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抱错文好运女配》 作者:天行有道 作品简评: 出身杏林之家的阮林春意外穿越进一本宅斗文里,面对手握诸多外挂的女主,她避免撄其锋芒,而是选择接受原身定下的婚事,与平国公世子成亲。本打算治病救人之后便潇洒走江湖,却不料在相处过程中,两人逐渐暗生情愫,与此同时,也一点点改变了原书的剧情。最终,她不但收获了亲情爱情,亦使世界线得到修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实现了天道公允。本文风格轻松,节奏明快,角色性格鲜明,跃然纸上。给人以良好阅读体验的同时,亦揭示了一个道理:人只有自强才能赢得尊重,与其寄托于外力来获得财富地位,不如安分随时,知足常乐。不贪多,不妄求,如此,才能品尝出生活的本味。 第1章 穿书   阮林春清醒时,发现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站在一块田垄上,正铡着猪草。   镰刀上布满了泥土与草叶,灰扑扑的衣裳也被汗珠浸湿,正午的大毒日头晒着,难怪原主会中暑以致晕厥——甚至送了命。   一旁的竹篓里才搁了一小半,距离装满尚需时日,显见得无法交差,可阮林春掂量了一下这具身子的情况,还是毅然决然地打算回家去。   她虽是刚穿过来,却对路程十分熟稔,似乎原主的记忆仍有一部分残留在她身上,这更加印证了,她确实穿进了自己才看过的一本抱错文里。   当年两家婴儿错抱,官宦之后阮林春沦落农家,而本应长在乡野里的阮林絮却一跃而成高门千金,地位天差地别,无怪乎原主那样不甘心,回京城后处处找茬,誓要铲除“冒牌货”,奈何手段太不入流,以致人心尽失,而书中女主阮林絮自有气运加身,总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哪怕她什么也不做,也能把对手弄得溃不成军,临了人还得夸她一声善良大度。   横竖都是恶毒女配自作自受。   阮林春垂眸,暂且不去想是否会重蹈原主覆辙,既来之则安之,她只有先把自己顾好,才能管其他的事。   轻手轻脚推开竹篱门,还未来得及放下刀具,里头人便已知觉,“谁?”   阮林春乖巧地应声,“娘。”   蹭掉鞋上的泥巴,便进去跟那妇人招呼,迎面一张素白芙蓉面,弯弯的柳眉,淡淡的梨涡——果然和书里写的一样,布衣荆钗却不减国色。   难怪便宜爹这些年都忘不了她。   阮林春唯有冷笑,照书里所写,这白锦儿对于换女之事并非懵然不知,当时虽非故意,但事后却默认隐瞒了这件事,不就是因自己进不了长亭侯府,想着亲女若在,能替她占住位置么?   其实便宜爹阮行止对她当真不错,若非白锦儿的出身实在太差,又是罪臣之后,当初也不会舍她而聘东平伯之女为正夫人,亦即阮林春的生母。就算不能给白锦儿名分,两人依旧藕断丝连,以致遗下一女,后又担心夫人知觉,才匆匆替白锦儿找了门亲事,让她在这乡间另觅家室,安家落户。   这些年,若不是阮行止偷偷周济,白氏断不能过得如此滋润,别的不说,她日日饮用的参汤便是一大笔花费。   当然就没余钱来补贴阮林春的生活,以致于小姑娘本是金枝玉叶,过得却连灶下的烧火丫头都不如。   原主起初不知身份,对白氏十分恭敬体贴,视若亲母。   相对的,白氏对她也算不错,半句重话都不肯说——当然,活也半点没叫她少干。   此时白锦儿便扎挣着从床上起来,惊诧地看着她道:“你这孩子,怎么现在回来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怕她爹赵喜平怪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哪里容得懒丫头。   阮林春耷拉着眉眼,“外头日头太大,女儿怕中暑,想先回来歇歇。”   白锦儿便要拿帕子给她擦一擦汗,可是身娇体软惯了,似乎走几步路都嫌费力,只能胳膊虚虚举在半空——跟挺尸似的。   阮林春便也没接,只胡乱拿衣袖擦了擦,她也闻不得白氏那帕子的气味,一股脂粉香,腻乎乎的。   白锦儿又心疼的道:“如今正值暑天,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别到外头受累了,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   依着原主的脾性,此刻便要强撑着病体,继续回地里受累去——这家里就赵喜平一个壮劳力,白锦儿多病做不得活,少不得原主多多辛苦,白锦儿又是当惯了慈母的,她自然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阮林春深深觉得原主被这白氏给PUA了,瞧瞧,两片嘴皮子一碰,便哄得人死心塌地,还和阮林絮争风吃醋起来——明明白锦儿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呢。   阮林春自是不怕这迷魂汤,只甜甜笑道:“好,那我听娘的。”   白锦儿:……   总觉得这丫头今天有点不大一样。   阮林春没工夫管她,只盯着案上那碗糖水鸡蛋。这是白氏的独享,“御膳”一般的存在,家中的鸡一天就生两个蛋,全进了白氏的肚子,谁叫她是病人呢?   赵喜平虽是个粗人,自打娶了这如花似玉的婆姨,喜得浑身发颤,恨不得连眼珠子都抠出来给她,哪会舍不得一碗鸡蛋——当然,白氏带来的拖油瓶女儿就不在他关心的范畴内了。   此刻见阮林春一眼不眨地望着案上,白氏料着她是干渴,因抿唇笑道:“想吃就吃吧,娘刚吃了药,嘴里寡得很,也吃不下东西。”   原主素日是不会跟母亲争抢的,就算又渴又累,也只会沉默的道:“不用,我喝白水就好。”   她在白氏面前向来装作不爱甜食,因此也从来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讨要零嘴——这般乖巧又可爱的女孩子,究竟为何会走到书中那一步?   阮林春微微出着神,一面鲸吞牛饮般让那碗糖水鸡蛋全进了肚——虽然荷包蛋做得很好,但照她这种吃法,铁定是尝不出滋味的。   白锦儿:……不是她多心,这丫头怕是中了邪。   还以为多少会给自己留点呢,正好已到饭点了。   白锦儿砸吧了两下嘴,本想问问阮林春今日怎么了,可巧赵喜平狩猎归来,正瞧见阮林春抢她娘亲的吃食——那可是乡下土鸡下的蛋,在他看来都是滋补元气的灵丹妙药,他自己都舍不得,怎能让这丫头占了先?   赵喜平上来便要给她两记耳光。   阮林春灵巧的闪开,钻到白氏床沿边上,白氏自然得帮她拦着——可惜伸出来的两条胳膊看着便没什么力气。   白锦儿皱起眉头,“喜平,你这是做什么,是我让她吃的!”   美人蹙眉,有着西子捧心一般的效果。赵喜平虽有所软化,可随即又哼哼两声,“你当然帮她说话,这些年不知偷吃了多少回,那可都是银子换的!若非这丫头贪得无厌,你的病又怎会迟迟未愈?“   阮林春:……   这人有毛病吧?合着白锦儿卧病在床就因为少吃了一碗鸡蛋,她难道是豆腐做的?况且,阮林春搜遍原主的记忆,也没看出她占了多少好处,不啃草根树皮就不错了。   可惜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阮林春只能放弃说理,转而打起了游击战。   白锦儿有心无力,也未必真心想拦,没两下便气喘吁吁地缩回了手,幸而这屋子空间狭小,赵喜平又生得人高马大,轻易抓她不住。   两人秦王绕柱走绕了半天,忽闻院中传来叩门声,平常这家是不会有客造访的,阮林春眼珠子一转,意识到此刻是个关键的节点——若她料得不错,京中长亭侯府已经意识到当初两家抱错,派庄头来接她进京,当然,白氏的身份仍是个秘密。   阮林春觑准机会,从赵喜平腋下直冲过来,一个箭步将门拉开——横竖那门也没上闩。   赵喜平同样眼疾手快,看准这死丫头的后脑勺,一巴掌唿了过去。   无巧不巧,老庄头瑞叔恰于此时进来。   便宜爹宽大的手掌堪堪落在阮林春头顶,仅有一步之遥。   阮林春悄悄踮起脚尖,那巴掌便落到了实处,她哇的一声,眼泪如断线珠子般下来。   瑞叔怒目而视,“姓赵的,你在干什么?”   赵喜平:……   还有这种操作?他冤枉啊! 第2章 . 回府 谁规定她非得保守秘密不可?……   家暴虽不在庄头管辖范围内,可骂老婆打孩子,那是谁都看不起,何况,赵喜平打的还是京中阮侯爷家的千金。   无怪乎老庄头这般生气。   赵喜平并不知女儿身世,起初因撞破而有些羞惭,但很快也就缓了过来,陪笑道:“您别多心,这孩子适才犯了小错,我不过嘴上说她两句,算不得什么大事。”   心下暗暗嘀咕,以往他打继女不在少数,偏就是这一回让外人瞧见——根本他还没使上力呢!   阮林春却含着两泡眼泪,呜呜咽咽走到瑞叔跟前,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那个受委屈的。   小姑娘称不上多好看,但容颜清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仁,适才满面尘埃又被泪水冲刷出道道沟壑来,瞧着甚是让人心疼。   老庄头便把她护在身后,“好孩子,让你遭罪了,瑞叔今天就带你回去,明儿咱就上京,再也不回来。”   阮林春佯装吃惊地睁大眼。   赵喜平更是错愕,这人手伸得也太长了,就算不是他亲生的,难道说带走就带走?   当下生硬的道:“瑞大哥,你这是何意?”   帐后的白锦儿则紧张的捏着帕子,千防万防,这一天还是来了——就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阮家既然派人过来,必不会空手而归。好在阮林春被她养得大字不识,不怕她抢了絮儿的风头,只是,也须防着这丫头被荣华富贵迷昏了眼,再去对絮儿不利就糟了。   白锦儿怕她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便笑着招手,“春儿,到娘这儿来。”   阮林春没拒绝,她在这里反而碍着大人们说话,倒不如让瑞叔将事情讲明白,说清利害,这样,才免得赵喜平这莽夫阻她上京。   至于白锦儿担心她知道秘密,这个就纯粹多心了,阮侯爷何等要脸面,当初连外室都不肯承认,更加不肯承认外室的女儿——想想日后真相大白,倒真有点有趣呢。   阮林春依偎在白锦儿身侧,心下暗暗有了计较。   *   赵喜平到底是个粗人,性情再豪横,哪里敢与京中的大官计较,瑞叔特意来告知,他反而得备桌酒菜,好生招待客人,至于阻止阮林春上京,他就更不敢想了——虽说少了她家里也少了块劳力,可想想阮林春年已十四,马上就要说亲了,这时候打发她走,还能省笔嫁妆。   横竖继女不是他的种,只当撇掉一块肉罢了。   农人也有农人的狡猾,酒过三巡,赵喜平乜斜着眼道:“瑞大哥,春儿虽不是我生的,可我也待她不薄,这些年来的嚼用,您看……”   本想趁机搜刮一笔,谁知阮林春却脆生生的从后院走来,“娘说了,您帮侯府养女儿,可侯府也帮您养女儿,两家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又响亮的扭头问道:“娘,您说是不是?”   白锦儿装贤惠装惯了,方才不过随口一说,是为了在阮林春心中留下好印象,谁知这糊涂丫头转眼就卖给了外人——不晓得真傻还是假傻。   可问到她头上来,她也只能含笑称是。   赵喜平心中却有点微妙的不悦,那是白氏的骨血,又不是他的,凭什么该他认——可见白锦儿柔弱不胜的模样,他也只好按下不提,心下对妻子的印象大打折扣。   瑞叔何等老练,早瞧出这一家子暗流汹涌,原本要说的话也暂且不表——侯爷的确让他带了银子来表示补偿,可见夫妻俩一个粗狂傲慢,一个表里不一,大概谁都没把心思用在孩子身上。   只可怜小姐受了这些年的苦。   眼看着月上中天,瑞叔便告辞离去,直言明日清晨过来接人。   白锦儿收拾了酒菜,又听丈夫发了通牢骚,安置那醉鬼躺下,方才将阮林春叫到身前来,嘱咐她侯府家大业大,进去之后务必不能露出骄骄之态,尤其得和众姊妹打好关系——阮林絮当然不会被送回来,白锦儿也没打算要她,让女儿长在官宦门庭,前程自然会好得多。   何况,阿絮本就是阮行止的亲生女儿,在白氏心里,便是将整个侯府赔给她都是应该的。   阮林春天真的问道:“阿娘,我听说京中人都是遍身绫罗,穿金戴银,我明天就穿这身去吗?”   她身上还是年前做的那套粗布衣裳,头上更是光秃秃,连一根素银簪子都没有,哪像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家。   白锦儿一噎,本想告诫她女子当以德行为重,不该追求美食华服,谁知阮林春却委屈地对起了手指,悄悄抬眸道:“但,娘昨儿还喝参汤呢,瑞叔肯定也闻见了,却连一身衣裳都置不起,他回去后会怎么说,旁人听见又会怎么想?”   白锦儿脸色大变,赵喜平一个猎户当然供不起她吃参,那些钱都是阮行止私下贴补给她的,对外只说是她的嫁妆,但,为何却让女儿衣衫褴褛呢?   那老庄头是个人精,只怕猜出几分,到时候再让侯爷以为她故意换错孩子,反而不妙。   白锦儿咬一咬牙,从箱笼里取出一对玉镯,一对金钗,还有两套质地柔滑的绸缎衣裳——本是打算托人送上京,作为絮儿的及笄礼,算是她身为母亲的一点心意,这会子也只好拿来应急了。   阮林春满意地将东西抱在怀里,又道:“娘,可是这路上的盘费,还有入府之后打点下人的钱银……”   白锦儿不禁怀疑这丫头是否被讨债鬼给附身了,忽然间变得这样机灵多话?   可想到自己与阮行止几次幽会,保不齐被她看在眼里——这丫头当时年纪小,白锦儿也没防她,谁知道她都记住些什么呢?   所以一笔封口费是省不了的。   次日清早,老庄头准时过来叩门,谁知就见赵喜平醉醺醺地还在酣眠,白氏则卧在床上神昏气丧——这回看着倒像真病。   阮林春穿着一身簇新绸缎衣裳,笑眯眯的望着他道:“瑞叔,咱们走吧。”   老庄头对这姑娘刮目相看。   马车早就雇好了,两人上了车,老庄头却又递给她一个蓝布包裹。   阮林春揭开一瞧,却是白花花的纹银,粗粗掂量总有百十两之多,她不禁愕然,“您这是做什么?”   老庄头叹道:“这本是侯爷交代,算作这些年赵喜平与白氏对你的抚养之恩,可我方才瞧着,你在他家未曾享福,反而吃了不少苦。”   阮林春眼中一酸,险险忍住泪,将包袱往前一推,“我不能收。”   瑞叔虽是个难得对她好的人,可若让阮行止知道,恐怕不好交差。   老庄头道:“小姐,你就放心拿着吧,侯爷那边,我自有主意。”   白氏心里有鬼就不说了,他就不信赵喜平敢跟他对质。作为佃农,庄田里的活不好好干就算了,还成天斗鸡走狗,动辄喝得烂醉,他犯的那些错,堆起来都能比山高了,随便一件都能拿捏住他——他不来找瑞叔,瑞叔还得跟他算账呢。   阮林春推辞不掉,又得了这番保证,只得收下,心里不禁热乎乎的——人间尚有真情在,就算侯府不甚如意,可凭借这些银子,再加上她从白氏那里讹来的私房,很够她过上一阵子了,足够她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   阮林春浅睡一觉,马车已经辘辘驶到京城,四处繁华景象果然与赵家村不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她虽是侯府嫡女,可尚未正名,阮林春便权当自己是个乡野村妇,大胆的掀起帘子张望,时近黄昏,像她们这般着急赶路的实在少数。   忽然瞥见身侧有一辆翠帷青绸车,木料扎实,古朴幽雅,装饰得十分精致,上头还刻着不知哪家的图样。   更难得的是,这样酷暑的天气,居然密不透风,可见里头不是个病人就是个神人。   阮林春饶有兴致,“瑞叔,这是谁啊?”   老庄头却有些讳莫如深,“姑娘,咱们还是先赶路吧,侯爷怕是等急了。”   阮林春知趣的不再多问,正要放下帘栊,忽见一阵风起,恰恰与身侧打了个照面。   里头人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显然是对她偷看的举动有所不满。   阮林春:……她真不是故意的。   当然看这一眼也不亏就是了——是个挺白挺俊的哥儿,阮林春在赵家村这些天,见到的不是赵喜平这样的莽汉,就是头发都花白了的耄耋老人,就连孩童都实在少见,可见经济基础很能决定一个地方的面貌。   这也令她想起自己来,据书中所写,原主底子本也是不差的,可惜出生后就没享过一天福,自幼风吹日晒,还干着种种粗活,再好的基因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阮林春还未照镜子,可看看膝上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心里便不再抱希望。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活命要紧罢。   很快便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宅邸前,远远看到围了一大堆人。   三房的嫡姑娘回来是个喜信,谁都想瞧个热闹,阮侯爷忙于公务,自然没空见她,为首的是她亲娘,正夫人崔氏。   崔氏身旁不消说,便是白锦儿的亲生女儿,被错养了十几年的原女主阮林絮。   果然生得美丽,比之白锦儿的娇弱不胜,阮林絮的眉宇更精致,脸部的线条更利落,她看起来比谁都更像阮家的嫡出小姐。   至于人品么……   阮林春正和崔夫人叙着寒温,崔氏一见她便心肝肉地叫起来,亲热得让她有点不太适应——当然,这份情是真的。   她若是找回了失踪多年的亲人,没准会比崔氏更失态。   阮林春调整了一下肢体,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好叫她不那么伤感。   阮林絮也很高兴,似乎打心眼里欢迎她回来,不过,端详了阮林春片刻后,她便笑眯眯的道:“阿姐长得似乎不怎么像父亲,方才乍一看,我还担心认错了呢!”   确实,被这么一个青春靓丽的美少女比着,阮林春难免自惭形秽——她几乎能体会到原主当时的感受,果然,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呀!   只是原主一向懦善惯了,日积月累,后来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阮林春却不会站着任人评头品足,她亦笑眯眯地打量着阮林絮,“阿絮倒像是跟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此话一出,崔氏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对呀,絮儿不是亲生的,怎会跟侯爷长得这么像?   阮林絮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恼怒的瞪着阮林春。   阮林春泰然自若,白氏虽给了她那笔银子,她可没承认是封口费呀——谁规定她非得保守秘密不可? 第3章 . 冲喜 哪怕拼着进宫请圣旨,我也得为阿……   透过阮林絮紧张的神色,阮林春猜测她对自己的身世并非一无所知——就算她跟白锦儿不曾碰过面,可白锦儿多少隐隐约约告诉她了。   她是由外室所出、不能见光的孩子。   当然,这并不表示阮林絮就会因此感到惭愧或者良心不安什么的,毕竟原书是一本歌颂真爱无敌的浪漫主义大作,在阮林絮眼中,自己才是那个拆散她美好家庭的人。   毕竟阮行止与白锦儿相识在先,崔氏才是后来者——尽管她对这两人的苟且关系懵然不知。   阮林春垂眸,在没有掌握充足的证据之前,她不会贸然揭发揭露白锦儿的身份,况且,她也不能确定崔氏的脾性,是慧剑斩情丝还是肝肠寸断,阮林春该怎么做,尚需取决于这位母亲的反应——而况,她是原主在书中唯一牵挂的人。   如今且在崔氏心中留下个疑影儿,日后见招拆招,免得她这方措手不及。   阮林絮却是做贼心虚,唯恐阮林春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急急忙忙挽起她的手臂,亲亲热热道:“姐姐,外头风大,咱们进去吧。”   其实正值盛夏,哪来的什么凉风,可阮林春也没戳穿,只笑了笑,随她走进园子。   忽然想起一事,“母亲,是否该去拜见老夫人?”   老侯爷虽已过身,三兄弟尚未分家,这位老夫人自然是阮家的最高统治者,于情于理,也该跟她打个招呼。   崔氏蹙眉,叹息道:“老夫人不慎着了些风寒,改日再去吧。”   阮林春心下洞若观火,这是老太太给她下马威呢,更确切的说,是为了照顾阮林絮的脸面——老夫人可不止一个孙女,自然是谁能得她的欢心,她便爱重谁多些。   想想阮林絮那一身本事,阮林春不以为怪。原女主不但容貌出众,还自带外挂,身怀绝技,她通过空间培植出的异色牡丹,连宫里的娘娘都赞不绝口;灵泉水酿造的药酒非但清爽甘甜,甚至能延年益寿;更别说那双巧手了,除了种花酿酒,还能自制各种胭脂水粉,引得京中贵女竞相追捧——当然,就算用了这些化妆品,也抢不了阮林絮的风头就是了。   她若是老太太,也得把阮林絮当心肝宝贝护着,多好的一笔投资啊!   崔氏怕她多心,忙劝道:“老太太是真病了,今儿还请了大夫来看,开了些解暑的汤饮子。”   阮林春一双碧清妙目便落在阮林絮身上,她怎么不用灵泉来治?哦,是舍不得。   那样珍贵的泉水,哪能用在区区小病上头——所以原女主的孝心根本很有限嘛。   阮林絮被她看得很有些窘,虽是初来乍到,总觉得这乡下土丫头有些神神叨叨,   仿佛一眼就能瞧出人的心事。   当然这绝无可能,她才多大呀?   阮林絮振作精神,撇开心头那点不安,含笑同阮林春介绍起府中的各色景致来,俨然她才是这里的主子,阮林春则远来是客——当然是不速之客。   崔氏道:“春儿刚来,还是别累着了,让她多歇歇吧。”   阮林絮便讪讪地松开手,她能哄得老太太言听计从,跟崔氏却仿佛总隔了一层,大概真是母女连心。   崔氏跟阮林春虽是刚见面,却已经好得如一家子了。   阮林絮悄悄攥紧袖中的手绢。   晚间用膳时,她也感觉自己是多出的那个,崔氏不住地往阮林春碗里夹菜,那里已经堆得有小山高了,却还生怕她饿着似的。   阮林絮便撒娇般的开起玩笑,“娘也看看我,难道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么?”   她并不稀罕崔氏的宠爱,但,要在府中站稳脚跟,却必须有这位嫡母的关照,为了这个,她也不肯让阮林春越到前头去。   阮林春看她一眼,微微地笑起来,“阿絮吃醋了呢!”   对待绿茶,就要比对方更绿茶——她相信原主深有体会。   阮林絮不意她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几乎气得吐血。   更可气的是崔氏,居然说:“不可能,阿絮素来和气,哪会因这点小事拈酸吃醋,你也太小瞧人了。”   说归说,却没耽误给阮林春添饭添菜。   阮林春欣然受训。   阮林絮则捧着饭碗,被迫充当那个大度的角色,略觉牙根痒痒。   阮林春道:“妹妹别光扒拉白饭,多吃点菜才是。”说罢眼疾手快给对方夹了一勺凉拌苦瓜,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人。   阮林絮:……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最恨苦瓜。   但是阮林春初来乍到,不可能提前打听她的喜好,为了在崔氏面前表现姊妹和睦,阮林絮只得咬牙咽下,活像吞了一千只苍蝇。   阮林春满意极了,也算小小地给原主报了点仇。就算扳不倒气运爆表的阮林絮,恶心她两下还是挺容易的。   阮林絮面如菜色,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自称吃饱了,到后厨房拼命漱口。   阮林春方才有空跟崔氏尽述别情,借着打听府中情况,趁机与书中所述一一对上,免得有何遗漏。   崔氏听闻她在乡间吃了不少苦,眼泪簌簌而下,咬牙道:“那样的粗汉,哪里懂得心疼人,倒要你一个女儿家日日奔波,在田间劳作……”   因着对赵喜平的恶感,她难免迁怒到阮林絮身上——这会子她尚不知阮林絮并非赵喜平亲生,而是白锦儿当初珠胎暗结的孽果。   阮林春也不替她分辩,只道:“好在,我如今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往后咱们一家和和美美过日子,从前那些就不必去想了。”   崔氏抱着女儿,哭得泪湿衣裳。   阮林絮回来时,发现母女俩的情谊更上一层楼,这也令她更不自在,想了想,到底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晚上安顿卧室,两人虽未明白表露,可阮林絮嫌弃她那灰头土脸的模样,阮林春也厌恶对方一身脂粉香,因此另外着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让阮林春住了进去。   各自都松了口气。   临睡前,阮林春穿着松软的白绸寝衣,乖乖躺在万字不到头的锦被里,脑中如走马灯一般转过这些天所见的人和事,最后却落定在一个惊鸿一瞥的身影上——是马车上的漂亮小哥哥。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不信一见钟情,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色,人总得有点寄托才容易活下去。   靠着这个模糊的剪影,阮林春一夜好梦。   *   比之长亭侯府千金归来的欢喜,平国公府此刻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程夫人正在那里埋怨奴仆,“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是怎么办事的?还不下去领一顿板子!”   一面心疼的看着卧榻上的儿子,“明知道自个儿的身子不中用,非出去瞎逛,这不,又病倒了!”   平国公程彦劝道:“你成天要他躺着,岂不跟废人无异?我若是阿栩,也待不住。”   程夫人怒道:“你多走两步路会累,可他会死!这能一样?”   眼泪滚滚而落,就算方才那话有诅咒儿子的嫌隙,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你瞧瞧阿栩的模样,可不就是个废人?我只求他保住性命,好生陪我两年,也不枉今生母子一场……”   平国公被她这般说着,也自酸楚难抑,唯有竭力安慰,这些年都撑过来了,若连他们都受不住,日后可怎么熬下去?   程夫人掉了半晌的眼泪,终是下定决心,“阿栩的病看着愈发沉重了,我看,还是得叫人冲一冲。”   平国公怔住,“怎么冲?”   程夫人望着丈夫,显然筹之烂熟,“你忘了,程家与阮家早就定了一门亲事,如今阿栩年将弱冠,阮家的女儿想必亦已长成,你怎么还不去提亲?”   程阮两家本是世交,祖上更是建功立业的同侪,又得圣上恩赏亲封了爵位,早就约定好要亲上做亲。如今两位老大人虽已辞世,可亲事非同儿戏,当然还是得做准的。   平国公却有些局促,他并非那等挟恩图报趁虚而入的小人,阿栩这样的身子骨,叫他怎么忍心央求好人家的姑娘?何况,阮家未必肯应,没的碰一鼻子灰。   这话程夫人以前也提过多次,都是不了了之,但这回夫人的态度异常坚决,“你不去,我亲自去,哪怕拼着进宫请圣旨,我也得为阿栩求来一桩亲事。”   她跟皇后娘娘是手帕交,她的要求,皇后多少肯听一听的。   一想到入宫面圣会闹出多大的话柄,平国公便觉头皮发麻,急急截断夫人的话,“行行行,我亲自去,舍下我这张老脸,好歹也要见阮世兄一面。”   程夫人这才肯松口,垂泪坐到床头,“我不管什么丢脸不丢脸,我只要我的阿栩平平安安,就算舍出我这条命,那也是值得的。” 第4章 . 序齿 船到桥头自然直,女儿一定能找到……   原主在乡下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阮林春虽然刚穿过来,身体仍保留着固有的生物钟。黑甜一觉后,天边刚露出晨光,她就已清醒了。   打着呵欠起身,谁知却发现崔氏就站在门口。   阮林春很不好意思,崔氏比她更不好意思,“娘吵着你了?”   阮林春急忙摇头,瞧崔氏眼下的乌青,便知她夜里肯定没睡好——定是担心不适应府里的生活,因此一大早巴巴地赶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她,总比被那些仆妇丫头看轻的强。   阮林春心里热乎乎的,原主虽然可怜,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自己,最后落得那般下场,真正为她落泪的也只有崔氏吧?   故而这一世,哪怕为了告慰地底那缕亡灵,阮林春也绝对不要让崔氏伤怀,尤其得把自己照顾好。否则,只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府中的习惯与乡下殊异,阮林春笨拙地用牙粉擦了牙,又精心用崔氏送来的面脂匀了面,把自己打扮得跟玩偶娃娃一般——可惜是个黄泥做的娃娃。   此时阮林春方有空闲观察镜中人的容貌,五官随了崔氏,大体上是不差的,可惜积年的日晒活生生糟蹋了好底子,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任谁生得一副黄黑皮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   更别提还有好几点雀斑。   阮林春定定的看了半刻钟,不得不认命,美少女做不成了,还是趁早洗洗睡吧。   崔氏由于亲妈滤镜作祟,看她却是哪儿都好,又体贴地宽慰她,“娘在你这个年纪,生得比你还黑呢,少出门,少晒太阳,养一养便好了。”   阮林春:……真的吗?她不信。   但崔氏一番盛情,阮林春只好却之不恭,装作相信她的说辞。母女俩梳洗完毕,便一齐到老太太院中请安。   昨儿经回春堂的大夫诊治,老夫人据说已大好了。   甫一入门,阮林春便看到一盆色泽鲜丽的重瓣菊,明晃晃的甚是惹眼。还未入秋,这个时节的菊花自是珍异而稀罕,想必价钱也很昂贵。   阮林春目不斜视,上前同那鬓发花白的老人家问安毕,一旁的阮林絮便凑趣道:“祖母,这是春姐姐送您的菊花,这些年虽在乡下,却一刻都没有忘记您呢!”   阮老夫人的笑意如同远山间的云雾,叫人捉摸不透,“是么?”   傻子都看得出这花是阮林絮借阮林春的名义送的,瞧瞧,她多懂事,怕姐姐寒酸了让人看不起,特意来帮她做人情呢!   阮林春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阮林絮若真想帮她,就不会做得这样浅显又拙劣,叫人一眼看出是她的手笔,不就是想让老太太以为她贪慕虚荣又阿谀奉承么?没钱还想充大款。   阮林春若是脸皮薄点,就该顺着阮林絮的意思说下去,但这样就会在老太太心里种下根刺,老太太从此更看不起她。   阮林春想了想,坦白的道:“这花不是我的。”   丢脸?她不怕。见识过赵喜平和白锦儿这对极品,她觉得脸面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阮林絮急了,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你怎么回事?这钱又不用你出,何不干脆认下,你我还要分彼此么?”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荣禧堂内的人听见——瞧瞧,多么善解人意的姊妹。   阮林春甩开她的手,“我对祖母的心意,并不在这一盆花上,做人若连信用都不顾,那礼义廉耻也不必讲了,妹妹,我知你对我好,但,日久见人心,祖母并非计较这些小事之人,还是你觉得祖母狭隘如斯么?”   阮林絮目瞪口呆,没听说白锦儿给她请过先生,这人的口齿怎会好成这样?见鬼了。   阮老夫人倒是听出后面那句意味深长,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孙女。不得不说,阮林春的马匹拍得很令人舒服,她作为府里家底最厚的长辈,当然不会在意区区一两盆花,她在乎的是整个阮家的前程——到底该将宝压在哪一注头上?   可巧大房二房的几个女孩子过来请安,阮老夫人便将话题岔开,只闲聊起家常来。   大姐林芳是个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已经定下亲事,年底就要出阁。她对于众姊妹一视同仁,对于家中多了个姊妹也无丝毫诧异,而是很有技巧的带她融入家庭的氛围中来。   二房的阮林红则向来跟阮林絮交好,此刻半点也不理睬阮林春,只追着阮林絮问道:“二姐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发烧了?”   阮林絮看着那盆重瓣菊,恨不得将陶瓷花盆整个摔到她头上——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她觉得自己很不该多此一举,老太太那样精明,必定已看出来了,这会子心里不定怎么笑她呢,这样沉不住气!   阮老太太确实有点好笑,但既非一母同胞,有点隔阂也是难免,她也没指望两人亲如一家,只要不闹出格就行。   倒是另一件……阮老太太扭头问崔氏:“春丫头既已回来,这序齿该怎么论?”   崔氏已跟丈夫商量好,到底养了阮林絮这些年,彼此有了感情,舍不得放她离开,况且那乡下是什么好地方?横竖添双筷子的事,对外就说是收养远方族亲的孩子,到时候族谱添上一笔就行了。   阮老太太沉吟,“那,谁认大,谁认小?”   崔氏犯起了难,絮儿和春儿是同一天所生,不分长幼,可这府里总得有个说辞,不然下人们如何称呼,来了亲戚又怎么叫?   阮林絮主动开口,“母亲,我并非您亲生,却忝居府中多年,论理,原该我退位让贤。”   “深情”地望着阮林春,“就当是我欠姐姐的。”   典型明事理的好妹妹模样。   满以为阮林春也会假惺惺地推辞一回,谁知对方却不按套路出牌,径自点头,“女儿也这么想。”   阮林絮:……好不要脸!   无奈崔氏也是这么想的,她抚养了别人的孩子十几年,如今春儿好不容易回来,难道连个姐姐的名分都不给么?就算她有私心,那也是应当的。   遂道:“既然你们姐妹如此和睦,那我就放心了。”   阮林絮彻底被这母女俩给打败了,应该说人至贱则无敌么?   阮老太太懒得管这些小事,既然达成一致,便拍板定案,“行了,那就芳儿为长,春、絮次之,红儿仍是老幺罢。”   阮林红不服气,“祖母,凭什么我得退一位?”   阮林春不禁怀疑起这姑娘脑瓜子怎么长的,小学算术没学好?   适才阮林红冷遇她半晌,她也懒得笑脸迎人,只淡淡道:“谁让你年纪最轻,便是再添几个姐姐,你也只能屈居末席,乖乖当你的老幺罢!”   然后她就看这姑娘气成了河豚,撑着副圆鼓鼓的腮帮子回屋去了。   阮林春:……就,还挺蠢萌的。   *   老太太昨儿刚中了暑,今日仍有些疲累,崔氏等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早膳阮林春仍是和母亲一起用,不过阮林絮推称身子不爽,没有过来。   崔氏也不强求,让仆妇送了些粥点豆浆给她,一壁叹道:“三丫头的心思越发重了。”   原来她已看出阮林絮在装病——这也是人之常情。春儿刚回来,崔氏花在亲女身上的时间过多,难免冷落了那一个,絮儿难免心有芥蒂。   但,难道为着照顾絮儿的情绪,她就要待春儿形同陌路么?崔氏不是圣人,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若是私心偏爱春儿多一些,那也无法,谁让春儿流淌着跟她一样的血脉。   况且,阮林絮是个极有主意的,崔氏有时候都拿她没办法,“你三妹的婚事……唉,前儿几次进宫,不知怎的就被大皇子瞧中了,我心里总是不安呐!”   宫中岂是好去处,何况大皇子虽然居长,却并非嫡出,亦未被立为太子,历来皇位争夺都是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崔氏实在不想儿女们卷入那种生活。   阮林春能理解崔氏的心情,不过,原女主可是她管不住的,这姑娘一门心思想嫁给未来天子,不单是为了荣华富贵,还要给白家昔年的冤案平反,为亲妈白锦儿正名——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个孝女。   阮林春虽不认同她的做法,可也懒得去干涉,但,阮林絮想让白锦儿成为平妻,这势必会威胁到崔氏的利益,阮林春就想着,如果实在不能扭转,就设法让崔氏跟阮行止和离,搬来和自己一同居住——当然,这得在她愿意的前提下。   冷不防崔氏却望着她叹道,“比起絮儿,我更担心你。”   阮林春白担了个侯府嫡女的虚名,却长在乡间,既不懂识文断字,又不会琴棋诗画,还是那样的容貌,高门大户看不上,若是太过寒微的门庭,崔氏又怕委屈了女儿。只怪当初阴差阳错闹出这些事来,否则,她的女儿何至于落到这般不尴不尬的境地?   阮林春眼看崔氏又要落泪,忙抬袖为其拭去,又握着她温暖的双手道:“娘,您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女儿一定能找到好归宿的。”   她之所以非要当阮林絮的姐姐,也是不想婚事再受人掣肘——长幼有序,总是先为大的说亲再论小的。原书里,阮林絮故意蹉跎婚期,害得她云英未嫁,最后只能匆匆许给一个纨绔子弟,朝打暮骂,又因不善中馈、不通文翰而被婆家人看轻,连孩子都没生下半个,最后郁郁而终。   也难怪她会那般痛恨阮林絮。   原主再刻毒,手段再下作,但在崔氏面前始终是个好女儿,就连受的那些苦也不忍叫崔氏知道。但,崔氏真的不知么?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崔氏即便有所察觉,面对风刀霜剑也只能哑忍罢了。   这一世,她定不会让自己成为崔氏心口的负担,她说到做到。   母女俩正说着体己话,忽见阮行止大步掀帘而入,满面烦忧之色。   阮林春晨起跟便宜爹打了个照面,未曾细看,如今方有空打量,按照古时的标准,阮行止必然是个美男子,年近四十却仍身形颀长,面白有须,那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更是比崔氏还细腻柔韧有光泽——甚少操心的男人,当然不会有秃顶的烦恼。   但此刻他却遇到了一件难事。   崔氏早上前为他宽衣起来,嗔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才下朝便沉着个脸?活像谁欠了你三百贯似的,倒不怕吓着孩子。”   阮行止踌躇再三,还是对其直言相告,“程家来提亲了。” 第5章 . 定亲 她也想见见未来相公长什么模样,……   崔氏一怔,“这和咱家有什么关系?”   阮程两家虽是世交,可是也有好几年不曾走动了,长亭侯府自从老侯爷仙去之后,日渐落魄,如今也不过勉力支撑而已,至于平国公府,光那个病恹恹的世子就够夫妻俩焦头烂额了,哪有闲情同亲朋故旧走动。   怎么好端端的竟说起亲事来?   阮行止埋怨夫人迟钝,“你忘了,这还是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   崔氏的脸色渐渐白了,“不过是孩童儿戏,岂可当真?”   固然她很同情程家的遭遇,统共一个独子,还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若是要请医问药,她会很乐意帮忙,可是要她将女儿嫁进那样的门庭,却万万不能!   崔氏急急抓着丈夫的胳膊,“老爷,您快回了他!”   阮行止叹道:“难呀!君子信而立,当初两家虽未白纸黑字立下字据,可那是在老太爷的寿诞上说的,多少朝中同僚都记着呢,如今咱们矢口否认,遭人耻笑不说,设若程家进宫讨了圣旨,你我又岂能有反对的机会?”   崔氏喃喃道:“那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如今家中适龄的女儿就两个,林红太小,林芳早已许了人家,剩下的,絮儿长在她膝下多年,春儿又是刚回来,无论哪个崔氏都不舍得,况且,那位世子爷秉性如何尚未可知,人却是半个残废,这不明摆着往火坑里送么?   阮行止望着落泪的妻子,唯有软语相劝,心里却已然拿定主意——这门亲非做不可,不单是为了捍卫老太爷的名誉,遵守承诺,也因为他仕途上正需一道助力。   他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待得够久了,倘能得平国公拉他一把,就算不能往上升,好歹调到户部任个肥缺,牺牲个把女儿算得什么呢?   再说,这也算不得牺牲,他一个没落侯府,能高攀上当今肱股之臣,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至于该嫁哪一个,这个他还没想好——絮儿才貌双全,论起来当然合适,不过她那边正和大皇子打得火热,倘若另许了人家,恐怕会惹得大皇子和月贵妃不喜;春儿容貌粗陋了点,可是程世子自己便是个废人,想来没什么可挑剔的。   只是春儿才刚回来,自己便急急忙忙将她许嫁,非但崔氏有怨言,阮行止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思来想去,总没个妥善的主意。   阮林春静静地出着神,原书里,程家最终并未同阮家结亲。平国公府虽然势大,却并非仗势凌人之辈,碰壁之后就消停了,当时原主害怕得不得了,又被阮林絮灌输了许多恐吓的言论,以为那位世子爷性情阴鸷不好相处,才硬着头皮拒绝了这门亲事,结果虽然如愿,可是自己的亲事也差不多断送了——京中一大半的人家都跟程家沾亲带故,程家碰了一鼻子灰,她们自然不好再来提亲,何况,原主的资质本就泛泛,说是嫡出,只怕还不如庶出呢。   后来阮林絮成功当上皇子妃,原主却还是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实在无法,才会被阮林絮甜言哄骗,嫁了个只知酗酒赌博的败家郎,由此造就她充满悲剧的后半生——自知已经无望,她怎会不向阮林絮施展报复?可惜,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最终落得一场空,连娘家都后悔当初不该将这条毒蛇接回家来。   自然,在阮林絮看来,应该十分快意吧,她终于替白锦儿报了仇,断绝了崔氏全部的希望,如今,她们一家三口可以和和美美在一起了。   阮林春长吁了一口气,这辈子,她决不要受剧情牵制,阮林絮是她斗不过的,以她的身份,也的确难以找到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么,不妨接受程家的提议——这也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平国公府家风良好,嫁进去绝不必担心公婆刁难,原主不晓得是体质问题还是夫妻感情不够和睦,终生未能有孕,但不管哪种,程世子的情况肯定是无法行房的,也不怕被人催要孩子。   至于程栩活不活得长……说实话,早死还更好,阮林春作为程家少奶奶,便可顺理成章从族中过继一个,就算爵位落不到她头上,程府家大业大,总归是饿不死的。   到时候开几间商铺,慢慢攒些银子,再把崔氏接出来,渣爹白锦儿阮林絮这些人要如何,都与她不相干了。   *   平国公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阮家。   阮林絮正在刺绣的手指不慎被针戳破,一滴鲜血落在洁白的绣布上,可她也不觉得疼——她慌了。   平国公府虽是个好去处,可她半点都不想去,更不想嫁给那短命鬼。谁知道灵泉能否管用?倘若救不好,她这辈子不就栓死了么?况且,程家人最讲究公事公办,平国公虽然位高权重,断不会为她一个儿媳妇去重查白家昔年的案情,更别提将白锦儿接回京城,让她入住阮家——那位程夫人便是最悍妒的,连个小妾都不许夫君纳,哪里能体会她和娘亲的苦楚?   不成,她的指望还得在大皇子身上。   阮林絮定一定神,她可不当冤大头,这门亲定得退掉,或是另换旁人亦可,她反正不要。   阮行止对她和阮林春自然是一视同仁,这个不用担心,毕竟都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崔氏……趁着她尚未得知真相,阮林絮决定动之以情,不管阮林春愿不愿意当牺牲品,反正她是不当。   来到崔氏门前,谁知仆妇却道,侯夫人到护国寺上香去了。   阮林絮心下一震,她知道这些夫人们多喜欢在佛庵里说悄悄话,只怕崔氏刚一过来就会偶遇上国公夫人,看来这门亲结定了。   从崔氏对阮林春失而复得的欣喜来看,多半她会维护自己的亲生女儿。   阮林絮心下掠过一丝难言的妒忌,为今之计,也只好从老太太那里设法了,于是精心打点了好几盆花,又带上一瓶用梅花雪水酿的清冽药酒,里头还掺杂了灵泉——正是这个让老太太花甲之年仍耳聪目明,也越来越喜欢她。   甫一入寿安堂,阮林絮便挤出两泡眼泪,悲悲切切的道:“祖母,孙女并非嫌弃程世子身有残疾,只是,当初两家做亲,说好正房嫡出,您却是知道的……”   恰到好处的哽咽了一下,“我并非爹爹的亲生女儿,倘国公府得知此事,会如何议论呢?到时候反成了给阮家抹黑。二姐姐虽是乡下长大,可瞧她通身的气派,比我还强出许多呢,倘若由二姐姐嫁过去,想必程家人再无二话。”   为了寻个垫背的,她难得夸奖起阮林春的优点来,几乎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这真是顶难得的事。   岂知话音刚落,阮林絮便看到老太太旁边屏风站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身影,阮林春一袭鹅黄衫裙,跟墙上的秋菊松浦图融为一体,难怪不容易让人注意到。   她什么时候来的?阮林絮先是吃惊,随即便是恼火,说她傻,可半点不傻,想必也是怕嫁了残废,才急急忙忙赶来老太太跟前上眼药吧?   瞧她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可见成竹在胸——不就仗着崔氏是正夫人,又肯袒护她么?   当初白家若没落魄,哪轮得到这母女俩兴风作浪,她们才是实际上的第三者,破坏她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   一股无名火直冲上来,既然已撕破脸,阮林絮也懒得顾及姐妹情分了,冷笑道:“二姐真是好谋算,才刚回来,就想把我这个眼中钉铲除,怎么,看父亲未立刻允诺程家亲事,便想让祖母帮着催一催么?”   阮老夫人皱眉,“三丫头,你这叫什么话?”   阮林絮挺着纤长脖颈,“祖母,您别被她骗了,她就是不想嫁到程家,才想让我来当替死鬼!天底下可有这样爱惜妹妹的姊姊?祖母,我自认侍奉您至孝,您总不会因为她三言两语的挑唆,就不认我这个孙女了吧?”   说罢,还一脸挑衅地望着对面。   阮老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浑说什么!你姐姐是自告奋勇替你应了这门亲,你倒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你还是个大家闺秀呢,满口阴谋算计,像什么话!”   只差明说她读书读到狗肚子去了。   阮林絮见祖母满面寒霜,脸色不由渐渐发白起来,怎么会,阮林春怎会毛遂自荐?这人绝对脑子进了水吧?   阮老夫人冷冷道:“你姐姐可不像你,满脑子私定终身。”   这门亲事成了,对阮家绝对有利无弊。程世子活不活得长并非重点,便是春儿真当了寡妇,有这层姻亲关系在,两家便是同气连枝,阮府不但好处多多,日后倘有何不测,也能得人伸手拉一把——从这点看,春丫头便是个有大局观的人。   倒是她往日看好的阮林絮,今天却令她失望不已,别的不会,专会给自家人使绊子,这样的人即便成为大皇子妃,当真能为阮府带来好处么?   阮林絮被老祖母一顿教训,脸上阵红阵白,唯有暗恨阮林春狡猾,故意装得八风不动引她上钩,害她颜面尽失。   不知得费多少功夫才能扭转自己在祖母心中的形象。   不提阮林絮如何懊恼,阮行止得知女儿的义举后也是大为感慨,他当然不觉得阮林春是自愿嫁去程家的,只觉得她在白锦儿的教导下才这样愚孝而明事理——这样一想还有点小内疚呢。   因此决定将原打算给阮林絮的五万两陪嫁悉数拿来为阮林春添妆,程家虽不差钱,自家也不能太失面子。   阮林春对嫁妆没意见,但她不打算立刻嫁去国公府,至少得等大姐出阁之后,况且,她也舍不得崔氏。国公府再怎么通情达理,女儿出嫁后也不能常常回娘家,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希望能多陪陪崔氏,以慰这些年的相思之苦。   国公府没异议,所谓冲喜不过借个名头,也不指望两人立刻圆房——何况程栩目前的身子根本圆不了房。   不过,程夫人还是希望两家能相看一下,彼此都有个底。程栩难以出门,她希望由阮林春到那边去——她也听说了阮家抱错孩子的事,私心里对这位二姑娘并无不满,相反,因她是乡下来的,人又生得粗笨好养活,程夫人更希望她跟儿子多多相处,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借一借她的寿,沾沾运势。   阮林春答应了,她也想见见未来相公长什么模样,是俊是丑,就算盲婚哑嫁,好歹也不能一见面就想吐吧?那太难为情了。 第6章 . 相亲 你比我俊,咱俩成亲,是我赚了……   崔氏从护国寺回来,婚事基本已说定了。   她的确去见了平国公夫人,一则是询问清楚程家忽然求亲的缘由,二来,也是向程家要一个保证,无论哪个女儿嫁过去,程家都必须善待这位儿媳妇,否则,契约便作废。   当时她脑中乱糟糟的,只顾着同程家讨价还价,却不曾想到,阮林春会自愿请求嫁到程家去。   崔氏蹙起两道好看的秀眉——她脸上虽已平添不少皱纹,正应了那句老话,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在阮林春看来,她依旧是个美人娘亲。   只可惜渣爹却不懂欣赏,大概也是崔氏不够柔弱可怜的缘故,白锦儿才正对他的口味。   阮林春正出着神,冷不防见母亲问起,便笑着抱住她的手臂,一脸娇憨地摇晃着,“母亲觉得这亲事不可么?”   崔氏默然无言,其实,若一定要舍弃一个,她宁可絮儿嫁过去——叫人说她偏心也罢,一个女人若连亲生的孩子都保护不好,那还算什么母亲?   只是她却想不到春儿竟这样有决断,也不同她商议就私自答允了程家,她既松了一口气,一面却有些怅惘——倘这回拒了程家,春儿在京中势必再说不上一门匹配的亲事,难道真要将她许给一个寒门子弟?程家底子无论如何,面子上总归是风风光光的,又和承恩公府、皇后娘娘的母家有旧,任谁都不敢批评半个字。   但正因如此,一入高门深似海,谁知道程世子性情如何?终年缠绵病榻的人,脾气上难免捉摸不透,她怕女儿应付不来,反而多受些辛苦。   阮林春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娘,您放心吧,程家不过借我的八字硬,冲一冲晦气,那些端茶递水浣衣洗身的事,自有下人来做,纵使女儿与程世子气味不尽相投,我不理他就是了,他还能找我的麻烦?”   嫁了个病秧子,至少家暴这一项是不用怕的——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崔氏被她一番俏皮话逗笑了,心里的愁绪亦冲淡了些,的确,便是嫁个全须全尾的郎君,也未必能保证一定夫妻和睦,关键还得看上头公婆,再就是府里的下人——她务必得给春儿多添些嫁妆银子,这女儿家的身板硬了,在婆家才好说得上话。   至于程夫人让她登门造访的话,崔氏并未拦阻,程世子都病得这样,还怕做出不才之事么?倒不如在正式拜堂之前摸摸底,彼此有何不满,也有反悔的余地。   程世子的亲事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湖心,起初荡起圈圈涟漪,风平浪静之后便消散了。   阮林红起初担心殃及池鱼,缩着脖子当了好几天乌龟,没来寻阮林春的麻烦,如今见尘埃落定,方才有空出来寻隙滋事,“哟,二姐姐不安心待在屋里绣嫁妆,怎么倒有空出来?是怕以后没机会了么?”   寡妇当然是不宜出行的——她这话属实刻毒。   阮林春正握着一支长竹竿在那里敲桂花,准备做桂花糯米藕——这府里的金桂品种甚好,香气馥郁,花形也漂亮,难免勾起她对食物的兴致。   偏偏这时候有人要来坏她的好心情。   阮林红愈发蹬鼻子上脸,“哦,我忘了,确实不必绣什么嫁衣,既然是冲喜,一乘小轿从角门抬进去就是了,又不见客,哪用得着花红柳绿地装扮,未免费事。”   阮林春也不搭话,只默不作声地将竹竿转了个方向,再重重一敲,无数如雪般的花瓣便纷纷落在阮林红身上,如同下了一场花雨。   桂花的花香虽然好闻,可太过浓郁,闻久了还容易犯恶心。阮林红呸呸两口吐掉嘴里的灰尘花蕊,看着自己一身狼狈,难以置信的道:“阮林春,你是故意的吧?”   她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还是百般向娘亲求来——二房不比大房三房家境殷实,既无爵位,名下的铺子也没几间,自然处处捉襟见肘。   她打定主意要阮林春赔她一身。   阮林春淡淡道:“你方才不也是故意?咱俩扯平了。”   阮林红怒不可遏,“我不过说几句闲话,你却毁了我过年的衣裳,这怎么一样?”   阮林春道:“那可未必,出口伤人,有时候无心说的话,比刀枪剑戟都厉害多了。”   阮林红:……   总觉得这个乡下来的二姐口齿格外凌厉,难怪人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呢!   她只好自认倒霉,悻悻然离去。   阮林春看她那一脸不忿的模样,就知她尚未反应过来——阮林红跟她无冤无仇,多半是听了阮林絮的挑唆才故意和她为难,只可惜这小丫头脑子不好,白白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   阮林春也懒得指点,她并不好为人师,阮林红长不长歪与她什么相干?横竖她在这个府里待不长的。   午后,阮林春将适才摘的一小碗桂花洗净了摊在竹匾上晾晒,就见阮林絮急匆匆过来,脸上挂着诚恳的微笑,“适才四妹那些话不是有心的,我代她向你赔不是。”   自然是咒她当寡妇的话——她很怀疑阮林红懂不懂得什么叫寡妇,多半是囫囵听了,又囫囵倒出来。   阮林絮这一箭双雕并不高明,但却是两边拱火的好手。   阮林春瞥她一眼,“一家子哪来隔夜仇?你为何代她赔不是?”   阮林絮便有些窘,自是想说阮林红只认她这个姐姐,阮林春却是初来乍到,所以,她理所当然扮演了家长的角色。   还真把自己当头蒜了。   阮林春微笑看着她,“莫忘了,红儿是我的亲妹妹,骨肉至亲,她年纪小不懂事,日后总会明白的。”   她太清楚原女主的痛脚在哪儿,白锦儿一日不被迎进阮府,阮林絮的身份便一日得不到落实,非但做不成她梦寐以求的嫡女,连个庶女都算不上——阮林春刻意咬重在“亲妹妹”这几个字上,她怎会听不出来?   阮林絮脸色唰白,放下那盒作为礼物的胭脂,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阮林春当然没收,而是随手赏给下人。原女主虽有美容秘方,制的化妆品效力亦是非凡,但,又岂肯帮她恢复容貌?她不下毒都算大发慈悲了。   到了两家约定相亲的日子,平国公府的马车亲自过来相迎,为首的还是国公府那位资历深厚的老管事,让阮林春怪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平常见个面,用得着这样声势浩大的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就要过门。   阮林红看着那辆华丽非凡的车驾,眼睛都直了,阮林絮则面容微微铁青,她是希望阮林春嫁进平国公府,但可不希望她进去享福。   阮林春被两个衣着精致的侍婢搀扶着,坐上那辆香气氤氲的马车,恍惚如在云端,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话说这辆车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可能京中达官贵人的座驾都差不多罢。   阮程两家隔得不远,半个时辰便到了。阮林春刚一下来,就看到程夫人立在府门前那个气象巍峨的石狮子边上,乍一看还以为是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程夫人面貌却比狮子和气的多,牵着阮林春的手絮絮问她吃过早饭不曾,一路过来累不累,要不要先喝口茶歇歇。   阮林春都一一应答,心里熨帖极了,说实话,这样舒服的马车她还是第一次坐,比起从赵家村来的那日颠簸,程家的服务几乎称得上帝王级别了。   她知程夫人焦急,不想消磨人家的耐心,乖觉的道:“不知世子起身了没有?”   程夫人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早就起了,专候着你呢。”   阮林春不信那个病秧子会专程等她,但看来世子爷的作息十分规律——真稀罕,她要是生病,巴不得天天睡懒觉。   穿过一道藤萝纷披的垂花门,再绕过回廊,便到了程栩所住的后厢房边上,程夫人笑道:“今日正好,阿栩很有精神,咱们也能多和他说说话。”   话音方落,便看到一个双耳白陶瓶从里头飞出来,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之后,咣当裂成两半。   阮林春:……的确很有精神。   程夫人面上表情失控,却终是压抑住怒气,“阿栩平时不是这般,今天不晓得怎么了,待我进去问问。”   程家最讲究待客之道,阮林春想了想,猜想那人应该是故意的。她抬手拦住这位长辈,道:“夫人,让我自己进去吧。”   看来程栩并不想结这门亲——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阮林春可不能让这人毁了自己的计划,她还指望着程家这张长期饭票呢!   程夫人不太放心,可想到两家已经定亲,小两口的事,还是自己解决为好——这女孩子看着是个挺有主意的,或许她真有办法。   便叹了口气,“我去厨下备茶,你若是渴了,只管唤人。”   这是怕她应付不来么?看来世子爷的确是个挺难伺候的人。   阮林春捡起那些碎瓷,小心地用手帕包裹好,正踌躇该扔到何处,谁知里头人格外警觉,已然听出她跨过门槛的脚步,“你怎么还不走?”   声音很好听,不过略带点沙哑——长久卧病在床,不方便解手,可能因为这个才避免多喝水。   看来这位世子是个很体贴的人嘛。   阮林春笑了笑,堂而皇之的走进去,“世子要砸东西,怎么不砸个贵点的?倒用这样便宜的白瓷,不觉得太寒酸了么?”   程栩:……你在教我做事?   阮林春感觉到杀气,坦然地望过去,谁知这一下可不得了,赫然便是初来京城那日见到的漂亮小哥哥——生气起来也无损容貌。   阮林春心里多少舒坦了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除了物质追求,精神层面多少也要点讲究。   对着这样俊俏的郎君,她能多吃两碗饭。   比之阮林春眼中的惊艳,程栩的表情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他淡淡道:“怎么是你?”   原来他也记得阮林春的形容。京城这种人才辈出的地方,找个下凡天仙不难,想找个平平无奇的可也不容易,何况程栩天生就有过目不忘之能。   阮林春看他脸上放松了些,心里猜出大概:可能他也知自己一身残废,怕耽误好人家的儿女,如今见了阮林春的模样,就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破锅配烂盖嘛。   阮林春笑道:“世子爷觉得我很不堪入目么?”   其实她也不过中人之姿,不过在程氏一家的神仙颜值衬托下,连称庸脂俗粉都有些牵强了。   程栩刚想说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谁知就见阮林春笑吟吟的看着他道:“真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你比我俊,咱俩成亲,是我赚了。所以,你说我该不该结这门亲?”   程栩:…… 第7章 . 药酒 就算阮林春的婚事妨碍不着她的利……   他这厢怀疑人生,阮林春则趁这个空档细细打量着他。   之前在走廊上听程夫人介绍,这位小爷单名为栩,表字逸飞——阮林春知道是“俱怀逸兴壮思飞”那个逸飞,无奈前世留下的印象太根深蒂固,很难不让人联想起那位神仙姐姐来。   程栩也的确有几分神仙姐姐的气质,鸦青发鬓,玉色肌肤,此刻只穿着白绫中衣卧在枕上,恍惚叫人以为进了仙人洞府。   还好他没睡吊床,不然就更像了。   程栩被她盯得几分恼火,“你看什么?”   “看你呀。”阮林春答得干脆。   程栩:……   阮林春看他那别扭的小模样,猜想他下一句定是不知廉耻之类的话,索性先下手为强,“你若觉得吃亏,看回来就是了。”   程栩:……   这人的脸皮简直刀枪不入,他彻底被打败了。   不过,他悄悄望了阮林春一眼,觉得这女子并非全无是处:其实,她的眼睛很美,像一泓秋水,平静而澄澈,要不是皮肤太粗糙的话,勉强也能称得上几分姿色。   只可惜此人毫无自觉,非但不加修饰,几乎是素面朝天过来——说好的相亲局呢,难道不该打扮打扮?   程栩尚未发觉,自己下意识将她纳入未来媳妇的范畴内,然而下一刻,他就恨不得像一只炸毛的猫那样跳起来。   阮林春居然把手伸进被子里,直愣愣地放在他大腿上,他就说那一处怎么怪怪的!   程栩满脸羞愤,面红过耳,这下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有没拜堂先圆房的?他娘找的什么人呀!   阮林春看到他脸上的赤色,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误会——话说未来相公居然挺纯情的,难不成还是个童男子?难怪府里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   她也不想自己形象败坏,遂坦诚向对面解释,“我在摸骨。”   程栩半信半疑。   但阮林春说的是实话,前世她家便是开中药店的,阮林春虽未继承家学,耳濡目染,也略通些医道。难得过来一趟,她总得探探虚实么?虽然她不怕做寡妇,可能当个鲜活的少奶奶,谁又愿意跟块牌位作伴?   拼着让他多活两年,也不枉夫妻一场。   阮林春沉吟道:“世子爷当真是从胎里带来的弱症么?”   程栩此刻已恢复素日的生人勿进,只是耳朵尖仍有点泛红,跟豆沙包上的红点似的。   他淡淡道:“自然。”   这就怪了,若是先天性的小儿麻痹,势必会带来许多后遗症,可据阮林春观察,这位世子爷除了不良于行,其他却是正常的,包括骨骼发育,肢体也很匀称——倒像是中毒导致的肌肉瘫痪。   当然,各人体质不同,可能是她多想了也不一定。只是平国公夫妇爱子情深,生怕他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反而延误了病情。他这种情况,若幼时多加锻炼,勤于走动,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   如今只能通过刺激穴道、舒筋活络的办法来一步步唤起他的肌肉记忆,或者尚可一治。   阮林春计议已定,面朝着对面微笑道:“世子爷,改天我抽空来为您按摩吧。”   程栩一脸的“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阮林春为他掖了掖被角,让他躺得更舒坦些,“放心,我没恶意,只是,您也不想国公爷和夫人成天为您担惊受怕吧?”   她看得出,这位世子是个良善人,但,他也同样渴慕自由——否则那天不会偷跑上街去,还被她撞了个正着。   程栩冷声,“你懂治病?”   阮林春坦白,“似懂非懂,就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程栩:……所以,他是死马?   阮林春看他默然,便道:“你不说话,那我当你答应了。如此,咱就三日后再见。”   今天她带的工具不足,回去还得查阅些医方,整理一下思路——除了成婚,这便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程栩默不作声听她安排,反对有用吗?没用。碰到这样自说自话的人,他还是老老实实当只鹌鹑得了。   当然,他私心里也有那么点激动,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倘若这女孩子能将他医好——就算不能根治,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   这种近乎儿戏的想法,他当然是不会告诉阮林春的,免得被她看轻——男子汉大丈夫,和小姑娘一般伤春悲秋,多难为情。   程夫人端着茶汤和点心进来时,就看到阮林春收拾东西准备走人,难免有些恋恋不舍,“不留下来用膳?”   说也奇怪,虽然跟这女孩子才相识,程夫人觉得她怪亲切的。   大概是因阮林春有种直率不加掩饰的吸引力。   阮林春笑道:“不用,母亲还等着我回去呢。”   没过门的儿媳妇,当然不宜留下来用饭,规矩怎么立都是问题。   程夫人也不想被人说闲话,坏了她的清誉,便点点头,“我让老李备车。”   从刚才便被无视的程栩忽然彰显起存在感,向阮林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将博古架上那套青花茶具带走。   自然是证明他并不小气——别说白瓷,就连这种汝窑出产的名贵瓷器他都不放在眼里,说送人就送人。   之所以摔那个双耳白陶瓶,不过图顺手罢了。   阮林春就觉得这人实在很有意思,于是欣然笑纳——这么好的东西,傻子才不要。   程夫人瞧见两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一时间仿佛开启了新天地,这么快就心有灵犀了?难道真是月老牵红线?   阮林春去后,程夫人急忙问儿子,“如何?”   程栩淡淡道:“还凑合。”   唇角微不可见的往上扯了扯,怕被母亲发现,又忙按捺下去。   程夫人:……这便是看对眼了。   *   阮林春下了车,崔氏和阮林絮忙迎上前来,阮林絮问得更快,“姐姐,程家有没有为难你?”   阮林春轻轻抬眸,“三妹很希望我被刁难么?”   崔氏亦有些不悦,哪有这样咒自家姊妹的,真是晦气。   阮林絮:……   她就是随口一问,用得着这样揣测吗?母女俩一丘之貉。   勉强微笑着,“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国公府的规矩大,姐姐你又是刚回来,我怕你孤身前往,难免诸多不习惯。”   话音未落,就见阮林春身畔那个泥塑木胎似的雕像忽然咳了咳——原来是国公府的老管事。   他长得那么高大,又满面的皱纹,乍一看跟棵叶子掉光了的梧桐树似的。   阮林絮背后说人被揪住小辫子,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只管拼命往回找补,“李管事怎么也跟着过来了?快进去说话罢。”   老李头冷冷的道:“不用了,老奴奉世子之命送套茶具,不劳招待。”   阮林絮这才看清他手里那个密密实实的牛皮纸包,哪怕不必打开,她也能猜到必定是上等的瓷器,否则国公府无须这样精心——阮林春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老的小的都哄住了?   不就是结了桩亲事么?难道国公府这样缺儿媳妇,见了个年轻姑娘便饥不择食,还得百般哄着?   阮林絮想破头也想不出其中情由。   阮林春懒得睬她,径自拉着崔氏进屋去,和她慢慢说起今日见闻。   崔氏不关心瓷器,只关心那位世子对女儿好不好,是否像传闻里说的那样脾气古怪、不近人情?   阮林春笑道:“不近人情是真,倒也未必难以相处。”   像程栩这样的人,总是吃软不吃硬,好好哄着便没事了,说他不通世务,可却知道给见面礼呢。   面对一颗赤子之心,阮林春当然不能食言,按摩的法子她烂熟于胸,不过,要立竿见影,还得有些别的辅助不可。   药酒是最能活血的,不过程栩的体质,一时间未必受得了酒精刺激,阮林絮的灵泉,在原书里却是一味温补的好药。   阮林春问崔氏,“三妹之前酿的那些酒还有么?”   虽然阮林絮刚送过老太太,可凭阮林春的辈分,当然不好去向老太太讨要。   崔氏点头,“有,桂花树下就埋着一坛。”   一面紧张的看着她,“你要酒做什么?”   难道是因婚事不顺,打算借酒浇愁?崔氏这一想可不得了,她年少时虽非贪杯之人,偶尔兴起也想小酌几杯——对女人家的心事,崔氏自认为十分了解。   她当然不能看女儿误入歧途。   阮林春快被母亲的脑洞大开给笑喷了,一手支着腰,免得岔气:“您放心,我哪里会灌黄汤,那是要送人的。”   崔氏这才心下稍定,又怀疑地看着她,“既如此,何不干脆问你三妹,岂非更方便许多?”   阮林春心道,那当然是因为阮林絮不会真心帮她呀,她若是张口,阮林絮定会换成普通的药酒——就算阮林春的婚事妨碍不着她的利益,阮林絮也不乐意她嫁个健康的丈夫。   在她看来,这都是自己和崔氏欠她的,活该用下半辈子的不幸来赎罪。 第8章 . 赔偿 五百两!她怎么不去抢?……   阮林春得了那套名贵青瓷,心中自是畅意非凡,转眼就命丫头紫云摆在床头——她房里也有一个小型的博古架,是崔氏专门请工匠打造的,用来摆放花瓶漱盂这些易碎的玩意儿。   可直到今日,这博古架才真正焕发光彩。   阮林红因那日失言,回去被她娘一顿教训,不情不愿地来向阮林春赔礼——想必也是怕了平国公府的声势,不想得罪一位有钱有势的未来姑奶奶。   结果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她那双招子便倏忽发亮,“姐姐,我能不能借这个杯子回去?”   饶是她这般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瓷器的价值——拿回去多光彩,正可以跟小姊妹炫耀一番。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攀比心旺盛。   阮林春并非衣锦夜行之辈,什么好东西都藏着掖着,但却不代表她爱做冤大头,当即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   阮林红撅起小嘴,“就一天,我明儿便还你。”   阮林春不是她妈,这套撒娇法对她不管用,可到底是同姓姊妹,话不好说死,阮林春便让紫云取纸笔来,让她写“逾时未归,则赔偿欠银多少两云云”。   阮林红惊呆了,亲姐妹还要明算账,话说一只杯子有这么贵么?她以为至多也就一件衣裳的价钱,这都快赶上府里一年的衣裳了。   就想着能不能通融一二。   阮林春铁面无私,“你若不信,只管到外头瓷器行打听,我若是半字诳你,我也不配当你的姐姐。”   阮林红心道我也没把你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当姐姐,一直以来她都是府里的三姑娘,结果阮林春来了她得后退一射之地,好不憋屈。   但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模样。阮林红虽有些心疼自己的私房钱,但想着小心些该不会出事,便还是老老实实在借契上画押。   阮林春收起字据,叹道:“你莫当我小气,国公府也不是白送我这些东西,将来得当成嫁妆带过去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当这些人多慷慨呢?”   阮林红果然面露同情,再三保证她一定会严加看管,不容有失。   紫云在后头忍俊不禁,小姐这样一本正经的,把她都差点骗过去了——还好她记得清楚,那套青瓷并非国公府公中的东西,而是世子爷自己的珍藏,定情信物哪有再要回去的?   *   阮林春从桂花树下挖出那坛药酒,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套医书上的口诀,方才提着裙子规规矩矩坐上去程家的马车。   李管事现在跟这位姑娘很相熟了,不再像刚见面时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见她抱着书目不斜视的,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没听说乡下那户人家还教她念书呀,难道是为了世子爷才发奋进学?   这是真爱呀!   阮林春并不知国公府的人这样八卦,虽然实情也和老李头猜想的差不多——不过不是为了爱情,医者父母心罢了。   这回进门就轻车熟路,无需人引导了,程夫人更是自觉地为小两口挪出空间,避免当电灯泡。感情是需要培养的,虽然她喜欢阮林春这小姑娘,也必须要说,她这张脸实难让人一见钟情,阿栩又是一向心高气傲。   多相处相处,等彼此熟稔,自然就看顺眼了。   向来心高气傲的程世子在阮林春面前却抬不起头,这姑娘的思维总是天马行空,让人捉摸不透。   他皱眉看着阮林春怀中那坛陈酿,“我不能饮酒。”   还以为阮林春想把他灌醉,来个霸王硬上弓——不是有这种女人么?嫁人只图生个孩子,日后好继承家业,丈夫的死活才不在她们心上。   阮林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怀疑这位爷专看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她懒得废话,直截了当的道:“这酒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抹的。”   说罢将坛上的封盖揭开,一股浓郁酒香冲鼻而来,倒不似高粱酒之类刺激,而有些黄酒的醇厚。   程栩因为体质缘故禁绝饮酒,不过程家祖上都是风雅人,他自然也好这风雅之物。恍惚了一阵之后,才领会出阮林春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你要将酒涂在我身上?”   怪怪的,腌入味么?而且,那是不是得脱衣裳?   阮林春就看他忽然间紧张起来,苍白的皮肤也带了些微血色,想起三日前自己为他摸骨时的反应,遂体贴地背转身去——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这么怕羞。   须知在她眼里,只有医患之别,没有男女之分。   不过为了照顾患者情绪,阮林春还是力求尽善尽美,为了避免误会,她好心解释,“不用全脱,褪到手肘和膝盖便够了。”   程栩更加羞愤欲死,“我知道。”   阮林春:……   也对,是她多此一举,真要是按到那种地方,那得是特殊工作者。   准备完毕后,程栩轻咳了咳,示意她可以转头了。   阮林春这才发现他衣裳底下的肌肤更显莹白,真的是白到发光的那种,连淡青的血管都依稀可见。   就是偏瘦了点,缺乏锻炼,饮食上想来也过分克制,该好好补补。   阮林春以这种屠户打量砧板上肉的目光盯了他半日,程栩终是忍无可忍,“还不动手?”   阮林春:……   总觉得这位才是大小姐,而她不过是个烧火丫头。   认命地在床畔坐下,将药酒倒出些许,从脚踝一路均匀地涂抹上去——甚至能感受到身下肌肤的微微战栗。   “是否难受?”阮林春问。   “有一点。”程栩道。   这是好兆头,表示两股关节尚未完全坏死。阮林春一壁为他涂抹药酒,一壁循循解释,“酒性最热,利于发散,这般用药物疏通经络,外则施以按摩,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效。”   说罢,先用轻手法缓缓揉搓起来,再逐渐加重力道,一面留心程栩的反应,“疼么?”   怕他忍着,“倘有不适,一定得说出来。”   程栩:……他看起来有那么矫情么?   躺久了的人,神经都不怎么敏锐。虽然程栩未能叫唤,可阮林春估摸着怕他受伤,按了一刻钟便停手了,“这个还是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程栩捏了捏大腿,倒是不疼,只有些麻麻痒痒的,但比之先前的毫无所觉已好多了。   这也让他对阮林春的本事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她确有真才实学,并非信口开河的绣花枕头——不对,她这种做绣花枕头都嫌次呢!   阮林春掂了掂药酒还剩大半,仍旧提溜着回去,这东西可不是易得的,自然得爱惜为上。   程栩望了那酒坛一眼,眸中似有些眼馋,“这是你亲自酿的?”   “不是,是我三妹。”阮林絮的功劳,阮林春当然不会抹杀,“世子爷想必听说过我三妹的名声罢?”   这一两年来,原女主大展奇才,有过不少惊人之举,除了酿酒这种绝技,还曾在月贵妃的赏花宴上以一首“醉花阴”夺得魁首——说实话,阮林春很怀疑阮林絮也是穿越的,不然怎会将李清照的词背得一字不错。   但看她平时的言行举止又不像穿越人士,可能她背后有个系统之类的指点江山吧。连异能都能搞到,区区一本诗集自然不在话下。   程栩无动于衷,“沽名钓誉罢了。”   听说不是阮林春自酿的,他对那酒的兴趣也淡了,面露困倦。   阮林春知趣的道:“世子爷需要休养,那我就先回去了。”   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事,“先前那套青瓷碗盏,确定是送我的吧?”   程栩蹙眉,“当然。”   他看起来很小家子气么?   阮林春松了口气,捂着胸口,“那,我借给别人一观也无妨吧?”   按理,东西是她的了,凭她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但,阮林春总觉得,还是跟他说一声为好——万一那是世子爷的心爱之物,若出了意外,物主岂不可惜?   程栩本来觉得没什么,被她如此一说倒不好意思起来,假意凶巴巴的道:“爱给谁给谁,懒得管你!”   阮林春这才忍笑离去。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感到微微凉意,程栩抬手将袖管放下。那女孩子走了,卧房里的热闹仿佛也随之散去,让人无端生出怅惘来。   他看阮林春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半点不具备大家闺秀的仪态,但是这两回相处,又觉得她格外细致体贴。   真是个怪人。   程栩按着心口,那一处有些许鼓胀的热意,他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   刚回阮府,阮林春便得知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位四妹妹不慎把从她这儿借的瓷器摔坏了,连一夜都没撑过去。   阮林红吓得六神无主,又怕阮林春过来兴师问罪,只好先到阮林絮房中躲一躲——大姐姐最是赏罚分明,何况林芳年底就要出阁,诸事繁琐,阮林红不敢去烦她。   倒是阮林絮一向对她最为袒护,无怪乎阮林红将此地视为避风港。   彼时阮林絮正柔声安慰这位小妹妹,“什么大事,瞧你跟个慌脚鸡似的!有什么误会解开了便好,二姐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何必怕她呢?”   阮林红抓着她的衣裳呜呜咽咽,“我真不是有心的,我也不晓得那只猫儿怎么会冲了过来,一下子没拿稳,就……二姐姐还逼我立了借契,倘若她告诉母亲……”   阮林絮心中暗喜,面上却道:“那正好,让她去跟二伯母要好了,我就不信她敢当面对质!”   话音未落,就见阮林春大步进来,冷笑道:“阮林絮,你就是这么教妹妹的?”   阮林絮被逮了个正着,难免尴尬,讪讪道:“二姐,你来了。”   就连阮林红也规规矩矩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头一回。   阮林春抱臂睨着她,“犯了错不思悔改,却一味逃避责任,林红,这便是阮家的家教么?我不信二伯是这般教导你的。”   阮林红毕竟是个小孩子,哪受得了这样重话,嘴一撇,两行眼泪便滚落下来。   到底是自家地盘,阮林絮不得不出面,陪笑道,“二姐,她已经知错,你又何必疾言厉色?当心吓着孩子……”   阮林春冷冷望着她,“你别光替她分辩,你的账还没算呢,四妹损坏了我的东西,按照字据,便需偿还现银若干,她自己付不出,自有长辈代劳,要你操什么心?”   阮林絮神色一变,对方这样咄咄逼人,饶是她耐性再好也经受不住,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风度,漠然道:“既如此,就由我替四妹赔偿,总行了吧?”   谁知阮林春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似的,莞尔一笑,让紫云将借契取来,“这可是你说的。”   等阮林絮看清上面的数额,方才的傲慢便消失无踪,嘴更是张大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鸭蛋。   五百两!她怎么不去抢? 第9章 . 惊雷 青天/白日的,你咋咋呼呼做什么……   阮林絮吃惊过后重回冷静,不可能,一只瓷杯而已,就算再上等的青瓷彩釉,哪用得上五百两银子,阮林春必然是在讹她!   阮林春看她一脸的不服气,也不动怒,只慢理云鬓道:“莫忘了,程世子送我的青瓷是一套,如今别看缺了一只,整套的价值便都毁了,你说,我出的价钱算不算公道?”   阮林絮:……   她倒忘了这茬,但看阮林春平日的模样,对那套器皿并不见得多么宝贝,怎会轻易借给人赏玩,保不齐是故意设计——猜着她会帮那蠢丫头出头。   难不成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   五百两毕竟不是小数目,阮林絮本想撂开手不管,让她们看着办好了,然而阮林红却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如一条藤萝般依附着她。   想起自己平时苦心经营所得的好人缘,若这会子撒手不管,一切努力便将付诸东流。   阮林絮只得咬一咬牙,“行,我认。只是我手头的现银不足数,先给你二百两,余下的慢慢再还。”   说罢开箱笼取出两张面额不菲的银票,那还是进宫时月贵妃赏的几枚官锭,被她拿去钱庄换成票子,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却都打了水漂。   阮林春兔起鹘落地接过,半点不给她反悔的机会,“三妹妹乃知书达礼之人,自然不会赖账。”   说罢,仍旧将那张借契收起,只是用红圈做了个三百两的标记,再把落款人改成阮林絮。   阮林絮看在眼中,几乎吐血,东西又不是她借的,凭什么该她倒霉?   阮林春这位豺狼心性的债主当然不会手软,阮林絮只得设法从四妹这里找回点损失,频频暗示她,“四妹,我记得你那里有对翡翠耳坠吧?”   无奈阮林红情商过低,压根听不懂她暗示,反而高高兴兴的道:“三姐,你怎么知道?等过年我就戴出来,咱们一齐向祖母讨红包去。”   阮林絮:……   她真傻,真的,她用自己苦苦积攒的私房钱救了一个智障。   早知如此,她情愿被唾沫淹死,也不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阮林红到底小孩子脾气,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转眼她就忘了被人催债的事,连在二夫人跟前也不曾提起,对阮林春这个债权人也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半点异状——大家都是姊妹,同气连枝,现在有人帮她付账了,她才不管钱会落进谁的口袋里呢!   阮林春不得不说,这姑娘的脑回路实在神奇。   唯有阮林絮吃了哑巴亏,百般不甘,总想着弥补亏损,便设法在崔氏面前透了个影儿,希望崔氏走公中的账,把她的私房钱还回来。   无奈阮林春一早就到母亲跟前报备过了,崔氏心中有数,反朝着阮林絮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二姐如此做法,在我看来并无不公。”   阮家虽秉圣人家训,做生意可不管这些,若个个都像石崇那般挥金如土,不把钱当钱,阮家早就坐吃山空了。   阮林絮张了张口,想说那是她的钱,然则崔氏却已经起身离开了,留她茕茕孑立——为了春儿的姻缘,崔氏这段时间忙着跟程家交涉,诸如纳采问名纳吉这些,更是非两家的家长亲自出面不可,她能忙里偷闲跟阮林絮说上两句话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况且,她也不认同阮林絮的做法,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为了求名白白揽一身债,那是愚人所为,趁这个机会让她涨点教训也好——既然知晓不是亲生,许多事崔氏便不宜点破,怕坏了彼此情分,只能让她自己参透。   但愿养女能明白她的苦心。   *   原女主如何感想,阮林春不知。   不过她却原原本本地将这些笑话说给了程栩——这位世子爷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死人脸模样,可是要病躯快些康复,情志也得舒畅才行。讲点小乐子,多少能令他开怀。   况且,两人如今的关系也有点微妙,说是医患,阮林春并非专业的大夫;说是夫妻,彼此又没什么深情厚谊。为了活跃气氛避免尴尬,阮林春只好没话找话啰。   程栩听后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我怎么觉着,瓷瓶像是你那位三妹故意打碎的?”   阮林春又惊又叹,“你怎么知道?”   事后她派人打听,才得知寿安堂那只猫是阮林絮故意抱出来的,彼时老太太正在午睡,阮林絮常带它出来晒太阳。   否则,一个大字不识的畜生,怎能准确摸进阮林红的卧室?   阮林絮这般作为,自然是为了挑拨自己跟二房的关系,坐收渔利,只是她却想不到阮林春半点情面不讲,反而将计就计祸水东引——阮林红更是个小白眼狼,只会口头道谢,倒是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呀!   想到原女主背地如何气苦,阮林春不禁露出点浅淡笑意。她这样嘴角微翘,两眼放光的时候,倒平添了几许俏皮可爱。   程栩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听起来,你的家庭关系相当复杂。”   阮林春对他的敏感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位世子爷终日卧床,对人对事却似乎有种敏锐的知觉,不晓得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潜移默化的缘故——当真有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架势。   阮林春忽然想起程家的家谱也不简单,平国公程彦虽承袭爵位,可如今那位老国公夫人并非其生母,而是继母。这位继母还是另外有子息的,听说早已成家,也育有儿女,怎的程栩病这些时,都未见他们来拜访过呢?   好歹也好奇一下她这位未过门的新娘子吧。   阮林春心中嘀咕,但出于理智,并未开口询问。这会子她仍是外人,若口不择言打听程家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越俎代庖,打算把国公府变成自己的天下呢。   阮林春只是尽好医者的本职,耐心将病人周身按捏了一遍,方才松开手,微微喘着气道:“其实,若用金针刺穴的办法疏通经络,效果会更为显著。”   程栩出言,“那你为何不用?”   阮林春无语,她不就是个半吊子么?一开始就说明了。按摩按摩筋骨尚可,可针刺穴道,一不留神当心扎成中风——她还没那个胆量。   程栩怼道,“不会可以学,熟能生巧。”   阮林春:……   说得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种事需要练习的好么!   忍不住怀疑地看着他,“你肯让我试针?”   程栩微微抬起眼皮,“你不敢?”   好啊,这小子居然还懂激将,可阮林春……还真的被激中了!   她最受不了别人对她能力上的质疑,不就是扎几针么,容嬷嬷都会,凭什么她不能?大不了,把程栩想象成紫薇就行了。   忽然想起这位世子爷和黄花大闺女一样怕羞,按摩还能隔着衣裳,施针却非得脱得光溜溜的不可——这时候他倒不顾忌了?   阮林春没有明说,而是用眼色询问他这句话。   程栩踌躇了一下,“是你的话无妨,咱俩……毕竟是夫妻。”   好耶,得到未来饭票的认可,阮林春可谓心花怒放。没有感情无所谓,有名分就够了。   她兴冲冲地正要离去,程栩忽然闻到她身上有股清郁的甜香,下意识舔了舔唇角,“你中午吃的什么?”   “桂花糯米藕。”阮林春老实答道,看对面一脸纠结,想起程栩病了这些年,饮食处处忌口,难得吃一回好的,便宽宏大量的道:“下回我带些给你,自己做的,甜而不腻,可好吃了。”   程栩嗯了声,心里大概是欢喜的,但碍于矜持不好表露出来。   阮林春叹道:“可惜了那个瓷盏,拿来盛藕正好,如今又得另找一套配它的餐具了。”   程栩默然无言,直到阮林春离去后,才摇铃唤人。   李管事等候已久——其实阮二姑娘回回过来他都在暗中观察,倒不是怕阮林春对世子不利,而是……二人毕竟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倘不能发乎情止乎礼,做出有伤风化的事就不好了。   况且,少爷的身子骨也的确禁不起折腾。   李管事脑中胡思乱想,面上却是八风不动,“世子有何吩咐?”   程栩想了想,“去找瓷器行的高老板,问问他,上回我订的那套青瓷可还有多的?”   李管事福至心灵明白过来,“想是要送给阮姑娘?”   程栩面上泛出些赤色,又怕被人发现,只面朝着墙壁冷漠道:“你去办就是了。”   李叔知自家小爷面嫩,不敢继续打趣,答应着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程栩方小心翼翼地坐直身子,试探着将只着布袜的脚放到地上,据阮林春所说,除了按时服用汤药和按摩调理,他自个儿也要多加练习。   但,他又怎好让外人瞧见自己蹒跚笨拙的丑态?就算面上不曾显露,心里却难免嘲笑他是个瘫子。   阮林春清楚他的顾虑,从不当面强迫他,只是按时过来应卯。   这却让程栩心里升起一丝羞愧,她那样替他着想,他又怎能负人之托?趁着四下安静,程栩便决定鼓起勇气试一试。   现实却并非他设想的那样可怕,足下虽是一团软肉,却并非毫无意识,反而有些微微的痛感——是木屐硌得发硬。   程栩又惊又喜,顾不得换鞋,只用手扶着床栏,尝试在桌边走了两步。虽然很快就因气力不支而倒下,但这对他毕竟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想起阮林春那素来乐观的模样,从不为他感到可怜,而是和常人一般对他言笑晏晏,程栩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点被她所打动。   他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怀着这般美好希冀,程栩难得忘我,以一种金鸡独立的架势坚实地站立着。   然后下一刻,他便看到门外李管事诧异的目光——李管事方才落下一张票据,返回想捡,谁知,就撞上了。   缓解尴尬的最好办法是打破沉默,李管事忙摆手道:“您继续,您继续。”   程栩:……   *   阮林春回到家,心里还惦记着程栩请她施针的事,难道她真得改行当大夫,怎么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呢?   况且施针也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勤于练习,还得有合乎手感的工具——刺绣绣错了尚能缝补,这玩意搞砸了却会像东方不败的飞针一样要人性命啊!   正寻思着到哪里去弄一套趁手的金针,忽见阮林絮满面惊惶的从屋里出来,披头散发,连眉毛都秃了一块。   倘让老太太瞧见她这副模样,定得训斥,老太太一向是最看重女儿家仪态的,尤其阮林絮被她视为阮家的后备力量,又得嫁进大皇子府,更加不容有失。   此刻她却跟个疯婆子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祖传癫痫。   阮林春虽没把自己和原女主当成真姐妹,可毕竟同在屋檐下,祖母要罚,亦不会只罚一个,她身为姐姐,同样有管教不当之嫌。   当然阮林絮未必肯受她管教就是了。   阮林春皱眉看着她,“青天/白日的,你咋咋呼呼做什么,被雷劈了?”   不过是句修辞,却见阮林絮身子一僵,“你怎么知道?”   阮林春:……   真被劈了?   再看阮林絮手中握着的东西,阮林春如有所悟。倘若她记得不错,原书里女主的空间就是通过这个石莲台启动的,她就说嘛,外头还是朗朗晴天,哪来的雷鸣?   恐怕是原女主进入空间时发生的意外,这个有意思。   阮林春看着她那半截眉毛,唇边泛起丝丝缕缕的笑,“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阮林絮看着忽然和善的二姐姐,下意识缩了缩手臂,将石莲台纳回到袖中去。 第10章 . 请柬 他想干什么,让自己为夫争光么?……   阮林絮脸色十分难看,自悔方才失言,那石莲台的事她连白锦儿都没说,就更不会告诉阮林春这个本非同根生的干姐姐了——倘若阮林春知晓她有灵泉空间这些秘宝,她会不来争抢么?   饶是阮林絮自诩堂堂正正,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代替便宜姐姐多享了十几年的福,试想阮林春焉能心甘?   如今见对方问起,阮林絮只胡乱便编了个由头,“没什么,适才不小心见一只耗子从脚边溜过去,吓了一跳。”   长亭侯府戒卫森严,每天又有专人负责清扫,何来老鼠?阮林春的笑容更微妙了,“哦,那耗子还能爬到你脸上,把你眉毛都咬掉了?我还没见过这样凶恶的畜生。”   阮林絮脸色顿时白了些,她以为只是虚惊一场,原来连容貌都有损毁么?   心下虽是滔天巨浪,阮林絮仍是强撑着道:“那是……方才我用蜡烛烧些书信,不慎燎到了鬓角。”   故意挤出些红晕来,好显得更逼真些,“姐姐也知晓,最近我与大皇子来往密切,有些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费心编一个谎,就得用十个谎来圆它。阮林絮为了脱身,倒是把打得火热的情人都给出卖了,倒不怕被人说成不贞。   阮林春瞥她一眼,“看不出大皇子竟这般孟浪,行了,你回去罢,以后可别这样莽撞了,走了水不是好玩的。”   阮林絮讪讪道:“姐姐,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她也觉得谎话编得不好,可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编下去——唯有寄希望于阮林春的道德水准够高,别把这事告诉旁人,否则,她恐怕就得一乘小轿抬进皇子府作妾了。   阮林春笑了笑,如一只穿花蝴蝶般翩跹离去。   想来她也没那个胆子到处嚷嚷,都是一家姊妹,倘自己的名声坏了,她同样落不着好。   阮林絮松口气,紧紧攥着袖子回房,将石莲台锁进抽屉最底下的暗格里。她也没胆子再试一遍,谁知道会不会再遭雷劈?   可这件事着实透着古怪,她不过是如常一样想进空间搬一盆精心培育的金盏菊,准备应付下个月皇后娘娘的赏花宴——皇后虽与月贵妃不睦,可她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孩子,自然哪边都不肯得罪,万一皇后插手她的婚事怎么办?那她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哪晓得刚一启动,天上就黑云滚滚起来——空间里的气候与外界并无太大差别,也有阳光普照,也有和风细雨,只是如电闪雷鸣这般暴戾的天象还从未见过。须知那道炸雷几乎就打在她身侧,能保住一条命都算是万幸了!   阮林絮摸了摸断开的眉锋,仍自心有余悸,原以为得了个宝贝,如今看来这宝贝还伴随着凶险,她万万不能大意了。   次日阮林絮便称起了病,说是染了些风寒,需要调养几天。   阮林春自然了然于胸,必然是因为那半截秃眉的缘故——尽管她有些不能理解,既如此,不如干脆剃光了用眉笔描画不就行了?反正总会再长出来的。   可能对阮林絮这种力求完美的人来说,一点小小的瑕疵都能令她如鲠在喉,因此宁可装病,等眉毛长齐全了再出来见人。   阮林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倘若她有阮林絮的五分姿色,她都要心满意足了;可惜上天不但没有给她开一道门,还关上了另一扇窗,非但让原主受了十几年的辛苦,连她本应拥有的雪肤花貌都给摧残了——这个世界多么不公。   但是阮林春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倘若她命中无法拥有这些东西,那她也只好认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运用好手头的资源,为自己和崔氏谋划好一个稳定的将来,如此而已。   至于程栩,他算是阮林春唯一的同辈朋友,就算他注定是个命薄的,至少在两人相处这些时日,阮林春尽量让他过得舒服,谁叫他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   蚂蚱要有蚂蚱的觉悟,阮林春真个去寻了一套金针来,还是回春堂一位名大夫家里祖传的。   崔氏一开始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听说女儿打算学医,连穴道都认全了,她反而很高兴,打算大力支持——到了阮林春这个年纪,再学什么诗经孟子琴棋书画都迟了,都不如另辟蹊径,找一门傍身的技艺,好歹别被人说成一无是处。   因此,崔氏倒比女儿还积极,除了那套金针外,还托人搜罗来一大摞各色医书,又催逼着她尽快将伤寒杂病论背熟。   阮林春:……   忽然感觉压力山大。   医书短时间肯定是难背下的,反正她的病人只程栩一个,用不着心急。阮林春便扯了几匹绸缎,做起了布娃娃——她刺绣不怎么擅长,可是随便扎几个人偶,那是三岁小孩子都能办到的。   阮林春对照着医书,在人偶上精心做了标记,等把这些穴道扎得烂熟了,她再去为程栩施针——但愿那位爷不会像紫薇一样嗷嗷叫唤。   对于她的这些奇怪举动,阮林絮懵然不知,直到老太太忽然叫她过去,旁敲侧击示意她最好与大皇子保持距离,等正式定亲之后再往来不迟,阮林絮登时柳眉倒竖,从寿安堂回来便直闯到阮林春房中,气咻咻的道:“是你到祖母跟前排揎我的吧?阮林春,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彼时阮林春还在为翻看医书头疼,找茬的过来,她正好歇歇,伸了个懒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其实这回的确不干她的事,她吃饱了撑的才会去老太太跟前告发自家妹妹私通,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必是那日两人廊下说话时,不慎被庭中洒扫的奴仆给听见了,又辗转传到老太太耳里——谁叫阮林絮嘴上没个把门,这府里又人多眼杂。   但,就算她解释了,原女主就会信么?两人结怨已深,彼此看来都是阻碍对方的存在,还能维持表面和睦都不错了。   阮林絮不意她这般理直气壮,阴冷的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离去——还好那日她只是说烧了大皇子给她的情信,不曾说自己给他回信,就算有错,那也是大皇子的错,老太太不能拿她怎样。   等她成了皇子妃,这府里的人就不敢对她大呼小叫了。想到日后自己母仪天下,阮林春作为命妇来向她叩拜,行稽首大礼,阮林絮唇畔不禁露出深深笑意。   不对,那时候阮林春说不定已成了寡妇,连门都出不了,当然更不必来朝拜了。   *   阮林春看了半个多月的医书,人都快蔫了,此时府里的女孩子们却一个个热热闹闹,兴致勃勃——皇后娘娘举办了赏花宴,遍邀京中贵女出席,届时不但能展露才学,若入了皇后青眼,没准还能得一个风风光光的指婚呢!   难怪这些闺秀精神抖擞,其斗志昂扬状,丝毫不亚于即将上战场的将士。   阮行止作为承袭爵位的嫡子,几个女孩子自然由他照料。但林芳亲事在即诸多繁琐,就不必带她去了;林红性子又跳脱,带她过去亦是闯祸。   唯一令他发愁的是自家两个女儿,絮儿这些年逐渐崭露头角,不但容貌美丽,连文才都不亚于翰林院的那几位,甚至有个“谢道韫再世”的诨名,这般能为他增光添彩的女儿,阮行止自然视若掌珠。   但,凭心而言,他的确亏欠春儿多矣,倘这回不带春儿去,焉知她心中不会感伤?   崔氏敏锐感知丈夫的异状,略一思忖明白过来,“您难道想将春儿留在家里?”   阮行止老脸微红。   崔氏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冷冷道:“春儿才是咱们的亲生女儿,我倒不懂,她哪里给你丢脸了。”   阮行止见夫人情急,忙抱着她柔声安慰,“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怕她心里不好过。你并非不知,宫中那些妃嫔娘娘哪有好相与的,春儿自幼在乡间长大,倘不慎出言冒犯,到时,难道要你我去跟贵人们顶撞么?”   崔氏挣脱他的怀抱,“既如此,干脆哪个都不要带,岂不省事!”   阮行止急得跺脚,连说了几声妇人之见,“你以为我不想?可月贵妃指名道姓要絮儿参加,我难道能不让?便是我肯,老太太也不肯。”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肯断了大皇子这门亲,倘大皇子真有机缘登上大宝,他不就成国丈了么?到那时,什么富贵权势都唾手可得,岂不强过这徒有其表的虚名爵位?   阮行止见崔氏无言以对,便乘胜追击,“你放心,春儿是咱们的孩子,我自然不会亏待她的,只是少去一场宴会,春儿那般懂事,自然不会计较,回头,我让人多挑些锦缎给她。入冬了,孩子该添几件新衣裳,程世子看了也高兴不是?”   如此软磨硬泡的,总算哄住了崔氏,回头又对阮林春劝解了一番,无非什么做姐姐的要大度,用不着跟小妹计较之类。   阮林春虽将便宜爹的话当成耳旁风,不过她个人对这种皇家宴会亦是兴致缺缺,想想动不动下跪请安的便腻得慌,何况,她也没什么才艺,就不去丢人献丑了。   于是展颜对阮行止一笑,“爹说得对,我都听您的。”   阮行止几乎受宠若惊,回家以来,他甚少与阮林春相处,还以为这个女儿会耿耿于怀不认自己,如今见她这样乖巧懂事,心下愈发愧疚,便决定将今冬新做的几件衣裳都给春儿——反正絮儿的衣裳都穿不完了,让一让也无妨。   阮林絮倒气得少吃了一餐饭。   阮林春得了补偿,仍旧安心练她的金针,满以为能当个隐士高人,谁知没过几天,宫里便传来口谕——皇后娘娘赏花宴的名单上,赫然将她也列了一位。   不用猜,阮林春也知道是谁的手笔,程世子虽然病着,可半点都不消停。   他想干什么,让自己为夫争光么? 第11章 . 遇险 她的半边头发居然都焦了。……   阮林春带着桂花糯米藕去了平国公府。   她觉得自己很宽宏大量了,虽然这小混蛋私底下给她使绊子,她还是遵守承诺——天底下可有她这般人美心善的姑娘么?嗯……虽然脸是差了那么点儿,勉勉强强啦。   但是程栩却半点没有做错事的自觉,反而理直气壮的道:“你今天来迟了一刻钟。”   两人并没约定好什么时候见,不过程栩一向作息规律,而阮林春也每每踩着点过来——敢情他都在心里记着呢。   阮林春心道你又不给我发工资,难道得按时打卡?不过考虑到病人的心情,怕他抑郁,阮林春还是善解人意的道:“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程栩颇为意外,在他看来阮林春并非忍气吞声之人,有话也不会憋在心里,难不成真是……情之所感?   喉结紧张地动了下,程栩不慎干咳起来。   阮林春看他满面通红,忙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又倒了杯水给他,一壁愁容满面道:“你似乎着了点风寒,那藕还是别吃了。”   甜腻腻的,更不消化,还是净饿为宜。   程栩这才注意到她捎来的物事,深红的藕片整齐码放在天青色碗碟中,中间嵌着雪白的糯米,再淋上香甜浓郁的桂花酱,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他立刻做了决定,“我要吃。”   阮林春:……行吧,瞧把孩子馋的。   但是程栩的执拗还不在于此,虽然表达了进食的意愿,他自个却纹丝不动,只微张着嘴,跟船舷上立着的鹈鹕似的。   阮林春:“……我喂?”   程栩点点头。   奇了怪了,没听说这人连上半身也不能动弹呀?念头刚一闪过,阮林春就听他道:“能动,怕脏了手。”   阮林春看着他白皙修长的十根手指,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可知这人洁癖到何种程度。与其等吃完了再费心打水来供他洗濯,还不如全程由自己代劳吧。   为了整洁,阮林春还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丝绢给他系在脖颈上,像小孩儿进餐用的围嘴,这样就更万无一失了。   程栩很满意——有时候他确实像个酷酷的怪小孩,那种少年气甚至不似这个时代的人。   阮林春则是苦命的被包办婚姻的童养媳。   童养媳夹起一块藕,填鸭一般喂到他口中,趁他吃得高兴,阮林春便问:“皇后娘娘的赏花宴,是你让人去说的?”   这位爷虽不能动弹,可还有个与皇后交好的程夫人,程夫人又是一向最疼爱儿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是这缘由——皇后都未必知道阮林春这个人。   程栩瞥她一眼,“你不想去?”   阮林春并非沉默寡淡的性子,自然也好热闹,且听闻御花园的景致天下独绝,她偶尔也想见识见识。   但,总不能两手空空吧?阮林絮有鲜花,有美酒,她有什么?   迎着她充满怀疑的目光,程栩从容道:“礼物我会帮你准备好,到时候你记得换一身衣裳即可。”   看来他很嫌弃未婚妻每次过来都穿得灰扑扑的——说好的女为悦己者容呢?   阮林春望着他,“那诗怎么办?”   她可不会作诗,又有同出侯府的阮林絮在侧,众人难免得拿她俩比较。   程栩眸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这让他看上去更添了几分鲜活气,“不如,让我替你代劳?”   他虽未参加过乡试和会试,可这些年足不出户,除了看书再无别的乐趣,自是满腹经纶,区区一两首贺诗当然不在话下。   阮林春断然拒绝,“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就不劳你操心了。”   她若是也学着剽窃他人诗句,那和阮林絮有何差别?就算征得程栩同意,她也过不去良心上那坎。   做人还是要无愧于己最好。   程栩撇了撇嘴,颇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不忿,“随便你吧。”   阮林春见他将一盘子藕尽数吃完,颇有些惊异于他的肚量,糯米本就是难消化的东西,这么干躺着可不行,因道:“世子爷还是起来走走吧,免得积食。”   程栩面露窘态,阮林春为他按摩有一段日子了,但是从不提让他当众演练的话。