转道:“就是不知七娘意下如何?”   说罢,他看向状似昏睡的令嘉,一副等其回答的模样。   这些高手的耳力还是该死的好。   令嘉无奈地睁开眼,然后毫无意外地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耶律齐。   耶律齐的身侧是一个提着油灯的五十余岁的妇人。   令嘉打量了这个妇人几眼,思索了片刻,认了出来:“你是卫姑!”   曾是耶律齐母亲段慕慈身边服侍的卫姑冲令嘉点头,道:“许久未见了,七娘子。”   令嘉问道:“你如此行事,可对得起姑祖母?”   当年段慕慈自尽后,她身边的人能免受牵连,尽是托了段老夫人的庇护。   卫姑从容应道:“老夫人确实和善,只是下仆的主子从来只得大娘子一个。”   卫姑口中的大娘子指的便是耶律齐母亲。   令嘉蹙起眉,隐有疑惑。   “卫姑,你去准备吧。”耶律齐插入她们的对话,“我来应付她。”   卫姑应是,默默将那盏油灯留下,退出了暗室。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还是令嘉先打破的沉默,“你想拿我换雪娘?”   “上次你见我还喊打喊杀的,这又知道雪娘的事?”耶律齐挑了挑眉。   “若非上次对你喊打喊杀,我又怎会知道你出入范阳竟如出入自家后宅。”令嘉神色带着几分讥嘲,这份讥嘲也不知是冲着谁去的。   “……你这种疑心的习惯,还真是和幼时一模一样。你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你爹或者你夫婿就是了,何必折腾我。”   耶律齐有些无语,又忍不住对这种无语的情绪生出怀念。   “问出来的答案哪有逼出来的答案可靠。”她问道:“当年,我爹是故意逼你去北狄的吧。”   耶律齐不语。   令嘉继续道:“雪娘明明还活着,而你却身在北狄,如此荒唐之事,若非我爹着意,又岂会发生?现在想来,当年那队追着我们不放的北狄骑兵也是可疑。你一个半大少年还带着个累赘,他们追了你三天竟一直不远不近地没追上。”   “……那队追着我们的北狄骑兵是表舅的人,他们是刻意引我出关的。”耶律齐终于开口,“后来我查过,那年十叔刚回王庭,同三伯双方对峙,兵马都被召往王庭,并无余兵来燕州这闲逛。”   令嘉叹道:“我还道自己那会改变了爹决定的事,暗暗得意了许多年,现在想想当真可笑,莫怪他老骂我自作聪明。”   耶律齐看着她,忽道:“七娘,当年的事,不论表舅有什么用心,我都欠你一份情,只是今日事关雪娘,我绝无可能手软。”   “你道我提旧事是想让你心软?”令嘉淡定反问,神色从容半点不见被戳破的心虚。   “你每次心虚都会故作镇定地反问。”耶律齐却是看着她长大的,虽中间分离多年,但残存的那点熟悉依旧足够他识破她的作态。   “……”令嘉索性丢下伪装,开门见山道:“我年前见过雪娘。”   耶律齐脸色立变,直直地看向令嘉。   “她已经出嫁了,现下有孕五月。”   在昏暗的光晕下,令嘉眼见着,耶律齐脸上的表情寸寸凝住,像是凝了霜雪的地面,僵硬而冰寒。   令嘉心中有数,傅家根基在河北燕州,窦雪假死后却被送往河东寄养,是姑祖母对她爹的制衡,可见这为老夫人对当年耶律齐出走的内情门清,这一点在之前探望她时,便有所觉。而而窦雪比她小一岁,却比她还早一年出嫁,才及笄就嫁人,对于她们这种门第来说是有些急的,这也是姑祖母对耶律齐的防备。   “这些年,姑祖母从未告诉过她,你回来过,她一直以为你死在了雁门,再加上姑母的自尽,她心里早是恨透了北狄。表哥,你觉得她肯同你回北狄嘛?”   耶律齐默然不答,但这答案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令嘉劝慰道:“表哥,我爹虽有拿雪娘迫你之意,但碍着姑祖母的面子,一直没有付诸实行。而姑祖母为雪娘寻的人家门第也高,纵是我爹也要卖些面子。只要表哥你莫在战场直犯大殷,雪娘总是无碍的。”   “下月祭祖之时,三伯欲封我为太子。”耶律齐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令嘉大惊失色。 第117章 如鲠在喉   “……不应该是封耶律昌嘛?哪怕不是耶律昌,耶律旷不还有个幼子嘛?”令嘉大惊失色。   “那孩子今年才过周岁,在北狄是不能封幼子的。而三伯同十叔罅隙太深,若十叔得位,怕其幼子难安,所以三伯就选了我。”   耶律旷原先是有五个儿子的,不过在当年普氏叛乱时,连着他的妻妾全被普皇后杀绝。一起被杀绝的还有先汗王的诸多子孙。也正因为普皇后杀得太狠,耶律齐这尴尬身份才能在北狄出头,因为耶律氏实在是没多少人了。   这个是傅成章能想到的,这也是他当年为什么逼耶律齐去北狄的原因。   但耶律齐因感耶律昌芒刺在背,而选择扶持耶律齐这个长于大殷,在北狄无依无靠,却又有才能的侄子来辖制耶律昌,进而甚至封耶律齐为太子。这就是傅成章没想到的。   “待我为北狄太子,七娘你觉得雪娘在大殷会是什么处境?”   令嘉勉强辩解道:“雪娘假死后,原先的身份已被抹去,无人知晓她是……”   “可萧彻知道。”耶律齐打断道:“表舅此前碍于外祖母,不好直接要挟我做事,便交由萧彻出面同我联系——他是知道雪娘的。”   能言善辩如令嘉这会也是词穷了。   “外祖母要死了,表舅再无顾忌,而你说的那个雪娘的夫家可能在萧彻面前保下雪娘?”   这次轮到令嘉答不上来了。   她知道,答案是不能。   “……可是现下雪娘有孕,身体不稳,你纵使能带她出关,这一路奔波的说不得反送了她命。”   “我原先是不知道的,现下知道了,也只能换个法子了。”   “你还能有什么法子?”令嘉轻飘飘地说道:“你要被封为太子的消息,萧彻大约年前就知道了,那会雪娘就被送到了范阳,这会估计被看得正紧,你连她身份都不知晓,怎可能带走她?”   两边信息一对照,令嘉就知道窦雪出现在她的宴上并非偶然。她家那位殿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且不知绕了几个弯呢。那日还同她装出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   “这不还有七娘你帮忙嘛!”耶律齐看向令嘉,“七娘你知道雪娘身份所在,而萧彻对你也全无防心,由你来送雪娘出来,应是比我带她走简单得多。”   令嘉匪夷所思地看着耶律齐:“表哥,我爹只骂过我自作聪明,还未骂过我轻重不分。”   现下这情况,杀了她太过浪费,想带她走又出不了城,萧彻就在外面如火如荼地寻人,耶律齐连对她用刑的时间都没有。故而令嘉还真的不怎么怕耶律齐。   耶律齐看着令嘉有恃无恐的模样,忽地伸手点住令嘉的穴道,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送入令嘉的嘴中。然后才解了令嘉的穴道。   “此药名——”   “——‘牵丝戏’,效用我知道,不用你说了。‘牵丝戏’是皇城司的秘药,你怎么会有?”她语气恶劣地问道。   “牵丝戏”这种慢性毒药可谓是控制人的最佳选择,配法可变,四十余种毒药里但凡换上一种,解法就要变一变,若不知配法,那便无人能解。譬如令嘉,她知道牵丝戏的多种配法,但因不知自己吃的这颗是哪种配法,便无法解开。   这种奇毒传自滇地,为太穆皇后出身的刘家所得,刘家主职经商的,兼职卖情报。后太.祖组建的皇城司的中坚人员多为刘家旧人,这“牵丝戏”就成了皇城司的拿手好戏。令嘉还是通过明炤的手弄到“牵丝戏”之后,自己研究出来的。   耶律齐身在北狄多年,皇城司对内不对外,他手里怎么会有配“牵丝戏”的人?   耶律齐对令嘉的糟糕脸色表示谅解,任谁被喂了慢性毒药,被人抓住了命脉,脸色都不会好。   故而他顺从地回答了令嘉的问题:“我娘是赵王之女,我的亲外祖母是外祖母——我是说段老夫人的姐姐。”   令嘉今日第二次大惊失色。   “你难道就没怀疑过,段老夫人作为继母,待我娘太过慈爱了吗?”   段老夫人当年是嫁给段老将军作继室,膝下虽有一堆子女叫她母亲,但她本人是无所出的——她把她的一生都舍给了傅家。   “……她待其他段家人也挺慈爱的。”   “可待你和雪娘,她是最疼爱的。”   有无血缘终究是有差别的。当年那么多孩子在段老夫人身边,段家的表姐、侄女加起来足有十几个,但段老夫人最疼爱的,仍是令嘉和雪娘两个。令嘉在诸多姐妹中,对雪娘最为亲善,也是受了段老夫人态度的影响。   “赵王妃在自尽之前将我娘托于段老夫人。段老夫人之所以肯嫁给了比她年长十余岁的英宗的心腹段将军作继室,半是为了维持燕州局面,半是为了段家能给我娘一个名正言顺出身。英宗亏欠傅家,默许了此事。我娘得以以段家女的身份长大,但终是受了原本出身的拖累,她不得高嫁,她便只能低嫁与寒门子弟,结果为我爹所欺骗。”   耶律齐提及他的父亲时,语气极为复杂,有着憎恶痛恨,又带着漠然冷淡。虽现下以耶律为姓,以北狄为家,但他从未对他父亲的行径释怀。   令嘉暗叹一声。   如此算来,段家表姑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悲催的身世,糟糕的姻缘,最后还摊上英年早逝的结局。   虽然有些同情表姑,但令嘉还是觉得现在应该先同情下自己:“牵丝戏的解药半月一回,我要从哪领?且你让我怎么相信,我把雪娘送出,你就会给我真正的解药?”   “卫姑离开段家后,就做了牙行,在范阳有些名声。解药你从她那领就是了。而真正的解药——”耶律齐看着令嘉,目光深沉道:“七娘,你真的觉得我会愿意害你的命?”   令嘉也是认真道:“有姑祖母和表姑的面子在,我爹也是不愿意害你的命的。终不过权衡轻重罢了,说到底你将为北狄太子,我为燕王妃,此间可图谋之处,实在太多了。”   “七娘,天底下做到表舅那样不计一切的人,终是不多见的,我可没这份决绝。”耶律齐没忍住,刺了一句,然后才道:“我可以以我娘的阴灵所处和雪娘的安危向你起誓。”   令嘉是不信鬼蜮人心的,尤其是耶律齐同她间隔多年,她对耶律齐现下的为人所知不多。可对着耶律齐认真的目光,她却也无法否决他的承诺。   人生在世,总还是有些底线不能过的。耶律齐的母亲和妹妹对他便是底线。   谈定条件后,令嘉起身问道:“你打算如何放我回去?”   “你只需要留在装睡,睡到萧彻寻过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记得这次心跳放得缓和些。”   “我内力要好到能控制心跳,你觉得我还会这么轻易被你捉了?”令嘉反问,“还是换个法子吧,五郎的耳朵尖得很,我连你都骗不过,更别说他了!”   听到那声熟稔“五郎”,耶律齐眼神暗了暗,随即笑道:“我再给你扎一针麻药吧。”   “……行吧。”令嘉忍痛应下。   耶律齐拿了根针出来,正要刺下,却忽然停住。   “还忘了贺你一声,芳龄永继。”   “别,”令嘉斜眼瞥他,怨气暗藏:“你的祝寿我可受不起。”   “送你一份寿礼如何?”   “不是送过‘牵丝戏’了嘛?”令嘉继续阴阳怪气地讽刺。   “再添一份,”耶律齐低声道:“七娘,你可知,当年四哥为何拒婚?”   “另有意中人呗!”令嘉嗤之以鼻,“我打小那会就猜到了。”   耶律齐笑了笑,“那你可猜到这个女子是个狄女,且这个狄女为四哥育有一子?”   令嘉猛地看向耶律齐。   可就在这时,沾了麻药的针被刺了下来,随着血液的流动,令嘉眼前一下就花了起来。   耶律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渺茫起来。   “那个孩子现在就在萧彻手上,就是……”   该死的耶律齐,声音大点啊!!!   令嘉怀着这个狂躁的念头,陷入了沉睡。   耶律齐默默地看着她睡去后沉静的侧脸,她的模样依旧能寻到幼时的影子。   萧彻很快就会搜到这来,留下的时间不多,他本应捉紧时间脱身,只是——   在这狭窄简陋的暗室里,听着傅令嘉长缓的呼吸声,他竟是不觉有些出神。   在耶律齐还叫做哥舒齐的时候,他家就在傅家隔壁,两家就隔了一道墙。介于他家的宅子是段老夫人给他娘的嫁妆,以及他娘与表舅曾有过议亲的前提,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段老夫人是在恶心隔壁的表舅家,尤其是舅母。   舅母对着段老夫人敢怒不敢言,回过头气全撒到表舅头上,表舅顶着一脸爪痕出门,还要养只狸奴为这事背锅的。   舅母是个一点就炸的炮竹性子,他娘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他娘蔫坏蔫坏地养了只狸奴起名作卿卿,还特地带去给舅母看。结果又惹恼了舅母,揪着表舅的耳朵将他养的狸奴送人,傅家自此再不见狸奴的身影,受宠如傅令嘉后来看着雪娘养的那只阿齐看得眼都红了,舅母都不曾松口。   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却是不妨碍孩子们的亲近,尤其是哥舒家人丁稀少,全不比傅家人多热闹。   就像他爱翻过墙去和四哥、五哥、六哥他们一道玩耍,她妹妹雪娘也爱黏着表舅家的女儿做小尾巴。   表舅家的女儿生得极为好看,就像是花和着雪捏成的小人,精致剔透,寻不见一丝瑕疵。把他妹妹雪娘迷得五迷三道,话里三句不离“七姐姐”。他娘对着舅母多有微辞,但见着这外甥女,却也是嘘寒问暖,怜爱万分,也就雪娘那笨蛋不会吃味。   只不过这好看的模样仍掩不住傅令嘉那恶劣糟糕的性子,受宠的孩子身上该有的毛病,她都有。聪明的孩子该有的毛病,她也有。合在一起,便格外叫人头痛了。她的哥哥们加起来,都没她一个叫人操心。但无奈没人舍得挑她毛病,只除了四哥。那会四哥为了掰正她的性子,不知使过多少法子,可最后全都败在了舅母毫无原则的宠溺下。   耶律齐优哉游哉地旁观兄妹斗法,时常庆幸自家的妹妹是雪娘这种傻乎乎的笨蛋。   这个时候,她不过是傅家的女儿,四哥的妹妹,雪娘的玩伴,隔壁的表妹而已。   若非,她在那时对他伸出了手。   大安八年,四哥、五哥身死,他和六哥被充作俘虏,历经艰辛,好不容易逃回大殷,便闻得家中惊变。   他尚来不及为父亲的真实身份惊愕,便得知父亲出逃被杀,母亲携女自尽。阖府只剩他一个。   他想起作为俘虏时,耶律昌待他的优容,父亲曾经的闪烁其词——这些事都是经不得推敲的。   他无法为父亲辩驳,但一直以为母亲和妹妹会安然的,有外祖母在,表舅总会保下她们,结果却是她们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傅家。   他打晕了六哥,暗自潜回家中,同家中旧仆见了面,旧仆们同他说是张夫人在丧子之痛之下逼死他的母妹。   巨大的悲痛无疑会使人失去理智,张夫人既能如此,他自当不例外。   他凭借着对傅家的熟悉,轻而易举地进到了傅家内院。   他本意是想刺杀张夫人为母亲和妹妹报仇,可待见到张夫人时,她正在给生病的傅令嘉喂药,动作温柔,目含怜爱。   这样母慈女弱一幕,轻易地就叫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和妹妹。痛心之下,他被勾起更恶毒的心思。   张夫人视其女如至宝,比起杀了她,杀了傅令嘉无疑更叫她痛不欲生。   可真等得张夫人离开后,他打晕了服侍的人,走到令嘉的床前。   真拔出了剑要下手时,他却犹豫了。   她是四哥、五哥怜爱的妹妹,她是雪娘心心念念的“七姐姐”,她是外祖母最心爱的侄孙女……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在这时,他又想起雪娘比她还要小一岁,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   他剑锋都横到令嘉细软的脖子前时,她忽地张开了眼。   杏眸在见着他时,有一丝错愕,待见着他的剑,又转做了了然。   他本以为她会惊呼喊人,浑身都绷紧了,准备待她一出声就了结了她。   但她却只静静地看着他,慢慢红了眼,同他对视片刻后侧过头去,只叹了一声,未置一词。   这样的反应……   哥舒齐终于从悲痛中寻到了一丝清醒,可这丝清醒却又提醒了他,母亲和妹妹是真的没了。   万念俱灰,莫过此刻。   恰在此时,房外传来了脚步和兵戈的声音。   哥舒齐知道他打晕的人已被发现,傅家亲卫已围了过来。   傅家亲卫的武力,他是知晓的,他很难以脱身,但傅家的掌珠就在他十步之内,毫无防备。   可最后,他却默默丢下了剑。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事已至此,母亲和妹妹回不来,而他也对傅令嘉下不了手,倒不若束手就擒,所幸到九泉之下去陪她们。   结果傅令嘉竟是下了床,默默捡起了剑,虽面上尤有湿痕,但语气却是意外的冷静道:“表哥,你是你们家最后一个人了。”   “你要死,我便让人将你埋在姑母和雪娘旁边,他们去前一直念着你。”   “但你若要活,你们家已只剩你一个,我爹想杀你,姑祖母也庇护不了你,往后你都只能靠你自己。”   “这样,你要活吗?”   她把剑递到他面前,问他。   “你这么说,我到是死了简单。”哥舒齐冷笑。   “死了总比活着简单,可即使如此,人总是想活的。四哥、五哥、姑母、雪娘,他们死之前,应也是想活的。”令嘉神色平静地说道。   哥舒齐不禁大恸。   令嘉看着他,清澈的杏眸有无声的哀伤在流淌。   “表哥,我是想你能活下去。”   时隔多年,哥舒齐难以记起自己当时的心绪,总归最后他赶在傅家亲卫闯进门前,接过了剑横在了傅令嘉的颈项前。   往后便是一路艰难的奔波,傅家亲卫满怀杀意,他只能走着偏僻的野道狼狈地逃到关外,而令嘉是他唯一的护身符,偏偏她被他挟持时,身上正发着热,不过一日的路程,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病情就又加重了。   待出了关,他才发现,她已浑身滚烫,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   他们身在野外,只能由他一人狼狈地照顾着她,他那会甚至盼着傅家的人能早些寻着他的足迹追来,能与他一个解脱。   结果那队骑兵先一步来到,他仓促地去引走那队骑兵,心中一直忧虑着被他留在山洞的令嘉。   这份忧虑一直到他被耶律昌带回王庭都不曾消去,甚至于他知道那队骑兵就是表舅的人,依旧未改。   傅家族地那次并非意外,他早知她会去那。   他一直想亲眼见见她,见见她安然的模样,以平息少时的心结。   可真见了,他反倒又开始后悔这一眼。   傅令嘉打小就生得漂亮,他并不意外她会长成一个美人。但长成那副模样,美得太过了。   过分的美丽,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表舅图谋远大,萧彻野心勃勃,令嘉同萧彻传出的恩爱传闻,总叫他忍不住想起他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牵挂又多了几分。   可这些又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傅成章的女儿,萧彻的妻子,这两个身份,哪一个都同他隔着天堑。   可他依旧依旧会想起她,只是这时不再是孤弱的女孩,而是美丽恣意的女人。   果然不是好事。   “郎君,燕王快来了,我们该走了。”卫姑催道。   耶律齐为令嘉披上被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若能得幸,只盼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待他带走雪娘,只盼往后能得天各一方,能得个两下相安。   令嘉再次清醒时,眼都未睁,鼻间那熟悉的清冽气息便已告知她,她回到了萧彻身边。   再睁开眼,便是定安殿那张她熟悉的天青色纱帐。   令嘉还未坐起身,就被床边守着的人急急地揽到了怀里,他的手臂紧紧地箍在她背上,半点动弹的余地都没留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某个笨蛋少放了一章………这个笨蛋绝对不是我。 第118章 软硬皆施   令嘉推了推人,没推开,只好道:“殿下你松点手,我喘不过气了。”   手臂稍稍松了松,但依旧没给她挣脱的余地。   令嘉只好就着这姿势问:“殿下,我记得方才你还在给我拿灯的,后来我眼前就晃了下,就晕了过去……太医来过了嘛,是怎么回事?”   一直不说话的人终于开口道:“七娘,你今日吓到我了。   萧彻的声音有些低沉,有着难掩的倦意。他惯来是个精力充沛,以前行军时日夜不休地赶上半月的路,于他都是游刃有余。但今晚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便带出了些倦色,这倦的不是身,而是神。   令嘉听了,心中忽地一酸,脸上的表情好险没撑住,她把头埋到萧彻胸前,嘴上强撑着无事的口吻打趣道:“殿下,不过是晕了会罢了,殿下胆子何时变得这么小。”   这么说着,她还是反手揽住了萧彻的腰,用亲密的姿势安抚着他的疲倦。   “你晕过那会,正赶上熙春楼前失火,人群动乱……七娘,那个时刻,我居然不在你旁边。”   那失火肯定是耶律齐那厮弄出来的。   令嘉心中愤愤,仍要用温柔的语气安慰道:“你帮我拿灯去了嘛,又不是有意的,再说我旁边也有侍卫使女护着,最后不也没事嘛。”   令嘉心知肚明侍卫使女是失职了的,但她应当“不知道”,于是便只能“不知道”了。   而知道的萧彻竟也没有说破。   “殿下,你还没和我说,我为什么晕过去了,别是又发了什么病。”令嘉追问。   “别乱咒自己。”萧彻语声严厉了些,随即转软:“只说你气血有些虚而已,平日多补补就是了。”   他已是决定要将今晚的事由粉饰过去。   此事事关令嘉名节,掳人的一方目的不明,最后更是莫名其妙地消失,空留一个被药晕的令嘉。萧彻确认过令嘉是本人后,就下了封口令,甚至连令嘉本人也打算瞒过去。事情始末不知,人也没有抓到,说出来反叫她白白忧虑。   萧彻这般的反应正同令嘉预想的一模一样,但令嘉心中竟未生出多少得意之感,反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有种闷闷的痛意。   她为什么要骗萧彻?   自然不是因为真打算听从耶律齐的话。   在优昙果的作用下,“牵丝戏”对她全然无效,如今人回了王府,耶律齐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力。   如此前提,她还要骗萧彻,不过是为了不牵连窦雪罢了。   以令嘉对萧彻的了解,她十分清楚,但凡她说出了真相,窦雪就危险了。   耶律齐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带走窦雪,他要被封北狄太子的事不假,他想摆脱大殷的威胁更是不假。一边是一国的尊位,一边是十年未见的妹妹,他还能想起窦雪的安危,都算得上兄妹情深的了。但这份兄妹之情终究做不到不顾一切,就像窦雪纵使知晓耶律齐还活着,也不会乐意同他一道去北狄一样。   无论窦雪会不会被带走,耶律齐已是决意要同大殷划清界限了。   耶律齐的念头,萧彻定是看得出来,以他那种人尽其用的用人原则,即将失去利用价值的窦雪定会被他用尽。   譬如,把她送与耶律昌手上,然后再让她死在耶律昌,为北狄的内斗再添一把火;又或者待她生下孩子后,将她送往北狄,以作内间……   用法多样,总归都能捞得些好处。   令嘉不打算如耶律齐的愿把窦雪送去北狄,但也没打算叫她去做萧彻手上的棋子。   她并非不知大局,只是……她实在厌恶牺牲二字。   比起为了所谓的大局牺牲,她更希望她这个命途坎坷却又始终无辜的表妹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这是姑祖母的愿望,也是令嘉的心意。   为此,她需要萧彻放松警惕,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安排窦雪摆脱他的控制。   脑子里想的十分清楚,可现在,她又在犹豫什么?   ……这该死的情爱!   萧彻终于松开了令嘉,他低头见令嘉蛾眉轻颦,怔怔地出神。   萧彻不知其因,只道她为戛然而止的灯会惆怅。   便起身,从外间拿了一物回来。   令嘉见了此物,怔楞了一瞬,喃喃道:“你竟还记得将它带回来?”   此物正是今晚闹出这许多事端的由头,那盏莲花灯。   “虽然灯市未能叫你尽兴,总也该弥补一二才是。”   这盏琉璃灯并非原来的那盏,原来的那盏在他惊闻令嘉在人群中失踪后就叫他失手砸了。只是后来寻到人后,他才重新想起,匆匆叫人去熙春楼要的。所幸琉璃易碎,熙春楼为了预防不测,所用的花灯都有备份,这才全了萧彻的心思。   其实经了这一番周折,令嘉的心思早就不在这盏花灯上了,可如今再见这盏莲花灯轮转不停,红光氤氲,忽地心中一动。   令嘉问他:“你出的那个灯谜的谜底,是我,对吗?”   萧彻愣了下,方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肃然的眉目终是柔和了下来,唇边也带出了一抹浅笑。   萧彻出的谜面是“善善从长”,谜目是“人名”。“长”(chang音)以同字别意作“长”(zhang音),“从长”为傅,而“令”与“嘉”具有善之意,故“善善”即为令嘉,“善善从长”即为傅令嘉。   萧彻目光温柔地看着令嘉:“你的表字不是一直没取好嘛,我便替你取了个——我第一次听你名字,就觉得你该叫‘善善’。”   令嘉沉默不语,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忽地叹道:“你还真是歪打正着。”   萧彻叫这没头没尾的话怔了怔。   令嘉却是转而问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萧彻下意识道:“快到三更了吧。”   “那就是说我的生辰还未过。”   “……”萧彻默默地看着令嘉,“你是存心瞒我的。”   时下已有贺寿之风,令嘉年级虽轻,位分却尊,而她的生辰又因赶了上元节的巧的缘故,燕州许多相熟的人家都是知晓的,今日虽无大操大办,但许多人家还是送来了寿礼,就混在节礼里。也就她示意下人沉默,萧彻这才始终不觉。   “是,我是刻意瞒的。”令嘉理直气壮,“但你当日但凡看一眼我们的婚书,以你过目不忘之能,也不会不知今日是我生辰。”   “你瞒我这一遭就是为了翻出我一年前的一点轻忽,叫我理亏,然后图的又是什么?”萧彻凤目微挑,脸上的表情是气中带笑,他睨着令嘉:“不用晨起?还是不用药膳?”   显然,他对令嘉那点小心思有了充分的了解。   令嘉心中有些想笑,又有些发酸,这样矛盾的心情呈现在脸上便是十分复杂的表情。   “我想你能放廖三郎君的夫人回昌平。”   萧彻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去,那种放松安逸的气氛一下就紧绷起来。   他闭了闭眼,后退两步,再睁眼,凤目再不见柔情,取而代之的是极尽肆虐的怒意。   “掳走你的人是耶律齐,你知道,但你想瞒我!”一个字比一个字冰寒,话至最后,萧彻面上已是冷得骇人。   令嘉从不怀疑萧彻有闻一知十、见微知著的本事,所以她并不意外萧彻能看出这些来。   故而,她半点不为萧彻的怒意所动,只淡淡地说道:“耶律齐对我下了‘牵丝戏’,想逼我把他妹妹送到卢龙外。”   萧彻闻言,面色惊变,再顾不得生气,急忙忙地捉起令嘉的脚,褪去袜子检看,待见手中的玉足白皙无暇,却丝毫寻不见牵丝戏所特有的红点后。   令嘉这才慢吞吞地补了一句:“殿下又忘了,我用过优昙果,‘牵丝戏’对我无效。”   萧彻动作一滞,放下她的脚,面色难看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掐死令嘉。上一次,他的脸色这般难看,还得数他们的成婚之夜。   但令嘉这一番刻意的耍弄还是有些成效的,萧彻面色虽然难看,但再开口时已是冷静了许多。   “既是无效,为何要瞒我?”   “我方才说了啊,我想让雪娘回昌平去。”   萧彻看着令嘉,令嘉面色平静地同他对视。   就像令嘉不会怀疑萧彻的聪明的一样,萧彻也对令嘉的敏锐深有领会,只这一眼,他就知道她什么都是清楚了,北狄的局势、窦雪的处境,还有他的心思。   萧彻沉默了一下,放软了语气,“七娘,这是两国之计,我不能……”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能。”令嘉抢道:“用人之道,上者导之,中者诱之,下者迫之,这三者可相辅相承,却不可主次颠倒。耶律齐人在北狄,势不在你。他得承北狄储位,你难以许更高之利。无势无利,剩下的窦雪不过是食之无味的鸡肋,放过她又有何妨。”   萧彻斩钉截铁地回道:“以小谋大,便是鸡肋也不会被放过的。”   “可是你们是小吗?”令嘉哪会叫他拿话压住,当即嗤笑道:“河北、河东、河西三地强兵壮马足有上百万,运河边的粮仓里贯朽粟陈。结果你们还要斤斤计较着要一个十七岁的还怀着身孕的无辜小娘子去牺牲?全大殷的男人都死绝了不成。”   “七娘,你是在砌词狡辩,你那表妹并不无辜,她是耶律齐的胞妹,身上流着北狄的血脉。”萧彻面带薄怒。   令嘉柳眉倒竖,“她哪里不无辜?北狄的奉养,她可曾享到半分?耶律齐的福祸,她可曾与之共担?生她的是段家姑姑,养她的是窦家,娶她的是太原的廖家,同北狄有何干系?若非要揪着那点她不承认的血脉来说事,她还算你们萧家的血脉呢!”   萧彻顿了顿,却是皱起了眉,“宗室血脉……你那位自尽的表姑是赵王的遗脉?”   令嘉见他这反应,也愣了愣,萧彻不知道?虽然她也是今日才知晓段表姑的身世,但想也知道她爹肯定是知情的,她还以为她爹既然把耶律齐的线给了萧彻,早把他们家的底细交代个干净了呢!   不过这事年代久远,当事人都死了,难以追究,令嘉也不怕承认,“是,算起来,雪娘也要叫你一声表兄呢。”   萧彻如何会在意这点微末的血缘关系,不以为意道:“只雍京里,能唤我表兄的就有几十个。”   令嘉却是哼了一声,回道:“我家却是人丁零落,我三代内的表妹只得这一个,物以稀为贵,不免多有偏爱,倒是不比你舍得。”   “……”萧彻不由一噎。   令嘉这时,反软了声音:“五郎,我提这血脉因缘,非是要你垂怜雪娘什么的,只叫你能视她为大殷国民。万俟归一个北狄逃人,你尚能给他一个寄身之处,为何就不能放我雪娘安生度日呢?”   “七娘,我能容万俟归,是因为他能为我所用,甚至不惜反戈敌于北狄。而你的表妹同耶律齐血脉太近,于国亦是无功,两者自不能比。”   “于国无功?”令嘉反问:“耶律齐肯听从你们的话,鼓动耶律旷攻打高丽,难道不是雪娘的功劳?”   “……”萧彻又是一噎。   萧彻一直以为口舌之利,论辩之辞不过务虚小道,百无一用,但当他亲身体会了一番令嘉的辞锋后,他不由暗暗后悔,少时观政的那会,真该在御史台好好进修一番,也不至于现在这般狼狈了。   言辞上频频失利,萧彻终是顾不得那些冠冕堂皇的台面了。   他说道:“七娘,你说的不错,你的表妹确实无辜,可是那又如何?同她一起被权衡的是社稷公利。再小的社稷公利,依旧是凌于所有人之上,莫说耶律齐的姊妹,便是其余殷人,除了父皇同大哥,又有谁是不能舍的?”   可拉倒吧,你们萧家把一己私利放在社稷公利前的人车载斗量都数不过来吧?   令嘉有心如此反驳,然而细细地一回想,却发现自己难以反驳。   因为萧家声名狼藉的都是输家,而作为赢家的君王,从开朝到本朝共计四代,私德如何不论,面上是从未在这种大是大非上误过事的,哪怕是以无能著称的的庸君德宗在赵王逼宫那会,被困在两仪殿中断食七日,依旧不曾点头去为那传位诏书盖印。   有这样光鲜亮丽的直系先人,萧彻自然能硬气地同她说什么社稷公利的大道理。   令嘉咬了咬唇,说道:“可是除了你,无有人知道她身上有什么社稷公利可图。”   “……”萧彻险些就要叫令嘉给气笑了,他近乎谆谆劝道道:“七娘,我们要讲道理。”   “我从来都是任情任性不任理的人啊!殿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令嘉笑了笑,也算彻底不要脸了。   萧彻也笑了,被气笑的。   令嘉看着他笑,话锋忽地一转:“五郎你就不好奇我既是要一心维护表妹,我为何改了主意,不再瞒你耶律齐的事呢?”   道理说不服的人,那就让感情来感化。   萧彻脸上的表情一滞,他迎着令嘉幽幽的杏眸不过片刻,竟就撑不住仓促地移开了眼,反暴露出发红的面颊。   既能见微知著,又如何不会明白其中的心意。哪怕是在争执的现在,他心中依旧有一片角落在为那倚赖欢喜。   令嘉岂容他回避,侵身向前,近得她稍抬下头便能撞上萧彻唇瓣的距离时,她方才止住。   “其实,彻郎也是心知肚明,对吧,不然你方才就不会快就消气。”她又转了称呼,语声亲昵,“彻郎,我肯说,是因为我愿相信你,我相信你会顾念我的意愿。”   萧彻浑身绷得死紧,情潮翻涌不断,理智在其中死命挣扎。   但挣扎出来的口吻却是分外软弱无力:“七娘,你这是在要挟我。”   “是啊!”令嘉爽快承认,她仰着头,杏眸莹莹地看着萧彻,“彻郎,你肯受我要挟嘛?”   今日第三次,萧彻被噎住了。   但凡美人情长,便不免英雄气短。   此前,令嘉对单凤娘起了杀意之时,他就发现,自己对令嘉过度纵容,以至于彻底对她彻底失去了约束力。   若二人同心同意,自是无事。但若二人起了分歧……   就是眼下的境况。   若是令嘉愿意同之前那样,将分歧藏在台面下,不将那块幕布戳破,那自是各凭手段。但似眼下这般,令嘉珍而重之地同他交托了信任,他反要束手束脚了。   萧彻甚至郁卒地发现,哪怕是眼下他们矛盾之时,他胸腔中的那颗心竟还顾不得气恼,犹自为她的信任倚赖欢喜雀跃。   ……这要命的情爱! 第119章 恩爱不疑   “燕王肯同意?”令奕看着自己妹妹的眼光,就像在看神人,“那可是独断专行,铁石心肠的燕王啊!前年,他带着一万人,引走北狄三十万的大军,身上中了七箭奔袭千里,犹自眼都不眨的燕王啊!你居然就这么叫他改了主意!”   这会是年节,萧彻素来厚待军下兵将,四时八节赏赐不断。其余可按惯例,但其中重要的人物,便需令嘉操心。令嘉出身傅家,知道军中市恩的重要性,更是格外重视。今年的上元同立春挨得近,只隔了一旬,上元未过两日,令嘉现下就要开始为其准备。而萧彻统领北疆,部下繁多,两厢合计,令嘉的工作量大,连兄长上门询问,都没多少心思招待,当下只一边翻着一本字迹细密的簿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六哥,你说起五郎事迹,如数家珍,莫不是在暗地里仰慕他不成?”   令奕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寒颤,寒毛倒竖,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他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解道:“这些都是爹和三哥教训我时提及的。”   令嘉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他对“别人家孩子”那种复杂的感情,继续头也不抬道:“而且你说错了,五郎并没有改主意。他只是默许了我一个机会罢了。”   “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在雪娘生产前,我们还要打消爹的念头。”   大殷对北狄的军略现下虽由燕王决定,但此前却是由信国公傅成章执掌了二十余年,影响力之深远,又岂是萧彻五六年的时间便能拔除,许多决策上萧彻依旧要同傅成章商量。这其中不仅仅有傅成章对他的压制,还有傅成章对他的扶持。无论是耶律齐这条线,还是海路的打通,都是用到了傅家多年的经营的。而这些扶持还是在令嘉嫁与萧彻之前。傅成章怎么也想不到,嫁了个女儿给萧彻之后,他看好的明智果决的萧彻会色令智昏,反过来站在他女儿这边坑他。   “要说服爹,那就只能看七娘你了。”令奕叹道。   令嘉哼了一声,“五郎由我说服,爹也由我说服,你倒是轻省了。”   “没办法,我和三哥捆在一起送过去,都不够爹一顿下酒菜。至于燕王——”令奕摸了摸下巴,惋惜道:“娘若把我生成女身,我大约还能进燕王府为你分忧,但我既然是男儿身,也只能有心无力了。”   令嘉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顺便还附赠了手边的麒麟镇纸一个。   令奕手脚利落地接住砸来的镇纸,叹道:“七娘,你出嫁后越来越像娘了,扔东西这处尤其像。你可悠着点,燕王可不像爹那样任打任骂。”   令嘉笑得极为亲切:“五郎像不像爹,我不知晓,但我还可以再像娘一点,六哥要试试吗?”   令奕识趣地闭嘴。   七妹嫁人后,真是越来越暴力了。以前虽然脾气也不大好,但动手总是交给他人的,哪像现在啊!   ……都是燕王的错。   “七娘,你打算怎么说服爹啊?”令奕忽又皱了眉,“别是去寻姑祖母吧。她近些年身体太差了,经不起和爹再争执了。”   “你都能想到的事,你觉得我会落下?”令嘉瞥了他一眼,问道:“这就是廖三郎被调到燕州后,你不去通知姑祖母的缘故?”   令奕讪讪笑道:“早先那会,我以为这是正常调动嘛。廖家和我们七八代的交情,互置子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令嘉叹道:“你看事就不能多看本质嘛?当年互置子弟是因为身在乱世,忧心不测风云,为家族准备后手。如今正处治世,皇室又惯来忌讳武人抱团,更被说五郎就在燕州看着,廖家怎可能会再送子弟过来?”   令奕奇道:“那当年爹怎么把我送到了廖伯那?”   令嘉瞥他说:“你以为当年你同五郎同帐是个巧合?”   令奕心中生出淡淡的忧郁。   自打七妹开慧起,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在各种智力高地俯瞰比她年长十二岁的他。唯一叫他欣慰的,就是随着七妹长大,家里人除了狡猾的爹、彪悍的娘还有早逝的四哥,其他人全都来到这块被俯瞰的洼地同他作伴。尤其是那三个倒霉的侄子,因为年纪与七妹相近,除了鄙视,还要承受她的折磨,这实在叫他分外幸灾乐……同情。   忧郁完,令奕又道:“七娘,你还没说,你要怎么说服爹。”   “我和娘说了雪娘的事,她会帮我去说服爹的。”   令奕瞠目结舌地看着令嘉,“娘,娘,娘她肯帮雪娘!”   令嘉淡淡道:“她当然肯。那会表姑自尽,娘可比爹伤心多了。她若知晓雪娘活着,心里不知会有多安慰。”   令奕欲言又止,“可是,那会不是娘……”   令嘉指责地看了他一眼,“旁人人云亦云也就罢了,你身为人子,娘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   不就是暴躁冲动,一怒之下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嘛!   令奕尴尬一笑,“娘性子急,又同表姑一直处不来,后来又绝口不提表姑的事,我有所误会也是正常。”   “娘性子急,但也心软。外祖母娇惯,爹也纵容,她手上是从来没沾过血,以至于太过心慈,镇不住下人,连家务都早早移交给二嫂和三嫂。娘对着那些贪婪无度的下人都下不了狠手,更被说同她比邻二十几年的表姑还有她看着长大的雪娘。以前每次爹出征,来我们家探望最多的就是表姑,娘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情的。只看这么多年我们两家连年节都放在一块过,我们能同雪娘他们亲如兄妹,就当知道娘和表姑嘴上斗得有点狠,私底下却也是亲近的。也就是你眼拙,才当娘和表姑关系差。”令嘉似是想起了往事,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令奕无言以对。如果动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互相找茬只是“嘴上斗得有点狠”,那这“眼拙”的评价他也只能认定。   令嘉那抹淡淡的笑又渐渐黯下,“表姑自尽是同娘有关系,但并非你以为的关系。”令嘉垂下眸,语含怅惘,“那时,雪娘生父才授首,尸身被送过来后被娘派人扔到乱葬岗。表姑暗地里叫人收殓,被娘发现,娘寻她质问,却不料表姑秉性刚烈,早有以死赔罪之意,连雪娘那时也是真服了毒药。姑祖母的人赶来后,也只救下雪娘。后来才将错就错给雪娘换了个身份。”   “……表姑何苦如此!”令奕想起那个明艳利落又爱笑的亲近长辈,不由面露怅惘。   令嘉不语,这些年一直未能理解这位长辈的决绝,就是她要以死赔罪,又何必带上年幼的女儿。但知晓她是赵王遗孤后,反倒有些品味过来了,大约在她看来,孤零零地在这世间活着,还不如当年随父母一同而去的好。她想带着雪娘走,正出于她心中的母爱。   听到张氏的名头,令奕便算彻底放心。有他娘出马,任他爹如何千思百虑,都只能栽得十死无生,真应了那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想到这,令奕忍不住又瞥了令嘉一眼。   令嘉这会又翻起那本簿子,神态专注认真,微低着头,侧脸在窗外日光勾勒出一道温柔的线条。   虽说令嘉是个绝色的美人,但作为见过她从奶娃娃时期的兄长,令奕素来很难欣赏她的美丽。但这会看着她,却是破天荒地品味出一种美感。这种美是花开时悄然的芬芳,是月圆时皓白的霜华,也是雪落时无声的松香,隐去了锋芒,却更显和悦,叫人难忘。   一物降一物应在某些人身上,当真叫人不得不感慨因缘奇妙。   令奕冷不丁地说道:“七娘,我以为你会索性瞒着燕王。”   她从来不少聪明人特有的控制欲,他以为她是不会交出信息差带来的主动权。   令嘉闻言却是叹了口气,她用一种“不堪回首”的语气说道:“六哥,我试过了,我瞒不了五郎。”   在那样真挚的喜爱珍重的目光下,令嘉的定力实在不够她完成“面不改色地说谎”这项艰巨的任务。   令奕带着同病相怜的情绪跟着道:“也是,就燕王那眼力,想要瞒他点事太难了。”   令嘉闻言,却是又叹了口气,这次的叹气却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   笨蛋六哥,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码子事,可惜我说的你却是不会懂的。   “对了,我放才就想说了,你怎么突然改口唤燕王五郎了?我听得好生别扭。”   “又不是唤给你听的,你别扭也得忍着。”令嘉语气恶劣道。   “得了吧,七娘,我就不信你不别扭——这是你第一次这么亲昵叫哪个郎君吧。”   “……”令嘉微妙地沉默了下,她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说的这点别扭算什么,还有更别扭的呢!”   什么是更别扭的?   令奕很快就知道了。   “善善,该用午膳了,莫再拖了,名册可以晚些看……六郎,你还没走?”   萧彻用一个声音,两种语调,演绎了从“含情脉脉”到“平淡无波”的急速变化。   “善善?”令奕抽了口气,看向令嘉,“七娘,你何时改名了?”   令嘉低头不答,她在极力平息由那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带来的热意,这个时候她格外羡慕萧彻那好用的内力。   答的是萧彻,“这是我给七娘起的小字。”   令奕意味深长地看了令嘉一眼,然后问萧彻:“你取这小字问过我娘的意见没有?”   萧彻奇道:“善善及笄三年,傅夫人都未定下小字,最后由我定下,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她还会反对不成?”   女子的表字不是及笄礼上由父母取,便是由夫婿来取。   令奕说道:“反对是不会。”但生气是肯定的。   令奕隐下半句不说,只第三次看了令嘉一眼,见她仍不抬头,遂为自己亲娘叹了口气,同时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女儿。   令嘉听到这声叹气,终是抬起了头,她神色从容——忽略掉细颈连着后耳处未消的红晕的从容,问萧彻:“五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萧彻对上她,那双凤目都能沾温柔:“正午一刻。”   令奕暗暗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令嘉当即对令奕说道:“六哥你也听到了,我们要用午膳了,也不留你了,你也当早些回去用膳才是。”   “……你不留我用膳?这个辰光,等我回到府里,厨房都收拾干净了。”令奕忍不住怀疑两人之间的亲缘真假。   令嘉无情道:“那你就去东市,这个时间,那里酒楼正是热闹,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令奕咬牙:“你们王府就差我一口吃的了?”   萧彻一脸遗憾地应道:“善善口味偏颇,膳食又多有忌口,六郎怕会不习惯。”   令奕看着这对无耻的夫妇,无语良久,终是慨然长叹:“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萧彻对他的咬牙切齿视若无睹地微笑道:“六郎过誉。”   令嘉往这怒火上又泼了一桶油:“六哥你也别磨蹭了,今日仍在年节里,再晚些东市酒楼的雅间说不得就被人订光了。”   令奕抱着一肚子的气愤愤离去。 第120章 许湛与澄   萧彻押着令嘉用了膳,眼见令嘉又要去看那些名册,皱了皱眉,“不过就那么些人,怎么还没看完?”   “六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了半天,哪里沉得下心?我又没五郎你那一心两用的本事。”令嘉叹了口气。   “六郎寻你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都没完。”萧彻心疼妻子,不由埋怨这位没眼色的郎舅,“年节本就事繁,什么事不能往后推。”   令嘉斜了他一眼:“你说能叫他急着来问的是什么事,姑祖母可是把雪娘托与他照看的。”   萧彻沉默了半息,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善善,看六郎那作态,你的小字这么久未定并非是傅夫人挑剔的缘故吧。”   令嘉悠悠睨了他一眼,这才道:“常用不过八千余字,再挑剔也挑不了两三年。”   “既不是挑剔,又是什么缘故?”   “我及笄前,娘是定好小字的,那时神一法师还在,他说什么命数未定,表字定太早不好,娘因此作罢。”   萧彻受其祖母影响,对玄术一道颇有水平,闻言不由蹙眉,“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取适宜?”   “晚三年。”   “莫怪当日你说是歪打正着,这也是缘分。”萧彻粲然一笑,凤眸轻扬。   今年的上元,正是令嘉的十八岁生辰。   令嘉却道:“还有更缘分的——前日我娘寄来的信里,正有她替我取的小字。”   萧彻笑不下去了,他威胁性地唤道:“善善。”   “我已经回绝她了。”   虽说萧彻不乐意昵称注册权被岳母抢走,但令嘉如此干脆地站边反叫他有些惊异。   令嘉似是知道他的惊异,补了一句:“我娘取的小字是安康。”   “……怎么和福寿的名字凑一起了?”   令嘉神色深沉道:“福寿就是我娘当年定下又弃用的表字,我怕她再用,就拿去给福寿了,结果她又起了个安康——你想笑就笑吧,不需忍着。”   她含嗔带怨地横了某个忍笑忍得浑身发颤的人一眼。   那人压倒在她肩上,逸出一阵闷笑声。   令嘉气鼓鼓地推了他一把,力气不足没推开。   “哥哥他们的名字都挺正常的,哪知道轮到我,她的水平就差了那么多——得亏当年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   “你的名字时傅公取得?”浸满了笑意的凤眸挑了挑。   令、嘉具是美好的意思,旁人用了一个便觉足够,多了反而担心孩子受不住,若非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美好来形容她,哪里会连用两个同义字。如此明显的偏爱,他一直以为是傅夫人取的。   “是我爹取的。他趁着我娘犹豫不定的辰光偷偷定下我的名字,记上族谱,等我娘发现时已是木已成舟,我娘气得差点没掐死我爹。”   想到那位不苟言笑的长辈惧内的狼狈模样,萧彻又歪过头闷笑。   “五郎,你的名字时谁取的?‘彻’取良治之意,是官家或是先帝取得吧。”令嘉推测道。   “全错。”萧彻亲昵地捏了捏令嘉的脸,“‘彻’取的是《南华经》里的‘心彻为知,知彻为德’里的通达之意,是我祖母取的。   思及祖母的期盼,萧彻稍垂了眼眸,神色有些悠远   令嘉见他似有伤怀先人之意,转了转眼珠,又扯了扯他的衣袖,问:“五郎,若叫你给孩子取名字,会取什么?”   萧彻登时没有心情怀念了,他凤眸稍抬,定定地看着令嘉:“还敢拿话赶我,又不怕了?”   令嘉狡黠一笑,“原也未有多怕,只是心有不安罢了。而现在——”   她看着萧彻,微微一笑,容色嫣然,如皎云出月,清波濯莲,秀雅明丽。   “我相信五郎。”   萧彻神色变得极为柔和,他挑起令嘉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耳鬓厮磨时,萧彻忽道:“若是男孩便取湛,若是女孩便唤澄,以宁静清明之意。”   令嘉反应过来,靠在他身上问道:“怎么从了水部?”   萧彻目中笑意深深:“因为他们都是善善的孩子啊。”   令嘉反应过来,又气又笑,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你出起灯谜来出上瘾了是吧?”   萧彻捉过她的手在手背处轻吻一下,含笑应道:“灯谜确实有趣。”   笑谈间,又是一番温存缠绵。   雍京,长生塔的九层塔顶处,有人问道:“道诚,你以前名字叫什么?”   “湛,许湛,“伐木许许”的许,‘子孙其湛’的湛。”   陆锦委婉道:“虽然陆家家教好,但你也知道我是半道来的。”   道诚无奈一笑,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许湛”二字,只是他却是先划的“湛”,再划的“许”。   他轻声道:“家母名讳中有‘善’字,家父戏言‘上善若水’,故我得名‘湛’。”   陆锦感慨道:“你爹娘一定很恩爱!”   道诚侧过脸,有些出神。   “‘弃捐素所爱,恩情中道绝。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这是家母写与家父的诗。”道诚垂下羽睫,“他们的恩爱并不长久。”   这诗承的汉风,平白直叙,便是不学无术的理科生陆锦都能听懂其意。   前一句是要分手,后一句是在祝福前任。   ……合在一起,不就是分手快乐。   她干笑道:“你娘文采不错,心胸也真宽广,还能祝你爹长命百岁,哈哈,哈哈。”   后面那两句“哈哈”干得可得撒哈拉沙漠,看得她恨不能往上面撒些水。   在这个时候,道诚笑了笑——亏他还能笑得出来,这个笑竟有几分温柔意味。   “不,她是天底下最最小气的人。”   “……”陆锦沉默了片刻,抹了把脸道:“我们还是来说说天命的事吧。”   该死的道诚,就不能不应她的话吗,他就没看出她的尴尬吗。   道诚假作不知陆锦的怨气,正色道:“如我传信所言,混沌已去,紫薇频动,时机将至。”   七年了啊,从她穿越到现在足足七年啊!放在现代她都硕博毕业了,可算等来这个该死的时机了。   但临到头,陆锦却是犹豫了片刻,问道:“若我改了天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里的陆锦会怎么样?”   “陆锦有身无魂,本当年幼夭折,若你复归,自不复存。”   陆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徒劳合上。   她能说什么呢?   她在现代是独生女,爸妈如珠如宝地养她到大,眼看着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结果她暑假一趟旅游就没了,她爸妈受得了?   而这里的陆英夫妇固然慈爱,陆斐陆萋姐弟也极可爱,但……但她终不可能不回家。   她唯一能报答陆家的,就是为陆家改变原来的命运。   想到这,陆锦面露迷茫:“道诚,天命真的可以改变吗?”   道诚神态安然:“你被召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逆天改命。”   “可是这都七年了,我什么都没改变啊!我姐还是和高家议亲了,我和爹娘他们预警,结果又被爹赶到你这来了。”陆锦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学的还是物理,虽然知道怎么造火药和玻璃,但这里也不缺火药和玻璃啊,我哪有改变世界的能耐啊!这盏破灯会不会召错人了?”   说这话时,陆锦转头看向灵台前那盏长明灯。   长生塔是德宗为了祭祀太穆皇后而建,但奇异的是长生塔共有九层,太穆皇后的灵位被供到了第八层,而塔顶第九层处竟只供了一盏平平无奇的长明灯。   这盏长明灯是石制的浮屠形状,内里燃着一簇幽幽火焰,只看外表同许多其他寺庙供奉的长明灯无任何差异,只除了它的内层并无灯油。   道诚拿着一块帕子,擦拭着长明灯,同这七年里的所有辰光一样,耐心地安慰着陆锦:“你为气运之子,又得长明灯的愿力加持,自存转危为安之能。不需你做什么,只需你存于这个世间,天命自变,如此你所虑之事自会迎刃而解。长明灯并未选错人,你无需多虑。”   真天命之子·陆锦早就听腻这话了,“可是我这辈子中过最大的奖就是西京三日游,结果还把自己游进了九百年前,你说的这劳什子的气运也太坑了吧,有本事免掉我的论文答辩啊!”   道诚自动略过那个叫陆锦了嘀咕了七年的“论文答辩”,解释道:“气运之子并非等同于好运,而是大衍之数中隐去的一。阿锦,你是这个世间无限的可能,是最大的变数,是穷尽长明灯千年愿力寻得之人。你不当轻看自己。”   陆锦看着道诚手下那盏同九百年后她在长生塔中见到的那盏毫无差别的长明灯,叹了口气,只觉得那个坚信唯物科学马克思,不相信封建迷信的陆锦的棺材板上又添了十七八个铁钉。   “然后呢?时机既然到了,你总该告诉我,我这个气运之子到底该做什么了吧!”陆锦很不爽地问道。   “这盏长明灯是殷康宗点燃的,”道诚看着手中的长明灯,目光竟有些温柔,“也是他召你于此世的。”   陆锦瞠目结舌,“……康宗,可距离康宗出世还有许多年吧!我能替他做什么啊?”   “他要出世了。或者说,他本就该在这个时间出世。”   “……他召我来,就是为了提前出世?”陆锦面露茫然。   这个愿望有些迷啊!   “自不止如此,”道诚轻叹一声,“他求的是一段亲缘。”   陆锦终于恍然,心中倒是有些惊异,“他求的是这个?”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殷康宗未满周岁就被立为太子,才加冠就宫变成功,此后就威临四海,权倾天下,但在亲缘上,这人的人生堪比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他妈文昭皇后因为产后病,生了他没几日就去了。他爸忌他克亲,不肯见他,最后甚至沦落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抚养他长大的小傅后在他登位前夕被他爸赐死。还连着克死了三个皇后,外加一打后宫嫔妃。连子嗣都零落得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女儿。   如果他提前出生,他好像确实能避开原来那倒霉的命运……然后就赶上他哥那被毒死的命了。   陆锦一脸狐疑道:“所以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用做,等康宗出世就完事了?”   “康宗出世前后,各有一劫,需要你化解。”   陆锦“切”了一声,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   “只需两劫消解,你便可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可是历史改变后,原来的世界还会存在吗?”陆锦面露疑虑。   她是物理专业的,自是知道外祖母悖论。   “我说过,你是气运之子,是世界的锚点。”   “我问的是你,你呢?”陆锦忧虑地看着道诚,“你也是穿越到过去的,却不是那什么气运之子,做点什么事都要吐血,要是历史改变了,你还会在嘛?”   道诚怔了怔,迎着陆锦真挚无伪的担忧目光。   这女孩的真诚善良得出奇,哪怕她被无缘无故地被他从后世召到此世,离开了亲人,她都不曾憎恶他,反而信任他,视他如亲友。   他垂下眸,伸手在陆锦头上,然后道:“三娘你多虑了,我是守灯人,只要长明灯在,我就一直在。”   陆锦松了一口气,如同卸了什么重负一般,轻松道:“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等,”道诚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等一个去燕州的机会。” 第121章 婉兮娈兮   大安十九年,四月暮春时节,杏花已是落地成雪。   昌平府的一间宅邸里,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   这声啼哭唤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足量的食物。   酒足饭饱后,婴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闭目睡去。   回避到屏风外的令嘉走入,揉了揉耳垂,对那贯耳魔音仍心有余悸。   她低声问道:“怎么不把孩子放到乳娘的房间?这般时不时的苦恼也不怕惊扰到你修养。”   因着怀相不好,孩子又生得壮实,窦雪生产时实实在在地受了回罪,虽顺利生产,但人却是消瘦了许多,头发枯黄,大大的眼睛下还带着两抹青黑。   “是大夫说了,在孩子初生的头月里由亲娘哺乳的孩子会强健。总归夜晚也有乳娘贴身看着,闹不到我,我只是在白日喂喂他,辛苦不到哪里去。”   虽说面色不好,窦雪的神情却是轻松欢悦的,她把孩子放到床边的摇篮里,虽然孩子已经睡着了不动,但她仍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副看不腻的模样。   令嘉受不了她这副傻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眼见她又要去揉捏婴儿小手、小脚的模样,忙提醒道:“你轻点,别又弄醒他。”   “不会的,他吃饱后睡得死沉,你捏他他都不会醒。”说着,窦雪还示范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你还是他亲娘嘛,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去手欺负。”令嘉抚额。   “我生他那日,七姐姐你也在,你说我是不是他亲娘。但凡不是亲的,就凭他叫我疼的那半日,我在就扔了他了。”窦雪这个不靠谱的亲娘还道:“七姐姐,你要不要也来捏捏,这小子生得小小的,身上的肉是真的多,尤其是脸上,捏起来可舒服了。”   窦雪这一遭生产,身上减去的肉全去这小子身上了。整个小人肉嘟嘟的,手脚胀成一节一节的莲藕。   令嘉敬畏地看了这小郎君一眼,语气虚弱道:“别捏了,他哭的那声音太可怕了,真把他你捏哭了,我躲出去,可没人陪你了。”   这小郎君小小的身子潜藏着无穷无尽的爆发力,一哭哭起来没个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晨日那会,她在客房住着,同他隔了大半个院子,硬是叫他给吵得睡不着。   窦雪有些好笑,“七姐姐,你这般不耐烦,将来自己生子可要怎么办?”   令嘉理所当然道:“届时自由下仆他们看顾啊!”   妇人生儿育女的渴望泰半是为了提升和稳定在夫家的地位,现近身在燕州,令嘉的地位稳如泰山,她对于子嗣的渴望并不浓烈。而那种纯然的产自繁衍欲望的母性,又因为她年少,而尚未萌发。   窦雪多少看了出来,她生平第一次对这位敬慕的七姐姐产生点看后来者的俯视心态。   “七姐姐,你啊,还是不知事了。”窦雪顶着稚嫩的面孔做着老气横秋的感慨。   “那请问知事的雪娘子,那日那个哭着喊着说自己不要生了的人是谁啊?”令嘉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窦雪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其实那日我早早就痛晕过去了,七姐姐你后来听到的声音都是一个据着我身体的胆小鬼发出的。”   令嘉点了她眉心一下,笑道:“胡说八道。”   “这样真好啊!”窦雪本也是在笑,却忽地说起:“七姐姐,我原以为,我再不会同你这般亲近了。”   她面露怅惘道:“这些年,我也曾见过舅母、阿英她们,但也只限于见过。为了避免让人怀疑我的身份,我们连面上多说几句话都不行。”   令嘉暗道,这是自然。   窦雪的亲娘虽然姓段,可论血缘关系,但她与段家并无血缘,自没有傅家亲;而论后来的关系,段慕慈年龄比段家几兄弟都小许多,又是出嫁多年的人,更没有隔壁的傅家近。那会段慕慈夫婿身份暴露,最狼狈也最冤枉的就是段家了。也就段老夫人辈分高,威望重,压的住场,才保下了雪娘。可寄养雪娘的廖家,却是凭的傅廖两家的世交,以及段老夫人私人对廖家的恩德。   不过这些都不好同窦雪说,令嘉只笑道:“我是燕王妃,行事自然比她们自在些。”   窦雪摇摇头,却问:“七姐姐,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为什么你仍愿这般关心我?若只是外祖母的要求,你不会这般上心的。”   “雪娘,你院子里的那株梨花是谁要种的?”令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起。   “是三郎弄过来的,他说梨花是春日雪,正合我的名字。”窦雪目含异彩。   “春日雪,说的倒是不错。”令嘉接道:“我还记得你幼时有一次兴致冲冲地折了株梨花,说是让我当雪玩,结果引出了我的花癣,闹得我喷嚏不断。”   “结果,被我娘揍得哭爹喊娘。”窦雪说起自己幼时的糗事,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哭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醒来眼睛肿成核桃样,躲在房里不肯见人,还是七姐姐你过来哄我出去的。”   “你第二日未来,我其实暗暗失落了好久,怕你会因此疏远我,这去你家寻你。”令嘉接道。   窦雪怔了怔。   “我自幼体弱,长辈们待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我磕着碰着,哪怕是姐妹同我寻常的玩闹,转过头也要受长辈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一不留神还要像你一般挨打。时日一长,大家便都不爱同我玩耍,纵使碍着长辈的命令要陪伴我,也依旧是束手束脚的,不敢多动。只雪娘你一个,会无拘无束地同我耍闹,哪怕因此挨了责罚,你也是转头就忘,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窦雪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哪懂这么多,就是觉着七姐姐你生得比花都好看,恨不得天天黏着你。”   令嘉摸了摸她的头,道:“雪娘,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彼此情谊并不会因年幼而比成年少几分或轻几分。纵使过去了十年,我心上依旧是记着你的,我一直、一直盼着你能安好。”   窦雪同她对视片刻,缓缓红了眼眶,她垂下眸,轻声道:“七姐姐,其实我哥还在的事,当年六哥在云州那会就找机会告诉我了。那时他同我说,若我愿意,他能送我去北狄同我哥哥团聚。”   那个时候,耶律齐还未在北狄起势,窦雪又寄人篱下,以令奕那义气最上的性子起了济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并不妨碍令嘉暗骂他一句白痴。   令嘉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会窦雪被送到廖家未过多久,对廖家并无多少感情,比起廖家,她应该更想去耶律齐身边才是。   “我初到廖家那会因为遗毒作用,身体虚弱,病情反复。时间久了,我就起了能一病不起下去陪娘他们也不错,便暗暗倒了药,被姑母,就是我现在的婆母知道了,她带了一碗药和一把刀过来,她同我说——”   虽时隔多年,但窦雪依旧能将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死容易得很,上吊、跳河、服毒、吞金……只要真心想死,拿把勺子都能捅死自己。活倒难得多了,罪人家眷有被送到教坊司的,受着千人枕万人尝的活罪,又或者被发配到极边充户的,带着枷锁走上三四千里地,去一个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垦荒弄田……小娘子,你的身世是可怜,但也没多可怜,你有一个好的外祖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地为你伪作身份脱罪,你虽丧尽至亲,隐姓埋名,也依旧能过得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知若这事叫人发现,段、傅两家再加上我们廖家都要因你而被问罪。小娘子若想死,拿这刀子抹了脖子,你外祖母那我自去请罪,且还要谢谢你替我家去了一份后患。若还有半分怜惜你外祖母的苦心,就乖乖地把这药喝了,日子既要过下去,康健总比病弱好,笑着总比哭着好。”   令嘉听了不由肃然起敬,“窦夫人果然凶悍!”   廖将军的妻子窦夫人出身将门,后因父祖被牵扯到六王之乱中,父祖被杀,她被发配到教坊司。其人虽在教坊司,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善歌舞善剑舞,投了廖将军的眼,被纳为妾,为其空置妻位。窦夫人智勇过人,骑射兵法皆精,同廖将军可谓夫唱妇随,廖将军出征,窦夫人押运粮草;廖将军上阵,窦夫人冒着箭雨为其擂鼓。窦夫人功高名盛,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特赐其诰命,廖将军顺势将她扶正。   也亏得姑祖母能寻出这样一位尝尽人间辛酸滋味,却依旧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强悍女人来教养雪娘。   “姑母她确实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窦雪叹道,“但她面上也是真的冷,我那会虽被她激出了生念,却也是一直怵着她的。六哥说送我去哥哥那里时,平心论我是真的动了心的。只是,我若去了北狄,也改姓耶律,又置为我脱身的外祖母于何地?外祖母同北狄仇深似海,我身上流着耶律的血脉,可她依旧会为可保护我而苦心孤诣。我并无性命之忧,却为了那点私心投了她的死敌,她心里该是何等难过。还有母亲——”   窦雪手上兀得攥紧,紧得指背发白,“——她去前那么恨,那么恨……我怎么能去北狄……哥哥他又怎么能……”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紧咬着牙关,言语竟失了伦次。   令嘉暗暗苦笑,她是知道耶律齐是被她爹和她给坑了。