程栩出于自尊心作祟,也不愿在对方面前出乖露丑。   他淡淡垂眸,“没感觉,大概还得将养些时日。”   阮林春却一针见血,“胡说,李叔明明告诉过我,上个月底还见你扒着栏杆在那锻炼呢,怎么反而退步了?”   程栩白玉般的脸上沁出血色,怎么就忘了让李管事保守秘密?   不对,阮林春几时跟府里的下人这般要好了?这么快就登堂入室,把心腹都给笼络过去了?   阮林春知他怀疑,却是行得正做得直,“世子爷放心让我治病,我自然得时刻留心您的身体,李管事也不过在其位谋其职,怕有所疏失罢了。”   程栩轻哼一声,到底辩不过她,窸窸窣窣地掀开被褥,小心的趿上鞋——李叔早已给他换上了一双整洁的布鞋,底下垫着厚厚棉絮,格外松软,也格外踏实——试探着在房中踱着步子。   阮林春看他像看维密秀上的天使,“很好,慢慢来,不用急。”   程栩鼻尖冒汗,才走了两步便气喘吁吁起来,毕竟比不得常人那样灵活,阮林春看他快到门口,却忽然一个趔趄,直直地栽倒下去。   还好阮林春眼疾手快,及时搀扶住他,“要不要紧?”   程栩嗅到她发间传来的馨香,脸更红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更使他注意到女孩子睫毛格外纤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元宵佳节时的灯笼。   他说不出话,遂又捂着嘴咳了两声。   阮林春只好重新将他拖回到床上去——还好这具身体是做惯了粗活的,气力远比寻常姑娘大出许多,而程世子虽然也算高大,但毕竟瘦得剩一把骨头,论起来未必比她重多少。   阮林春也觉得自己太过着急了点,京中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怎见得她就能扭转乾坤?遂板着脸向床头道:“你还是好好歇一阵子吧。”   程栩没看她,只将发热的面庞对着墙壁,“你那套金针呢,练得怎么样了?”   阮林春:……   这人好像很想被她扎呀?他有受虐癖吗?   阮林春不敢吹牛,“尚在练习,非一朝一夕之功。”   程栩唔了声,仿佛没话找话一般,让她去看穿衣镜旁的博古架。   阮林春赫然注意到架上的青瓷碗盏,和被阮林红打碎的那只一模一样,难道这位世子爷竟会时间回溯大法?   当然不可能,阮林春很快反应过来,必是程栩另托人订做了一件——原来他竟这样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阮林春只觉心里热乎乎的,想仿照西方礼仪给他一个吻,又觉得太轻佻了,程栩这么半躺着的姿势也不适合拥抱,只得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笑容可掬道:“多谢。”   程栩被她捏得生疼,脸上却是霞光万丈瑞气千条,又觉得这样不够矜持,遂忙沉下脸,淡漠道:“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阮林春:……   知道啦小傲娇。   *   阮林絮因为皇后亲自给阮林春下了帖子,自个儿倒生了两天闷气——这阮林春有什么本事,不就仗着未来婆婆是国公夫人么?平国公府想把阮林春推到幕前,也得看这儿媳妇上不上得了台面。   别的不知,阮林春腹内一团草包是确凿无疑的。白锦儿从未教她识字,更别提作诗,等到了赛诗会,看她怎么交差,到时候吞吞吐吐憋不出半个字,别说她了,只怕连平国公府都会被笑掉大牙吧!   谁叫人是他们挑的?   阮林絮得意了一阵,重又发起愁来,早知道皇后存心跟月贵妃打擂台,她就该提前将那本诗集从空间里带出来,如今既要献诗,总不好背和之前一样的,况且,月贵妃也在旁边看着呢,定瞒不过去。   阮林絮纠结了半个时辰,还是鼓起勇气将石莲台取出,用针尖刺破一滴血滴在上头,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她便置身于熟悉的天地。   还好今日气象尚算祥和,阮林絮心内一喜,正要去捡石桌上的书卷。然后,不过顷刻之前,天边阴云滚滚,雷声大作,凛冽寒风裹挟着刺目电光奔袭而来。   阮林絮心中骇极,这两回究竟怎么了,倒好像宝物存心跟她作对似的!   她顾不得许多,只想早些完事,遂快步走到桌边,准备速速带走那本诗集了事。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薄薄的一本册子好似嵌在石桌上一般,凭她怎么用力都纹风不动。   眼看雷电已到跟前,阮林絮无法,只得匆匆撕去诗集中的一页,揣入怀中,好平安退出去。   到了空间边界,一道奔雷呼啸而过,阮林絮刚抽出两条腿,电光恰恰打在门边。   真是千钧一发,还好自己安然无恙。   阮林絮松口气,正要将石莲台锁回抽屉,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糊臭味。   看着镜中人的身影,阮林絮难以置信——她的半边头发居然都焦了。 第12章 . 进宫 太小了,啃不动呀!   崔氏瞧见女儿轻捷地从马车上跃下,唇边不禁挂上一抹无奈的笑,“慢点,仔细摔着!”   阮林春却是不管不顾,直奔她怀中而来——原主的性子其实颇为腼腆,以致于尽管对母亲心怀孺慕,却始终不敢亲近,倒让阮林絮反客为主,稳稳地压了她一头。   重来一回,阮林春自是要活得潇洒尽兴,倘若那缕芳魂泉下有知,必然希望她代替自己承欢膝下,以慰孝道。   至于阮林絮会否因此受到冷落,与她什么相干?   崔氏为女儿理了理鬓发,又拿手绢揩去她额上的汗珠,叹道:“我知平国公府待你不错,但,你也去得太勤快了。”   还没成亲的女孩子,这样频频到夫家造访,难免招来闲话。   阮林春嘿嘿笑着,“娘,人总得为自己而活,何必理会那些碎嘴婆子怎么想?便是吵破天去,对咱们有半点影响么?”   崔氏就是道德感太强了,又被三从四德这些歪理束缚,因为如此,阮林春才迟迟不敢向她透露白锦儿的事。   但,她希望通过自己潜移默化的作用,能让崔氏有所体会——她的价值,绝非通过长亭侯夫人这个头衔来体现;同样,她也无须依靠阮行止的爱意和尊重,是阮行止配不上她,而非她对不起那双狗男女。   崔氏尚不能领悟阮林春的想法,不过见女儿频频往程家去,猜想她是跟家中的这些人处不来——虽是血脉至亲,可生疏了十多年,旁人不曾视如己出的对她,她自然也无须掏心掏肺。   崔氏也便默许了阮林春的做法,只扭头看着她臂弯间空了的提篮,“都吃完了?”   能吃是福,看来世子爷竟恢复得不错。   阮林春亲昵地道:“您别眼馋,我给您也留了一份。”   崔氏忍不住笑骂,“谁馋了?没大没小。”   话虽如此,还是脚不沾地跟着女儿往厨房去——自古婆媳难对付,女婿跟丈母娘同样不好相处,阮林春此举,可谓两边讨好,谁都不得罪。   等崔氏惬意地吃着浇上蜂蜜汁的爽脆藕片,心里对程家的最后一丝不满也没了。   阮林春笑吟吟的道:“如何?”   “不错。”崔氏很佩服女儿的厨艺,可一想到这手艺是在乡下农家辛辛苦苦练出来的,脸上又难免滑过一丝黯淡。   到底是她没能照拂好春儿。   “娘,您别多想,好在,咱们如今不都一家团聚了么?”阮林春偎依在崔氏怀中,小兽一般轻轻蹭着母亲胸口。   崔氏心里几乎化作一滩水,连带着对阮行止亦有些芥蒂,春儿回来,他好像连半分多余的欢喜都没有,满口里就会念叨他的絮儿,连宫中的赏花宴都只叫絮儿一人过去,到底哪个才是他亲生的?   幸而皇后娘娘处事公允,不曾遗漏,否则,春儿心里该多么难受?   崔氏越想越觉得不平,翻箱倒柜寻出她陪嫁来的首饰,是一件赤金盘螭璎珞项圈,上头还镶嵌着红宝石,难得的是粒粒分明,切割得十分严整——以时下的工艺来说,绝对是一项杰作。   崔氏留恋的抚摸着,“这原是我当年出阁时,你外祖母送我的,一直没舍得戴,如今便交由你罢,难得进一趟宫,打扮得出色些,也免得叫人看轻。”   人靠衣装,她就不信春儿会输给那些闺秀多少。   阮林春感动不已,崔氏连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这可比渣爹那几匹轻飘飘的绸缎强多了。   她郑重地接过,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三妹在哪儿?那糯米藕还有多的,我想给她送去。”   她当然不是真心关爱姊妹,但,倘若阮林絮看见这华美无比的项圈,她会有何反应呢?原女主是个自尊与自卑交织而成的矛盾产物,最受不了刺激。   阮林春还真想看看。   崔氏道:“你妹妹的风寒仍未痊愈,这些东西沾不得,等好些再送吧。”   那真是太令人失望了,阮林春颇为惋惜。话说阮林絮这一病也太久了吧?寻常感冒了不起七八天就能好,再拖下去,就该成肺炎了。   *   原以为阮林絮身子不爽,会延误宫中的赏花会,然而到了正式进宫,她还是强撑着出来。   就连阮行止看见她苍白面庞都有些不放心,“要不,还是留在家中歇歇?”   阮林絮温柔地笑着,“父亲,我已大安了,没事的。”   说着却轻轻咳嗽了两声,俨然她是为了阮家的名誉才强撑着应战,绝非私心想去见她的大皇子。   阮行止自然感动非凡,亲自将书房里那件狐皮大氅取来,为她披在肩上。   这可是阮林絮独得的殊荣,她正在得意,然而当她瞥见阮林春颈间那个金光灿灿的项圈后,笑容便戛然而止。   她当然认得那是崔氏的陪嫁,之前向崔氏讨过多次,崔氏都说太贵重了,不放心让她拿着,然而阮林春刚回来,崔氏便急煎煎地为她戴上——还说不曾偏心!   阮林絮气得猛咳起来,唬得一众老妈子都变了脸,三小姐这也太逞强了,不会死在路上吧?   幸好,喝了丫鬟递来的一盅蜂蜜水后,阮林絮总算平复了些,纵使恨得牙根痒痒,却终于有气力同阮林春招呼,“姐姐,咱们上车吧。”   阮林春静静打量着她,今日是赏花宴,按原女主的脾气,本该打扮得流光溢彩好艳压群芳,但是阮林絮今日却格外低调,非但淡妆素裹,还用一方简简单单的蓝丝帕包着头,生怕被人注意到似的。   乍一看,还以为她才是从乡下来的那个。   话说阮林絮的发量是不是少了点?须知在原书里,阮林春最羡慕的就是阮林絮那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盖因作者用了无数华丽的笔触去描述,如今看来也马马虎虎嘛。   阮林絮被她盯得满身不自在,一躬身钻进车厢里,这样光天化日站着,她老觉得自己会变成秃子——谁知道天边会不会再飞来一道炸雷?   阮林春随她之后也上了车,却并不似阮林絮那样小声念诵诗句,好为即将来临的赛诗会做准备。   相反,她却闭目养着神,怀中还抱着一个宽绰的牛皮纸袋,乍一看跟破庙里的大肚弥勒佛似的。   阮林絮心内冷笑,看来这是自知无能去找人代笔,弄了许多劣等的文字来敷衍——不重质而重量,便是背一百首,焉能有语惊四座的效果?只怕反被人指指点点,笑掉大牙。   阮林絮不屑与这种蠢人为伍,甫一进宫便找月贵妃请安去了。   阮林春不熟悉宫中路途,正在踌躇,一个模样敦实的太监过来道:“敢问可是阮二姑娘?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请随奴婢过来吧。”   阮林春很惊讶,她以为皇后给她个名额就算不错了,为何还要私下见她?这待遇也太特殊了罢。   她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幸而程皇后为人和气,尽管阮林春礼数不够周全,她却并不计较,反而笑盈盈地招手,“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阮林春只好迈着莲步过去,懊悔自己穿得太艳,难免俗气——看椒房殿内的布置,可知程皇后绝对是个腹有诗书的清雅人。   但是程皇后打量了她片刻,却含笑道:“生得眉眼喜气,是个好孩子。”   阮林春:……   这是夸无可夸了么?还不如说她屁股大好生养呢。   阮林春难得露出点羞态,“娘娘谬赞了。”   她心里明白,皇后这样欢迎她,多半还是因为平国公府的面子。认真论起来,程皇后原是平国公的族亲,还该唤程夫人一声堂嫂。   不过,虽然同为程氏,程皇后却并非嫡脉,而是族中不甚发达的那一支。当年陛下还是太子,先太子妃病殁,原打算将良娣宛氏扶正,谁成想先帝一道圣旨,愣是空降了个程氏——程皇后当年不过是地位卑下的孺子,家父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五品京官,岂知鸿运当头,这福气竟落到她身上。   难怪当年的宛良娣、如今的贵妃宛香月会恨得咬牙,认为程皇后抢了她的位置,与程皇后不死不休。   其实,照阮林春来看,月贵妃实在恨错了人,这事与程皇后什么相干?先帝那样多疑的性子,摆明了不想太子羽翼过丰,免得有造反之念,就算没有程氏,他也会另外选一名家世平平的太子妃,横竖轮不到宛氏——宛香月的父亲当时便已是左卫上将军,再进一步,会何等可怕?哪个帝王都容不得这般心腹大敌。   就连当今恐怕都颇为忌惮,没看他继位之后便立刻缴了宛家兵权,赶去做左相国了——明升暗降,也唯有如此方能心安。   阮林春正胡思乱想着,忽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屁颠过来,巴在她膝前不放。   “要这个?”阮林春试探着抓了把松子糖给他。   戴着虎头帽的胖娃娃啊呜一声,叼着糖又跑到程皇后跟前去,让皇后为他将糖纸剥开。   皇后爱怜的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阿显顽皮,让二小姐见笑了。”   原来这位是皇后的独子顾显,阮林春于是豁然开朗,难怪原书里阮林絮会放着好好的嫡子不要去勾搭一个庶子——太小了,撩不动呀! 第13章 . 诗会 谁知程皇后耳聪目明,一眼便看出……   程皇后见儿子嘴里衔着糖,眼睛却不住地往客人瞟,便笑着介绍,“这是长亭侯府的阮姐姐。”   虎头帽望了阮林春一眼,脆生生地唤道:“表嫂。”   阮林春:……   小机灵鬼。   她也不生气,只笑眯眯的看向对面,“六殿下,这声表嫂唤得太早,还没过年,是得不到红包的。”   顾显嘴一撇,扭头到内室找侍女玩去了。   程皇后饶有兴致看二人互动,觉得阮林春实在机变,原本听说是从乡下来的,程皇后也担心这女孩子会粗俗不通世务,如今瞧着,还是堂嫂的眼光好——若非程夫人提醒她记上一笔,阮林春孤零零留在侯府岂不冷情?   父亲不慈,程皇后对阮林春不免多了几分怜爱,“你留在这儿喝茶,本宫还要筹备诗会,就不做陪了。”   阮林春含笑起身,“娘娘无须费事,臣女正要告退。”   皇后抬举她是情分,可若逗留太久,外头那些小姐们只怕就该疑心皇后徇私了。   程皇后对她的印象不免更好,也确实有点担心阮林春能否应付裕如——礼仪可以速成,文采这东西却需要靠天赋,阮林春荒疏了那些年,基础都不牢靠,如何能够作诗?   程皇后便询问,“不如,本宫请人替你捉刀?”   能进宫的多半都有真才实学,程皇后身边就有不少精通文翰的侍人,当然,也不必做得太好引人注目,只要一首中规中矩的诗,能对付过去就行了。   阮林春仍是摇头,“谢娘娘美意,臣女自有对策。”   程皇后只好命人送客,那才及腰高的小豆丁却依依扒在门口,似乎很舍不得阮林春似的——也可能舍不得她兜里的糖。   阮林春朝顾显挥了挥手,表示日后若有机会的话,她还会再来。   小豆丁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阮林春噙着笑,觉得这家人实在不坏,顾显更是个聪明伶俐的。她不记得原书里母子俩下场如何,但,既是月贵妃的儿子登基,程皇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罢。   阮林春摇摇头,她连自己的命途都是未卜之数,如何有精力顾全他人?倘若时局不可逆转,她便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这母子俩好一点,再好一点,也不枉相识一场。   到了御花园,众贵女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聚在一起说话。虽然人数不多,可却分成了数个紧密的小团体,彼此之间壁垒分明,水泄不通——让阮林春回想起大学寝室七个人却建了八个群的盛况。   阮林絮还没回来,大概跟月贵妃正聊得热闹,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女孩子们看在眼里,私底下皆在议论:阮林春是程皇后的堂侄媳妇,皇后见她一面是应该的;可阮林絮并没跟大皇子过明路,成天往贵妃宫里跑什么?   阮家的两位小姐虽然容貌迥异,个性天壤之别,却不约而同成为宫中风言风语的焦点。   阮林春听在耳里只当没听见,她在京中并无亲朋故旧,当然也没人来找她说话,可她并不因此而显得瑟缩畏怯,反而大大方方,兀自矗立在假山石上,看御湖里色彩斑斓竞相争食的游鱼。   吏部侍郎的千金许怡人踌躇片刻,轻轻甩开同伴的手,走过来道:“这是内务府新运来的锦鲤,需用活水养着,姐姐若是喜欢,不妨捞一尾回去。”   皇后娘娘素来谦和,从不理会这等小事——当然,在有些人看来,不过是西风压倒东风,被迫如此罢了。   许怡人身后的孙晓嘉紧跟过来,满口埋怨,“你跟她废什么话?她一个乡屯里长大的土妞,怕连鲫鱼鲢鱼都分不清呢,哪懂得喂什么锦鲤。”   阮林春悠然回头,“我只知道,无论哪种鱼吃的鱼食,恐怕都比你的嘴巴要干净。”   许怡人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孙晓嘉满脸黑线,跺一跺脚,衔恨离去。   阮林春这才有空跟搭讪的说话,“你怎么会跟她走在一起?”   她看许怡人文静腼腆,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模样,那孙晓嘉却满身骄骄之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许怡人面露黯然,她虽是吏部侍郎之女,却只是庶出,生母既不得宠,她自己又不擅交际,在京中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孙晓嘉父亲的官职不及她高,可是家中有钱,手上也散漫,正需要借她这块跳板,许怡人怕被孤立,只好由着孙晓嘉拉她入伙。   这回的诗会,也是由孙晓嘉出面,从城郊一位屡试不第的秀才那里买来的。   其实,许怡人自己的才学便不错,只是素来胆怯,不敢让文字流落在外,外人也不知晓罢了。   阮林春淡漠道:“你自己的事,自己主张即可,何必让旁人替你拿主意?天下有多少人,多少张嘴,若处处听信这些闲言碎语,不就全乱套了吗?”   许怡人心中一震,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改变自己好适应环境,符合周围人对自己的预期,但,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削足适履,一点点封闭真心罢了。   阮林春的话却如同醍醐灌顶,是呀,她心中自有准绳,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想,但求无愧于己、无愧于心便可。   想到此处,许怡人撕毁那张买来的作品,重新掏出纸笔,就在假山石上伏案疾书,不过顷刻之间,一首清丽婉转的小诗便已赋成。   许怡人长舒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诚心诚意地向阮林春道:“多谢姐姐指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知姐姐是有慧根之人。”   阮林春莫名其妙,“谁跟你说了?我在说那些鱼。”   锦鲤们虽然相貌昳丽,脑子却不怎么好,当中那条红花带白条纹的,明明吃得肚子滚圆,却因为周围都在抢食,唯恐落于人后,还是拼命地往上游去——再吃就该撑坏了。   许怡人:……   忽然感觉痴心错付了。   *   贵女们用过一轮茶后,皇后等人才姗姗来迟。阮林絮果然跟在月贵妃身后,替她提着裙子,端茶递水,怕午后的阳光太过燠热,还拿扇子替她扇风——好像月贵妃身边的十几个侍女都成了摆设。   难怪众贵女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这人也太会拍马屁了。   阮家两个女孩子的人缘都算不上好,阮林春是跟大家闺秀处不来,阮林絮……按照原书里的说法,则是太过优秀,谁都妒忌。   许怡人悄悄向阮林春道:“素闻令妹博闻强识,学富五车,今日的诗会,她必然会夺得魁首吧?”   虽然阮林春冷着个脸,一副独来独往的模样,许怡人却无端感到亲切,这会子早已撇了孙晓嘉,巴巴地黏在阮林春身后——也不怕被人说成热脸贴着冷屁股。   阮林春眯起眼打量上头的两位,阮林絮尽管跑前跑后殷勤备至,月贵妃对她却有些爱答不理,当然,她也没拒绝阮林絮的服侍。   可知这位娘娘是个刚愎自用又贪图享受的人,阮林絮能放下身段奉承未来婆母,也算得苦心孤诣了。   程皇后环顾周遭,目光在阮林春面上停留一瞬,但并未过多逗留,只轻声道:“不必拘束,各自赏花吧。”   宫中的贡菊是一绝,名字也怪好听,什么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瑶台玉凤应有尽有,可是比起阮林絮在空间栽培的那些还是差了点意思。   话说阮林絮怎么没把她那些奇珍搬来?她这人最喜炫耀,按理不该藏私。   阮林春扫视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一盆格外出众的,好生失望。   阮林絮此刻也正懊恼着,若非空间里险象环生,她今日也不会空手而来。适才月贵妃就连问了好几遍那些花,言语里颇为惋惜——还好阮林絮没事先夸下海口,不然,就更尴尬了。   她微微涨红了脸,抬袖从人堆里站出来,道:“臣女前日兴起,偶得了一首词,想为皇后娘娘贺佳节之喜。”   说罢,便曼声吟了出来。   是李清照的《武陵春》。   阮林春听在耳里,更加确定阮林絮有个诗集之类的外挂,绝非她自己所作——哪有逮着一只羊薅的。   李清照的词自是一绝,话音未落,在场贵女们便个个面露黯然,情知今日的魁首乃阮林絮无疑了。   程皇后批了赏,又望着她笑问道:“本宫记得,你先前为贵妃也作了一首词?”   阮林絮笑道:“是。”   程皇后面上笑意深了些,轻轻摇着羽扇道:“这就奇了,你为贵妃所作是春天,词里却叙着秋景,如今到了本宫这里却又颠倒过来,是不是换一换会更好?”   阮林春忽然记起,原女主送给月贵妃的词是《醉花阴》,词中时序乃重阳,确实,放在今日会更好。不过阮林絮并不能未卜先知,哪晓得皇后秋日也要办赏花宴,只能现抄现用罢了——自然注意不到时令的问题。   谁知程皇后耳聪目明,一眼便看出其中的蹊跷。   阮林絮捧着手里的金蟾正在得意,冷不防被人这么一问,脸色顿时僵硬无比,冷汗也涔涔而下。 第14章 . 头发 阮林絮这模样,难免让人怀疑她得……   面对程皇后的诘问,阮林絮头脸红涨,却是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贵女见状,难免窃窃私语,莫非这位素有才名的阮家千金,也和她们之中的不少人一样,暗地里找人捉刀代笔,否则怎么会犯如此低等的错误?   若真如此可就好笑了,听闻这阮三小姐并非长亭侯嫡出,而是乡下农夫之女,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哩!   月贵妃面容铁青,虽然也恨阮林絮给她丢脸,可谁叫两人平日里走得近,月贵妃不得不站出来帮她说句话,“娘娘也太咄咄逼人了些,那些寻仙遇仙之作,难不成还真得去过蓬莱、见过仙宫?不都凭想象模拟的么!阮姑娘不拘泥于节气,信手拈来,正可见她急智。”   阮林春不得不佩服这位贵妃娘娘的口齿,黑的能说成白的,活的能说成死的,果然能进宫的都有两把刷子。   且今日明明是皇后举办的赏花宴,月贵妃却一袭嫣红长衣,衬得人比花娇,硬生生连皇后都给压了下去——可见这位宠妃的威势。   若平日里,程皇后或许让她三分,可今日偌多世家贵女在侧,又有阮林春这个堂侄媳妇,程皇后不肯失了面子,遂沉声道:“既如此,就让阮三小姐以夏、冬为题,另做两首出来,也好凑个四角齐全。”   月贵妃不以为意,就算是找人代笔,不可能就背一首吧,死记硬背也能凑几篇出来,遂以目示意阮林絮,让她出来接招。   然而,阮林絮注定要令她失望了——当时雷电齐鸣,她只来得及扯下诗集上的一页,当然也只记得这一首,别说当场另做了,便是要她将上半年作的那首《醉花阴》背出来都难,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月贵妃见她面容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不禁咬牙切齿,“你怎么了?”   这么多人看着呢,难道要她在皇后面前丢脸?   阮林絮实在害怕,又不敢硬着头皮交差,只得做出晕眩的模样来,揉着两边太阳穴道:“娘娘,我有点不舒服。”   程皇后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那就到廊下歇歇吧。”   月贵妃的脸色则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都入秋了,哪里还能中暑,不中用的东西,摆明了临阵退缩!   贵女们白看了一场好戏,一个个神情精彩极了,倒是有利于她们接下来的发挥。其中真真假假,也难尽述。   倒是许怡人所做的小令,词旨没有易安居士那样深厚,但是清新淡雅,也有一种妙处。   程皇后赏了个荷包给她,里头是两枚金盏花——真的是赤金,打磨得十分细致。   许怡人慷慨地分了一朵给阮林春,“这是你该得的。”   阮林春:……姑娘,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但是在许怡人看来,不管阮林春有意还是无意,她在鱼池边告诫她的那番话都不啻于金石之言,若非如此,她又怎能摒除心魔、才思泉涌?   她决定了,今后阮林春便是她在京城的唯一挚友,谁都取代不了这份地位。   阮林春:……姑娘你太自来熟了吧?   不过,鉴于她不讨厌许怡人的个性,阮林春便默认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轮到阮林春了,众人屏气凝神,准备看她如何“表现”。   就连许怡人都为她捏了把汗,阮林絮已经遭到怀疑,倘阮林春所提诗作仍有代笔之嫌,整个长亭侯府都难免为人所指摘。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即是这个道理。   程皇后倒是语气温煦,“孩子,别怕,不过是家常玩乐,算不得什么大事。”   月贵妃:……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人怎么还会变脸了?   阮林春迎着周遭或窥探或兴奋的目光,坦然将怀中那个纸袋取出。   长廊下的阮林絮郁郁看向这边,既希望阮林春出丑,又怕会连累自己——顶好是做些狗屁不通的诗句,把大伙儿的注意都给吸引过去,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阮林春所作并不十分高明,也不过分粗糙,只是,相当的平淡无趣。   代笔也不会找这种平平无奇的诗人吧?   月贵妃不禁笑起来,如春花盛放,神情却有着无限嘲讽,“这便是娘娘藏着掖着的大宝贝?还真是让人‘惊喜’。”   在场也跟着附和起来,说实话,看见阮林春将那个牛皮纸包掏出来的时候,她们还真唬了一跳,想着这人有多少银子,买了多少诗句?   如今才知,不过是不值钱的东西罢了,难怪她连背都背不下来。   程皇后淡淡道:“贵妃,你急什么,不妨听听再说。”   孙晓嘉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眼看阮林春从容不迫地往下念诵,她恨不得连牙花子都笑出来,“阮二小姐,我劝你还是别逞强了,便是背一百首,也不过贻笑大方而已。”   然而,伴随着阮林春声情并茂的朗读,月贵妃脸上的嘲笑却逐渐消失无踪,反而渐渐凝重起来。   孙晓嘉:……这种诗也能被感动?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程皇后含笑道:“这是陛下所做的御诗。”   众人:……原来如此。   既然是颂圣之作,谁还敢面露讥讽,岂不成了对陛下不敬?孙晓嘉更是第一个紧紧地阖上嘴,恨不得拿缝衣针给缝上,早知道阮林春这般狡猾还留有后手,打死她也不会说那些话。   阮林春念诵完整整一百首诗,方才将那个纸包呈到皇后跟前,恭敬道:“臣女自知腹内草莽,不敢贻笑大方,因此亲手抄录陛下旧作数卷,以达圣听,也慰娘娘相思之苦。”   程皇后命人供到佛前,拍了拍阮林春的手背,叹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月贵妃一旁看着,目光几能噬人。这一大一小当真演了出好戏,过了今日,势必会有人称赞阮家忠君,就连程皇后也会得到垂怜——毕竟这些诗句是为了慰藉她的相思呢。   其实,月贵妃实在误会了,阮林春事先并未告诉其他人,不过程皇后临场应变极强,配合得好罢了。   至此,程皇后一系可谓大获全胜,倒是月贵妃先因阮林絮颜面无光,后又不熟悉皇帝御诗,显见得她并未将皇帝放在心上——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月贵妃忍不住冷笑,“阮二小姐当真是在乡间长大么?我瞧着怕是翰林苑的学士都远不如你。”   阮林春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还舒坦,惊喜不已,“娘娘真如此认为?谢娘娘抬爱!”   月贵妃:……她明明是在嘲讽,这人听不出来么?   可遇上这样没皮没脸的对手,就连她也没法子,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月贵妃只能勉强笑道:“阮姑娘真风趣。”   连贵妃都出言夸奖,众贵女自然不甘落后,在她们看来,这不是吹捧阮林春,而是为圣上歌功颂德,只要是皇帝所做,哪怕狗屁不通,她们也能夸出花来。   阮林絮立在廊下,眼看阮林春众星拱月一般被簇拥着,胸中怨妒难言,可就算如此,她也必须来捧个人场——人人都发表了意见,独她静默不语,莫非是对皇帝诗作有何不满么?   可是之前受了那顿羞辱,阮林絮心如刀割,又因久坐四肢有些乏力,等她一瘸一拐地过来时,却不料被哪个鲁莽的小蹄子绊了一下,竟令她跌倒在地。   阮林絮气恨难当,待要找出那肇事之人,谁知抬起头时,却看到众人讶异不已的目光。   孙晓嘉嘴快,“天哪,你头上怎么了?”   阮林絮下意识地摸向耳后,那块方巾不知何时已经脱落,指尖触碰到的,是那日烧焦之后、又被她剪得参差不齐的乌发。   大夏朝的女子素来以青丝委地为荣,寻常人没事都不会剪发,何况又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除非得了疥癣或者癞疮之类的顽疾,否则,谁都不想在头上动刀子。   阮林絮这模样,难免让人怀疑她得了什么恶病。   众人齐齐朝后退了半步,就连月贵妃都面露嫌弃,下意识抚了抚衣袖——阮林絮往她宫里来了好几回,自己不会也传染上虱子了吧?   太可怕了。 第15章 . 施针 等等,说那话的是少爷,这阮姑娘……   因着御花园中的意外,赏花宴最后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阮林絮始终闷闷不乐,瞧她的模样,恨不得大哭一场。大概是自暴自弃,连方头巾也不戴了,任凭鸟窠似的乱发披散着。   阮林春冷眼看着,并不出言安慰,喜欢招摇过市,就得做好随时出丑的准备,阮林絮本可以不去,这都是自找的——她当然知道阮林絮并非得了疥癣,不过,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剪发呢,难不成跟那回的眉毛一样,也是被雷给劈焦了?   不不不,这不可能,一个人能被闪电连劈两次,这运气也太逆天了。   阮林絮看她老神在在的模样,心情自是更加郁闷。   阮行止一下朝,听说今天的赏花宴出了事,还以为是阮林春丢人现眼,正要开口责问——让她不去她非要去,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她一个乡下来的能做什么诗?   谁知目光茫然四顾,看到的却是阮林絮神昏气丧的泪脸。   阮行止:呃……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忽见上月底来颁旨的那个黄太监冉冉过来——正是他传达程皇后的口谕,请阮林春进宫。   阮行止长袖善舞,对谁都不肯得罪,“公公,您怎么来了?”   黄公公皮笑肉不笑,“皇后有旨,赏阮二小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他着重在二小姐几个字上,阮行止便是再傻,也听出是阮林春投了皇后的缘,这丫头居然真有两把刷子。   忙不迭地代替女儿收下,“谢娘娘洪恩。”   黄太监轻咳了咳,“娘娘还交代了,阮二小姐正在青春年少,不妨多裁制几件新衣,下回进宫,若穿上这些绸缎做的衣裳,娘娘会更加高兴。”   这是怕其他人昧了阮林春的赏赐。   阮行止虽然确有那么点充公的意思——这黄金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够买好多亩庄田。   可黄太监都这么说了,阮行止也只好陪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眼睁睁的看着侍人们将东西抬去阮林春房中,几乎望穿秋水。   阮行止要留这人喝茶,黄太监望了阮林絮一眼,却道:“不必了,娘娘受了些惊吓,还得请太医院看诊,奴耽搁不得。”   阮行止何等精明,立马猜出这事和小女儿有关,遂悄悄将黄太监拉到一旁,往他袖中塞了锭银子,请他务必据实相告——若当真有何冒犯,他也好设法描补。   黄太监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般什么都说了,还笑眯眯地望着阮行止道:“大人真是好福气,两个女儿,个个出色,旁人怎么都羡慕不来。”   阮行止脸上有如火烧,等打发走黄太监,便压抑着怒气道:“絮儿,你过来。”   阮林春知晓自己此刻应当回避,遂识趣的起身,“女儿去厢房看看娘亲,父亲别急,若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说罢,便袅袅地出门而去。   阮林絮听着这番火上浇油的话,心更是沉到谷底,这该死的,分明暗示父亲给她行家法呢——阮林春说去厢房,自然是将崔氏绊住,免得崔氏过来求情。   阮林絮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她有这么多心眼,亏她刚进门的时候还装得天真烂漫,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面对父亲的责问,阮林絮眼泪如断线珠子下来,啜泣着道:“爹,我真不是有心的,那些诗是我亲手所做,不过一时语塞才没答得上来,您若不信,只管满京城去问问出处,倘若我找人代笔,总得有人出来认领吧!”   阮行止的脸色缓和了些,絮儿的诗词不但辞藻精妙,而且寓意深远,倘若出自名家之手,为何他不曾听说?想必是闲时偶得之佳句。   只是,从今日絮儿在皇后跟前的表现来看,她实在缺乏急才,虽不求像曹植那般七步成诗,可也不至于要靠装病敷衍过去吧?   经此一事,絮儿的才名势必会大打折扣,背地里更不知有多少人家在看笑话,诟病他们阮家沽名钓誉。   阮行止长叹一声,“那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阮林絮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遭到雷击——从来只听说天雷劈恶人,她又没做坏事,那些宝物都是她应得的,凭什么不该她使用?   阮林絮仍旧搬出情郎来背锅,“……是大皇子写给女儿的书信,女儿本想偷着在房中烧毁,却不慎掀翻了蜡烛,把青丝燎去一截,这才想法子遮掩,谁成想皇后和贵妃会心生误会。”   阮行止咦道:“我记得你之前就烧过一回,他后来还敢给你写信?”   阮林絮一僵,揉着衣角道:“大殿下正在血气方刚之年,情不能已。”   阮行止皱眉,就算皇子之身,可这人行事也太荒唐了,这般心悦絮儿,何不早些来求亲,背地里偷偷摸摸算怎么回事?   他沉下脸,“往后大殿下再给你寄信,便交到爹这里,爹去跟他说。”   阮林絮:“……好。”   她只能祈祷自己再不被天雷劈中,不然,她可没法凭空变出那些信来——顾誉为人一向谨慎,私底下从没给她送过东西,这也让阮林絮心生惴惴,这个人是不是真爱她呢?   *   阮林春管不了男女主的感情纠葛,她自己的生活倒是简单而又爽利——两点一线,像极了高中走读那段日子。   这回到平国公府,她特意拣了诗会上的几件趣事说给程栩听,顺便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   多亏程栩在宫中交情广,她才好准备那些御诗——按理阮行止也能弄到,但,阮林春实在不想去看渣爹的脸色。   程栩瞥她一眼,淡淡道:“区区小事,无足挂齿。”随即话锋一转,“我听说你送了阿显一些松子糖?”   阮林春颔首,诧异于他的耳目之灵通。   不待她询问,程栩倏忽道:“还有吗?”   阮林春:“……有。”   从荷包里摸了几颗出来,眼看程栩利索的剥开糖纸,食肉寝皮一般地咀嚼着,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世子爷在……吃他小表弟的醋?一个不满十岁的娃娃,这人有毛病吧?   就算平时饮食拮据了些,也不至于馋成这样,旁边书案还放着阮林春新做的蜜藕呢——且为了适应程栩的脾胃,改进了配方,做得更清淡。   结果这人却眼馋起几枚松子糖来了,真是难以理解。   程栩见她在那儿摇头晃脑,语气里很是惋惜,忍不住问:“这糖也是你亲手做的?”   “不是。”阮林春心想她又不是个哆啦A梦,又当医生又当厨子,还得兼职按摩女郎,天底下哪有这样万能的。   但是程栩可不管,“下次送你亲手做的给我。”   阮林春:……得寸进尺啊小子。   想一想,好像也不难办,从前过年时外婆家也会自做些切糕、米果、炸麻花之类,她约略记得步骤,松子糖更是容易,府里麦芽糖就有现成的,把糖浆炼化,撒些芝麻、椒盐、松子仁,再倒进模具凝固就成了。   做得多了,还能分赠给宫中的程皇后和六皇子,就算六皇子当不成皇帝,日后总得是个藩王吧?提前攻略了,日后便可多个靠山。   程栩看她眉眼弯弯,连同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蛋都带了几分媚气,跟个妖孽似的,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下巴,“收敛些,口水快滴下来了。”   阮林春横眉冷对,你才流口水,躲在被窝里吃糖,没出息!   不过这样看,就发现程栩偷吃很有技巧,嘴唇紧紧阖着,连腮帮子都一动不动,唯有那偶尔露出的喉结可以看出他多么惬意——想必是经年累月磨练出的技巧。   阮林春忽然觉得,这种人的吻技应该很不错。   偷偷瞟了眼程栩那两片薄薄的唇瓣,阮林春阻止自己糟糕的想法,设法转移了话题,“世子爷,我为您用金针度穴吧?”   正好她今日带了一套金针过来——练了一个多月,阮林春自觉手感不错,是时候出山了。   程栩没有疑问,自顾自的将中衣褪下,又半侧着脸道:“要全脱吗?”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他线条分明的侧影——程栩的五官格外秀丽,甚至微带点女气,可能是肌肤太过白皙的缘故。   但是从侧面看,男性的英武气质就很显著了,他就像一把入鞘的刀,打磨得十分精巧,而有着锋利的刃。   阮林春垂下眼眸,定一定神,“不用,留着腰带便可。”   她今日只是拿上半身练练手。   程栩嗯了声,这些天的相处,已足够令他在阮林春面前不再羞怯,连他都不曾想到,自己跟阮林春说话会这般自在——好像两人早就相识一般。   阮林春看着他宽阔的肩背,程栩刚刚加冠,正处在少年人到青年的分野,骨架舒展,但并不十分健硕,只有着薄而流畅的肌肉,苍白皮肤下,隐约能看到淡青流淌的血管。   倒是方便她行针。   阮林春在左右两个膊井穴各扎上一枚金针,指尖缓缓旋入,轻声问道:“痛吗?”   “不是很痛。”程栩微微攒眉。   他上半身经脉活络,对触觉自是更加敏感。阮林春这才放心大半,继续施针。   李管事偶然从窗下经过,听见这番对话,下意识地一震,脚步也顿住了。   什么痛不痛的,难不成……等等,说那话的是少爷,这阮姑娘也太彪悍了吧!   李管事本想进去劝止,转念一想,人家小两口的事,要自己操什么心,阮二姑娘的行为虽然大胆了些,为世俗礼法不容,可若她能早些为少爷添个孩子,夫人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李管事于是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了。 第16章 . 巫蛊 原女主是有被害妄想症吗?   阮林絮那日在御花园出了丑,又被父亲一顿训斥,心内自然憋闷,可是顶着一头乱发,她也不敢到外头乱逛,怕是谁都以为她得了麻风,只好安居家中养病,等青丝长好了再出去。   可恨的是月贵妃,先前收了她那样多的好处,什么牡丹花灵泉酒,如今才一出事,便将她弃若敝履,碰上这样没心肝的婆母,阮林絮便是再能耐也无法,只能寄望于日后大殿下承继大统,月贵妃退居幕后颐养天年,那自己的好日子才算来了。   总算顾誉还记得她,托人送了些乌发生发膏来,阮林絮有灵泉水并不需要这些,但,心里仍觉得甜丝丝的。   她现在每天都要精心沐发,还在水里偷偷掺入灵泉,可也不敢过多,怕效果太好,反被人当成妖孽。   除此之外,还要用各式各样的香膏养护,光长长不行,还得和从前一样乌黑柔亮有光泽,她希望当自己再出现在顾誉眼前时,呈现的是最美的自己。   这日阮林絮沐浴完之后,让侍女画墨将梳妆匣上的油膏取来,画墨却道:“已经用完了。”   阮林絮柳眉一轩,“这么快?”   随即想起,她用的胭脂水粉一向是自制的——市面上的多含铅粉,她可不放心。   近来事忙,便顾不上这项,存在空间里的那些也不便取出来,加上她最近勤于沐浴,用得自然就快了。   阮林絮歪着头想了想,“那就借用二姐姐的也是一样。”   她记得皇后就赏了阮林春几瓶江浙产的桂花油,进贡用的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反正那人也不爱妆饰,何必白放着浪费呢?   画墨脸上却有些忐忑,因两位小姐关系不好,她甚少跟那边的人走动,怕讨个没脸,况且,既是皇后赏的,怎么能轻易讨要呢?二小姐倘若不肯,她还能强取豪夺?   阮林絮沉下脸,“不中用的东西!”   这阮林春才回来几日,倒是个个都怕了她,生怕讨不着便宜惹一身骚——不就是攀了平国公府这门亲事吗?明摆着当寡妇去的,她倒有能耐耍横。   阮林絮本来也不是非要借头油不可,但不蒸馒头争口气,下人们越这般,她越是气不忿,当下二话不说,随手取了件帷帽罩在颅顶,按着湿漉漉的秀发朝门外走去。   阮林春不在家,紫云守在门口,见她来轻轻蹲了个福,笑道:“我们小姐往国公府去了,三姑娘改天再来吧。”   阮林絮硬邦邦的道:“不用,我就是来借点东西。”   说罢,不顾紫云拦阻,径自闯了进去,果不其然,那桂花头油就放在窗台上,连瓶盖都未动过——就说山猪吃不惯细糠,她那种人哪配用好东西?   阮林絮心满意足地揣入怀中,正要离去,忽然瞥见桌底下的物事格外眼熟,是一瓶开了封的药酒。   这不是她亲自酿的么?她认得这个味道,灵泉水独有的清冽甘甜。   阮林絮只觉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还以为那人多么清高自重,结果呢,却偷偷摸摸暗度陈仓。   这还不算,阮林絮往床底扫了一眼,赫然见到几个用破布和棉花做的人偶,上头还稀稀落落插着几枚细针,这不是民间俗传的厌胜之术么?   可巧阮林春从程家回来,听紫云说有不速之客闯入,当即皱起眉头,“三妹,你这是干什么,自家人倒做起了贼?”   阮林絮冷笑,“二姐还有脸说,我倒要问问你,这药酒几时到了你手里?”   阮林春看着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东西,心里便知晓,这定是埋在桂花树下的那坛酒被发现了。   原是为给程栩治病用的,阮林春分毫未动,自然光明正大,“这是母亲给我的。”   阮林絮尖声道:“我不信!你私自拿我的东西,你分明是个贼!”   适才两人争执间,紫云悄悄去通知了崔氏,崔氏赶到,正听见阮林絮的话,当即呵斥道:“絮儿,不许这样没大没小,春儿是你姐姐!”   阮林絮满脸委屈,“是姐姐偷拿了我的东西,我气不忿才说了两句重话,您不信,只管问她去。”   阮林春不得不佩服她这手变脸的绝活,看来阮林絮真是装惯了乖的,和白锦儿一脉相承——不愧是母女。   崔氏问清始末,扶了扶额头,“的确是我给春儿的,没和你说一声,你也用不着大呼小叫的呀!”   崔氏不知灵泉水的妙用,自然就不能理解,阮林絮会将药酒看得那样珍惜——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愿让阮林春拣了便宜,仿佛她若是好过了,自己就会不好似的。   阮林絮愤愤道:“那这些偶人怎么说,二姐利用巫蛊做法,设计诅咒于我,这在母亲看来也无关紧要么?”   她越想越觉得肯定,自己数次倒霉,多半是阮林春暗地作法的缘故,否则,怎会那样巧,两次进空间都被天雷劈中,这分明是邪术。   阮林春:……   这姑娘是有被害妄想症吗?   她懒得跟神经病较劲,任凭崔氏出面解释,“这是春儿练习针法用的布偶,平国公世子卧病在床,不良于行,春儿只是想略尽绵力。”   阮林絮咬着嘴唇,她可不信阮林春懂医术,不过是为了哄骗崔氏的托辞,说是针对自己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些——如今她只是烧毁了头发,下一次,只怕这人就该要自己的命了。   阮林春可不像崔氏那样脾气柔和,而是干脆利索的道:“你就算疑心也要讲证据,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要设坛诅咒你,总得把你的生辰八字刻上去吧,不然,小鬼们岂认得哪间是你的闺房,保不齐跑到茅坑里去了,那还诅咒个屁!”   她庆幸自己有个乡间来的身份,凭她怎么粗俗,崔氏都不会计较,反而越发怜悯她从前的遭遇——本来好好的根苗,都是被赵喜平那家人带坏了,这些天杀的!   果不其然,阮林絮听了这顿辛辣直白的讽刺,气得脸都白了,偏偏她所学的都是文词雅句,论吵架,一百个她都不是阮林春的对手。   见她翻起眼睛,似乎又要晕倒,阮林春越发冷声,“适才三妹所言,说我偷你的药酒,可我分明是告知过母亲的,倒是三妹二话不说来我房里拿皇后娘娘的赏赐,敢问可曾禀报谁人?”   阮林絮哑然,她想着一家子姊妹,阮林春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崔氏也不会容她计较,况且,她自己不是也没用么?   但是阮林絮先声夺人骂姐姐是贼,已经在崔氏心中降低了不少印象分,这会子任凭她如何辩白,崔氏都觉得她故意找茬,而非单纯取用东西。   作为三房主母,崔氏比谁都希望两个女孩子和睦相处,无论是否亲生,她都不会亏待。   但,自从春儿回家之后,絮儿的脾气是越来越焦躁了,似乎一点就着,就算是因为妒忌,可情绪浓重到这种程度,那也不容小觑。   看来有必要磨一磨她的性子,崔氏道:“林絮,从今日起到年底,你都留在府中好好养病,无事就不必出去了。”   倘若大皇子真有心纳絮儿为妃,崔氏更不能让旁人看阮家的笑话,阮家的女孩子无论容貌才学如何,为人至少得光明磊落,这才是君子的行事。   阮林絮仍有些不服气,可见崔氏辞色俱厉,只好勉强答应下来——这跟变相禁足有什么两样?   至于阮林春,崔氏看她一眼,叹道:“你妹妹不懂事,无须与她计较,她只是个孩子。”   现在想想,倒觉得乡间生活并非坏事,絮儿自幼锦衣玉食,结果变得这般骄纵,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倒是春儿虽说不曾读书,可是眉宇间的那种落落大方,是阮家几个女孩子都没有的。   阮林春笑道:“我当然不会介意。”   阮林絮确实是个宠坏了的孩子,又顺风顺水惯了,所以,对于她口头上的一些冒犯,阮林春才懒得放在心上;但,倘若阮林絮还想干些别的,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不过阮林絮的话仿佛透露了点什么,她直言自己用巫蛊害人,可见阮林絮自己都觉得倒霉得有些不正常,这是为什么呢?   仔细想想,似乎自从程栩的身子慢慢康复开始,阮林絮的运气就不怎么好了,不但将崔氏的耐心消磨殆尽,如今更落得禁足府中的凄煌境地,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阮林春心头突突一跳。   *   晚上阮行止回来,崔氏跟他说起白日的纠纷,语气里颇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无奈,“我看,不如将絮儿送回赵家去罢了,横竖咱们养了这些年,不算亏待,赵家能理解的。”   阮行止正解着官服的手不禁一僵,他当然不能告诉崔氏,那其实是他的女儿——白锦儿身份未明,又是罪臣之后,阮行止怎么也不能将她接回府来,坏了自己的前程。   正因如此,他也答应了白氏,会将絮儿留在身边好好栽培,也不枉她对自己情深一场。   阮行止按着崔氏的肩膀,柔声道:“絮儿一向视你为亲母,又怎舍得离你而去,如今虽爱闹些别扭,不过是孩童脾气罢了,过两天就好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肯舍了大皇子这门亲,倘絮儿不以阮氏女的名义嫁过去,那他还能得什么好处,赵喜平那个粗人,哪里配当未来国丈。   崔氏并不知丈夫的思虑,可是心里也烦乱着,眼看丈夫如常那般要褪她的衣裳,她却按住他的手,“你到别处去歇吧。”   阮行止是个生性多情的人,可是对家宅却管得极严,不管外室如何,府里他只留两个侍妾,并崔氏这位嫡妻,一个月里头也必定有十天歇在崔氏房里。因此,那些同僚都说他是个难得的规矩人。   崔氏更不曾发觉他的伪装。因此这回的拒绝实出阮行止意料之外,说实话,崔氏虽然木讷了点,床笫间略微缺少风情,可那种端方净美之姿还是挺吸引人的。   阮行止不喜欢勉强,只得诶了一声,就近到一个年长的侍妾那里去了——那个妾早已不再貌美,阮行止也不要她服侍,只是看她腹有诗书,谈吐雅致,偶尔也会去歇一晌,纯睡觉。   此举自然是为了向崔氏证明坚贞。   崔氏望着西厢房的一角孤灯,却是默默地和衣卧下,奇怪的是,她发现心中依然安宁。   好像阮行止对她的影响已没那么大了。 第17章 . 珍珠 难道禁足还真能磨练心性?……   阮林絮听说阮行止去了侍妾房中,心中暗暗得意,觉得爹在帮她出气,故意给崔氏脸色看——谁叫崔氏偏帮阮林春来着?就算她是亲生的,可崔氏身为嫡母,本该行事公正、不偏不倚才对。   现在自己受了罚,阮林春却好端端的,吃得饱睡得香,凭什么?   无独有偶,阮林春也担心崔氏受气——渣爹智商没问题,自然看得清孰是孰非,她只是放心不下渣爹的人品。   万一阮行止偏帮那对母女呢?   阮林春急急忙忙赶到母亲房中,本是安慰她莫要委屈,谁知崔氏却道:“没事,是我自己不要他留宿的。”   阮林春:……   爱妻主动将人往外推,这在崔氏而言还是头一回,恐怕连阮行止自己都吃惊不小。   崔氏揉着眉心,轻声道:“我俩没吵嘴,只是……相处这些年,我好像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所以她才想自己静静。   阮林春猜测,崔氏大概已经对阮林絮的身份有所怀疑,才会迁怒到丈夫身上——女儿回来这些天,阮行止虽然待她不薄,可对阮林絮却是显而易见的偏爱。   单纯因为大皇子倒也不见得,大皇子能否登上大宝尚是未知之数,阮行止要放长线钓大鱼,也不该表现得这样明显。   况且,他面对阮林絮时流露出的那种感伤与追念,也是崔氏从未见过的。   崔氏叹道:“昨儿我才提了一嘴,要把絮儿送回赵家屯去,你父亲就急急忙忙打岔,生怕我不慈似的。其实,我不过说说,到底养了这些年,怎舍得就此送人呢?”   可是,阮行止眼中的提防与紧迫,崔氏自认不会看错,因此就更糊涂了——论起来,阮行止忙于公务,倒是她照看絮儿的时间更多些,何以两人竟情深至此?崔氏实在想不明白。   阮林春唯有默然,原书里,崔氏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她本是东平伯之女,自幼娇养,不谙世事。偶然在琼林宴上见到风度翩翩的阮行止,因此一见倾心——彼时她压根不知白锦儿的存在。   至于阮行止,虽然有了白锦儿这个初恋,可身份问题是横在两人间的巨大鸿沟,当时他恰好被卷进一场贪污案里,急需银钱周转,东平伯在京中世家虽排不上号,可家资巨富,产业无数。阮行止正是靠着崔氏的陪嫁成功解除危机,并跻身礼部,总算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他自觉有欠于人,何况崔氏的容貌脾气亦是一等一的好,阮行止也就此收了心,安分守己与崔氏过起日子——当然,他也没忘记对他一往情深的白锦儿,亲自将她送往赵家屯去,又为她安顿终身,两人并未因此断了牵扯,这种偷偷摸摸的来往,对彼此甚至更加刺激。   崔氏无疑是深爱阮行止的,可她也想尽好妻子的本分,对丈夫的行踪从不过问。何况,阮行止实在擅于伪装,对她总是温言细语,从不打骂,直到白锦儿上京之前,崔氏都以为自己生活在蜜罐子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但,白锦儿和阮林絮的身份揭露后,崔氏的生活便失去重心,彼时白家靠着大皇子重审当年冤案,白锦儿的身份也终于过了明路,不再是罪臣之后,崔氏阻止不了白锦儿登堂入室——何况她还有个当王妃的女儿,今非昔比,气焰更不一般。   崔氏那时方才发觉阮行止的本相,他对她不但没有爱情,连忠贞都做不到,只有她和傻瓜一般被人骗了十几年,这样的打击之后,又惊闻阮林春在婆家的噩耗,崔氏实在撑不过去,就此一蹶不振,终日请医问药,最后郁郁而终。   阮林春望着母亲明净而不减风华的面庞,心想,崔氏能提早认清阮行止的面目也是好事,她一来是怕崔氏受不了刺激,二来也是没有充足的证据,才没揭露那两人的私情。   但,现下来看,哪怕没有她的干预,崔氏也和阮行止渐行渐远。   这样更好。阮林春并不希望母亲变成为爱痴狂的妒妇,赶走一个白锦儿,未必不会有第二个出现——在她看来,阮行止也并没多么钟爱白锦儿,他喜欢崔氏的皮相,也贪恋白锦儿的肉-体,不过是初恋滤镜作祟,让他看起来比较“深情”罢了。   只要崔氏能够自立,无论谁都再也伤害不了她,无欲则刚。   阮林春偎傍在母亲膝头,依依说道:“您放心,不管今后发生何事,我都会陪着您的,谁都别想将咱们分开。”   崔氏笑道:“你都快嫁人了,还说这些?”   阮林春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着急。”   程栩虽在她的调理下慢慢好转,可距周公之礼还有好一段距离,没圆房当然不必急着拜堂。   崔氏逗她,“你当然乐得自在,可程世子呢?他就不想早些接你过门?”   “他更不着急了。”阮林春大大方方道。   虽然程栩的表现偶尔有些奇怪,但阮林春并不觉得他会爱上自己——都说看人要看内在,可一个人连外表的吸引力都没有,谁又有工夫透过现象看本质?   就好像程栩若没这么帅,阮林春也未必会轻易嫁给他。   现在她也没打算照顾程栩一辈子,倘程栩摆脱不了书中的命运,最后命丧黄泉,她孑然一身,或许乐得帮他守节;但,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程栩能完全康复,届时,阮林春便会向他讨一张和离书,再买栋宅邸,将崔氏接过去奉养。   她可不信任什么真爱,一定要说的话,她的真爱便是崔氏和银子。   程栩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不算。   *   平国公府。   程栩扶着锦杌在房中慢慢踱步,冷不防却打了个喷嚏,小板凳都差点脱手。   李管事听到动静醒来,忙道:“少爷怎么了?”   程栩跟着阮林春练出一身厚脸皮,也不怕被人看见自己偷偷锻炼,只板起脸问对面,“她怎么还没来?”   李管事知道说的是阮二小姐。上回一番误会,害他吃了少爷好一顿挂落——他哪晓得阮姑娘还会施针,孤男寡女在室内哼哼唧唧的,是个人都会想歪好不?   现在他当然不会误会了。   李管事陪笑道:“这还早呢。”   据阮林春的说法,施针不像按摩,很考验病人的耐受力,因此为了利于恢复,她会五日一趟过来看诊——掰着指头数数,才刚过三天。   程栩嘀咕道,“又不是正经坐堂的大夫,何必守时?”   他并不介意阮林春早来晚来,只是,他也想和人说说话,不然成天这么闷呼呼的,谁受得了?   李管事心道你都闷了二十年了,从前怎么不抱怨?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连自家冷漠如斯的少爷都懂得情窦初开了。   他自认没有阮姑娘那样好的本事,能令公子开怀解颐,只得道:“长亭侯府的大小姐出阁在即,婚期定于下月,阮姑娘大概满怀愁绪,想跟自己姊妹说说话罢。”   程栩想了想,长亭侯府有大喜,自己作为至亲妹夫,是不是该去送嫁,喝杯水酒?正好他的身体日渐恢复,支撑着也能多站一刻钟。   论理,该和阮林春商量商量,不过程栩见多了她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倒不妨偷着过去,好给她一个惊喜——见着这样俊美斯文的夫婿,想必她也会与有荣焉吧?   等程夫人过来,程栩便请她帮忙,订做一把拐杖。   程夫人讶异不已,“你想出门了?”   程栩依旧冷着脸,酷酷的道:“躺久了容易发霉,还是到外头走走,见些人更好。”   程夫人立刻心知肚明,这是做给阮林春看的,想让她瞧瞧自己恢复得有多好——想不到自从聘了阮家小姐,阿栩的性子也愈发开朗了,如今还会开起玩笑。   程夫人自然不会拒绝,她对自家儿子的相貌堂堂还是很有底气的,阿栩若过去代为致意,阮家自也面上有光,也好让宾客看看,这俩是多么登对的一双璧人——郎貌女才,齐活了。   李管事:……郎貌女才?这是娶媳妇、还是嫁儿子呀?   *   阮林春并不知晓那位小爷背地里的计划,她奉崔氏之命,要跟大姐学些当家理纪的本领,毕竟她也是要当媳妇的人,迟早得面临这一关的。   崔氏本来还想像一等清贵人家那样,请个宫里退休的嬷嬷来教导,可到底心疼女儿,怕她受不了辛苦,只好勉为其难,让她跟着林芳打打酱油,也学些眉眼高低。   阮林春跟阮林芳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但是这位大姐是个标准的淑女,对众弟妹一视同仁,自然也不会亏待她。受了婶娘所托,阮林芳便打起精神,务必要在出阁前把阮林春训练出个人样。   阮林春陪她点卯,听了好几天的迎来送往,又帮忙清点彩礼嫁妆各色物事,只觉焦头烂额,脑瓜子都快涨破了。   她只得抱住林芳的胳膊,“好姐姐,让我歇口气,这么一大串的事,得拿纸笔记下才好呢。”   阮林芳点点她的脑门,“你呀,就是爱偷懒撒娇,我不信你在国公府也这般。”   阮林春心道国公府有人比她更懒更娇,她怕什么?   想到自己好几天没去看程栩,不晓得那小子会如释重负还是茶不思饭不想?阮林春摇摇头,觉得自己也太自作多情了些,两人统共才见了数面,指望程栩这么快将她当成知心朋友,那也太容易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阮林絮和阮林红手拉着手进来,一副亲如姊妹的情状——哦,忘了,在她回来之前,这俩本就是姊妹。   阮林红一见面就大声嚷嚷起来,“大姐,听说姐夫差人送了一盒南海珍珠,让你镶嵌到凤冠霞帔上,不知咱们能否开开眼界?”   阮林芳微红了脸,“什么姐夫,别乱说。”   可是架不住阮林红软磨硬泡,只好差人去后院取来。   阮林春就发现她身边的阮林絮格外安静,这可不像她,难道禁足还真能磨练心性? 第18章 . 天罚 好像这一道闪电,只是专程为警告……   阮林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二姐盯着我做什么?”   阮林春笑道:“三妹今天不舒服么?瞧你进来半天,话也不说一句,茶也不喝一口。”   阮林絮:……她不说话也有错?   本来是为了避嫌,好引出之后的纠纷,可被阮林春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形迹可疑。阮林絮只好向林芳要了盏香茗,在那儿慢慢啜饮着。   阮林春注意到她的手微微发抖,一个小姑娘这样失态,不是因为紧张,就是因为兴奋——对阮林絮或许兼而有之。   看来有事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到后院去取珍珠的仆妇面色凝重回来,“大姑爷送的礼不见了。”   “什么?”阮林芳大惊,这南海珍珠算不上多么名贵,难的是十分稀罕,不容易买到,还是淡粉色的,正合喜气——阮林芳爱得不得了,一直收在梳妆匣的抽屉里,跟那套头面放在一起,怎么忽然间会丢失?   阮林红快人快语,立刻将矛头对准阮林春,“这些天都是二姐往来穿梭,和大姐作伴,不会是你偷着拿去赏玩了吧?”   阮林春白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   阮林红这下人如其名,真个满脸通红,她当然记得自己打碎那件青瓷的事,也是未来姐夫送的,和今日恰巧异曲同工。   阮林春看她一怼就泄了气,心道这人还是没多少长进——该不会,连她俩过来探视也是预先设计好的?否则怎么偏偏问起珍珠来?   这么一想,有个人便相当可疑。   阮林絮接触到阮林春的目光,下意识低头,嗫喏着嗓子,不是很确定地站出来道:“我好像……在二姐的房里看到过,是一斛粉红珍珠,对吧?”   阮林春似笑非笑,“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确定是亲眼看到的么?”   阮林红大声反驳,“三姐怎么可能骗人,她一向是最老实的。”   阮林春淡淡扫她一眼,“哦,比你还老实?”   阮林红立刻想起自己隐瞒不报的那张借契,蔫了。   阮林絮暗恨队友不给力,偏偏她今日叫了林红过来,就是为撇清嫌疑,若事事由自己张口,倒显得太刻意了。   阮林春看她迟疑不决的模样,更加肯定是阮林絮所为。仅仅因为赏花宴上她出了丑,而自己露了风头,她就这样嫉恨,背地里搞小动作,这人的心眼也太窄了。   未免林芳误会,阮林春扭头朝身边道:“大姐,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那盒珍珠要紧。”   阮林芳起初亦有些疑心,乡下来的孩子,没什么见识,或者一时好玩想拿去显摆,可见阮林春这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可知绝无私心。   阮林芳颔首,“这事赖不着众姊妹,许是哪个小丫头无心之过也说不过,依我看,还是让谭妈妈到各房去问问,别冤屈了好人。”   谭妈妈是她的陪嫁,还是阮大夫人亲自拨给女儿使唤的,能力手段自然样样不缺。   阮林絮看她雷厉风行地领着几个仆妇往小姐闺房里去,唇边不禁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阮林春忽然想起,阮林絮有空间这个作弊外挂,连数亩良田都能容纳,区区一盒珍珠自然不在话下——她要是私下偷了再运到自己房中,当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看来此事颇有点麻烦。   谭妈妈很快带着那盒珍珠回来,面露难色。   阮林芳蹙起秀眉,“妈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人证物证俱在,眼看实在赖不掉,阮林春只好坦然站出来,“不用说了,这珍珠必是在我卧室里发现的。”   “不过,”她诚恳地望着阮林芳,“我的确不曾做过此事,大姐,你须信我。”   阮林絮在一旁柔柔弱弱地道:“二姐,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即便你真是一时兴起拿去赏玩,大姐也不会认真责怪你,不过是一盒珍珠,哪有姊妹情分重要?可你这样的抵死不认,难道那珠子是自己跑去你房中的,你以为大姐是傻瓜吗?”   阮林春锋利地看向她,“我敢起誓,三妹,你敢不敢?”   阮林芳起初因阮林春言之凿凿,那珍珠又的确被她拿去,心里微微地不舒服,可如今见众姊妹因一件小事争得脸红脖子粗,她只好站出来解劝,“行了,横竖珠子已经找到,谁拿的都不相干,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也别到处乱说。”   想了想,“母亲那里我会帮忙瞒着,只是以后万不可如此糊涂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众姊妹听的。   阮林红撇了撇嘴,觉得这一家子就会和稀泥,浑然忘了自己当初因那件青瓷何等丢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到处求情。   阮林絮虽有些不甘心,可阮林芳不愿闹破,她也没法子,只得上前扯了扯阮林春的衣裳,道:“二姐,难得大姐姐不计较,咱们也先回去,让大姐好好歇歇吧。”   阮林春却迅速地甩开她,纵使大姐不追究,可今天若没个交代,她在这府里的名声势必一塌糊涂,日后哪个房丢了东西,都得疑心到她头上?她可受不了,更不肯让崔氏蒙羞。   阮林絮的空间是个秘密,只有她知晓,可阮林春却没法用这个证明她的清白——想也知道没人会信。   她只能采用古老的笨办法,握掌成拳,伸出两指,笔直地指向天际,认真说道:“倘我曾私自盗窃大姐之物,管叫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阮林芳微微蹙眉,“二妹,你……”   她想说不必发这样重的毒誓,但阮林春却决心已定,她原本不太信什么因果报应,但这里的人都信,没有比这个更能表示她的品格。   她一字一句地立完誓,天边仍是朗朗晴空,万里无云。   阮林絮正专注地观察天象,冷不防却听见耳畔阮林春杀气腾腾的声音,“三妹,该你了。”   谁叫她站出来当人证的,阮林春当然不肯放过她。   阮林絮一时语塞,“我……”   但看大的小的都目不转睛望向这边,阮林絮骑虎难下,只好学着阮林春的模样,慎重地举手向天,“我阮林絮倘有半字虚言,管叫……”   话音未完,院子里已是狂风大作,黑云滚滚,不过顷刻之间,一道闪电从云层里呼啸而下,正好落在阮林絮跟前,把那棵枯萎已久的桃树都击垮了,露出一个焦黑的大坑。   阮林絮吓得心胆俱寒,磕头如捣蒜地道:“不怪二姐姐,是我偷的,是我偷的!”   阮林春看着她涕泗横流的模样,“……”   虽然预料到阮林絮做贼心虚,不敢胡乱起誓,但,阮林春只是想从她的言行里找出破绽,再慢慢还原真相,没想到,阮林絮的反应太大,竟然自己就全部招供了。   阮林絮跟只鼹鼠似的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已是云开雾散,哪有半点风雷之像?   好像这一道闪电,只是专程为警告她而来,犹如天罚。   阮林絮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第19章 . 梅花 不会吧,一棵树都舍不得?……   眼睁睁看着天降异象,众姊妹都惊呆了,饶是阮林红都呆呆地张着嘴,全没了往日的聪敏伶俐。   京城的冬天本就多变,干打雷不下雨是常有之事,可是不远不近刚好落到阮林絮跟前,还恰好在她发完那半截誓之后,这就十分匪夷所思了。   人在情急之下,所说的话当然无可再真,这便证实了阮林春是被冤枉的,阮林絮才是罪魁祸首。   阮林芳心内固然恼火,可她身为大姐,不便跟弟妹置气,又见阮林絮眼泪鼻涕糊了一身,模样实在狼狈,只好让谭嬷嬷先将两个小的送回去。   这厢却朝着阮林春道:“二妹,是我不好,不该错疑心你。”   阮林春站得笔直如同青松,神情淡淡,“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本就是乡下长大的,跟这些自命不凡的京城贵女们处不来。相比之下,阮林芳只是在心中猜疑而未宣之于口,已经很留面子了。   阮林芳不意她这般通情达理,胸中愈觉抱歉,她也不知三房的两个女孩子竟有如此大的隔阂,阮林春本为亲生,可因为相处短暂的缘故,非但得不到亲情,反而处处遭人猜忌;倒是阮林絮鸠占鹊巢,在府中混得如鱼得水。   阮林芳婚事在即,亦不想节外生枝,只沉吟道:“这件事就此作罢,不必再往外传,只是,我想还是该知会三叔一声。”   大房不便插手三房之事,就算要罚,也该由阮行止亲自来罚。   阮林春笑了笑,“随你便吧。”   她可不觉得阮行止会为这么点小事责罚他的宝贝女儿——根本他就不会觉得阮林絮有错。   果然,三房让谭嬷嬷将此事透了个影,阮行止嘴里连声说着对不住,也只是从府库里另挑了一斛质地上佳的珍珠送过去,算是为大侄女压惊,却绝口不提要请家法的话。   崔氏实在耐不住了,“絮儿在桃树底下痛哭流涕,众姊妹听得清清楚楚,这样嫉妒陷害姊妹,让大房跟咱们起了嫌隙,还差点冤了春儿,老爷你身为人父,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阮行止不以为然,“不过是吓坏了胡言乱语几句,怎见得就是真话?要我说,没准絮儿是为了春儿才主动承担罪责,好免除一场纠纷,人家姊妹俩好着呢,你我又何必枉做小人,在其中横插一脚?”   絮儿是他看着长大的,很不该如此识见短浅,去觊觎一盒珍珠,她自己的生财之道就够多了——阮行止对女儿的本事约略有些了解,那异色牡丹自打得了宫中娘娘的青眼,在市面上甚至能卖出一盆五十两的天价;自家酿的药酒不但滋味醇美,还能祛病消灾,也是京中达官贵人竞相追捧的佳品,光靠这些,父女俩便积攒了不少私房,只是,这笔钱没能让崔氏知道罢了。   在他看来,絮儿也实在没有陷害春儿的必要,没错,春儿是有点小聪明,靠着抄录御诗讨得皇后欢心,但论起真才实学,比起絮儿还差得远,又是那样一副相貌——絮儿则继承了来自白氏的美丽,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焉能让大皇子倾倒,沦为裙下之臣?   至于春儿……说实话,阮行止还真庆幸平国公府肯收了她,不然,他到哪里再去寻一门匹配的亲事?   崔氏都快被丈夫给气笑了,“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春儿眼皮子浅,才会做下三滥的事,只怪我不是个男儿身,否则,便该让春儿跟我姓崔,何必姓阮,省得玷污你们阮家的门楣!”   阮行止见夫人动怒,急得搓手道:“哎……你这又是何必?我并没说是春儿的错,要不然,我让絮儿向她道歉,我亲自给她道歉总行了吧?”   崔氏懒得理他,推称身子不爽,径自将他赶出房门——今晚是十五月圆之夜,按理阮行止该在她房中安置的,眼下却惶惶如丧家之犬。   阮行止只好仍旧去往老妾房里,可惜那个妾虽依旧善解人意、谈吐流利,对着她那副皮囊,阮行止只觉索然无味。   明明两个女儿团聚是好事,怎么这日子却越过越不顺了呢?阮行止百思不得其解。   *   阮林春本就没指望那父女俩洗心革面,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倒是阮行止自觉愧怍,亲自给她送了好几匹今冬新到的蝉翼纱来。   阮林春悉数让人裁了糊窗纸——这种纱本来也不适合做衣裳,太薄又太透,除了靠招揽为生的青楼艳妓,没人肯穿它。   眼看好东西被这样糟蹋,阮林絮不禁恨得牙根痒痒,可惜,再让她来一场栽赃嫁祸她也不敢,谁晓得那雷火跟长眼睛似的,专盯着她——本来以为只在空间肆虐就算了,居然还能跑到外头,真是太邪门了。   她再次肯定阮林春必然会什么妖术,心里畏怯三分,暂时不敢招惹对方,只安心躲在房中蓄发。   阮林春来到平国公府时,正看到程栩拄着拐杖,悠闲在庭中踱着步子——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程栩听到动静蓦然回头,见是阮林春,眼中立刻流露出欢喜来,随即却板着脸道:“原来你还知道过来。”   阮林春叫苦,“半个时辰而已,世子爷不必如此斤斤计较吧?”   明明他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怎么总能理直气壮找人家的茬?有钱长得帅了不起啊?   程栩看她一脸委屈,心里的烦闷早就消了,不过难得见这女孩子吃瘪,程栩有心逗一逗她,然而还未开口,便在冷风里咳嗽了两声。   阮林春忙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又从随身带着的药囊里拿出一盅蜜炼枇杷饮来。   程栩一试就知道是她亲自做的——跟外边卖的不同,减了糖量,格外清甜。   自然是为了照顾自己的体质。程栩心里暖融融的,适才那点不快也消失无踪。   阮林春见他只穿着单衣,忍不住嗔道:“明知道体弱多病,就该好生休养,这大冷的天,还在外头溜达个什么劲?”   程栩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揩了揩汗,道:“趁着这几天天晴,好出来走走,等养出些力气,就……”   忽然想起原定的计划,便住了口。   阮林春等了半天不见下文,莫名其妙,“就怎么样?”   “没什么。”程栩含糊过去。他要是提前说了,阮林春肯定不许他过来——这人本来也是天下头一等的懒散人,没准还嫌他添麻烦。   但程栩却立意要给她一个惊喜,试想阮林春本是定了亲的,却孤孤零零站在宾客堆里,多可怜哪,旁人若是问起,她该如何回话?   少不得自己这个夫君为其遮风避雨。   程栩挺了挺略显消瘦的胸膛,看向她手里拎着的药囊:“今天要施针吗?”   阮林春颔首,“针下半身。”   本来还觉得可以缓一缓,可看程栩的恢复状况,提前些也无妨——治好了一拍两散,治不好早死早超生。   两人步入内室,阮林春便让他宽衣,还知趣地背转身去,免得对方尴尬,顺便拿个枕巾枕帕什么的好挡一挡,然而等回头时,她就发现杞人忧天了。   原来程栩的中衣下面还有一层犊鼻短裤,果然这人和小媳妇一般的怕羞,倒是她显得过于主动。   那犊鼻裤穿在他身上颇有些怪模怪样,虽然避免了赤身露体的难堪,可是裁剪既不够精细,质料也不够华美——本是农人行商之类图方便的穿着,不晓得他这种世家公子从哪里寻来的。   好比超模披着麻袋走秀,气质是气质了,但是明明可以更好。   阮林春有点强迫症,忍了又忍,还是说道:“明儿我送几条新的给你,把这件换了吧。”   她自己早就偷偷做了几件,私底下穿着睡觉——反正得了那么些真丝绸缎,不用白不用。若非怕被人看见,她还想做成三点式的,不过考虑到时人的接受力,还是算了。   睡觉自然要图轻便舒适,穿得跟个鸡肉卷似的,那无疑于上刑场。   她说这些话纯粹为了健康考虑,却不料程栩已是面红耳赤,只觉得这位未婚妻真是热情又大胆,连贴身小衣这么私密的物件都敢送,这是打定主意要缠他一辈子了吧?   程栩按着心口,只觉那处噗通噗通的跳,让他颇有些唇干舌燥。   急切里想找些话来讲,却搜肠刮肚寻不出来,程栩只好公事公办,“你大姐姐的婚事,打算怎么办?”   这是问阮林春想送什么贺礼,他可以帮忙筹备。   阮林春倒觉得不必过于郑重,一来她还在攒银子,不想破费;二来,她统共也只领了两三个月的月钱,若送的礼物太过名贵,旁人也只会疑心崔氏私下贴补,让阮行止知道也不妥。   横竖阮林芳自觉有歉于她,不管送什么礼物,都会欣然接受的。   阮林春望着庭中那片红白夹杂的梅树,微风起处,落英缤纷,端的是美不胜收。她随口道:“世子爷若有心,便赠我一树梅花吧。”   程栩不意她竟有这样幽雅的情致,又见她螓首低垂,曼声吟哦,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阮林春回头,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呆相。   不会吧,一棵树都舍不得? 第20章 . 衣裳 太贤惠了,怎生是好?   阮林春正在那里腹诽他小气,程栩回过神,口不择言地道:“没问题,都拿去吧。”   阮林春:“……”   她只是想要一棵树,这人却送她一片森林,他是太傻还是太大方?   望着程栩窘迫难言的面容,阮林春心里还是挺感动的,柔声道:“世子爷要付诊金,也用不着这许多,一株就够了。”   原来她以为程栩自觉欠她人情,想通过这种方式弥补。   程栩唯有默然,他也说不准自己对这女孩子怀着何种心情,不过因她一句话,便千方百计想哄她高兴——绝非简单的礼尚往来所能解释。   沉思间,阮林春已练完那套针法,起身欲行。   程栩有些恋恋不舍,“现在就走么?”   阮林春笑着点头,“还剩一截,下回再来。”   程栩又不是少林寺的十八罗汉,哪经得起千疮百孔的试炼,还是循序渐进为宜。再则,那环跳穴的位置太过隐蔽——位于臀部。阮林春便是再怎么豪放,也须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不能随便去摸男人的屁股。   何况程栩又是这样的面嫩,索性私下跟李管事知会一声,等这位小爷准备好了,她再过来。   程栩听说两人还有相见之机,不知怎的,心里小小的雀跃起来,轻抿着唇道:“我近来常觉头痛,夜间又总是失眠多梦,不知可有何法子解救?”   这是没话也找出些话来说——变相地挽留,下次见面又得好几日之后了。   阮林春却不疑有他,认真想了想,“世子爷若有暇,不妨自行按压百会穴,此处位于督脉,最合目眩失眠,缓解燥郁。”   怕程栩难理解,还亲自拿手做示范,轻轻按揉颅顶和双耳之间的连线处。   程栩心不在焉,没注意穴道,只看她十指格外纤细柔软,肌肤虽不怎么莹白,透着浅浅蜜色,也别有种动人之处。   尤为稀奇的是,她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样留着水葱似的指甲,而是修剪得齐齐整整,想是为方便施针。   这女孩子为他所做的牺牲也太大了。程栩叹道:“难为你这般细致。”   阮林春:……   她一看就知道这位爷必是误会了什么,她本来也非喜爱妆饰之人,长指甲只觉碍事,况且,要干活的女孩子,哪还有闲心保养指甲?故而在从赵家屯上京的路上,阮林春就把那几根干枯还带着裂纹的指甲齐齐绞去,如今新长出淡粉色的嫩肉,看去倒是顺眼不少。   想不到程栩还是个手控——他自己那双手才叫又白又美呢。   阮林春按捺住微妙的羡慕,木着脸起身,“那棵树是我找人来运,还是世子爷亲自送去?”   程栩当然不肯叫她劳神,“我差人送去就行,是大房那边吧?”   原来他也听说长亭侯府那棵桃树被劈的事——正赶上大姑娘出嫁却天降异象,难免被人视为不祥,难怪急急地找东西来填补。   阮林春微微讶异,想不到程栩对阮家的一草一木都这般了如指掌,难不成他私下派奴仆暗中窥探?   不不不,这不可能。她心目中的美人虽然脾气怪异了点,但必须是个小可爱,绝非小变态。   程栩扬起那张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面孔,却望着她微微一笑。   美色当前,阮林春迅速将那点怀疑给摒弃了——这么漂亮的小哥哥,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就算真是他干的,也情有可原嘛。   *   程家的梅花送到时,阮林芳正望着院中那个硕大的土坑发愁,枯枝败叶早就清理干净,如今瞧着空空荡荡,却依旧刺目。   若什么也不种,偌大一个院子也可惜了,阮林芳本就想到市面上去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树种,好填补之前的空缺,谁知程家竟这般有心,阮林芳喜不自胜,当即就命人收了下来。   那位李管事却不单是送礼的,还带了一帮匠人,从刨坑到栽种一手包办,等到黄昏时分,满树梅花迎着霞光微微摇曳,甚是美不胜收——想必用了什么古怪的法门,才能将一株活树保存得这样完好。   阮林芳欣喜之下,重重打赏了来人,更觉得自家二妹真是有心——若非阮林春提起,程世子哪肯理会这种小事?   如今她方觉得自己的婚事万无一失了。   她母亲阮大夫人瞧见女儿如此模样,倒有些看不上眼,“程家跟咱们本来也非正经亲戚,不来道贺就算了,巴巴地送棵树来,这算什么道理?不是说程家富甲一方吗,怎的连几封银子都拿不出来?你三婶还整天吹嘘找了门好亲事,我看,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人家根本没当回事!”   阮林芳知道自家母亲跟崔氏不大和睦——她本是长房长媳,可因为嫁了个庶子,在府中矮崔氏一头,就连主持中馈的权利都得让给崔氏,也难怪阮大夫人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跟三房过不去。   阮林芳管不了上一辈的瓜葛,她只希望母亲不要在她的姻缘上添乱,因劝道:“俗话说得好,礼轻情意重,平国公府哪怕只送来一草一纸,那也是人家的心意,您不感激就算了,何苦还出言不逊呢?”   阮大夫人恨铁不成钢,点了点女儿脑门,“不看在你的面子,我才不许这帮人进门,踩脏了咱们的地!你呀,真是个菩萨心泥人性,人家偷了你的珍珠,你还一笑而过,依我看,就该吵到老太太跟前,让老太太评理,做甚么非得忍气吞声?”   阮林芳怼道:“您这样刚烈,不也收了三叔的赔礼?这会子还嚷嚷,我看您才是人心不足,样样好处都想要。”   阮大夫人眉毛一竖,正要训斥女儿,可巧大老爷回来,才免于一场战火。   阮林芳躲到父亲身后,向他介绍那棵梅树——在她看来,三婶虽比自家娘亲明白,三叔却是个糊涂蛋,远不及自家父亲值得敬仰。   阮大老爷也的确有几分见识,绕着那棵梅树转了几圈后,便惊讶道:“这是哪来的?”   阮大夫人撇了撇嘴,“程家送的,还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做事恁不上台面,这棵树不晓得要不要五钱银子。”   大老爷当即叱道:“糊涂!你可知这是昔年太宗皇帝于卧龙寺亲种的梅花,向来不赠外客,饶是程家这样的历代功勋,也不过得了三四株,养活的更少,单这一棵,千金都未必能买到呢!”   阮大夫人听得呆若木鸡,又有些不信,“怎见得就是真的,而非程家随便挑一株来糊弄?”   大老爷好为人师,姑且不计较妻子的浅薄,耐心向她指点,“你只瞧这梅花的萼片,依稀中带点浅绿,花色又格外纯白,香气通透,乃梅中名品,唤作绿萼,向来只在大内种植,如非昔年太宗皇帝亲赏,谁敢偷盗移栽?”   又嗔道:“还好你只是私下牢骚,这话若让外人听去,只当咱们阮家有眼无珠,连真金都不识得,你说可不可笑?”   阮大夫人捶胸不已,早知如此,她该留李管事喝杯茶才对,哎,不晓得那人回去会怎么说呢!   大老爷哂道:“程家也不是咱们能高攀得起的,你若有心,还是待二侄女好点吧,程家总会领咱们的情。”   心下暗叹,那位世子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行事也格外捉摸不透,只瞧他这回的慷慨手笔,可知阮林春那丫头竟投了他的缘——三房可谓踩着狗屎运了。   阮大夫人是个见风使舵的能手,自打从丈夫那里打听到梅树价值,从此大开眼界,愈发决定要笼络阮林春这位未来世子夫人,因林芳最近忙于裁制新衣,那些零碎尺头,鞋样布缎,阮大夫人悉数拿来给了崔氏,有什么热汤热饮,也不忘分三房一碗。   崔氏捧着边角料只觉好笑,“这人几时转了性了?”   妯娌之中,这位大嫂是跟她最不合的一个,为了争夺管家之权,当初更是水火不容,崔氏还真想不到能有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天。   阮林春也觉得奇怪,之前她去跟阮林芳学习管家,一天数回打阮大夫人门前经过,大伯母从来对她不冷不热,如今倒是一口一个侄女的唤着,还动不动让阮林春过去用膳——都被阮林春给婉拒了,大房的菜油水太足,一不留神就能吃成个胖子,她万万不敢尝试。   还是阮林芳半吐半露将那株梅树的来历告诉了她,阮林春这才得知,她以为一棵简单的树,岂料竟是银子打的!   程栩这样阔绰的手笔,倒让她有些良心不安——就算要付诊费,这都算得天价了。   @泡@沫   本来想解释一二,可树已经种下,想来也没法再送回去,而家里最近事忙,阮林春亦分不开身,只好投桃报李,多送几件衣裳过去——除了内袴,还包括上衣与下裳,用的都是松软透气的面料,最适合贴身穿着。   阮林春绣工不怎么好,裁剪缝衣却又干净又利落,反正里面的衣裳也不需要太多花样。   程栩抱着那个蓝布包袱,在床头嘿嘿笑着,觉得这生意还挺划算。他不过动了动嘴皮子指挥人刨了一棵树,未婚妻却是夜以继日地为他缝制衣裳呢——太贤惠了,怎生是好?   李管事从窗外经过,忍不住摇摇头,自从结识了阮二姑娘,世子爷似乎越来越呆了。 第21章 . 争执 我就爱仗势欺人,那又如何?……   转眼间,阮家大姑娘出阁之期已至。   阮林春身为亲姊妹,且是仅次于林芳的老二,自然得帮忙送嫁。好在她是起惯了早的,虽然新娘子迎亲诸事繁琐,那一阵她跟着林芳里外打点,约略长了点见识,倒也不至于左支右绌。   晨起洗漱完,简单妆饰一番,阮林春便来到大姐房中。却见阮林芳起得比她还早,髻是昨夜就梳好的,头发高高盘起,真难为她夜里怎么睡得着——也可能根本就没睡。   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倒是看不出眼底是否有乌青。   阮林春端详了一阵,口不对心的道:“大姐真美。”   阮林芳虽不是家中最美的一个,但也是仅次于阮林絮的亚军,虽柔弱婀娜有所不及,那股端方之姿却更镇得住场——换句话说,便是更具正宫的气质。   可惜妆感太重,不够自然,像个完美的假人。   阮林芳笑了笑,不太敢张嘴说话,怕把唇上的口脂给碰掉了,只轻声道:“你要是喜欢,等出阁那日,也请这位喜娘上妆便是了。”   阮林春当然听得出她在打趣,连忙摇头,憨憨一笑,“算了,我没你这样好的底子,若再使劲傅粉涂朱,那得成老妖怪了。”   今天虽是大喜,阮林春也并未如何妆饰,只在唇上略点了点口脂,连眉毛都没描——她的眉毛本就偏于浓黑,不似时下流行的浅淡,倒也省事。   反正今日的主角是阮林芳,她作为伴娘,还是收敛一点好。   一旁的阮林絮听见两人聊得热闹,却悄悄撇了撇嘴,什么怕抢风头,就阮林春那张脸,再怎么描画都是有心无力,惯会在嘴上装大度罢了。   她自己却带着幂篱,又披一身浅粉色衣衫,打扮得比新娘子还娇俏。   阮林春笑道:“三妹不是生病了么,怎么还有空出来?”   那回的珍珠案后,阮林芳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着实恼了阮林絮,去老太太房里请安也刻意错开时辰,为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是她的正日子,因听说阮林絮抱恙,阮林芳便没邀请对方,谁知这人却打扮得花红柳绿地过来,更叫她看了扎眼。   阮林絮并不在意大姐的冷落,本来她可没打算露面,因凑巧听说大皇子顾誉会作为男方的亲戚出席,阮林絮这才蠢蠢欲动,盼跟情郎见上一面。   可惜她的头发还没养好,如今才及肩高,既不好梳髻,也不好扎辫,因此她才想了个巧宗儿,戴上幂篱,这样云遮雾罩的,反而别有一种朦胧美态。   但是落在今日的正主儿阮林芳眼中,就无异于存心别苗头了,难怪她不待见这位不速之客。   姊妹俩各怀心事,外边已是渐渐喧嚣起来,想是男客那边想过来看看——闹新娘也是旧俗。   阮林春见大姐面露紧张,显是不想被人打扰梳妆,因温声安抚道:“姐姐你安心坐着,我出去看看。”   阮林絮脚不沾地随在她身后——万一誉哥哥也跟过来呢?   阮林春赶到时,几个丫鬟正着急忙慌着,外头那群混不吝的个个如同蛮牛,又吃了几杯水酒,微有薄醉,她们哪里拦得住。   阮林春看这架势,只好一面请些结实粗壮的婆子过来帮忙,一面笑着安抚那群相公,“新娘子就快出来了,诸位何必着急,何不到花厅稍坐片刻?”   本来,闹伴娘也只是走个形式,起起哄而已,真要是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像什么样?   但总有人不听人话,其中一个眉眼风流、面泛桃花的世家公子乜斜着醉眼,“去去去!你一个丫鬟,在咱们跟前充什么荆轲聂政,像你这样的,给小爷提鞋都不够呢!”   阮林春面色微沉,她并不介意别人评判她的相貌,但这不代表她可以任人侮辱。   其中有那耳目灵通的,认出她身份来,悄悄道:“周公子,这位是阮家三房正经嫡出小姐,不是什么丫鬟。”   姓周的却更得意了,“是么,早听说阮家有个乡下来的土妞,怪道总藏着不肯见客,还以为多么天姿国色,原来是自知貌丑,怕吓着人哪!”   其实,阮林春的相貌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可有个倾国倾城的三小姐在一边比着,便如明珠之于瓦砾,鲜花之于粪土。   阮林春冷笑,“周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岂知也是以貌取人之辈,可见周家家教不过如此。”   多亏适才那人提起,她才想到这周成辉的身份——他便是书中原主的丈夫,家父乃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官职虽不很高,却掌管皇城的治安,各处都吃得开,无怪乎谁都得赏三分薄面。   这周成辉因是周夫人的老来子,自幼备受娇宠,若非周家人口太多,上头还有好几个哥哥,分家产分不到他,他也不会盯上原主的嫁妆。书中两人刚见面时,这周成辉还表现得文质彬彬的,像个君子人,谁知婚后便原形毕露,斗鸡走狗无恶不作,还嗜赌成性,把原主的嫁妆赔了个精光,又因妻子无所出而动辄辱骂,甚至拳脚相向,并纳了好几房妾室,若非他的苛待,原主又怎会年纪轻轻就积郁成疾,以致含恨而终?   如今倒好,用不着拿终身幸福试炼,他现在就露出真面目了。   阮林春以一种藐视的眼光看着对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便是你这种人吧!”   周成辉没想到自己会遭一个女子当众辱骂,额上青筋暴露,“狗嘴吐不出象牙!”   阮林春寸步不让,“不敢,论起狗嘴,还是您更形象些,瞧瞧,牙花子都快迸出来了,眼前若有一块肉,只怕你就会立刻扑上去吧。”   在场有那促狭的,老早笑出声来,心想这位二小姐虽然来历不明了些,亦没受过多少教育,脾气却着实刚烈——是个痛快人。   瞧瞧她骂周成辉的那些话,当真辛辣无比,周成辉若知趣,就该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家中去吧。   可惜周成辉从小就没受过气,虽然知晓阮林春的身份为长亭侯千金,可想着到底是个不怎么受宠的女儿,做什么怕她?   口齿上辩不过人,周成辉乘着醉意,便想打她两巴掌,想着纵闹出事来,大不了赔些银子,难不成阮家还敢去衙门告状?   谁知还未动作,周成辉便感觉腕骨一阵剧痛,跟被针扎似的——竟真是被针扎的,他看得分明,那阮三小姐的袖中有一道雪亮银光,这哪是个大家闺秀,分明是个太行山上的女土匪!   周成辉又痛又气,再也顾不得许多,挥掌朝阮林春面门扇去,他会些武功,寻常人轻易避之不及。   然而下一刻,周成辉便感觉双膝一酸,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   踹他的是两个身穿短褐、护卫模样的人,至于他们的主子,则冷着脸从宾客中一瘸一拐地走出,“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周公子莫非觉得很光彩么?”   是个瘸子?人群里立刻窸窸窣窣起来,纷纷议论这怪客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以前不曾见过。   阮林春则无奈地叹了一息,“让你不来,非要受累,这不,又出汗了吧?”   掏出袖中手绢,为他擦去额上汗珠——熟极而流的动作,显然是做惯了的。   程栩微笑,“我送了厚礼,若不来喝杯水酒,岂非太吃亏了?”   阮林絮悄悄拽了拽阮林春衣裳,小声道:“姐姐,他是谁呀?”   其实她已经猜出程栩的身份,实在不敢相信——阮林春要嫁的不是个瘫子么,怎么如今却能出来?虽说看着腿脚不十分灵便,可那副俊逸非凡的面容,气定神闲的风度,都跟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阮林春见到众人讶异的目光,心内固然得意,面上却矜持地介绍道:“这位便是平国公世子,本想过几日带来会面的,谁知程世子一番雅兴,咱们也只好领情了。”   不得不说,程栩极大满足了阮林春的虚荣心,虽然她并不想程栩逞强过来,可当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阮林春还是由衷的感到欢喜。   尤其当她看到阮林絮那副懊丧面容之后。   周成辉仍跪在地上不能起身——他倒是想起,可惜那护卫的脚就踏在他背上,力道看似不重,对他而言却如同千钧。   周成辉只能被迫维持屈辱的姿态,他大声喊道:“仗势欺人,纵奴行凶,这便是程家的作风吗?”   这一喊,顿时又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才倒有不少为程世子的风姿所迷,呆愣在原地,连婚宴都差点忘了。   如今才回归状况。   周成辉此举,自然是希望将自己放在受害人的位置,让大伙儿看看程家多么霸道。   再不济,为着名声,也得将他放开再说。   程栩缓慢踱到他跟前,拿拐杖点了点他沾着酒渍的脑门,“你说我仗势欺人?”   “当然,有本事将我松开,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周成辉梗着脖子。一个残废,单打独斗绝非他对手,不就是靠着平国公的头衔么,再加上那群武力奇高的护卫。   程栩奇怪地看着他,“我没说你错了呀,我就爱仗势欺人,那又如何?”   众人:…… 第22章 . 灵泉 一滴都没有了   此话一出,不止周成辉震惊于程栩的厚颜,就连阮林春都有刮目相看之感,这人可真敢说呀,但是……她还挺喜欢的。   周成辉愤怒得声音都变了调,“程世子,你……”   程栩使了个眼色,他背上的那只脚力道更重了一份,逼得周成辉如狗一般俯伏在地,但听那人语气轻慢地道:“你若是肯向阮二姑娘磕头赔罪,我或者还能饶过你,不然,我这护卫可是足下不留情的。”   周成辉本想呵斥他天子脚下岂敢如此放肆,可看周遭模样,非但无人阻止,宾客们反而极有默契地后退一步——看来他们也知道程世子脾气古怪,不好招惹。   莫说这些爱看热闹的闲人了,即便他爹周指挥亲来,怕也只能服从程栩的淫威吧,那可是国公爷的独子。   周成辉心念电转,到底没胆子和程家对抗,加之背上又实在痛得厉害,再熬下去,势必得落下腰病,因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服个软也没什么,淮阴侯韩信都曾受过胯-下之辱哩。   因紫涨了脸庞,重重朝阮林春磕了三个响头,“姑娘,是我冒犯在先,对不住,求您高抬贵手,行行好吧!”   阮林春与他并无深仇大恨,也不会因一句话这样生气,只是联想到书中原身的境遇,难免义愤填膺——对于这种人,她更多的是不齿,而非怨恨。   阮林絮见她不理会,便悄悄扯了扯阮林春的衣袖,“姐姐,我看他也是诚心认错,你让程公子饶恕他吧。”   她惯会在这种小地方邀买人心,好叫人知道她多么宽宏大量。   果然,周成辉感激抬头,虽然看不清那幂篱下的面容,却觉得这位阮三小姐实在善良可敬,浑不像她姐姐,活脱脱一个母夜叉转世。   阮林春焉不知阮林絮的心机,本来打算就此放过,这会子却冷笑道:“说得轻巧,今日受辱的又不是你,况且,你也不必拿程世子说事,程世子见义勇为,那是他身为君子的肝胆,又非我指使他这么做的,倘若他不肯松手,我俩难道成盛气凌人的恶霸了?”   程栩被她夸成锄强扶弱,五脏六腑都舒坦得没话说,心想未婚妻也太善解人意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的优点呢。   阮林絮则满脸通红,且喜带着幂篱旁人看不见,只悄悄攥紧五指,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这个阮林春,连她的面子都不给,活该在京中恶名远播。   周成辉得美人求情,倒是激起一腔义愤来,“不必为难三小姐,二小姐要如何才能消气,只管明说便是,我必定说到做到。”   阮林春这下可来了兴致,因想着原书中此人欠下巨债,后来被赌坊砍去一截小指,倒不如她现在就剁了,省得多费周折。   周成辉被她盯得毛骨悚然,正要说话,外边忽然一阵骚乱,但听某个太监的尖嗓子高声唱喏,“殿下驾临。”   原是大皇子顾誉听到动静,从前厅过来。   周成辉这下便如得了救星,他家与宛家本就沾亲带故,虽然是一表三千里的表亲,可论起来,他该喊大皇子一声表哥呢!   于是当顾誉赶来时,周成辉便口不择言地呼喊道:“表哥救我!”   顾誉却是狠狠一掌扇去,骂道:“没骨气的东西,撞丧了几碗黄汤,就会欺负无知妇孺,还不快滚回家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周成辉捂着脸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并不敢作声,只匆匆提着衣裳远去——惶急之下,居然把贺礼也带走了。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少不得屏气凝神,免得触怒这位殿下。   顾誉的脸色却已缓和许多,语气亦是斯文无比,使人如沐春风,“周贤弟鲁莽,若有何处得罪,还请诸位莫要见怪,念在他年轻尚轻,饶恕则个。”   阮林春望着这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虽然惊讶他说话的艺术,却实在高兴不起来——这人方才把她说成无知妇孺呢,可见来劝架的同样混账。   程栩则神情淡漠,“殿下尚未弄清事情始末,便三言两语赶走了肇事者,这般快刀斩乱麻的功夫,草民实在佩服。”   他虽无官衔却有爵位,如此自称听在旁人耳里,便颇含讽刺。   顾誉不由得沉下面容,心想这人真是给脸不要脸,自己好心来消弭一场纷争,难道有错?设若周成辉真有何伤损,周家能不理论?平国公府再怎么势大,也架不住众口铄金。   就算他私心偏袒周家,亦无可厚非。这姓程的咄咄逼人,实在讨嫌。   阮林絮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却不愿再起纠纷,在她看来,顾誉是精美的瓷器,程栩皮相再好也不过是块顽石,何苦去找不痛快呢?   于是轻轻上前蹲了一福,妩媚地抬眼道:“臣女参见殿下。”   众人这才醒悟,纷纷屈身施礼。   唯独程栩特立独行,他幼时身体状况还没这样糟糕,逢年过节,偶尔也会进宫朝贺,那时程家正在煊赫之时,平国公打了胜仗,程皇后又刚生了嫡子,景泰帝龙颜大悦,念在程栩身体欠奉,准他不必行跪拜大礼。   这条规矩一直沿袭至今——对皇帝都不用,对大皇子就更不必了,否则岂不显得儿子比老子还尊贵?   非但如此,程栩把阮林春也给拉走了,“我有点累,你扶我去后头歇歇。”   阮林春本来埋怨他大胆,可见程栩神情疲倦,脸颊也沁出白汗,心知这一路行来何等吃力,心底那点怨念也没了,从善如流扶着他胳膊,“小心些,要不要我叫人送些热饮来?”   人群自觉地分出一条道,好让这对恩爱夫妻通行——没成亲的比成了亲的还黏糊,真是怪事。   顾誉看在眼底,眉宇间更添了些阴翳,程栩的身子渐渐有康复之相,这可不是好兆头。   没听说程家又请了个好大夫,倒是周成辉被阮林春袖中的银针所伤……这女子莫非还懂施针,否则怎会随身带着?   此时宾客已识趣退下,两人亦行至一处偏僻地界,阮林絮叽叽呱呱说了一大串,也不见情郎答腔,忍不住埋怨道:“誉哥哥,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顾誉笑道,“我竟不知你几时多了个姐姐。”   阮林絮心下顿生危机,阮林春这个狐媚子,该不会连她的男人也要抢吧?真是丑人多作怪。   面上故作淡然道:“说是从乡间找来的,谁晓得怎么回事。不通礼仪,见人就没个好脸色,说话还夹枪带棒,我看,多半是她从前的娘没教好。”   两家抱错孩子的事,阮行止并未到处嚷嚷,外人也只知晓长亭侯府多了个女儿,虽说以顾誉的手段,多半能调查出来,可阮林絮出于少女心作祟,还是想在情郎面前维持尊严。   顾誉焉不知她心底所想,便不再追问,只道:“她在乡下也学岐黄之术么?”   “怎么可能,不过放牛种菜罢了。”阮林絮不屑的道。白锦儿连去私塾的钱都不肯出,别说学医了,有那钱留着买几件首饰多好。   就算程世子的病不像传闻那般严重,阮林絮也不觉得是阮林春的功劳——她仍觉得那几个扎满银针的人偶是对她的诅咒。   这种恶心的事,就不必让誉哥哥知道了,免得污人清听。   顾誉也便打消了之前的怀疑,看来,那不过是寻常的绣花针,大概是随手带出来的,至于程栩的身子,不过受时气所感,略有反复——如果是回光返照就更妙了。   顾誉心情好转,方才有空跟佳人逗趣,作势要去掀她的幂篱,“咱们私下会面,还这样鬼鬼祟祟做什么?他们又不是不认得。”   阮林絮连忙按住,她哪是怕人看见——撞破了还更好呢。只是,她力求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情郎面前,哪怕一点小瑕疵都不允许。   顾誉心领神会,脸上露出错愕来,“你那些头发还没长好?”   他是不相信阮林絮得了传染人的恶疾,不过,顾誉最爱把玩的便是她那一束青丝,如今听闻有所损毁,好比白璧微瑕,终是遗憾。   阮林絮黯然点头,却又飞快地说道:“放心,用不了多久就会长全了。”   她因怕人发现端倪,才故意克制灵泉的用量,可瞧见情人这般迫切,阮林絮有心取悦于他——况且,那灵泉对顾誉而言不算什么秘密,除了阮行止,也就顾誉模糊知道一些,当然是阮林絮主动告知的。   她并不敢想顾誉爱上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那些稀奇的法宝,但,靠着她这副美色,靠着她温柔动人的性情,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掌控这位殿下的全部,毕竟,她的所有指望都在他身上了。   外边锣鼓喧天,阮林絮悄悄回到房中,趁丫头们不在,正好将灵泉再涂抹一层。她实在等不及想让顾誉见到自己光彩照人的模样。   灵泉被她藏得更隐蔽,在衣柜里边一件百褶裙的内衬里,丫头都知道她的习惯,轻易不许动用衣柜。   阮林絮实在庆幸,自己从一开始便做了两手准备,设若她将灵泉存在空间中,岂不两样都毁了——她实在没勇气去应付那四处流窜的落雷。   小心翼翼地阖上门,阮林絮才将那个巴掌大的羊脂白玉瓶取出,这瓶子可比石莲台好用,不用滴血,也不用掐指念诀,只需轻轻一倒就出来了,简直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然而,这回却出了点意外。饶是阮林絮将那玉瓶底朝天调了个个儿,仍不见一滴液体落下。   一滴都没有。 第23章 . 吻 活脱脱一对干柴烈火野鸳鸯。   怎么回事?   阮林絮心头升腾起巨大的惶恐, 她能在这个家立足,全仗着这些意外得来的宝贝,不然, 老太太焉能高看她一眼?便是亲爹阮行止,倘若不是有这些生财之道, 光凭美丽是不会让他对自己宠爱有加的。   只瞧他对白锦儿的态度便知了——他宠她,却不肯让她踏进家门一步,若非如此, 自己和娘亲又何必汲汲营营,苦心筹谋?   阮林絮只觉冷汗涔涔,她不肯死心, 再次将玉瓶对准掌心,却依旧干涸无一物。透过窗口的稀薄日光, 她看到瓶口仿佛被什么阻隔着,是坚冰状的稠密物质。   怎么会,过去哪怕在数九寒天, 这灵泉依旧随心而流, 从不结冻。   阮林絮试着用掌心暖化,却依旧是徒然,要她拿到火上烤,她也不敢, 万一连玉瓶都炸裂了呢?   况且,今日乃阮林芳的大喜,若自己不慎引发火灾,就算有爹保驾护航,大房也不会放过她。   阮林絮无计可施,只得仍将玉瓶收回衣柜里, 自个儿悄悄掩上门出来。   侍女画墨寻她多时,“姑娘去哪儿了?大殿下还等着您呢!”   阮林絮只得回房取了幂篱再度披上,心下暗叹,本来想给顾誉一个惊喜的,看来只好再养两三个月了。   顾誉见她仍是这副神神秘秘打扮,不禁失笑:“你几时变得这样体贴了,怕抢你大姐的风头,也不必裹成个粽子呀!”   阮林絮暗暗气苦,她倒是想攀比呢,头发没长好,让她如何有脸见人?只怕炫耀不成反引来嘲笑。   索性顺着顾誉的话头,“到底姊妹一场,好不容易到了摽梅之年,嫁杏有期,且让她高兴一天吧。”   这话若说给旁人,必定认为她这个小妹懂事体贴,无奈顾誉熟知她的秉性,见她这样慷慨,倒是暗暗纳罕。   阮林絮不想多讨论头发的事,只问:“殿下找我有何事?”   顾誉踌躇片刻,“下个月为皇祖母的寿辰,皇祖母素闻你酿的药酒最好,我想,不如借花献佛……”   若是以往,阮林絮肯定二话不说便答应他,可如今灵泉水出了意外,那药酒的酿造便成问题,她手头剩下的才止一坛,答应了要送回赵家屯给白氏,若让顾誉先得了,白氏那头如何交代?   顾誉见她迟疑,谅着是不情愿,也不气恼,只温存道:“无妨,我不该叫你为难,皇祖母那边,我另外寻别的贺礼便是。”   见他抽身欲行,阮林絮连忙拦住,“你等等。”   轻轻咬牙,终是下定决心,白锦儿少一坛子酒也没什么,若能帮顾誉博得太后欢心,那他荣登大宝的胜算也就更大——到时候,有没有灵泉水都无所谓了。   顾誉本来想揉一揉她的头发,可被幂篱挡住,只好改为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语气虽然是宠溺的,阮林絮心头却又酸又涩,倘若顾誉知道她的灵泉与空间都出了问题,他还会这样热切地待她么?   一直到目送爱郎远去,阮林絮都是心神怔忪,恍恍惚惚来到后院,却看到天井边上六角亭里,两人正在你侬我侬。   程世子虽是半个废人,可他看阮林春的目光却极尽温柔,浓厚得化不开;阮林春沐浴在淡淡的光辉下,也仿佛脱胎换骨,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朦胧的吸引力。   一个感受到爱意的女人,自然而然会散发出光彩。   阮林絮不由得驻足,刹那间,她竟说不出心底是羡慕还是嫉妒。外人都道她高攀上天之骄子,可唯有她知道,自己跟顾誉相处的时候有多自卑,总担心哪一日会被抛弃,或是身份大白,她便永远失去嫁入皇家的机会。   至于阮林春……她当然是不用发愁的,程世子对着她那张脸都能谈笑自若,可知并非重色轻义之人,婚后当然也会好生待她,纵然免不了劳燕分飞,至少在成亲之后的几年里,阮林春会过得安定而富足。   凭什么,凭什么她一回来,什么好事都落到她头上?此时阮林絮浑忘了当初程家亲事是自己不要的,只觉得这个抱错的姐姐多么心机深重,不止夺走了崔氏的母爱,连夫婿都要跟她比着来——不然为何偏偏挑今日让程栩露面,不就是想让人夸赞她嫁了个才貌仙郎么?   要是这门亲事不成功就好了,阮林絮想起被赶走的周成辉,他倒是跟二姐门第很相配呢,样貌也说得过去,至于周家那头愿不愿意……有崔氏给出的丰厚嫁妆,周成辉想必很乐意折腰求爱,装也会装得足够深情的。   *   阮林春其实已发觉阮林絮在暗中注视,不过她实在懒得理会,照她看,阮林絮很该心满意足了,在众人面前扮了一回温柔好姑娘,又如愿见到了惦念已久的大皇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彼时阮林春尚不知,对方视为倚仗的灵泉水出了问题,不然,这会子高兴的就是她了。   虽然见到程栩也令她很高兴,不过嘴上仍抱怨着,“你私自出门,可曾跟夫人打过招呼?若到时赖在我头上,我可不认。”   当然是打趣,不过程栩却没顺着话题玩笑,而是安静地看着她,“嗯,我不会让你背黑锅的。”   他这样坦诚,阮林春反倒不知说什么好,话说程栩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是不是太久了点?她头一次体会到电眼逼人是什么滋味。   而且他的睫毛好长啊……   阮林春只觉脸颊微热,拿一旁本该傧相佩戴的鹅毛扇扇了扇风,嘟囔道:“都入冬了,午后还这样暖洋洋的,天气真古怪。”   程栩笑道:“你也够古怪,谁家陪嫁的姊妹还在袖口里藏针,你当是马贼下山抢亲哪?”   阮林春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应该算无心之过,为了早日医好程栩的腿症,她天天练那套针法,结果就顺手别到衣裳上了——好在竟派上大用,她可不想被周成辉那只脏手给碰一下。   说是应付贼人也没错。   阮林春笑道:“我倒是想当侠女,只可惜,没人要我做压寨夫人。”   真有山贼抢亲,阮林絮一定首当其冲,她这副长相够安全了。   程栩清清淡淡的道:“我要你啊。”   阮林春:……   虽然是玩笑话,但是……说得也太简单动人了吧?长得帅就别乱撩啊混蛋!   脸上愈发热辣辣的,阮林春迅速挥动鹅羽扇子,好让脸上的温度快些降下来,一面掩饰着,“世子爷喝不喝水?我去为您倒一盏。”   这么一路过来,就算有车驾接送,对程栩也够艰难险阻,况且,进门之后总不好再乘车,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来到她跟前,难怪程栩累得汗如雨下。   阮林春忍不住瞥了眼他长衫之下两条瘦削笔直的腿,“其实,世子爷若想常出来走动,何不请人制一套轮椅呢?”   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工匠技艺已经很成熟了,虽然比不上后世的智能,对程栩来说必定大有帮助。   程栩轻轻抿唇,“我不喜欢仰视别人,我想堂堂正正站着。”   所以,他宁愿选用简陋笨拙的拐杖,哪怕会看起来更加矗目。   阮林春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想不到这位世子身有残缺,脾气却异常骄傲,难怪他在大皇子面前都寸步不让,公然出言顶撞。   她觉得挺抱歉的,“若不是因我,你也无谓与他们起争执。”   程栩摇头,“敢觊觎我的女人,周成辉活该遭到如此对待。”   阮林春:……   这种霸道总裁式的台词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们不是包办婚姻吗,为什么程栩能说得这么自然?   好像她已经是他的所有物一样。   阮林春觉得今日真是见鬼了,明明是数九寒天,她却像掉进火炉里,浑身都快冒出白气。   再度扯开话题,“我去给你倒杯茶。”   程栩摇头,“我不渴。”   阮林春坚持,“一定要喝。”   程栩:“……好吧。”   阮林春只觉情势尴尬到极点,再待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迫不及待地抽身,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意料,那只鹅毛扇不知何时落到地上,她被扇骨一绊,整个人直直地往前栽去。   程栩忙伸手来拉,结果……自己也被绊倒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望着对方,阮林春因为身下有个人肉护垫,倒没觉得怎样,不过这么一比,就觉得程栩实在高挑,她努力抻长都才刚到他下巴——须知她在那帮女孩子里已经算不矮的了。   程栩没注意身高,他注意的是身材,因为阮林春平时总爱包得严严实实,他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她的肌肤,不得不说,挺软乎的。   胸也挺大……   不晓得那两片嘴唇会不会同样柔软,程栩这么想着,便真这么做了,只是微微伸出一点舌尖,像舔舐之前阮林春给他的松子糖那样。   真的好甜。   阮林春:……   忘记说了,她早上偷吃过一点喜糖,反正是免费的,不要白不要嘛。   站在阮林絮的角度,看不清两人神色,只能望见大致轮廓——两个黑色的影子上下交叠在一起,跟烙烧饼似的。   真是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干这种事,阮林絮气得嘴唇簌簌发抖,想想她跟誉哥哥认识已有三年,两人也只偷偷拉过小手,亲都没亲一下,阮林春才跟程世子相处多久啊,就敢光天化日之下拉着男人解衣裳了,活脱脱一对干柴烈火野鸳鸯。   再也看不下去,阮林絮掉头就走。 第24章 . 媒婆 谁知刚跨过门槛,就被一盆水淋了……   喜宴结束后, 阮林春叮嘱那两个护卫好生送他家公子回去——这两人居然长得一样,甚至连嘴角的痣都处在同一方位,真难为程栩从哪儿找来。   不知道如何称呼, 素性就不称呼了。   程栩忍着笑,“这个是赵大, 这个是赵二。”   起名字也很简单粗暴呢,阮林春循着他的示意,这才发现两人并肩而立的时候, 哥哥要比弟弟高零点五公分。   还非得形影不离才能分得出来。   阮林春彻底放弃,还好这两人是服侍程栩的,用不着她费心, 不然,光看着都能叫她脸盲。   阮林春道:“回去后代我向夫人问好, 改日我会亲往府中致意。”   两人都心照不宣不再提起那一吻的事,在阮林春看来,不过是程栩一时的孩童心性发作——他这人本就相当孩子气, 好在阮林春并非食古不化的那种人, 把贞洁看得比天大。   程栩颔首,上了车驾,却又语气郑重地探出头道:“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说罢, 也不待阮林春回话,便带着护卫扬长离去。   阮林春闹了个大红脸,心想这种话有什么好当面说的?况且,有什么负责的必要?就算是契约婚姻,她也没打算守贞到底,偶尔发乎情止乎礼未尝不可。   谁还不许找点乐子?   总之那句话, 程栩比她俊,横竖她是不吃亏的——反而赚了。   阮林春定神回府,只见沸反盈天的大厅早已变得空空荡荡,离开的不单是宾客,还有那位相识未久的大姐——阮林春还是挺想念她的,阮林芳即算为人严肃了些,对姊妹却挺真心,之前蒙她的教导,自己获益匪浅,但愿她今后能如愿以偿,获得幸福安定的人生。   原书里对阮林芳的婚姻着墨不多,没有激烈的情节,反而印证了阮林芳的美满——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因程栩今日出手相助,阮林春便想,或者该让崔氏去程夫人那里问候一声,免得失礼,谁知刚穿过回廊,就看到阮林絮从偏房出来,阴阳怪气地道:“二姐是想让程家赶快来提亲吧,也对,一失足成千古恨,设若就此结下珠胎,可怎生是好?”   阮林春只觉得这人有病,没听说亲个嘴就能怀孩子的,生理知识太缺乏了吧!   虽然知晓那一幕被阮林絮看到,甚至误会了什么,阮林春并不怕她去崔氏跟前告状,订过亲的人,再多的流言蜚语影响也有限,大不了早些出阁便是了。   遂笑吟吟地望着她,“若三妹所言成真,那便太好了,国公府几脉单传,我若生下儿子,便是当之无愧的世子,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比起阮林絮的处境,她实在好太多了,顾誉还未成为储君,阮林絮的国母生涯遥遥无期,还不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会继承大统——足够她奋斗大半辈子了。   到那时,阮林絮可还有这样的韶华、这样的底气?   阮林絮被她戳中痛脚,恨不得扇她一巴掌以泄私愤,可惜有周成辉这个前车之鉴在,就算程家护卫不在身边,阮林絮也惧怕她那把银针——灵泉水没了,容颜受损再不是好恢复的。   只得冷哼一声,“那就祝你早日旗开得胜,否则,岂不白费了你这副得意劲。”   阮林春看她气咻咻地离去,心中只觉得奇怪,原女主虽不是含蓄蕴藉的脾气,倒也不至于这般心浮气躁,阮林絮怎会跟吃了枪子儿似的,难道真是被秀恩爱伤到了?   那自己今后可得多秀秀。   *   周成辉的风波不过是冰山一角,众人笑谈一番便过了。若非阮林絮告密,阮行止尚不知自家已经得罪了周府。   这晚就寝时,他便问崔氏,“二丫头被周成辉出言羞辱的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崔氏哂道:“说了有用吗,你还不是帮着周家?”   阮行止脸上一红,在他看来,春儿平平安安的,周成辉可是被程世子的人打得卧床,大夫叮嘱得休息好几天——究竟是周府吃亏更大,那他不得备礼过去打声招呼么?   崔氏冷冷道,“要去你去,我可不去,明明是周家人挑的头,凭什么该咱们赔礼道歉?为着春儿,我也拉不下这个脸。”   阮行止急道:“哎,真是妇人见识!咱们与周家素来太平,何苦因一点小过节伤了彼此情分,去年运到京城的那批货,要不是周家通融,你以为能及时送到?你好歹为我想想,那周指挥是能得罪得起的?”   崔氏板起脸,“你可曾听见周六郎对春儿说的那些话?”   阮行止垂头,心虚不敢与之对视,只讪讪道:“那,他也没说错……”   春儿确实长得不够漂亮,又总是轻装简行的,难怪别人将她当成丫鬟,她若是像絮儿那样美貌,周成辉老早就涎着脸贴上来了,岂会出言冒犯?   本意是想提醒崔氏认清事实,谁知崔氏竟大动肝火,“那是我的女儿!我生的!她便是千般不好,岂容旁人来指指点点?阮行止,有你这样为人父母的么,胳膊肘就只会往外拐,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叫-春儿回来,我该和她一起出去!”   说罢就要披衣起身。   阮行止被夫人骂呆了,“你去哪儿?”   “和春儿作伴。”崔氏冷声道,看她连铺盖卷都包好,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愿跟阮行止过夜。   阮行止只好由她去,说起来,崔氏的脾气竟是越来越大了,之前是赶他走,这回自己出去,倒是省事。   阮行止纵使有心挽留,也只能等她气消了再说。   孰知崔氏到了门口,却又倏然返身,“我让府里的人不要乱传,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阮行止没答,崔氏正在盛怒头上,再把絮儿扯进去,那不是添乱吗?   但是崔氏已经猜出,冷笑道:“我就说呢,难怪你把絮儿看得比谁都宝贝,有她这个耳报神,府里能不乱吗?”   阮行止勉强道:“你别误会,絮儿并没说春儿的坏话,她也是为了春儿的名声着想,不愿处处得罪……”   然而崔氏已经被得罪了,“那好,从此你跟絮儿一块过吧,春儿只当是我一人生的,你不过施舍几口茶饭,余外就不必多操心了!”   阮行止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可听崔氏砰的一声关上门,心里还是冒出浸浸寒意,崔氏脾气从来柔顺,如今倒是一天比一天执拗,眼看着他再熬半年就能升到吏部去,阮行止断不肯再闹出事来,影响他的仕途。   结果次早阮林絮过来请安,正庆幸夫妻俩个正式分居,谁知阮行止却板起脸训斥她一顿,“你一个女孩儿家,成日里调三斡四像什么话?就算大皇子倾心于你,可没正式进门,你就仍是阮家的女儿,再这般胡闹,我把你送回赵家屯去,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阮林絮呆住,她以为挨罚的会是阮林春,怎么竟变成了自己?这关她什么事!周成辉骂的又不是她,她也没叫人打回去!   本想顶撞,可听到最后那句威胁的话,阮林絮到底胆怯了,她虽然孝顺白锦儿,却不想陪她留在山坳里,过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   只得自认倒霉,垂头道:“女儿知道了。”   阮行止匆匆平息了府中的纠葛,本想到周家解释一番,可担心崔氏动怒,真个闹得和离,只得作罢。   谁知,周家却主动来人致歉,称是他家公子言行不周,不止备上厚礼,还带了……媒人。   饶是阮行止见多识广,也觉得这周家干出的事叫人啼笑皆非,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算什么?   那媒人却是京中有名的全福人,态度也十分诚心,经她甘词厚礼一番劝告后,阮行止倒觉得此事不妨再考虑考虑。   回去后他就把周家的来意跟崔氏说了。   崔氏这几天正冷着他,但事关女儿的终身,又容不得怠慢,只好坐下来同丈夫商讨,“你是说,那周小相公经程世子一番毒打,非但不恼,反而决心求娶咱们女儿?”   阮行止叹道:“正是这个理。你想,那程世子虽样样都好,只一项不足,看着并非寿征,难不成你真想春儿半生孤苦?即便从族中过继一个,他们程家的规矩大,孤儿寡母,岂有不任人欺凌的?”   崔氏便不言语,这正是她先前一直担心的问题,当初程家来提亲时,她原想缓个一年半载再说,谁知春儿恁般有决断,自行其是便答应了,若嫁过去发现处境不好,又如何有改悔的余地?   崔氏默然,“但,春儿跟程家已是定了亲的,两家连庚帖都交换过,这会子咱们再说不愿,恐怕人言可畏。”   背了个悔婚的名声,纵使逼不得已,于春儿的闺誉也难免有所损害。   阮行止道:“只要周家不介意就行了,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那些三姑六婆,随便他们怎么说去,难道为着一座贞节牌坊,就断送咱们女儿的终身?”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极妙,那周公子是个健全人,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非但能弥补自己对春儿的亏欠,与周家结亲,对他的仕途或许更有帮助——那程世子多走两步路便气喘如牛,一看就是活不长的,将来爵位落到旁支手上,怕是连口汤都喝不到,还不如一个有实权的指挥使,周家人脉又广,面子又大,朝中有人好做官嘛!   当然,这些利益交割的问题,他自是不会对崔氏明说——说了她也不听。   崔氏最关心的还是女婿的人品,“那周成辉本就嫌弃春儿相貌,何以忽然间竟大为改观,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妥。”   阮行止打着哈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一个年轻小伙子,难免有冒失的时候,还不许他改过呢?况且,那媒人也说了,周成辉很是钦慕咱们春儿的胆色,觉得她是女中豪杰,能帮忙支撑门庭,重振家风,你瞧,春儿的好处多着呢,那程世子之前不是也传言脾气古怪来着,照样被春儿治得服服帖帖,可见她就不是能吃亏的性子,你呀,还是少操些闲心吧!”   一席话说得崔氏亦有些动摇,周成辉若真心改悔,倒不失为良配,只是,她得先问一问春儿的意思,牛不喝水强按头,何况是至亲骨血,崔氏断不肯让她盲婚哑嫁的。   阮林春听母亲委婉转达了周家的意思,心里便立刻断定,这周成辉必然不安好心,她可不信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周成辉多半是因当众受辱,怀恨在心,便假惺惺做出悔意来,想着将她娶进门后肆意折辱,顺便报复程栩——没有比夺妻之恨更厉害的报复了。   再不然,便是盯上她的嫁妆,她可是听说周家这一两年渐渐入不敷出,僧多粥少,上头几个大的虎视眈眈,周成辉作为最小的那个,必然囊中羞涩,一笔丰厚的陪嫁,很够他应急了。   这人简直做梦!   阮林春心内计议已定,便不露声色地问崔氏,“那媒人何在,不知能否让我见见?”   阮行止暗暗惊疑,心想女儿几时变得这般温顺懂事了——难不成真对周成辉一见钟情?   当然这样更好,两情相悦,就免得他两头奔波了。   阮行止便笑着传那人进屋,那媒婆欢天喜地正要施展巧嘴,谁知刚跨过门槛,就被一盆水淋了个落汤鸡——水里还有股头油和脂粉的香气,原来是婢女紫云的洗脸水。   阮行止:……   又上当了,哎,这丫头的脾气到底像谁啊! 第25章 . 狭路 这算什么,一早就将他当贼防吗?……   媒人气得两手叉腰, “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连老娘都不认识了!”   紫云笑眯眯地出来道:“您老莫急,原是我不当心, 要不,给您擦擦?”   说罢, 胡乱取了块抹布便往身上揩抹起来,谁知王媒婆收了周家大礼,打定主意要说成这门亲事, 因此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茧绸——这茧绸却是最碰不得水的,越擦越乱,到最后都快成一滩烂酱菜了。   阮行止实在看不过眼, 只得干咳了两声,让阮林春收敛些。   阮林春这才悠闲地从座椅上起来, “王大娘,您可是替周家来提亲的?”   王媒婆虽有些疑她故意,可想着, 那程世子到底是个残废, 天底下怎会有这种傻瓜,放着四体健全的儿郎不要,去嫁一个瘫子?   遂还是诚心诚意点头,浓浓地堆出一脸笑, “正是,二姑娘果然蕙质兰心,可知周相公眼光不错。”   阮林春照脸啐她一口,“呸,什么全福人,脏心烂肺, 一味向钱看!我敬你是个有年纪的妈妈,岂不闻好女不嫁二男,好马不配双鞍,他们周家不讲理,夺人姻缘坏人亲事,你是做惯了媒的,难道还跟着沆瀣一气,这般没见识,还说什么亲,回家挺尸去吧!”   王媒婆被她气得满脸横肉乱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二姑娘好厉害的口齿!”   阮林春斜睨她一眼,“比不上你们做媒的,黑的能说成白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再烂的肉都当成一块宝,我却不稀罕!还是省点气力,回去转告周家,让他们老实死了这条心,趁早寻别的亲事罢!”   王媒婆经这连珠炮似的一顿轰,竟是两眼一翻,径自晕了过去——也可能是装晕,不如此难以收场。   阮行止唯有扶额,他当然看得出阮林春是存心的,经此一出,周家是彻底得罪了,当然再不提亲事的话。   那周成辉到底做了什么,让春儿这样愤恨,除了婚宴上的偶遇,没听说两人之前有瓜葛呀……   阮行止沉思间,王媒婆被人又掐人中又灌汤药,好容易才醒转,却一步也不敢多留,冲这位大人摆摆手,便赶着投胎似的离开了——天地良心,她说了百八十桩亲事,从来没见过阮二姑娘这样泼辣的,哪个男子胆敢娶了她,可真是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值得敬畏。   周小相公结不成这门亲,兴许倒是好事。   阮行止自去打点安慰周家不提,崔氏见识完女儿的“壮举”,却是双目呆愣,痴痴不语。   阮林春生怕把她吓着,“娘,您别担心,我那是故意唬她们来着,这周成辉心术不正,他肯娶我,必然有其他目的,我是不会上当的。”   崔氏摇头,“我没怪你,就是……挺意外的。”   不知是否阮林春的错觉,总觉得崔氏看她的眼神里包含了一丝钦佩,当娘的居然佩服女儿?太好笑了。   不过,可能崔氏骨子里也想像她这样潇洒任性地活一回,可惜被自幼所学的规矩所限,终是无法过界。   阮林春因是乡野里长大的孩子,反而做什么都能得到原谅——旁人也不屑于跟她计较。   *   阮林芳三朝回门时,也说了周家差人提亲的事,她婆家跟周氏那边沾点亲戚,倒听说周成辉伤得不怎么重,明明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喝花酒去了,什么卧床不起都是骗人的。   可见那媒人说的话全是卖惨,当不得真。   阮林春听着就很无语,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话,亏渣爹还兴兴头头的,可见在他心里,女儿的终身根本比不上自己的仕途重要。   这更坚定了阮林春离开他的决心。   至于阮林絮,那日被阮行止训斥之后,变得老实安分起来,终日窝在房里捣鼓些什么。   紫云悄悄向阮林春道:“三姑娘叫管厨房的添了好几个炭盆,如今她那房里何止温暖如春,都快成夏天了,画墨她们皮糙肉厚的都怨声载道,难为三姑娘怎么受得住。”   阮林春第一反应便是原女主得了某种怪病,今年的天气这样和暖,哪用得着四处点炭,转念一想,阮林絮有灵泉在手,按理该百病不生才对。   话说这一阵怎么都没看她酿酒了?据阮林春观察,以往为了奉承和盈利,每半个月她都会亲自买回几坛窖藏的美酒,再把灵泉给兑进去——没错,阮林絮其实并不懂什么酿酒工艺,只是通过灵泉来改变那些佳酿的性状和风味罢了,比胡一菲的巧克力还简单离谱。   她是犯懒不想做了,还是……没得做了?   阮林春心里掠过一个大胆的猜想,若真如此,对她而言可算得喜讯。她并不妒忌阮林絮的许多金手指,不过,凭两人之间的仇恨,以及天然的身份对立,阮林絮的能力削弱当然是好事。   至少她不会忙着对付自己了。   阮林春惬意地哼着歌,坐到自家的马车上。此趟的目的地当然仍是平国公府,不过,总让李管事接送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到底是个管事,府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由他操持,总不能天天给自己当车夫吧。   阮林春也不肯步行,便“征用”了渣爹的马车。   阮行止现在可真有点怕她,女儿得罪了周家请来的媒人,要四处点头哈腰请求原谅的却是他这个爹。现在他唯一的希望便是阮林春早些出阁,凭她爱怎么样都好,阮行止都不敢再管了。   区区一辆马车当然不在话下。   行至兰花巷,阮林春想起巷尾一家糕饼铺的点心做得最好,不如捎几块给程栩尝鲜——虽然这人嘴刁,再好的东西都能挑出毛病。   若是她亲手做的,程栩反而肯大快朵颐,毫无怨言——真是怪人。   阮林春想着程栩,掀起车帘,看到的却是周成辉那张放大的俊脸。   周成辉朝她露齿一笑,算作招呼。这人其实长得不难看,甚至比大多世家弟子都强得多,只是,见识过原书里他的种种劣迹后,阮林春实在提不起好感来。   就算这一世的周成辉没来得及伤害她,可那种厌憎的情绪却已经根深蒂固了。   阮林春面无表情,“你好。”   周成辉露出询问的眼色,“不请我上去坐坐?”   阮林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不是已经上来了吗?”   他是倒立着跟她说话的,双腿勾在车顶上——阮林春不懂武功,却能明显感觉到马车的重量。   周成辉笑道:“原来你不但长得好看,脑子也格外聪明。”   阮林春实在懒得理他,面对这种油滑登徒子,最好的方式是不搭理——过一会儿就自讨没趣了。   况且,这人前几日还骂她丑,如今居然违心称赞起她的相貌来,谁会信?   但是周成辉端详片刻后,神情却渐渐意外起来,他不过是套近乎才说句恭维话,根本没细看阮林春的面貌,但这样近距离的直视,却仿佛有了些变化——说不上是肤色变白皙了还是鼻梁上那几点雀斑淡了。   总之,此刻端坐在马车上的她,看着更像个清秀佳人。   那日回去之后,周成辉痛定思痛,原本只想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娘子,顺便报被程栩当面侮辱之仇,但是现在来看,或许这阮二姑娘并没他想象的那样不堪,只瞧她鼓鼓囊囊的胸脯,细滑幼嫩的皮肉,可想而知,床笫之间亦会颇有风情吧?   周成辉便笑,“我好心托人做媒,你为何不肯接受我的情意?”   阮林春漠然道:“人和狗能结为夫妻么?”   周成辉一怔,“当然不能。”   随即一怔,这小娘子是在拐着弯地骂他——真够泼辣,更让人升起将她压在身下的冲动。   周成辉只觉小腹那块热辣辣的,下意识地伸手,想碰一碰阮林春的脸颊,再循序渐进伸进别的地方。   然而,还不待他如何动作,手腕上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之上回尤甚。   周成辉缩回手,看着虎口处几个清晰的红点,笑道:“你还敢和我动手?这回,那程世子却不会来救你了。”   说着,慢慢将魔掌伸向对面。   阮林春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直到周成辉发出惨呼,她才莞尔一笑,如同冰河解冻,“周相公,很好玩吗?”   周成辉双臂被人反剪在后,虽然无力转头,但熟悉的痛意……分明来自那日程栩带的两名护卫。   他还以为阮林春孤身出行,这才伺机前来,却没想到,阮林春请了程家护卫来赶车,这算什么,一早就将他当贼防吗? 第26章 . 娇羞 阮姑娘也是一脸娇羞。   阮林春当然早有防范。   从一开始, 她并没打算与周成辉多有牵扯,谁知道,原书的故事线这样顽固, 南辕北辙都能给拉回来。还是让她与周成辉产生交集,在婚宴上碰面。   她因周成辉而受辱, 周成辉亦因她而受辱,彼此都视若雠仇,阮林春以为到此就为止了, 谁知,周成辉不知是自己起了贪念,还是被人游说, 居然仍想娶她过门——他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任他予取予求,自己又是那么好惹的?   阮林春从靴筒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在药囊上轻轻摩擦着,雪亮的刃尖接触到皮革,立刻出现一道道细碎的裂纹。   可想而知, 若是划在人身上, 必定皮开肉绽。   饶是周成辉见惯了场面,此刻也不由得胆寒,“你想干什么?”   阮林春弯唇一笑,将刀刃贴着他俊俏侧脸, “毁人清白,坏人闺誉,你说我想干什么?”   周成辉只觉两股战战,连他都未察觉,自己说出的话竟不成腔调,“我父……乃五成兵马司指挥使, 若见我未能平安归家,必会彻查,程世子纵然手眼通天,也难逃杀人之罪!”   阮林春支颐片刻,似乎认真考虑他的劝告。   周成辉才松口气,却见对方展颜一笑,“也对,杀人多可怕呀,不如,只剁了你一截命根子算了,如此,既能免除牢狱之灾,你以后也没法再招惹小姑娘,多好的主意!”   作势将那匕首沿着脖颈缓缓下滑,真个落到腰间脐下三寸处。   周成辉几乎晕倒,比起断人子孙根,还不如干脆死掉呢,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心中骇怕到极点,他也只能强撑着道:“你这般伤人行凶,纵使有平国公府庇护,我父也绝不会放过你。”   若是别的儿子,伤了也就伤了,他却是家中最小最受宠的一个,可想而知周指挥会如何愤怒——阮林春一人不足惜,可她敢不敢让家里人承担报复的后果?   阮林春并不以渣爹为念,但崔氏却是不能不顾忌的,况且,她也的确下不了手,并非出于畏怯,而是,周成辉下腹处的那股气味实在难闻——他居然吓尿了。   阮林春捂着鼻子,将匕首扔给一旁虎视眈眈的赵二,“给我断了这人右指。”   周成辉目眦尽裂,“你敢!”   阮林春懒得睬他,只朝赵二轻轻点头。   赵二毫无迟疑,手起刀落,便将周成辉右边的小拇指斩下,刹那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阮林春皱眉,决定回去后得找些香来熏一熏,太晦气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躺倒在地的周成辉,“这附近有最好的医馆,你若识趣,也快些去治,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周成辉抱臂痛呼,愤恨地看着她,伤的是右手,等于从此不能读书写字,他的仕途也断送了。   阮林春微笑看着他,“你不必恨我,谁叫你怀着歹念在先的,我不过略施薄惩罢了,顺便奉劝你一句,别想着回家告状,不然,你在余家赌坊欠的那几千两银子很快会有人来追讨,到那时,恐怕就不止断一指这样简单了。”   周成辉面上惊疑不定,“你怎么知道?”   阮林春故意给他下了个套,“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的,我就是怎么知道你欠赌债的,从此,咱们两清,再无瓜葛。”   说罢,便让赵二套上马,一行人驾着车潇洒离去。   周成辉蜷缩成虾米模样,心中既恨且怒,可他并不怀疑阮林春的言辞——试想她才来京城多久,如何能知道许多豪门世家的底细,不是阮林絮故意透露给她的,还能有谁?   好一个阮三小姐,一面撺掇他来求娶母夜叉,自个儿却跟阮林春背地做了交易——这姊妹俩必是商量好的,专等着他往圈套里钻呢!   想起婚宴上自己多看了阮林絮两眼,这女子必定从那时就恼了,虽然周成辉并没胆量觊觎大皇子的女人,但阮林絮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贱人!给我等着。   *   阮林春给她的“好妹妹”扣了一口大黑锅,再踏进程府大门时,心中可谓神清气爽。   其实她并没把握阮林絮跟周成辉暗中往来,方才不过随便一试,可看周成辉的反应,便知阮林絮没少在她的婚事上下绊子——不然周成辉哪知道她有许多嫁妆。   现在轮到阮林絮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阮林春盼着这两人撕起来,撕得越响亮越好!   阮林春迈着轻盈的脚步在连廊上跳起了胡旋舞,一转身,就发现程栩倚在门边静静注视着她,活像看集市上的猴子耍杂技。   太丢人了。   想起自己那毫无章法的舞姿,阮林春摸了摸鼻子,灰溜溜的走到他跟前去,“世子爷等很久了?”   程栩认真地道:“跳得不错。”   阮林春:……   这是在讽刺吗?可从程栩的眼中看不出丝毫嘲笑的意味,他不会是真心夸赞她吧?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饶是阮林春再怎么虚荣,她也没想到程栩会把自己视为全部的真理,还能一本正经说这种违心之言——就算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也没人会昧着良心说祖贤姐姐唱歌好听的。   阮林春只好尴尬地扯开话题,“我要在环跳穴下针的事,想必李管事已跟你说了?”   之前因程栩出门累着,得多休养几天,阮林春便耽搁了阵子才来,趁这个机会,也让李管事给程栩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程栩倒没她想象中为难,很从容平静,“知道了。”   阮林春担心李管事说得不够清楚,“环跳穴……是在臀部,这个你也知道吧。”   程栩点头,“知道啊。”   反正他跟阮林春就快结成夫妇,迟早得裸裎相对的,为了克服自身羞怯,他这几天都是裸睡的,早就见怪不怪了。   阮林春:……   这孩子好像成长得太快了点,总觉得自己将人带坏了呀!   算了不管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至于世俗眼光,那都是屁话。阮林春便清了清喉咙,“那就请世子爷躺到榻上,顺便……褪下您的裤子。”   程栩毫无忸怩,自顾自地走到榻前开始宽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纠结——看来真是长大了。   阮林春虽不是存心偷看,可卧房就那么点大,余光来来去去,难免飘到不该飘的地方,程栩看着瘦削纤细,胯骨那一块却并不单薄,像是身怀伟器之兆,难怪常听人说瘦人×大,她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可见传言不虚。   “好了。”病人的呼声将阮林春从神游中唤醒,她赶紧来到程栩身边,这一看不得了,虽然底下垫着布巾,可整个背部是完全暴露在外的,包括挺翘圆润的臀。   不过,因程栩肌肤过分苍白,看去倒像是一具冰冷的石膏像,让人升不起半分邪念。   阮林春在心中默念了一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才轻手轻脚上前,用烈酒仔细擦拭了肌肤之后,方将银针对准穴位仔细旋上去——程栩这具身子虽缺乏锻炼,却意外地不显松弛,反而十分紧致,倒是免于银针滑落的危险。   阮林春看着轻轻摇晃之后趋于平稳的针头,偶然瞥见程栩大腿处有一块醒目淤青,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因躺卧姿势不利于呼吸,程栩声音有些闷闷,“那日去长亭侯府中,不慎撞到柱上。”   阮林春一想也就明白,必是自己那天被周成辉为难,程栩急于出头,可人太多,他腿脚也不十分便利,结果就发生意外了。   难怪那日他的表情格外严肃,阮林春还以为他不惯到人多的地方,现在想想,分明是为了掩饰痛楚。   心中有如涓涓细流滑过,阮林春轻声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程栩没说话,直到阮林春用棉花蘸了药油按摩于患处,他才轻呲一声,“我不喜欢别人欺负你。”   所以迫不及待想为她解忧么?   阮林春莞尔,“没人能欺负得了我。”   然后就见程栩两眼湿漉漉地望着她,如同一只遭弃的小狗。   两人同时想起阮家亭中的那一吻,程栩并非不通世务,他当然知道,这种动作对女孩子而言也算“欺负”。   阮林春脸上微红,“我允许的话,就不叫欺负,不过,以后可不许再冒冒失失的,得问过我的意见才行。”   程栩点头,嗯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天天问你。”   阮林春:……   妈呀这人天然撩呀!要不要这么会?   饶是阮林春自诩有颗饱经风霜的强健心脏,此刻也不由得扑通扑通直跳——比起周成辉那些油腻情话,倒是程栩这样无意识的举动更叫她受不住。   阮林春下意识地揉了揉脸颊,结果手上疏忽,不知道按摩到哪个部位,但闻程栩闷哼一声,身子动了一下。   阮林春忙要给他检查,“怎么了?”   “没事。”程栩连连摆手,阻止她进一步的动作。   透过他脸上的潮红,阮林春总算反应过来,急忙缩回手,“是我不好,下次我会注意。”   外边值班的李管事原本正在打盹,冷不防听见这句,急忙破门而入,原以为施针出了意外,谁知就看到世子爷的手放在不可描述的地方,阮姑娘也是一脸娇羞。   原来如此……李管事不禁犯起了愁,要不要请夫人将婚期提前呢?不然,若真是生米煮成熟饭,阮姑娘总不能大着肚子过门吧?那就太糟糕了。 第27章 . 腊八 无论如何,别让她嫁进平国公府是……   对于李管事的奇葩举动, 两人都见怪不怪,视若无睹。   等李管事悄悄将那扇门掩上,阮林春才笑着摇头, “这位叔叔可真是个妙人。”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男的也这么八卦——但奇怪的是却不叫人讨厌,比起阮行止那种伪君子总好多了。   程栩有些不好意思, “李叔一向如此,论起来,他原是我一个远方表舅, 不过武功底子不错,人也踏实,母亲才荐他来当管事, 顺便照顾我。”   阮林春大概懂了,平国公府的空气太沉闷, 程夫人怕儿子病中太过忧悒,才请了这么个人来调节氛围——不过,两个男人在一起, 那是无论如何都热闹不起来。   难怪府里的人都这么喜欢她, 不是阮林春自夸,论起妙语连珠哄人开心的本事,她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程栩望着她笑, “嗯,我也这么想。”   他这样坦率,阮林春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掩饰着为程栩披上衣裳——只穿了上衣,按照舒筋活络的原理,下半身还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才对。   所以她倒不介意程栩裸睡, 像他这样长久卧床的人,未免患褥疮,事实上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唯独一点不好,阮林春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了。   她从医箱里取出一个绢袋,里头塞得满满当当,是她上次答应程栩的松子糖、炸米果等各色小食。   程栩又惊又喜地接过,“你亲自做的?”   阮林春颔首,“我这人向来不食言。”   上次回去之后,她就托人买了麦芽糖浆、糯米粉、以及松子瓜子等各色坚果粒,趁着天气晴好,做成糖块晾干,因为怕放着生虫,还送了些给阮林芳当贺礼——所以阮林春偷吃起婚宴上的喜糖也心安理得,毕竟有一部分是她的手笔嘛!   程栩固然高兴阮林春肯遵守承诺,但同时却沉默下来,“你送了这么多糖,是不是会离开很久?”   真聪明,马上就是年关,阮林春还得陪崔氏到各处亲戚拜访——算是正式介绍她这个阮家的女儿。   到时候,三姑六婆齐聚,七嘴八舌,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阮林春想想便头疼,比起来,程栩已经是最好应付的了。她望着他笑,“就这样舍不得我?”   程栩涨红了脸,别过头去——又傲娇了。   阮林春本想摸一摸他的头,又觉得像哄孩子,只好改为帮他理理衣裳,莞尔道:“等这些零嘴吃完了,我会再给你送来。”   程栩支起耳朵听着,头上的呆毛动了动——那要是他加快进度呢?她会不会早些过来?   阮林春一眼看出他打的什么歪主意,板着脸道:“不许馋嘴。”   别说程栩有恙在身,即便他是个正常人,糖吃多了亦非好事——她可不想嫁个满嘴烂牙的老公。   想了想,又温柔地道:“或许用不了多久,如今两家恢复走动,过年时,大概母亲会和我一同过来,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程栩心念电转,两家大人聚在一起说话,那当然是商量成婚的事,这么一想,倒觉得日子也不怎么难熬了。   于是两眼放光地点了点头。   阮林春瞅着他的形容,心想不管程栩真对她有感觉也好,寂寞惯了也罢,看起来这小子分外黏人,将来若是弄假成真,怕是不好抽身呢……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回家之后,阮林春想着自己常与程家往来,又送东西,虽然合乎情理,却难免有私相授受之嫌,便也拿了一小袋松子糖去往阮林絮房中——虽然她未必敢吃,阮林春也不打算收买她,可至少得警告一下,免得她再到渣爹跟前嚼舌根。   结果还未到门口,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恍惚还以为来到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阮林春皱起眉头挥了挥手,就看到阮林絮蓬头垢面出来,两眼发红,一副几天未睡的模样。   做什么弄得跟失恋一样?没听说顾誉不要她了呀。   阮林絮看着她却更加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我为何不能回?”阮林春反问。   阮林絮自悔失言,忙紧紧闭上嘴,心下只觉得奇怪,明明她已经指点了周成辉,阮林春每回去程家都会往兰花巷经过,让他半路截人,难道这人不曾动手?真是个懦夫。   阮林春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暗自冷笑,果然与阮林絮脱不了干系。只可惜,这位好妹妹尚不知自己已经将她出卖了,如今比起自己,周成辉更恨的应该是她。   且让这两人狗咬狗去吧,阮林春懒得多管闲事,只将那些松子糖递过去。   阮林絮正要接下,又忙缩回衣袖,讪讪道:“姐姐放着便好,我尚未梳妆,就不留你喝茶了。”   阮林春眼尖,早发现她袖中有一截白瓷状的东西,看来便是书中大名鼎鼎、用来盛装灵泉的那种容器。   不过,阮林絮轻易不肯示人,阮林春也无意多问,心下只觉得狐疑,阮林絮在室内疯狂烧炭,总不见得是想寻死,莫非因着天寒、那灵泉还能结冻不成?   若真如此可就好笑了。   阮林春强忍住幸灾乐祸的快意,放下东西一走,只留下一脸郁闷的阮林絮——她现在更觉得这个姐姐是自己的克星了,自从她回来,自己就没一件事顺心的。   真是冤孽。   腊月初八,阮林春再度接到程皇后邀她进宫的圣旨,这回就单请了她一个人,连阮林絮都未蒙殊荣。   可见皇后对她的重视。   阮林春挺高兴的,现在她对皇家也不那么抵触了,可能是程皇后跟顾显这对母子都很讨喜——人情往来,向来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这回不用面对那些官家小姐,阮林春便放心大胆地打扮,不怕被人嘲笑。程皇后月前刚赏下一匹荔枝红的贡缎,阮林春请崔氏拿去裁缝铺里制了衣衫,如今穿上正好。   火红无比的绸缎,映衬得她肌肤都白皙不少,乍一看很有几分白雪公主的气势。   紫云定睛打量镜中,赞道:“小姐归来这些天,少晒日光,皮肤似乎都变好了呢。”   “是么?”阮林春乐呵呵的。   紫云这丫头虽是进京之后崔氏新买来的,跟她却极为投缘,可能因为两人都一样心大——阮林春也不怎么要她立规矩,横竖大体上不出错就行了。   结果造就这丫头心直口快的脾气,谁知如今也学会奉承主子了呢?   紫云无奈道:“奴婢说的是真话,并没故意哄您。”   她确实觉得二小姐跟初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了,虽然变化十分细微,以致于日积月累看不大出来,但是连脸颊的轮廓都柔和不少,这总不会有假吧?   虽然紫云说得头头是道,阮林春依旧不十分相信,她下意识揉了揉腮帮子,唔,好像确实圆润了——看来该少吃点零食。   紫云:……   明明零食都送给程世子了,小姐却偏偏要将罪名揽到自己头上,这也太护夫了吧?   主仆俩一路进宫,又跟着掌事太监来到椒房殿,程皇后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她便拉着细细端详起来,“又长高了,也苗条了。”   阮林春心想明明家里人都说她福相,到程皇后这里却觉得她太瘦,到底该信哪边?   只好装乖巧不说话。   顾显仍带着那顶虎头帽,迈着小短腿屁颠颠地跑到阮林春跟前,“表嫂,你答应给我的糖呢?”   阮林春指着帽子笑道:“不就在你头上?”   顾显取下一瞧,果然帽兜里卧着一袋松子糖,难怪脑袋沉甸甸的——想不到这位阮表嫂不但会做吃的,还能变戏法。   小豆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阮林春一早便与皇后商量好,将那袋糖藏在顾显枕边帽中,再骗他是天上神仙送的,好图一乐——那会子顾显还在睡觉呢,正方便恶作剧。   满以为小豆丁醒来就会看见,谁知一听说她来,激动得鞋也不穿就出来迎接了。   眼看这么一点小把戏就哄得对方开怀大笑,阮林春反而不好意思拆穿,只揉了揉他头顶乌黑的发旋,道:“记得喝了腊八粥再吃糖,不然,那粥就尝不出甜味了。”   打发走了顾显,方望着程皇后笑道:“娘娘找我来有何事?”   她当然不认为皇后单纯请她进宫喝腊八粥——她毕竟算不得自家人,跟皇后的交情也没好到这份上。   程皇后犹豫片刻,还是坦白道:“你是否对周家六郎有意?”   阮林春何等机敏,立刻猜到周家提亲的事已传进宫了,“娘娘您是怎么想的?”   她以为皇后会力劝她嫁进程家,毕竟那是亲侄儿,谁知程皇后却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若……你当真觉得阿栩身有残疾,不堪良配,那么,本宫也愿意你另觅归宿,并且可以向你保证,程家绝对不会寻你的麻烦。”   阮林春望着这位皇后肃然的眉眼,温柔而坚定的口吻,头一次觉得,原来六宫之主不单是说说而已——先帝的眼光不错,程皇后的确配得上这位置。   她是一个公正无私的人,可惜,这回却会错了意。阮林春笑着摇头,“娘娘的美意我心领了,但,臣女并不想嫁进周家。”   程皇后明显松了口气,虽然出于意外,更可见得这女孩子心性可贵,但却忍不住追问,“为何?”   阮林春正要告诉她周成辉的劣迹,忽闻之前那掌事太监进来传话,道:“贵妃娘娘求见。”   阮林春暗暗纳罕,知道有客,月贵妃不该在这时候上门才对,待要回避,皇后却按着她道:“不用。”   随即叹息,“你大概不知,周家曾经托人,辗转走了贵妃宛氏的门路,想让她从中帮忙,求陛下赐婚。”   阮林春:!   心下骇异了一阵,但谅着有皇后在,月贵妃理应不敢造次——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贵妃为何要同她过不去?   月贵妃施施然进殿时,就看到那一大一小分上下首端坐着,虽然不过是第二次见,阮林春已将皇后的气韵学了七成,当真是不容小觑。   月贵妃想起皇儿的猜测,这阮二小姐不晓得是否真个懂医,但无论如何,月贵妃都不敢冒险——倘若她真治好了程世子的病,促成了平国公府的延续,皇后那头的分量就更重了,将来废嫡立长便更加艰难。   总之,别让她嫁进平国公府是最好的。至于阮林春个人的幸福,那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计议已定,宛香月于是温温柔柔地下拜,“妾参见皇后娘娘。” 第28章 . 赐婚 最后定在五月二十,照黄历上的说……   月贵妃向皇后行礼, 阮林春也得向她行礼,于是盈盈拜倒,“臣女拜见贵妃娘娘。”   这个行礼不是说从座位上起来就行了, 还得快步走到尊者身前,提裙屈膝——所以阮林春真的很讨厌皇宫里这些繁琐的礼仪。   宛香月却一改上次的倨傲, 而是拉着她的手亲切问道:“阮姑娘芳龄几何?”   别看她是贵妃,说话和那回上门的王媒婆差不多,开口就问年岁——这也太明显了吧?   阮林春不敢造次, 只垂首道:“十四。”   宛香月便拉着她的手感叹,“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余, 看到你,本宫就想起昔年刚进太子府的时候, 郎情妾意,何等温存。”   阮林春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饶是程皇后都皱起眉头,哪有这样说媒的?听起来不似说合, 倒像炫耀。   况且, 月贵妃虽说保养得宜,可年纪摆在那里,眼角也出现细碎的鱼尾纹——论起来,她比皇后还年长几岁。   宛香月倒不觉得自己半老徐娘秀恩爱有何不妥, 只望着阮林春嗔道:“难得进来一趟,也不过去看看本宫,本宫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阮林春只好说,“娘娘万金之体,臣女陋质,恐污了娘娘尊目, 不敢冒犯。”   其实,阮林絮作为月贵妃内定的儿媳,阮林春身为姊妹,是该过去见见,不过因她与阮林絮不太和睦,也怕月贵妃趁机发难,还是算了——反正有皇后护着自己。   但是现在来看,月贵妃待她倒是和颜悦色,不过其中另有目的,又颇令阮林春惴惴。   宛香月携着她的手来到床边一处软椅坐下,不停摩挲她的肌肤,“这么好的女儿,可曾许了人家?”   阮林春乖顺地道:“亲事已经定下,乃平国公之子程氏。”   宛香月不意她这样坦白地承认,虽有些意外,却并未因此作罢,反望着皇后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程皇后沉下脸,却不能指责月贵妃以下犯上,毕竟她也没说是婚事可惜还是阮林春早早嫁人可惜。   只得冷笑着抿了口茶。   阮林春看了眼皇后,小声道:“不可惜,臣女对世子倾心已久,如今能结秦晋之好,正是得偿所愿。”   宛香月脸色一僵,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白地承认,皇后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让她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瘫子?   或许,只是惧怕皇后的威势也说不定。   思及此处,宛香月待阮林春愈发温存,“好孩子,别怕,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本宫会替你做主的。”   竟是光明正大诱她去攻讦皇后。   阮林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娘娘是她亲妈,月贵妃演戏演过了头,就显得过于做作了。   程皇后已然冷笑起来,“宛氏,你这是何意,难道程家会以势压人,逼迫阮姑娘嫁入国公府么?”   宛香月可不怕她,今日公然来椒房殿挑衅,便已决心搅散这桩亲事,在她看来,程皇后资历远不如她,不过是靠着先帝爷的余泽才被封为中宫,又侥幸生了个儿子——养不养得大还是两说呢!   宛香月启齿嫣然,“皇后娘娘急什么,难道是心虚了?妾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若其中真有何情由,妾却见不得有人仗着中宫权柄欺凌弱小,想帮阮二姑娘伸张正义罢了。”   她相貌妩媚,一双眼睛尤其动人,在她的比照下,程皇后生生黯淡几分。   阮林春正在踌躇要不要帮腔——但这样就得罪了月贵妃,她向来主张独善其身,若与这位心胸狭隘的娘娘结下仇隙,对她并无好处。   如今宛香月只道她被程家胁迫,若出言反驳,就是公然与贵妃一派为敌了。   阮林春迟疑间,外头太监又来传话,“陛下驾到!”   得了,三大巨头都凑齐了,阮林春真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正对峙着的两位娘娘也急忙收敛了敌意,屈身下拜,“见过陛下。”   景泰帝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副场面,他的正妻与最宠爱的妾室一向和睦,如今却剑拔弩张,还是为了一个女子——这阮小姐可真了不起。   阮林春见天子的眼睛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吓得腿都软了,好容易听到一句“平身”,这才扶着腿肚子起来。   悄悄打量,发现景泰帝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龙章凤姿,鹤势螂形,是个中年美男;相反,却有着一副极平常的国字脸,眼睛大虽大,形状却不够秀气,也看不出多么智慧。   尤其他还留着长长的胡子,看上去就更显年纪了。   这么一个男人也值得后宫众人为之厮杀?阮林春很怀疑这些女人的审美。   景泰帝咳了两声,“适才听闻皇后与爱妃起了争执,朕便想着过来看看,不知所为何事?”   阮林春心中一凛,方知自己小瞧了此人,月贵妃才过来多久,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勤政殿了——可见皇帝对他的后宫有绝对的掌控权。   宛香月快人快语,“妾正想问问您呢,难道因着自家为皇后亲眷,就能逼迫良臣,坏人终身,做出种种恃强凌弱的行径?”   景泰帝沉声道:“当然不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治下更不得如此。”   程皇后没想到遭人倒打一耙,急忙出列,“陛下明鉴,臣妾之侄与阮姑娘一见倾心,早有鹊桥之盟,算不得强逼婚嫁。”   宛香月哂道:“据我所知,程世子缠绵病榻久矣,昔年护国寺的高僧亲为其批命,活不过而立之年,难道阮二姑娘是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自个儿要往火坑里跳?”   又面朝着皇帝道:“倒是周指挥之嫡幼子,生得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样样俱全,想让妾帮忙说合,只是畏惧程家权势,如今陛下既在,就请您拿个主意吧!”   程皇后看出她想快刀斩乱麻,引皇帝赐婚,如此一来,程家与阮家的盟约自然便无效了。可惜,阿栩的条件摆在那里,程皇后不能违心说他健全,不然岂非应了贵妃所言仗势欺人?   景泰帝看着两个身居高位的女人,月贵妃美目流盼,程皇后眉宇则蕴藏着深深的忧虑。   心下计较一番后,景泰帝笑着转向阮林春,“小姑娘,你是怎么想的?”   面对这位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大人物,阮林春再不敢耽搁,急忙道:“臣女愿嫁程世子,绝无贰心。”   宛香月柳眉倒竖,这女子好不懂眼色,自己都为她把路铺平了,为何还是这么畏畏缩缩,不敢反抗?   正要说话,阮林春却抢先一步截断,“况且,周公子并非良配,适才贵妃娘娘所言样样俱全,实在有误。”   景泰帝愈觉有趣,“愿闻其详。”   阮林春深吸一口气,“程世子固然不良于行,但,周公子也断了一指,从此与仕途无缘,臣女并非贪慕名利之人,只是周家人口庞杂,既不能分府别居,从此鸡零狗碎,处处嫌隙,恐不胜其烦。”   她在赌,赌月贵妃的消息滞后,尚不知周成辉断指的事——毕竟她也看不上周家,只是想快点把阮林春这个麻烦扔过去,免得她嫁给程世子。   月贵妃果然一脸懵。   景泰帝微笑起来,“香月,你说皇后仗势欺人,朕怎么觉着,你也不安好心呐!”   宛香月有些慌乱,却还是强自镇定道:“就算如此,想必不过意外一场,周公子虽断了仕途,可他为人机敏,头脑灵活,经商亦非难事,若阮姑娘肯出一笔丰厚的陪嫁作为底本,必能蒸蒸日上,日进斗金,阮姑娘只需坐享其成便可,如此富贵可期,岂不悠哉?”   阮林春差点笑出声来,论起画大饼的本事,没有比这位娘娘更能耐的了,以为她是慈善家呢,还自己掏钱给夫家做生意?傻子才肯当这冤大头。   阮林春遂缓缓摇头,说道:“娘娘有所不知,周公子之伤损并非自己不小心,乃是在余家赌坊被人追索赌债所致,这般轻浮浪荡之人,娘娘也觉得可堪良配么?”   景泰帝果然面色不善,“贵妃,你又怎么说?”   “我……”饶是宛香月口齿再好,此刻也被逼得哑然无言,将心比心,她若有了女儿,也不肯嫁给一个赌棍,跟这等败家子比起来,程世子的毛病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尚不知那截小指是被阮林春亲自断下,阮林春也不打算告诉她——分明是两件事,可她故意搅在一起说,更显得周成辉劣迹斑斑、不堪入目。   反正这也是迟早的,别看周成辉现下赌得不大,用不了几年,他爹的家当都会被他给搬空,到那时才有好戏看呢!   景泰帝见识完一场闹剧,面上隐有雷霆之怒,可念在宛香月到底服侍他多年,这回冒失了点,多半也是受人蒙蔽,便只淡淡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贵妃你既然不适合当月老,以后就别掺和这些了。”   宛香月满脸通红,却只能不情不愿地称了声是,含恨退下。   这厢景泰帝又看着阮林春,好言好语的道:“小姑娘,让你受惊了,你想朕怎么补偿?”   阮林春泰然自若,“那就请陛下颁一道圣旨,亲自为臣女指婚。”   她实在不想再有什么周成辉李成辉的出来干涉,君无戏言,只要皇帝肯发话,贵妃等人撕破脸也没法子。   景泰帝惊异于她的胆量,但并未反驳,而是好生请钦天监过来,为她卜卦,选定良辰吉时。   最后定在五月二十,照黄历上的说法,宜嫁娶,宜安床。   阮林春算了算,自己及笄礼大概是在三月,隔两个月出嫁正好,到那时,程栩的身子应该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拜堂没问题。   于是欣然领命,“谢陛下隆恩。” 第29章 . 哥哥 原来,这个新妹妹这么仰慕他的么……   景泰帝将盖完玺印的圣旨交到阮林春手中, 笑道:“现在总不会觉得朕不够大方了吧?”   阮林春捧着那幅黄绢,从善如流,“陛下圣明, 泽被四海,臣女等感恩戴德。”   景泰帝就觉得这姑娘实在有意思, 明明方才在贵妃面前还不卑不亢,硬生生把贵妃给气走了,这会子阿谀奉承却也毫不脸红——是个能屈能伸的小辈呀!   忽的想起一事, 景泰帝问妻子,“那回赏菊宴为你抄录御诗的,是否也是这位小姐?”   程皇后笑意濡濡, “不错。”   景泰帝恍然,“难怪, 朕就说阮家那位才女一向自命清高,怎会有空拍朕的龙屁。”   阮林春几乎喷饭,这位爷评判起人来还真是一针见血, 心底那点微妙的不快也消失了——她辛辛苦苦抄了半个多月的御诗, 原来皇帝根本不记得她。   好在今日算留下深刻印象了。   景泰帝乐呵呵的吩咐首领太监:“裴如海,把朕御案前那几张纸取来,送给阮二小姐。”   又望着面前道:“朕前日漫步御花园中,见天色初霁, 晴阳覆雪,景色甚为弘丽,于是即兴赋诗二首,还未拿给外臣传阅,如今倒让你一个小姑娘先饱了眼福。”   阮林春一开始听说皇帝要送东西给她,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赏赐, 及至听闻又是御诗,不由得大失所望——阮林絮的诗虽是抄的,好歹确为名家名句,至于这位爷嘛……说实在的,跟后世那位乾隆皇帝也差不多。   乾隆皇帝写了几万首诗,没一首值得背诵的,可见当皇帝的即便得天所授,这诗才却继承不能。   景泰帝倒很有自知之明,分明将阮林春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道:“你别看不起朕的墨宝,回去后只管装裱起来往那儿一放,多少达官贵人得将你奉为上宾呀,千金都难买,比什么金子银子稀罕去了。”   阮林春心中一动,对呀,这不失为一个赚钱的渠道,外头流传的御诗都是抄本,就这样都能卖到一两银子一册,真品就更不消说了——退一万步,就算皇帝的墨宝不能擅卖,她也可以请人来家中参观,再收取门票钱,照样是笔不菲的收入。   真正懂诗的毕竟是少数,还是猎奇更能吸引眼球。   阮林春于是心悦诚服地拜倒:“多谢陛下。”   景泰帝:……变得好快!这女孩子不会钻到钱眼子里了吧?这么想想,她不肯嫁进周家,非要嫁给阿栩,恐怕也是为了钱,毕竟周家日渐亏空,平国公府历经数代积累,家资巨富,开销又少,娶了这位少奶奶,钱可不都是她的?   可怜的阿栩,还以为是郎情妾意呢。   景泰帝在心底默哀了一阵,到底不好干涉小辈的私事,不过,阮林春若是这样刚强决断的性子,没准还真能帮平国公府支撑门庭——这么想想也不算坏。   阮林春看着景泰帝的脸色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最后叹道:“阿栩是个好孩子,别辜负他。”   阮林春:……   她做什么坏事了?别把她说得跟渣女一样,她很冤枉呀!   景泰帝公务繁忙,留阮林春说了几句闲话就放她离开了,倒是程皇后依依不舍,再三叮嘱她有空常来。   阮林春道:“娘娘宽心,我看陛下不是不明理的人……他会有安排的。”   如今朝堂上立太子之论众说纷纭,阮林春本来也深为程皇后母子的处境忧虑,但是如今来看,就算景泰帝不打算立嫡子,大概也会谋划一条安全的后路——他确实宠爱月贵妃,但也不见得事事纵容,仅这一条已经算难得了。   程皇后唯有叹息,“谁知道,听天由命罢了。”   *   圣旨已先一步送到,府里早就炸开了锅,虽然阮林春嫁给程世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偷偷摸摸地冲喜,跟皇帝这样光明正大的赐婚却有天壤之别。别说是嫁给一个瘫子,便是嫁给死人,有了皇帝的朱批,旁人便再也不敢置喙半字。   何况,景泰帝素来勤政,甚少有暇顾及臣子们的婚配,如今却这样有兴,更可见得两家在皇帝眼中的分量——恐怕五年之内,都找不出比这更风光体面的亲事了。   阮林絮气得把房中的炭盆都踹倒了,险些还烫破脚。她因听说顾誉想帮周成辉说亲,便故意挑拨他去请月贵妃,谁知,连堂堂贵妃的分量都敌不过阮林春,还是让她如愿以偿嫁给程家,连赐婚圣旨都弄到了——难不成阮林春的妖术对皇帝也有作用?不都说天子乃真龙化身,邪祟不侵么?   忽然外头有人叩门,阮林絮阴沉着脸道:“进来。”   以为是阮林春来炫耀,谁知来者却是画墨。   画墨一见了她便胆战心惊,可事关重大,不得不来禀报,“小姐,这些是今年的账册,请您过目。”   阮林絮心情略好了些,虽说灵泉冻结了,空间也出了问题,且喜她在外边的生意还没断,靠卖绸缎布匹、胭脂水粉,照样能财源滚滚——这其中的出息,七成由阮行止帮她收着,另外三成则落入阮林絮自己的私囊。   当然明面她交给阮行止的是十成——固然阮行止口口声声为她好,可她照样信不过这个爹,谁知道他会不会私自贪了去?毕竟,这都是用她的本钱赚来的。   因此每年腊月结账,实在是阮林絮最快乐的日子。   但这回她却一句也笑不出来,阮林絮匆匆看完,气得将那叠账册摔在桌上,“怎么回事,这个月的利润为何下降了五成?”   画墨望着她几能噬人的眼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明鉴,不关奴婢的事!”   悄悄咽了口唾沫,“最近,常有人来店里赊布,挑的还是最好的缎面,转手却又贱卖,咱们的人几回去要账,都被打了回来,倒口口声声说咱们闹事,连几位管事也没法子……”   阮林絮看着她瑟缩模样,谅她也没这个胆子,遂沉声道:“说,到底是谁干的?”   画墨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是周家六公子!他说小姐害他在先,如今不过略施报复,若再把他给惹急了,还要将您放印子钱的事到处嚷嚷呢,让咱们在京中再抬不了头……”   阮林絮气得牙关咯咯作响,就知道除了周成辉,再无人有这份本事。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周家是个大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背景一般的店家都须惧他三分,周成辉亦是个泼皮无赖炮仗性,说要去巡抚衙门告状,没准还真干得出来——阮林絮放印子钱的事,连爹和顾誉都瞒着,她当然不能破坏自己在两人心中的形象。   如今也只好用钱打发了他,该死,她怎会招惹上这么个魔星?   彼时阮林絮尚不知,周成辉认为断指一事是她与阮林春合谋,只以为婚事不谐,这人才恼羞成怒——阮林春为何不能老老实实嫁过去呢?非得去皇帝跟前请圣旨,让周家丢尽脸面。   结果连自己亦受到报复。   阮林絮觉得这个姐姐真是自私透了。   *   阮林春得了那两首御诗,回去后就命人装裱起来,这可是景泰帝的真迹,不能轻易碰坏了。   至于如何利用此物发财,阮林春尚未想到好主意,光明正大地请人来家中看字,会不会目的性太明显了么?有辱斯文。   若是到外头开展馆吧,阮林春尚没有属于自己的产业,况且,安保也是个大问题——皇帝的墨宝一定有很多人会想偷呢,她可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阮林春思来想去也没个妥善的主意,只得等见了程栩再说——这人才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论起胸中丘壑,十个自己也不及他。   况且,她也想亲自告诉程栩圣上赐婚的消息,虽说程栩多半已听说了,可阮林春总觉得,由自己亲口说出来更好——不知道程栩会不会又是一副娇羞小媳妇模样?倒衬得自己更具英雄气概。   阮林春想到此处,不由得微笑起来。她随手摸了摸衣带,却发现囊中已经羞涩,连点心钱都没着落了。为了显示对那幅字画的重视,她用了上好的紫檀木装裱,还饰以金珠,这就去了一二百两银子,加上上京以来用的七七八八,她带的银钱已所剩无几。   崔氏从小没吃过钱的苦,当然也不懂得没钱的难处,平常她赏给阮林春的多是些时新衣裳、首饰头面,一时也不容易变卖。   阮林春不好意思去找崔氏要钱,想了想,那回阮林红打碎她的青瓷碗,阮林絮自告奋勇代为偿还,还欠三百两。   如今是收回来的时候了。   阮林春于是施施然去往阮林絮房里,开口便取出那张借契,“三妹,你不会忘了这个吧?”   阮林絮只觉吞了只苍蝇,无比恶心,她正在为店里的事焦头烂额,谁知道偏又来了个瘟神。   强撑出一副笑脸,“我手头的现银不凑数,不如你改日再来,还望二姐通融则个。”   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阮林春却像一座铁塔似地堵在门口,当仁不让,“三妹不会是想赖账吧?”随意扫了眼原女主的梳妆台,“没银子无妨,拿首饰折价也一样,我不吃亏的。”   可我吃亏呀!阮林絮几乎叫出声来,那几件红宝石头面都是月贵妃心情好时赏她的,不枉她平日鞍前马后的侍奉,这在她看来是血汗钱,怎能轻易给人?   况且,随便一件都不止三百之数了——当然是阮林春占便宜,傻子才挑剔呢。   阮林絮眼看这瘟神不易打发,只好咬一咬牙,将原定给周成辉的二百五十两“消灾费”挪用,又从抽屉里取出五十两散碎银子,一股脑交到阮林春怀中,“喏,都给你,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心中万般怨念,她已经两袖清风,连去贵妃宫中打点宫女太监的银子都没了,不知道会被怎样嘲笑——那些奴才又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   阮林春可顾不上她的心情,自顾自地清点起来,确定数目相符后,愉快的道:“还是三妹为人爽利,一诺千金,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来找你。”   阮林絮几乎吐血,下回打死她也不肯替人做保山了,这阮林春哪像个千金小姐,倒像十殿阎罗,鬼海夜叉,满脑子精明算计,要钱不要脸!   偏偏这家中的人还个个觉得她柔善可怜,连皇帝都百般体恤她呢!   但,至少有一个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阮林絮忍不住冷笑道:“二姐,你可曾听说,大哥要回来过年了?”   阮林春果然面露茫然,原来她还有个哥哥?   阮林絮扳回一局,得意道:“你不知道也不要紧,等回来就能见到了,到那时,但愿你还能像现在这般称心如意。”   阮林春听她的意思,想必阮林絮跟这位大哥交情十分不错,毕竟当了十几年的亲生兄妹,必然是事事依从她的——这位大哥的脾气怕也不怎么好,到时候阮林絮从中一挑唆,自己在这家中的地位恐怕岌岌可危。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阮林春觉得自己最好先做个准备。   回去问崔氏,崔氏却疑惑,“你大哥要回来?谁说的?”   可想到阮志胤最疼爱絮儿这个妹妹,想必先写信告诉了她,崔氏反而蒙在鼓里。   她不禁摇摇头,一直没对春儿说她大哥的事,正是怕春儿心里有何芥蒂——虽说她才是志胤的亲妹妹,却比不得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感情,志胤又是个直肠子脾气,到时候出口伤人反而不妙。   崔氏本想缓缓地告诉她,可如今春儿已经得知,少不得叹道:“你大哥就是一根筋,当初读书读不进,非要去参军,在行伍过了两年,谁知却又要回来——生来的牛心古怪!唉,你若不想见他,不见就是了。”   阮林春听了这番话,倒觉得那位大哥未必多难对付,便笑着安慰崔氏,“您放心,自古血浓于水,我相信,大哥不会和我过不去的。”   未几,果然接到阮志胤归家的消息,是个高大挺拔的少年人,浓眉凤目,唇上还有层青色的胡茬,想必是回来之前匆匆刮去,还未刮得干净。   阮林絮欣喜之下正要过去相迎,却不料阮林春先下手为强,一头扎进来人怀中,泪眼汪汪的道:“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阮志胤又惊又喜,咧着一嘴白牙,整个人轻飘飘的:原来,这个新妹妹这么仰慕他的么? 第30章 . 财神 他其实一点也不介意被啃,真的。……   阮林絮没想到阮林春这样的自来熟, 或者说脸皮厚,第一次见面就敢光明正大地往男人怀里钻——就算那是她哥哥,可也算得陌生男子, 有必要亲热到这种地步吗?   阮林絮却不肯打破固有的矜持,想着她跟阮志胤的童年玩伴之谊, 旁人再好,也不可能后来居上。   况且,阮林春这么个粗枝大叶的模样, 正常男人都不会喜欢她的。   然而她却不知,阮志胤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两年,早已脱离了京中流行的眼光, 而是向那群血性汉子们看齐——他就觉得阮林絮生得太瘦了,看着不太健康, 倒是阮林春体格结实,脸颊又红喷喷的,甚是惹人喜爱。   尤其这小姑娘还一口一个“哥哥”叫着, 阮志胤便是再大的傲气, 转眼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看阮林春搂着他叽叽呱呱询问关外的事,阮志胤身不由主地停下脚步,耐心跟她讲解起来。   想不到小春的眼界这样宏大,根本不像一般女子局限于内宅, 阮志胤对妹妹的印象更好了。   忍不住扭头朝阮林絮道:“三妹,我看春妹妹脾气挺随和的,不像你在信中所说那样倨傲呀!”   阮林絮:……这么快就把我给卖了?   阮林春看在眼中,暗自好笑,嘴上反而帮忙解围,“三妹说的不错, 我是跟旁人处不来,不过见了大哥你就无端觉得亲切,有说不尽的心里话要告诉你。”   阮志胤更感动了,长臂一扬就将阮林春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口中乐呵呵的道:“走,咱们去见母亲。”   殊不知一旁的阮林絮早已翻江倒海,认识了这么些年,她还从未享受过如此殊荣呢——其实她若是主动提出,阮志胤多半也不会拒绝,不过看这妹妹孱孱弱弱,要是摔了反而吃罪不起,少不得保持些距离。   一行人来到崔氏房里,还未跨过门槛,崔氏便唬得叫起,“仔细些,别让你妹妹摔了!”   阮志胤生得人高马大,那门框将将比他高两三尺,若是横冲直撞,春儿额头非得出现一个大包不可。   阮林春却是轻巧地一弯腰,刚好从框边擦身而归,笑吟吟地伸出两条胳膊道:“娘,您看,没事,我好着呢!”   兄妹俩跟玩杂技似的。   崔氏又是嗔怒又是欢喜,心想还是春儿有本事,这么快就把她大哥给收服了——当真是斩不断的血脉悠悠。   崔氏尽管嘴上说不介意,但心里当然是希望一家和睦的,如今见春儿跟她大哥其乐融融,崔氏憋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松懈下来。   唯独阮林絮被衬得形单影只,颇有几分孤零零的可怜。   因阮林絮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颇叫人不快,崔氏原打算好好冷一冷她——反正有阮行止偏疼她就够了。   然而今日毕竟是团圆,崔氏还是放下芥蒂,和颜悦色地道:“絮儿,你怎么了?”   阮志胤此时才发觉小妹神色有异,正要说话,阮林絮却生怕他把信中自己编排阮林春的话语说出来,便急忙打岔,“没什么,只是听闻大殿下今岁不在城中过年,女儿很是忧心。”   反正她拿顾誉当挡箭牌当惯了,旁人倒也不觉得可疑。   阮志胤便笑道:“你也太多事了,大殿下已经成年,自己能照顾自己,用得着咱们操心?”   阮林絮脸上一红。   崔氏虽看不惯阮林絮这副做派,天天将没定亲的人挂嘴上,可到底顾虑到她的脸面,还是说道:“既如此,就让你父亲帮忙打听一二吧。”   阮林絮面上一喜,这样就能名正言顺跟顾誉来往了,可不能说她不守闺训。   晚上用膳时,崔氏烧了一桌子长子爱吃的菜,难免照顾不到其他人的口味。阮林春倒是无妨,横竖她不挑食。   阮林絮就有些食不下咽,尤其当看到阮林春津津有味地尝那道苦瓜酿肉时,更是倒胃口。   阮林春只当她嘴馋,亲切地夹了一个给她,“三妹尝尝,好吃的。”   阮志胤笑道:“小春你不知,三妹是最讨厌苦瓜的。”   阮林春惊奇地睁大眼,“是么?”   阮林絮立刻想起阮林春刚回家时,也是用这道菜来刁难她,没想到她竟故技重施。那回自己为了在崔氏面前装个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强撑着吃了几片苦瓜,这回同样地骑虎难下。   阮林絮只能好人做到底,闭着眼咽下,“大哥你才是有所不知,我的口味早就变了,如今竟颇爱这些。”   死要面子活受罪,如今阮林絮才真正体会到了,虽然她没怎么嚼,那种清苦酸涩的滋味还是弥漫整个口腔,让她连胆汁都差点呕出来。   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抿了口茶,忍过去。   阮林春看着她白中泛青的脸,头一次佩服起女主的心理素质,果然成大事者难免牺牲,她也不容易啊。   晚饭之后,阮林絮便借口不舒服回房去了——想必是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打算偷偷催吐。   阮志胤消完食后,则拿着弓箭铁弹到院中打鸟玩——现在没有鸟,所以他瞄准的是树上的叶子。   阮林春庆幸那株梅树移栽在大房院子里,若种在自家,可经不起这番折腾。   不过她看这位大哥身法灵活,动作流畅,似乎并非单纯的花架子,看来在从军的两年里到底学了些真本事。   阮林春于是厚颜上前道:“大哥,你能不能教我几套拳脚功夫?”   阮志胤很怀疑,“你行么?”   从前他在家的时候,倒是有心教阮林絮习武,不过那孩子总是练没两下就回房绣花去了,之后更是常常称病——阮林春虽然看着结实,却也未必有持之以恒的毅力。   可见女孩子家天生就不该干习武这行。   阮林春不服气道:“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不然咱们就定一个期限,倘半月内毫无长进,我阮林春就跟你姓!”   阮志胤道:“你本来就跟我一个姓。”   阮林春:……   对哦,光顾着学武侠剧放狠话,倒忘了这茬。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阮林春强撑着:“好,若学无所成,我便不姓阮,免得玷辱大哥你的名号。”   “改姓的事咱们说了可不算,得看父亲的意思,”阮志胤轻轻松松将那把弹弓扔给她,“算了,我也舍不得你从族谱里除名,你既要学,我教你便是了,只一条,吃了苦可不许埋怨。”   阮林春拍着胸脯,“谁缩头谁是小狗。”   然而阮志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是先教她一套吐纳功夫,此外便带着她天天上山打鸟,说是好练目力——阮林春很怀疑这位大哥自己贪玩。   不管怎么说,对她而言也是个减肥的妙招,大冬天的最好长膘,她又不是阮林絮那样的小鸟胃,成天胡吃海塞的,人都肿了。   好不容易练得身轻如燕,阮林春总算想起被她遗忘的程栩来,虽然最近不需要施针,而她也将按摩筋骨的法子教给了李管事,平时让李管事代劳即可——然而未婚夫一向是小心眼爱记仇的,自己长久地不去看他,只怕又该胡思乱想了。   这日阮志胤和几个旧日同党一同到山上游猎,阮林春也抽空来到平国公府,准备宽慰一下那位望穿秋水的世子爷。   程栩见她头发蓬乱,衣裳上还沾着草叶和露水,很怀疑她和哪个野男人厮混在一起,气得脸都红了。   阮林春则从衣兜里掏出一袋黄澄澄的灯笼果来,拿手绢细细擦干净后,塞一颗到他嘴里,“尝尝甜不甜。”   程栩满面寒霜,舌头却很老实地将果子一卷,吞入腹中,“勉勉强强。”   阮林春早就习惯和这种别扭的怪小孩沟通,心知勉强的意思便是“滋味不错”——真难吃他就该立刻吐出来了。   于是笑意濯濯地道:“喜欢就好,我从山上捡来的,本来以为入冬就没有了,谁知运气居然不错。”   程栩瞥她一眼,“最近你都和谁在一起?”   阮林春没注意他口气的异样,“和家里人呀。”   “撒谎,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程栩却几乎出离愤怒了,他不想干涉阮林春的交际,但夫妇之道贵乎坦诚,就算是移情别恋,好歹也须知会他这个未婚夫一声吧?   阮林春正在那里想男人的味道是个什么味道,随即反应过来,“对,是我哥哥。”   他们在山上打鸟,有时也会就近烤了吃,顺便佐酒——说的就是这个味吧?   程栩下意识的重复,“你哥哥?”   “对,你还不知道吧,我大哥从西北军帐里回来了。”阮林春忽地凑近他,“世子爷,难道说,您在吃醋?”   程栩被她突然的举动弄得面红过耳,不得不拿被子蒙住头,“才没有。”   “那就好。”阮林春笑眯眯地道,她虽然看得出程栩对她的好感,却不想促成这种好感的蔓延——她的宗旨是顺其自然,倘若成婚之后两人都觉得彼此合适,那么将就过下去也无妨,但,在这之外的感情牵绊,却是她不愿投入的。   崔氏是她的前车之鉴。程栩再好,也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阮行止,她更不想成为第二个崔氏,倒不如在最好的年华分道扬镳,这样,还能保留对彼此的美好怀念,多干净利落。   彼时阮林春尚不知,自己一辈子已经跟程家绑定了——圣上亲赐的姻缘不是那么容易拆散的,再想和离,非得得到皇帝的允准不可。   程栩却以为她知道,才会自告奋勇去请圣旨——这女子对他一片赤胆衷肠,他又岂忍辜负?   成婚之后,自己一定要尽力地对她好,如果可能,最好能让她形影不离跟在自己身边,永不离分。程栩抓着被角,目中闪过一丝莫测的情绪,照理他不该吃大舅哥的醋,不过阮林春对他那样热络,程栩还是觉得牙酸。   阮林春浑不知她身边的美少年还有这样病娇的一面,只自顾自地将景泰帝赐的两幅字拿出来,“依你看,该如何处置为好?”   程栩跟她相处了几个月,多多少少看出她爱钱的秉性,但是对于阮林春想靠这个敛财的想法,他却不怎么认同,“圣上若知你如此行事,必会勃然大怒。”   不管旁人如何评价皇帝诗才,以景泰帝的自负个性,在他看来便是无价之宝,怎能与金钱扯上关系——虽然他嘴上豁达,心里未必喜欢阮林春真那样做。   做侄儿的当然了解姑父。   阮林春脸上露出愁容来,“那,难道就只能干放着?”   不能看不能碰,还不能换银子,感觉好可惜啊。   程栩难得见她如此沮丧,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可考虑到自身人设,还是矜持地收回,只道:“你若不介意,就让李叔拿去挂在轩墨斋大堂中。”   轩墨斋是程家的产业,也是城中最大的古董字画坊,本就颇具名气,若再得了皇帝笔墨作为镇店之宝,人流量必会激增,也能促进店中货品的销售——这部分增加的收入,便是阮林春所能得到的利润。   程栩这么冷冷淡淡说来,却无疑正扣在阮林春心坎上——确实,没有比这更体面又能挣钱的法子了,对她而言还是无本万利。   阮林春喜得满眼放光,却又故作矜持的道:“这不行,哪能都由我得了去?咱们五五分账才公平。”   程栩道:“咱们本就是一家,你我之间,何必算得那样清楚?何况,这些时日你对我诸多照拂,还亲手制衣,亲自做食,论起来,原是我欠你一笔账。”   阮林春就觉得未婚夫真是善解人意,瞧瞧这位说得多好,不止让她毫无芥蒂地收下银子,还附送一顿彩虹屁。   她恨不得亲眼前的财神爷一口,但怕程栩嫌她造次,还是忍下了,改为昂首挺胸同他击掌,“多谢世子爷。”   程栩无比惋惜地舔了舔唇角,他都暗示那么多回了,这人怎就不知变通呢?这样磨叽。   他其实一点也不介意被啃,真的。 第31章 . 过期 难不成,是存放的日子太久,已经……   阮林春将那两副字放下就离开了, 半点也不担心它们的去留——她这样吝啬且斤斤计较的个性,对待程栩却无比的信任,毫无提防, 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也可能是程家家底实在丰厚,程栩压根看不上这点银子, 当然也懒得私吞——阮林春摸了摸鼻子,必须坦率承认,她选择程栩有部分原因就是为他的钱。   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脸。   程栩也未告诉阮林春, 他自己家中就收藏了不少皇帝墨宝。景泰帝是个文化人,昔年平国公战功赫赫,景泰帝就喜欢用这个来赏赐, 惠而不费。   不过他还是叫来李管事,叮嘱他好生挂在店中, 万不可辜负阮林春的心意。   李管事愁道:“但,这个究竟该怎么算?”   世子爷跟阮姑娘固然约定得好好的,可轩墨斋每天那样大的客容量, 谁知道哪些只是单纯的买货, 哪些又是为了皇帝真迹而来。   程栩淡淡道:“那就将刨除成本后的利润悉数交给阮姑娘便是了,横竖咱们家产业无数,并不缺这一笔银子。”   李管事:……   看来世子爷为了哄阮姑娘欢心竟是下血本了,在世子爷看来固然是夫妻一体, 不分彼此,可阮姑娘未必这么想——世子爷的钱是她的钱,她自己的钱还是她的钱,可见娶老婆就是笔稳亏不赚的生意。   李管事本来深恨自己偌大年纪仍孑然一身,可看世子爷被迷得颠三倒四的模样,还是打光棍更好,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这把老骨头,还是好生守着那点积蓄吧!   *   阮林春回家时,还想着临去前程栩神色的异样,仿佛想对自己说点什么,是什么呢?   饶是阮林春脑筋再好,也想不到程栩那是索吻的架势——向来这种事不都是女子对男子所为么?没听说哪个男人会主动求爱的。   况且,他们虽然吻过,可那回不过是意外,阮林春也不觉得自己的吻技有让人食髓知味的魔力。   倒是程栩的唇,凉凉的,又软软的,让她想起前世爱吃的果冻——她还真有点馋了,现在虽也有猪皮冻鱼皮冻,到底是两种不同的风味。   市面上倒是见过卖海藻的,或者她能设法从里头提炼出琼脂胶来,再加上水果,自己熬冻?   阮林春就这么一路想着走进房门,原以为天色已近黄昏,阮志胤会比她先回来,正愁该怎么解释探亲的事,谁知倒是她脚程更快,阮志胤仍不见行踪。   阮林絮的头发已养得差不多,虽然仍梳不了髻,却松松织了两条小辫垂在肩头,让她看起来平添几分俏皮可爱——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挽回自己在大哥心中的形象。   瞧见阮林春,她不免语带讥讽,“二姐当真是去探病么?晨起出门,薄暮才回,中间大几个时辰,除了针灸,怕是还能做不少事吧?”   阮林春觉得女主开黄腔的本领着实惊人,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淫者见淫,会错了意。   阮林春当然是懒得跟她吵的,只笑着道:“不过谈笔小生意。”   那御诗的事,阮林絮虽然听说,却想不到阮林春有胆子拿来敛财,只觉得对方欲盖弥彰,为了掩饰和男人的苟且——就装吧,瞧她那副馋劲,上回在自家的凉亭里就情不自禁,这回回送羊入虎口,怕更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阮林絮倒是不介意对方是否做丑事,只希望别出了洋相,到时候连累自己才好,当下冷哼一声,甩着手绢回里屋去。   阮林春叫住她,“大哥呢?”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跟那群狐朋狗党上山打鸟去了么?”提起这个阮林絮就满肚子火,本来想趁这个功夫收服阮志胤,让他充当自己和顾誉之间来往的信使,谁知这人出去一趟心就野了,这几天兄妹俩只顾玩闹,她反而成了一块冷冰冰的墙角地砖。   阮林絮虽然鄙弃阮林春这样笼络人心,可让她学阮林春那副做派,她却做不来,她又有些微微的洁癖——阮志胤成日家摸爬滚打,弄得灰扑扑的,她躲都来不及,哪里有工夫陪他说话?   结果现在一家子仍是一家子,唯独她最像个外人。阮林絮怒气上头,说话当然不留情面,连带着将阮志胤厮混的那帮青年公子也贬得一文不值。   却不知阮志胤几时已经回来,一行人站在门口,把她方才的评语听得清清楚楚。   那群“狐朋狗党”本来想进来叨扰杯茶,可被人这样贬损,心里当然不好受,也懒得继续留下——想不到阮三姑娘看着温柔可亲,却喜欢背后说人坏话,这不是明摆着两面三刀么?   其中一个将阮志胤放下,道:“世兄既已平安到家,我等便先回去,改日再来造访。”   两姊妹这才看到,阮志胤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裤腿卷起,脚踝上还高高肿起一块,想必是被山上的捕兽夹所伤。   阮林絮忙要过去搀扶,阮志胤却淡淡将她挥开,“何必麻烦,不碍事的。”   纵使一家兄妹,可这样当面锣对面鼓讲他朋友的坏话,阮志胤心情当然不会好,他这人又是最重义气的。   阮林絮脸色便有些僵。   阮林春从善如流地过去,将阮志胤一只胳膊抬起,放到自己肩膀上,“大哥,我扶你走。”   阮志胤低声道:“辛苦你了。”   阮林絮瞧着,心底更不是滋味,她大哥才回来多久啊,这么快也掉入阮林春的魔掌中——说不是妖法谁信!   虽然兄妹俩都不理她,可当晚上掌灯时分,阮林絮还是按捺不住“关切”地跑过去,彼时崔氏刚请过大夫,正在那里埋怨儿子:难得回来一趟,亲戚们多盼望见他一面,这下伤了腿,过年注定出去不成了。   大夫又叮嘱需多多静养。   阮林春忖道:“不如让我替大哥针灸,或者能帮忙消肿散结,活血化瘀。”   崔氏觉得不失为个主意,正要说话,阮林絮急忙进来,“不可!”   埋怨地望了阮林春一眼,“二姐再如何自学成才,到底也没谁给你练过手,设若大哥没治好,再落下什么不可弥补的症候,岂不小病倒酿成大病了?”   崔氏虽不满她过来打岔,可念在她关切兄长的一片心意,还是好声好气道:“话虽如此,可程世子不是比从前好多了么,可见春儿所学并非完全无用。”   阮林絮本想说那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程栩的情况,怎么治都不可能比从前更坏。   可想到崔氏如今对阮林春的偏爱,未免激怒,阮林絮还是聪明地改了口,“娘,程世子毕竟是个外人,二姐才能放心大胆地为其医治,或许真能对症,但,各人体质不同,您又怎能保证,这套针灸之术能对大哥起效?倘若弄巧成拙,不能按时回去西北,您就不怕武将军责罚么?”   崔氏到底心疼儿子,与其回去受几十军棍,还不如老老实实养过这一阵呢!   等崔氏走后,阮林絮又趁机对床上病人道:“大哥,你若是信得过我,我那儿有一种奇药,是大殿下给的,保准能药到伤除,灵验无比。”   阮林春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灵泉,不过借了大皇子的托辞——她以为阮林絮的灵泉出问题了,原来还有?   却不知那些是阮林絮以前攒下的,为的就是预防不时之需,如今难得遇上机会,她当然得趁机博得阮志胤的好感,把这位至亲至爱的大哥拉拢过来。   阮志胤虽觉得妹妹的说法过于夸张,可想到她从小古灵精怪的,未尝是在撒谎,试一试也无妨,便还是点了点头。   又抱歉地朝阮林春一笑。   阮林春当然是无所谓的,施针是个体力活,她乐得省点力气呢!阮林絮的灵泉若能治病,当然更好——虽然阮志胤回来没多久,阮林春却一见如故,她真心喜欢这个哥哥的脾气,也愿意他无灾无病,和乐一生。   既然站在这里会碍女主的事,阮林春便知趣地告辞,“大哥先歇着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等她离去,阮志胤方皱眉朝床畔道,“你何必对二妹这样咄咄相逼?她也是一番好意。”   虽说他并不认为阮林春能在乡下习得一身高明的医术,可这样当众拒绝,多伤二妹的心哪。   阮林絮撇撇嘴,“她才叫强出头充能耐,大哥你别傻,难道真想被银针插一身哪?”   阮志胤垂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那场景有些可怖,比较起来,三妹所说的奇药无论能否起效,好歹外观更容易接受些——起码不用受疼见血。   阮林絮这才兴高采烈起来,得意地回房将拔步床下一个瓷坛打开,斟酌用量,倒了大约有一升的灵泉水——其实像平常这种小病,半升就够了。不过阮林絮想显露一手,当然是越快治愈越好。   等她将患处密密地敷上一层,阮志胤感觉周身果然清凉不少,疼痛也不那么明显了,于是感激地朝阮林絮道:“三妹,多谢你。”   阮林絮矜持地掩唇,“大哥何必客套,好生歇着吧,明早起来,保准腿上焕然一新,半点淤伤都看不到。”   对于这个,她有十足的把握——毕竟灵泉的妙用试验过无数回了,远非阮林春那种半吊子乡下赤脚大夫所能相比。   阮林絮回去便美美地睡了一觉。   阮林春倒是有些辗转反侧,别人不清楚女主的本事,她作为旁观者却心知肚明。阮林絮的外挂太强,那灵泉水包治百病算不上,但治好阮志胤肯定是小菜一碟,今日之后,阮志胤会不会重新落入彀中呢?   她好不容易才将阮志胤争取过去,倘若阮林絮存心分化,事情却不易办呢……   阮林春昏昏沉沉睡到鸡鸣五鼓,还未见天边露出曙光,便被外头的噪杂声惊醒。   让紫云出去打听情况,紫云匆匆回来,满脸惊恐,“大少爷的病情好似又加重了,服侍他的小厮说疼了一宿,这会子小腿高高肿起,都快有馒头大了,太太正让人去请回春馆的大夫呢!”   阮林春不禁皱起眉头,阮林絮没理由要害她大哥,那灵泉更不会有假,为何发挥不了作用呢?   这么一大早,回春馆只怕还没开门,此刻也耽搁不得,阮林春匆匆让紫云为她提着药箱,再带上那套金针,准备采用放血疗法,不然这么淤伤堆积,恐怕连骨头都会溃烂。   彼时阮林絮也被暖阁里的异状吓得够呛,她确定灵泉并没被调换,也是照方施用,为何、为何竟会恶化?   难不成,是存放的日子太久,已经过期变质了? 第32章 . 见客 亲家母难得过来,他这个女婿能不……   阮林春听紫云说得那样严重, 起先也自唬了一跳,及至来到阮志胤房中一看,心里便安定下来——虽然伤口确有些触目惊心, 倒也不至于肿成馒头那样可怕,顶多是个烧麦。   她就说嘛, 灵泉纵使丧失药性,也不见得一夜间变成剧毒,何况敷的量原不多, 便是真毒,除非日积月累,否则也难毒死人的。   阮林春一面麻利地让紫云取来高度白酒为病患清洗伤口, 一边笑道:“大哥你嚎得跟杀猪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明天就过年呢!”   阮志胤很不好意思, 原本龇牙咧嘴眼泪汪汪的,这会子也不得不正襟危坐,拿出些男子汉的气概来。   崔氏无奈摇头, “你大哥就是这么个脾气, 又怕疼,又怕见血,真亏他怎么想到去参军的。”   阮志胤没想到母亲这样拆他的台,窘得满脸通红, 忙唤了一声娘。   阮林春虽然也跟着笑,那笑容却是温和的,并不因亲人是个胆小鬼而可耻——甚至还有点反差萌。   她眉眼弯弯的道:“如今正是太平盛世,您要大哥天天见血光,未免太难为人了,保家卫国, 本来也不在刀枪剑戟上,排兵布阵,指挥若定,哪样不是值得称颂的功勋?你呀,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等着看大哥为您挣个诰命吧!”   阮志胤觉得自家妹子真是体贴,本来没有那样大的野望,这会子倒激起一腔血气来,豪气干云地挺着胸膛道:“妹妹说的不错,娘,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崔氏没好气地在他背上拍了两掌,“还逞强!给我老实躺着养伤,说一千道一万,娘只要你平平安安,不给我闯祸就成了,至于发扬家业,有你爹在呢!”   可巧阮行止听得动静醒来,打着呵欠道:“什么事这样喧腾?”   他近来多跟崔氏分房睡,众人都见怪不怪,唯独阮志胤眨巴着眼,很是不解——爹和娘不是一向感情最要好的么?   崔氏也无心跟他解释,长子这样粗枝大叶,说了他也不明白,只有春儿才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最懂她的感受。   崔氏本来不想打搅丈夫,如今见他问起,便冷冷淡淡道:“还不是你那女儿做的好事,自告奋勇说是能为阿胤治伤,结果治了一夜反而更坏了,我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   阮行止微微蹙眉,崔氏近来说话总这样夹枪带棒,叫人听着分外刺耳,什么你的女儿我的女儿,难道春儿是她一个人生的?就算姊妹俩并非同胞,也用不着这样明晃晃地割裂开来,絮儿听着该多难受啊。   但是阮行止毕竟不蠢,见崔氏这样的盛怒,阮林絮又嘤嘤呖呖在那儿抽泣,料想这事是女儿办的不地道,只得沉声发问,“絮儿,究竟怎么回事?”   阮林絮自从今早起床看过阮志胤的伤势,一双眼便哭得又红又肿,比兔子还醒目,精神萎靡却仍强自支撑,“是我不好,不晓得那药跟大哥不对症,反而延误了病情,您要罚就罚我吧。”   阮林春默不作声地将小刀淬了火,消毒之后再割开皮肉,慢慢将污血放出,她并不怀疑阮林絮是无心之过,但,对方此刻之所以这样悲伤,恐怕并非为了阮志胤的伤势,而是纯粹想逃避罪责——毕竟阮志胤得的并非绝症,用不着靠灵泉救命,阮林絮之所以主动,纯粹是出于好大喜功。   那么,她当然也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就看阮行止怎么处置了。   阮行止果然犯起了难,这事还真抵赖不得,偏偏志胤又是刚回来,崔氏的注意力全在儿子身上——哎,絮儿一向聪明,为何偏在这关口给他找麻烦呢?   阮行止只能陪笑道:“依我看,絮儿也不是诚心的,不如……”   崔氏不想跟他面对面说话,只望着窗外,“絮儿说的奇药,便是之前酿酒的方子吧?我记得,老太太那里也有几坛。”   阮林絮做事再如何隐蔽,可院子就这么点大,偶尔有几回也被崔氏撞见——她看到阮林絮把那种稀奇的泉水倒进酒里,当时只觉得稀奇,现在看来,分明隐患重重。   阮行止心头突突跃动,那灵泉水倘若真出了问题,老太太误喝了可怎么是好?他正在升职的紧要关头,若这时候丁忧,等于前功尽弃。   而且他自己也曾经服用过,保不齐五脏六腑会留下后遗症呢。   这么一想,阮行止对女儿也没什么好脸色了,冷冷道:“絮儿的年岁也大了,又正在跟大殿下议亲,我看还是收敛些性情好,今年就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崔氏当然没意见。   倒是阮志胤有点于心不忍,“三妹一向最爱热闹,您这样关着她,岂不比打她一顿还难受?这事虽然三妹有错,可毕竟起因我自己不当心,爹,您还是饶过她吧。”   然而阮行止却意外坚决,“不行,一定得罚。”   阮志胤:……   爹不是一向最疼三妹的么,怎么这会子却跟变了个人般?@泡@沫   他哪晓得,阮行止并不单纯为他出气,更多的是为自己——难怪最近总觉得头晕乏力,精神倦怠,保不齐就是喝了那些灵泉水的副作用。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年老,只能迁怒到女儿头上。   甚至于亦有点怀疑,阮林絮难不成见春儿跟志胤要好,心里不服气,才故意下毒害人?若真如此,这女儿更得好好教一教了。   不得不说,阮林絮这锅背得实在冤,阮林春虽然清楚事情的经过,可她也懒得出言帮阮林絮分辩,倒不如说眼前这副场面是她最乐意看到的——说好的父慈女孝呢?原来还是塑料情。   阮林絮被两个仆妇看似照顾实则监视,怏怏不乐地回屋关禁闭,这厢阮林春也已经处理好了伤口,脓血排出后,伤口的水肿果然减轻不少,看着也不那么瘆人了。   阮林春起身道:“包扎敷药的事,还是等回春馆的大夫过来,他们那儿的金疮药最好,大哥你也好生休养几天,可别四处乱窜了。”   阮志胤乖乖点头,打死他也不敢再上山了,谁知道雪地里还有多少捕兽夹,他自己受伤无所谓,可回回劳动妹妹、让家人为自己担惊受怕,他也怪不好意思的。   阮行止没想到女儿竟然当真略通医术,看来程世子病体大有起色,当真是春儿的功劳——自己素日小瞧她了。   发觉阮林春并非一无是处,阮行止对她也忽然慈眉善目起来,“春儿临危不乱,处事沉稳,不愧是我阮家的女儿。”   阮林春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合着只有优秀的传人才配继承您的基因,这人未免也太自恋了吧?   崔氏也颇有些看不惯丈夫的神气,拉着阮林春的手起身,“你这样晨起奔波,一定累了,娘让厨房炖了碗鸡丝粥,这会子刚刚温,正合你的口味。”   阮行止:……没有他的份?所以他活该饿肚子去上朝?   于是他向崔氏抛去一个可怜的目光。   崔氏却已免疫了他的杀伤力,只冷冷道:“你就陪阿胤吃些清淡的吧,瞧瞧,人到中年,腰身都粗了不少,再不瘦下,我看连房门都快过不去了。”   阮行止听了这番暗含讥讽的话,不禁面如锅灰,他有那么胖么?顶多肚子微微发福而已,谁叫官场上应酬最多,别人劝酒,他也不能拦着。   结果他自己没嫌弃,倒是糟糠之妻先嫌弃他来了。   阮林春心内暗笑,在渣爹心里,自己总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只要一声令下崔氏就会鞍前马后前来服侍,却不知褪去那层相濡以沫的滤镜后,崔氏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略有姿色的油腻中年人,阮行止再这么矫揉造作,只怕崔氏连隔夜饭都会吐出来。   看来,距离她的计划实现已经不远了。   *   有了阮林春的精心看护,阮志胤的脚伤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阮林絮的日子却格外不好过起来。   虽然她百般辩解,阮行止并不认为是意外,只觉得灵泉本身存在问题——阮林絮也不好说自己怀疑灵泉过效,本来自从玉瓶结冻后,她剩的就只有那两坛子,万一爹盛怒之下再给砸了怎么办?   她如今可是走投无路,什么都没有了。   阮行止却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想法子把老太太那里的几坛药酒给调换了,免得出事,又催逼着阮林絮给大皇子写信,将药酒讨回来。   阮林絮也有点担心出事,顾誉自己是不爱吃这些补身方的,但他打算将药酒作为送给老太后的节礼,倘若老太后出了意外,怎么吃罪得起?   因此在这一点上阮林絮跟爹保持一致,为求万全,她亲自给顾誉去了封信,请他将灵泉酒送回来,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节礼,她可以帮忙置齐。   顾誉没有推辞,原封不动地照办,但是从回信的语气来看,他并不觉得阮林絮是关心自己才这么干的,只觉得对方纯粹反悔,想拿去市上卖钱——看来他们三年的恩爱还比不过几百两银子。   阮林絮的一颗心仿佛泡在黄连汁中,苦透了,顾誉这般生人勿近的态度,更让她不敢告诉他,既那个石莲台后,灵泉水亦出了问题——她毫不怀疑顾誉会立刻放弃自己。   可是两人结识至今,城中早已闹得风风雨雨,人人都知道她是要嫁进大皇子府的女人,倘若顾誉变心,又有谁肯要她?   何况她也不肯放弃这艘大船,除了顾誉,谁还能帮白家平反,实现她多年的野望?她只能祈求明年的及笄礼快些来到,到那时,就能名正言顺地谈论婚事了。   无论如何,她跟顾誉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休想将她抛下,休想!   阮林春早已名花有主,当然是不愁婚事的。度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除夕,正月初一,崔氏就带着她来到平国公府,说是走亲访友,当然是要商榷两家正式成婚的事项。   程栩都没想到阮林春会来得这样快,以往都是约定了期限,他再梳洗更衣等候。结果今日事发突然,他连头发都没梳、床铺都没来得及整理呢!   李管事暗暗好笑,世子爷素日是最不爱见人的,就算过年有宾客上门,他也多半称病,谁知遇上阮二姑娘就跟换了个人般。   眼看程栩将两只布袜都穿反了,李管事忍不住道:“少爷放心,夫人就在花厅应酬呢,不会怠慢的。”   程栩白他一眼,亲家母难得过来,他这个女婿能不露面吗?说不过去呀! 第33章 . 牡丹 她哪晓得,阮林絮现在已种不出牡……   阮林春正在花厅陪两位夫人说话, 见到程栩从后堂过来,眼前立刻一亮。   倒不是说她又被程栩惊艳到了——再美的人,看一千遍也会心如止水。程栩的容貌虽不至于叫人腻味, 但至少现在的阮林春应付起来已经很有定力了。   她只是觉得程栩穿这身衣裳实在滑稽,大红织金锦袍, 还绣着蝙蝠纹,不知道的以为他今天就要当新郎官。   程栩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心中又是得意又是喜悦, 看来他挑选的不错,瞧瞧,一下子就成为大厅的焦点了呢。   程夫人则是暗暗好笑, 自家儿子素来风雅,如今难得做这样花孔雀似的打扮, 看来情之一字还真能使人昏头。   说起来阮二姑娘今日打扮得也格外花团锦簇,穿着蜜合色对襟夹袄,头上还插了几枝金钗——乍一看, 还以为两人是那年画上的福娃娃。   思量间, 程栩已是肃容上前,腼腆的唤道:“母亲。”   程夫人口角俏皮,指着一旁的崔氏道:“你喊的是她,还是你娘我?”   程栩不禁脸红, 饶是他再怎么有胆量,也没有未过门就这样喊的道理——他娘也太爱开玩笑了。   程栩怕惹得亲家怨怒,殊不知崔氏看在眼里只觉有趣,她并非那种古板老学究,一家子相处,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若事事都循规蹈矩,反而逼仄得慌。   于是宽和的道:“阿栩若是喜欢,也无妨这么叫。”   程栩本就白皙的脸庞更加红透,几乎滴出血来,面对两位顽皮的长辈,他只能声如蚊呐,“崔伯母。”   阮林春扑哧笑出声来,实在是程栩的声音太轻微,乍一听倒像是“婆母”,所以,他今天是来当受气小媳妇的么?   崔氏见女儿忘形,在她手背轻轻拍了下,示意她矜持点,别让婆家看笑话。   阮林春只好故作端庄的道:“世子爷想必才起?”   她看他额发上还挂着水珠,估计是听说客人过来才匆匆起身洗漱——好幸福啊,大年初一还能睡懒觉。   她这一早上却几乎把半个京城都转遍了——崔氏带着她四处走亲访友,半路才绕道往平国公府来,不然若直奔亲家,就显得太刻意了。   程栩就看她一双麂皮小靴还挂着草叶上的新雪,想着阮林春这一早如林中小鹿到处漫步,红喷喷的脸颊映着朝霞,可惜自己不能在一旁欣赏,怪遗憾的。   结果想得太入迷,以致忘了答话。   阮林春便有些窘,心想这人难道是没睡好还迷糊着?只好搭讪又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程栩总算有点回神,却是答非所问,“嗯,昨晚的月亮挺圆的。”   阮林春:……你逗我玩呢,除夕夜哪来的月亮?   于是气氛更尴尬了。   一旁的程夫人几乎笑岔了气,还真是……两个都是聪明人,怎么见了面却一个赛一个地呆呢?   遥想当年跟程彦认识的时候,也是光顾着偷看去了,压根没留神对方说些什么——可见两厢情热时,人的注意力是最难集中的。   程夫人于是开恩解围,“阿栩,带阮姑娘到后院逛一逛吧,让她看看咱们家的园子,也好散散心,干坐着怪闷的。”   其实阮林春此前过来多回,早就把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摸遍了,程夫人这样说,纯粹是为了给两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程栩自然心领神会,暗道姜还是老的辣,便道了一声好,乖乖领着阮林春到后堂。   阮林春也怕雪天路滑他再摔着,便紧紧跟在程栩身后,留心照看。   崔氏看在眼里,老怀甚慰,原本担心春儿答应婚事有些自暴自弃,可如今瞧着,她跟程世子的感情相当不错——那种默契当事人或许感觉不到,可旁人却是一针见血。   她当然不希望春儿选择一桩无爱的婚姻——拿崔氏自己来说,就算现在与阮行止的感情出现裂痕,可至少成婚之后的那几年,她确确实实是幸福的,今后纵使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程夫人呷了口茶,问道:“我听说春儿的笄礼定在三月十四?”   说起这个崔氏便犯愁,日期是定好了,可如今正宾的人选还没着落。虽说春儿在宫里很出了阵风头,外人看她总还是个乡里长大的无知女儿,但凡体面些的人家都不肯担当这项差事,崔氏正派人往家中寄信,希望能劝娘家嫂子帮帮忙,好歹别太失面子——偏偏她跟那几位嫂子不甚和睦,礼物虽然收下,回信里却百般拿乔,不晓得会不会按时过来。   程夫人沉吟片刻,“我看,也不必费事了,就让我帮春儿主持笄礼吧。”   “这,使得么?”崔氏又惊又喜,正宾一般由德才兼备的女性长者担当,程夫人无论身份地位都无可挑剔,有她劳动大驾,春儿的及笄礼必然风光无限。   程夫人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原就是一家子,春儿也和我的女儿一般,等行完笄礼,我还想她快些嫁到程家来,恨不得两趟并作一趟,反而省事!”   崔氏为之捧腹。   *   两位夫人聊得和乐融融,后院里那对未婚夫妻却格外沉默。阮林春因为刚刚几番问话都没回应,心下便有些自讨没趣,索性也住了口。   结果她看着倒像有起床气的那个。   还是程栩鼓起勇气问道:“你……家中准备得怎么样了?”   阮林春知道这是问婚嫁的事,却不知她正为这个发愁呢,程家的聘礼早有准备,阮家的嫁妆单子也已经列好,可是按照惯例,其中该有几件出阁女亲自准备之物,一则是表示亲切,二来,也是证明这家的女儿女红针黹样样精通,是个持家有道的典范。   可是阮林春的刺绣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之前虽然给程栩做了几件寝衣,那都素得不能再素,若是她自己出嫁时候穿的,可万万简慢不来——但说句实话,她觉得刺绣比什么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都难多了,   阮林春也试着绣过一对鸳鸯,结果糟蹋了两床被面不说,阮志胤还指天发誓说那分明是鸭子,气得她恨不得把这毒舌大哥的脚踝锤烂,亏她先前还费心为他治病来着。   可是,她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呀,那样外头一定会说闲话的。   阮林春目光一转,落到程栩足下那双青布缎鞋上头,心中忽有了主意,“世子爷,我为您做双鞋吧?”   这样应该就能交差了。   程栩却搞不懂话题为何变得这样快,说起来鞋也是很私密的物件吧——对女人如此,男人想必也差不多。   结果阮林春开口就要为他做鞋,可见这女孩子为人多么主动。   程栩按捺住内心的雀跃,晕晕陶陶的道了声好。   反正连睡衣都做过了,多双鞋也没什么。   阮林春则松口气,男人的鞋用不了多少花样,比起嫁衣当然容易得多,不过……她是不是得顺便为大哥也做一双?不然阮志胤若瞧见,只怕又该拿她取笑,说她胳膊肘往外拐了。   阮志胤那个闹腾的脾气,穿布鞋怕是太费,还是用小牛皮做一双更结实耐磨。   阮林春正想着到哪儿去采购好皮子,可巧程栩便问,“我听说,你大哥先前伤了脚,至今仍卧床休养?”   其实他倒很想跟大舅哥见一面,顺便打通关系——毕竟阮林春跟这位兄长的交情似乎不错,若能收服她身边的人,沟通起来就更方便了。   阮林春点头,“是那回上山,没留神被草地里的捕兽夹所伤,结果三妹说是用了大殿下送的什么神药,人没治好,反而更糟了。”   程栩笑道:“想必也是你力挽狂澜,帮大哥治伤?”   阮林春说出这茬,就为了等人夸赞,谁知程栩这样上道,让她心情大好——以致于忽略了程栩竟随她叫起“大哥”来。   阮林春矜持地道:“倒也未必是我的医术多么出色,大哥伤原本不重,只是若不得其法,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程栩心中一动,“你说那药是大殿下送的?”   阮林春随口说了声是,阮林絮的灵泉是个秘密,她也不想到处嚷嚷,未免给自家招祸——毕竟现在还没分家呢。   反正阮林絮迟早得嫁给顾誉的,夫妻本一体,谁担责任都一样。   程栩却是神情默默,想起他七八岁的时候,也是有个铃医上门来治病,说是大皇子荐的人,结果状况反而更坏了,虽然方子看不出什么问题,可从那日起,平国公府对月贵妃一党便暗中多了些提防。   这其中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   两人踏着漫地细雪,在院中闲庭信步,絮絮聊着闲话,直到李管事过来,才不得不分道扬镳。   程栩望着阮林春干脆的脚步,忍不住提醒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阮林春知道是指那双鞋,乖乖点头,缩着脖子回崔氏身边去——到底是较私密的物件,她可不想闹得大张旗鼓的。   一旁的李管事瞧见两人间暧昧的气氛,却是悚然一惊,到底什么事要这样神神秘秘?   别人不了解,他却是世子爷肚中的蛔虫,深知这位爷看似清雅,实则满腔坏水,以前偶尔还会叫他到集市上搜罗些小册子呢——里头的内容,让他这个老光棍看了都脸红心跳。   可怜的阮二姑娘,还以为嫁了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却不知自己是那待宰的肥羊,即将掉入饿狼之口,唉,只愿她自求多福吧!   *   崔氏回到家,对今日的相亲十分满意,而且,程栩的腿病也比她想象中好很多——慢慢走其实瞧不大出来,连拐杖也不必用了。   没准还真能早日圆房,再生个大胖小子呢。虽然程家族中人口也不少,可抱养的哪有亲生的体贴?等春儿在程家站稳脚跟,过上太平日子,她这颗心才算真正放下。   阮行止回来后,崔氏便跟他说了程夫人主动请做正宾一事——其实不过是通知,她现在实在懒得跟丈夫多说话。   阮行止忽略夫人脸上的冷淡,浓浓的堆出笑意道:“这当然好,不过,程夫人是做春儿一人的正宾呢,还是连絮儿的也一并担待?”   崔氏冷冷道:“你不是早帮絮儿找好了么,哪用得着人家费事。”   这回多亏程家好意,不然,春儿连及笄礼都得办得不伦不类——可见枕边人还不如两头不靠的亲家管用。   阮行止被她说得尴尬无比,却也不好厚颜再麻烦崔氏去请程夫人。毕竟程夫人只是春儿的亲家,而非絮儿的亲家,人家纵有私心,那也无妨。   反正,他已为絮儿找好了正宾,是礼部员外郎的嫡妻胡氏,虽然不及国公夫人那样体面又尊贵,品阶甚至比崔氏还低些,可放眼京中,阮行止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絮儿的身份本就是个问题,含糊过去便是了,难不成还要为此闹得满城风雨?   阮行止原以为女儿能体谅他的苦心,谁知阮林絮听说之后却大闹一场,心中满腔怨念:既然是同一天,为何不让程夫人代为住持呢?这不明摆着让她被阮林春比下去么?   说来说去,都是崔氏太过自私,不然凭她跟国公府的交情,这等举手之劳,程夫人断乎不会拒绝。   阮林絮本想请父亲帮忙,岂知阮行止新年忙碌得厉害,官场上都应酬不来,哪还有功夫顾及小女儿的心事——谁来不都一样么?就为这点破事去请程家改口,世界又不是围她一人转的。   阮行止因此严厉回绝了女儿的任性提议,又嘱咐她好生给胡夫人寄封信去,表示她多么感激,免得怠慢客人。   阮林絮几乎就想爽约,可想到笄礼在即,匆促也找不出个合适的人来,只得捏着鼻子答应。因心情不好,她只匆匆备了点薄礼,也没有那位夫人期盼已久的牡丹——阮林絮的三色牡丹是在全京城都有名的。   胡夫人收到礼物当时便气笑了,还以为这阮三小姐多么的懂事识大体,谁知为人处世却这样敷衍塞责,不看阮家老夫人的面子,她才懒得来当正宾呢——谁知道是哪个孤坟里报来的野种,养得不三不四,还真以为自己和千金大小姐一样尊贵,也不怕人笑话。   正经大小姐都没这样多事的,这么喜欢程家,当初为何不答应嫁给病秧子?让人拔了头筹,活该受这些闲气。   胡夫人之所以这样恼火,也因为她早就盼着那盆牡丹,为了这个,她连后院都腾出来了,谁知竟落得一场空——她哪晓得,阮林絮现在已种不出牡丹了。 第34章 . 上香 看来,今天的护国寺注定不会太平……   既拜访程栩之后, 阮林春新年跟着崔氏又陆续走了几家亲戚,都是交情泛泛,她也不大认得, 唯独那日御花园诗会上遇见的许怡人对她格外热络,仿佛比亲姊妹还投缘。   许怡人听说她及笄礼在三月, 因此自告奋勇来当赞者——协助正宾行礼,一般多由好友或姊妹来担任。   阮林春在京中没几个熟人,本来想请阮林芳帮忙的, 但听说阮林絮拜托阮行止向那边递了请帖,阮林芳碍于情面也不好推脱,剩下的唯有阮林红——阮林春总当她是个小屁孩, 纵使这位小妹愿意,她也不放心让阮林红来掺和, 毕竟及笄礼一生只有一次,万不能搞砸了。   对于许怡人这般义气之举,阮林春自然感激, 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也拉近不少。   许怡人抿着嘴笑道:“这些天怎么只有你和你娘出来?府里的三姑娘呢?”   阮林絮不出来, 对她而言当然是好事。自从御花园靠一首小令博得皇后垂青之后,许怡人信心大增,行事也不那么瞻前顾后了,在之后京中诗会里也陆续崭露头角——当然, 她自己的文才是一方面,阮林絮不来跟她竞争也是个有利因素。   阮林春闲闲掐落一朵早春的牡丹,“她在家中养病,近来时气不好。”   但就算阮林絮身子好了,估计也再做不出那样惊人的诗句,靠剽窃为生的人, 如何能横行一辈子?阮林絮的空间之所以出问题,或许正是老天对她的处罚。   端看她能否自省其身、努力改过了。   许怡人对阮林絮也不怎么感兴趣,她更关心阮林春的婚事,“那程世子听说生得风姿脱俗,恍若天人,果真么?”   阮林春兴起一种自家珍宝被人觊觎的危机感,警惕道:“你听谁说的?”   许怡人甩了甩手帕,“还不是你大姐姐的婚宴,那日周成辉来刁难,程世子抱着病躯为你出头,人都盛赞其果敢坚贞,不是外头越传越玄乎,我一个闺阁女儿,哪里打听得平国公府的事?”   她本来还有点为好友不值,虽然平国公府高门华第,家财万贯,可阮林春这样不俗的相貌,这样聪明的谈吐,配个瘫子难免可惜——她是真心实意认为阮林春是一颗蒙尘的宝珠,就连那样健康的肤色,也被她认为是区别于一般弱质女流的标志。   她反而嫌弃自己太白皙,太纤弱,极力地想练出一身肌肉来,为了这个,还请人在庭院里树了几个木桩子,准备练一套五行拳呢!   阮林春:……   她看许怡人还是别费力气了,这才走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起来,可见她的天赋就在文才上头,何必去走不适合的路子呢?   阮林春捏了捏她的臂膀,许怡人吃痛惊呼。“你做什么?”   阮林春默然,“刚刚我只用了三成的力气。”   许怡人:……   她立刻就懂了,看来,她的确不适合走习武的路子,可惜了,本来想学阮林春那样,找个病弱美男当丈夫呢——话说到时候圆房该怎么圆?凭程世子的体格,恐怕他才是该在下边的那个,不晓得阮林春会粗暴还是温柔地对他……这算不算乾坤颠倒?   许怡人被自己的想象窘得满脸通红,忙岔开话题,“你可知,宛丞相的幺女对你那位夫郎有意?”   这个阮林春不曾听说,“宛采星不是贵妃的亲妹么?”   她要是嫁给程栩,这,怎么算都差辈了吧?   许怡人从鼻子里哼了声,“可不正是这个理,偏偏人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竟也学着那戏文那里害起相思病来,巴不得全京城都知道她痴恋程世子呢!”   阮林春并不担心,宛采星再怎么胡闹,她爹和贵妃都不可能同意她嫁进程家,辈分倒非重点,重要的是皇后和贵妃两党早已水火不容,结仇还差不多,怎可能结亲事?对两方而言,这采星姑娘不是人质就是探子,哪边都不可能安心。   不过,阮林春却想不到程栩这样走俏,看来酒香也怕巷子深,从前埋没太久,如今甫一露面,就有狂蜂浪蝶上赶着往他身上扑了。   阮林春提醒自己,记得跟程栩立个婚前协议,和离之后爱找第二春第三春都行,可在有夫妻之名的这段时间,他得遵守男德,什么通房小妾一概不许,外室更不行——尤其是像白锦儿这种厉害角色。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够丰富多彩了,实在没精力去对付一帮女人,当然,也不能让人家来对付她。   明面上的理由当然不能这样悍妒,对外她只会说为了夫君的身子着想,毕竟程栩是这样的柔弱不能自理,一个女人就够他受的了,再多,她怕他会得马上风。   *   上元夜看了一晚的花灯,次早崔氏方才想起,要带女儿去护国寺上香,求菩萨保佑她姻缘顺遂,最好能及早诞下子嗣,在婆家站稳脚跟。   阮林春不是很信这些,可她另有一桩心事,正需亲往佛寺完成不可,于是答应了崔氏的提议。   原本崔氏没打算带阮林絮——阮林絮直到元宵佳节才解了禁足,可谁知昨晚贪看花灯,今早便有些鼻塞声重,原打算让画墨去药铺抓两剂药回来吃,但一听崔氏母女的计划,她便踊跃的道:“娘,正好我也想到护国寺去求签,和你们一块儿去吧。”   她所谓的求签,当然是求姻缘。崔氏如今待她虽不比从前亲切,可念在养育之恩,倒也不忍苛责,惟愿她早日嫁进大皇子府,自己也了了一桩心事。   阮林絮得崔氏允准,便兴高采烈地收拾起东西,仿佛见菩萨比见情人还开心。   阮林春微微纳闷,若她料得不错,昨晚阮林絮私自离开的那阵功夫,已经找过顾誉了,从她回来后心满意足的表情看,两人已经澄清误会,甚至更胜一层楼,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放心,非得去求姻缘?   没听说原女主是这样信佛的人哪……   阮林春思量间,崔氏已经将马车备好,招手示意她过去,“等到了山脚咱们改坐轿,这些钱你拿着,待会儿打赏轿夫使用。”   说着,将一叠散碎银子交给她。   阮林春没推辞,随手纳入袖里——她不缺钱,此举只为气一气原女主。   阮林絮果然气得七窍生烟,这母女俩也太不像话了,当着她的面就敢暗度陈仓;她更恨崔氏偏心,一味补贴亲生女儿,难不成想让阮林春把府里的家当都带进平国公府么,她做梦!   阮林絮深感岌岌可危,准备等回来之后,找爹聊一聊嫁妆的事——平国公府那样豪富,二姐嫁过去根本吃穿不愁,哪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她的嫁妆大可以节省下来嘛!   至于爹会不会同意……试一试总无妨,况且,若今日的计划进行顺利,或许连嫁妆都无须准备了。   阮林絮悄然垂眸,掩去目中一抹亮色,而是亲热地小跑到阮林春跟前,和她肩并肩挨坐着。   阮林春则不露声色地向窗边挪了挪,无事献殷切,非奸即盗,她可一点都不想接受这个便宜妹妹的好意。   阮林絮碰了一鼻子灰,满腔怨念地看着崔氏,指望她出来说句话——难不成就让阮林春光明正大给她甩脸子?   然而崔氏却闭着眼装成假寐,充耳不闻,自从见识过丈夫的偏心后,她已不指望两姊妹能亲如一家,横竖絮儿是有人疼的,那么春儿,由她一人疼爱足矣。   这样才显得公平。   阮林絮哪晓得崔氏存着这般心理,只觉得母女俩沆瀣一气,联起手来排挤自己,这也让她心底那点愧疚荡然无存——原本觉得即将进行的计划有些下作,辜负了崔氏对她的养育之恩,但如今想想,非得让阮林春吃点苦头,这母女俩才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肉不割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痛的。   护国寺位于山腰,香烟缭绕,然从山脚便是川流不息的车马,可见这座古寺多么的享有盛名,生意兴隆。   崔氏等人也随大流换乘步辇,是一种竹编的小轿,由山间的知客僧担任。   崔氏自乘一辆,阮林春则与妹妹共乘,然则,她刚跨上竹辇,阮林絮紧随其后正要上来,那脆弱的底板便应声而裂。   亏得阮林春见机得快,及时闪开,剩下措手不及的阮林絮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屁股差点裂成两半。   阮林春还笑意盈盈地调侃她,“妹妹过年在家只吃不动,果然发福了不少,看来,还是该勤于走动,方可像从前一般腰肢轻盈,细若垂柳。”   阮林絮满脸紫涨成猪肝颜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阮林春真是面甜心苦,专会给她使绊子——谁胖了?她的确比年前丰润了一点,可人见了顶多夸句面如满月,不像阮林春这样五大三粗的,活该只能嫁给瘫子。   那知客僧浑不知姊妹俩的龃龉,竟也跟着阮林春笑起来,觉得这家施主真是生动活泼,有趣极了。   阮林絮恨不得将那几个僧人推到崖底下去,但在众目睽睽面前,她也只能装作无事地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咬牙挤出一丝笑意:“二姐,咱们快些上去吧,否则恐赶不上第一轮进香。”   阮林春更诧异了,她以为照阮林絮的脾气,这时候该拍拍屁股赌气回家才对,怎的她还想留下?甚至于也不对自己发火,她几时变得这样善解人意了?   看来,今天的护国寺注定不会太平。 第35章 . 禅房 这回,阮林春便是哭着求着,也休……   到了护国寺, 因时辰尚早,香客倒不是很多。山脚下虽游人如织,那些达官贵妇难得闲聚玩乐, 至少得一两刻钟之后才会上来——正殿里要求保持肃穆,就不好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阮林春陪崔氏跪了一轮香, 便借口腿麻了出去走走,阮林絮殷勤问道:“姐姐去哪儿?我陪你一起吧。”   阮林春懒懒挥手,“不用, 你还是好生求你的姻缘吧。”   想起心心念念的顾誉,阮林絮终是老实跪在蒲团上,虔诚地上了一炷香, 希望佛祖不要因她今日的罪过迁怒于她的婚事——下辈子,她保证做个好人, 今日之举纯粹是不得已的。   阮林春信步来到偏殿一处小佛堂里,只见一个缁衣僧人在那里扫地,于是双手合十, 恭敬地问道:“师父, 我想供奉一盏长明灯,昼夜不息,不知该往何处?”   那僧人微抬眼皮,也不搭话, 径自将佛龛角门打开,道:“此处便可。”   阮林春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出家人多数有些怪脾气,在所难免。定睛打量,见这佛堂虽小,可五脏俱全, 且地处偏僻,倒是难得的幽静,比想象中更好。   阮林春松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五十两纹银,道:“今日上山仓促,只带了这么些,若不够,师父只管告知,明日我再送来。”   那僧人默不作声地收下,并不言多或者少,只问:“施主想保佑何人?”   阮林春略有些局促,“是个旧相识,但,皇天不佑,芳魂早逝,我不知其飘散何处,唯有点一盏长明灯为其指引,愿其尽快找到归处,早登极乐。”   这,大概也是她能为原身所做的唯一一件事。   僧人叹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施主何必如此执着?”   阮林春听这老僧说话大有玄机,莫非他已看出这具身体的异样,又或者,她心心念念的那缕魂魄已然坠入轮回?   但,就算如此,阮林春还是要做。她释然笑道:“凡事不过心安二字,真也好,假也罢,大师要求香火,而我但求无愧于心,所以,还请您为我引路吧。”   僧人终于有所动容,猝然望她一眼后,垂下眼眸。   阮林春遵循他的批示,亲手将海灯点上,又许下每月二十斤灯油的香火钱,这才郑重告退。本来,她还想亲自写一封帛书贴在海灯背后,作为对亡灵的告慰,然,真正提笔时,她却无话可说——就这样吧,她没那么大的脸说要代替原主好好生活,只能祈祷原主在另一个世界里无病无灾,太平无忧。   从佛堂出来,只见崔氏和阮林絮二人已经跪完,崔氏自去寻相熟的高僧讲经,阮林絮则嚷嚷着肚子疼,不知道是否吃错东西了。   阮林春看她面白如纸,心下半信不信,明明山下几人吃的一样,难道唯独阮林絮食物中毒,她的脾胃格外比旁人娇弱些?呃,事实似乎如此。   阮林春只好扶她到禅房坐下,倒了杯清茶给她,清清肠胃。   阮林絮一口饮尽,仍是百般地不适,撒娇撒痴,可怜兮兮的道:“姐姐,我没带丫头上山,能否把紫云借我使唤,让她帮我揉揉肚子?”   阮林春这时候再拒绝,就有些不通情理了,只好答允。   然而紫云却非寻常的丫头,进府之前就是做惯了粗活的,缝补浆洗样样来得,那拳头就跟小沙包似的,一拳按在肚子上,阮林絮差点没吐血而亡。   只好收起些娇弱之态,道:“我感觉好多了,不用再揉,紫云,你陪我在这儿小憩片刻吧。”   言下之意,若是她醒来干渴,待会儿需供她端茶递水地使唤。   阮林春倒不是舍不得一个丫头,不过看阮林絮这样矫揉造作,天晓得她是装病还是真病,遂蹙眉问道:“你到底要不要紧,不然我去给你找些药来?”   一般寺庙里都会备有紫金锭活络丹之类,怕的是香客们中暑体力不支,讹上他们就不好了。   阮林絮虽然不似中暑,但看着也不像什么大病,想来僧侣们总有法子。   面对她的好意,那病人气若游丝地道:“劳姐姐费心,实在不必,我歇一歇就会好的。”   她都这么说了,阮林春当然义不容辞,甩手出门寻丸药去,却没注意到,身后禅床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活络丹不难寻,请了一个知客僧带路,很快便寻了几丸给她。   听说是长亭侯府的稀客,这些人巴结都来不及,又殷勤说道:“敝寺后山的梅花开得正好,不知施主可有兴一观?”   阮林春想了想,那个便宜妹妹忸怩作态实在讨厌,她也懒得当个跑腿的鞍前马后供人使唤,便请小沙弥将丸药送去,自个儿提着裙摆轻捷地到后院赏花。   沿途那知客僧还细细同她讲解梅花的来历,口若悬河,阮林春细细打听才知,原来这护国寺的梅花还是贵物——折一支得罚一两银,就这样还有手贱的频频摘取。   或者僧人们也乐见其成,毕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呢。   阮林春忍不住笑道:“不知贵寺的梅花比之卧龙寺何如?”   那知客僧的滔滔不绝被打断,面露尴尬,“这个,当然是比不得的,那可是太宗皇帝亲手所值的白梅,全京城都没几棵……”   阮林春颇为自豪的道:“但,我就曾有幸见过。”   知客僧不信,梅花本就易种难活,就连卧龙寺的白梅都枯死不少,看得比什么都严,寻常香客不说踏足其中了,远远地望一眼都不能够,如今京城贵胄里头,也就平国公府剩得几株,都在那位世子爷的院落里——他又是一向最小气的,哪里肯让别人沾染?   阮林春心说我可不是别人,她不但看了,程栩还送过一棵过来呢,不过被她借花献佛罢了。   这等私相往来之事,阮林春自然懒得对外人说,何况是出家人。现在她回忆起跟程栩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觉得日子充实而美好——或许她并非不爱他,不过早已跨过一见钟情的阶段,步入到相濡以沫的终点了。   知客僧就看那女孩子神神叨叨站在梅花树下,看似赏花,唇边还挂着一缕荡漾的笑——唉,这些少男少女的心事,真叫人捉摸不透。   知客僧正在叹息,先前那送药的小沙弥过来,急匆匆道:“师兄,前边出了点事,您快随我过去看看吧。”   知客僧只好朝阮林春施礼,抱歉道:“施主烦请自便,贫僧去去就回。”   阮林春颔首,“无妨。”   她可不喜欢有人絮絮叨叨在耳边说话,独个儿反而乐得逍遥。谁知刚穿过眼前这片梅林,耳边便传来一声低低的暗笑。   阮林春立刻警觉,且不做声,直至绕过一株粗有合抱的梅树后,一只胳膊忽的将她拉了过去,阮林春毫无迟疑,袖中早已备好一排银针对准那人脉门——这回的银针可是淬了毒的,任凭什么样的登徒子都休想讨得便宜。   然而,看清那人面容后,她却猝不及防地松手,“是你!”   *   阮林絮设法让那小沙弥支走了知客僧,心中亦是忧急如焚,不晓得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后山那样幽僻,周成辉想必已得手了吧——再不得手,他便是个没用的废物,活该被人断了仕途!   这回多亏顾誉帮她澄清,周成辉才肯信她三分,自己又好说歹说,许以重利,不然,周成辉胆子再大也不敢干这犯法的勾当——主意虽是他提的,可若没自己充当线人,断了阮林春的臂膀,周成辉哪那么容易遇上目标?   阮林春看了眼身旁昏睡的紫云,喝了那盏药茶,没一时三刻是醒不来的,届时,周成辉早将人带到山下去了——甚至用不着他亲身上阵做点什么,孤男寡女在外共处一夜,可是谁都说不清的。   没了众人口中的清白,即使阮林春遵循圣旨嫁进平国公府,她也休想得到婆家的喜爱,等事情闹出来,程夫人别说当正宾,不把阮林春扫地出门都算不错了。   到那时,她可得亲眼看看这对母女会落得何等凄惨的境地……阮林絮抿了口冰凉的茶水,心头燥热却未有丝毫减轻,她实在太兴奋、也太迫不及待了。   先前传话的小沙弥忽又过来,将一张短笺塞到她袖中,道:“是位公子送的。”   阮林絮揭开一瞧,果然是男子的笔迹,邀她去禅房一会,说有份大礼要送给她——想不到,周成辉竟这样有胆量,她原以为把阮林春私自挟持下山便够了,谁知,周成辉竟敢公然请人对质,好当面让阮林春出丑。   这回,阮林春便是哭着求着,也休想再嫁进程府。   阮林絮几乎笑断了腰,亏得她并未忘形,按捺住满腔喜悦,认真与那小沙弥询问来者形貌,确实对方是个年轻男子,这才终于安心——上山参拜的多是各家的太太小姐,青年公子没几个耐得住性的,周成辉是有备而来,旁人可没这闲工夫。   程栩当然更不可能,他那病病歪歪地岂能上山?本就是个半瘫,再一摔,恐怕这辈子都站立无能——阮林春还不值得男人对她如此。   计议已定,阮林絮正要出门,谁知崔氏听完讲经回来,见只有她一人,皱眉道:“你姐姐呢?”   阮林絮心想这下更妙,让崔氏亲眼见证她女儿的丑态,恐怕崔氏回去就得上吊——不费吹灰之力便为娘亲腾出了位置。   阮林絮于是欣然挽起崔氏的胳膊,“正好,我也想见姐姐,和您一起去找吧。” 第36章 . 真相 她的生母,正是老爷豢养在外边的……   阮林春看清来人相貌, 方才不情不愿收回那些毒针,“你怎么来了?”   程栩站在艳艳梅林里,还真有几分人比花娇的味道, “佛寺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为何不能来?”   阮林春:……   她对程栩并没什么意见, 不过,适才自己正在想他,他就冷不丁出现, 是个人都会吓到好吧?   而且,想到程栩在梅林里藏了多久,她跟知客僧说的那些话保不齐都被程栩听去了, 在他眼里,自己必然是个肤浅喜欢炫耀的女人……虽然事实也是如此。   阮林春用生闷气来掩饰脸上的窘迫, “行事鬼祟,藏匿行踪,乃宵小之徒所为。”   程栩笑道:“我若是宵小, 此刻你已遭不测了。”   难得见阮林春这样失态, 总以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想到她也有女子胆怯卑弱的一面,程栩感到饶有趣味。   随即他就知道想错了,阮林春轩起秀眉, 晃了晃手里的银针,反呛道:“你若真是宵小,此刻已成半个废人。”   那针头涂抹了她从草药里提炼的毒汁,为的便是以防万一。阮林絮今日上山的情状着实古怪,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程栩揉了揉膝盖,叹道:“我本来也是半个废人。”   他渐渐摸熟了阮林春的脾气, 知道爱妻吃软不吃硬,这会子提起自己的腿伤,正是示敌以弱。   阮林春果然心软了,卷起裤腿瞧了瞧,只见脚踝和膝盖果然有些浮肿,忍不住埋怨道:“等天暖和些,几时来不得,偏赶着今日!”   程栩望着她,声音低柔的道:“但,若换了别日,未必能遇上你。”   阮林春手上一滞,却还是默不作声为他涂上缓解酸痛的药膏,心道这人是不是过年吃多了松子糖,愈发甜嘴蜜舌起来了——让她怪不习惯的。   犹记得刚见面时程栩一脸傲娇还不肯让她治病的模样,几曾想两人能这样对谈如流,当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程栩攒眉忍受那药膏的浸浸凉意,心里知道阮林春有些怨他添麻烦,于是陪笑道:“好在,今日也并非全无所获。”   他踢了踢身旁树下一个麻袋,里头闷哼一声,显见得是个大活人装在里头。   果然如此,就知道阮林絮不会与她善罢甘休,阮林春虽然并不怕这些鬼蜮伎俩,可程栩先替她出手,倒也省事。   只懒懒问道:“是谁?”   “周成辉。”程栩素来清澈的嗓音里难得带上一丝冰冷之意,他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还不肯死心,一而再再而三来寻阮林春的麻烦。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的?”阮林春问。   “一刻钟前。”   彼时,阮林春还在听那知客僧吹嘘护国寺的各色古迹,一面大肆炫耀自己送的那株梅花,程栩便发现梅林里还潜伏了个探子,于是一路逡巡,终于将他逮住。   阮林春:……   所以,自己说的那些话当真被未婚夫听去了,好羞耻……话说,这两人的目的根本一致吧?一样是偷窥,不过程栩比周成辉多了几分光明正大。   算了,反正要结婚的人,看两眼也不会少块肉。   程栩当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周成辉那是要害人,他则是按捺不住相思想见心上人一面——爱情是无罪的。   所以执法起来也是理直气壮,“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又踢了踢一旁的麻袋,这回却连闷哼都没有,可见周成辉只剩出的气、而无进的气了。   阮林春揉了揉额头,“不用声张,送进巡抚衙门去罢。”   这趟虽是犯罪未遂,可周成辉以往的劣迹便不少,到衙门里吃一顿水火棍,保准能吐得七七八八——那些老油子别的不懂,讹钱却是内行。到那时,无论收监还是罚款,都够周家好好喝上一壶的了。   程栩觑着她,“这么简单,就不想再干点别的?”   阮林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有什么主意?”   虽然自己也很想让周成辉供出帮凶,但,有大皇子顾誉在,周成辉多少有几分忌惮,周家的势力也不足与皇家抗衡。   程栩忽地笑起来,那样明烈灼灼的笑意,仿佛周围的冰雪都将为之消散,“实不相瞒,我已差人给你家三妹去了封书信,约她在禅房一会,届时,她不吐口也难了。”   原来如此,打的是内讧厮杀互相反咬的主意。   阮林春望着眼前的翩翩公子,觉得在程栩那张天使面孔下恐怕有一副魔鬼心肠——他好坏,不过,她也好喜欢。   *   崔氏想着春儿一向最懂事的,倒不怎么为女儿着急,反而阮林絮行色匆匆拉着她往后厢禅房一侧走,倒让崔氏生出几分疑窦,“你怎么知道你姐姐在这里?”   那当然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啊。阮林絮心中如此想,面上只管微笑着,“我是猜的,娘,护国寺就这么点地方,姐姐人生地不熟,她能往哪里去?保不齐是玩累了随便找间禅房躺下,咱们一间一间地搜过去,总能找见她的。”   嘴上说着话,眼睛却悄悄凝视着房檐上的暗记,终于被她发现目标,阮林絮于是松开崔氏的胳膊,轻轻上前叩门,软语道:“姐姐,你在吗?”   里头比她想象的要安静,难不成已经完事了?这周成辉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算了,管他快慢,只要让崔氏见到自家心肝与外男被翻红浪的淫行,保不齐便会气得晕过去,连审问的工夫都省了。   里头并无回应,半晌,方有人在墙面叩了三响——这正是周成辉与她约定的暗语。   阮林絮这才放心,怀想着即将到来的盛况,一把将门推开,然而,里头的模样却令她几乎失语。   阮林春的确与外男共处一室,不过,那男子并非旁人,而是与她既有婚约的程世子。两人的衣衫亦十分齐整,正浅笑共饮,可见只是闲谈,而非丝毫逾越之举。   况且,以程世子的身体状况,他就算想占便宜,也有心无力呀!   阮林絮看着程栩端正大方的姿容,惊愕几乎掩饰不住,“怎么是你?”   “否则三妹希望看见谁呢?”阮林春微笑道,将鬓边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去。   崔氏倒被弄糊涂了,原来,春儿所谓的失踪其实是和程公子在这里见面?既然如此,絮儿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有些于礼不合,可见程栩对自家女儿情意拳拳,崔氏还是挺感动的,“程世子,难为你肯过来。”   程栩亦郑重地起身还礼,“崔伯母安好。”   又望着阮林絮笑道,“倒是三姑娘,见到我怎么好像很失望似的?”   还是那副温婉尔雅的风度,可在阮林絮看来,对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正一片片将她凌迟碎割——他一定是知道了,故意设了个陷阱等自己跳,没用的周成辉!   阮林絮下意识就想逃,然而阮林春却已抓住她的手腕,如同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   阮林春面上带着近乎残酷的笑意,“三妹,不把话说清楚,就这么想溜么?”   阮林絮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怀疑便怀疑吧,只要她咬死不认,他们也不能拿她怎样。   于是整了整衣,故作从容地道:“二姐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听不懂?”阮林春冷笑,“你是不是要我亲自告诉母亲,你与周成辉合谋,设计诱我去梅林,再故意支走那知客僧,好让周成辉伺机对我动手?若非程世子发现得及时,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么?”   她知道阮林絮心胸不怎么宽大,可也没想到她会偏狭至此,仅仅及笄礼的规模不如人就设下这等毒计,免得她来抢自己的风头——这真是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子能做出来的事么?   阮林春固然觉得不可思议,殊不知阮林絮心中亦是怒意蓬勃,在她看来,若不是阮林春背后作妖,自己的灵泉和空间根本不会损坏,也不会在府中尽失人心,连及笄礼都得被人压上一头,还被胡夫人瞧不起——是阮林春一步步蓄谋毁了她的人生,身为始作俑者,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自己?   当然,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阮林絮纵使再不忿,也不会在这时候跟她翻脸,只哀恳地望着崔氏,“娘,您别听她胡说,我真不知道这事……”   又面朝着阮林春,大义凛然的道:“二姐,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若你惨遭受辱,我真心为你难过,但,这并非你可以肆意攻讦他人的理由,就算你想把我从阮家赶出来,也无须用这般拙劣的借口吧?”   阮林春冷笑:“是么?紫云现在还昏睡着,要不要请人检验一下她喝的那杯茶,看里头究竟加了什么好料?”   听到这里,崔氏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慢慢松开阮林絮抱着她的胳膊,凝重地看向养女,“絮儿,难道真是你做的?”   阮林絮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偏听阮林春的说辞,急得声音都哑了,“娘,当然不是!我压根不知道周成辉藏在梅林,也压根不知道什么药茶,即便真是如此,肯定也是周成辉一人的主意,他故意离间我们姊妹,就为了报那日受辱之仇。”   又泪光莹然地拉着阮林春,“姐姐,你相信我,我对此毫不知情,越是这个时候,咱们更得团结一心,不能让外人钻了空子呀!”   阮林春无比佩服她这套变脸的绝活,眼泪说掉就掉,都不带擦一擦的。   可惜,阮林絮的算计注定白费。在她说话的空当,程栩已慢慢走到角落,拉开麻袋的口子,周成辉刚一透气便破口大骂,“贱人!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没你那套装病的工夫,老子如何把你姐姐支开,这会儿腥的臭的尽往老子身上泼,有本事松开麻袋,咱们一同去阮侯爷跟前对质,让你爹瞧瞧,他养了个多么脏心烂肺的好女儿!”   原来他方才听了半天,早就憋了满肚子火,故而程栩将那块塞嘴布一揭开,他便忙不迭地嚷嚷起来——开玩笑,他周成辉这辈子只有让别人吃亏的,哪有替别人背锅的,这小妇养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虽然周成辉的言语有些不堪入耳,但这种头脑简单的人说的话还真叫人不能不信。   崔氏已对养女彻底失望,微微阖目,“絮儿,你为何如此?”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诗礼人家会发生这种事,就算因自己对春儿的疼爱,以致絮儿有所不满,但,也不至于要坏人名节这样可怕!况且,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一家子同气连枝,倘春儿受辱,底下姊妹们的婚事亦会受到影响,纵使阮林絮得皇子垂青,这赌注不会太大了么?   崔氏牙关战栗,不敢相信现实,却又不得不认为这正是现实。   阮林絮犹在痛哭流涕,说自己都是被周成辉威逼所致,她自己没想对姊妹不利。   阮林春实在懒得理会她的虚情假意,只漫步到崔氏跟前,轻声道:“这很简单,她不止恨我,更加恨您。”   崔氏愕然。   阮林春回头望了身后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出真相,“她也不是什么捡来的女儿,就是老爷亲生的,她的生母,正是老爷豢养在外边的那个白氏。”   此刻并没有狂风骤雨,阮林絮脑中却有如奔雷交加,轰然作响,她只觉得脸色惨白,嘴唇簌簌发抖,仿佛这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阮林春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她居然说了……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崔氏的爱,不,不止这些,她是什么都没了。 第37章 . 除族 你生的?你跟谁生的?   虽然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绝非在此刻这样的场合,她还没嫁进大皇子府,不能在这个时候承认白锦儿的身份——否则, 一个外室之女哪里配得上皇子正妃?   阮林絮手脚发软,却还是挣扎着爬到崔氏跟前, 哆嗦道:“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不可能……不可能是爹的孩子。”   虽然她做梦都想成为阮家的嫡女, 但,那可是嫡女,与其当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所出,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记在崔氏名下。至于娘亲,她现在所受的屈辱, 自己迟早会帮她讨回,只是,仍需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看着阮林絮泪盈于睫, 想起昔日承欢膝下的情状, 崔氏终难免迟疑,“春儿,你会不会弄错了,老爷他并非重色之人, 况且,我也不是那等嫉妒偏狭不能容人的,何必把人留在外头,又不肯叫我知道呢?”   这正是伪君子的高明之处呀,不如此,阮行止哪能有现在的好名声, 人人贪花好色,独他家中一个贤妻两个老妾,无怪乎连当朝丞相都对他另眼相看,认为是个可造之材。   何况白锦儿的身份摆在那里,收留一个罪奴的女儿算不得大事,可若让她登堂入室,成为载入案牒的良妾,让她生的女儿列入族谱,阮行止还没那么短视——不然,他也无须非要崔氏抚养阮林絮了。   如今血淋淋的真相一朝解开,阮林春生怕崔氏禁受不住,且还有个竖起耳朵偷听的周成辉,便姑且略去白氏的身份,只道:“孩儿幼时曾见爹爹来过几次,门扇半阖,心中甚是疑惑,后来长大了略懂人事,方才有所知觉……”   这话半吐半露,却着实意味无穷。一旁的周成辉听得津津有味,觉得阮二小姐的口才着实了得,短短几句话平淡而又香艳,引人遐思。   想不到阮家还有这样一段秘辛,或者可以用这个作为要挟,让他们放了自己……念头闪过,周成辉忽看到程栩冰冷地盯着自己,如同一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他立刻住了口,与其招惹这个阎王,还不如去衙门蹲几天牢房呢。   犹记得程栩适才对付他的那几招,当真是又狠又准,虽然力道稍逊,却极有章法……阮二姑娘怎会觉得她这位夫婿手无缚鸡之力的,真是罕事。   周成辉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阮林春已将所见所闻都说得差不多了,最后她也没给出自己的看法,而是留待崔氏决议。   崔氏只觉心乱如麻,哪怕她现在对阮行止已不怎么热切,可昔日的温存历历在目,让她怎么相信自己被骗了整整二十年?但,春儿也是绝不会说谎的,光她看见的就有几次,没被看到的次数当然更多,难不成夫君跟白氏当真……   阮林絮从崔氏的犹疑中看到一线生机,哀哀上前哭道:“娘,这辈子我就只认您一个娘,就算爹爹跟白氏有……有什么牵扯,我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女儿,您试想,天底下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骨肉,若真如此,白氏会不接我回去么?”   这样说虽有违孝道,可阮林絮只能硬着头皮撇开生母——白锦儿就算知道,想必也能原谅她的,毕竟,这些不过是权宜之计。   眼看崔氏正在迷惑,程栩适时地添一把火,“其实,要证明此事也不难,滴血验亲即可。”   阮林春略一思忖就明白其意,立刻夫唱妇随,“没错,这法子挺简单,若真有什么误会,只要一试便可迎刃而解。”   她当然知道,滴血认亲其实没什么科学依据,但这里的人信这个——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心理战。   阮林絮果然面露惧色,恼恨地瞪着二人,偏偏她还不能拒绝,否则岂不显得心虚?   唯有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眶中蕴满泪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指望崔氏能够心软。   崔氏面上疲惫不已,半晌,方艰难的道:“我累了,春儿,你扶娘回去吧。”   阮林春深知母亲此刻已心力交瘁,不敢再逼她,只顺从地扶着崔氏起身,“好。”   程栩虽有些依依不舍,可想到阮家这几天正值多事之秋,只好恋恋地目送阮林春离去,同时拍了拍身旁的麻袋,表示他会好好处置这个不安好心的鼠辈。   周成辉:……合着他现在就是一件任人宰割的货物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   *   回到府中,阮林絮仍有些惴惴,但想到阮林春默许程栩处置周成辉,心里便重新安定下来——谅他们也不敢去报官,这件事拆开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不管周成辉得没得手,可只要他露出类似的企图,阮林春的名声就难免受到影响,好比美玉上一块污斑,即使不是她自己染上的,在旁人看来这块玉也没那么值钱了。   世人的心理往往如此玄妙。   所以,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崔氏不追究,那自己失了嫡母的欢心也没什么要紧——阮林絮现在想想,倒觉得自己先前小题大做,太过于顾忌崔氏的反应,其实,她除了拿捏自己的婚事还能做什么?而有大皇子在,这项权力也约等于无。   所以,她根本无须害怕这对母女,恐怕,阮林春手上也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有的只是周成辉一面之词,见官都是说不清的。   阮林絮得意地回房洗了个澡,好除去身上一天沾染的晦气,然而,当她出来时,便惊闻一个噩耗——崔氏将她告了。   不是告到府衙,而是告到老太太跟前。   阮行止回来时,便直奔老太太院中。   阮林絮见到父亲,正高兴来了救兵,谁知阮行止却劈手给了她一巴掌,“糊涂东西,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来,白白让人看咱们阮家的笑话!”   阮林絮都被扇蒙了,正要解释自己是被崔氏母女冤枉,谁成想阮行止牙关格格作响,恨不得生吃了她——她哪晓得,阮行止刚下府衙就收到平国公府送来的书信,对此事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亏得程府乃自家姻亲,程世子也是个明理人,没将此事外扬,否则,连他的官声都会受到影响——姊妹阋墙,用的还是毁人清白这样的手段,传出去多难听!   幸好此事未成,不然,他恐怕只有辞官以谢罪了。   阮行止按捺住沸腾的心绪,沉声道:“即日起,絮儿往祠堂跪足三天三夜,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出来,也不许送食水!”   这已是相当严厉的惩罚,为了保住家里的名声,也为了宽慰崔氏跟春儿,他只能如此。   阮林絮本想抗议,可瞧见父亲额上青筋,知晓此事重大,便还是乖乖住了口。   然而,崔氏却依旧不满意,她淡然忘了阮行止一眼,“这便是老爷所谓的处罚?未免太潦草了些。”   阮行止有欠于人,只能赔笑,“依夫人的意思,该当如何?”   “除族。”崔氏吐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掷地有声。   一时间,院内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到崔氏竟这样有决断,除族可不是轻易能动用的处罚,除非那人罪大恶极,经合族决议后才从族谱里除名——若是男子,则断送了仕途,从此也得不到宗族一分一毫的帮助:若是女子,不但婚嫁会受影响,等同于连娘家也没了,从此孤家寡人一个,她又能找谁依靠去?   饶是老太太都觉得此举过于苛刻,正想婉转劝告,谁知崔氏决心已定,只冷淡地睨着身侧,“老爷,您觉得呢?”   阮行止只觉额上的青筋突突跳动,没想到崔氏竟这样得寸进尺,到底什么给了她这般底气?   就算这回絮儿有错在先,可春儿实际上并没受到伤害,为何崔氏就不能各让一步呢,非要咄咄逼人?   阮行止当然不想让族里来搅合,语气不由得冷淡下来,“不可。”   崔氏轻笑道:“为何,絮儿本就不是老爷您的孩子,老爷抚养她十几年,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说是除族,不过各归其位,老爷您为什么不肯答应?”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血缘,斩断骨头连着筋,崔氏这等蒙昧妇人怎能体会?   他怎能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除族?   阮行止盛怒之下,居然冲口而出,“她就是我的女儿,我生的,谁也休想将她从这个家赶出去!”   话一出口,才发现周遭人讶异的目光,阮行止心知不妙,怎么一急就什么都说了?天晓得,这个秘密他瞒了十来年……如今功亏一篑。   老太太看着儿子的目光不禁多了一丝探询之意,“你生的?你跟谁生的?” 第38章 . 白氏 想必是为了阮林絮的及笄礼,白锦……   谁生的……电光火石之间, 阮行止发现自己着了崔氏的道,她看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吃惊,有的只是印证真相后的释然以及……发觉自己真心错付后的悲凉。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从谁口中得知?   阮行止只觉脑中纷乱, 许多的思绪如同杂草一般堆积起来,让他茫然无措。他不敢去看崔氏的眼睛, 心里知道这事对不住她,但,他又何尝不怨怼崔氏的糊涂?   她本可以装作不知, 让这个家继续维持和睦的表象,他也依然会扮演好一个忠贞体贴的丈夫,为什么要撕破真相, 让所有人都看到三房的笑话,这对他们难道更好吗?   阮行止微微阖目, 一瞬间恨不得跟崔氏撕破脸,然而,理智告诉他不应如此, 崔氏是他的嫡妻, 为他生儿育女,他不止在仕途上需要崔氏的帮助,而且……他对她未尝无情。   于情于理,他都该维持这个家的稳固。   阮行止趋步上前, 面对老太太的诘问,面露惭色,“儿子糊涂,昔年外放滁州时曾结识一女,感其照顾,方有数日温存, 以致暗结珠胎,然,那女子产下絮儿之后便不治身亡,儿只能匆匆将其掩埋,返回任上,因兹事不雅,儿才未对崔氏透露,不想酿成今日之祸,是儿子的过失。”   阮林絮听见这番避轻就重的言语,不禁咬唇,虽然知道爹爹有他的考量,但,难道他不打算认娘亲了么?娘亲可是等了他整整数十载……   老太太不知内情,听着面色倒是缓和许多,“原来如此,只是你也太小看你媳妇了,不过露水姻缘一场,你媳妇不是那等不分轻重之人,焉会怪罪?”   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眼崔氏——自然是为了安崔氏的心,无论那女子身份若何,只要阮行止不认她,崔氏始终是这府中的嫡母,谁也撼动不了她的地位。   崔氏面色却是沉沉如水,分辨不出有何情绪。   阮行止松口气,又陪笑道:“娘若是开恩,儿子愿请人将那女子的尸骸带回,葬在阮家坟茔中,也不枉我与她相识一场。”   阮林春瞧他情真意切的模样,若非早就看完全书,还真信了阮林絮不过是个意外。   这是想用一具假骸骨来冒充么?还真以为崔氏那么好骗?   眼看场面趋于平和,阮林春索性再加把猛料,故作天真地问道:“爹,那赵家屯的白氏又是你什么人?先前我在她家中暂住时,常见她望着一把木梳垂泪,跟你卧房中的一模一样,又说什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林春刚念完,那父女俩就齐齐射来噬人的目光,阮行止是警告,阮林絮则是惊慌——白锦儿如今是有夫之妇,若被人得知两人仍暗地往来,岂不坐实了淫奔无德之流?月贵妃再怎么开明,也不会让这种亲家败坏她的声誉。   阮林絮原本的计划是待白家平反之后,给赵喜平一笔银子,让他赐白氏休书,到时候再公开爹爹与娘亲的关系,这样,还能成就一出破镜重圆的佳话,然后,由于阮林春的无心之语,一切全乱套了,都乱套了!   阮行止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自己是否曾遗了一把木梳在白氏那里——其实都是阮林春编造的,故意诈他一诈。   但,那么久远的事,谁又记得清呢?面对老太太重又变得凝重的脸色,阮行止自个儿心虚,只能唯唯诺诺的道:“仿佛确有其事,但,儿子昔年仰慕者众多,或者真有一段,我也记不大清了。”   这个倒是不错,阮行止能坐稳侯府爵位,靠的可不单是嫡子名分,他还是那一届的会元和解元,若非相貌太过出挑,御笔钦点为探花,没准连状元都是囊中之物。   这样的风姿,这样的丰仪,难怪崔氏和白锦儿都对其倾心相爱,历经廿年仍不改初衷。   可惜,再帅的男人都免不了中年发福的下场。阮林春望着老爹微微隆起的脾气肚,深感岁月不留情面,更糟糕的是,连阮行止最引以为傲的清名也没有了,沦为一个玩弄无知少女的花心败类——虽然这都是他自找的。   阮行止先编了一个谎话,之后又用另一个谎来圆它,自然漏洞百出,要么,他承认阮林絮的生母依然在世,要么,他默许自己欺骗了包括崔氏在内三个女人的感情——哪一种都对他的名声不利。   阮行止还想分辩,老太太却已断然呵斥道:“出去!还不快离了我这里!”   被老娘训斥,阮行止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连仍在罚跪的阮林絮也不顾了。   这厢老太太却朝着崔氏招手叹道:“儿媳妇,你过来,咱娘俩许久都没说过体己话了。”   崔氏迟疑刹那,还是上前,无论如何,婆母这些年待她不错,给她应有的体面,又许以管家之权——她不能不念这个恩。   哪怕明知婆母要为丈夫说情,崔氏也只能听她一番肺腑之言,至于之后的去处……她心里乱的很。   阮林春知道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虽仍有点不甘心,却只能屈身告退。   路过阮林絮身边时,她轻轻扯了扯阮林春的衣裳,楚楚可怜道:“姐姐,你帮我说说情,我已经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阮林春没有理她,径自将衣角从她手心里抽离,漠然远去——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何况,阮林絮从根子上已经长歪了,她可不相信这种人还能掰正。   就算有,那也不是她的责任,亲妈亲爹都还在世,自己身为异母姐姐,能做的实在有限——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免得被染一身黑。   只是,崔氏能拿定决心么?和离毕竟不是小事,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顾虑也往往更多。   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阮林春都不会怪她,她只希望崔氏能平心静气的生活,不被任何讨厌的人与事打扰。   *   荣禧堂内室里,老太太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崔氏有丝毫动容,只是间或答应一声——像个泥塑木雕的佛像。   不是曾经有情,谁又会真正伤心?老太太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崔氏此刻的灰心失意,她若是只想做这府里的当家人,反而容易得多,可惜,夫妻俩素来相敬如宾,连外边都纷传侯府恩爱,如今却被撕开那层伪装,但凡是个大活人都受不住吧?   老太太唯有叹道:“哪个猫儿不偷腥,昔年老侯爷在世,比这做得还过分,我不都得忍下?那些娼妇粉头之流,随便外头有多少,只一条,不许进咱阮家的大门;男人哪,你就算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索性看开点,由他去便是了,你又有儿子,将来这府里的家私多半是你的,谁不得看你的眼色行事?做什么要现在嚷出来,逞一时口舌之快,让他丢脸,这对你也没好处呀!”   崔氏苦笑着给婆母奉了盏茶,“那依您看,就该装聋作哑,当个瞎子?”   老太太知她灰心,“你素来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行止对你的情意?若非顾及着你,他老早就把白氏接回来了,为什么不?不就是怕你伤心难过嘛!如今听我一句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安心冷他两天也成,保准行止今后服服帖帖的,跟那白氏断了牵扯,他若不肯,我逼着他,他也得肯!”   老太太素有决断,得了她这番保证,崔氏理应露出喜色,然而,她仍感觉胸口闷得慌——私心里,她知道婆母说的很对,但她就是过不去自己那关。她介意的并非丈夫在外遗有一女,她介意的是阮行止这十几年对她的蒙骗,自己倒成了傻瓜……她当然感觉得到,阮行止对她有情,但,当一个男人平均的将这份爱分成两半,还自以为很慷慨时,崔氏却感觉自己吞了只苍蝇。   她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和离,还是自请下堂,还是装作无知地继续生活下去——她真能毫无芥蒂吗?   老太太瞧见崔氏眼中的戾色,也怕她一时冲动,忙劝道:“你不为自己,也得为胤哥儿、为春姐儿想想,胤哥儿倒罢了,春姐儿马上就要嫁人,难道在这关口给她婚事添乱?好歹过了这阵咱们再细细商量,为人父母,谁不是牵肠挂肚,你也不想春姐儿为你担心,是不是?”   谈及女儿,崔氏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柔软,她跟春儿本就相处短暂,若这会子再闹得鸡飞狗跳,春儿怎能安心出嫁?且等等,再等等……直到,她厘清自己今后该走的路。   *   阮林絮仍旧被关进了祠堂静心,却并非之前所说的三天,看样子竟要遥遥无期地关下去——如今长亭侯府到处笼罩着一层阴云,自然没人有空理会姊妹俩的罅隙,阮林絮求助无路,只能认命,靠一天两顿冷馒头过活。   阮行止这一向归家得少了,每每回来,也是一副谄媚的神情,恨不得每一条褶子都在呼叫着求崔氏原谅,崔氏虽不与他同房,每日饮食仍在一处,只是人变得更沉默了,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阮林春自然是站在娘亲这边的,但是她也只能默默给崔氏打气,捍卫这场无声的战争,却不能说多余的话——看到崔氏这样伤心,她也难免迟疑,和离究竟是否最好的出路,万一离群索居的日子会让崔氏更加忧郁呢?她不能冒这个险,只能让时间去慢慢印证。   连对阮志胤她都三缄其口,那日荣禧堂内的风波,老太太严厉叮嘱不许外露,阮志胤又一向粗枝大叶,缺乏敏感的神经——这样也好,否则崔氏看到他就更伤神了。   唯独在程栩面前,阮林春是可以敞开心胸的。这日她惯例为程栩施完金针,程栩半趴在榻上,懒洋洋的问她,家里那件事怎么样了。   阮林春觉得他此刻的姿势很像一条美人鱼——呃,美男鱼。   从前光顾着对付程栩那古怪的脾气,就连他的相貌也只是惊鸿一瞥从心间滑过,如今时日渐长,阮林春就发觉他还是挺有性吸引力的——尤其这样衣衫半褪,双臂交握,一条腿轻轻擦着她膝盖的时候。   她不敢肯定这人是否有意对她放电,总觉得过了一年,程栩似乎也长大不少,样貌仍是那般,对她的态度却变了,不再动不动耍脾气,而是沉稳有耐性地在……撩。   这也让阮林春相处起来有点紧张,一直以来她与程栩保持着健康的医患关系,虽然并不抗拒肢体上的亲近,但那更像是公事公办——因为他们是夫妻。   然而现在,程栩却是相当认真地在挑逗她,可能在护国寺见识过周成辉的胆大妄为之后,他深感岌岌可危,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这块肉给吞下去——阮林春被脑中突如其来的比喻吓了一跳。   阮林春急忙旋转四十五度,避免与他直接接触,而是侧坐着,将这些时日府里的僵局讲了个七七八八。   程栩叹道:“做人真麻烦。”   阮林春心说你自己父母恩爱,当然体会不到,平国公又是有名的痴情种子——外人都说程夫人悍妒,才不许位高权重的夫君纳妾,而唯独看遍全书的阮林春知晓,程彦是真的爱妻如命,而程夫人也当仁不让,否则,也不会自愿背下这醋坛子名声,免得夫君被人笑话。   他们才是阮林春看书时最羡慕的一对,比起阮行止跟白锦儿更情真意切,初恋什么的,也只好嘴上说说,根本禁不起时间的摧残。   阮林春自己当然不敢奢望这样圆满的爱情,她所求的是地位,于是郑重地拿出她之前拟好的婚前条款,跟程栩约法三章,包括那个婚姻存续期间不许纳妾、也不许有外室通房的规定。   程栩毫不犹豫就按下手印。   阮林春提醒他,“想好了再签,当心后悔。”万一到时候程栩找着了真爱,可别说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程栩手上还沾着鲜红的印泥,轻快地往阮林春脸上一抹,含笑道:“不怕,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再多,就该吃不消了。”   阮林春心说这不就是她之前找的理由么……他俩居然心有灵犀,或许还真有一段孽缘吧。   回去的路上,紫云频频向她张望,饶是阮林春脾气再好也有点恼火,“看什么?”   紫云悄悄吐舌,指着一侧脸颊道:“您自己瞧。”   阮林春狐疑地从药箱里翻出一面小菱花镜,这才看清那个醒目的指印,该死,什么时候按上去的?   紫云抿唇道:“小姐每回跟姑爷说话都乐而忘形,如同置身桃源洞府,浑不知魂之所至矣。”   阮林春笑着拧她的脸,“学了几句酸文,就敢取笑起你家姑娘来了,看我撕不撕你的嘴!”   紫云正嬉笑求饶,就见阮林春已住手,呆呆望着长巷的另一头,不禁诧道:“小姐,怎么了?”   阮林春回过神来,淡淡道:“没什么。”   若她看得不错,白锦儿也到京城来了——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娇喘细细的神态,断乎是她,不会有错。   想必是为了阮林絮的及笄礼,白锦儿才不顾病躯前来,想着偷偷看一眼便好,毕竟是亲生骨肉,分离数载,怎会不思念?   正好,崔氏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要破局,还是得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   阮林春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39章 . 笄礼 老爷,请签放妻书吧   阮林春默不作声回到家中, 并未向崔氏提起遇见白锦儿的事,她不能让崔氏觉得她在其中拱火,而要光明正大地制造一场偶遇, 让崔氏彻底看清阮行止的为人。   白锦儿恐怕料想不到,前阵子府里早因她乱成了一锅粥, 如今她的道来,只会让局势更乱。   她胆子小,为了女儿的前程, 必定会避开同阮家人见面,那,该怎么让她主动去找阮行止呢?   阮林春思来想去, 还是唯有让程栩援手,她自己是不宜露面, 也不好让身边的人帮忙,平国公府就没这顾忌了。   程栩用木勺边挖边吃阮林春做的“凉粉果冻”——阮林春没能成功从海藻里提炼出琼脂,只能退而求其次, 用市售的凉粉浇上水果蜂蜜等辅料, 好歹取其凉意,口感上也马马虎虎。   程栩爱吃甜食,但因体质不能多吃,这种酸甜爽口的东西正合他的脾胃。   奈何时下才刚刚开春, 天气并不怎么暖和,程栩吃完一个果冻,嘴唇就发紫起来——看着更像粉粉嫩嫩的葡萄果冻。   阮林春看他还想吃,忙不迭地从怀中夺过,又塞了个汤婆子给他,埋怨道:“这是给我招祸呢, 又没人和你抢,等我不在,你爱吃多少吃多少,病了也没人管你!”   程栩贪馋地舔了舔嘴角,他虽然任性,还真就阮林春的劝告能听进去几句,只好作罢,让奴仆拿去冰库里存着,明天再吃。   阮林春心想她这个保姆真是操碎了心,若非有求于人,自己也不必特意做吃的来讨好他。   来都来了,阮林春自不能无功而返,于是腆着脸皮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论理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也不该让外人来搅合,但她在京里实在没几个熟人,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个未婚夫是能说得上话的。   谁知程栩洞若观火,“你想让我将府里的事通知白氏?”   阮林春诧道:“你都知道了?”   程栩微微点头,并没说自己最近一直在找人留意——看着阮林春这样为她母亲难过,程栩的心里亦不好受。   白锦儿在京城刚一露面,程栩就叫人盯着了,猜着能对阮林春有所帮助——要不是怕打草惊蛇,他恨不得立刻将人捆了送到长亭侯府上去呢。   阮林春失笑,“倒也用不着如此粗鲁。”   心里热乎乎的,想不到程栩对她这样关切,就算未修炼出男女之情,也算得肝胆相照的知己了。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程栩问道:“是否悉数告知?”   阮林春摇头,“不必,找人知会一声,阮林絮被关祠堂就够了,也不必透露具体情由。”   白锦儿实在不是个很有气魄的人——这一点反不如她女儿胆大敢为,若知道事态严重,保不齐白锦儿自己先露怯跑回乡下,再想找她就麻烦了。   只消影影绰绰让她晓得,阮林絮被关起来,白锦儿自会想方设法找阮行止打听原因——阮林春要做的,便是让崔氏见证这场幽会。   此刻说出了主意,阮林春如释重负,比起长亭侯府那样沉闷的空气,还是程栩这里更令她自在,明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一点也不感到生疏,真是怪事。   程栩望着她鬓边垂下的几缕乌发,有心想替她簪上,却又不敢造次,只觉心痒难耐。   紧紧在被窝里攥着两只手,故作正经的道:“及笄那天,我能去观礼吗?”   阮林春好笑,“我说不许,你难道会不去?”   上次大姐的婚宴她没批准,不还是偷偷过去了——这位爷心里那点小九九,阮林春可谓一清二楚。   程栩面露赧然,当然他就没打算不去,不过是想着以退为进,好让阮林春主动邀请他,谁知道未婚妻轻易就给识破了。   可见有个太聪明的娘子也不是好事呀,什么都瞒不过她。   程栩刚升起一点“妻管严”的悲哀,就见阮林春拉着他的手,笑眯眯的道:“你能来,我很高兴。”   程栩心里立刻炸开了烟花,面上却仍矜持着,“不是因为我娘给你当正宾,我才懒得出门。”   阮林春心想这人真是口是心非到一定境界,说句实话有那么难么?见识过阮行止那副伪善的面具,程栩偶然的小傲娇倒不令人讨厌了——说实话,阮林春非常吃这一套。   她就喜欢可爱的男孩子。   *   白锦儿在客栈住了两天,几回逡巡于长亭侯府门外,却始终不敢过去,好容易被她打听出阮林絮在祠堂关禁闭,顿时五内如焚——阮行止平时舍不得动絮儿一根指头,为何这回如此暴怒?他明知道那是他亲生的呀!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白锦儿不敢祈求与生女团聚,但,要她这样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她也做不到,只得辗转托相熟的家仆给阮行止递了封口信,约他出来一见。   程府的探子做事效率极高,不过半天功夫,阮林春便获悉了准确的日期与地点。   这日便硬拉着崔氏出门,“娘最近闷得够久了,不如到街上散散心,看看热闹,总好过这样拘着。”   崔氏自己情绪苦闷,自然没心思走亲访友,而阮行止也是有心防着,让她断了交际——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自己出一遍丑就够了,设若崔氏再到外边胡说,他们阮家还要不要做人?   其实这个纯粹是他多虑,崔氏再怎么急怒攻心,可大家闺秀的体统摆在那里,注定了她不会和市井泼妇那样争吵,至于家丑外扬,她更顾虑着阮林春跟阮志胤的前程——她自己已对丈夫死心,难道让儿女们做一对离巢的孤雏么?   连对娘家她都一字未提,难怪阮行止信心满满,笃定崔氏不敢和他诀别,哄个几日便能好了,这才放心大胆地去见旧爱。   阮林春瞥见母亲眉宇间的愁容,唯有暗叹,幼时的教育真的很能影响一个人,崔氏虽然柔善,可有时候也太优柔寡断了些,瞻前虑后,但凡她少些顾忌,前世也不会忧愤而终,老早跟那对狗男女同归于尽去了。   逛了大半个西市,两人都有些疲累了,阮林春指着近街一处茶寮,说道:“娘,咱们上去歇歇脚,喝点茶润润喉咙吧。”   白锦儿真的很懂男人,知道阮行止最爱她什么,哪怕在乡野住了那些年,她也并非放任自己变成一个粗鄙农妇,而是秉承着一以贯之的风雅,连酒馆都嫌俗气,非要选在茶寮碰面。   这倒方便了阮林春探路——大多数茶寮是没有包厢的,顶多用几架屏风支棱起来,从缝隙里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白锦儿也是胆子大,料定这京中无人识她,然而,今日之后,恐怕她就会出名了。   阮林春扶着崔氏上楼,对那店小二道:“沏一壶碧螺春来,不用滚热,半温的就行。”   正要好好寻找那两人于何处落座,挑一个最近的观测点,然而,崔氏的身子却已经僵硬,脚步也一动不动。   迎着她的视线,阮林春见到阮行止的背影,以及他对面白锦儿柔弱美丽的面孔——真的很好辨认。   那种沐浴在爱河中的光辉,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看错的。   用不着阮林春开口,崔氏已知道怎么回事,她并未询问女儿为何带她过来看这一幕,只喃喃道:“原来是她……”   阮林春诧道:“您见过她?”   崔氏苦笑,“当然,我还和她说过几句话呢!”   虽然只是一面,但那个惊鸿一瞥的美貌少妇,却已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只是,当时她断乎想象不到,这便是丈夫心心念念的旧爱。   “……那时候我身怀六甲,住在临街一栋宅子里,原本产期未至,你爹上了官衙,老太太又去了庙里进香,偏偏京中纷传福王之乱,都说贼寇要打到这边来了,我一急,便动了胎气,只得一乘小轿送去对街的和济堂……也是在那里遇见白氏。谁能想到,那样寒苦的日子都过过来了,如今却……”   当时阮行止还没现在的地位,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阮家也没有这样大的宅邸,与其人仰马翻的折腾,还不如去和济堂——那和济堂原是个前朝御医开的,专为孕妇待产,在京城素有声名,谁知这样严密的地方竟也闹了一回疏误,把两个婴孩身上的铭牌给弄错了,还是后来和济堂面临倒闭,清点昔年卷宗,才发现有这样一桩公案,崔氏立逼着丈夫去乡下将阮林春接回,当时只觉得是个简单的意外,未曾细想,哪晓得里头还有瓜葛呢?   崔氏冷笑道:“当时我见她孤身一人待产,也没个家人仆婢相随,还贴心安慰了几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话到最后,却是茫然,就算早早知情,难道她能将这女子逼死?那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命……   可想到自己被瞒骗的光阴,与生女的骨肉分离,崔氏又难免暴怒,抓着阮林春的胳膊道:“春儿你说,当年的事会不会是她故意?”   阮林春太了解崔氏的心情,可她也只能据实相告,轻轻摇头,“不会。”   原书里也确实是个意外,白锦儿没那种胆量,她犯不上破坏自己在阮行止心目中的形象,亦不敢得罪崔氏的娘家东平伯府,后来原主渐渐长大,发现阮林春与自己面貌格外不同,白锦儿或许有所知觉,但,索性也将错就错下去了。   白锦儿有私心,但又确实不够“坏”,如果她是个纯粹的坏人,崔氏反而能认为是她故意勾引,铲除这个祸害并继续在府中麻木地生活下去。   然后,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过证实了,阮行止与白氏早就两情相悦,自己不过是个后来者,她以为曾有过的恩爱时光,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中泡影。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崔氏疲倦地拉起阮林春的手,“咱们回去吧。”   阮林春很意外,“您不想过去看看?”   还以为会像狗血剧里那样来一场激烈地厮杀呢。   崔氏摇头,“算了。”   连愤怒她都觉得白费力气——因为太不值得。从今以后,她只为自己、为这一双儿女而活,其他的事,都与她不相干了。   晚上,阮林春悄悄抱着被子来到崔氏房中,跟母亲同寝,倒不是怕她想不开——虽然也确实有点担心,毕竟崔氏在阮行止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年的感情,人在万念俱灰之下,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然而,崔氏并没有任何失态或过激的举动,只是轻轻拉着她的手,“春儿,娘想做一件事。”   阮林春听她语气平稳,不似有轻生之念,方才松了口气,“只要是您的决定,我都支持。”   “哪怕会影响你的婚事?”崔氏始终顾忌这点。   阮林春笑道,晃了晃手臂,“您放心,程家开明着呢,他娶我也不是因为家世,真看家世品貌,哪家不比我强得多?”   崔氏被她轻松的语气逗笑,“也好,那我就放心了。”   借着淡淡月色,阮林春望见她双目一片清明。   *   三月十四日,阮家姊妹的及笄礼如期而至,不但阮林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阮林絮也终于露出笑容——重获自由,她岂会不高兴?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阮林春的排场比自己阔气许多,程夫人当正宾,程皇后赐下的贴身嬷嬷为执事,还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许怡人担任赞者——虽然是庶出,可许老爷的女儿本就不多,当今那位吏部尚书颇有些年纪,动辄痰迷心窍的,说不定明年许侍郎就可以取而代之呢!   有这么多达官贵人簇拥着,无怪乎阮林春满面春风,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倒是自己这里门前冷落鞍马稀,跟冰窖一般。   心情不好,阮林絮对帮她挽发的阮林芳也没脸色,“大姐,你慢点梳,把我给弄痛了。”   阮林芳沉着脸,心想若非看三叔的面子,她才不要伺候这样娇气讨嫌的姊妹——瞧瞧阮林春乖乖坐着多听话,哪像这个,大好的日子还垮着脸,活跟个讨债鬼似的。   阮林絮倒不是有意给姐姐脸色看,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阮林芳上手——胡夫人的头梳得最好,可惜这位正宾偏偏不过来帮忙,反而上蹿下跳奉承起阮林春来,好像那几个梳头娘子全是摆设,没有她会死似的。   这阮林春到底会什么妖法,才回京半年就建立了这样积极的人脉,和自己平分秋色,甚至更胜一筹。   就连崔氏看起来也格外高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时而为女儿弄弄头发,时而又帮她理理衣裳。   难道崔氏已经不介意那件事了?阮林絮怎么也想不通,她虽不希望娘亲的身份早早曝光,但,能膈应到崔氏母女还是挺好的——她当然知道崔氏对父亲是真爱。   如今这真爱似乎变得廉价起来,崔氏跟来访的每一个客人都打招呼,唯独不看身边阮行止一眼。   至于阮行止,他原本捏了一把汗,担心崔氏闹脾气不肯出席,如今见她现身,心里的那块大石才终于放下。   看来,崔氏的情绪已在渐渐缓和,用不了多久,这府里就能恢复昔日的和平。阮行止想着,嘴角不自禁地上勾,虽然有点对不起锦儿,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等他的官职再上一个台阶,地位稳固,到时再把白氏接回,娇妻美妾,左拥右抱,那才是得意人生呢。   阮林春望见角落里的程栩,特意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却还是让她一眼看见——果然啊,有些人在哪里都能发光。   阮林春稍稍抿唇,露出一点极浅极淡的笑意,大庭广众,她不便同程栩说话,只能这样示意。   程栩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但是俊脸泛红,身子微晃,连拐杖都快立不住了,可见他已经接收到阮林春的心意。   他俩的眉目传情没能躲过阮林絮的法眼,阮林絮气得浑身乱颤,心想这一男一女真是不知廉耻,当着宾客的面都敢这样作态——或许那日晚去半个时辰,两人早已做出不才之事。   早知如此,哪用得着周成辉添乱,直接带人去捉奸便够了。   阮林絮定定地看了半晌,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总觉得阮林春比她进祠堂前更漂亮了一点,整个人更端正秀气了——难道是妆容和那根挽发簪子的功劳?   然而那不过是一根普通的木簪,自己头上也有。阮林絮想到自己在祠堂跪了大半个月,不但身形消瘦,连脸庞都憔悴不少,哪比得上阮林春娇艳欲滴、一团喜气?   若是不知情的宾客见了,定然以为她是乡下养大的那个,阮林春才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如此满腹牢骚,也总算支撑着将礼行完,阮林絮正要回房消气,就听到崔氏四平八稳的嗓音,“诸位且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阮行止有点紧张,难道要在这个时候挑破两女的身份?但,让人知晓春儿是被外室养大的,这对她并没有好处,崔氏很该考虑到女儿的尊严才对。   幸而崔氏并未提及女儿,只道:“今日当着诸位亲朋故旧的面,我,阮门崔氏,将与三房侯爷和离,万请知悉!”   阮行止刚舒口气,随即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什么,要在今日与他和离?   崔氏半点不理会他的震惊,只平静地让人取来纸笔,道:“老爷,请签放妻书吧。” 第40章 . 和离 这都是前世注定,应有此报。……   这一出来得突然, 阮行止疑心妻子一时冲动——难道还惦记着白锦儿的事?他不是答应不再跟白氏见面了吗?   当然这个答应也只是口头答应,日后大不了悄悄的,别让崔氏知道便是了。   阮行止原以为这段时日做小伏低, 必能让崔氏回心转意,谁知妻子反而更决绝了, 难不成是她察觉了什么?譬如那日茶寮……   阮行止自己心虚,也顾虑到脸面,不想在众目睽睽下与崔氏争执, 只温存地将纸笔往前一推,“夫人,此事咱们改日再谈。”   “改日?难道你想我在春儿的婚事上提起, 那只会让你更加丢脸。”崔氏脸面微微发白,但说话的语气却相当镇定, 可见是筹之烂熟的,“老爷,为了彼此的脸面着想, 还是快签了吧。”   阮行止脸色难看到极致, 倒不认为崔氏此举多么认真,只觉得她这样大庭广众公然发难,实在放肆至极。   当面教子,背后教妻, 即便如此,阮行止也不想与相争,只面朝着宾客,强自露出一抹笑容,“都散了吧,劳烦诸位跑这一趟。”   有那好事者想留下来看热闹的, 也被府里的管事凶恶瞪住,“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吵架的?”   阮林春差点笑出声来,可见到现在渣爹还以为崔氏在恃宠生娇威胁他,以为哄一哄就能床头吵架床尾和呢。   却不知崔氏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认真。   待得闲杂人等被清除后,阮行止方面向妻子,声音变得冷沉下来,“崔氏,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也太胡闹了,在女儿的及笄礼上求什么放妻书,一大把年纪的人,她不要脸,自己可还要呢!   崔氏微微瞬目,“你答不答应?”   阮行止当然不肯答应,没听说哪家孩子都生了大把吵着要和离的,何况他官阶虽不太高,好歹有个侯府爵位,在京中是有脸面的人,传出去不得笑掉大牙?   “你还在为白氏懊恼?”阮行止声音软和了些,觉得崔氏爱他才会如此,这也正常,只是,男人家三妻四妾乃寻常事,她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得求个鱼死网破呢?   崔氏平静道:“这是其中原因,但并非全部,我只是厌倦了和你在一起生活,不如求个清净,一别两宽,各自相安。”   这人想得未免太简单了些,阮行止忍不住笑道:“你以为和离那么容易?”   虽然有例可援,但真正敢这样做的女子还是少数,尤其似他们这等高门望族。更多的情况,是丈夫随手一张休书将妻子赶去做下堂妇,让她颜面无存——阮行止当然做不到这么绝,但不妨以此要挟崔氏,看她是否舍得?   崔氏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神色却未改分毫,“我未犯七出,你不能休我,若执意不肯签放妻书,你我就只好对簿公堂了。”   阮行止脸上重又露出那种吃了苍蝇的表情,没想到崔氏竟是这样一把硬骨头——但,她说的也没错。这些年崔氏侍奉翁姑,抚育儿女,操持内务,桩桩件件都不曾辱没她冢妇的本分,硬要找出一条罪状,就只有醋妒了,然,白锦儿的身份无法公开,连这条都是虚的——难怪崔氏十拿九稳。   可阮行止为官多年,经历多少风浪,当然也不是好拿捏的,遂冷笑起来:“你要报官,你又能告我什么?”   要和离总得有由头吧,崔氏尽到了为妻的职责,同样,他也不失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他的名声在京中都有口皆碑,崔氏硬要如此,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撒泼罢了。   阮林春微微蹙眉,想不到渣爹已经不介意撕破脸,正要上前帮腔,崔氏却拦住她,挺直腰杆道:“老爷,还记不记得当年和济堂那出意外?若我去京兆府诉状,让众人皆晓,是您伙同外室掉包两个孩子,让我们母女骨肉离分,害得春儿流离失所,您说,又当如何?”   她脸上流露出悍然无畏的神情,可见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阮行止惊骇之下,把手里的瓷杯几乎捏的粉碎,喊道:“那本来就是桩意外!”   崔氏笑了笑,“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大家会怎么想。”   她太清楚丈夫的个性了,只要有一成的风险,他都不敢去赌。   阮行止颓然滑落到椅背上,就算崔氏没有证据,可只要这件事在京中闹得沸反盈天,他还怎么见人?况且,谁说崔氏拿不出证据?只要收买个把和济堂的伙计,到京兆府击鼓鸣冤,世人又是最爱怜贫悯弱的,到那时……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崔氏甚至用不着怎样泼脏水,朝堂上那些对头就会将他攻讦得体无完肤,甚至万劫不复。   为了清白,阮行止只能选择让步,他不能让崔氏去见官,宁可独自饮下悲凉的苦酒。   崔氏可没他这样多愁善感,漠然将纸笔往前推了推。   阮行止颤颤巍巍在放妻书上签了字,心里却还存着最后一丝希冀,“和离之后,你住哪儿?我看,不如仍旧留在府中……”   崔氏很快打断他的话,“不用了,我还稍微有点积蓄,用不着老爷您来施舍。”   阮行止被那个语带讥讽的敬称给刺痛了,同时想起昔年崔氏被自己用掉的大半嫁妆,脸上一红,“其实,我在京郊还有几处房产,你若不介意,不妨到那儿去住。”   崔氏冷哂,“不必了,我还不至于买不起一栋屋子。”   让她去住阮行止安排的地方,她实在膈应——谁知道会不会是另一处金屋藏娇的所在?   被人这样揣测,阮行止也有点恼火,除了在白锦儿身上栽过跟头,他还真不怎么看重女色——崔氏把枕边人想得也太肤浅了。   不过,看她的模样,仿佛仍有些在意,这也令阮行止更坚定了挽回妻子的决心,负手而立道:“京城虽是个好地方,想找一处容身之所,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是鼎鼎大名的长亭侯,只要他打声招呼,谁又敢将屋子卖给崔氏这种下堂妇人,那不是存心跟他作对么?   饶是阮林春早已知晓其本性,闻听此言,还是对渣爹的渣度有了崭新的认识——这也太不要脸了。   阮行止却已顾不上在女儿面前扮演慈父,面上衔着一缕矜持的得意,笃定崔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只要将人留下,迟早,他还能将崔氏的心重新赢回来。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那句威胁话音刚落,一个泠泠如水的声音继而响起,“无妨,程家多的是闲置屋舍,崔夫人若是喜欢,只管挑一栋去住。”   却是程栩靠在壁角,漫不经心地出来打岔。   阮行止脸上如同打翻了油彩瓶,红白青紫夹杂在一起,实在糟糕到极点——这小子居然还没走,他一个外人,虽然是未过门的女婿,出来打什么岔,添什么乱,有他的事嘛!   还口口声声称崔夫人,俨然对他这位岳丈视若无睹,真是翅膀硬了,毛都没长齐就敢和老丈人叫板,混账!无赖!   阮行止虽然恼火,无奈程家在这京中还偏偏得罪不起,只能咻咻喘着粗气,干瞪着眼,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阮林春早已自发自觉地走到程栩跟前,为他理了理发冠,低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程栩从袖子里握住她的手,养了大半年,总算养出一点细嫩。   但程栩的手因为腻满细汗的缘故,还是比她要滑——看得出他其实有点紧张。   程栩亦附耳过去,低低说道:“还没和你道过别,我怎么敢走?”   阮林春抿唇微笑,由衷地感到喜悦,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可爱的人?现在即便发现程栩更多的怪癖,看在这句话的份上,她也能接受他了。   阮行止却是倍感恼火,未婚夫妻也不带这样亲密的!尤其在他签下那张和离书之后,小两口的互动在他看来愈发刺心!   难不成真让崔氏离开这个地方,到程家去住,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自己不就成孤家寡人了么?   幸好崔氏不打算如此,只慢慢道:“这样不好,春儿与世子尚未成婚,我贸然前去,必会招致闲话。”   阮行止大感欢喜,正要称赞夫人明事理,再趁机请她留下,然而,崔氏却已展颜朝那对恋人道:“不过,我已找好了地方,就不劳世子为我费心了。”   话犹未完,外边便传来车马辘辘、环佩叮咚之声,继而就见一个人高马大、拳脚生风的壮年男子进来,入门便大声嚷嚷道:“姐姐,我来接你了!”   沿途还有一阵奴仆们的哀嚎,或折臂、或断腿,在草地上打滚,翻来覆去,可见对这恶客毫无阻挡之力。   阮行止却是一眼看出这便是崔氏的幼弟崔三郎,过去多年,体格居然得寸进尺,看着混是个野人。   他素日最看不惯的就是这小舅子,文不成武不就,当初还敢嫌弃自家家贫,在迎亲宴上把他好一顿羞辱——谁成想,崔氏居然找了他来。   崔三郎一双虎目大若铜铃,斜睨着阮行止道:“姐姐,我早和你说过,此人面白少须,中庭短而下颌长,乃奸猾之相,你总不信我!如今可算看清楚他的为人了吧?趁早离了他也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等狼狈之徒,不屑为伍!”   阮行止气得吹胡瞪眼,成亲的时候受气,和离还得受气,这是谁定的规矩?   本想舌辩两句,崔氏却已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三郎,不必多说,我们回去吧。”   阮林春最会察言观色,早上前拉住崔三郎的衣角絮絮问起来,“舅舅,那边的房子够大吗?我能不能过去住?”   虽然只在过年回家的时候见过一面,崔三郎却很喜欢这个外甥女,大抵是两人性情一脉相投,都挺豪爽的缘故,于是笑眯眯地揉了揉阮林春的头,“当然可以,小舅的房子大得很,可比这狗窝强多了。”   阮林春于是欢呼一声,转身也让紫云收拾起行李来。   阮行止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发火,谁住狗窝,谁是狗?这崔三郎真是嘴毒心毒,活该到现在还打光棍。   当然自己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   阮行止勉强找回一点平衡,又看阮林春来来回回添乱,终是开口叱喝道:“春儿,不许胡闹!”   阮林春扁着嘴,“我没胡闹,我就想和娘一块住。”   崔氏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护到身后,又警惕地看着阮行止,显然不肯让人抢走女儿。   阮行止唯有叹息,心想阮林春去了也好,有这个拖油瓶在,崔氏一时三刻肯定没法改嫁,到时自己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能慢慢将人劝回。   于是闭口不再多言。   倒是阮林絮瞧见这出兵荒马乱闹剧,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假意劝道:“姐姐,爹正在伤心,你就别火上添油了,还是留下吧,咱们姊妹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阮林春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不是很好么?今后你照应你爹,我照顾我娘,咱们各司其职,谁也不耽搁。”   阮林絮被噎了下,只好灰溜溜地退到阮行止身后。   崔氏则感动地抚摸着女儿的后颈,经历这出,她总算看出谁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从此以后,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断不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落泪。   一行人整顿好行装正要上车,可巧阮大夫人听见动静过来,瞧见这副景象,亦是吃惊不小。   阮行止频频朝大嫂使眼色,希望她拦住崔氏。   阮大夫人为人虽不怎么大方,却也晓得家和万事兴,却不过情面,只得上前一步,柔声向崔氏道:“弟妹,你这又是何必?有什么误会敞开了说便好,何必非要闹到和离的地步呢……”   崔氏平静地向她施礼,“嫂嫂,我不再是侯夫人,今后这府里的事不该我管,就劳你多费心了。”   这一句,便扭转了乾坤,阮大夫人当然听得出言外之言——这意味着崔氏放弃重回侯府,而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拥有了管家之权。   于是阮大夫人仍旧劝着,手却慢慢松开了,改为同情的看着小叔子道:“三弟,放手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都是前世注定,应有此报。”   阮大夫人并不懂诗,不过前日进香时求得一句签文,如今正好聪明地用上。   阮行止顾不上同她歪缠,几乎急得跺脚,看着崔三郎套上马车,载着崔氏等人疾驰而去,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失去了。   思绪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阮行止便回房清点东西,看看崔氏可否落下点什么,好借故给她送去——正好再见一次面。   谁知刚穿过回廊,就发现阮志胤穿着一袭紧身短打,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要追刚刚那辆马车。   阮行止当即呵斥道:“混账!你也想离开这个家?”   语气虽然严厉,缺少了几分家长的从容——想起儿子说不定把刚才吵架的内容都给听去了,阮行止便觉耳根发烫。但,谁叫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再如何不成才,阮行止也得将他留下。   正待好言相劝,然而阮志胤却已下定决心,“您用不着这样看着我,我都十七了,用不着您来约束。等春妹成了亲,我仍旧回兵营去,保准不讨您的嫌。”   至于中间这段时间,他当然得待在崔氏那里,在他看来,那里才是他的家。而眼前,却是个最大的背叛者。   阮行止的手从他肩上滑落,一刹那竟感到彻骨的寒凉,他真的错了吗,非要落到这样妻离子散的下场?   本不该如此的。 第41章 . 闹鬼 想不到,这屋子真的闹鬼呀!……   转瞬他又暴怒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是赫赫有名的长亭侯,是这府里的一家之主,不该是他们主动离开他, 该是他不要这些人!   崔氏倒罢,他就不信这个独子敢不听他的话, 他太知道儿子的本事了,别看阮志胤这会子意气风发,回头去了军营, 保准熬不上三年就得灰溜溜地回来——当个出生入死的兵将哪有游手好闲的少爷舒服?   等尝过世道的磨砺,多吃些苦头,自然会痛哭流涕地求饶, 阮行止不着急,就等着儿子悔悟的那天。   到那时, 才知道真正是谁撑起了这个家,崔氏说得好听,不过一无知妇人耳, 难道还真指望她能干一番大事业?   阮行止心下稍安, 冷冷道:“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阮志胤抿着线条刚硬的唇,一言不发地向父亲施礼, 继而狠心转身离去。   斜刺里忽然冲出个人来,泪眼朦胧的抱着他腰,“大哥,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   阮志胤沉默,“怎么,你想跟来?”   阮林絮:……   不, 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是真心不希望阮志胤也去崔氏那里——她就只这么一个哥哥,白锦儿身体素来不好,生她的时候又落下病根,以后恐怕都没法再生育,一个女子,没有娘家兄弟傍身,如何在这世道过下去?来日她做了皇后,要提拔亲族,同样需要至亲之人为膀臂,为了这个,阮林絮也不愿失去兄长。   何况,相处这些年,她对阮志胤并非毫无感情,在阮林春到来之前,他们本是最要好的一对兄妹。   怎能说舍弃就舍弃呢?   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阮志胤却不这么认为,固然上一辈的恩怨不该波及到下一代,但,若非白锦儿这对母女,崔氏也不会肝肠寸断,春妹亦不会受尽委屈——这时候再来说清白无辜,不觉得太晚了么?   何况,护国寺那桩意外,阮林絮是否参与其中尚待商榷,但,阮志胤势必不能和从前一样看待她了,他不出言痛骂,已经是最后的仁慈。   阮志胤横一横心将她撇下,“三妹,你自己保重,从此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阮林絮还想再劝,阮行止却十分不耐这般儿女情长,“不用多说,让他滚!”   阮志胤的脚步停滞刹那,终是义无反顾离开。   阮林絮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父亲!”   她反而有些岌岌可危了,阮行止执意赶走嫡子,难不成想另立家室,再娶一门身份高贵的继妻?不,不成,侯夫人的位子,只能是娘亲的,设若再来一个脾气蛮暴的继室,娘亲到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况且,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现在她倒有点后悔做得太过,白锦儿跟阮行止见面的消息,还是她故意放出去的,本来只想刺激一下崔氏,以报祠堂罚跪之仇,谁知嫡母的脾气这样刚烈,并不争吵,而是直截了当地说要和离——凭心而言,阮林絮还有点佩服她,可惜两人注定处于不同阵营,面对利害冲突,她只能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崔氏那样倔强,必不肯再回来,只消找个合适的时机通知娘亲,她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阮林絮思及此处,心里总算释怀了些,看阮行止面如菜色,因柔声相劝,“爹,您别太担心,有二姐在,母亲定能照顾好自己的,若实在放心不下,等过些日子,我亲自过去瞧瞧……”   阮行止没有理她,却冷冷看着石墙边一处晃动的草丛,喝道:“谁在那里?”   那人尴尬的从青苔掩映处现身。   阮林絮惊喜交加,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娘”,可念在爹爹此刻心绪不佳,还是留待改日相认为宜。   白锦儿怯怯地上前,“老爷。”   她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原来只想混在那些宾客随从堆里,却不料会撞见这出,虽然欣喜崔氏这样洒脱,肯成全她的爱情,可同时却又有点尴尬——因为老爷是崔氏让给她的,而非她自己争取而来,难免有胜之不武之感。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也算破镜重圆了,故而白锦儿望着爱郎的目光柔情满怀,只需一语,她便愿跟随他而去。   阮行止看起来却不甚高兴,强打起精神,让阮林絮与她见面,并道:“我知你这些年思念絮儿辛苦,若实在舍不得,就将她带回去吧。”   他如今也算想通了,崔氏那样执拗,恐怕不单是因为嫉妒,还因为替情敌养了十几年的骨肉,将心比心,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一开始是他想差了,好在现下弥补还来得及,让白氏跟絮儿到赵家屯避避风头,一方面避免东窗事发,另一方面,也更利于他挽回崔氏的心意。   白锦儿大惊,她原以为爱郎会立刻将她接回,怎的却是要赶她走,连絮儿都不肯留下,这怎么能行?   阮林絮更是张皇失措,她虽然深爱白氏,可早已习惯锦衣玉食的生活,哪能说抛下就抛下?   更何况,她替家中赚了许多银子,这会子却打算将她一脚踢开,阮林絮怎么想,都觉得老东西在卸磨杀驴——她对这个爹忽然也没那么尊敬了。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阮林絮不得不郑重的提醒父亲,“爹,你这样贸贸然送我离开,大皇子那边该怎么交代?”   总不能说是得了恶疾送到乡下暂避吧,那这门婚事等于也告吹了,她很清楚爹的脾气,再怎么伤心难过,也不忘权衡利弊——只能以此来威胁他。   白锦儿眼看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时进不了这家的大门,只能忍泪泣道,“老爷,絮儿正在议婚之年,还是留在京中更方便些,至于我,原就是乡野村妇一个,如今自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不劳您费心了。”   原以为爱郎多少会挽留一二,谁知阮行止却只是轻轻闭眼,“也好,你走吧。”   白锦儿只能麻木转身,脚步却沉重得厉害,跟灌了铅一般,她为他付出了一切,为何,眼看就要修成正果的时候,他却又不要她了?她的身份就那样不堪么?   白锦儿扶墙慢慢走着,一面垂泪,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等等”,原以为阮行止改变心意,正自欢喜,却听他蹙眉问道:“昔年和济堂中,你是否故意调换两个孩子?”   白锦儿几乎呆住。   他居然这样疑她?在他心中,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恶毒的女人么?犹记得枕边月下,海棠花前,他对她说过那么多的山盟海誓,如今,却为了一个下堂妇人的胡乱栽赃,来质疑他们多年的感情?真的是错付了。   白锦儿想要分辩,张了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地上。   阮林絮急忙上前,奋力摇撼着白氏肩膀,痛哭道:“娘,您醒醒,别吓女儿!”   又愤怒地回头嚷道:“爹,你怎能这样怀疑呢?你明知道娘对你衷心不移,如今你却因一句莫须有的证词来冤枉她,爹,你太无情了!”   然而之前他同样无情地对待另一个女人,这母女俩却没有发表半个字。   阮行止望着眼前荒诞而可悲的闹剧,深感自己已陷入一个牢笼里,抽身不得,进退维谷。   *   崔三郎的住处并不在市中心,而是位于京郊一处临湖的宅子里。   阮林春乍一看,还以为来到了聊斋里的洞府,时已黄昏,暮色四合,这样依山傍水的地方却矗立着一栋气势恢宏的宅院,难免叫人以为是鬼怪所变的幻术。   饶是阮林春素来胆大,下车时也不禁缩了缩脖子,“小舅,您真的是活人吧?”   崔三郎朝她扮鬼脸、张牙舞爪故意吓她。   阮林春:……   只好捂着胸口来个西子捧心,捧场地做出被吓到的模样——想不到这个舅舅而立之年还这样童真,以为她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吗?   崔氏瞧见这一大一小的顽皮举动,唯有笑着摇头,但比起长亭侯府的规矩谨严、处处肃穆,这里的气氛的确让人舒心得多,她已好久都没这样自在过了。   就是这栋屋子看着实在旧了点……   崔氏试着推门进去,这下却瞠目结舌,不同于外边的鬼气森森,青苔密布,里头却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一不有,且是按照她出阁前闺房的模样布置的,让她恍惚记起自己做姑娘时的光景。   饶是崔氏一向端方自持,不肯轻易流露感情,此时也难免深受感动,“三郎,你费心了。”   崔三郎嘿嘿笑着,不敢当姐姐的夸赞。   阮林春则是角度刁钻的道:“小舅,你哪来这许多银子,不会是偷的抢的吧?”   崔三郎拧了拧她的脸,没好气道:“当然是我自己挣的!崔家别的没有,独属钱多,不信,比一比你娘的嫁妆,公主娘娘都不差什么的!”   东平伯的爵位到这一支也就完了,好在家底殷实,足够儿女们自谋生路,崔三郎更是其中翘楚,别看他外表淳朴,看着没什么脑筋,心思却溜滑着呢,这些年又干起了皮货生意,每年倒腾两趟,能挣上千两银子,区区一栋屋子自不在话下。   阮林春听得悠然神往,对这位小舅更是拜服得五体投地,正想请他提携一把,让自己参股,阮志胤却风风火火地提着箱笼过来,“娘,小舅,妹妹,你们不会把我给忘了吧?”   阮林春:……呃,貌似还真给忘了。   不过事发突然,谁都想不到嘛,何况阮志胤又是阮行止的独子,无论阮行止娶几个老婆都影响不到他的地位,故而阮林春想不到他会跟来。   上前帮他把行李接过,一面打着哈哈,“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哪怕你留在府中,母亲亦不会怪你。”   事实上,崔氏也没打算将他带走,就算她已决心同丈夫划清界限,可,阮行止并非不顾大局的人,为了府里的前程,他必会悉心栽培阿胤,这种血脉的传承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崔氏自认没那么多的门路,能够为儿子请最好的先生,让他坐上最合适的官职,她只能量力而行。   阮志胤满脸委屈,“可我实在不想待下去,府里的饭菜我吃不惯,还是娘的手艺最对我胃口,况且,妹妹一走,也没人和我说话了,难道让我一个人每天对着四堵墙么?”   阮林春:……   她大哥这种金毛犬般的个性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不过,真的有那么凄惨吗?府里的厨子明明很不错,况且,阮林絮对这位大哥还是挺亲厚的——虽然是有目的的亲近。   崔氏默然片刻,叹道:“也罢,来都来了,就留下吧。”   虽然不知阮行止为何放心地准他出走,但,崔氏也确实舍不得和这一双儿女分开,至于阮行止接下来是否有什么计划,崔氏只好见招拆招了。   阮志胤这才欢欢喜喜地将行囊放下,帮着阮林春清洁打扫,并且争执起了谁该睡最后边的那间厢房——结果当然是阮林春胜利,谁叫她大哥睡觉打鼾来着,若搬到前头来住,一家子都得失眠了。   阮志胤很不服气,“我怎么不知有这个毛病?”   阮林春心说那当然是因为府里的隔音效果好啊,哪像湖边这样空旷,些须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为了傻哥哥的面子着想,姑且不纠缠打鼾的事了,阮林春只斜睨着他道:“难道大哥怕鬼,否则为什么不敢到后面去住?”   阮志胤:……   他就是怕呀!城里人来人往阳气重不觉得,可这荒郊野岭的,万一冒出个山精树怪,他该找谁救命去?   奈何为了尊严,阮志胤只能忍痛答应,谁叫他是这屋里唯二的男子汉,如今离群索居,也只有他来保护母亲和妹妹了——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好伟大!   阮林春看他昂首挺胸的骄傲模样,几乎笑得前仰后合,忙揉了揉两侧脸颊,好让表情严肃起来,又郑重的拍了拍阮志胤的肩膀,“大哥,若真的见鬼不要怕,只管告诉我,改日我去寺里为你求一剂符水,保准喝完就没事,不会让邪祟上你身的。”   阮志胤被她说得更害怕了,决定今晚就抱着金刚经入睡——原是不小心夹带出来的,没想到居然派上用场。   他觉得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   晚膳就由崔氏亲自下厨,阮林春也帮了些忙——主要是做些洗菜择菜之类的琐碎工作,她虽然也爱自己动手做些小食,但却是杂而不精,对付不了大菜。   崔氏则是大显身手,烹煮煎炸蒸样样来得,还兼顾了冷盘和热菜热汤,对于只有四个人的家庭来说,实在很丰盛了。   阮林春也是头一次发现母亲的手艺相当不错,这比起国宴也差不了多少吧?   崔氏笑了笑,不肯说自己的厨艺是为了前夫学的,阮行止的脾胃一向就弱,那时候刚进朝廷任职,应酬又多,频频劝酒,身体怎能不坏?崔氏瞧着实在心疼得慌,想着做些药膳多少养养,原本在娘家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如今竟也学着洗手作羹汤,刚下厨的那几天,回回十个指头都被烫出燎泡,不是切着就是碰着——那样的辛苦,她也忍了下来。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何须如此用心费力?   崔氏正在恍惚,阮林春夹了个喷香的大鸡腿给她,“娘,您也尝尝我做的。”   她自己倒是更爱崔氏炖的老鸭汤,喝了一碗又一碗。   眼看众人吃得香甜,崔氏心头的阴云如同被风吹散,终于释怀。她不该沉湎于过往,她的所知所学,都将用在这一双儿女身上,无论如何不会辜负。   至于阮行止,他目不识珠,那是他活该。当然,从此以后,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不与她相干了。   崔氏捧着碗,一滴泪从眼中滚落,忙埋头咽下,加快进食的速度。   阮林春明明瞧见,也只装作不知,崔氏这样干脆地休夫,固然令人痛快,可若是一点情绪都不外露,那也不正常,发泄出来倒是好事。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用不着多久,她自己会把自己医好的,旁人能做的,便是默默地给予支持。   晚饭后阮志胤抢着要洗碗,似乎生怕什么也不做会被赶出去,家里养不起吃闲饭的——对于这点,阮林春有话要说,其实根本养得起,还绰绰有余呢……   当然,大哥肯自力更生是好事,阮林春就不阻碍他了,总体而言,结果还是不错的,虽然阮志胤最后打碎了两个碟子一个碗,但,至少他洗得挺干净的,值得鼓励。   阮林春素有择席之症,加之错过了宿头,就更难睡着了。当初从乡下来京城,也是紧张得难眠,还是靠遐想着程栩的容貌才得以入梦的——那时他不过是马车上惊鸿一瞥的漂亮小哥哥,谁知道,就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却已在冥冥中暗示了他们的姻缘。   话说程栩是几时离开的?那会儿她走得急,还没顾得上打声招呼呢。   阮林春辗转反侧间,忽听到窗棂被人轻轻叩响,第一反应就是有贼来了,但,这不应该呀,小舅故意把屋子外边弄得又破又旧,就为了财不外露,这是多没眼力劲的贼才能盯上她们的住处?   再不然,就是个太聪明的贼,识破这层伪装……   阮林春悄悄披衣起身,不打算惊醒崔氏,而是捏着抽屉里那把银针暗自上前——经历过周成辉的意外之后,她现在随时都会准备一把毒针,为的便是预防不测。   将房门揭开一条细缝,阮林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武器挥出,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便已被人捏住。   迎着天上淡白的月亮,她看清程栩那张勾魂摄魄的俊脸,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居然还敢笑!   阮林春没好气地将银针收回,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便跟来看看。”程栩也学她捏着嗓子,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这么细细微微的,如同从丝竹里传来,是人间难有的天籁。   尤其两人离得这样近,他的话不像在耳边,而是弯弯曲曲钻进她心里。   阮林春半边身子都酥了,又是恼,又是喜欢,“胡说什么?要见面几时没有机会,非得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害我呢!”   就算此处不是侯府,可还有崔氏,还有小舅和哥哥——两个莽汉子,阮林春就不信程栩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觉得他大概不要命了。   程栩却是半点慌张都瞧不出来,许是站累了,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则虚虚搂着她的腰。   阮林春又不敢甩开,怕这人摔着再闹出更大动静,只能下死劲瞪着他:登徒子,采花贼,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呢,谁知,自己才是那个瞎了眼的。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皮相啊……   程栩忽地凑近,认真盯着她,两人近在咫尺,连鼻梁都快碰到一处。   阮林春心慌意乱,“看什么?”   程栩咦道:“感觉你皮肤好像更白皙通透了,是擦了粉么?”   阮林春觉得未婚夫真是没见识,哪个女人睡觉还带妆的?妥妥的直男思维。   程栩笑道:“那看来是真的变漂亮了,我得将你看紧点,仔细让人夺了去。”   阮林春嗤之以鼻,原来是男人都会这些虚伪言论,她才不信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顶多是朝夕相处看顺眼了——这样违心地夸她,也不怕遭天谴。   然而程栩似乎并没感到良心不安,反而因为这样近距离的注视,俊脸慢慢泛红起来。   阮林春:……她都不害羞,他害羞个什么劲?强撩灰飞烟灭呀!   然而她到底低估了未婚夫的勇气,程栩忘情地盯着她的脸,不过倏忽之间,便将两片薄薄的唇瓣贴了上来。   难道月光真有使人动情的力量?阮林春本想将他推开,结果却还是抱着他的腰,缓缓沉溺于对方均匀的呼吸中。   但,秀恩爱死得快果然是真理,程栩忙于拥抱和接吻,手上便没了支撑,偏偏于此时足下一软,带着阮林春朝地上栽去——还好他及时换了位置,让自己垫在阮林春身下,才使她不至于受伤。   程栩的头却磕在门板上,发出怦然声响。   阮林春吓得六神无主,想要逃离,程栩却牢牢扣着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有脱身之机,还情调缠绵地耳边问她,“你不觉得这样更刺激吗?”   