只是这事说与窦雪,无益于她,反不如隐去。   她轻拍着窦雪的背,道:“慢些说,不需急。都是当娘的人了。”   窦雪迎着她怜惜的目光,终是缓缓放松了下来,“……我拒绝了六哥的提议,以为往后虽天各一方,但总能两下相安。谁知道他居然能在北狄步步高升……”   “六哥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旧日的身份更加危险了。姑祖母有意让我再换一次身份,去得更远一些,可我花了那么多年,从哥舒雪变成窦雪,又要花多少年去做另一个人?我拒绝了姑祖母,她就把我许给了三郎,我原以为姑母会拒绝,谁知她那样刚强的人,分明知道我身份的隐患,竟也能同意。”   “婚后我常怀忧虑,只觉头上悬着把刀,却不知它何时掉落。一直到三郎受职昌平府,我方觉这把刀要落地了,偏偏这孩子竟在这个时刻来了……”   “七姐姐,六哥让我去赴你的宴席其实是在向你求助……去时,我其实很怕七姐姐你不肯管我……”窦雪哽咽道。   毕竟一边是多年不见的表妹,一边是情意正浓的夫婿,在这两者之间该做何种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事。   只可惜令嘉并非常人,她被她娘纵得任性过度了,傅家无人能制。难得嫁了位身世手段无一不缺的丈夫,偏也舍不得制她,以至于她恃宠而骄地更厉害了。   令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啊,就是在孕中忧思过度,才在生育时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往后日子平顺,还是少想一些为好。”   窦雪目中泪落不断,却又用力弯起唇,大声应道:“恩!” 第122章 北雁南渡   充当了窦雪小半个时辰的听众,终于在窦雪哭累了生出睡意后,令嘉得以走出她的房间。   窦雪的院中植着几株梨树,因是暮春,树下堆了一地的白色花瓣,恍如冬日残雪。虽世人常以梨喻雪,但雪太过冰冷,且落地即化,遇日而消,是为朝夕之物,梨花形虽肖雪,却比雪来的更温暖宜人,也更长长久久。   令嘉笑了笑,步出了这个院子。路上遇到了窦雪的夫婿,廖三郎廖永定,这人生得身材高大,却得了一张自带笑窝的娃娃脸,只是别看他面嫩,其精明强干之处却是不在其父母之下。傅成章对他颇为看好,以至于他差点上过张氏的郎婿备选名单。所幸其母窦夫人作风剽悍,雷厉风行,张氏担忧令嘉被欺负,这才放过了他。   他也见着了令嘉,他面露感激道:“家母不得亲来,纵有仆妇看顾,阿雪心中终是多有不安,还需谢过王妃陪伴。”   说着对她行了个大礼,只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僵硬。   令嘉正有些纳闷,忽地听得一声“喵”,一条雪白的尾巴顺着廖永定俯身从他袖子里甩了出来,然后被他面不改色地塞了回去。   思及窦雪那个“不可一日无猫”的性子,令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忍着笑道:“方才我出去时,雪娘已经睡了,你注意些声响别弄醒他,且让人带着小郎君避开些,刚出生的孩子弱不禁风的,还是避着些猫狗的好。”   廖永定若无其事地重复道谢:“谢过王妃提醒。”   只是面上装得住,转过身去,那仓促的步子仍是泄露了他的窘迫。   一直与廖三郎偶遇后过了百步余,令嘉终不再忍,掩着嘴笑个不住。不止她,她身边的几个使女也都是忍俊不禁。   “这个廖三郎君,倒是比他父兄都会体贴人。”令嘉感慨道。   傅廖是通家之好,廖家的郎君她都是见过的,卖相都挺不错的,但个个都是直不楞登的性子。此前听闻窦雪嫁与廖三,她还曾忧虑,夫婿固然不能找明炤那种状似风流体贴,实则薄幸无情的人渣,但寻个全然不解风情,不苟言笑的木头,那往后的日子总少不得怄气。不曾想这位廖三郎君倒是比他父兄善解人意。   想到父亲曾对这廖三“精明强干”的评价,再对比下他那窘迫的步子,令嘉忍不住又是一阵可乐。   一个小乐子,给令嘉带来了大半天的好心情,一直待到范阳的信送来,她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送信的万俟归看着燕王妃的柔和笑脸,想着这几日燕王身边越发叫人难持的安静。竟是破天荒地同情了下那个冷血苛刻的上司一下。   令嘉挥退人后,翻开了书信。   她带着太医来昌平探望窦雪,前后住了半月,就这一旬里她受到过一封信。   那封信是五日前的,信末附了句“陌上花已开,可缓缓归矣”。而这次的信上附的却是“陌上花将谢,勿以迟流连”。   令嘉看到最后一句,仿佛都能见着萧彻眸含恼意,却还强作无事的模样,咬着唇痴痴一笑,顾盼间风情无限,只可惜那赏花人却不在眼前。   令嘉收好信,派人去同卫队统领万俟归说,明日动身回范阳。   令嘉本是无意久留昌平的,虽说萧彻默许了为窦雪隐瞒身份,但窦雪的真实身份终究是个隐患,不宜显于人前。令嘉这次来探望都是隐去了行踪,推说是去着昌平探望她三哥的。本来上次萧彻来信,令嘉就已准备动身,不料当日窦雪突然发作,令嘉只好作罢留下,这才一留留到了今天。   大约是把话说开了的缘故,窦雪放下了对未来的忧虑,舒展了心思,还能笑着送别令嘉。   令嘉见她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奶猫,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碰过猫记得换身衣服,再去抱他。”   “七姐姐诶,我分得清轻重的。也就这只小猫的亲娘不肯养它,我才少不得要多费些心。”   说是这么说,但看这小奶猫通体雪白的颜色,懵懂的大眼,令嘉更觉得窦雪是被它的颜色迷住了。   窦雪带着几分不解道:“它生得这般可爱,七姐姐你怎么就看不上呢,你若肯养,也省了我许多事了。”   令嘉没好气道:“我才不像你这么花心呢,见一只爱一只,养了一院子的猫还嫌不够。”   窦雪不以为意地笑道:“好物总是多多益善,狸奴这般可爱,一只怎么够啊!”   令嘉失笑,同小时候一般,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悠着些吧,莫叫你家小郎君长大了哭诉家里都被你的猫吃穷了。”   窦雪摸着额头,冲令嘉使劲笑了笑,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带着几分傻气和稚气。   令嘉从昌平出发去范阳,这行程若以驿站的快马去跑,不过半日的路程。但令嘉自不会同邮递一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地赶路,路上总有休停的时候,这耗时不免拖长了些。   因昌平和范阳离得太近,官道上未设驿站,令嘉是暂宿在附近的广平县的陶知县府中。所幸去岁末的燕王府宴上,陶家也是座上客,既打过照面,再打交道也不显突兀。陶家待客有道,热情周到又未逾距,只下人们总有些偷瞟令嘉的,显出规矩宽松,露了陶家的底子。   令嘉自有服侍的人手,自不会去挑剔他人的下人。只是陶家规矩宽松,不只应在下人身上,还应在他家的女孩身上。陶知县有个将要及笄的女儿,拜见令嘉时只多看了万俟归一眼,下午陶夫人就过来探问万俟归的出身职位了。   令嘉打发了陶夫人,然后就让人召了万俟归过来。   褐发蓝眸,肤色如雪,身材高大,眉目深邃又精致,带着西域血脉的影子,但面部轮廓又比西域人要柔和许多。他年正二十七,正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龄,那种蓬勃的阳刚之气中和了他过于精致的五官带来的女气。   令嘉见过许多美男子,犹得承认这个此人当属第一等的绝色。他同萧彻传出的那些龙阳秘闻,荒唐归荒唐,但合上两人颜值,行事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毕竟两个正当盛龄的男子,具无妻妾,又成日形影不离的,偏还都生得极为俊美,怎能不叫人想歪。   令嘉腹诽了几句后,问道:“万俟统领,陶知县有女欲许与你,便让我来问问你可有意思?”   万俟归用生硬的官话说道:“谢过王妃好意了,属下无意。”   令嘉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陶夫人已知晓你是北狄亡人,且丧妻有子,亦愿以女许知,这陶小娘子出身书香门第,容貌秀丽,又得其父母宠爱,妆奁颇丰,颇有可取之处,你若是担心她的性情,也可再多看看,倒不必一口推拒。”   平心论,万俟归虽是萧彻心腹,但其出身背景是硬伤,再加上文武之隔,那陶知县虽是三等进士的出身,但终是文人,将女儿许给万俟归当得下嫁二字的。不过,凭借万俟归那脸蛋身材,也多的是女子乐意下嫁就是了。   万俟归坚持道:“属下并无婚娶之意,不必误这辰光。”   令嘉挑了挑眉,说道:“万俟统领,你正当婚嫁之龄,又无妻妾,若强说不愿婚娶,未免牵强,你要想推拒,怎么也得与我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去同陶夫人交代吧。”   万俟归便道:“在小儿长成之前,我无意婚娶。”   令嘉便劝道:“先夫人丧身也有许多年了,你惦念亡人不为过,但为此不娶却是荒唐。我听闻你那孩子现下也有十岁了,再过几年也当娶妻了,你在大殷没有内眷,谁能替你操持他的终身大事?曹夫人同你固为通家之好,但为寡居之身,许多事都是要避险的。再者,殿下再是器重你,你也难脱北狄出身,在大殷无亲无朋,娶个有根底的汉女,遇着事了也好有个帮衬。”   令嘉可是经萧彻亲在盖章的口齿伶俐,一番话下来,于公于私两处都叫她说全了,惯来少言寡语,连官话都说不大溜的万俟归哪里是她的对手。   说不过还是可以不说的,万俟归沉默不语,依旧是不肯应。   令嘉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叹笑道:“万俟统领待你那亡妻当真是情深。”   倒也不在逼他,只转而问道:“说来,万俟统领你出身万俟嫡系,当年也已娶妻生子,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带着家人逃到大殷,以至于先夫人遭难早逝,徒留你父子相依为命?”   万俟归神色僵了僵,他自是不愿答这问题,但又不能不答。   这个问题涉及到了他的忠诚问题,原本他的根底只需燕王知晓即可,但眼前人是燕王妃,且是燕王爱重的燕王妃,他不可能不向她交代。   万俟归只得低声道:“属下阿娘是汉人奴隶,因服侍不力,叫我生父大妻杖死。”   令嘉面露动容之色,“你的名字是令堂取的?”   万俟归点头,神色淡淡道:“生父不喜我混血,并未与我取名。后来我得罪了家中长兄,为部族追杀,便索性和其余家人南逃。”   令嘉默然一阵,不再追问他是如何得罪的他的长兄,转而问道:“令堂是河西人吧。”   万俟归露出诧异的神色,“王妃怎么知晓的?”   “你官话的口音是河西的。雍京东市的许多商贾的口音都同你一样。先帝时,被北狄掳掠得最厉害的就是河西了。”   其实英宗时,北狄一开始的经营方向是朝西的,他们拉拢了西域诸国,侵占大殷,河西甘肃首当其冲。彼时英宗先是令现在的定远侯虞丰出使西域诸国重开丝绸之路,又派重兵精兵在河西同北狄打了七八年,逐步吞下河西的。北狄见在河西讨不着好,且耶律氏又对普氏、万俟氏两个狄西部族产生了犹疑,这才才调转了方向去拿渤海。   因为当年虞丰出使西域,令嘉的老师神一因欲往天竺而与他同行了一段路,故而她对这段往事也有些了解。   “可否问下令堂名讳、籍贯?”令嘉忽然道:“令堂既能教你官话,又通晓文字,想是出身不低,许能在河西寻到旁亲故旧……便是没了故旧,总还能寻到你母亲故居,往后若有机会便能替你母亲迁坟。”   万俟归猛地抬头,破了礼节,直视令嘉,那双蓝眸中竟似有火光跃动,但话语中依旧带着迟疑,或者说不敢置信:“阿娘被掳至今快有三十年了,现在还能找到吗?”   “依着大殷惯例,边关掳走的人丁在当地县衙的户籍上虽被勾销,但也会刻意备录一份封存,且为了避免记录毁坏,于州府处也有备案。”   这一习惯的本意是为了便于安置从北狄人手里救回来的汉人,顺道防备奸细,但对于边关许多失了至亲的人家来说,也确实是一项难得的寄托。   “……阿娘姓马,名雁蓉,是甘州张掖人。她家中还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但他们的名讳我不知道。”万俟归有些紧张地说道,“这些够用吗?”   令嘉点头,“这些就够了。”   万俟归缓缓吐出一口气,他退后两步,朝令嘉行了个大礼。   “无论我娘的亲旧能不能找到,属下都要谢过王妃费心。”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令嘉带着几分嗔怪说道:“你啊,还是太过寡言少语,旁人不问你也就不说。定远侯正是殿下的老师,你但凡同殿下提过半句你生母的事,这事哪里会拖得到现在。不过殿下也是太粗心了,诰命先母后妻,他怎么也当问一下才是。”   虞丰虽以平定西域的军功封侯,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来的文进士,以深厚雄博,长于述理思辨的文风闻名,同陆相陆英并称陆诗虞文,现任职御史大夫。也正因为虞丰才能卓绝,曾被皇帝请去弘文馆兼职教导若干皇室子弟,而在这若干人中最得他青眼的就是燕王萧彻了,只看萧彻少时的文章,其文风尽得虞丰真传。虞丰待萧彻这个学生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亲善,当年萧彻封地迁于燕州一事,朝中颇多非议,然后这些非议全叫这位虞大夫指着鼻子一个一个地驳了回去,驳得满朝无言,皇帝就此拍板定案。   以虞丰在河西遗留的部旧,要寻万俟归的生母旧亲还真不过是两封信的功夫罢了。拿这样的举手之劳来收买人心,萧彻自不会不做,当然前提是这位秉性冷淡疏离的家伙有闲心去过问下属的家事。   万俟归听着燕王妃对燕王的嗔怪,幻想了下燕王态度亲切地询问他生母的情景……他只觉冷意袭身。   迟点就迟点吧,总好过那种可怕的情景发生。   万俟归去后,令嘉垂下了眸。   既然萧彻不知万俟归生母之事,他又是如何能这般信任这个北狄之人呢? 第123章 适尔小别   令嘉回到燕王府中,开了车门,一只手拂开了帘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令嘉微微一笑,借着这只手的力下了马车。   只是她下了马车后,这手也没放开,反而反手与她十指交错而握。   令嘉未作挣脱,问道:“福寿呢?”   被叫到名字的猫应了一声。   萧彻轻甩右袖,福寿落下而后就叫他单手提住了颈后的一圈皮毛。   令嘉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把它塞袖子里。”   说着她想双手去抱住福寿,右手被握得死紧,挣脱不开,她轻瞪了萧彻一眼。   萧彻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将福寿拎到令嘉左手缓出的怀抱里。   他带着几分吃味道:“善善第一个问的怎还是这只狸奴?你走的这些时日,它成日里吃喝玩乐,没心没肺的,可半点不见有在想念你。”   福寿听懂了这是在给它上眼药,愤怒地要叫唤。凤眼的眼风扫过,福寿抖了抖身子,又蔫蔫地缩回了脖子。   以燕王殿下治军的手段,不过半月时间,驯服一只猫简直绰绰有余。   令嘉唇角起笑,挑他语病问道:“难道五郎就是食不甘味,夜不能昧地在想念我?”   闻言,萧彻凤目稍虚,竟是有些赧然的意思。   但迎着那双笑意闪闪的杏眸,他又生出了气恼。他这般情牵梦绕,没道理她还能置身事外地看戏。   捉过人吻住她那张可恶唇,叼住那伶俐的舌,逼得她满面飞粉,连站都站不稳,方才松开她。   他这才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善善,我就是这般地想念你。”   令嘉未料到惯来一丝不苟的萧彻竟会破例在人前同她亲密,呆了会又恼羞成怒,只一直手被牵着,一直手要抱着福寿,但这也不妨碍她报复。   她垫起脚尖狠狠咬住了萧彻脖颈的喉结。   萧彻狠抽一口冷气,倒不是为着被咬疼了,而是某种更不可言说的原因。   令嘉并非不知这处要害敏感,只是她实在咬不到别处了,往下是隔着衣裳的胸膛的胸膛,而往上——她踮脚最高也才碰着萧彻的脖颈啊!身高于令嘉真是个不可言说之痛,傅家人普遍身量高挑只除了她——她娘生她时全把力往脸上使了,以至于她身量先天不足,后天也无补救(她不爱动),侄女明炤十三出头都和她差不多高了,更别说身高八尺的萧彻。   只是不咬实不足以出气,脖颈那就脖颈吧。   萧彻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善善,下人还在呢?”   “他们早走了。”令嘉含糊道,不肯松口。   当她傻子呢,打他吻她那会起,这附近但凡长了眼的都避了开来,只除了她手上的这只福寿。   萧彻眼见唬不住她,沉吟一声,又道:“善善,你既知道人都走净了,那我若想做点什么……”   “什么”后面就不用说了,有眼色的燕王妃已然松开了嘴。   萧彻带着几许遗憾地看了令嘉一眼。   令嘉暗暗咬牙,男人果然都是禽兽,自制如萧彻如今也不可信了。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令嘉回了定安殿的净室温池洗沐时,依旧没能甩下萧彻的手。自免不得洗了许久的一场浴。个中自少不得旖旎香艳,只具体如何,便只有他们二人,和又被遗忘掉的福寿知晓了。   都道小别胜新婚,他们的新婚光顾着斗气去了,也就这会才尝到几分甜蜜滋味。费了大半个时辰的“沐浴”过后,他们才算换了身衣裳总算出了净室。   身酥骨软的令嘉是被人抱到榻上的,她像是没骨头一样瘫靠在萧彻怀里,萧彻拿着细帕给她擦拭湿发,一边听她细述离情。   “……你是没看到,廖三郎那小郎君生得有多丑,本就生得塌鼻细眼的,偏还生的胖,那点五官全叫肉给挤没了,只那些婆子还没住口地夸他生得有福气,也亏得他们夫妇还真信了,爱得不行,我都不好意思点醒他们。”   萧彻有些惊诧,“他们夫妇生得都是不错,小儿何至于这般丑?”   令嘉很是同情,“耐不住孩子运气差呗,非挑爹娘的不好的地方长。”   萧彻含笑道:“善善你倒是不用怕这个,你的孩子怎么长都是差不离的。”   令嘉却是没有萧彻这么乐观,“那可说不定,有些孩子索性不按着爹娘模样长得。你想想,你表姐我二嫂生得多秀美啊,还有我二哥,少时更是京中数得着的俊美郎君,可你看看大郎那模样……”   令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萧彻脸上的笑容滞了滞,他咳了咳道:“你家二郎、四郎生得都不差,大郎也只是个意外。”   “在生下来之前,你哪知道你生得是不是个意外。”令嘉一脸沉痛:“你看看你那四哥越王啊!大郎虽生得粗了些,但据姑祖母说,那也是肖了祖辈,哪像越王,丑得叫人摸不着边。不说官家同贤妃具是容色出众之人,便是往祖上推也寻不着根啊!你们家打太.祖起就是个俊美人物,荥阳侯家也是打前朝就有的名门,不说代代美人,但也是容色端正,怎到了他身上居然能丑成那副模样。”   越王萧德可是公认的生的丑,丑得让皇帝都要怀疑郑贤妃给他送了顶绿帽,结果叫郑贤妃愤怒至极堵了一句“若有郎君能丑成这副模样,我瞎了眼才同他偷情”,皇帝无法反驳,他同贤妃面面相对,最后只得承认,越王这人就是株天生的奇葩。   越王这个案例太近太有说服力了,萧彻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试着把越王那张脸带进自己的孩子去……   “……”萧彻默默放下了细帕,在令嘉肩头咬了一口,他咬牙切齿道:“善善,你就不能想着我们的孩子点好?”   令嘉吃痛地推搡他的头,不甘示弱地驳道:“你在打仗前,不也是要把好的坏的、方方面面的可能全想齐嘛?”   傅令嘉嘴上永远都能占着理,萧彻说不过她,松了嘴,垂到她肩上,幽幽叹道:“便是生成四哥那样,也不碍着娶妻生子,给块封地日子过得也不差。”   也就当父母的心里有些不得劲罢了。   令嘉不认同了:“你四哥暴躁无德,在封地上时不时闹出些事,你觉得他那叫不差?”   什么建府时强征役夫,纵马践踏百姓庄稼,打死劝谏的王府长史,大肆搜罗封地美人什么的缺德事他全齐活了,弹劾他的折子堆满了整个政事堂,他的兄弟们加起来都没他一人挨的骂多。连皇帝都不喜欢这个儿子,时不时就要下令申斥他一番,这么多年连雍京都不许他回。   萧彻抬了头,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善善,你莫看四哥践踏法纪,草菅人命,但他绝对是最叫父皇省心的一个。”   令嘉大奇:“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成不了事的废物。”萧彻神色依旧是轻松的,只凤眸中含着几许漫不经心的讥讽,“旁人家出些不孝子弟是大不幸,只萧家却是恨不得这样的子弟能再多些。”   “……”令嘉气冲冲地拂开了萧彻放在她腰间的手,欲起身离开。   萧彻拦腰把人抱回来,语含无奈,“善善,可是你先提糟心事的。”   令嘉气鼓鼓道:“我提的事再糟心,能比你说的更糟心?”   萧彻诚实道:“于我而言,你说的要糟心许多。”   令嘉气得瞪圆了一双杏眸,“可是今日我归家,你就不能让着我嘛?”   萧彻爱煞了她这副娇俏模样,认输道:“好了,我不坏你心情就是了,只是善善你往后也不许再提丑孩子什么的。”   那真是太能戳伤他对未来孩子的期望了。   令嘉翻了对白眼,没好气道:“行吧,那我说好看的孩子——那万俟归的独子你见过没,可生得肖父?”   萧彻顿了顿,便自若地接道:“有些肖似,你问这个作甚?”   令嘉托着腮道:“我想那万俟归既无意续娶,往后只得这一子,他生得那般绝色,若这孩子不能继承他那张脸,那就真是可惜了。”   “……善善,你在我面前夸赞另一个男人绝色,你是不是觉着我都不会生气的?”   “对啊,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令嘉杏眸扑闪扑闪,闪着顽劣的笑意:“毕竟在传闻里,他可是你的弥子瑕啊!我不吃他的醋,你真该高兴才是。”   萧彻一下直了身子,面露冷色:“这是谁同你胡说八道的?”   “我娘。”令嘉利落地交代了。   “……”萧彻的怒气一滞。   但见令嘉歪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萧彻那才冒头的怒火一下叫水破灭,就剩下点零星碎火。   他埋怨道:“七娘!我是你夫婿,你就这么听人胡说。”   “我娘同我说时,你还不是呢!”令嘉吃吃笑道:“五郎你推说北狄未灭,无以为家,不肯成亲也就算了,连姬妾都不肯收纳,心思正的要夸你自律刻苦,心思歪的则是往歪处想,心思歪的人总比心思正的人多,且又比心思正的人更爱显摆聪明,流言自然就从他们身上传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的,官家和圣人都阻不住。如此之下曾参都能杀人,更何况殿下你得个龙阳?龙阳之好,还算是比较好听的说法了,其余更难听的,五郎你要听一听嘛?”   比龙阳还难听的还能是什么?   想到别人在他背后是如何说他,哪怕是萧彻的修养,都忍不住黑了脸,偏生这些流言传得太久,出处已是难寻,想要出口气都是难。也亏得这么些年,竟没一个人敢将这些留言传到他耳里——若说他属下不知,他是怎么也不信的。   再看他怀中那还在偷笑的女人,索性就将那一股子闷气朝她使了。   他低头咬住她的嘴唇。   令嘉偏过头,抱怨道:“五郎,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咬人啊?”   萧彻又去咬她耳垂,“跟你学的。”   这颗打不得骂不得的掌心珠生了一副刁钻顽劣的性子,他受了这许多气总也得寻个出气的法子才是。   不过这咬人自又比不得另一种法子更解气。   咬着咬着那味道也就变了。   鸳鸯衾里枕,朱门浅复深。   东君捻枝处,又是一树春。   “我喜欢的是男还是女,旁人不知,善善还不知嘛?”萧彻压着令嘉,在她耳边问道。   “我知有什么用?”令嘉原就未干的乌发如今更是濡湿,一绺一绺地粘在鬓边,分明已是不支的模样,却还要嘴贱,“有本事你叫旁人也知……啊!”   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叫人脸红耳赤的□□。   萧彻施施然道:“善善你知就够了,旁人又算得什么。”   这时,令嘉已是再顾不上回嘴了。   再次云收雨霁,令嘉累得眼皮都要撑不开了。   她强撑着精神,和萧彻说了下万俟归需在河西寻亲的事。   “虞公那处,我会去书的。只是善善,你好像对万俟归太过关注了……”   话还没说完,萧彻便发现,令嘉已然阖上眼睡去了。   萧彻叹了声,认命地寻了方才的细帕出来,继续给她擦拭湿发。   方才的云雨起得突然,令嘉的头发大半都是湿的,再经云雨就更湿了。令嘉体质偏弱,若放任她湿着头发睡,很容易得个头风的毛病。   萧彻倒是不介意服侍令嘉,但他无疑更喜欢服侍醒着的令嘉,在她醒着时,两人总能说说话,他喜爱听她用那清越的声音说话,哪怕她说的话又坏又刁,很能气人。   只可惜,现下留与他的,便只有一张沉沉的睡颜。   萧彻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体力这么差,这半个月肯定又偷懒了,果然还是需要再多锻炼。”   见令嘉依旧睡着,萧彻遗憾地收回了手,   这都没气着起来咬她,可见是真睡着了。   虽然令嘉觉着万俟归寻亲的事不难,但考虑到范阳、雍京、河西的距离,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却不料竟是一个多月就有了消息。   “令堂是张掖马家的三女,是凉州马氏的旁系,只当年北狄侵占张掖,令堂阖家遇难。”   眼见万俟归面上难掩失望之色,令嘉话锋一转道:“但——当时令堂有二兄马钰在外游学,侥幸逃过一劫。乡梓至亲遭难后,他弃笔投戎,现任职云南府指挥使,因定远侯与他是故交,听闻过他的事,倒是不需再去河西翻查名册,就能确定了。有关你的事定远侯已去书给令舅,现下信已差不多到了。”   万俟归闻言,失望之色去了,但也未见得多少喜色,反而是出现一种奇异的茫然。   令嘉见状,又道:“定远侯说过,令舅念了亲人许多年,若是知道你的存在,定是十分欣慰。他盼你能去云南同他见一面。”   令嘉问他:“你要去嘛?”   万俟归沉默了一会,未应,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已应允。”   万俟归沉默。   令嘉却已知道他的意思,提醒道:“你若要去,还需多准备药物,滇地瘴气凶厉,北人多有不适。”   万俟归朝令嘉行了一礼,道:“万俟归多谢王妃。”   令嘉神色微妙地应了下来。 第124章 不我信兮   两日后,闻说万俟归独自动身,令嘉笑了笑。   又过了两日,曹家的门前迎来了一位贵客。   单凤娘见着这位贵客时,眼珠子差点都没掉下来。单凤娘朝这位贵客的身后看去,只见得两个衣着简素的使女,并无其余侍卫的身影,她默默为自己哀悼了一把。   作为熙春楼的主事人,单凤娘对于上元节那晚的大乱子是一清二楚。她也知道,在上元节后,燕王对燕王妃的安危看得极紧,但凡出行,必有卫队相随,哪怕是在这范阳城里也不例外。   如今只见王妃,不见卫队,这只能说明她是瞒着燕王来的!!!   燕王妃瞒着燕王来她府上……   单凤娘忍不住想起曾经感受过的那阵杀气,若非见燕王妃只带了两个使女过来,她好险就要去叫护院了。   令嘉无视掉单凤娘脸上多变的神色,单刀直入:“曹夫人,我来你府上,是想见一见万俟小郎君。”   要见信郎?   单凤娘先是惊诧,再是迟疑:“万俟郎君不过一个稚儿,有甚值得王妃见的?”   令嘉瞥了她一眼,语声淡淡:“能引得我六哥喜爱到三番四次登门的孩子,自是值得一见。”   单凤娘闭嘴了,傅六郎君,她已经尽力了。   万俟信的居所是一处小院,院中正有两个扎着总角的男孩在拿着两把木剑比划,令奕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旁边的石桌边还坐着个吃糖葫芦的小女孩。   令奕听到院前的脚步声,看了过来,然后就呆在了那,   反而是那吃着糖葫芦的女孩先扑了过来,冲单凤娘告状道:“娘!哥哥和信郎又打起来了。”   单凤娘眼疾手快地把她手中尖细的糖葫芦串拔了出来递给身边的使女,抱起她,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的糖渣,这才冲令嘉尴尬地笑道:“小女无礼,叫王妃见笑了。”   令嘉自打进了院子后,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两个男孩那边,不曾留意多少,只口不应心道:“天真纯质,有甚无礼。”   她说完,就朝那两个男孩方向走去。   那两个男孩听着动静,早是停下了,都在暗暗偷看令嘉,半是因为她是生人,半是因为慕艾天性。现下见她走来,人都有些紧张。   “你们叫什么名字?”   那个眉眼同单凤娘颇为相似的男孩很热情地抢先答道:“夫人,我叫曹懋。”   令嘉点了点头,看向另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生了一双胡人的蓝眸,但眉眼又是标准的汉人眉眼。   他朝令奕看了一眼,然后才答道:“万俟信。”   “哪个‘信’?”   他脱口而出:“‘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的信。”   令嘉怔了怔,又问:“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娘。”这时,万俟信反问:“你是谁?”   “我,”令嘉挑了挑眉,道:“我是你……”   “七妹!”令奕终于出声止住她的话。   令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令奕目露恳求。   令嘉垂下眸,移开眼,对万俟信道:“我是傅六郎的妹妹。”   令嘉把令奕带走,单凤娘前去送行。   院子里一下空落下来,只剩两个男孩。两个男孩对视一眼,也没有原来打架的兴致了,回屋子里去了。   曹懋伸手去揽万俟信的脖子,同他咬耳朵:“傅六叔的妹妹可真是个大美人,你说她有没有女儿什么的?她怎么就不问问我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要答‘予懋乃德’的懋了。”   万俟信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道:“傅六叔只有一个妹妹。”   曹懋反应过来,倒吸口气:“她是燕王妃?”   万俟信懒得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   “燕王运气可真好啊,娶的王妃这么好看,我将来的妻子要有她一半,阿不,还是八成好看,我就心满意足了。”曹懋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道:“信哥,你说我要现在开始发奋图强,学文习武,以后中个进士状元什么的,有没有机会娶到燕王妃的女儿?”   万俟信为好友跳跃的思维和惊人的胆量震了震,但还是基于他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替他盘算起来:“状元三年一个,对皇室可不值钱。傅小将军说过,宗室的公主郡主自来都是嫁给勋贵人家。你今年九岁,但燕王妃还没孩子,如果你运气,燕王妃今年就生了个女儿,十五年及笄。你要能在这十五年内得封功爵,还是有些可能的。”   曹懋怅然地叹了一声,道:“信哥,你还是把我打晕吧,还是做梦更简单些。”   万俟信从善如流地举起了木剑柄端。   曹懋立刻跳开三步,“信哥,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不过,信哥,我觉着燕王妃好像是特意来见你的。”   万俟信淡淡道:“她堂堂王妃,要见我召我就是,我难道还能拒绝,何必亲自来。”   曹懋摸着下巴,想了想道:“那也未必。也许她怀疑你是傅小将军的外室子,为了不惊动别人,这才偷偷来看你……”   万俟信停下步子,看向他。   “好了,我不开玩笑就是了。”曹懋讪讪笑道。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其实,要不是我打小就认识你和万俟叔叔,还有你生的眼睛颜色不同,我都要怀疑你是傅小将军的儿子,你的眉眼和他生得可真像,他待你也是真的好,每次我们打架,他都只指点你,心都偏没边了。”   万俟信不动声色道:“照你这说法,曹夫人也当是我亲娘了,毕竟我们吵架,她也是帮我说话的多。”   “你怎么知道我没怀疑过这个。”曹懋唉声叹气道:“我还偷偷问过我祖父母,娘在嫁人前是不是和你爹有过一段,结果他们把我娘叫来,三个人一块揍了我一顿。”   “……你的运气可真好,曹夫人居然没打死你。”万俟信对小伙伴彻底无语了。   此时,令嘉还不知有个贼胆包天的小子臆想过她的女儿——虽然这女儿连影子都没有,这会她正在马车中一言不发地同令奕对峙。   倘若令嘉上来直接开始质问,令奕倒还知道如何去辩解,但她这样的一言不发的,令奕反而要提心吊胆,忧心着这刀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落下。   未过多久,爽直的令奕就扛不住,他抹了抹脸,一脸沉痛道:“七妹,我承认信郎是我的儿子,我当年被耶律昌俘虏时,误同一狄女发生私情,后来……”   令嘉打断他垂死挣扎的“坦白”,“六哥,你要如何编故事都可随意,但我需提醒你,你编的故事将决定我要不要同爹说。”   令奕又沉默了回去。   令嘉也不理会他。   “……信郎的事,是不是燕王告诉你的?”   萧彻果然知道。   令嘉暗暗咬紧了牙关,面上纹丝不动道:“六哥,这不是你现下该关心的,还是好好想想好要如何同我说你的故事吧?从这里到傅府,大约还有一刻时间,到了那里我就要寻爹的心腹了,届时你再说也无用了。”   “……七妹,我们是亲生兄妹,看我被爹打死,于你有什么好处?”   令嘉杏眸中浮现一丝怒意:“若我们不是亲生兄妹,我怎可能还给你这一刻时间。这个孩子你居然瞒了这么久?跟着那个万俟归,你知道他吃过多少苦头嘛?”   “七妹,我们家的祖训时‘攘夷’,信郎却是汉夷混血,爹是不会认他的。”   令嘉冷哼一声,“攘夷攘夷,现下朝中夷人任职封官的还少吗?”   当年英宗为了分化北狄同其余外夷的关系,可是没少招揽夷人,皇帝秉持父策,连北狄投来的部族都给出了侯位。若非如此,当年段表姑怎会轻易嫁给哥舒延呢!   “朝廷律令尤视汉夷混血为夏子,爹不肯认又能如何,再说还有娘呢。她若知道了,四哥有骨血遗留,哪里还有爹不认的份。”   令奕却是摇头,“七妹,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信郎的娘非寻常狄女,她的身份太显眼了。”   令嘉蹙眉,“信郎的娘是谁?”   “信郎的娘是万俟归的嫡姐,万俟朵。”   令嘉猛地看向令奕,目光凶狠:“你是说北狄现任的王后万俟朵?”   这位北狄王后出身可不得了,是万俟部最珍爱的女儿,整个草原都闻名的美人,还是耶律昌青梅竹马的表妹兼未婚妻——不过当年耶律旷上位后,耶律昌为了表示臣服,亲手把这未婚妻献予才死了原配的耶律旷。耶律旷得了这个美人后,多有宠爱,现在他唯一的儿子就是万俟朵生的,   令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信郎的娘就是那个万俟朵,只现北狄的那个王后是她的庶妹假冒的。真的她在生了信郎后就自戕了。”   令嘉目光一凝:“怎么回事?”   “四哥少时曾冒充商人亲自去了趟北狄王庭,在那遇见了万俟朵,她是万俟成最喜爱的女儿,还是耶律昌的未婚妻,四哥为了挑拨普氏和万俟氏的争端利用了她。”令奕说到这时,脸上的表情有些阴翳。   怎么个利用法,不需令奕明说,令嘉已能明白。   “……借着万俟朵,四哥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后,就离开了北狄。但万俟朵不甘心,求了她弟弟万俟归带她来了大殷。那时,她不过一个孤身女郎,万俟归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两个人连殷话都不大会说,身上没有过关文书,在雁门关就被人给抓了。若非万俟朵及时用殷话喊出四哥的名字,正好叫廖二哥听见,他们险些被弄死。”   令奕隐去了一个更糟糕的现实没有说与令嘉听的,这对姐弟颜色出众还是阶下囚,他们可能遭受的死亡无疑是最耻辱的死亡。   但令嘉怎会猜不出,她问:“四哥,心软了?”   其实答案她已然知道,若非心软了,哪里会有后来拒婚那么番波折。一个美貌尊贵的女孩如此情痴,纵是不爱,也会怜惜,而怜惜与爱都是心边的字眼,有了怜惜离爱还会远嘛?深谋熟思的四哥终也不过一凡夫俗子罢了。   “恩,四哥求了廖二哥,把她藏在了云州那,偶尔去与她相会。她以为四哥是商人,对四哥的行踪并无怀疑。”   令嘉嘲道,“我们傅家倒是都爱往廖家藏人。”   “接着就是北狄王庭内乱,朝廷大肆调动兵马,四哥也在其列,万俟归察觉不对,发现了四哥的身份,他告诉了万俟朵。万俟朵秉性决绝刚烈,想明白了四哥的利用后就偷偷出关了。”   虽然被抛弃的人是令嘉亲哥,但令嘉竟指不出万俟朵什么错处来。   怎料,令奕接了句:“只是,万俟朵出关前,复作了四哥手上的布防图。”   “你说什么!”令嘉面色煞白,失声问道:“布防图不是哥舒延偷出去的嘛?” 第125章 死生契阔   “哥舒延的身份,四哥从北狄王庭回来后就知道了。爹和他给哥舒延的布防图是假的,用来误导他的。”令奕面无表情道:“那时耶律昌借着布防图,轻而易举地攻到了雍京,这事如果被查出来那是九族牵连的大罪,爹就把它推到了哥舒延身上。”   令嘉身子晃了晃,竟是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莫看她一直对家训多有怨怼,但在她心里,傅家一直是站在大义一方,在义字之下,哪怕她爹的有些手段她并不认同,但总也能理解。但今日才知,傅家的阴祟比她想的更阴祟,阴祟得叫她想要作呕。   耶律昌当年在关内一路闯荡,沿途杀掠不说,只决了汾水、晋水一宗就害死了十几万人。这样的滔天之罪,起自他们家,而他们家却依旧得享富贵太平。而无辜的段表姑一家却……   令嘉无力地闭上眼,眼眶微红,但她依旧是要问:“这些事万俟归知道,萧彻也知道,对嘛?”   她终不会是大义灭亲的圣人。   令奕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令嘉现在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既如此,你更不该瞒着爹。”   “布防图被偷的事,爹有多气四哥,多恨万俟朵,七娘你难道会不明白?他会如何对待信郎,七娘你会想不出来?”这时的令奕表现出同他的爽直截然不同的冷静,“而燕王,他纵知此事,也不过留个暗手而已,只要他要用我们家,这个暗手始终只会是暗手。而在他娶了你之后,傅家成了他的妻族,这个暗手更用不得了。”   令嘉质问道:“那若有一天我同他恩情不再,傅家成为他的眼中钉,这暗手就是杀死我们全家的刀。”   “七娘,距离雍京之围已有十年了。十年的时间,你觉得还不够爹扫清证据嘛?若萧彻不需证据,就能族尽傅家,那他知与不知都无区别。”在这要命的事,令奕表现出别样的豁达。   生平第一次,令嘉竟叫令奕说得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后,令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湿痕,强撑着精神道:“快到傅府了,六哥把剩下的事也说了吧。”   令奕的表情有些出神,之前说的事他从别人身上了解到的,只接下来的事是他亲身经历的。   “……雍京之围传来后,四哥就知晓了是自己手上的布防图外泄了,他据此推出耶律昌会从雁门关出关。他准备带兵去雁门,爹让五哥、我和阿齐三人同四哥一起去。若非彼时三哥被打发去了雍京,我猜爹会让他也同去。”   “军中有让兄弟异军的惯例,当年你和四哥、五哥同在援军,我还当是爹急过头了,现在看来却是在赎罪啊!”令嘉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问:“四哥没有反对?”   “四哥反对了,但爹同他说‘你若是真的爱惜弟弟,就应当把他们活着带回来’。”令奕幽然道:“那时,我还不知道爹是什么用意。”   “因为那时四哥已有死志。那一仗耶律昌求活,四哥求死,他们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最后耶律昌惨胜,倒也不奇怪。”   多少次,提起雁门的那场战役,令嘉都要忍不住红了眼,但这次她面上竟只剩得麻木。   “那场仗,我仗着武功侥幸活了下来,只是没能逃出,耶律昌想借我从爹那弄些好处,留了我的命带走了我。阿齐也因为被耶律昌认出身份,也被带走。”   “到了关外后,阿齐不肯认自己的身份,和我一道被充作了奴隶。我做了一阵奴隶后,忽然有一天,万俟朵到了我面前。”   再听到这个给傅家带来倾天大祸的名字,令嘉心思复杂难言,恨她?是四哥先去招惹她的。不恨?傅家为她险些族灭,如何能不恨。   “这会,她已经怀了孩子了吧,耶律昌怎么容下这个孩子的?”   令奕表情复杂道:“那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令嘉愣在了那里。   “在她知道四哥死后,她就要自刎,被救了下来后查出有孕,得知有身后她才放弃了自尽。耶律昌其余不说,待她却是真心,为了能叫她活命,甘心容下那孩子。只是她终是大受打击,哪怕不再寻死,神智也不清了,时常做些危险的事,直到一次偶然她见了我,因把我认作了四哥,神智又有些恢复。耶律昌为了治她的疯病,把我送到了她旁边陪她。我以四哥的身份陪着她,一直陪到信郎出生。”   也是赶了巧,傅家诸子中,令奕和令启是生得最像的两个,若非隔了几岁,几乎都能充作双胞胎。只是令启沉静,令奕开朗,两人差别一看即知。大约是当时令奕成为俘虏,遭了磨难,性子沉寂不少,这才叫人认错。   令嘉这般想着,余光瞥见令奕,心中猛地一震、   令奕这会的表情很奇怪,唇角勾起像是在笑,但眼角发红又像在哭。   一个猜测抑制不住地在令嘉脑中蹿了出来。   “……信郎出生后,万俟朵忽然清醒了过来,她让万俟归带着信郎、我和阿齐离开。但我们在路上听闻耶律昌要把万俟朵献于新任汗王后,忙折返回去想救她,去了才发现那个被献的美人是她的庶妹,真正的她在我们离开的翌日就已经自戕了。我们的下落泄露,被耶律昌的人抓住了,但他最后又放走了我们。”令奕说起这个傅家的大仇人,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怜悯。   令嘉看着令奕的目光有着同样的怜悯,低声叹道:“芸芸众生,有求皆苦,有情皆孽。”   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叫她冷静沉着的四哥铸成大错,叫她明朗豁达的六哥黯然神伤,哪怕是那心狠手辣的耶律昌也要为其优柔寡断……   令嘉无疑是个幸运的人,在她情生意动前,萧彻已然将自己的情意袒露在她面前。以至于她初尝情爱,尝到的全是美妙的浓情蜜意,纵有少许纠结迟疑,也挨不过几日便转做了更浓郁的甜蜜,不掺半分杂味。在她的设想里,情爱最糟糕的滋味,也不过时过境迁,爱驰恩绝,成为一对陌路夫妻而已。只今日方知情爱的滋味竟还能如此惨烈,如此绝望,叫人不寒而栗。   令奕听着这声轻叹,恍惚了片刻。   “万俟归因他姐姐的死,深恨四哥,不愿信郎同傅家再有纠葛,就趁着我们不备带走了信郎。我和阿齐寻了他许久,都没寻见,这时阿齐听闻了表姑的事,急着回范阳,我只能先陪着他来了。谁知……”   令奕说不下去,只疲倦地摇了摇头,“七妹,你大可不必懊恼当年救了阿齐。当年,若非你劝了阿齐出关让爹看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为了委罪,他是一定要杀阿齐的。”   令嘉脸色不定,没有应话。   “前些年,我一直在找万俟归和信郎,我们当年是在雁门入的关,我一直以为他在河东道,派了许多人去寻。谁知道,这些年他竟然一直在燕州的地上。等我见着他时,他已成为燕王的侍卫。我借了曹夫人的关系才接触到他,我向他许诺不向家里提起信郎的存在,他才同意我接触信郎。”   令嘉道:“那孩子需要你的荫蔽。”   万俟归带着孩子在大殷过了几年,总算学会了变通,他一个人或许能勉强养活一个孩子,事实上若非他运气好,遇上了曹夫人,只活着一点,他都未必能做到。但想让孩子过得好,就差远了,傅家他不愿也不能认,但送上门的令奕也没必要拒绝。   令奕道:“四哥欠了他的,我总该弥补些。”   就在这时马车听了下来,傅府到了。   但令奕却不急着下车,而是劝令嘉道:“七妹,这番往事说来多有不堪,何必再叫信郎这么个孩子承受这样的不堪?你就叫他和万俟归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   “晚了。”令嘉却叹道。   令奕茫然间,却见她推开车门,门外正有一人等候多时。   生得一副傅家常有的俊美面容,只嘴角绷紧,目光犀利,面色冷峻,显得不好接近,正是本该在昌平的傅家三子——傅令卓。   “我前日就写信同三哥说了这事了,我去曹家前,三哥才入范阳。”   令奕:…… 第126章 怨兮爱兮   对于万俟信的存在,令卓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孩子必须认回来,绝不可叫四弟身后祭祀荒废。”   令启、令远无子早逝,令奕坚持单身,再加上虽是早夭却叫张氏念念不忘他的长子,为着这几位的祭祀来计,傅家的男丁着实是不够用的。这时张氏厌恶婢妾子的恶果就显出来了,她独宠后院能生育六子一女,她的儿媳却未必有她这样好的生育力——或者说夫妻感情。   生育二房傅令安有三个儿子,最多也只能出继两个,令卓自己膝下更是只得一双子女。孙辈不茂,张氏不忍心相逼,一直没提过继事宜。但作为她的子女,谁又不知她的一番心事呢。   只是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三子令卓同柳氏势同水火,幼子令奕宁死不婚,孝顺的长子长媳倒是表示愿意精诚竭力地再奋斗一把,还真叫他们努力出个四郎,可惜缺口太大,一个不够用。   考虑到这一对都是要当祖父母的年纪了,张氏只委婉叮嘱他们以保养为重,然后就盯上了孙子。明炤成婚不过三年就要面临的子嗣压力大半来自她,明炤这位索性被放弃配个门当户对的淑女的不肖子更是被默许了蓄婢纳妾以衍子嗣,只可惜这厮家花不爱偏爱野花,且野花朵朵开得旺盛也不见个结果的,当真叫张氏暗暗咬牙不已。   在这时节,突然冒出个令启的亲生子,别说他娘是北狄人,就是他娘是个身如黑漆的昆仑奴,在张氏那也不是不能谈的。   而在此节上,令卓同张氏是一个想法。   “那要如何认回来?”令嘉问道:“这孩子的身世多有隐情,最少耶律昌是知道他的存在的,若直接认作四哥的遗骨,恐被有心人牵扯出当年的事由,平生波折。”   “认作是我的外室子就是了。我同柳五不睦多年,闹出个外室也不足为奇。”令卓瞥了令嘉一眼,嘲弄了道:“七妹第一个通知我,不就是准备让我来认这孩子嘛,何必故作姿态?”   令嘉毫不心虚地道:“这不是指着作番姿态叫三哥你心里舒服些嘛。”   令卓冷笑了一声。   数年不见,三哥这种尖酸刻薄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啊!   令嘉暗暗腹诽,面上仍旧从容道:“三哥既然应下,三嫂那里就让我去解释吧。”   “不必了,这孩子的身世越少人知道越好。”令卓满不在乎道:“我同你三嫂积怨已深,左右也不差这一桩,七妹你别白费心思了。”   “三哥,你都这把年纪了,再被三嫂打得鼻青脸肿,很好看吗?就算你不介意,也要为三郎、四娘想想,他们都到议亲的关头了,哪里受得住父母互殴的名声。”令嘉毫不客气地揭他短,只说得他面色发黑才止住声,“三嫂那处,我自有我的解释法,不会直说孩子身世的。”   “……那就随你。”   眼看这事就由这对兄妹议定下来了,一直被忽略在一边的人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不可以。”令奕面带怒意:“外室子的身份何其难堪,你们非要认信郎回来,就给他这样个安排?那还不如不认他,好歹也得个身世清白。”   令卓斥责道:“六弟,你莫要无理取闹。傅家子嗣再难堪也强于一介归化狄人之子百倍千倍。”   令嘉则是解释道:“只说是外室子罢了,后来肯定要出继承祧的,无论如何,他都会是记载族谱上的傅家子,不会有人敢说嘴的。六哥,我知你是重道义而轻富贵的人,只是富贵二字远不止锦衣玉食。信郎若是傅家子嗣,他将来若是从武,我们家的便利自不必说。哪怕习文,有舅舅家的情分在,将来拜师入学也是轻而易举。信郎未来的前途,在你眼里,真比不过那点‘清白’名义嘛?”   令奕无从反驳,对于他本人来说,他是觉着比不过的,但这其中终是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而他也不能代替万俟信作这个结论。   但他终是不甘心,却只能道:“万俟归不会让信郎认傅家的,当年他带着信郎差点饿死都不曾来寻傅家,怎可能今日我们要认,他就肯点头。”   令卓听闻饿死,面露冷色,“那万俟归若是晓理的,就当知道认回傅家子才是对孩子好,届时自有回报与他,他若不晓得这些理,非叫那孩子跟着他吃苦,却也由不得他。左不过燕王一个亲卫罢了,燕王还要卖我们家面子呢。”   令奕闻言,心中多有恼意,但碍着兄长多年积威不敢表露,只把目光投向令嘉,“七妹,你也是这么想的嘛?”   令嘉蹙起了眉,不答令奕,只同令卓道:“万俟信这个孩子已经十岁了,早是懂事的年纪,他同万俟归以父子的名义相依为命那么些年,感情的深厚,哪里能变得了。三哥态度若太过强硬,只怕最后认回来的是个敌视我们的孩子,那又有什么意义?三哥,你待他莫太急躁了。”   令卓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再大的孩子也只是孩子,教个几年,总也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届时自然就知晓我们做长辈的苦心了。”   令嘉面色也冷了下来:“三哥,我们算不得好,我们虽是这孩子的长辈,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对他一无所知,好的只是傅家门第的便利,万俟归也算不得坏,他把这孩子视如己出抚养到这么大可谓恩重如山,坏的不过是他现下低微的身份。若这孩子真同三哥说的这般,过了几年就学得趋利忘恩的那一套,我倒要质疑三哥你所谓的‘教’却是怎么个‘教’法?”   令卓一时语塞,又不知如何反驳,最后不耐烦了嘲讽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打算如何要回这个孩子?难不成七妹堂堂燕王妃还打算低声下气求这狄人,最后再认门亲戚不成?”   令奕怕这冷面的三哥,令嘉却是不怕,当即反讥回去:“面上是能不认这门亲戚,但心里呢?掩耳盗铃总是蠢的,信郎同万俟归的血缘关系就在那,同孩子的舅父兼恩人置气算什么?就冲着万俟归这十年里为四哥的血脉吃的苦头,莫说低声下气了,就是叫我给他行个顿首礼,我都乐意。”   令卓何其倨傲的人,登时气得半死,咬牙道:“恩情又不止一种还法,何须自贱身份?”   “恩情是有多种还法,但哪种还法由得了你自恃身份,居高临下?”令嘉也是受不住自家三哥那股傲慢劲,不耐烦道:“三哥,你要认这侄子,就得认了,莫再纠缠什么身份,真要说是且待午夜梦回的时候质问四哥为什么看上个北狄女人去,别来同活人纠缠。三哥你若实在嫌弃他的血脉,三哥你就别出面好了,由六哥出面。总归他也不肯成亲,那点名声也不值钱。”   令卓再是目空一切,也是把手足放在眼里的,他会惦念四弟的身后祭祀,自也会记挂六弟的名声,沉默了一阵,终是委婉地认了输,“且先让我见见那个孩子吧。”   “只许看,不许出面同他说。”令嘉事先规束道:“三哥你性子太冲了,我怕你惊到那孩子。”   “傅家的血脉哪有这么胆小的,你这般小心翼翼,反会误了孩子。”令卓不甘地念着。   令嘉哼了一声,道:“小心翼翼也比粗手粗脚好,总不至于把孩子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令卓悻悻然道:“三郎是被你们养得太细皮嫩肉了,半点经不起摔打,大郎那就没事。而且后来,柳五不也讨回来了嘛,我还没还手呢。”   傅家教子多用棍棒,但该用几分力都是有数的,只除了脾气暴躁的令卓。   令嘉翻了翻白眼。都懒得同他说什么道理了,毕竟亲娘张氏出面都没有用过,只免不得为自己倒霉的侄子侄女叹一口气,摊着这么个手狠无情的爹。   事情谈定后,令嘉顺口问道:“三郎议亲的人选,娘让我问三哥你,可有什么要求?”   令卓愣了一会,说道:“选个文静点的,不会武的。”   迎着令奕、令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板着脸道:“这同我无关——你们也见着大郎媳妇那样子了吧,一个妇人不安心相夫教子,反而天天同夫婿斗武,心思都不知在哪里,不讲规矩,简直不像话。”   说到后来,他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恼意,都不知是在说侄子媳妇,还是他自己的媳妇。   令嘉出于兄妹之情,真心诚意地劝了一句:“三哥,夫妻吵闹同会不会武还真没什么干系。娘也不会武,但生起气来爹还不是照样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爹哄人功夫好,娘总能被他哄得消气。就是大郎,你看他同英娘打打闹闹这么多回,有哪次英娘是真下了狠手的?说穿了也不过夫妻情趣。也就三哥你哄不住三嫂,这才真被揍得鼻青脸肿。你与其担心三郎将来同他媳妇动手,还不如给他娶个如意的,纵是像大郎那样不小心挨了几下,也是眉开眼笑的。”   令卓想起大侄子那不争气的德性,脸上的表情不由有些复杂,最后叹了口气道:“让爹去选吧,他选的人总不会差。”   令嘉也要叹了,“三哥,你这爹做的可真是甩手的掌柜啊!”   令卓又嘲她虚伪:“我若真要管,七妹反而又要担心我罔顾三郎心意了吧。”   令嘉笑了笑,没应。   令嘉自傅家离开时,是令奕送的她。   他自回府起,除了中间指责了两句,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令卓恼他瞒了这么些年,刻意无视了他,只等着令嘉去后再收拾他。   令嘉倒是窥出了他的几分心结,趁着最后的几步路,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个对生死离散,携手一生的承诺,不知被多少有情人引用作情衷誓言。可又有多少人记得最后两句呢?那个誓言终究是被漫长的距离、长远的时光打破。   “那万俟朵的《诗经》造诣不错,这几句用在她和四哥身上,确实应景。但既给孩子取了‘信’,可见还是存了难以释怀的怨念的。”   “不是的。她连殷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读懂《诗经》。”令奕停住了步伐,他抬起头,神色苍白得有些惨淡,“这首诗是四哥教她的,只是最后一句寓意不好,四哥扭曲了诗句的本意,他告诉她是将士的妻子在不见丈夫归来后,选择了自尽,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依旧不曾忘记承诺。她用这句为信郎取名,不是出于怨,而是出于爱。”   “……”令嘉很想告诉六哥,无论是怨疑惑是爱,那都是那个女人对傅令启的感情,同他傅令奕无关。   可最后终是不忍戳破他的心思,只作不知道:“既然信郎的娘不曾怨恨四哥,你为何这般不乐见信郎认回来?纵使在你眼里,我们家千个万个束缚了你,你也当为娘想一想。”   “……信郎的身世太不堪了。”令奕幽幽叹道:“汉夷夏子边关是有不少,但似他这般生母为北狄贵女,生父为殷朝将门的却是绝无仅有。他的父母隔着家仇国恨,最后又同归于尽……与其叫他知晓这样不堪的身世,还不若让他以为万俟归是他的父亲,同他的母亲情深义重,这样他念起父母时,心里总是平和的。”   “我们自不会和他说的这么细。”   “天底下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令奕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七娘,信郎那孩子比你想得还要聪明许多。” 第127章 小节有损   令嘉回到王府,就见得萧彻端坐殿中,似在专心致志地专注公务,手边压着两叠公文,高得有两寸许,矮得半寸不到。   她并不意外,原本在城外巡视军营的萧彻已经回府。曹夫人在见到她时,定是会派人通报萧彻。   令嘉挥退了下人,唤道:“彻郎。”   “善善,你回来了。”萧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平和从容,他甚至还笑了笑。   令嘉本是有很多话要问,但真见着他,却是莫名其妙地又失了声。   萧彻等了好一会,都不曾等来下文,再看她神色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还是叹了口气,先开口道:“善善,你若是想听,我可以同你解释。”   但哪怕事前思量过无数次,备下了诸多腹稿,但真对上了人,萧彻还是让出了主动权。   令嘉却是摇了摇头,语气平和道:“没有解释的必要,我知道你是个周全的性子,做许多事未必存了恶念,只是多备一子而已。”   万俟信不过是一步闲棋,在他和令嘉成亲后,转作了废棋,但在他同令嘉情意日浓时,又成了隐雷。   这处隐雷爆发起来可大可小,只看令嘉的心思往哪处想,或者说她愿往哪处想。   “彻郎,我只问你,你当年收下万俟归,知不知道万俟信的身份?”   这么巧的巧合,令奕会信,令嘉不会。   “知道。”萧彻甚至能从容地解释道:“你六哥在河东寻人的动作有些显眼,我多留意了几分。本意是想赠他个人情,但真寻见人后才知这个人情不好赠。”   这是令嘉有所预料的,并不意外,只继续问道:“六哥暗中寻人的动作连你都能发现,爹却一直无动于衷。甚至于万俟归也在燕州待了这么些年……彻郎,你觉着我爹这些年是真的不知道万俟信的存在嘛?”   “……傅公确实是在万俟归入我麾下后,才同提起过你我的婚事。”   这样委婉的答复,对于令嘉的猜疑已是足够。   她垂下眸,泪珠一串一串地滑落。   萧彻想要拥抱她。   令嘉不肯同他亲近,往后退了两步,还伸手推搡。   但萧彻用了几分力气把人揽了回来,他轻抚着她的背,口吻温柔中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强硬:“善善,我们都成亲一年了,以前的事都该过去了。”   “我讨厌你。”令嘉赌着气,垫起脚,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可不是在玩什么情趣,而是结结实实地用了力,还带着怒气的加成,哪怕是隔了几层锦缎都能感觉到痛楚。   萧彻叹息道:“可是,善善,我爱你。”   两人姻缘的起始,一直是令嘉心中的一个结。   这个结并非起自萧彻,而是起自令嘉父亲。   来自至亲的欺骗总是比来自无关紧要的旁人的更叫人气愤。碍着家庭的和平,傅令嘉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多有愤怒,这份愤怒借着成亲的便,统统发泄到了并不算无辜的萧彻身上。   这份迁怒,随着时日的推移,渐渐淡下,而之后二人情意萌生,再提初成婚时的斗气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一年来,令嘉始终不曾真正原谅过她爹,哪怕她能理解他许多的选择,但意气始终难平。   直至今日。   他并非为了什么见鬼的权势富贵,才将她许给萧彻,而是真真正正地身不由己。   为了弥补四哥犯下的弥天大错,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为了隐瞒这个错误,他又牺牲了亲如一家的表妹,伤透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姑母的心。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却又因令奕的疏忽,萧彻的多疑,又不得不再牺牲唯一的女儿的婚事。   令嘉固然怨怪自己父亲的无情,可终是谅解了他的苦楚。   想到这,令嘉松了嘴,恨恨道:“你当年就不能别这么多事嘛?”   “确实是多此一举,但我不后悔。”萧彻迎着令嘉愤愤的目光,笑了笑:“若非如此,善善又怎会是我的?”   令嘉看着他,简直是又气又恨,但在气恨之余,又存着同样的爱意,既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又想去吻他。   这番纠结下来,她最后揪着萧彻衣领,将人拽下来,仰起头,咬住了他的唇。   一举两得了。   最后还是见了血——萧彻嘴上的血,令嘉的气恼方才泄尽。   此时,她已然被抱离了地面,萧彻嫌一直维系低头的姿势太累,就把人抱了起来,用的是婴儿抱的抱法。   令嘉回过神来,本应感到羞赧,但无奈意志实在消沉,生不出挣扎的心思,反自暴自弃地把头埋到了萧彻的肩上。   萧彻干脆把人一气抱到榻上,思索着是先进膳,还是先亲热一番。   这倒怪不得他太禽兽,实在是方才令嘉泄愤的法子太过暧昧,由不得他不受影响。   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幽幽问道:“彻郎,你当年知晓信郎的存在时,是不是觉得我家很可笑?”   很好,现在进膳也好,亲热也罢,都得放在安慰后面了。   令嘉语声幽冷道:“伯平公立家训时,本是秉着大义的名分,这大义到了后人身上早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自前吴灵帝起,傅家早已是割据一方,听宣不听调,忠字早已不存。高祖为了自保,迟疑用兵,以至于坐视渤海、北狄起势。事已至此,本当一以贯之,只他又放不下家训,最后还是出兵塞外,至于兵败身亡,傅氏彻底失却时机……至于曾祖父就更是可笑,分明都做到为了那点野心,手弑长子。偏偏在北狄兵临城下,愿同他结盟时,他又宁可坐守孤城,他分明知道不可能有援军的……还有我爹,四哥犯下如此弥天大错,他既已选择了徇私隐瞒,又何必再推五哥、六哥和四哥一道去战场——那时六哥都没加冠……他们总是这样,在这种大事上首鼠两端、优柔寡断,结果哪头都落不着好。”   令嘉本是不该同萧彻说这些话的。   她的高祖为什么对着渤海、北狄犹犹豫豫,因为殷太.祖在山东虎视眈眈。为什么她的曾祖父会生出野心,因为殷太.祖分封诸子,藩王野心勃勃叫他瞧见了机会……毫无疑问,这一代一代的下来,萧氏始终是赢家,真正的傅氏早就在范阳破城那日输了个干净,如今延续的傅家不过是匍匐在萧家面前的臣子。一个输家的后代同赢家的后代抱怨自己先辈的失败,岂不可笑?   这些心思在她读史时就开始萌发,但她不能同爹说,说了连她娘都救不了她,也不能同家里的其他人说,以傅氏为荣的他们会训斥她——哪怕是她那个最不排斥家族束缚的六哥在心底也是为祖辈的功绩骄傲的。   在最后,她竟然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倾诉——哪怕他姓萧。   萧彻安静地听着令嘉的怨言,哪怕她话里许多地方堪称大不逆。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利为天性所逐,义为性伪所合。善善,你的先祖虽称不上道德完人,都有利己之行,小节有损,但至少他们都守住了大义,只这点已是胜过世上无数人。”   “你说攘夷?”令嘉嘲讽道:“现下夷人归化方为正例,何谈大义?”   “前吴乱象起自灵帝,此后百余年,藩镇四处割据,朝廷法度尽丧,丁壮被掳为兵,空余农田荒芜,妇弱相食,其中又以北方战争为最频最烈,刘开平过关中、河东,叹生灵无余,题书‘春燕筑巢于野’。”   令嘉默然。   这一句叹,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彼时不知其解,还觉得挺有诗意,待明白过来后,方觉毛骨悚然。   春燕多爱筑巢于屋檐、木梁之上,因有人烟的地方,总比野外安全。若非房屋被烧尽,人也死绝,叫春燕无处筑巢,它又怎会筑巢于也。   “善善,历朝历代每逢乱世多见胡乱,但在这样大乱的百年里,胡人却始终不得南下,而在傅家的庇护下的河北,不曾遭过大乱。太.祖平定天下时,户部清算户口,河北得七十万户,占天下七一之数,只范阳一城就有十万户的人。傅家归降,太.祖百般忌惮,还是要破例封其昌黎王,顾忌的就是这七十万户的民心。”萧彻的语气平淡,不见慷慨,不见激昂,只以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去评述。   令嘉有些恍惚。   昌黎王,大殷唯一的异姓王,这是一个被尘封太久太久的名词。   本朝无史,前尘往事被封存在史馆发灰,许多事只能靠代代人的口口相传。有些事若无人去传,那么不过两三代,就要湮灭在时光岁月里。   若非萧彻提起,令嘉几乎都忘了她爹最初的爵位不是信国公,而是昌黎王世子,一个在德宗时就被削去的名位。   令嘉低落道:“纵有百年安稳,二十年日削月割后,所谓的民心也只剩得范阳一城,而范阳这一城的人最后也在城破那日尽付之一炬,所谓的大义也不过如此罢了。”   “所谓的日削月割是朝堂上的手段,这些手段固然有效,但也不过一时,而大义却比你想得更有力量。傅公初回燕州募兵时,整个河北都踊跃相从,悍不畏死,这是你祖辈大义的遗留。你道傅公对你兄长心狠,却不知你四哥他们奋不顾身,麾下兵士死战不退,在雁门关耗尽了耶律昌的亲兵,方叫他回北狄后,空有声望,却无实力,不得不向耶律旷献妻俯首。这也是你父亲对大义的坚守。”   萧彻把她的头掰正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善善,我祖父曾拿傅公的例子教诲我,人可欺,大义不可欺。”   对傅家的肯定,从傅家的灭族凶手的口中说来,免不得有些荒唐。   令嘉对着萧彻认真的目光,终是一点一点地去了那股子丧气,露出底下的哀伤。   她捂着脸,既是愤怒,又是哀痛:“我不要那什么劳什子的大义……我想要我四哥、五哥回来……凭什么总是傅家……”   这是骂声,也是哀声。   傅家在吴朝用英勇和无畏铸就了一个家族的辉煌,但在吴末起,又陷入了野心的折磨。可若说当年范阳城破,尚能说是来自野心的报应。那她父亲的傅家,已然失去野心,安心俯首为臣,凭什么还要遭受命运的无情?   萧彻知道,无论是哭还是骂都已是余韵,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善善,莫哭了……那孩子的事,我会替你解决的……”   令嘉看着目光温柔的他,哽咽难言,心中却忍不住去想,在她嫁与萧彻后,傅家已然再一次站到了命运的赌桌前,而他们的输赢无疑是同这个人绑在一起的,他存则傅家存,他亡则傅家亡。   