阮林春:……你好骚啊。   与此同时,后厢的阮志胤听到院中窸窣人语,死死将头埋在被子里,心中默念一百遍金刚经,唯独不敢出来瞧上一眼。   想不到,这屋子真的闹鬼呀! 第42章 . 嫁妆 不多,七八万银子吧。   等到两人都有些呼吸困难, 阮林春才气喘吁吁地将他推开,瞪眼道:“快回去吧,等会子被人发现, 保准吃不了兜着走!”   她跟崔氏都没有起夜的毛病,崔三郎却说不准, 看小舅的模样便知道是个脾气火爆的,又有阮行止这老白脸为前车之鉴——倘被他瞧见程栩做出如此行径,定不会轻饶他。   程栩舔着唇, 仍有些恋恋不舍,“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彼时四下阒静,寂无人语, 阮林春瞧见他脸上直白的希冀,心房忍不住为之激荡, 除了崔氏之外,程栩是第二个这样关心她、将她视若珍宝的人。   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无论前路如何,且让她沉浸于这片刻的欢愉吧。阮林春微微失神, 好在理智终于战胜情感, 硬起心肠将他驱走,“急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是你的总是你的, 还怕我会逃婚?”   这么一桩占尽便宜的婚事,傻子才不肯要呢。   程栩腼腆地笑了笑,不敢说自己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不然那时候也不会请崔氏到家里去住了,岳母在手,还怕新娘子不露面?   阮林春瞧见他这般死缠烂打模样,又好笑又可气, 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隐约从小舅房里传来,她急忙推他,“快走!”   又亲自替他开门,将他送上来时的马车——难为赵大赵二两兄弟,白天出任务,晚上还不得安眠,碰上这样黑心肝的老板真是倒霉透顶。   话说程栩是怎么进来的,不会是翻-墙吧,他那腿……   阮林春担心他受伤,却不料程栩晃了晃手上一根细细长长的铁丝,狡黠的道:“我哪有那么笨?用这个就够了。”   得嘞,堂堂世子爷半夜不睡觉私闯民宅,还会溜门撬锁这些旁门左道,真怀疑他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   阮林春无奈扶额,又亲自灌了个汤婆子给他,道:“路上揣着,仔细风冷。”   再冻出病来,她才不会去看他——想得美!   程栩也怕话多讨人嫌,忙紧紧闭上嘴,跟个乖宝宝一般老实坐着,可当马车启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探出头来,“过几日皇后姑母大约会接你进宫,你好生预备着。”   阮林春纳闷,“因为什么?”   年都过完了,派来主持笄礼的嬷嬷也已送回,按理她跟皇后没什么好往来的呀。   程栩笑而不答,只温煦地朝她挥了挥手,扬长离去。   阮林春也懒得管了,左右不过是些琐碎家常,偏这人喜欢神神秘秘卖关子,怪孩子气的。   阮林春忍不住笑起来,摇了摇头,打着呵欠回房休息,被程栩一通折腾,她后半夜铁定睡不好了——虽然之前也没睡好,但,老公不就是用来背锅的么?   次早起身,她跟阮志胤在回廊上迎面撞见,一对熊猫眼,两人都吓了一跳。   阮林春正想问他,谁知阮志胤却先开口,“二妹,你也没睡好?”   “我……”阮林春蝎蝎螫螫的,这个该怎么说呢,总不能承认她半夜不卧床跟男人幽会去了吧?   正想着如何编个正当理由,然而阮志胤用不着她解释,急急说道:“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阮林春:“……听见什么?”   不会吧,她大哥居然这样敏锐,能发现程栩的踪迹?   “别装了。”阮志胤面如土色,“昨晚上院里窸窸窣窣就没停过,不像风声,像是人在说话。”   因为就是人在说话。阮林春拍了拍大哥的肩,嘴上却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大哥,你多虑了!”   这不更说明有鬼嘛!阮志胤本想从妹妹这里得到安慰,谁知妹妹却只劝他要勇敢……感觉自己好无助。   早上用膳的时候,阮志胤只挑素菜,连昨夜啃得津津有味的大鸡腿都不香了,桌上众人频频投来讶异的目光。   崔氏皱眉,“阿胤,你这样大的个子,只喝点豆浆怎么能行?不到晌午就该饿了。”   阮志胤声如蚊呐,“大早上,不想吃得太油腻,还是素点好。”   其实是怕杀生会遭来报应——昨晚上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想来多半是狐狸精黄大仙之类,怨恨人类抢了它们的口粮,所以专程示以警告。   天晓得那些生灵会不会再来,他可不想继续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了。   崔氏见儿子这样固执,只能无奈道:“那你多吃两个馒头吧。”   转头又教诲女儿,“别学你大哥这样挑食,君子远庖厨,没听说连鸡鸭鱼肉都不吃的,仔细长不高。”   阮林春心说她大哥已经够高了,再长下去是要当参天大树吗?倒是瞧不出大哥这样胆小,就因为昨晚上一番臆测,自己吓自己,都由吃荤改为斋戒了。   阮林春这个始作俑者当然不怕,乐得独占那一笼蟹黄包和水晶虾饺,离开侯府那个森严窒息的地方,仿佛连空气都香甜起来。   崔氏眼角虽仍有着微微泪痕,但比起昨天已好多了,可见她重新振作,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起来。   用饭后崔三郎决定去看看镇上的皮货铺,顺便到山上猎几张好皮子,阮志胤也嚷嚷着要跟去,他很羡慕小舅一身的好武艺,盼着能学几手,而且,看小舅胳膊腿脚上硬邦邦的腱子肉,可知这人阳气是最旺盛的,跟着他绝对不会有厉鬼缠身的风险。   阮林春本来也有点跃跃欲试,可她是姑娘家,还快要嫁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该少沾染,阮林春只能打消念头,正好多陪陪崔氏。   崔氏没了侯夫人的头衔,反而落得一身轻松,但看她有条不紊地拆洗各房被褥,又用竹竿支撑着晾在院里,阮林春都好奇她为啥有使不完的劲——明明白锦儿的出身比她差得多,那一个却是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生怕失了身份,崔氏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崔氏迎着她诧异目光,不禁笑道:“你以为我从前养尊处优,如今便该好吃懒做?你也太小瞧你娘了,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是随遇而安,且能自立,至于做不做得到……谁不是从头学起,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的。”   哪怕她不是东平伯府的小姐,没有这些资财傍身,她照样不会饿死,不但要活,还要比从前活的更好。   阮林春挺佩服娘亲的韧劲,不过,她却做不到崔氏这样洒脱。若是谁辜负又背叛了她,就算不闹得家破人亡,她也得讨回这笔利息,断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更别提渣爹还侵占了娘亲一大笔嫁妆。   昨天为了快刀斩乱麻,崔氏也没追讨这笔银子,估计是想避免纠缠,但,阮林春却不会就此干休。   该怎么让渣爹心甘情愿地出血呢……阮林春正思忖着,院门便被人叩响了。   难不成小舅和哥哥忘了东西回来取?没道理呀,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再不然,便是程栩去而复返……就这样思念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太肉麻了。   阮林春脸红得跟个苹果似的,蹭蹭两下上去开门,然而,在推开门闩的刹那,她满腔甜蜜的幻想便被那张谄媚的老脸粉碎。   阮行止不但修建了胡子,脸上还擦了粉,好填平那些褶皱,固然看着年轻了几岁,却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油腻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阮林春尽管不待见他,可来者是客,何况这人是她亲爹,她也不能拒之门外,只懒懒问道:“侯爷,您有什么事?”   死丫头连声爹都不叫,阮行止暗恨女儿吃里扒外,但现在正是用得着阮林春的时候,唯有陪笑道:“春儿,你能否帮爹带句话,让我见一见……她?”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崔氏,阮林春心想渣爹的狗鼻子倒灵,这么快就嗅着味道过来了,虽然崔氏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可也想不到前夫这样死皮赖脸,连一宿都撑不过去。   阮林春正想该用什么理由敷衍为好,可巧崔氏听到动静过来,见到来客,调头就走。   阮行止忙唤道:“玉娘,你等一等!”   他唤着闺名,自然是希望崔氏念及旧情,然而崔氏脚步虽然停下,却没有半分对过去的怀念,只冷哂道:“你我之间,早已没什么可说。”   阮行止还是头一遭领略女人的脾气,居然这样不可撼动,难怪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眼前这一大一小,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指望崔氏立刻改变主意是不可能了,阮行止只能从长计议,遂软语哀求道:“玉娘,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但,为了春儿和阮家的名声,好歹等成婚之后再公开此事,你能答应吗?”   阮林春想说她并不介意,崔氏却终究考虑得更远一些,就算程栩父母为人开明,可上头那位老太太却不是好招惹的,又是先国公爷的继妻,与程栩之父程彦素来不睦,未免节外生枝,不妨先隐瞒为宜。   她自己反正无所谓,如今她已搬出侯府,跟阮行止已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外人眼里有没有那层名分都无关紧要了。   阮行止听罢,心下稍安,不管崔氏是否为了女儿才委曲求全,在他看来这便是对自己有情的标志——等安顿好白氏,再来一心一意劝崔氏回头,不怕她不被打动。   正想趁热打铁说两句情话,崔氏却袍袖一甩仍旧回里屋晾被子去了,阮行止碰了个软钉子,又不肯就此回家,只能陪笑望着闺女,“春儿,你得闲能不能帮忙劝劝你娘,她一个女子住在这荒郊野岭,该多危险……”   原以为阮林春会断然拒绝,谁知她却笑眯眯的道:“好呀!”   阮行止脸上喜悦几乎满溢出来,他不该说她吃里扒外,原来这才是他的宝贝女儿,不枉他这半年多悉心栽培。   然而,阮林春毕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她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平生最爱谈的就是条件。   跟亲爹也不例外,“我帮您吹枕头风,您能给我什么?”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小小年纪,就已学得这样口蜜腹剑、诡计多端。阮行止心下暗叹,却也只能无奈道:“你想要什么?”   阮林春露出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我想和您谈一谈嫁妆。”   阮行止一怔,觉得这是句废话,“我并没有打算亏待你的嫁妆。”   哪怕为了自身颜面,该给女儿的他都会给她,何况阮林春去的又是程家那样的门庭,箱笼少了当然不好看——而且,崔氏在放妻书里也约定了这条,阮行止自认是个君子,撕毁盟约的事还做不出来。   阮林春轻轻摇头,“不是我那部分,而是娘应得的。”   乜斜着对面道:“爹,您不会忘了自己曾做过些什么吧?”   阮行止脸上的横肉一抖,他当然记得,当初自己初入翰林院,尚未看清朝廷局势,纵使步步谨慎,却还是被栽赃卷入了一场贪污案里,落下七八万银子的亏空,他自己是决计拿不出那么多的,只能找崔氏周转——崔氏是东平伯独女,光嫁妆就有十万两银,正是靠这笔丰厚的陪嫁,他才侥幸渡过难关,并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   夫妻之间当然谈不上有借有还,他默认崔氏的钱都是他的,何况当初既不曾写下欠条,阮行止便理所当然地忘了这笔欠账——谁知崔氏竟这般小心眼,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就让女儿来追讨。   阮林春看见渣爹神色变幻,心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人嘴上再如何眷眷情深,一说到钱,就又原形毕露了。   他打算一文不发来祈求原谅,不如做梦。   当然,她可没打算去劝崔氏破镜重圆,不过借此机会讹上一笔,不然,也太便宜了老男人。   阮行止踌躇未决,七八万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就算他现在家底殷实,一时也拿不出来——少不得卖掉几个铺子,再将乡下那些田庄收回……可这样一来,府里就得面临窘境。而且,短时间未必能卖掉,让外人知道长亭侯府急于变卖产业,还以为他要倒台了呢。   倘若崔氏拿了银子却不肯跟他回家,而是自个儿到外头风流快活,那他不就得喝西北风么?   到底值不值得……阮行止怀疑地看着女儿,“这是你娘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阮林春半点不露怯,老神在在的道:“何必白问这么多?您只说愿不愿意就是了。”   阮行止想了想,十五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懂琢磨人心,不可能有这样充沛的底气来讨债,多半还是出自崔氏授意——或许,崔氏就是惦记着那笔银子,觉得枉费青春,才赌气跟他和离呢?   只要偿还了欠银,没准崔氏就会回心转意了。   想起昔日恩爱时光,阮行止终是下定决心,“我手头的现银不足数,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你告诉你娘,请她多等些日子,我会再来。”   又殷殷期盼地看着女儿,“至于你娘那边,就有劳春儿你……”   阮林春毫不犹豫地关上门,“您什么时候凑齐那笔款子,我就什么时候说情,此外别无商量。”   阮行止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离去。   回到家中,阮林絮急急迎上前,“爹,大夫到底怎么说的,娘的病究竟要不要紧?”   那日白锦儿晕倒之后,阮行止将她送进城中医馆,经大夫诊治,说是气血两亏,需要多多休养,一时半刻肯定禁不起长途跋涉,只能留下养病。   阮林絮如此说,正是希望阮行止将人接到府中来——如今讨人嫌的都走了,正该他们一家团聚,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阮行止却觉得没必要,“她住客栈就够了,接回府中,被人瞧见该怎么好?”   到那时,人人都该议论他阮侯爷宠妾灭妻才导致夫人和离,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阮行止又皱眉看着阮林絮,“还有,别一口一个你娘的,她算你哪门子的娘?你若想继续当这府中的女儿,就记准你的身份,老老实实忘了那件事,否则,大殿下也不会安心娶你。”   阮林絮撇了撇嘴,崔氏人都走了,还妄想霸占嫡母的名分,真是阴魂不散;但,她也的确舍不得顾誉这个靠山,少不得多忍耐些时,等娘亲扶正之后,再公布身份,那时就名正言顺了。   思及此处,阮林絮心情总算好了些,巴巴望着父亲,“爹,您方才到哪儿去了?女儿还等您一起用膳呢。”   阮行止懒得理她,而是自顾自地翻箱倒柜,将昔年积攒的地契文书一一取出,看看那些是方便变卖的,哪些又不容易找到下家。   阮林絮看得心惊肉跳,“爹,您拿这些做什么?”   阮行止随口答道:“当年我欠你母亲一笔嫁妆银,她虽没来追讨,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不如东拼西凑地还了她,省得说咱侯府见钱眼开,忘恩负义。”   白锦儿穷得叮当响,这个母亲当然指的是崔氏,阮林絮按捺住心头的紧张,涩声问道:“差多少?”   “不多,七八万银子吧。”阮行止随口答道,他从不隐晦在儿女面前谈生意,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殊不知,阮林絮对这府里的财务状况门儿清,其中还有几家铺面挂着她的名字,只没让爹知道——当然查肯定能查出来的。   七八万银子,足够十家铺面一年的利润了,还都是大铺。就算折合上庄田,那也得去一半——这还能叫不多?爹分明是猪油蒙了心吧。   阮林絮心头警铃大作,这家里的资财,有不少是她凭本事赚来的,做什么要跟着白填限?况且,崔氏当年那是自愿,又没人逼她出钱出力,这会子竟有脸来追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阮林絮却不是好欺负的,眼看爹爹再翻下去就要翻到几张署名为她的地契了,急忙打岔道:“爹,您这会子说得容易,谁家有这样大的手笔,能买得下许多?万一被人使诈,咱们岂不太吃亏了?我看,还是请大殿下寻个靠得住的买主,或是干脆由大殿下作保,咱们也省得上当受骗。”   阮行止觉得此言有理,正好折腾一天也累了,于是伸着懒腰到花厅去,准备小酌片刻——没了崔氏,这府里的饭菜尝起来都没滋没味似的,唉,鳏夫难做呀!   这厢阮林絮便匆忙将那几张契书藏进袖中,又把剩下的一股脑锁起来——爹爹愿意慷慨,她可不愿,阮林春和那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娘想从府中讨得好处,简直是做梦!   不成,她得让顾誉设法拖延,万不能让那母女俩的奸谋得逞。   阮林絮定神想了想,崔氏按理没这般心机,不然和离的时候就该提出来了,多半还是阮林春那贱人擅作主张,简直存心和自己过不去。   看来,这人还是过得太顺利了。从前种种她可以不计较,但,阮林春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到她头上,她势必不能哑忍。总得让对方知道厉害,她才知道哪些人是不该惹的。   但,阮林春素来是块难啃的骨头,软硬不吃,又有谁能辖制住她?阮林絮思来想去,她自己肯定是不宜露面的,爹又是个墙头草见风倒,看来,只能请月贵妃帮忙了。   只是,月贵妃这一两年待她都不冷不热,即算看在顾誉面子,她也未必肯出山,何况对手还是皇后的侄媳妇。   阮林絮咬着下唇,看来,不做出点牺牲是不行了。她回屋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头静静躺着一张方子,于女子而言,美颜纤体颇有奇效。   月贵妃再怎么风华无限,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细纹颇多,加之常年养尊处优,体态早已不复昔日窈窕——她会很需要这个的。   如今灵泉和空间都被搞砸,她只剩下最后的底牌,如不能成功打倒阮林春,真是枉费了这些机遇。   好在,阮林春再怎么泼辣,也对抗不过皇权的威压,这回究竟鹿死谁手,结果很明显了。 第43章 . 找茬 如题   在京郊宅子里住了十来天, 日子倒也安闲自在。   阮志胤从前贪玩,如今跟着小舅历练,将打猎当成一件正经营生, 收获倒是颇丰。猎来的野猪狍鹿将皮子取下拿去铺子里售卖,净肉则多半自用——这十来日并不曾闹鬼, 阮志胤的胆子也渐渐放开,总算敢开荤了。   阮林春对鞣制皮子很有兴趣,于是向她大哥讨了一件狐皮, 打算亲力亲为,为程栩缝制一条大氅,不然这么更深露重还来回奔波, 指定得染上风寒——绝对没有暗示他再来的意思哦。   阮志胤专程留了最好的墨狐皮,原以为她要自用, 及至听说是送给程栩,醋劲不由得上来,“平国公府什么好东西没有, 偏你这样嘘寒问暖的, 让人笑话!”   阮林春美滋滋地捻着针线,“他有归他有,我亲自做的怎能一样?俗话说得好,礼轻情意重, 不管他穿不穿,礼数尽到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做这个不需要刺绣,主要考验剪裁工夫,对她再合适不过。新娘子的绣工拿不出手,不如另辟蹊径,也好堵住那些闲杂人的嘴。   她自以为这理由很冠冕堂皇, 殊不知在阮志胤看来便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标志——哎,好好的白菜被猪拱了。   虽然从相貌上看,程世子才是那颗白菜,不过人都是护短的,在阮志胤看来,自家妹子这样活泼可爱,做什么要便宜外人?   阮志胤愤然道:“那给我做一件。”   “你?”阮林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对此表示怀疑。阮志胤的身材已经够魁梧了,再穿一身皮子,不真成森林里的大熊了。不像程栩生得清瘦,穿的再多,也自有种魏晋名士风流。   阮志胤:……所以你在说你哥很土啰?   末了还是崔氏出面揽下麻烦,答应用剩下的皮子为他缝制一件裘衣,阮志胤这才高高兴兴离开。   崔氏现在对家务活有一种异常的偏执,似乎存心让自己忙碌起来,便可以忘却过去的纷扰。为此她终日忙于烹饪打扫、缝衣晾晒,哪怕崔三郎说要请个婆子回来,她也不允。   阮林春劝不动她,只能由她去,其实凭崔氏现在的积蓄,满可以开几间铺子轻松过活,或是到乡下买几亩庄田,当个躺收粮食的古代地主婆,就算发达不了,自家的嚼用是尽够的。   不过,人一旦闲下,就容易想起不开心的事,崔氏这样勤于奔走,没准竟是好事,像白锦儿那样成天歪躺着不动,反而容易得富贵病——阮林春模糊打听出白锦儿在京城养病的消息,不得不承认,心里略微有点解气,就算逼走了崔氏,这一对苦命鸳鸯照样不能长相厮守?他们的情路注定是坎坷的,可见老天爷多么公平。   阮行止不晓得忙于照顾初恋还是临时找不出合适的下家,自那日造访之后,至今未曾再来,阮林春也不着急,她这人不贪心,有那笔嫁妆钱固然好,没有也碍不着她什么——而且自从她把皇帝字画挂到程家的店铺之后,每月都会有一笔出息按时送来,比她想象中更加丰厚。   她有时候难免怀疑,真有那么多愚人喜欢跟风,拼尽家财也要一睹皇帝墨宝?但,程栩应该是不会骗她的,既然如此,那她就接受这番好意了——反正,这笔钱她打算出嫁时带到程家去,就算是程栩好心骗她的,他也不吃亏,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至于程栩说皇后要召见她的消息,阮林春原当成笑谈,结果还真的应验了。   来迎接她的是程皇后的奶嬷嬷,也是她及笄礼上的执事,见面便笑道:“姑娘怎的换了住处?让老奴好找。”   阮林春笑了笑,“家母近来抱病,经郎中诊治,说是气虚血瘀,须得远离尘嚣,找些偏僻些的地方静养,所以到这儿暂住。”   崔氏与阮行止和离的消息,虽然众说纷纭,至今尚未公诸于众,阮林春虽然不介意,可崔氏生怕于她婚事不利,只能暂时保密。   但宫里活久了的都是人精,譬如这位嬷嬷,一眼便看出阮侯爷家庭出了问题,倒是可怜了眼前的小姑娘,才刚回来没多久就面临骨肉分离的下场。   难怪皇后这样的疼她可怜她。   嬷嬷便笑道:“二姑娘若无事,就随奴婢走一趟吧,皇后娘娘特意请了宫中的制衣局,要为您量体裁衣,老奴们的眼睛到底不是标尺,未免疏误,还是您亲来的好。”   阮林春饶是再如何厚颜,此刻脸上也有些热辣辣的,“难不成……是嫁衣?”   否则也用不了这样大的阵仗。   嬷嬷笑眯眯地点头。   阮林春只觉心情复杂,难怪程栩那天神神叨叨的,百般暗示是件喜事,想必是他专程去托皇后,程皇后才这样大费周章——宫中的制衣坊一向是仅供各位妃嫔主子的,轻易不接外活,若非皇后抬爱,她们哪看得上寻常小官家的姑娘。   阮林春并非矫情之人,皇后这样厚爱,不接受反而不妥。于是回屋洗漱匀面,打扮得整整齐齐出来,务必不能失了礼数。   嬷嬷看在眼里,就觉得这姑娘还是挺懂事的,也不扭扭捏捏小家子气,说是在乡下长大,比起那书香门第浸染下的女儿也不差多少呢。   崔氏听说皇后有请,当然不敢拦阻,只叮嘱女儿少说话勤做事,多听人的吩咐,别让皇后娘娘讨嫌。   嬷嬷笑道:“夫人真是多虑了,二小姐这样聪明体贴,娘娘见了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   阮林春垂着衣角,两手笼在袖中,表现得相当贞静知礼,在她看来,程皇后已经是婆家人了,她当然知晓如何应对。   等到宫中下轿之后,那嬷嬷且去皇后宫中问话,看是请制衣局的人过来,还是直接在椒房殿量尺寸。   阮林春正百无聊赖着,一个眼生的太监过来了——倒也算不得多么眼生,她貌似在贵妃身边见过。   还真是月贵妃派来的,那人陪笑道:“阮二姑娘,我家主子有请,请随奴婢来一趟吧。”   阮林春不露声色,“但,今日乃皇后娘娘相邀。”、   就算月贵妃要见她,也得等她拜见完皇后,这是基本礼貌。   那白面太监看着平平无奇,却有一把柔和的好嗓子,“无妨,皇后宽宏,必定不会介意。倒是我家主子心慕姑娘久矣,可惜不能一见,还望姑娘千万赏脸。”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月贵妃有磨镜之好。阮林春听了这番阴阳怪气之语,虽略感不悦,可看此人稳稳当当的模样,料想是办老了差事的——若没点底气,如何敢半路截胡,还是截皇后的胡?   看来,月贵妃早已打算守株待兔,这鸿门宴她非去不可。   阮林春叹道:“那便请公公为我引路。”   上次月贵妃虽然有心找她麻烦,态度倒还称得上和气,为的是将她许配给周家,不知这回又因何心血来潮?她不信凭自己的身份,能入得这等宫中贵人的法眼。   多半是有人在其中挑唆。   等到了月贵妃所住的宫殿内室,阮林春便豁然开朗,疑惑尽消。果然如此,那随侍在贵妃身后、为她依依捶着肩膀的,不是阮林絮还能有谁?   不晓得她这回动用了怎样诱人的条件,贵妃才肯帮她的忙。   阮林春心中起伏,面上倒是平常,跟方才那太监到了大殿中央,便郑重屈身下拜,“臣女参见贵妃娘娘,愿娘娘福泽绵长,百岁安康。”   月贵妃倒没有立刻发难,只闲闲命人剥了颗荔枝,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映着雪白汁肉,甚是妖艳。   总觉得比起上次见时有了些变化,说不上是眼角的鱼尾纹淡了,还是皮肤变得更加紧致,原来世上真有逆生长的奇药……阮林春心中猜疑,就听榻上那人问道:“本宫听闻,你颇通医术。”   这话是谁传的,她统共只为程栩和自家大哥看过病,到月贵妃这里就成了颇通,不是那人将她故意拔高,就是月贵妃有意夸张,欲抑先扬。   阮林春看了眼她身后的阮林絮,其实目光并不带恨意,可阮林絮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人看她时老没什么情绪,凉飕飕的,格外瘆得慌,该不会是妖怪变的吧?   这么一说倒解释的通了,不然一个土生土长的村姑,怎么忽然就会施针治伤,还颇通媚术,把身边人迷惑得团团转——兴许连空间和灵泉也是被妖气玷污,所以才会失效,天底下的奇珍异宝本来就脆弱得很。   阮林絮这厢胡思乱想着,阮林春已是平静回话,“娘娘谬赞,臣女不过闲时读过几本医书,略懂一二,算不上精通。”   她说的是实话,别人爱信不信。   月贵妃并非太医院的老学究,自然不会专心考察她医术,只以扇掩口,轻笑道:“无妨,今日不过闲话家常,我宫里正好有个婢女偶染微恙,不如就请阮姑娘瞧瞧究竟,省得还得拿本宫的对牌往太医院来回折腾。”   说罢,就将人唤出来。   阮林春看时,却是个圆脸庞大眼睛体态微丰的小丫鬟,虽然脸上特意敷了一层鸭蛋粉,微微泛出青色,模样可是相当健康。   可见月贵妃今日请她来就不为治病,而是存心找茬。   宛香月怡然自得地问道:“如何,能不能治?”   阮林春心下暗叹,贵妃特意相邀,她若不动手,就成了自己心虚才疏学浅,传出去也难免笑谈;可面对这么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又如何去治——主仆俩肯定是通过气的,就算她只是装装样子,这婢女肯定会大呼难过,倒变成她越治越坏了。 第44章 . 偷盗 如题   阮林春沉吟间, 瞥见那婢女不住地搓揉膝盖,想起这等近身宫婢,基本都是从早站到晚, 时刻注意主子的吩咐,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一天下来, 小腿怎么会不浮肿?   套句现代用语,满宫里都是亚健康——说成病患也不错。   阮林春顿有了主意,开口道:“能, 只是臣女今日未带药箱,工具不足,恐怕难以施展。”   月贵妃撇撇嘴, 怕了就直说,何必假惺惺地搬这些借口?   她当然不肯轻易让阮林春离开, 径自让阮林絮去寝殿拿了一套金针出来——可见是早有埋伏。   阮林春也不问是哪里来的,径直接过,让那婢女躺在春凳上, 褪去半边衣衫, 好在大家都是女子,倒也用不着回避。   阮林春以金针刺入其阴陵泉穴和三阴交穴,并缓缓按压,一壁问道:“可有疼痛之感?”   婢女点头, 眼中沁出泪花。原以为贵妃娘娘的意思是演场戏就好,哪晓得真要挨针呀,这也太倒霉了吧?   但,随着阮林春力道逐渐加深,那种刺痛感却慢慢消失,不晓得对方用了什么古怪的按摩手法, 婢女只觉从足下传来一阵暖意,且沿着脚踝逐渐往上,直至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温热之感,说不出的舒服。   可她并没惬意太久,阮林春的下掌重重一切,婢女吃痛,整个人差点弹跳起来,并伴随着一声尖叫。   月贵妃看得有些胆战心惊,“阮林春,你做了什么?”   阮林春头也不回,“您看不到吗?我在治病,还是您要求的呢。”   月贵妃:……   忽然庆幸自己没听阮林絮那小蹄子的,亲身上阵,不然,此刻挨扎的就是她了——这么看阮林春分明是个半吊子,哪有这样的大夫,治得人嗷嗷大叫的,好人也得医出病来。   阮林絮被贵妃瞪了一眼,亦乖乖垂头,她哪晓得阮林春医病时的状况这般惨烈,那程世子居然不声不响,还肯让她经手——到底是程栩的耐力非凡,还是他被阮林春给迷了心窍了?   等到一套金针施完,阮林春固然汗出如浆,那婢女亦是浑身酸软难言,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前那种麻涨滞涩的感觉却消失无踪,仿佛洗了个绵长的热水澡,把浑身的积郁都给冲刷掉了。   而且,低头看时,小腿的浮肿也消退不少——原来这位阮姑娘并非江湖骗子,而是确有真才实学。   阮林春一面收拾器具,一面低低叮嘱她,“求人不如求己,我虽是医者,能做的毕竟不多,似这等慢病,还是善自保养为宜,日后也不必太严于职守,能躲懒时,还是躲会子懒罢。”   婢女鼻中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当然知道这腿病是怎么来的,但,谁又能体谅她们当差的辛苦?纵使她日日服侍在月贵妃身边,为主子尽心竭力,月贵妃却从来不体谅她半分,反倒是阮林春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官家小姐能洞察她的难处——若得了这样的主子,可谓是三生有幸了。   婢女埋头拭去那抹泪痕,月贵妃见她肩膀颤动,料想仍是痛楚难当,于是趁热打铁道:“绿珠,你觉得如何?”   依着原定计划,这时候便该由她出来指认阮林春是个庸医,非但办事不利,还让她病势加重,毁了她的健康。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婢子竟谦卑地朝阮林春施礼,“多谢阮二小姐诊治,奴婢此刻已好多了。”   是忘词了,怎么说起这个?   月贵妃下死眼瞪她,然而这臭丫头虽然怕她,却依旧装作不知,用细微却清晰可闻的音量道:“奴婢不懂医,亦不知阮二小姐本事若何,但,就奴婢适才所瞧,阮二小姐的确担得起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人不能忘本,纵使她是贵妃娘娘的奴仆,又岂能昧着良心去诬赖自己的恩人,和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有什么两样?   因此,她只能实话实说,纵使此举会惹来贵妃不满,甚至遭受责罚,至少,她问心无愧。   月贵妃倒被气笑了,原本还觉得阮林絮太过危言耸听,一个乡下来的无知丫头,能有什么迷惑人心的本事?谁知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自己宫中一员悍将给收服去了——还说不是妖术!   然而,月贵妃却也无计可施,她出了个题目,阮林春不但完成,还完成得很好,再不放人走,岂不成了存心刁难?   纵使再不甘愿,月贵妃也只能从牙缝里迸出那几个字,“来人,送阮二小姐回椒房殿,再赏一斛明珠,褒奖她今日之功。”   面对该得的东西,阮林春从不假客气,她施施然接过装着珍珠的锦盒,正要离开,却听座上道:“等等。”   月贵妃摸了摸发鬓,满目愕然,“本宫那只金簪呢?”   一时间,殿中人的目光齐齐向阮林春射来。   阮林春:……   她算是知道这位娘娘的心眼有多小了,就因为自己毁了她做的局,她可不甘心,就要给自己罗织一个偷盗的罪名?别说她根本没胆量盗窃宫中财物,即便她敢,也得有时间呐,从进来到现在,月贵妃连杯茶都没请她喝,连哄带吓,又逼她施针,简直一刻不停——她又不是千手观音,还能忙里偷闲去拿贵妃头上的簪子?   然而,无论此事多么可笑,月贵妃还是凭自己逼真的演技扭转乾坤,或者说以势压人。   她含笑望着阮林春,“阮二姑娘,本宫想,为证清白,还是得搜一搜身,你觉得如何?”   说得好听,真让人搜了身,日后京城还有她立足之地么?就算不是她偷的,可无端被当成贼人,还犯了宫禁,日后谁都得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不止名誉被毁,没准连婚事都会泡汤。   月贵妃此招虽然草率,却是用心剧毒。   阮林春淡淡道:“娘娘此话我竟不懂,我并非这殿里的人,亦不知那些金银宝贝来历,纵使偷了,何处销赃,难道拿回去供着么?依我看,倒是知根知底的更值得怀疑,娘娘不如就此封了宫门,将宫人们召集起来,一个一个审问,总有那胆怯心虚的吐口。”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利嘴!月贵妃没想到此女看着呆呆木木,行事却百般机变,一时反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自有伶俐的替她接下去,“放肆!娘娘跟前也容你这般饶舌?什么知不知的,娘娘治下有方,这宫里的人自然信得过,倒是你这个乡下来的丫头,眼皮又浅,家底又薄,保不齐看中娘娘头上的发簪精巧,于是信手摘下藏入袖中,这会子却贼喊捉贼,真真是荒谬!”   阮林春认得,他就是引自己过来的小太监,看来一切竟是安排好的,那金钗必定在来时的路上就已不见,并偷龙转凤放到自己身上——这会子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再信。   月贵妃缓过劲来,重新掌握局势,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阮二小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绿珠张了张嘴,想帮忙分辩,却在接触到那内侍警告的一瞥后无奈垂头,她跟阮林春并非深交,纵说了也没人信,没准还越描越黑。   阮林春脑中飞快地运转着,顷刻便有了主意,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道:“寻金钗可以,但,臣女绝不让一个奴仆来搜臣女的身,贵妃若执意如此,臣女宁愿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就要往一旁朱红的梁柱上撞。   月贵妃忙叫人拦着她,开玩笑,若真让大臣的嫡女死在她宫中,皇帝会怎么想?她可担不起罪责。   只得好言问道:“那依你的意思该如何?”   阮林春的目光越过她肩膀,直直落到身后的阮林絮脸上,“让臣女之妹亲自搜检,臣女才同意。”   月贵妃一怔,姊妹之间,论理是该当避嫌的,不过,阮林絮跟她姊姊的交情这样坏,自然不会藏私,不泼脏水都算不错了——这一点,月贵妃大可放心,本来这主意也是她那好妹妹提出来的。   阮林絮虽有点意外,随即便喜上眉梢,阮林春这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呀,居然敢让她来搜身——这回没东西也得搜出东西,等着进暴室受审吧!   面上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你当真没拿么?若此刻老老实实交代,娘娘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会帮你求情……”   饶是月贵妃听了这几句话都有点倒胃口,别过脸去——但愿她对誉儿的心是真的,不然,娶了这么一个两面三刀的儿媳妇,谁给谁罪受呢?   阮林春却是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等人来搜。   阮林絮虽有点狐疑,可想到那太监办事牢靠,料想不会弄错,于是强忍着欣喜小跑过来,面上无比悲伤,双手却诚实地滑入阮林春衣袍里。   但,无论她如何搜检,那金钗如同泥牛入海,始终不见踪迹,难不成这人真会妖术,不然是如何藏起来的?   面对阮林絮的愕然,阮林春微微一笑,道:“娘娘已命人搜过,疑心尽可消了,但,臣女还有一言。”   月贵妃只觉得累极,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简直刀枪不入,她纵使手段通天也难施展,唯有木着脸道:“你说。”   阮林春看了身侧一眼,“她与我都非这宫里所属,自该一视同仁,如今我已搜过,便该轮到她了。”   阮林絮当即便想破口大骂,混账,她怎么敢反咬一口?临死还要找个垫背的么?   阮林絮当然不肯任凭栽赃,于是高高举起两手证明清白,然而,就在她抬起胳臂的刹那,一只金钗从袖中滑然而落,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音。   众人都看呆了。 第45章 . 救人 绿珠不好救,倒是把自己给救出去……   阮林絮自个儿亦是瞠目结舌, 急忙分辩道:“娘娘,这是误会,我根本没偷!”   阮林春则鹦鹉学舌, 重复起她适才所语,“妹妹, 你当真没拿么?若此刻老老实实交代,娘娘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姐姐我也会帮你求情的。”   阮林絮焉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暗讽, 气得银牙暗咬,然而又能如何?她当然知晓自己清白,关键是没有证据啊。   那金钗本应在阮林春兜里搜出来, 为何忽然落到自己身上……阮林絮脑中灵光闪过,对了, 难怪阮林春主动要她来搜身,根本不是爱惜颜面,而是要借机栽赃到自己头上, 亏她还能脸不红气不喘的, 这个虚伪透顶的女人!   阮林絮膝行上前,哀哀啜泣道:“娘娘,我真不知道这事,必是有人使的手段!”恼恨地瞪了阮林春一眼, “姐姐方才故意让我搜检,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吧?除你之外,再无人近过我的身,唯独你有机会把脏物塞到我袖中!”   深恨自己方才一时得意忘形,居然着了阮林春的道——就说此女诡计多端,断不会束手就缚。   阮林春望着她遍布寒霜的皎白面容, 沉声道:“你不曾近过我的身,可我也不曾近过贵妃娘娘的身,敢问那簪子如何被我拿到?”   阮林絮光顾着为自己分辩,毫不犹豫的道:“当然是王公公塞给你的!”   那领路的太监频频给她使眼色,可惜她没看到。   阮林春于是放心地微笑起来,“哦,原来是监守自盗呀,我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买通贵妃宫里的人,娘娘,您以为呢?”   月贵妃无力扶额,真是越描越黑,再说下去,只怕这月华殿就该来一场大清查了。   她当然不肯让程皇后看笑话,冷着脸上前,狠狠踹了阮林絮一脚,“下作的小蹄子,枉本宫这样信任你,你却不知感恩,反惦记起本宫的东西,还不快到后头领罚去!”   阮林絮既恨好姐姐倒打一耙,又恨月贵妃同室操戈,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却把脏水悉数泼到她头上——但,谁叫宫里就是这么个吃人的地方,技不如人,该当认输。等她掌握大权,势必要把阮林春赶去边塞服苦役,再让月贵妃去五台山为先帝守陵,好叫这些人知道,但凡欺负过她的,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阮林春无心理会原女主的雄心壮志,只姿势曼妙的向月贵妃施了一礼,捧着那盒珍珠轻飘飘离去。   至于金簪子,当然仍旧回到月贵妃头上。此刻她却恨不得将簪尖对准自己的喉咙,真是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她堂堂贵妃,却叫一个乡野里长大的小丫头给耍了,到底谁才是傻瓜?   适才那王太监捏着把汗上前,“娘娘,阮二姑娘走了,咱们还要罚么?”   “罚,当然要罚!”月贵妃恨声道。就算不为做给外人看,她也不愿轻饶阮林絮,谁叫她不中用,出的主意也都不三不四,平白惹人笑话。   贱胚子就是贱胚子,怎么调理都修不出个模样来。   *   这回用不着别人带路,阮林春自己便摸到了椒房殿——看装饰风格就一目了然。   程皇后等她多时,见她姗姗来迟,并不怪罪,只轻轻蹙眉道:“贵妃有没有难为你?”   这宫里谁不是七窍玲珑心,但凡闹点风吹草动,左邻右舍没有不知的。程皇后是隐忍惯了,不屑也不能与月贵妃计较,故而即使明知宛香月半路截胡,她也不便为这点小事上门要人。   见阮林春平安回来,程皇后方松了口气,又怕是伤在暗处,让她褪了衣袖仔细检查。   阮林春笑道:“娘娘,您多虑了,贵妃娘娘不是不分轻重之人。”   反正要打也只会打在阮林絮身上,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一时,制衣坊的人来了,程皇后让阮林春乖乖站着,任由那些绣娘们拿软尺在她身上比来比去,细微到连肩膀的宽窄,胳膊的弧度乃至胸脯的轮廓都比划得一清二楚。   阮林春不惯与人肢体接触,加之怕痒,那几个侍女蝴蝶般在她胁下穿梭往来,她忍不住要笑,“娘娘,不用这样麻烦吧?”   程皇后正容道:“女子一生就这么一件大事,怎么敢马虎?你年轻所以不觉得,等你到了我这个年岁,想热闹都热闹不起来呢!”   阮林春模糊觉得,程皇后在自己身上寄托了部分理想——虽然是皇后,却并非元配,想必当时的婚礼顾不上精细吧,何况宛家正在得势,景泰帝多方平衡,也不会大操大办。   这也成了程皇后毕生的憾事,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这样珍爱眼前的小姑娘,惟愿她与程栩美满和睦,永无嫌隙。   阮林春算不上悲观主义者,可她对未来始终秉持着审慎的态度,就算她与程栩目前互有好感,可离白头偕老的境界依然太远——谁能保证日后程栩或她不会变心?现在就要预知耄耋之年的恩爱,无疑太早。   况且……阮林春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她虽不觉得自己相貌平庸,但,世间为媒最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如今不过因着年轻水灵程栩才觉得有几分新鲜,看多了就会觉得配不上了——等他的腿伤彻底痊愈,在外见了世面,相形之下,更会觉得家里的黄脸婆难看。   阮林春并不自卑,她只是喜欢认清事实,并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所以,她不会放任自己在程栩身上倾注太多的感情,至少现在不会。   当然,成亲还是得成亲的,这是他们的约定,也是阮林春自己的谋生之路——脱离了阮家庇护,她当然得另寻一个靠山,到目前为止,程栩都是她最佳的选择。   量完尺寸后,程皇后让人将要做喜服的绢布取来,是一种银红的绸缎,哪怕在室中昏昏烛火下,依旧明艳迫人,可想而知,将它织成衣裳,在日色下会何等鲜亮美丽,摄人心魄。   阮林春再无不满,心悦诚服的道:“谢娘娘厚爱。”   程皇后于是乐呵呵地让人将绸缎拿回织造坊,准备裁制缝衣,“这衣裳本宫先替你保管着,且别让阿栩知道,到时候再吓他一跳,好叫他晓得自己娶了个多么美貌动人的新娘子。”   阮林春没想到程皇后也有这样童趣的一面,可见程家人不但性子妙,爱开玩笑也是一脉相承——将来生的孩子也这般活泼讨喜就好了。   阮林春浑然不觉自己将造人列入今后日程,只依依不舍地摩挲那匹绸缎,这样美的衣裳,一生却只能穿一次,感觉好浪费啊!   或者她可以跟程栩先和离再复婚,那样就物尽其用了。   阮林春晃晃脑袋,撇开这个荒谬的念头,忽然想起一事,“娘娘,我想请您救一个人。”   这件事虽不大,但,貌似只有皇后能管,旁人是不敢到月华宫捋虎须的。   程皇后当然义不容辞,能给贵妃添堵,她求之不得呢。   *   两人到达月华宫时,阮林絮正跪在天井里头苦不堪言,大毒日头晒着,让她乌发被汗浸湿,一绺绺贴在脸颊上,膝盖虽然没垫碎瓷片,可像她这等千金小姐,皮肉细滑,跪上半个时辰就够受的了。   眼看阮林春去而复返,还搬来了皇后,阮林絮心中一喜,料想是来解围的——还是怕把自己得罪深了吧?这个阮林春到底有几分眼色。   然而,她正要出言招呼,阮林春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笔直地从她身边越过,来到一个身穿青衣的婢女跟前——那绿珠丫头因为办事不利,没按原定计划陷害阮林春,月贵妃正叫人掌嘴呢!   程皇后当即蹙眉,“贵妃,你这是做什么?”   就算身份低微的宫婢,名义上也都是皇帝的女人,是不该任凭处置的。就算要罚,好歹避开面部,免得毁伤容颜——这也算宫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当然,似月贵妃这样的自然有恃无恐,虽然恼恨阮林春搬救兵,但,皇后来了也没什么可怕,她责打自己的婢女,关别人什么事?皇后的手再长,伸不到月华宫来。   月贵妃潦草施了一礼,漠然道:“这丫头自己分内的事没做好,嫔妾才让人轻轻打了她两下,皇后娘娘不会连这都看不过眼吧?”   说得轻巧,绿珠的唇边已沁出血色,脸也白了,可见力道绝非一个女子所能禁受得起。   程皇后就算一开始不打算管闲事,这会子也激出些义愤来,按捺住恼意,“既是她不懂伺候,让妹妹你烦心,本宫这便将人带走就是了,省得你这般心急火燎,再憋出病来。”   月贵妃其实比皇后还年长几岁,可听皇后一口一个妹妹的,她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这人存心给她添堵。   新仇旧恨一并发作,原本月贵妃不在意绿珠的去留,这会子却非得将人留下不可,断不能让皇后如愿以偿,“娘娘仁善,嫔妾却不能不分好歹,这丫头如此蠢笨无用,若调到椒房殿伺候,不是故意给您添乱么?嫔妾惶恐,若让陛下得知,该说嫔妾不体恤娘娘了。”   话说到这份上,程皇后也无计可施,只能跟阮林春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色——尽人事听天命,只能这样了。   可怜跪在地上的阮林絮满心气馁,绿珠不好救,倒是把自己给救出去呀!无奈她使了百遍眼色,阮林春都巧妙避开,只装作看不见她的丑态——谁要她这会子体谅!   月贵妃好歹扳回一城,心里的气倒是顺了,正要命人倒茶送客,景泰帝却忽然造访,声若洪钟的道:“贵妃这里如斯热闹,看来,朕赶了个巧。” 第46章 . 八卦 她那样温雅如玉的儿子,可不能让……   月贵妃忙将怒容变成喜色, 满面春风地迎上前,“陛下,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让臣妾好等。”   她这把年纪,居然还能露出妙龄少女的娇嗔, 而且不叫人讨厌——不得不说,是种天赋。   景泰帝无疑很吃爱妃撒娇这套,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 “你希望朕来,为何又这般作态,难道是要炫耀你对皇后不敬?”   话到最后, 语调已转为冰冷。   月贵妃花容失色,“陛下此言何意?妾真真是冤枉。”   “既如此, 皇后不过向你讨一个丫头,你又何必百般推诿,惺惺作态?”景泰帝说着便吩咐首领太监, “裴如海, 将人带下去,洗漱更衣后再送到椒房殿,至于登记造册,明日再说。”   月贵妃这回再不敢拦阻, 任由绿珠告退,只委屈地拧着手绢,一副被大老婆欺负的可怜模样。   景泰帝虽心软,却不忘教训她,“绿珠虽是你宫里的人,可这满宫里都份属皇后臣仆, 你要好的,只管让内务府挑来,何必跟皇后置气?没的让人说你恃宠生娇,以下犯上。”   月贵妃唯有垂头听训。   阮林春看在眼中觉得很有意思,景泰帝跟阮行止一样,都希望妻妾和睦,然而两人的做法却截然不同,景泰帝是一早就划定好两人区界,他允许宠妾在范围内试探,甚至祈求更多,但,绝不容许她越雷池半步,她可以心里不尊重皇后,面子上却不能挑战皇后的权威——景泰帝想当明君,他的妃子当然也得贤惠。   无独有偶,阮行止也想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士大夫,可他的做法却相当不齿,并非靠人格魅力促使妻妾和平,而是东瞒西骗,以此诳得两个女人的真心,还叫她们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真爱,结果东窗事发,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要得太多了,既要捏住人,又要捏住心,如同在悬崖间走钢索,迟早掌握不了平衡。   景泰帝就没这般贪得无厌,他给予女人财富地位,以此换来她们的温柔体贴,这交易本就公平。因此即便程皇后与月贵妃之间不可开交,却绝不会因此毁了宫中和气——同样的,她们虽对皇帝有情,却不会妄想得到皇帝全部的爱,比这重要的事情多着呢。   何况,景泰帝从来明明白白,没有隐瞒她们这点。   真小人和伪君子,那还是伪君子更值得讨厌些。   阮林春神游一番后,就看到景泰帝驻足于阮林絮跟前,“这是谁家女子?”   阮林絮这会子可谓热泪盈眶,总算有人肯来解救她了,于是频频向皇帝注目,谁叫这是她未来公公。   月贵妃注意到她那种急不可耐神色,心下却生出危机感,这小贱人该不会看上天家富贵,想来个舍小搏大吧?   她可不能让这样的狐媚子爬上龙床,于是匆匆站出来道:“是长亭侯府中的三小姐。”   一面陪着笑,暗示阮林絮是顾誉看中的人,“陛下,妾还以为誉儿同您说过呢。”   景泰帝虽有些惋惜,可他当老子的断然没有跟儿子相争的道理,只得摆摆手,“朕知道,不过,她为什么跪在这里?”   月贵妃不禁语塞,该说什么,说自己跟阮林絮商量好陷害人不成反而内讧么?那等于主动把皇帝往皇后身边送。   如今最要紧把自己摘干净,月贵妃于是一股脑推到阮林絮头上,“还不是这丫头糊涂,看中臣妾鬓上的发簪精巧,于是取下赏玩,又怕被误认为偷盗,藏到她姐姐身上,臣妾好容易才理清楚,又险些冤屈了平人,气不过才在这里罚跪呢!”   又朝阮林絮投去警告的一瞥,识趣的话就别乱说,否则有她好受的。   阮林絮只能缄默不言,其实月贵妃那番说辞已经算避轻就重了,说成小女儿之间一时玩笑——算不得什么大罪过。   然而景泰帝偏偏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这倒奇了,她自己偷了东西,为何要诬赖她姐姐,阮家不是一向最和睦的么?”   说着饶有兴味地看着阮林春,他见多了这丫头处变不惊的模样,不晓得当家丑外扬时,会不会令她失态。   阮林絮亦听出皇帝弦外之意,顿时生出几分紧张,示意阮林春最好保持沉默,别在这会子戳穿和离之事——否则,影响的该是她的婚事。   然而,阮林春毕竟是个诚实的人。不待妹妹出言拦阻,她已然平静开口,“很简单,因为她恨我。”   这话仿佛在哪儿听过……阮林絮耳中轰轰,是了,就是那日护国寺中,阮林春当着崔氏和程栩的面挑破她的身份,也让崔氏下定决心跟爹和离,结果,崔氏固然一去不返,可娘也被气病了……   这个阮林春,还真是会选时机啊。   景泰帝好奇道:“她为什么恨你?”   “很简单,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娘。”阮林春道,将阮林絮扔来的眼刀通通无视。   景泰帝笑道:“这是自然,去年那桩抱错奇案,朕亦略有所闻,虽然罕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又何必耿耿于怀?”   “但,我俩却有同一个爹,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阮林春木然道,“我爹在与我娘成亲之前,先结识了白氏,两人早已私定终身,并在婚后诞下一女,这便是我的三妹。可笑的是,她这十多年一直养在侯府,被双亲视若掌珠,而我,却不得不被送往乡下,受尽苦辛。”   景泰帝恍然,“原来,是那时候抱错的呀。”   “那是意外!”阮林絮急得额头冒出青筋,往日优雅的形象不知所踪,本想站起来指责阮林春花言巧语混淆事实,然而,她还在被贵妃责罚,只好直挺挺地跪着,努力抬高声音让众人听见。   可惜她这话根本没人信,就连月贵妃眼中都多了几分鄙夷:让自己的女儿锦衣玉食,别人的孩子就当成猪狗放养,教得大字不识,说是意外,谁信!   等等,这么说来,阮林絮不就是外室所生的女儿,这等奸生奸养的贱婢,怎么配当誉儿的正妃?   阮林絮感触到月贵妃凉嗖嗖的目光,只能缩着脖子装死,如今看来,阮林春的婚事没受影响,倒是她自己的姻缘先生波折——她怎么这样倒霉?   阮林春屈膝施了一礼,继续向皇帝道:“……家母已与家父和离,现住在京郊一栋荒宅中,陛下若不信,只管遣人查问便是。”   那日的事情虽瞒得紧,可像景泰帝这么一个心思细密的帝王,大臣们的隐私岂能放过?只怕他早就调查清楚,自己与其隐瞒,还不如老老实实赚个印象分。   景泰帝捻着腕上一挂朝珠,忽又笑道:“这更奇了,令堂既已离开侯府,你三妹很该高兴才是,为何还要针对于你,不觉得多此一举么?”   阮林春稳稳说道:“臣女想,大概是为了嫁妆。”   景泰帝眸中兴趣更浓,“哦?朕愿洗耳恭听。”   阮林春:……当皇帝的人这么爱听八卦,真的好吗?   反正她都说得七七八八了,再多一桩也没什么,阮林春索性道:“家父昔年于翰林院任职时,曾卷入一笔外债,欠下数万两银,正是靠家母的嫁妆才化解危机,如今家母既然和离,这笔钱自然该讨回……”   轻轻瞥了阮林絮一眼,“臣女想,三妹之所以不忿,正是为了这嫁妆银吧!”   这笔钱给了她,阮林絮将来能分的便少了——阮志胤是男子,将来的大头自然是田产和宅邸,至于现银,当然该由两个女孩子刮分,或是出阁的时候带走。   阮林絮理所应当把它看成自己应得的财产,因此不遗余力想毁了阮林春的名誉,实际上也是为继承权。   景泰帝悠悠叹道:“这阮侯爷真是个奇人,拿嫁妆钱去养外室,还怪嫡妻不肯优容;如今好聚好散,竟也吝啬得不肯出银子,让自家女儿大打出手,齐家都做不到,如何修身平天下?朕看,他这个礼部侍郎当得也是敷衍得很。”   在场诸人听到这番评语,俱是大气也不敢喘。看这意思,莫非是要贬官?   阮林絮纵使心急如焚,可偏偏说不上话,月贵妃就更别提了,恨不得立刻跟这家子撇清干系——什么家风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一个罔顾人伦的父亲,一个甘当外室的母亲,生出来的杂种能有什么好的?   她那样温雅如玉的儿子,可不能让这样的女子给拖累坏了。 第47章 . 逸闻 等那阮二姑娘进门,不把大房闹得……   景泰帝沉吟片刻, 竟是将决定的权利给了阮林春,“令尊行事,连朕看着都觉荒唐得很, 阮二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仿佛只要一句话, 皇帝就会褫夺爵位、再将她老子贬官似的。   程皇后不禁捏了把汗,她虽与阮林春相知不深,但每常往来, 也知她与其母感情极好,难免痛恨其父,如今遇上这么个机会, 她会不会趁机报复——长辈不慈,做子女的却不能不孝, 何况天地君亲师,再怎么讲求公理正义,若真个大义灭亲, 难免会让皇帝不喜。   事实上皇帝也没答允她什么,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想试一试这女孩子的态度。   月贵妃同样听出里头的陷阱,心中暗喜,面色愈发柔和起来, “二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对陛下明说就是了,陛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这当然是反话,一旦她说了,非但不能如愿以偿, 反而会让皇帝勃然大怒——事关朝政,哪是妇人之言所能干预?阮林春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哪里听得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就等着看她自取灭亡好了。   想到此处,月贵妃红唇微微翘起,她虽不喜阮林絮,可也受够了阮林春这副嘴脸,最好一块儿被赶出宫去,那才叫称心如意呢。   然而,阮林春却是油盐不进,还圆滑的将皮球踢了回去,“陛下乃万人之主,所见所知必定比臣女高明得多,但凡是您的决定,臣女绝无异议。”   小小年纪就将马匹拍得炉火纯青,月贵妃只觉甘拜下风。   景泰帝笑起来,“你倒乖觉,生怕朕会害你似的。”   心下却有些怜悯这女孩子的处境,若不是自小受尽冷落白眼,谁又肯学得这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生存不易,她虽然年纪不大,却早早尝遍人生中的酸甜苦辛了。   物伤其类,景泰帝也须还她一个公道,“你母亲虽受了些委屈,但到底是家事,如今既已和离,那些前尘过往便无须计较了。”   就该如此,什么元配嫡妻,是崔氏自己要走,何必赖到她们头上?从来感情讲究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可见皇帝很明白这个道理。   阮林絮听得正高兴着,谁知皇帝话锋一转,“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放心,哪怕阮侯爷不肯,朕也会逼他还清这笔账,你与令堂只管放心便是。”   阮林春端庄施礼,她所求的本来也仅是这个,指望靠私生活打击阮行止的仕途,她还没那么大能量——皇帝也没那么高尚,男人总是和男人共情的。   不过,堂堂朝廷命官连家庭都理不好,皇帝难免恼了此事,看来,阮行止想调入吏部的计划,暂时得搁一搁了。   阮林春捧着皇帝亲手写下的债权书,巧笑倩兮看着地上罚跪的人,“三妹,陛下如此决策,你应该很满意吧?”   阮林絮一手撑着裙摆,气恼难言,恨不得当场将阮林春撕得粉碎——白纸黑字立了契书,这下不还也得还了,否则,官府只怕会来析产,强令分家。   想起自己名下那几个利润丰厚的铺面,阮林絮简直比用刀子割肉还难受,她的身世已经成了笑话,不晓得能否顺利嫁入皇子府,若连谋生的资本都没了,她该何去何从?   这母女俩可真是贪得无厌,纵使府里挪用了些嫁妆,可吃喝不要钱,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要钱?有本事吸风饮露去,居然敢来讨回,还让皇帝凑了个整数——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阮林春自是心安理得,虽然事后核对崔氏被用去了七万二千两银,但,是皇帝自己要给她写八万的,她总不能违抗圣旨吧?   况且,别忘了还有利钱这回事,十几年利滚利,只多收八千两银子已经很厚道了。   处理完一桩公案,景泰帝自是神清气爽,摸着颌下短须,觉得天底下不会有比他更英明神武的帝王。   于是让裴如海将案上那副画作取来,赏赐给阮林春,算是表扬她勇气可嘉。   阮林春对皇帝的艺术细胞不抱期待,但皇帝的墨宝能赚银子,这就很实惠了,于是欣欣然接过,“陛下,您又瞧了什么新鲜?”   景泰帝怡然道:“朕前日读杜工部诗,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觉得意境甚美,于是欣然提笔,绘下田园风光,你瞧,是否有耕牛慢慢、人迹杳杳之感?”   呃,这画的是牛吗?怎么看都更像羊吧,牛哪有这么苗条的。   阮林春腹诽了一番当朝天子不识民间疾苦,以致牛羊不分,嘴上却只是唔唔应着——算了,能敛财就好,管他画的什么呢,只要出自皇帝御笔,一坨屎都会有人夸的。   月贵妃看着那两个嫩生生的“牛角”,脸色却是绯红,悄悄扯了扯皇帝衣裳,“陛下,臣妾恰好得了几枝角先生,您要不要来瞧瞧?”   景泰帝觉得爱妃真是大胆,可又爱极了宛香月这娇俏模样,亦不忍申斥,只得轻咳了咳,“青天/白日说这些做甚?朕晚上再来看。”   月贵妃的眼睛愈发水汪汪的,“君无戏言,您可一定要来。”   程皇后嫌弃地别过身去,似乎很不堪入耳。   阮林春则一脸懵逼——这个还真触及到她知识盲区了。@泡@沫   等到景泰帝借口批折子回勤政殿蓄精养锐,程皇后也带着阮林春离开,后头阮林絮楚楚可怜地道:“姐姐……”   阮林春的脚步有片刻停滞,但终究还是决然转身,月贵妃愿不愿意放人,那是人家的事,而她跟阮林絮连姐妹都不是了——并不是现在才决裂,从一开始,她们便是壁垒分明的两个点,永远不能相融。   等回到椒房殿后,程皇后才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叹道:“你也忒胆大,平时在本宫面前倒罢了,怎的当着陛下也这般心直口快?子不言父过,你这样冒失,幸而陛下不曾怪罪。”   阮林春笑道:“陛下乃圣明之君,怎会与我区区一介小女子计较?”   “那婚事呢?”程皇后瞥着她,“设若陛下收回成命,你跟阿栩还要不要成亲?”   阮林春便不言语,她固然心悦程栩,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会委屈求全——眼看崔氏因怕影响女儿的婚事,至今不敢公开和离的真相,连门都不敢出,阮林春看着着实难受。   她不过想让自己的生母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倘若皇帝连这点都不肯成全,那这位天子也没什么值得尊敬了。   程皇后啼笑皆非,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她当初若有这般勇气,或许根本就不会嫁入皇家吧。   难得遇到一对志同道合的有情人,程皇后当然得尽力成全,她蹙眉道:“国公府那边,本宫会派人传话,总不至于影响你的婚事便是。”   阮林春很感激皇后好意,却还是摇头,“娘娘,不必了。”   和离的消息一旦公开,婚事必然会受影响——程家求娶的是正房嫡女,而非一个下堂妇的女儿。   程栩若真心想要她,必定会顶住压力始终不渝:倘若他轻言放弃,或者尚需别人来劝他,那这个人也不必要了。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如果各自都得委曲求全,那也没什么意思。   阮林春揣着洒脱的想法回到家中,向崔氏诉说一天的经历,崔氏唯有叹息。她那样忍耐,如今还是撞破了——大抵天意如此。   好在,有了那笔欠银,足够她们母女后半生衣食无忧,崔氏拉着她的手谆谆道:“若程家悔婚,你也无须担心,娘会再帮你寻一门好亲事。”   阮林春靠着母亲肩膀,依依说道:“不嫁人也无妨,我愿意陪伴您一辈子。”   母女俩各怀忐忑,然而,直到黄昏,街上仍没有半点动静,更不见程家人过来,难道国公府当真这样开明?半点也不计较?   程栩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其他人怎么也不闻不问?阮林春脸上摆成囧字,颇有种买了热搜无人讨论的尴尬——看来全京城就只有皇帝一人最八卦。   *   程家二房老爷辗转打听出这桩逸闻,迫不及待回家跟妻子分享,“你看,咱们要不要请老太太出面,去阮家退了这桩亲事?”   程二夫人嗤道:“退什么退?大房娶了个不入流的儿媳妇,这该是好事,要你我操什么心?”   她就爱看大房的笑话,那阮林春来京城一年不到,接连创下好几件壮举,她那个娘竟也跟着有样学样,放着好好的侯夫人不当,嚷嚷着要和离——这么爱折腾的亲家,等那阮二姑娘进门,不把大房闹得天翻地覆才怪呢!   她为什么要阻止?巴不得这泼皮快些过来。   程二老爷:……确定那阮姑娘只折腾大房?他可是听说这人连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呢。   可看夫人满面红光,程二老爷也不便打消她的热情,只盼真如她所说,是大房娶了个丧门星就好了——千万别连累自家。 第48章 . 倒霉 他看似健壮,其实都是些糙肉,不……   皇城里的人们并非不爱谈八卦, 但一来此事太过离奇,二来,又是从宫里传出去的——虽然皇帝并没有严令保密, 但,谁也不想当出头鸟不是?   直到有好事者托相熟的亲朋去长亭侯府打探, 得知三夫人确实已经离家不知去向,这才佐证了消息的准确,看来和离竟是板上钉钉了。   大周开国百年, 虽然和离不算罕见,但多数发自商户——民间旧俗,商户可娶平妻, 虽不为律法承认,但多花些银子打点, 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并非所有的娘子都那般贤惠,倘若两妻不能互容, 东西压倒西风, 就难免有一方愤而出走,另立门户。   可像崔氏这样明媒正娶的官宦嫡妻,还有诰命在身,闹出和离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一时间, 京市里议论纷纷。   “崔夫人怎恁般不懂事?好歹也是东平伯府出来的,岂能说和离就和离?那阮侯爷又是有名的贤官,不贪花好色,不恣意妄为,舍了他,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   “我听说是他家夫人悍妒, 为了一个妾室吵闹不休,还要闹到官衙里去,阮侯爷不得已才予了放妻书给她。”   “这样啊,那侯爷可真是够倒霉的。”   “倒霉个屁!那原不是什么正经妾室,不过是阮侯爷养的外宅,拿夫人的嫁妆金屋藏娇,听说当初还故意把嫡生女和奸生女调换,李代桃僵,让那个野种多享了十几年的福呢!”   阮行止从府里回家,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一路上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从前若成为京城人的焦点,他只会得意非凡,但,谁要靠这种丑事出名?   更糟糕的是,吏部已经放话,原定的空缺暂时取消,他这个候补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可怜他花了几千两银子里外打点,如今全白费了,都白费了!   阮行止难以想象事情会走到今天这地步,明明在阮林春回来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按部就班,为何从她露面之后,事情就桩桩变样了呢?   更可气的是连皇帝都信了那丫头的胡说八道,问都不问就写了张债条来,还让他亲自盖章——他并没有赖账的意思,但这件事着实令人不快。   丈夫花妻子的嫁妆本来天经地义,他愿意归还,那是他为人厚道,可被阮林春这么一弄,就好像他存心吞没崔氏的家当似的——他真要这么想,何苦还给她们母女留条后路,直接白身赶出去就是了。   阮行止恼怒踹了身边石狮子一脚,无奈那雕像硬得厉害,在他践踏下毫发无损,反倒是他的脚踝隐隐作痛。   人一倒霉,连门前的石狮子都跟他对着干。   阮行止怒气冲冲进了屋,唤来家仆,“三小姐呢?”   阮林春虽然决心跟着崔氏,阮行止并不打算放弃她在家中的位置——他不能不认这个女儿,否则崔氏永远都不会去而复返。   所以排行也不能变。   家仆知自家老爷心情不好,愈发卑躬屈膝陪着笑脸,“三小姐说身子不舒服,自个儿先回房休息了。”   阮行止哼声道:“如今这府里都没章法了,一个个乱世为王起来。”   父亲归家,做女儿的竟不出来相迎,可见家中成什么样。阮行止本来没怀疑阮林絮对她嫡母的感情,可见到眼前种种,只怕絮儿巴不得她嫡母快些出去,好将白氏迎回——说不定正是白氏在背后教导的,这个女人!   阮行止发觉初恋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难免有些迁怒,“让她起来,大白天这样乔张做致,我可没心思哄她。”   他哪晓得,阮林絮并非装病,不过在月贵妃宫里跪了一天,两条腿都麻了,实在是有心无力。   家仆答应着正要过去,忽然想起一事,踌躇道:“老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日我瞧见三小姐偷偷将几张字纸锁进抽屉里,像是地契文书之类……”   阮行止额头突突跳动,难不成是那几间店铺的契书,这死丫头,竟敢瞒着自己藏私!难怪那日她搬出大皇子来,想必是为了故意拖延,不偿还欠崔氏的银子。   难怪阮林春会闹到宫中,这女儿素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个性,以为自己反悔,岂有不恼的?   如今不但银子要偿还,连仕途都毁了。   阮行止怒极反笑,“你去喊三小姐,顺便,请家法来。”   阮林絮拖着两条又酸又软的腿来到厅中,正要安慰爹爹不必为外头流言蜚语困扰,谁知就见那家仆站得笔直,身旁还放着两截又细又长的竹板。   阮林絮:……不会吧,还要挨罚?她做错什么了她!   *   阮林春并不知晓府中的热闹,她这里远离集市,倒是清净。如今借契已经到手,婚事也顺顺当当,她自然可以睡个好觉。   除了某个喜欢半夜造访的幽灵。   阮林春老早就发现窗边那对幽幽的眼睛,在床上假寐半天,到底无法视而不见,上前拉开门闩。   程栩不好意思地挠头,“吵醒你了么?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没想打扰你。”   阮林春面无表情,小伙子,这种行为有个很不好的词,叫痴汉知道吗?   当然她不便对程栩解释这么复杂的术语,只能木着脸道:“婚期马上就到了,你为什么还来?”   论理,正式拜堂之前还是该回避一下的,何况程栩的腿已在慢慢恢复,用不着她隔三差五频繁诊治。   程栩以为自己扰人清梦,更加羞愧难安,“我就是想问问……你喜不喜欢那件嫁衣?”   原来为这个,阮林春脸色缓和了些,“挺好的。”   程栩于是喜不自胜,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很好看对吧?我亲自选的布料,是从苏杭一带运来,唤作胭脂缎,说是新娘若穿上这种布做的衣裳,就能一生平顺,举案齐眉。”   想得可真多。阮林春虽觉得程栩这样迷信有点好笑,但毕竟是对方一片心意,还是挺感动的,“那你的喜服做了没?”   程栩讷讷不言,“做了……和你是一样的。”   阮林春更吃惊了,“你也让那些绣娘量过尺寸?”   这件事比程栩能跑能跳带给她震撼都大——毕竟据她观察,程栩是个相当拘谨的人,尤其不喜与异性接触,只看他房里连个丫头都没有就知了,这样的人会让绣娘上下摸索么?   程栩却以为她在吃醋,急忙摆手,“没有,我就是拿了一件旧衣过去,让她们看着办就行了。”   阮林春忽然有点生气,一生一次的大事,岂能这样马虎?她板着脸道:“进来。”   程栩站在门边,神情愈发忐忑,旧衣裳都不行啊,娘子的占有欲太强烈了吧。   然而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般,阮林春只是取出一把细细的卷尺,贴着他线条流畅的身躯,从肩颈一直量到脚下——程栩虽然清瘦,但经过一年的照拂,比先前略略壮实了些,个子也愈发高了,旧衣裳打版出来怎能服帖?   既然不肯让绣娘上手,阮林春只好亲力亲为,等她这边量好尺寸再送去宫中,务必要保证婚事尽善尽美。   程栩任由她纤长的十指在身上摸索,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鼻端还传来阵阵沁人的幽香,让人闻之欲醉——不晓得娘子用了何种沐发的香膏,不似桂花头油那种甜腻腻的香味,反倒更接近草木的清爽。   他猜对了,阮林春今日恰好用了玫瑰花水洗头——本来是想看看能否提纯出玫瑰香精的,奈何设备不全,分馏不成功,只能将半成品胡乱使用。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世子爷,你知不知道角先生是何意?”   月贵妃那个表情实在耐人寻味,也勾起了阮林春一颗求知如渴的心,偏偏她手头没有那种大部头词典,不晓得从哪里查证。   程栩没料到她忽然问起这个,先是发怔,继而白玉般的脸庞便涨红起来,结结巴巴道:“那……那不是个好词,你……你不要管它!”   但是这样却令阮林春更好奇起来,撇了撇嘴,“不想说就算了,改天我自己到街上去问。”   “不行!”程栩忽然大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眼看未婚妻仍是一脸迷惑,程栩无法,只得贴着她耳畔,将那个词的涵义细细解释给她。   这下阮林春可绷不住了,“咳咳”猛烈咳嗽起来,太丢人了,她居然在男子面前说起这个,还是要结婚的男人!   阮林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话又说回来,程栩为何懂得?   迎着未婚妻锋利的视线,程栩弱弱地垂头,就说他是博览群书嘛!   当然也包括各种不健康的书。   北边厢房里,阮志胤缩在被中瑟瑟发抖,这回连金刚经都不起作用了,那两个妖怪居然变本加厉,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撞破房门吃起人肉来?   他看似健壮,其实都是些糙肉,不好吃的呀!   早知道,他也该去护国寺求个签,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怪事频出,倒霉透了! 第49章 . 银票 通常情况下,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阮林春说了两个时辰的悄悄话, 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虽然她嘴上念着不要程栩过来,但这种偷情般的约会还是挺刺激的,难怪人都说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   甚至在睡梦里,阮林春樱唇上都挂着一抹动人的微笑。自从穿来之后, 她见过太多不靠谱的男人,无论帅的还是不帅的,无论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还是她那个心眼比针小的渣爹,可见这是男人生来的劣根性,难以更改。   无论程栩会否走到他们那一步, 至少和这样天姿国色的男人生活,自己总不会吃亏就是了。   次早醒来, 阮林春容光焕发,然而她大哥眼下却挂着两个大大的乌青,说是熊猫眼都嫌含蓄了, 简直是打翻了墨池子。   阮林春吓了一跳, “大哥,你又没睡好?”   看他大大咧咧的模样,哪来这么多心事,难不成犯了相思?   阮志胤摇摇头, 总不好说自己又见鬼了吧?男子汉大丈夫,频频被鬼怪惊吓,说出去多没面子。   结果用膳的时候,阮志胤内心挣扎片刻,还是放弃了他最爱的烤得焦香四溢的大鸡腿,转而坚决地夹起一著小白菜——杀生是罪孽, 会招来恶果,可能他就是体质阴寒的那种,必须保持斋戒,才能诸邪不侵。   阮林春却替她大哥的身子发愁,这么大个子,再一瘦不成竹竿了?她可不要一个迎风就倒的病弱哥哥。   于是体贴地盛了一碗卤牛肉给他,算是开小灶。   阮志胤简直欲哭无泪,可看到碗中香喷喷的肉块,口水还是不争气落下。   背负着强大的心理压力尝完那两片肉,阮志胤忍不住问道:“妹妹,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动?”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见识过她大哥的胆小之后,阮林春这回相当从容——反正有什么古怪推给灵异事件就好,她自己可是清清白白的喲。   阮志胤愁眉苦脸,“我听说离咱们这儿不远的黑风山上有个吃肉的妖魔,一到夜间就吞人阳气噬人血肉,本来还以为是谣传,如今看来,没准是真的呢!”   说罢,又无精打采地扒拉起白菜。   阮林春做出一副关切模样:“所以哥哥你现在是在清理肠胃,好让妖怪大快朵颐么?”   又狡黠的道:“哥哥你想,那西游记上的妖怪最爱吃什么,唐僧肉呀!你这般天天沐浴斋戒,可不跟唐僧一样了。”   阮志胤的身子不禁僵住,继而奋力将那几个鸡腿夹到碗中,狼吞虎咽起来——对呀,妖怪都是集天地之灵气所化,想必更喜欢清淡口味,那些肉食者遍身浊气,他们才不爱呢!   崔氏眼看女儿三言两语就将她大哥治得服服帖帖,唯有暗自摇头——这俩换一下倒好,阿胤更像个姑娘家,春儿才是有江湖侠气。   用饭之后,阮林春便命人将昨夜量好的尺寸送到织造坊去,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给程栩做的几件寝衣都是目测得来,未必精确,不如趁有空再来改改。   偏阮志胤眼尖,“妹妹,你又给他做衣裳!”   阮林春怕他嚷嚷得众人皆晓,虽然崔氏是个开明的家长,她小舅却是个雷厉风行金刚性,肯定是不愿外甥女“倒贴”男人的。   未免一场风波,阮林春只好竭力安抚眼前的傻大个,“不如,待我出阁之后,给你也做两件?”   满以为办法很公平,阮志胤却有种奇怪的偏执,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成,你给程世子做的是饱含爱意的衣裳,那怎么一样?”   阮林春:……我也同样爱你呀,你怎么不信呢?   无奈阮志胤坚决认为妹夫得到的爱更多些,厚着脸皮将那几件衣裳讨去,还立马就穿上——明明身高差不多,可穿在他身上硬生生小了一个号,纽扣都快撑破了。   他自个儿倒是美滋滋的: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好不好看?”   阮林春:“……挺好看的。”   忽然对程栩的美色有了新的认识,她大哥其实五官已经算英俊的了,但就这么一比,简直云泥之别。若说这个是只爱俏的花孔雀,程栩就是那九天之上的凤凰——这绝非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客观事实。   当然,阮林春不会打消她大哥的自信心,而是默默地退回房中,还好剩下几尺多余的面料,足够她交差了——改去改去的总归麻烦,不如重新另制的好。   想起昨夜自己十个指头在程栩身上来回摸索的情状,阮林春脸上不禁热辣辣的,尽管隔着衣裳,那温热的触感还是猝不及防传到指尖上来,不晓得里头的皮肉会何等细腻柔滑……   虽然之前也接触过,但那都是医者与患者的正当交流,阮林春通常目不斜视,而要以异性的眼光来重新审视……阮林春忽然觉得脑子里充满了黄色废料。   等等,程栩的黄色废料没准比她还多呢,不然他怎么什么都懂?   阮林春在出阁之前正式步入少女怀春的阶段,而婚事却不容再耽搁了,婚期定在五月二十,今日已是十五——莫名觉得还是太急了点,好像她与程栩才刚刚认识就要步入人生的殿堂,跟按了快进似的。   但,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阮林春捂着心跳过速的胸口,忽然很想看到程栩身穿喜服的模样,冷白俊俏的面庞映着鲜焕嫁衣,光想想就有点腿软。   阮行止又来叩门了,这位爹似乎总爱在自己思春的时候前来打断,阮林春没好气地过去开门。   阮行止手中捧着厚厚一摞票据,脸上堆满笑容,“春儿,你娘在么,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崔氏可不愿意跟不相干的前夫说话,阮林春冷漠伸手,“娘出去了,有什么话,您跟我说也一样。”   死丫头比衙门里的官差还可恶,毫不留情面。阮行止心中恼火,却也只能乖乖将银票交给她,“这是两万贯,让你娘好生收着,余下的,我改日再慢慢还给她。”   想起低价抛售的两个上等铺面,阮行止一阵肉疼,若非这死丫头请皇帝出面催债,他何至于这般紧迫——如今又是淡季,若是再缓两年,光利润就够偿还一大笔呢。   本来想卖掉絮儿名下的铺子,偏偏那丫头也不是善茬,还搬出大皇子来,说是大皇子入了股的,阮行止无法,只得先自断臂膀,余下的再徐徐图之。   阮林春才懒得管父女二人的纠纷,只要见到银子就好,不过她还是善意地提醒一句,“爹,那借契上可是写明了,若到期无法偿完,利息可是要翻倍的。”   阮行止额头的青筋再度鼓出,还有这种事?这该死的,又摆了他一道。   奈何连皇帝都偏帮这个不孝女,阮行止能耐她何?只得继续陪着笑脸,“那是自然,你放心便是。”   笑得脸都快酸了,忽然想起来意,努力撑着半身,不让她将门关上,“春儿,这几天你还是搬回家中来住吧,到时候从侯府出门,婚事多少会体面些。”   而且涉及到礼金问题,若直接在崔氏这里接待宾客,礼金不就落到她一人手中了么——阮行止并非惦记前妻的财产,不过他现在很需要银子,自然能捞一笔是一笔。   况且,孩子并非崔氏一人所生,嫁女儿的红包,当然也该有自己一份。   阮林春望着渣爹那张厚颜无耻的脸孔,忽的笑起来,“可以啊,那您先到街上磕三个响头向我娘认错吧,我娘消了气,自然会放我回去。”   阮行止勃然变色,“混账,你敢这么跟你爹说话?”   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因为一点家庭琐事去跟妇人摇尾乞怜,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阮林春笑道:“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您怎么待我的,我自然怎么待您。或者,您也可以到衙门去告我忤逆,有了官府裁决,我想不听也不成,您说对吗?”   阮行止还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惜打官司是天底下最费钱的事,阮家又正在多事之秋,那些豺狼虎豹不趁机撕下一口肉才怪呢——想起兜里少得可怜的银子,阮行止终是打消这念头。   他愤而转身离去。   阮林春握着折扇怡然自得,想从她这里讨便宜,没门!   等崔氏回来,阮林春便将两万两银票递过去,崔氏却不肯要,“你收着吧,如今你出阁在即,娘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些银票,好歹能供你傍身。”   阮林春知道崔氏好心,但她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况且,她也不是没嫁妆——嫁妆跟债务当然是另算的,阮行止十几年没尽过当父亲的责任,如今让他出点血本是天经地义,难不成还想耍赖?   崔氏却执意塞到她手中,“还是你留着好。钱在娘这里终究不过一堆死物,哪像你脑筋聪敏,今后或是自己置些庄田,或是买些铺面做生意,好歹别让程家人看轻你。”   尝过了感情的苦头,崔氏才知晓钱有多么可贵。就算程世子待春儿之心无可挑剔,程家那么大一个宗族,总有个把难缠的——通常情况下,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剩下的,就看程世子了。 第50章 . 迎亲 但愿他别被这群母老虎给吓跑了。……   喜服在拜堂的前一天就已送来, 果然精巧无比,连一根线头都瞧不见,简直浑然天成。   阮林春对着镜子端详了半个时辰, 越看越爱,饶是她颇具自知之明, 此刻也觉得自己美得冒泡——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   就算她只有五分姿色,在这身衣裳的烘托下,也硬生生提成了八分, 连肌肤都白了两个度。   唯一的遗憾是裙摆太长了点,让她看起来像个拖把——这样子真能撑到上花轿吗?只怕还没出门就成了破布吧。   程皇后派来的掌事嬷嬷几乎忍俊不禁,觉得这位小姐真个有趣, “姑娘放心,用不着您自己动手, 有人帮您拎着哩!”   说罢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四个粉面樱唇的宫娥来,一色的天青色服饰, 连表情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见训练有素,必会忠实扮演好衬托红花的绿叶,绝不会抢去新娘子的风头。   阮林春深深感激程皇后的体贴,想从后宫佳丽三千里头找出这么几个姿色平庸的宫婢, 可见程皇后费了不少心——太感动了。   于是慷慨地赏了一人两锭银子,让她们先去客房歇下,这厢则有崔氏提前预定好的梳头娘子,专门为她整理发髻。   这个一般是在新婚前天完成,梳头太费事,当天肯定是来不及的。像阮林芳那时候就顶着这么个高高的发髻躺了一夜——颈下还是硬邦邦的木枕, 为的就是怕弄坏了,还得重来。   阮林春一想想那个悬空的姿势就觉头皮发麻,这样真的能睡好吗?   忍不住向崔氏央求,“娘,我能不能不梳啊?”   崔氏面无表情,“可以啊,那你就顶着一头乱发去见程公子吧。”   阮林春咽了口唾沫,想起程栩对明日抱着多么大的期待,只得让步,算了,仅此一回的大事,付出点牺牲在所难免。   于是怀揣破釜沉舟的勇气坐到梳妆镜前,看喜娘慢慢为自己挽发。   那喜娘笑道:“老身为无数的新人梳过头,还没见过小姐您这样的,当真是又厚又密,还丝滑如缎,怕是天仙下凡都得自愧不如呢!”   虽然不乏拍马屁的嫌疑,阮林春听着还是很高兴,让紫云赏了点碎银给她。   不过,她也觉得自己的发质貌似变好了点,刚进京时还是一捧枯槁稀疏的头发,发根更是接近暗黄——那是长年劳作加上营养不良的痕迹。   结果才过去一载,就变得这样稠厚浓密,不晓得是她保养得宜,还是原主本身的底子就好。   也许程栩夸她的那些话不全是违心——她确实变漂亮了。   阮林春稍稍抿唇,向镜中的自己抛了个媚眼,风情尚缺,但看着至少已不那么别扭。   回头她可以在程栩身上试一试。   顶着梳好的高耸如云发髻,阮林春只好放弃侧卧,改为直挺挺的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模样很像棺材里被封印的吸血鬼。   万幸的是不必像大姐那样垫木头,阮志胤不知从哪给她寻了个流线型枕头,靠上去又软又滑,而且清凉无比——阮林春猜测可能是石膏做的。   多亏这个宝贝,阮林春一夜好梦,半点也没觉得燥热烦闷。   次早就剩下开脸和上妆了,虽然过程中略微有点刺痛,可用丝线绞去脸上的汗毛之后,这张脸看着确实光嫩不少。而且那喜娘的手也很巧,尽量避开任何能造成瑕疵的部分,而是专注提升她的美貌度。   这人若生在现代,一定是个高明的整形医师。   上完妆后,镜中人简直焕然一新。更令她惊喜的是喜娘没给她用那种死白死白的面脂——阮林芳结婚时的妆就很不正常——只在脸颊上稍稍扑了些粉,用以提亮肤色,还用胭脂膏子营造出一种自然的红晕感,使她看起来不胜娇羞。   简直神技啊!   阮林春叹为观止,“嬷嬷,您怎么想到的?”   那喜娘笑道:“若是给旁人上妆,老身自然怎么隆重怎么来,但,世子爷专门嘱咐了,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老身倘若画蛇添足,只怕世子爷还得怪罪呢!”   阮林春没想到程栩在外人面前也这样口无遮拦,还将她比作芙蓉花,脸上不禁染上绯霞——本就涂了一层胭脂,这下更红了。   不过,程栩的审美却是相当不错,若非他插手,阮林春自己肯定是想不到要这么画的——她还不如一个男人,忽然感觉好失败。   不过,反正这男人是她的,日后让他当她的专属化妆师就是了,阮林春很快振作起来,任喜娘为她戴上耳铛项圈臂钏等各色饰物,最后再披上那身大红飘逸的喜服,简直如壁画上的仙人,恍惚间要飞升而去。   阮林芳等众姊妹早就在门前等候,许怡人也来了,一见到她,个个称赏不已,“怪不得总说女子出嫁那日是最美的,我若是个男人,眼睛都要看直了呢!”   便是姊妹中最不待见她的阮林红,也不得不承认当这位姊姊出现的时候,眼前确实一亮——不晓得哪个喜娘上的妆,回头一定要让母亲仔细打听,自己出嫁时也请她来化。   至于阮林絮的处境就很有些尴尬了,如今全京城都知道她的身世秘密,知道她是小妇养的——她恨不得再不要出门,但,若真如此退缩,岂不更让那些人看笑话?   既然这般,她偏要来,也好让这些人知道,她阮林絮不是轻易能被打垮的。   上回阮林芳出阁,她打扮得万紫千红,成功成为婚宴上的焦点。这回则是含蓄温雅,只着浅粉色襦裙,连珠钗都没戴,只在鬓边簪了一朵浅淡的白芙蓉,整个人袅袅婷婷,不染尘埃——看似是避免与新娘抢风头,实则处处用心,打造出一种此时无妆胜有妆的效果。   阮林春心想原女主真是进益了,不再明晃晃地打击对手,而是另辟蹊径,总之一样的讨人嫌。   阮林芳早就撇过头去,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对这个妹妹的把戏,她一清二楚,奈何都是自家姊妹,不好同室操戈让人笑话。   只能装成看不见。   许怡人就没这顾忌,她本就为好友打抱不平,如今见阮林絮公然挑衅,忍不住呛声道:“阮三姑娘,今日是你姊姊的喜宴,你打扮成这样是何意,难不成在穿孝吗?”   阮林春:……   没想到这姑娘看着文文静静,居然出口成脏——哇,太佩服了。   阮林絮也没想到这姓许的如此歹毒,开口便是诅咒,当即沉声,“许小姐慎言,家父家母俱健在,岂容旁人诋毁。”   这个家母当然指的是嫡母,然而许怡人偏偏要曲解其意,“是么,那看来我孤陋寡闻,那位白夫人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言下之意,白锦儿但凡有点骨气,就该一索子吊死,免得留在世上任人指点。   阮林絮气得浑身乱颤,却又不好与许氏撕破脸——在场可没人会帮她,只能装作不闻,铁青着脸上前,对阮林春道:“姐姐,我当真不是有心的,为了补偿你和母亲,我把旧日的衣裳头面都变卖了,凑成这一份贺礼,还望你能笑纳。”   好像她现在一穷二白,实在没有可穿的衣裳。   别人或许会被这副假象蒙蔽,许怡人偏偏不上当,“那看来三小姐还真是有自知之明,特意穿一身粉的,生怕咱们不懂呢。”   粉红都是妾室所用,喜宴上这样穿,岂不暗指将来会作妾?   阮林絮本就担心自己与顾誉的婚事会变卦,闻听此语,恰好激中她的心病,再也忍耐不得,放下礼物便掩面跑出去。   阮林春也没让人追赶,走了更好,省得碍事,今日是她的大日子,她可不想任何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扰。   等到更衣完毕,前院的小厮兴冲冲过来传话,“程姑爷来了!”   阮林春急忙要起身相迎,阮林芳忙按着她,“且别急,让咱们先试一试,看他够不够格当这妹夫。”   按照习俗,新郎官上门是不能轻易见到新娘的,娘家姊妹会出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阻挠,一则考究新郎的学识机变,二来,也能讨几个红包,添添喜气。   阮林春央求道:“好姐姐,你别太难为他,意思意思就够了。你要钱,只管从我这里拿。”   她倒不是怕程栩答不出,而是怕程栩的体力跟不上——不晓得他是骑马还是坐轿,可从平国公府到京郊这么远距离,已经够辛苦了,阮林春实在不想再出什么意外。   阮林芳抿嘴笑道:“二妹真是善解人意,还没拜堂就体贴起自家男人来了,如此,我越发得瞧瞧,那程世子当不当得你对他好。”   说罢,便和许怡人几个揎拳掳袖,张牙舞爪站在门边,摆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架势。   阮林春:……   忽然有点心疼未来相公的小身板,但愿他别被这群母老虎给吓跑了。 第51章 . 圆房 阮林春由衷觉得,她怕是栽了。……   程栩穿着一身大红喜袍过来, 果然被门口这几个虎视眈眈的女子吓了一跳。傧相拦亲是旧俗,可是这样大的阵仗……是压根不想他将人娶回去吧?   忽然瞥见万花丛中一双担忧的眼睛,程栩立刻心知肚明, 这不是阮林春的主意,而是那几个姊妹擅作主张——不知怎的, 心里忽然放松多了。   于是不慌不忙地上前,“烦请转告阮二姑娘,在下程某前来迎亲。”   阮林芳素闻这位世子爷脾气古怪, 但今日乃大喜,料想他不敢发作——若连这点气都受不了,日后二妹在程家岂不委屈?   阮林芳决心试一试他, 因让贴身侍女将早已准备好的生僻古籍取来,并笑眯眯道:“世子爷, 我且问您几个问题,若答得上来,自然会放您过去。不然, 这艳福您怕是消受不起了。”   阮林春躲在屏风后悄悄捏了把汗, 这也太难为人了,她还以为阮林芳多少会按科举考试的范围来,可这么一本无名氏写的典籍,看者都寥寥, 谁又肯去钻研?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程栩居然对答如流,一丝不错,竟好像他早已熟记于心。   阮林红不禁怀疑地看着姐姐,“大姐, 你该不会跟程公子串通好的吧?”   阮林芳:……她倒是想,没人给钱,跟谁串通?   只得弃了那本书,又拍手让阮志胤过来,“二弟,你来跟世子爷比划比划,试试妹夫的拳脚功夫。”   阮林春忍不住尖声叫道:“大姐!”   论文才就够了,做什么非得比武?人家程栩自幼卧床不起,如今好容易恢复了些,就要考较武艺,这不太欺负人了吗?   程栩循着声音来源远远望去,只见阮林春的脸从屏风边上一闪而过——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鼻尖还冒出细汗,可见她对自己多么关切。   只要有她站在自己这边,纵使全世界与他为敌,他亦无惧。   程栩微微一笑,退到台阶下,向阮志胤抱拳施礼,“世兄,可否取兵刃?”   阮志胤同样还礼,“但用无妨。”   他自己擅长的是外家横练功夫,当然是无须用刀剑的,本来今日也只是点到为止,试一试这位妹夫的能耐,看他能否保护好自家春儿——若让他输得太惨,春儿一定会不高兴的。   阮志胤这么想着,决定待会儿稍稍放水,本来程栩身有残疾,单凭一双肉掌,那是绝无取胜的可能。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程栩并未选用趁手的兵刃,只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枝,握于胸前,这便是武器了。   阮志胤皱眉,“程世子,你若能在三十招内击倒我,我便会放你进去见我妹妹,否则,你最好掂量掂量。”   言下之意,他不会主动出手,而是招架——这当然是托大,可程栩这么一个弱质彬彬的书生,怕是丁点武功根基都没有,若自己先出招,程栩必败无疑。   阮志胤早已预料到结果,他并不想阻挠妹妹的婚事,只是提个醒儿,好让程栩知道自己的弱项——当然,他若是识趣,也可以立刻举白旗投降,阮志胤不杀俘虏。   程栩墨黑的眼瞳中忽然漫出笑意,“世兄,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我决不食言。”阮志胤满不在乎地站在原地,似他这等大猩猩般的体格,便是任由拳打脚踢,怕也毫发无伤。除非程栩去搬救兵,但那样就落于下乘了。   但,他又一次想错了。哪用得着三十招,不过顷刻之间,这铁塔般的汉子便直直栽倒下去。   而程栩全部的动作,不过用那根枯枝在他胸前随意一点。   众人:……这难道是传闻中的点穴?究竟谁说程世子不懂武功的?   阮林春倒是看得眉飞色舞,这人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等等,程栩原来会认穴呀,那自己先前给他施针他怎么还一脸懵懂?不会是故意装天真无知讨她喜欢吧?   可怕的男人。   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将自家少爷抬下去按摩放松,这厢程栩则稳稳地上前,“现在可以见我娘子了么?”   还娘子呢,阮林红撇撇嘴,也不嫌肉麻。   阮林春则比吃了蜜还甜,正要命人放行,阮林芳和许怡人这两个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想来难为人,虽然被程栩突如其来的点穴工夫吓了一跳,可天大地大也没有伴娘大,遂还是鼓起勇气伸手,“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世子爷,您知道该怎么办吧?”   阮林春听得眉毛直抽抽,这都哪儿学来的浑话,幸好程家最多的就是钱,此关应该是难不倒的。   程栩脸上亦无难色,从容地将手伸向荷包,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呆滞——原来方才进门时,被那群清客相公一顿歪缠,早把他带来的散碎银两搜罗一空。   只得努力陪着笑,“各位姐姐……”   姑娘们这下可不干了,纷纷叫喊道:“不行不行,没钱岂能放人?先回去包了红包再说。”   阮林春看得好生来气,这群损友是生怕她当不成老姑娘么?正要让紫云开箱子打发讨债鬼,忽见一个太监小跑过来,嘴里还连声喊着,“殿下驾到!”   连宫里的人都来了,阮林芳等急忙屈膝施礼,阮林春因为那身嫁衣太过累赘,只能由紫云搀扶着,弯了弯膝盖聊表敬意。   然则,出现在众人眼前并非什么威仪赫赫的主子,而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稚童,昂首阔步向她们走来——虽然看着挺有气势啦,可配上这么副身高,难免有些滑稽。   阮林春悄悄向众姊妹介绍,“这是六殿下。”   她也想不到程皇后会派独子来参加她的婚典,难道怕不够庄重?   顾显绷着脸走到人前,却在开口的刹那便已破功,但听他脆生生唤道:“表嫂,我给你送银子来了。”   他身后的太监怀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簸箩,里头满是白花花的银两,还都是崭新的官锭!   趁众人抢钱的工夫,顾显朝表哥使了个眼色,程栩会意,上前将阮林春从屏风后拉出来。   阮林春表现得比兔子还乖。   许怡人看着不甚满意,虽然畏惧天家权势,却还是大着胆子喊道:“不行不行,这点钱就想将新娘子带走,太容易了!”   顾显挺着胸膛站到她跟前,“许姐姐,你比我大,论理该你给我赏封才对,如今怎的反朝我要银子起来?”   许怡人:……原来当皇子的也这么穷啊?太可怜了吧。   她们这边热闹着,本待回家的阮林絮听说殿下驾临,又硬着头皮折返回来,原以为能见到顾誉,谁知却是顾显那个小萝卜头,心下大感失望——就算皇后贵妃不睦,可按照顾誉的圆滑处世,多少该来打个照面才对,他为什么不来?   难不成,是真有悔婚的打算?   阮林絮咬着嘴唇,一颗心仿佛泡在岩浆里,载浮载沉,此时此刻,她多么羡慕阮林春的好福气,能得皇帝圣旨赐婚,不必担心有变卦的风险,哪像她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随时可能跌落,连婚事都得依靠别人的施舍。   她自然没心情过去讨赏钱,本待悄悄离开,谁知目光一转,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白锦儿居然来了。   崔氏正在花厅接待宾客,她尚未知晓自己和离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原以为换了地方,来贺的客人不会太多才对,谁知从清晨起便宾客盈门,让她既忙碌又欢喜。   其中一位她闺中时候的密友徐夫人,自从出嫁之后便不再走动了,如今久别重逢,让她更是心悦,殷殷拉着对方的手道:“你不是远嫁了么?我打量你不再来了呢!”   徐夫人嗔道:“不是平国公夫人发的帖子,我还真不知你家中竟有喜事!若非她指点,我还差点走错路了呢!你呀,不声不响干了这么件大事,当真叫人瞠目结舌。”   抬头望着房梁上的匾额,明晃晃“崔宅”两个大字,谁能想到,当初柔柔弱弱的妇人,如今竟这样有决断。   虽是远道而来未知根底,可对好友的品格徐夫人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崔氏对她夫君的钟情谁都看在眼里,若非实在受尽屈辱,谁又会放弃好端端的诰命头衔,到这荒郊野岭别居。   崔氏早已从失意中走出,对于旧日亦如过眼云烟,如今见好友为其伤感,她也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可想到程夫人这样体贴,还专程用国公府的名头请人来道喜,崔氏甚为感激,正要过去敬一杯酒,一个瘦怯凝寒的身影忽然来到跟前,手里捧着一枝红布包裹的山参,“姐姐,我来为您道喜。”   崔氏没想到白锦儿会贸然出现,但来者是客,她总不能拒之门外,只得收下对方礼物,淡淡道:“多谢。”   正要把她丢给下人应酬,白锦儿却拼力挤到跟前来,低眉道:“姐姐,我一身不足为虑,可侯爷他是真心爱你的,这些时日离了你,侯爷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几乎成了废人。我知你怨我良多,但,好歹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去看看侯爷吧。”   这算什么,以退为进,来逼她原谅?   崔氏素日最是好性,可她绝不容许有人在女儿的婚宴上搅局,无论对方是否恶意,当即冷哂道:“阮侯爷早已给了放妻书,如今我俩桥归桥,路归路,他过得好不好,是否寝食难安,都与我不相干。”   白锦儿还想再劝,徐夫人听出话里的苗头来,却讥讽道:“你就是白夫人吧?哦,不对,连个姨娘都没挣上,更别说夫人了。”   白锦儿脸色涨红,正要分辩,徐夫人却照脸啐她一口,“呸!崔姐姐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也值得你这般呼来喝去的?自己一身的狐骚味藏不住,倒来这里扮什么贤良体贴,你怎知阮侯爷睡不着觉,难不成你夜夜和他共寝?”   又亲热挽起崔氏手臂,“姐姐,咱们走,不必理会外人。”   白锦儿何曾听过这般言语,眼泪不自觉地从眶中淌下——她是真心想劝崔氏回头,也是真心希望阮行止能过得好,但,为何这两个人都不能体谅她的苦心呢?   在场宾客原本不识这女子的身份,及至听了方才一番言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她就是那外室吧?长得真有几分水秀,难怪长亭侯会为其着迷。”   “什么水秀,不过是狐媚猖狂惯会勾引男人罢了,没看她一口一个多年夫妻的,谁和谁多年夫妻?她跟阮侯爷结识的时间更早些,分明是暗通款曲、男盗女娼,只瞒着崔夫人一人罢了。我要是崔夫人,老早将人打出去,鬼才见她!”   白锦儿再也忍耐不得,用袖子盖住面庞,匆匆转身离去。   阮林絮远远站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终究没敢出面解围——娘已经成了笑话,难道她也要上去遭人耻笑么?   她张了张嘴,想叫住白锦儿,让她到这里暂避一避,但,脚步却始终停滞不前。   此刻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为娘亲的窘迫,也为自身的软弱。她们本可以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家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   吹锣打鼓夹杂着一阵鞭炮响,花轿姗姗来迟。   阮志胤休息了半个时辰,此刻已经恢复精力,唯独胸口处还隐隐作痛——这程世子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太厉害了。   阮志胤并不怪妹夫下手过重,反而十分钦佩,若非这样的男儿,如何能保护好自家妹妹?   现在他可以放心将春儿交给他了。   当然背新娘上花轿还是做哥哥的职责,这个不能让程栩代劳。   阮志胤小心翼翼弯腰,让妹妹稳稳地坐到背上,一面颐指气使地叮嘱那几个宫婢,要好好提着裙摆,万不可溅到地上,一点灰都沾不得。   众宫娥:……哪有这样当哥哥的,太严格了吧?   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们也只好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待阮林春坐上花轿之后,还体贴地为她将裙摆整理好,齐声道:“恭送小姐。”   阮林春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好像自己真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每日只需弹弹琴念念诗就行——多尊贵体面。   眼看花轿就要启程,阮林春忽然想起,不晓得程栩是骑马还是乘轿,正要掀开帘子瞧瞧,喜娘连忙按住,“姑娘,不可不可。”   到最后她也没目睹程栩驰骋马背的英姿,阮林春深觉遗憾——明明两人就隔着一道纱帘,她却只能听到哒哒的马蹄。   真可谓咫尺天涯。   花轿在平国公府门前落定,阮林春盖着头纱静候人来拉她,这回就用不着哥哥了,应该是程栩亲自动身吧?   斜刺里伸出一只宽大柔软的手掌,阮林春稳稳地握住,与其说程栩拉她下轿,不如说她主动走到程栩身边。   她终究不愿见他太过劳累。   程栩自然感念她的心意,莞尔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阮林春虽然看不见,在场诸人却纷纷觉得被闪瞎了眼——原来程世子也是会笑的,还以为他是座冰山成精呢!   可见只是没遇着合适的人。   礼堂里红烛高烧,四角都挂着鲜艳的灯笼,满目喜气。   到了这个时候,阮林春却紧张得把崔氏提前教导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胳膊腿儿亦不听使唤,就连司仪口中的话都缥缈如在云端,半点不能引起她的反应。   好在程栩牵着她的手就没松开过,在他的引领下,阮林春总算机械地完成一系列拜堂的步骤。   最后就是送入洞房了。   平国公程彦素来威严,府里自然不像崔家那样一团和气,加上都知道世子爷有病,如今看着好了,谁知道会不会再发作?于是只象征性地闹一闹洞房就够了,连几个生性诙谐的旁支子弟也不敢多逗留,生怕惹得程栩不悦。   阮林春于是静静地坐在拔步床上,等着程栩来掀盖头,屋子充斥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花椒那种冲鼻的气味,而是……像她那日用的玫瑰花水。   看来程栩对幽会有很强的执念,正式圆房都要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氛围。   实话实说,阮林春还挺喜欢的。   不多时,房中响起细微的脚步,她闻到程栩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薄醉时的世子爷显得更为拘谨,似乎手脚都无处安放。   阮林春只好主动邀请,“你坐吧。”   心想难不成要她提醒程栩来掀盖头?这也太囧了吧……   好在程栩这点本能还是有的,目光扫过一旁的喜秤,于是信手执起,轻轻将那块红布挑落。   一张眉梢含春的娇颜面容映入眼帘。   程栩都快看呆了,吃吃道:“娘子,你真美。”   阮林春心想这人还真是有本事,醉了都不忘恭维她——不过,也可能程栩心里正是这么想的。   果然情人眼里能出西施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阮林春亦垂首施礼,“多谢夫君夸赞。”   好像太严肃了点,算了不管那么多了。接下来,是该喝交杯酒……还是圆房?阮林春对行周公之礼没什么抵触,而且出嫁前崔氏还专门找了几张秘戏避火图供她研习,现在她都可以称得上半个老司机了——当然是纸上谈兵的那种。   然而毕竟是人生头一遭,阮林春还是尽量表现得纯洁点,女孩子太主动往往是会吃亏的。   她就等着程栩什么时候伸出咸猪手。   然而此人似乎比她还纯洁,但见程栩一拍脑袋,恍然道:“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别的。”   说罢掀起那张大红褥单,宽绰的拔步床面上,满满都是零星散落的松子糖,兼有些枣子栗子之类——都是阮林春年前亲自动手做的,程栩没舍得吃完,放到现在。   幸好是些干果,不易过期,否则此刻闻到的就不是花香,而是霉味了。   但就算知晓程栩特意为她安排撒帐之俗,阮林春脸上还是很有些窘,难道夜里要垫这些睡觉,确定睡得着吗?还是,要拿来当下酒菜……   正要问问对方什么时候饮交杯酒,程栩的俊脸忽然凑上来,继而用那冰凉的唇含住阮林春的红唇。   一股清甜冷冽的液体随即涌来。   阮林春差点呛住,心想交杯酒原来有这种喝法?是程栩太开放还是她太保守?   这个姿势自然是饮不了太多的,多余的酒液沿着阮林春娇艳红唇蜿蜒躺下,而程栩这个小气鬼却舍不得浪费一丝一毫,沿着唇畔一直舔到她细腻脖颈,似要将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侵占殆尽。   他好会啊……阮林春开始觉得身子软乎乎的了。其实她一开始对圆房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程栩起初在她眼里和半个废人差不多,如今虽在逐渐好转,可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今日不成,可以改日。   哪晓得程栩比她还要心急,好像她是那市面上卖的嫩豆腐,当天若不吃完,第二天就会化成水似的。   阮林春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上又舔又咬,跟细犬似的,隔着衣裳,越发觉得发痒,忍不住将他推了把。   结果程栩就噗通掉到地上去了,委屈地望着上方,“娘子,你不要我……”   阮林春望着那双朦胧醉眼,心肠难免为之软化,只得披衣下床,伸手去拉他,“行了,别怄气了,我不是存心的。”   话还没说完,足下便被人绊了一跤,直直往前栽去——还好这喜房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波斯绒地毯,缓冲了压力,半点也不觉得疼。   阮林春正在想自己为何如此倒霉,就见程栩狡猾地一笑,舔着唇缓缓靠近,“娘子,这可是你主动引诱我的。”   阮林春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急于寻求支撑,仓促里把程栩的裤腿给勾住了,现在衣衫半褪,俨然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话说,主动引诱的那个是他才对吧……阮林春正要说话,双唇再度被人封住,这回却没有酒,有的只是香甜的触感与温热的气息。   意识迷离间,阮林春由衷觉得,她怕是栽了。 第52章 . 恩爱 要不要这么色气?   新房里红烛高烧春宵帐暖, 后厅应酬完宾客的程老爷程夫人却是坐卧不安心神难宁。   程夫人尤其愧悔,“早知道阿栩硬撑着起来拜堂,当初该请人来教一教才是。”   如今外人眼里他是个健全人, 可若不能照常行房,得闹多大的笑话。   儿媳妇脸上也不好看。   程老爷瞪着眼, “教,怎么教?”   他们家家风甚严,男子成婚之前连个通房都不许有, 难不成去找皇后娘娘借人?那也太难为情了。   程老爷按着妻子肩膀,“放心,这种事男人天生都会, 没什么好多虑的。”   程夫人剜他,“说得轻巧, 当时你怎么不会?”   还记得洞房花烛夜丈夫跟个睁眼瞎子似的,还差点走错了门!倒得程夫人厚着脸皮指点丈夫如何行事——亏得她出阁前恶补些知识,不然新婚夜两人都得面对面呆坐着, 连落红都没法交代。   一旁的李管事眼观鼻鼻观心朝着墙壁, 努力缩小自身存在感:天哪,他都听到些什么……原来国公爷看着老成,背地里却这样没用。   程彦无奈地摸了摸鼻头,他当时一心只读圣贤书, 哪有空管儿女私事?常听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哪晓得这档事却是书里学不来的。   可能因他在这上头用的心思不多,以致于如今只得了程栩一个儿子。   程夫人无奈扶额,“程栩比他老子还呆,我看,今晚铁定非闹出笑话不可。”   李管事眼角抽了抽, 想说夫人您真是多虑了,世子爷才不要人替他担心呢——就他那一肚子坏水,恐怕吃亏的倒是阮姑娘。   谁说这等事学不来?他看世子爷平时看的书里就有不少教导房中术的,还口口声声道家典籍——哄傻子罢哩。   程夫人踱来踱去走了半日,终是按捺不住,“不成,我得过去瞧瞧。”   程老爷忙拦着,“别,当心吓着孩子。”   就算阿栩真的怯场,也不能让他们老两口来掺和,这对一个男子是多大的心理阴影?程老爷同为男子,当然能够体会。   李管事只好自告奋勇代主子走这一趟,心想他这个管事真是身兼数职,又得算账,又得持家,还得临时充当听房的老妈子——程家人上辈子积了多少福,这辈子才能请到自己来当差?   哎,他真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一壁摇头,一壁脚不沾地来到喜房前。李管事做不出那等窝墙根的龌龊事,于是清了清喉咙,给里头的人提个醒。   果然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下,半晌,方听见世子爷嗡嗡的鼻音,“什么事?”   李管事道:“夫人让老奴来问一声,少爷和少夫人要不要用点心?”   阮林春扑哧一笑,这府里都是些活宝,难道还怕行房累着了?呃,虽然是挺累的……   程栩板着脸,“已经用过了。”   阮林春刚想说他撒谎,可循着程栩目光所及,再看到胸前几处凌乱的草莓印,顿时臊得没处躲,只好拿被子蒙住头,假装休息。   李管事听到小主人沙哑的喉咙,一颗心方始放下——就说不用担心的嘛,瞧瞧,虚脱成这德性。   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道:“少爷,夜里若是叫水,只管唤人,老奴随时恭贺。”   等他走掉,阮林春方从锦被中探出头来,青丝披散,让她看去更添几分媚态,还笑盈盈地拿脚趾去勾程栩的脚趾,“世子爷,你想叫几遍水?”   自然是取笑他方才的飞快缴械——唉,可惜李管事这个老光棍半点不懂,或者压根不考虑他家主子的实际情况。   一夜七次郎那是小说里才有的,现实几乎不可能。   程栩脸色微微愠怒,“信不信我再折腾你一次?”   阮林春做出怕怕的模样,“信啊,不过……”   然而话没说完,她的唇便再度被男人堵住,方才初尝滋味,她还以为程栩已经泄劲——这对未经人事的男子来说是很正常的。   哪晓得这么快又能重整旗鼓,应该说少年人血气方刚受不了刺激吗?   阮林春还真有点怕了,弱弱的央求道:“明日再来吧,还得早起向爹娘敬茶呢……”   然而程栩坚实的躯干却牢牢贴着她,他的肌肤原是相当的冷,哪怕情动时的温度也比旁人稍低一些,阮林春身上都快摩擦出肌栗,然而与此同时,心里却仿佛有一把火蓬蓬升起。   凉的凉,烫的烫,让她意识都迷乱起来。   最后她也只来得及回应程栩的吻,“那你待会儿要不要叫水?”   真要让李管事来清理案发现场,想想都怪尴尬的。   程栩默然片刻,“不用,橱柜里有新棉被。”   意思是说糟蹋一床也没关系吗?果然是财大气粗的黄金单身汉啊……阮林春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也化作软软的一滩水,漫山遍野缠绵过去。   *   程夫人一夜没睡,两只眼睛都是红的,本来是忧,可见儿子儿媳迟迟未起,这忧反而变作喜。   程大老爷道:“你笑什么?”   程夫人微微抿唇,心想丈夫真是个榆木疙瘩,当然是希望快点抱孙子呀——看来阿栩并非她想象中那样迟钝,对付女孩子颇有一手呢,这都累得起不来床了。   程大老爷:“……别忘了还得给你我敬茶。”   程夫人瞥他一眼,“一杯茶喝不喝值得什么,看到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我比喝十碗大红袍都高兴。”   程彦一面想这是个什么稀奇比喻,一面却不得不提醒妻子,“莫忘了,还有老太太。”   程夫人面上的笑意方才淡了些,那个老虔婆,她当然知道有多难缠。但,平时忍让忍让便罢了,若敢欺负到她儿子头上,休想!   程彦对继母虽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本朝以孝治天下,愈是像他这样的官身,为人处世愈得战战兢兢,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正要让奴仆去后厢房唤人,谁知李管事却来回话,少爷和少夫人已经起身,正在洗漱等着待会儿敬茶呢。   “瞧瞧,他们原比你懂事。”程老爷于是笑着携起妻子的手,“走,咱们且去后厅候着。”   阮林春昨晚虽是过度操劳,可她一向早起惯了,倒也不觉得多么难受。   反而程栩颇有些无精打采,慢吞吞地穿着衣裳,一副被榨干了的模样——这便是逞强的后果。   虽然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可阮林春身为妻子,还是适当表示一下关切,“相公,不如你多躺一会儿好了,老太太那儿我一人应付足矣。”   反正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程老夫人再跋扈,就不信能生吃了自己。   当然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个单刀赴会的打算——哪有新娘子单独敬茶的道理?只怕第二天府里就该传言她失宠了。   程栩当然听得出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微微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会陪你。”   阮林春:……糟糕,忽然又感觉脸颊发烫起来了。   忙对着镜子照了照,太红就不宜多施胭脂了,否则岂不成了猴屁股?   当然粉底还是要涂的,不为变白,而是为均匀肤色——这具身体的底子本来不错,无奈在乡下那段日子添了多处晒伤,一张脸时而暗黄时而白皙,跟打翻了颜料盘子似的。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今日那些瑕疵看着倒不十分显眼,而且肤色也显著提升了很多,虽然不至于白成反光板,总比之前蜡黄暗沉的模样好多了。   难道是因为这间屋子朝东,天然有个好打光?阮林春侧了侧颈子,不是很确定地问身后,“相公,你觉得我怎么样?”   程栩踏着鞋上前,轻轻环着她肩膀,吻她的发鬓,“夫人一直都很美!”   油嘴滑舌!阮林春瞪着他,当然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听旁人称赞她的美貌。   而且,程栩这话未尝不实。小说里不是常写什么“那一夜,她褪去少女的青涩,呈现出女人的妩媚风姿”之类的么?   也许内在的激素水平发生变动,也会影响外在的颜值。   阮林春很快就丢开不想了,而是从容地洗漱更衣,和程栩一起到后院敬茶。   此刻程家众人都齐聚在老太太的寿安堂里。   昨天应该是见过的,可因为新婚气氛太过热烈,阮林春又十分紧张,没来得及细看,只囫囵吞枣记了个大概。   好在这些人面目特征迥异,倒不容易弄混。   程老太太姓张,并不似一般的老人家发福,反倒异常的消瘦,面庞也是相当的窄,下颌又尖,加之鼻梁挺高,使她看上去像个吮过的枣核,又干又瘪。   看着便是尖酸刻薄难伺候的个性。   与之相反是她的娘家侄女,亦即现今的程二夫人张氏,生得珠圆玉润,一张短胖脸,钝钝的鼻梢,淡淡的眉毛,看似毫无攻击力,可想到程夫人跟她的龃龉,她居然还能笑得这样亲切,这就委实有点可疑了。   张氏也是第一个起身来迎接的,见了阮林春比见到自己的儿媳妇还欢喜,“果然生得如花似玉一表人才,唉,这样的妙人,怎么偏偏叫大嫂得了去!我就没有福气。”   她身后一个站着侍立的女子面容微微黯淡,想必便是二少爷程枫的妻子方氏——婆母当面说这样的话,叫她怎么过得去?   程枫去了苏杭一带游学,并没有带上方氏,而方氏婚后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家中地位不高,难怪张氏有空没空都会贬她一顿。   阮林春虽有些恼火这人拿自己扎筏子拉仇恨,可婶娘说话,论礼她是不能打岔的,只得微微垂首,笑而不应——夸吧夸吧,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能耐她何?   张氏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新娘子回应半字,想来不是过于腼腆,就是太过厚颜——真以为人家说的是实话呢!   无论哪种都不是好应付的。张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得先归座,又朝着程夫人挤眉弄眼,暗示她新娘子是个愣头青,今后务必得小心些。   程夫人懒得睬她。   这会子侍女已奉上滚水泡好的茶叶来,阮林春亲自倒了一盏奉到座前,“祖母请用茶。”   老太太且不接过,只睨着她,“听说,你昨日是从崔府出的门?”   阮林春手上一顿,恭敬的答道:“是,我母亲现住在崔家。”   老太太冷笑,“崔夫人虽与阮侯爷和离,可你仍是阮家的女儿,怎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听说崔夫人亦出身书香门第,知世情懂礼节,她便是这样教导你的么?”   程栩微微蹙眉,正要上前,阮林春朝他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能够应付,这厢便朝着老太太恭敬道:“那敢问老太太,孙媳应当如何?”   张老太太漠然,“在家从父,自当听从尔父之命。”   阮林春微笑道:“但,祖母与父同时在世,而又有分歧,请问孙媳又该听谁?”   事实上昨天的婚宴阮老太太也去了,且是宾客中地位最高的长辈,这个阮林春还真料想不到——不管是为了弥补儿子的亏欠,还是想挽回崔氏的心,无论如何,她都深深感激老太太这番情谊。   阮行止当然没来,生怕崔氏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讨债,宁可称病,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虽然只是凑巧,如今阮林春拿来堵这老人家的嘴却是正合适,要么,她得承认孝道为尊,只论辈分,不论男女:她要是坚持父命最大,那她同样也摆不起老太太的款来。   怎么说都是两难。   张老太太果然卡了壳,面容铁青,“牙尖嘴利。”   本想当场打翻那盏茶,好给阮林春一个教训,谁知程栩眼疾手快,愣是稳稳地接过,“祖母,再不喝就凉了。”   张老太太:……他几时有这份身手?看来府里还真是大变样了。   一时间反而投鼠忌器,不好再发作,只得接过那杯茶,象征性地抿了口。   程夫人看了场虚惊,反倒遍身冷汗。   再呈给公婆时便另换了一壶茶,水中白菊花飘飘荡荡,茶色清亮,甚是引人垂涎。   阮林春拱手道:“夫人双目赤肿,舌苔厚重,可见有脾虚火旺之像,这白菊花最能败火,还望夫人满饮此杯。”   想不到新得的儿媳妇这样观察入微,程夫人心里熨帖得没话说,忙命侍儿拉她起身,又含笑道:“称什么夫人,该叫母亲了吧。”   阮林春知趣地改口,露出编贝般的牙,“母亲。”   张氏冷眼看着,觉得这一家子真是演技精湛——必定是事先排演过了,在大伙儿面前扮演骨肉情深,真真虚伪得要命。   但偏偏世人就爱这一种的,否则怎么都说程家家风优良,还把那小瘸子捧到天上——如今多了个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儿媳妇,可谓如虎添翼,今后怕是好戏不断、不得不看呢。   再看身边的方氏,一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来,难怪枫儿不要他,远远地躲到乡下念书,一年都难得见上一面。   张氏愈想愈是怄气,更恨大嫂样样跟自己比着来,当着阮林春的面反倒和颜悦色,“侄媳妇你既然进门,日后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缺什么只管跟婶娘来要,婶娘一定不会委屈你的!”   一面说着,一面还使劲摩挲阮林春的手腕,恨不得搓掉一层皮似的。   阮林春再怎么皮糙肉厚,哪禁得起这般折腾,不由得攒起眉头,程栩一眼瞧见,快步上前将她拉开,“二婶,你轻点,没看春儿手腕都发红了么?”   张氏勃然大怒,“混账,你敢这么同长辈说话?”   她越看越觉得这小瘸子不顺眼,身子日渐好转不说,还娶了个美娇娘,都能行房事了!日后倘若生出个儿子来,那爵位还有二房的事么?   程栩焉能不知这家人心底所想,冷笑道:“做长辈的倚老卖老,晚辈难道处处顺着?人情世故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二婶你就算出身商贾,也不至于和市井泼妇一般胡闹吧。”   张氏气得胸脯乱颤,正要禀报老太太请家法来,大老爷程彦轻咳着起身,喝令儿子退下,又望着张氏笑道:“小儿无知,凡事发自肺腑,未经思量,弟妹休与他见怪。”   什么鬼,难道不敬长辈还能得一句夸赞么?张氏瞪圆了眼,没想到这位国公大伯竟公然护短。   好像程栩才是赤纯之人,她们这些家伙都两面三刀似的。   张氏咬紧牙关,本想继续辩驳,顶上的老太太却疲倦道:“行了,都散了吧。”   张氏蓦地意会,老太太最忌讳的便是这商贾之说,甚至成了一块绵亘至今的心病——若非因着出身,当初也不会以妾室入府,等着先夫人病殁之后才得以扶正。就算张家后来靠做生意捐了两个官,可暴发户的名头摆在那里,再怎么也比不得书香清贵。   这会子就算在口头上争赢了,可那些都是老太太不爱听的话,也没什么意思。   张氏恼恨地瞪了这家人一眼,带着丫鬟仆妇悻悻离去。   阮林春则抓住机会朝方氏蹲了个福,“大嫂,没来得及给你敬茶,是我的不是。”   闹成这样,当然继续不下去了。   方氏却似乎松了口气,亦悄悄还礼,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谢她出言解围,还是谢她给张氏难堪?阮林春不禁失笑,看来这二房自己都是一团乱账,亏得婶娘还有心思操心别家呢!   她跟程栩自不敢居前,而是谨慎地跟在程老爷程夫人身后,程夫人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化作一声长叹。   回房之后,阮林春便认真问道:“你们程家一直如此硝烟四起么?”   程栩叹息,“先前可没这样明显,从你来之后就不一样了。”   这是自然,看张婶娘的模样就不似善茬,可能程栩从前病病歪歪的,二房早已将爵位和家产视为囊中之物,如今非但侄儿的身子日益好转,还多了她这么个体健适合生育的侄媳妇,二房不恼才怪呢——不是阮林春自夸,京中适龄女子虽多,像她这样健健康康的却少得很呢。   这厢思忖着,程栩却已翻箱倒柜寻出药膏来,细细替她涂抹到手腕上。   阮林春发笑,“哪就这样娇弱了?又没见血。”   “别动,”程栩按着她,轻轻皱眉,“一点小伤都不能马虎,看你难受,我比谁都心疼。”   阮林春:……这便是情到深处自然撩吗?   不好意思地放下袖管,“真的没事,从前犁田除草,比这烦难的事多着呢。”   虽然并非她亲身经历,可承载了那份记忆,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话说回来,自己的肤质按说没这么细腻,怎的被张夫人轻轻一捏就会受伤?总不见得那人也是个练武奇才吧。   阮林春狐疑地看着手腕上一圈红痕,难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连死皮和老茧都能变掉?   忽听程栩那边唤她,阮林春不再多想,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因为要开饭了。   程栩的饭食一向是单做的,送到房里来,阮林春本想到公婆那边尽尽孝心,无奈程夫人执意不要她立规矩,说只要她多陪陪阿栩就好——真是个溺爱儿子的母亲啊。   当然对她而言却是个绝佳的婆母。阮林春最厌烦便是那些琐碎规矩,自是欣然领命,却之不恭。   席间,程栩不住地给她夹菜,“以往都是你给我带吃食,如今也尝尝我们府里的手艺。”   阮林春真可谓目不暇接,虽然预料到国公府的早餐会异常丰盛,但,这也太多了吧?什么叉烧包虾饺烧卖应有尽有,光主食就有汤饼和各色粥点数种,绝非两个人的分量所能负担。   阮林春尤其钟爱那碟生煎包,虽然长亭侯府也有,可却不像这里的厨子好手艺,能锁住汤汁的同时将外皮煎得焦香四溢,一口下去,满满的鲜甜。   太棒了!阮林春幸福地鼓着腮帮子,再看她对面的程栩却只是含笑坐着一动不动,“你不吃吗?”   程栩这才拿起筷子,忽然注意到阮林春脸颊溅了一点汤汁,于是随意用指腹抹去。   阮林春以为他要找水盆净手,正待唤紫云来,谁知他却没事人般地凑到唇边,轻轻一吮便完事了。   阮林春:!要不要这么色气?   忽然感觉和程栩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正如坐针毡时,紫云进来了,附耳低语了两句,阮林春神色微微变化。   迎着程栩探究的目光,她吐口气道:“我三妹不慎落水了。”   “哦,死了没?”程栩平静地喝着白粥。   阮林春:……你好像很希望她死啊。 第53章 . 动静 哎,年轻人就是容易把持不住啊。……   紫云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对, 她早已习惯了自家小姐奇葩又跳脱的脑回路,如今看来新姑爷也不遑多让——真的是夫妻相呢。   当然也能理解,打从小姐回来, 三姑娘明里暗里使了多少绊子,真真是人憎鬼嫌, 落水都算便宜她了。   可惜并没有死。   紫云炯炯有神的道:“三姑娘暂时无恙,亏得大殿下发现得及时,亲自将人捞了上来, 如今已送回府中,煎了些汤药,人也清醒了。”   阮林春跟程栩对了个眼神, 各自意会——阮家跟周家并非世交,亦不亲密, 阮林絮为何要去参加周老太爷的寿宴?恐怕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紫云还在等着回话,阮林春却实在没心思去管这个爱折腾的妹妹,正好白锦儿昨日送来一株山参, 拿去还给她女儿, 也算应景。   至于要不要亲自去看……既然阮林絮需要的并非她关怀,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紫云答应着离去,程栩方才叹道:“周成辉为什么不去救人呢?”   那样就能促成一桩孽缘了,多好。   阮林春认真地提醒他, “你忘了,周成辉已被你废了双腿。”   程栩:“……他可以让小厮去救嘛!”   阮林春:……   周成辉若有这么机智,当初也不会到护国寺铤而走险了。   这回的事实在出于意外,不晓得是周成辉伺机报复还是阮林絮故意设的局,亦或是将计就计往陷阱里跳,不管怎么说, 如今她跟顾誉的关系终于出现转机——总比先前僵持的局面好多了。   阮林春叹道:“看来,府里又要办一桩喜事了。”   她倒不在意阮林絮嫁给谁,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先前收的礼金又得原封不动送出去,阮林絮倘若聘为皇子正妃,礼金还得翻倍——想想怪舍不得的。   程栩见她只顾咬着筷子出神,便体贴地夹了几个生煎包给她,并道:“我看没那么容易,大皇子本性刚愎自用,岂会被儿女私情要挟,令妹愈是手段尽出,大皇子只怕愈添嫌恶。”   男人都喜欢女人死心塌地爱着自己,但却不希望她们千方百计嫁给自己——这样只会倍感压力。   阮林春瞥着他,“你好像很了解男人。”   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看不出来嘛,或许是经验之谈。   程栩:“……难道我应该了解女人?”   那样更糟糕吧。   阮林春:……   还是别废话了,难得遇上光明正大八卦的机会,阮林春跃跃欲试,“咱们要不要打一个赌?”   “赌什么?”程栩眉锋微抬。   阮林春想了想,“就赌我三妹能否嫁给大皇子。”   这个她是确信无疑的,毕竟原书中大肆渲染那两人的分分合合爱恨交织,可见阮林絮在顾誉心中必然有一席之地——怎么也是个官家小姐,他都公然抱过她身子,还是湿淋淋的那种,难道还不肯娶她?那阮林絮只好去上吊了。   程栩眼中露出兴味道:“好,赌就赌,下注若何?”   “那就三百两银子为限。”阮林春终究是个小气鬼,虽然如今有了两万多银子的本钱,但那都是崔氏的血汗,怎么能轻易使用?   反正夫妻之间,点到为止即可。   程栩微微蹙眉,“这太没意思了,要赌就赌个大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妻子身上逡巡了一遍,“谁输了,谁就听凭对方处置,一天为期,你觉得如何?”   阮林春虽然知晓程栩的歪脑筋多,但作为拥有上帝视角的人来说,她可谓稳操胜券,于是欣然应战,“好,你可别后悔。”   程栩微微一笑,与其击掌为誓。   其实他根本不怕输——无论谁凭谁处置,对他而言都一样,他巴不得阮林春能想些新花样呢。   阮林春望着对方气定神闲的面孔,莫名记起那句“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本来没打算往床笫方面想,这会子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程栩俊白的脸,薄红的唇,以及单衣底下瘦削却结实的身躯。   太糟糕了。   阮林春努力让注意力集中到食物上,三口两下吞下那几个包子,随后拿清茶漱了口,“咱们现在该干什么?”   因她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声音含含糊糊的,程栩下意识忽略了那个“什”字,“该干……吗?”   阮林春先是愣怔,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泛红,忙照地上啐了口,“流氓!”   程栩:……他说什么就成流氓了?   阮林春看他毫无所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淫者见淫,忙打岔掩饰过去,“久闻国公府有个大园子,夫君,你带我过去看看吧。”   虽然程栩并未要求她改口,可阮林春还是自发自觉地唤起夫君来,觉得这样听着舒服。   程栩亦如是。   两人携手穿过一道篱笆围绕的拱门,便来到后院那块宽阔的空地中。其实阮林春对府里的布局十分熟悉,这院子她也逛过,但去年来因是冬天,花木荒疏,景象萧条,哪像现在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之相。   自从他结识了这女子之后,日子确实变得一天天光明起来,连心境也不复从前晦暗了。   程栩专注地凝视着妻子侧脸,却不料阮林春忽地尖叫一声,“有蛇!”   急忙躲在程栩身后。   程栩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好笑,用足尖将那长条状的物事挑开,“哪里是蛇,不过是条草绳。”   老国公爷是个风雅人,当初建这园子的时候便仿照天然野趣,不加修剪,任其自然发展,旁逸斜出。只留了个园丁稍稍打理,因前些时狂风大作,才用麻绳捆住这些枝丫,免得吹倒。   大概是忘拿了,松松垂在枝干上,依稀倒像条菜花蛇。   阮林春闹了个大红脸,“是我眼拙了。”   程栩笑睨着她,“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见了这个胆子就吓细了?”   在他眼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阮林春不怕人不怕鬼,因为那些都是可以预测且有法子应对,哪像蛇这种冷不防便能咬你一口——再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害怕毒蛇虫豸是应该的。   阮林春因方才失了面子,连景致也没心情瞧了,微微板起脸孔,负气般朝前走去。   程栩跟在身后做小伏低,不断赔罪——他方才真不是存心取笑,真的。   张二夫人在回廊上瞧见,便朝程夫人闲闲道:“二郎也太卑弱了,才刚娶进门的媳妇就忙着讨好,长此以往,势必乾纲不振,这女子不得上天了?”   程夫人冷声,“好不好,那也是我家中的事,要你操什么心?”   张二夫人吃了个闭门羹,并不气馁,她太了解当婆婆的人了,嘴上说得千般好万般好,可等新娘子正式进了门,就只剩下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底下哪有真正和睦的婆媳?只看各自能忍让几分罢了。   张二夫人笑道:“我瞧二郎是被那阮家的给拿捏住了,姐姐,你日后受了委屈,可别来找我哭诉,妹子我帮不了你。”   程夫人烦透了她这股煽风点火的个性,本待发作,想了想,却是变作一副笑脸,“我倒宁愿儿媳妇强硬些,哪像你家的那个唯唯诺诺,连大郎都管不住,任由大郎在外头眠花宿柳,所以至今生不出个孙子来呢。”   说罢,便施施然远去。   张二夫人黑着脸,说得轻巧,不看你家那个病病歪歪,谁知道能活几年?就保证生得出孙子?   咱们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   被程夫人一顿排揎,张二夫人到底憋着火,午后借口服侍老太太起身,到寿安堂又上了通眼药。   张老太太何尝不知道二房的急迫,她也急,但,有用吗?   当初就因为一条不许纳妾的家规,害得她差点与国公府失之交臂,亏得老公爷对自己有情,力排众议接进府中,可到底还是矮了那女人一肩,又让那女人先生下嫡子。   千辛万苦熬到那女人死了,自己扶了正,满以为这下能苦尽甘来,谁知老国公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还是让程彦袭爵,又让程彦的儿子成了世子。   凭什么,凭什么?她付出了大半辈子,难道就该为他人做嫁衣么?   她不服!   张二夫人见姑母神色狰狞,知晓勾起旧怨,忙陪笑道:“也未必毫无办法,世子爷如今看着和常人无异,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未必能够持久;那阮林春又是个脸酸心硬泼皮破落户儿,这才刚成亲就闹出矛盾,假以时日,岂不要拿刀动杖起来?”   因将后花园中所见一幕絮絮说给老人家听。   老太太这才气平了些,“活该!看看大房找的什么人家?当初还以为结了门好亲,如今那崔氏连诰命都没了,被扫地出门,这样的亲家怎能不叫人笑话?”   张二夫人笑道:“所以教养出的女孩子也恁上不得台面,这才刚圆房就忙着挟制丈夫,我看,大房非闹得鸡飞狗跳不可!”   还想和和美美生一窝孙子,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   被误以为吵架的新婚夫妻早已重归于好。   阮林春晚膳用得太饱,颇有些不消化,又懒怠去后院走动——张二夫人那双眼睛跟水银似的无孔不入,一丝一毫都不肯错过,阮林春实在烦她。   程栩看她不住嗳气,便殷切的道:“这样躺着更难受了,我给你揉一揉吧。”   “好啊。”阮林春从善如流地挪了挪身子让他坐过去。   反正她之前也为程栩按摩过数次,投桃报李是应该的——尽管一个是治病,一个是享受,但,反正也差不多啦。   程栩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初次按摩居然颇有奇效,加之他手指凉凉滑滑,随便按到哪处肌肤,那处就跟触了电似的,又麻又痒又熨帖。   阮林春舒服得直哼哼,还自带语音导航,“往下去点,小肚子涨得难受。”   “这里么?”程栩贴心地戳了戳。   “嗯……”话到后面,声音便变了调。   李管事手里拿着一叠清单,正想来问问明天回门该带那些礼物,不料经过世子爷房门,便听到里头异样的动静。   天哪,才刚过饭点就……哎,年轻人就是容易把持不住啊。   李管事摇摇头,无奈地走开了。 第54章 . 回门 阮林春并非活雷锋,她做任何事都……   阮林春压根不知晓那位忠实的老管家误会了什么, 要是知道,她一定会大喊冤枉——再怎么血气方刚也不带夜夜笙歌的,何况明天得回娘家, 自然得休养生息保持精力。   虽然程栩确有那么点继续的意思,阮林春还是坚决制止了他——她可不想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鬓发回去探亲。   次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 因为崔氏住的地方离市中心颇远,一来一回就得半天工夫,耽搁不得。   礼物程夫人早已备好, 又殷殷嘱咐儿子见了亲家得多笑多说话,万不可总是那副冷冰冰模样,有失礼数。   阮林春心想程栩在她面前的表情很丰富呀, 莫非以前都是个机器人样子?这么一想,做他的父母可真难。   程夫人现在反正欣慰多了, 至于张氏进的那些谗言……她相信自己的眼光,阮林春这个女孩子看似大大咧咧不动头脑,但, 对于她真正关心的人, 她比谁都认真细致。   既然阿栩选中了她,又对她情深如许,终有一日,阮林春会被阿栩的情意打动, 并以更加深厚的感情来回报。   归宁就不用骑马了,夫妻俩共乘即可。阮林春自个儿先上车,而后却又探出半身,伸手拉程栩一把,“当心,别摔着。”   李管事忍不住吐槽道:“世子爷还真是弱不禁风呢。”   明明背地里能走能跑, 当面却装出这颤颤巍巍如风中之烛的模样来——吃定了少夫人心软。   程栩笑吟吟的不以为忤,只在看向李管事的时候目光倏然变冷。   李管事:……怕了怕了他再不敢了。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还好马车已经驰远,这会子无论他如何腹诽都没人管了。   因着今日乃回门仪式,崔三郎特意放下皮货铺的差事,就为了迎接外甥女婿。当然他已做好两手准备,倘若阮林春婚后幸福美满,他就好好招待一对新人;但凡外甥女眼睛哭肿了些许或是脸上有半点泪痕,保准要将那姓程的小子抽打成烂羊头。   于是下车的时候,崔三郎着重瞧了瞧阮林春脸上的妆,还好,没有特意用胭脂水粉掩盖红肿的痕迹,脖子上也没有半点青紫,一点也不像受过欺负。   阮林春被盯得莫名其妙,“小舅,您看什么?”   崔三郎咳了咳,“没什么,看你越长越水灵了,小舅高兴着呢。”   阮林春岂会不懂里头的关窍,她小舅可是硬生生打死过一头豹子的人呐,又将她视若亲女,如今暗中观察,自然是要看看她在程家是否如意,好伺机报仇。   当然,他失败了。但这并非洞房花烛夜不够激烈,而是别人早有预备——程栩这小儿奸猾着呢,虽然在阮林春身上留下过些许草莓印,但都是前胸后背这些隐蔽的地方,还特意避开了脖颈手臂等明显部位,可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崔氏对女婿倒没什么不放心,更见不得男人们在这里勾心斗角,于是出言道:“都进来坐吧,别在风口里站着。”   阮志胤跟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过来,一脸崇拜看着妹夫,“世子,你能否教教我那套点穴工夫?我保证不外传。”   程栩笑了笑,露出细白灿烂的牙,“可以啊,只要你不嫌麻烦就好。”   阮林春不禁扶额,这样说就意味着相当麻烦了——她大哥这个有多动症的大龄儿童,真的耐得住?   崔氏不以为意,“无碍,给他找点事做也好,省得整天闲着。”   阮林春抓了把瓜子慢慢磕着,“大哥下月就要回军营了吧?日子过得真快。”   崔氏叹道:“他跟着我也无非是这样,还不如仍旧去边塞历练,多少能长些见识。”   阮林春知道崔氏仍在耿耿于怀,生怕耽误孩子们的前程,因劝道:“您别多想了,这跟您没什么关系。那人若有心,总不会不管自己的儿子,必要时总会拉他一把:他若真如此绝情,那您更不必难受了。”   崔氏默然片刻,说道:“春儿,我想,你今日还是该回侯府看看。”   就算在她心里是跟阮行止“割袍断义”了的,可外人眼中,春儿总还是侯府的血胤,她要在程家立足,就不能断了这门亲,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今后的儿女。   阮林春不言,默默咀嚼着手心一把瓜子仁,仿佛要连皮带骨的吃下去。   崔氏叹道:“不为你父,也为老太太待咱俩一场。”   她出阁的时候,老太太还专程来送嫁——无论如何,这份人情得还。   阮林春终是下定决心,“好,我这就过去。”   程栩见她动作,立马弃了大舅子,“我和你一起。”   阮林春虽不适应他这样黏糊,不过,想到那府里还有一个刁钻古怪的阮林絮,带上程栩也好——绿茶婊就得钢铁直男来治。   两人坐了片刻,便起身向长亭侯府去。礼物自然是早就备好的,崔氏又加了一份,提前贺老太太的寿——今后肯定没法再去做客了。   一路上阮林春都在想落水那件事,倘顾誉有意,这会子就该派人去侯府提亲才对,怎的偌大一个京城却没听到半分动静,难道他真不打算娶阮林絮了?   这世间总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但阮林絮却并非善茬,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该不会拉扯上自己去帮她说亲吧?   阮林春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她一点都不想管这家子的破事,但碍于亲戚关系,似乎还非管不可。   马车驶到侯府门前,一个钗軃鬓松的女子望风而来,哀哀哭泣道:“姐姐,我总算等到你了。”   回应她的是满面嫌弃的程栩,“谁是你姐姐?”   “我……”阮林絮一怔,随即张了张口,想叫姐夫。   话没出口便被程栩截断,“别,我可当不起,我娘子并非侯府中人,也高攀不上你这等千金贵小姐,还是好生将路让开,放我俩过去吧。”   阮林絮只以为这程世子清高傲慢目无下尘,谁知阴阳怪气也很有一套,谁高攀不起谁,这不明摆着讽刺么?   无奈程栩正扶着阮林春下车,阮林絮只好先站到一边,又寻隙挤过来,“姐姐,我有话想和你说。”   程栩扶着妻子的肩膀,愠怒道:“闭嘴!没看我夫人身子不舒服么?你还在这里唠叨,以为自己是圣旨非听不可?”   阮林絮:……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凭什么对她大吼大叫的!难道国公府就能仗势欺人?   阮林春眼看夫君唱白脸,自己便跟着唱起红脸,温言道:“三妹你且等等,待我们见过了老太太,再来和你说话。”   阮林絮只好不情不愿地候着。   这厢夫妻俩便径直往荣禧堂,且喜阮行止去了官衙办公——大约他也想不到女儿女婿会过来。   阮林春今日纯粹是看老太太的面子,见不见渣爹,原与她不相干,于是躬身下拜道:“孙女拜见祖母,愿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阮老太太眶中流出几滴眼泪,转瞬忙又拭去,可见不是不感动的,但此刻却不是叙旧的时候。纵知艰难,她也只能忍着羞耻道:“二丫头,我知道你和你娘受了不少委屈,但今日之事,也只有你能救一救侯府了。”   虽不知阮林絮落水是意外还是有心人为,可她众目睽睽下被大殿下沾了身子,这事就非解决不可,否则,府里其他女孩子的婚事都将受到影响——这该死的,怎么不干脆溺死在湖底呢?   百般推阻还是来了,阮林春唯有叹息,“大殿下真的不肯迎娶么?”   老太太苦笑,“他要是肯,怎的那日一句话都不说,三丫头写的信也一封不看?我瞧着,多半还是嫌弃三丫头身份未明,算不得宜室宜家吧。”   不知是大皇子薄情寡信还是月贵妃一力拦阻,可这事僵在这里,总得有人推它一把——为今之计,也只有请皇后出面了。   凭阮林春跟程皇后的关系,求个情还是可以的,至于成不成功,那是另外的事。   既然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当然,阮林春并非活雷锋,她做任何事都是有条件的。   譬如,阮林絮名下的那些铺子,是不是可以换个主人呢? 第55章 . 绝配 破锅配烂盖,哪还能找到更合适的……   阮林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阮林絮名下那几个铺子,据她所知都是极好的地段,就算没有过人的经营才能, 每个月的流水都是一大笔——若是不想干,她还可以转租出去, 租金同样不菲。   多好的计划啊。   阮林春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再看哭得泪眼婆娑的阮林絮,神情中便多了几分柔和, “妹妹。”   阮林絮一开始不过是假哭以博同情,可想到最近顾誉对自己的冷落,想到今后暗淡无光的人生, 不由得肝肠寸断,眼泪也滚滚而落。   这会子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听到阮林春温柔的呼唤,立马扑过来,“姐姐!”   亏得阮林春及时躲开, 否则衣服上就得沾一身眼泪鼻涕了, 她胡乱扔了条棉帕子过去,“擦一下吧,瞧你这狼狈模样!”   阮林絮在原著里一直哭得很美,尤其在顾誉面前更加梨花带雨, 这回大概是因真情流露,何况她跟阮林春早已两看相厌——用不着注意仪态。   但,再怎么厌恶这位二姐,此刻正是用得着她的时候,阮林絮还是尽量放低姿态,“前日那桩意外, 祖母想必已和你说了?”   阮林春似笑非笑,“说了,那又如何?”   阮林絮微微不悦,虽然自己有求于人,但在她看来这本是关乎阮家名望的大事——就算崔氏已经下堂,她的女儿凭什么能够置身事外?   她本以为阮林春会主动提出来帮自己,谁知她都这样委曲求全了,还让祖母帮忙说了一车的好话,阮林春依然不为所动,一个人的心肠怎能冷硬成这样?   阮林春眼看对面一脸的愤愤不平,便放弃了戏耍她的打算,直白了当道:“收起你那副惺惺作态吧,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以帮你去求皇后,但,你能给我什么?”   果然,这才是她的真面目。阮林絮亦放下伪装,收住眼泪,“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阮林春不为所动。   似乎到程家开过眼界之后,胃口也见长了。阮林絮轻咬下唇,“还有我妆奁里那套红宝石头面,你从前不是很中意么?事成之后,那也是你的。”   阮林春笑着摇头,“我这般姿容,佩戴再漂亮的首饰又有何用,还是别浪费了。”   算她有几分自知之明。阮林絮轻蔑地想着,一面望向阮林春的眉眼,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变化——是下颌尖了还是面庞舒展了,看去居然匀称了不少,难道是因为多日不见略觉生疏的缘故?   心下正在猜疑,耳边阮林春的声音沉沉想起,“我也不贪多,把你名下的铺子分几间给我即可。”   “你做梦!”阮林絮冲口而出,她辛辛苦苦置办的产业,做什么要被人横刀夺去?须知如今她赖以为生的空间和灵泉都没了,大殿下还未必肯要她,若再没点本钱傍身,真真是死路一条。   “那文书上写的可是我的名字。”阮林絮愤愤道。   阮林春只管微笑着,“父母在,无私财,三妹你应该知道,别籍异财是触犯律法的,我不到官府去告发你,已经很通情达理了,难道你就这般小气,一点代价都不愿付出?”   阮林絮心说你当然不会,真要是闹上官府,你自己也讨不着好,只会让衙门拣了便宜——这样看,阮林春所提的不失为一个折衷的办法。   只不过,仅仅让她带句话,就要用一间铺子来交换,这代价也太大了些——天知道她为了把铺子做好付出多少心力。   如今阮林春却轻描淡写要来分一杯羹,无异于从她心口上剜肉。   阮林絮神情变幻莫测,不过瞬息之间,眼泪再度淌下,“姐姐,我知道我和我娘对不起你们,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用全部的精力善待与你,孝顺崔夫人,如有违誓——”   这回她倒是真心,毕竟崔氏已经和离,阮林春也已经嫁人,二者都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在不触及利益的情况下,阮林絮还是很乐意当个良善女子的。   但,就算感情牌对阮林春也不起作用,她就像一块坚实的盾牌,刀枪不入,水火难溶——除了财帛能打动她。   “没有铺子,恕我无能为力。”阮林春轻快地抛下这句,小跑着追上程栩脚步——这夫妻俩真是一丘之貉,遍身铜臭仍不自知。   阮林絮虽然恼火,却也只能无奈望着,阮林春摆明了金口难开,到底要不要答应这笔交易呢?   *   一直到门口,阮林春还收不住脸上荡漾的表情。   程栩不得不用两手撑着,帮她把翘起的嘴角按下去,“收敛点,你家里正在遭罪,可不是在办喜事呢。”   阮林春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尤其是当她看见阮林絮花容憔悴的时候——似乎连头发也是大把大把的掉,看去更稀疏了。   真是痛快。   应该说老天有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阮林春把程栩那只碍事的胳膊挪开,“我高兴,你能耐我何?”   满以为程栩会继续顶嘴,谁知他却宠溺的笑了笑,“不能如何,只要你喜欢,都随你。”   阮林春:……   咳咳,连忙咳嗽了两声,每天听程栩说这些甜掉牙的话,总觉得嗓子眼齁得慌——过于甜嘴蜜舌可不是好事呀。   好容易缓过情绪,阮林春方好奇问他,“这些话你从哪儿学来的?”   她看这位爷是个感情经验相当匮乏的人,以前连门都少出,自然谈不上历练。   程栩淡淡道:“无师自通。”   阮林春:……真的吗?她不信。   等着吧,她一定会弄清楚的,程栩身上的那些秘密——包括他在新婚夜生疏却稳健的操作,简直秀得人头皮发麻。   阮林春素来好奇心旺盛,程栩愈是神秘,愈吸引人去征服。好比一位哲人曾说过的话,人类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程栩揉了揉她的头,莞尔道:“好,我等着你来了解。”   阮林春感觉又被撩到了,成婚之前只觉得对方是个脾气古怪的大男孩,哪晓得程栩认真起来也挺苏的。虽然他此刻蹂-躏她的动作像一只宠物,阮林春还是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好在有不速之客打断了两人间的暧昧气氛。   “春儿!”阮行止没想到阔别已久的女儿会在这时候过来,这让他浮肿的脸上荡起道道笑纹,连褶子都开出了花:一方面有些真心思念;另一方则是庆幸阮林春来得恰逢其时,可以帮府里渡过难关。   正要向她倾诉这段时日的苦况,阮林春却淡淡道:“您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了。”   阮行止便有些讪讪,连国公府都知晓大皇子救了落水的絮儿又不肯提亲,想必用不着多久,这桩丑事便将天下皆知。   “这个贱婢,枉我素日待她不薄,以为她知书识礼,谁承想竟做出这等事来!早知如此,当初宁可别生下她!”阮行止恨恨道,可见也有几分疑心阮林絮是故意。   一个女人要嫁给恋慕的男子,可以有一千种办法,做什么要这样低三下四?尤其那男子还不肯上当,更显得这计谋拙劣肤浅,要不是还存着一份攀附皇家的心思,阮行止老早就将人送到家庙去了。   当然,阮林春肯出面,此事便多了一分转机。她是皇后的侄媳妇,两人一向交好,似乎连陛下也待她不错——否则怎会屡次三番送墨宝给她?   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可人儿,阮行止只惋惜自己没能早早发现她的好处,当然现在也还不迟,名义上他总是阮林春的父亲,除非像神话里哪吒那般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否则,这份血缘总是斩不断的。   阮行止浓浓地堆出一脸笑:“春儿,为今之计,还得你去皇后娘娘跟前求个情,好歹让这事过去,否则,咱们一家今后就真抬不起头了。”   阮林春闲闲道:“我说过了,只要三妹用铺子来交换,我自然愿意帮她这个忙,她不肯,那我也没法子。”   阮行止正要同仇敌忾骂那贱婢不识好歹,却忽地顿住:等等,一间铺子也确实太贵了点。   还欲再劝,程栩却已撑起披风,拢着妻子上车,一面漠然望向窗外,“侯爷,等您想清楚了,就把文书送过来吧,娘子和我都不会嫌少的。”   这混小子,敢这样勒索岳父?阮行止气得肝疼,待要上前骂他两句,无奈马车却已辘辘从门前驶过,溅起漫天尘土——害他吃了一嘴的灰。   阮行止呸呸两声,觉得这回的女婿真是挑对人了。破锅配烂盖,哪还能找到更合适的? 第56章 . 说话 谁说的?明明是两句话。   马车上, 阮林春微微闭目养神。   程栩端坐着,却从袖里握紧她的手,“别难过。”   很奇怪, 他们之间谈话似乎从不需多余的言语,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意会。   阮林春微笑起来, “我不难过。”   从一开始,她就没指望从阮行止身上找到父爱——就算他待阮林絮更好,那又如何?归根结底, 这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从不抱希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因此, 就算三朝回门,阮行止见她的第一面不是倾诉思念, 而是抓住救命稻草,欢喜她可以解决麻烦——这都是人之常情。   这辈子,她有爱她的母亲, 有护她的兄长, 还有个情如知己无话不谈的夫君,于愿足矣。   程栩虽然足智多谋,却并非算无遗策,“你就那么肯定他们会答应你的要求?”   他看那父女俩倒是小气得很, 为了一桩未必能成功的买卖,就付出这样大的血本,未免太不值得。   阮林春轻笑道:“当然会。”   尽管性质不同,阮行止跟阮林絮都是一脉相承的赌徒,阮行止当初为了仕途,不惜以色相诱惑正当芳龄的崔氏, 婚后又玩性不改,娇妻美妾间左右逢源,如同踩着独木舟过河——当然现在是翻车了。   阮林絮更别提,旁人有了她那些秘宝,顶多留以自用赚些小钱,她倒好,还想充当政治资本,辅佐大皇子夺储——这样宏伟的野心,注定了她不会放弃顾誉这艘大船。   比较起来,一间小小的铺子简直不值一提。   阮林春在心头盘算起来,到时候该如何说,作为国公府的当家少奶奶,抛头露面自不合适,可若是全权交给旁人,她也不放心——少不得让程栩帮忙劝劝几位老人家了。   这么想着,目光上上下下在程栩身上溜了好几圈。   程栩立刻觉得了,微微靠近身侧,耳语道:“怎么,现在就想要?天还没黑呢。”   阮林春:……流氓!分明是你想要吧?   这一晚柔情蜜意自不消说,可到了次日,阮林春未能如愿等到侯府的好消息,相反,却是一个不太如意的消息:白锦儿拖着病躯去崔氏门前请罪,据闻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阮林春赶到恰是正午,天上明晃晃的黄太阳,白锦儿的脸却仿佛在雪地里滚过似的,惨白如霜——她身体一向不好,哪经得起这样曝晒?   阮林春不同情此人,可白锦儿这般作态,不是公然道德绑架吗?   只好让紫云上前,先把白锦儿扶起来再说。   白锦儿执意不肯,任凭膝盖在石板地磨得生疼,她也只是咬牙道:“三奶奶不原谅妾身,妾身就长跪不起。”   这样说法,显然仍旧将崔氏看做侯府的女主人。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至少此刻的举动已足以表明她的诚意。   崔氏是个心软的,哪怕对那桩旧事耿耿于怀,有时更恨不得将两人杀之而后快,然而当真正面对面相处时,她发现自己做不到那样决绝——毫无疑问,白锦儿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可她们处在天然的立场对立,注定是无法相互共情的。   崔氏迟疑道:“你……先起来吧。”   白锦儿哪怕焦渴难忍,却不肯起身略坐着歇歇,连茶都不喝一口,只是固执地摇头,“夫人若不答应,我宁可一死。”   阮林春便懂了,还是为阮林絮那件事,这白锦儿也算得慈母,可惜心思不肯用在正道,以为掉几滴眼泪,受些折辱,别人就活该被她要挟么?   阮林春脸上毫无动容,“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说罢,自顾自地和崔氏进去烹茶为乐。   白锦儿脸色更白了些,这家人当真心硬至此?可来都来了,她亦别无它法,为了絮儿的终身,为了絮儿不致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她只能如此。   哪怕付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崔氏尝着阮林春带来的时新糕点,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阮林春便知道,她还在想那件事,“娘,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去找皇后娘娘?”   崔氏固然心善,却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摇头道:“娘知道,你有你的考量,对于这件事,娘是不会插手的。”   何况,她早已不是侯府中人,白锦儿嘴上说得再好听,也只会让崔氏勾起前尘旧怨,愈添烦恼而已。   “只是,她若真在咱家门口出了事,恐怕不好办呀……”崔氏扶额长叹。   阮志胤怒气冲冲握紧拳头,“我这就将她赶走!”   阮林春连忙拦住,“别去!本来没什么,你这一添乱,事情更说不清了。”   白锦儿所谓苦肉计也无非淌淌眼泪,可若阮志胤真个使用暴力,只怕白锦儿就该顺势往地上一倒——碰瓷在哪朝都是屡见不鲜的。   何况,世人总爱同情弱者而不关心事实真相,到那时,这母女俩更加得了便宜。   “等她受不住,自然会走。”阮林春说道,其实心里也没底。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谁知道白锦儿为了女儿能做出什么事来,她便是跪上三天三夜只怕也不稀奇,到那时,崔氏倒该被人指着脊梁骨了。   阮林春咬着调羹正自烦恼,忽听外头一声惊喜的呼唤,“锦儿,你果然在这里!”   熟悉的大嗓门。阮林春急急迈步出去,果不其然,是赵喜平那张黑脸膛——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高兴见到他。   赵喜平可没工夫跟她应酬,二话不说拖着白锦儿的胳膊起身,一面噜噜苏苏道:“你来京城这么久,怎的也不和我说声?害我好找!”   白锦儿身不由主地被他背到背上,满心都是惊惧不安,怎么办,如今絮儿的身份已经大白,她该怎么跟丈夫解释,他能谅解么?况且,还有阮行止那层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一个弱女子,加之饿了半天,自然抗不过这大汉的蛮力,只能认命,话说,赵喜平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迎着阮林春充满讥诮的目光,白锦儿蓦地醒悟过来,是她,是她故意这么做的!好狠!好毒!   *   阮林春其实也纳闷着呢,她确实想把白锦儿赶走,但可想不到这样巧妙的法子——当真是恶人还得恶人磨。   不过当看到程栩脸上的淡然后,阮林春便恍悟:“是你干的?”   程栩潇洒地一点头,合起折扇到窗边坐下——正值暑天,阮林春做了各种消暑的点心,什么莲藕羹蜜子露香薷饮不一而足,一方面是为了避免生病,另一方面也是表彰程栩这位大功臣。   尽管她有点疑惑,一个人怎能未卜先知,难道程栩竟有特异功能?   程栩姿势优雅地捻了块糕,缓缓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装可怜掉眼泪,不正是令妹最擅长的么?上行下效,我看那位白夫人也不例外。”   正好赵喜平正为失踪的妻子坐卧难安——说是去京城探亲,怎的去了两个月都没回?程栩便着人送了封信,当然没细说,只隐隐约约让他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就够了——剩下的,赵喜平自然会打探。   这会子为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怕夫妻二人已经吵翻天了吧,尤其白锦儿婚后还与情郎藕断丝连,这更是哪个男子都不能忍耐的——想必,白锦儿再没心思到崔家来撒泼。   阮林春听得心悦诚服,看不出这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偶尔认真便一鸣惊人。阮林春决定,永远不能和这种人为敌。   不过她却想不到程栩会这样帮她,“你不想赢赌局了?”   “想啊,”程栩捏了捏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含笑道:“但我更想见你高兴。”   阮林春心底如同烟花炸开,缤纷灿烂,嘴上却仍强撑着,“就算如此,我可不会让着你。”   “无妨,咱们公平竞争。”程栩说道,又神来之笔地加了句,“其实,我更希望你赢,这样,我就可以任你处置了。”   阮林春望着他那双不染杂质的眸子,心思却不由自主联想到龌龊方面——这人是抖M吗?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于是正色道:“一言为定。”   阮林絮迂回进攻的计划破产,不得不亲身前来,向阮林春投降。   彼时阮林春正用凤仙花汁染着指甲,望着十根红艳艳的削葱根,心情愉快极了,“决定好了吗?可别反悔。”   为了赵喜平的突然造访,阮林絮心情糟糕到极点,可也只能强自镇定,“你最好也说到做到。”   说罢,便让侍从将随身携带的店契摊开,而后忍着心痛取出一张,打算改为阮林春的名字——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尽挑些好的地段,结果现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间铺子的利润都够寻常人家吃半辈子的了。   偏偏阮林春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阮林絮满腔愤恨正要落笔,却听对面人说道:“等等!”   “你还想怎么样?”阮林絮着实不耐,恨不得生吃了这贱人才好。   阮林春用鲜红的指尖点了点那些文书,笑意盈盈:“三妹,一间怎么够?怎么也得两间铺子,才配得上你我的身份和这件事的分量吧。”   阮林絮都快气吐血了,“可你明明只要跟皇后娘娘说一句话就好!”   不带这样得寸进尺的,当初谈好的生意,怎么这会子偏又变卦?   “谁说的?明明是两句话。”阮林春道,“你忘了,我见到皇后,求情之前,还得跟她说一句皇后万安呢,这是礼数。”   阮林絮:……   她现在很想一头撞死,真的。 第57章 . 吃鱼 如题   虽然恼恨阮林春趁机狮子大开口, 但自己此刻已是走投无路,阮林絮只能乖乖被宰。   咬牙又抽出一张店契来,和先前的叠在一处——这就几乎去了她一半的身家。   阮林絮闭着眼往前一推, 无奈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当然,我这人从不食言。”阮林春微笑着, 一点也不推辞就将那些文书收下。   阮林絮看在眼中,心里又是一阵难忍,心想绝不能让阮林春轻易将铺子接手——反正那里头都是有能力又忠于她的老人, 阮林春若立刻换了,从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她若不想做赔本生意,少不得将这些人留着——总有一天, 自己还会将这些家当要过来。   阮林春看这位三妹神色异样地离开,何尝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既然敢于接手, 自然不怕阮林絮这个旧主使绊子——且看看吃亏的是谁吧。   未免夜长梦多, 侯府那边不断催促,阮林春结结实实吊了她们几天胃口,这才起身向宫中递了帖子。   原以为皇后未必有空见她,谁知上午刚把名帖递过去, 午后宫里便传来皇后口谕。   阮林春于是按品大妆,和程栩交代一番后,便跟着来人往椒房殿去。   程皇后正在教儿子写字,一见她笑道:“原来你还记得过来,本宫都以为你忘了本宫这个人呢!”   阮林春赧然道:“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妾往来奔波, 实在抽身无暇,还望娘娘莫要见怪。”   “才不是!”顾显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道,“表嫂明明忙着跟表哥恩爱去了,所以没空见咱们。”   阮林春:……小子你很懂哦。   程皇后虽然亦这么想,嘴上却叱道:“摹你的字帖去,休得胡言!”   顾显傲娇地哼了一声,转头继续写字,一双微尖的耳朵却高高竖起,不放过任何一句八卦。   不愧是景泰帝的亲生儿子。   反正瞒不住,阮林春也懒得顾及场合了,轻轻上前,将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程皇后亦略有所闻,只是大皇子到底乃贵妃所出,她身为嫡母亦不便插手,只得叹道:“誉哥儿虽是好心救人,可到底污了人家女孩子的清誉,明知此事干系甚大,他又怎可不闻不问呢?”   阮林春在一旁陪笑,“此事舍妹亦有错在先,她若是不往周家去,也生不出这些事来,如今却是骑虎难下、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程皇后默然:“陛下向来不爱管儿女之事,看来,也只好本宫亲自走一趟了。”   阮林春忙道:“娘娘若觉得为难,只当没听过这话也使得。”   程皇后笑道:“你当贵妃为何许人也,她哪里肯听我参谋?不过白做些面子情罢了。”   阮林春豁然开朗,也对,月贵妃那样自负,谁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跟她有深仇大恨的皇后——只怕皇后好心建议,在月贵妃看来倒是借题发挥,越发要跟皇后对着干。   何况,皇帝摆明了不管这事,月贵妃何须怕她呢?   阮林春想通了这层关窍,心里小小地为阮林絮默哀了一阵——看来这步棋走差了,但,也是她自找的,自己可用不着担这关系。   程皇后也不怎么在意一个外室女的生死,只是长亭侯府毕竟是阮林春的娘家,皇后却不过情面,才帮忙说句话,成不成就得看天意了。   她更关心的还是侄儿这边的事,“你跟阿栩相处得怎么样?”   阮林春微微脸红,声音也低了八度,“挺好的。”   “害羞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还怕本宫取笑你不成?”程皇后面上显出一丝促狭,也是难得见阮林春如此羞态——阿栩到底是个有本事的,还以为读书读成了书呆子,谁知哄女孩子居然也很有一手。   当真人不可貌相。   顾显放下纸笔,屁颠屁颠地跑来,“表嫂,做人儿媳妇的滋味如何?舅母有没有难为你?”   程皇后:……早知道年前就不该带他去畅春园听戏,这小子满脑子都装了些什么?   阮林春倒是不嫌弃眼前的小麻烦精,温温柔柔道,“好着呢,进门还给了我一个大红包,可惜你没去,不然,也能得着彩头。”   顾显果然上当,一脸得意地让侍从将他枕头底下藏着的压岁钱取来,“瞧瞧,我比你可多着呢!”   话音未落,就看到母后微微下沉的脸色,小萝卜头立刻怯了,乖乖跑到书桌前练字。   果然,从古到今压岁钱都是对付熊孩子的法宝。   程皇后当然不会没收他那点体己,不过故意吓他一吓,如今既已达成目的,便朝阮林春笑道:“你今天要不要留下来用饭?”   阮林春虽然很怀念椒房殿的美食,无奈家中还有个望穿秋水的小老公——她要是不陪程栩用膳,这人只怕得赌气饿肚子。   阮林春只好说家里有事,不便久留。   程皇后心领神会,“那你就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阮林春的脸红成了煮熟的蟹子。   *   回去以后,程栩果然问起宫中经过,阮林春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一直在秀恩爱——或者说皇后娘娘太敏锐了,一眼看出他俩正在新婚燕尔。   程栩这种厚颜无耻的当然不会难为情,说不定反觉得与有荣焉,阮林春看来看去,怎么也想不出程栩会是国公爷和程夫人所生——明明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端方自持,为何唯独程栩这般牛心古怪呢?   可能是基因变异了吧。   阮林絮得知二姐进宫,三番五次遣人来打听消息,阮林春也懒得见,只让她再等等——人家程皇后日理万机,总不能今天答应明天就催着办,她又不是当月老的。阮林絮再怎么恨嫁,也不该这样流于行迹,被城里人知道,更嫁不出去了。   阮林絮听来人惟妙惟肖转述了这番话,难免气血上头,恨不得将剩下那几张地契一并撕得粉碎——然而这些都是她的产业,对阮林春并没有任何损失。   走着瞧,总有一天,她得将这笔账讨回来。   且说程皇后去了一趟月华宫,果然如她所料,月贵妃表面笑逐颜开,可当皇后离去,脸色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该死的贱婢,以为搬出皇后就能威胁本宫么?本宫偏不让她如愿!”   于是下诏传阮家三姑娘进宫。   阮林絮听说是贵妃谕旨,不由喜上眉梢,看来阮林春这回倒有点本事,真个劝服了皇后,这回月贵妃捏着鼻子也得将她许配给大皇子——揣着当皇妃的美梦,阮林絮心底对那位便宜姐姐的怨恨稍微减轻了些。   特意穿了一身大红织锦长裙进宫,恨不得当场得到赐婚才好,谁知月贵妃见到她这副打扮,愈发勃然大怒,“果然是个妖精,难怪将我儿迷得神魂颠倒!”   阮林絮听这话语气不对,忙收敛了形容,低眉道:“臣女确实仰慕大殿下丰仪,但却从无非分之念。”   只不过,那日顾誉将湿淋淋的她从湖中捞起,她曲线毕露的身子都被人瞧去——除了大皇子,她还能嫁给谁?   于情于理,这母子俩都该对她负责。   月贵妃冷笑,“不是还有周家六郎么?本宫听闻他亦未婚配,郎才女貌,倒是正好。”   阮林絮一听便急了,周成辉都被程栩打断了双腿,这种废人还哪有利用价值?再说,周成辉恨她未必比恨阮林春浅,真要是进了周府大门,不被活扒下一层皮才怪呢!   可看到月贵妃眼中嘲弄的恶意,阮林絮知道,跟这个女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气,默默退到殿外,笔直地望着大殿跪下——希望此举能令贵妃心软收回成命。   月贵妃则是冷笑一声回房小憩,让人给自个儿捶腿捏肩去了。   *   阮林春正在椒房殿教导顾显如何临摹,她别的才艺不会,写字倒是拿手,盖因这项技能不需要太多天赋,能静下心来即可。   程皇后从前只觉得这女孩子心思敏锐口齿利落,没想到她安静起来却比谁都安静——端然如画,看去很有几分美人的风姿。   不禁叹道:“阿栩不知积了几世的福,今生才能娶到你这位娘子。”   阮林春俏皮地回应,“臣女也这么认为,可惜娘娘膝下的六殿下还太小,他若是再年长几岁,有福气的便未必是世子爷了。”   顾显亦清脆的道:“春姐姐若未曾嫁人,等我长大一定娶她。”   程皇后正抿着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这俩活宝,哎,真不知该如何说他们是好。   阮林春正在为自己的机智得意,忽然感到一股阴沉的低气压,下意识朝窗边望去,果不其然,程栩就站在那里。   这人怎的和班主任一样喜欢偷听?   阮林春尴尬地咳了两声,“你怎么来了?”   程栩没有应她,只面无表情盯着尚在奋笔疾书的顾显。   小萝卜头被他望得毛骨悚然,身子摇摇欲坠,终是不敢逗留战场,将笔一扔朝里屋跑去——尿遁。   程栩这厢方朝着皇后施礼,“侄儿见外头乌云密布,担心恐有雷雨,因此特来接娘子回家,还望姑母允准。”   这孩子,一到外人跟前就这样拘谨了。程皇后无奈摆手,“去吧,去吧,本宫可不当煞风景的恶人。”   程栩再度施了一礼,方才牵着阮林春的手出门。   阮林春怯怯地看他,“方才你都听到了?”   程栩酷酷点头。   阮林春急忙分辩,“我那是闹着玩的,可别当真。”   虽然知道这人一向小心眼,但,也不至于跟个十岁大的孩子较劲吧?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程栩瞥她一眼,“我没当真,可他呢,难道也是无心之言?”   阮林春:……你这就是当真了嘛!真是口是心非的男人。   程栩见她张口结舌,愈发怒从中来,“阿显分明很喜欢你,你呢,也喜欢他是不是?”   阮林春:……妥妥的强盗逻辑!这种喜欢跟那种喜欢怎么能一样?她又没有恋/童癖,顾显对她也不过像对姐姐,纯粹的信任与依赖,少年人哪懂得什么情仇爱恨?   可跟程栩讲道理显然是讲不通的,阮林春甚至怀疑,哪天有条狗多看了自己两眼,他都要将那狗的眼珠子挖出来——没准还真做得出。   阮林春只好道:“那我以后少跟他见面行了吧?”   程栩这才满意颔首,“很好,你每天只要看我就够了。”   阮林春:……就算程栩生得再好,这种话说出来也是妥妥的自恋狂无疑。再怎么秀色可餐,脸毕竟不能当饭吃,成天对着他,阮林春光想想都觉得浑身无力。   好在顾显的字已练得差不多了,日后她到铺子里,程栩总不至于这般疑神疑鬼——少的不放心,老的总该放心吧,铺子里都是些人到中年的老管事,想谈情说爱都有心无力呢。   两人步入中庭,果然天上下起了绵绵细雨,且雨势有逐渐加大的迹象。   阮林春暗道一声糟糕,正想着到哪里躲躲,就见程栩从身后取出一把宽大的油纸伞来,撑开刚好能容两人并肩。   原来他当真是来接她的。   阮林春为自己的不信任表示道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专程来监视我呢。”   “我是啊。”程栩说道,“这把伞不过顺便罢了,反正晴雨都能用。”   阮林春:……   忽然明白程栩为何生得这样白了,他才是妥妥的女神做派,哪像自己,毫无自觉的糙汉子。   真是自愧弗如啊。   穿过御花园,阮林春下意识望了眼月贵妃的宫殿,不期然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阮林絮直挺挺地跪在雨中,任凭衣衫被雨滴打得透湿,上回落水似乎还留下些后遗症,才淋了一小会儿,嘴唇便发白起来,肩膀也不住颤抖,可知此刻她正忍受着何等煎熬。   月贵妃虽然不管她死活,可惜还有一个人不像她那般铁石心肠,刚下学的顾誉大步过来,瞥见这一幕,脸色骤变,上前将披风搭在阮林絮肩上,又扶她起身。   哪怕隔着好几丈距离,阮林春也能听到里头的争执。顾誉指责母亲不该这样苛刻,刁难一个无力反抗的弱女子;月贵妃则是恨得咬牙切齿,她不过是不同意那桩婚事,这贱婢自己要跪在门前赎罪,与她什么相干?   至于处在风暴焦点的阮林絮,当然是恰逢其时地晕了过去。顾誉匆匆抱着她进殿,又一叠声地叫太医来,月贵妃只能一旁干看着——这贱婢,看来是赖定她们家了。   阮林春看完这场好戏,扭头向夫君道:“我就说吧,她一定能成功的。”   命运的轨迹不容更改,这对天造地设的有情人,又岂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波折就错失良缘,阮林春对此并不意外,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他俩凑一对正好,省得祸害别处好人家儿女。   程栩轻轻颔首,“是,我输了,你想怎么处置?”   阮林春歪着头思忖片刻,“那就罚你亲自下厨,为我做一顿早膳吧。”   程栩:……就这?就这?他还期待会有更刺激的呢。   阮林春不明白,这人为何一脸震惊,做顿饭有那么难么?呃,这么想想,貌似还从没见程栩弄过吃食,大约君子远庖厨,自小也没人逼他学这个。   难道是她太过分了?   *   阮林絮被大皇子抱进了寝宫,消息不胫而走。虽然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可已经砸实了两人的关系,也砸碎了那些倾慕已久的姑娘们的芳心——还以为阮三小姐出事之后,大殿下会不要她呢,谁知却是这样的情深不移。   这也让她们更爱他了。   阮林絮脸色苍白躺在房中,耳里听画墨为她转述外头的动静,心中的滋味却着实复杂:月贵妃终于松了口,不枉她白淋了那场雨,但,就算见证了顾誉对她的心意,他却只肯以侍妾的位分迎她入府——连个纳入宗室玉牒的侧妃都当不得!   阮林絮好恨,可她好不容易才争取来顾誉的心,又挑唆她们母子失和,断不能在这关口出岔子。侍妾就侍妾吧,等她生下皇孙,侧妃还不是板上钉钉,若能保持宠爱不衰,等顾誉登上那张龙椅,她至少也是个贵妃,再斗垮那些敢与她争宠的女人,皇后之位同样为囊中之物——胜负未分之前,她绝不认命。   幸好,这回并非一无所获。阮林絮缓缓摩挲手掌中洁白瓶耳,心底总算有了些充实之感:淋雨后,她发了两天高烧,人一直昏昏沉沉,等醒来就发现这玉瓶不但焕然如新,甚至还能重新倒出灵泉水来。   可见天道并非完全不公,终于还是让她迎来逆风翻盘的机会。   没了两间铺子又如何,当不上正妻又如何,别人从她这里抢走的,总有一天她会原原本本夺回来,她说到做到。   阮林絮定一定神,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给阮林春下达喜帖,于是让画墨取来纸笔,亲自书信一封,邀请阮林春来喝杯水酒。   虽说纳侍妾用不着大摆宴席,自家姊妹聚一聚当然是无妨的——正好扬眉吐气,挫一挫这位二姐的威风,省得她成天得意非凡,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阮林春回应她的同样是一封书信,尽管词藻华美,通篇却只有一个意思:她病了,来不了。   当然,她也预祝阮林絮新婚美满,最好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稳固地位:一个女子连名声都毁了,再没个孩子傍身,日子该多苦啊!   这些看似关切的词句,在阮林絮眼中却句句都是讥讽,她气得当场将信撕成粉碎,又重新提笔,打算给崔氏发帖子——白锦儿如今的处境不适合抛头露面,有嫡母送嫁当然是最好的,就算是和离过的,好歹身家清白,镇得住场面。   她不信崔氏会不念旧情。   然而,崔氏的回话和阮林春如出一辙,只是冷淡的祝她出嫁愉快,做客就不必了——非但如此,还把阮志胤给拘住了,说是最近铺子里生意繁忙,他舅舅一个人分不开身。   这些被她视若至亲的人,如今却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阮林絮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得罪他们了,就因为她不是崔氏的亲生女儿?那并非她能决定,她也想生在好人家,可是天意如此,能有什么办法?   阮林絮到底还是一乘小轿抬进了重华宫,还是从角门进去,既没放鞭炮锣鼓,也没请客摆酒,大抵阮行止也嫌这门亲事丢人,宁可含糊过去,省得让朝中同僚笑话。   至于贺礼,阮林春还是送了的,正是她回京之前白锦儿给的那几只钗。她如今身家富足,不想与从前再有任何瓜葛,既是阮林絮她娘所留之物,便仍旧归于原主吧,也让她有个念想。   可惜阮林絮并不识得那几根素银簪子,自然体会不出阮林春的深意,只觉得这人小气得要命,送首饰都送些黯淡无光的,瞧着无比晦气。   转手她就赏给了重华宫的仆从。   *   这日清晨,程栩起了个大早,乒乒乓乓在厨房忙活起来。   李管事听到动静,打着呵欠过来瞧瞧,就见自家小少爷揎拳掳袖,模样比上战场杀敌还骁勇十倍——虽然他要对付的目标不过是桶里的一条鱼。   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自个儿还在梦游?   李管事忙往大腿上掐了两把,很痛,看来不是做梦,那么是世子爷不正常。   李管事眨巴了两下眼,蝎蝎螫螫上前,“少爷,您想吃鱼,何必亲自动手,吩咐一声便好……”   程栩费了老大的劲才将那滑溜溜的鱼头固定在案上,简直分不出心说话,“不是我,是娘子要吃。”   李管事一个激灵,脑中乱糟糟的,少夫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鱼来,难不成是有了?听说鱼汤有下奶的功效……   不对不对,孩子的影都没看到呢,哪就这么快催奶。   应该是某种暗示吧,譬如鱼水之欢……李管事实在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气道:“少爷,您是不是傻?这都听不懂吗?”   程栩:……找死啊! 第58章 . 称呼 您若是愿意,就把我当成是您女儿……   看见少爷杀气腾腾的目光, 李管事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哪有仆役指挥主子的道理?   就算是逆耳忠言,可说话的方式太过愚直, 别人也是听不进去的。   李管事于是换了种方式,婉转提醒道:“少爷, 少夫人想吃的大概不是鱼,是你。”   程栩:……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管事越老越怪,他懒得深究, 只随意将鱼头劈成两半,又撒了些葱姜腌制,“她今日身子不爽, 想吃些清爽开胃的。”   又不爱吃斋,只好吃鱼啰。   李管事好容易听懂, 原来少夫人来月事了,难怪少爷这般体贴——可凭他的厨艺,做的东西能下咽么?   虽然这位爷一片好心, 为了少夫人玉体着想, 李管事还是抢着道:“少爷,让我给您打下手吧,您一个人得做到何时?少夫人只怕早就饿了。”   程栩想了想,虽然愿赌服输, 可赌注里并没有规定不许找帮手,这么想想,也不算违规吧?   于是默许了李管事的殷切。   半个时辰后,阮林春总算喝到一碗鲜甜的鱼汤,滋味相当不错,令人疑心是从街上酒楼里买来的。   “这真是你的手艺?”阮林春表示怀疑。   “是啊。”程栩点头, 不过在过程中都是李管事在看着火候,指挥他何时倒油,何时加水,何时撇去浮沫等等,当然,掌勺的还是他自己。   阮林春:……   忽然觉得李管事真是用心良苦,既要照顾程栩的面子,又得让自己喝到一碗不那么难喝的鱼汤——当大户人家的属下还真是艰难。   阮林春决定今后得对他好点,这忠仆怪不容易的。   程栩道:“他也很关心你,听说你癸水来了身子不爽,看着怪失望的。”   阮林春:……   她当然知道李管事为何失望,或者说整个国公府都在时刻注意她肚子的动静——虽然她嫁进来才将将一月,可子嗣问题却已经刻不容缓了,大房里是迫不可待希望她留下火种稳固地位,二房则是巴不得她越迟越好,或者干脆生不出——张二夫人介绍了好几个催孕的方子给她,说是能尽快怀上珠胎,傻子也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阮林春除非智商被狗吃了才会信她。   她自己对于怀孕一事倒是无可无不可,顺其自然就好,一来她年纪尚小,不必急于求子,免得弄坏身子骨;二来,程栩也在日益好转,想来不至于像原书里那样英年早逝,假若两人的感情敌不过时间的考验,孩子反而会成为负累,还是好聚好散的好。   现在要紧的是做好理财,为自己和崔氏留下充足的后路。   阮林春将乳白色的鱼汤喝得一干二净,还打了个惬意的饱嗝,方心满意足地望着程栩道:“我打算明天就去看一看那两间铺子。”   说的是她从阮林絮手中“骗”来的那些,虽然她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结果还是靠阮林絮自己解决婚事,但,最初约定的也只是她向程皇后说句话便好——她并没有食言,当然无须将酬劳还回去。   至于阮林絮背地里会不会恨她恨得入骨,这更不在她操心范围内了。   阮林春道:“你放心,我并非要强劳碌的性子,不过隔三差五看上一回,震慑震慑便好,不会让外人说闲话的。”   如今的世家大族虽多半在外置有产业,可从没有奶奶太太们到柜台上抛头露面打点生意的规矩——阮林春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离经叛道,可她就是闲不住嘛,难道要她成天闷在屋里绣花?那还不如去死呢。   满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程栩看了她两眼,便轻轻叹道:“你去吧,母亲那里,我会帮你应付的。”   阮林春惊喜交加,觉得天底下不会有比他更好的老公了,于是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一股鲫鱼和鲜笋的味道。   程栩嫌弃地拿帕子揩了揩,眉眼中却不自觉地泄出温柔来——原来一点小事就能令她开心成这样,女孩子也不难哄嘛。   不过,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阮林春爱钱比爱他多——但,阮林春看上的是他的钱而非别人的,这么一想,又没那么不好受了。   程栩如此忧喜辗转,不由得侧过身去,瞥见那女孩子睡梦里娇甜的容颜,一颗心方才慢慢安定下来。   不要紧,他们有的是时间。   次日请安时就把这事跟双亲提了,平国公本人不甚满意,从鼻子里哼了声,“咱们程家难道养不起她,用得着她亲自挣钱糊口?”   仿佛阮林春此举是对府中财力的轻视——这无知小丫头,改天自己带她到府库里瞧瞧,保准金子银子能闪瞎她的眼!   程夫人嗔道:“跟孩子置什么气?她也不是恶意。”   大抵因阮林春在乡间长大的缘故,程夫人对这女孩子格外宽容,自幼没学过琴棋书画那些,自然也做不出大家闺秀们贞静娴熟的模样——算了,大体上不闹出格就好,其他的由她去罢。   程夫人倒不认为阮林春认真想做生意,不过闲极无聊找点事作罢了,这么想想又为阮林春担心起来:虽然听说她从侯府要回了其母的嫁妆,可顶多也就几万银子,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居大不易的地方,怕是轻易就能打了水漂——她又没记账,万一被底下人欺上瞒下,把几个积蓄给掏空了可怎么好?   程夫人便叮嘱儿子,“你得闲看着些,别让春儿被人欺负,她那几个钱来之不易,倘若被人作践掉了,心里多难受。”   程栩笑道:“娘放心,儿子自有章程。”   他在京城几间票号里都存了不少款子,大不了,拿自己的体己来填补亏空便是——如今便是让阮林春拿两三万银子胡乱玩玩,也糟践得起。   等他出去,平国公便一拍膝盖叹道:“这个败家子,原以为他是个懂事的,如今成了亲倒越发糊涂!”   对儿子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行为大感不平。   程夫人抿唇笑道:“行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初是谁包下整条街上的花灯,只为博美人一笑?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过如此。”   平国公俊脸泛红,想起年少时候的荒唐,虽觉惭愧,却也有种异样的满足——那些肆意挥霍的少年时光,何尝不是赏心乐事?   程夫人握紧夫君的手,柔情款款道:“我当初不曾怪你,你又何必怪他?儿女心事不外如是,阿栩本性比你还率真,莫说只是几间铺子,哪怕千金买一笑,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国公到底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凝视着夫人保养得宜的脸,眉目间尽是化不开的情意。   木门背后的程栩眼看干戈止息,方才轻松一笑,迈着迟缓的步伐冉冉离去。   他始终相信自己的父母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对恋人,而自己的残缺则是蒙在他们心间唯一的阴翳,可能也因这般,夫妇二人始终未再要个孩子——程栩敏锐地察觉到,可他从来不说。   如今,这层坚冰却在慢慢融化——阮林春过来后,这府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松快,终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程栩真心感激上天给了自己这样的恩赐,并暗自发誓,此生绝无辜负。   一家人商量好后,程夫人便唤儿媳妇过来,问她是怎么打算的。   原以为阮林春不过一时兴起,哪知她却有了周详的计划,包括铺子今后如何整改、如何用人、如何发展壮大等等。   程夫人看着这个精力充沛的姑娘,颇有点廉颇老矣的感慨,“既然你已决定,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是有一点你须记着,最要紧是自己的身子,钱财无非外物,若操劳过甚落下病根,却不值许多了。”   阮林春乖乖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照办。   程夫人叹道:“可惜了,我近来常觉乏累,本想让你接掌府里中馈……”   阮林春大吃一惊,忙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项重任——当然不会可以学,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当出头椽子被人算计,试想她进府才多久,这么快就来管家,别人焉能心服口服?远的不提,二房第一个就不会赞成,张二夫人是婶娘,方氏又是她嫂子,哪个都不是轻易能得罪起的。   不想事找人,就得避免人找事。   程夫人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没立刻让阮林春接班,且让她先熟悉熟悉府中事务再说了。当然现在阮林春另有打算,这些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不过,迟早都是你肩上的担子。”程夫人如是道。   身为世子夫人,日后总是得当家的,等程栩袭了爵,他们两口子自然该退休享清福去,难道还霸着权柄不放?   阮林春心道她其实巴不得永远当一条咸鱼,摊上这样好的婆婆,还要什么自行车?可惜,她们未必能做一辈子的婆媳,想到日后若是分道扬镳,自己另觅归宿,对程夫人还真有点抱歉。   想到此处,阮林春真诚的道:“夫人,您若是愿意,就把我当成是您女儿吧。”   程夫人:……   背后的程栩也是一脸囧:……   所以,现在成了兄妹乱/伦? 第59章 . 反差 果然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大房这边其乐融融, 二房的张氏则制定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打算撺掇阮林春跟程夫人争权。   试想程夫人虽是诰命之尊,可天下哪有千年不倒的皇帝?如今儿子娶了妻,儿媳妇既已过门, 她这位婆母理当退位让贤才是。   阮林春或许是个糊涂的,不晓得这管家之权何等重要, 可只要自己稍加提点,她自然会去跟程夫人讨要,到时, 无论是这憨货惹得程夫人雷霆大怒,或是阮林春成功从婆母手中要来权柄,对张二夫人都是好事。   后者当然更好——阮林春一个初来乍到的雏儿, 哪里晓得人心险恶,到时只要稍稍使点绊子, 揪出几样错处来,自然能逼得大房缴械投降。   就算不成,也够大房丢脸的了。   张二夫人盘算好, 便兴兴头头去找阮林春说话, 谁知却看到阮林春正吩咐人备车备马,似乎打算出门。   张二夫人诧道:“侄媳妇,你往哪儿去?”   这丫头怎么跟个蜈蚣似的,浑身上下长满了脚, 一刻也闲不住。   阮林春笑道:“婶娘来了,我新得了两间铺子,正打算过去瞧瞧呢。”   真是个眼皮浅的东西,操心什么铺子,不晓得凭国公府的财力,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尽够使的了。   张二夫人心中暗骂, 脸上却愈发殷切的道:“侄媳妇,你过来,婶娘有点体己话想和你说。”   阮林春立刻面露惊喜,“婶娘不是已经给过见面礼了么,为何还这般客气?唉,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嘴上谦虚,却坦然从袖子里伸出两只白皙柔美的手掌,准备接受礼物。   张二夫人:……   这人的脑子究竟怎么长的,她根本没那意思。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张二夫人又气又急,“不是见面礼,是……”   阮林春只听完前半句就失望地缩回了手,转头一叠声地唤车夫过来,倒把婶娘晾在了原地。   张二夫人:……没见过这样见钱眼开的死丫头,什么家教!   本来还有几分暗中助她的打算,如今瞧着分明烂泥扶不上墙——真要是让她主持中馈,保不齐把这份家私都给搬回娘家去了,到那时,二房同样吃亏。   眼看张二夫人气咻咻离去,阮林春唇边方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她并不擅长宅斗,但就算如此,也看得出张二夫人是何来意——想拿她当枪引大房内讧,真是荒唐!   且不提程夫人对她有恩,就算没有,阮林春也压根不会接这烫手山芋。   管家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哪有赚钱舒服?   阮林春轻轻提着裙摆上了马车,为她执辔的还是赵大赵二两兄弟。程栩当然不放心她一个弱女子独来独往,所以派了武艺高强的保镖护送。   因这两兄弟生得一模一样,连行为举止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路上频频有人注视,阮林春觉得自己真是威风凛凛,像极了微服私访的女皇帝。   程栩则是被她包养在家的后宫,成天翘首以盼,一到晚间就等着她来临幸。   虽然事实是她回回都被“欺负”得溃不成军,但,不妨碍她在想象中占点便宜。   到达前方岔路口,一直默默无声的两兄弟问道:“少夫人,先去哪家?”   阮林春想了想,“先高家吧。”   胭脂高,牡丹王,谁也想不到这两位鼎鼎有名的掌柜所经营的铺子,都属于阮家三小姐名下——当然如今该叫她阮侍妾了。   阮林絮到底留了一手,把最值钱的那家卖灵泉酒的酒家给藏了起来,而是给她另外两家铺面。   但,这样阮林春也还是赚了,虽然阮林絮已种不出举世闻名的三色牡丹,可花店里的客人早已形成购买惯性,遇上颇得眼缘的时令花卉,还是会大手笔买下;胭脂铺更不消说,只要世上还有女人,女人们还有追求美的权利,胭脂水粉的销路便永不会断。   哪怕像阮林春这样懒怠妆饰的,偶尔也会想做个精致的猪猪女孩,看见那些外表精美又香气袭人的化妆品,也会想买回去珍藏——就算不实用,对镜欣赏也好啊。   她也想看看阮林絮那所谓独家工艺的化妆品是什么模样。   怀着这般希冀,阮林春在高家胭脂铺前下车,高掌柜和伙计早已得知她要来巡查的消息,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在门前等着,俨然阅兵的阵势。   阮林春笑道:“不用理会,我就是随便看看。”   高掌柜不信,半月前刚得知主家从阮三小姐换成了这位世子夫人,他心里着实惊骇,虽说他只是个代为看管店面的、高级些的仆役,可仆役们的利益也和主家息息相关,阮三小姐好歹展现出过人的能力,眼瞧着她将这间店面做大做强,至于世子夫人么……不过一个乡下来的无知妇人,靠着祖上定的婚事嫁进高门冲喜,这样的人能否在国公府站稳脚跟都很难说,又岂能指望她善于经营,日后不把这间店变卖都算不错了。   幸好,阮三小姐也说了,迟早会将铺子的经营权要回来,这段时间,只要静心忍耐便好。   高掌柜笑道:“世子夫人可有何贵干么?”   想起阮三小姐的嘱托,新主家一来,必定会先看账册,到那时,他就藏起,或是借口落在家中,总之不让世子夫人如愿——至于她会不会因此着恼,阮三小姐说了,大不了将他先调去其他两间铺子,风头过了再回来,用不着害怕。   因此高掌柜才斗胆询问,实则也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阮林春一眼不眨望着柜台里那些颜色各异的胭脂,温和说道:“真的没事,我又不懂生意,你们喜欢怎么办,便怎么办就是了。”   高掌柜额头冷汗直冒,比起发火,反倒是这般暗藏机锋的言语更叫他害怕。   这是谦虚吗?不,是威胁,那种达官贵人特有的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看来阮三小姐说错了,这位世子夫人哪是只病猫,分明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猛虎。   高掌柜再也耐不住了,把原先东家的嘱托一股脑抛在身后,满头大汗地跑进屋中拿出一本账册来,谦恭地递上前道:“夫人,请您过目。”   阮林春:……   她今天真的只是出来散散心,没有别的意思,怎的这些人偏要逼她工作呢?   可来都来了,阮林春只好装模作样地进入状态,让人搬了个椅子放到柜台前,翻开一页开始细细地查阅。   高掌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账册并非造假,但有几处数目是故意模糊了的——他有一家老小要养,光靠那么点工钱怎么够,少不得揩点油水。以往阮三小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不痛不痒的训斥两句,可若让世子夫人发觉……   高掌柜简直不敢想,随手抹了把汗,本就胖壮的身子更显吃力了。   还好阮林春不曾瞧出些什么,径自将那页翻了过去。   高掌柜刚松口气,就看到一个俊眼修眉的姑娘快步过来,惊喜地道:“阮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完了完了,帮手来了,高掌柜认得,这位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姐,想不到世子夫人还有这层关系,怪不得明明发现错漏也装作不知,只等人来将他扭送进巡捕衙门呢!   高掌柜飞快地从阮林春手中夺过那本账簿,紫涨着脸道:“这上头沾了些污迹,小的给您换本新的。”   这回再送来的,当然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账册。   阮林春:……要不要这么老实?她本来也没打算拆穿。   再看许怡人则是一脸崇拜,“阮姐姐,原来这高记胭脂铺也是你家的产业呀!”   虽然是阮林絮一手创办,但既然都姓阮,说成一家也不算错。阮林春便笑着点头,“你怎么出来了?”   许怡人哼哼唧唧道:“还不是我爹,眼瞅着别家嫁女的嫁女,娶妻的娶妻,恨不得把我也快些赶出门,我才不想如他们的意!”   自从阮林絮伤仲永之后,许怡人在京中的诗才倒是越来越闻名,在家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无怪乎吏部侍郎将其视为奇货可居,如今虽是庶出,倒混得和嫡出的小姐一般了。   她的婚事当然也不能小觑。   阮林春笑着,“嫁人也没什么不好,令尊未必是恶意。”   许怡人噘着嘴,“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程世子人才出挑,待你又好,打着灯笼也难求这等亲事,可你也不能保证个个都和你一般吧?”   又托腮叹息,“众里寻他千百度,我呀,这辈子怕是等不来那个人了。”   话音未落,就发现她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那男人的脸还腾地红了。   阮志胤一紧张就容易结巴,忙扭头朝阮林春道:“妹妹,我听说你今天要到铺子里来,便想着过来帮帮你,不为别的。”   阮林春看他这副害羞得张皇失措模样,便知他一定把那句话听去了,而且心生误会——敢情他以为许怡人钟情于他么?   太尴尬了。阮林春只好请他先进去,让高掌柜为他倒了杯茶,再看对面的许怡人,却发现这女孩子神情专注,喃喃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又难掩兴奋地对阮林春道:“看不出来,你哥哥胆子这么小。”   明明那日婚宴还踊跃地出来和程世子比武,怎的此刻却这样怯生?那样威武的外表,再兼具这样的反差,许怡人已然两靥生晕。   阮林春:……   果然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原来许怡人喜欢这一款的?早说呀! 第60章 . 讨债 大家都姓赵,要不要这么狠呐!……   阮林春并非食古不化的卫道士, 对于自由恋爱当然乐见其成,就算两人最后无法成为眷侣,那也无妨——人总是在年少时才最具勇气, 无论有缘无分,可这些过往都将成为暮年时的美好回忆, 亦不枉此生。   阮林春便借口阳光太强进里屋去,倒把阮志胤给赶了出来。   阮志胤瞪着眼,他难道不怕晒?   阮林春恨铁不成钢, 心想这傻哥哥真是不解风情,人家都把路给铺好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只得让高掌柜拿了些时新胭脂出来, 让他慢慢拣选,“母亲从前是最爱打扮的, 你挑些好的拿回家去,娘见了一定喜欢。”   又扭头朝高掌柜笑道,“放心, 就按市价, 我不会占您的便宜。”   高掌柜简直欲哭无泪,他其实巴不得阮林春多多占他的便宜,做生意不就这么一回事吗?能被收买,才说明一个人有价值。   可遇上这么铁面无私的东家, 日后还如何中饱私囊?高掌柜愈想愈觉得前途暗淡,难道真要放弃一手打拼下来的天下?可就算去了别的铺子,别家未必肯重用,反不如知根知底的好。   外头许怡人早已自发自觉地帮阮志胤参详起来——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他一个大老粗哪会挑什么胭脂?   眼看许怡人双眸熠熠生辉、滔滔不绝地为其讲解,阮志胤则是似懂非懂地点头——不晓得他有没有注意听许怡人说话, 总之脸是红透了。   那两人的距离也在无形中越靠越近。   阮林春没想到许怡人会这般主动,可见女孩天生就比男孩早熟一些,自家大哥枉活了大把年岁,如今却还是个雏儿呢。   但愿他能把握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别错失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高掌柜眼看这位东家心思根本没放在账本上,反而不住地往外头瞟,于是更紧张了——难不成就为了他贪墨的几百两银子,要抓他去衙门坐牢?保不齐有捕快在街角候着呢,只待一声令下便来抓人。   天也,他怎的这样倒霉?   阮林春三下五除二翻完了账簿,对铺子里的情况大致心里有数,每个月的流水虽然不少,可除去人力物力等各项开支,剩下的净利也不算太多,总之在一个稳定的范畴上下浮动。   这家铺子虽尚未面临倒闭,可是也离没落不远了,难怪阮林絮会放心交给她。   高掌柜看东家若有所思,心里已做好了会大刀阔斧改革的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管是好是坏,这些自命不凡的贵人们总要折腾一番,好显示自己的能耐。   到底这是人家的铺子,他一个掌柜不便操心太多。   高掌柜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各种胡编乱造的提议——至于是否立刻执行,还有待商榷。   谁知阮林春半句也不提铺子的事,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高掌柜目前的薪金是多少?”   这意思难道是要给他加薪?也对,拉拢人心,没有比这个更好使的了。   不过高掌柜并未显得欣喜若狂,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罢了,有升就有降,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嘴上说得自然比什么都好;等用不着他了,便会被一脚踹开——他太清楚这些聪明人的文字游戏。   高掌柜于是估摸着说了一个大致的数额,比他目前的薪资稍高一些,自然是方便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阮林春并不上套,只淡淡道:“我觉得不妥。”   是嫌高了还是低了?高掌柜正自忐忑,就听对方道:“我的信条是,能者多劳,多劳者多得,似高掌柜这般人才,远不该止一月五十两银子这个数,您说是么?”   “夫人的意思是……”高掌柜模糊意识到她接下来的话,欢喜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阮林春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这薪酬不应该定死,今后高掌柜您的酬劳就根据铺子里净利所得,按半成利算,您觉得如何?”   恍若一道炸雷劈到颅顶,高掌柜的嘴张开不响了,他再想不到新东家会提出这样的分红方案。   如今胭脂铺里一月大概有八百两银子的净收入,按半成算,就是四十两银子的薪酬,看似是稍稍亏了,但实际所得远不止这个数,毕竟现在是淡季,遇上逢年过节,或是城里哪家办喜事,胭脂水粉的销量将大大上涨——到时别说五十两,即便挣一百两也不稀奇。   阮林春道:“若是高掌柜您自己拉来的生意,则额外再加半成利;至于其他店伙杂役等等同样按此来算,只是功劳不等,分成上稍有区别,或八分利,或四五六分利,都由高掌柜您看着来办,您觉得怎样?”   哪怕她不加后面那句,高掌柜都兴奋得浑身乱颤了,比起守着那点死钱过日子,当然是凭本事挣钱更有干劲;至于分给属下的那些利润,这个他也不甚在意,自己吃肉,不能让其他人连口汤都喝不到,做生意总是要和气才能生财的。   事到如今,就算阮林春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妇孺,高掌柜也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   阮林春眯着眼道:“您也别高兴得太早,丑话说在前头,若生意下跌,吃苦的同样是您,您可得考虑清楚先。”   高掌柜这回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脸上褶子都堆成一团,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当然,夫人您这样厚爱,小的又怎会有负您所托呢?”   拍着圆滚滚的肚子保证,“若明年账面上不能多出两三千银子,小的甘凭处置。”   这在他看来还是说少了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世子夫人提出这般优厚的条件,他们再不加把劲,还真不如去城隍庙要饭的好。   说罢,便客客气气地请阮林春进去喝茶——这回奉上的可是最好的香茗。   阮林春摇头,“不必了,我还得去西市那间花坊看看,这一来一去,恐怕赶不上。”   高掌柜只得恭恭敬敬送她出门,一面嘱咐那几个伴当打起精神——真没眼力劲,世子夫人这样娇嫩的皮肤,怎能叫太阳给晒伤了,还不快帮忙撑伞!   阮志胤看妹妹要走,自告奋勇提出接送。   阮林春却笑道:“不必了,你看我身边这两个护卫,哪有什么歹人胆敢近前,你呀,还是好生送许姑娘回府吧!”   阮志胤脸更红了,耳朵尖都快冒出烟来,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有女孩子这样殷勤的拉着他说话。   他觉得心跳快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结结巴巴道:“许……许小姐,你想回家吗?”   许怡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忍俊不禁,“我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去你家啊?”   阮志胤:……窘。   殊不知许怡人就喜欢他这副笨拙模样,见了太多会说话的聪明人,反而是这个不会说话的更得她芳心。   未免将人吓跑,许怡人从善如流地起身,“其实你不送我也行,我自己能走的。”   “那怎么成?”阮志胤急忙跟上,就算本来想避嫌,可想到许怡人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哪怕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保不齐有奸人居心叵测——他不能让她孤身犯险。   许怡人白捡了个保镖,抿唇偷笑。   阮林春在后面看得瞠目结舌,没想到许怡人看着文文静静,居然懂得这么多撩汉的小套路。   可恨她没带上小本本,把这些记上,学以致用,回头对付程栩便不在话下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撩程栩?