这原本是件叫令嘉气愤的事,可在今日去看,竟是莫名地叫她安心。   “你会一直同我在一起嘛?”从来不信誓言的人开始索取誓言,借以汲取叫自己安心的力量。   “我会。”萧彻拥抱住她,在她耳边许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她是命运对他最慷慨的馈赠,他怎会不保护好她呢? 第128章 事难两全   倾诉那会,令嘉哭得着实有些狠,到了第二日眼皮仍在发肿,水灵灵的杏仁眼成了红皮杏仁眼,敷了脂粉掩不住。   听闻她要以这副仪容召见万俟信,萧彻有些惊讶。   正在梳妆台前细量镜中妆容的人自镜中看出他的惊讶,横了他一眼,眼波潋滟,“我现在很难看嘛?”   “难看自算不少,纵有些憔悴,也可谓我见犹怜,只是到底少了几分长辈的端庄仪态。”萧彻收了眼波暗示,挑着人的下巴,在她眉心浅浅地地印了下,然后——   他抹着自己唇上的脂粉,有些狼狈地补了句:“而且你这一脸妆粉,着实叫人无处下嘴。”   令嘉推开他,嗔道:“谁叫你下嘴了,累得我又要补妆了。”   萧彻纳罕:“善善,你素不喜盛妆,既在意仪态,等到明日眼睛去了水肿不就好了。万俟信在曹家待着也不会跑。”   令嘉手指细捻了一抹脂粉,在娇美的眉间细细擦拭,“傻彻郎,正是要趁着我眼没消肿的这会才好见他呢——你知道什么叫梨花妆嘛?”   萧彻自然是不知道,但度着她那上妆之后憔悴如带雨梨花的容颜,倒是有些会意。   他哭笑不得,“善善,你要同个十岁的孩子使苦肉计?那是你亲侄子。”   令嘉不以为意道。“亲侄子又怎么了,我在家也没少和二郎、三郎他们这么玩。谁叫你们这些郎君,八岁往上,八十岁往下,个个都吃美人垂泪这套。”   萧彻敛目作沉思状。   令嘉问他在想什么。   他凤目幽幽道:“我在想,你在我面前哭过的这么多次,有几次是真,几次是假?”   令嘉的动作顿了顿,眼珠子心虚地转了转,随即正色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干系。在姓傅的人之外,你可是唯一一个见过我哭的郎君。”   萧彻面上显出了笑意,但仍故意挑刺道:“你今日要哭的这个可是姓万俟。”   令嘉信心满满,“很快就姓傅了。”   “善善,话可别说得这么满。”萧彻却是意味深长道:“万俟信这个孩子,年纪虽不大,但慧颖天生,又随万俟归经历许多波折,其意志、心智不输成人。”   类似的话,令奕也曾说过,令嘉早有准备。   她挑了挑细眉,“正是要他足够聪慧才好。”   令嘉是在定安殿的内殿花厅见得万俟信。   在寝殿的内殿召见一个外姓郎君,哪怕只是个男孩,都是不合规矩的。若万俟信真如令奕、萧彻说得那般聪慧,那他此时就当有所明悟。但被人带进这锦绣厅室的男孩神色却是平静镇定,叫人寻不出半分异色。   这样出色的定力,很难不叫令嘉想起他的生父。   令嘉在他熟悉的眉眼上逡巡了片刻,最后对上那双明澈如天空的蓝眸,她垂下眸,暗暗叹了一声。   “信郎——六哥这般唤你,我也这般唤你,可以嘛?”令嘉的语声很温柔。   万俟信点了点头。   “信郎,你可知你爹离家是去做什么?”   万俟信道:“寻亲。”   “寻的是你祖母的兄长,也就是你的舅祖父,他是云南府都指挥使,可谓位高权重。”令嘉怜惜地看着万俟信道:“你们父子在大殷无根无蒂,若得这门亲戚倚靠,日子会好过许多。”   万俟信垂下眸,神色不明:“我们身负北狄血脉,他的身份如此显赫,未必愿意认下我们。”   “汉夷之别是抵不过亲缘天性的。”令嘉温和道:“你舅祖父惦念你祖母许多年,听闻你爹的存在,连着送了三封信过来催情你爹,碍着职务不便亲至,他令他的长子来请。只是你爹动身的早,这才同他错过。情切至此,他怎可能不认你们。”   万俟信问道:“那这位舅祖会认我祖父嘛?”   令嘉蹙起眉,颇觉荒谬:“你爹已同他的生父断绝关系,信郎,你并无祖父。”   万俟信缓缓道:“既如此,为何我爹和我仍以万俟为姓?”   令嘉脸色顿变,有些勉强。   “王妃,我没有祖父,但我有母亲。”万俟信抬眸看她,眸色沉静,“你们能认我的母亲嘛?”   “……”令嘉默然片刻后,道:“你的母亲比起所谓的名分,应是更在意你过得好不好。”   “不,她最在意的不一直是我的生父嘛?”   令嘉终是不复镇定,大惊失色,“你如何知晓的?”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万俟信失了一会神,然后才道:“她的心思就在我的名字里。她这般心心念念,,我为人子,承她生恩,受她以名。纵不能尝她生前所愿,也不当刻意违她心愿。”   说到这份上,令嘉已然知道这孩子的心意。但她不愿这般轻易放弃。   “信郎,对你有生恩的只你母亲一个嘛?”   令嘉不再玩什么旁敲侧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哀切地看着万俟信,语声恻然:“我的四哥傅令启英年早逝,座上有高堂未能侍奉,膝下无子嗣不得飨食,信郎,你承他骨血,不该尽子女之责嘛?”   她发红的眼眶中缀着泪光点点,明艳无匹的眉目在此时盛满了忧伤,再不见王妃的端庄威仪,却更叫人怜惜。   如此靠近的距离,万俟信恍然发现,这个女人的眉目同傅六叔有多相似——可以想见,同他也定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应当唤她姑姑的。   只是——   万俟信后退了两步,跪了下来:“王妃兄长还有有父母兄妹子侄,而我母亲只得我和我爹。”   “……信郎,你可想好了?”令嘉直视着他,哑着声道:“你娘已然身逝,母族断绝,只剩万俟归一人。而在傅家还有你的祖父、叔伯、兄姐,这些你都要舍弃嘛?”   万俟信决然道:“父恩母恩不能两全,望王妃成全。”   万俟信走后,令嘉令人打盆冷水过来。   拿帕子沾湿了捂在脸上,消去脸上的热意。   在内室听了个全场的萧彻过来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唇边噙着一抹笑:“善善,有时候我都要怀疑,你家到底是世代将门,还是世代御史的门第,你的口才已是了得,不想你这侄子小小年纪,竟还能将你说得哑口无言。”   令嘉轻哼一声,道:“那是我度他年纪小,让着他罢了。虽嫡庶为宗族根本,但恩封生母的特例也不是没有。待这小子功成名就时,我四哥都不知道去了多少年了,谁还查得到四哥和他娘的事,给他娘名分的事也不是不能成。”   萧彻挑了挑眉,轻诧道:“我还道善善是没想到这层才不说。既你想到了,为什么不同他说?”   令嘉拿下帕子,恶狠狠地揉成团,愤愤道:“这小子哪里是在给他娘讨名分,这是在给他娘鸣不平呢!果真是万俟归养出来的孩子,心全偏他娘那里去了。平心论,他娘确实可怜,但傅家难道就不冤枉嘛?”   质疑的目光扫到萧彻,萧彻立刻支持道:“冤枉,善善你最冤枉了。”   这支持太敷衍了,令嘉横了他一眼,道:“信郎这小子念着他娘,也算人之常情,宽宏如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爹肯定不能理解——他可能早早知晓万俟归和信郎这对舅甥的境况,却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分明是视这孩子为家族污点,若再知晓这孩子的态度,我是真怕他对信郎做些什么不好的事出来。”   事关岳丈为人,萧彻不置一辞。   令嘉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自顾自道:“我想认他回傅家,本是为他前途计,但现在看来——”   她忽然笑了笑,眉宇间竟有一丝骄傲,“这孩子还真不是非傅姓不可。”   萧彻看着她眉眼虽还沾着憔悴的影子,但神采已是恢复到往日的奕奕,心中欢喜,便说出了他的备案:“善善,若只是为前途计的话,其实也可以由我们出面收他做螟蛉义子。”   令嘉猛地抬起头,目光湛湛,又有些迟疑,“这样合适嘛?”   “我家早有负螟蛉之旧风,祖父、父皇具是如此。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萧家惯有收养资质出众的功臣遗子为义子的习俗,英宗收养了令嘉亲爹,皇帝也有长兴侯这么个义子——这人还做过萧彻和令嘉大婚时的仪宾。这种义子养在禁内,与皇子公主同等待遇,是为萧家最忠诚的拥趸。   “……我收他作义子,届时他便能住到王府里,由善善你教养,你可以名正言顺地亲近他,便是傅公也说不出什么话。”   令嘉怦然心动。   莫看她方才同万俟信说得决绝,但万俟信到底是她四哥唯一的孩子,她怎可能真的撒手不管?   不过心动完,她又觉出那么一点二点的不对。   “你是不是早就觉着我认不会信郎?”令嘉看着萧彻。   萧彻利落承认道:“万俟归和万俟信这对父子都是意志坚定,不为权势富贵所动的人物,而善善你对亲人本就心软,又不屑于以势凌人……最后多半是你放弃。”   令嘉气馁,“你怎么不早同我说?累我白演一场好戏。”   萧彻辩解,“我今晨就说过了的。”   令嘉瞥他一眼。   萧彻改口道:“好吧,我没说过。”   岂止他说过,令奕也提醒过令嘉,只是这人啊,有时候不亲自撞一撞南墙,总是不肯承认它的存在的。   “义子的事,是要等万俟归回来……这个他总不会拒绝吧。”   “他虽然固执,但权衡利弊也是会的。就像你之前说的,哪怕有夷人归化的名头,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不利。”   “还好我是嫁了彻郎你,不然现在想照拂信郎,还真没这么便宜。”令嘉破天荒地叹了一句,   她若是同她娘想的一般嫁个寻常的高门子弟,上头顶着公婆,到底没有开门立户的便利和底气。   “虽然善善你是在夸我,但我听着怎么就这么不快?”萧彻凤眼睨着她。   令嘉秉着酬赏功臣的想法,从善如流地换了说辞:“虽然嫁与彻郎有许多好处,但再多好处也比不上彻郎你本身。”   顺便附赠了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萧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王妃戏是真的好。   无论是哭戏,还是情戏。 第129章 家书难念   令嘉改了决定,自然要通知被她刻意从昌平喊来的令卓一声。   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令卓极其看着自家血脉,令嘉担心直说的话,会让他去搅扰万俟信。偏他这人性子极其傲慢,行事一派盛气凌人,嘴巴更不讨喜,只会加深万俟信对傅家的恶感。   于是乎,令嘉又开始苦恼,要如何妥善地安抚住这位麻烦的三哥,就在她恼着恼着的时候,麻烦突然成熟得自我解决了。   ——令嘉的及时雨三嫂柳氏来了。   说来也真是令嘉的好运。   此前,令嘉同她娘通报了窦雪的事,张氏本就因当年段表姑的死对这个外甥女心存内疚,听闻她生产时的波折,更觉得是少了女性长辈提点的缘故,怜惜不已。思及窦雪身在昌平,恰好柳氏和明炤这对冤家投胎的母女为着说亲的事又吵闹了起来,柳氏气得狠了,要回燕州。她就顺势打发了柳氏回来,顺道替她看顾一下这个外甥女。   令嘉幸灾乐祸地想着,三嫂这会来了,三哥哪里还有闹腾的闲余,被闹腾还差不多。   事实和令嘉想的差不多,只是这个闹腾的程度有那么亿点点出入。   这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着,十分适宜午睡。连热爱公务的萧彻都抵抗不住,忙里偷闲,抱着自己娇软美味的王妃在榻上小憩了一阵。清醒后也不起来,两人调笑几句,顺便再你侬我侬一番,等得气氛正好,再作一会交颈鸳鸯,可谓一个完美的下午。   只是醉月大煞风景地闯入,让午后的进程恰好止于气氛正好。   这个时节被打断,别说萧彻脸色发黑,连令嘉都要暗骂一声。   两人的身上只去了外衫,尚算齐整,只得两人嫣红的唇色和颈间的印子暗示了某些旖旎的存在。   醉月自不会看不出自己的不合时宜,但事出突然,她也只能顶着二人强抑不耐的目光,她无奈道:“王妃,是六郎君亲随过来传话,说是傅府的葡萄架子倒了一片,叫你回去看一眼。”   萧彻愣了愣,傅府的葡萄架子倒了,同令嘉有什么干系?”   令嘉却已反应过来,茫然不解道:“怎么闹出来的?”   醉月含蓄道:“六郎君说是三夫人误会了万俟小郎君的事。”   令嘉大惊失色,再顾不上什么亲亲我我,吩咐道:“醉月,你去唤人准备马车。”   醉月应声退下。   令嘉慌慌张张地在榻上翻找着不知道被萧彻扔到哪里的外衫。   “善善,拿错了,那件是我的。”萧彻把她的递过去。   令嘉披了上去,就要下去着鞋。   “鞋穿反了。”萧彻哭笑不得地拉住她,索性下榻替她穿,一边问道:“这是什么金贵的葡萄架子,叫你慌成这样。”   令嘉愤愤地捶了下榻沿,咬着牙道:“就是那个又讨厌又刻薄,偏还同我一母同胞的葡萄架子。”   令嘉这一去,竟是一直到天黑才回来。   来时,衣襟处竟还沾着血色。   萧彻凤眼一厉,话还没质问出来,令嘉已是摆手道:“这血不是我的,是我六哥的。”   萧彻有些惊讶,“以他的身手,竟也被你三嫂伤到!”   傅令奕其余才能未见得如何出色,但一身武艺真堪称冠绝三军。萧彻根骨出众,又是打小练起的道家真传,同他交手,也是输多胜少。   令嘉苦笑道:“我进院子时,三嫂没见着我,箭给射歪了,冲了我来,六哥拿手给我挡了,手上被箭镞划伤,血滴到了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萧彻替自己倒霉的小舅子唏嘘。   “他算什么池鱼,他就是头蠢鱼。”令嘉咬牙道:“就是他在大郎那里说漏了嘴,结果又不说清楚,搅得大郎误会了信郎是三哥的,告诉了他夫人,他夫人又是三嫂的外甥女,急匆匆地使人报信给三嫂。三嫂路上撞见报信的人,气得连夜赶回范阳,进了门衣服都不去换,只提了弓箭寻三哥麻烦。结果这三个点火的蠢货,身手也不差,拱在一起都劝不住一个三嫂。”   令奕虽是知情人,但无奈他作为最听令卓话的小弟,他的话在柳氏那里没有任何可信度。以至于最后还要来向令嘉求助。   “解释也就几句话的功夫,怎么耽搁到现在?”   “解释是只需几句话,但安置后续安顿又费了不少时间,这事说来话长,先让人送些瓜果点心过来,我到现在都没用膳呢!”令嘉有气无力地唤人过来。   她的口味古怪,傅府适应她的口味的厨子全叫她娘送到王府里了,以至于她离了王府,连顿饭都没法吃。若非如此,这么晚的辰光了,她又何必挨着宵禁的边跑回王府呢。   萧彻蹙起眉,心疼道:“厨房里有备膳,还是进膳吧。”   “等会就要就寝了,吃了积食,我用瓜果点心垫垫肚子就行了。”令嘉阻住他。   两盘瓜果点心端了上来,令嘉浅浅地用了几个,就止住手,终于有了精力继续吐槽今天这场惊心动魄的闹剧。   “……我赶紧赶慢赶到傅府的时候,三哥身上都被箭划出十几道伤口,虽然都是皮外伤,但看着也够吓人的了。都到这份上了,三哥还不忘使性,我都同三嫂解释完了,三嫂也过来赔罪了,他偏拿话去招惹三嫂,气得三嫂又拿弓在他脖子上来了一下,把他砸晕后甩手走了。大郎的夫人又不怎么会理事,我只好留下来搭把手。”   若是以萧彻的定力,也不由叫柳氏的脾气惊了一惊,“你这三嫂脾气如此桀骜,傅公和傅夫人竟也能容?”   虽说因着庄懿、宣德两代皇后遗风,大殷惧内之风日盛,悍妇泼妇层出不穷,但这种彪悍到和自己夫婿动手的妇人,也实在是悍妇中的极品。   “心里有愧呗!”令嘉摇摇头,一脸无奈道:“彻郎,你应还记着我出生那会的变故吧。”   说的是张氏生她那会被追杀的事。   萧彻斜了她一眼道:“每次你生病,都要听丹姑抱怨一遍,想忘有点难。”   令嘉干笑两声,忙继续道:“那次是北狄前左相之子为了报父仇,私下出动的刺客,赶上我娘去河间探望外祖父母,身边亲卫不够,在惊吓之下就开始发动,那时只能仓促地在附近寻了户农户,准备生产。在她生产的关头,有几个刺客追了过来,这个关节正好遇上了在乡下庄子小住的三嫂。”   “她救了傅夫人。”萧彻猜到。   令嘉点头,“三嫂为人也是豪义侠气,听闻我娘的事,二话不说就应了帮忙。她武艺高强,多般武器皆精,其中又以箭术为最,百步穿杨也不过尔尔,一个人拿着把弓守在屋顶上,连着射杀了十几个刺客,据丹姑说,个个都是一箭毙命。”   那些可都是身手高绝的刺客,萧彻自身箭术也是高绝,自是知道能一箭将此等高手毙命是何等的水平。但见着令嘉脸上的赞叹,又不免有些郁闷,他的箭术也不比她那三嫂差。只可惜令嘉是个不爱游猎,以至于他从无炫技的机会。   “……我娘醒后,对三嫂感激涕零。原是想要认她作干女儿的,只是没过多久,三嫂原先订婚的夫婿死了,不知怎么地就传出了克夫的名声。我娘又改了主意,替三哥定下了她。”   “傅公能肯?”萧彻怀疑。   那个时候,令安在京城,令启还没长成,令卓作为实质上的长子,最有可能接掌傅家军权的继承人来说,新起的柳家门第是有些低的。   令嘉横了他一眼,对他的怀疑很不满,“最先提议定下三嫂就是我爹。到底是救了我娘和我两个人的命,我爹怎么可能不记这恩情?”   “三哥和三嫂成婚后,虽不能说恩爱,但还算平和。但就在三嫂怀四娘那会,我二舅的一个庶女在丧夫后跑来投奔三哥……”   舅舅家的女儿,哪怕是庶出,也当是令嘉的表姐,但令嘉未称表姐,而是用“二舅的一个庶女”这么疏远的形容。   “她不投娘家,只投你三哥?”萧彻语气微妙。   令嘉别扭地承认:“三哥以前可能同她有过一段情愫——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无论他们有过什么,我娘都不可能同意的,她生平最厌庶妾之流。”   “……三哥脑子拎不清,竟真的瞒着娘和三嫂收留了她。收留了就算了,首尾也不整干净,叫这女人寻上三嫂门前——亏得三嫂定力足,没影响到四娘。三哥回来后,三嫂挺着个大肚子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三哥气不过,要和离,三嫂也点头应了,和离书都写了,却到爹娘挡了回来。二舅的庶女被送去张家家庙,三哥又被我爹我娘揍了一顿,三嫂娘家也不支持,和离的事不了了之。只是两人往后就是三天两头一同闹。闹得最凶一次,三嫂下了狠手,三哥被捅了一剑,在床上歇了大半个月——我真不晓得,为什么爹娘不松口放他们和离,夫妻恩情绝到这个份上,凑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令嘉蹙着眉,多有不满。   站在女人的立场,她是应当和她三嫂同仇敌忾,尤其这三嫂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无奈这两人每次动手,吃亏的都是令卓。令嘉怎么也是她三哥,虽说是个脾气糟糕、不讨人喜欢的三哥,但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哥。每次见他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在气恼之余,总还是要心疼一下的。这个时候,她都是真心希望两人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   萧彻听到这,有些好奇道:“你三嫂同你三哥如此不和,为何不去雍京?”   “这个我也是想不清,这么些年四娘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三嫂。可三嫂也是心狠,说撒手就撒手了,这些年来雍京,没一次住满一年。四娘念得久了,成了怨怪,母女两个现在就同仇人一般。”   令嘉说起这个,就更不满了,毕竟她惯来偏疼侄女,“大约三嫂就是那种故土难离的人吧。”   最后,她总结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难念的经全搁在三哥三嫂身上了。”   天底下最麻烦的家庭出来的萧彻对此表示沉默。 第130章 城门失火   令嘉曾以为三嫂柳氏到来,是麻烦的自我解决。   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这是麻烦的自我衍化。   □□烦是解决了。   令卓听闻义子的法子后,想了半天,也只挑出一个刺,“这会不会太麻烦燕王?”   得知是萧彻主动提议的,他再无异议。   柳氏得知后,不由感叹:“丹姑在给娘的信里,把你和燕王说得千好万好,娘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燕王待七娘你倒是真的好!”   令卓听了这话,冷笑一声,说道:“焉知不知是收买人心?”   他也未必是觉得萧彻不好,只是对于柳氏的话习惯性反驳罢了。   于是,就挨了一个肘击,这个肘击的力道可不小,令卓捂着腹部倒吸着凉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再没法挑刺。   柳氏面不改色地牵过令嘉的手,往一旁走去:“七娘同我好好说说信郎这孩子的事,往日我还听凤娘提起过的,不曾想竟还有这般的因缘……”   令嘉同情地看了眼令卓,就随柳氏去了。   这对夫妻就是衍化出来的第一个麻烦。   ——他们太闹腾了。   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由,令卓同柳氏两人也是天生的冤家投的胎。   柳氏是天生的爽朗豪气,常有不拘小节,且其少时家中父兄才刚起势,教养她时却仍是用的旧的一套,以至于她同高门华第出来的女孩截然不同。粗放的行为举止在经了这么多年傅三夫人生活后,已然改去许多,但有些旧时的习惯,仍是遗留了下来——她至今都是用不了禁步的。教养带来的影响总是深远的,她的外甥女段英脾性同她多有肖似,可在这种细微处,就是比她强上许多。   令卓颇有些目下无尘的冷傲,挨过了弟弟早逝的突变,又遭过父亲的压制,这份冷傲里又生出了几分愤世嫉俗。且傅家是世代簪缨的家族,令卓是典型的公侯子弟,从早些年张家那早就改嫁的庶女身上可以窥出,他偏好温婉娇柔,最好还有几分才气的女人。很典型的男性审美,只不过他的弟弟们都过于奇特,以至于他的正常反而显得不那么正常。   从性格到出身,这二人就没一处合的。   再添上那样一份前仇旧恨,两人凑在一起,就是一出戏,戏名“全武行”。   打从柳氏回范阳,不过十来日,令嘉共计回了三次傅府,全是被请去救火的。   第一次是柳氏以为万俟信是令卓的私生子闹的;第二次是令卓跑去曹府探望万俟信,然后冷着脸把曹家上上下下全挑剔了个遍,几乎要被气吐血的单凤娘去柳氏那告状闹的;第三次二人就明轺的婚事对象发生分歧,令卓不小心失言闹的。   这么频繁的回娘家次数,严重搅扰了令嘉同萧彻的生活。   萧彻对此相当、非常、极其不满,再一次听到令嘉要去傅府的消息后,他捻了捻眉心,语含不善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事?”   “送三哥回昌平。”令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也是叹道:“把两人隔开了,傅家也就清净了。”   此前,她在雍京,同这两人处得不多,只知他们不和,哪里知道已经不和得连平常的日子都这般难过了。这些时日里,作为救火队员的主力,她已然有些吃不消了。   想到这,她又有些怨念。   明炤、段英、还有六哥令奕,他们都在燕州,与令卓夫妇接触得也更多,怎的救火能力都这么差,以至于次次都要来麻烦她?   这么想的时候,令嘉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二人的头两次争执的起由,都是与她相关的。   送走了三哥之后,令嘉本以为麻烦到此为止,谁料第二个麻烦紧跟着来了。   令嘉的大侄子明炤同段英成婚三年,未见孕讯,张氏急,但令嘉的二嫂、明炤的亲娘更急。   公孙氏行事婉转,倒不至于直接插手儿子儿媳房内的事,但却送来了一个擅长调理的女医。   这个女医本是张氏为令嘉准备的。   只是令嘉和萧彻起身时,贴心的公孙皇后已然为他们配备了擅长此道的御医女医随行。这个婆子也就用不上了——然后就被用在了段英身上。   这个女医是有真材实料的,她不过看了段英一眼,心里就有数了,再扶一下脉,就更十拿九稳了。   避开了人,她同柳氏直接交代道:“子嗣之事,妾恐无能为力,少夫人元气充足,身康体健,孕育子嗣绝无问题,只差了一点——她仍为云英之身。”   柳氏闻言只觉头晕目眩,好险没晕过去。   她虽说是明炤的婶母,又是段英的姨母,又在两人近前,同这对小夫妻关系比公孙氏都要亲一点,但再亲也亲不到內闱之事上去,如何晓得二人成亲三年竟还未圆房!!!   若说二人有哪个身体不行,柳氏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这两人的武艺她都指点过,个比个的精完气足。   只再细细想想这二人的性子,她就有了怀疑。   但这她还是按捺下这个怀疑,揉着太阳穴同那医女说是等明炤回来,给他看过再说。   这时候,柳氏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希望问题是出在明炤身上好,还是出在她想的那事上好。   她苦笑地想着,无论是哪个人的问题,一场家庭大战是免不了的了。   只盼事情莫像她想的那般,不然这两个擅作主张的小混蛋全得吃挂落。   事情总是不如人意的。   半月后,明炤返家,女医鉴定过后,身体康健,是个上好的种猪胚子。   这事自此再捂不住。   柳氏到底是存了私心,在向婆母张氏交代的同时,偷偷和她姐姐段大夫人也交代了一声。   段大夫人翌日就杀到了傅家,在明炤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这位素来端庄威严的岳水大人就捉住他的手,一边声泪俱下地向他赔罪,一边拍打着正一头雾水的段英。   可怜的明炤和段英这对夫妇瞪了半晌眼,方从岳水的话中知自己內闱私事全都被暴露在了长辈眼中。   “……”   段英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炤。   明炤默默地咽下喉头的血,强颜欢笑耳朵安抚着段大夫人,同时使命地朝段英的使女打手势,令他去燕王府搬救兵。   令嘉那吞吞吐吐的使女口中听闻事情的首尾后,第一反应就是,还好萧彻今日不在,不然若叫他听见这番事,怕是明炤再也没脸见这上峰了。   然后她就是发自内心地后悔自己离京前没在慈恩寺求上一卦。   这都是些什么事嘛?居然还没完没了了。   但这事她还是不能不管,不管的结果,结果就是二嫂公孙氏过来管了。   二嫂公孙氏、三嫂柳氏、段大夫人、段家、傅家……   只想想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令嘉就觉得头大如斗,恨不得能打死明炤和段英这对穷矫情的夫妇。   她和萧彻那样天崩地裂的洞房夜,她不也强忍着羞耻和疼痛同他圆了房嘛,都不知这明炤和段英在纠结个什么劲?   最后她打发了明炤的侍从,揉着太阳穴,半天不语。   醉月窥她面上的难色,蹙着眉道:“王妃,这大少郎君內闱的事,你也不好管吧?”   “是不好管,可又由不得我不管。”令嘉叹了口气,苦笑道:“三嫂是段英的姨母,不好管,且有她在,三哥也不好管这事。燕州这处能说得上话的傅家认,就我一个了。以段家表嫂的为人,她今日吃住了大郎,明日就要来寻我了……说不好,大郎那没用的家伙在表嫂面前还撑不到明日。”   说到这,她顿时感到了危机逼近的紧急感,忙冲醉月道:“备车。”   醉月愕然问道:“去何处?”   令嘉咬着牙道:“去西山别院。”   这破事她是真的不想管,既如此,就知能另寻一个能管的了。   时正夏初,日光暖融,段老夫人身着一袭秋香色的罗衣,正拿着个剪子侍弄着一从西府海棠,衰老面容在热闹喧嚣的粉白海棠花前,安逸而从容。在人生最末的阶段,辰光终是宽宥了她,叫她同一年前相比,并无任何差别。   匆匆而来的令嘉见着这位长辈如此的清闲,倒生出了退却之心。   明炤的事麻烦是麻烦,但终不过一些尴尬罢了,她舍下颜面去圆,倒也不是圆不回来,不值得去打扰这位长辈。   孰料段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就问道:“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令嘉故作委屈道:“近日时节交变,我挂念姑祖母来问安,怎还要叫姑祖母质问?”   但这番作态却是瞒不过人老成精的段老夫人,她平和道:“七娘,往日里,你都是挑着每月的初一、二十来看我。偶有错时,都是提前来报。此番突然,定有他事。”   令嘉被揭穿了,一时不语。   段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悠悠道:“你可想好了,我这身老骨头最多也就再动这几年,往后你遇事再想求我帮忙,都没机会了。”   令嘉微恼:“姑祖母,你莫要咒诅自己。”   段老夫人懒懒地笑道:“生死有命这道理,小七娘还没想透嘛,说吧,是什么事?”   令嘉犹豫了下,终是说了明炤和段英的事。   姜还是老的辣,听了这叫令嘉头疼无比的难事,段老夫人听后,却是眉也没抬。   她甚至还有心情训斥令嘉:“当日你替明炤、英娘两个说好话,我就说过,你会后悔的。”   令嘉讪讪道:“我哪知道大郎那小子这么没有,成婚都三年了,居然都没拿下段英。换做小二郎,三日就能叫他看上的小娘子归心了。”   这对兄弟就不能平衡一下嘛?   段老夫人不以为意道:“二郎那小子有口无心,自是游刃有余。大郎用了真心,自少不得小心翼翼。”   令嘉纳闷道:“为何真心反讨不到好?”   “因为真心是拿不出给人看的,人能看见的只有行事。”段老夫人从容道:“当年英娘存了效仿木兰、长英之志,无心婚事。她同大郎不过世交同袍之谊,她在沙场上好心救了大郎,反叫大郎这不要脸的以此为由联合起长辈逼婚,生生断了她的志向,她若能平下意气,她也不是英娘了。”   说着,段老夫人扫了令嘉一眼。   令嘉悻悻然摸了摸鼻子——作为同段英有那么一段不那么愉快的“青梅之交”的人,在这逼婚的事上,她当年可帮了这个侄子不少。   “我也是好心……好吧,我对段英虽不算好心,但也不算多恶意吧。”令嘉在段老夫人了若指掌的目光下,无奈承认:“她救了大郎受伤那次,身份早就暴露到她爹娘那去了。表嫂定是会逼她成婚的,既同样是成婚,大郎总比旁人强。大郎心胸宽广,同她也是志趣相投,两人在一起未必不能成一段廖将军、窦夫人的佳话。”   段老夫人却道:“可英娘的目标可不是做个窦夫人,旁人不知,七娘你难道也不知,她打小就是冲着花木兰、长英候去的。七娘你小时候,你娘不过叫你练个琴,你都要嫌累。英娘习武,却是挨了多少个三伏、三九,眼都不眨,她娘千方百计地哄她休息,她都不肯点头,逼得她几个兄弟叫苦不迭。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练出了武艺,修读了兵书,最后人都到了沙场,却叫你和大郎算计成内院妇人……若换做七娘你是她,你非把大郎杀了不可,怎可能甘心做他的‘窦夫人’?”   令嘉蹙起眉,倒不是因为惭愧,反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些窝火,又有些烦躁。   “我若是她,才不会作这等无用功。花木兰、长英侯,这两人又有什么好的?”她轻哼一声,说道:“花木兰最后不愿成为帝王妃嫔,自刎而终。长英侯倒是在死后破例封侯了,可姑祖母你也是傅家女,当也知晓,在她之后,我们家教女儿,再不敢正经地去教什么兵法策论的,生怕再出第二个她。傅家尚且不以长英侯为荣,段家也是名门的做派,哪里会容段英那志向?她定然成不了事的。”   作为一个绵延多代的名门望族,傅家是不少传奇人物的。比如这位长英侯,她是伯平公的长女,深得伯平公的真传,武艺、兵法样样不差。更有巾帼之志,少时便同父兄一道领兵出战,功绩尤胜其长兄。后战死沙场,得封长英侯,甚至登上了《吴史》的列侯传里。   但,那又如何?   她终身未嫁,无夫无子,在许多人眼里,终不是正道,哪怕是养育她的家族也是如此想的。   令嘉说着说着,却是面露冷笑:“庄懿皇后虽是女中豪杰,但论根本,若非德宗信重,她也未必有那样的威势。姑祖母你当年是英烈遗女,朝廷恩封的郡主,可为了维持家声,你终还是要嫁给段老将军。女人若想立足于世,总还是要往自己头上寻个男人,或父或夫或子,段英她避不开这婚事的。纵不是大郎,也会是其他人罢了。”   令嘉把话说完,便面露懊恼——她失言了,她不该拿段老夫人的事说嘴的。   段老夫人不恼不怒,若无其事地剪下一处无用的枝杈,点头道:“你说的不算错,只是,七娘你既知英娘难成事,为何还要嫉妒英娘?”   令嘉脸色顿变,她是善辩之人,这会却是讷讷难言,大约也是知晓自己瞒不过这位人老成精的长辈,抿着唇有些狼狈道:“我是有些小心思,但那会真的只是帮大郎。姑祖母你自己不也没反对他们成亲嘛?”   “那是因为那会英娘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不’字。”   这话的暗示已然十分明显了,令嘉目瞪口呆地看着段老夫人,最后结结巴巴道:“姑、姑祖母你、你怎么能……”   段老夫人难得见伶俐的傅七娘子如此无措的反应,颇觉有趣地笑了笑,说道:“七娘,你难道以为我会偏帮大郎?英娘可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啊!这孩子可比你乖多了,我待你用几分心,待她也用了几分心。”   令嘉急急地辩道:“可是同大郎和离对段英也没好处啊!嫁人与从军又不是不能兼得,大郎心胸开阔,既能理解支持她的志向,也肯为她在她父母面前周全。这三年,段英可没少在军营里待,大郎、三嫂全程替她遮掩,我爹知晓了也还是装聋作哑。这对她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是把撕破了脸在抱怨了。   “既然没甚不好的,为什么这会又闹出事了?”   “……谁叫他们不圆房。”令嘉小声道。   “圆了房,就少不得要生子。怀上一胎就要十月,将门多需儿郎,七娘你有六个哥哥、四个侄儿,傅家的男丁还是不够用,英娘要生多少个,才算够用呢?养育孩子更不知要多少年,这多少年里,她要如何选择呢?为了孩子留在内院?还是为了理想离开内院。你三嫂同她儿女分别个几年,七娘你都要心疼你侄女孤苦,可你三嫂若是委屈了自己迁就了儿女,谁又会心疼她呢?”   最后,段老夫人意味深长道:“身作女人啊,若想叫自己活得顺心,总不免叫别人不顺心了。哪怕这别人是你的爹娘、父母、夫婿、儿女。”   “……”令嘉看着她半晌无语,最后还是见着段老夫人动作错了,才提醒道:“姑祖母,你剪着花了。”   段老夫人笑道:“错也有错着。”   说着她在这一枝误剪的枝杈上修了两下,最后插到令嘉的发髻上。   这枝粉红的海棠花姿明媚,楚楚有致,本是独占枝头,可落到令嘉鬓边,却叫她的容色压成素白的陪衬。   段老夫人不由夸赞道:“你这孩子毛病多得数不清,所幸颜色是真的生得好,再多的毛病,都叫人舍不得说你。”   令嘉终是撑不住,气急败坏道:“姑祖母,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罢,踏着愤恨的步子就要往外走。   段老夫人含着笑,悠悠地在她背后添了句:“七娘,你总爱糊弄人,但莫要到最后,连自己的心都要去糊弄。”   令嘉停下脚步,拔了鬓上的海棠,恨恨地掷在了地上,这才继续往外走——只是那离去的步伐声却是更重更愤恨了。   段老夫人令人捡起那株无辜的海棠,拿在手上把玩,同身边服侍的人笑道:“七娘成亲后的脾气越来越差,倒是更像她小时候的模样,想是同燕王处得不错。”   身边人陪道:“燕王同燕王妃的恩爱,燕州都是传遍了的。”   “恩爱,”段老夫人把这词在齿尖嚼弄了两遍,摇摇头,用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口吻说道:“七娘和英娘虽说合不来,但在贪心上真是如出一辙。她们都不会满足于恩爱。”   十分笃定。   西山别院这趟,令嘉没有搬到救兵,反而给自己四面楚歌的侄子又插了一刀。   她觉得十分疚,可无奈在段老夫人那里受到了精神暴击,她觉得自己需要缓和一阵,才能顾上这个侄子。   没等她缓和过来,京中传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她彻底把明炤抛到了脑后。   这个消息也就是柳氏带来的第三个麻烦。   ——令嘉那乖巧可爱又贴心的侄女傅明炤,傅四小娘子留书离家出走了。   傅家彻底炸锅了。 第131章 穿越之始   傅明炤作为傅家唯一的女孙,惯来以乖巧可爱,天真单纯得宠于长辈。谁都不曾想过这样的她竟能作出离家出走的事——更不曾想到她居然能离家出走成功。   不过傅明炤离家,唯一能投的地方也就范阳,故而雍京的信国公府第一时间就派人往范阳报信,同时又派了人沿路寻人。   但四娘离家出走其中的详情,来报信的人竟是支支吾吾,十问九不知,把令嘉气个倒仰。   所幸又等了四五日,等来了明轺,令嘉满腹惊疑这才有了出处。   “四娘到底是怎么出的家门,她身边的使女、侍从都死绝了嘛?”经了两日,令嘉已然冷静了许多,只是眉目间的忧虑却是愈发浓重。   不过这花厅里坐着的人,大多脸色都没比她强到哪里去。   令卓、柳氏、令奕、明炤、段英,整个范阳的傅家人全聚在这了不说,还捎带了一个郎婿萧彻。   这些时日日夜不休,换了七八匹马,一边赶路、一边寻人的的明轺面色疲惫,眼周一片青黑,却还要撑着精神交代道:“四妹是在慈恩寺不见的,只是我们在慈恩寺周围暗暗寻了遍都不曾寻见人,祖父说慈恩寺许有密道。”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萧彻。   慈恩寺可是德宗为其母太穆皇后祈福而起建的佛寺,这地方要有密道定是与萧家分不开关系。   莫怪那先前报信的人不知晓,如此秘事怎可轻易叫人知晓。   萧彻并未否认,反问道:“慈恩寺的密道只得皇室中人和慈恩寺的主持一脉知晓,四娘是如何知道的?”   令嘉已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咬牙道:“是道诚!他是神一法师唯一的亲传弟子,他是知晓密道的。”   神一法师本是慈恩寺上任主持的关门弟子,在慈恩寺地位贵重非常,且与皇室关系极为密切。   她急急地问明轺:“道诚现下在何处?醉花来了没,她应是知晓道诚行踪。”   因着行宫之事,她在陆锦身上下了牵丝引,为着给陆锦及时提供解药,同时也是防备道诚做些什么,她是特意嘱咐过醉花搜集二人讯息的。   明轺愣了愣,然后苦笑道:“不需醉花姑姑,我就能答,京中皆传道诚法师同陆相家的三娘子私奔了。”   这桩可是雍京近日津津乐道的大八卦,总是这会大家都没有八卦的闲心,闻言也惊了惊。   令嘉却是问道:“他们私奔的消息同四娘离家的事孰前孰后?”   这时间也太赶巧了!   明轺细细回想了一番,说道:“差不多同时的事。”   令嘉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用想了,四娘定是同他们一道来范阳了,道诚武艺卓绝,心思细密,有他看护,四娘要安全许多。”   柳氏却是按捺不住了,惶惶然道:“七妹,那道诚先于三郎离京,但三郎在前来的路上一路搜寻,都没寻着他们踪迹。他们真的会来范阳?那道诚诱拐两个良家小娘子,品性不良,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四娘会不会早就被她害了?”   令嘉站起身,走到柳氏身前福身行了一礼。   柳氏愣了愣,忙不迭地扶起她,问道:“七妹,你这是做什么?”   令嘉致歉道:“三嫂,道诚是我的师弟,四娘定是因我的缘故才会听信他的话。只是还盼三嫂信我一言,”   她反握住柳氏的手,目光真挚地看着她:“道诚此人,我是知晓的,他行事虽有些离经叛道,但并非歹人,对四娘也无恶意。三郎路上未寻见人的缘故定是他们未走官道。自雍京往范阳的路就这么几条,再多派些人去寻,不日就有音讯了。还望三嫂安心同我多待几日。。”   柳氏摇摇头,苦笑了几声,未再说什么,只道:“我实在安不下信,还是同三郎他们一道出去寻人吧。”   自傅府出来后,令嘉看向萧彻,欲言又止:“彻郎,你……”   萧彻安抚道:“善善,寻人的事我已经令人知会下去了。”   令嘉得了应允,却未有多欢喜,反是叹道:“四娘是我看顾着长大的,她自小乖巧又听话,何时变得这般任性了?”   萧彻一本正经道:“在父皇眼里,长乐也是天底下最乖巧听话的小娘子。”   纵使满怀愁绪,令嘉也叫这话逗得笑了笑。   萧彻见她展了颜,放捉住她的手,放柔了声音,劝慰道:“你既是觉得那道诚是可信之人,没有安危之患,把人寻回来后再好好教训就是了。”   说到道诚,他目露异色,问道:“善善,你对道诚这个人知晓多少?”   令嘉抬目看着他,犹疑了几下,终是说道:“他是神一法师的亲传弟子,但不知何故,叫法师锁在了慈恩寺的后山,一直到法师病故,依旧嘱咐主持道慈莫放他出院。还是去年圣人旧疾复发,官家听闻他承继了神一法师的医术,特意下令,他才得以步出后山。但慈恩寺中,依旧是对他严加防守,不许他离京的。”   说到这令嘉忽然愣了愣,惊声道:“不对,慈恩寺的密道,道诚也许知晓,但主持道慈定比他更清楚,如何会给他机会逃出?”   这时,萧彻缓缓道:“慈恩寺的密道在主持一脉知道的几条之外,还有一条另他们不知道的。”   令嘉看着萧彻,目光渐渐微妙:“彻郎,道诚莫不是也是你家什么叔伯的遗留?”   萧彻摇头,竟是说道:“那条密道是祖父少时修建的,就在长生塔下,连父皇都不知晓,如今这世上,应是只我一人知晓。”   令嘉彻底傻眼了,“那道诚是如何知晓的?”   萧彻垂下眸,掩住了其中的杀意。   就在此时,在清河的一艘行船上,陆锦正气急败坏地质问着:“你为什么把四娘也牵扯进来?她同我不一样,她还要成婚的,名声很重要的!”   就在她坐着的榻边,正躺着明炤,不过这会她正满脸通红,额上敷着湿布,不省人事。不过两人面上都戴了假面,换了一张面孔。道诚则站在屏风外,他的头上还戴了假髻,面容中正,半点看不出原来那少年僧人的影子。   相较陆锦的焦急,道诚十分淡定,“沿路只见暗探,不见明访,傅四娘子的事被瞒得很好,不会妨碍她的名声的。”   陆锦悚然一惊,“暗探,哪个是暗探?”   道诚想了想,说道:“方才码头上的行商、小贩是皇城司的暗探,不过你大约没留意。”   她就是留意了也看不出来啊!!!   陆锦目瞪口呆:“为什么我们会惹来皇城司的暗探啊?”   她爹陆英是正儿八经的文臣,可指使不了这种特务机构。   道诚平和地说道:“傅二郎君是皇城司隐三番的人,此外还有燕王手上也有一支皇城司旧人,是为英宗遗留。”   “……傅明炤那个人渣居然是特务!”陆锦大吃一惊,惊完后她又甩了甩头,“不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把四娘也带出城啊!!!”   大约陆锦的声音太过激动,有些惊到了明炤,明炤忽然唤道:“小姑姑……娘……不要走……”   陆锦忙转过头,见她不过是梦话,松了口气。她拿下在明炤的额上的湿布,摸了摸,依旧带着滚烫的热意。   给明炤换过湿布后,她问道诚:“四娘的烧何时能退?”   “她那是郁结于心,发出来反是好事,今日用了药,明日就退得差不多了。”   陆锦松了口气,道诚这货有无数坑人的地方,但医术是真的没话说——傅令嘉口中无人可解的牵丝戏,他就轻轻松松地解开了。   从明炤身上转回注意力后,陆锦再次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带上四娘?”   “若无傅四娘子同行,我们不待进燕王府,就要被燕王的人捉下了。”   “燕王的人捉我们做什么?”陆锦忽地倒吸一口气:“等等,燕王的人不是来寻四娘的?”   道诚应道:“是寻四娘的,但更是寻我们的。”   陆锦大惊失色:“我们哪里得罪了他?玉华宫的事不是早结束了嘛?”   “同玉华宫的事无关,而是长明灯的缘故。”道诚自衣袖间托出了那盏青石灯,赫然就是长生塔里供奉的长明灯。   他的衣袖也未见如何宽大,而长明灯更是灯火通明,但此前这长明灯竟能在那衣袖间藏住。   “……你什么时候偷的灯?这灯不是出不了长生塔嘛?”陆锦已然对这种不科学的现象麻木了。   “这灯虽为萧氏所有,但我为守灯人,算不得偷。而长生塔的封得住九百年前的长明灯,封不住九百年后的它。”   陆锦木着脸道:“请说人话,谢谢!”   道诚从善如流地解释道:“长明灯自宣德皇后逝后,就已彻底熄灭。一直到大安十二年,忽然重新点亮。”   大安十二年……   陆锦喃喃道:“这是我穿越的那年。”   道诚点头,继续道:“神一替你遮掩了天机异变,但他瞒住了玄门,却没瞒住燕王。宣德皇后临终前,曾以长明灯镇压燕王的命格。燕王同长明灯本名相连,长明灯带来的异变,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陆锦纳闷:“他发现了又如何?”   道诚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的使女若薇一直是他的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只要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所有的言行都在那个大Boss的眼皮子底下,陆锦就很想掐死道诚这个王八蛋。   “燕王虽承宣德皇后所学,但因身承皇室气运,不得修习玄术,所以他能察觉到你,却看不清你的根底,而他手下的玄门中人也破不开神一的遮掩。长明灯关系萧氏气运,在明白你的根底前,他是不会轻易对你动手的,而你的本性流露反能叫他放心一些。”   若没有这重关系,玉华宫的事上,萧彻又岂会如此轻易地点头放过陆锦。   “所以你说,现在如果我出现在燕王面前,他会拿下我。”陆锦终于明白自己悲催的处境了。   道诚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这个时节过于关键,燕王定是宁枉勿纵。若不以傅四娘子为引,我们进不得燕王府。”   “四娘在燕王面前真的有用吗?”   “傅四娘子对燕王无用,但对燕王妃有用。”   陆锦登时表示理解,这两个是真爱嘛!不过那该死的真爱结晶真是把她坑得太惨了!   “对了,你方才说时节关键,是因为康宗要出生嘛?燕王怎么知道自己儿子要出生了?”陆锦奇道。   道诚叹了口气道:“这同康宗无关,三娘,今年是大安十九年。”   陆锦一头雾水道:“大安十九年很特殊嘛……等等,十九年,十九年,大安十九年!艹!”   陆锦念了几句,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她手指着道诚,指头哆嗦个不停。   “你,你,你,这个时节,你怎么敢来燕州?”   道诚镇定道:“百里之行,就差这最后一里了,三娘你要放弃嘛?”   陆锦同他对视片刻,终是气馁,她无力地坐回榻上,呆呆地坐在那。   道诚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正想着要不要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冷不丁地,她突然冒出一句:“等康宗出生后,我一定要找到机会打他的屁股,捏他的脸。”   这该死的穿越!   道诚叫这奇异的思路惊了惊,最后竟是失笑道:“那个孩子怕痒,你可以挠他脚心试试。”   就在气氛逐渐缓和之际,忽然传来一声“砰”的巨响,整只船上都剧烈摇晃起来。桌上的茶壶、被子朝一边倒去,摔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若非道诚及时扶了陆锦一把,她大约也要摔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地震?”好不容易站稳的陆锦惊惶地问道。   听着一道尖锐的呼哨声,道诚神色逐渐凝重。   “是水匪。” 第132章 狭路相逢   “怎么办?”陆锦听着舱外的护卫同水匪刀刃拼接的声音,面具下的小脸都白成霜了。   道诚沉静依旧,说道:“此处水道是永济渠的清河,正在燕王辖下,我们搭坐的是曹氏的客船,信号发出后,水军定是第一时间来救。不只水军,单单漕帮就不敢不管。”   道诚推开窗,朝外看去。   逢夏季风盛,本就是运河上最繁盛的时节。在他目之所及,清河的河面上挤挤攘攘着十余艘船,如今正在匪船的追击下,四处奔逃。江面上一片混乱。   如此乱象过了越一刻钟,河面上就出现了一艘两帆大船,甲板上站着一批黑色锁子甲,正是燕王麾下的兵士的标志。   方还如狼似虎地追在商船后面的匪船见了这大船,皆是调转船头,趁风而逃。   大船上放下四五只小船,紧紧缀上。大船上的弓箭手射击不断,而小船也追击不绝,待距离渐进,有甲士执一铜管,上面横置唧筒。甲士将那唧筒一拉,熊熊的烈火自管口喷出,射程竟有两丈之远。那些匪船尽数点燃,有水匪身上着火,惊慌落水,然而那火遇水而不熄,以至于无数的水匪在水中生生被烧死。   不过片刻钟,方才还一片噪乱的河面一片寂静,就剩下那浮着的几十具尸体和四分五裂的船只残部证明这群水匪的到来。   这一番场面,虽不如那科幻大片盛大,但胜在真实刺激,看得陆锦眼花缭乱,一直到水匪落败,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刚刚那射出来的火是什么?好猛啊!在水上都能烧。”她开始有心情同道诚闲聊。   “猛火油柜,是石脂水做的,不过前些年军器监的人给它改命作石油。”道诚已然习惯了这货的心大。   若说石脂水,陆锦还要蒙一下,但石油她就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石油的名字从这里来的。”陆锦有种见证历史的奇妙感觉。   正在两人碎语间,舱外又传来了一阵整肃的脚步声。   “这又怎么了?水匪不都被杀光了吗?”陆锦紧张地看向道诚。   道诚凝神细听后,说道:“方才有不少水匪登上了这船,现在是在搜寻那一批人。”   未过多久,就有人来敲他们的舱门。   道诚去开门,见了来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了惊。   来的人确实是那批黑甲兵士,然而领头的人竟是万俟归。   道诚有些忧心地看向陆锦方向——她的演技相对糟糕,恐怕会露出端倪来。   然后,就见着陆锦正在对万俟归的脸发花痴。   上次遭遇的场合过于惊险,陆锦压根就没注意到万俟归长啥样,可以说这次是她第一次见识万俟归的美色。   道诚:“……”   也是歪打正着,这种花痴的眼神过于常见,万俟归反而没有留意陆锦。   只是在万俟归他们的目光投到屏风之后时,道诚站了出来。   他说道:“里面是小女,她正在发热卧床,还望军爷莫要惊扰小女名节。”   说着,朝万俟归递出去一锭银子。   万俟归的目光在道诚的手上停了停,没有收钱,他犹疑了下,还是同身边的甲士吩咐了两句。   过了一会,一个女主事赶了过来,她步入屏风后看了几眼,转过身冲万俟归摇摇头,示意无事。   万俟归这才带人退去。   然而就在万俟归快要步出舱房时,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小姑姑!”   道诚暗觉不妙。   她的声音不大,但对于高手的耳力,已足够清晰。   万俟归的脚步果然顿下,下一刻他就提着刀,朝道诚袭来,“拿下他们。”   道诚抽出袖间的精铁棍,挡下刀锋。   这次出行,他是带上了自己惯用的兵器。   只可惜,这次交手依旧是他落下风。他的武艺同万俟归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但七八个黑甲兵士围上,他也只有疲于应付的份。   眼见着有兵士朝陆锦攻去,他暗叹一声,右袖微甩,一个铁球滚落。   “砰!”   伴随着浓郁的硫磺气味,一阵白烟爆发出来。   那些黑甲兵士具是久经战阵的人,第一时间就是要屏息退出舱室。   万俟归却是先冲到明炤榻前,裹着被子把人抱了出来。   介于明炤身份贵重,万俟归不敢抛下她不管,只好让手下人下水去追踪。   只要少了万俟归,哪怕是群殴,道诚也是不怵的。   故而,他顺利地带着陆锦在一片芦苇边,上了滩。   哪怕是夏日,落汤鸡也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尤其是陆锦还没有内力护身,她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终于从那种懵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咬着牙问道:“道诚大师、大神、大哥,我们又不是绑匪,用嘴巴解释清楚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跑啊!为什么!!为什么!!!”   说到最后,她已经用上了咆哮体。   道诚淡定地抹去脸上被溅到的唾沫,说道:“四娘发烧烧得人事不知,没法为我们解释,以燕王麾下的作风,我们最少要先撑过一轮用刑,才有说话的机会。你想试试嘛?”   陆锦的气势以光速萎缩了下去,最后她苍白着脸绝望道:“没了四娘,燕王又盯着我们,我们要怎么靠近燕王妃啊?”   道诚安慰道:“下个月还有一个机会。”   陆锦问:“……我可以明年再来嘛?”   道诚用一个微笑回答她。   陆锦绝望地躺倒在滩上。   明炤寻到的消息,在第二日就传回了范阳。第三日,她人也被送到傅府了。   不过一年的辰光,明炤丰润的脸颊清减了许多,显出了小小的下巴,和一双莹润的杏眸。更关键的是,那无忧无虑的眉眼,不知何时竟是染上了清愁。哪怕是见着令嘉时露出的笑容都显得单薄。   她身上定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从雍京送来的信中,却是说她一切都好。   令嘉不由生出疑虑来,但这份疑虑还得放在心疼后面。   她走上前,摸着明炤的脸,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明炤摇摇头,没说话,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   傅家几口人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彼此的不忍,最后他们一致看向了令卓——总是要有人出来唱黑脸的。   令卓抽了抽嘴角,最后还是咳了一声,引来明炤的目光后,肃色道:“四娘,你给我跪下。”   语气太凶了!   令嘉不满地瞪了令卓一眼。   令奕则是眼疾手快地在明炤跪下前,在她身前加塞了一个软垫。   令卓差点没叫这对不靠谱的弟妹给气得破功。   所幸,明炤还算有眼色,乖乖跪在了软垫一边的地上。   令卓冷着的脸缓了些,他同明炤说道:“这次为了寻你,我们家先是搜罗慈恩寺——为着这个你祖父还特意进宫求了官家恩准,还有你三哥为着寻你,一路上跑死的马都有三匹。还有你娘,她在收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去搜寻,三四日不曾合眼,收到你的消息后就晕了过去,现在都没醒来。还有其他人,具是为你挂心不已,为着寻你这些天往来的书信比去年一日都多。累得家中如此兴师动众,四娘你可知错?”   明炤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溢出眼眶,滴落在地上,低哑着声音应了一声“知错”。   令卓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说道:“既是知错,那就罚你在家庙里抄一百遍《孝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傅家小娘子没有棍棒的惩罚项目,以抄书论,一百遍的孝经,少说都要一个月,再加上一个家庙的清苦,可以说是极重的惩罚了。   明炤毫无二话地应下。   “等等,”令嘉拦住了明炤,说道:“三哥,四娘才病过一场,又奔波了一天,还是先修整一晚,明日再受罚,如何?”   令卓也是亲爹,见着明炤那毫无活力的模样,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异常,他蹙了蹙眉,应了下来。   令嘉带着明炤去了她的院子。   明炤并不长住范阳,但傅府中依旧常备她的住所,一花一木具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进了内室,令嘉见明炤仍是一副不声不响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她挥退了下人,柔声问着:“四娘,你到底是遇着什么事了,不能同小姑姑说嘛?”   明炤红了眼眶,却没说话。   令嘉不以为意,依旧轻声细语地哄道:“是祖母给你备下的郎君不喜欢?还是又在同你娘赌气?亦或者是相念小姑姑?……”   明炤忽然说道:“小姑姑,宋如芳死了。”   宋如芳是去年春日宴上被指给太子的三个良娣之一。去年五月和王文蕙一道传出的喜讯,她的孕讯晚于王文蕙,生产却提前了,今年二月产下了太子的长子。不过运道不好,今年四月里就因产后发病去了。   但听到明炤这句话,令嘉登时就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下一刻,明炤抬起头,眸中含泪:“小姑姑,是我害死了她。” 第133章 梧桐旧府   “三月里,东宫开满月宴,伯母带我参宴。宴上伯母去寻公孙良娣说话的辰光,宋如芳刻意使人往我裙上泼酒,我气恼不过,就把她的裙子给踩破了。太子妃令我们去换衣服。但我依旧气不过,所以趁着换衣服的功夫,我把宋如芳的香囊给偷了——她惯有胡臭,禁不起汗,身上离不得香囊,我想叫她丢个丑。”   “换好了衣服,我本是要去寻伯母,但给我引路的使女被宋如芳收买,想把我往男席那处引。我看了出来,就把她甩开。就男席附近的园子里,我撞见了太子在和一个人说话。我……我……我……”   说到这,明炤她的声音颤了起来,连带着手都在颤动,只垂着眸低泣着,再说不下去。   令嘉知道重点就在这处,但却没有催她,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摸着她的头顶,安抚道:“四娘不要急,慢慢说,不用怕……”   明炤终是啜泣着继续说道:“我刻意发出了声响引来了太子的注意,再把那香囊抛在了地上,偷偷地走了……再过不久,她就死了。”   令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明炤的手心在冒汗,冷汗。   “你觉着她的死和那香囊有关?”   “不是生病,她根本不可能是因为病死的。”明炤泣声道:“满月那日,她那么神气,那么讨厌,一点都没有病的影子。所谓的告病,不过是因着我偷了她的香囊,为了保下颜面才起的。”   “也许只是东宫的妻妾之争而已,许是太子妃想要她的孩子……”   明炤依旧是摇头,“不会是太子妃的,太子妃要的一直是蕙姐姐的儿子。宋如芳死后,他的儿子被送给了公孙良娣……是太子,一定是太子。那个时候他笑了,我看到他笑了……他一定是起了杀心……一定是他……”   她没有告诉令嘉的是,那日她放下了香囊后,并未离开,而是偷偷地避到了树上窥视。她亲眼见着太子看了那个香囊一会,忽然笑了两声,那笑声阴森而幽冷,一点都不像是平日里宽厚温和的太子能发出来的。明炤被这吓得在那树上瑟瑟发抖了许久——哪怕太子都走了,她也不敢下来。   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宋如芳的死正是对这预感的证实。   这个时候,明炤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话语也失了条理,只捉着令嘉的手,极力向她重复道:“小姑姑,你信我,就是太子做的。”   令嘉迟疑了下,还是点头应道:“我信你,我信你。”   这话倒不全是哄骗明炤的。   宋如芳的死若是出自人为,排除掉利益之争,那她也是再想不出其他可能。这种情况下,明炤提出的太子,就是唯一的选项了。   连着受了三个月的内疚、恐惧的折磨,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安,却又不敢同任何人说,如今得了最亲近信赖的小姑姑的肯定,明炤一下撑不住,大哭了出来:“我不知道她会死,我只是想叫太子觉着她不规矩,讨厌她而已……我没想叫她死的……”   她紧紧地攥住令嘉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向她哭诉道:“小姑姑,我认识宋如芳那么多年,她再坏再讨厌,我都没想过叫她死。”   令嘉当然知道自家侄女的性子,活泼开朗,善良体贴,就像一个小太阳,温暖而和煦。在雍京的权贵圈里,令嘉的美貌不足以叫所有人都喜欢她,明炤的笑容却能通吃各家。在她的世界里,鸟语婉转,花香芬芳,灿烂的春光处处可见。哪怕是同人生气,也不过是偶然的一阵小雨,雨后又是天晴,如何容得下那些幽深、灰暗的算计?   只是经此一事,无论如何,那无忧无虑的世界都免不了添上一道阴影了。   看着明炤惊惶不安的苍白小脸上沾满了泪,令嘉替她拂拭眼泪,满怀怜惜。   “四娘,宋如芳的死,你只是给了引子,是太子动的手,他当是主因。”   宋如芳的命是丢的冤枉,但明炤也是无辜,说到底不过是太子造的孽罢了。   “我有错,是我害死的她。”明炤并未信服令嘉的开脱。   令嘉了然她的难以诉人的歉疚,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说道:“你是有错,但无论如何,人死都是不能复生,四娘你再懊悔内疚也是无益,只能就此记下,往后记着谨言慎行就是了。只是若再为此神伤过度,以至于家里人忧心,那就错上加错了。这段时日,你抄完《孝经》,便再抄一篇《华严经》,抄完后等中元那日,我陪你祭给宋如芳。若还是心里放不下,往后每年祭祀都给她祭上一份,算作赔礼吧。”   一遍《华严经》抵得上一百遍的《孝经》的四倍了,然而明炤自不会嫌多,噙着泪连连点头。   把发泄过后,终于露出倦色的明炤哄睡后,令嘉一出门,就见到了等候在明炤院外的令卓、令奕、明轺。三人多有相似的面目上,是如出一辙的忧心。   令嘉冲他们点点头,说道:“已经说开了。”   “四娘究竟遇着什么事?”明轺面带忧虑地问着。   明炤可以说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性情大变的。明炤离家后,他和明炤都快把明炤前些时日遇见的事翻遍了,依旧没发现她遇着什么事。   令嘉言简意赅道:“她无意中撞见了东宫的阴私事里,漏下了宋良娣的香囊,叫太子误以为是宋良娣,最后害了宋良娣的性命。”   其余三人脸色具是变了。   令卓肃色问道:“是什么阴私事?”   令嘉苦笑道:“四娘说她那会根本没留神听。”   “……”   几个人面面相觑,全都无语了。   这罪受的,未免也太糊涂了。   “眼下太子应是不知是四娘,但四娘面浅,瞒不住事,如果哪日进宫显了出来,那就不妙了。还是让她在范阳留一段时日,等事情过得久了,再送她回京。”   闻言,令卓却是蹙了蹙眉,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出来。   令嘉回到王府时,萧彻还没回来。   自打天候入了夏,萧彻就日益忙碌起来,王府里许多神色肃然的官员进进出出。萧彻也是时常出城巡营,许多次都是夜宿城外。   作为萧彻的枕边人,令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场战事将要兴起。为此,她等闲都是不打扰萧彻的。再加上令嘉在忙明炤的事,两人好些时日都不曾见过。   今日回府,她却是刻意令人去寻了萧彻,让他有空回王府一趟。   晚膳时没见着人,令嘉本以为这事要放到明日了,不曾想睡到半夜竟又叫人给推醒了。   萧彻竟是赶在这漏夜时分回来了。   令嘉披着外衣,打着呵欠下了榻,怀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待借着晕黄的灯火,见着那面上带着些许倦色的人,又转做了心疼。   萧彻正当盛年,精力充沛,便是一个日夜不合眼,看着都是神采奕奕。若非真忙碌到极致,又怎肯在面上显出来。   她挥退使女,亲自上前替他褪下被露水打湿外袍,埋怨道:“我不都说了让你闲裕时回来,又不是多着急的事,放在明日后日都可以,何必叫你赶着夜色回来。灯火照得再明也不比日光,夜里纵马总是危险的……还有夏中夜色清冷,你怎么也不添件篷衣?莫以为内力高就不会感上风寒了……你身上怎么有股硫磺味,你是不是近过军器监的火器?那玩意危险得紧,你莫要让它近身,要试令手下人试就是了……”   令嘉絮絮叨叨了小半天,但萧彻却是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明亮柔和。   令嘉叫他看出了恼意,推了他一下,“彻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不要夜晚纵马,要穿篷衣,不要靠近火器……”萧彻把她方才的碎碎念总结了一番,低笑了两声,“善善说的话,我怎么会不听?”   他答了上来,令嘉尤嫌不足:“听进耳里有甚用,能听进心里才好。”   这种难伺候的劲,正是标准的傅令嘉。   萧彻早有了应付的经验,低头吻上了那张喜人又恼人的嘴。   缱绻而缠绵。   战争是他早已熟悉的事,算计谋划更是被他化作身体的本能,当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着计划步步而下,唯有夜深人静时,那种似野草般疯狂生长的思念是如此的突兀,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以至于乍地来了点火星,就燎成熊熊大火,叫他溃不成军。   令嘉自然是能察觉萧彻的情动,但,她叫他回来,真的不是为了求欢啊!   凭借着过人的自持,令嘉在关键时刻,按住了身上的手,抵在了萧彻胸前,喘着气道:“彻郎,我寻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萧彻的呼吸远比她平稳,面色平静,窥不出半分欲念,倘若忽略他压在令嘉身上的姿势的话。   他止住身,说道:“什么事,问吧?”   令嘉推他:“你先起来?”   这种交缠的姿势哪里是能说事的样子啊!   萧彻无奈地撑起了身,道:“现在能说了吧。”   不能够。   令嘉坐起身,连着往后退了半张榻,同萧彻的距离远得足以再下两个人身时,她才理了理衣襟,正着色把明炤的事说了一遍。   听着她的转述,萧彻缓缓坐直了身体。   太子的阴私,何等样的阴私?   “具体说了什么,四娘没留神,只依稀听见‘卫王府’、‘梧桐树’、‘尸骸’几个词。”   这样的只言片语没有任何意义,且又事涉太子,傅家知道了也没用,反白白忧心,令嘉索性就没同她兄长们说,只等着萧彻来了,才同他说出心中的疑惑。   “卫王虽已开府,但他的王府还没修全,他人就去后,王府就被将作监收了回去。如何会有梧桐树、尸骸?还同太子扯上了干系?”   “不是卫王府,是魏王府——父皇即位前的封号,魏王。”萧彻语气肯定道:“在父皇即位后,洛阳的魏王府就被改成了行宫,五年前,我路过洛阳,曾在那处行宫住过两日,母后昔日居住的殿宇里正栽着一片梧桐。”   竟是事关公孙皇后!   令嘉暗暗吃了一惊,不由看向萧彻。   萧彻神垂着眸,神色幽然,他同令嘉道:“善善,这事你莫要管了。”   这事令嘉自没法子管,但萧彻这般说来的潜台词却是这事的后续他是不会同她说的了。   令嘉倒没有多意外。   萧彻待她少有避忌,连许多公务上的事都能同她分享,唯独公孙皇后是个例外。