阮林春一怔,等回过味来,嘴里便开始泛甜泛酸。   或许,那人已于不经意间在她心上扎根了。   等来到王家花坊,阮林春才渐渐恢复些理智,要谈情说爱有的是机会,赚钱却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年轻时不多多积累资本,年老色衰有谁爱惜?   她决不要当第二个崔氏。   这回用不着她使什么手段,王掌柜便乖乖将账簿交了出来,并且态度意外热切——原来他跟高掌柜是好朋友,适才已差伙计快马报信,这会子什么都听说了。   按劳分账呀,真是再好不过,可比衙门里那种铁饭碗死俸禄都来得强。   阮林春看着这中年人闪闪发亮的眼睛,却是先卖了个关子,“先前那些三色牡丹,现在还有么?”   王掌柜苦着脸,“还剩得一两株,不过,也快枯萎了。”   阮林春沉吟刹那,“拿来我瞧瞧。”   王掌柜不敢违误,忙进屋搬了出来,阮林春看时,见花叶花形都与寻常牡丹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每一朵花上,都有红、白、紫三色瓣片均匀排列,若非模样十分自然,阮林春都要怀疑有人故意染色所得。   这么漂亮的牡丹,若就此灭绝也太可惜了。阮林春忖道:“可有试着栽种?”   王掌柜支支吾吾道:“这……从前都是阮三小姐直接送来,没她的吩咐,小人怎敢擅动?”   自从阮林絮的空间出了岔子,她便放弃了这项营生,也从未细想此花是否唯独在那石莲台中才能养活。   阮林春却是个不信邪的,“试试分株和嫁接。”她印象中牡丹多是靠这两种方式繁殖。   王掌柜小心翼翼道:“那、若是不成功呢?”   统共这么两盆牡丹,再要是瞎折腾给弄死,可就全完了。   阮林春道:“没了便没了,至少,证明此花栽培不易,往后你我也不必在这上头费心思。”   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自认不会放任自己走进死胡同中。况且,这本不是她的专利,轮不到她来伤心。   王掌柜悄悄咋舌,想不到新东家竟这样有决断,怪道能大刀阔斧改革那胭脂铺子,虽然只是薪酬一项,所带来的影响却不啻惊天动地。   王掌柜当然也会羡慕那样的分红,鲜花出售更依赖时令,靠着那点死钱实在没法过日子,倘若他也能像高掌柜那样分一成利,哪怕只是八分,他也会心满意足了。   偏偏阮林春进来半天只是东瞧瞧西望望,心思全在那些花上,王掌柜亦步亦趋跟着,实在耐不住,含悲忍耻地问道:“夫人,您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阮林春不解,“还有什么?”   当然是分红啊!王掌柜内心疯狂地咆哮着,面上却不敢发作,委屈得人都快哭了,“就是您跟高掌柜说的那些话。”   阮林春这才恍然,“你说那个,我以为他跟你说过呢。”   王掌柜面上一红,确实他们这些人都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渠道,但,没得到东家的准话,谁也不敢当真不是?   阮林春笑道:“我这人向来一视同仁,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往后你也无须刻意避嫌,有什么疑惑,只管去和高掌柜质询,到时,便知我待你们的心诚不诚了。”   王掌柜肩膀一抽一抽,这回可真哭了起来——是感动的。   天底下哪有这样人美心善的东家,皇天姥爷,真是撞大运了。   阮林春用这种打一棍子再赏颗甜枣的方式,轻易便收买了两家铺子的人心。她确实不太懂经营之道,与其事事抓在手里,不如放给更有能耐的人去做,而她只要做到赏罚分明就够了。   公平两个字看似简单,可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她的优点,便是够有自知之明,更不贪多。   回府之前,阮林春绕道往崔氏那里去了一趟,告诉她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家里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啦!   崔氏自也欢喜,许怡人又是她亲眼见过的,人品相貌样样都好,不过,儿子真的配得上人家么?   阮林春很不喜这样妄自菲薄,“哥哥有哪点不好,相貌堂堂,人又生得忠厚老实,可比那等油滑纨绔子弟强多了,不然,许姑娘也看不上他。”   崔氏叹道:“可这事并非许姑娘一人所能决定,若是她家中不喜,咱们也没法子。”   许怡人的父亲吏部侍郎眼看着年底就要升尚书了,到那时,可不得挑一个更有前程的女婿么?阮志胤虽说是侯府嫡子,可如今终日跟着自己,只怕早让阮行止不喜,一个不得其父重视的嫡子,在媒人那里怕也是说不上话的。   况且,阮志胤文不成,说是参军,至今也不过混到个小小的百夫长,许侍郎若能同意这种女婿,除非他老眼昏花了。   崔氏经历过现实的毒打,因此习惯事事悲观。阮林春则是一贯爱往好处想,“那可说不准,兴许哥哥这次再回军营就能立下赫赫战功呢?等他成了将军凯旋,许家的大门怕是会为他敞开呢!”   崔氏想了想儿子身穿铠甲威风凛凛的模样,自个儿倒被逗乐了,“兴许吧,但愿能看到这么一天。”   当然她没把这话当真,可就算不赞成儿子跟许家的亲事,以崔氏的个性也不会刻意拦阻。私心里,她希望这一双儿女都能得到好归宿,不像她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   阮林絮进重华宫十来日,至今虽不得婆婆喜欢,可靠着倚姣作媚,总算将顾誉的心哄回来了些——虽说她不确定是自己的本事还是那灵泉水的功劳。   当听说玉瓶又能使用后,顾誉神色明显缓和,待她的态度也更好了些,阮林絮没敢告诉他,这恐怕是暂时的——看似解除了冰封,可如今瓶口流出的不过是涓涓细流,顶多从前一半的量。   拿来酿酒是别想了。   说到酿酒,阮林絮又想起自己名下那几间铺子,恨得咬牙切齿,阮林春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走了她一半的家当,凭什么她的人生就能如此顺风顺水?   就算那份合约是自愿签下的,可想到阮林春实际没帮什么忙,而自己辛辛苦苦也只得到一个侍妾的名分,处处看人脸色,阮林絮便感到心头滴血。   她决不让阮林春轻易得到那些产业,决不能。   忽然想起高王两位掌柜最近都没送信过来,阮林絮蹙眉问身边人,“我让你盯着他们一举一动,可知现下如何了?”   画墨实在害怕,可又不敢不说,跪在地上垂首道:“奴婢听闻,世子夫人许以重利,如今高掌柜和王掌柜已唯她马首是瞻,您差奴婢送去的口信,他们也装作不知。”   “贱人!”阮林絮狠狠将一个瓷碟掼到地上。   碎瓷片割破了画墨手背,她也不敢呼痛,只瑟瑟发抖地望着脚尖。   阮林絮坐立难安,在殿中来回踱步,半晌,方面色阴沉道:“那姓赵的如今怎么样了?”   赵喜平当然是个祸害,可若运用得法,未尝不是一把好刀。   画墨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侯爷逼其给了休书,可那赵猎户不知怎的并不肯回去,如今就住在城隍庙那间破屋里,成天喝得烂醉。”   “看不出来,他倒是个痴情种子。”阮林絮冷笑,一面却有些微微自得。   娘亲这样的美貌,引无数男子裙下折腰,可惜这赵喜平出身实在太差了点,不然,他来当她爹倒是合适。   可惜啊。   幸好阮行止对白锦儿尚念着旧情,大概也是知道迎回崔氏无望,白锦儿又曲意逢迎着,如今反倒有爱火重炽之相。如今身份已经大白,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暗度陈仓,一封休书是必要的。   阮林春坐在镜前,用一把乌木梳慢慢梳着青丝,随口道:“爹打发他用了多少银子?”   “二十两,”画墨轻声道,“说是他不肯,便拉他去见官,赵猎户这才同意的。”   “爹也是越来越小气了。”阮林絮叹道。   只肯出二十两银子,就害得赵喜平家破人亡,否则便抓他去牢中——这样威逼利诱,赵喜平能甘心才怪呢。   好歹大方点呀!   阮林絮心中一动,渐渐有了主意,“你托人送个口信去城隍庙,告诉那赵喜平,有个法子能令他挽回损失。”   画墨惊道:“小姐想补偿他?”   “当然不是我,”阮林絮微笑摇头,望着镜中慧黠生姿面容,“他白养了谁十几年,就该谁来付这笔账,如今那位可是国公府的少奶奶呢,家财万贯,还怕出不起一点赡养费?”   阮林春若不肯,那就只管看笑话好了,她倒想瞧瞧,国公府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   城里的生意有条不紊、稳中有升,看似是大可放心的,可毕竟是刚刚接手,百废待兴,阮林春也怕底下人偷奸耍滑,宁可自己多辛苦些,时时盯着。   这也让她在面对程栩的时候稍稍有点抱歉,原本该是蜜月阶段的温馨时光,可她却将大半心思用在铺子里,少跟程栩相处——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渣男,程栩则是被冷落在家的深闺怨妇。   当然程栩的个性是不会说什么的,只是看对面飞快地扒着饭菜,冷不防来了句,“慢点吃,小心噎着。”   他不说还好,一说,阮林春还真噎着了,急忙让紫云倒茶来。   程栩满脸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阮林春:……   她也没说是故意啊,要不要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三杯清茶下肚,阮林春胃里总算舒服了点,紫云适时的道:“看小姐脸色不好,今天不如在家歇一歇吧,您若不放心,奴婢可以代您去铺子里。”   阮林春不禁怀疑起这丫头究竟收了姑爷多少银子,敢说这样昧良心的话?她脸色明明健康又红润,哪里像生病了?   可再看对面程栩一脸的渴盼与激动,阮林春那句话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只能默默点头。   程栩顿时欢喜起来,吩咐紫云,“再加碗饭。”   阮林春:……我看你是想把我给撑死。   不管怎么说,总算又进入和乐融融的夫妻相处时间,两人正相敬如宾地用着膳,李管事匆匆进来了,“外头有个姓赵的男人,说是来跟少夫人讨债。”   程栩眼珠子立刻瞪圆了,什么债,情债?   阮林春大呼冤枉,她从不拈花惹草,哪来的情债?更不曾到赌坊去借高利贷的款子,这人一定是骗钱的。   于是吩咐李管事,“不必管他什么来历,扔出去便是。”   李管事答应着,把赵大赵二两兄弟也捎带上。   赵喜平眼看来人去而复返,忙昂首挺胸,准备进去大嘬一顿——他这几天住在破庙,虽还没沦落到要饭,可是也差不多了。   堂堂国公府,当然是不会缺少山珍海昧的,没准还能尝尝那鼎鼎有名的宫廷玉液酒。   赵喜平舔着嘴唇,准备等来人一声令下便放开肚量胡吃海塞,谁知李管事懒得睬他,只横眉竖目吩咐那两个铁塔般的汉子,“把他从围墙扔出去。”   赵大木讷,赵二稍稍机灵些,“扔活的还是扔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   赵喜平:……大家都姓赵,要不要这么狠呐! 第61章 . 饕餮 我滴娘也!这怕是个饕餮转世吧?……   李管事到底还是让那两兄弟“轻轻”将赵喜平从围墙放了下来——在他们看来力道微乎其微, 可是对赵喜平而言,这种自由落地不亚于切肤之痛。   幸而他平素打猎为生,体格健壮, 哪怕遭受这般对待,也只是尾椎骨那儿隐隐作痛, 余外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处。   狠狠地咒骂了狠心的养女一回,赵喜平方才扶着屁股一瘸一拐地离去。   李管事回去复命,就看到世子爷捧着少夫人惯用的那只彩釉青花碗, 正在吃少夫人碗里的剩饭,模样着实可怜——不至于吧,他们国公府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看着李管事一脸三观颠覆, 阮林春只好边揉肚子便跟他解释,“不是, 是我自己吃不太下。”   她胃口再好,也禁不起程栩这种填鸭式的喂法——瞧瞧,堆得都有小山高了, 被她消灭了一小半, 剩下的依然看着骇人。   自作孽,不可活。吃不完的,当然还得始作俑者自己来解决。   李管事为自家少爷掬一把同情泪,程家一向信奉食不过量睡不过钟, 连老太太每餐也只吃七八分饱,少爷自幼是这么教养的,加之体有疾,脾胃也比常人弱些,再可口的饭菜,吃下去也味同嚼蜡吧?   难怪世子的模样比吞毒-药好不了多少。   李管事凭他一贯的忠心, 自觉有义务替自己主子分忧,忙上前打算接下,“少爷,我不怕撑,让我来吧。”   程栩却紧紧搂着碗筷,提防般看着他,“不行。”   这可是少夫人的残羹,入了旁人的口,不就和间接接吻一样么?想想便无法容忍。   程栩依旧慢吞吞地嚼着饭,“与其给你,还不如倒掉喂狗。”   李管事:……所以您是将自己比作狗?   哎,自从成婚之后,少爷真是越来越卑微了,可见婚姻是女人的仙宫,却是男人的坟墓——还不如像他这样一辈子单身的好。   阮林春被这老管家盯得头皮发麻,好像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忙劈手从程栩手里将饭碗夺过来,“不许再吃了!撑坏了你,我可脱不了干系。”   程栩在她面前一向是很听话的,默默点头,“好。”   李管事就看自家少夫人施施然回了房,少爷也跟着进屋,只剩下一桌狼藉等他来收拾。   所以,他就是个捡破烂的?唉!   *   因为程栩今天异常黏人,阮林春只得放弃去铺子里的打算,正好她忙碌了几天亦有些身心疲惫,不妨趁这个机会歇歇。   本想找本书来看,可翻了翻书架上的那些大部头,没一本读得懂的,勉强看了两页,比她从前上高数课还累人。   阮林春只好放弃当一名书香贵女的打算,懒懒托腮,望着窗外发呆。   程栩倒是很有毅力地自得其乐,一会儿捋捋她的头发,一会儿碰碰她的肩膀,玩不腻似的。   不知道是否所有男人都有类似的癖好,阮林春却不乐意被当成芭比娃娃摆弄,她要是妲己那样的祸水妖姬便罢,这副模样有什么值得成天厮守的?   阮林春翻了个身,静静地看着他。   程栩尴尬的缩回手,讪讪道:“你想不想去哪儿游乐?正好咱们都有空。”   阮林春心说你哪天没空?但既是夫君邀请,她总得照顾自家男人的颜面,于是轻轻颔首。   程栩便踊跃地提议,“不如去护国寺?那里天高气爽,素斋也不错。”   还是他们曾约会过的地方——当然是他单方面的跟踪,可到底修成正果了嘛。   阮林春摇头,“太高。”   光爬山都得爬得累死。   程栩:“……不如去玉带桥?桥下的荷花开得正好,听说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阮林春仍是不肯,“太窄。”   听名字也知道,那么小一块地,又人山人海的,保不齐弄出推搡事故——她的生意才刚刚起头,可不想在这时候见血光。   饶是程栩再怎么才思敏捷,此刻也有些捉襟见肘,“要不然,咱们去逛街?”   阮林春立刻兴冲冲地回应,“好啊。”   程栩:……所以你还是想看看那两间铺子对吧?   尽管妻子重视生意胜过与他,令程栩有些微微不悦,可想起两人初次见面就是在大街上——忽然便觉得意义非凡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面容寡淡的黄毛丫头呢,哪像现在,举手投足尽是风姿,叫人爱不释手。   程栩恨不得用盒子将她藏起来,留待自己一人欣赏足矣,其他人远远看着都不行。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对阮林春说的,显得有些病态,在她面前,他始终要保持优雅贵公子的形象,绝不能失仪。   殊不知在阮林春眼中,自家丈夫已经是个沙雕了。   两人兴兴头头备车上街,程栩颇有点故地重游的感慨,很想像话本子里那样,小娇妻缠着他要糖葫芦,他拗不过再宠溺地买给她,以来换来对方千恩万谢——就算这副场景在外人眼里十分肉麻,他自己却是不嫌腻味的。   无奈阮林春的心思全扑在生意上,何况这种小摊贩做的糖葫芦有什么好,酸唧唧硬邦邦的,还不如她亲手做的美味。   阮林春拉着程栩直奔主题,先到了高掌柜的胭脂铺,满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高掌柜见面便笑着寒暄起来,“这位是世子爷吧?小的常听夫人说起您,如今方知闻名不如一见,真真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阮林春:……要不要这么懂?   程栩那张冰封般的脸终于解冻,居然纡尊降贵要跟高掌柜握手——当然只是虚礼,他肯让人碰一碰他的衣角都算抬爱了。   高掌柜也很识趣,根本他就没打算去碰世子爷的衣裳,因为做惯了胭脂生意,他那双手是在各色香膏香粉里泡狠了的,气味太浓,便成了腌臜,又怎敢以此惹得世子爷不悦呢?   所以他只退后施了一礼,以十足诚意望着新东家和她的男人。   本来还想留阮林春喝茶,阮林春却道:“不用了,我还得去王掌柜那里瞧瞧。”   高掌柜便懂了,说是来视察生意,不过是让他们晓得程世子这号人物,日后方便打点——话说女东家的家眷该叫什么,老板夫?   等出了胭脂铺子,程栩心情大好,“看不出来,这姓高的是个人物。”   阮林春:……就因为人家夸了你两句,你就这样尥蹶子撒欢起来?眼皮子太浅了些吧。   她哪晓得,程栩在意的不过是身份上的认同,难得高掌柜这样识趣,百般夸赞他们的相配,既如此,以后多多照顾这家生意好了——譬如宫里的采买。   别说他徇私,世上谁无私心?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等到了花坊,王掌柜同样如法炮制,不但恭维,还极力推荐程栩买些玫瑰和百合作为送给夫人的礼物,这俩象征着纯洁的爱情。   阮林春不是很懂花语这种促销手段是何时出现的,倘若在这之后,那王掌柜还真是个天才。   结果程栩一时兴起,把今天还未卖出的百合和玫瑰花都得包了,以致于两只手都抱不完,不得不放进马车的后车厢中。   阮林春看着倏然间变得花团锦簇、还印着程家家徽的马车,心想还好国公爷不在,倘看见儿子这样任性挥霍,恐怕得当场气得半死——这王掌柜也是个奇才,连熟人都宰,不过,做生意这样尽职,阮林春还挺佩服他的。   至于程栩嘛……阮林春看着身旁嘿嘿傻笑的家伙,觉得夫君的智商恐怕已经被浓郁的花香给冲散了。   唉,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傻瓜,她看男人也不遑多让。   结果只好让赵大赶着马车先回家去,不然这么招摇过市的,想想都觉得堵心——她可不想随时被人行注目礼。   程栩倒是如了愿,能够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秀恩爱,他试探着从袖中伸出手来,来握妻子的手。   阮林春明显地僵了僵,她再如何不畏世俗,可到底在意世人的眼光——多难为情。   程栩小声道:“就一会儿,我不会太越矩的。”   阮林春心想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面上紧紧绷着,手臂却老实地垂落下来。   程栩这才心满意足翘起唇角,亦不敢太放肆,只是暗暗扣住她的小指,从外表看,就好像两人的衣袖被一根针穿在一起,剪不断似的。   走了一段路,程栩忽然望着前方诧道:“那不是你哥哥么,他旁边的是……”   阮林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就看到阮志胤跟许怡人并排走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外人瞧着似是偶遇,可从许怡人脸上的光辉来看,显然故意为之——不晓得是跟仆妇走散了,还是另寻了什么别的借口。   阮志胤当然不可能撇开她不管,只能随身保护,可又怕影响这姑娘的清誉,便刻意避着嫌。   一双脚时快时慢,都顺拐起来了。   阮林春只能无力扶额,她大哥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在家里勉强称得上活泼,一到外头就跟泄了气似的,更别提面对女孩子了。   许怡人千方百计想引他说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程栩如今家庭美满,倒升起了做媒的念头,“不如,让我过去帮帮忙?”   阮林春忙拉着他,“罢!罢!顺其自然好了。”   她自己恋爱经验不多,因此凡事习惯从审慎的方面考虑,许怡人会否不满于家中择亲,才赌气找上阮志胤呢?倘若如此,那这桩姻缘不过一时冲动,注定不会圆满收场。   当然这不过是她猜测,如是真爱当然更好,可那样的话,更不必外人来干预——她能代替阮志胤去许家提亲,可不能将人拖着去拜堂啊。   但愿她大哥能学着勇敢一些,别辜负人家的一番心意便好了。   阮林春刹住脚步,“这边我已看腻了,咱们去城隍庙一带瞧瞧吧。”   程栩知晓她不想跟那两人撞上,免得尴尬,便从善如流牵着阮林春的手,避开熙熙攘攘的人头,一径往北边去。   城隍庙当然没什么好瞧的,求子也该去拜观音,阮林春不过随口一说,才来到这个香火匮乏的地方。   只是她却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悉的人影。   赵喜平手里捧着一个脏兮兮的冷馒头,不晓得是从谁脚底滚出来的,正自狼吞虎咽。   一见到她,立刻勃然大怒,“你还想来看我笑话?”   揉了揉酸痛的髋骨,上午时被扔得鼻青脸肿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阮林春便笑道:“原来是您呀,我说怎么回事。”   她对赵喜平倒是没有格外憎恨,这人虽脾气不好,动辄爱打人骂人,可也不是故意针对她,他跟白锦儿两个倒是绝配:一个跟原主并无瓜葛,却让原主受到肉-体上的磨难;一个表面上假仁假义,暗地里却包藏祸心,给予原主精神上的痛苦。   如今白锦儿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有渣爹庇护,阮林春也不便去找她的茬;至于眼前这位么……哪怕阮林春不动手做什么,他看起来也已够惨。   活该!听说阮行止逼他休妻只用了二十两银子,不晓得是囊中羞涩还是存心看不起人,至少赵喜平感觉受到侮辱,难怪宁愿留在京城讨饭都不肯回老家去。   此刻见到阮林春,他仿佛抓住一棵摇钱大树,凶神恶煞地上前来,准备好好算算这些年的账。   谁知程栩一个箭步拦住,让他扑了个空。   赵喜平看着面前轻摇折扇的潇洒贵公子,气势分毫不减,“您是哪位?”   “不才正是平国公之子,姓程,单名一个栩字。”程栩说着,还抱拳施了一礼。   赵喜平听到国公府几个字,心里也自有些畏缩,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如今反正一无所有,不趁机讹上几个钱,还不如去蹲大牢呢!   于是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我不管你乘除加减,我今日只想讨个说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国公府想抵赖不成?”   程栩微微蹙眉,“这话好没道理,我夫人几时欠您银子?”   赵喜平鼓着一对牛眼,“我养她十余载,吃的穿的,那一项不是我出的钱?嚯,如今她成了贵人,整日插金戴银,便可以不念生恩不念养恩,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程栩便懂了,纯粹是个撒泼的无赖,本待施以教训,阮林春却缓缓摇头,拉住他——国公府再如何势大,也不能草菅人命,况且,这姓赵的虽然可恶,可如今抱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外人眼中,他还真是个吃亏的那个。   阮林春这厢便沉住气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赵喜平舔了舔嘴角,目光贪婪,“不多,千两银子足矣。”   那位指点他的姑娘说,光阮林春名下的铺子一月就有千两银子的收入,想来无非九牛一毛而已。   这个数目确实不算太多,可一旦答应他,日后恐有数不尽的麻烦——人的胃口总是越来越大的,这赵猎户亦非知足之辈。   阮林春可不想他再来缠夹不清,心念电转间有了主意,沉声道:“你若话说得在理,我当然不会赖账,但,你凭什么跟我要银子?”   “就凭我是你爹!”赵喜平理直气壮,别说什么亲生不亲生,就凭阮林春曾是他名义上的女儿,这便是无可否认的。   阮林春微微一笑,“好,怎么证明?”   赵喜平怔住,这个还要证明?户籍么……户籍当然落在老家,这会子临时没法取来。赵喜平脑筋不转弯,只能简单粗暴的吼道:“废话!我是姓白的她男人,怎么不是你爹?”   阮林春从前不是口口声声唤那婊-子为娘的么?如今虽已劳燕分飞,可毕竟做了当年夫妻,赵喜平既恨她,想起过往,又难免痛彻心扉。   耳边阮林春的声音清晰传来,“原来如此,白氏曾经是你妻子,她的女儿,当然也可算成你的女儿。”   没错,就是这个理!没想到阮林春绕来绕去又把话给绕回来了,赵喜平忙兴奋道:“你都知道,现在可以给钱了吧?”   阮林春且不答他,故意卖起关子,“那请问白锦儿是我娘么?”   她当然……赵喜平正要说话,忽然卡了壳,不对呀,两家当初是抱错孩子的,阮林春的娘亲,似乎是那位高贵的正夫人崔氏——当然如今已经和离。   她跟阮家已经脱离关系,这样还算是阮家的女儿么?   赵喜平自己倒被自己给弄糊涂了。   阮林春继续循循善诱,“那请问白锦儿的女儿是谁?”   赵喜平此刻已跳进她布置的思维怪圈,浑浑噩噩道:“是侯府的三小姐,现今嫁给大皇子的那位。”   “所以你该找谁要钱?”阮林春提醒他。   “当然是找三小姐。”赵喜平恍然大悟,没错,从一开始,最对不起他的就是白锦儿,与人有私,还让他当了十几年的绿头龟接盘侠——这笔账,他可得好好跟那对母女清算!   理清了仇家,赵喜平正要离开,却不知何从何从。   阮林春只好善意地指点,“三小姐名下有一家绸缎坊,一座酒庄,你喜欢哪一个?”   没错,这些都是她们欠他的,活该连本带利讨回来。怀抱着熊熊燃烧的仇恨,赵喜平仍旧揣着那半个冷馒头,趿着破鞋,朝阮林春所指的方向疾步跑去。   解决完眼前的麻烦,再看被迫目睹了一场好戏的程栩,阮林春嫣然笑道:“我是不是很厉害?”   程栩只能无奈叹气,连个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给他,老天爷要不要这么碍事?   可事已至此,两人只得继续朝回走。谁知半路上忽然下起霏霏细雨来,程栩这才感激老天爷的厚爱,给了一对恋人共同撑伞的机会。   擎着油纸伞在雨中缓缓漫步,任凭细密如珠的雨滴沾湿衣裳,彼此在窘迫中亲密对视,多浪漫呀。   阮林春看男人满脸陶醉,却对程栩能随时变出一把伞的能力惊讶不已,他是小叮当吗?   *   另一边找到了人生宗旨的赵喜平当然不在意这点雨势,本来还在纠结该先去绸缎店还是先去酒庄,转念一想,两家铺子都该是他的,他又如何介怀?   正好他如今又累又渴,不如先找个地方坐着歇歇,再畅饮几杯,那才叫一快事!   于是大摇大摆来到阮林絮名下那间“醉瑶台”前,听名字就相当不错。   自从灵泉酒打响名声后,这铺子已不再做平民生意,只供皇亲和各路达官贵人,如今见了这么个乞丐模样的人,掌柜早已沉下脸来。   待要上前驱赶,赵喜平却乜斜着眼道:“你可得想清楚,我是你们东家亲戚,若打了我,你猜下台的是谁?”   掌柜冷笑,“我可没听说东家有这门穷亲戚,哪来的混吃混喝无赖,还不快离了我这里,省得我惊动衙门!”   赵喜平的胆子在阮林春怂恿下,早已膨胀得不知所以,那对奸夫淫-妇不干人事,活该受此报应!他如今不过稍稍讨点利息,这才是开始呢!   眼看店家吆五喝六招呼伙计,似要围殴,赵喜平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大声嚷嚷道:“谁敢?我是她亲爹!”   这个“亲”字当然是自作主张加上去的,白锦儿曾是他至亲至近的人,阮林絮又是白锦儿至亲至近的骨血,这么四舍五入,也和亲生的差不多。   殊不知听在掌柜耳里却是另一番含义,阮三小姐的身份问题,他们约略知道一些,实在是扑朔迷离。白夫人到底是先跟了阮侯爷再跟那赵猎户,还是两人本就有旧,这都是说不清的,莫非戴绿帽子的不是赵猎户,而是阮侯爷?   这么想想,阮三小姐的出身反倒存疑了。   这赵喜平若不是有几分底气,怎敢公然上门,莫不是握着什么把柄?倘若他才是三小姐生父,而三小姐日后又肯认他,他们这会子把人得罪干净,不是自讨苦吃了?   稳妥起见,掌柜先把人迎了进去,只是且不提钱的事。   赵喜平也不着急要钱,而是催着让人拿酒来,要最好的酒,可不能拿些掺水的假货对付!   掌柜脸色铁青,他们这里的酒就没有差的,哪一种不是价值百金?真是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   灵泉酒如今数量稀少,当然是不宜待客的,掌柜的只好将上等女儿红取了一坛来,本以为慢慢小酌够对付个半天的,谁知赵喜平连杯盏也不用,只将嘴对准坛口使劲一吸溜,整坛的美酒便见了底。   掌柜:……我滴娘也!这怕是个饕餮转世吧? 第62章 . 送别 我也想啊,可是,人家腿蹲麻了!……   赵喜平在醉瑶台住了三天, 掌柜不敢有丝毫怠慢,终日好吃好喝好酒好菜供着,偏那赵喜平酒品还不太好, 一喝醉了便乜斜着对牛眼望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痛斥阮家对他不公——虽说这酒坊名义上与阮家并无关系,可到底是东家的产业,他这掌柜听着也不大顺耳不是?   况且, 赵喜平也不拣那僻静些的地方,时常醉醺醺地从后院踉跄到大堂中,张嘴便是一团臭气, 把来买酒的客人唬得够呛,不知道的还以为店里多了个疯子, 既厌恶又嫌弃。   几日下来,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连熟客都走了个干净。   掌柜的实在没办法, 只得寻了个空档差人向三姑娘求救, 阮林絮一听便勃然大怒,“既这等混账,老早打发出去便是,何必留着白吃白喝?”   画墨小心翼翼地为她扇风, “他要是肯走,老早便走了,偏偏他张嘴就要一千两白银,咱们哪负担得起?”   “他敢!”阮林絮登时眉立,“青天/白日地这样发梦,也不怕遭雷劈!”   且俗话说得好,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赵喜平天生无赖,这回给了他好处,难保下次不会再来,长此以往岂非没完没了了?娘亲当初怎就找了这么个东西!   阮林絮既恨白锦儿没眼光,也有点迁怒于阮行止——若非当初他执意不肯接纳娘亲,娘亲又何必匆匆许嫁?还配了个乡下无知莽汉,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别说阮林絮不曾蒙他养育,便是当初不曾抱错,她也断不会承认这个养父——阮行止待她再不好,也是一方爵位,人前显赫,赵喜平能给她什么?   要不是他,娘亲也不必以一身事二夫,自己也不必担上奸生女的污名。   阮林絮烦透了此人,秀丽的面庞上不禁浮现一抹戾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掉他就是了!”   画墨大惊,忙道:“小姐不可,天子脚下岂能如此鲁莽?”   “他一个外乡人,在京城又没个亲眷,无根无底的,谁会查他?”阮林絮不屑道,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极,倘赵喜平死了,前尘过往不就能一笔勾销,到时,也不会再有人拿娘亲嫁人的事实来说嘴了。   画墨提醒道:“小姐,您细想想,这姓赵的无缘无故怎会知道咱们的酒庄,必是有人指点去的,除了二小姐,我看再无旁人……”   阮林絮狠狠地一拍桌案,是啊,她倒忘了这层,阮林春这一招祸水东引使得真是妙计,不知她耍了什么手段,那赵喜平还真信了她所说,转身来寻自己的麻烦。   可想而知,阮林春必会留意赵喜平的动静,设若赵喜平出了事,甚而殒命,阮林春又岂有不追查到底的,一旦牵扯上人命官司,情形只会比现在糟糕百倍。   阮林絮越想越觉得焦躁,“那就抓他去见官,凭他有什么苦衷,也没有白吃酒不付钱的道理!”   到时候打点些差役,让他在牢中好好吃些苦头,胆子自然就吓细了——否则,任凭他这般赖着,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画墨踌躇道:“但,万一那姓赵的破罐子破摔呢?如今他就敢胡乱嚷嚷是小姐您的亲生父亲,倘若再到衙门里一闹腾,岂不全京城都知道了?”   “他要说就让他说去,我倒不信了,这世上还能颠倒黑白?”阮林絮冷哂,最可笑的就是这人竟敢来认亲,不看看他那张脸,黑炭头似的,哪生得出自己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   画墨苦口婆心劝道:“三人成虎,小姐您千金之体,还是慎重为上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阮林絮几乎控制不住要飙脏话,凭什么,她已经嫁进了皇室,还得受这些小人的闲气?   她预想中的夫妻恩爱家庭美满几乎一样都没得到,纵使她美若天仙,顾誉也只是偶尔才会来她房中留宿,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待在书房,跟那群清客相公们在一起——这么喜欢谈经论义,去当和尚好了!   反观阮林春,虽然人在宫外,却时常能听到她的消息。程世子的身体愈发好转,到外走动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引起了不少宫婢的倾慕——当然,她们是不敢肖想嫁进平国公府的,只是羡煞了程世子与世子夫人的恩爱,两人简直形影不离,几乎成了京城人士的楷模呢!   每每听到此处,阮林絮心中都怨念不已,为什么阮林春总是有办法变成众目睽睽下的焦点呢,明明她才不如人,貌也不如己,当初那样黯淡地从乡下回来,就该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自己的光芒下苟且偷安才是,可她并不,非但在赏花宴上抢了自己的风采,还将那桩本该万念俱灰的婚事扭转乾坤,摇身一变成为京中闺秀向往的目标——程世子为什么不干脆死掉呢?阮林春本该是要做寡妇的人哪。   偏偏这夫妻俩非但日益健朗,看样子还能一起和睦地长命百岁,继续在京城耀武扬威,想想都觉得是造孽。   阮林絮习惯了众人仰慕的目光,如今却是她被迫雌伏于阮林春的淫威之下,真是倍感凄凉。   尽管心中对爱情丧失了信心,可当顾誉回来,阮林絮还是打起精神向他求助——真的是别无他法。   顾誉的神情却十分冷淡,“祸是你招来的,做什么要我解决,我没空!”   他当然知晓阮林絮背地里找那家人麻烦的事,只是懒得理会,如今不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她吃点教训也好,省得整天眼高手低,轻狂得不成样子。   阮林絮没想到他问都不问就断然回绝,气得脸都白了,微微拔高了声音,“你是我夫君,怎么能不管?”   顾誉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你扪心自问,可有尽到丝毫贤内助的本分么?”   当初是看她在雨中罚跪可怜,才拼着违抗母妃意愿接她入府,谁知阮林絮嫁过来再不复做姑娘时候的温柔驯顺,也不帮他讨好母妃和太后,反而成天拿那些宫女太监撒气,但凡他多看哪个宫婢两眼,转头阮林絮就会寻衅将人打发出去——这样悍妒的妇人,他当初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阮林絮也不曾想到夫君对自己有这么多怨言,她明明是爱他才会斤斤计较处处吃醋的,至于讨好月贵妃……本来就是月贵妃践踏她在先,做什么倒得她小心赔礼?   她真心爱的男人,不说站在她这边,反而指责她不够懂事,他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糟蹋她的心意?   阮林絮眼睛都红了,一时气恼上头,口不择言的道:“你若这般不待见我,一纸休书休了我便是!”   顾誉的神色倏然变得十分可怕,他深深看了阮林絮一眼,方才拂袖离去。   阮林絮双膝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她深深懊悔自己方才一时冲动,幸好顾誉没有答应——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说不定他的确动过类似的念头。   完了,什么都完了……阮林絮伏在桌上,哀哀啜泣起来。   *   阮行止接到宫中寄来的书信,距离赵喜平住进醉瑶台已经快十日了,他既不知那是自家女儿的产业,亦不会主动向阮林絮打听——阮行止虽然一直有个当外戚的梦,可他也是自矜身份的,如今絮儿只是个侍妾,他当然不便腆着脸常往重华宫跑。   阮林絮倒是不曾忘本,常写些家书回来,可惜多半是琐碎日常,再不然便哭诉大皇子对她冷淡——阮行止每每读到都有一种无力之感,从前看这个女儿还算聪明,如今怎的越发变蠢了,成天纠结于情情爱爱上,倒是把重华宫的权柄抓到手中才是呀!   反观另一个女儿多有能耐,轻易就让程家分了她两家铺子——阮行止并不知那是阮林春从阮林絮手中要来的,只觉得这程家真是慷慨,对刚过门的儿媳妇就这样大方。   哎,要是他当初不曾与崔氏和离就好了,如此,那两间铺子没准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呢。   可惜了。阮行止长叹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宫中寄来的家书,读到最后,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   “老爷,您怎么了?”白锦儿急忙赶来,自从赵喜平给了她休书,她便正式住进了阮家一间别院,只是还未拜见过老太太,不能被下人们光明正大唤一声姨娘——侯爷没提,她也不敢催促。   阮行止指着那封家书,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自己看!”   白锦儿快步上前拾起,美丽的面庞也涨红了,含泪道:“这混账!混账!他怎么敢如此胡言乱语?”   阮行止却是没头没尾的来了句,“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不怪他疑心,当初怎的自己一提,白锦儿就干脆利落地住进了赵家,一份犹疑都不曾有,这不是暗通款曲是什么?   白锦儿:……   她明明是为了侯爷的名声才干脆答应的,怎的如今却疑心起她清白来,真是冤枉!   白锦儿一面哭着一面找剪子抹脖,“天地良心,我之前与他从未有过瓜葛,絮儿又怎可能是他的骨血,您若不信,只管滴血认亲,再请合族来做见证,我若有半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阮行止上前将那把银剪子抢下,不耐烦的道:“行了,过去的事还嚷嚷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的?”   不管絮儿是不是他亲生,如今既已嫁给大皇子,他必得认这女儿——只是这赵喜平言之凿凿,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便是真有何把柄。   白锦儿见丈夫眼中仍有几分怀疑,心内虽然不悦,可也只能强支着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常言说得好,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能拿他怎么样?”阮行止轻嗤一声,竟是不打算再管这事,“他要说就由他说去,清者自清,怕什么?”   至于拿钱来打发,别说他根本筹不出千两银子,便是有,也得先还了崔氏母女再说——若是逾期不能完成,皇帝只怕会褫夺他的官位呢!   白锦儿总算认识了丈夫的薄凉,深吸一口气,“老爷若是放心,让我去吧,我会说服他的。”   这辈子她最不怕的就是应付男人,何况赵喜平对她并非无情——甚至比阮行止还要好些。阮行止哪怕在最富贵的时候,对她的付出也是轻于鸿毛,而赵喜平纵使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好的却都紧着她,宁可自己挨饿受冻。   终究是她看走了眼。白锦儿抬手抹去眼角一行清泪,但,又能怎么办呢?如今休书已经发下,而她则是一条路走到黑,回不了头了。   到醉瑶台见了面,赵喜平尽管满身酒气,见了她倒是勉强恢复几分清醒,“你不在家陪那位大人,怎的到这里来了?”   这人还在吃醋哩。白锦儿想着,心里倒有点微微高兴。   她也不耽搁,径自说明来意,希望他不要再散播关于絮儿身份的谣言,尽快返乡,至于路费,她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攒了五六百两银子,如今全都给他,虽然不及千两那么多,可是也够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的了。   赵喜平冷笑,酒意已是醒了大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白锦儿不怕他强硬,越强硬的人,内心反而越是脆弱,倒是阮行止这般文质彬彬的,才是披着羊皮的狼,心如铁石——真奇怪,以前她怎么没看清这点呢?   可是木已成舟,她只能施展浑身解数去对付眼前这个老实人。   一番淌眼抹泪倾诉苦况后,赵喜平终于有所动容,“好吧,我不为难你。”   白锦儿欣喜之下急忙起身,“我这就帮你找间客栈,你休息休息,明日就走。”   赵喜平颔首,可他有一个要求,“你能陪我一晚么?”   看着白锦儿脸上的惊惶,他怆然笑道:“放心,我不会碰你,只是毕竟夫妻一场,今后又是永别,好歹聚在一起能够说说话,便不枉这些年的情分了。”   白锦儿到底还是答应了,可能对阮行止的失望,让她有些贪恋于眼前的温存——这个男人是真爱她的,只是她没有珍惜。   而赵喜平也遵守诺言,并没有对她越矩,只是酣眠一夜后,便带上白锦儿给的银票扬长而去。   白锦儿恍恍惚惚回到家中,迎来的并非阮行止的欢喜,反而是针刺一般的目光,“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和他在一起,但不过是闲话家常,没有别的什么。”白锦儿这回倒是问心无愧。   谁知阮行止反倒暴怒,“贱人!还说和他没旧情,打量我是睁眼瞎子么?”   在他看来,赵喜平这般轻易离去,多半是白锦儿使了什么手段,或是允诺了什么——还有比一张温床更有效的方式么?   从前他不介意,是因为两人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而他才是插足的那个;可如今发现这两人竟背着他偷欢,阮行止难免有种遭人背叛的耻辱——到底是出身卑贱的小家子,生性浮浪,崔氏就一向修德自持,从不与外男过从亲密。   如今,他才发觉崔氏对自己有多痴情,而自己竟负了她,造化弄人!   阮行止当即就命仆役将被褥搬到书房,从此不在白锦儿的别苑歇下,似乎碰一下都嫌脏了手。   白锦儿怔怔站在原地,连眼泪也没了,赵喜平难道是故意设这个圈套的么,他预料到阮行止会因此怀疑,为的就是让她下半生被人冷落?   原来,她还是不了解男人。   *   阮林春并不知晓侯府那头的风波,就算知道她也不在意,现下阮志胤归期已定,是时候回军中复命了,众人伤感的伤感,送行的送行,亦忙忙碌碌没个头绪。   阮林春亲手为他打造了一套软甲,用柔韧的麻线搓成丝,再织成布料,里头还镶嵌有薄铁皮,能大大减缓寻常刀剑带来的损伤。   美中不足就是分量稍稍沉重了点,但阮志胤这么个的块头,自然不会介意——就当锻炼身体好了。   崔氏则是提前两天做了许多卤牛肉、馒头之类的熟食,让他带在路上慢慢享用。   阮志胤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包袱,十分无奈,“娘,这怕是到月底也吃不完哩。”   崔氏板着脸,觉得儿子真是没志气,年轻小伙子,怎的和姑娘家一般胃口,这样子能打什么仗?   阮林春忙推了推大哥胳膊,小声道:“吃不完,你不会分给那些将士们?快收着吧。”   阮志胤只好收下,临行前踌躇片刻,还是对阮林春道:“我到侯府去过了。”   到底生养他一场,阮志胤觉得人都要走了,还是得去致个礼。   阮林春神色不变,“这原是应该的,放心吧,娘不会怪你。”   阮志胤叹道:“我瞧着爹……侯爷的情形很是不好,这才多久,鬓边都生出白发来了,那白氏自从接进府中,似乎也不甚得侯爷欢心,如今都是分房别居,家中难免窃窃私语。”   阮林春虽然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一旦到手就弃若敝履,男人呐!   让那对怨侣相看两厌去吧,她才懒得关心。   “侯爷有没有为你饯行?”阮林春问。   阮志胤摇头,“不过,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好生收着。”   阮林春低头看时,是张路引之类的文书,其实就相当于亲笔介绍信——阮行止为官多年,自然也经营出些人脉,这些看似不值钱,必要时也能发挥作用。   到底是独子,阮行止不会不关心他的事业。   阮林春淡淡道:“既是他的心意,你便收着。”   不要白不要。   当然,就不必专程告诉崔氏了——阮行止或许想借这个机会与崔氏重修旧好,阮林春却不愿母亲再度跳入火坑。他今日能对白锦儿无情,来日同样能对崔氏无情,人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   兄妹俩话着别,另一边,程栩也慢悠悠地拄着拐过来了。他腿伤虽然痊愈,一到变天还是隐隐作痛,阮林春本来没叫他来,谁知夫君却这样不听话。   忙上前搀扶着,一面嗔道:“大哥不过是应征,又非永诀,用得着这样劳师动众?”   程栩微微笑着,“我想起忘了件东西,便临时送来。”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他这些年所看的兵书集要,上头还用红圈在关键地方做了标记,并非纸上谈兵,而是根据大周的舆图精心谋划而来。   阮志胤虽不爱诗词,因术业有专攻,对兵书倒是涉猎颇多。不过草草翻了几页,面上便惊喜不已,恨不得跪地膜拜,“妹夫,还是你待我最好。”   阮林春:……不带这么捧一踩一的啊!   程栩见妻子一脸的愤愤不平,便温柔牵起她的手,“也不全是我一人功劳,之前春儿陪我秉烛翻书,终夜不眠,亦颇为辛苦。”   这话就很有水分了,阮林春哪里看得懂那上头的鬼画符,不过闲坐着打盹,再时不时为程栩奉上一盅汤饮罢了。   面上因显出些红晕来,连连摆手,“没有啦,我哪有说的那么好。”   阮志胤倒是诚心诚意向两人道谢,末了露出一口灿灿白牙,“我走啦!世子爷,您一定得照顾好我妹妹,若她少了一根毫毛,我都将唯你是问。”   阮林春:……人家刚送了你一份大礼,说这种恩将仇报的话真的好吗?   不过,显然这些都是场面话,看阮志胤头也不回的模样,便知他对程栩绝对放心——若连他都不能保证,这世上该再无真爱可言了。   阮林春看着大哥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风尘中,方才携着程栩的手转身,“咱们回去吧。”   正要进屋安慰崔氏,却看到许怡人躲在一棵白杨树下,眼红红的像只兔子。   阮林春没想到她竟会过来,就算两人已暗生情愫,可军纪严明,再回来得是半年后了——这段感情能禁得起时间的考验吗?说不定那时许怡人已定了人家。   至于阮志胤当然是大可放心的,不是她看不起自家哥哥,可凭他那副胆怯怕羞又笨嘴拙舌的模样,除非撞大运,否则,脱单比登天还难。   于是走到许怡人跟前,叹息道:“既然过来,怎么不出面见一见呢?”   说不定阮志胤一时激动就当场提亲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许怡人呜呜说道:“我也想啊,可是,人家腿蹲麻了!”现在她动一下都疼。   阮林春:……   生活果真是一出喜剧。 第63章 . 画眉 轻匀胭脂,淡扫蛾眉   许怡人在阮林春的安慰下, 又喝了碗甜汤,吃了两个热腾腾的糖包,心情这才恢复过来——少年不识愁滋味, 何况她跟阮志胤交往不算太深,就算彼此有意, 也还到不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令她痛惜的是阮志胤一句也没问起过她,方才几人的谈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本来想蹦出来给个惊喜, 谁知阮志胤却对她这样无视,许怡人便赌气藏身于那棵白杨树下。   结果脚忽然抽筋,想送行都送不了, 倒让自己吃了好一番苦头。   阮林春:……   小姑娘的心思真是敏感又多疑,这便是情窦初开的滋味么?她自己倒是从未体会过, 大概是她太善于体谅了,哪怕程栩一开始对她的态度不怎么客气,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么想想倒是自己亏了呢。   应该让他好好哄哄才是。   可惜已经嫁为人妇, 连撒娇都没了由头, 阮林春叹道:“这是你自己多心的缘故,我哥哥可没这样想。”   方才虽在说话,可阮志胤频频朝树后张望,阮林春皆看在眼里, 但,她大哥生就一副又薄又嫩的脸皮,别人不取笑他就算不错了,他又怎好意思主动提起?   说不定他还以为许怡人不肯见他,自个儿在路上难过呢。   “真的么?”许怡人咯咯笑道,想起阮志胤那样大的个子, 却弯腰驼背垂头丧气的模样,心情不禁大好——见不见面其实没什么要紧,只要知道阮志胤心里有她,这便够了。   说完就开始揽镜自照,准备好好保养这副面容,等阮志胤回来时,见到的便是与记忆中分毫无差的自己的脸。   又央求地拉着阮林春的手,“姐姐,告诉你,你是怎么护理肌肤的?”   阮林春笑她找错对象,“问我?还不如去求菩萨的好。”   “怎么会呢?瞧瞧你,去年刚进城的时候还是黯淡无光,今年就变得白里透红,跟换了一身皮子似的,我瞧着,比起重华宫那位也不差什么。”许怡人诚恳的道。   阮林春用尖尖食指戳了戳她脑门,虽然知晓她言过其实,有夸张的成分,但许怡人的马匹还真拍到了点子上。   事实上,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肌肤是一方面,天生的底子摆在那里,少晒太阳自然就慢慢变白了;神奇的是连鼻梁边上那几颗米粒大小的雀斑也都淡到几乎没有,连影子都看不见——这总不是她错觉,何况,这个时代还没生产出具有超强遮瑕力的粉底。   难道斑还能自然淡去的?阮林春对美容不甚了解,她所知晓的不过是那些家喻户晓的窍门,譬如敷鸡蛋清拍黄瓜片之类——学生时代的女孩子们几乎人人津津乐道。   不管有没有用,她姑且传授给许怡人再说,总比胡乱用些铅粉水银来养颜的好。   事实上,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用不着急于保养,“却嫌脂粉污颜色”,素面朝天都足以倾倒众生了。   许怡人得了这些诀窍,兴兴头头地回家,准备让丫头多买些鸡蛋和黄瓜,用不完还能拿来吃,一举两得。   阮林春着意安慰了崔氏一阵,见她并不十分为儿子的远行伤感,这才放心驱车前往城中铺子里。   她之前交代王掌柜的任务,如今已有了结果——原来那三色牡丹还真能繁殖,虽然成活率不高,可好歹留下了一线希望的火种。   王掌柜高高兴兴指给她看,“夫人您看,那便是育出的新种。”   彼时已有西洋制造的玻璃,但因贸易不便,价钱甚是昂贵。而王掌柜这么一个扣扣搜搜的老人儿,居然肯花重金订做一套玻璃展柜,可见他对这项成果的重视。   虽然花色不及母株那样鲜艳夺目,子代里甚至还有不少单色或二色的次品,但,总之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尤为难得的其中一盆子株与母体几乎一模一样,同样为红白紫三色交间,几乎达到可以乱真的地步,唯独细看之下才能辨出稍稍不同:里头那几片白色的花瓣并不十分纯粹,带点浅浅鹅黄,阳光之下犹为明显。   但除开这些,依旧是一盆美丽非凡的花。   阮林春很满意,“把这盆花包起来,改日我要送去宫中。”   名花配美人,这样雍容的牡丹,自然也只有一国之母才承担得起。何况程皇后平日照拂她颇多,阮林春不是不念旧的人。   王掌柜答应着,虽然惋惜不能卖钱,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了这项技术,还怕日后不能财源滚滚么?   而店里挣得越多,他所分得的收益也就越多——这样看,还是世子夫人大方,哪像从前的阮三小姐,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恨不得将天下便宜都占尽。   阮林春并不知她三言两语挑起了一位打工人的打工魂,她自己信奉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要是对店里生意有用的措施,她基本不会干涉——之所以频繁往外跑,纯粹是为了躲避那位好管闲事的张二夫人。   七月流火,暑气渐散,转眼已入秋了。张二夫人虽然之前在她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如今偏又故技重施,撺掇她来主持府里的中秋家宴。   “这本是冢妇的职责,侄媳妇何必过谦又百般推诿?趁这个机会,正好与京中诸世家走动,结识结识众位族亲,也好让她们知道,咱府里娶了位多么能干的儿媳妇!”张二夫人善于辞令,不过模样十分真诚,仿佛她一片赤胆忠肝都在为阮林春着想,没有半点私心。   这样的人,若不是菩萨,就是个罗刹——看面相张二夫人就属于后一种。   而她也绝对没安好心,阖族家宴是何等大事,办好了当然风光无限,可若出了半点差池,阮林春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了——张二夫人熟悉府中人事,跟买办的交情也极好,想做点手脚还不容易么?   阮林春当然不肯接这烫手山芋,微笑道:“这是婶娘的意思,还是祖母的意思?”   张二夫人:……   她当然不能说成老太太的意思,否则岂不成了挑唆婆媳关系,存心扰得家宅不宁?   只得讪讪垂头,“是我自己的想法。”   阮林春淡淡道:“那就奇了,婶娘您既非冢妇,往后也没有主持中馈的机会,这府里的家宴由谁来办,与您什么相干,要您操什么心?”   张二夫人被小辈这样蹬鼻子上脸训斥还是头一回,正要发作,谁知阮林春却不慌不忙的道:“往后再有这样的话,您还是自个儿去跟母亲说去吧,让不相干的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俩沆瀣一气,要把这一份家私占为己有呢!”   说罢,便施施然去前院向程夫人请安。   张二夫人气了个倒仰,没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人,说她笨,偏偏行事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说她聪明,难道不晓得权柄在自己手里是最好的,非要看婆婆的脸色过日子?   张二夫人不能想象天底下有真正和睦的婆媳,她自己把儿媳妇当贼防着,当然也不奢望得到媳妇真正尊敬——怎的大房就能亲如一家呢?说是做戏,这戏演得也太真了些。   走着瞧吧,她就不信大房还能演一辈子,迟早得露出马脚来。   阮林春托人将那盆牡丹送进宫中,程皇后第二天就下旨召她觐见——看来是真的喜欢。   阮林春也不厌烦跟皇后母子说话,但,如今她成了世子夫人,回回进宫都得按品大妆,也是繁琐得很。   程栩看着就很觉得新鲜,“你回回上妆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阮林春知道自己化妆的手法不好,可也不用这样变着法嘲讽吧?程栩因为腿疾的缘故,倒是免了许多类似的应酬,真会偷懒。   阮林春撇撇嘴,不理会他,兀自对着铜镜将一支晃悠悠的步摇插上。   程栩实在看不过眼,摸索着下了床,三下五除二将她脸上的脂粉洗去,后又轻匀胭脂,淡扫蛾眉,呈现在镜中的便是一副清丽无双的姿容。   他是擅长丹青的,以人脸为画布当然也不差——异曲同工么。   阮林春却愤愤道:“有这样好的手艺,平常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程栩道:“我为什么要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见男人,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后宫都是女眷当然无妨,做生意见的那些可不行。   阮林春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道:“王掌柜那些人都上四十了!”   她能看上他们才奇怪吧?   程栩耸了耸肩,“可他们家里也有亲眷,说不定还有个风流倜傥的侄儿呢!”   而且王掌柜回回看自家夫人都是一脸崇拜,比猪八戒见了嫦娥仙子还夸张——说不定亦是人老心未老。   阮林春:……佩服佩服,原来醋还有这种吃法,幸而程栩认识她才一年有余,若是再早上几年,自己不得把自己酸死?   继续将剩下的簪珥戴上,阮林春随口道:“你还不如让我出门都戴上幂篱好了,这样谁也瞧不见真容,自然也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是句玩笑,谁知扭头就看到程栩恍然大悟的模样,“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正要爬过来跟她商量,阮林春劈头将一盒胭脂扔了过去,砸得夫君嗷嗷直叫,想得倒美,指望她牺牲自己来满足私欲。   真要是这么干,她还不如投胎到阿拉伯去,反正那里的女人都戴头巾,美丑也分不出来——不,应该让程栩这种清新脱俗小郎君去,那才叫送羊入虎口哩,只怕他笑都笑不出来。 第64章 . 称谓 一口一个姨母的,她有那么老么?……   玩归玩, 闹归闹,临行前,阮林春还是答应代他向皇后致意——其实在她看来, 程皇后很有意跟平国公府交好,倒是平国公府因避嫌的缘故, 跟皇后并不密切。   但,随着六皇子日渐长大,恐怕程家免不了做出自己的抉择, 谁叫他们有着同一个姓氏。   阮林春自己倒是无妨,她对政事漠不关心,与皇后来往也不过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 是亲戚,而非君臣。   可能也因为这个, 程皇后在她面前格外舒服自在,没了那层枷锁的负累。   因说起今年秋猎的事,“陛下的意思, 还是去西山围场, 届时京中诸世家子弟都会参加,阿栩大概免不了了。”   大婚那日他非要亲身出来拜堂,已经让众人知晓他腿伤痊愈,若再推脱, 岂非成了对天子不敬,存心扫兴?   阮林春却是知晓程栩的身子的,行走虽说已与常人无异,骑射恐怕不便——成亲时挑的是马厩里最稳最驯顺的一匹大青马,何况要跟随花轿的节奏,慢吞吞亦无妨, 围场行猎哪能如此懈怠?   阮林春怕的是程栩遭人耻笑,更担心他万一争强好胜,非要博个头彩,再弄得腿伤崩裂就不好了。   因踌躇道:“娘娘,一定要去么?”   程皇后知她顾虑,温言道:“本宫已和陛下说了,到时候捧个人场就好,不会催他上马赌赛的。”   阮林春这才放心。   因说起前日送来的牡丹,“那王掌柜真有点本事,虽不到时令,在暖房里竟也捣鼓出这东西来,便想着让娘娘看个新鲜。”   “难为你有心。”程皇后倒是认得,从前在月贵妃那里见过类似的,月贵妃还得意洋洋显摆,程皇后身为正宫,自然也不会屈尊去和一个妾室讨要,只匆匆看了两眼便自回来。   谁知如今阮林春却轻易培植出一模一样的,这女孩子真了不起。程皇后看她的目光更欣赏了。   可巧今日阮林絮亦来向皇后请安——她本来是要拜见月贵妃的,可想着那头反正得罪狠了,不如趁机把皇后笼络过来,这样,贵妃以后也得顾忌三分,不敢轻易找她的麻烦。   况且,嫡庶尊卑分明,也是情理中事。   阮林絮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先来见皇后,谁知无巧不巧的看见了那盆三色牡丹,登时柳眉倒竖,第一个念头便是阮林春偷她的东西来借花献佛,讨好主子。   本待发作,无奈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堂堂的世子夫人,自己却不过是重华宫一个低等侍妾,谁知道皇后会偏帮哪个?   阮林絮只得压抑着满腔愤懑行礼,“皇后万安。”   “起来吧。”程皇后淡淡道,她跟月贵妃的儿媳妇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不管月贵妃承不承认,这女子已经过门,便注定了她的立场。   气氛微微僵硬。   阮林絮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人奉茶,虽然知晓人家不待见她,可她偏不走,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对阮林春道:“姐姐也来了,真是稀客。”   好像她跟皇后很熟似的。   其实阮林春岂会不知她在宫里的处境?皇宫耳目众多,阮林絮坐冷板凳、顾誉十天半个月也不到她房里去一回,各种逸闻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亏她这会子还能打肿脸充胖子。   阮林春便笑道:“彼此彼此,大殿下见到妹妹,大约也觉得是稀客。”   她挖苦起人来从来都是绵里藏针,又狠又准。   阮林絮心头淌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也只能努力挺直脊背,“姐姐还是一样口角诙谐,妹妹自愧弗如。”   忽的话锋一转,“只是我却不懂,姐姐要给皇后送礼,为何不用自己的东西,反而要抢别人的呢?”   她不过是忘了将两盆花从王掌柜处要回来,不代表阮林春就可以任意取用,还来皇后这里讨赏——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阮林春笑着抿了口茶,乐得看阮林絮干坐着嗓子冒烟,“妹妹的意思,这盆花原来归你所有?”   “当然。”阮林絮毫不犹豫地点头,她自己用石莲台种出来的东西,怎么会认错?倒是阮林春干了偷鸡摸狗的事还能一脸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冤枉她呢!   程皇后微微蹙眉,虽然不知姊妹俩怎会因一盆花吵起来,可她自是相信侄媳妇的人品的,“阮侍妾,宫规森严,还望你谨言慎行,莫要信口雌黄!”   这阮林春究竟给皇后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后这样信她?阮林絮眼睛都红了,立马伏地叩首,“娘娘明鉴,妾身并无半字虚言,这三色牡丹,本就归妾所有,您若不信,妾现在就可验证。”   说罢,就让画墨回重华宫将寝殿里那盆牡丹抱来——亏得她当初费心攒下一株,本来想着给新房添添喜气,不想如今还有别的用处。   这回她的的确确是受害者,难道皇后还能帮亲不帮理?   不一时,画墨将盆花取来,两下里对照,果然一模一样,阮林絮得意道:“世子夫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阮林春则是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三妹,你确定看清楚了么?”   说罢,轻轻上前将牡丹转了个方向,使其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你不妨再看看。”   这人又想耍什么把戏?阮林絮皱眉,却又不得不多看两眼。   这回她就笑不出来了,阮林春所摆的位置,恰好迎着纱窗透进的日光,此时两盆牡丹的区别便十分显著,一边依旧纯白,另一边则浮现出浅浅的鹅黄色。   一清纯,一娇娆,人如花,花亦如人。   甚至于叶片上也有细微的差别,一个边缘平整,另一个则呈细微的锯齿状——阮林春为什么不早指出来呢?她早说了,自己一定不会穷追不舍,以致于当庭出丑。   阮林絮又气又急,“你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王掌柜。”阮林春道,“他用你给的两盆母株,多方尝试,总算繁衍成功,这才不过是第一代而已。当然,你一定认为那是你的东西,我让王掌柜还你便是了。”   阮林絮不信,没了石莲台的帮助,怎么可能再种出三色牡丹?多半是阮林春的托辞,她这人本就诡计多端,谎话张口既来。   可是这牡丹又是真实存在的,莫非阮林春也得到和她一样的机缘么?是了,她不但治好程世子的病,人也愈发貌美多姿,若说是巧合,天下哪有这样多的巧合?   阮林絮越想愈是心慌,顾不上带走那盆鲜花,匆匆跟皇后请辞便离开了。   程皇后摇头,“月贵妃的眼光愈发退步了,这样的女子也配进重华宫,真亏她想得出来。”   阮林春笑道:“谁知道呢?大约贵妃娘娘和她投缘罢。”   这当然是揶揄。虽不晓得阮林絮误会了什么,可瞧她成天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便知阮林絮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原书从她的角度本来该是一篇爽文,这会子,大概得朝虐恋文发展了。   *   阮林絮满心怔忪,却还是迈着两条灌铅般的腿,扎挣着去向贵妃请安。   然而月贵妃顾不上见她,只让她在门口磕个头,就此回去便是。   阮林絮听见里头谈笑风生,忍不住问身边侍从,“公公,谁在里头?”   死太监对她爱答不理,反而骄矜地捋着颌下那把并不存在的胡子。   阮林絮无法,只得让画墨抓了把金瓜子给他,又小心陪着笑,“烦请公公教我个乖,我也想学些人情世故、眉眼高低。”   那人这才纡尊降贵地道:“不是什么外人,贵妃娘娘的幼妹今日来宫中探视,娘娘当然没空见你。”   阮林絮忽然想起,这宛采星不就是心悦程世子的那个花痴么?听说因为仰慕程栩的丰仪,先前还害了好一阵相思呢,若非因皇后贵妃向来交恶,两人又差着辈,实在不方便议亲,如今嫁进国公府的恐怕就不是阮林春、而该是她了。   正沉吟间,谁知迎面走来的一人不看路,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   宛采星不悦道:“哪来的丫头,这样不通礼数?”   因着阮林絮今日面见皇后贵妃,特意卸去了妆饰,避免满头珠翠让人不喜,谁知却会被误认作宫婢。   虽然恼恨宛采星这般作践人,可阮林絮随即记起心中计划,还是陪笑道:“妾重华宫阮氏,不想冒犯了姨母,还望姨母恕罪。”   宛采星这才想起外甥是娶了妻的,不对,是纳妾。   但,就算成了家,宛采星也不愿人家这样叫她,一口一个姨母的,她有那么老么?   于是淡淡道:“你算什么东西?好狗不挡道,起开!”   阮林絮几乎崩溃,她又做错什么了她! 第65章 . 暗谋 说好的程家乃诗礼人家呢?   被人比作狗当然是天大的耻辱, 可阮林絮也只能暂且忍下,她不能跟宛采星翻脸——她还得利用她呢!   她必须让宛采星知道,她们有着同样的目的, 也有着共同的敌人。   于是上前一步,柔柔说道:“四小姐, 妾知道您对程世子他……”   话音未完,宛采星便狠狠地吩咐身边侍从,“掌嘴!”   那人是月贵妃身边的嬷嬷, 不免有些迟疑,“可是四小姐……”   宛采星冷冷道:“难道你想这等污言秽语传出去么?”   嬷嬷一想也对,这阮侍妾聊什么不好, 偏要聊四小姐心仪的对象——莫说程世子已经成家,即便没有, 哪有这样公然倾诉爱慕的道理?这不是存心践踏四小姐的闺誉么!   于是再无迟疑,吩咐宫婢们一左一右架着阮林絮的胳膊,自己则亲自上手, 重重扇了她两个耳光——宫里的人打起脸来极有技巧, 看似轻微,连面皮都不红一下,实则痛楚都在内里。   阮林絮这会子便觉得颚骨都快断裂掉了,不得不忍痛吸气, 更不敢讨饶,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妙,再得罪了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   至于宛采星,她只是临时想给阮林絮一个教训,让她管好自己的嘴,看完了这出闹剧, 她便拂袖而去,正眼也不瞧那可怜人一下。   嬷嬷这才收手,垂目道:“得罪了。”   阮林絮虽恨她下手没轻没重,可到底是贵妃宫里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佯装无事,“四小姐好烈的性子!”   嬷嬷亦叹道:“可不是,这样骄纵的脾气,来日若真侍奉圣驾,不知会怎么样呢!”   阮林絮听在耳里,暗暗记下。   回重华宫后,阮林絮便急忙让画墨剥两个热鸡蛋揉脸,灵泉水如今虽然攒下些许,但无谓用在这种小事上,况且,她还得借伤来博得顾誉怜惜——还是别太快痊愈的好。   谁知晚上顾誉回来,阮林絮还没来得及告状,对方便先发制人,“听说你今日冒犯小姨,还被她申斥?”   阮林絮特意换了件水蓝色衫裙,好显出伤处隐隐的红,谁知夫君看都不看她的脸,开口便来问她罪状——阮林絮好不憋屈。   于是不情不愿地道:“妾原是一片好心,想助姨母一臂之力,谁知姨母偏不领情。”   说什么怕把她叫老了,她偏叫!这样不识抬举的蠢材,活该当一辈子老姑娘独守空闺。   顾誉神情懒懒,“随她去吧,姓程的已有了妻房,她还能怎么样?”   怎么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不动脑子?阮林絮忍不住道:“那可未必,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姨母的婚事,不见得就成了僵局。”   顾誉今日刚解决户部一桩公案,心情大好,方有空跟她闲聊,“你还想怎么样?丞相府这样的人家,是断然不肯作妾的。”   虽然知晓阮林絮心机多端,但这件事还真别无它法。顾誉跟这位小姨并不亲厚,可他知道丞相府多看重脸面,就算是庶出之女,也没有屈居人下的道理。何况,宛采星的生母还是极得外公宠爱的一位姨娘,有那位姨娘吹枕头风,宛采星也不能嫁得太差。   阮林絮道:“倘若我保证姨母能成为正室呢?”   顾誉总算有了点兴趣,“此话何意?”   阮林絮侃侃道:“我那位二姐的脾气是最清楚不过了,比她娘还强硬十倍,只要设法让姨母跟程公子搭上线,等她过了门,不,甚至用不着过门,二姐保准会提出和离,到那时,这世子夫人的位置不就顺理成章腾出来了么?”   顾誉笑道:“那也得程栩肯上当才行,他若不肯,咱又有何法子?”   阮林絮胸有成竹,“那就更妙了,他坏了一个清白女儿家的闺誉,却又不肯对其负责,往后程家还有脸在京中立足么?只怕连皇后娘娘都会羞愧而死。”   顾誉的眼睛这才亮起来,他并不在意那位姨母是否所托非人,但,若是能恶心到程家,还真是相当不错。   不过,为了逞一时之快用这样激进的法子,未免太冒险了些,顾誉仍有些迟疑。   阮林絮索性再添把猛火,“殿下可知,丞相府有意送姨母进宫呢,说是帮贵妃娘娘固宠。”   顾誉摆摆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亲姊妹一齐陪王伴驾,在宫中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昔年可有姑侄二人同侍一夫的呢,看似荒唐,但在家族利益面前,没什么不能让步的。何况宛采星去年害了那场病,京城人人皆知她对程栩有情,稍微体面些的人家都不会要她,不进宫,她还能往哪儿去?   至于母妃会否因此不悦……说实话,顾誉巴不得给月贵妃找点事做,省得这位娘娘越老越刁钻,成天给他出些馊主意,恨不得让三省六部都来看笑话——就算要夺嫡,好歹别做得这么明显,丑态毕露,纵赢了人家也看不起你。   与其让她在朝政上添乱,不如用后宫的事将其绊住,他这厢腾出手来,才方便施展大计。   阮林絮见他不以为然,心中暗暗恼火,却又灵机一动,“但,若姨母进宫之后再诞下皇嗣呢?”   顾誉的身子果然僵硬了一瞬,嘴上却无动于衷,“黄口小儿,不足为虑。”   阮林絮已经找准软肋,自然得往最深最痛的地方扎下去,“那也难说,陛下春秋正健,或许执政到皇子成年也不稀奇,这世人嘛,又多是偏爱幼子的……”   眼珠滴溜溜一转,望着顾誉紧抿的唇部——到底还是怕了吧?对丞相府而言,无论哪个皇子登基,只要有宛家的血脉都一样,年纪小说不定还方便操纵些。   可是对顾誉来说,本就面临程皇后一派大敌,倘若连自家人都来相争,他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与其等来日提心吊胆,不如现在除掉心腹大患——宛采星不进宫才是最好的。   顾誉紧拧着的眉心渐渐松开,“你看着办吧。”   这便给了阮林絮暗中布置的机会,让她全权操办。   阮林絮将唇边一抹得意的微笑按捺下来,温声道:“妾定不辱命。”   说罢,又柔柔拉住顾誉的手,“殿下累了,不如今晚就在偏殿歇下吧?妾会好好服侍您的。”   顾誉任由自己被握的那只手向对方衣襟里伸去,遇上这样的诱惑,很少有男人能克制住冲动。   他当然是正常男人,而阮林絮也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尤其当她有意释放魅力的时候。   顾誉喉间咕咽了一下,算是默许她的提议。   阮林絮这时才找回点以前的从容和自信,白天所受的那点羞辱也不算什么了,秋猎之后,她将一举除掉两个死对头——没了平国公府为依仗,阮林春什么也不是,要对付她易如反掌。   至于宛采星,就算她成功嫁进程家,程栩也不会真心爱她,等待她的是比现在更深的寂寞与日复一日的绝望;而自己手中握着这么大一个把柄,宛采星今后亦不得不听命行事,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的么?   一夜春宵后,阮林絮难得做了个好梦。   *   转眼秋猎之期已至,阮林春和程栩虽是去做陪客,可也不得不打扮隆重,方才不负今日这出盛会。   令她高兴的是今日乃外出郊游,不必穿那些繁复琐碎的宫服,也不必过于涂脂抹粉——反正在烈烈秋阳下很快就会晒化掉的。   阮林春早就托人提前定做好一套骑装,此刻亦已送来,等穿在身上一瞧,无一不符合她的身量,愈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   尤其她体态素来是偏健康美的那种,不似京中贵女个个纸片般的身材,该凸的凸,该凹得凹,若是让色心重的人瞧了,保不齐就会眼中出火、口角流涎。   程栩虽非浮浪子弟,可瞧见阮林春穿骑装如此诱人,难免也有些口干舌燥之感。   忽然懊悔答应她赴约了——做什么要让其他男人看见呢?   程栩于是半哄半劝道:“今岁秋天格外闷热,你穿成这样,待会儿愈发该中暑了,还是换下吧,我另外为你寻套好的出来。”   阮林春岂会不知这人心里的小九九,无非是想独占春色,还是祖师奶奶最有先见之明,老早就看穿了男人——他们所要的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有挑逗性的女人。   她要是私底下穿给程栩瞧,只怕程栩得笑得合不拢嘴呢。   阮林春于是傲娇地一扭头,“不要!你若看不惯,可以不去。”   程栩:……   总觉得这女孩子在他的放纵下脾气越来越大了,是错觉么?   张二夫人瞧见小两口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却都板着个脸,谁也不理谁,料想起了争执,于是高兴起来,喜孜孜的道:“侄媳妇,待会儿见到陛下和娘娘,别忘了替老身问好。”   阮林春心说她哪见得着皇帝?可长辈垂询,还是姑且答应下来,敷衍了事。   程栩却微微不悦,“二婶既这般虔心,为何不自己过去致礼?那西山围场隔得不远,几步路就能将您老人家累着吗?”   张二夫人心说她又不懂骑射,难道去摇旗助威?这侄儿今日怎么了,跟吃了枪子儿似的,说话恁不中听。   待要好好教训他几句,无奈程栩一向恣意惯了,对她这位婶娘也毫不客气,反而先发制人,“二婶这般有空,不如打扫打扫院中落叶,堆得快有半人高了。”   张二夫人:……这些都是老妈子干的活,把她当什么了?   可惜不等她发泄完怨气,那对目中无人的夫妻便已驾着车夺门而出——还真是天生一对,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从来不懂尊重为何物。   大房怎就养了这么些极品,说好的程家乃诗礼人家呢?张二夫人头一次后悔当初嫁过来。 第66章 . 秋猎 她才是自取其辱。   等出了门, 阮林春方朝程栩扯着嘴咧了一笑,“你方才说得真好,我看婶娘又该嚷嚷胸口疼了。”   她原以为自己就够毒舌的了, 谁知程栩气起人来也不遑多让——难怪二房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生吃了他呢。   当然她也知晓程栩是帮她解围, 否则凭张二夫人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恐怕得喋喋不休到中午。   于是帮程栩理了理腰间穗带,表示感谢。   程栩淡淡道:“无妨, 我只是看不惯她成日调三斡四。”   嘴上这么说,却在阮林春身子靠过来时俊脸微红,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阮林春这才后知后觉发现, 自己胸脯勒得太紧,压着他了。   果然骑装还是有点碍事啊。   阮林春只得坐直身子, 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闲话——靠着作践张二夫人,夫妻俩终于重归于好。   可见这世上不光得正常人,搅屎棍的存在也是很有必要的。   围场设有门禁, 由皇宫派来的侍卫把守。可这些人连腰牌都不看, 径自便放了阮林春等进去,看程栩的眼神甚至隐藏了一丝敬畏。   阮林春悄悄问道:“你很出名么?”   一个甚少在人前走动的世子,按理应该很少人识得才对。   程栩不露声色的道:“大概宫中对我比较熟悉吧。”   阮林春便没多想,大约是逢年过节必去宫里请安的缘故——程栩这张脸也实在叫人难以忘怀。   今日这等盛会, 许怡人也来了,远远地便朝阮林春招手。   阮林春只好抱歉朝程栩一笑,“我先过去。”   女宾席和男宾席当然是分开,虽说以程栩的状况,阮林春主动提出随侍也没什么——不过,她还是不想被人取笑太过腻歪。   天地良心, 她的脸皮其实很薄的。   程栩面无表情,“随便你。”眼角却瞬间耷拉下来,像一只无辜遭人抛弃的小白兔。   他做这种可怜模样真是得心应手,阮林春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心软,急忙戴上兜帽,朝许怡人所在的方向小跑而去。   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一大包果干还有各种甜面酱,“这是我提前做好的,待会儿配烤肉吃正好。”   她知道程栩爱吃甜食,自然得根据他的口味做些调整——她觉得自己挺贤惠了,真的。   程栩默默嚼着果干,心情总算不那么糟糕。   这厢许怡人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才盼来阮林春的倩影,不免有些嗔怨,“姐姐,你好歹也看看我,就这么拆不开?”   阮林春心说等你跟阮志胤成了亲,只怕比我俩更难舍难分。   但鉴于八字还没有一撇,她只得收起那些俏皮话,免得把这位未来嫂嫂给吓跑了。   许怡人看似文静,性子其实挺贪玩的,亦热衷各类新鲜趣闻,“姐姐,你来的不巧,适才大皇子殿下猎了这么大一头白鹿,还是活的,陛下让人送去兽苑好好养伤呢,说是百年难遇的吉兆,能保佑本朝国祚。”   边说还边用手比划,表示眼见为实,绝无作假。   阮林春虽未读过多少史书,却也知晓这种事屡见不鲜,成大事者总得为提前为自己找个由头,什么斩白蛇呀、剖鱼腹呀,仿佛借用老天爷的名义,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大皇子这种把戏也只好哄哄傻子,未必瞒得过景泰帝和众大臣。但,就算是些表面文章,他也确实让景泰帝看到了自己的诚意——从这点看,倒是父慈子孝,童叟无欺。   阮林春无心看那染了色的白鹿,她赶着去向皇后请安,“娘娘何在?”   沿着许怡人的指引,总算来到程皇后栖身的帐篷,月贵妃亦陪伴在侧,见着阮林春便笑道:“二小姐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了,本宫每每瞧见你都爱不释手呢!”   阮林春其实挺佩服月贵妃这种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对着自己最讨厌的家伙都能笑脸相迎,可见成大事者都得忍旁人所不能忍。   她也只能盈盈下拜,“臣妇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忽然瞥见月贵妃身侧一女子直勾勾望着自己,看模样打扮不似宫婢,那么是谁家女眷?   月贵妃亦察觉到了,掩唇轻笑,“这位是舍妹。”   阮林春方恍然大悟,“四小姐好。”   心下微微有点尴尬,成亲之前许怡人就跟她说过,这宛采星因为在宴会上偶然见了程栩一面,从此魂牵梦萦,情不能已,在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说实在的,阮林春很怀疑是这姑娘自个儿放出来的消息,否则谁知道她为谁害相思?   大约想用舆论来逼迫程家娶她,谁知两家的仇隙实在太深,非但家长不肯松口,而程栩也没有感念她一片深情的意思——毫无心理障碍就跟阮林春拜堂去了。   难怪宛采星看她的目光微微敌视,像极了现代某些近乎狂热的追星族女友粉。   还好程栩没过来,否则就是妥妥的修罗场。   阮林春正庆幸着,就听到耳边传来那人清澈冷冽的嗓音,潺潺如水,“见过皇后,见过贵妃。”   而宛采星的视线也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却在看见两人交握着的手后倏然黯淡下去。   阮林春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是,我是故意。”程栩平稳说道,“我就是要这京中,从此再无人敢打我的主意。”   阮林春:……有这样宣示主权的么?   而且,她并不介意自家夫君有多少爱慕者,程栩这么一弄,却好像她是天下头等妒妇一般——她冤枉啊!   程皇后看着甚是满意,就该这样才好,与其费心解释,哪有实际行动来得痛快——她虽不知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无论如何,宛家休想跟程家联姻!   月贵妃瞧着却有些辣眼睛,酸溜溜道:“阮二小姐跟世子还真是恩爱,一刻也分不开,这才多大会儿功夫没见,世子便找上门来了。”   阮林春本来还不想这般耀武扬威的,可听见月贵妃阴阳怪气的语调,免不了有些上火,愈发往程栩身边靠得近了些,“臣妇最不信的就是一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能够终日厮守,为何非要两地别居,做些哀怨之举,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程皇后心中一震,似有所悟。   月贵妃则是微微失神,她并不怀疑景泰帝对自己的感情,但,就算她受到的荣宠再多,跟寻常人家亦是比不了的,皇帝也不可能因她一人驻足——这样看来,她当初进宫究竟是得还是失?   心有戚戚,月贵妃便懒得再寻阮林春麻烦,只淡淡道:“少夫人真是别具慧心。”   宛采星瞧见两人深情凝望,越发受不住,匆匆掩面道:“姐姐,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营帐歇息。”   月贵妃摆手,“去罢!”   今日带她出来,本来也是试探一下程家人的态度,顺便让她死心——至于家中让她进宫,月贵妃自身倒是不怎么乐意,正好今日参加秋狝的青年才俊颇多,到时候挑上个把合适的,将庶妹嫁过去,月贵妃一桩差事也算了了。   这厢阮林春陪着皇后闲话家常,程栩拿了一把小银剪子在那儿剥石榴,这人一向护食,阮林春也不打算抢他的,谁知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程栩居然亲自端了碗红艳艳的石榴籽给她,“吃吧。”   阮林春简直受宠若惊,生怕他反悔,急忙接过,又矜持地一粒粒品尝起来。   程栩认真地看她享用,忽然来了句,“都说石榴多子多福,吃这个,肯定对子嗣有好处。”   程皇后:噗!   阮林春险些让喉咙里的石榴籽呛死,急忙让紫云倒水来,一梗脖灌下去,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同时嗔怪地看了程栩一眼——要不要这么语出惊人?会酿成命案的好不!   程栩则无辜地摊着手,他就是偶然想到而已。   阮林春实在拿他没办法,又担心被开玩笑,所幸这会子阮林絮过来,外头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的注意力才成功转移过去。   原来阮林絮也穿了一身骑装,她本就有京城第一美女兼才女之称,不过自从去年频频出丑之后,声势大为下降,后来嫁进重华宫,不问世事,众人差不多快忘了这个人。   谁知今日一见,却是焕然一新。原来真正的绝色无论怎样打扮都不会太难看的,之前她是月宫仙子,这会子便成了塞外嫦娥,照样艳压群芳。   更糟糕的是,她俩的衣裳不但款式类似,连颜色都差不多一模一样。   阮林絮骄傲地瞥了阮林春一样,她就是刻意,可那又如何?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她倒要看看,阮林春还有什么底气跟自己作对。   阮林春当然不会自取其辱,上前去问那身骑装在哪家铺子做的,她只是默默地伸了个懒腰,再挺直身量——哎,胸太大就是这点麻烦,光站着都觉得胳膊沉甸甸的,腰部也吃力得很。   阮林絮看她故意卖弄那副傲人身材,眼睛不禁瞪得溜圆,更可气的是,侍卫们的目光却很诚实,直奔对面而去。   阮林絮再低头看看胸前的平原,不得不承认这局输了,她才是自取其辱。 第67章 . 意外 少爷他压根不懂怜香惜玉啊。……   穿骑装真是个不智的主意。阮林絮这会子方懊悔起先前的决定来, 她本应该扬长避短才是,一身飘逸的纱裙,能烘云托月映衬出她的美貌, 而不会有人留意她身材上的短板。   结果这会子反倒堪堪达成平手——对向来战无不胜的她来说,便已经是输了。   阮林春成天也不知吃些什么饮食, 发育得这样惹火,她若是个男人,没准也流下口涎。阮林絮又妒又恨, 虽然有灵泉为辅佐,她是不肯用在丰胸这种小事的,平白让阮林春扳回一局, 好不甘心。   阮林春正得意地舒展身姿,岂知程栩冷不防将她拽到身后, 还用宽阔的肩背将她挡住,“大皇子来了。”   让侍卫们瞧见便罢了,他可不想妻子入了顾誉的眼——谁知道那位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阮林春觉得丈夫真是多虑, 重华宫现放着一位天仙, 大皇子哪瞧得上她?除非是瞎了。何况原书中男女主情比金坚始终不渝,很不该因一点小隔阂就感情变质才对。   然而迎面走来的顾誉神色还真有点异样,直勾勾望着二人不说,还悄悄咽了口唾沫。   程栩面色更显阴沉, 他哪晓得,顾誉并非起了色心,只是心底转着那个念头,难免稍稍流露行迹——宛采星那头已经安置妥当,剩下的,就看怎么摆布此人了。   当然, 阮林春今日的打扮,确实让他有眼前一亮之感,可毕竟自家妻姊,顾誉爱惜名声,不会那么不挑。   于是上前笑道:“世兄才来,可有兴致与小王比试一番么?”   看似打趣的口吻,却逼得程栩骑虎难下,若是不肯,岂非自认骑射不精、输人一筹?若是肯了,凭他的腿伤,如何能够赢过顾誉?纵使险胜,自己也得吃亏不小。   阮林春生怕程栩中了激将法,忙道:“大殿下这般有能耐,何不找陛下比试去,为何非得跟臣子们计较?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况且,明知您是皇子之尊,臣子们焉敢拼尽全力,那不成以下犯上了么?”   绝口不提自家夫君身有残患,只拿捏住君臣之分,逼得顾誉让步。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顾誉原本觉得阮林絮言过其实,一个乡下长大的猎户之女,能有多少口齿多少才干,硬生生让她怕得那样?   如今亲身领教过,方知传闻不虚,顾誉只得哈哈笑着,掩去眸中一抹戾色,“如今瞧来,倒是小王考虑不周,还望世兄与尊夫人见谅。”   程栩微微欠身受了他的礼。正要拉阮林春告退,谁知阮林春却挣脱开来,反上前凌厉地向着阮林絮道:“三妹可愿与我较量一番骑射?”   侍卫们顿时沸腾起来,纷纷起哄,这世子夫人可真是好肝胆,眼看大殿下这等仗势欺人,便要替尊夫找回颜面——怪道都说他俩一对恩爱璧人呢。   阮林絮亦不慌不忙地道:“自当为姐姐献丑。”   这当然是谦辞,私心里她可不觉得阮林春比得上自己——骑射一项虽非她所长,可顾誉喜欢,为了讨爱郎欢心,阮林絮私下里练了有三四年,如今很是似模似样,至于阮林春,从前连马鞍都没接触过,就算临时抱佛脚,又能学得几成?   何况正式比赛气氛紧张,状况也更加多变,但愿她待会儿别吓得尿裤子就好。   阮林絮便笑道:“姐姐有惯用的坐骑吗?可要我帮你安排?”   阮林春断然拒绝,“不用了,皇后娘娘自会准备。”   当然是放心不下,怕阮林絮做手脚——那些鞍鞯藏针、马掌钉刺的故事,在宫斗剧里可是屡见不鲜。   阮林絮神色不禁僵了僵,她还用不着靠这种卑劣的手段取胜,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阮林絮淡淡道:“姐姐不肯领情,那就随便你吧。”   一面让人将平日惯乘的那匹枣红马牵来,一面色若春花、向着程栩嫣然一笑,“姐夫若不放心,也大可以跟来欣赏。”   言下之意,她不介意以一敌二——阮林春想请外援也无妨。   阮林春当然是有傲气的,“你我之间的赌赛,何必牵扯旁人?胜负自知便是。”   阮林絮便莞尔道:“那好,画墨,你带世子爷先去歇息。”   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若程栩一定要跟来,她反不知如何是好——宛采星还等着他来“非礼”呢。   阮林春虽觉得这位三妹今日有些古怪,也只当她生怕程栩出手相助,故意派画墨监视,倒不曾多想。   侍卫们围成一个圈,自觉如潮水般退开,留给两人充分发挥的场地——以女子之身而行射猎之事,这在大周历史上还真是罕见。   尤其这两位贵族小姐之间剑拔弩张,十足的火-药味,更让一众男儿们雀跃不已,觉得是百年难遇的精彩。   可见男人一旦八卦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不一时,阮林絮那匹枣红马送到,而阮林春所求的良骏也牵来了。程皇后宫里的太监温声道:“娘娘交代了,二位小姐点到为止即可,今日盛会,还是不宜见血光的好。”   二人俱躬身称是。   阮林絮对自己的骑术有信心,当然不觉得如何,至于阮林春受伤,与她有何相干,顶多算技不如人。   皇后为了阮林春也算操碎了心,生怕她输得太难看吧……阮林絮目光一转,看到是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目中难以抑制地滑过一丝妒恨,这可是大宛进贡的良种,连皇子们都得经许可才能偶尔骑上一回,程皇后却放心地供阮林春玩乐——这心得偏到天上去了吧?   阮林春倒是神情淡淡,只安静地向皇后侍从道了谢,此外别无二话。   看来她根本分辨不出马的品质优劣,阮林絮看在眼里,更觉放心——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敢来挑战,原来无非是耍嘴皮子工夫罢了。   二人各自上台,抱拳见了礼,阮林絮便笑道:“姐姐,咱俩也学他们下个注如何?”   阮林春眼皮微抬,“你待如何?”   阮林絮眼中跳跃着兴奋的火光,“若我胜了,你就把那两间铺子还回来。”   看来是筹至烂熟的——这可是她一半的身家,如今步入宫闱,面对那群老油子,更得处处打点,阮林絮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今日正好遇上机会,便大胆地提出。   阮林春亦无犹豫,“行,但若你输了呢?”   阮林絮不假思索的道:“那我便把剩下的那间绸缎坊和酒庄都给你。”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只能孤注一掷,当然,她是不可能输的。   阮林春此时眼中才露出一点笑影,嫣然无方,“妹妹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我只有请皇后娘娘来定夺了。”   阮林絮忽然有点疑心,难道眼前之人一直在藏拙?但,就算阮林春确实懂点骑射,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不过是空口吹牛,想唬得自己怯场罢了。   她也不会被这点小伎俩吓住。阮林絮冷笑一声,踩着马镫轻捷地跨上马背,姿势曼妙至极。   阮林春则是慢吞吞的,试了两三次才成功坐上去,身子摇摇欲坠。   阮林絮看在眼里,更觉放心,还真是吹牛吹得自己都信了,瞧瞧这副柔弱不堪的模样,平时不肯装淑女,这会子再来丢人,未免太晚了些吧?   阮林絮自是不会帮她解围的,只待一声哨响,便握着缰绳疾驰而出。那枣红马陪伴她多年,驯顺无比,骑手与坐骑之间更是配合无间,阮林春除非神仙附体,否则绝无可能赢她。   过了半程,阮林絮本来紧张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看来,即便她后半场划水,也能稳操胜券。   然而,不过一息的功夫,身边便多了一道黑影,阮林春穿着那身墨绿色骑装,肤白如玉,稳稳地跨坐在马背上,哪里还有半点原先的生疏,她胯-下的骏马亦咻咻吐着鼻息,撒开蹄子欢快地奔腾起来。   怎么会……阮林絮眼珠子都快从眶中蹦出来,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阮林春的骑术何以忽然间变得这样精湛,而那头原本陌生的骏马也这般听她的话?看来不是神仙暗助,倒是妖怪上身。   其实,阮林春一开始的生涩倒不全是装出来的,前世她虽然懂得赛马,这一世却几乎不曾接触过,方才那样慎重,一方面是为了热身,令一方面则是让这头黑马熟悉她的气味——所幸宫中的良马都是训练有素,而她这具身子也足够强健,没有颠簸出毛病来,否则,纵使她再会纸上谈兵,也终究是无用。   眼看阮林春一头墨黑发丝高高扬起,轻易便领先她一个身位,用不了多久便能抵达终点,阮林絮终是按捺不住成败之心——她不能输,这一输就全完了。   趁着四下偏僻没多少人注意,阮林絮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来,手指一抖,便抛洒了些香粉出去。   借着风势,这股香味很快传到前头,阮林春座下的大黑马立刻发性,抛着蹶子,鼻息也愈发粗重起来,似要将阮林春从身上扔下去。   亏得阮林春当机立断,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插在骏马侧颈上,骏马因失血而休克,软软地倒在地上,阮林春这才逃过一劫。   怎么没把她给摔死呢?阮林絮正遗憾间,岂知身下的枣红马过惯了安逸日子,骤然闻见马血的气味,还以为来了危险,竟兽性大发四足狂奔起来,根本不听主人的指挥。   阮林絮拼命勒紧缰绳也拉它不住,身上又没像阮林春那样携带匕首,无奈之下,只得横一横心,侧身从马背跃下,但闻咕咚一声,阮林絮直直翻了个身,撞到一棵积年的老槐树上,人立时晕厥。   *   顾誉闻风赶到时,见爱妾依旧人事不省,立马将矛头对准阮林春,“少夫人,你能否给孤一个解释?”   阮林春半点不带怕的,“意外而已,何须解释?”   不晓得适才那阵香味是草木发出还是故意有人所为,倘是阮林絮为求取胜干的,那只能算自作自受。   “你……”顾誉无比恼火,就算他待阮林絮的情意比从前淡了些,可阮林絮代表的是重华宫的颜面,岂能说伤害就伤害?   当即冷笑道:“少夫人若真是问心无愧,孤自不会冤枉无辜,如今真相未明,在场又只有少夫人一人,还请你随孤走一趟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劈金断玉般的怒喝,“谁敢!”   顾誉看着来人,脸上不自觉地呆了呆,“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来?”程栩笑了笑,“那殿下觉得我该在哪里呢?”   顾誉看他一脸气定神闲模样,内心只觉得荒谬透顶,方才画墨领他下去时,本该偷偷喂他喝了那杯茶,再伺机带他去见宛采星才是,结果这会子程栩衣衫整齐而来,画墨却不知所踪。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纰漏?程栩本不该猜到这计划才对。   顾誉正觉脑中一团乱麻,那人却已稳步上前,将阮林春拉了起来——阮林春自个儿也惊着了。   眼看这小夫妻旁若无人就要回家,顾誉断然喝道:“程世子,你想罔顾宫中法纪么?你的夫人身负嫌疑,自当留下彻查,又岂能容你说带走就带走?”   程栩漠然道:“家父乃一国之公,依照律法,也须请了圣上的口谕才能从家中要人,若无谕旨,请恕程某实难遵命。”   说罢,再不管顾誉如何咬牙切齿,自顾自带着阮林春坐上马车。   阮林春本来满腹疑问,却只得到程栩一句淡淡的“我累了”。   阮林春看他似乎闭目养神,只好不再多说。   谁知没过一会儿,却见程栩脸色潮红,身子也倏然颤抖起来,阮林春试着探了探他额头,惊道:“你发烧了!”   待要下车为他请大夫,程栩却拉着她的胳膊,汗如雨下,“不是发烧!”   那是……阮林春看他咬着牙关痛楚难当的模样,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不成,因为那杯东西?”   方才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仿佛那对豺狼夫妻指使人想给程栩下药来着,她还以为程栩反杀了,这么看却是中了招?   亏他怎么忍到现在的,这得多强的毅力啊!阮林春忙去解他衣裳,事到如今,请大夫已来不及,只能用最古老简单的办法。   程栩即便神智昏聩,却还遵循着礼数,拼命将她推开,“不行,时机不对……”   “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了!”阮林春颤颤巍巍解开他的腰带,露出结实平坦的小腹,继而将柔弱无骨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微凉的肌肤碰上炽热的身子,程栩脑子里如同烟花炸开,轰隆一声,再无神智。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扣着阮林春的后脑,将她按倒在柔软的虎皮上。   阮林春还从未试过这种做法,一时亦有些懵懂,但,对欲望的渴求压倒了理智,使她不自觉的迎合起程栩的步调来。   马车里顿时靡艳非凡,春色无边。   赵大赵二两兄弟赶车本来快到国公府门口,听见车厢里的动静却是束手无策,总不能就这样停下吧?让人瞧见,今后少爷和少夫人还怎么立足?   赵二面红过耳,“不如,就再绕城墙转一圈吧?”   赵大默默点头。   偌大一个京城,想来足够两人完事了,若再不能,只怪世子爷天赋异禀——反正不关他俩的责任。   *   幸好那杯茶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绕着城门多走了半圈,两人已从气喘吁吁中恢复些神智,不再是之前狂热不顾一切的状态。   阮林春一边整衣一边慢理云鬓,免得头发毛了被人看出不妥,她侧首蹙眉道:“我怎么感觉今日马车格外慢些?”   程栩亦已穿好衣裳,脸上红晕消退,重新露出苍白来,“谁知道,大概那两兄弟又在偷懒吧。”   阮林春看他这副慵懒无比的性冷感模样,实在难以想象方才伏在她身上的会是头野兽——大概所有男人天生就具备两幅面孔。   完事后就进入贤者时间了。   阮林春却看不惯这般假正经,用未着罗袜的足轻轻踢了踢他膝盖,“大皇子为什么找人给你下药?”   没道理呀,她可从没听说顾誉好男风,何况有阮林絮这么个人间绝色在,弯的照说也能给掰直了。   程栩一把握住她纤细柔美的足踝,“我想,大概是因为丞相府那位四姑娘。”   阮林春一惊,差点从座椅上弹跳起来,“这么阴险?那可是他姨母!”   程栩颔首,“我虽不知宛采星是故意为之还是遭人设计,但听那侍女的意思,大概她也中了药。”   难怪呢,这是打定主意要促成一对孽缘。虽不晓得顾誉是为了成全他小姨的愿心,或是另外存在什么利益上的博弈,阮林春拍了拍胸口,却是犹有余悸——她眼里揉不得一颗砂子,倘若宛采星真的因程栩而失身,她势必不能和人共事一夫,无论心中是否舍得,她必会与程栩和离。   这么瞧着,倒很像阮林絮的处事风格——也唯有她这般熟悉自己的脾性。   阮林春沉住气道:“那侍女呢?”   “被我打晕了。”程栩说道,“我还另外找人向陛下递了口信,现在,就看陛下愿不愿意接纳那位宛小姐了。”   阮林春:……   所以一桩心计阴毒的密谋,被程栩策反成了内斗?宛采星倘若还有点聪明,就该知道她已步入绝路,唯有皇帝才是真正能救她的人;至于景泰帝那般风流脾气,见了送上门来鲜花嫩蕊一般的小姑娘,又岂有不将她收房的道理?   看来月贵妃母子必定得焦头烂额好一阵了——她若是能容忍娘家姊妹跟自己争宠,也不必急着要将宛采星嫁出去。   今后,这宫里怕是得热闹起来了。   阮林春经历了一天的风波,这会子才真正有了点放松之意,正要起身喝点水,却发现双足仍握在程栩怀里。   阮林春:……这是什么奇怪的性-癖吗?   正要忸怩将裙摆放下,程栩却轻轻叱道:“别动。”   继而便觉一阵刺痛,却是他动作利落地用细针挑去阮林春脚上的水泡,再仔仔细细敷上金疮药——阮林春穿不惯马靴,那几个血泡便是在骑射中弄出来的。   要挑破不会早说?害她一阵钻心的疼。阮林春没好气道:“你哪来的银针?”   看不出程栩这样人-妻,随身还带绣花针来着,他是东方不败么?   程栩抬头,飞快地瞥她一眼,“从你身上掉出来的。”   阮林春这才记起,她才是随身携带管制针具的那个——这人还怪会借花献佛哩。   还好她的银针是消过毒的,不然就程栩这冒冒失失的脾气,不感染才怪。   重新让程栩为自己穿好罗袜,又套上一双柔软的缎底布鞋,阮林春这才一瘸一拐地下了马车。   还好程栩及时将她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张二夫人盼星星盼月亮倚在门边,本来指望侄儿一家得了赏赐自己也好沾点光,谁知就看到这两人调包了似的——侄儿跟没事人般,侄媳妇的腿倒像出了毛病。   张二夫人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一时间倒有点恍惚,难道自己记忆错乱了,程栩根本没病,有病的是新媳妇,又或者这两人调换了性别——听说是有种巫术能颠倒男女的。   于是拉着程栩胳膊,试探着唤了一句,“侄媳妇?”   程栩:“……婶娘,您该吃药了。”   这才半天不见,怎么就疯了呢?他生得再秀气,也不至于把他看成女的吧?   张二夫人:……什么混账话这是?!   悻悻然回屋去。   外头赵大赵二两兄弟则抽起了水烟,各自沧桑地想着:不怪二太太糊涂,只有他们这种身临其境的才晓得发生何事——少夫人为何走不动路,不就是被少爷折腾的么!方才马车里那样动静,少夫人还能下来都是奇迹了。   可见少爷他压根不懂怜香惜玉啊。 第68章 . 打劫 这人哪是来探病的,分明是来打劫……   回家之后, 程栩到底有些不放心,请了回春馆的大夫来为阮林春诊脉。哪怕阮林春再三申述,除了脚上那几个燎泡, 她并没有哪里疼痛,程栩只是不信。   就连大夫说了一切安好, 程栩亦是追问不休,“确定么?内子那会儿可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外伤不见, 内伤总该有吧?”   阮林春:……这话说得跟咒她似的。   就连大夫听着都有些不是滋味,这是关心人家的身子,还是不放心他的医术?固然他对阮林春堕马却能毫发无损有些意外, 但世上奇人奇事颇多,保不齐就有人铜皮铁骨呢?   只能说世子夫人真是福大命大。   老大夫去后, 程栩还要唤宫中太医前来,阮林春急忙拦住,“罢了,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 你这么胡乱嚷嚷,反而得人尽皆知。况且,这会子太医兴许都在重华宫,咱们偏去添乱, 倒好像存心不让大殿下安宁似的。”   阮林絮的伤势适才瞧不太分明,远远地看去只觉血肉模糊——这次怕是得狠狠地遭一回罪了,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又牵扯到宛采星的贞洁问题,不晓得如何收场。   程夫人今日归宁,傍晚才从娘家回来, 一听说消息便急忙赶到阮林春房中,谁知却看到程栩将她两只粉嫩白皙的足踝放在膝盖上,正悉心上药。   自家那个冷心冷情的儿子,如今倒是越发体贴了。程夫人只得隔帘相问,“阿栩,你媳妇没伤着哪里吧?”   阮林春生怕程栩再火上添油,忙回应道:“娘放心,我好着呢。”   程夫人听她嗓门中气十足,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但是又有些隐隐奇怪:听门房说,那会子少夫人是被程栩搀扶着下的马车,看着很没精神,既没受伤,何事如此疲累?   她哪晓得是因为车上狂浪的缘故,只当围场里太晒,阮林春花朵一般的身子骨,稍稍有些中暑。   这一晚房中自是静谧无声,白日刚放纵过,纵使程栩仍有心,阮林春却再无半分力气——莫忘记她刚经历过一场比赛,上午跟女人战斗过,下午又跟男人“战斗”,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摧残。   幸好人年轻,休息一晚便没事了。   许怡人怕热,那日早早退场,未来得及目睹两姊妹比拼骑射,后来才听说围场里出了意外,便匆匆向程家递了拜帖,赶来探视阮林春。   阮林春谢她关切,“我没事,受伤的另有其人。”   许怡人的爹在吏部任职,交际四通八达,当然已打听清楚,“我知道,说是阮侍妾自己不当心,哪晓得那一块长着几株淫羊藿,骏马误食了此草,一时发性,才导致她撞到树上。”   这是重华宫对外的官方说法,很书面,却叫人半信半疑——围场一向有专人负责打理,怎的偏偏冒出几棵野草来,而大内的良骏一向训练有素,又不乏饲料,为何不听指挥,偏要觊觎那些毒株?   当然,这会子再查亦查不出什么,大皇子必会命人预先将淫羊藿种上,无论事故是否因此而起,都只能如此收场。   