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公孙皇后,萧彻就会立刻沉默下来,半句话都不肯说。   令嘉心中多有好奇,但顾着萧彻的态度,从来都是不问的。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两人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令嘉本就是睡到一半被叫醒,困意隐隐,没了对话吸引注意,困意渐渐涌上,眼皮越来越重……   她本以为自己能安然入睡,但当她被萧彻弄醒时,她发现,她真是太低估男人的执著了。   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同萧彻打着商量:“能不能……能不能……快点呀?”   萧彻对她的要求,少有不应的。   问题是,此快非彼快啊!   令嘉想再转口,可惜破碎的音节已不足以表意。最后,她只能一口咬在萧彻的肩上,用行动表达自己的不满。   一番温存后,令嘉已是筋疲力尽,萧彻却还清醒。   他同令嘉搭话,“善善,你离京快有一年了,可曾想念傅夫人?”   “废话。”困倦时的令嘉脾气比平时更差。   “你要不要回京探望一下傅夫人?”   困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已不足以运行,但女人的直觉却开始起效。都要搭在一块的眼皮稍稍睁了睁。   “这次,不要。以后,再说。”   为了避免过于困倦的自己被套路,令嘉伸手捂住了萧彻的嘴。   “闭嘴,睡觉。” 第134章 如愿以偿   翌日,令嘉睁眼,身侧只剩半个空荡荡的床榻。   哪怕不出意料,终少不得几分失落。   不过萧彻不在,也有几分好处的,比如,她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和被榻亲亲热热掉大半个清晨,再慢吞吞地摸起来。而不是被这个丧心病狂的夫君捉起来去锻炼。   令嘉享受了一阵自由的辰光后,才爬起床,洗漱,见人。   见谁?   终于回来的万俟归。   说来,也真是道诚和陆锦倒霉,万俟归本不该在那群黑甲兵士中的,只是他寻完归来正撞上同事的船,好心搭了把手,结果就遇着道诚他们,还听出了明炤的声音——萧彻身边,能听出明炤声音的人才几个,结果就叫他们这么倒霉地撞见了。   从范阳府到云南府,千里都不止了,一来一去都快两个月了,如此跋涉,万俟归看着倒是一点没变,不,还是有些变化的,这人往日眉宇间凝积着的冰冷看着仿佛消融了些,甚至可以说是益发俊美动人了。   令嘉见此,倒是有些庆幸。   从这看来,他此番寻亲的结果应是不差。   她此前那般热心地替万俟归寻亲,动机不纯,但也称不上不良。万俟归身作归化人,被大殷终是卑弱,若能有一门可来往的舅家,总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这个舅家的身份不算低。万俟归和万俟信总是名义上的父子,荣辱相依。   知道万俟归的不善言辞,令嘉率先开口道:“四娘的事,当真要谢谢万俟统领了。若非你,我三哥三嫂他们都不知道还要忧心多久。”   万俟归有些尴尬道:“不过与傅小娘子同行的两人对她并无恶意,是属下反应过度,有些多虑了。”   “道诚和陆三娘子的行迹有寻到嘛?”   万俟归摇头道:“没有。”   “那样就是没事了。”令嘉看着万俟归的神色,笑了笑,说道:“那样的情形下,宁枉勿纵才是对的。”   她对于自家侄女还是了解的,对她醒来后的反应哪怕不知还是有数的,她说道:“只是四娘有些不懂事,若有对万俟统领不敬的言辞,我先替她赔罪了。”   说着赔罪她竟真的站了起来,冲万俟归敛衽行礼,万俟归避了开来,说道:“王妃言重了。”   令嘉重新坐回去,对他抗拒的态度视而不见,笑道:“四娘自幼长在我的身边,对我多有敬慕。她身上若有不周全的地方,那定是我没教好她,只能替她多担待些。毕竟我是她的姑姑,她的父亲是我手足同胞,她于我也有骨血之亲——这种感觉,万俟统领应也不陌生吧。”   最后一句感叹意味深长。   万俟归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神色僵硬,语气硬邦邦地说道:“王妃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纵使他从早慧的万俟信那得到过提醒,但真当令嘉图穷现匕时,他依旧有些紧张,彻底失却臣属的礼仪。   令嘉倒不再旁敲侧击,直言道:“我和殿下想要收信郎为义子,放在王府教养。”   万俟归愣了愣,竟是拒绝道:“我们父子具是微贱之人,不通礼节,不敢高攀王妃。”   令嘉暗暗鄙视了一下萧彻,他居然连近身侍卫的性子都拿不准。没办法她只能亲身去说服了。   “你们微贱,”令嘉笑了笑,“你是觉着你的姐姐也微贱嘛?”   万俟归猛地抬起头,眸中杀意如刀锋般凛然。   他是打晓事起,就开始上战场杀人的主,尸山血海里淌过来,若是不加掩饰,那一身杀气真是能直逼得人手脚发软,直冒冷汗。   令嘉是个被娇养出来的女孩,纵使脑子和胆子都比较好使,可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这种迫人的杀气,终是有些变色。可她终究是傅令嘉,下一刻又重新镇静了下来。   令嘉蹙起了眉,面露不悦,这份不悦不单单是冲着万俟归这份无礼去的。   她可是燕王妃,万俟归直系上峰的妻子,从身份地位上来说,她可以说是碾压万俟归,而在万俟归舅家的事上,她对他还算有些恩情的,如此情况下,不过一句话,这厮竟就要摆出一副翻桌子的姿态——他居然真的敢,半点都不惧萧彻和傅家。   哪怕真的是因着对万俟信的看重,也足以说明此人纵使受过生活的磋磨,但骨子里依旧是不认管束的。   在谨小慎微和桀骜不驯两种性子中,令嘉并无特别偏爱,但平心论,前者总是比后者更好混些——只看万俟归在遇着单凤娘以前屡屡碰壁的糟糕境况就知道了。   万俟归这样决绝的性子,会如何去教养一个孩子呢?   想到这,令嘉抛却了和善的王妃假面,神色淡淡道:“我不觉着我四哥微贱,想来你也不会觉着你的姐姐微贱,既如此就莫拿这等虚话来搪塞我,你觉着这义子有什么不足之处,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你当知晓,若非舍不得勉强信郎,我大可不必玩什么义子的戏码,直接认他回傅家就是——我是可以能做到的。”   令嘉有注意到,在她提着她四哥时,万俟归锁住了眉头,露出一种强忍着的厌恶之色。他倒是有试图在令嘉面前遮掩,可他面上的功夫显然不过关。令嘉自是不痛快的,可无奈在当年的事上,她四哥显然是有愧的,尤其是在信郎的娘那么决绝的自刎后。在此前情之下,令嘉也只能忍着这份不痛快,假作不见,配合万俟归那奇烂无比的演技。   令嘉不痛快,万俟归这会比她更不快,为着她那话里隐隐的威胁。   可无奈形势比人强,他只好说道:“殿下义子的身份过于贵重,也过于引人瞩目。信郎身负北狄血统,承担不起。”   令嘉却是不以为然道:“归化乃是大义,谁敢拿这个来同殿下说事?殿下既愿认下,便说明信郎受得起,若真有人敢非议,你让人来寻殿下和我就是了。”   当年英宗都算得上傅家灭族的半个罪魁祸首了,他都能认下傅成章,悉心教养成才,和这等深仇大恨比起来,那点异族血统又算什么?   她的态度如此强硬,万俟归原也不见得多善言辞的人,只能词穷了,可叫他认下这份安排,又实在是千难万难。   令嘉何其敏锐,度着他的脸色,倒是估出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你如此排斥我们傅家人,当初怎肯让六哥靠近信郎?”   万俟归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傅六郎君是性情中人,同你们是不一样的。”   令嘉暗暗嗤笑,万俟归统共才见过多少傅家人,这个“们”字里指的只会是她四哥。   她心中不以为然,什么性情中人,什么不一样,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叫你姐姐跌了跟头,一个在你姐姐身上吃了大亏的区别罢了。就是叫你姐姐跌了的跟头,不也很快就被两三倍地还回来了嘛。   只不过这事对错难辨,只看各自立场,令嘉无意同万俟归强争,自觉也没法扭转他的认知,所幸问道:“你同信郎现下过得如何?”   万俟归答:“无有不足。”   令嘉又问:“同你姐姐在北狄的日子比起来如何?”   万俟归不语。   他不说,令嘉也知道。   万俟朵可不同于万俟归这个尴尬的出身,那是万俟成嫡幼女,一生下来就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又被许给了汗王最宠爱的幼子,她的表哥耶律昌。她在北狄的地位大可参考大殷的康宁郡主,都是最顶级的贵女,钟鼓馔玉皆不足贵。   令嘉自顾自地说道:“傅家在大殷也不比万俟部在北狄差,你姐姐有的,我家也不会少。信郎本当也过着这样的日子。只是,你为了信郎的身世,离开了万俟部,又为了你的姐姐,远离了傅家。你所谓的无有不足,不过是之于你而言的无有不足,而非之于信郎本身的。如今,你竟要再拒绝燕王义子的身份?你是莫忘了你们现在的身份。”   她嘲讽地笑了笑,问道:“作为汉女之子,在万俟部过惯的日子,想叫信郎以归化狄人之子的身份在大殷也过一遍吗?”   万俟归面色僵硬得就像一块风化的顽石。   最后,万俟归踏着沉重的步伐,出了王府,而令嘉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这对舅甥的骨头都硬,只是他们的弱点也都十分明显——相依为命许多年,他们都极为在乎彼此。   令嘉若想拿住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   不忍心用在亲侄子身上,但对万俟归倒是不必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的章节。   后续有个大剧情,因为大纲有变不能用,为了理顺逻辑卡了一阵。   现在理顺了,后面补上两更的。 第135章 家长里短   半个月后,刑满释放的明炤第一时间去了燕王府,探望她亲爱的小姑姑。   然后,就在她小姑姑身前正跪着一个小郎君,而小姑姑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明炤见了这副表情,便知她已是怒极了,不过受宠如她自来是不怕是令嘉的怒火的,仍是走了进去。   令嘉听了脚步声,敛下怒意,转去一看,见着了明炤,面色好转了些。   明炤休养了半月,眉宇间的惊惶已去了大半,曾经的满满活力也在满满复苏。   她先同万俟信说道:“是你爹那新认的舅舅托了定远侯,闻说你爹这么些年的孤苦,托到了我这一处,让我给你父亲说亲。你父亲为着你吃了这么些年苦,受了这么些年累。你若当真心疼他,就当做个乖巧的孩子,为他多添些颜面光彩,而不是继续拖累你父亲,叫他为难。”   对于年纪不大的孩子,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不可谓不诛心了。   可万俟信却自有一番见解,神色执著道:“爹若觉着孤苦欲成婚,我自是千百个赞同。但他既不愿,再亲的人也不当以为他好的名义,迫他行事。”   令嘉预期淡淡道:“你是在指责我强迫他行事?”   万俟信低下头,口中道:“不敢,王妃自是好意。”   口是而心非,到底年纪小,演技嫩了些。   令嘉摇摇头,挥手让他出去。   万俟信退下后,明炤这才围了上来,问道:“小姑姑,这孩子是谁啊?”   到底是长大了些,没直接撞上来问,等人走了才问   她话中仍带点未退尽的讥诮说道:“你弟弟呢。”   “弟弟?”明炤愣了愣,回想了方才见着的那张脸,似乎真的有那么点熟悉感。   明炤瘪了瘪嘴,忽地咬住唇,红了眼……   令嘉抚额:“别胡思乱想,他同你爹没关系,是我和你小姑父才收的义子,万俟信。”   明炤怎么同她娘一个模样,但凡见着什么坏事,都往令卓身上想。   明炤眸中才要泛出的泪花一下全收回去了,她转而好奇地问道:“万俟信,他和那个万俟归是……?”   “正是他的儿子。万俟统领也算救了你两回了,如今又添了层关系,也算你长辈,见着他客气些,不可直呼他名字。”   明炤可不大乐意认这次的救命之恩,她还在替她倒霉的好友叫冤呢,但又不能直接反驳令嘉,只转移话题地问道:“小姑姑,你和小姑父才成婚,孩子都没有,收义子做什么?”   令嘉一板一眼地说着官方辞令:“这孩子天资聪慧,同我缘分殊胜,我一见便觉得喜欢,这才收作义子。”   明炤默默地看着令嘉。   既然是喜欢,那请问方才是在干嘛?   令嘉哼了一声,说道:“这孩子思虑过多,我不过替万俟统领介绍了几个婚配人选,他倒觉得我要害他爹似的,急匆匆跑过来,这才惹恼了我。”   明炤大怒,“这小子也太过分了,小姑姑你可是他义母,他居然敢如此不敬!”   见着明炤生气了,令嘉的怒意反倒消了不少,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敬倒还算不上,不过是心思有些偏颇……不过,我也确实是有些急了。”   急着削弱万俟归对万俟信的影响,却低估了这个孩子的敏锐。   为万俟归说婚是纯粹的好意嘛?   当然不是。   令嘉既然费了心思把万俟归弄成了自己的义子,自是打算拢住他的心。他面上做不成傅家的孩子,心里也当认下这份血缘。而敌视傅家过甚的万俟归是一个阻碍。   令嘉总得想法子减轻他对万俟信的影响,但又不能来硬的,叫万俟归成家就成了个难得好法子。   万俟归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万俟信身上总会少挂几分心。   再说万俟归又给自己认了个舅舅,更是叫令嘉师出有名。   只可惜这对父子当真是冥顽不灵,反倒叫她讨了个没趣。   令嘉想了想,觉着这事还需放一放。   万俟信那小子人都到她手上了,如何教养自是由她说了算。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以万俟归那张招桃花的脸,总有湿了鞋子上岸成婚的一天。   想到这些时日见着的那些热情满满的小娘子们,令嘉悠悠然地笑了笑。   明炤见着她的笑,默默同情了下那位新上任的表弟。   她这位小姑姑,生平最擅长的,就是调(zhe)教(teng)小辈了。   见令嘉眉眼舒展,不复怒色,明炤又问道:“小姑姑,你知道三娘和道诚法师他们现在在哪嘛?”   令嘉摇摇头道:“不知道。以道诚那易容的手段,他们若不想露出踪迹来,谁都寻不到。”   明炤郁闷道:“我本来还想着到了这里后,再让小姑姑你看着三娘的。”   令嘉瞥她:“既是觉着私奔不好,为何当日不阻止他们?不阻止也就算了,居然还同他们一道上路。”   明炤讪讪道:“道诚法师的武功比我高太多了,我挡不住他。若他们走了,行踪就全没了。倒不若劝他们和我一道来燕州,还能看着一点,反正我本来也是准备来燕州的。”   “你倒是全偏着你那好友去了,全忘了家里人会有多挂念你。”   明炤小声小气道:“我留信说了我要来燕州的。”   眼看令嘉杏目一厉,有话要说,明炤立马躺平认错道:“小姑姑,我现在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见她反应如此娴熟,想是这些时日里没少被训斥,令嘉倒也懒得再重复那些话,只叹道:“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如此不知轻重,真不知该给你寻什么样的人家?”   明炤情窦未开,又最是恋家的人,一听婚事眉眼就耷拉了下来,满脸的不情愿,“小姑姑,我不想成亲,成亲一点都不好。”   令嘉见她如此形状,觉着有趣又忍不住笑了笑:“我们小四娘如此料事于先,还没成过亲都知道成亲不好了?”   “小姑姑,我是没吃过猪肉,又不是没见过猪跑。”   令嘉挑了挑嘴角:“四娘你不是最爱吃卤肘子嘛,这都算是没吃过猪肉,还有你是在哪处见过猪跑?”   “……”明炤呆了呆,又改口道:“我是没见过猪跑,又不是没吃过猪肉。”   令嘉终是忍不住,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明炤大窘,跺脚喊道:“小姑姑!”   令嘉止住笑,说道:“好了好了,不笑你就是了,说吧,哪处的猪肉叫你这般嫌弃。”   她原以为明炤要拿她爹娘的事来说嘴,却不料明炤唉声叹气地说道:“还不是大哥和表姐他们。”   令嘉有些心虚地问道:“他们怎么了?”   这些时日,明炤的事引去了她太多注意力,她原也不大乐意插手这对小夫妻的事,也就顺势把它给“遗忘”了。不过偶尔提起,仍忍不住对大侄子生出稍稍的内疚感来——她心知肚明,她要不肯帮忙,这小子十有□□要惨了。   事实上也果真如此。   “小姑姑,你不知道,就前几天大伯母送了一个媪妇给表姐,然后大姨母也送了一个媪妇过来,都说是要教导表姐。这四个人看得一个比一个严,平日里大哥和表姐说一句话,她们都要挑刺。据说连他们晚上进了内房,她们都要盯着。表姐忍不住要赶她们走,大哥劝了几句,然后表姐又和大哥吵了起来,最后一气之下就跑到曾姑祖母的别院那住了。表姐走后,大姨母又三天两头地上门寻大哥赔罪,每次都要哭上大半天,如此几次后,大哥终于受不住躲到军营里去了。”   明炤最后总结道:“都不知道大伯母和大姨母他们斗得什么劲,非得给大哥、表姐他们整这些不痛快。还有表姐也是,被两边加着管头管脚,气都喘不过啦。大哥难得回家一趟,四处赔笑,结果被逼得连家都不能回。大家都不开心,何必呢?”   善良的四娘子为自己可怜的兄嫂叹了口气。   令嘉跟着叹了口气。   为什么她成婚那日,看萧彻哪哪都不顺眼,都厚着脸皮,捏着鼻子同他圆了房?还不是因为她知道不圆房的恶劣后果。   对于高门大户来说,婚姻是两姓之好,而不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合到了一处,说破了天也离不得。而夫妻的内房之事又关系到嫡子女这种家族根基,只有多多益善的份,倘若房内之事不顺,长辈们势必是会插手的。   用姬妾分忧?可以,但也要等到嫡子出生后。律法明文定下的庶子不可袭爵。对于皇室来说,无嫡当真是最好不过的夺爵借口了,还省了他们做坏人。   若是不想被几个妇人盯着行房,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圆房。   可惜,明炤、段英都差了这层见识,才让自己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索性,这种难过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的。   等到粮草齐至,明炤这小子就是先锋的一路。   不过出征前,家里还闹腾成这样,也确实有些不像话。   令嘉暗暗叹了几句,收回心思,同明炤说道:“猪肉有不好吃的,但总也有好吃的,四娘难道要为着这几口不好吃的,以后都不吃肘子嘛?”   明炤权衡了些,郑重其事地作出了决定:“我觉得我也可以只吃鸡腿。”   “……至于吗?”   明炤叹了口气,说道:“只要成了亲,往后就要侍奉公婆,相夫育子,往后抽空去玩就难了。”   令嘉有些纳闷。   她这侄女和陆锦分明是同龄了,陆锦都大得会同人私奔了,怎么她家这个还整日惦记着玩。   明炤又凑到令嘉面前,目光闪闪地问着:“小姑姑,你的猪肉好吃嘛?”   令嘉冲她微微一笑,“我不爱吃猪肉。”   明炤不满她装傻:“小姑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令嘉在她腮上捏了捏,笑道:“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等你哪日又惦记着吃肘子了,我再同你说猪肉好不好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凌晨5点自驾到的广州,睡下去再醒过来都下午2点了。   因为来自温州,才到地,居委会就找上门来,又要开始半个月的隔离……之前已经在家隔离了一个月了。   希望广州的外卖已经复工了,不然真的太惨了。   本来打算两更的,但看看都星期三了,想想还是把这更扔明天吧。   明天双更。 第136章 歃血为盟   随着时日推移,战争的风声,终于从燕王府传了出去。   范阳府最有名的寺庙法相寺登时变得人山人海,大门几乎都要叫人挤破。   范阳府军户多,而比军户更多的,就是军户的家眷。将士们在前线生死难明,春闺梦里便是无尽的尸骨。这个时候,有什么会比法力无边的神佛,更能叫人心安的呢?   法相寺的护身符素来以灵验闻名,自少不得求上一道,来安心定神。   令嘉对法相寺并不陌生,她小时候,每回她父兄出征,她娘都要抱着她过来求上几道护身符,而等得父兄平安回来,她娘又要抱着她过来还愿。   只是,她娘在四哥、五哥去后,就再不曾去过这法相寺了。而令嘉本也对泥塑木雕的神佛无感,没了张氏的要求,自然不会再来。   直至今日。   隔了十多年的光阴,法相寺大红色的院墙依旧光鲜,它正殿前那两株百年银杏挺拔如故,冠盖满院。   只是因着令嘉的到来,原来人迹密布的正殿被清场,现下清净得只剩几个侍奉的小沙弥。   令嘉给正殿中央垂着眉眼,满脸慈悲色的佛像敬香后,有小沙弥为令嘉递上签筒,她摇摇头拒了签筒,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空念了几句,俯身拜了拜,才站起身。   她同一直站在一旁不说话的段英道:“既然都肯来法相寺了,怎么也敬柱香吧。”   她装聋作哑了这些时日,终是不甘心,以上香拜佛的名义把人从西山别院请了出来。所幸,段老夫人窥出了战时的风声,卖了她一个面子,让她请走了人。   被半软半硬地请出别院的段英十分淡定,她仰头看了那佛像对视一眼后,道:“不了,似我这等心不诚的人,敬了也是不敬。”   令嘉蹙起眉:“大郎过两日就要动身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挂念。”   段英神色淡淡地说道:“我的挂念既不能作刀刃,替他斩敌阵前,也不能作盔甲,护他于刀兵之下,既如此,挂念了又有何用?”   令嘉面露愠色道:“你的挂念至少能叫大郎心里熨帖些,不至于到了战场上还要为了家中的那点琐事分心。”   “分心,他不会的。”段英瞥了令嘉一眼,嘲道:“王妃娘娘护短偏私得狠了,真把大郎当成五六岁的孩子了?傅明炤十五岁上战场,至今已有十年,战事于他,早已是不需考虑的本能。”   “所谓的儿女情长比之死生之事,又算得了什么?”段英抿着唇,神色坚定道:“无论我如何,他都是会赢的。”   令嘉默默地看着她,问道:“这三年来,对大郎的心思,你就真的不曾动过心嘛?”   “有,”段英不假思索地应道,可不及令嘉再说,她又随之添了一句:“但是不够。”   “有什么不够?”令嘉咄咄逼人。   “于我这个人不够。”段英坦然而冷静回应她。   段英离去前,令嘉最后同她道:“你会后悔的。”   段英回她:“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会或不会,都好过现在一直后悔。”   被留下的令嘉对着殿中的大佛发了会呆,最后长叹一声。   虽说,同段英无功而返。但令嘉此行还是有些收获的,比如法相寺的特产,护身符。   这护身符的归处自然就是萧彻的香囊了。   令嘉把护身符缝进了那绣着福寿的香囊里,口中道:“娘都说黑猫有佑人遇难成祥之能,再添个护身符,想是功效更强吧。”   萧彻一本正经道:“黑猫的奇异之能,多在其精血,所有——”   令嘉一个眼风扫来。   “——善善应当把它喂得再丰满些。”萧彻话锋一转。   令嘉哪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横了他一眼。   待护身符缝好,令嘉替萧彻重新系上那香囊,一边系,一边说道:“我虽然师从神一,但惯来都是不信神佛的。若万事皆托于神佛,又置人的努力于何地?生而为人,却如此自轻,不过是无能罢了。现在,我才知晓,真遇着事,我也是那除了求神拜佛,什么也做不得的无能之人。”   令嘉说完,带着几分难解的愁绪,轻叹了一声。   “善善岂会是无能之人。”萧彻反按住令嘉的手,哄道:“若没有你,纵使身死沙场,于我又有何异。”   令嘉近日可听不得“身死”一类的敏感词,甩开他的手,怫然作色:“你咒诅自己做什么?嫌自己命太长?”   “善善,你太紧张了。”萧彻重新捉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是主帅,哪里这么容易出事?”   令嘉垂眸,语气恨恨道:“谁说主帅就能高枕无忧,我家高祖父也是主帅呢,不一样因流箭而去。沙场刀枪没就没长眼,撞到你头上,哪里管什么高低贵贱。往前,你难道就不是主帅了嘛?去年初,不一样差点没命。”   说到这,她忍不住抚上了萧彻胸口。她对他的身体太过熟悉了,哪怕隔着衣裳,她依旧能凭着记忆,分毫不差地摸准心口那道箭疤。   这是一道早已痊愈的伤口,它的出现与愈合,同令嘉都是毫无关系的——若她没有嫁与萧彻。   可现在,令嘉摸着那道疤痕,却是眼睫轻颤,落了几滴泪下来。   她埋怨道:“若早知还有今日,当日哪怕逆了爹的意思,我也不要嫁你。”   何必将自己的心同另一颗心连到一处,痛他所痛,伤他所伤,叫自己牵肠挂肚呢?   萧彻却不喜欢听见这种话,他捏着令嘉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在她湿润的眼上落下轻吻。   “纵使你不愿,我也是一定要娶你的。”   他的声音轻而淡。   “我非长子,不承宗庙,亦非独子,不养父母。虽有尊位,人尽可为。唯独在你面前,我才知晓何为不可取代的。”萧彻微微笑了笑,凤目粲然。   “为着善善,我当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令嘉怔怔地望着他,忽地捉过他的手,在手背狠狠咬了下去。她这一口用足了力道,不过几息,嘴上就见了血。   萧彻愕然看着她。   她抬起头,唇边沾着血色,她把自己的手背递到萧彻面前,“你咬回来。”   萧彻神色微变,“善善,你……?”   “你快咬!”令嘉催促着他,原本娇柔的杏目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凶狠的意味,“我信不过人心、承诺这些,你若真想叫我安心信你,就同我歃血为誓。”   萧彻同她对视片刻,倏地笑了,“有何不可。”   他咬在令嘉的手背上,他对待令嘉自来都是温柔的,可这会不知是不是被令嘉躁动的情绪感染,齿尖的力道有些失控。   一贯娇气的令嘉竟是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   去年的四月,赐婚的圣旨才下,张氏就带着令嘉去慈恩寺礼佛。   张氏在佛前,求的是令嘉往后婚姻和顺,一世无忧。   那时的令嘉怒意正盛,竟是在佛前祈求道:“唯愿郎君早逝,妾身方得常健,最宜不过天上星,参商永不见。”   彼时,她抬头便可见得佛祖唇边的一抹淡笑。   想来,如若那泥塑木雕当真有灵,应是在嘲笑她那时的大言不惭。   参商永不见?怎可能舍得不见啊!   令嘉原以为自己在法相寺一番伏小做低,应是足以叫慈悲为怀的佛祖莫同她一介凡人一般见识。   可惴惴不安的心告诉她,不是佛祖在为难她,而她在为难她自己。   于是,她便知道,能解她惶惶不安的药,在萧彻这。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日,傅令嘉以血为誓,当与萧彻生死相连,祸福与共,如有背离,则天地共弃,无有所赦。”   令嘉发誓时,目光有些涣散的,似是在看那不知何处的皇天后土,语速太快,略显焦急。   她的誓言是许给不知存在与否的神佛的,她愿以自己的血和誓言,抹去当日那荒唐的祈愿。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日,萧彻以血为誓,当与傅令嘉生死相连,祸福与共,如有背离,则天地共弃,无有所赦。”   萧彻却是一直看着令嘉,语速要慢些,逐字逐句,肃穆而庄重。   他的誓言却是许给眼前人和自己的,相较那些远在青冥之外的神佛,他更相信自己。   殊途却也同归。   作者有话要说:我和令嘉都深刻认识到,话别说太满,很容易打脸的。   请无视我之前和更新有关的承诺吧。   还是往常的,保隔日争日更。   我先努力存点稿下来,让更新时间稳定点。 第137章 明争暗斗   大安十九年,七月,高丽王王氏为北狄族灭,高丽丞相甄显奔于大殷,大殷以复吴朝旧地之名,由燕王总管,以三路出兵北狄。   燕王府统共就两个主人,走了一个后,日子冷清了下来。   萧彻本身也不见得有多热乎,但他去后,令嘉才惊讶地发现,这日子原来还能更冷清一点。   三嫂柳氏考虑到小姑的寂寞,十分大方地把女儿送到了燕王府中,表示近期都不用还了。   明炤到了王府后院里,听闻令嘉还在洗漱,就知道她小姑姑赖床的老毛病又犯了。   倘若放在以前,纵使令嘉在洗漱,也是挡不住她亲密无间的小侄女的。   两姑侄一块长大,一张榻上都睡过许多次了,哪里在意这些虚的礼仪。   无奈前些天,明炤来寻令嘉,莽莽撞撞地进了内室,结果撞见了燕王在场。   虽然那个场合里,燕王只是和小姑姑对案而坐,两人的神态动作都是寻常,没多少少儿不宜的东西,但只在小姑姑的寝殿里出现个男人这个事实就足够冲击明炤的认知了。   时隔了足足一年的辰光,迟钝的明炤,终于有些意识成婚背后的含义。毕竟在雍京的燕王府,两人都不是住在一处的。   所以,哪怕现在知晓了燕王不在,明炤也没进去,而是等在了外厅。   等了一会,没等来小姑姑,倒是先等来了令嘉的义子万俟信。   且万俟信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另一人。   这人明炤竟也识得。   正是她娘的好友曹夫人的儿子——曹懋。   曹懋明炤打招呼:“傅姐姐,好久不见,你越来越高了。”   明炤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曹大郎,你怎么也在这?”   曹懋笑眯眯道:“王妃给信郎新请了个先生,她担心信郎才换了先生,再换同伴不自在,就收了我在王府和信郎一道上学,隔几日回一次家。信郎要来给王妃请安,我就同信郎一道了。”   请安二字,明炤下意识地看了看时漏,正在巳初(早上九点)。   这个时间点请安,很符合她小姑姑的习惯啊!   暗暗吐槽完小姑姑的习惯,明炤看向了万俟信,这个新增加的小表弟。   万俟信模样十分秀丽,且眉眼间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叫明炤不觉生出许多好感。   所以在万俟信回视过来时,她冲他甜甜的笑了一下,“我也叫你信郎,可以嘛?我在家中行四,你也可以叫我四姐姐。”   万俟信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   明炤没在意他的沉默,自然地道:“信郎,我娘还给你备了份礼,让我来时给你带上,你要看看嘛?”   万俟信依旧没有应声,曹懋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替他接过话去:“柳姨备了什么礼,能叫我看看嘛?”   明炤带着莫名的得意说道:“一套博具。”   于是乎,令嘉出来时,便见得这三人围着一张矮案坐着,案上放着一个泥塑的底盘,底面被匀称的线条勾出许多方格,方格上根据颜色分为了城墙、山坡、河流、平地四种格子的,还有些格子上放了铜币打小的圆棋,分别涂了红黄两色,上面写着骑、箭、枪三字。   曹懋和万俟信对案而坐,执着棋子在沙盘上移动位置。   这个博戏,令嘉简直不要太熟悉。   沙场点兵,傅家男孩幼时最热衷的博戏。   每个地形格子上都能放四个棋子,但山坡只能放两个棋子。双方以相同的配额在固定数量的棋子盒里抽,抽满了两方进行战役。   棋子共有骑兵、弓手、枪兵三个兵种可供挑选,三个兵种各有特色,且都符合现实认知。   开局时,各自在沙场的两侧有三格城墙,城墙间间距四格,在城墙一侧开始布置棋子,每个回合根据先后,两边能操纵自己的棋子或移动或攻击或静候,以占据沙场两侧的地方城墙或者全歼对方棋子为胜。   令嘉上前看了几眼沙盘,问万俟信:“第一次玩?”   万俟信看着沙盘,有些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   曹懋接道:“这游戏我们之前听都没听过,但比升官图、樗蒲那些都有趣。”   说着,他又有些纳闷,“这么有趣,怎么都没多少人知道啊?”   明炤为他解惑:“这是我们家一个先辈的空闲之作,玩物丧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就没传出去。”   曹懋十分惋惜:“一个博戏能叫许多人都欢喜,不也是一件能事嘛,何必拘泥于固有之见?”   闻得此言,令嘉有些诧异地看了曹懋一眼。   这小子的心思倒是开阔。   创造这个博戏的那位先辈功绩寥寥,但他创作的游戏影响却是实实在在地影响力傅家许多代人。   沙场点兵那些复杂的规则背后暗藏了许多兵家常识,它以游戏的形式潜移默化地将这些常识牢牢地塞入傅家孩子的记忆力,叫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傅家人嘴上说着玩物丧志不光彩,但有了孩子后,都会默默地将这博戏传给孩子,以作引导之用。   傅家传下来的兵书,未必是人人都会读,但这个游戏,却是人人都爱玩。从这角度看,令嘉也觉得这个博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造物。   冲着这份共识,令嘉决定给曹懋提个醒,“你别吃信郎的骑兵,吃了你的骑兵就没了。”   曹懋不解道:“为什么,我一个骑兵兑他两个骑兵,还是赚的。”   令嘉想着解释几句,明炤却冲她喊道:“小姑姑,观棋不语啊!”   令嘉只得闭上嘴,默默为曹懋叹了口气。   在这一局里,万俟信抽出的棋子组成有些极端,骑兵、步兵占去太多配额,弓手只得孤零零的一个,根本占不住三格城墙,一开始就要全线压上去攻城。曹懋的运气不错,三城墙各配了两个弓手,八个枪兵正好结成两阵,唯有骑兵只得了一个,在三个城墙间游走。   万俟信付出了两个骑兵的代价兑走了曹懋仅由的骑兵后,开始收紧兵力,他用所有的枪兵去攻击右边城墙。曹懋察觉不好调动枪兵阵去追击,然后叫万俟信用仅剩的一骑配合一弓邻着守在路中,两个阵的步兵都吃下,最后万俟信拿下了城墙。   棋局结束后,令嘉才点评道:“懋郎的弓手没放对,三格城墙弓手的守御范围有重叠,中间的城墙你放一个就够了,且有骑兵最少要有一个。若没了骑兵,那最好要知道怎么用好枪兵的结阵,不然应付不来弓骑的组合。”   曹懋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对着游戏很熟悉,提议道:“王妃要不要也来一局?”   “这博戏看似有趣,实则好用的组合就那么几种,玩得多了很快就会腻的。而且,”令嘉挑了挑眉,“我记着,你们上课时间快到了。”   曹懋笑脸僵了僵。   倒是万俟信,已经极自觉地收拾起了旗盒和棋盘。   过了一阵,曹懋又重现拾起了笑,冲明炤说道:“谢谢傅姐姐送的博具,信郎很喜欢。”   明炤觉得有些好笑:“你又不是信郎,你怎么知道他喜欢?”   曹懋以一副了如指掌的口吻道:“信郎那人怕羞得很,再喜欢也不会说的。你只看他方才那样用心地玩就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了。”   万俟信在一旁听着,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点也看不出曹懋口中的“怕羞”来。   明炤倒是有些被这两个孩子反差逗笑了,弯了弯眼,道:“喜欢的话,放堂后可以来再寻我玩,我可以教你们怎么玩。”   就在两个孩子要走时,令嘉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叫过人没有?”   明炤尚未理解她的意思,就见万俟信停下了脚。   令嘉神色淡淡道:“她在家中行四,你可以叫她四姐姐。”   明炤这才领会过来,恍然记起,万俟信似乎真的没唤过她,只是曹懋左一个傅姐姐,右一个傅姐姐的,太过热情,以至于她都忘了这点。   万俟信沉默一阵后,唤道:“傅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令嘉轻轻笑了笑。   这会,明炤就是再粗心,也知道这笑不代表高兴。   然不待令嘉发作,曹懋就出来圆场道:“信郎你老是跟着我叫做什么,在家同我抢祖父母就算了,还要同我抢傅姐姐,你太过分了,放堂我们打一架,谁打赢了,谁叫傅姐姐……”   说着,他连拉带拽地把万俟信给拖了出去。   两个孩子走后,明炤小心翼翼地觑了令嘉一眼,“小姑姑,信郎他是不是和我们家有关系?”   令嘉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柳氏不是个擅长掩饰的人,尤其是在自己孩子面前,她对信郎的态度总是能让人看出些端倪来的。   令嘉神态自若地问道:“那博具是三哥要给信郎送的吧。”   明炤点头,“爹去昌平前就嘱咐过的,娘今日才想起来,顺手让我带过来。”   令嘉:“……”   三嫂是有多不把三哥的话放在心上,才会忘记这么久,这都有两个月了吧,她怎么不索性忘干净呢。   事实上,她确实忘干净了,只是令卓前些时日有派人来问了番万俟信的近况,这才叫柳氏重新想了起来。   明炤继续打探道:“信郎是不是和六叔有什么关系啊?”   机灵的明炤暗暗想道,她娘都知道万俟信的存在,可见确实和她爹没什么关系,剩下的也就六叔和二哥了。按着年纪不可能是二哥,那就只有六叔了。   令嘉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你猜。”   这就是不说的意思了。   但哪怕令嘉不肯说,明炤心中也是认定是令奕的了。   令嘉没理会明炤的小心思,说道:“四娘,我之前为信郎请了个先生过来,那个先生是你舅祖的学生,进士出身却不拘于官爵利禄,品德出众,眼界开阔,知识渊博,是一个极好的先生人选。”   说到这,她看了明炤一眼。   明炤极捧场地凑到:“小姑姑你待信郎真是用心良苦,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义母。”   “……不,我是想说你娘听说之后,打算让你也在这位先生处学些东西。”令嘉面不改色道。   明炤大惊失色:“我不要啊!我都从张家族学那结课了,为什么还要上学?我不要上学啊!”   厌学儿童傅明炤发出惨烈的呼声。   令嘉不为所动,镇定道:“你娘说之前让你相看,你都推三阻四,看着没什么成亲的意思,她也不忍心勉强你,只是你既然不肯成婚,成日在家里闲着不免闲出许多心思来,这才闯出之前的祸来,所以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还是送你去上学。”   被提起欠债的明炤神色滞了滞。   令嘉给她下了来自她父母的最终通告:“所以,四娘,说亲、上学,你选一个吧。”   明炤泪汪汪地看着令嘉:“小姑姑,我可以不选嘛?”   令嘉冲她温柔地笑了笑,道:“你猜。”   “……”明炤面露绝望,最终,只有气无力道:“还是上课吧。”   令嘉为自己侄女的错误选择惋惜。   说亲肯定是要说亲的,不过是今年、明年的区别罢了。   不过就这样都不肯选说亲,也确实可见四娘对成亲的抗拒。   令嘉心中有些郁闷,自从出了六哥令奕这个例子起,抗婚的傅家人就和雨后春笋一样,一个两个的冒了出来,孙辈里除了一个承继宗祠的明炤乖乖结了婚,剩下的二郎、三郎、四娘全都不肯成婚。令嘉也纳闷了,在年纪上她和子侄是同一轮的,生长环境也一致,当年她娘给她说亲,她也没觉得多难受,怎么轮到几个子侄,谈到说亲都是推三阻四,活似要他们命一样。   令嘉为娘家子侄的姻缘发愁了一会,最后又生出了几分迁怒。   都是傅令奕那个混蛋不开好头的错。   那位新来的叶先生确实如令嘉二舅所言,是个旷达之人,对着明炤这个新添的女学生,他捻着一抹山羊须,不以为意地笑道:“两只羊是放,三只羊也是放,王妃既舍得把侄女让我来放,我又有何不可。”   令嘉对他致谢不已,然后转过头,就让书房侍奉的使女暗暗观察。   待听得这叶先生待着三人的态度公正平和后,方才点了点头。   有了明炤的到来,令嘉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些。   万俟信虽也是子侄,但毕竟隔阂太深,相处太少,令嘉又是面软心硬之人,以长辈自居,对小辈又有着极强的掌控欲。   其实,令嘉的掌控欲反过来看也可以理解为保护欲。她岁数生得小,辈分却生得高,自居身份,反而多要对子侄摆出长辈架子,既有了架子,自也担了相应的责任。明炤、明炤两个岁数都比她大,明轺和她同岁,但对她都十分敬服,而相应的,他们对明炤的态度却是全然的宠溺纵容,由此可见,令嘉这个长辈还是称职的。   可无奈,万俟信年纪虽小,性子却倔,还极有主见。令嘉多数的手段在他身上不能使,能使的手段又不奏效,偏偏令嘉还急着要扭转他对傅家的态度,行事不免有些急躁。   哪怕有那机灵的曹懋打圆场,两人的关系也一直是僵硬的。   万俟信不足以安抚令嘉的寂寞愁绪。   可明炤就行。   虽同样出身傅家,但明炤一点都没继承傅家人惯有的精明,更别说和她那个满身心眼子的姑姑相比。单纯固然容易受到蒙骗,但善良却更容易被凸显出来,令人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万俟信到王府一个多月了,都只恭恭敬敬地唤令嘉“王妃”,明炤在王府才待了一旬,这个心如铁石的孩子便肯叫她“四姐姐”了。   令嘉听了使女的转诉,一点都不意外,反而带着几分微妙的得意地笑了笑。   对付那些心思弯弯绕绕的人,要么用更弯弯绕绕的心思把他绕晕,要么就用一根一目了然直肠让他彻底相信。   天底下,哪里还会有比明炤更单纯更讨喜的小娘子呢。   接着,令嘉心目中的最单纯最讨喜的小娘子就送了她一份大礼。   京中来人传信,张氏生病了,此前在明炤出走时急出来的病。   令嘉听闻后,跌坐在如座上,抚着额,半天说不出话来,平日里思绪过多的脑子这会全都空了。 第138章 兵难在前   根据京中来人的说法,张氏是因着之前为了明炤离家的事气急攻心,发了风邪,原以为是小痛小病,不料缠缠绵绵了一个多月都不见好,以至于信国公府的人都焦了心。念着张氏在病中多有惦念远在范阳的令嘉,所以请令嘉回京探望一趟,好叫张氏安点心。   令嘉好不容易恢复冷静后,第一反应就是令人去收拾行装启程回京。   醉月提醒她:“王妃,四娘子和信郎君的行礼要不要也备上?”   令嘉沉默了一会,道:“四娘的就不必了,这事索性就别告诉她。”   乍一闻讯时,令嘉心中对侄女还有几分责怪,可待冷静下来,责怪就消去,剩下的依旧是疼爱。   张氏的病同明炤有关,让她知道只是叫她内疚焦急。再说,她才从京中的阴影中恢复出来,面上重现了笑影,何必再打破这个趋势。还是等张氏病愈了,再来教训她。   至于,张氏不会病愈的这个可能,令嘉想都不会去想。   她的母亲素来身体强健,家中看护得精细,京中也是名医云集,哪有可能会治不了。   “至于信郎……”令嘉沉吟一声,道:“让他过来一下。”   万俟信到来后,令嘉直接同他说道:“我娘身体有恙,需我回京探望,信郎,你要同行嘛?”   万俟信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令嘉的神色依旧是镇定的,寻不出半点忧虑,可若细细看去,便能发现她的眼睫沾着湿意,且声音也有些暗哑。这种被掩饰的很好的虚弱忧虑,反削弱了她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攻击性,叫万俟信无法拒绝。   万俟信沉默了一会,竟是点了点头。   令嘉反倒有些楞了,她其实是做好了万俟信拒绝的准备了。   她想了想,同他申明道:“信郎,我娘现下禁不得伤心,你若是不情愿,不妨在此直接拒绝,我绝不会逼你。”   万俟信叹了口气——他一个孩子做叹气这么成熟的动作竟是一点都不违和。   万俟信以一介侍卫之子一跃成为燕王的义子,步入王府内院一个多月,所有的下仆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半分闲语都不曾叫他听见。需知晓,曹夫人拿他当半子对待,依旧会有些微妙的恶意和轻蔑从一些琐碎的地方冒出来。自然,曹府的仆从在规矩上比不得王府严厉,但背后肯定是有人费心的。   他原来的老师从原来曹家请来的白衣秀才变成张氏族学出身的,学识渊博,人脉深厚的叶先生,甚至担心他寂寞,特意把曹懋也请了过来同他一道读书。在这过程中,令嘉对着曹家的态度虽不能说亲近,但也平和尊敬,半点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只看曹懋能在燕王府那般自在,除了他自身的心大,也确实是令嘉的照顾。   前些时日,令嘉带万俟信去见叶先生那日,她送了他一块流云纹玉佩。   于阗出产的羊脂白玉晶莹洁白,细腻莹润,温润而优雅。   令嘉想要亲手替万俟信系上。   万俟信并不习惯女性的亲近,在她走过来时,有些抗拒地后退。   “我四哥幼时入学,我娘曾送与他这样一块玉佩。”   令嘉用一句话止住了万俟信的后退,蹲下身把玉佩系在万俟信的腰间。   “那时,我娘告诉他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望他能以此五德自勉。可事实上,四哥并未做到。”   令嘉系好了玉佩,却未站起身,看着万俟信说道:“信郎,人生而浊骨凡胎,本性有缺,却正当切之磋之,勉之励之。只要做到如此,纵不成玉之五德,也是无妨。”   在今日,万俟信看着令嘉,蓝色的眼眸干净如朗朗晴空,说道:“王妃,信不是不分好歹的人,你的苦心,信是领受得的。”   令嘉愣愣地看着她,她得承认,她有些感动和窝心。   但紧接着,他又添道:“此行探望傅老夫人,本属信的本分,信自无从推辞。再之外的,恕信不能接受。”   “……”令嘉的感动戛然而止,她无语了半晌,磨了磨牙,终是咬牙道:“后一句可以不用说的。”   得了万俟信的保证,令嘉即可令人收拾行李,通知卫队,准备启程。   明炤却是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行程。   令嘉同她解释道:“圣人有恙,官家听闻殿下收了义子,便让我带义子回去让圣人看看,盼着能叫她开怀一点。”   这话倒不全是假话,公孙皇后每年春季都要犯病,或轻或重。今年就是重的那遭,至今都没痊愈。为着她的病,四月份时,皇帝想颁布一次大赦为她祈福,不过被公孙皇后拦了下来。最后也只召集了各地的高僧在慈恩寺办了几次大规模的祈福法会。   五月中圣人病讯传来范阳时,萧彻在人后还阴郁消沉了一阵。令嘉初时还试着开解他,但窥出对着她,萧彻是在伪饰无事的模样后,便放弃了开解。索性,过了段时日,萧彻就将注意力移到了将起的战事上。   明炤彼时还在京中,自也是知晓的。   她面带忧虑地说道:“圣人还没痊愈嘛?我出京时,都听说她好了些了。”   令嘉跟着叹道:“这些年,圣人的身体起起伏伏,哪里有个准的。”   应付好了明炤,令嘉便带着万俟信动身,他们从水路一路向西。   “……我二哥二嫂共有三子,大郎明炤,你是见过。二郎明炤,秉性轻浮,你离他远些,不要被他带坏,五郎明劭好学乖巧,比你小两个月,你们可以一起玩耍。还有三郎明轺,他是四娘的同胞兄长,性子却比四娘无趣许多,但武艺是最上乘的,六哥不在,你有什么不解的可以同他请教。”   令嘉正同万俟信介绍京中情况,才介绍完信国公府的事,醉花领着两个使女走了进来。   她凑到令嘉耳边说了几句。   令嘉瞥了那两个使女一眼,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哄了万俟信出去。   借口十分不经心,但以万俟信的机灵也不需要这借口有多精致。   万俟信经过那两个使女身侧时,其中一使女忽地抬起头,看了万俟信一眼。   那目光有些复杂,竟叫万俟信愣了愣。   万俟信去后,两个使女中的一个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身高未变,但身形已不复原来的纤细,取下假髻、面具,正是道诚。另一个自然就是陆锦了。二人却是趁着船队案上采买食物时混上了船,和令嘉的贴身使女搭上了线。   令嘉对易容术、缩骨功并不陌生,甚至于她的贴身侍女醉月也通易容,但男扮女装却是第一次见,不免有大开眼界之感。也亏得道诚容貌秀气,穿着使女衣裙也不过分违和,这才不至于叫她觉得辣眼。   “你们居然还敢来寻我,莫不是以为我心胸开阔到全不计较你们拐带四娘的事?”令嘉面色淡淡,话语冷淡,“又或者说,陆锦身上的毒还没解干净?”   令嘉的目光在陆锦身上扫了一眼,这两道目光淡得毫无感情,竟叫陆锦不可自控地退了一步。   道诚上前一步,挡在了陆锦的身前,“王妃明知三娘胆小,又何必这般吓唬她。”   “胆小的人,可作不出私奔的事,更别说拐带好友。”令嘉冷哼一声,看向道诚,“道诚,看在神一法师的面上,你和陆锦在燕州隐居,我可以尽量帮你们隐瞒踪迹。但陆府若找上来,我无能为力。”   道诚却道:“王妃多虑了,我来此处,却不是为了这事。”   令嘉有些诧异,那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乔装的?   “我只是想警示王妃,信国公夫人身体康健,安然无恙。向你报信的人也是易容的,并非信国公府的人。”   令嘉闻言,蹙起眉:“你是说有人想骗我回京?图什么?难道还想路上截杀我不成?”   道诚未应,继续道:“傅明炤独领三万骑兵,乘船渡海,三日下平壤,十日奔袭,下龙原,俘虏北狄汗王耶律旷,后与燕王合围王庭。耶律齐于王庭临危登位,勉力同燕王相持。”   令嘉猛地站起身,面色沉沉,“这是前线军情,你如何知晓?”   迎着令嘉的含着杀意的目光,道诚神色平静道:“耶律昌大败河西、河东两军,携十万大军连破雁门、云中、代郡三郡,现往范阳而来。”   范阳郡作为运河北道所在,共有五个粮仓,储量近千万石,恰是卢龙塞外三十万大军的粮道的起点。   “……”令嘉脑中思绪纷乱,凭着最后一丝冷静,她问道:“我如何能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凭什么知晓这些?”   道诚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是与不是,王妃问一句身边人即知。”   令嘉手握成拳,脸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她狠狠捶了下案几,唤人道:“把钟统领和安內监唤来。”   两人到来,躬身行礼。   令嘉的侍卫惯来是由钟榆统领,此人谨慎细致,却在令嘉身上跌过好几个跟头,萧彻并未撤换人选,只是在钟榆头上又添了安石。   令嘉蹙着眉道:“我这两日一直心神不定,原以为是应在我娘身上,昨夜却是梦到了殿下……”   说到这,她顿了顿,咬住唇,一脸紧张地问道:“你们莫哄骗我,殿下在前线,当真是安好,没发生什么意外?”   钟榆和安石对了个眼神,都有些哭笑不得。   安石出声安慰道:“王妃多虑了,前线捷报不断,北狄王庭都已被围,三十万大军在侧,殿下身上怎可能会发生意外。”   令嘉却是急急地问道:“那耶律昌呢?北狄王庭被围,耶律昌在居延不可能无动于衷,西线军情如何?河西、河东两军可有攻下他?”   安石人老成精,面上纹丝不动,可钟榆到底是差些火候,闻言脸色稍变。   令嘉心下一沉,“耶律昌真往范阳来了?”   这会,钟榆脸色大变,安石却还能冷静地说道:“王妃何出此言?”   令嘉幽幽道:“若西军被破,耶律昌定是要驰援王庭。可殿下在王庭围而不攻,静待援军。耶律昌未必敢去。前线大军围城,粮耗日重。以耶律昌剑走偏锋的习惯,只要他手上还有人,他就敢来范阳截粮也不出奇。”   “所以,我娘的病是假的,你们是受令送我回京避险的吧。”   一阵沉默后,室内针落可闻。   安石和钟榆又跪了下来,安石诚恳道:“王妃如此聪慧,自是明了殿下对你的看重,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安危?”令嘉站起身,质问安石:“安内监,范阳乃天下雄城,围山傍水,据四重城墙,高三丈、厚三丈,粮食充足,甲坚兵利,更莫说还有太行三关为凭,耶律昌固为天下名将,但亦不足以轻取范阳,如何就到了“危”的地步了?”   说到这,令嘉一字一句道:“调转船头,我要回范阳。”   安石和钟榆闻言都露出了苦恼之色,看了钟榆一眼,钟榆领了眼色,上前同令嘉交了底:“王妃,范阳、昌平、真定、安阳四府属军,具被殿下抽调成军,余者合计两万三千人。以此与耶律昌相抗,不过在两可之间,结果如何仍是难说,殿下忧心王妃安危,故令我们诱王妃回京。”   令嘉听他提到萧彻,忽然怔了怔。   安石看了出来,趁机进言道:“殿下领军在前,身系三军,王妃万莫令他再分心啊。”   令嘉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不会叫他分心。”   然,还不待安石,钟榆露出喜色。   令嘉却接道:“只要,你们在向他报信时当少传些话。”   “……恕属下不能从命。”安石和钟榆齐齐道。   令嘉叹道:“我就知是如此。”   话音刚落,钟榆和安石的身子忽然晃了晃。钟榆瞪大眼,张口想说什么,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在惊愕中又晃了晃,然后就闭眼倒了下去。   安石的神智比钟榆撑得旧些,嘴巴张张合合,默声说完一句,才晕过去。   “明知那些侍卫只听你们号令,我怎可能不做准备呢。”令嘉自语道,想起安石方才无声的一句话,嘲弄地扯了扯嘴角,“至于我爹,他亏就亏吧,反正傅家也不是亏第一遭了……”   自语时,令嘉打开香炉,往里面撒了一堆粉末,说道:“可以出来了。”   令嘉的两个贴身侍女醉花、醉月、道诚从侧间走入。   令嘉打叫安石、钟榆两人进来前,就备下了这般手段。若道诚的话有虚,令嘉奉上解药,赔个罪就是。醉花、醉月二人在侧室,自会拿下道诚。若不然,令嘉要号令船只,也只能请安石、钟榆两人晕一阵了。   醉花、醉月在侧室听了全程,如今知晓令嘉心意,皆欲出言劝说。   令嘉却是在她们出声前,就挡住了,“劝我的话就别说了,你们当是知晓我的脾性的。”   醉花和醉月沉默,只能听令。   她们是张夫人送给令嘉的人,背后也有着信国公的影子,但依旧是令嘉的人。令嘉洞察入微,又兼秉性独断,紧要事上是绝对容不下属下有二心,哪怕这二心是冲着她爹娘去的。   令嘉又看向道诚:“我也不问你如何知晓那些事,只你来此一遭,应是不介意再帮我个忙吧。”   说得十分客气,但行为上她却是先把陆锦扣押了起来。她不知道诚如何得知的军情,也不知道诚告知她的目的,自少不得先做些自保之举了。   道诚对她的防备只作不见,从容应下。   船上有三百精兵,以安石、钟榆为首。令嘉虽是王妃,但想越级下令却是做不到的。故而她需醉花易容成安石,道诚易容成钟榆,去命令船只调头回范阳。二人同安石、钟榆并不熟悉,扮演起来可能会露出破绽。且从此到范阳的水路不过两日,过了这两日,安石、钟榆两人也拿令嘉无法了。   定下了决策后,醉花却是试探地问道:“王妃,万俟郎君那边要如何,送回京?还是同王妃一道回范阳?”   令嘉默了默,道:“我去同他说。你们先把安内监、钟统领两人安置好。”   说罢,令嘉先走出了此间。   醉花和醉月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道诚却是在此时,走到了安石面前,若有所思地伸出了手。   醉花按住了他的手,不动声色道:“道诚法师是出家人,这些杂事还是我们这些婢女来做吧。”   道诚看出了她的防备,笑了笑,竟是脚下猛地朝安石太阳穴处踢取。   醉花不料他竟真敢翻脸,正欲阻他,却不想那已然晕去的安石忽地睁眼,一手捉住了道诚的脚。他两腿下摆,猛地站起身。   可惜,此时外门已被警觉的醉月挡住。   安石的目光在醉花、醉月、道诚三人身上扫了一圈,自知难敌,苦笑一下,十分识相地举起了双手。   可惜,这次醉花、醉月再不敢放下防备,先是给他闻了一种加重的药剂,确保他全身无力后,才把他捆绑起来。   安石对此十分淡定,甚至有闲心用夸张的嘴型问一旁的道诚,是怎么看出来的。   道诚闭目念佛,假作不见。   皇城司出来的人,其他技能不好说,抗药性绝对都是一等一的。   安石这出插曲令嘉这边还不知,她寻到了万俟信处,同他道:“我娘未生病,只是范阳将来或有兵难,身边人骗我回京罢了。如今我要回范阳,你要同我一道回范阳?还是去京中避险。”   万俟信利落道:“我要回范阳。”   令嘉却道:“你若是忧心你舅父,我回去后便可令你舅父同去雍京,避开兵难。还要曹懋,你若挂念,我也能将他送走与你作伴。不需你为此回范阳。”   万俟信沉默了会,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回去?把四姐姐她们接出来就好了。”   令嘉却道:“信郎,你能走,是因为你姓万俟。四娘和我姓傅,范阳是我们的乡梓,是我们历代先辈所在,我们走不得的。”   令嘉总嫌傅家先辈没魄力、坑后辈,但真临了事,她还是作出了和先辈一样的选择。   万俟信蹙眉:“你们不过女流,留着又有什么用?”   令嘉答他:“力有男女之别,义无男女之分。”   万俟信驳道:“力可杀人,义也能杀人嘛?”   能问出这话,确可见此子早慧。   令嘉笑了笑,随即正了脸色,告诉他:“信郎,义确实不能杀人,但能使人杀人,使百人千人万人杀人。”   万俟信愣在了那里。   令嘉摸了摸他的头,叹道:“若我不在,你不好去信国公府。若送你回王府,宫中又会召你。只能先委屈你在我的别庄住一阵,我会……”   万俟信打断她的话:“我同你回范阳。”   “……信郎,你需想好,范阳只是傅家的乡梓。”   万俟信神色倔强地反问:“义岂为一家一姓独有?”   令嘉早知万俟信聪慧,但也就在这会,她才品出些聪慧以外的,更能叫她欣赏的东西。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温柔下来,沉了数日的脸上显出点笑来。   令嘉抚着万俟信的头,语含欣悦:“义非一家一姓独有,好孩子,你说的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觉得解释是挺无力的事,但还是解释下。   没坑,这两天断断续续地在低烧,不舒服但又没什么具体症状,但在这个关头你们应该也能理解我的惊惶之情。   因为是低烧,叫我去吃退烧药也不乐意。低烧也没加剧,只是反反复复,一会有一会没太折腾人了。   所幸,昨天退下来了。   提醒一句,当你身体很不舒服,又没有感冒、喉咙痛、咳嗽这种明显症状时,不妨去下中医院,号准了脉,吃一天药就没事了。 第139章 居庸速下   令嘉再回范阳时,范阳的水路虽还在通行,但能通行的只有官家的粮船,陆上的四方城门已然封紧。   令嘉暗叹自己迟钝,竟未留意到河道上的船只已零落至此。   回到王府后不过一日,就有信从昌平传来。   写信的人是令卓,他在信中气急败坏地把令嘉骂了一顿,勒令她赶紧离开范阳。   令嘉读完后,冷笑了一声,把信给烧了。   现在居庸关就在昌平,耶律昌不知何时抵达居庸,令卓根本不可能来范阳。少了令卓,这范阳城中就没人能压住令嘉。   回了范阳后,令嘉传了钟榆,欲细问军情。比起目的模糊的道诚,她还是更信任身边的人。   两日行程,钟榆全程被喂迷药,外加捆缚,如今解了药性,但脸色依旧是十分不善。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燕王妃身上出岔子了,且还是在这种关头。以他对燕王的了解,无论这次最后燕王妃是否安全,他都是要被重罚的。   令嘉对他十分同情,并表示愿意施以援手:“此事是我一意孤行,你与安内监也不过是迫不得已才配合我,若殿下欲责怪,定也是先责怪我——只要钟统领能配合到底。”   钟榆听着罪魁祸首大言不惭的威胁不由默然。   在燕王的手下原来就难混,而这位燕王妃的出现更是给他的职场生涯平添一个大坑。   但钟榆最后还是低头了。   燕王问罪时,他确实需要燕王妃的帮助。   令嘉问道:“河西、河东两军具为百战之兵,往年同耶律昌对阵勉强能称五五之数,更遑论有去年取下的嘉峪塬为凭,如何会输得这般快?”   钟榆答道:“河西西羌复反,西域的安息、康居两国出兵过葱岭相助耶律昌。”   令嘉暗叹。随着河西的稳定和发展,西域诸国对于殷朝已然不复英宗时的欢迎,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防备。   令嘉又问:“雁门、云中、代郡具为关塞要地,耶律昌如何只在一月里相继拿下?”   钟榆神色有些尴尬:“战报中未有言明。”   令嘉再问:“河北共计三十万余兵,殿下抽走了二十万组军,河北道应还留下十万,但如今四府合计二万余人,其余八万人去哪了?”   钟榆脸色稍变,变得有些尴尬,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三万在居庸关,三万在紫荆关,两万在常山关”   好吧,他和安石之前确实存在恐吓的意思。却不料令嘉竟对河北的人手了如指掌。   至于她是从哪知道的——自然是那位坑属下的燕王殿下。   令嘉挑了挑眉,从容笑道:“我竟是不知,这般的情景,我为何还要离开范阳?”   “王妃乃千金之子,自不以垂堂为坐。”钟榆更尴尬了。   令嘉脸上的笑一下转冷,她哼了一声,也懒得同他争辩,挥挥手,令他退下。   钟榆去后,令嘉终于放纵自己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砸了一个还嫌不够,连着砸了四五个,最后连茶壶都没放过。   瓷器碎裂的声音能叫她此刻火烧火燎的脑子得到一丝片刻的痛快。   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遍后,令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恢复了理智。   令嘉脾气肖母,一生起气来就爱砸东西。只她性格又肖父,深沉多思,等闲不会动怒,越长大越是如此。像这种控制不住自己要砸东西的行径,在她七岁后,已然绝迹。   由此,足见她现下心中的恼怒。   不过,也由不得她不怒。   有些事就和河道上的船只一样早有痕迹。只要掀开眼前的叶子,便如泰山一般,一目了然。   萧彻出征前,曾数次提起过,让令嘉回京,只是全叫令嘉挡了回去。   当时,令嘉只当他担心他走后,她一日在府中过于寂寞忧虑。   现在看来,这人分明是早有预料,不,不该说预料,应该说预谋。都早有预谋了,却还如此哄瞒她,最厌欺骗隐瞒的令嘉如何能不动怒。   倘若萧彻就在她眼前,零零碎碎的东西定是要砸在他身上的。   令嘉摸着手背上那点零星的淡色印痕,磨了磨牙,心中恼怒非常着:萧彻,你给我等着。   河东被破是军情,仅止于军中的紧要人物。但范阳是上层十之□□皆是军户,于军中自有人脉,被常年的战争磨炼出来的敏感嗅觉,让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了范阳守军的异动。他们自是不知详情,但也正因为隔着一层纱布的未知,倒是比知晓更要提心吊胆。   当有人通过傅家打听到令嘉这处时,令嘉便知是时候体现自己回来的意义了。   她于王府办了一场秋桂宴,宴席办得紧迫,未见得如何华丽,来人也只范阳府中的名门人家,宴上更是只得吃喝玩乐,口紧的王妃未曾透出半句。有着这么多的不足,只已足以向外传递出稳定的信号。   令嘉是燕王的王妃,傅家的女儿,现在的范阳府中,无人的身份能比她更尊更贵,如她这般的身份,尤且安坐范阳,其余人又何必咋咋呼呼地吓自己呢。   然而,这份被令嘉刻意营造出来的安稳局面,未满一旬,就被一个天大的噩耗打破。   居庸关连同昌平府一同被耶律昌破了。   守关的令卓身受重伤,被令奕救回,三万守兵只存下来万余的溃兵,被其他将领拢合,退到了范阳城。   收到消息的半个时辰后,令嘉终于从这个天大的噩耗里缓过神来,问道:“你们究竟是如何输的?”   在她对面的是才从战场回来的令奕。他非将帅之才,领的职务不高,这次被令卓放在手下领了百来人。倒是阴差阳错地在战乱中救出了中箭的令卓。回到范阳后,令人将令卓送回傅府后,他第一个回来向令嘉交代事情。   在亲兄长令奕面前,令嘉半点没掩饰自己的咬牙切齿:“以居庸为据,统两万精锐,还是以逸待劳,就这样你们居然输给了区区十万人?还是三日破的!你们都是没长手脚的废物不成吗?还是说有人短了你们的粮饷,叫你们全没力气了?”   十万大军被指着说成区区,着实有些冤枉。可在居庸关前,又实在称不上冤枉。   细数大殷诸多关口,居庸关不好直说是天下第一关,但自承建以来,从未破过的关口,只此一家。   居庸关建于前吴太.祖朝,至今三百余年,从未破过。   是为令嘉先祖伯平公驱走戎人后,在军都、居庸两关故地上起建的一座关城,正处在在金柜、翠屏两座山夹出来的狭道中一处两头尖,中间宽的天然关隘中,还有一道深水关沟绕在右两侧,形成天然的护河。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   其最辉煌的战绩是在前吴中宗朝,鲜卑人以三十万下河北,却被三万人挡在了居庸关外,连月不克,后为援军所破。居庸关声明远扬。哪怕是本朝开国的太.祖当年欲下河北,都被拦在了居庸关之外,最后只能悻悻然地和傅家和谈,给出了一个王爵。   后代人欲下河北,都是走的紫荆、常山关,而不愿去和居庸关死磕。就是北狄前任汗王耶律尧,得了赵王的便宜,依旧不敢直面居庸关,选择绕路紫荆关。   居庸关作为河北重要关隘,所有的辉煌成就都脱不开一个傅姓。然而,这份荣耀在今日就这样砸在了令嘉这代人手里,真由不得令嘉不呕血。   令奕对着妹妹难看的脸色,抹了把脸,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七娘,你也好,燕王也罢,都太小看耶律昌了。”   “他领一批人弃马步行,连夜翻上了金柜山,速下横岭的塞垣。横岭受袭燃烟,然后趁着居庸调援之际,下的居庸关。北狄起势如虹。三哥心口中箭,主将倒旗,士气大衰,死伤未满三成,就出现了溃军。亏得周将军他们及时拢合,方不至于全军覆没。   令奕统军没多少才能,但挨的揍多了,总结起败绩来都是头头是道。   令嘉听后,半晌无言,犹自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六哥,三日啊!”   令奕同她道:“就是三日不到,一日驻营休憩,一日翻山越岭,一日攻下居庸。”   令嘉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无比。   作为傅家的女儿,令嘉虽未上过战场,但也算是个纸上谈兵的能手。她自是明白,耶律昌如今率领的军队是何等的可怕。   他的可怕不在于他攻下了居庸关,相反,因为他的可怕,他才攻下了居庸关。   从代郡至居庸七百里地,这七百里地,此人率骑兵用了六日,日行百十余里,这等行速无疑就是急行军。急行军最耗兵力,然耶律昌所率大军如此急行军不过一日,便能完成翻山越岭这种更耗兵力的活,取下居庸这等雄关,几乎能称奇迹了。   能做到这等地步的军队不能说没有,但必为精锐中的精锐,此等精锐,穷极大殷大约也能凑出十万,然而现在他们只有河北一道啊。于是乎居庸关那三万守兵在其面前,竟和纸扎的老虎一般。   兄妹俩相对无言后,令嘉揉了揉额头,终是认清了现实,露出了令奕同款的苦笑,“六哥,我记得耶律昌的部将以前也没这么……这么……这么能耐啊!”她顿了两下,才寻出一个不算恰当,去能概括她心中震惊的形容词。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谁知道——”令奕叹了一声,苦中作乐地同她开玩笑:“也许他打动了他们的长生天,送了天兵下凡助他呢!”   这样的玩笑反叫令嘉起了逆反的斗志,她冷笑道道:“管天兵还鬼兵,就是神仙下凡,也没有叫我们束手就擒的道理。紫荆关调了两万余过来,范阳府内有万余人,再添那溃兵,差不多够着五万人,倚靠着范阳,依旧有相抗的余地。”   令奕问道:“那第一个问题——七娘,你准备令谁补上三哥的份,作那统将?”   令嘉再次沉默了。   此次出兵北狄,实为灭国之战,实为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大战,也算是十年都未必一遇的升官发财好机会。连底层的军户人家,都是削尖了脑袋往军队里钻,就更不用说中上层的将领人家了。   往日兵满将满的范阳现下从品级、经验、能力综合来论,拿得出手的将领只四人,范阳原来的守将姚业,才回来的居庸溃军的将领杨功成和廖永定,还有从紫荆急援而来的周仁。   如今有权力任命统将的令卓正在昏迷,能压住这四人决出统将的也只剩燕王妃傅令嘉了。   令嘉将这四人细细思索了一番,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令……”   剩余的半截话没吐完,钟榆竟是闯了地进来,这位惯来沉稳的侍卫统领面上竟露出几分焦灼的急色:“王妃,军营有人哗变,需傅六郎君速往。”   令奕虽然职位不高,但作为傅家子,他能在令卓昏迷之际,接替傅家的话语权。   “……”令嘉听了这消息,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地同令奕道:“六哥,如果我折在了此处,墓志铭上一定要写‘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句。”   令奕回她道:“七娘,你想墓志铭时不妨替我也想几句吧。你要没了,我肯定活不过娘那一关。”   听了这句回谑,令嘉忽地一笑,笑容明艳如桃李,眼中却是烧着两朵怒火,“五郎领兵在外,北狄兵临城下,值此存亡之际,我倒想听听这个哗变是怎么个哗变法的。”   她同钟榆道:“随我去军营。”   钟榆大惊失色,下意识挡在了令嘉的路上:“王妃。”   令嘉唤道:“六哥。”   令奕一手按在了钟榆肩上,诚恳道:“钟兄,你若非要拦,我也只能和你动手了,结果定是你输。我觉着你与其输在我的手下,不如省些力气同我一道护送七娘去兵营。你觉着呢?”   钟榆听了此言,脸色青得几乎发黑,他用恳求的语气道:“傅六郎君,王妃安危为重啊!”   令奕摇摇头,叹道:“若真放任军营哗变下去,过会耶律昌来了,那时七娘才是真的危险。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七娘过去。有你们王爷的名头在,没人敢对她动手的。”   就在这二人言语间,令嘉已然越过了他们,行了出去。 第140章 剑有双刃   范阳外城的城北城南各设一个军营,共计能容二十万人。依着现有的习惯,南营是傅家派系所在,北营则是萧彻嫡系,泾渭分明。范阳原来的守军在南营,紫荆关调来的援军去了北营,唯独自居庸退回的溃军是为战败后收拢回来,两边派系兼而有之,又兼不少将领身亡,不好区分,只是依着令卓的身份,去了南营。   此次的哗变就出在城南的这支溃兵身上。   在前往城南的路上,报信的人将此次哗变的事由一五一十得交代干净。   此次居庸兵败,居庸关城的中高层将领死亡过半,溃兵们被勉强拢合。待到范阳,欲重新建制,则需兵卒名册。   原先兵卒名册是当地兵营、三司、京城三处备案。然而比较尴尬的是,居庸自不必说,被神速攻破,而如今三司所在的昌平也随居庸沦陷,于是乎名册只剩得雍京一份——这份是不用想了,有那时间等这份名册,范阳也可以洗洗睡了。   无法之下,剩下的法子便是重录名册。   这时,一件要命的事就显出来了。用人不拘一格的燕王殿下麾下多为亡命之人,多是背着大罪的,他们在萧彻手下,固然是领着重赏,也有机会免罪,但与此相对的却是极为苛刻的军法以及可怕的死亡比例。也正因为萧彻军法严苛,当日居庸关城一破,这些人竟是率先杀了军法官逃亡,连带着引发了大批兵卒跟随,这才一败涂地。   于是乎,现在能被收拢起来的那些失了长官的士卒们,无一例外具是一口咬定自己是傅家派系出身,索性免去原来的身份。原本没有名册,这也不难瞒过去。然而,紫荆关调来的援军也是萧彻嫡系出身,两处有不少人都在长胜军中打过照面,一眼认了出来,伪作的名册被揭穿了。   那些谎报身份的溃兵们恐惧军法,有心虚过度的人竟带头砍伤军官,欲逃出军营。   若是紫荆关的援军未来,也许他们还能成功,但紫荆关的援军已至,建制齐全,将领具在的二万人要拿下几十个仓促行动溃兵简直易如反掌,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这批哗变的人就束手就擒了。   那几十个哗变的人自然是立时处置了,然而他们却是掀开了一层盖子,叫将领们看见了溃军中藏着的猫腻,谎报身份的真的只会是哗变的几十个人嘛?当日最先溃逃的就是这批人,想也知活下来的定是比其他部属都多。   如今情形,欲细查身份是不可能的,但要放他们也难,战场之上逃跑是大罪,这些人在居庸逃了一次,保不齐就要在范阳逃第二次。然而,真要杀他们,那在身份不明的情形下,这一万多的溃军能活下来的只得三千多人——只有这些人的建制仍在,军法官齐全,其身份行为是被保证的。   哪怕是萧彻杀败战之士,通常也只杀百余人,人数上前则以抽杀,如今大战在前,却要先杀己方近万人……换了萧彻,都不敢下这样的决定。   于是乎最后的定论就是,杀一部分,放一部分,然而这个部分的可浮动的范围过大,以至于军中将领争持不下,这才有人引了令奕过去。令奕自身威望不高,但在令卓昏迷的眼下,他却是傅家的代表。却不料,引来的除了令奕,还有令嘉这么尊大佛。   城南军营设在在外城的城河与城墙之间,营门与城墙等高,两侧各自立着一个角楼,上面驻着弓箭手。因在战争期间,军营的气氛十分紧张,燕王府的马车距离大门十余丈外时,门口守卫就上前来团团围住了马车。出示了燕王府的标识,才得以放行。   入了军营拐过了一排营墙,便见得一片宽阔平坦的校场,站着队形齐整,神色肃杀的士卒们,正在演练着枪阵。哪怕燕王府的马车自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的目光依旧未动。   以其定力、兵器、盔甲来看,这些紫荆关的士卒们足以称精锐了。   然令嘉放下帘幕,面色沉沉,半点不见喜色。   她料想萧彻安排在居庸关的士卒绝不会比他们差多少,结果却在居庸关败的如此惨烈,怎不叫她暗暗忧虑。   不过这份忧虑且得放在后面,令嘉还未入得中军帐,远远便听见了一阵争吵声。   “用十一抽杀之法,逃战这般大罪若不能明正典刑,还拿什么打仗?”   “只杀被指认出的几百人就行了。以十一法要杀千余人,如今狄贼将至,士卒们本就紧张,在三军面前处置太多人,定会影响军心。还不如留待狄贼来后,上场杀敌,也算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他们戴的罪还不够多?他们可是逃兵,如何能用。到了沙场上,莫要兵刃都没碰上,就直接降了,届时才是真的败坏士气。你还想覆居庸后辙嘛?”   “呵,若要确保没有逃兵,那这居庸回来的一万多士卒除了老杨和廖三手下的,其余的全杀净才好,毕竟能活命的都是逃出来的。你若没有全杀的胆气,就莫拿逃兵说事。”   “本就该全杀净,岂能侥幸。若留着他们,叫其他士卒有样学样,范阳城也没必要守了,我们索性直接授首与那狄贼。”   “因时制宜,你也不知?如此紧要关头,举凡是士卒都需珍惜,连傅将军都免了他们的逃战之罪了,你们还敢空耗兵卒?”   ……   令嘉站在帘帐边,若有所思地听着帐中人争论,心中品出味来。眼看着双方火气越来越大,都将要攀扯出通敌时,她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哪个说的私通?”   令嘉的声音来得突兀,帐中激烈得要冒火争吵声就像被泼了盆冰水般,陡然止住。   乍得在军中见了一个美貌女人,这十个人里有九个人要蹙眉,不过再细思下,心思机敏的又急急地变了脸色。   能入这中军帐的皆是五品往上数的将领,都曾出入过王府。便是不曾同令嘉打过照面,也当是认得她身边紧跟着的王府亲卫统领的钟榆还有令奕,由一推二,自也知了令嘉身份。当然也有心思迟钝的几个人,但当他的同僚全都俯身行礼唤“王妃”时,他们自也会明白。   范阳的守将姚业同令嘉熟些——这熟也仅限于王府的几面之缘——行完礼后,上前恭敬地劝道:“王妃身份尊贵,军营人多眼杂,且不安稳,有什么事令人来说一声便是,何必屈尊亲涉此地。”   令嘉回道:“军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不在,三兄昏迷,我若不亲至,你们就要犯越职之过了。你们要犯嘛?”   姚业滞了滞,竟真闭嘴不言了。   正如令嘉所言,哗闹这么大的事,在场的这么些人没一个是有处置之权的。要么是名位不够的,要么是名位够了,但那些溃兵不归他们统属的。   如此之下,令嘉的王妃名分虽非职官,但妻享夫权,她作为萧彻的妻子,被视作他的半身,在紧急时刻,以她的名义作出的处置无疑是更为名正言顺。若令嘉不在,他们做决策尤可称事急从权,但令嘉人都来了,那这事就急不来了。   在拿下话语权后,令嘉说道:“廖将军,哗变的事我也听你派来的人大致说过,只是不知你们是几个意思。”   廖永定去搬救兵的行为被揭穿还被点名,同僚们都向他投来了指责的目光——燕王妃身份虽尊,但显然大家都不乐意头上多这么个人。   廖永定脸蛋生得嫩,脸皮却是不薄,面色不变地说道:“王妃,此批溃军所犯之过不外乎为居庸关处逃战,只此处因军法官没半,难以追究,故傅将军下令免过。只如今又添谎报身份之罪,亦是难以定明。我等争执之处,还在于要不要罚他们,若罚又该如何罚。”   令嘉的目光在十多位将领的脸上扫过,哂笑一下,却是道:“廖将军所言不实。若只是惩罚的事,何须惊动南北两营这么多的将领。说到底,你们在争的应该是要不要用他们,若是不用又该如何处置他们吧。”   帐中一片无声。   “……”廖永定脸上也显出了几分尴尬:“王妃明鉴。”   此中关节,令嘉在帐外听他们争吵时就理清了。这一帐子人里,主张不用的人是大多数。而剩下的那些主张少杀的那些人多是居庸败退回来的将领——居庸战败,他们具戴了罪,降职是逃不了的,若想将功抵过,他们须得守下范阳,而此前提是他们需得手下有兵。   排除掉怀有私心的几个,正确的结论十分明显,就是不用这批人。   军队打仗并非简单的加减计算,也非拔河角逐,人多就是力大,胜算就大。相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更多的是取决于他们的军纪,若能令行禁止,敌十倍二十倍之敌绝非难事。溃军的军纪、军心尽坏,欲在几天里内重捡建制太难,而没有建制的一万人便是想送上战场做炮灰都是多余,唯一的用处就是扔去作挖壕沟的苦力,就这样还要嫌他们吃得太多。   于是乎,真正令人争持不下的还是如何处置这批士卒的问题。   怕动摇军心、怕坏了军法、怕破了军纪……   如此多的顾忌,真叫这批士卒成了刚烧成的山芋,吃不得还烫手,只教人气恼他们怎么不全没在居庸了事。   如今摆在令嘉面前的选择,就这么些,然而叫令嘉在其中选,她却不愿。   令嘉摇了摇头,道:“杨功成何在?”   一面中年男子上前一步,俯身道:“属下见过王妃。”   令嘉问道:“居庸关的士卒多半出自殿下麾下,在殿下手下时,你们常胜无败,便是同那耶律昌也要闻之而退,为何这些去了居庸关的士卒突然就变得这般无能了?”   杨功成沉默了一阵,跪下请罪道:“是我等无能,辱没了殿下的精兵。”   令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摇摇头,又道:“周仁何在?”   另一面带刺青的青年男子定着同僚们同情的目光出列,“见过王妃。”   令嘉又问他:“你的部下同居庸关士卒皆为殿下练就,一脉而出,他们对阵耶律昌惨败至此,你觉得你与耶律昌相持,有几分胜算?”   这话含着几多贬低,周仁免不得生出怒意,只碍着令嘉身份强自忍下,咬牙道:“沙场之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可一概而论。”   令嘉轻蔑一笑,“他们据着居庸关城,以有备战无备,论天时地利人和哪个不强于范阳,却依旧输得这般狼狈。以你之论,范阳不得输得更干脆?”   周仁年轻血热,面上一下涨红,显出怒色,上前一步,正欲争辩,却不料自己这一步吓坏了旁人。身侧的同僚一下上了四个过来按住他人,不叫他凑近令嘉。   令嘉年少,又兼美貌过盛,确实难以服人。可她的父兄名头太大,丈夫身份太尊,任她如何轻狂,旁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令嘉自不会看不出他们的不服,只不以为意,兀自说道:“大军在前,尔等手边即为利剑,却要在这论着如何弃剑折剑,空手上阵,岂不可笑?”   她此前的一番诘难露出了背后的真意,叫大部分人都大惊失色。   还是廖永定,借着和令嘉表妹夫的身份,上前正色道:“王妃,我们知你的意思,只是剑锋虽利,却有双刃。殿下用之能伤人,我等用之只会伤己。非不愿,实不能!”   令嘉同他对视片刻,肃下脸色道:“你们不能,我能。” 第141章 深谋远虑   军队的哗变被压下之后,城防工程被加急加紧地建设起来。   征召满城民夫在城墙外连夜挖出半丈深的壕沟,壕沟外轮着放了拒马桩、铁蒺藜、鹿角木,壕沟内侧边沿又起了一道一丈高的用泥土堆成的内壕墙。   因为不知耶律昌何时会到,为了赶时间,连女人都被召去,紧赶慢赶,总算在两天内把城墙外的防线完工。   然而,比较尴尬的是,防线完成后,范阳如临大敌地等了三日,依旧不见耶律昌大军的身影。   范阳城的高层闻此消息,却是不喜反忧。   耶律昌来攻范阳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破塞外大殷军队的粮食供给。而此时,萧彻的大军围着北狄王庭都快两个月了,耶律昌最差的就是时间。而观他入关以来的所有行为也能看出,他在与时间比赛。   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他却迟迟未来范阳,怎不令人惊疑不定。   就在这种忧虑的情绪下,一直发热昏迷的令卓竟是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了解情况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令嘉过去见他。   令嘉不用脑子也知道他会跟她说些什么,心中并不乐意去听那些废话。只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长,还是刚才鬼门关回来的,再是不乐意,她也是去了傅府。   令卓在居庸关中,中了耶律昌一箭,箭入肺腑,而后又被令奕带着奔驰半日才到范阳,实打实地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如今虽然醒来,躺在床上病恹恹的,面上一片青白,说是人更像鬼。   索性,他对面的令嘉连着被忧虑折磨了数日,寝食具是难安,如今未施脂粉,形容憔悴,不复往日明艳。兄妹俩面面相觑,谁也别笑话谁。   见了令嘉,令卓第一句话便是:“你快收拾行李,马上出城。走水路出去。”   令嘉从容地坐到床边,给令卓扶了一下脉,确保他现下状况足够好后,才道:“三哥,你就歇歇吧。水道都封了好些天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批官眷出城的事给压了下来,好几个亲戚家的面子都叫我给拂了,这个时节我再堂而皇之乘船出城……你是嫌范阳□□定?”   “你夜晚启程,赶得紧没人会知道。”   “三哥你觉得耶律昌会没派人在范阳的水道边盯着?那么大的水道上就行着我这一艘船,耶律昌便是个傻的也该知道我身份特殊了。”   “耶律昌没有船,下不来水。”   “那他若派几百骑兵沿河道急行呢?我们总有上岸采买的时候。便是不计耶律昌那处,还有水匪呢。前些时日清河上那批劫粮船的水匪还有小半人逃了出去呢,敢在这个时间朝官粮伸手,这批水匪的背后说不得就有北狄的影子。哪怕没有,见了燕王府的标识,想必也是乐意给我们添些麻烦的。三哥,如今对于我来说,最安稳的还是范阳城内。当年祖父那代,范阳猝然被袭,孤立无援,粮食匮乏,依旧能撑三个多月,我们粮食充足,万众一心,难道就撑不住嘛?北狄王庭被围困都快两个月了,只要王庭一破,范阳自然就无事了。”   令卓听后,目中闪过几多挣扎,最后依旧道:“耶律昌此番是拼死一搏,其人意志坚定,将士与其同心,在他面前,范阳并无万全之策。七娘,这种情形下,我宁可让你出城,至于你说的那些风险,只要配上两艘海鹘船,在水上自是无人能敌,再多配些物资,你们一路不停地行至洛阳,也就没事了。”   令嘉目光闪了闪,问道:“若我要走,四娘要随我一起走吗?”   令嘉这么问,自然不是应下要走。令卓明白她的用意,但沉默了一会后,依旧是答:“她留下。”   纵使知晓令卓会如此回答,令嘉依旧免不得一番黯然。   这就是傅家人。   令卓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平日面上不显,但心底是极疼明炤这个女儿的。而令嘉更不必说,明炤在她眼前长大,说是晚辈更像妹妹,拿她放到心尖上疼爱。但在这种为难时节,两人却是从未想过送明炤离开范阳,直接剥夺了明炤的选择权。   只因她姓傅。   曾经的傅家凭什么以一座孤城在北狄大军面前支撑三个月?   傅家凭什么在灭门的十几年后,依旧能令燕州人念念不忘?   傅家作为萧氏曾经的敌人,凭什么在本朝依旧得享富贵?   正如萧彻之前所言,凭的就是傅家的大义。   这是傅家人的荣誉,也是傅家人的枷锁。   令嘉道:“三哥,四娘都不走,我怎可能走呢?”   “……你和四娘不一样,你是燕王妃。”令卓语气艰难。   “藩者,屏也。藩王,屏国也。”令嘉说道:“我既是燕王妃,就更没走的理由了。”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令嘉的目光平和,却也是不容质疑的坚定。   令卓面上显出了苦笑:“七娘,你当是知道我的意思的。北狄国势已败,燕王对此势在必得。若北狄国灭,我们家绝无可能再留在燕州,甚至连河北都留不得。大郎在此战中立下的战功,也不过是在给往后回京作铺垫罢了。傅家的未来,在雍京,更在于你。”   令嘉垂下眸,脸上显出阴郁:“纵使迁到雍京,家族的根基也当在外朝,我们家的郎君也非无能,信国公府的富贵依旧是天下第一等的,为什么非要一个燕王妃来锦上添花?”   令卓告诉她:“我们家的出身在本朝太容易遭猜忌了。爹同官家是有总角之交的情谊,所以官家能信他。但再往下的官家呢?我们需要更坚实的保障,只有在萧氏的血脉里打上傅氏的印记,这才足以令傅氏在大殷安生。七娘,你的安危已经不是你一人的事了,而是我们阖族的事。”   萧氏的血脉?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仅仅一个宗室血脉怎可能让傅氏安心,非得是帝王血脉才能让傅氏,不,应该说是她爹安心吧。只是这一层,怎么也不会被说破就是了。   令嘉嘲弄地笑了笑,又问道:“即使如此,那又如何?”   令卓未料到利害关系都分析得如此清楚了,令嘉竟还是这个反应,愣了愣。   令嘉语声淡淡道:“三哥,你说我是傅家的未来,所以绝不能折在范阳。可事实上,我们阖族都曾折在范阳里,如何又折不得区区一个我。”   令卓脸色大变,斥道:“七娘,你莫要任性。”   “三哥,我长这么大任性过许多回,唯独这次,这次——”令嘉看着令卓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绝不是任性。”   令嘉自令卓的寝间悄然步出,便撞见了一直候在隔间的三嫂柳氏。   柳氏朝寝间放向瞥了一眼,道:“你说服他了?”   令嘉摇头:“三哥固执得跟块石头一样,我哪里说服得了他。”   柳氏诧异:“那他怎肯放你出来?”   “三哥之前喝的药里,被我新添了些安眠的药材。”在柳氏微妙的目光中,令嘉保证道:“三嫂放心,那东西不妨碍药性,绝对不会影响三哥恢复的。”   柳氏表示自己并未担心:“你把你改的方子写一份下来,我令人以后都照着这个煮药。省得你三哥天天喊着要下床去军营什么的。”   令嘉:“……”   哪怕是刚才和令卓发生过矛盾,但在这一刻令嘉仍忍不住同情她三哥。   他得是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这一世摊上这样的妻子和这样的妹妹啊!   同情完之后,令嘉还是照着柳氏说的留了方子。   令卓是个会逞强的性子,身上的重伤并不能阻止他挂心战事。要让他安心休养,确实只能用这些不入流的法子。   柳氏拿了方子,又道:“七娘,英娘现在是不是又混到军营去了?段老夫人都被接回城里了,她依旧不见身影,我大姐都来问过好几回了。”   “……英娘不见,三嫂为什么要来问我?”   柳氏淡定道:“你们两个虽然打小就瞧不对眼,但做起坏事来总有些莫名其妙的默契。我觉着你应是知晓她在哪的。当然,你若是不知也无妨。”   令嘉沉默了一阵后,向她直觉惊人的三嫂投了降,“我让她帮我做一些事去了。”   柳氏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就道:“我大姐那里,我会帮你们应付过去的。”   令嘉对自家三嫂感激涕零。虽然她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段家表嫂如果真找上门来,她也是要心虚的。   “先别急着谢我,七娘,我知你们傅家人个个都把那家规看得比命都重要,只是你们要如何做,我不管,只范阳情形真到了危急的时刻,我是一定要送四娘走的。”柳氏说道。   令嘉沉默了一阵后,语气沉着地说道:“三嫂,范阳不会有事的。” 第142章 以利相诱   耶律昌终于来了。   当从西城墙处眺见北狄的军旗时,不知多少人松了一口气。   虽然接下来的日子注定是要劳心劳力,但再如何辛劳也是有个目标的,总好过那种云里雾里无处使力只能空自焦虑的处境好。   耶律昌并未辜负众人的期待,在营地整肃了一日,就向范阳发起了进攻。   他并未直接派兵,而是先派出了一批衣衫褴褛的殷人俘虏。这批俘虏有男有女,多为青壮,但也夹杂着极少数的老幼,如今被支使着去填壕沟,清理铁蒺藜、拒马桩,为狄人的骑兵铺路。   城头观战的令嘉面沉如水。   此前耶律昌一路急行,根本带不了俘虏,这批俘虏只会是他破了居庸关后,在范阳附近的村庄抓的。   范阳虽也在边关,但西有河东,东有卢龙,并非直面敌军的危地。故而,范阳城周的县城多有殷人安居,形成一个个的田庄,居庸关破后,范阳府只来得及迁回最近的几个田庄,再远的就是无能为力了。   这些俘虏年纪最长的也不过四五十岁,应是英宗朝出生的人,在他们有限的见识里,燕州是他们安生的家园,从未想过只存在于游郎、说书人口中的狄人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烧毁了他们的家宅,□□他们的妻女,逼迫他们走上战场,直面国家的刀锋。   被驱赶过来的殷民们看到城头的箭锋,他们有所预感,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们大声喊着向城墙方向求饶,用的是殷话,夹杂着恐惧与哀求。   但是……并没有用。   慈不掌兵岂非虚言。   然而,守将姚业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   而弓箭手也是毫不犹豫地放了箭。   当那一道道的身影倒在了濠沟前,令嘉并未避开眼神,而是直直地看着。   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些人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能看出来的只有人的身份,顶多身上勉强辨认的衣服款式再给他们添个殷的印记。   尽管如此乏善可陈,但令嘉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过来,看着他们像牛羊一样死在弓箭之下。   他们是和令嘉截然不同的人,恍如天上的云,和脚底的泥,他们不识得令嘉,令嘉更不会识得他们,   但令嘉所享有的锦衣玉食里有他们的税供,他们户册的顶上是写着令嘉丈夫的名字。   大殷有责任保护他们,萧氏有责任保护他们,令嘉也当有责任保护他们。   但他们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就在这座战场上,就在令嘉的眼前,   在这一刻,令嘉感到深深的无力和耻辱。   这种屠杀平民的行为着实不堪,守将姚业有些忧心令嘉的心理承受能力,特意派人来请示,“沙场血腥气重,王妃可需回避一下?”   令嘉冷漠地回他:“傅家无有惧血之人,你身作守将专心战事即可,莫再作些无谓的计较。”   姚业讨了个没趣,讪讪无言。   但见着那道纤细笔直的身影,心中也是不得不叹服傅家的家风。   这燕王妃生得一副娇滴滴的美人模样,半点没有将门女孩的英气,不曾想骨子里却是不乏悍勇之气。   这些时日,她出入军营、城墙,亲自为兵卒们发送粮饷,甚至亲自探视受伤的兵士。其人出身傅家,本就得燕州良家子的敬重,其王妃的身份,又会叫人敬畏,美丽的容貌,更是天然地令男人敬慕,三种情绪混杂,再有这番刻意地收买人心之举,士卒岂不归心。   今日,她站在城墙上,一身红色骑装如她头顶的牙旗般招摇惹眼,也如牙旗般镇定军心。   当俘虏们死尽之后,耶律昌终于派了大军上场。先是步兵推着木幔,把死去的俘虏的尸体扔进壕沟里,填出一道平地。接着就是骑兵上场。   北狄和其他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皆以骑射见长。但汉人作为游牧民族的老对手,自有一道对付骑兵的手段。   重甲步兵和弩兵、弩车相配合,这是汉人对付游牧民族屡试不鲜的法宝。如今大殷富足,哪怕大军带走了绝大多数的重甲兵,范阳依旧能凑出三千配锁子甲的兵卒。   然而,范阳如今的对手是耶律昌。   大殷工匠们精心铸造出来的锁子甲足够坚韧,除非以重器相捶或以利刃直刺,不然难以穿透,床子弩的箭镞更是锐不可当,一支箭能清空射程里的全部人马。   但任大殷如何甲坚刃利,却挡不住那些北狄的兵卒们是真真正正的奋不畏死。   迎着□□和弓箭,一支骑兵闯过那三道壕沟,行到殷人的锋刃前,大约要折损三分之一。但那些北狄人前仆后起,无有半分犹豫。   大殷的军队作为守军,士气本也不弱,都是燕州出身的良家子,背后就是自己的家园亲族,自有战死之勇。   然而,在与狄人短兵交接之时,其军队的气势却依旧为其所夺,而显得弱势。   哪怕北狄死的人更多,哪怕殷人的甲器要更坚利。   令嘉看见有因中箭跌落在壕沟里的狄人依旧要站起身,将手中的□□朝前方的殷军掷去。没有马上的加速,此人又是身受重伤,掷出的枪飞了丈许,碰到一个殷军,却也穿不透殷军盔甲,而其动作引发了城墙上弓箭手的注意,往那道勉强站立的身影补了几箭,这道身影终于彻底倒下……   可惜,这样的狄人倒下了这一个,却还有无数在这战场上。   令嘉看着这样的北狄军队,心中终于明了,为何居庸会败得如此之快,她的两位兄长提起耶律昌的大军会如此气短心虚。   她未必如何知道兵事,但她看得懂人心。   站在城墙上,隔着十几丈距离的她都要为这样的意志所摄,直面这支军队的兵卒们又该是何等气弱。   这样的意志,这样的军队……   令嘉垂下眸,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哀。   萧彻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是真的厌恶这种正确。   时至日落,范阳的城墙下遍地死尸,耶律昌暂且退兵。   只此一日,大殷一方精心准备的城外防线已被打穿,二十多架弩车折损过半。   令嘉若无其事地令人去登记战亡的名册,再开王府府库,犒赏剩余兵卒。   然而,待登上马车,离了旁人视线后,她猛地呕了几声,为着观战,她一日未食,什么都没呕出来。可就这样,她依旧是连着呕了好几声才止住,而此时她已呕得自己手脚发软。   还是醉月扶着她,她坐正了身子。   令嘉幽幽叹了一声:“果然,纸上的兵谈得再多,也比不得战场走一遭。”   令嘉再如何聪慧强韧,终是深闺里养出来的,哪怕亲手杀过人,但距离战场的屠杀还是差太多了。也就她强于控制脸上表情,这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显出软弱来。   醉月拍着她的背,忧虑地说道:“王妃,如今外防已破,明日北狄就要开始冲击城墙了,王妃还是别再去了。”   “要么就一直别去,去了就要一以贯之。今日去了,明日却躲了,反会败坏军心——我可丢不起那人。”见这位心腹使女的面上忧色甚重,令嘉安抚道:“便是外墙破了,也还有一道瓮城,我定是在最里面看着。除非士卒死绝,不然也轮不到我出事。”   醉月面上忧色不减:“可是流箭难防,耶律昌又素以善射闻名,居庸关那处还是夜晚呢,三郎君有武艺傍身,都被他射成重伤,更别说王妃你了……”   耶律昌的箭术名声远扬,萧彻去年重伤就是伤在他的箭下,这次的令卓也是如此。   令嘉并不在意道:“有一有二,如何还会有三。大殷丢不起那脸。殿下、三哥那两次,都是趁着战乱,我又不会亲上战场,旁边还守着那么多的甲士,如何会出事。”   醉月没法放心,但她不可能拗得过这位主。   令嘉下了城墙后,并未回王府,而是坐着马车去了城南的军营。   她本来是想再等两天,等到狄军最疲惫的时候,但战场的节奏太快了,而狄人的战力也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只能尽快能用的牌都用出去,避免太晚了就没机会用了。   这次不需燕王府的令牌,守卫的兵卒就放了行——他们已然认得燕王妃的车驾。   在西城墙战况激烈时,南营正有一支军队整装待发。   他们就是那批从居庸关回来的溃军。   萧彻嫡系出身的这批兵卒本质上就是亡命之徒,保家卫国这么朴素的道德和他们没有任何干系,毕竟他们没有田地也没有家,他们只有一条命。   无数的兵法大家在兵书上告诫后人,这样的恶徒是不适合组军的,即使强行编成军,也只是那种战力最差,闻风而逃的弱军。   可耐不住燕王殿下是真的有钱,也是真的狠厉。   他用最丰厚的价钱,买下了这批人的性命,又用最严苛的军法,驯服了人的恶性,让他们成为战场上最锋利的刀刃。   是的,刀刃,这只军队会是刀刃,做不成盔甲。他们只适用于出击,而非防守,这批人根本就没有防守的意识。   耶律昌的进攻太疾太速,令卓来不及用上他们,居庸关就被破了,他们反而成了累赘,以至于现下的范阳,没人敢信他们。   但令嘉敢信,她信的自不是底下这些人,她信的是萧彻。   他既敢留这些人在大殷,那就是有把握他们是能用的。   只看你会不会用。   令嘉会用,或者说她有钱用。   她搬空了王府和曹家的库存,兑换了整个范阳的黄金,凑出了现下高台上那一座座比她的人还高的金山——也就是前些年,王府暗地里卖了北狄一批粮食,范阳市面上才有足够的金块去堆这些座金山。   如果可以,讲究如令嘉也不想用这种直白得有些不体面的法子来收买人心。   可没办法,台下的这批人就吃这一套。   这些金山在落日的金黄色的余晖下散发着天底下最俗气、也最直白的诱惑力,台下的兵卒看着它的目光炙热如火,几乎都要把那些金山熔掉。   以这些人的道德水平,在这么大的诱惑前,难免会生出杀上高台,抢了金山的冲动,如果台上的人不是燕王妃的话。   燕王……   哪怕燕王本人不在这,但只要想起这个称呼,他们都会生出本能的畏惧,就像被驯服的狼犬听到鞭子声音一样。   所以,所有的兵卒只能站在台下,看着那些金山的目光如何贪婪,却不敢逾距半分。   令嘉站在台上,以高临下,这些人的表情就尽收她的眼底。   令嘉将他们的眼神和之前见到的狄人的眼神相比较,作出了裁断。   还不够,他们还是差了火候。   但她能给他们加火。   她走到了祭台前,祭台上摆着牛、羊、猪三牲的头,都是刚斩下来的,带着未褪的血气。   令嘉闻到这股血气,想起之前的战事,本能得有些作呕,但她强自忍了下来。   她开口说道:“予以燕王妃之名诺之,尔等事成归来,此间所有均分之。且——前罪具赦,发还故里。”   若只承诺那些金块,底下的军队还能保持肃然,毕竟眼下这情景,再蠢的人都能预料到了。可当安石站出来,以内力发声,将“前罪具赦,发还故里”喊了三遍后,满军哗然。   那些流连在金山上不肯挪开的目光“唰”的一下就转到了令嘉身上。   大殷开国用的是法家思想,此后在英宗改革,引入了儒家的教化怀仁,削减过刑罚,但法不容赦这个思想还是被坚持了下来。故而,大殷开国至今,大赦只有三次,太穆皇后死前一次,庄懿皇后死前一次,宣德皇后死前又一次。本来这三次大赦都是在为病重的皇后祈福,可无奈一次都不抵用,以至于这大赦又被人谑为“断弦声”,断弦为丧妻,每次大赦未久,皇帝陛下就成了鳏夫。   现下,公孙皇后病重,朝中许多人都预估,再过一年半载,就能听到第四次的断弦声。   可无奈,底下的这些兵卒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他们虽也是军户,但是是因罪入的军户,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都只能在这边城。任他们赚取了多少金银,都改变不了事实。除非他们能历经数战不死,晋为军官,可他们这种军队惯来是死亡率最高的,要活到晋升的那关,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这就是萧彻给他们设置的缰绳。   令嘉曾经翻看着萧彻案头的文书,瞥到募兵的事,便顺口问道:“五郎,你后来又不是没有其他可选的兵源,干嘛非要用那些阶下之囚?无恒产之人,难以久战。”   萧彻答她:“论久战,他们是比不上良家子,但我不需他们久战,只需他们能一战,毕全功于此一战。”   令嘉语含不信:“他们能有如此战力?”   萧彻将人抱到膝头,用亲昵的口吻告诉她:“善善,野外之地,比大虫更可怕的是饿着的大虫。饱食的大虫可以忍一顿饿,只要你的兵刃足够锋利,他们自会避你锋芒。可饿着的大虫不一样,他们不能退,退了就是饿死,所以任你的兵刃如何锋利,他们都会不会后退,他们没有退路。”   令嘉蹙起眉,“可饥饿的大虫饱食之后呢?你给出的奖赏足够喂饱他们了。”   萧彻意味深长道:“傻善善,这都是重罪之人,仅仅一些浮财如何足够饱食?”   萧彻足够慷慨,财物、衣帛、美人,对这些人无有吝惜。萧彻也足够吝啬,他从未给过这些人另一条路。   这些人能饱食一顿,但食完又要挨饿,然后自然还会拿命去拼第二顿。   可今天,令嘉代替她的丈夫给了他们第二条路。   令嘉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抽出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出一道口子,这道口子足够深,不过几息,涌出的鲜血就沾满了整个手掌,她将沾血的匕首扔下台,高高地举起沾满了血红色的左手。   “以此血相誓。”   在这一刻,军队的哗然声突然静了下来。哪怕是列队最后面的人听不清令嘉的声音,但他们也能看见令嘉的动作——和那一抹血色。   台下离高台最近的,站在军队最前列的将领们脸都青了。   许给兵卒的条件他们早就和王妃通过气,可在原本的安排里绝对没有以血相誓这一段,谁敢让这一位流血啊!!!   然而,当感受军队的沉静后,他们又愣在了那里。   这血流得似乎挺值的……   令嘉看了这批发呆的将领好几眼,蹙了蹙眉。   虽说没有事先通过气,但她都给了那么多眼神暗示了,这些人怎么还傻呆呆的没反应。   最后,还是廖永定最先反应过来,拔出了佩刀,在自己左手上划了一道,举手喊道:“不以功返,则以身亡。”   有了廖勇定的带领,其余的将领都反应过来,同时拔出佩刀划下口子,举手喊道:“不以功返,则以身亡。”   在下一刻,全军人都拔刀割手,举手喊道:“不以功返,则以身亡。”   军队在静默中积累的震撼情绪,随着这一声呼喊,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响彻云霄。   令嘉感知到投射在她身上的一道道如狼似虎的目光,心知:她要的火候终于到了。   戎事尚杀性,多以血气相激,古以祭人,今以祭牲,   但牲口的血如何比得人血。   令嘉愿以自己的血激出这些人最凶恶的杀性,去迎战那只可怕的北狄军队。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整篇小说最早出现在我脑中的只有这一段。   美丽的女人、冷肃的军队、以血相誓,多么强烈的反差啊!   所有的人设、情节都是后来补上的。   这一章和我原先的设想有些出入,一半是文笔的硬伤,一半是情节铺垫未到位,但能写出来,我都有些自我感动了。   我是动了笔才发现战争戏码是真的难写。想追求合理性,又不想放弃戏剧性,我卡文卡得□□,再赶上工作的事,我拖延症发作,好几次都想弃文了。   谢天谢地,我扛过来了,战争戏再一章就结束了。战争结束后面就好写多了。   如果这篇结束后,我还写文我就……可能还是要写战争,情爱哪有生死来得震撼人心啊。   大家应该能看得出来,第二卷 就要结束了,令嘉身上埋的线已经抽干净了,第三卷也就是最终卷就是萧彻身上的线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欢快地HE了。   考虑到我不靠谱的更新,能追到现在的都是不怕坑的勇士,我十分佩服你们的勇气,愿以红包为敬。   留个言吧,我全都发个红包。 第143章 大获全胜   这只军队夜半出城偷袭,最后赶在破晓前回城,去时一万多人,来时只剩两千余人,死伤固然惨重,但他们确实完成了任务。   一宿未眠的令嘉站在城头眺望着远山上的火光,脸上不见多少喜色,良久之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令嘉如约定的一般,将那些黄金分发给剩下的人,并通知朱知府,录其名册,向朝廷请恩。   日出之后,北狄军队久久未来。但守军严防紧守,丝毫不敢松懈。果然,日过中天未久,北狄就发起了进攻。   这次的进攻比昨日更加激烈,一日下来,甚至有北狄人成功攻破了城门,只可惜范阳的城墙是瓮城,里面还有两道城墙。   然而,这两道城墙在北狄军队面前也未能支撑多久。在第六日,北狄的先锋甚至有能攀到令嘉身前的了,虽然不过两步就被令嘉的侍卫砍死。   令嘉看着那具被拖走的尸体,心中知晓:最后的时刻到了。   受伤的野狼会比平常凶残,越是伤重,越是凶残,但这份凶残是支撑不了太久的。   令嘉使人去把把那藏了许久的霹雳炮拿了出来,扔掷到了北狄的军阵中。   借着就是一声雷霆巨响,城土皆震,内围的北狄人多半被炸死,小半的北狄人借着附近的尸体挡过了爆炸,但却被弥漫的烟气遮掩了视线,未留意到不知何时围到了背后的殷军,甚至于未及反应,就被一道砍死,毫无抵抗之力。   霹雳炮   姚业惊诧道:“霹雳炮何时有这么大的威力?”   霹雳炮的前身是鞭炮,以巨响惊人,再以火燃之,本身并不具多少杀伤力。   令嘉给他解释道:“用了新式的□□方子。”   她没说完的却是这□□方子是她四兄令远的遗作。当日也只是抱着悼念的心思,送去军器监一试,却不曾想到会有这番意外之喜。   姚业惋惜道:“为何不早些用……”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这话似有指责的意思,连忙止住。   令嘉不以为意:“此物是有杀伤力,但在旷野,最多也就杀伤十几人,比不得用在这瓮城杀伤力大。”   在瓮城里连着炸了七八个霹雳炮后,北狄人退走了。   这一次,令嘉终于在北狄人的脸上看到了畏惧之色。   这只凶残的野狼终于露出了颓势。   翌日,北狄人就投降了,作为投降的诚意,他们送上了耶律昌的头颅。   大部分的将领都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若非他们都认得耶律昌的面目生得十分俊美,又兼一双耶律氏特有的金眸难以伪作,他们几乎都要认定北狄是诈降了。   霹雳炮虽然威力强大,但在他们的认识里,以北狄人的悍不畏死,依旧是有一战之力的。   甚至于依旧有人不甘心地去摸那头颅,想寻出一些端倪来。   最后,还是令嘉为他们揭示了谜底:“他们没粮了。前些天杨、廖两位将军夜袭,烧了他们一处存粮。”   依旧是怀疑:“耶律昌此行多有缴获,不至于四五日都撑不住吧。”   “耶律昌的缴获并不多。”令嘉说道:“河东为多战之地,前线贮粮有限,只供军队日常的嚼用的。耶律昌一路攻至居庸,根本没缴获多少粮食。”   有人问道:“可居庸有许多存粮啊!”   令嘉摇头,“殿下发军前,抽走了大批存粮,居庸粮饷未及拨发,耶律昌攻破居庸时,只得三十万石粮,以此供应十万人,最多也不过十日。”   “可现在正过秋收,耶律昌搜刮了那么多的村庄……”   令嘉淡淡道:“居庸关破后,我就令人去空室清野了,如今看来,还是有些成果的。”   “…………”军帐中鸦雀无声。   哪怕经此一战,大家都对这位燕王妃十分敬服,但在这一刻他们发现,自己依然是低估了她。   空室清野意味着什么,所有将领都十分清楚。   时间充裕的清野是把粮食收集起来贮藏,可时间紧迫的清野就是烧粮。而耶律昌搜遍范阳附近都没搜到太多的粮食,这位燕王妃怕是把附近村庄的粮都烧光了。可以料想到,如果耶律昌并未搜刮那些村庄,燕王妃将面临着十分严重的舆论指责,哪怕是现下他们赢了,燕王妃身上定也少不得弹劾。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胆识,还有这样的魄力……   敢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燕王殿下真乃神人是也!   谜底揭破,证实了投降非是作伪后,将领们具是欢天喜地地去接受北狄军队的投降,顺带用枷锁、镣铐将他们束缚起来。   然而,到了北狄的军营,他们才骇然发现,北狄军队已经断粮两日了。   思及,前两日那半点不颓的攻势,不知多少人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是一只何等可怕的军队!   终于回到燕王府的令嘉并未去内室歇息,那怕她已经缺觉好些天了。   她一人孤坐在萧彻惯用的书案前,安静地审视着耶律昌的头颅。   ——是的,耶律昌的头颅被她带回了燕王府。   耶律昌无疑是此战最大的功劳,而军中众将士皆是拜服令嘉这些时日的行为——当然,关键还是她身份最高,十分一致地将此功劳推给了令嘉,全然忽略了这样一个头颅十分容易令人发噩梦。   耶律昌生得十分俊美,哪怕只剩一个乱糟糟的头颅,也不损他面容的俊美。他的面容十分平和,半点窥不出被属下背叛的愤怒。   令嘉也不觉得他是被属下背叛斩首的。   拥有那样骇人意志的军队,绝不会如此背叛自己的将军。   他应是为了保存自己的兵卒而亡。   虽然耶律昌是大殷的敌人,还杀死了令嘉两位兄长的人。   但抛开家国敌对的立场,令嘉是敬佩这个人的。   耶律旷深深地忌讳耶律昌,以至于北狄王庭近乎两分。此次萧彻出击王庭,耶律昌本可以稳坐居延,待王庭被破后,令立王庭,他有这份威信,也有这份能力。然而,他却抛下了居延,义无反顾地闯入大殷,只是为了给耶律旷的王庭解围。   如此忠诚,怎不叫人动容。而最后他为全部下而死,如此仁爱,更是令人心折。   民间有好事者,多喜欢将耶律昌与萧彻相提并论,因这二人身上真是多有相似之处。   出身皇族,深受父母宠爱,模样俊美,才能出众,以及……无缘承位。   可在令嘉看来,抛开表层,二人真是差别甚大。   最大的差别就是,耶律昌狠不过萧彻,所以现在输的人是他。   不过不止耶律昌,天下间能狠过萧彻,那需要的真不只是一点二点的天赋。   令嘉冷笑一声。   过了一阵,有人来报朱知府到了。   令嘉令人收起头颅,召见了朱知府。   这一位涵养功夫甚好的文官神色忧虑地告诉她:“通州仓的存粮不够抵偿四周民众所缺,需得从外府调粮。”   令嘉闻言,眼睫轻颤,随即又平静下来,“先把通州仓的存粮都发出去,安抚住民情后,再从山东、扬州调粮补上剩下的。”   朱知府犹豫了片刻后,终是咬紧牙关问道:“敢问王妃,通州仓的存粮如何会差这么多?”   令嘉抬眼看他,“朱知府是在质问我,还是想借我去质问殿下?”   朱知府同令嘉对视片刻,兀的后退两步朝令嘉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面色惨白道:“王妃这些时日的辛苦,某非眼盲之人,如何看不到,岂敢质疑王妃?只是此番河北三司具没,范阳城周十室九空,某若不问这一句,实在对不住这父母官的名位啊!”   令嘉看着他,终是开口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朱知府愣了愣,   令嘉语声幽幽道:“高丽式微,北狄国灭,只要经营得当,河北最少能得上三代的安稳。”   朱知府沉默一阵,最后惨淡一笑:“某明白了。”   朱知府走后未久,殿内传来阵阵瓷器碎裂声,殿外的使女面面相觑,终是没有走近。   她们都是知晓,王妃并不喜欢旁人看见她控制不住情绪的狼狈姿态。   随后又是一阵寂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快没了。   耳力最好的醉月脸色大变,推门闯了进去,惊见令嘉倒在一地碎片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吧!意外吧!   珍惜这个惊喜意外……下一次不知道还有多远。 第144章 久别重逢   耶律昌的头颅伴随着范阳捷报传入了雍极宫的两仪殿中。   在內监念着捷报时,信国公傅成章收获了许多微妙的眼神。   傅家会在此战中必会立下大功,是所有官员都心中有数的预料。毕竟统帅的燕王是傅家的郎子,照顾妻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谁也没想到在那些功劳里,除了信国公府世孙傅明炤的份外,竟还有燕王妃傅令嘉的份。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必谁蠢。都知道以燕王妃的内眷身份,实在不需得什么功劳来添彩。如此之下,她的名字依旧要被报上来,那只能说是这番功劳里确实少不得她。   一个以美貌的闻名的年少女孩能做到那个地步,应该说不愧是燕州傅家的人嘛!   不过,这份功劳由燕王妃立下,总好过由她的兄长立下。毕竟皇帝对着儿媳的赏赐再大方,不也过给点赏赐,官位爵位都给不得。   基于此,连在令嘉料想中会招来诘难的清野之举,都被御史们高抬贵手给放过了。   皇帝陛下恩赏此役中的有功之人后,退了小朝,却留了傅成章。   皇帝谑道:“宗始兄,往日我还羡你子嗣听话,不想如今还是叫你尝到了子嗣不省心的辛苦滋味了,可见这老天也是公平的。”   傅成章淡定地回道:“再是不肖也是出了门的人了,该操心也是她夫家来操心。”   他面上装得再好,也瞒不过皇帝去,他似笑非笑地瞥了傅成章一眼,道:“宗始兄能不操心,你家那位夫人也能不操心?”   傅成章终是黑了脸,“官家。”   要不怎么说这位皇帝缺德呢,他一点都没有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美德。打自居庸关破的消息传来,张氏忧虑至极迁怒丈夫,而唯一能安抚张氏的那件黑心小棉袄不在,张氏同傅成章冷战至今。   皇帝大笑一声,递了一份密报过去,道:“知道宗始兄家悍妻脾气桀骜,朕帮你一把,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你家夫人想也顾不得你了。”   傅成章接过密报扫了一眼,纵以他的定力,也是脸色数变,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评道:“小儿胡闹,差些误了子嗣大事。”   皇帝这又摆出宽容模样来:“若没这番胡闹,这范阳事还真说不定。我家子嗣贵是贵,但也没道理贵过这一城的人命去。如今战事了结,孩子也还在,总有补回来的机会,何必再苛责孩子。”   傅成章暗自郁闷:怀着孩子操心劳神差些坏了身子的又不是皇帝的女儿,他自然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好话。   皇帝迎着傅成章的目光,大约也觉心虚,咳了一声,话音又转道:“宗始兄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五郎心性过于狠绝,为了引诱耶律昌入殷,舍了不知多少人命,也亏得七娘此番替他描补,才不至于伤尽人和……说来还是父皇眼光准,当年他带五郎游历四方,在你家见过七娘写信来说要把她订给五郎,只朕和皇后担心孩子长大后脾气可能不合没有应。不曾想这周周转转地,两个孩子还是配到了一处,这都要做爹娘了……”   傅成章就这样安静地听着皇帝语带唏嘘地说起往事。   他比皇帝年长五岁,作为英宗的养子,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自觉足够了解他。但唯独在燕王一事上,他依旧是摸不透皇帝的心思。   比如现在,皇帝唇角含笑,目含温柔,分明是在为燕王有了子嗣这件事而开心。皇帝作为次子,是被英宗娇惯着长大的,从来不掩喜怒。在他年少时都道他是个明朗开阔的性子,待他上位后才知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皇帝显在脸上的那番喜怒里的真假,便是过世的英宗、宣德皇后都分不清呢。   追忆完往事后,皇帝又同傅成章说起正事:“王庭定后,河北是不会再兴兵事了,你家明炤这次出立的功也够格了,回朝再多学些点,要接你的位置,只会兵事可不够。过两年,再放到河西去,西域那些小国也该受些教训了,此番若非他们出尔反尔,范阳何至于如此危险。”   傅成章敛起心思,从容应下皇帝的安排。   无论皇帝是什么心思,起码现在,他对燕王确实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厚爱,甚至于爱屋及乌到了傅家身上。   就在耶律昌事败的半月后,支撑了两个多月的北狄王庭终于破了,然而比较尴尬的是,破城之后,却被汗王耶律齐寻着机会破围而出。萧彻派了傅明炤领兵去追,又将王庭接下来的事宜托于旁人,自己先回了范阳。   只是待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范阳后,却在燕王府扑了个空。   “……御医说了王妃此前费神太过,需静心休养。城中事杂,王妃去了段老夫人在西山的别院。”   知道了行踪,萧彻就要往西山去,却被安石拦下。   萧彻本身的脸色已是不善,又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身血气未消,只稍稍蹙起了眉,三分的不耐倒显出了了十分的压迫来。   但安石服侍他那么些年,哪里会被他压住,劝道:“殿下多日未修仪容,若是就这样去见王妃,怕是会惊到王妃。不若先在王府休整一番,再去见王妃。”   闻言,萧彻脚步顿了片刻,竟真回转过身来,进了王府。   其余的侍从看着安石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安石摸着光滑的下巴,暗道:会为悦己者容的又岂止女人呢!   萧彻简单地清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物后,才往别院去。   只可惜,这一番用心却还未被正主领会,就被挡在了别院的门口。   侍女顶着燕王殿下逼人的气势,小声说道:“王妃身体不适,不欲见人,殿下不若换个时候再来?”   闻言,萧彻凤目益发暗沉。   令嘉身着宽松的月白旋袄,正坐在矮案前,提笔练字。   她近日心绪起伏不定,以至于影响休养,段老夫人为了定她心神,给她布置了每日十篇大字的功课。   只可惜,令嘉手边的那张宣纸上走笔如龙游蛇舞,起伏不定,以至于都失了字的本形,令人难以辨认,可见这定心的效果着实一般。   为旁为令嘉侍奉笔墨的醉月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王妃……”   醉月才开了个头,令嘉就阻住了她的话:“你若要劝我,就出去和醉花一起罚站。”   醉月倒是不怕罚站,可无奈现下室内服侍的只剩她一人了。有之前晕到的教训在,没人敢放令嘉一人独处的了。   过了一会,醉月又唤道:“王妃,殿下他……”   令嘉恼怒地掷下笔,“我都说了,不要再提他……”   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令嘉身后传来:“不要提我什么?”   令嘉的声音陡然止住,身子僵在了那里。   醉月同情地看了自家王妃一眼,她方才就是想提醒她:殿下他来了   同情完,醉月便识相地退了出去。她自有觉悟,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惹出来的火就该谁来灭。   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强势的郎婿,和正视尴尬的局面。   所以,令嘉还是转过身去了。   心里存着千般的恼怒,万般的埋怨,但真见了人,心间的弦却是不自主地颤了颤。   他们是在七月分别的,流火炎炎,心宿南居,而今已是十月,黄叶枯枝,寒衣上身。   已是三月未见。   萧彻身上变化并不大,站在屏风边,静静地看着她,眉骨挺俊,凤目秀逸,神清骨秀,唯独眉心多了一道淡淡的折痕,似是有着难解的忧虑。   他此番出征一帆风顺,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已达成,还有什么可为之蹙眉的?   心弦的颤意被猛地按下。   令嘉不悦地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萧彻淡淡道:“善善,你当知晓,我若决意要见你,没有谁拦得住我。”   “燕王殿下威风无比,旁人自是拦不住。可你要将这威风使在我身上嘛?”令嘉站起身同萧彻对峙。   萧彻蹙起眉,眉心折痕更深:“善善,我只是要见你。”   “可我不想见你!”令嘉忽然大声道。   这一声着实有些失态,莫说萧彻,便是令嘉自己也愣了下。   令嘉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下来,说道:“萧彻,我现下心绪着实不佳,且让我一人待会。”   她手指着屏风外道:“你走吧。”   只是,令嘉却是忘了她的左手因着誓军时划的那道伤口,现在还裹着细布。   萧彻见着那细布,目露痛意,他捉过那只手,轻抚上面的细布,良久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疲惫道:“善善,莫再同我赌气了。自从你断了音信后,我就再不曾安眠过,每日一闭眼就是你遇见不好的事。待知晓你被困在范阳,我差点想要放弃王庭班师回府……那些时日,我都要急疯了,哪怕后来知晓范阳没事了,我都不曾安下心来……若不能亲见你一眼,我怎可能能安心……”   令嘉鼻尖有些发酸,她狠狠地咬住下唇,好不容易才止住那股子酸意。   她前两日才收到王庭被破的消息,今日萧彻就出现在她面前,其中定是有许多不容易。而这样的用心,却遇上她的冷待,再是情热也免不得生怒。   但萧彻仍是忍下了这份怒意,往后退了一步,选择向她示弱。   令嘉抬眼去看萧彻。   虽然他们的婚姻起因是利益,存在着太多虚情假意的可能,而萧彻更是个七情不显,城府深重的家伙,但令嘉从未怀疑萧彻对她的情意。   只因为,他看着她的目光太温柔。   像是春天里初生的枝柳,又像是微风下脉脉的水波。   若是眼神能作伪到这个程度,那么就算被骗,令嘉也就认了。   而事实证明,令嘉的眼神不差,这份情意真挚无伪。   但令嘉却是忽略了,有些事只有情意是不够的。   “为什么?”令嘉忽然问道。   迎着萧彻不解的目光,令嘉问他:“为什么你不能信我?”   为什么在给予了这么多的情意的同时,他却依旧不能给予她最基本的信任? 第145章 小吵怡情   “善善,我如何不信你了?”萧彻颇觉此言荒谬。他敢说,全天下他交付的信任最多的人就是令嘉了。   “你早早设计了好了,要引耶律昌来攻范阳。”令嘉陈述道。   从雁门到居庸一整条道上,都是重关险要,却在大殷与北狄交战之际,处处储粮被限,这如果是巧合,怕是做了鬼的耶律昌都不服。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这人连范阳通州仓的粮食都给调走了,哪怕他设想的阻截之处在于范阳外的太行三关。便是如朱知府那等不通兵事的文官在知晓通州仓的情况后,都在怀疑萧彻拿了范阳作诱饵,更遑论令嘉了。   “这只是无奈之举罢了。”萧彻镇定地解释,“我不知河东、河西两军能否拦下耶律昌,但总得先做好拦不下的情形。而且,无论我引不引诱,以耶律昌的性格,在那样的情形下,他定是要来范阳的。”   “五郎,我并非在质疑你此举的对与错,而这对错也轮不到我来质问。”令嘉有些自嘲地一笑,“我只是问你,你既早知范阳可能有危,为何不能同我直说?非得拿我娘作筏子骗我离开范阳。”   这事如果摊在旁的夫妻身上,还能推作事关重大,需得保密。   可问题是他们夫妇并非如此。从最早的太穆皇后起,萧氏就形成了妻主半家的惯例,这惯例哪怕是落在皇帝身上都不例外。萧彻受其祖父母影响,在公事上,从不避讳令嘉。他的那些公文密书,令嘉闲极无聊了都能拿来当话本看,萧彻也不忌于拿同她分享公务上的事   也就有这前番由在,此前耶律昌兵临城下时,令嘉才能这般快地摸清范阳的根底。   令嘉淡淡道:“你瞒着我不说,是怕我关心则乱吧。范阳里有我那么多的至亲,我若知晓范阳将有危难,定是放不下他们。范阳城若只离我一人,尤能寻着借口。可若走太过人,定会引发恐慌,更有甚者会提前走露消息,引起耶律昌警惕。”   “并非如此。”萧彻终于开口,他沉声道:“善善,我从未担心你会因心软误事,我只怕你会留在范阳执意不走罢了。”   令嘉一怔。   “你素以傅家先辈的功绩为荣,自不会愿意为了自保而离开范阳,我却无法留你在范阳。”萧彻看着她,凤目中浮现一种柔软的无奈情绪,“善善,你太骄傲了。”   有些人的骄傲是凌人的,有些人的骄傲是律己。令嘉毫无疑问是后者。再加上傅氏那光鲜亮丽的前史,萧彻绝不肯放令嘉在范阳,哪怕在他原先的设想里,范阳的危险并不大。   而事实证明,萧彻对令嘉的了解并没有错。   令嘉怔怔地看着萧彻,心中百味具显,一会喜,一会恼,一会忧,一会惧……可最后,这百味化成一片空茫茫。   “不该这样的。”她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萧彻:“五郎,哪怕你是为了我好,你也不该替我拿主意的。”   在萧彻看来他们二人本就是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现下自令嘉口中听到这等疏离的言语,不由蹙起眉,语声稍厉:“善善,你秉性恣意,行事难免差错,我是你的丈夫,自当替你周全。”   已是有些动怒。   令嘉见他显怒,心绪也稳不住了,脸上露出冷笑,“周全?你所谓的周全就是瞒我骗我?你那不叫周全,该叫独断专行。”   萧彻沉下脸道:“我若真的独断,就该让顺着你爹的意思,强行押你回京。”   ——萧彻也是被气得狠了,全然忘了令嘉的忌讳。   果然,令嘉听得萧彻提她父亲,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咬着牙道:“我看你当初就不该娶我,合该娶我爹才是,你二人志趣相投,想是能亲密无间。”   纵使萧彻涵养深厚,也要被这话气得脸色发青,声色俱厉喝道:“傅令嘉,你胡说些什么。”   “你们算计了这么多,还容不得我说嘛?”令嘉大声驳他,“你自去寻我爹说,莫来见我啊!你滚啊!”   令嘉本就是在喜怒多变的时候,被萧彻一脚踩到最痛的一处,又从惯来和颜悦色的萧彻摆出冷脸,心中的气愤忽然转做了伤心委屈,连眼眶都红了,再过得片刻大约就要哭出来了。但她现下正同萧彻争执,哪里肯示弱,便一心想赶萧彻走。   只萧彻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何曾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说“滚”,再如何心爱令嘉,也容不下这等作践。   他看着令嘉,脸上的冷色忽地淡下,他语气平和地说道:“傅令嘉,我其实根本不需受你这些脾气的。”   令嘉瞪大了眼,下了死力咬住牙关,好一会,才道:“不受就不受。”   萧彻拂袖而去。   萧彻去后,令嘉红着眼发了会呆。然后,她坐回矮案前,捡起笔试图用练字平复心中郁气。   只余光瞥见宣纸上的白玉黑皮狸奴镇纸,又呆了呆。   这个镇纸原是一块于阗产的黑皮白玉,令嘉别出心裁要照着福寿做一个摆件。彼时令嘉才送了个香囊给萧彻,萧彻投桃报李提出替她来做。   令嘉对此极不信任。   金石篆刻虽是风雅之事,但耗财耗时还耗力,也就些极空闲的纨绔子弟会钻研这些,萧彻哪里有这闲情逸致。   萧彻却是自信满满地表示他同宣德皇后学过金石篆刻   令嘉也曾听过这位皇后的多才,于是便把料子给了他。   然而,两人都忘了一件事,宣德皇后在萧彻六岁时便去世了,至今隔了快二十年。   记忆里是学过的,但手告诉你它早忘了。   索性,萧彻学过武的人,手稳眼细,多刻一些倒也摸索出几分感觉来。只是,当他终于完成时,原定两尺多的摆件只剩得一个巴掌大小的镇纸。   令嘉收这镇纸时,嘴上没少取笑萧彻,但行动上倒也老老实实地换了原来她娘送的赤兔镇纸,一直用到现在。   ——现在看来,重色轻娘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想到这,令嘉心中忽地横生一股恼意,拿起这镇纸要往地上砸去。只东西一脱手,她又刷地一下白了脸色,待听得一声闷响,她才反应过来,这处屋子早是铺遍了丹青色地毯。   虽因着地毯遮挡,镇纸得以保全,但令嘉捡起来细细逡巡过一遍,还是在福寿的背部寻到一道裂纹。   令嘉抚摸着这道裂纹,只觉得这裂纹存着暗示,那隐忍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将书案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然后扑在案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屏风外又传来脚步声。   令嘉大惊,急忙忙地止声擦脸,强作着若无其事的姿态问:“你又回来作……姑祖母!”   令嘉看着段老夫人,心里先是庆幸,庆幸不曾在萧彻面前丢了面子,可接下来又是沉甸甸的失落。   他没有回头……也是,话都到那个份上了,他哪里会回头。   令嘉好不容易才提起唇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扶着段老夫人左下,问道:“姑祖母,你怎么来了?”   段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说道:“七娘,你生得这么张脸,宜喜宜哭不为过,只是这半笑不哭的,就实在不入眼了。”   令嘉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唇角迅速平下。   段老夫人瞥了眼地上那些被令嘉扫下来的零零碎碎的物件,摇了摇头,道:“什么不好学,非学你娘糟蹋东西。”   令嘉面无表情地说道:“姑祖母,你特意给我寻不开心的嘛?”   “你的不开心全显在脸上了,哪里还需得我来寻?”段老夫人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令嘉红通通的杏眸,“你方才和燕王说了些什么?把你那位好风度的郎婿气得甩手离去不说,还把自己弄得这般伤心,上次见你哭得这么狼狈还是你七岁那会呢。”   令嘉沉默不语。   “连我也不能说?”段老夫人有些诧异。   “……我有些不记得了。”令嘉失神道。   一番争吵下来,不过片刻,争执的内容她忘了大半,就剩萧彻最后那个冷淡的眼神萦绕和那句“傅令嘉,我其实根本不需受你这些脾气的”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段老夫人是老姜成的精,一辈子见过的痴男怨女多了去了,如今再见侄孙女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不以为奇。倒也不再追问令嘉和萧彻方才的争执内容,直接问道:“你前些天非要从王府搬到我这来住,王府来了人你也是一个不肯见,是在为之前耶律昌兵临范阳的事和燕王怄气吧,你是在责怪他疏忽?”   令嘉沉默了一会,才道:“姑祖母,五郎说在他原先安排里,耶律昌是到不了范阳的,可事实上……他却不肯留我在范阳。”   段老夫人挑了挑眉:“你是要拿他对你的爱重之心反过来苛求他?”   令嘉轻轻摇头,道:“不是的,我没想苛求他,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没回范阳,范阳被耶律昌攻破会怎么样?”   段老夫人愣了愣。   “姑祖母,我当日就在城墙上,亲身见识过那群北狄人的锋锐——”令嘉面露惧色,这是她一直压抑着的,不能显露在人前的情绪:“在那几天里,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会挡不住北狄人。哪怕现在他们已经输了,但我夜里时不时就会梦到范阳被攻破。三哥、六哥、四娘、姑祖母……我梦见你们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人在雍京。”   段老夫人对着令嘉又开始盈泪的杏眸,思及她在攻城那几天的辛苦,劝慰道:“七娘,那只是梦,你不该为了个梦就迁怒燕王的,他并没有错。”   “当年,初闻四哥、五哥赴难,我虽然伤心,但也仅止于伤心,因为这本就是他们分内之责。但当我知晓,四哥、五哥出战的事是爹他刻意安排的之后,我却生出了愤恨之心,因为他是我们父亲。”令嘉抿着唇,沾着水雾的杏眸里一派倔强道:“……萧彻他不仅仅是燕王,他是我夫婿。”   段老夫人看了她一会,终是轻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了。”   令嘉的心思,段老夫人是明白了,那旁人呢?   段老夫人朝令嘉背后的那道屏风上的人影看了一眼。 第146章 坦诚布公   费了些时间将哭累了的令嘉哄去歇息后,段老夫人一出门,就收到了萧彻先回王府的消息。   段老夫人倒还算淡定。   醉月却是在段老夫人走后,和醉花嘀咕道:“若非王妃此前为了守城连日不休,伤神过度,何至于现在这般体虚胎弱,喜怒不定。如今不过在激愤下失言几句,殿下纵使动怒也不该就这样抛下王妃一走了之——王妃醒来知道后,不知该多伤心。”   醉花反驳:“燕王在盛怒时,都要来寻老夫人来安抚王妃,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抛下王妃。我看大约是王府处有要事需他回去处置吧。”   醉月有些被说服了,只还有些不甘心地嘀咕着:“什么样的事,能比王妃还紧要,她还怀着孩子呢!”   说到这,醉花也是蹙了蹙眉头,只有些忧虑道:“王妃怀相本就差,今日又同殿下吵了一架,也不知有没有动胎气,还是让太医过来看一下吧。”   王府处,安石原本只当萧彻今日会陪王妃宿在别院,未料得才过晌午,萧彻竟就回来了。   他心知其中有异,便问道:“殿下,王妃身体可还安好?”   萧彻未答,只沉着脸吩咐:“让叶问高过来,随我去见那位神一法师的高足。”   安石窥他神色,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只待萧彻去后,安石蹙起眉,面色古怪。   在知晓王妃怀孕的事后,殿下纵不至于喜上眉梢,但也少不得有几分喜色吧,怎么这脸色反而更差了?   莫非……他还不知道?   萧彻确实不知道。   令嘉身孕的事本当早早报与他。   然而,令嘉心中存怒,不让手下人去报。而她手下的人只当安石会去报。安石却担心萧彻在战场上□□,欲待他归来后再报。而真等人来了,见萧彻急着去见令嘉,他又觉着待萧彻见了令嘉自会惊喜。而问题却是,令嘉如今身孕不过四月余,她的身形本就纤细,此前因着那番劳神事又削减了几分,逢了秋冬之变,衣衫渐厚。以至于凭萧彻的眼力,竟也没看出她的身孕。再接着二人一番争吵,萧彻就更没机会知道这件事了。   也正因着他还不知道,所以他现下竟还有闲心来面见道诚。   道诚如今就住在燕王府的后山那座高台简陋的厢房里。   倒不是燕王府刻意虐待他,是他自己挑了这住处,理由是他喜好观星。令嘉许了他住这,只是还记着好友陆斐的一番交情,把陆锦放到了明炤的院子里,相信以明炤对好友的挂念会努力妨碍二人的奸情的。   萧彻上这高台时,道诚正在这高台上架着火堆烤兔子,旁边围着陆锦、明炤、万俟信、曹懋四人正在说笑。   这些天,令嘉移居别院,她自度心绪多变,怕会惊到子侄,就把他们留在了王府。明炤原是要送回傅府的,可无奈陆锦在此,她依旧是不肯回去。陆锦、明炤本就是赤子之心的人,和万俟信、曹懋两个孩子凑在一块说说笑笑竟也不违和。   只是这番说笑声在见着突然出现的萧彻时戛然而止。   萧彻看着自己往日休憩的一处场所被人这番糟蹋,心中倒还平和,可无奈他原本心情就不好,脸色一直是沉的,以至于台上除道诚外的四人在他面前,一个比一个安静,尤其是陆锦,都快把头低到地里不算,腿脚都有些发软,全靠明炤借了力才站稳。   最后,还是明炤估度着自己和萧彻见的次数最多,盈起一个笑,说道:“小姑父,你什么时候回王府的?”   对上明炤的笑脸,萧彻神色未变,只问道:“这几只兔子是谁猎的?”   “我。”明炤抢道:“叶先生放假,我看信郎他们有闲,就带他们来后山捉兔子,遇着道诚法师,就让道诚法师帮我们做肉炙。”   “陷阱是我做的。”万俟信跟了句,他虽是萧彻义子,但无奈萧彻收了他之后就出征,相处仅限几面,并不了解萧彻,只当他真的动怒了。”   萧彻看了他们一眼,这对堂姐弟眉眼颇有几分相似,而这几分相似让萧彻忍不住想起别院的那位冤家,忽地生出几分恶意。   他道:“学海无涯,唯苦能渡。纵有空闲,也不该费在游猎上。四娘你为长,更不该带坏弟弟。你和信郎回去各写三份经义,送到叶先生处。”   万俟信还好,明炤脸上的笑已经完全僵掉了。   跟在萧彻身旁的叶问高笑眯眯地给自己的女弟子伤口撒盐雪:“殿下放心,某定会好好督促四娘子和信郎君的。”   一旁的陆锦默默发抖:……好凶残!   用功课把明炤四人打发走,台上只剩得萧彻、叶问高、道诚三人。   这会道诚手上的兔子终于熟了,只是食客已经走光了,他只好问两位不速之客:“殿下、叶师叔要不要试试?”   道诚和叶问高虽有佛道之别,可两家师门关系亲厚,道诚的师傅和叶问高以师兄相称,道诚自也可以唤叶问高一句叶师叔。   叶问高倒是蠢蠢欲动地和萧彻说道:“小殿下,道诚这小子擅用香料,炙肉手艺堪称一绝,你要不要……”   萧彻懒得计较那句“小殿下”,只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唤了句:“叶指挥使。”   叶问高晓了他的意思,遗憾地闭了嘴,暗地里叹道:这小子真是越大越无趣。   萧彻看着道诚,开口说道:“句容许氏受天命反噬,阖族尽灭,虽因祖父相助,得有一脉遗留,依旧要连受九代魂魄有缺的咒诅。到你为止,还只是第五代,许氏咒诅未破,而你却得以身魂完全,你非是许家人。”   道诚和气地问道:“我若不是许家人,又能是何人?”   萧彻缓声道:“祖母曾算过,许氏赖萧氏庇护,渡九代诅咒,后代会有九人以身偿此大恩——你同萧氏是什么关系?”   道诚神色微变,终是叹道:“宣德皇后算无遗漏。”   叶问高面露恍然,他自也知晓许氏诅咒的事,但此前看道诚身魂合一,不似异魂夺舍,还道是那位摇光真人使了什么手段掩过了诅咒,如今方知是因果偿还的缘故。   叶问高想着又把萧氏里最有可能受许氏因果的人数了数,暗暗抽了口气,忍不住看了萧彻一眼。   不会是那位明烈太子吧!   所幸,下一刻道诚就说道:“只我是第九个得许氏身的人,逝水复返,非是殿下所知的任何一人。”   这话实是惊世骇俗,饶是萧彻、叶问高这中深谙玄术之奇的人,也不由变了脸色。   叶问高大惊道:“世间怎可能有这等伟力?”   萧彻却是若所所思道:“是那盏长明灯的缘故吧。长明灯燃,必以灾劫为引。八年前并无灾劫现世,看来这灾劫是应在了后世。”   道诚颔首,“正如殿下所言。”   叶问高脸都青了,长明灯那玩意素来是历劫越重,其效用越奇。这到了颠倒辰光的地步,那得是多大的灾劫啊!   叶问高却是不知道,道诚来前所在的后世,是九百多年后的后世。九百年累积的灾劫的累积,成全一次穿越还算绰绰有余。   萧彻得了肯定,目色却是越发暗沉,“长明灯用处只在改命,这一次的燃火,改的是谁的命?”   道诚唇角微挑,噙着几分嘲意:“长明灯在八年前就被点燃,殿下为何到了今日才来问我?”   萧彻定定地看着他,“陆锦与你应是同行,你若不肯答,孤便让她来答。”   道诚利索地答道:“王妃是一个。”   “……”萧彻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七娘幼时服下优昙果也是你改命的一部分?”   道诚干咳一声道:“那次是意外。”   优昙果树是神一自西域弄来的奇物,二十年结一回,他只知此物能克百毒,却不知它是以毒克毒,需以其他药材调和服用,以至于差点坑死了令嘉。且优昙果早被献予皇室,令嘉服用的那颗本是为萧彻预留的,结果被令嘉误服,也就令嘉父亲面子够大,这才不至于再被坑一回。   萧彻不置一词,只继续问道:“七娘的命劫可算过了?”   道诚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殿下,王妃还有一劫,只是这一劫在你,已是非外力可改的。”   萧彻默然不语,好一会后,同道诚说道:“你同陆锦,不可出大殷。”   随即,他又看向叶问高,“如今,叶指挥使可自便了。”   萧彻去后,叶问高坐到道诚旁边,捡起一根烤肉咬了两口,惋惜道:“凉了之后果然少了几分风味。”   话里在嫌,吃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慢,一边吃一边说,“你小子这次也算是运气了,燕王放你一回,往后大殷之内你都可随意去了,虽然还要和皇城司报备行踪,但起码免了去第九司去一遭。”   听得这个所谓的好消息,道诚脸色并不见有多欢喜,而是若有所思道:“叶指挥使……叶师叔,你何时做的第九司的指挥使,我居然都没听说过?”   叶问高语气懒散道:“你师父去后,慈恩寺里除了你,其余人的水平都太次了,你太年轻,指挥使轮到了我们碧云观,我辈分最高就被赶上架了。这些年官家不好长生,管事的燕王也不多事,玄门也够太平,没我什么事,所以外人多半还不知晓第九司的指挥使换人了。说起来,这一回还是我上任以来第一回 受召呢,结果就撞上了你。”   “……”道诚被这个强大的理由给哽住了。   “对了,之前殿下提起要改命的人,你说‘王妃是一个’,应该还有第二个,第二个是谁?”叶问高随口问道。   道诚闻得此言,莫名笑了笑。他那言外之意连粗疏如叶师叔都听得出,燕王怎会听不出。之所以没问,不过不在意罢了。   思及此,道诚唇角弯了弯,竟真答道:“萧澄。”   叶问高对萧家宗室不了解,便问道:“这是哪位?”   道诚如实道:“燕王之女。”   “燕王连女儿都还没没有,你都算到她叫什么了。”叶问高大奇,奇后又起了好胜之心,伸出右手掐指一算。   道诚忙道:“师叔莫算。”   这话说得晚了,叶问高的脸上阵青阵白,一张口就是一喷血。架上尤带余温的几块兔肉尽叫这血染透。   叶问高手指着道诚,骇然道:“她是……她是……”   道诚警告道:“师叔,卦不算尽,话不说透。”   恰与此时,晴天一阵霹雳。   叶问高抖了抖,识趣地止了声,只心中复杂难言,恨恨地指了指道诚,道:“你们萧家的奇葩也忒多了吧!”   道诚强调:“师叔,我如今姓许。”   叶问高送他两个大大的白眼。 第147章 意坚如山   令嘉这些时日,一直睡不大安稳,闭眼总少不得梦见战场。   有时,她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城墙下的人在拼杀;有时,她又到了城墙下,成为被驱赶的平民中的一员,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在流箭下;还有时,她又回到了朱墙黛瓦的燕王府里,正在新起的水榭里宴客,却突然有北狄的兵卒闯入,丝竹声被厮杀声取代,沉水香被血腥气浸染……   不论背景、人物、情节怎么更换,血色总是不变的主题。   这一次的梦自也不例外。   战马的嘶吼声、兵刃的碰撞声、兵卒的喊杀声……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令嘉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忽然,她见着有一人迎面走来。   身着黑色轻甲,身姿英武挺拔,面容俊美无俦,步履稳健从容,令人安心。   她提着裙子,急忙忙地跑到他面前,红着眼睛,委屈地问他:“你怎么才来?”   萧彻径直往前行去,竟是全然无视了令嘉。   令嘉愕然,随即便是大怒,上前拽住他的手,问道:“萧彻,你怎么可以不理我?”   这回,萧彻停下了脚步看她,凤目中一片冷然,恍如初见,他说道:“我们并无干系,我为何要理会你?”   随即,便甩开了令嘉的手,继续往前行去。   令嘉站在原地,只觉冷意彻骨。   待萧彻的身形远得快看不见,她才如梦初醒,要往前追去,却不料脚上被一具尸体绊了一脚……   “善善,醒醒,善善……”有人在耳边唤道。   令嘉猛地睁开眼,就见得萧彻在她的榻边,轻轻地推她,凤目含着忧虑。   她还没从梦境中回过神来,乍地看见萧彻的脸,下意识地就去捉萧彻的手,捉住后紧紧地攥着。   萧彻反手握住令嘉,欲借此抚平她梦中遗留的不安情绪,低声哄道:“善善,莫怕,我就在这。”   令嘉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渐渐从梦中缓过神来。清醒过来后,她立马翻脸不认人,要甩开萧彻的手——没甩开。   她故作冷淡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回王府去了嘛?”   同时,手上暗暗施力,欲挣脱开来。但萧彻若不肯放,令嘉那点力气哪里够看,自是徒劳无功。   萧彻对令嘉手上的小动作恍若未觉,说道:“我若不回来,你怕是又要同自己怄气,气得狠了,还是要我心疼。”   令嘉大恼,手上使的力又添了几分,恼道:“哪个要你来心疼,我才不会为你怄气呢,你同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凭什么要为你怄气……”   “善善!”萧彻声音兀得拔高了两分。   令嘉鲜少见他高声,愕然止住声。   “你莫再用力了。”萧彻又恢复了原来的音量,他目色深深地看着令嘉,说道:“你手上添几分力,我又添几分力,你不比我结实,最后痛的只会是你的手。”   令嘉挣扎的动作停下,她自然听得出萧彻这话的深意,但她却是垂眸道:“你松开手,我自然就不需用力了。”   萧彻放轻了手上的力,低下头在令嘉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你知道我是不会放手的。”   令嘉红了眼眶,却又道:“你都说了同我没有干系嘛,如何放不得手?”   萧彻无奈道,“善善,你便是记不清事,也不当胡乱给我添加罪名,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过,你说……”令嘉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这话貌似是梦里的话,不过这种关头,她哪里会承认自己冤枉了萧彻,便坚持道:“你肯定说过类似意思的话。”   不然,她也不至于凭空在梦里臆想出这样自虐的话。   萧彻脑子比令嘉清醒,之前争吵里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无论是令嘉说过的话,还是他自己说出的话,但他自然不会拿自己的原话去证明令嘉的错误——都是伤人的气话,并不存在哪句比那句轻。   他识趣地应下了这个罪名,但也记得点出令嘉的过错:“可是,那也是善善你先说的伤人的话,你还指着我的鼻子令我滚呢。”   他语气淡淡地说道:“这一辈子,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说滚字的人。”   令嘉不自在地低下头,发红的眼皮蔫蔫地垂着,有些内疚,又有几分委屈:“我、我不是故意的,那时我太气了,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那样说……”   说到一半,委屈压过了内疚,眼泪滴滴落下。   萧彻争吵时是存着怒意的,但这份怒意在令嘉自诉时已淡去一半,在燕王走过一遭,剩下的一半也只存下一点点。如今提起,见得令嘉如此大的反应,那一点点的怒意也被心疼压了过去。   他伸手抱住令嘉,轻抚着她背上披散的乌发,放柔了声音道:“善善,我未怪你。你在战场上见了许多血,心里怕得不行,却还要背负起那么多不该是你承担的责任,心里存了这么多的事,却始终没个出处,乍得失控爆发出来,也是应有之理。只是你再如何愤怒,也不当不见我,总得给我个台阶上台去哄你吧。”   令嘉都哭得泣不成声了,还要抽抽搭搭地为自己正名:“我才没怕!”   “那善善比我大胆,”萧彻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我初上战场,可是在当晚做了一宿的噩梦。”   令嘉一时竟是连哭都忘了,只愣愣地看着萧彻。   在傅家的教育里,英勇无畏是最优良的品德,恐惧是懦弱无能者的体现。   萧彻对令嘉的目光置若未见,从容地说起自己的恐惧:“若不是在战场上走过一遭,谁能命会贱到那样一个程度。哪怕暴戾如我四哥,动辄打杀奴仆,一年也不过弄死百来人罢了。可在战场上,不过几次眨眼,死去的人命就要多过这个数字了。我同那些平民戍卒,贵贱之别犹如天壤,可却都是血肉之躯,在刀刃、流箭下,受的伤都是一样的。我不比他们多一条命,也未必能比他们多一点运气。在明了这点之后,我自然就生出了恐惧。我那时最怕的还不止死亡,还有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死在战场上,那该是何等的耻辱。也因为这样的恐惧,我拼尽全力地战场上厮杀,寻找着建功的机会,只为了能快些升迁,好摆脱那种命如草芥的处境。”   纵使只听萧彻的描述,令嘉都免不得一阵心惊肉跳,纵知已是过去的事,也少不得一阵后怕,问道:“你那时虽是隐瞒身份,可也是皇后的族人,廖叔叔怎么能把你放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   萧彻答道:“廖将军自是给过我更安全的位置,但我那时为了建功,选择去了先锋营,廖将军自然不会再费心力。”   令嘉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眼泪又簌簌地落下,“你为什么非得冒这么大的险去建功?于你的身份,无论有没有功劳,都能活得很好。”   萧彻反问;“那善善这次为何又不肯听话地回雍京去,而是冒险留在范阳?”   令嘉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萧彻低下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说道:“善善,正如傅家的家训之于你,我也有我不能抛却的,为之付出性命也不惜的责任——和野心。”   最后三字,他说的既轻又淡。   令嘉闭上眼,只觉心如刀绞。   她知道,他是明白了她之前那份怒意背后的真意——她在气他那种对人命的极端漠视,这些人命里有范阳的百姓,也有令嘉的至亲。   可萧彻在明白后,却只是告诉她,他既然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那如何能强求他去顾惜旁人的性命呢!能惦记着令嘉的安危,已可以说是十成十的真心实意了。   令嘉对此,竟是全然地无言以对。   她想生气,却只觉无力,甚至还会为萧彻的这份决绝而心疼。   她睁眼,勉强平静下来说道:“五郎,你要去完成你的责任和野心,我只作为你的妻子,成全你无妨,只是……只是我们的孩子呢?”   在萧彻错愕的目光下,令嘉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微盈的小腹上。   在这一瞬间,萧彻的头脑竟是一片空白,他怔楞楞地看着令嘉的小腹,只觉得被捉着的那只手僵得没了知觉。   令嘉问他:“你忍心叫她也为你去冒那样叵测的风险嘛?”   萧彻还没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被这样的质问逼到了悬崖边。   好一会后,萧彻暗哑着声道:“我会为你们安排好退路的。”   令嘉杏目暗下,她幽幽道:“赵王难道没有安排好段表姑的退路嘛,可现在段表姑在何处?”   这话是有几分强词夺理,段慕慈的不幸九成九都源自她嫁人不淑。   萧彻辩道:“当年赵王的经营具在雍京,自雍京退后,他手下的力量便不剩多少,只能将其女托付与段老夫人。但祖父将他手上的隐三番里的大半人都交给了我,他们经营了这么多年,耳目遍及大殷,还有高丽、西域,纵我不在……”   不待萧彻说完,令嘉已是气得一口咬在萧彻的手上,一双烧着熊熊的怒火的杏目瞪着萧彻。   一直咬到萧彻手上见血,才令嘉稍稍松了口气,她质问道:“萧彻,你当我之前同你发的盟誓是假的嘛?”   萧彻沉默了一会后,轻声道:“善善,我不曾怀疑你的真心,只是你这般忧虑,我只是想为你解忧。”   “那大可不必,我的忧虑,你解不了。”令嘉大声道:“你以为我拿段表姑说事,只是在说赵王对她的安排不够妥当嘛?段表姑自幼在姑祖母的护佑下,财货丰足,身世在燕州也是优越,平生唯一错的不过是夫婿这一节,但凡她选对了夫婿,日子自能一帆风顺地过下去。你所谓的安排里,最好的也不过如此吧。只是这样可靠的安排,难道就能补上亲生父母这一环嘛?如果能补上,段表姑当年赴死时,又为何非得拉着雪娘一起呢?”   段慕慈一家的不幸,在原先的令嘉看来,再如何同情,终是隔靴搔痒,少了一份感同身受。可当令嘉意识到,类似的遭遇可能落到她孩子的身上时,她就时常想起思及段表姑去前那种绝望无力的表情。   说到这,令嘉目光一凛,她铿锵有力地说道:“萧彻,你若执意去追求你的野心,那就别想什么后路了,我们全家具是非生即死,绝无侥幸之理。”   萧彻惊睁了凤目,他失态地唤道:“善善,这是我们的孩子。”   令嘉执著道:“正是因为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才应该保护好她,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上。”   萧彻看着令嘉决绝的目光,心绪大乱,甚至于连吐息都乱了起来,他定定地看了令嘉好一会,萧彻咬紧牙关道:“善善,你这在逼我。”   令嘉同他对视片刻,忽又软了心,她反手揽住萧彻的腰,柔顺地倚在他胸前,柔声说道:“五郎,自嫁你以来,你爱我重我,不以我脾气桀骜为忤,亦容我乖张僻性。若不曾遇见你,我一人也好,嫁与旁人也好,都是无妨。但既遇见你,你我自当生死不离。”   “至于我们的子女——你我之外的人,我谁都信不过。便是我的父母也一样,他们爱我如珍宝,却未必能爱我的子女如爱我,更遑论你的那些属下,他们有多少人是忠于你的身份、你的权力、你的财富,又有多少人是忠于你的本身,这样的忠心又有多少能延续到我们的孩子身上。”   “我之所言,具是出于本心,绝无要挟之意。”   萧彻紧绷着身子,恍若无知无觉,只胸前不定的起伏,泄露了他复杂的心绪。   半晌后,他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乐逸曾半嘲半赞地形容他意志坚若泰山,可哪怕是泰山也能叫那潺潺流水冲刷出沟壑的。   他知道,纵使只有一瞬,但他的意志、他的心都确确实实地动摇了。 第148章 此身多苦   一直到最后,萧彻都无法对令嘉的那番话语作出一个恰当的回应。   不过,也不需他回应,因为在孕后愈发嗜睡的令嘉在这一番动情费神的自白后,又因为感到疲惫而睡去。   萧彻忧心令嘉又像之前那样做起噩梦,便脱了外衣,上了床榻,轻揽着人。但因令嘉之前的话语压在心头翻腾不断,他久久都无睡意。只睁着眼,默默地看着令嘉的睡颜。   虽然令嘉的性子十分折腾人,但她的容貌却堪称无可挑剔,莹润柔美更胜随侯之珠,而在她闭去那双过于洞悉人心的杏眸后,这种天生的柔美愈发明显。   令嘉的外貌如此地具有欺骗性,以至于绝大多数的人都觉着信国公府的七娘子是个娴静却柔弱的淑女。若非当初萧彻觉得令嘉是个能安于清净,且能在帝后面前应付过去的人选,任信国公如何逼迫,他都是不肯点头的。   结果,他却是被雁啄了眼。   谁能想到,这样一副水和花揉成的柔弱模样下,竟藏着那样一副刚强桀骜的心性。   回忆初成婚时,在令嘉身上吃到的苦头,萧彻唇边浮起淡淡的笑,竟有几分温柔的滋味。   他天生冷性,还有几分孤僻,不喜旁人烦扰。又随着宣德皇后修习了道家心法,虽未正式出家,但也养成了清心节欲的习惯。往后明了自己该做的事后更是一心扑在上面,心无旁骛。纵帝后相催,依旧不愿成婚,只觉妻室多余,甚至于连纳妾都要嫌烦。   彼时,他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他竟会为一个女人这般牵肠挂肚,而这个女人还是他当日为止头疼不已的傅令嘉。   人总是算不过天的。   萧彻受其祖母影响,行事得几分自然的韵味,虽然无意于情爱,但当情爱在心间萌芽,他也能坦然接受,并愿意为之努力费心。   纵令嘉一开始有些抗拒,但很快又软化了态度,接下来的一切顺利又美妙——或许有一些小矛盾,但很快又会被情意消解。   他们相爱、相知,温存缠绵,然后就有了孩子……   因为受复杂的亲缘关系影响,萧彻对于延续血脉并无多少渴望,也没多少必要。虽然在求娶令嘉时,他做好了孕育子嗣的准备——傅家送来一个女儿,绝对是要收获结果的。但他心里真正对子嗣起了期望,还是在爱上令嘉之后。   令嘉偶尔会同他分享自己的童年,有她母亲过于紧张的爱,有她几个性别各异的其他家人,还有因被困在房间里而滋生的悠长寂寞。   每次听着令嘉讲述过去时,萧彻都会忍不住去想她曾经该是什么模样。   大约会比现在更顽劣、更不讲理,也会比现在更柔弱吧!   其实,他们的身份有着很近很近的距离,只需那么一点点的缘分,他们就能提前很多年相识。   他的少年时期并不快乐,他想如果他能早些遇上她,那段日子无疑会明亮许多。而相应的,他也会好好地照顾她、陪伴她。   每每如此作想时,萧彻都会为他们相遇太晚而感到遗憾。   这份遗憾落在实处,就演化成了对孩子的渴望。   他们的血脉融汇到一处,浇塑成一个孩子,有他的模样,也有她的影子,然后在他们的看护下一点点长大,似乎就能抚平他的这份遗憾。   只是,野心和令嘉两项已占去他太多的注意力,他虽生出了这样的渴望,但也只是偶尔想起。   以至于眼下真的实现时,他竟有些措手不及。   欢喜,自然是有。但更多的,还是忧虑。   这份忧虑有一部分源自令嘉之前决绝的话语,还有部分源自皇室内部那种糟糕的亲子关系。   但毫无疑问,他都是爱着这个孩子的。   萧彻伸出手,轻抚令嘉的小腹。   四月的身孕着衣时看着不显,手触上去还是能感觉到些微的鼓起,但这点鼓起和吃撑后的手感十分相近。   这便有了孩子么……   虽知不会有假,但萧彻还是忍不住去摸令嘉的手脉。   随即,脸色骤然白下,满心懊恼。   之前令嘉那活蹦乱跳、中气十足、很能气人的模样过于令人印象深刻,他下意识地就认为她身体无恙,哪怕知晓她有孕,依旧不曾忽略了一件事——令嘉的早孕期正赶上了攻城那几日。在这确保平安无事的战后,她依旧要受噩梦侵扰,那可想而知,在那个危急的时刻,她承受着何等样的惊惧,可在那样的局面,她却丝毫不能显露于外。   令嘉现下的胎像是有些弱的,而这份弱还已是被御医严盯着,进补了无数名贵药材,并卧床修养了一个多月的结果。   萧彻可以从中推测出,他们曾差点失去这个孩子。   只要一想到这个,萧彻心中就涌起无尽的后怕,这种后怕哪怕是在他曾经差点死去的时刻都不曾出现过。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道诚的存在。   若是没有他和陆锦的存在,令嘉原本的命途该是如何?   萧彻闭上眼。   黑暗中浮现那个少年洞察一切后带着怜悯的眼神。   “殿下,王妃还有一劫,只是这一劫在你,已是非外力可改的。”   萧彻低语道:“劫数在我嘛……”   良久后,他睁开眼,轻轻一叹。   萧彻满腹忧虑,一直睁目到半宿才睡去。睡了没多久,就被人给推醒了。   再睁目,是令嘉闪闪发光的杏目。   她似是把昨日未曾等到的回应的全忘光了,只使劲推着萧彻,说着她昨日梦到的全蟹宴,所以要吃蟹,掰着手指数什么蟹酿橙、鹿尾蟹黄、糟蟹、糖蟹、龙凤蟹、洗手蟹的,并表示她统统想吃。   萧彻听完,脸都青了。   他是通晓医术的人,物之五性,寒凉温热平,他岂会不知?青蟹正是寒凉之物,就令嘉这弱不禁风的体质,一口蟹肉下去,估计就要喊御医了。   也是萧彻才醒来,脑子有些糊,一口就给令嘉否决了不说,还语气坚决地同令嘉说道:“蟹属寒凉之物,原就非孕妇能入口的,更别说善善你身子偏弱,如何食得。你如今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莫要再任性胡闹了。”   萧彻只觉自己有理,却忘了有些时候有些人是说不得理的。   令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便捂着脸,背过身,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道:“蟹一年也就能吃一次……九月重阳那次我已经忍过一次……还有去年……我就吃了两回……你说过今年任我吃的……现下都十月了……再不出就只能等明年了…………我就吃一口而已……凭什么不让我吃……”   令嘉口味奇特,多与常人不同。唯独在食蟹上,她与旁人无二。因此,她尤其爱食蟹。偏蟹属时令,任凭令嘉再如何喜爱食蟹,再如何有钱有权,一年也只能吃一季。尤其是去年秋季,她才到范阳因着水土不服,萧彻怎么也不肯放她多吃。以至于一季下来竟只得两回。   萧彻脸色又由青转黑又转白,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去哄人:“善善,你还怀着孩子呢,且忍过这一次吧,明年什么花津蟹、胜芳蟹、金爪蟹我都给你弄来,由你吃个够,绝不拦你可好……”   听着萧彻举出几种蟹名,令嘉忍不住想起它们的滋味,只觉得肚里馋虫越发闹腾了,泪珠子也随之落得更欢快了。   萧彻见势不对,忙转了口风道:“善善,除了蟹,你还想吃什么?羊肉如何,你不是一直爱喝羊汤嘛?抑或琵琶大虾、三丝驼峰、长春羹……”   也亏得萧彻平日多与令嘉同食,才能记下那么多令嘉喜好的菜色,甚至于还能剔出那些孕妇不宜的。只可惜这一道一道的菜名报下来,令嘉的泣声半点不止,甚至于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去年也这么说……我不要……我就要吃蟹……”   终于词穷的萧彻急得额间冒汗,几乎是苦苦哀求道:“善善,只要你能不哭,我割一块肉下来叫你试试,如何?”   令嘉哭中抽空,冷酷拒绝:“不要……你的肉又没蟹好吃……”   软的试遍后,萧彻别无他法,只能试着板起脸,恐吓令嘉:“善善,你若非要吃也可以,我令人弄完落胎药过来,你喝了就能吃了。”   令嘉似被吓住了,呆呆地看了萧彻几息,随即哭声以更大的音量爆发出来,“你威胁我……我还怀着孩子……你居然还威胁我……我要回雍京……我要见我娘……我不要再见你了……”   令嘉哭着竟真要作出要起身下榻的动作。   萧彻暗骂两声,欲把人拦下,只是他手上丝毫不敢用力,而令嘉却是毫无顾忌,两人拉扯间,竟是争持不下。   惯来从容的萧彻被逼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最后束手无策下,竟真应允道:“不就是蟹肉嘛,我令人给你做,如何?”   令嘉哭声终于顿下,“当真?”   “自然是真,只是你需得先去漱面,再用些晨膳,作蟹食总需点时间吧。”萧彻有条件投降。   令嘉听到晨膳,本能性地蹙了蹙没,但念及那个蟹字,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萧彻应下之后,自然就从令嘉这解脱了,但他的要求却快把厨房的人给逼疯了。   怎么不用蟹肉作出具有蟹肉味的食物?   萧彻御下虽严,却从刻意为难属下,但此番却是实实在在地没有法子了。   快一个时辰后,厨房才送上来一份答案。   此时,令嘉早已不耐烦了,偏萧彻还在旁边千方百计地哄她再用些粥。   待食盒送上来时,杏眸蹭地亮了起来。可等盒盖掀开时,杏眸又暗下。   食盒里只摆着一道蟹丸子,铜钱大小,且还只有八颗。   蟹肉不比鸡肉,口感、味道独特到难以模仿。厨房只能挑选肉丸这种做法先去掉口感的影响,以鱼肉揉成丸,再与蟹同笼而蒸。   “怎么就一道菜?蟹黄呢?”但令嘉不知其中花样,犹自不满。   “善善,蟹性属凉,寒在蟹黄。”萧彻语含警告。   令嘉不情愿地闭了嘴,夹起一个蟹丸子入嘴。   萧彻凤眸中露出几不可见的紧张之色。待见着令嘉眉头舒展,露出满意之色,他又看向将食盒领来的醉花。   醉花朝他点点头,示意这蟹丸子里并不含蟹肉。   至此,他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过了两刻,他就知道他这口气松早了。   令嘉早晨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了,吐到最后吐无可吐,她才止住。   萧彻被吓得脸色苍白,可令嘉周围的人却是习以为常地清扫一番就了事了。   萧彻看着令嘉呕吐后憔悴疲惫的脸色,脸色难看地问道:“这有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吧,我都习惯了。”令嘉看着萧彻脸色,危机感爆发,忙警告道:“你可别再劝我吃了。我胃里一存着东西,我就想吐。反而是空着的时候舒服。”   “……你这般不吃东西,身子如何撑得住?”   “一日三遭的食物往肚子里走一遭总能留下点什么吧,且我还能吃些瓜果什么的。总归我也活过这一个多月了,想是饿不死的。你若真为我着想,别劝我再吃就是了。”   闻言,萧彻凤目竟也红了,目中浮现痛色,他并未再劝令嘉进食,只是抚着她的鬓发,低声道:“善善,你这些时日很辛苦吧。”   令嘉见得他如此反应,原有十分的难受也被减去了七分,但也不愿萧彻如此沉痛,便刻意逗他:“是很辛苦,不过也不算亏。这孩子出来以后要再敢不乖,我只需想想这番辛苦,罚她也不会手软了。”   萧彻郑重道:“她若敢不孝于你,我自为善善代劳。”   “……我自己来行了,毕竟是亲生的。”就萧彻那待人待己都狠的手段,若真叫他代劳,令嘉还真怕自己的孩子白生了。   后来,见萧彻目中郁色难消,令嘉被他生生看出一身鸡皮疙瘩来,便索性就哄他为她去抄书,好歹分下他的神。   “为何要你抄书?”萧彻虽知没人敢虐待令嘉,但依旧要紧张。   令嘉解释道:“我前些时日,喜怒多变,总爱砸东西。姑祖母为了叫我静心,就让我每日抄十页书。”   家底丰厚的燕王殿下蹙眉道:“砸些东西又如何,又不差这些物件,令安石再送些过来就是了。何必非要你费神抄书。”   “不是姑祖母吝啬,而是御医说我这样喜怒不定的,不利于养胎,还是要静心为上。”   萧彻听了这话,又紧张道:“既如此,我替你抄,善善你如何能静心?”   令嘉哄他道:“彻郎你和我哪里分得着彼此,我只看着你抄写,也能静心啊!”   萧彻叫她哄得晕陶陶的,竟真应下来了。   令嘉寻出了自己昨日抄到一半的《乐记》的,待翻开来,却见得纸面一片墨迹——昨日被她扫下桌时沾上的。   萧彻含着笑瞥了令嘉一眼,道:“《乐记》我都会默,不需得原本。”   感觉自己被鄙视了的令嘉有些不爽,遂郑重嘱咐道:“彻郎,你要认真写,写完后我要缝成册子,时常翻阅的,好叫孩子能看到她爹写给她的,你若写得不好,我也不给换。”   萧彻含笑应下,“敢不从命。”   可要从命是有些难,令嘉就坐在他的案边,手上磨墨,眼含脉脉。   纵以萧彻的定力,也禁不住令嘉这般专注的目光,笔下转折偏了好几次,一直书过两页后才彻底定下心来。   令嘉自能看出萧彻的不自在,这人城府恁般深,可脸皮却恁般薄,动辄浮红。也就这样,令嘉常会刻意拿话他,哪怕屡屡翻车也不改这此好。   可待到后来见那点红色褪去,她又有些失落。   哪怕这是她的本意。这些时日,姑祖母令她抄书静心不假,但哪里会给她限制页数。不过令嘉看着萧彻有些乱了方寸,想要借此叫他平定心绪罢了。   可真见着萧彻如此轻易平定心绪,她又不禁想起他那坚如磐石的意志。   萧彻意志坚定这一点,在她初见他时,便是知晓的。而后,更是体会深刻。   但,那又如何?   萧彻再如何自持,不也为她傅令嘉动了心生了情,乱了心绪嘛!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令嘉看着那张俊美皎然的侧颜,目光坚定。   他有他的追求,但她也有她的底线。她可以成全他的野心,但他必须考虑她的顾忌。   她总能叫萧彻明白这点的。   十页书尽,萧彻再去看令嘉,她的头已枕在案边,一派好眠,唇角还带着一抹笑。   孕中的女人都嗜睡,原就嗜睡的令嘉就更如此了。   萧彻将人抱到榻上,踌躇了下,还是继续去默书,只是已从《乐记》转成了《清静经》。   令嘉的用意他自能体会,而他确实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一番了。 第149章 小满未满   就在令嘉跟萧彻和好后又过了两日,段老夫人就用客气的辞令把他们请出了别庄。   令嘉之前是被丹姑劝来别庄的,是因为当时的范阳城中,段老夫人是唯一管束得住她,令她好生休养的长辈。如今令嘉的胎像渐安,而能管束她的萧彻也已回来,这位好清闲的老人家就不肯再费心了。   萧彻对段老夫人表示感谢后,就从善如流把令嘉带回了家——以他那强烈的领域意识,若非顾着令嘉心情,早就把人带回去了。   回到燕王府后的日子有些一言难尽。   萧彻十分体谅自己王妃怀孕的辛苦,在府中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伴她(背后全是他手下留下的辛酸泪)。陪伴得多了,承担的折磨自然也就多了。   萧彻初见那会只道令嘉孕中最辛苦的是她的孕吐,接下来才知最辛苦的该是她控制不住的情绪,因为孕吐折磨的只是令嘉一人,而控制不住折磨的是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   令嘉孕中情绪多变,易悲易怒,就是不易喜。   树上的枯叶落了,园中的花朵谢了,话本里的情侣分了……她要哭。   萧彻蹙一下眉,万俟归沉默一会,明炤敷衍功课……她又要怒。   哭时要哄,怒时更要哄,一日数次,便是泥人的软性也吃不消。不过短短几日,最亲近她的明炤就要请假回傅家,虽然家里的亲爹亲妈很可怕,但怀孕的小姑姑更可怕。明炤十分仗义,把小表弟万俟归也捎回家——主要还是出于她爹的意愿。   两个晚辈走了后,出气筒更是只剩萧彻一个。   这时就显出萧彻强大的心理素质了。   令嘉哭时,他能温柔耐心地用无数甜言蜜语哄到她展颜为止;令嘉怒时,他又能面不改色地伏低做小生生做到令嘉自觉心虚为止。   每回情绪失控后,令嘉都会有一阵失落低沉甚至会自厌,尤其是发完脾气后,更是添了一种愧疚。   令嘉同萧彻提议分殿而居,她郁郁道:“我对着亲近的人总是控制不住脾气,只要就像之前在别院那样,只要你们不在我眼前就好了。”   对她始终耐心细致的萧彻温和却坚决道:“善善,你莫要异想天开了,之前那是我不在这,我既在这了,就绝无可能留你一人孤零零的独处。”   “我不想你受委屈。”令嘉贝齿咬唇,羽睫盈泪,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又开始悲了。   萧彻驾轻就熟地抱着人,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道:“你怀身之后这般辛苦,我见了心疼得很,只恨不能替你受苦,现下受你些委屈,心里的歉疚自也能少几分。况且哄着你又算委屈,自有乐在其中。你若非同我分殿,那才叫委屈我呢。这话以后就莫再提了”   通过这些时日的折磨,萧彻的情话水平已是登峰造极。   令嘉泪都没滴下来,就叫他说得芳心颤颤,大受感动之下,回拥住他,热情去吻他的唇。   情热之下的亲吻,自不比方才那个蜻蜓点水的亲吻克制。   唇舌相缠,气息相融。   在交缠时,萧彻微阖的凤目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乐在其中的话是萧彻的真心话,每回令嘉发完脾气折腾完人,事后总少不得补偿,对着晚辈是许多贵重的赠礼,对上他则变成了这种亲昵的举止。   只可惜……   在两人的情动彻底失控前,萧彻止住了这个吻。   唇齿分离时,尚有银丝不舍得勾连,令嘉更是下意识地留恋地揽着萧彻的脖子,不肯放他抽身。   萧彻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拨开令嘉的手:“善善,你还有孕。”   若非令嘉就坐在萧彻腿上,能清楚地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她几乎都要以为他对她全然无感呢。   令嘉也有感觉,且因着身孕感觉更强烈,杏眸含着水意与媚意地望着萧彻,语含暗示:“彻郎,书上说了三月后,动作轻些就可以。”   萧彻怀抱着娇软热情的绝色美人,却是意志坚定,不受诱惑:“善善,你身子弱,该更小心些才是。”   提到这个现实,令嘉就有些气馁了,但叫她就这么放弃,她由不甘心——不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欲求,面对着这种柳下惠再世的丈夫,她身作一个绝色美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好胜心和征服欲。   她着意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道:“还有不伤孩子的纾解法子,譬如……彻郎这般忍让我,我也乐意服侍彻郎。”   萧彻那双凤目骤然暗下,简直都能滴出墨水来,环在令嘉背后的手紧握成拳,   令嘉唇畔含笑,满心得意地等待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   怎料,下一刻,萧彻竟是闭上了眼。   再睁眼,目中一片清明,他从容拒绝道:“善善,还没到时候。”   “………………”   令嘉嘴角的笑一下僵住,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当确定他非是欲拒还迎后,脸上的表情阵青阵红,精彩得无以复加。   最后,她站起身,语含“赞叹”地对萧彻道:“彻郎,你真非凡人。”   然后,轻移莲步、姿态优雅地走出了门,只是关门时重重地一声“砰”,泄露了她心里的愤怒。   只是,这回大殷五好夫婿的萧彻却没追上去哄她,而是擦了擦额间冒出的汗,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暗道侥幸。   只差一点点,他大约就要从了令嘉了。   萧彻却是不知,令嘉在他这自尊心受了大大的伤,出门后就去寻了镜子,对着看了足足两刻钟。   无论令嘉如何看,都只觉得镜中美人华容婀娜,眸光流转间,熠熠如星,并未因孕事而减损半分容色,依旧是那位冠绝雍京的美人。   对镜沉思许久,令嘉得出结论。   果然还是萧彻那厮有问题,至于他有什么问题?   令嘉恶狠狠地猜测他大约是被她折磨久了,看破了女色,要出家了吧。   之后,萧彻好不容易平复下心绪后,来寻令嘉欲哄她,却见令嘉语笑嫣然,半分不见之前的怒色,甚至不需萧彻开口,便主动将之前的事给揭过。   萧彻见此,却是不喜反忧。   以她王妃那小心眼,有气如果不当场发出来,那就意味着是要软刀子磨人了。   萧彻的判断没有错。   在此之后,萧彻和令嘉的相处依旧,只是之后的令嘉,莫说那般夸张的提议,便是最寻常的亲吻,她都再不肯主动。而萧彻若要主动,她还要阻他,并盈盈笑着还他:“殿下不都说了,还没到时候嘛,还是克制些好。”   任萧彻如何诱哄,她都不肯改。   这个软刀子一气磨到了十一月中旬。   范阳初雪过后,令嘉经了首次胎动,身上的孕症骤然减轻。   孕吐没了,心情也好了,甚至有心情陪侄女义子在雪地里玩了好一会的堆雪人,当然,是她看着他们堆。   明炤和曹懋那小子联手堆了只福寿给她,哄得她笑意盈面——因着孕事,福寿被丹姑强行抱走,她很久没见福寿了。   一直到结束,令嘉脸上的笑都没消去,杏目盈盈,面泛桃粉,艳色惊人。   萧彻见了,忍不住去吻她。   令嘉心情虽好,却依旧不肯消仇,拿老话拒绝他:“殿下不都说了,还没到时候嘛,还是克制些好。”   萧彻却是拨开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笑道:“现在,就是时候了。”   令嘉下意识地要嘲他,但下一刻却忽然品出了他的用心,不由怔在那。   萧彻又凑过来吻她,这会令嘉未再拒绝。   织女织云,雨师布雨,巫山上起了浓浓的一层雾。   当晚,不仅是鱼水重见,令嘉之前的一应提议,萧彻一个不落,向她要了个全。   昏睡前,令嘉迷迷糊糊地想着:小心眼的人不止她一个啊!   此晚之后,两人复归融洽,又是一番甜蜜,如此迎来了大安二十年。   大安二十年,一月,令嘉怀孕七月,愈近产期,于此时,燕王府迎来了远道而来的重客,信国公夫人张氏。她的到来,对于令嘉来说,是个极大的欢喜和安慰。   大安二十年,四月十一,令嘉提前半月发动,痛了两个多时辰,在她娘手上留下七八道血痕,又在闯入产室的萧彻手背上狠狠咬出一口血后,令嘉终于生出了她和萧彻的长女。   因出生在小满之节,令嘉为她长女取的乳名作满满,而大名则是萧彻和她早就定下的澄,萧澄。   大安二十年,五月十一,萧澄满月宴,京中的诏书抵达范阳。   皇帝封萧澄为安阳郡主。   在这个时候,除了道诚和陆锦两人,谁都不知道这个奶娃娃将来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结束了,我离刑满释放就差最后一步了! 第150章 前世今世   大安二十年,五月十一,燕王府的小郡主的满月。她的外祖母傅夫人为了给这外孙女祈福,施了好大一笔银钱给法相寺,由法相寺出面舍粥施米一月,以至于这法相寺门口挤满了人流。   如今,整个法相寺唯一还能清净也只后院几间厢房,只是这份清净很快又被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打破。   “道诚!道诚!”陆锦急忙忙地跑进道诚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听到没……那个……那个……”   正盘腿坐禅的道诚睁开眼,起身给陆锦倒了杯茶,道:“三娘,不用急,慢慢说。”   “……那个燕王妃生的是女儿?”陆锦终于说出戏肉。“你不是说一切都顺利,我很快就能回家了嘛?到底哪里出了错,康宗怎么就变成了女的啊!!!”   因着萧彻的话,她虽不用再被软禁,但也没法再住燕王府。而明炤邀请她去傅家住,她也不好意思。所幸道诚师傅来头大,度牒身份一显,法相寺就把他们奉为上宾。但离燕王府远了,消息自然就不灵通了。   陆锦今日才从法相寺的几个僧人口中得知燕王妃生的居然是女儿!!!   女儿!!!   陆锦整个人都懵了,懵完后又马上来寻道诚去问。   道诚却只淡定地回她:“并没有出错,康宗本就是女的。”   “……………………”陆锦呆了好一会之后才合上嘴,颤着声问:“康宗是女扮男装?”   “是。”道诚说道:“康宗本为女子,只她出生时,文昭皇后已是油尽灯枯,心中仍在忧虑傅家,武宗为安文昭皇后之心,称其为皇子。而文昭皇后逝后,武宗不愿因子嗣受近臣所束,便将康宗作皇子教养。”   “…………我其实是活在一本小说里吧。”陆锦情不自禁地叹道。   道诚却是从容道:“你若是回来得晚一些,大约就能知道了。在茂陵地宫里,长明灯和康宗的墓室是同时被发现的,她的遗骨已经开始检验,要不了几日就能登报了。”   陆锦诧异道:“茂陵不是武宗的陵墓嘛,康宗怎么也在那?”   道诚道:“茂陵本是武宗为复活其妻与长子所建,以许氏遗法勾结地脉,借长明灯欺天逆命,只是此举欺天,败坏殷室龙脉气运,以至天灾频动,丧亡无数,天下多乱。康宗明晓之后,大义灭亲,截断地脉,武宗受气运反噬而亡。康宗因弑父心怀歉疚,崩后与其父母同葬于茂陵,以其身为火引养长明灯,还父母之恩。康宗为帝,治下海晏河清,积功德无数,长明灯本非反物,受其一身而燃,又经千年地脉温养,已近通玄,只是通玄前还需还康宗一愿,故有你穿越之行。”   陆锦穿越多年,今日才知全情,惊得目瞪口呆,但好一会后,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可是,可是我们现在改变了历史,长明灯还能亮嘛?还有能力送我们回去嘛?   “通玄之物,不沾命数。命数能改,长明灯却已改不了。”道诚将那长明灯拿出来,置于掌上,递到陆锦眼前。   陆锦看了那灯几眼,忽地脸色大变,后退了几步,勉强扶住桌子才站稳。   长明灯虽然有奇能,但外表还是平平无奇。但现下她再去看,竟有无数景象在她眼前掠过,那一幕幕景象里含着众生百态,不过一眼陆锦就生出脑子要炸的感觉,颇似挨了一记闷棍,脑鸣目眩,眼前雪花滋滋,连站都站不稳。   道诚见她如此反应,忙把那灯收回去,上前扶起陆锦,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陆锦只觉耳目一清,便从那种晕眩感中恢复过来。   道诚一脸歉意道:“抱歉,我忘了长明灯如今正在通玄之际,内法外显,旁人看不得。”   陆锦揉着太阳穴,心有余悸道:“我方才差点以为你是要杀人灭口呢。”   道诚垂下眸,有些受伤:“我同三娘相识那么些年,三娘竟这般想我?”   陆锦一脸无辜道:“谁叫你突然从古言分类转到仙侠分类,仙侠流里坏人太多了,怪不得我胡思乱想。”   道诚虽然听不懂她吐槽的梗,但还是能看出来她是在开玩笑,只觉方才那点感伤全喂了狗,颇有些无语道:“……你还真是心大。”   陆锦只把这话当作夸奖,饶有兴致道:“道诚,你才对我使的是什么,就点一下而已,我就好了,现下神清气爽得跟喝了两杯咖啡一样。还有那灯,上面的画面是什么,我刚刚还看到我哥进燕王府呢!”   “……长明灯显过去、现在、未来三景,以你之能,看到的只有现在之景。”道诚目光微妙地看着   陆锦脸上的笑有些僵,“什么意思?”   道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陆二郎大约是来寻你了。”   陆锦双腿一软,又压在了桌子上,“怎、怎、怎、怎么办,我要被抓回去,我爹肯定要揍死我啊!!!”   道诚伸手扶住她,并未安慰她,而是告诉她道:“三娘,最多不过一年,你便可回现代去。”   “范阳事已了,你要回雍京去同陆家人道别嘛?”道诚语含深意地问她:   陆锦怔在了那里,眼眶忽然红了。她站直身,抹了抹眼,闷声道:“我要回雍京。”   道诚似是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给她递了张帕子,同她道:“待长明灯功满,我会去寻你的。”   陆锦有些不舍,“你不回雍京?”   道诚凤目微阖,神色复杂道:“我还想看到他们此世的结局。”   陆锦看着他这副神色,脑中莫名划过方才自那长明灯中看到的数幕,福至心灵之下,竟是脱口而出:“萧湛!”   饶是以道诚的定力,也是面露错愕。   过了一会,他轻叹道:“你这体质果然神异,竟还能以凡身窥到过去。”   果然哪怕是陆锦这种咸鱼,也不能太过小瞧啊!   道诚如此干脆地承认了身份,倒叫陆锦十分惊讶:“……你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道诚叹笑道:“我改名许湛,不过是承肉身因果,又非否认过去,为何不承认。”   “可我看你对燕王、燕王妃他们的态度……额……”陆锦支支吾吾了一会,勉强形容道:“不是十分亲近。”   “三娘,此世因你我故,不会再有萧湛了。”道诚脸上的笑淡下,目露怅惘,“而在我见到他们的第一面,我就知晓,他们并非我的父母。”   “……”陆锦一脸同情地看着道诚,但又不知如何安慰他。   “只是,”道诚忽又笑起来,轻淡却坚定道:“我的父母是谁,这一点永远不会改。”   陆锦识趣地收起了同情,在这一刻她已明白了道诚的心思,也就知晓他确实不需要她的同情。   燕王府里,满月宴还未结束,但因着才出月子不好见风,令嘉早早抱着女儿退了宴,回了后殿,好不容易哄睡了女儿后,忽收得一张帖子。   她本是不肯见人的,可无奈那帖子上的字迹太好辨认。   她只能起身去花厅迎这不速之客。   甫一见面,那不速之客就气势汹汹地喝问令嘉:“傅七娘,把我三妹还来。”   令嘉不答反问:“陆大娘,你是怎么寻来的?”   这人并非陆锦以为的陆萋,而是扮成陆萋模样的陆斐。   听闻令嘉问询,陆斐有一肚子的恼火要发,当即冷笑道:“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我?你早知我三妹在此,居然也不同我说一声。有你这么做朋友的?”   令嘉说起这个,也有些心虚,声音不由放低了些,“我初见你三妹那会,范阳战事才起,哪顾得上送信啊!”   陆斐怒目瞪她道:“范阳战事结束至今都有半年多了,你就一直抽不出空给我送信?”   令嘉摸了摸鼻子,说了实话,“大娘你固然是我好友,但道诚同我也有同门之谊,你三妹又是心甘情愿同道诚一处,我不好偏帮啊。不过你放心,我还是有派人照看你那三妹的,不至于叫她生活艰难。而且你既已寻来,要带人走,道诚那边我也派人帮你拦着。这总够朋友了吧。”   陆斐对令嘉这种塑料姐妹十分鄙视,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你之前还不如让我三妹落魄些呢,她吃多了苦,许就回家了。”   令嘉见陆斐话中怒火稍淡,又问道:“你是怎么寻来范阳的?还有你二弟呢,你爹娘没让你二弟陪你?”   说起这个,陆斐默了默,最后长叹一声道:“你那师弟好手段,我家怎么样都寻不见他的踪迹。最后还是我一个好友借了皇城司的关系,才知道是在范阳。”   令嘉十分惊讶:“你哪来的朋友能借到皇城司的关系?”   陆相身份敏感,皇城司隐三番的人应该没人敢和他拉关系才对。   陆斐闻言,却是目光闪烁,似有难言之隐。   令嘉忽地想起什么,挑了挑眉,问道:“你那位孙郎君?”   陆斐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令嘉倒抽了一口气,“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和孙郎君一道来的吧。”   陆斐万分窘迫道:“我也没法子,如果我直说三娘在范阳,我爹肯定要去查我从哪知道的,他若查到三郎的存在,定会立马将我嫁出去。”   令嘉抽了抽嘴角,道:“所以,你就自己偷偷摸摸地过来。你知道一个弱女子跟着一个陌生郎君出行有多危险嘛?就你这行为,我能信你是来寻你妹妹,但旁人只会当你是私奔,你是生怕你家女孩的名声还不够坏啊?”   “三郎和我相识多年,怎么能说陌生,这一路上他对我从无失礼,我们二人心思坦荡,何惧人言,至于名声——”陆斐十分光棍道:“我家和宗族的关系不好,陆家的名声关我什么事。”   陆斐之父陆英出身江东陆家,但却是旁支,且自幼丧父,家财被族人侵占大半,后来投奔外家,靠着外家的财帛支持,才能读书进学。故陆斐这一支与陆家宗族不仅不亲,反有许多罅隙,哪怕他功成名就后,陆家宗族百般做小,也未能冰释。   令嘉摇摇头,叹道:“你和你三妹回雍京时,我再给你派些人吧。纵使你说的那孙三郎是磊落之人,也当注意男女之防。”   陆斐眼睫轻颤,说道:“你先让我见了我三妹再说。”   令嘉见她这反应,自是看出了她的回避,暗叹一声孽缘。   陆斐原就对那孙郎君存了心思,如今见那人为她费了这么多心思帮了这么多,心思怕是更深了。   不过,有明炤和段英的前车之鉴,令嘉实是不敢再插手别人的姻缘,只作不见,道:“你三妹如今就在法相寺借住,我放了两个使女在那服侍她。我令人带你去见她吧。”   陆斐去后,醉花入内在令嘉耳边低语数句。   令嘉脸色大变,“你确定是二郎?”   “奴婢见过二郎君那张□□。”   令嘉只觉头疼不已,最后还是道:“还是别插手,看他们自己缘分吧。”   “什么缘分?”从前院宴会脱身的萧彻进来听了一句,顺口问道。   “前院的宴席散了?”醉花无声退下,令嘉迎了上前,酒气扑鼻而来,恼怒道:“谁灌得你这么多酒?”   “安石在送人了。至于酒——”萧彻勾了勾她的鼻尖,语声慵懒道:“除了你那六哥,还有谁敢灌我酒?”   令嘉暗暗记了令奕一笔,但也不忘埋怨萧彻,“你这次怎么没掺水?”   “满满的满月,我哪舍得虚应啊。”说着,萧彻又起了意,欲入内室道:“满满呢,睡了?”   令嘉把人拦住,将人往净室拖,“先去净身,没散尽酒味前,不许去看满满。”   萧彻顺势把人抱住,将身子压到令嘉身上,“善善陪我一道去。”   “……五郎,你别是喝醉了吧。”怎么有种幼稚的感觉。   萧彻凤目有些茫然,过了一会,他又笑道:“有些晕……可能真有些醉了……好久没醉过了……”   令嘉开始推人,“知道醉了就老实点。”   老实是不可能老实的,在净室缭绕的水雾里,萧彻借着酒意,将令嘉按上了榻,禁欲数月的人,借着汗意过了酒劲,方才乖乖地净了身,只是令嘉被他连累得跟着净了回身。   萧彻为令嘉着衣以作赔罪,似是不经意地问她:“你之前见的那人是陆相的儿子?”   令嘉看了他一眼,目露狡黠:“是又如何?”   萧彻淡淡道:“你不当私自与外男相见。”   令嘉逗他,“殿下当初在清和园约我相见时,应不是这么想的吧?”   萧彻郑重道:“我不一样,我是善善的夫君。”   令嘉同他对视片刻,撑不住,笑了,边笑边道:“以安内监之能,难道没辨出雌雄?”   “……”萧彻不语,   令嘉见他这反应,笑得越厉害,笑完又故作正经,“安內侍还真是坏心眼,当罚。”   “我看最该罚的人是你,”萧彻哼笑一声,把人压住,才穿好的衣衫又散了开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这一团软玉温香道:“若不是你给的胆子,他哪敢这般耍我。”   “这胆子明明是五郎你给的,哪能怪到我身上去。”令嘉仰着头看他,杏目盈盈,色如春花,“若非见五郎你这般爱我,他们哪里敢求我帮忙。”   活色生香,莫过如此。   醉意分明已经散尽,但在这一刻,却依旧是酒未醉人人自醉。   可惜情至浓时——   “呜呜呜……”一阵婴儿啼哭寻到了门外。   “是满满!”   方才情深意重的美人一下把他推开,起身去哄那麻烦的小鬼。   空留萧彻一人无语凝噎。   爱妻娇儿,也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刻, 第151章 养儿常忧   令嘉原本以为生完孩子之后,她就能彻底解脱了。   事实证明,她太低估萧满满的厉害了。   在满满刚出生那会,前一刻她还在为自己女儿的长相忧郁,下一刻,小婴孩睁开一双清亮的明眸朝她看了一眼,她一颗心就融化为水,彻底把美丑给抛到了脑后,对着那副皱巴巴的小猴子模样,一口咬定她女儿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小婴孩。   萧彻嘲笑她就见过这一个婴孩,令嘉很不客气地拿了她的侄子侄女来为她女儿垫脚——在萧满满出生后,令嘉往日的小心肝明炤已是昨日黄花。   令嘉这个对外貌十分挑剔的颜狗,对着萧满满小娘子那张红通通的小脸,能目不转睛地看上一整天都不带腻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给她带来无尽的欢喜。哪怕是令嘉之前最厌烦的啼哭声在这种欢喜的加成下,显出了几分悦耳来。   在萧澄出生前,令嘉从未想过亲自喂养她,也没人觉得她有喂养她的义务。因为与她同等身份的女眷都是不会亲自哺乳的。   哪怕她自医术上知晓母亲的初乳对婴孩有着不少的好处,但在她看来,王府有精通小儿科的御医随侍,两个乳母更是早早地用起了滋补的药膳,她的孩子并不差这一点好处。   而与之相应的,她所要承担的却是寡淡克制的饮食、身体变化带来的胀痛、严重受影响的作息等等辛苦。   但真把这豆泡点大的小人抱在怀里时,令嘉却是发自内心忧虑起来。   她是那样的柔软,也是那样的脆弱。   她莫名就想起自己的长兄,那个未满周岁而夭折的孩子,那是她父母一生都未能释怀的痛楚。   在这种难言的忧虑下,当有一次满满发自本能在令嘉胸前摸索时,她犹豫了下,却是把使女们都退了出去,偷偷解了衣裳,为女儿哺乳。   哺乳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满满小娘子吃相霸道又凶蛮,全没继承她爹的温柔,叫她娘受了好一番疼痛。但当满满吃饱后,满足又依赖地依偎着令嘉时,又觉得这点疼痛也不算什么。尤其是,满满在包括亲爹在内的旁人和亲娘之间,表现出明显的对亲娘的依恋后,大为得意的令嘉就更乐意为她服务了。   于是乎,为了这点小心思,令嘉偷偷摸摸地倒了回奶的药汤,背着使女和母亲,隔三差五地给女儿添点小餐。在她的欺瞒技能下,这事一直到令嘉出了月子后才被发现。   发现人是萧彻,发现的过程十分的不可描述。   事后,萧彻十分反对令嘉哺乳。   令嘉因早产天生就比旁人少了份元气,怀孕生子又是减损元气之举。现下正是她休养之事,哺乳损耗气血,不利于她休养。   在他看来,满满固然是掌上珠,要捧在手心,但令嘉更是心尖肉,半点碰不得。   可无奈,这块心尖肉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他替她遮掩,但最多再半个月,时间以到,令嘉就需乖乖去吃那些回奶的汤药。   多了这个时限后,令嘉大感机会不多,每次给满满哺喂时,总忍不住放纵她多吃一点。   而满满却是个和金鱼一样不知饱的,给她吃的,她不吃完绝不肯停。   于是乎,这母女俩,一个放纵,一个凶吃,就吃出了问题。   胃口素来很好的萧满满突然不肯再吃东西,同时哭啼不断,怎么哄都哄不住。在这开始嘹亮,渐转无力的啼哭声中,令嘉心都叫这孩子哭碎了,只恨不能为她分担痛苦。萧彻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凤目冷然,脸色十分难看。   过了一会,御医被捉来。公孙皇后心思细密,当年萧彻和令嘉离京时,她便为他们配上了数位御医,有精通产科的,也有精通小儿科的。现下被请来的这位刘御医就是小儿科的能手。   他是在膳间被人请来的,被请得急,来了之后又乍的见了燕王、燕王妃二人凝重的脸色,不由严肃起来,只当安阳郡主出了什么大毛病。   哪想的在这小郡主的食指上一捏,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就是个食积的小毛病而已,通俗翻译就是吃太多了,小婴孩肠胃不够给力克化不了。   毛病确实不大,一剂汤药下肚,小人立时就安静下来。但却把萧彻和令嘉这对初次作父母的夫妻给吓坏了。   才傅府赶到王府的张氏听闻事情经过后,却是要追究乳母们的责任。   她养大了六个孩子,还成功通过令嘉这种地狱级挑战,有着十分丰富的照顾孩子的经验。   她肃色同令嘉说:“婴孩肠胃弱,本就少食多餐,每个时辰该喂多久都是提前规定过的。如今突然出了问题,定是哪个乳母粗疏,纵着满满胡吃,当严惩一番才不致有下回。”   听到这,令嘉方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当即落下泪来。她还算有担当,不叫乳母替她顶错,抹着泪地跟张氏坦白了自己偷偷哺乳的行为。   眼看张氏脸色越来越难看,萧彻立时出面道:“善善只是初为人母,太过着紧满满,才如此行事,真细究起来,也有我粗疏大意的错,夫人体会善善的为母慈心,就莫多责怪她,怪我就是了。”   萧彻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张氏的脸又沉了几分。她是七娘的亲娘好吧,怎可能真的委屈了她,哪需得他来做好人回护七娘。尤其是听他“善善”长,“善善”短的,张氏很难不想起自己被抢走的姓名注册权。   新仇添着旧恨,张氏丝毫不顾忌萧彻的身份,把女婿、女儿从头到脚全都数落个遍,道:“……你们没经验,就该虚心些,多听听有经验的人,莫要仗着自己聪明,自作主张,作人父母需要的不是聪明。”   令嘉满腔懊恼、自责,又被母亲数落得狠了,闷声哭着不应。还是萧彻发挥唾面自干的好涵养,把这暴脾气的岳母送了出去。   回来就见得,令嘉扶在满满的摇篮边,仍带湿意的杏目专注地看着满满的睡颜。   见萧彻回来,她和萧彻叹道:“彻郎,满满的运气可真差,偏偏就投作了我们的长女。”   赶上她父母最青涩、最没经验的时候,比她弟妹多吃许多苦头。   萧彻做到她身侧,动作轻柔地替她抹去泪痕,安慰她道:“有失必有得,满满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她生下来后,你一颗心全扑她身上。便是往后再有其他儿女,你顾着前头的满满,怕也做不大这般全心全意了吧。”   令嘉听着这状似温和的话语,在生产后迟钝了许久的第六感忽然发出了预警。   她稍稍垂下眼帘,脸颊微红,吞吞吐吐道:“……我对满满也算不得全心全意,我还要顾念你呢。”   萧彻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他低头咬住那饱满欲滴的耳垂:“小骗子。”   这一咬的力气不大,但却十分地磨人。   令嘉身子酥了半边,但还是勉强撑着伸手推他,委屈道:“我哪里骗你了?”   萧彻松了嘴,语气淡淡道:“傅夫人刚来那会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令嘉目光登时游离起来。   张氏为了照顾女儿生产的事,千里迢迢从雍京来到范阳,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无奈张氏对女儿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做事也不怎么周全,少不得会侵犯了这对夫妻的私人领域。而萧彻面上是有一副好脾气,骨子里却是个极强硬的性子,他连自己爹娘的话都未必肯听,哪里会忍受张氏的指手画脚。   这两人凑到一个府里,拿的根本不是岳母女婿一家亲的剧本,而是婆婆儿媳大战三百回合的剧本。   索性令嘉这个□□兼夹心饼深谙和稀泥之道,哄哄亲娘,劝劝丈夫,令两人各退一步,总算挨到了满满出生。当然,哄劝萧彻的过程中,她少不得巧言令色地许下承诺,至于这些承诺具体是什么?   令嘉表示,床上说过的话,她从来是不记在心上的。   不过没关系,她不记得,自有人会提醒她。   萧彻凤目轻挑,用越发温柔的语气说道:“你和我说,待你生产完,就让傅夫人帮忙照顾孩子,我们一道去汤泉别庄,好好休息一阵。可现在呢?”   令嘉在早孕期吃足了苦头,虽有为母天性,但对孩子还是不耐烦居多。萧彻自是就信了她的话。哪知道她居然把“真香”贯彻得这么彻底,在萧满满出生后,眼里就只见得这一个小人,莫说萧彻了,就是她自己都被抛到了脑后,不惜自己的身体,亲自为满满哺乳,萧彻看在眼中,早就动了怒意,不过压着不发罢了。   令嘉弱气地解释道:“彻郎,我也顾念你,只是满满还这么小,这么弱,什么东西都能伤到她。我不看着,实在不放心。”   “善善,你挂念满满没有错,可满满身边自有服侍的人,这些人也是你的眼睛,你既用了人就莫要疑,此事不需你亲力亲为。你且看看你自己,多久没安睡过了。”   萧彻抚上令嘉的眼下那片青黑,露出心疼的神色。   婴孩夜哭频繁,满满本就当与令嘉分房。可无奈令嘉太过着紧满满,非要把她放到自己房中,累得与她同房的萧彻这些时日都没睡好。   令嘉拨开萧彻的手,斜眼睨他:“我许久没安睡,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吧。”   若非这人时不时在吵醒后,拖着她来一回,她何至于如此困乏。   萧彻脸上半分愧色也无,理直气壮道:“若不这么做,你怎么肯令人把满满移到偏殿去。”   就是他这么做了,令嘉也硬是要克服赖床的毛病,早早醒来去看满满的情况。萧彻想过要改掉令嘉晚起的作息,但绝不是改成这种晚睡早起的作息。   令嘉气结道:“你既不想与满满同房,就不能直接和我说嘛?”   “善善,问题不在满满,而在你。”萧彻轻叹一声,目光深深道:“你太看重满满了。”   令嘉蹙起眉,又是生气又是不解:“满满是我们的孩子,我看重她又有什么问题?”   “善善,你还记得福寿嘛?”萧彻忽然问道。   令嘉愣了愣。   萧彻一一数道:“你说过,生完满满就去傅府接它回来的。信郎那孩子,你多久没过问他的学业了?你还许过你那侄女要在王府为她组一场击鞠……”   令嘉额上忽地溢出了冷汗。她忽然意识到,在这段时日里,被她冷落的不止萧彻一个,还有她曾经挂念的一切。   萧彻拂去令嘉额上的汗,叹道:“善善,你这些时日太过紧张了。”   令嘉默认了萧彻的判断,轻声道:“我只是……只是……”   萧彻替她接道:“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满满而已。”   令嘉点了点头。   张氏因着她长子的夭折,尤其担心作为头胎的满满。每回见令嘉,都恨不得把所有照顾孩子要注意的事灌输给令嘉。她的态度无意间就给令嘉留下了头胎很容易夭折的印象。   萧彻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好直说岳母不是,便只能拐着弯地劝令嘉。他抚着令嘉背,温声道:“善善,你把我们的满满生得健康又活泼,只要我们好好看顾,她定是能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只是你想要看顾好她,当先看顾好自己才是。”   令嘉沉默了一会,轻叹一声道:“我随你去汤泉别庄住几日吧。”   萧彻含笑道:“傅夫人一直觉得我们太年轻,不会照顾孩子。如今把满满交给她,想是能让她放心很多。”   “……彻郎,你其实是想说,用满满拖住我娘,她就不会来插手我们的事吧。”   萧彻捏了捏令嘉,义正辞严道:“善善,我们要敬重长辈。”   令嘉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那是我娘,我哪里不敬她了。”   捶完人,令嘉忽又笑了,伸手抱住萧彻,满含敬慕地仰视他:“彻郎,你真好!”   萧彻的唇角微微上扬,但还是挑道:“那我和满满哪个好?”   令嘉不吝甜言蜜语:“满满何能及君也。”   萧彻满意地抱住了人,同时朝摇篮里不知何时睁开眼的萧满满小娘子抛去一个含蓄的得意眼神。   萧满满小娘子朝她这个无耻的父亲吐了个不屑的泡泡。   才到汤泉别庄时,令嘉十分的不习惯,甚至于会半夜惊醒,觉着自己听到了满满的哭声。萧彻十分耐心地抚慰着她的情绪。为此,他甚至捏着鼻子特意将福寿从明炤手上接来陪伴令嘉。有萧满满在前,萧彻终于发现了福寿的好处,起码它不会在他和令嘉燕好途中,哭哭啼啼地要来寻令嘉。   福寿对令嘉有着不可取代的特殊意义,在它委屈的喵喵声中,令嘉思及与它分别许久,在愧疚之下,总算是分出了几分心思给它。而每日从王府送来的消息也都告诉令嘉,满满被她外祖母照顾的很好,她并没有令嘉想象的那般离不得她。   基于这种种,令嘉在满满出生后满心的焦虑渐渐淡去,她终于有闲心和萧彻重温曾经的鸳梦。   汤泉别庄于萧彻和令嘉,都是一段难忘的回忆。他们萧彻和令嘉夫妇成婚初是剑拔弩张,后来虽渐渐生情,但总少不得磕磕碰碰。还是自汤泉别庄开始,他们才算水乳相融,再无间隙。   如今旧地重游,寒梅未开,但人面狸奴依旧,自是一番温情。   待到一旬后,令嘉同萧彻携手回了王府。   张氏见女儿面如灼灼桃花,目含熠熠光华,一扫此前的苍白疲倦,不由暗叹萧彻能耐。   令嘉可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哪里看不出她之前的反常。只是任她如何劝说,令嘉都未入心罢了。女儿终究是长大了,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出现了另一个能叫她全心全意依赖的人了。   想到这,张氏偷偷冲满满感叹道:“生女百般愁,这滋味还需得满满你长大后,来替你外祖母还给你爹娘啊!”   萧满满小娘子冲她外祖母吐了个无辜的泡泡。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怀疑,令嘉就是得了产后焦虑症。   对于夫妻感情来说,怀孕生孩子是个连着的两个大坑。不知多少对恩爱情侣倒在了这两个坑里。 第152章 断弦声起   令嘉回到王府后,先是抱着满满掂了掂重量,发现重了不少。她捏了捏她那张越发白嫩的小脸,恨恨道:“你这小骗子,之前不还很黏我的嘛,离了我这么久,也不见你有多挂念。”   虽是数日未见,但满满依旧能认出令嘉的气息,在她怀里,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无齿笑容。   令嘉叫这笑容软了心,叹道:“谅你年纪小,还是放你一马吧。”   她逗弄了满满一会,正赶上了御医要来给满满诊安的时候。   见了那御医,令嘉十分惊讶:“怎么是你?刘御医呢?”   道诚从容道:“刘御医家中有事,前两日告假回乡,临走前请了我代他为郡主看诊。”   “你是几时和刘御医相熟的?”令嘉十分疑惑。   “去年被王妃遣去作军医时相识的。”道诚答道   “……还真是缘分啊!”令嘉假假地笑道。   道诚微笑不语,只安静地按住了满满的食指,沉吟一声。   “满满如何?”   令嘉怀抱着满满,距离道诚很近,道诚略抬眼就能见着她脸上的紧张之色。   他眨了眨眼,轻笑一声,道:“郡主十分康健,王妃不需担心。只是王妃最好还是先放下郡主。”   “为什么?”令嘉有些反应不过来。   道诚看着令嘉那有些发抖的手臂,诚恳道:“我怕王妃摔到郡主。”   “……”臂力小,体力也差的令嘉讪讪地把满满放回摇篮里,但目光依旧在她脸上流连。   “王妃很疼爱郡主。”道诚似叹非叹道:“我记得你以前很嫌弃婴孩的。”   令嘉漫不经心道:“自己的孩子是骨肉,别人的孩子哪比得了。”   道诚问她:“如果生的是男孩,你也会这么疼爱?”   “既是骨肉,何分男女。”令嘉私心里会觉得女孩乖巧些,但大体上还是男女平等的。   听闻此言,道诚抬起头,忍不住想问她,既然是会疼爱的,那又为何……为何要冷淡他呢。   所幸,下一刻,他就清醒了下来。   眼前的人和他的母亲用着同一个灵魂同一副身体,但她们是不一样的。她远比他的母亲幸运,她不曾经历过那些沉重的伤痛,眉宇间不会锁着那样消不去的忧愁,所以她才可以这样全心全意地去爱她的孩子。   好不容易从满满身上移开眼,令嘉看向道诚,颇为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没随陆三娘一道回京?我还以为你对她有意。”   “……王妃想多了,三娘不过是个孩子,我同她绝无私情。”   “没私情你还拐她出走做什么,你同陆相有仇不成?”令嘉才不信这话呢。   道诚眼也不眨地扯谎道:“三娘同她爹娘斗气,欲离家出走,赶上我远游,就同行了一程。”   “她要离家出走,你就带她走?我可不记得你又这么好说话……说起来,我记得你打小就和陆三娘十分投缘,两个人成天凑到一块有着说不完的话,她对你比对她兄姐都亲近,惹得陆斐那家伙几多吃味。”令嘉饶有兴致地看着道诚。   ……这人果然和他母亲不一样,他母亲才不会这么八卦呢!   道诚面色淡淡道:“王妃,我以为比起旁人的事,你该把多余的心思放在郡主身上。”   令嘉没好气道:“若不是看着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怕你后悔,我才懒得多这嘴呢。”   道诚抿着唇,淡淡地看了令嘉一眼,说道:“我绝不会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他才不会像他那对糟糕的爹娘一样,把自己的事搞得一团糟,还需要子女来帮忙收拾烂摊子呢!   抱着这种微妙的鄙视心态,道诚在出门见到萧彻时,他并未如往常般向他行礼,而是直接越过了他。   萧彻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萧家的后人,逆着天改的却是令嘉的命,他十有□□是他与令嘉的直系后辈,且辈分不会太远。   但他对他们的态度却是十分疏远,不见半分孺慕亲近……   这份疏远可以理解为陌生,也可以理解为抗拒。   萧彻入内探望完满满,得了满满的几个泡泡回应后,对令嘉提道:“善善,你曾经好像说过道诚和我有几分肖似。”   “……五郎,你莫不是在怀疑他和官家有关系?”令嘉含蓄地问道。   不,他是在怀疑道诚和他有关系。   萧彻隐下这说出来大约会被令嘉当作是疯话的话,说道:“他可能是祖母娘家许家那边的人,旁人都说我肖似祖母,所以我们许有两分相似。”   听到这,令嘉应道:“模样上只眼型有些肖似,但你们笑起来的那种神韵尤其相近,细算起来,连那闷性子都有几分像……他莫不是你在哪留下的风流债?”   萧彻下意识地一惊,但再看令嘉却见得她目含戏谑,便知她不过是在调侃他。   他在令嘉额上敲了敲,没好气道:“善善,你明知他同你同岁,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风流债。”   一番戏语不过一笑而过,但如大雁飞过的天空,总还是留下了些痕迹。   又过一月,京中传来了消息,随着皇后病情渐重,皇帝为了替皇后祈福,已下令大赦。   自□□起,到英宗朝,大殷共赦过三次,每一次的大赦都紧随着皇后的崩逝,以至于给大赦这个原本是以施恩行善积福为目的的政令披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断弦赦,赦过弦断。   这种官宦人家暗地里细碎的评论,皇家又岂会不知。   只是当以帝王之尊也终是无法从容面对生死这道关卡,在无从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寄期望于此虚无渺茫之说中。   哪怕断弦赦的名声人尽皆知,但皇帝依旧是下了大殷朝的第四道赦令。   与这道赦令紧接着来的,是皇帝对的召令,令所有在封地上的儿子都带着家眷回京侍疾。   燕王自也在其列。   萧彻收到这相当于皇后的病危通知的召令时,表现得十分平静。   很诡异的平静。   哪怕是以令嘉对萧彻的了解去看,也没从这份平静中寻出半分勉强或者伤心来,全然不同于清河公主去时他的反应。   孝字在上,公孙皇后病危,哪怕是安王、鲁王那些庶出皇子,这会也要哭哭啼啼地做出一副不胜哀恸的模样来。   更别说萧彻这个皇后亲子,还是极得皇后疼爱的亲子!   令嘉深深地不解。   她分明记得,两年前萧彻还是会为皇后的病情动容的。   令嘉实在撑不住这份疑惑,到了人后,迟疑了一阵终还是问萧彻道:“殿下……你不不伤心嘛?”   萧彻凤目轻垂,用十分冷漠的语气说道:“既然母后她自己都没把这生死放在眼里,我又何必为她作多余的伤心。”   令嘉叫他在这一刻显出的冷意惊了惊。   下一刻,萧彻再抬眼,又是云淡风轻,“母后病重,路上定是要赶时间。善善你惯来体弱,又才出月子未久,满满更是幼弱,你们都经不起这车马劳顿,还是留在范阳的好。父皇、母后他们不会苛责的。”   令嘉其实有心想问,他前一刻说的话是什么缘故的。可她又分明知晓,他是不会向她解释的。   萧彻从不吝于同令嘉分享他的过去,在英宗、宣德皇后陪伴的童年时期,雍极宫里清冷单调的少年时期、在战场度过的艰难的青年时期……但在他所有说出的过去里,令嘉都不曾寻见一丝一毫与皇后有关的只言片语。   显而易见,萧彻和公孙皇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罅隙。   曾经出于明哲保身的心思,令嘉对此并无兴趣。可到了现在,她有心想探究,却又开始顾忌萧彻的态度,不舍得迫他。   所以,令嘉终究只是道:“我想同你一道回京,我不想同你分离。”   萧彻面色稍柔,劝道:“那你就舍得与满满分离?”   满满那么年幼是肯定没法回京的。   谁知,令嘉只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我还是想同你一道回京。满满这里有娘在,相较之下,我更不放下你。”   萧彻抚上令嘉的脸,沉声道:“此次回京,有灭北狄的功劳在前,我本就招眼,又多了我那几个兄长的掺和,定是会生出许多事端。善善,你素来不喜那些阴暗的算计,索性就留在范阳。我保证,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的。”   令嘉沉默了一会,终是应下。   说服她的,并非是萧彻的话语,而是他凤目中那欲言又止的忧郁。   在备好车马后,萧彻在召令的第二日就启程回京了。   来王府探望令嘉的张氏,听闻此事后,伤怀道:“圣人她分明比我还小一岁,怎么就病到这份上了呢。”   令嘉听到此句,忽然问道:“娘,你曾做过长公主的伴读,应是很早就同圣人相熟了吧。”   “总角的时候就认识了,但也说不上熟。”张氏面露追忆之色:“念书那会,长公主很不喜欢圣人,我作长公主的伴读,也不好跟圣人往来太多。”   令嘉面露讶色,“可现在长公主和圣人处得很好啊!”   张氏道:“你也说了是现在了,都是当祖母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会为少时那点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斤斤计较。”   令嘉若有所思地问道:“娘,长公主年纪小时为什么不喜欢圣人?”   就公孙皇后那为人处世的能耐,哪怕往前推个几十年,也不至于轻易得罪了新城长公主去,她们还是嫡亲的表姐妹呢。   张氏道:“长公主嫉妒圣人占去宣德皇后的喜爱。”   令嘉愕然:“长公主竟是这般心胸狭窄!”   她虽未与新城长公主有过太多接触,但对其女康宁郡主的品性还是颇为认可的,由女及母,她还以为新城长公主的人品也是不错的。   “圣人是无辜,但长公主也算不上心胸狭窄。这事要怪还是得怪宣德皇后没做好。宣德皇后这人——”张氏莫名摇了摇头道:“是个风华冠绝的人物没错,但做她的子女却非幸事。”   “宣德皇后待长公主不好?”   “不能说不好,只宣德皇后为人自持清冷太过,对着儿女也难有热度。只是她对子女一视同仁,所以也没什么。偏偏圣人入宫后,宣德皇后对她却是格外的亲善,长公主是被捧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差别,自然就对圣人生出芥蒂来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令嘉总结后,又追问道:“长公主地位尊崇,她既不喜圣人,那圣人处境不很艰难?”   宣德皇后可是出了名的不通俗务,新城长公主动些手段为难公孙皇后,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宫人定是会帮忙隐瞒的。   “听说是挺难的。”   “听说?”令嘉目露诧异,“娘,你不是同她们一道念书的嘛,居然也不清楚。”   “长公主的伴读换过一批,我是后来去的那批。我作伴读时,圣人的处境已是好了许多。”   令嘉听出了这言外之意,“长公主的伴读换人是和圣人有关?”   张氏点头:“据说是那些伴读假借长公主之名,把圣人关进了一处偏远的殿宇里,关了快两天,才被现在的官家寻出人来。这事惊动了宣德皇后。英宗和宣德皇后觉得那些伴读心术已坏,就换了其他人。英宗甚至还为此特意去寻了你外祖父,原来你外祖母觉得长公主身份太尊,脾气不太好,不舍得我去做她伴读。也就英宗发言,我才进的宫——然后就遇上了你爹……”   张氏思及少年往事,面露柔色。   令嘉对自己爹娘的往事没兴趣——早就从丹姑掏干净了,她一心追问道:“圣人和官家就是因这事定的情嘛?”   “差不多吧!”张氏收起追忆之色,淡淡道:“官家打小就护着圣人,那会可真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谁不说是天作的良缘,谁知道成亲后——也就那样。”   朝野公认的恩爱帝后在张氏嘴里也就落得一个轻飘飘的“也就那样”的评语。   但也不算冤枉。   张氏可是独占丈夫后院至今的人,如何看得上那掺杂了几十个妃嫔的恩爱。   令嘉吐槽道:“娘,你别拿爹去作比,天底下的郎君能做到爹这样的有几个?”   就是她现在和萧彻正恩爱,都不敢拿萧彻和她爹比。   “谁拿你爹去和官家比了,就官家那行径,大街上随便寻个郎君出来都比他强。”张氏面露冷笑:“你莫看现下官家待圣人十分恩宠,当年圣人还怀着太子的时候,他把怀孕的宋贵妃送到圣人眼前,在知晓宣德皇后不许的情况下,硬逼着圣人为他向宣德皇后请封宋贵妃为侧妃,生生把圣人逼得难产。这样的做派,我如何舍得拿你爹去比。”   令嘉倒吸一口气。   以皇子之尊,纳侧立小是寻常事,但为此逼得怀孕的发妻难产……渣到这程度,也确实是难寻。但令嘉却很难把母亲口中的人渣和皇帝联系到一起。   “……可现下,圣人对宋贵妃也未见得如何宠爱,反对圣人多有爱重,圣人所出的太子、五郎他们宠渥远胜其余皇子公主。”令嘉忍不住质疑。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不过是贱性作祟罢了。”张氏对皇帝的形容用词十分不敬。   “圣人怎么成了得不到的?”   “太子出生后,宣德皇后就派人接圣人、清河公主、太子入京,此后圣人居雍京,官家在洛阳,夫妇之间足有六年未见。而六年后,英宗召官家入京,圣人还避到了别宫去。一直到官家就位东宫后,圣人才与官家重新同居。多年不见,官家是生了重修旧好的心,但圣人不过是碍于形势才低的头罢了。”   令嘉忽然问道:“彼时明烈太子仍在,英宗为何忽然召官家入京?”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歪,张氏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理所当然道:“应是英宗思念儿子了。英宗本就宠爱官家这个次子,就藩十多年没见,想见一见也是人之常情。”   令嘉暗自摇头。   宠爱的儿子,却能在就藩后十几年不见面,就足见英宗对于萧墙之事的警惕心。既然都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了,如何会忽然放纵思子之心。   不过,令嘉也知自己母亲对于朝事的敏感度不高,并未继续问,而是转而问道:“娘,依你这么说,五郎是官家和圣人和好后生的?”   “对,燕王和太子正差了六岁呢!”说到这,她莫名添道:“太子与临川公主同岁,临川公主和鲁王就差了六岁呢!不计安王这个婢生子,宋贵妃可是独宠了足足六年。官家这人深情起来倒也是真的深情,无论是对圣人,还是对宋贵妃。可若真信了他的深情,那才叫惨呢!”   令嘉无视掉母亲意有所指的暗示,兀自沉思这些信息。   公孙皇后是外柔内刚之人,以那六年别居来看,她与皇帝的夫妻情意在太子出生后就完全断绝。之后却碍于形势与皇帝和好,心中难免会生出怨念。   有没有可能,这份怨念被发泄到了萧彻身上?   而因着心中的怨念,皇后活得也不痛快,所以才积郁成疾,甚至于有了以死解脱的念头? 第153章 草蛇灰线   萧彻回京依旧是走水路,只是天公不给面子,在这水急的汛期里,大作风雨。哪怕是这当世最好的三帆大船,也不免在风雨中晃荡起来。   萧彻只看天象,便知这风雨一天内是不会停的了。只是在手下人来询问要不要在最近的码头靠岸一阵时,他还是拒绝了。   “不必了。”萧彻淡淡道:“这点风势,还出不了什么事。”   待询问的人下去后,安石劝道:“殿下,岐山的兵马已是备好,你不需这么急的。”   萧彻却是看着船窗外乌压压的天空兀自出神,过了一会,他莫名说道:“母后已经疯了,只是在大姐死后,她就疯了。”   安石脸色大变,“清河公主的死和圣人……”   “大姐是她唯一爱过的孩子,她再心狠也不至于对她下手,她只不过做了——”萧彻唇角浮起一丝嘲弄的冷笑,“——和我一样的事罢了。”   安石沉默了一会,说道:“殿下你非是有意的,”   “苦果已成,再说有意无意已是可笑,这份苦果我咽下就是了,可惜,母后却是咽不下。”   萧彻神色漠然:“这么些年,她舍了那么多,连大姐都舍了。忍到现在,她做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我必须尽快和她见一面。”   安石面色古怪:“殿下想阻止圣人?”   “我不会阻止她,也阻止不了她。”萧彻垂下眼:“但萧氏不失是底线。”   三日后,云淡风停,水道重新安定,就在这时,一道延误了的急报被飞鸽送到了他的手上。   萧彻看过这份急报后,只觉五脏俱焚,在急怒之下,内力惊荡,震到内脏,竟是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安石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忙伸手扶住他,为他理顺内力,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萧彻面色苍白得惊人,也冰冷得骇人:“善善在傅府不见了。”   安石惊道:“怎么可能?”   萧彻又咳了两声,道:“是张夫人的人动的手,岑思远帮忙接应出城。”   “……”隔了许多年,安石差些忘了那位“和善可亲”公孙皇后的手段有多可怕,他问道:“殿下,要调头去救王妃嘛?”   “不用掉头。”萧彻凤目轻阖,低语道:“善善一定会被带去雍京。”   令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娘家着了别人的道。   当日,她不过是受母亲要娶,前去一同劝说侄媳段英,不料人才出软轿,莫名闻到一股香气,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中间清醒过一会,可惜才动了动眼皮,就听到一声轻咦,然后就被人捂上一张帕子,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清醒,令嘉吸取教训,连眼皮都不敢动了。   可惜,依旧瞒不过武功高强人士那该死的耳力。   “优昙果果然奇异,旁人身上能晕一日的迷药,在五嫂身上竟是两个时辰就醒了。”一道年轻的男声说道。   闻言,令嘉心里一沉。两个时辰了,她居然还没被寻回去。   她睁开眼,坐起身,打量四周,自身所在是一个宽敞的车厢,车厢外是有马蹄声也有轮子声,可见这车厢正在跑动。但奇在车厢内部她躺车厢内的软榻上,却未感到多少震感,可见这车厢造艺非凡。软塌前摆着一张绣屏,屏风里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令嘉看着这道身影,沉声道:“楚王。”   这人唤她五嫂,而萧彻行五,下面就三个弟弟,被她弄死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在京里,剩下的也就楚王萧循了。   那道男声低笑两声,声音醇厚而有磁性,十分的悦耳,赞道:“才从迷药里清醒过来,就能从一句话里推出我的身份,五嫂果真机敏,莫怪能令五哥折腰。”   直接认下了自己的身份。   令嘉沉声道:“既无隐瞒之意,何必遮遮掩掩?”   男声彬彬有礼地解释道:“五嫂身份贵重,身边看护甚多,我要请你一趟殊为不易,因在范阳城中只得一车,为了不冒犯五嫂,这才设了屏风,并无遮掩之意。五嫂若觉得不舒服,撤了这屏风也行。”   言罢,一个使女探过头来,冲令嘉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推开了屏风。   没了屏风的遮挡,令嘉一眼就见着一个安坐着的朱袍郎君,面冠如玉,眸如桃花,朱唇含笑。   正是宋贵妃所出的,如今已被过继给明烈太子的楚王萧循。   作为一个能和萧彻分庭抗礼的美男子,哪怕只在五年前见过两三面,令嘉依旧能一眼认出楚王萧循。不同于萧彻的生人勿进,萧循眉眼盈笑,脉脉多情,更符合春闺梦里人的形象。   令嘉自不会被他这副无害的模样骗到,仿着他之前客气的语气同他装腔道:“不知六弟此番请我出来,所为何事?若是为你五哥,那怕是晚了,他五日前就起身回京了。”   萧循微笑道:“晚几日也无妨,我们和五哥总会在雍京见面的。”   令嘉看了他一会,忽然道:“现下不过是圣人病重,官家犹且康健,你抓我又有何用?”   萧循并未回答令嘉的问题,而是转而说道:“五嫂就不好奇,我如何带你出的范阳嘛?”   令嘉平静道:“我人已在至此,追究这些又有何用?”   萧循无视她的冷淡,兀自往下说:“五哥把燕王府防得密不透风,五嫂又不喜外出,实难叫我寻见机会。所幸,之前在信国公夫人来范阳的路上,她身边的人被悄无声息地换过几个,这才有了对五嫂动手的机会。然后借着五哥手下的岑右史给的路引,我们才顺利地出了范阳。”   “六弟是想我夸你一句手段高妙?”令嘉面色冷然。   “不然,不然,五嫂你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这般的手段啊!”萧循桃花眼舒展,面上浮现莫名的期待之色:“你该夸的是我们那位圣人才对。”   令嘉闻言,杏眸中的黑瞳猛地张大。   萧循含着笑,一脸愉悦道:“信国公夫人来范阳的路上可是同圣人派的医女同行啊,有了她们的帮忙,信国公夫人身边的人才能那么轻易地被换掉;而岑右史虽是父皇指给五哥用的,可背地里促成此事的人可是圣人啊!哪怕五哥早有防备地把圣人指下的人都看管起来了,却还是差了圣人一着。可见青出于蓝,未必能胜于蓝啊!”   “……圣人为何要这么做?”哪怕令嘉知晓萧循用意不善,但她依旧忍不住问道。   “为了令五哥听话啊!”萧循十分乐意为令嘉解惑,“圣人想让五哥亲手杀掉父皇,可惜五哥不肯乖乖听话,硬是拖了许多年。拖到今日,圣人时日无多,再顾不得母子之情,用上了强硬的手段来逼迫五哥了。说来,真多亏了五嫂你的出现,若没有你,就五哥那软硬不吃的性子,圣人少不得还要多苦恼一番呢!”   这时,令嘉已然按不下心中的惊惧之色,叫它们全显在了脸上。   “看来五哥虽也爱护五嫂你,但却从来不曾和你提过这些事。”他叹了口气,假意责备道:“当真是过分呢,竟叫你无知无觉地蹚进我们家的这摊子浑水里。还是让小弟我来做个好人,为五嫂你说下情况吧。”   令嘉极不喜他装腔作势,冷冷道:“你可以不用说。”   “我非得说。”萧循悠悠然道:“以五哥的骄傲,我若不说,五嫂怕是再没机会知道他的身世了。”   身世!萧彻的身世有什么问题?   令嘉只觉悚然一惊。   萧循看着她,桃花眸中逐渐浮现残忍的兴奋之色:“——五哥他可是圣人同明烈太子的奸生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记得清河公主和楚王这两个角色嘛?   我两个都给忘了,之前差点又把清河给了萧满满做封号。后者我是靠翻前文,才找出他的名字的。   ……拖文拖太久的结果。 第154章 江山美人   “——五哥他可是圣人同明烈太子的奸生子啊!”   此声入耳,如石破天惊。   奸生子是个什么概念?   最能羞辱人的话莫过于一句“汝母婢也”,而奸生子则是一个比婢生子更耻辱、更不堪的身份。   这种耻辱不堪并不会因为其父母双方的高贵身份而减轻分毫。   令嘉的母亲素来轻蔑庶妾之流,更遑论奸生子这样的身份。在令嘉的生活里,奸生子是只存在于流短蜚长中的遥远身份。这样的难堪身份怎可能同萧彻有关系!   ……她的彻郎啊!   那样自矜、那样优秀、那样骄傲的彻郎!   令嘉彻底抛却了她最重视的风仪,声色俱厉道:“你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萧循看着令嘉那厉色,却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从容道:“五嫂若不信我,大可待回京后问问信国公,我的五哥,你的夫婿究竟是何人之子。”   令嘉脸上愤怒陡然僵住,心弦几乎是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萧循唇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毕竟,信国公可是和明烈太子一道长大的,关系最好的兄弟啊。”   令嘉脑中一片空白。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只剩车轮子轱辘轱辘转动的声音和令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大约一刻的辰光,令嘉重新开口。   “五郎他若真是,”在这里她顿了顿,“真是你所说的身份,官家岂会不知,怎可能还如此爱护他?”   萧循看着这位面色尤带苍白,却已恢复镇静的五嫂,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然后又转做了浓厚的趣味。   “父皇他当然要好好爱护五哥,毕竟若无圣人和五哥,他又哪里能这么轻易地杀死明烈太子,承继帝位呢。”   “……”令嘉很庆幸自己是坐着的,不然这一件比一件骇人的秘闻听下来,她早该站不稳了。   萧循继续用他那轻巧的口吻,说着那些沉重可怖的往事:“……当年,父皇、明烈太子都爱慕圣人,只圣人选择了父皇。可惜父皇得了美人后,又念起了江山。他见明烈太子似未能忘情,便以我母妃为由,同圣人绝恩,顺势将圣人推到明烈太子眼前。明烈太子果然动心,他为了圣人冷落妃嫔,以致东宫数年无后。祖父发现此事后大为震怒,为令二人断绝关系,召了父皇入京。在这时节,圣人有了身孕移居行宫,明烈太子在前去行宫探望圣人的路上,泄露了行程叫父皇埋伏杀死。”   “五哥他生来就背负着他生父的死。”   萧循面带微笑地看着神色茫然的令嘉,“五嫂,你看,多么耻辱啊,事关江山社稷的帝位之争最后竟是落在这么一桩见不得人的风月之事上!莫怪祖父非得杀尽那些知情人不可。”   “……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官家为何会要爱护五郎。”令嘉咬着牙道。   “我以为五嫂是个聪明人呢!父皇他能容下五哥,自是因为圣人啊!祖父祖母驾崩那么多年,早就无法钳制父皇,若非为着圣人,五哥又怎会是最‘得宠’的帝子呢。”   萧循低笑了两声道:“到底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曾经的情浓总归不是作假的。虽说为了帝位放弃过她,但江山既已到手,留着美人作点缀,岂非尽善尽美?就圣人那外柔内刚的性子,若非惦记着五哥,父皇哪里能如意那么多年啊!”   令嘉的理智告诉她,萧循说的未必是真相。但哪怕他说的那些只是“可能”是真相,都足以令人遍体发凉了。   令嘉也曾受过许多郎君的爱慕,这些爱慕给她最大的伤害也不过是击鞠场上莫名飞来的击球,饶是如此,她都已烦不胜烦。哪里能想象皇帝那样掺杂着欺骗、伤害、利用、威胁的畸形扭曲的爱意。而公孙皇后就是在这样的爱下过了那么多年,人前人后都笑得那样的从容得体,不见半分勉强……   在这一刻,令嘉居然有些理解了公孙皇后绑架她的行为。   她和她的儿子萧彻是一样的人,对自己狠绝,对别人也不会手软。   过了一阵,令嘉问道:“你身作宋贵妃之子,为何又要为圣人做事?”   萧循笑了笑道:“当年被父皇欺骗利用的人可不只圣人一个,我的母妃和圣人怀着一样的仇恨。”   就在令嘉听进这话后,萧循复又添道:“不过,这只是母妃的仇恨,与我并无多少干系。我听从圣人的话,不过是为了圣人许我的利益罢了。”   “既然只是利益,无关感情,那为何——”   令嘉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又这样地嫉恨五郎?”   萧循挂在脸上的笑纹丝未动,像是一副制作精美的面具,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他同令嘉对视片刻,忽然抽出一把折扇,刷地展开,掩在面前,放声大笑。   笑声清朗,似是十分开怀。   令嘉的观察力素来出众。   方才的对话里,纵使她的心神被萧循的话引去了八分,也还有两分停在萧循身上。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动作……她一点都没错过。   萧循此人,说起那些往事,带着置身事外的云淡风轻,唯独在提及萧彻时,显露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为他不堪的身世而兴奋。   而他今日同她的这一番交谈,本身也是试图通过她来伤害萧彻。   这些情绪、行为的背后,不过是两个字——嫉恨。   令嘉蹙着眉看着萧循笑,若有所思道:“你嫉恨五郎什么?你嫉恨五郎有着那样不堪的身世,却依旧能得到英宗、宣德皇后的疼爱,得到官家的宠爱,能过得比你更光鲜体面?”   萧循止住笑,冲令嘉挑衅一笑,“你猜!”   ……好欠揍啊!   令嘉被气得浑身气血都在翻涌……不对,翻涌的不是气血,是她的意识……是那把折扇……被说到痛点,就下迷药,这厮好没风度啊……   艰难地转过几个念头后,令嘉终于晕了过去。   眼看着令嘉晕去后,萧循自语道:“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啊!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还是猜错了!”   萧循看着仿佛比萧彻可亲,可论涵养却差了萧彻不止一筹。   令嘉不过是戳了戳他的痛点,往后的行程里,就再不曾有机会自主过,不是脑子晕晕乎乎,就是手脚酸软无力。   偏偏萧循这厮还一脸迫不得已地同她道:“五嫂的聪慧过人,为了避免五嫂的聪慧给行程增添麻烦,我也只好用些强硬的手段了,叫五嫂受委屈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怕意识就像醉了一样迷糊,令嘉依旧忍不住暗骂:知道不好意思,就少下些药啊,混蛋!   在麻醉药物的药效下,令嘉彻底失去了时间知觉。   仿佛就是一场大梦,梦醒后,就是一间石室。   石室都是从地下开辟出来的,只有通风口,没有窗。为了避免意外,连照明都是用夜明珠,但夜明珠光亮有限,整个房间都很昏暗。   但除开昏暗这项,这间石室却被布置得极为精致,软塌、桌案、茶具、膳具……等等无一不是最上等的将作监所出的造物,哪怕是最叫人尴尬的便桶都是梨花木的。   从这处看来,对方并没有虐待令嘉的想法,只要忽略,令嘉手上、脚上的铁链。   受这铁链所迫,令嘉吃喝拉撒全都在这一件狭窄的石室里,纵使有香炉掩味,但对令嘉来说,依旧是一种能把她逼疯的待遇,更别说因着手脚上的铁链,她一直不曾换洗过衣物了!!!   每日都会有一个老妇来给令嘉送膳食,并更换便桶,令嘉试着向这老妇提出去掉铁链。   老妇只是冲她摇摇头,并未同她搭话,仿佛她就是个聋子、哑子一样。   令嘉只能勉强从哪些用具出处判断出,她可能是在公孙皇后手上。   但是,显然公孙皇后没有楚王那样强烈的交流欲望,她甚至不曾出现在令嘉面前,令嘉从醒来到现在,都只见过那个婆子一人而已。   再这样的处境下,令嘉获取不到任何的信息,也寻不见任何的机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萧彻来带走她。   ——公孙皇后抓她过来,目的只在萧彻身上。   但令嘉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先等来的,竟不是萧彻。   石门被缓缓推开,令嘉一抬眼,便见着了萧彻的妹妹长乐公主萧徽。   四目乍地接上,两人具是一惊,萧徽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萧徽惊的理由自不必说,令嘉却是为萧徽如今的模样一惊。   萧徽比令嘉小一岁,两人混在雍京最顶尖的权贵圈子里,纵使不算朋友,见面次数不会少,令嘉也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   此女生性活泼好动,浑身上下总是充满了明媚的活力——这也正是她好令嘉玩不来的原因,看得令嘉母亲好不羡慕皇后。   但今日见她,她一身素裙,神色落落,眉宇间竟显出几分清冷。   令嘉第一次在她身上瞧出了几分萧彻的影子来,差点都没认出她来。   “你是……傅七娘?”萧徽似在梦中呓语,神色怔然不可信。   令嘉倒是确认了她是长乐公主无误了,也就萧徽一人在她婚后坚持不改口唤她‘五嫂’了。   令嘉叹了口气,道:“许久不见,四公主。”   这是她出阁前对萧徽的称呼。   萧徽似从梦中惊醒,她看了令嘉手脚上的铁链一眼,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眸,任由泪水簌簌落下。   令嘉见她如此反应,倒是有些惊讶。   她素知萧徽娇蛮任性,哪里想到她居然还有这么敏锐的一面。也不知是皇室中人的天赋禀性,还是这两年来的长进所致。   看着萧徽哭了一会,令嘉忍不住打断道:“四公主,你是从何处来的?”   “……从宣室殿偏殿进来的。”萧徽抽抽搭搭,老老实实地答她。   公孙皇后真够大胆的啊!   令嘉暗叹,叹完劝道:“我看你这模样应是瞒着圣人过来的,再过一阵给我送膳的人就要来了,撞上了你怕是就瞒不下去了。你还是赶紧出去吧。”   萧徽十分地听劝,忙擦了把脸,就要转身走人。   令嘉不料她如此干脆,愣了愣,忙喊住她,问道:“五郎可曾回京?”   萧徽低声道:“五哥还没到。”   令嘉面露失望。   萧徽抿了抿唇,说道:“我,我会帮你出来的。”   言罢,就按下了机关阖上了石门。   令嘉没有拒绝萧徽,但她对萧徽也没抱多少指望。   不是她看不起萧徽,实在是这位长乐公主和她娘、她哥的心计差太多了。   可事实证明,是她太小瞧人了。   不过是两日,萧徽就来了,这回她不仅带了铁链的钥匙,还带了一个宫女。   她一边为令嘉解开铁链,一边急切道:“你和流芝换掉衣裙,扮作我的宫女,我带你出去。”   令嘉惊喜却又惶恐,“宣室殿的宫人都认得我。”   谁知,萧徽给她递来了一盒妆粉:“你多敷些粉,跟在我后面一直低着头。这两年宣室殿的宫人换过许多,旧的那批多数都在母后那处服侍。只要运气不太差,应是没人能认出你。”   令嘉接过妆粉,很是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惭愧。   换过衣服,抹好妆粉后,令嘉跟着萧徽走了出去。   萧徽推下那间石室右侧悬着的门钮,厚重的石门缓缓阖上。石门外走过一条三十余步长的长道,便是一段阶梯。   步上这段阶梯,才发现这处密道的入口是藏在一张床榻下,只是这张床榻这会已被推到了一边。   萧徽和令嘉合力将床榻复位,神奇的是随着床榻复位,那个空开的入口上有木板从旁推出,当床榻完全复位,木板已将那入口遮得严严实实。   令嘉不禁为这精巧的机关术折服,又奇道:“这么隐秘的密道,公主是怎么发现的?”   萧徽淡淡道:“幼时我和三姐、九郎、五哥玩捉迷藏,我和九郎想躲到这榻底下,不小心发现的。”   哪怕现下情景不对,令嘉依旧是忍不住惊道:“五郎肯陪你们玩捉迷藏!!!”   那还是她认识的萧彻嘛!   萧徽轻描淡写道:“他不肯啊!所以,他每次都是骗了我们藏好后,让宫人来找我们,自己走人的。”   哪怕萧彻是令嘉的夫婿,但她还是要说,这人做兄长真是做的太缺德了!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找他玩?”   萧徽轻声道:“十次总还有那么一次,他是肯陪我们玩的。”   令嘉看着她怅惘的表情,恍惚意识到,在萧彻所描述的少年时光里,出现频率最多的人,其实就是眼前的这位长乐公主。哪怕萧彻每回提起她,都是用着嫌弃的口吻,但怕是萧彻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份嫌弃里藏着多少的亲近。   倘若,倘若,萧彻真是明烈太子的血脉,同皇帝存着杀父之仇的话,那么,他又该是以何等样的心态,来对待这位待他以最纯挚的友爱之心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呢?   宣室殿作为萧徽童年的乐园,她对此殿的布局了若指掌,她娴熟地带着令嘉穿门过道,欲从后门出去。   却未料,即将步入后殿时,忽地听见一道她平静的女声。   “五郎,你终于来了。”   就站在殿外行道的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她们都已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也都意识到她在和谁说话。   “母后,为什么?”下一刻,萧彻的声音响起。   “你要的人我都已经给你送了过来,为什么还要带走七娘?”   他的声音疲倦而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萧循说的话大致是事实,但许多细节、动机还是有些差错的。   你们还记得长乐是谁吗!长乐的名字其实早就取好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明写。   有没有人看出来,萧彻和长乐这对兄妹的感情其实很不错的。 第155章 流水既逝   宣室殿的后殿是公孙皇后作抚琴、书写的书房,只是伴随着皇后病重,这处殿宇已被空置许久,任清扫的宫人如何细心,那种无人的孤寂依旧是从渐松的琴弦、干燥的笔毫处透了出来。   但在今日,公孙皇后却是重新踏足了这处书房。   她行走的步履缓慢却从容,举止仪态更是优雅有度,并不符合病重得起不来身的传闻。但若细细去看,便能从她的眉宇间窥见那种破败枯寂之相,就像一座被暗处的白蚁噬空的殿宇,看着再如何辉煌华丽,内里终究是空荡荡一片。   萧彻心中明了,这座殿宇确实要塌了。   只是,哪怕下一刻便要崩塌,但在这一刻,公孙皇后依旧是秉持着她惯有的从容。   无论是面对着生死,还是面对着儿子的质问。   她用安闲的口吻说道:“五郎,你一贯是个聪明却任性的孩子,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从来都是不肯听我的。所以这次,我是不会把选择权交给你的——你给的人还不够,我要两司五军。”   萧彻问道:“若我不给,母后你待如何?”   公孙皇后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五郎,你难得有了肯入心的人,若非不得已,我怎会对她下手的。”   萧彻看着她,莫名弯了弯唇,带出一个自嘲的笑,随后他拿出了一块令牌,放在书案上,“殿前司都司的令牌,以此为凭,母后可以把七娘还我了吧。”   公孙皇后未答,只道:“我说两司五军,傅成章人呢,他于五军经营过十年,竟也支使不动?”   萧彻平淡道:“侍卫司里有晋安的夫婿在其中,我又何必再费力。至于五军,傅公只能做到令五军一日不入京。”   公孙皇后问道:“是只能做到,还是只肯做到?”   萧彻不答,只道:“五军不动,两司在手,一日于母后你已是足够。”   公孙皇后叹笑道:“傅成章自己的女儿,最后却只让五郎你来救人,他这个岳丈倒是做的便宜。”   言罢,她还是接过了那块令牌,算是认可了这次交易。   交易作罢,萧彻本该走人才是,可他并未动身,而是站在那,定定地看着皇后,相似的凤目中有复杂的情感在翻涌。   过了一会,他轻声道:“母后,我有了孩子了。”   公孙皇后目光微动。   “她出生在小满,七娘为她取了小字作满满,我为她取了大名作萧澄。”   公孙皇后怔怔然地听着,她那副从容的姿态在这轻缓柔和的语声中片片碎裂,最后她咬住牙,语带哀意地问道:“五郎,你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牵挂,你为何就不能帮我呢?”   “我想要的,分明不是他的死,而是由你带给他的死啊。”   “你曾顾忌边境的北狄,而如今边境已稳。你若顾忌弑父的名声,我也已为你寻好代罪的人选,甚至连场景我都替你布置好了,只需你在最后时刻出手罢了。只要你肯动手,萧循他们绝不会有机会和你争的。”   “那是杀了你父亲,侮辱了你母亲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呢?”   再睁眼,公孙皇后的凤目中已全是凶猛的愤恨,在这一刻,她终于暴露出了一个母亲的情绪,一个被孩子背叛的母亲。   对着公孙皇后的声声控诉,萧彻神色垂下眼帘,平静道:“母后,机会只有一次。”   公孙皇后看着他,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   “表妹,我和二郎是一样的,我们的机会都只有一次。”萧宸的目光人如静水般深而缓,唇边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阿蕴,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必须抓住它。”萧枢的目光如烈火般灼而急,脸上沾着未干的血迹的。   良久,公孙皇后敛起了她外泄的情绪,缓缓露出一个沉冷的笑,“五郎,你真不愧是萧家人。”   萧彻不语,只跪下身,朝公孙皇后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才起身,垂首道:“母后,恕儿臣不孝。”   公孙皇后阖上眼不再理他。   令嘉在殿外走到,隔着门墙,话语情绪度打了个对折。她和长乐几乎是把耳朵贴到了窗下,才勉强听清殿内两人对话。   听完后,令嘉就开始烦恼一件事。   她该如何赶在萧彻之前回到那间石室去,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里的“如何”的难度只存在于她身边这个捂着嘴正在哭得浑身发抖的长乐公主。   就在令嘉为难之际,还在落泪的萧徽扯了扯令嘉的袖摆,朝她们来时的路点了点。   这是在示意令嘉,让她自己先回去。   令嘉目光复杂地看了萧徽背后一眼,“……似乎是不需要我回去了。”   就在萧徽不解间,一直手在她背后点了点,然后她就倒了下去,正被她身后的萧彻扶住。   令嘉有些心疼这个可怜的小姑子,不满道:“她还在哭呢,为什么要弄晕她?”   萧彻神色淡淡:“她若继续清醒着,会哭得更厉害。”   “你只能让她晕一时,又不能让她一直晕着。”   “只需过了这两天就好。”   萧彻将长乐公主交给不远处候着的皇后心腹阮女官,问道:“母后应是想好怎么安置长乐了吧。”   阮女官神态恭敬道:“圣人准备让四公主在新城长公主府上小住两日。五殿下还是先带着王妃从暗道出宫吧。”   萧彻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安排。   宣室殿下有一条出宫的暗道,正设在正殿的寝间,出口则在雍京一处地下水道中。   因着眼下燕王还未“回京”,所以萧彻是走这条暗道,出也只能从暗道出。   这条暗道设得极为狭窄,在大部分的地段都是只容一人通过,路道极不平坦,冷不丁地就冒出几个绊脚石,而因着空间狭窄,连火烛都不好点。在这样一条暗道里,从宣室殿走到雍极宫外,对令嘉的体力是种极大的挑战。   索性,萧彻对此也有预料,进了暗道就直接将人背到了背上。   令嘉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步伐声,闻着他衣物自带的苏合熏香,多日惶惶然不着边际的心终于安稳地落到了地上。   “五郎,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和长乐在外面?”   “长乐哭的时候。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她的近侍,后来阮女官报过来你被长乐带走了,自然就知道是你了。”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令嘉有些汗颜。   “善善,你还真是被长乐给带傻了。”萧彻有些无奈,“母后的宣室殿里外松内严,长乐的行迹怎可能瞒过那些宫人。”   “我想快些出去嘛!这么些天,我被关在小间里,什么也做不得,什么人也见不到,整天只能胡思乱想,我都快怕死了。”令嘉很是委屈道。   令嘉固然有着远超常人的胆气和智力,但面对这种无知无识,无处使力的困境,依旧难免惊惶。   萧彻脚步顿了顿,“……对不起,善善。”   令嘉安慰他道:“其实,我也没吃多少苦头,只要还是自己吓自己的多。”   当然,还有那尴尬的如厕和沐浴问题,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让萧彻知道了。   这样的环境、姿势下,令嘉看不见萧彻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平淡的声音,“我母后她——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令嘉含蓄道:“听到了一些。”   “是萧循说的吧,”萧彻用肯定语气说道:“他素来以我之不乐为乐,我羞于向你启齿的事,他定会十分乐意告诉你。”   令嘉对自己丈夫的玲珑心肝表示拜服,她揽住萧彻的脖子,在他耳边夸道:“五郎,你真聪明。”   萧彻既被她赞道聪明,自是能明白,她在刻意地转开话题,哄他开心。   这份认知,让他眸中的郁色淡了些。   大约是环境的影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也不需直面令嘉,他竟能心平气和地说道:“没有关系的,善善。”   萧彻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现在的这份从容,“我曾为了那些往事耿耿于怀许多年,但至如今,我已能释怀了。”   令嘉怔了怔。   他用沉缓而坚定的口吻宣告道:“我为何人,我为何事,都只是我的事,那些事已经影响不了我了。”   “……五郎,你真好!”令嘉在他颈间亲了亲,依恋地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   萧彻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些天来,她接收到了太多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沉重是沉重,但说实话,与她是没多少关系的。她为这些秘密所牵动的所有情绪,全不过为了萧彻一人罢了。   怜他身世,忧他处境,怕他伤怀……   若没有他,萧家的事又与她傅令嘉何干?   只要萧彻能释怀,令嘉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纵使身在这狭窄的暗道里,她心中却已生出尘埃落定的安然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从今天起改为晚上9点了。 第156章 芳龄不继   在萧彻带走令嘉的第二天的午后,公孙皇后薨逝了。   这位素来以柔仁和善称名的皇后在临终前性情大变,在半个多月前就已不肯见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她的子女,都被她赶出了宣室殿。   孝顺的太子领着弟妹在宣室殿前跪了许久,苦苦哀求皇后,可即使如此也未能让皇后心软。   最后还是皇帝做主打发走了太子几个,只留下了心腹太医和宫人在宣室殿服侍。   故而,她去时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她自然也没有前朝的那些贤后一样留下什么劝谏的遗言。   在皇后去后的不久,皇帝收到了消息。   两仪殿的陛阶之上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得连近侍都有些按捺不住。   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皇帝是个七情上面的人,喜则喜,悲则悲。乍的遇上这般摸不到底的沉默,怎不叫人提心吊胆。   最后还是皇帝的心腹冯时走上前,他十分知趣,未提其他,只道:“官家,可要去宣室殿见圣人一面?”   似是已凝成石雕的人抬起了头,脸上有两道泪痕在无声蔓延,他淡淡地看了冯时一眼,抹了把脸,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哑声道:“走吧。”   宣室殿里虽然失了主人,但未显忙乱,公孙皇后心腹的几位女官正有条不紊地布置着灵堂的事宜。   阮女官见得皇帝时,甚至还拿出了一份奠仪礼单来给皇帝过目。   皇帝自然是没心思操心这些的,只是看着那单子上熟悉的字迹,他又颇觉可笑。   公孙蕴出生未久就失了父母,看着家中长辈的眼色长大,被养成一副谨慎周密的性子,哪怕后来得了宣德皇后的庇护和宠爱,也不改此性,那么小的一个人,在雍极宫这个天底下人心最复杂的地方,行起事来却能面面俱到,滴水不露。旁人嘲她圆滑,却不知这份圆滑背后是多少被强行咽下的委屈。这样一份妥帖早已化为了她的本能,哪怕临死前,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发泄一次,都还要受这本能支使,撑着病体去安排自己的后事——她知晓太子妃无能,皇帝与后宫四妃皆是无心,她若不安排好,定是会出差错的。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个差错是一定会出的呢!   想到这,皇帝竟真笑出了声来。   阮女官闻得这笑声,再顾不得规矩,惊怒地抬起头直视皇帝。   皇帝若无其事地收起那份礼单,简短地吩咐道:“便按着她安排的来吧。”   随即,便去了寝殿。   公孙皇后的梓宫自是早早备下的,虽然皇帝嫌它晦气,可在皇后的安排下,与皇后身份相匹配的雕着凤纹的金丝楠木梓宫还是被早早造成,如今已被送到宣室殿中。只是公孙皇后的宫人对她敬慕甚深,哪怕心知皇后已逝,却依旧不肯将她放入梓宫,只让她静静地躺在寝殿中,仿佛她只是在安睡一般。   她也确实像是在安睡。   皇帝坐到她榻边,凝视着她的面容,久久不语。   因着不用再见旁人,她并未着妆修饰,脸色苍白,秀美的眉眼间一派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极为放松。   皇帝知道,她去时那刻,应是欢喜的。   寻常的笑容对公孙蕴这个人来说不过是盔甲和武器,她真正欢喜的时刻,反而会极力克制自己的欢喜,显出来的笑反而会是极轻极淡的,似是在怕自己的微笑会惊走那份欢喜一般。   皇帝少时性子粗疏,再如何爱着她,也无法体会那种小心翼翼的欢喜,以至于许多时候他都会因为她的捉摸不定的心意而苦恼。反倒是后来两人恩断义绝后,他年岁渐长,见识越多,又爱上了回忆过去,方才在久远的时光中,拾得了她曾经的心意。   他终于明白,她是爱着他的——在她不爱他之后。   只是,世事再无回转的余地,而他也有这份觉悟。   然而在今日,隔着那么漫长的光阴岁月,再见到她那份久违的欢喜,依旧会忍不住生出些复杂的心绪。   他想问她,她是在为什么而欢喜?这份欢喜里又有几分是为彻底摆脱他而生的?   但再想想,又不禁自嘲,这样的问题实无意义。   所以,最后他也只是替她捋了捋鬓角的散发,幽幽叹了句:“这一生,终究还是结束了。”   皇帝守了公孙皇后的遗体一夜,第二日才放她入棺。借着便是召集妃嫔、宗室、重臣、命妇入宫,举哀祭酒。   只是有资格进宣室殿的人,亲至皇后梓宫前拜祭的人还是只有妃嫔、宗室的人,鉴于萧家宗室人数稀少,主要还是皇子公主。   其中,比较稀奇一件事就是,诸位皇子公主中,庶出的拖家带口一个不落,偏偏公孙皇后所处,还存世的三子一女里,却只出席了一个太子。   燕王是因水道急汛误了行程,至今未到雍京——已经有御史准备参他不孝了;长乐公主因哀痛过度而病倒不能起身,这在清河公主去时也有过的,可以理解公主的多愁善感;齐王半月前为了给公孙皇后祈福,发下大愿,在慈恩寺禁足斋戒一年,虽说佛祖不怎给面子,但许下的愿总不好改。   哪怕太子在公孙皇后的灵前哭晕了足足两次,做足了孝子姿态,也难以掩盖他的弟妹齐齐缺席灵前的诡异之处。   如果说只一个缺席,尚可说巧,但连着三个缺席,还要说巧,那未免太小看皇室中人对于萧墙旧事的敏感度了。联想到萧氏先人那精彩绝伦的萧墙旧事,许多人的敏感神经都已经开始发颤了。   怎奈何,皇后灵前,皇帝眼皮底下,连东宫那才满周岁未久的两位皇孙都给牵来了,其他人哪里还有借口能避开的。   这会正是九月,说是初秋,暑气仍浓。为了避免保存皇后的遗体,整个宣室殿都布满了冰盆。森然的寒气本就不够友好,再在灵前跪上一阵,大人或可硬撑,小孩就真扛不住了。   接二连三的有孩子被人从抱去休息,比较不幸的是,中途安王的幼女突然哭了起来,这阵哭声就像掉进油锅里的火星,孩童的哭声一下就炸裂开来,整个宣室殿里,五岁以下的孩子全在哭!   孩子的哭声又尖又利,堪称撕心裂肺,一下子就把一干孝子贤媳的声音给压了过去,把肃穆庄严的灵堂搞得一团糟。孩子们的母亲手忙脚乱地安抚自己的孩子,可这安抚在这孩童群奏曲前是多么的杯水车薪。   一直跽坐在梓宫边的皇帝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哭闹声,神色越发森然。   可无奈大人会看眼色,小孩却是不会。   眼看着这场闹剧没个休止,最后却是新城长公主站了出来,她揉着太阳穴,冲太子妃吩咐道:“你唤人过来,把这些孩子带去偏殿安置。”   太子妃喃喃道:“可是几位弟妹之前……”不肯让孩子离身啊!   跟在她背后的王文蕙及时地扯了扯她的衣摆,令她咽下了剩下半句话。   但哪怕她不说完,新城长公主又如何听不出她要说的意思呢,不由为自己这个大侄媳妇的眼力默然。   难道要她明说之前那几位王妃是在欺她软弱,不肯叫她行事太子妃的权力,而现在大家觉得情况不对,都想把孩子送走嘛!!!   索性,太子妃的帮手很给力,王文蕙起身同侯立在侧的阮女官说了什么,随即几个宫人带着几位孩子的近侍过来,把孩子们都抱离了灵堂。   少了那可怕的哭喊声,殿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多久,那送掉的一口气又渐渐提了起来。   ——太安静了。   之前还有些零星的哭声,可乍的被孩子们打断,哭声难以维系,诡异的静默倒是愈演愈烈。   哪怕是迟钝如太子妃,都从这静默里察觉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就在这无声的焦灼中,殿门外传来纷促的脚步声。   这个时刻,哪怕迟钝如太子妃都地抓住了太子的手,惊惶地看向殿外。   身着禁军甲衣的几十甲士闯入了这宣室殿,站在殿阶边肃立。   皇帝缓缓站起身,看了这队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身上。   他淡淡道:“六郎,这就是你给皇后备下的奠仪?”   萧循站起身,语气悠然:“官家明鉴。”   这位被出继的皇子严格恪守了立法的规定,唤皇帝为官家,虽名称疏远但语气倒很亲切。   他一双桃花眸噙着笑,说道:“今某欲反也,还请官家与我指教。”   言罢,鸣珏一声,那队甲士齐齐拔出了刀。   “护驾!”冯时挡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   一道无色的焰火在宣室殿前被点燃,扶摇而上,直穿云霄。   在最高处,发出一声巨响,“砰!” 第157章 落凤暗战   就在雍京裹尽白衣的第一日,令嘉与萧彻正处在京外落凤岭的一处别院里。   落凤岭是秦岭支脉之一,位处雍京之东,此山不大不小,既无多少秀色,也差名胜传说,只强在一处,此地因两年前的地动剧变,形成了一个隐秘却宽阔的天然山谷,是上好的——藏兵之地。   落凤岭说是京郊,但离皇城路途颇远,令嘉初至别庄时,已是黄昏,在夕日余光下,她自上而下眺见山谷身处隐隐绰绰的一处军营,默然许久。   倘若她现下还不知萧彻的身世,她大约还要暗骂萧彻作死,只是现在——   她也只能叹了口气,假作不见地跟着萧彻进了别庄。   能死人的秘密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了。   被人掳走关了这么些天,她心里一直吊着,如今回到萧彻身边,安全感复苏的同时,疲惫感也涌了上来。她沐浴洗漱一番,就去歇息了。   一觉醒来,便见得身着白衣的萧彻坐在榻边静默不言,凤眸暗处有一团浓郁的阴影在无声蔓延。   似是察觉令嘉清醒,他忽然说道:“善善,母后在今日去了。”   “……”令嘉静静地看着萧彻,问道:“五郎,你在伤心?”   “伤心?”萧彻目光有一瞬的迷茫,随即又转做了清明:“可能有些吧,但更多的还是解脱。毕竟我这些年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自令嘉的视角看去,萧彻的侧脸冷漠又深沉。   令嘉坐起身,贴到他背后,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同她耳鬓相贴,温声问道:“你这么期盼着……母后这些年过得很苦吧。”   萧彻朝令嘉侧了侧脸,四目相接:“善善,你不觉得是我不孝的缘故才这么想?”   久违的,萧彻又犯了别扭的毛病了。   令嘉很不客气地直言道:“萧彻,你是个混蛋,生得铁石心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也不是木石,孝悌之心还是存有的。”   萧彻垂目淡淡一笑,眸中暗色稍淡,并不因令嘉的话而生气。   他缓缓道:“其实,当年明烈太子死时,父皇是给过母后选择的,他向母后保证,无论母后做什么,他都能保舅父一家、大姐、大哥他们一世无忧,所以母后干脆地选择了服毒自尽。”   令嘉讶然,不仅仅是惊讶皇帝的行为,更惊讶的是萧彻话中“明烈太子”和“父皇”两个平静的称呼。   萧彻依旧平平淡淡说着:“……只是母后被祖父派人救下,当时宁王未现,祖父不肯坐视明烈太子绝嗣,便让祖母出面恳求母后生下我,而祖母她……她同意了。我出生后因为身带余毒,一出生就被祖父接走调养。接下来,已不需祖父安排,不过一年,母后便同父皇和好了。”   令嘉默然,她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岂会不懂那种为母的心态。在满满还只是个胎儿的时候,她敢决绝地告诉萧彻,如果他非得去夺位,那一旦他事败,她就带着满满同归黄泉。可事实上,满满出生后,看着那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她多看几眼都怕把她看化了,再不说那什么同归黄泉的鬼话了。   “父之死、母之辱,”萧彻轻声念道,随即自嘲一笑:“我其实是个不该出生的人。”   令嘉忽然直起身子,和萧彻拉开了距离,道:“……那我该嫁给谁?”   萧彻侧目看向令嘉。   令嘉冲他挑衅地挑了挑眉,“我在想,既然你不该出生,那我该嫁给谁?”   萧彻伸手把人抱了回来,淡淡道:“善善莫恼了,这不过是我少时的念想罢了。在生死之间来回几次,我便知晓,我有求生之念。我之生,于父母,于许多人,或许都是有错的,但独独于我自己,是无错的。人虽父母所生,却不可能只为父母而活。”   “你说漏了,还有我和满满!”令嘉带着几分未尽的气恼,抓起萧彻的手,在手背上咬了一口。   萧彻静静地看着她发泄,似是察觉不出痛意一般,目含微光:“是的,还有你们。”   令嘉在这目光下,齿尖的力渐渐松去。   她问道:“这就是你拒绝圣人的理由?”   “善善你不是一向不喜我作危险的事嘛?竟也觉着我不该拒绝她?”   “母后境遇着实可怜,且她待你恩重如山。鸦存反哺之行,羊有跪乳之情,以义理上说,五郎你确实应当帮母后的。”如果抛开萧彻妻子的立场,令嘉是很同情公孙皇后的,哪怕就是她把她给绑架到了雍京。   公孙皇后的事落在酸儒眼里是要落个“不守妇道”的评语,可令嘉又不是酸儒,在她的眼里哪里会有“夫纲”、“妇道”之类的玩意。她出身的大殷最顶层的权贵,这是天底下最守规矩又最不守规矩的阶层,发生过的风流秘事简直是车载斗量都不够,公主们的面首们自不必说,贵勋世家里各玩各的恩爱夫妻也不是没有。公孙皇后的行为放在她的身份上着实称不上出格,她唯一错的只在两处,嫁给了帝子,又同太子搅到了一处。   萧彻自能察觉令嘉的态度,他对此并不意外,他的母后善体人心,惯来与人为善,一向能得人心。   “我自幼被祖父带走抚养,从未见过母后一面,一直到我六岁时,祖母已去,祖父体衰,被母后寻见了机会,我们才第一次相见。那一面,她直接告诉我,我是她通奸所生,非——”   “——皇室血脉。”   令嘉惊瞠了杏目,“她……她为何要这么说?”   萧彻面上无波无澜:“彼时,祖父体衰,我将回雍极宫。她要我惶恐惊惧,要我夜不能寐,要我同所有人,包括祖父都隔开,她不愿我有半分安耽于寻常生活的可能。一直到我长大后,有了足够的人手后,才渐渐探明自己的身世——只是差别也不大就是了。”   令嘉怔怔地看着他。   萧彻蒙着了她的眼,温声道:“我出生于一个错误,成长于一个谎言,但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再成为一枚棋子,无论是祖父的,还是母后的。”   他一字一句道:“善善,我少时离京时就曾指天为誓,只要我能活下来,那再无人能掌控于我,我只会为我自己而活,无论是父母,还是手足,都不足以阻我。”   令嘉莫名悚然,猛地抓住他按在她眼前的手,惊问:“五郎,你想做什么?”   萧彻未答,只是微微一笑,“善善莫急,人已经来了。你可要随我去观战?”   落凤岭的一处稍缓的平台上,令嘉支着一根千里镜。   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红甲军队欲攻下山谷的那处军营,最后却反为军营里涌出来的黑甲军队所吞没,最后溃散撤退,却被两处山坡山埋伏的弓箭手全军覆没的全景。   令嘉放下千里镜,面无表情,“是南城司。”   雍京兵马合称两司五军,两司是殿前司、侍卫司,负责禁中御前,护卫皇帝,五军则是东、南、西、北、中五城司,负责拱卫雍京,五军各以五行为色,那支全军覆没的红甲军队是南城司的一支。   萧彻却是说道:“他们是南城司的人,也是萧循的人。托了母后的便宜,萧循在京中的经营多年。母后在时,萧循不敢对我动手。母后一去,萧循第一个要除的就是我。”   令嘉喃喃道:“我以为,军卒为他人手中刃,不过听令行事,无知亦无辜,只诛首恶即可。”   萧彻淡淡道:“兵卒固然无辜,只是若不诛尽他们,走出去一人,藏兵之事传了出去,善善,我们阖府具死。”   “你为什么要藏兵于此,不能直接用五军嘛?”令嘉低声道,“我爹应是会应你的。”   萧彻将她发冷的手握在掌心,放在唇边吻了吻,“善善,下面的这支军对,就是五军的北城司啊!”   “……”令嘉只觉得此言荒谬可笑,可最后也只扬起一抹苦笑,“五郎,你非拉我来这观战,到底为了什么?”   “善善,你要我坦诚待你,绝无欺瞒,”萧彻看着令嘉,缓缓说道:“今日我做到如此,你自当与我同心。”   令嘉迎着他那执著的目光,她本能地感到凶险想要后退,可手背处炙热的温度却将她紧紧地箍在原地,但要她应承,一时竟也无言。   就在无言之际,有人上来报道:“殿下,领队的人是临江伯,已就地格杀。”   令嘉脸色忽变。   萧彻注意到令嘉的脸色,蹙了蹙眉,“善善,你识得临江伯?”   令嘉沉默了一会后,叹了口气道:“临江伯四女,东宫的王良娣是我好友。”   萧彻劝慰她道:“认赌就该服输。”   令嘉目光忧伤地看着他。   萧彻只当她仍在忧虑,斩钉截铁道:“善善,我是不会让你输的。”   “我信你。”令嘉叹息着,抱住了萧彻,不叫他看见自己脸上的郁色。   至如今,她怕的已不是输了。   她怕的,是哪怕赢了,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终不过意兴阑珊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应该联系155章看,你们以为155里萧彻是在自我洗白,不,人家已经黑得不用洗了,不过萧彻野心的萌发有一半是基因天性,剩下一半就是环境影响,萧氏皇族内部氛围很要命的。   萧彻这一代不同于他爹那代,英宗统共就两个儿子,所以皇帝不需要拉拢朝臣、军队,只需要干掉他哥,英宗自然会扶他上位。萧彻这一代兄弟太多,很多方面都要顾及的。   历史书上频率比较高的夺位之争,发生在南北隋唐五代十国这些比较乱的没秩序的时代。夺位如果只发生在首都里,那只会牵连高层人家,动荡比较小,那就算这样也会死N户人家。如果出现明成祖Judy那种靖难,那就要跟来了此天灾一样,死上几十万人都不奇怪。而一旦继位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宗室在外是很容易弄成勤王的(参考汉文帝的上位),也就是靖难那种规模的战争。   这也就是令嘉为什么这么讨厌萧彻的野心的原因了。她父系母系都是很有权势的人家,属于一旦爆发夺位,就必然会被涉及的,相对的,就是哪怕她家投注投中了,也没多少收益,上升空间很有限。所以令嘉是比较咸鱼的,可惜她爹和她老公都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 第158章 风雨不休   萧彻算人算事总能一丝不差,唯独在令嘉身上老出漏子。   他为着心口间的那股气,硬捉着人在山间陪他看了一场厮杀,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山风,一转过身去,令嘉身上就发起热来,再至晚间,已是浑身滚烫。   服侍她的人不敢隐瞒,哪怕知晓这个时刻萧彻忙得抽不出身,也还是去报了他。   萧彻见了烧得迷迷糊糊的令嘉,心下黯然。   他总想着把她放在最坚实的堡垒里,为她免去一切风雨。可任他如何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只要她在他身边,那风雨必然会牵连到她。   保护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要难上千倍百倍不止。   萧彻意欲唤人去寻大夫,可才要出声,就被一只手按住。   满脸通红的令嘉微睁着眼看萧彻,素来清悦的声音里染上了浓厚的鼻音,“五郎,不过是一场风寒罢了,我也懂些医术,自能开药方,不需要令人去寻大夫,弄些药材过来就好。”   萧彻受着那只手上灼热的温度,目中掠过一丝烦躁,他沉声道:“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如何抵用,你的病情也延误不得,善善莫要任性。”   令嘉弱声弱气道:“你若寻了大夫过来,我就决不肯吃药。”   萧彻怒色上脸,“傅令嘉!”   令嘉闭目不语。   萧彻看了她好一会,最后阖目承诺道:“善善,我不会对那大夫动手的。”   凭着他的聪慧和对令嘉的了解,如何看不出令嘉不愿看大夫的原因。   因为原计划里并没有要带令嘉上京,所以萧彻此行并没有带上心腹的御医,以至于现下要看病,萧彻只能派人去城里抓一个过来。然而,这个辰光,他们名义上并不在雍京。为了保住这个名义没有半分泄露的风险,今日那上千的南城司的兵卒一个都没留下,自然而然,依着萧彻的行事风格,这个被捉来的大夫事后定会被清理。   令嘉就是知晓这层,心有不忍,这才坚决拒绝。   萧彻本以为自己的话能让令嘉安心,谁知令嘉依旧是摇头。   她握着萧彻的手,说道:“彻郎,我自认不是心善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把素未谋面之人的生死置于我自己的生死和你的安危之上。若我发的是重病,我绝不会拦你,可这只是一场风寒罢了,我经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写出药方来,确实是不需要冒险去请人过来。”   萧彻神色阴翳,不应。   令嘉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脸边,眯着眼蹭了蹭,就像一只慵懒的猫。   “彻郎,且看两日吧,若这两日后,我还不退热,或病情加重,我就不拦你去寻大夫了好嘛。”   萧彻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善善,我们盟过誓,生死相连的。”   令嘉盈盈一笑,目光如水,“我怎会忘,你当信我,我会保重好自己的。”   萧彻轻叹一声,终是应下:“那就罢了。”   在这如火如荼的时刻,萧彻一直陪在令嘉身边,一直陪到那药材自山下送来,熬成了药汤送到令嘉面前,他都要亲自给令嘉喂药,半点没有要走的趋势。   令嘉忍不住问道:“京中的事应当很急吧!”   萧彻云淡风轻:“该安排的早安排好了,该联络的也早联络了好了,现在只差一个时机罢了。”   令嘉皱了皱鼻子:“可是五郎你现在陪在我身边,如果过了病气怕是会误事。”   萧彻不禁哂笑:“善善,你太高估你身上的病气了。这两年多,除了出征北狄的那次,你哪次生病我没陪着你,你哪一次见我被你过到了病气。”   令嘉莫名感觉到自己似乎被鄙视了,撇了撇嘴。   下一刻,萧彻又添道:“再说,眼下你病成这样,我若不看着你,心里总是挂着一块,晃得厉害,那才容易误事。”   令嘉:“……”   令嘉本来脑子就被高温烧得晕乎乎的了,这话就像往火里新添的油,几乎都要把她整个人都炸开了。   她乖顺地照着萧彻的动作将整碗药都用了下去,全程没喊一声苦。一直到用完药,萧彻才寻到机会往她嘴里投递准备好的山楂。   令嘉嚼着那令人牙酸的山楂,忽然说道:“五郎,你做的事,我或许不会认同,但只要你想,我是会支持你的。”   她看着他,杏目含光,“因为——我爱你。”   “殿下,官家今日昭告圣人薨逝,诸王已经入宫了。”屏风外的人细声细气道。   萧彻从恍惚见回过了神,他心知时机要来了,他应当起身动行了。   可是,他却依旧坐在榻侧,看着令嘉的睡颜。   令嘉身上的热还没退下来,面上泛着温热的红晕,两道柳眉紧紧地锁着,身在梦中犹不能安。   萧彻试着抚平她的眉宇,却也无济于事。   他看着她,久久未语。   一直到屏风外的人小心翼翼地催了一次,他才起身,在令嘉眉间轻轻落下一吻,这才离去。   破败的雍极宫、满地的横尸、无尽的血色,还有,还有……   “彻郎!”令嘉猛地睁开眼。   “莫念了,人早就走了,念了也听不到。”在令嘉榻前服侍的使女姿态悠然道。   哪里来的使女,这姿态也太不敬了!   纵使令嘉才从梦中惊醒,人还有些晕,依旧察觉到强烈的违和感。   她神色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使女,问道:“你是谁?”   如今这座别庄里统共就两个从暗卫里挑出来,强作使女的使女,她们虽然在服侍一道上笨手笨脚,但胜在姿态恭敬,哪里敢用这么嚣张的语气同她说话。   那使女笑了笑,她生得姿色平平,但笑起来倒别有一股风流气韵,她道:“奴是信国公府的人,君候担心殿下这处人手不够,会委屈了王妃,故特意派奴来服侍王妃。”   令嘉打量了这使女几眼,试探地问道:“二郎?”   啧了一声后,伪装成使女的明炤不甘不愿地认了下来,问道:“小姑姑,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笑得太贱了!”令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还有,好端端的,你扮成使女做什么,莫不是对女装上瘾了不成?”   “碍着皇城司的身份,我不好直接同小姑父打交道。为了就近保护你,我也只能扮成使女过来了。”明炤不无幽怨道:“若不是为着小姑姑你,我才不肯女装呢!”   令嘉叹了口气,该怎样告诉这个倒霉侄子,人家萧彻早摸清了你皇城司的身份了。   “爹就派了你一个?”   “还有一批护卫,现在在外面跟着三弟。此外还有三个武婢,被我打发在外面了。”   令嘉听出了几分意思,颇觉匪夷所思地:“事已至此,爹竟还能抽手不管五郎?”   手头有人,却只肯派来保护她,而非去相助萧彻。   明炤意味深长道:“小姑姑,你太小看你的夫婿了,他还真不需要祖父帮他。”   令嘉愣了愣,“他做了什么?”   “禁中侍卫司、殿前司两司有人作反,致使楚王挟持官家、诸王于宣室殿,如今楚王假官家之名下召,令燕王、齐王入宫尽孝。燕王才在雍京出面,就被拥进宫主事,现在正在雍极宫中阙那块对峙呢!”   晚出场果然有晚出场的好处。   令嘉默然一阵,然后苦笑道:“我怎么觉着这情景有些眼熟啊?”   明炤安慰道:“和赵王那回还是有些差别的,起码赵王可不需要杀尽皇室才有机会上位。而英宗彼时,可没有燕王今日之威势。”   赵王作了许多年有实无名的太子,揽尽了半朝的人心,只要干掉德宗,他就能顺势上位。可楚王不一样,他作为藩王,离京日久,威望势力都局限于封地,要想顺利上位,非得是把亲爹和有威胁的兄弟都杀干净才可以。而萧彻的处境也比英宗好些,英宗非嫡非长,还是在赵王失宠后才被拔擢,名望远逊赵王,可萧彻不一样,他是嫡次,嫡长的太子就在楚王手里,他身上更有灭国北狄,裂土开疆的大功,只以威望计,便是太子也比不得他。   可以说,只要楚王弄死皇帝和太子,萧彻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号召五军平反清室。   也正因此,皇帝和太子这会都活得好好的,而楚王也非得要召萧彻过来。   令嘉揉了揉太阳穴,“百官现下是什么反应?”   明炤很是同情那批文官道:“我来时,据说都吵得动手了,也不知现在拿定主意没。”   令嘉又问:“五军呢?”   明炤含蓄道:“政事堂六位相公里也就欧阳相公和罗相公两位轮值,未来得及入宫拜祭,因而没被擒下。现下政事堂相印不全,又无君命,五军不敢动。”   “是不敢动,还是不想动啊!”令嘉想起萧彻之前和公孙皇后的对话,颇觉可笑。   明炤不应这话,或者说也没法应。   令嘉撑着脸沉思一阵,忽然问道:“二郎,你入皇城司多年,为官家耳目,为他做尽暗事,你觉着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官家自是明君。”明炤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但见令嘉面色不悦,明炤才又添道:“官家是性暴刚强之人,胜在胸襟开阔,明断独断,确属明君一流。”   抛开私人道德不说,现任皇帝为君二十载,承英宗之业,文为治武成功,算是颇得朝野之心的明君。甚至于,在皇城司见尽皇权暗面的明炤认可,这位皇帝是位明君。   明君啊……   令嘉阖上眼。   公孙皇后、皇帝、萧彻、萧循、傅成章……许许多多人的名字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倏而,她睁开眼,捉住了明炤的手,“二郎,帮我一个忙。”   明炤对上那双坚定的杏眸,心里莫名发虚,忙道:“小姑姑,祖父可是警告过我的,绝不许带人去雍极宫的。”   令嘉沉声道:“我不用你去掺和五郎的事,只要你帮我送一个人去五郎身边,这总可以吧。”   明炤先问道:“谁?”   令嘉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名字。   明炤不解问:“这有何用?”   令嘉咳了两声,又笑了笑,笑得无奈,也笑得温柔。   “你不懂,五郎受战场影响,杀性深重,把生死看得太淡,若放着不管,怕有诸多伤亡,总需有个人去看一看他。”   明炤目光深深地看着令嘉,一直看到令嘉蹙眉问他,“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   明炤收回目光,应道:“帮。”   他无声哀叹,小姑姑你连人家的缺点都能看作是可爱之处了,哪里有给他不帮的选择啊! 第159章 真符假书   雍极宫两仪殿的陛阶下,那些有幸从宣室殿逃过一劫的官员们零零落落,殿外剩余的一批忠心的两司余军垂头丧气,往日的威仪赫赫,如今就剩大写的四个字——   束手无策。   那些官员们议论着该如何行事。   有提议先除掉反军,封锁宣室殿。   有提议断掉供粮,逼反军投降的。   甚至还有“天才”提议火烧宣室殿,逼逆王出殿的。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绕不过一点,官家在宣室殿里,就在逆王手中。   至于把燕王也送进宣室殿——   没人敢提。   能混进两仪殿的,没一个是蠢人,大家心里都知道逆王忌讳的是什么。   燕王在外,官家、太子还能活。燕王进了宣室殿,那就等着萧氏嫡系死绝吧。   但纵使寻不出主意,底下的文臣们也不曾停嘴。   君辱臣死,官家都被挟持了,他们哪敢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便是提出的法子没用,总归还能再骂一骂反叛的禁卫统领还有逆王的。   最后还是站在群臣之前的,年轻一些的罗相公不耐这等噪乱,喝令群臣安静。   所有人为之一静。   倒不是罗相公真有这一呼百应的威势,主要还是绝大多数的人嘴巴早干了,给个台阶大家也就顺溜地下了。   罗相公面带焦急地问欧阳相公:“欧阳公,我们就这样坐视官家受此折辱?”   头发花白的,一直阖目不言的,保持着哀悼神色的欧阳相公睁开眼,慢悠悠道:“怎么能说坐视呢,我们不都站着嘛。”   X,谁和你计较这个!   罗相公暗骂一声老王八。   怎奈何欧阳相公年纪比他大,资历都比他老,脸皮比他厚,哪怕他知道他在充聋作哑,也无法指摘,只能转向更年轻的萧彻,目光凌厉:“殿下身为人子,此情此景,又作何想?”   萧彻可比欧阳相公给面子多了,谦和地问道:“敢问罗相公要如何教我?”   “五军!”罗相公目光湛湛地看着他,“侍卫司、殿前司半数作乱,欲平乱,必少不得五军。只有政事堂的半符、我与欧阳相公之名,尚不足以去信五军,还需殿下相助。”   萧彻凤目轻抬,“我不过宗室藩王,如何调动得了五军。”   罗相公肃色道:“事急从权,某与欧阳相公会为殿下陈情,”   “这般行事……”萧彻沉吟一声,问欧阳相公:“欧阳相公如何看?”   欧阳相公捋了捋胡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现下就碰五军是有些早,不过五殿下要某帮忙陈情,某自也从命。”   萧彻想了想,道:“那还是不动了。总不过现下,六弟他们也还未动。”   罗相公面色铁青,“殿下。”   萧彻一脸遗憾道:“私调五军,终是大罪,怎好叫两位相公为我担罪呢!”   殿中文官,有一个算一个,尽都一脸茫然!   见了鬼了,眼前这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家伙还是那位翻手灭城,覆手灭国的,叫他们忌讳不已的燕王殿下嘛???   如果不是燕王殿下那张俊脸十分具有辨识度,他们几乎都要以为眼前的人是假的了!   险些被萧彻气得吐血的罗相公面现冷色,厉声喝道:“官家危在旦夕,殿下却如此拖延,究竟是何居心?且从燕州至雍京,最多不过两旬的路程,殿下却在路上拖了一月有余,却在逆王作乱的一刻钟后,就入了宫,这又是何种缘故?”   两仪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罗相公话音余荡。   所有官员齐齐看向萧彻,审视、探究、怀疑……种种深意,不一而足。   连欧阳相公那也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彻。   还是那句话,这殿里绝不会有真正的蠢人。罗相公提出的疑点,所有人都心中有数,如今还尊着萧彻的唯二原因就是,他上头还有个更大逆不道的萧循顶着,而他也是散落在外的唯一一个成年的萧氏皇族——齐王还没元服呢。   萧彻对着种种目光,面上一色未动,只反问道:“犯上作乱的人是六弟,罗相公莫非是在怀疑我是六弟的同党?”   罗相公冷然道:“楚王谋逆无疑,只怕五殿下你亦不清白。”   萧彻从容问道:“所以,罗相公是想去慈恩寺请九弟过来?”   罗相沉声道:“五殿下若不能自证,那便请九殿下过来,九殿下虽未元服,但已能主事。”   萧彻的目光移到下方的官员身上,“诸位也如此想?”   众人具是无言。   萧彻又看向欧阳相公,“欧阳相公呢?”   欧阳相公意味深长道:“九殿下孤身在外,恐会遇险。”   罗相公接道:“所以,为防意外,还需调军去迎九殿下。”   萧彻挑了挑眉道:“如今禁军不能调,不知罗相公要掉哪一军?”   罗相公沉声道:“慈恩寺位处城南,自是调动南城司。”   萧彻看了他一眼,最后竟是应下:“我确实不能自证,所以,还是依罗相公所言吧。”   最后,罗相公亲自落笔,以萧彻的口吻,征兆中城司前来救驾。罗相虽只是二甲的出身,文采不算出名,但这一篇却是写得声色斐然,将一个孝子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传阅众人,尽皆叹服。   萧彻看后,默不作声地签上名字,盖上私印。再添上罗相公,欧阳相公两个相印。   这份不合规矩的符书就算竟功,被两个禁卫带着急急送往南城司府衙处。   不论如何,至此,两仪殿总算是作出了一项实事,心里好歹有了个挂念,一心望着殿外,指着南城司的人能到。   此时,却有脑子足够灵醒的人却从这番布置里察出了一点违和之处。   为何是南城司?为何只调南城司?   雍极宫在北,出雍极宫往南城司府衙行去,路上可是会经过北城司、中城司的府衙,既然冒名调了南城司一军了,为何不顺带连北城司、中城司一并请过来?   想到这,这人不由看向前列并排而立的老中青三人。   欧阳相公老态龙钟,似是无知无觉。   罗相公紧张焦虑,似是迫不及待。   燕王面色淡然,似是云淡风轻。   ……当真是好一出大戏!   漏钟里的水滴答滴答地走着,终于有人来了。   “报,北城司到。”   一众官员险些以为自己弄错了“南”与“北”两字的读音。   所幸,来报的侍卫下一句就证明了,大家还是没弄错的。   “南城司逆反,已为北城司拿下。”   罗相公瞪大了眼,勃然色变:“燕王你……”   下一刻他就止声了,因为他的头颅已从他的颈项跌落。   所有人看着那倒地的尸体,全都失了声。   这时候,就看出来了,在这朝堂上,姜总是老的辣。   因为挨得近被溅了一身血,连头发胡子都未能幸免的欧阳相公开口道:“还望五殿下下次动手先打声招呼,好叫老臣避上一避。”   萧彻彬彬有礼道:“要杀的就这一个,以欧阳相公的年纪,想是不会遇见下次。”   听了这话,欧阳相公正打理着胡须的手差些没把攥下一把胡子来。   ……这小子正常的时候,真不是一般的讨人厌!   眼看着这两位在这和风细雨地打着哈哈,有与罗相公相熟的人按捺不住了,上前质问道:“敢问五殿下何以杀罗相公?莫非真是逆王一党的不成?”   萧彻看了这人一眼,一双凤目冷冽无情,竟吓得那义愤的官员浑身一震。   欧阳相公却是出面替萧彻说话:“是罗相公投了逆王,非是五殿下。”   他看向萧彻,“五殿下,将那证物呈上来吧。”   萧彻同他对视一眼,心下一哂,冲那报信的侍卫点了点头。   侍卫拿出那道罗相公亲笔所书的符书,翻了过来。   那符书的背面原是一片空白,这会却是印着浅浅的水渍,上面呈现一行小字:燕王勾结两司,围君于宣室殿,委罪于楚王,意图骗五军谋逆,望诸君慎行。   下面还有罗相公的署名。   欧阳相公捋着胡子,缓缓道:“有了这么一封符书,便可名正言顺地拿下五殿下你了,五殿下你被拿下了,逆王便再无顾忌了。当真是好险、好险啊。”   后面的两个好险被他说的慢之又慢,听不出半点急迫感来。   可其他官员却依旧为之惊出一身的冷汗。   “五殿下当真是慧眼如炬啊!”欧阳相公一脸欣慰地看着萧彻。   萧彻宠辱不惊道:“逆王造反失道,我等名正言顺,与逆王相持日久,利在我等,何需五军。罗相公太急了,反落了痕迹。”   说白了,对于广大官员而言,宣室殿里的人死绝,燕王承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下好结局,哪怕这样他们会落个无能的名声;反之,为了皇帝,屈从造反的楚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这样既换不回皇帝,也会令他们自身名垂史册——罪名的名。   欧阳相公浑浊的眸子里泛起矍铄的精光,道:“所以现下,五殿下是准备等下去,等到逆王投降为止?”   萧彻同他对视一眼,凤目中泛起些许讽色,他道:“不,我准备带人进宣室殿。”   有人惊呼道:“万万不可!”   欧阳相公抬了抬手,阻住旁人的呼声,问道:“五殿下何意?”   萧彻道:“原先不过是罗相公在外与六弟相互顾应,六弟才有底气逼我入宣室殿。如今南城司被平,罗相公也授首,六弟再无羽翼,想来那我去换父皇出来,六弟应是会同意的。而且,北城司的人已带着九弟过来了。”   闻言,殿内再次沉寂。   倘若楚王在外羽翼被除尽,那他自然是乐意换人的。   因为在外主事的人如果是萧彻的话,萧彻未必会费心去救他的父兄——毕竟,只要他们死光了,萧彻就是最大的赢家。   在外主事的人是皇帝的话,那么有太子、燕王并其余诸王在手,楚王仍有同皇帝谈判的余地,毕竟儿子可能会盼着父亲死,父亲却很难盼着儿子死,尤其是一群儿子。   而对于两仪殿的诸臣来说,有皇帝在,那做什么都方便,哪怕燕王进去换不出皇帝,齐王也可以做一个保底选项。   这么一笔账算下来,最亏的人就是燕王了。   可这个提议,却正正是燕王自己提出。   莫非,燕王真是一位孝悌忠信的圣人不成?   甭管他是不是了,先应下再说。   欧阳相公束手朝萧彻躬身行了一礼,道:“这便委屈五殿下了。”   众臣皆是随着欧阳相公躬身行礼。   萧彻坦然纳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喊道:“不可!”   众人愕然看去,却见长乐公主牵着齐王的手,自殿外走来。   一直气定神闲的萧彻在这一刻,脸上终于出现了错愕。   作者有话要说:细究古今中外的帝位更迭里,禁卫军一直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东罗马帝国屡次出现禁卫军篡逆事件,被人笑谑为“禁卫军继承法”,玩过CK2的都知道,禁卫军是一个大坑。   中国也是有类似的情景,东汉末的何进为什么要召边疆的董卓入京,才能杀十常侍,因为十常侍拉拢了京中的禁军,同理,唐末的宦官凭什么动辄废立皇帝,甚至欺凌皇帝,就凭他们拿住了京中的神策军。   小声点说,□□伟大的的图书管理员over的时候,某几位就是先拉拢住了代号四个数字的禁卫军,才顺利弄掉那啥啥帮。   禁卫军的位置太关键也太敏感了,宋朝对禁卫军严防死守,把它的权利分割成了十七八份,结果到了北宋末,金人南下,因为军令难行,东京的禁军表现出屎一般的战斗力,最后还是要靠太原的东军和关中的西军来救场;明朝的京营要比诸朝都做的要好些,但也仅限于忠诚度,战斗力还是屎,嘉靖朝,俺答从北京城门边走过,三大营一个声都不敢响。   但无论禁卫军战斗力如何,所以禁卫军的统领一定会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而本文中,两司算是最关键的禁卫军,而五军是武警部队,担任着半个禁军的角色。 第160章 收官近末   萧徽顾不得仪态什么的,她牵着衣裙步履匆匆地行入殿中,焦急地说道:“不需五哥冒险,由我去换父皇。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六哥一定会同意的。用我去换!”   这……   诸臣露出动容之色。   他们会怀疑萧彻的行为用意,却无法质疑长乐公主此时的情真意切。   而事实上,这座殿里,也确实没有谁,是比长乐公主更真切地顾念着皇帝的安危的了。   动容之后,不少人都心动了。   以人质的价值而言,作为皇帝掌珠的嫡公主,长乐公主的身价并不逊于燕王。无论如何,齐王也不过是个没有元服的半大少年,在太子和其他皇子都陷在宣室殿的现在,能留下燕王,无疑更稳妥。   可惜,不待旁人接话,萧彻却是开口道:“长乐,宫里现下很危险,你不该过来,护送公主出宫。”   后一句是对侍卫吩咐的,他竟是直接无视了长乐公主的话。   萧徽早知道萧彻的独断的性子,只这个时刻却是再忍不得,大步上前,攥住萧彻的衣袖,大声喊道:“我不要走,不许送我走,父皇母后大哥他们都在宫里,我不要走!”   忽然,她眼眶发红,激愤的语气陡然软下,透出了几分哀求:“五哥,让我去换父皇,就让我去,让我去……”   萧彻试图拂开她的手的动作突然顿住。   “小郎,你放下那些事吧!别再执着了!放下吧!”   “五郎,你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牵挂,你为何就不能帮我呢?”   在这一刻,萧徽仿佛与她的母姐重叠到了一起——   她们都在哀求他。   而他确实都拒绝了她们。   “……由我去换父皇吧。”就在萧彻与萧徽僵持之际,一直沉默的齐王萧律开口了,他道:“五哥既是担心四姐,就便让我去换父皇吧。宗室总需要一个能话事的人,现在还离不得五哥,而我有武艺在身,也比四姐安全些。”   不过两年辰光,齐王的身量已蹿到萧彻肩上,下巴上冒着青茬,渐渐地有了成人的模样,只是曾经爽朗无忧的笑容,现在只剩绷紧的嘴角。   萧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的萧徽一眼。   长乐公主萧徽和齐王萧律是一对幸且不幸的孩子。   幸在他们出生得晚,出生后,一切明处的争端都已落定,暗处的龌龊又被他们的父母不约而同地藏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所以相较他们的兄姐,他们的生活少了许多沉重。   不幸在他们不够迟钝。他们长于公孙皇后膝下,是距离公孙皇后最近的人,公孙皇后再如何擅长伪饰,那么多年下来,也足够这对姐弟隐隐察觉公孙皇后温柔体贴的面具下暗存的冷漠。   而在公孙皇后临终前这段日子,这份隐隐约约的冷漠被证实了。   尚还年少的,对公孙皇后怀有极深的孺慕之情的长乐公主、齐王为此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然而,他们甚至来不及弄清楚这份冷漠背后的隐情,公孙皇后就已去世。母子亲缘至此为止,心中存着所有的委屈、伤心都随着公孙皇后的去世没了着落,这又是另一重打击。   知情与不知情,萧彻竟说不上,公孙皇后待他们哪个更为残忍。   萧彻敛目,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最后竟真应下:“那就由九郎来吧。”   然而哪怕他应下,萧徽拽着他衣袖的手却依旧不肯放。那双承自皇帝的桃花眼眸仍在看他,目中有哀求,也有犹疑。   这一次,萧彻终是拂开了她的手,冷声告诫她:“长乐,莫再任性了。”   长乐看了他好一会,终还是收回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萧彻自是能看出长乐公主这么做的用意。他这个妹妹惯来粗枝大叶,对政事很有几分迟钝。她不知道萧彻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萧彻准备做什么,只知道萧彻……她同母异父的兄长对她的父皇怀有恶意。她想要阻止萧彻,却又不肯暴露萧彻的身世,最后只能用破坏他的提议这么笨拙的法子来试图阻止他可能存在的所有计划。   对着萧徽哀求,萧彻最后还是让了一步。   可是这让步也不过是他虚伪的慈悲,毫无用处。   罗相公的人头和交换人质的要求被传到宣室殿中。   大计彻底破产的萧循连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直到听闻交换的人质对象是齐王,他的脸上才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交换人质的要求,并两仪殿那方指定的时间、地点具无异议,一口应下,仿佛随着罗相公的死和南城司的失败,已彻底失去了斗志。   然而,前来传信的侍卫却并未为此欢喜,反而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待传信的侍卫走后,萧循莫名感慨道:“居然不是亲身前来,看来五哥与官家还真有几分父子情啊!”   “……你真打算去帮萧彻?”一直藏在帘后的宁王走了出来,脸色十分难看。   “愿赌服输嘛。况且,我虽不惜此身,但此番总少不得牵连二姐,还是得给她留点活路。”萧循神态轻松自然,越发衬得宁王面色阴沉。   他笑道:“小叔你不比我孑然一人,到底已成家,那些前事还是看开点的好。五哥虽然手狠,但却是个信人。既应了祖父看顾你,便不会失言,在他手下总比在父皇手下好过多——只要你莫再挑衅他。”   宁王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可不过几息又放开,他冷笑道:“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不过认命罢了。只恨你我命贱,生来就是给他人作嫁衣的的命。”   说是这么说,但楚王如何看不出其言下难消的怨念,只他天性薄凉,与宁王虽有几分幼时情谊,但也不过如此,最后也不过笑了笑,便让萧荧离去,未再多言。   宁王萧荧为人阴鸷多谋,但总少了几分气魄,颇有些色厉内荏之势。决定他们出身的是命运,但真正拨弄他们命运的却是皇权,先是英宗,后为皇帝。宁王对这二人多有怨念,但更多的却是畏惧,于是便去怨恨更年幼的萧彻。但萧循做不到像他那般自欺欺人,从最开始,他就知道,他要对抗的人是谁。   思及此,萧循莫名又笑了笑,起身朝侧殿行去。   ——这里关押着皇帝。   在侧殿前,他遇见了他的生母宋贵妃。   她今日难得着以正红盛妆,苍白幽美如夜昙的侧脸染上了几分红晕,一改往日的幽寂,很有几分热烈绚烂之美,如今正立在侧殿外,但也不曾进去,只目光幽幽地注视着殿门,不知在想什么。   宫人多道这位贵妃娘娘出身低微,虽颜色惊人,撑不起朱紫富丽之美,故多以素色见人。却不知真正的绝色,岂有撑不起一说。   毫无疑问,宋贵妃就是真正的绝色美人。   若非如此,当年又岂会那般容易地叫旁人信了皇帝的移情别恋,真正放弃了才貌双全的公孙皇后呢。   萧循见了她倒也不意外,自宫变后,皇帝被羁押于此,每日餐食都是由宋贵妃去送。   至于她在送餐之余,要对皇帝做些什么,萧循看着母子血缘关系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见着萧循,宋贵妃应势收敛了些脸上的喜色,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萧循应道:“快结束了。”   宋贵妃叹息:“你还是没胜过萧彻。”   萧循微笑应道:“母妃不也没胜过母后嘛。”   宋贵妃面色稍冷,母子俩看着彼此的目光,具是冰冷而锋利,生怕伤不到彼此。   最后,还是有求于人的宋贵妃先退了一步,放柔了声音道:“六郎,便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萧循微微一哂,颇觉讽刺,但还是成全了宋贵妃,让她入殿。   他对皇帝本人没几分父子之情,但论恨意,也没多浓郁,至少比不过他这位母妃的椎心泣血。   未料,不过片刻功夫,宋贵妃便匆匆出了殿门,眸中烧着熊熊烈火,“萧枢被人救走了。”   守在殿门的侍卫大惊,齐齐跪下请罪。   萧循愣了片刻,叹笑道:“不愧是父皇。”   宋贵妃却没萧循的这份从容,脸上乌云密布,目中狠厉如刀:“今晨他还在这,纵使被救走,也没多久,我自有法子逼他出来。”   正被甲士们护送着至宣室殿前的中阙前的萧彻和萧律,遥遥望见宣室殿乍见火光,随即便是乌烟升腾。   怔楞片刻,萧彻闻见身侧幼弟惊惶地大呼一声“父皇!”,随即再不顾中阙前林立的叛军,直接领人朝宣室殿冲去。   萧彻远望。   落棋至此,母后你会赢吗?   宣室殿着火。   自中阙往宣室殿沿途的反叛禁军被这一把毫无征兆的火烧得魂飞魄散,再无战意,萧彻带来的甲士一上前,他们便已缴械投降,毫无阻拦之意。   可是这会萧彻已顾不上剿除这些叛兵,只令人俘虏起来,便急之又急令人去宣室殿中救人。   大半的宗室都被叛王萧循关在了宣室殿中,甚至还有皇帝,一个不小心,萧家才恢复的人气就全折在这场火里了。   为了防火,雍极宫从山上中引了数道河流下来,宣室殿旁不缺水源。可无奈宫殿皆以硬木为梁栋,再以砖石为墙面,哪怕涂遍椒泥,也依旧是禁不起火烧。更别说此前,公孙皇后暗暗令人在宣室殿诸多角落放了许多桐油助火。   故而宣室殿的火势蔓延极快,待到萧彻萧律带人行至殿前,已是火光四冒,乌烟滚滚。   然而,叫人心惊的是,火势蔓延至此,宣室殿中竟一片死寂,始终不见人出逃,哪怕是叛军。   萧律挂念皇帝,泼了桶水在身上,欲与兵卒一道入内,却不料一个转身,就被他的好兄长萧彻一掌打晕。   萧彻看了看那漫天红火,转头看向那群被俘虏的叛军,缓声问道:“皇城司之人何在?”   守着宣室殿的人具是萧循的心腹死士,绝非惧死之人,然败退如此之速,期间必有人作怪,而此人只会是在此番作乱无声无息的皇城司了。   叛军中一人出列,摘下头盔,答道:“见过五殿下。”   萧彻目中微沉,打量了这人几眼,问道:“秦都司现下在何处?”   皇城司之首秦越是为皇帝御极前的近卫出身,手掌皇城司十余年,耳目遍及前朝后宫,为人机警敏锐,又对皇帝忠心耿耿,深得皇帝信重,也是公孙皇后极为忌惮的人物。公孙皇后在去前,曾刻意对他做过布置。在公孙皇后去世当日,萧彻便已收到他身亡的消息。   但如今见这皇城司仍有余力,萧彻便知此人许是诈死。   事实上也果然如此,那人恭敬作答:“在宣室殿着火后,都司就护送官家入宣室殿了。”   萧彻愣了片刻,凤目微睁。   皇帝应是被救出来没多久,宣室殿中还关着太子诸人,最关键的是——   公孙皇后的棺椁且还停在宣室殿中! 第161章 难言之隐   宣室殿的大火仍在烧着。   为了避免火势蔓延,萧彻带来的兵马在悄无声息间,分成几支,在宣室殿的四面以砂砾堆成隔火带,同时也围住了宣室殿所有的出口。   作禁军打扮的皇城司隐卫却只静观其行,不作任何反应。   围势结成后,萧彻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宣室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阔的中阙前,一时只得偶尔被风带来的柴木燃烧的噼啪声。   光阴似长骤短,间或地有人从宣室殿中逃出,有宫女內侍,也有王族亲眷,这些人无论尊卑贵贱,都被人以防备逆王伪饰外逃为名统一拿下,哪怕是东宫的家眷也不例外。   不知多久,宣室殿主殿方向传来一声柱梁崩塌的巨响,随即一连串的殿宇崩塌之声,如雷鸣轰隆,令人闻之色变。   便是萧彻望着那摇摇欲坠的中门,也不禁怔然。   身边人踌躇提醒他:“殿下,至今尤不见官家、太子和逆王,许已见难。”   萧彻垂眸。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盏茶的功夫后,竟还有三人宣室殿的烟雾中走了出来。   赫然就是皇帝,与皇城司都司秦越和内都知冯时三人。   皇帝左侧肩上浸着大片大片的血迹,脚步虚浮无力,全靠着秦越、冯时二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支住身体。   一直扮演着隐形人的隐卫们终于动作了起来,靠了上来,无声地露出了獠爪。   萧彻手下的人看向萧彻,只待他的指令。   萧彻直直地看着皇帝。   秦越本能地要拦在了皇帝身前。   皇帝却是推开了秦越,直面萧彻,分明身上还带着伤,面如金纸,但神色却是平静的,甚至带着放松。   “玉玺在冯时手里,朕的笔迹你也会摹,诏书你就自己写吧,其他的该怎么做你都是会的。”   在一种无声的难以置信中,皇帝轻描淡写地对萧彻说道:“要动手就动手。”   多年难解的恩仇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母亲的期望伴随皇权的诱惑,近在眼前,萧彻的手抚上了剑柄。   食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他问道:“父皇是如何受的伤?”   问的却是皇帝肩上的伤。   皇帝本该诧异萧彻的迟疑,可实在没多少诧异的力气,无谓答道:“你母后的棺木里藏了机关,宋贵妃借此暗算我。”   萧彻又问:“母后尸骨如今何在呢?”   “……机关里还有化尸水。”皇帝阖上眼,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惨淡:“她对自己一向能下狠手。”   萧彻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英宗生前一直在隔绝皇帝和萧彻二人,而皇帝也心照不宣地从不去接触萧彻,以至于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从未见过面。   英宗病重将逝前,准备让萧彻以明烈太子嗣子的身份就藩燕州。彼时燕州局势正好安稳下来,又有与皇室渊源极深的傅成章照拂,足以萧彻安身。待到萧彻成年后,若有野心能力,自能以边关戎武存身,若差了点能耐,在傅成章的照拂下,保得富贵也无大碍。   为此,他甚至动了让萧彻和傅令嘉定亲的心思,可惜这番谋算被皇帝打破。   当时,公孙皇后正怀着齐王,孕中心思积郁,怀相艰难,眼见着萧彻要被送走,更是生出决死之意,皇帝为了激起她的生念,想把萧彻带回雍极宫。   英宗虽是上皇,但终究是西山薄日,而皇帝当时却是中天之日。   所以,英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闯进他的西华宫里,从他身边带走了年幼的萧彻。   那是萧彻第一次见到皇帝。   而立未久的皇帝,英俊而骄盛,居高临下地站在年老体衰的英宗面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年幼的萧彻,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日起日落,孰能长久?   如今的皇帝模样未见多少衰老,但暮气已现。萧彻和他,就像是曾经的他和英宗一样。   萧彻心中了然,他已经输了。   曾经生杀予夺的强者,在今日,被彻底的打倒了。   萧彻静默过后,终于拔剑出鞘——   “乓!”   剑锋朝下,萧彻丢下了剑。   他垂眸说道:“陛下,你欠我的,八年前就算还了。我欠你的,在今日也算还了。你我之间,今日两清。”   随即,他朝身边的人下了救火平乱的命令,自己却是不管不顾地出了这纷纷扰扰的雍极宫,把一切抛在了身后。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有一瞬的恍惚。   “两清……”   他低语着,最后自嘲一笑,叹道:“真是个果决的孩子啊!”   皇帝想道,一点都不像他母亲,反而更像——   他早死的大哥。   随着皇帝的现身,萧彻的放弃,宣室殿之乱在日落前就归于平静,这甚至早于大火被泼灭。   紧接着,作为皇帝盖章的“平乱功臣”的萧彻被火速收缴了五司的临时指挥权后,就被人恭恭敬敬地送回雍京的燕王府。   萧彻对这番待遇不以为意,转身就往令嘉所在的别院去了。   令嘉身上还在发热,但大半的心神一直挂在萧彻身上,哪怕闭上眼,眼前都是断断续续的噩梦,睡了半日,脸色反而更差。最后,索性裹了两件袄子起身,一门心思地等着雍极宫的消息。   雍极宫那的消息才更新到人质互换处时,萧彻人就已经回来了。   许是觉得令嘉在安睡,他的脚步轻得仿若无声,连武艺傍身的明炤都不曾发现他的到来。反倒是内力低微的令嘉却似心有感应一般,在他踏进内间第一刻,就朝屏外看去。   四目相接,萧彻抑着心中难言的情绪,快步走到令嘉身边,怜惜地轻抚她仍烧着红晕的脸颊,低头便要在她发白的唇上印上一吻——   被令嘉的手挡住了。   “有人。”令嘉说完,就朝某个正睁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看的业余“使女”抛去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   明炤到底不敢得罪令嘉,只好遗憾地退了出去。   明炤前脚才踏出去,后脚令嘉就按着萧彻的后颈,主动热情地欺上了她的唇。   萧彻猝不及防,愣了片刻,随即便反欺回去。   令嘉因还在发烧,身上热意逼人。这份热意通过厮磨的肌肤,传递给萧彻,而待到这一吻毕,他身上的温度也已不遑多让。   借此,萧彻对令嘉的病情已是心知。   不容分说地把她抱回床榻上,塞进厚实的被褥里,又让人端了汤药上来。   汤药一直备着,所以来得很快,快到都没给令嘉流出装睡的时间。   服侍令嘉用药,总是个磨人的苦活。萧彻   看着令嘉脸上的抗拒,萧彻沉吟一声,道:“七娘,你就没有想问我的事吗?”   令嘉目光一凝,挣扎片刻,最后还是接过了那碗汤药,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苦着脸问他:“官家现在还在吗?”   “还在。”萧彻朝她嘴里喂了个青杏,道:“你让人去把长乐放进雍极宫里,不就是不想让我亲手杀他嘛。”   令嘉愣了愣,否认道:“我派人去寻的是新城长公主,不是长乐公主啊。”   “……那看来是姑妈放长乐过来的。”萧彻看了令嘉一会,最后叹笑,“你怎么会想到去寻姑母?”   令嘉有些心虚,“长公主长子是殿前司都司,殿前司既肯帮你,长公主的倾向不言自明。骨肉相争终非善事,无论结局如何,有她出面圆场,想是能体面些。”   说到底,还是指着若萧彻输了一筹,能叫长公主最少保住萧彻一条命;反之,也是担心萧彻赢后,恨意迷心,不管不顾地要杀皇帝。大殷建国以来,虽常见兄弟萧墙之争,但终究是没出过弑父之事,无论萧彻身世如何,明面上,他始终是皇帝的儿子。尤其皇帝自身也是多得人心的明君,萧彻若真明晃晃地杀了他,除非他能把皇室杀尽,不然就等着往后十几二十年的纷乱吧。   令嘉同情公孙皇后的遭遇,也理解他们母子的仇恨,但绝对不肯为了过去的仇恨,把现在和未来都搭上去。   这其中的考量,萧彻自是了然。   他投喂的动作顿了顿,忽道:“我杀过他——在八年前。”   令嘉檀口微张,却是无声。   “我回宫前,母后为磨炼我心志,也为了阻止我和官家亲近,告知我我非官家亲子。后来,我一直在暗暗查探自己的生父,一直到八年前,才寻到一些线索……”   说到这,萧彻顿了顿。   八年的辰光,说短不短,但萧彻依旧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因这难堪的身世而生出的烈火灼心般的杀意。   弑父辱母,纵以儒家之仁说,也可称百世之仇。   萧彻心知,在这种仇恨面前,除非他能报仇,不然他的一生再无片刻安宁。   “……母后挂念太多,想要周全的也太多,所有恨意再深,也只能隐忍。我却没有她那样卧薪尝胆的隐忍,做不到像她那样,恍若无事地同官家扮演骨肉至亲,一直忍到羽翼丰满再动手——我知晓此事后,不足一个月,就对官家动手了。”   皇后挂念的再多,最挂念的依旧是萧彻。那一盘乱局里,对皇后最好的解法,其实是萧彻和皇帝同归于尽,然后太子即位,皇后既报了仇,也得一生无忧。   舍他一身,得此圆满,少时的萧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官家喜好游猎,时常出游骊山的苑囿。彼时,大哥忙于观政,大姐忙于教子,长乐不喜血腥,九弟年纪太幼,经常只得我和官家二人出游,官家对我毫无防备,动手的机会并不难找,而我的箭术不赖,他逃不过的。”萧彻神色淡淡地回忆。   “那他后来是怎么逃过的?”话说的这么满,可人家皇帝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呢!   令嘉闪闪的杏目出卖了她的腹诽,萧彻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道:“我并未失手,只是没料到他生而心右,侥幸逃过一命罢了,但也重伤了大半年。”   令嘉恍然记起,惊睁了眼:“……是大安九年那次——不是说是被野兽所伤吗?”   大安九年皇帝游猎遇险,身受重伤,这事震动朝野,禁军因失职被更替了一大批人,更关键的是,那此令嘉的父亲任职禁军,虽未牵涉其中,但他诸多同僚都被波及,那段时日她家可有不少人上门求助。   “他替我瞒了下来。”萧彻目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被皇帝近卫拿下时,他已然做好的赴死的准备,可却未料到皇帝竟能活下来,更没料到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洗当日随侍的禁军和內侍,替他掩瞒罪行——那时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重伤。   令嘉不由默然,她思及当年的风波,不免叹息——为什么说皇家无私事呢,因为皇家的这些私事总会牵扯诸多无辜的人。   “母后知晓此事后,一担心风声走漏,便安排我就藩,我忤逆了她的意思去了云州……”   说到这,萧彻神色有些恍惚,难堪的身世、难解的恩仇、渺茫的未来,也只有在那战场的生死瞬间,他方才寻到一处喘息的地方。   “……在我立身燕州后,母后就一直想让我回京,却被我多次推脱,最后她看出我不愿动手,便寻上了六弟。我心知她要动手,却只假作不知,顺水推舟地帮了六弟一把,这其中甚至还有我的私心——”   萧彻垂下眼帘,以局外人的口吻,平静地替自己做了总结道:“我确实是个不肖子,母后为我受了许多的苦楚,但我却背叛了她,哪怕在她死后,也是如此。”   令嘉叹息着,牵过萧彻的手,同他道:“你并非不肖,你只是……只是太过骄傲罢了。”   若非骄傲太过,怎么会忍不下耻辱的身世,一意要与皇帝同归于尽;若非骄傲太过,又怎么会在被皇帝宽恕后,依旧一门心思地往战事最激烈的云州前线去,近乎寻死般地在战场拼杀;若非骄傲太过,他又怎么会……又怎么会宁愿忤逆皇后的意思,也不肯亲自对皇帝动手呢。   萧彻把头埋在令嘉的颈窝处,阖上眼,未再言语。   令嘉怜惜地轻抚着萧彻的背,以他从前安抚她的温柔和耐心,来回报他。   令嘉隐隐能察觉出,萧彻对皇帝其实是存着一份,哪怕是对着她也无法宣之于口的,不该存在的孺慕之情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用“背叛”来形容自己的行为呢。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   令嘉与萧彻平日夫妻私话,谈及过往,萧彻常说宣德皇后和英宗,却从不提帝后。   可事实上,英宗只抚养他到九岁。   从九岁稚儿成长为那个文韬武略,完美得叫她母亲挑不出错来,令她父亲敢以全族押注,惹得朝臣暗生忌惮却又只能依仗的燕王,其中除了他自己的天资努力,又怎少得了父母的用心呢。   萧彻不喜游猎,却有一手卓绝箭术,崇尚务实,偏又颇通风雅之艺。与之相对的,却是皇帝年轻时不务正业,好游猎,好风雅之名。   燕州燕王府里,满仓满谷的顶级伤药,随侍的诸多御医,从无延误的粮草,甚至还有那道叫她头皮发麻的玉玺盖印的空白诏书。   那样的用心,若非皇后那般言之凿凿,她怎么也没法相信,萧彻居然不是皇帝的亲子。   可惜,皇后如此的肯定,于是,这份用心最后便沦为喉中之鲠,吐不出,也咽不下,生硬地卡在那,被刻意遗忘,只在偶尔掠过时,泛起隐隐的痛楚,但转眼又被压下,只作不见。 第162章 花好月圆(完结)   一场宣室殿大火烧死了不少人,但真正值得人瞩目的也只有两个,逆王和太子。对于这样的结果,当时在场的现最大收益人的萧彻自是少不得被人怀疑有莫可说之处。   但在原太子得谥景惠的第二天,皇帝颁布了以燕王为储的旨意后,这种无声的怀疑,只能永远地沉寂下去。   无论是以嫡以长,还是以贤以功,萧彻的承位都是顺理成章,更别说他身上还有征伐北狄和救驾平乱的两项大功。   再接下来,便是对逆王党羽的清算,抄家、斩首、流放不一而论,只有临安侯府,因为王良娣育有景惠太子仅存二子之一的功劳,而只得夺爵抄家,免于死罪。   在这一团纷乱中,终于痊愈的令嘉和萧彻一起入住了东宫。   东宫作为国储之所,其赫赫巍巍,自不必说,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这座宫殿有些不祥,大殷开朝以来,共册封过六位太子,其中三个死于非命,也不知道她将来的儿子会不会为这倒霉历史再添一笔——当然,事后证明,她这份担忧是多么的没有必要。   不过任过往的主人或兴或亡,依旧不妨碍这座宫殿成为所有皇室子弟趋之若鹜的存在。   令嘉对东宫并不陌生,同样死在宣室殿大火里的景惠太子妃喜好热闹,时常在东宫举宴,她的二嫂作为公孙皇后的侄女,常为座上客,连带着她也少不得被拉出来应付一二。待到她出阁成为燕王妃,东宫更是寻常了。   只是再如何,当时她也只是客人,如今她却已成此间主人。   若说多志得意满……那是没有的。   令嘉至今的一生大抵都是顺遂的,她于权力并无发自内心的渴求。撑死也就为自己丈夫家族松了半个口气,至于另外那半口,皇帝且还在头上呢。   然后便是沉重,令嘉曾以为自己成亲当日用的九翟冠已是天底下最压人的花冠,今日用了太子妃九翬四凤冠才知道,一冠还比一冠重,更叫她糟心的是,往后还有个皇后的九龙四凤冠等着她。   一受完册,她就去了自己的新的居所,赶紧赶慢地解那繁重的礼服。   萧彻在一旁说着闲话:“就这么一会都撑不住,往后的祭礼你可怎么办啊?”   令嘉把那两三斤重的九翬四凤冠砸到他的手上,假笑道:“不若你纳一个侧妃来替我?”   萧彻将九翬四凤冠放到一旁,迎着她厚重妆容都压不住的杀气,轻笑道:“还是称病吧。”   令嘉白了他一眼,便一心攻克两博鬓上繁琐的翠云珠花,这堆零散鬓饰加起来又有一斤。   萧彻看着镜中人影变幻,目光忽然有些恍惚。   翟衣花钗,云鬓凤冠,一式的礼服掩去女人的特点,剩下的只有模糊的面目。   他曾以为自己并不在意那顶凤冠下的面目是谁,可事实上,眼见着那人解开鬓发,洗去妆容,露出自己的面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庆幸。   令嘉见萧彻一直凝视着镜面不语,原还当他在看自己,后来见他眼神飘散,才知他在发呆,带着些许吃味地推了推他,“在想什么呢?”   萧彻道:“在想我们成婚那日,你喝的那壶为长春露。”   令嘉大惊:“你怎么知道?”   她为了去酒味,可是洗漱了许久的,   萧彻含笑道:“自是我见到的,不过善善你那时一心喝酒大约没看见我。”   令嘉脸颊浮红,似羞似恼。   成婚当日交杯酒后,他在宴席间嫌人多声繁,寻了个借口去青庐歇息会,然后就撞见他的新妇一个人在闷头喝酒   那时,他只当她是不喜婚事借酒消愁,挑了挑眉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哪里想得到人家居然是在借酒壮胆……   萧彻抚她面颊红晕,谑道:“善善秀色天成,又何须酒色上妆。”   令嘉当然听得出他的嘲笑,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可捶玩后,撑不住笑了出来,道:“昔君与我,何意今日。”   萧彻捉过她的手,应她道:“两心相结,形影无离。”   两人对视间,又是一笑。   曾经的诸多羞恼尴尬不愿,就此付诸这一笑间。   他们这厢花好月圆,韶光自也轻贱起来,眨眼飞逝。   又过三年,大安二十三年,皇帝旧伤复发,退位,移居洛都,萧彻登位,在继位典礼上,令嘉并未如曾经笑谈的那般告病。不过也是不称巧,典礼正在冬日,先是告祭宗庙,借着又是受群臣大礼,一番流程下来,令嘉回过头就受凉了,甚至连过年的冬至大典甚至都未能主持。   翌年,萧彻又选了嘉安这个年号,整个雍京都算知道了令嘉的病弱之名。而随着令嘉多年未再生育,几乎是全天下都知道现任的皇后是个病秧子了。   平心论,令嘉天生的元气差了些,后天养的再好,终也比常人少了几分康健,时节变幻时总比旁人易病,但若说病秧子还是过了,起码生育并无问题,她膝下白白胖胖的萧满满就是明证。   可惜,她与萧彻许是差了些缘分,一直到满满能帮整座雍极宫都跑遍了,她身上也未再见喜。   而随着时日推移,无子的压力的越来越大,原本还在敲边鼓的官员终于按捺不住,有人谏请萧彻绵延子嗣。   这些人不少人怀有私心,但更多的还是居于公心,其中甚至有萧彻的老师,现已拜相的虞丰。   议论至此,便是萧彻也不能再置之不理。   他思虑片刻,便下了决定,召藩地上的宗室子嗣入京,每家一个名额,再加上景惠太子的两个儿子,一并入弘文馆受教。   这对朝臣而言,宗室嗣子继位虽有极大的风险,但终是一个兜底的选择,   他们也不可能真正逼迫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尤其还是在劝人广纳妃嫔这种算不上不光彩的私事上。   外朝的这一番风波,闹得不可谓不大。   萧彻担心这事搅扰到令嘉和萧满满,下令宗室入京后,便索性携令嘉母女东巡。   一路过潼关而西,及至洛都,却是上皇所居,必须拜见。   拜见过后,令嘉看出萧彻似是有话欲同上皇叙,便领了萧满满出去。   萧彻尚算年轻,流水韶华于他身上还不分明,待见了上皇,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已有六年。   人间的至尊依旧抵抗不过岁月的衰老。   挺拔的身躯伛偻,丰润的脸颊消瘦,明亮的声音暗哑。   现在的上皇,一如曾经的英宗。   上皇也在同萧彻感慨时光的威力,“朕记得上次见安阳时,她还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怎么一下子就长得这样了!”   他说的还算含蓄,但萧彻仍不由感到一瞬的无语。   他很是庆幸令嘉现在不在这,不然听了这句,回头又要郁结许久了。   按常理来说,萧彻和令嘉的子女的外貌怎么也该不会差,而事实上萧满满确实也生的不差。   她模样肖母居多,唯独一双秀美的凤眼和萧彻是一脉相承,合在一起,怎么也算个顶尖美人胚子。可无奈,再给力的先天基因,也扛不住后天糟蹋。   萧满满打小好食,饴糖、瓜果、菜肴无所不食,令嘉初为人母,凡她所求,无有不应。一个不小心就把女儿喂成了球状,精细的五官放在一张小圆脸上,就和饼上的芝麻一般,几乎寻不出多少存在感。   可爱是可爱,但强要说漂亮,那也是强人所难。   待令嘉察觉时,萧满满的体型已成,她倒想勒令女儿减肥,可惜萧满满垂下眉,她就心软了。在这样一个心慈手软的母亲手下,萧满满就这样从一个小球成长为一个大球,襁褓里的那句“美人胚子”就和尘烟一般,彻底消散在过去。   上皇对此很遗憾,“原本很有几分你……小时候的影子,现在真是一点没剩。”   萧彻自能听得出那处生硬的停顿里该有的话,但只作不知。   这对似真似假的父子间一时无言,过了一会上皇道:“你这次来见我,所为何事?”   六年未见,若是来述父子情谊终究有些可笑。   过了一会,萧彻开口问道:“大哥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   上皇思及宗室入京的召令,心下了然,问道:“你既是见过外面那株梧桐树,又何必再怀疑?”   “……祖母与外祖母便是双生子,母后当年也可能是怀了双子,只是一死一活罢了。”   上皇不以为意道:“就凭猜想?”   萧彻淡淡道:“反推罢了。大哥若非你的亲子,只是一个被置换的无辜人,母后在最后应是放他离宫,而不是暗示他杀你。”   当年,上皇在宣室殿之所以为暗器所伤,就是因为景惠长子的计算。公孙皇后最后的杀招既不是萧彻这个不听话的不肖子,也不是楚王那个心有九窍的不粘锅,而是这位孝顺恭敬的长子。   上皇被提到痛事,神色稍黯,深深地看着萧彻:“你既知晓他应是你的同胞兄长,依旧不曾手软。”   “父皇,你觉得皇权是什么?”时隔多年,萧彻再一次唤起了“父皇”。   上皇缓缓地吐出四字:“生杀予夺。”   “是啊,生杀予夺。”萧彻神色平和道:“父皇仁慈,饶我一命,我尤且不愤多年,又岂会甘心作为他人刀下鱼,俎中肉,将己之所有具系于一人之仁念,哪怕那人是大哥也不可能。”   自英宗定下宗室之制后,就已决定,所有的宗室都是被锦衣玉食养起来的花架,任他们对平民如何作威作福,对上至尊都是毫无还手之力,生杀予夺具是如此。萧彻之所以选了燕州,也就是因为燕州身处边关之地,反因战事,有着更多与那不容分说的皇权周旋的余地。   上皇默然。   “正因为我也生出了野心,我才如此不解父皇当年为何要那样做?”时隔多年,萧彻几乎是心平气和地问出这个曾叫他怨恨了许久的问题。   上皇迎着那双平静的凤眸,失神了一会,最后,他狼狈地转开了眼。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五郎,你可知我从何处学的生杀予夺四字嘛?”   “正是从你祖父身上——你大姐出生未久,你母亲忽然生了一场急病,若非侥幸遇到神一在洛都,她几乎活不下来,但纵使活下来,元气亦是大伤,往后的病根具是这时落下的——这是你祖父下的暗手。”   纵以萧彻这等定力,闻言也不由脸色一变,好一会才艰难得问道:“为什么?”   “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在朕幼时,凡有所好,具是大哥让着我,只除了一次,大哥得了一匹玉狮子,心爱至极,不肯让我,而我也不肯放弃,最后你祖父知道后,便令人将这匹马给杀了。”皇帝语气漠然道,“有此前例在前,大哥自此再未同朕争过任何事物,于你母亲一事上也是如此,可惜这次他偏偏做错了。”   上皇神色阴翳地说道:“一匹玉狮子杀了,你祖父转头便能寻到无数新的千里马来补偿朕与大哥,可活生生的人,如何能有替代。大哥终未能忘情,叫你祖父窥了出来,他忧虑在他百年之后,大哥会因你母亲而薄待于我,便对你母亲下了毒,伪作为急病而去。最后还是大哥察觉端倪,令你祖母送了神一过来。若非朕事后怀疑,暗自着人查探,甚至都不会知道他们的这一场交锋。”   最后,上皇问萧彻:“这就是皇权的生杀予夺,予你夺你,具无从反抗——五郎,换作是你,你又能如何?”   眼见萧彻无言,皇帝漠然作了结论:“生于皇室,若无权势伴身,最后也不过刀俎鱼肉罢了。”   最后两人终是归于无言,萧彻离去时,上皇叫住了他,“无论你打算如何安排你那两个侄子,都别打扰你大哥。”   萧彻点了点头,他知晓这是上皇对他第一个问题的默认。   景惠太子确实就是他的同母兄长。   公孙皇后骗了他,也偏了景惠太子。   若公孙皇后曾在景惠太子的身世上骗他,那在另一件事上她会不会……会不会也没有她自己说的那般言之凿凿?   萧彻在院侧那株梧桐树前静立良久,最后还是默然离去。   无论如何,当年事中人多已作了尘土,唯一剩下的这个也快结束了——以新城大长公主的暗示,上皇的寿数就在这一年了。   何必再去追究那些心伤呢!   曾经为之辗转反侧、痛苦万分的过去终究还是在岁月里成为模糊的过往。   只是,过去的是过去了,但未来的事就在眼下,萧彻叫上皇的一番话又勾起了另一番心事,以至于他回了自己的寝宫,神思都有些不属。   然后在殿门口迎头撞上了一道小小的身影,若非萧彻这些年也没丢下武艺,及时避让,少不得挨上一下。   但他让开了,那道小身影却倒霉了,见了人本欲刹车偏又刹车不及,一股脑地朝前栽去。   “满满!”一道惊叫几乎要把殿檐都掀翻了。   万幸,萧彻及时认出了人,扶住了萧满满,不叫她那张小圆脸砸到地上。   一直追在后面的令嘉,几步冲上来,捉过萧满满,紧张地翻看她周身,确保她没磕着碰着。   萧彻也是被女儿吓了,定下神来才注意到,满满今日竟是舍了往日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裙子,换了一身郎君的衣袍,连头发都束了起来。衣袍是上好的织锦,可惜这是成人的衣袍,与年方七岁的满满的身量相差甚远,本该到小腿的下摆长长地拖在了地上,满满头上的发冠更是束得不伦不类,一看就知道十有八九出自满满本人的手——宫女的手艺岂会这般差劲。   “满满这是怎么回事?”萧彻揉了揉额头,女儿模样本就丰满过头了,可别审美也别扭曲了啊。   令嘉没好气道:“不知怎么地,突发奇想,从信郎那处拿了一件袍子偷偷换上,这袍子在地上拖了不知多少脏东西。我要给她换回去,她还非要跑,我追了她大半个殿都没追上,真亏她这么小的人居然跑这么快。   萧彻暗自腹诽,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四肢不勤的缘故嘛。   满满同她爹心有灵犀,登时插了一句:“那是阿娘你跑得太慢了。”   令嘉咬牙笑道:“马跑得快,你去和马比?”   满满闭嘴了。   萧彻咳了一下,替你女儿解围,“满满,你为何不肯换回去,”   “我要做小郎君。”满满歪了歪头,一脸天真道:“他们说阿爹、阿娘你们差个小郎君——我可以做你们的小郎君,不要其他的小郎君。”   萧彻和令嘉同时脸色大变。   萧彻沉下了脸,问道:“满满,他们是谁?”   满满偷偷瞥了令嘉一眼,没有回答。   令嘉愕然,思索片刻反应过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道:“满满,旁人说的话未必都对,你应当学会拣着听。”   萧彻心下了然,虽有不满,但还是先耐下心地哄着女儿:“满满,我同你阿娘不差什么小郎君,有你就够了,不会有什么其他小郎君。”   满满一张小圆脸定定地看着萧彻。   萧彻摸着她头上那细密的头发勉强扎出来的小发髻,心思兀地一动,道:“你便喜欢小郎君的衣服,阿爹让人给你另外准备就是,别穿你表兄的衣服,他比你高大太多,他的衣服于你不好挡风,小心着凉。”   满满这才点头换衣。   令嘉如闻大赦,赶紧抱她进殿梳洗。   萧彻站在殿外,一时失神。   虽然,第十司的那堆神棍没有明言,当初那个道诚和陆英幼女的来历,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猜测。   而这两人最后的莫名失踪,恰是某种佐证。   如无意外,他与令嘉此生都只得满满一女。   他虽有些怅然,但还是释然居多,于萧氏太多的子嗣,实在是个灾难——以他祖父为例,二子一女,无论和历史上哪个皇帝比,这子嗣数量都算寒酸的了,可依然闹出那样的恶果。萧彻并不是很想去赌自己的运气会比祖父好。   养儿方知父母心。   满满于他,便如心尖肉般,他实难想象两个满满在他面前厮杀得只剩一个的画面。   于是,便有了那道宗室入京的诏令。   可今日来看,之前看似可行的诏令又有诸多不满之处。   生杀予夺的皇权,绝不会因为后任者不是他的亲子,而减损半分威力。待他百年之后,他的满满依旧是要匍匐在那赫赫威势下,由人予取予求,哪怕他给她找个再强势的夫家也是如此。   君臣名分一定,便是天壤之别。   他的姑母新城大长公主只以父母宠爱,尤在两个兄长之上,上皇待她也不可谓不看顾,哪怕在他这一朝,依旧要敬她三分,可这敬也止于她本人了。她的子孙于他,同旁人又有何区别?   更遑论入京的那些宗室,还只是满满的堂兄弟,少了同胞的亲密。   “生于皇室,若无权势伴身,最后也不过刀俎鱼肉罢了。”   上皇的话,像是对大殷皇室过去数代骨肉之争做的注脚,又像是对未来的预言。   由不得萧彻不入心。   令嘉哄完女儿抽身回来,便见萧彻一人独坐于一侧,凝目沉思。   她上前,从背后揽住萧彻的腰,靠在他的背上,语气温软道:“彻郎,对不起。满满大约是上次在内室听见我和我二嫂说话了——我当她睡着了。”   萧彻反过身,揽住她,问道:“你前些时日挂心的就是这事?”   令嘉低低地应了声。   萧彻是闻一而知十的聪明人,满满的那一眼,基本把能卖的都卖了。   从宗室中挑选嗣子,对朝臣而言固然是个风险极高的兜底选择,而对傅家而言,更是不可选。   于傅成章而言,他宁可萧彻整个母亲身份低微的庶子,也好过从宗室里挑个嗣子。   嫡母对宗室嗣子的控制力比之嫡母之于庶子,终究是少了一份名正言顺,更遑论这嗣子的生父母俱在了。   傅成章宁可萧彻纳妾生子,也不乐见宗室入京,可惜他不可能说动萧彻,于是只能试着朝女儿使力。可令嘉身处后宫,傅成章等闲也进不去,让使女传话,令嘉只作不知,不得已,他只能让家中女眷出马,他倒也知趣,没敢去寻令嘉母亲,而是找了儿媳传话。   可惜,令嘉是被宠大的孩子,并不怎么把父母的威严放在眼里,没好气地和萧彻抱怨:“父亲想要的太多了,旁人求的最多不过三代富贵,他是恨不得自己一人就能算尽百代富贵绵延,好叫子子孙孙具能无忧。”   萧彻语气温和地安慰令嘉:“傅公不过是放不下心罢了。”   他素来不喜旁人对他私事指手画脚,傅成章的行为不可谓不越界,可惜这个岳父令嘉抱怨可以,他却是不可以。   令嘉蹙起眉道:“最小的四郎前年都中了进士,和他三个哥哥加在一起,虽不能说惊才绝艳,但足以支撑傅家门庭不坠,更别说还有你看顾,他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对于傅成章的心病,萧彻倒是有些猜测。   萧彻安抚道:“傅公也不过是思念故土罢了,我岂会为此多作计较。”   傅家世代居于燕州,如今却被半软半硬地困在雍京,纵有傅成章三代经营,但终免不了人离乡贱的那种惶然。心中既不安定,便不肯放过手中的任何一个筹码。但萧彻再是爱重令嘉,也绝不可能似他祖父、父亲当年那般由着傅家分据一方。   令嘉面露动容:“彻郎,你能真好”   萧彻含笑不语。   他确实不会多作计较,因为已经作过计较了。   令嘉可不知,她好彻郎前脚出了雍京,后脚就令人把傅成章对令嘉说的那番话捅到了她母亲张氏那。   傅家家中这会正鸡飞狗跳着呢。   可惜最有效的灭火器,这会正在罪魁祸首的怀里窝着。   在洛都歇了一阵,萧彻又带令嘉北上,却是按着当年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线去了燕州。   令嘉在范阳的燕王府重温了一下故梦,就去了西山祭祀先祖。如今傅家长居雍京,燕州这处的先人坟茔终只能安排亲眷看顾,令嘉至此少不得多尽几分心意。   只是萧彻终究是萧氏子,那堆坟茔里不知多少族人与他祖辈有仇,哪怕萧彻不以为意,令嘉都要心虚,实在不敢让他进去,只带了满满进去。   萧彻只好在别院里候着,却没想到又出了不大不小的意外。   萧彻看着酒酿圆子般的萧满满,诧异不已:“你让满满喝了酒?”   “谁让她喝了,是她自己偷喝的,趁着我不注意,偷偷吃了小半壶我给四哥准备的莲花白。”令嘉哭笑不得道,“喝醉后抱着我怎么也不肯放,偏偏我又抱不动她,差些没被她困在山上,最后还是信郎把她哄睡,我们才下来的。”   萧彻闻言,也觉得女儿可乐,不由莞尔。   萧彻和令嘉在范阳小住了一旬,最后收到宗室即将入京的消息,终是起身准备回程。   在船只起航时,令嘉又掀起窗帘,朝船外看去,目光渺远。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她在燕州居住时长远不如她在雍京度过的时间,但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更胜于雍京,只是这种难舍的感情在傅家大约也只到她这一辈了。   曾经如枷锁般沉重的祖训终是成了过去。   令嘉放下窗帘,竟是有些怅然。   “善善,你觉得范阳如何?”萧彻忽然问道。   “我怎可能说它差!”令嘉颇觉此问无稽。   “那你觉得迁都至此,如何?”萧彻轻描淡写地问道。   令嘉瞠目结舌地看着萧彻。   萧彻解释道:“雍京今时,户三十四万余,人口一百五十万余,纵使尽地作田,关中产粮尤远不及雍京所耗,每年都要自两淮运河走大河过渭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运入京中,方免于饥荒。而随着渭水渐枯,关中出产每况愈下,米价日长,京中已多有不支。”   令嘉不解,“那不也该是洛都吗?”   萧彻解释道:“洛都和范阳人力、形胜具在两可,皆有运河相依,粮食无忧,只洛都辖于雍京,进而击于河西;若于燕州,则以辽东复于高丽。既是两可之间,我便由着自己私心一回。”   令嘉定定地看着他:“你想选范阳?”   萧彻颔首,“我欲在范阳以北重建一城,以作国都。”   令嘉眼眶稍红,眼波婉转,忍着心中情思翻涌,假意嗔道:“郎君盛情款款,偏妾身已许人,倒真不知何以相报了?”   萧彻替她拂去眼角水意,微微一笑:“以三生报之即可。”   令嘉展颜一笑:“三生怎么够,当然是生生世世才好。”   萧彻失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们的往后依旧少不了风霜刀剑,但所幸,这次他们并未失散。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指路95章,日后更   这里是【猛虎落地式跪地道歉.jpg】   终于还完债了,鉴于心虚的小人早就被打死了,多余的抱歉的话也就不多说,大家自己去翻表情包吧。   在这里无奈地告诉各位,看文需谨慎,遍地都是坑。   遇到我这种坑人作者,是诸位的不幸,但遇到能坚持到这里的你们,是我的运气。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