阮林春也只好一笑而过,说起来倒是她低估了顾誉对阮林絮的感情,还以为他会壮士断腕,把一切都推到爱妾身上去呢——当然,也可能因此事太过令人不齿,顾誉为了重华宫的颜面,不得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舆论压制下去。   但,众口铄金,他是不可能有从前那般清清白白的威望了。   许怡人小心地抿了口热茶,悄悄道:“我听说,阮侍妾这回恐怕要毁容呢!”   本来嘛,大皇子的一个普通爱妾没这般影响力,无奈阮林絮成名已久,在此之前又有京师第一美人之称,若真是伤及美貌,对她而言,恐怕比杀了她还难受。   阮林春不置可否,“未必这样严重吧?”   那位有灵泉水在手,就算被树枝割得千疮百孔,按理也能复原才对。   许怡人道:“我也未亲自去看,不知真假。”   不过许家有个远房表亲在太医院当差,这消息亦是他透露出来,想来总有七八分可靠。   许怡人笑道:“月贵妃的儿媳妇伤了脸,自家亲妹又刚被陛下封为美人,我看,这下宫里该有得忙了。”   程栩预料得不错,宛采星虽然自幼饱受娇惯,却并非无知无识之辈,既得知自己中了圈套,与其嚷破再坏了名节,倒不如找准最枝繁叶茂的那棵大树——其实她中的药性不算太重,不过宛采星故作神昏,景泰帝刚一进营帐,她那两条嫩藕似的玉臂就缠上去了。   一夜承恩,景泰帝便封其为美人,还说是看在月贵妃的面子,月贵妃听了只怕要气得半死。   *   重华宫中,阮林絮刚从昏迷里醒来,就听说丈夫要放肇事者一马,气得声音都嘶哑,“殿下,您怎能如此宽纵?明明是她下的毒手,难道您要妾忍气吞声含冤受辱么?”   顾誉冷笑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心里难道没数?”   阮林絮一呆,意识到他已经察知那香粉的来由,但,就算是她先动手的又如何?阮林春究竟毫毛无损,反而她落得遍体鳞伤——从结果看,不是她吃亏最大么?   况且,阮林春随身携带利器匕首,焉知不是想蓄意谋害?就算单纯为防身,可若不是她刺破马颈,导致自己座下的那匹枣红马嗅见血腥气而发狂,自己也不至于摔成这样!   阮林絮怎么想都觉得憋屈透了,如今与她相亲相爱的丈夫反而劝她极力忍耐,却让罪魁祸首逍遥快活,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阮林絮愤愤道:“您不查,那我就自己来查,我这就进宫向娘娘请安去。”   她给了月贵妃几张美容方子,但并非全部,月贵妃若想保持容颜长盛不衰,还需要另外几味药材——女人对于美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阮林絮拿捏住这个把柄,不怕贵妃不听她的话——大不了鱼死网破便是。   谁知顾誉却冷冷道:“你以为母妃现在有空见你?她忙着跟宛美人斗法呢!”   “宛美人?”阮林絮喃喃,好容易才听懂言外之意,“姨母被陛下临幸了?”   “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以为可陷程栩于不义,结果呢,人家不但安然脱网,还引来陛下入毂,如今倒好,平白少了个盟友,倒多了名仇家,瞧瞧,你多有能耐!”顾誉哂道。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严厉,仿佛只是陈述一件玩笑,可阮林絮从未像现在这样怕他——他看她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憎恶,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为什么,就因为她搞砸了这件事?可她也很无辜呀!她若是知晓那夫妻二人都如此机警,断断不会去招惹他们的!   如今却是引火烧身,还得罪了一个宛采星,宛采星又成了贵人,日后不知有多少麻烦。   看着远去的顾誉,再想想今后无望的人生,阮林絮由衷打了个寒颤,如果她在最年轻貌美的时候都不能抓牢顾誉的心,她还有什么指望?   对了,她的脸……阮林絮颤颤巍巍从枕下摸出一面小菱花镜来,看着里头瘢痕密布的丑陋面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再度陷入晕厥。   重华宫立时人仰马翻。   *   阮林春对马场上的意外并不怎么纠结,反正看阮林絮作妖也作惯了,这回夫妻齐上阵,虽是蔚为奇观,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倒霉的还是始作俑者。   程栩却对重华宫的答复不甚满意,一方面是为妻子报仇,另一方面则是耿耿于自己被人设计,竟暗自托亲信调动关系,在户部给兼差的大殿下使绊子,不过三五日间,顾誉便被人连参数本,迫得他焦头烂额,不得不向皇帝上书,暂且卸了户部差事。   阮林春没想到程栩竟有这么大能量,还以为他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呢,他上哪认识这么多名门贵胄?   程栩酷酷的道:“皇帝都有草鞋亲,我认识个把当官的有什么大不了?”   何况,这也不单是靠他的关系,更多是靠程家的关系。   阮林春叹道:“但,你为了我竟擅自动用家中的人脉来报私仇,让爹娘知道了,恐怕会不喜。”   “谁说是为你?”程栩沉默片刻,说道:“我想,爹会理解的。”   前院厢房刚刚掌灯,程夫人一边为丈夫宽衣,一边便忧心忡忡道:“阿栩这般做法,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虽然能理解儿子因何生气,可大殿下毕竟乃皇嗣之尊,程栩这样公然与其为敌,若让陛下得知,岂非以为程家有逼宫立储之嫌?   她是知道丈夫一向遵循明哲保身的。   然而,程彦此番却难得站在儿子一边,“做都做了,后悔又有何用?阿栩能有这样的胆色,我倒是对他大为改观。”   程夫人一向溺爱儿子,本来也没打算怪罪,之所以主动提起,想着老爷如若生气,她这厢能帮忙劝上两句。   谁知丈夫非但不恼,语气里似乎还颇为赞许,这就令程夫人不解了,“此话怎么讲?”   程彦含着笑,四平八稳的道:“圣贤之道,贵乎中庸。但,咱们程家一直以来韬光养晦也够久了,凡事过犹不及,倒不如另辟蹊径,或许,那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景泰帝不愿臣子们过于干涉储君废立,但,最近几回召见,景泰帝频频问及身后之事,这倒让程彦兴起一个大胆的猜测——景泰帝迟迟不肯立太子,到底是因为自负英明,还是,担心程家不能很好的辅佐幼主?   毕竟,平国公府也只是程皇后的族亲,并非本家亲眷,景泰帝有疑虑是应该的,也可能是程家素来对六皇子退避三舍的态度,反让景泰帝疑心两者有隙。   从来国赖长君,景泰帝倘若信赖大皇子的能力,何以迟迟不为他开府,亦不曾上尊号?恐怕在他心中,顾誉连个守成之君都算不上,实非大周之福。   这几年冷眼看着,程彦也觉得大殿下其人太过刚愎,哪怕外表再怎么平易近人,都不是真心肯听臣子们规劝的,若真是让他继位,大周可还有安宁之日?   看来,程家是不能不做出抉择了。   隔日,平国公程彦便在大朝会上亲自上奏,自请立其子程栩为皇子师,教导六殿下诗书礼节。此言一出,满朝如沸。   景泰帝却是龙颜大悦,程栩虽不良于行,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加之这些年手不释卷,更有如磅礴大海,难以估量——单论腹内学识,京城恐无人能及。   何况程家又与六皇子有亲,有他来担任师傅,自是再好不过。   景泰帝当即便挥下诏书,聘请程栩往宫中任职,程栩以身体抱恙为由,推辞不肯受。   景泰帝不以为忤,教导皇子虽不必担任过高的官职,难得在于意义尊崇,天地君亲师,不外如是。他当年任太子时请的师傅是江南大儒,也是三顾茅庐之后才肯受命。程栩如此作态,正可见对这份差事的看重。   果不其然,当景泰帝第三次下达诏书并温言细语相邀之后,程栩终欣然领命。   顾誉气得捏碎杯盏,锋利的碎瓷片差点割伤手腕,“混账小儿,如此惺惺作态,父皇就该杀了他!”   阮林絮本想上前替他包扎,可想起夫君最近脾气阴晴不定,唯恐顾誉将气撒在她身上,便只窝在床头,怯怯的道:“您还不清楚那家人的脾气么?惯会装腔作势,以退为进,不过是拿捏准了陛下仰仗他们程家罢了!”   在她看来程栩的举动不足为怪,阮林春最会的也是这套,表面上装得比谁都清高,要起钱来却毫不手软——这夫妻俩狼狈为奸,惯会做些恶心人的伎俩,可恨老天爷不曾把两个祸害收了去!   眼看顾誉如此愤怒,阮林絮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温声劝道:“殿下无须气恼,六殿下不过一黄口小儿而已,纵使得程家帮衬,中间隔着十年功夫,如何能胜过您?程世子纵使神仙下凡,也不过白费光阴罢了。”   一番话总算哄得顾誉气顺了些,“我哪会怕他?一个瘸子,当真以太傅帝师自居起来,倒不怕三公九卿笑话!”   心里也有那么一点除掉程栩的念头,但,阮林絮那蠢材刚下过手,这会子再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何况,终究也只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手段,与其成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倒不如从源头下手——父皇在龙椅上稳稳地坐了近二十年,差不多也该退位让贤了。   顾誉神情变幻,最终定格于素日温厚的表象上,只要景泰帝还信他是个孝子,那他就并非全无胜算。   计议已定,顾誉望着面前笑道:“不说那些了,倒是你,为何一直将孤拒之门外,什么时候才肯侍寝?难不成想学汉武朝那位李夫人?”   阮林絮下意识扯了扯头上幂篱,好让其将面庞深深笼罩。李夫人是因为病重时面容憔悴不肯面圣,而她……她又怎敢让顾誉见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她已经远离了他的心,剩下的便只有这张脸了,但,纵使她每晚勤勤恳恳地敷上灵泉,那些伤痕也未有淡化的迹象——她怎能让顾誉知道,今生都恐怕无法复原了呢?   阮林絮只能压抑住心酸,努力笑道:“太医说了,妾这几日发风疹,不宜见客,殿下还是过阵子再来吧。”   顾誉倒也不勉强,正好他最近刚收了几个通房,夜里不愁消遣——他毕竟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断没有为个妾室守身如玉的道理。   阮林絮虽然是他的初恋,亦是他用情最深的一位,但,没了她日子也还是得继续,反正阮林絮最近喜欢扮演贤惠体贴,顾誉乐得成全对方的贤名。   看着爱郎头也不回离去,阮林絮狠狠扯碎身畔偎靠着的羽绒软枕,任由纷纷扬扬的鹅毛洒落满地,如同下了一场漫天大雪。   *   程栩头一遭进宫述职,居然有点紧张,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还行吧?”   阮林春笑道:“挺好看的。”   程栩略微不满,“好看有什么用,我问够不够威严?”   阮林春看他一袭竹青深衣,腰间垂着深红飘带,头上还戴一顶洁白玉冠,怎么看都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人,魏晋时代的风流隐士——帅就够了,一定要威严,以他的年纪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而且顾显成天表哥表哥的叫着,怎么可能怕他?程栩的模样也不像会吓唬小孩子。   当然这些话说出来就太打击人了,阮林春只能违心的道:“你板着脸还真挺可怖的,六殿下瞧了,恐怕会睡不着觉。”   程栩:……这么夸张的吗?倒也不必,那他还是多笑笑好了。   作为皇子师,程栩往来自有车驾接送,阮林春想了想,还是俯身坐到他边上。   还真是牵肠挂肚,一刻都舍不得跟他分开。程栩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嫌弃的道:“你跟来做什么,怕我镇不住场面?”   阮林春:“……不是,我是去要钱的。”   阮林絮还欠她两张铺子的店契呢,她当然得连本带利讨回来——虽然那日赛马出了意外,可按照正常情况,本来就该她取胜,这个,阮林絮怎么赖也赖不掉的。   程栩没想到自己一场误会,原来夫人爱钱还是比爱他多,于是冷沉下脸,扭头看向窗外。   还说什么威不威严的话,她看程栩倒是比顾显还要孩子气。   幸好她对付这种怪小孩已经得心应手,阮林春往旁边挪了挪,好让两人间的距离更加缩短,又悄悄挠了挠程栩掌心,低声道:“骗人的,陪你才是要紧事。”   程栩依旧没说话,耳朵尖却悄悄红透,跟生了冻疮似的。   等到宫门前落轿,程栩已经转怒为喜,迈着轻捷的脚步去椒房殿上任。   阮林春摇摇头,觉得这人真是单纯,还好遇上的是她,但凡心术坏点儿的,只怕早就连皮带骨给吃下去了——大概她得一辈子罩着他,才能避免程栩落人其他人的魔掌。   带着这般救世英雄般的念头,阮林春悄悄走进重华宫,因她对宫中十分熟稔,这里的侍女也多半认得她,正要施礼,阮林春笑道:“无须客套,敢问你们主子何在?”   侍女引她过来时,阮林絮刚来得及将幂篱戴上——她也怕闷久了肌肤溃烂,趁顾誉不在时才敢摘下来透透气,谁知阮林春来得这样不巧,阮林絮自不肯在她面前丢脸。   用得着这么全副武装么?阮林春心内嘀咕,不过对方一向脾气怪诞,倒也没觉得多么反常。   于是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我今日来,是为了咱们的赌局。”   阮林絮没想到她半点不关心自家姊妹的伤,还敢提这个,登时火冒三丈,“阮林春!你什么意思?那日明明就没比完,你还来找我要钱?”   “胜负究竟如何,你该心中有数,”阮林春淡淡道,“或者,你也可以起来和我再比一场,我没意见。”   可她有意见!阮林絮心中如同万马奔腾而过,这人明明知道她脸上有伤,还故意邀她比试,不是存心想看她笑话么?真是恶毒的女人。   阮林絮自不可能让她如愿,莫说带着幂篱不便骑马,纵使勉强应赛,保不齐一阵风吹就会露出真容,她断不能让自己毁容的消息泄露出去,那样,便真成了一个弃妇。   阮林絮唯有冷淡拒绝,“我不会答应的,你回去吧。”   阮林春叹息着起身,“好吧,那看来我只有将那枚香囊交给皇后娘娘了。”   什么香囊?阮林絮脸上一僵,下意识道:“等等。”   阮林春微笑看着她。   原来那东西被她拾到了么?难怪这般有底气,敢上门发难。阮林絮纵使再不情不愿,可把柄在手,也只能无奈从妆奁下寻出那两张地契,也是她最后的财源,“喏,给你。”   阮林春毫不客气地伸手,“到底是妹妹宽宏大量,一诺千金。”   阮林絮纵使牙根痒痒,也只能恭送她扬长而去——这人哪是来探病的,分明是来打劫的!   不一时,画墨送客回来,见面便焦急地道:“主子,您怎么把那店契给她了?”   阮林絮满心疲倦,扶着胀痛额头,“我能怎么办,那香囊被她拾去,一旦揭发,后果不堪设想。”   “她那是诓您的!”画墨捶胸顿足,“殿下那日甫一回宫便把所有的香囊和衣物都烧了,世子夫人不可能找到证据。”   她……阮林絮这才明白自己又被人给耍了,一口鲜血蓦然喷出,兀自晕了过去。 第69章 . 新人 那女子一身简朴打扮,却依旧压不……   阮林春其实没走多远, 重华宫那样大的动静,她当然听得见。但,她却不打算回去探视——阮林絮纵使晕倒也该请大夫, 她又不会治病。确切地说,她只略微懂得些外伤方面的症候, 似阮林絮这等郁结于胸,病从心起,她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   反正如今借契已经到手, 阮林春不想再和这位好妹妹来往,利聚而来,利尽而散, 阮林絮从来没真心把她当姐姐,她又做什么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各人自扫门前雪便是了。   阮林春颐然跨过花圃里一丛凤尾菊, 谁知却看到顾誉迎面走来,忙将地契向怀中一揣,轻轻屈身施礼, “大殿下。”   顾誉并不曾留意那几张字据, 只当是用来打点下人的银票——这夫妻俩还真是分工明确,一个专程教导皇子,一个就故意收买人心,想多多拉拢些宫人, 为今后六皇子登上大宝造势么?   顾誉的眸光不由暗沉了些,“人贵有自知,少夫人这般纤弱身量,若一味鲸吞牛饮,当心把自己撑死。”   阮林春哪晓得他暗指皇位,只当那几张地契被他瞧见, 爽性开诚布公,微微笑道:“殿下也太抬举臣妇了,您这样万金之体都不觉撑得慌,妾一介粗人,当然不必顾忌胃口,不过是有什么吃什么罢了。”   满以为对方听得懂自己言外之意——堂堂一个皇子,膝下产业何止千万,做什么为了两家铺子跟她过不去,不觉得太小气了么?   两人的脑回路虽不在同一频道上,但却神奇地达成沟通。   顾誉冷笑道:“很好,看来程家意欲逆天而为,那孤亦无力阻止。还望少夫人回去告诉世子,孤虽柔善,却并非引颈就戮之辈,但愿世子已大好了,否则,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何处,孤可担待不起。”   阮林春不是很懂就为两间铺子为何会闹到杀气腾腾,可她听得出顾誉话里的威胁——看来,这人势必将与程家不死不休了。   也罢,既然撕破脸,无谓再维持表面和平。阮林春再度施了一礼,双手笼在袖中,脚步轻盈地离去。   倒是个有胆色的。顾誉微哂,不管是程家给她的底气,还是这女子长于乡野,初生牛犊不畏虎,能在他面前不改其色、对答如流,也算得有几分本事——比家里的那个是好多了,区区一场意外,就让她胆破心惊,从此不敢出门,枉费了自己对她栽培。   无非皮相上稍胜一筹罢了……说到皮相,顾誉从前还没觉得阮林春如何美貌,谁知围场里的一瞥,居然翩若游龙婉若惊鸿——怪道总说居移气养移体,程家到底有几分本事,能把一个乡下来的粗糙丫头调-教得如此水秀。   来日程家事败,他反而舍不得一下杀了她了。   顾誉正悠然神往,画墨匆匆跑来回禀,“殿下不好了,姨娘她晕倒了!”   “昨日大夫不是才说好了些么?”顾誉很有些不耐烦,他并非吝惜银钱,舍不得那些人参燕窝,只是阮林絮这么成日抱病,也不替他到贵妃跟前尽孝,外人还打量重华宫何等落魄呢——怪道月贵妃从前骂她是丧门星,顾誉原本还觉得母亲苛刻,如今看来,长辈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画墨怯怯垂首,“原本有了点精神,可方才世子夫人一来,姨娘就又……”   这么说,倒是被阮林春给气的?放在平时,顾誉或许倒和爱妾同仇敌忾,可方才见阮林春一面,对方却是气定神闲举止妥帖——被害者都没说什么,害人的那个反倒几句话都受不住,真真无用!   顾誉此刻恨不得时光倒流,好让他重新拣择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然而人已娶进门,死活都是赖不掉的责任,他也只能无奈道:“传太医吧,孤这就过去瞧瞧。”   *   阮林春估摸着时候还早,程栩又在上书房,女子不得擅入,只得按捺住归心似箭,去往椒房殿请安。   程皇后这回才真叫舒心遂意,打从顾显开蒙之后,她明里暗里不知暗示了国公府多少回,那父子俩只是不应;谁知,就因为阮林春在大皇子那里受了点闲气,程栩便“揭竿而起”,誓要理论出个青红皂白来。   怪道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又有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程皇后再看阮林春时,便真真有几分羡慕了——能得人钟情至此,到底是有福的。   阮林春并不曾想自己会得这位天下人之母欣羡,只认真地问道:“娘娘,先前您借我的那头骏马呢?”   “怎么,你想要回去?”程皇后笑道。   “没有,我只是关心它伤势,不晓得如何了。”阮林春此番进宫,一则是去阮林絮那里敲诈;二则也是想问问黑马的健康状况——这畜生本就驯顺,虽然一时发性差点酿成大错,可那也是被外力干扰所致,怪不得它。   阮林春反而担心马厩里的人会因此迁怒,暗下毒手就不妙了,因此急急赶来好救它一命。   程皇后愈发肯定这女子是个心善心软的,“你放心,本宫已经派了最好的御医诊治,不会出事的。”   何况,还牵扯到一桩大案,程皇后自不会马虎。当时既无人证,这匹马便是最好的物证,甚至于御医已在黑马的鼻腔里发现了些异常粉末,程皇后也公正无私地将此事上达天听——景泰帝当时没说什么,毕竟事涉皇家颜面,顾誉又是长子,但,从他之后对顾誉的冷落来看,皇帝到底起了几分疑心,如今敢在这些豢养之物上做手脚,来日是否就该针对他了?   顾誉绝想不到自己被爱妾狠狠坑了一把,虽然那药粉是阮林絮的手笔,可在宫中人看来,他们夫妻一体,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阮林春慢悠悠喝着茶,心里盘算着顾显什么时候下学,她好和程栩一道回去——虽然他有手有脚也能走,可见多了程栩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他又总爱在她面前装可怜,阮林春不自觉就把自己放到了半个家长的位置上。   如今她便是第一天送自家孩子上幼儿园、并为此操碎了心。   一盅茶尚未饮完,内侍来报,“宛美人想向主子请安。”   这下,阮林春不想走也得走了,于是放下茶盅,“娘娘,臣妇先行告退。”   程皇后亦知晓那段瓜葛,虽然是传言,可无风不起浪,宛采星若真个倾慕程栩,阮林春留下自然不便。   于是挥了挥手,“去罢。”   阮林春出门的时候,恰好与宛采星打了个照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宛采星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色,盛装丽服,珠钗满头,打扮得晴彩辉煌,可脸庞苍白得难看,嘴唇和十根手指倒红得非常,是抹了过量的胭脂,吸过人血似的。   美人在宫中算不得顶高的位分,可阮林春还是轻轻朝她施了一礼。   宛采星亦微微躬身还礼,一双眼睛全盯在她身上,比看皇帝还仔细些。   离开椒房殿后,紫云便忍不住按着胸口,“阿弥陀佛,这宛美人怎瞧着怪吓人的?”   阮林春倒是能理解宛采星的心境,若单单婚事不谐便罢了,可偏生她入宫是被迫,景泰帝再如何宠幸,到底是个大她二十岁的老头子,又时常得看自己这个情敌在跟前晃悠——换做阮林春一样咽不下这口气。   但,冤有头债有主,嫁的男人再不如意,她也该去怪宛家、怪大皇子,倘若宛采星是非不分,硬要迁怒于自己头上,那阮林春亦不会听之任之。   本想快点离开修罗场,谁知宛采星脚程倒快,三下五除二便赶了来,阴魂不散地唤道:“少夫人留步。”   阮林春只好停下来跟她招呼,只怪程皇后过于宽和,若是个嫉妒爱吃醋的,哪能容宛采星这般任性来去——该叫她好好学学规矩才好呢!   宛采星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怎的不留一会儿?待世子从上书房回来,咱们还能一起说说话呢。”   阮林春:……   这人脑子有毛病吧,一起聊天不会尴尬吗?   不过她算看出来了,宛采星就是来找茬的,一方面怨怼于她,一方面对程栩则是又爱又恨,说不定还疑心程栩故意推她出去,好让老皇帝得手——虽然事实也差不多。   但,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程栩当然但凡心软一点儿,这会儿蒙冤受屈的就该是他了——他不是傻瓜,救人倒把自己搭上,自然得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阮林春忽然道:“美人,其实您早知那杯茶有问题吧?”   宛采星面上一滞,忙呵斥道:“混账,你从哪听来的闲话?”   但这片刻的变色已足以印证阮林春的猜想,据程栩说,那药茶气味极淡,轻易难看出古怪,是以连他都险险中招,想必是宛家的不传之秘,但,作为丞相府深受宠爱的女儿,宛采星又怎会不知道呢?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想顺势而为,投入情郎怀抱。   阮林春叹道:“美人,强扭的瓜不甜,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宛采星看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松懈,有的只是强烈的不甘:为什么,她都愿意委身为妾了,这个女人还是这般固执,非要断送她唯一的希望?   明明当初只要她说一句话就好,她也不至于苦苦守候,并最终饱尝了相思带来的苦果。   阮林春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她只能以最大的善意去体谅宛采星的处境,毕竟在这之前她并未做错什么,“美人,我知你执念甚深,但,世间为婚,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四个字,纵使你一往情深,而他却不肯投桃报李,即便成亲也不会幸福的。”   宛采星到底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哪听得了这番言论,眼睛一红,泪水便夺眶而出,“他会爱我的!你又没试过,怎知他不会?”   凭她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情,宛采星就不信自己会输给眼前人。   阮林春倒是给逗笑了,爱情又不是公式书,谁规定优秀对方就一定爱上你?至于付出就一定有回报那种话,适用于本就互有好感,而不适合一厢情愿。   阮林春也不是什么心灵鸡汤教母,该说的她都说了,对方能否领悟得看造化,“随便你吧,可我得提醒美人一句,君子不立危墙,美人如此终日垂泪,恐怕会令陛下不喜,到时难免失宠之忧。”   宛采星揉了揉眼眶,语气里颇有傲慢之意,“失宠怕什么,我这样的出身,难道还怕被人克扣用度?”   阮林春笑道:“那自然不会,但,依臣妇的拙见,美人还是该趁年轻及早怀上个皇嗣才是,万一……那美人就得受苦了。”   言下之意,景泰帝虽说正值壮年,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倘若龙驭宾天,没子嗣傍身的她该如何度日呢?   宛采星冷哂道:“我爹是丞相,我姐姐是贵妃,倒不用少夫人你来操心家事。”   阮林春的笑意直达眼底:“美人能信得过贵妃娘娘便好。”   宛采星焉能听不出她话里有话,当即怒喝道:“放肆,你敢挑唆我们姊妹?”   “不敢。”阮林春装模作样作了一揖,“臣妇真心为美人打算,不得不考虑完全。”   对于自家姊姊的脾气,宛采星当然比谁都清楚,因此她嘴上呵斥阮林春大胆,心里其实颇有几分惶恐——月贵妃对皇帝当然是有爱的,否则不会动不动拈酸吃醋,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她对其他女人怀抱着巨大的敌意,倘若皇帝驾崩,月贵妃掌权,对于那些昔日备受宠爱的妃妾们会如何处置呢?何况,自己是她的亲妹妹,却做出此等背弃之举,只怕月贵妃对她的恨意比谁都深。   要想不任人宰割,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尽快怀上一个皇子,来日去往封地,好歹能颐养天年,不必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宛采星神情几番变幻,总算恢复了之前的苍白冷静。看来,她到底是个惜命的人——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铤而走险爬上龙床了。   阮林春其实挺欣赏这种人,总比打着爱情的名义做各种卑劣之事的好——当然,前提是不伤及她的利益。   于是朝前拱了拱手,“美人若无旁事,臣妇就先行告退了。”   宛采星冷冷道:“别忘了,咱们的账还没算呢!”   阮林春笑道:“美人这样聪慧,岂会不知真正对付您的是谁?我并非为自己开脱,但,若恨错了人,还被那人引以为刀用来伤及无辜,想想也是冤枉得很。”   说罢,便欠身辞去。   宛采星虽恨她这般舌灿莲花,却也不得不承认阮林春虽说颇有道理。没错,罪魁该是重华宫那贱婢,就因为受了自己几句责骂,便想出这样阴损的法子,差点害了她的一生!走着瞧吧,她绝不与那贱婢善罢甘休。   *   阮林春提早回家,又美美地睡了个午觉,等到黄昏方才醒来。   枕边现搁着程栩那张气压过低的脸。   阮林春该庆幸自己心脏够强,否则这么一惊一乍的,不猝死才怪,边起身穿衣边道:“饿不饿,我让人传膳?”   程栩只用一根指头便摁住了她,不晓得用了什么巧劲,“你为什么没等我?”   阮林春试着动了动手臂,居然酸痛难忍,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点穴工夫?不行,改日她一定得学——正适合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一面软语相求让程栩将她松开,一面说了实情。本来想多等会儿的,无奈撞上了宛采星,再待下去未免不智,只好走为上策。   程栩脸色很有些难看,“她跟你说些什么?”   该不会背地里造谣中伤损害他的名节吧?他可是清清白白,一步都不曾行差踏错——十个贞节牌坊配他都绰绰有余呢。   阮林春差点笑出声来,单凭程栩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算宛采星真说了什么,也会不攻自破。   何况宛采星一向敬他为男神,怎么会舍得往男神身上泼脏水呢?阮林春咬着梳子,五指成耙胡乱往头上薅了几下,口齿不清的道:“没什么,我俩相谈甚欢,我还劝她快生个孩子呢!”   而且宛采星也听进去了——当然这确实为她好,但更重要的是,阮林絮希望能逼得宛家内讧,月贵妃是绝不会希望多出个竞争对手的,程皇后倒无妨,宫中孩子愈多,嫡子的分量只会越重要,反而能减轻周遭虎视眈眈的压力。   程栩用白皙指尖替她捏着那截木梳,也不嫌弃上头沾着爱妻的口水,只轻轻叹道:“光顾着替别人着想,怎么不想想自己。”   “我?”阮林春莫名其妙,她如今的生活安逸到极点,生意蒸蒸日上,财源滚滚而来,又有天字第一号的俊美夫婿陪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程栩含蓄地提醒她,“你不觉得咱们也可以要个孩子了么?”   阮林春:……   不是,好好地怎么说到孩子上头了,她才嫁过来多久啊?   虽然她确实做了点预防措施就是了——想到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阮林春当然不愿过早生育,尽管她目前的身子已发育得很成熟了,但,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门关走一趟,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放任自己去冒险的。   至于程栩是否猜到些许……若是他能体谅便罢,若是不能,阮林春也不强求,说到底是缘分不够,与人无尤。   转眼已至中秋,张二夫人尽管之前百般撺阮林春住持家宴,可事到临头,却是她自己忙前忙后,跟程夫人比赛似的——她就是这么个人,没能力又好显摆,办好了是她们妯娌同心同德,与有荣焉,办不好,就该程夫人一人担责了。   阮林春庆幸公婆只生了程栩一个儿子,若不幸碰上张二夫人这种妯娌,日子得多难熬啊。   尽管一家人各怀鬼胎,可到了中秋当日,大伙儿还是尽善尽责地摆出一副家和万事兴模样来,阮林春也不敢偷懒,径自起身学大嫂方氏的模样伺候上菜。程夫人平常是不要她立规矩的,但今日情况特殊,老太太在场,阮林春少不得乖乖受教。   趁去厨房盛饭的功夫,方氏悄悄向阮林春道:“我服侍老太太和二太太,你看着大伯那桌便够了。”   阮林春很是感激,“多谢。”   她当然也知道那两个张氏有多难缠,到底是本家,脾气秉性一脉相承——阮林春决定,她若是有了儿子,以后绝对不要娶姓张的为儿媳妇。   这当然是偏见,可人总有好恶嘛,谁叫二太太的印象分太低。   方氏抿唇一笑,“别说嘴了,快去吧,再迟些,老太太又该说咱们躲懒了!”   她自己倒是先端了一盘老太太最爱的枣泥山药糕去,好封住她老人家的嘴。   阮林春就觉得这位嫂嫂还是挺有意思的,可惜张二夫人不待见她,方氏跟丈夫又是聚少离多——成天受些婆婆的窝囊气,这日子不晓得何时到头。   但愿程枫回来能好些罢。   阮林春伺候程夫人用了半碗茶饭,程夫人就不要她忙活了,让她自便去。阮林春有意表表贤惠,抢着又添半碗,之后方站到程栩身边。   程栩却不似母亲的好性子,眼看面前有一碟清蒸鲥鱼,知道阮林春爱吃,故意连头带尾夹起要往嘴里送。   阮林春急得眼睛都红了,又不好跟他抢,只能干看着,谁知程栩的筷子倏忽转了个弯,那条鱼整个地落入阮林春碗里。   “看你往日吃得香甜,我又怎好抢你的?”程栩故作宽宏的道。   阮林春却觉得这人真是恶趣味,大庭广众这样玩她,于是狠狠用筷子戳烂鱼头,仿佛那是程栩欠揍的俊脸。   程夫人等白看了场闹剧,笑得前仰后合。   一旁的方氏心底稍稍酸涩,这样恩爱的时光,她从前也有过,可是如今……   正恍惚间,李管事匆匆进来传话,“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少爷他回来了!”   这个少爷当然指的是去江浙游学的大少爷。   张二夫人喜得急忙起身,差点被椅子绊倒,“枫儿回来了?快、快领他过来!”   不多时,阮林春总算见到那位闻名已久的程枫程大少,和程栩一样的面如傅粉、俊美无俦,不过眼形略微上挑,更多了点轻浮之色。   从他领回来的人来看,也确实是轻浮——那女子一身简朴打扮,却依旧压不住五官的秾丽,腰肢的风流。   方氏捧着碗,怔怔看着眼前的新人,眼泪不经意落到冰冷的饭粒上。 第70章 . 探病 老太太刚病下,她的精神反倒好起……   事发突然, 纵使阮林春心中亦为方氏不平,但这种场合却没有她们小辈说话的份,阮林春只能停箸, 上前拉着方氏胳膊道:“嫂嫂,我看你气色不太好, 我扶你回房歇歇吧。”   是怕方氏当面闹起来——纵使她有理,可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当着若干长辈的面, 纵赢了也是自讨没趣。   不过从方氏的神情看,她想自己大概多虑了,比起愤怒, 方氏此刻更多的倒是悲伤。久别重逢,谁成想会是这副光景?她整个人都似呆了。   眼看那妯娌俩退出了花厅, 张二夫人方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阮林春倒是个懂事的,晓得顾虑二房颜面——她并不知道阮林春纯为方氏考虑, 只当对方怕了自己这个婶娘的威风, 算她有几分见识!   正要寒暄几句缓和气氛,大老爷程彦却已拍案而起,“枫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好的家宴,硬是要给人添不痛快么?”   程二老爷虽怨大哥不留情面,奈何理亏在先作声不得,程家素来讲究门风清正,他也知晓自家那个孽子性子贪玩了些,只要不闹出格, 随他怎么样都好,如今却明公正气将人引到家中来了,真是大胆!   瞧那女子的风韵神态,似乎也不像正经人,倒像是教坊司中歌姬流莺之流。这种女子怎么配入程家大门?   程二老爷也起了点脾气,“枫哥儿,今天你必须得把话说清楚,要么,将这女子撵出,要么,你自己也别回来了!”   张二夫人知道丈夫爱惜面子,恐怕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可舍不得——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难不成让他去住客店?没见过这样狠心的爷娘。   虽然恼火儿子不打招呼就将外室领回来过节,可张二夫人素性护短,自然得帮忙遮掩过去,遂陪笑道:“老爷莫慌,或许竟有什么缘故也说不定。”   亲自给二老爷倒了杯酒,自个儿却快步上前,骂道:“糊涂!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赶着今儿中秋正日子?还不快跟娘进来,至于那位,随她爱住哪儿,与咱们什么相干?”   心里只怨这女子狐媚,定是她撺掇枫哥儿引狼入室,再来逼宫——张二夫人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总之在她眼里,千错万错都是外人的错,自家儿子是没有半点不妥的。   程栩笑吟吟地自斟自饮,“婶娘好刚口!可我瞧大哥素来怜香惜玉,大概舍不得吧?”   这混账小子,人家出了事,他反倒胃口好起来了。张二夫人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恨不得快刀斩乱麻,“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妖精赶走呀!”   以往程枫还肯听二老的话,但今日却异常固执,“娘,您若是不肯接纳莺莺,就将我一并逐出家门吧!”   张二夫人几乎晕倒,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来忤逆她?不由得咬牙启齿,“胡闹!你还敢要挟?”   若是大房那两口子认真,没准还真会把枫儿给逐出族谱——张二夫人倒是不在乎这个姓氏,可她在乎程家家产呀!   见那女子还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倨傲神气,张二夫人发狠要叫奴仆打她,程枫却急忙将“莺莺”护在身后,哀恳的道:“娘,您不能这样!莺莺她怀着身孕,现在有我的骨肉了!”   张二夫人的手僵在半空,大堂里也顷刻变得阒静无声。   *   方氏脸上的妆其实并没怎么花——她方才一直刻意忍住,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真正难过的时候,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阮林春还是让侍女打来热水,重新为她洗漱匀面,重要的不是妆花没花,而是这个过程可以帮助方氏松缓精神,让她理清思绪。   她看方氏适才光顾着服侍那几个老的,自个儿也没怎么用饭,便让紫云将饭菜热一热,再盛碗鸡汤过来。这会子四下无人,也不必顾忌什么规矩,只管大快朵颐便是。   方氏虽没什么胃口,可念在阮林春一番心意,还是勉强用了些,她自个儿心如刀绞,却反过来安慰阮林春,“妹妹放心,我没事的,不过是个外室而已,老太太不会许她进门。”   张老太太昔年虽尝够了作妾的苦头,对这条家规恨之入骨,可如今既已扶正,她反而比谁都一丝不苟地照办——无它,只因关乎程家的切身利益。内里再怎么斗得你死我活,至少在外表得是个和睦的家庭。   何况,老太太和两位太太什么场面没见过,对这些女子的来历,恐怕比老爷儿们还清楚呢——凭那莺莺姑娘穿得再怎么端正朴素,骨子里的风骚都是藏不住的,哪家的正经主子容得下她?   阮林春看着方氏用了一碗饭半碗汤,紫云站在院里悄悄向她招手,阮林春会意,借口更衣先出去——她让紫云留意花厅内的动静,这会子想必有结果了。   “如何,那人走了没?”   紫云颦眉,难以启齿地摇头,“不曾,张二夫人将人留下来了。”   阮林春很是吃惊,“没道理呀!婶娘一向眼里揉不得砂子,怎么会让这种女子进门。老太太也没说什么?”   紫云神色更为难了,“没……那莺莺姑娘有了身孕,老太太的意思,不宜让程家血脉旁落,总得等生下孩子再说。”   阮林春一怔,居然这么凑巧,这外室还真是有福的,换了个但凡昌盛点的家族,哪会在意这点骨血,但,程家还偏就子嗣不丰,大房就不说了,自己至今尚无音信,二房的方氏也只生了个女儿——老太太盼孙心切,这会子恐怕乐开花了吧。   可是对方氏来说,却无异于雪上加霜的打击。阮林春正踌躇该怎么告诉她为好,方氏自己倒先出来了,“弟妹,何事这样愁眉苦脸?”   阮林春本想遮掩过去,可看到主仆二人的脸色,方氏已经洞悉所有,叹道:“老太太准许枫郎将她收房,是不是?”   阮林春待要解释,方氏却比她预想中还要敏锐得多,轻轻摆手,笑道:“不用多说,必是她有了夫君的孩子,否则,凭她怎么苦苦哀求,老太太和婆母都不会答应的。”   这大概便是深宅妇人的直觉吧,可悲的是,即便方氏的聪慧不下于家中任何一个男人,她也只能被迫承受这份磨难。   方氏已将碗中的饭菜用得干干净净,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弟妹,你放心,不过是个外室而已,我不会斤斤计较的,纵使她生了孩子,夫君抬她为姨娘,一样得尊我为嫡母,人口繁盛,这家中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你说是不是?”   她若真这么想得开,方才又为何要躲起来偷偷流泪呢?   阮林春看着方氏脸上明显硬挤出来的笑容,蓦然叹道:“大嫂,其实有些时候,人不必让自己活得那般累的。”   今日的方氏,与昔日的崔氏处境何等相像,她们都经历了类似的背叛,也都被人辜负一腔深情。但,阮林春能踊跃地支持崔氏和离,对方氏,她却只能隐晦提醒——方氏是远嫁过来的,膝下又有个尚且年幼的女儿,在此地身单力薄,她要面临的条条框框太多,要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但,倘若她真有魄力斩断前缘,阮林春也乐意帮她一把,助她挣脱这些枷锁——前提是她自己不后悔。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阮林春不想枉做恶人,但,如果方氏愿意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阮林春拉了拉她的手,深深望进她眼中,“嫂嫂,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可以来见我。”   方氏看着她翩然离去背影,不禁怔住。   *   回梧桐苑后,阮林春默默揉了揉肚子,光顾着安慰方氏去了,其实她自己也没吃饱哩。   正想着该到哪儿打点牙祭,谁知就看到程栩端着一个朱漆托盘推门进来,上头有酒有饭,还有一只硕大的烧鸡!   阮林春喜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抱着他的脸猛亲一大口,不过食欲临时战胜了兽-欲,程栩再如何美貌,也解决不了她胃里的饥渴——秀色可餐无非说说而已,真当饭吃不可能的。   程栩看她麻利地抓着鸡腿狂啃,满嘴油光,哪有半点世家夫人的仪态,唯有无奈摇头,叹息道:“既然做不惯,何必勉强自己?母亲本来也不介意这些。”   方才席间他看阮林春捧着巾帜频咽口水的模样,真是有悲有喜——喜的是阮林春为了他如此委曲求全;悲的是她这一饿肚子,晚间又该来闹自己了,这姑娘的食量可非寻常女子可比。   亏得程栩学了个乖,这会子偷偷从厨房拿了些东西,既无损体面,也免去夫人对他的怨怼。   但阮林春想找茬总是能找出来的,白他一眼道:“我若不做个听话懂事的儿媳妇,来日就该别人给我气受了,大嫂那般贤惠,不是照样让个烟花女子挤兑得没处站,我这种糟糠之妻更无立足之地了。”   程栩笑她乱用成语,但是阮林春难得吃一回醋,不知怎的他还挺高兴,“你怎知那是个烟花女子?”   阮林春觉得男人们真单纯,或者叫好骗,“你没见她那一身行头么?衣裳穿的素,腰间却系着一条大红大绿的汗巾子,不是忘了换是什么?”   程栩笑道:“二叔已问清楚,说大哥领回来的是个清倌人,不曾破过身,倒也未必十分不堪。况且,二叔和二婶也没打算久留,等生了孩子,照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会妨碍大哥和嫂嫂恩爱的。”   阮林春撇嘴,“这话也只好哄哄傻子,十月怀胎,还有多久功夫?到那时,这莺莺姑娘只怕早就在家中站稳脚跟了,大嫂又能找谁垂泪去?”   其实都是很浅显的道理,方氏难道想不到么?不,她想得到的,可她还是容忍了那外室进门,不吵也不闹。或许,她期盼着丈夫终有一日能回心转意,重拾旧爱;或许,她不寄望于程枫的感情,但期望他给自己足够的尊重,总不至于宠妾灭妻。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阮林春也只能作壁上观罢了。   但若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断不会这么好说话。阮林春郑重地警告丈夫,“来日你若效仿大哥,也来个左拥右抱,我是不会忍气吞声的,趁早和离还我自由,省得鱼死网破落人笑柄。”   程栩故意同她玩笑,“如若我不肯呢?”   “那你就得再尝尝针扎的滋味了。”阮林春晃了晃袖管里雪亮银针,她武功不好,但睡梦里杀人显然不需要武功——不能离婚,那就干脆丧偶好了。   程栩下意识捂住脖子,仿佛那里已有个血洞,汩汩地往外淌着液体,忙陪笑道:“那自然是不会的,我既没大哥风流,又没他那般口齿,纵使想骗,也得有人肯上当呢!”   满以为把自己说得笨点就能过关,但阮林春一向理解力惊人,“意思是说我很好骗啰?”   程栩:……他太难了。   面对妻子如此刁钻的诘问,程栩福至心灵道:“你当然不好骗,可我也只聪明了这么一回,将心比心,才得来此等如花美眷,是上天赐福于我程家,旁人怎么求也求不来的。”   阮林春听了这些肉麻兮兮的话,虽然恶寒,心情却终于畅快起来:一个男人肯编些肉麻兮兮的情话来哄你,至少说明他还有心。   若连骗都不愿骗,婚姻才真是到头了。   团圆宴后,莺莺就此在程家住下,不过也只是多了个养胎的地方,平常她跟方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程家因她腹中的那块肉才肯收留,并没正式抬她为姨娘,方氏也就不肯以正室的礼貌来接待,哪怕莺莺三番五次要去拜见,方氏也都推了,不愿多生事端,只借故躲到阮林春院里来做针线。   阮林春真庆幸程栩现在找了个差事,不然就平时那白天黑夜形影不离的热乎劲,方氏待着有多尴尬?   如今程栩一心一意教导六皇子,阮林春也便一心一意当起了后盾,虽不晓得原书的结局能否改变,但,不试试如何知道?以顾显的聪慧,他若登上帝位,必然比顾誉做得更好。   这一世,命运的车轮也该换个方向了。   *   阮林絮养病不成,反而又平添了吐衄之症,宫中太医说是心气燥郁,开了些平息肝火的药,让她善自保养。   阮林絮只恨太医院不中用,净会耍嘴皮子工夫,怎的不先把她脸上的伤给治好?一个女人没了美貌,还能平心静气得起来么。   她也恨顾誉独断专行,既然把那些衣物香囊都烧了,怎的也不事先通个气,害她被阮林春狠狠敲诈了一笔——那可都是她最后的资财,是血本哪!   顾誉冷冷道:“我怕你碍着你休养才没告诉你,哪晓得你自己做贼心虚,三言两语就被人套出底细,如今吃些小亏,也是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阮林絮一听便炸毛了,那怎么是小亏,知道两间铺子一年能赚多少银子么?她这些年拼死拼活,统共也只开了四间,全被阮林春给夺走了,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阮林絮尖声道:“殿下,您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说风凉话?”   “你自己把蠢事做绝,还怪我不肯替你周全,依我看,那两间铺子到人家手里倒是好事,你这样的性子,跟谁都是处不长的,不如好聚好散也罢!”顾誉早就厌烦了她病中这股坏脾气,本来最近为着户部的事焦头烂额,回来没有温香软玉作伴不说,反而动不动给他添麻烦——程家是那么好对付的么?为了一点意气之争而乱大谋,阮林絮的心胸未免太窄了些,本来还想登基之后封她为妃位,如今瞧着,当个才人都算抬举她了。   看着丈夫漠然远去,阮林絮狠狠将药盅扔到地上,差点撞倒火盆——还不到生地龙的时候,但因她抱病,重华宫便添了几个炭盆取暖,免得伤风。   画墨忙将几块被药渍浸湿的炭捡起扔出去,拧眉道:“小姐,你这身子再被炭气一熏,更不得好了。”   阮林絮冷笑,“好不好的什么要紧?横竖大殿下也不留宿。”   画墨听她口吻很是灰心,也不便深劝,“小姐还是看开些吧,您这样年轻,总会有出路的。”   出路?如今她遭婆母厌弃,又不得夫君钟爱,连赖以为生的铺子都被他人一朝夺去,她还能有什么办法?更可气的是宛采星,居然在月贵妃跟前给她上眼药,如今她想见婆母一面都难了——这个贱人,自个儿嫁不成中意的情郎,就来拿她撒气,难道她当初不是想帮她么?不过最后出了点意外而已,可宛采星现当了皇帝宠妃,也该知足了,做什么要为这点恩怨揪着不放?   一个两个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唯有她自己在这世上形单影只,她所走的每一步路如何辛酸,根本无人为她分担,谁来体谅她的苦楚?阮林絮思及自身,眼泪不禁簌簌而落。   画墨找了块旧帕子为她擦泪,一面劝道:“小姐,还有白姨娘呢,您总得为她想想。”   想起白锦儿,阮林絮眼中一片茫然。她如今的处境坏到不能再坏,断不能失去娘家扶持,无论如何,她都要让娘亲在侯府占据一席之地,对了,还有老太太……   *   这日是阮林春循例去阮家的日子,自从大哥阮志胤出门,崔三郎又忙于生意,河边那栋宅子多半只有崔氏一人在住,阮林春不愿渣爹总去打搅她,索性自己辛苦跑这一趟,反正她名义上总是阮家女儿,定期归宁,还能赚个不忘旧恩、重孝重情的名声。   对渣爹则是笑盈盈的解释,“总不能让您把银票送到程家来吧?让国公爷他们瞧见,多难为情!”   阮行止心说你月月跑娘家来堵门,也不见得对他的名声多有帮助。   无奈这借条刻着宫中印鉴,千万抵赖不得,阮行止心内再如何不甘,也只能捏着鼻子东拼西凑,按时将这笔款子挪出来。   偶尔也会邀请阮林春进屋坐坐,叙一叙天伦之乐——当然多半是哭诉官场如何不易,处处都需要银钱打点,指望阮林春一时心软,亲自去跟皇帝求情,把账目一笔勾销。   无奈阮林春对别人心软,唯独对他心硬,咬死了君无戏言,始终不肯改口。   阮行止只好放弃那些利益谋算,见面只叙些寒温便是——他如今膝下空虚,走了崔氏,阮志胤又去军中,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免望洋兴叹之感,至于白锦儿……哎,不说也罢。   阮林春无心看他唏嘘,扭头要走,阮行止踌躇片刻,还是叹道:“你祖母近来身子十分不适,你去看看她吧。”   阮林春这回没再拒绝,她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仅凭老太太肯去崔家她的婚宴上撑场面,让她不至于落人闲话,她关心一下祖母的身子也是应该。   进了荣禧堂,阮行止愈发絮叨个没完,他当然是孝子,可他之所以这般看重老太太的病情,倒不全是为了孝心——老太太一旦过世,他少说也得丁忧三年,到那时,朝中还有他的位置么?   阮林春懒得听他废话,干脆打断,“祖母到底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她记得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何况先前又喝了那些灵泉,应该不至于一点伤风感冒就大惊小怪的。   阮行止脸上便有些尴尬,“看了,说是泻痢之症,许是吃伤了东西。前儿刚进的大肥秋蟹,我看老太太喜欢,便多蒸了两个,谁知晚间便腹泻不止,看着怪吓人的。”   原来是好心办坏事,阮林春亦无言以对,只道:“最近都是谁在照顾祖母她老人家?”   听说阮二夫人忙着为女儿说亲,大夫人娘家出了点事不巧赶回去了,这照顾公婆向来是儿媳妇的差事,难不成要请崔氏过来侍疾?   阮林春正发愁际,却看渣爹脸上支支吾吾的,似乎羞于启齿,不禁咦道:“怎么了?”   话音方落,就看到白锦儿一身莲青衣裙,温柔屹立在荣禧堂前,“二姑奶奶安。”   怪不得阮行止难以开口,原来因为这个。看她出入自如的模样,而荣禧堂亦无人拦阻,想必最近都是白锦儿在服侍。   阮林春见这位姨娘满面春风,心底暗暗纳罕:真是怪事,老太太刚病下,她的精神反倒好起来了。 第71章 . 莺莺 少奶奶,莺姑娘小产了。   比起上次相见, 白锦儿无疑有了巨大的变化,除了气色红润不少,整个人的言行举止亦从容舒徐, 不再是那副畏畏缩缩的婢妾风范——还记得她自请到崔氏门前罚跪何等可怜,这才过去半年, 居然脱胎换骨了。   阮林春看看这位风韵不减的半老徐娘,再看看一脸尴尬的渣爹,心里便跟明镜似的——白锦儿留在荣禧堂侍疾, 阮行止作为孝子又岂能不常来看望老太太,这一来二去的,想必是重新勾搭上了。   对于渣爹的左摇右摆, 阮林春并不意外,这人一向就没定力, 崔氏除非疯了才肯吃回头草,只是白锦儿……老太太为什么许她照料?就算大夫人和二夫人分-身不暇,也该请几位育有子嗣的老姨奶奶过来服侍, 论身份、论资历都轮不到白锦儿这个新人。   许是察觉到阮林春眼中疑窦, 阮行止迫切解释道:“老太太一开始也不肯的,亏得锦儿夜以继日服侍,端茶递水、洗身擦汗,一刻也不肯懈怠, 这才让老太太病势好转了些,之前锦儿有事离开半天,老太太就又泻肚起来,我看荣禧堂实在离不开她,这才将她请过来陪侍,春儿, 你也须摒弃前嫌,莫揪着那些琐碎小事不放了。”   白锦儿则盈盈说道:“能为老爷分忧,是贱妾的福分,贱妾不敢自称辛苦。”   阮行止看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温柔欣赏,还是这个好呀,不枉他惦记了二十年。   阮林春看见这对中年男女肉麻兮兮的情状,胃里便有些翻江倒海,偏白锦儿今非昔比,对她倒摆起了楚楚可怜,“妾知二姑奶奶一向看不起我,你我素来有些隔阂,但,也不至于见了我就想吐吧?”   阮行止亦微微沉下脸来,这是在老太太院里,就算他自觉有负于崔氏母女,但,好歹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稍稍优容,用得着当庭甩脸子么?   阮林春实在服了这对被害妄想症夫妻,心里百般不屑,面上反莞尔道:“姨娘这话我就不懂了,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嫌隙,难道姨娘自认为曾经哪里对不起我、或我娘么?”   白锦儿:……   这小丫头惯会打蛇随棍上,一时想不出有利的言辞反驳,只得央求地看着阮行止。   殊不知阮行止更怕女儿,那几万银子的借据在手,让他对阮林春毫无底气,更摆不出当父亲的架子,只得咳嗽两声道:“少闲话罢,还是先去看老太太要紧。”   白锦儿万般不甘,却也只能跟随他的脚步,又不敢擅自当先,只得伸出一臂,让阮林春过去,“二姑奶奶请。”   人家是前倨后恭,这白锦儿却是前恭而后倨,加之唯独她能看顾老太太身子好转,阮林春怎么想都觉得其中有异,遂悄悄朝紫云使了个眼色。   紫云会意,退步出去,“奴婢为您将马车上的茶水取来。”   阮行止气得脸色发青,却又不好说得——真是嫁进高门了,连口味都变得刁钻起来,这府里的茶都不配她喝!   白锦儿倒不觉得阮林春是这样多事的人,好好的怎么嫌弃起家里茶水来?但,紫云是阮林春的陪嫁丫头,她一个姨娘支使不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罢了。   不一时进了里屋,老太太远远地听说来了稀客,如今见是阮林春,扎挣着便要起来,“二丫头……”   阮林春忙将她搀扶住,“您老人家好生歇着吧,别劳累了。”   老太太见了她,眼泪便扑簌落下,她名义上虽有三个儿子,真正的嫡出骨肉却唯独阮行止一个,在她心里,自然也只有三房的孙辈最为亲切。阮林絮做出那等丑事,老太太早已不想认她,阮志胤又去了西北从军,剩下的便只有阮林春尚在京中,可惜却不能时常见面——老太太实在后悔,先前为何要帮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早早将白锦儿的事揭穿,崔氏也不至于大受刺激、非和离不可了。   阮林春一向信奉冤有头债有主,当然不会迁怒,何况,老太太也是私心想维持这个家的和平,虽然法子不对,她却算不得罪魁祸首。   至少平日里她待崔氏挺不错的。   既然崔氏不能过来,阮林春就把母亲的那份责任给承担了,温声道:“您好好休养,府里的事情有爹做主呢,不会乱套的。”   当着老太太的面,自然不好表现得太过生分。   阮行止却当她肯重新认回自己这个爹,喜得浑身横肉乱颤,看在白锦儿眼中,目光却微微蒙上些阴翳——她自己虽说甘为妾室,可为了絮儿的前程,崔氏母女当然还是别回来的好。   阮林春没有错过这点动静,可只装作若无其事,向床畔道:“祖母,您今日觉得如何,可是仍旧身子乏力,懒怠动弹?”   阮老太太虚弱的点点头。   阮林春看她脸色已不似下人口中那样青白,想必症状确实好转,心里稍稍安定,又扭头问白锦儿,“姨娘既然侍疾,可有每日查验祖母解大手的情况,是否仍旧便溏久泻、秽物呈黄绿色?”   阮行止听着都略觉作呕,白锦儿这个文雅人更不消说了,她虽说侍疾,可也只是每餐端端汤药罢了,难道还得认真观察病人的屎尿屁?牺牲未免太大了些。   可被阮林春这么一说,倒好像她服侍时不肯尽职尽责似的。   白锦儿委屈地看着丈夫。   阮行止只得出来圆场,“春儿,你也太强人所难了,咱们又不懂医,这些事自有大夫来做,锦儿即便日日费神,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既如此,祖母能够好转,父亲又为什么将功劳全记在姨娘身上?”阮林春淡淡道。   阮行止:……也对哦。   白锦儿:……放你娘的屁!   心里恨得忍不住要飙脏话,可地位不如人,连发火都没底气。她只能频频拿帕子拭泪,指望博得旁人心软,都知道阮林春欺侮了她。   无奈阮林春却是个不懂看场合的,纵使白锦儿被她欺负得凄凄惨惨,她却仍然步步紧逼,“姨娘无话可说么?那我倒想问了,怎的老太太平素好端端的,无病无灾,从姨娘你入府之后就又是泻肚又是伤风,这份功劳,你总不会抢去吧?”   阮行止都有些听不下去,觉得女儿实在猖狂,叱道:“春儿,不许胡说!”   阮林春冷笑,“是不是胡说,姨娘心中有数,我反而觉得,老太太这回的病来得蹊跷,说是吃错东西,保不齐有人故意谋害呢!”   白锦儿尖叫一声,一头要往柱上撞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仿佛要以死证明清白似的。   阮行止忙将她抱住,一面嗔怒望着女儿,“春儿,瞧瞧你说的些什么?”   阮林春满不在乎,“我还嫌说轻了呢,她这般有志气,怎不撞得再快些?她如今不是病人了,用不着这样踉踉跄跄的。”   白锦儿将头埋在丈夫肩上,死命抽噎,“三郎,你听她污蔑!”   阮行止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没见过哪家的小姐和小妾吵起来的,这让他如何化解矛盾?只得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春儿,无凭无据,不许乱说!”   阮林春就等着这句话呢,“要证据吗?倒也容易。”   击了击掌,就见紫云手里捧着一个黑黢黢的纸包过来,打开一瞧,是褐黄色的粉末状物质,还有股炒制过的焦味。   紫云笑道:“是奴婢糊涂,忘了今日出门得急没带茶叶,便打算就近去白姨娘房中寻些,谁知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当然是托辞,哪有这么正好的?阮行止眼看阮林春胆敢擅作主张在家里私自搜检,心中微微不悦,可再一瞧白锦儿的脸色,心立刻凉了半截。   阮林春将纸包摊在桌上,“姨娘,这是什么?”   白锦儿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可也只能强撑着道:“不过是些寻常茶叶末子,二姑奶奶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那行。”阮林春也不逼问,顺手取了些粉末倒进一旁的杯盏里,再用滚水冲散,“既然是寻常茶叶,您就把这杯喝了吧,我保证不再追究。”   瓷白杯盏里泛着微微浊气,看去倒与冲泡的茶水没什么两样。白锦儿颤巍巍接过,梗了梗脖,将欲饮下,可到底还是胆怯,手一抖,将瓷杯摔得粉碎。   事已至此,再不必多说。   白锦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自陈她一时鬼迷心窍,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获得老太太欢心,那巴豆的分量也下得并不重,用不了几日就会好的——她真不是存心谋害呀!   阮林春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男人,“父亲,您怎么说?”   阮行止微微阖目,“送去家庙吧,不必再回来了。”   纵使他对白氏念着旧情,可也容不下这样过错——设若老太太身子再孱弱点儿,竟一命归西了呢?白氏为了一己私欲竟这样无视孝道,还差点害他丁忧,阮行止怎么也不能原谅。   女人蠢点不要紧,可是这般又蠢又毒的祸害,再留下去,便等于引火自焚。   白锦儿眼看丈夫脸上殊无留恋之意,不由得双膝一软,恍惚卧倒在地,阮行止所说的家庙可不是什么清修之地世外桃源,而是这等世家大族专门处置犯错女眷的地方,去了那儿,她唯一的结果便只有变成一个疯子,在日复一日漫长的孤寂中草草殒命。   早知如此,她真不该听絮儿的话,如今,却是把自己完完全全断送了……白锦儿看着阮林春那双漠然的眼,不同于崔氏的清高自持不屑生事,这个女人却是毫无感情的,絮儿曾经那样得罪过她,今后会落得怎样的收场?   白锦儿想设法给宫中的女儿提个醒,然而她的手脚却已被人捆住,连嘴里也塞了块又脏又臭的破抹布,万念俱灰际,她眼中有热泪淌下——当初如果她安分点儿,铁了心在乡下度过余生,不去打扰崔氏的生活,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不能重来,生活也没有如果。   阮行止此刻疲倦已极,本就趋于苍老的面容更憔悴了,可老太太不能无人照拂,他还抱着一线希冀,指望崔氏垂怜,“春儿,白氏狼子野心,惹出这等祸事来,份属咎由自取,只是老太太不能无人照拂,你看……”   本想请崔氏来家中暂住,直到老太太病体痊愈——这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足够他创造机会重温旧梦,他很清楚崔氏的个性,看似刚强无比,实则心软非常,假以时日,就算不能哄她心回意转,好歹不至于形同陌路。   然而阮林春无情粉碎了渣爹计划,“不行,母亲不会答应的。”   “那你就忍心看你祖母……”阮行止陪着笑,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阮林春当然不能不孝,可她也不会看着崔氏重回狼窝,于是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殷殷握住老太太的手,恳切道:“祖母,您去崔家和我娘一起住,好不好?”   正好那宅子宽敞得很,莫说一位老人了,再多七八个仆役也安置得过来。且濒临湖畔,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于养病也最相宜。   阮行止不料阮林春想出这么个主意,急得眼珠都瞪圆了,这一家子离他而去不说,还想把老太太也哄骗走,不带这样的!   然而阮老太太却已舒心的笑起来,拍了拍阮林春手背,“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我跟你娘一向投缘,难得有机会,正好过去做做伴。”   还真答应了?阮行止傻眼,巴巴跟在后头,“娘,您可是府里的老封君,您这么一走,外人该如何议论呢?”   恐怕倒成了他这个做晚辈的不孝,逼得老娘另谋生路。   阮老太太懒得睬他,这儿子也就嘴上说得好听,真做起实事半点不顶用,一个妾室就能将他哄得晕头转向,老太太可实在怕了,万一再遇上这种事,保不齐便真成为一缕冤魂。   还是崔氏最得她心。原本还以为崔氏当初一时冲动,如今瞧着,儿媳妇才是真正有远见的——这个家住不得了。   眼看阮林春搀扶着祖母、一老一少高高兴兴坐上马车回去,阮行止百般懊悔,只能揪着自己的头发聊以泄愤。   结果还真揪下了。看着掌心乌黑密麻的一大簇,阮行止简直泣血捶膺,老娘刚走又赶上秃头,要不要这么倒霉?   *   崔氏正在取剪子描花样,打算裁制过年用的冬衣。眼见阮林春将老太太接了来,她虽然惊讶,还是急忙起身相迎,“您来得正好,我刚为您缝了件棉袄,正打算差人送去呢!”   翻箱倒柜地寻出来,“您瞧瞧,样子虽然粗糙了点,却是顶厚实的面料,里头包着最好的棉絮,保准冻不着的。”   绝口不提老太太过来的缘由,仿佛婆母无论什么时候想来造访,她都随时欢迎。   老太太感动得无以复加,见识过家里那些脏心烂肺的,方知崔氏为人多么可贵。   这会子即便儿子八抬大轿来请她,她也绝不肯回去了。   阮林春陪两位长辈说了会话,方才惬意地回到家中,对付渣爹这种人,光断他财路是不够的,非得要他众叛亲离,他才能真正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这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这种人,就不该活得太过便宜。   张二夫人瞧见阮林春一脸惬意,却笑嘻嘻地用金挖耳掏了掏耳朵,“侄媳妇,今儿可是遇上什么喜事?”   阮林春懒得睬她,面上淡淡的,“没什么,不过是些铺子里的琐碎。”   “诶,侄媳妇你这样精明能干,婶娘当然佩服,可咱们做女人的,相夫教子才是正理,你既然年轻,就别总往外跑了,还是快些生个孩子才最要紧,别看你婆婆嘴上说得好听,她可比我还着急抱孙子呢!”   自从程枫将莺莺姑娘领进门之后,张二夫人才真正志得意满,还专程到普济寺去请高僧批了卦,都说是个男胎——将来大房若是生不出男丁,就把这孩子过继过去,爵位不是一样相当于落在二房手中么?养娘再亲,到底比不过亲娘亲祖母,张二夫人有把握将这孩子教得心向二房,到时候真要分家,她可得拿大头。   至于阮林春名下那区区几间铺子的收益,张二夫人才不放在眼里呢!   正说着,一个仆妇过来道:“二太太,莺姑娘说是害喜,吃不下东西,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张二夫人答应着,心想晚上害喜生儿子,这便有七八分准了,遂高兴起来,嘴上却故意道:“这有身子的人就是麻烦,我呀,倒羡慕大嫂能够如此清闲,婆婆伺候儿媳妇的滋味,她今生怕是尝不到了。”   阮林春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话,又好气又好笑,真真这张氏行事叫人看不起,就因为那外室肚子里多了块肉,便一味捧高踩低起来,方氏心里该怎么想?她才是正经少奶奶,如今却让个流莺比了下去,亏得方氏娘家不在跟前,否则,非闹翻天才怪。   等程栩回来,阮林春跟他说了接祖母出来的事,程栩一听便笑道:“既如此,何不让祖母也来咱家住几日?咱这里人多,照顾起来也更方便。”   阮林春摆手:“罢!罢!哪有到亲家家中长住的道理?”   程栩轻轻摆弄她一绺秀发,“你我之间,何必分什么彼此?”   阮林春嗤道:“那也不必。”   阮家虽然落魄,老太太还是极有自尊的,断不会靠程家周济。况且她跟程家也并不熟,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到崔氏那里更加自在,婆媳俩正好作伴。   况且,程家现在亦乱的很。虽说二房的事不与她相干,阮林春却还是免不了向程栩吐槽。张二夫人如今张口闭口都是孩子,见面还得讥刺她一回,只差明说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都说古人封建,可她穿过来这么久,只觉得张二夫人是最封建的那个,但愿她能如愿得个孙子,否则,真是白费了这番热乎劲!   程栩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并不在意阮林春说了什么,只是十指流连在她乌黑发丝间,并渐渐向下伸去,褪开她肩头的衣裳。   阮林春:……   他们不是在谈张二夫人那个老巫婆么,为什么这时候还能有性致?   程栩从善如流抱着她,“我知道,你看不惯婶娘这般得意么,那咱们也生个孩子,气一气她好了。”   阮林春:……   总觉得程栩近来愈发勤勉于闺房之乐,难道是因为聚少离多的关系?果然夫妻之间还是得适当保持距离,成天跟个连体婴似的就没意思了。   但这会子两人却已化作连体婴,阮林春滚热的身子被程栩微凉的手臂抱着,肌肤上出现了一粒粒明显的小疙瘩,有碍美观。   程栩却半点不介意,反而伸舌咬去,尽管力道不重,阮林春还是难耐的啊了一声——她似乎也比从前稍稍敏感了。   难道是因为程栩用心开发的关系?想到此处,阮林春耳根通红,她本来想像程皇后那样,做个贤惠识大体的女人,但如今看来,是注定办不到了。幸而程栩没生在皇家,否则他便是妥妥的昏君,而自己也是妥妥的妖妃——遗臭万年那种。   *   亏得程栩身体力行证明其心意,阮林春才没将张二夫人的话放心上,她要是现在怀孕,房事肯定得节制,如今两人都是初尝滋味,自然舍不得这份快乐。   方氏却不同,那莺莺姑娘怀了身孕,程枫非但不来方氏房中歇宿,反而每晚都陪着那外室——加上连普济寺的高僧都说是男胎,程枫肯定也这么认为,更不容这一胎有任何闪失。   莺莺于是倚姣作媚,越发不把府中人放在眼里。   方氏来阮林春这里来得更勤了,虽然依旧做着针线,可唯有在阮林春这里,她才能得到一线喘息。   阮林春默然,“嫂嫂以为,逃避是最好的出路么?”   “否则我还能如何?”方氏短促的笑了下,“如今婆母站在她那边,相公亦离我而去,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做好一个好妻子。”   不管莺莺最终会否留下,她只能保证自己的地位无可动摇,至于其他,她实在无力去想了。   方氏继续埋头做针线。   阮林春耐性不如她,盯着那些五色丝看了会儿便眼晕起来,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嫂嫂,你渴不渴?我最近刚学了一种雪泡缩脾饮,让人做两盅来,不但清甜爽口,还能祛灾防病呢。”   方氏知她自己想喝,只好却之不恭,“那就有劳弟妹了!”   阮林春喜孜孜要命厨房准备,就见方氏身边的婢女小燕匆匆过来,脸色惨白道:“少奶奶,莺姑娘小产了。” 第72章 . 和离 他何尝不是一样愚蠢,拣了芝麻丢……   阮林春大感意外, 本待细问,可看着丫头慌慌张张的模样,担心她将方氏吓着, 忙呵斥道:“怕什么,瞧你跟个慌脚鸡似的!有什么事大可以慢慢说, 究竟这也不与你们奶奶相干。”   一壁让紫云倒壶加了杜仲的热茶来,喂方氏慢慢喝下,好助她稳定心神。   小燕被阮林春一顿训诫, 也知自己太过冒进,垂首道:“回二少奶奶的话,奴婢也是一时情急, 口不择言,望您恕罪。”   她是伺候方氏的人, 纵有什么,也不该阮林春发落。阮林春只咦道:“你怎知莺姑娘小产?她又不是你照顾的。”   虽然是大爷程枫亲自带回来的人,可既未抬上姨娘, 便只能含含糊糊称一声姑娘。   小燕嗫喏道:“但, 莺姑娘罚跪半个时辰,便见了红……”   “她为什么罚跪?”阮林春不懂了,方氏跟那莺莺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么?   小燕瞥了眼主子,见方氏唇线紧抿, 只能据实相告,“二少奶奶有所不知,莺姑娘虽不敢寻我们奶奶的麻烦,却成日跟小姐过不去,因小姐年幼易饿,午后常备有一道点心, 莺姑娘见了,便嚷嚷着也要,因厨房来不及准备,就把小姐的那份给抢去了,说是紧着她的肚子,这还不算,前儿铺子里刚送来几匹妆花绸缎,本是要给小姐做冬衣的,也落入莺姑娘之手。”   阮林春听得直摇头,“这又何必,小姐平日爱的款式,她穿怕是艳了。”   就算从前入了风尘行当,可既然来到程家,便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小燕忿忿道:“她才不管呢,说着为她将出世的孩儿裁制衣裳,还不知是男是女,就猖狂得这样,也不怕遭报应!”   阮林春听她越说越跑题,急忙扯回来,“那罚跪又是怎么回事?”   小燕垂头,“昨儿二少奶奶实在气急了,便说了她两句,又让奴婢赏了一巴掌,莺姑娘当时便哭哭啼啼跑开了,大约是去告状,不晓得今日怎么倒来罚跪。”   阮林春听到这里,心内方才了然。方氏可以不介意分去丈夫的宠爱,可她绝不容许有人欺负到女儿头上——女儿可是她的眼珠子,岂容人轻易冒犯?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守住母亲的底线。   难怪她今日郁郁寡欢,想必担心莺莺去程枫那里告状,倒让女儿遭受训斥。只是不曾想这莺莺如此乖觉,自个儿来方氏院里直挺挺跪着领罚,若是阮林春见了,没准亦觉得解气,只是莺莺原是有身子的人,这下祸却闯大了。   阮林春皱眉看着小燕,“糊涂东西!既知道她过来,为何不早些禀告你们奶奶?”   小燕自知铸成大错,唯有缩手不言,方氏却叹道:“弟妹,你别怪她了,小燕是我的丫头,凭她做些什么,难道与我撇得开干系?这回注定要牵涉其中,罢了,原是命中有此一劫。”   阮林春强劝道:“倒也未必严重到这份上,只是跪了半个时辰而已,现今又无烈日曝晒,或许看过大夫,再喝两剂药就没事了。”   心里其实也没底,那莺莺看着弱不禁风,没想到还真是弱不禁风,如今见了红,恐怕是先兆流产,孩子多半保不住的。   妯娌俩相顾无言,阮林春摸摸杯中的茶已经凉了,待要让紫云换壶新的来,方氏却已起身,“弟妹,我想我还是过去看看。”   到底是程家骨血,若是真没了,她心里也过不去那坎。   阮林春本想劝她避一避的好,谁知程枫却已破门而入,把三五个守门的婆子推倒在地,一张英俊粗狂的脸孔布满血丝,可见此刻何等愤怒。   说话亦毫不客气,站在院里便大声嚷嚷:“方氏,你给我出来!”   阮林春听着分外刺耳,率先带着紫云迎面而上,“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程枫轻蔑睥睨着她,早就听说程栩媳妇是个下堂妇人的女儿,他可不屑于同这种低等人说话,“老二家的,不关你事!你且把那贱妇交出来再说。”   阮林春冷笑:“大少爷真是好涵养,对自己的妻子都能一口一个贱妇,我竟不知大嫂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侮辱她!”   二房陡然生出这场风波,亦有不少仆妇簇拥过来,虽因大爷脾气蛮横不便拦阻,可听了阮林春这番话,却深以为然地点头——没听说为了小妾寻正妻晦气的,还这样言语羞辱,哪像个世家子弟的风度?   程枫被人目光指点,脸色愈发红得跟煮熟的虾蟹一般,恼怒道:“她害了莺莺的孩子,那可是二房唯一的男丁!”   阮林春稍稍偏过头,还嫌弃地拿帕子揩了揩腮颊,仿佛有唾沫溅到脸上。任凭对方如何雷霆交加,她语气总是淡淡的,“还在肚子里,又没生出来,大哥为何言之凿凿,仿佛选定了继承人般?”   程枫半点没听出对方在咒自己早死,只愤怒地吼道:“普济寺的大师亲自为高僧批过命,说那是个男胎,难道还能有假?”   言毕,便愤怒地望着方氏,仿佛她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儿子,才狠下心肠害别人的孩儿。   方氏微微阖目,两行珠泪从颊边淌下。   阮林春逐字逐句道:“既然大师批命,可知此子当贵不可言,怎的丁点意外便会小产?再者,大哥连对一个外人都这般信重,为何倒不相信结发之妻?大嫂她有什么理由要去害莺姑娘的孩子,让莺姑娘平安生产,再把孩子抱过来抚养,不是更加有利么?”   众仆妇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正是这个理,小妾的孩子再尊贵,如何尊崇得过嫡母?就算这孩子长成,自当以嫡母为尊,方氏实在用不着下此毒手,提前将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哪知程枫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她当然不会!我早就答应,等这个孩子出生,就纳莺莺为二房,连孩子都许亲娘照拂,方氏怎么能甘心呢?”   阮林春含蓄地哦了一声,语气微妙,“原来,大哥早就盘算好一切了呀!”   仆妇们亦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倘若说之前对于事情原委还有几分疑窦,但此刻,她们心中的天平却都倾向了方氏——宠妾灭妻一向是这等名门望族大忌,大少爷不思安抚妻妾,反而早早就跟外室搅和在一起,准备架空正妻的位置,莫说罚跪是那莺莺自己的主意,就算真是少奶奶干的,那又如何?这等贱婢,打死都嫌宽纵了。   程枫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怎么就把一切和盘托出了呢?未免情势逆转,他只能快刀斩乱麻,先堵住阮林春的嘴,“这是我家家事,不与弟妹你相干。”   又望着方氏冷哂,“你这个毒妇,枉莺莺她对你尊崇有加,你呢,却是包藏祸心,还让她一个有身子的弱质女流曝晒在烈日之下,方氏,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听了这番得意洋洋的质问,方氏纵想阐明真相,也自知对方不会听——莺莺这次才跪半个时辰就小产,必然有古怪,但,提醒了又有什么用?丈夫的心摆明了扑在那女子身上,纵使竭力挽回,今后也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此时此刻,方氏才真正理解了阮林春所说的那些话:逃避不是办法,忍让也不能解决问题,她只能选择面对。   罢了,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是她走错了路,幸而她尚年轻,如今退步抽身,也还来得及。   方氏忍了忍泪,哑声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总之这件事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若不信,那便只有一个法子。”   程枫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方氏去向莺莺认个错,再从她的陪嫁里拿出一笔钱来,作为迎莺莺进门的聘金,这件事就算了——孩子嘛总会再有,难得是借这个机会可以让老太太和大房松口,只要妻妾和睦,其他事还不容易?   谁知方氏并未按他划出的道走,反倒毅然决然道:“夫君,咱们和离吧。”   程枫正盘算着该从方氏丰厚的陪嫁里要几成过来,冷不防听见这句,惊得眼珠子都不转了,她说什么,和离?   凭什么和离?   程枫不禁疑心是否自己语气过重,把方氏给吓糊涂了,正想婉转劝回两句,岂知方氏却已下定决心,“既然郎意断绝,妾心亦不肯将就,不如就此分道扬镳,各自落得自在。”   说得轻巧,试问他做丈夫的权威何在?程枫也是个年轻气盛的,见方氏这般固执,也懒得费心劝她,只冷哂道:“既然恩断义绝,还谈什么和离?我立下休书便是。”   他要出妻。   这两者可是要区别的,和离是好聚好散,方氏也能带走她的全部嫁妆;可休妻则是对那些犯七出之人的制裁,能净身出户都算不错了。   方氏娘家是有名的富商,他当然不肯放过,总得刮一层肉下来。   阮林春看在眼里,活像吞了几十两猪油,枉他读了这些年诗书,行事却比衙门里的酷吏还贪婪。   阮林春当然不肯让方氏白白牺牲,扬眉挺身出来,“大嫂犯了何错?这些年,她孝敬公婆,教养儿女,尊敬祖母,善待妯娌,可有半点不周之处么?大哥竟要休妻,也真不怕贻笑大方。”   程枫烦透了这女子,说不定方氏正是学了她的榜样才有样学样来以身相胁——阮林春她娘不也是在她劝告下和离的么?可见此女天生就是个祸害,专门毁人家庭坏人姻缘。   程枫对着她自然没脸色,理直气壮道:“这贱妇谋害子嗣,想让程家香火断绝,罪名难道还不够重?”   阮林春冷哂道:“既如此,可有人证,可有物证?总不见得凭莺莺姑娘一句话大哥就要将大嫂扫地出门吧?衙门里定罪还得三堂会审呢,你倒好,二话不说就拍板定案了,幸而大哥不曾做官,否则,天下哪还有清平可言?”   程枫枉读了半辈子诗书,却是纸上谈兵,论吵架远非阮林春对手,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阮林春这厢便吩咐小燕,“去把你们的嫁妆箱子抬出来,一个都不许少,”瞥了眼程枫,又道,“记得打开仔细瞧瞧,保不齐被人事先偷些去呢。”   程枫听在耳里,愈发火冒三丈,他可不是那种卑劣无耻的人,会贪图老婆嫁妆钱——何况方氏的箱子个个上锁,钥匙又都在她自己手里,别人想偷也得有机会呀。   等等,这阮林春怎么自作主张就默然和离了?他还没答应呢。   程枫正要说话,阮林春莞尔道:“听大哥的意思,似乎还嫌我处置不够公平?不如这样,我进宫请皇后娘娘定夺,由皇后娘娘下旨准许你们和离,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程枫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程皇后作为府里族亲,比谁都更看重程家家风,倘被她知道自己为了一个外室闹得家反宅乱,往后能有好日子过么?还不如清清静静地分手,至少外表是个和睦门庭。   方氏拉着阮林春的手,一滴热泪落在手背上,又被她飞快拭去,低低道:“多谢。”   阮林春反而笑起来,“没事。”   她是真的为方氏高兴,这在她看来是喜事啊,终于摆脱了无知昏庸的丈夫,烂泥一般的家庭——趁着风华正茂,她今后还有大把的人生,何苦要把自己耗死呢?   方氏虽然还未从阴翳中走出,可也终于松了口气,她望向程枫时没有半点不舍,唯独牵挂的是女儿该怎么办?   程枫一时肯定是不会答应给她的,就算他并不怎么疼爱翠翠,可这个孩子对他大有用处,说不定还要留着对付方氏、对付方家。   方氏难免有些担心。   阮林春悄声道:“没事,我会帮你照顾侄女的,你安心去吧,听我一言,自有主意。”   虽然翠翠年纪尚小,对父母亲未必有多深厚的感情,可孩子只有在深爱她的至亲身边才能茁壮成长,这一点程枫可办不到,就算日后他再娶了个贤惠妻子,继母当然不比生母——若是莺莺侥幸得以扶正,那就更危险了,对于翠翠这个前妻生的女儿,恐怕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阮林春当然有责任救侄女脱离苦海,她这人本身宗族观念淡泊,也没方氏那样强烈的道德感,不管什么法子,只要有用的都是好法子——程枫这个呆瓜哪里斗得过她?   方氏纵有万般不舍,可得了阮林春的保证,心里总算安定许多,待赵大赵二套上马车后,她便带着那些嫁妆银姗姗离去。   方氏的娘家离得远,也未知听到消息后会如何,阮林春便让她先到河边崔氏家中去歇歇脚——现在那房子该热闹了,集中了老中青三代流离失所的可怜人,阮林春觉得自己很该混个慈幼局局长当当。   程枫望着那一角远去的身影,唯有顿足扼腕长叹,他不可惜人,他只心疼银子,张二夫人那样悭吝的个性,日后再不会有人偷偷补贴自己了——莺莺待他倒是不错,可惜没钱,再好也不顶用啊。   程枫还记得从前听说书人说杜十娘那篇故事,自个儿笑话书生李甲有眼不识真金,落得人财两失,如今瞧来,他何尝不是一样愚蠢,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说有点对不起莺莺,可他这会子亦有点埋怨莺莺多事,若非她洒泪连连,自己又怎会一腔盛怒来讨要公道?方氏又怎会负气与之和离?   阮林春此时方盈盈走到他身边,惬意欣赏这人脸上的懊悔之色,“大哥,你可有仔细盘问大夫,莺姑娘真的有身孕么?” 第73章 . 心折 这辈子能为他托付终身,也算值了……   程枫不解她这话何意, 可是直觉阮林春来意不善,遂也跟着脸色不愉起来,“弟妹慎言。”   那是他的孩子, 他又怎可能不问个仔细?阮林春这话,倒好像他受了女人的欺骗一般——程枫自认没那么愚蠢。   真是普通又自信的男人。看见对面反应, 阮林春本来想好好引导他查明真相的,如今却懒得白费唇舌,只笑吟吟道:“我只是觉得, 大哥这般看重此胎,本该多请几位大夫共同查验才是,当然, 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愚见,大哥能放得下心当然更好。”   听到这里, 程枫再也站不住了,草草肃了一肃,便回自家院子里去。他嘴上没说什么, 可阮林春知道, 二房必定免不了一场风波——程枫当然是宠爱莺莺的,可男人总是多疑且容易迁怒的生物,府里刚没了个孩子,方氏又离了眼前, 他不找莺莺发泄还能找谁?   不管里头有没有内幕,这桩狗咬狗总归大快人心。   阮林春闲闲喝着杜仲茶,吩咐紫云,“拟一张清单过来,方才大少爷打翻的桌椅,摔伤的人命, 这笔钱可得他自己来赔。”   阮林春可不在乎什么亲戚情分,她只知道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二房纵容这逆子来大房横行霸道,不过出点银钱消灾,算不上过分吧?   晚上程栩回来,得知大哥过来大闹一场,面色亦黑得可怕,当即便要去找程枫算账。   阮林春忙拦着他,“算了,不过些微口角纷争而已,真要是闹得兄弟阋墙,反而让人看程家的笑话。”   反而她连家具损失费和仆妇们的医药费都统统算在二房头上,自然乐得息事宁人。   程栩这暴脾气,万一过去一顿骂,反而让她难做。   程栩温柔地抚摸着她乌黑秀发,“娘子,你也太看不起为夫了。”   阮林春眨巴眨巴眼,难道他准备了什么秘密武器?   这么一想,自己反而非跟去不可了。   程二老爷院子里,张氏正对程枫破口大骂,这个孽子,趁她不在居然做出这等事来!她不过偶然回了娘家一趟,谁知却已物是人非,孙子没了不说,儿媳妇还带着嫁妆钱跑了!   她并不是可惜方氏——先前儿子在外游学,婆媳俩终日相对,早就彼此厌烦。张二夫人早就恨不得休了她,但,怎么能把嫁妆也带走呢?那些东西既然进门,就是程家的家当,方氏凭什么有处置权?   张二夫人恨恨道:“都怨你糊涂,让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从来只见过男子休妻的,没听说女子敢休夫的,不就是仗着你脾气好容易拿捏么?”   程枫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有辱自己的男子气概,遂挺了挺胸膛,“可是二弟妹说要请皇后娘娘定夺,您想,我还敢闹大么?少不得吃些小亏,把这件事压过去。”   果然又是阮林春从中作梗,这个好管闲事的小蹄子,专跟她对着来!张二夫人气得牙根痒痒,“她要告只管让她告去!我就不信了,咱们二房家事,皇后娘娘还能插手?”   程枫心知他娘也就是嘴上惯会撂狠,真见了皇后恐怕连半个屁都蹦不出来,奈何当儿子不能拆亲妈的台,程枫亦只能唯唯诺诺道:“但,二弟妹所言有理,方氏未犯七出,儿子确实不该休她。”   若是硬要休妻,恐怕会影响他在外头声名,倒不如好聚好散,还能给彼此留点颜面。   张二夫人着实恨铁不成钢,“你这蠢材,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媳妇嫁给你有几年了?至今连个蛋都下不出来!别说多的,仅无子这条就够休她三回,纵使闹到皇后娘娘跟前,你又怕什么?”   程枫一拍脑袋,好生懊恼,对呀,他怎么没想到呢?   奈何如今方氏已人去楼空,再想重休都没机会。   张二夫人心说这孩子真是读书读傻了,眼下还紧着那些有的没的,趁早把嫁妆要回来是正经。   待要细问他方氏如今归宿,就听墙外有人笑盈盈的道:“婶娘好糊涂,就算念着七出,别忘了还有三不去呢!”   随即就看到那夫妻二人闲庭信步过来,两人俱衣着精美,态度文雅,恰似一对金童玉女,照亮了这块狭小地方,令其蓬荜生辉。   张二夫人大怒,这话分明是咒她——为公婆披麻戴孝过的儿媳妇是无法被休回娘家的。   待要质问,阮林春却轻轻巧巧别开了话头,“那会儿午后我说的话,大哥可有仔细想过?”   程枫被亲娘几番提醒,这会子总算添了些机警,沉着脸道:“这是我二房家事,不与弟妹你相干!”   趁着多事之秋便想来挑拨,让二房雪上加霜,他才不会上当——笑话!莺莺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作假,这一路行来同床共枕,难道他这个丈夫自己会不知道么?   阮林春觉得这人真是没救了,只得稍稍后撤,让程栩上台发言。   程栩也不卖关子,直接从衣袖里抽出几张字纸来,“这是回春堂大夫的脉案,大哥尽可以仔细瞧瞧。”   程枫心下虽有些狐疑,可还是颤颤巍巍接过,这一看却不得了,整个人都差点栽倒下去!   居然真的是假孕!   枉他这些时日战战兢兢,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她一下,满指望莺莺能为程家传宗接代,结果呢?她却狠狠耍了他一道!   如今瞧来,罚跪也定是她自己的主意——孩子没了,总得找个由头。先主动触怒方氏,见方氏不肯上当,便索性来个自导自演,将“小产”的事推到方氏头上,如此既能打击方氏的地位,她也能趁势收获一波同情,在程家站稳脚跟。   他怎会蠢到被一个没读过书的流莺糊弄?   程栩“同情”地看着大哥,“这还不算完,那莺姑娘并非完璧,在遇见你之前,她早就接过客的了,若不是见大哥你心软好骗,好救她脱离苦海,她又何须定下此计,诱你上钩?”   教坊司里的花娘在接客之后都会喝一种药,莺莺的体质注定不适合有孕,难道难怪她会选择这个胆大包天的法子——谁叫程家子嗣零落,才让她有机可乘。   阮林春故意在一旁捧哏,“还有这种伪装完璧的法子,我怎么不知?”   程栩道:“这是她们教坊司里的惯技,你如何能知?拿一截羊肠装些鸽血,春宵一夜后见了红,可不得误认作处子?当然,若是那些老成的熟客,断断不会上钩就是了。”   两人一唱一和,把程枫损得无地自容,满脸紫涨,奈何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如今瞧着,他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雏儿,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张二夫人则想到自己到普济寺问的大吉大利卦,想必也定是那该死的莺莺跟大师串通好了的,亏她还布施了不少香火钱呢,这些骗子!强盗!   眼看母子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阮林春此刻才真正称心如意了,待要牵着程栩离去,身后张二夫人愤怒地喊道:“你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何早些不说?”   阮林春也好奇凝睇着他,对呀,看他调查的资料这样详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为何偏偏到这时候才拿出来?   程栩无辜摊开双手,“你们也没问我呀!”   众人:……   *   莺莺到底还是被赶回了扬州,她既然并未小产,当然也用不着继续留在程家养病,当然,这对她本人是没什么损失的——无非是骗术被识破了而已,大不了再回去找下一个恩客,天下之大,总有个把肯上当的傻子,反正扬州是生她养她的故土,总归饿不死人便是。   至于二房却没这般洒脱的心态,张氏二老爷连同程枫成日垮着个脸,跟天塌了似的,而在阮林春寄去那些账单之后,二房的情形无疑更加严峻——昔日程栩院里的一株梅树都能价值千金,试想他置下的东西焉有便宜的?   于是阮林春又多了笔进项,现在她即便不靠铺子里的生意,每个月也能过得很滋润了。   至于她答应方氏的事,阮林春当然没忘。她跟翠翠平时见面不多,这女娃对她虽不亲热,但也算不上排斥,而当听说她要带自己去见娘亲时,翠翠的招子便一下亮了,两条软软的胳膊挂在阮林春脖子上,吧唧亲了她一口。   程栩看得甚是眼馋,恨不得自己也缩小了好对阮林春为所欲为——平素每每要亲近她都推三阻四的,虽然晓得是要自重身份,可是私底下不用这么保守吧?   阮林春实在拿他无法,只好遮着翠翠的眼,作势让程栩在脸颊上香一口,这样就公平了。   眼看对方一脸心满意足,阮林春无奈摇头,“你这个人哪!”   说他像孩子,有时候行事倒比大人还稳重,阮林春其实很怀疑他调查出莺莺背影是故意不说的,存心给二房挖一个火坑,让二房自取其祸。   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助方氏解脱,阮林春都承他这个情,她见过的好男人太少,程栩无疑是她最满意的一个——这辈子能为他托付终身,也算值了。 第74章 . 有孕 您确定是有孕而非有病?   之后阮林春便偷偷带翠翠去见了她亲娘几回, 府里人多眼杂,当然瞒不过程枫这位亲爹的眼睛。可程枫知道也未拦阻,大抵心里想着, 做母亲的总是念旧重情,让方氏跟女儿多多接触, 早晚一天她还得回来,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   当然还得带那些嫁妆。   至于阮林春么,她觉得这位大爷实在想多了, 他低估了女人的决心。方氏既然急流勇退,断不会再啃回头草,就算莺姑娘怀孕带小产都是假的, 可程枫对妻子的无情却是真的——某种意义上,方氏很庆幸莺莺的到来, 助她看清了丈夫的为人。   现在她没了婆家,亦回不去娘家,反而一身轻松。   阮林春到河边那所宅邸时, 就看到老太太坐在庭中晒太阳, 崔氏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逐字逐句给翠翠念着——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至少松子糖吃得很开心。   方氏则取了块细棉布缓缓擦拭窗棂和门框,时不时看一眼牙牙学语的女儿, 脸上满是欣慰和荣光。   阮林春笑着上前,“让你受累了。”   说是重获自由身,可方氏客居在此,仍旧得照顾阮老太太,崔氏毕竟上了点年纪,比不得青年人体貌健朗、举动灵便。   方氏摇头, “没什么,这原是应当。”   同样是伺候长辈,她更愿意和阮老太太和崔氏在一起,这两位都是好相处的,不像家里的张氏,满心都是如何树立当婆婆的权威。   况且,她虽然出身富庶,可娘家也并非开始就阔,而是靠她父亲那一辈做生意渐渐衣食无忧,方氏幼年也是过过苦日子的。   她望着阮林春笑道:“你也别太小瞧我,打量我是养尊处优过来的么?说起如何持家理纪,你怕是还不如我哩。”   这个阮林春倒是承认,在家她有母亲崔氏哄着,出阁之后又有婆婆程夫人护着,其实没办过什么实事,真论起管家的才能,其实远不如人——这样说好似炫耀一般。   方氏则是在张二夫人手底下千锤百炼,受尽辛苦,又岂是阮林春嫁过来这几个月所能比拟?   只是,尽管方氏看起来潇洒,自得其乐,阮林春仍不免为其担心,方氏毕竟这样年轻,难道就此蹉跎光阴?若不改嫁,还有漫长的大半辈子,该如何熬过去?   然而,方家至今尚无音信,听说那是个古板的大家族,兴许嫌弃女儿丢人,就此将她从族中除名也说不定。   阮林春免不了一声长叹,方氏的举动,注定不会符合某些人心里的价值观,今后纵使想另觅终身,怕是也难寻得良人呢。   正神思遨游间,崔三郎手里扛着一整只狍子回来了,阮林春一见却雀跃起来,“小舅!你又猎得了好东西。”   她爱吃这种肉,没猪肉肥腻,又不比鸡肉柴。   正要过去搭把手,就见崔三郎很自然地将猎物递给方氏,让她拿去厨下剥皮料理,自个儿则娴熟地升起炭火,“外甥女,你就一旁看着吧,若是弄脏了你那身新衣裳,程姑爷怕是不会轻饶我哩!”   阮林春难得没理会这番打趣,而是眨巴两眼,看看她小舅,再看看方氏——怎么感觉这两人的默契很不一般,会是她错觉吗?   *   自那之后,阮林春便有意少去了,或是只让赵大赵二带翠翠过去探亲,免得自己在场尴尬——其实,那两人倒没觉得什么,就算她在场的时候也一样自然,并没有过分越矩的举动。   若是互有好感,阮林春当然是支持的,就是这辈分嘛……先前她喊方氏喊嫂子,难道今后得喊舅妈?   阮林春就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近来她总瘫在床上犯懒,程栩却偏爱撺掇她出门,“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姑母也挺想你呢。”   阮林春懒懒地翻了个身,“不去。”   她也挺想念程皇后跟顾显的,但,若再去宫中,难免碰上另一个人——如今重华宫可真正热闹,阮林絮这才嫁过去没几个月,居然就有身孕了,大皇子顾誉在当爹的欢喜冲击下,请旨册封阮林絮为侧妃,还上了宗室玉牒。   难怪阮林絮风光无限,这几天都跟个得意洋洋的公鸡似的,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本来自从白锦儿赶去家庙修行,阮林絮很受了一阵冷落,连她都担心会从此失宠,谁知不过几日功夫,情势就翻盘了呢?可见老天有眼,终不会亏待苦心人。   昨儿阮林春刚和阮家两位夫人进宫看过她,阮林絮卖弄身份,拿腔拿调,恨不得把这些人当丫头使唤——还记得当初那场落水丑闻之后,这些人如何嘲笑她的?后来一乘小轿抬进重华宫,大房二房更是视若无睹,连礼物都不送一份,阮林絮早就恨透了两位夫人。   可因着国公府名头甚大,她倒是不敢十分作践阮林春,只是言语里极尽嘲讽之能事——仿佛嫁人半年仍无所出,她就该以死谢罪似的。   阮林春从前也没想到原女主这般浅薄,怎么一年比一年更沉不住气了呢?如今的阮林絮哪还有半分文艺美少女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市井俗妇——当然她的脸也确实比不上从前,上回坠马后的伤疤虽然渐渐愈合,可却留下了醒目的疤痕,不得不用大量胭脂水粉来遮盖。   阮林春瞧她脸上厚的,都能用来糊墙了,再好的脂粉也禁不起这般滥用,阮林絮一说话,鼻梁上的粉就簌簌往下掉落,看着都觉瘆人得慌。   阮林春怕做噩梦,还是少去为妙,遂继续躺在床上犯困。   程栩有点担心,“不如请大夫来看看吧?我瞧你以前没这般贪睡。”   阮林春唔了声,兀自拿枕巾蒙住脸,心下只觉得程栩小题大做,冬日犯懒有什么可奇怪的?自然界的动物也得冬眠呢。   结果迷迷糊糊睡到晌午,程栩还真请了位大夫过来,阮林春却不过情面,只得披衣起身,让其号脉。心下暗暗决定,倘若这人敢说她得了绝症什么的,她必定要拆了回春堂——不是骗钱是什么?   谁知那老大夫摸着颌下长须,装模作样叹了一回后,便直直说道:“恭喜夫人,您有身孕了。”   阮林春的脸色十分古怪,“您确定是有孕而非有病?”   不会是像莺莺那样的乌龙吧?她记得自己明明做过预防措施来着——虽然是张二夫人的诡计,不过阮林春也就顺水推舟了。   老大夫:……行医数十年,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东家,就这样盼着得病呀?   *   彼时二房院落里,张二夫人也迅速收到了阮林春诊出喜脉的消息,惊得她连手里的缝衣针都穿错了位置,一把扎在丈夫手背上。   鲜血立刻洇了出来,程二老爷痛得嗷嗷直叫,“怎么回事,眼睛也不看准点?”   说好给他缝衣裳的,怎么缝起手来了。   张二夫人顾不上丈夫叫唤,兀自喃喃道:“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怀孕呢?”   程二老爷忙着用药酒和棉布擦手,可十指连心,依旧痛得难忍,眼看妻子漠不关心,遂也没好气道:“怎么不能?大房那位看着弱不禁风,如今可是大好,都教导起皇子来了,想生个孩子还不容易么?”   要知道宫里多少偏方秘药,他有时候都想去求两粒房中丹进补进补呢!   阮林春就更不消说了,那种乡下来的粗实农妇,生十个八个恐怕都不稀奇,养孩子哪里难得倒她。   张二夫人仍是不可思议,“我就是防着今天,才特意用柿子蒂磨了粉,日日加在侄媳妇的饮食里,按理她不可能结上珠胎,难道是大夫诊错了?”   无独有偶,阮林春也正不解地向程栩问出这个问题——她承认自己冒险了些,不过,她就是搞不懂嘛,张二夫人明明为她将避孕的措施都做好了,为何会不起作用呢?难道自己是百毒不侵的体质?   程栩默默看她半晌,“……这法子你听谁说的?”   “书上啊。”阮林春无辜望着他。刚嫁过来那一阵她很是无聊,就让紫云去集市上搜罗了不少话本子,其中有一篇讲婆媳斗法的就曾提过这个诀窍,说是柿子蒂可用来避孕,安全有效无公害。所以后来当她得知张二夫人在厨房埋下暗桩,特意以此法防她有孕,阮林春才不加制止,坐观其变——反正她也不想这么早有孩子。   哪晓得张二夫人棋差一着,还是失败了呢?   阮林春忍不住看向对面,“所以,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当然没用!”程栩原以为自家夫人一向聪慧,哪知竟也有糊涂的时候,若柿子蒂这种简单的玩意就能防止子嗣,那些秦楼楚馆的娼妇粉头之流还用得着寻求各种避孕的良方么?甚至连水银等剧毒之物都用上了。   对哦,阮林春恍然大悟,也觉得自己当时必是脑子发蒙——不过她原以为张二夫人会是宅斗高手呢,哪晓得竟是雷声大雨点小,水货一枚。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她反而担心自己服下的那些柿子蒂会不会有何副作用了,“夫君,这东西吃多了会怎么样?”   虽说张二夫人是当药粉来用,又是掺在饭食里,应该不敢加太多,免得引起警觉,可阮林春还是有些忐忑。   于是央求地等着程栩为她解答——这人一向博闻强识,就是个小型的移动图书馆。   程栩也未辜负所托,认真想了想,答道:“会胖吧。”   阮林春:……废话!什么东西吃多了能不胖? 第75章 . 赴宴 程栩这样的绝世姿容,若是失传未……   罢了, 既然知道那柿子蒂粉对身体并无影响,阮林春一颗心总算放下,这个时代又没有各种高科技的医学检测设备, 真要是出点什么事,也不好提前将孩子拿掉——拿掉比生下来还伤身呢。   阮林春此前并未做好早早有孕的准备, 可既然天意如此,她也只能顺从自然。阮林春缓缓抚摸着尚显平坦的小腹,此时当然觉不出半分动静, 可她腔子里还是有点微妙的悸动:一个新生命即将从这里诞生,这感觉着实复杂而奇异。   本来听大夫说她最近嗜睡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可当诊脉的结果出来, 阮林春却陡然精神百倍,再也不犯困了。因看到旁边摆着一碟赣州来的新鲜蜜桔, 便随手抓了两把,慢慢剥着享用。   程栩看她怡然自得,目光中却微微带点寒意, “二小姐, 你是否根本不想为我程家繁育子嗣?”   阮林春差点让一瓤饱满鲜甜的橘瓣给呛着,他现在才想起来问?还以为能萌混过关呢!   可看到程栩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模样,便知他难得动了真气,阮林春也不自禁地有点心虚起来——她倒不是不想要程栩的孩子, 她就是不想这么早生孩子,换谁都一样。   问题是,这话说给他听,他会信吗?古时候的女子,最大的仰仗无外乎子嗣,若连这个都不介意, 只能说她对于挑选的这门婚事根本毫无感情。   阮林春不想让程栩觉得她是个冷血动物,虽然她一开始并非因爱他才答应嫁给他,但,相处这些日子,总归是有感情的,不是么?如果一定要取一个标准,她对程栩的好感度甚至能打九十分——至于是不是真爱,这个她也拿不准,毕竟之前她也没谈过,她只能说,程栩是她在世上最喜欢的男人,没有之一。   正踌躇该如何措辞,程栩却已经起身,大概妻子的犹豫在他看来本身就是一种不忠的表示——小说里的男人往往多疑又爱吃醋。   按照小说中的惯例,这时候就该顺势冷战几天,之后才来个意外遇险什么的,两人彼此剖白,互相表露心迹,再借机重归于好。   阮林春等不了那么久,而且她也不想出现什么意外来考验他们的爱情,反正她就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情书情信她不会,耍赖却是最擅长的。   于是在程栩即将动身的刹那,阮林春伸足将他绊倒,又掩面拽住他的衣袖。   程栩摔了个大马趴,“……”   回头发现是阮林春作怪,本想出言训斥,可想到她是有身子的人,恐怕受不了刺激,只得硬生生咽下。   因阮林春死拉着他不放,程栩又不好将其推开,唯有冷冷道:“放开!”   阮林春怯怯地垂下衣袖,再望向他时,一张素白芙蓉面上已满是斑驳泪痕,本来是打算秀一秀演技的,可想到如今的艰难处境,侯府去不得,若再回崔氏那里,崔氏又怎能安心?可若是程栩从此疏离了她,她在这府中茕茕孑立,又该如何熬过去?   生下来是男孩倒罢,好歹衔了一份指望,可若是女孩,岂非会落得跟方氏一样的境地?   阮林春越想越悲催,不由得肝肠寸断痛哭流涕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恐怕得了孕期忧郁症。   程栩被她弄得手足无措,明明是她有错在先,怎么好像自己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现在该如何是好?程栩原本聪明的脑瓜也成了一团乱麻,想不出半点主意,他只知道,若任由阮林春这么闹下去,迟早得把外人引来,还是先堵上她的嘴吧?   程栩于是笨拙的上前——当然没有取胶布——而是先用十指抵着她的下颌,继而将两片冰凉的唇贴了上去。   这种霸道总裁式的吻法果然止住了小娇妻的眼泪。阮林春也不哭了,反手抱住他的腰,两人便滚到了榻上。   她在用行动表达她对程栩的心意,“我不知我对你的感情究竟如何,我只知道,若是旁人碰我一根手指头,我都会觉得恶心,唯独你是不一样的,即便任你予取予求,我亦甘之如饴。”   彼时她衣衫凌乱,双目含泪,红唇微肿,俨然一副任君采撷姿态,说不出的妖姿丽色——然而她的神情却是一片赤纯。   程栩只觉心跳如擂鼓,险险将她按倒在窗边,亏得他记得大夫临走前的交代,及时抽身远离,免得擦枪走火,“明知自己的身子不适合行房,就不要做出这副姿态。”   这回却非故作冷漠,而是真心关切了。   阮林春睁着一双无辜小鹿眼,“我没想行房啊,就是抱一抱你,你以为能怎么?”   程栩:……好吧,看来是他自作多情。   亏得这番颠倒,两人总算握手言和,重新更衣理衫之后,阮林春感觉自己对男人有了新的认识——今后她应该能更好地处理夫妻关系了。   于是惬意地勾着程栩脖子,趁前三个月不能行周公之礼,正可以好好撩拨他:好比妖女挑逗修行有为的高僧,有种别样乐趣。   程栩虽然心里觉得阮林春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却也只好听之任之,从前怎么没发现妻子这样恶趣味?   但比起一本正经相处,这种模式未尝不是新的体验,程栩于是任由脖颈上挂着一只树袋熊,自个儿且到一旁的书案上备课去,他如今当了老师,再不比从前闲散,为六皇子布置的功课,他自己也须事先研读数遍,方能保证熟极而流,授课中不出乱子。   阮林春忽然想到,她有身孕的消息,是否该禀报程皇后一句?毕竟她对国公府的子嗣这样关切。   但,若皇后知道了,全京城恐怕也知道了,这似乎算不上好事,还有张二夫人……之前阮林春借她的手想要避孕,可如今怀上了,张二夫人对她而言就成了不利因素。   没有充足的证据,她也不可能轻易扳倒这位婶娘,倘若张二夫人恼羞成怒,另施暗算呢?   阮林春惴惴问道:“我有身孕的消息,要不要先瞒着府里?”   程栩闲散地提笔研墨,“为什么要瞒?那药粉是她下的,她理应知道你怀不了孩子。”   阮林春困惑了,“但你不是说那柿子蒂没用么?”   “谁说没用?”程栩轻轻挑眉,“只要婶娘相信它有用就够了。”   未及,阮林春有孕的消息果然传遍府里,不但程夫人亲自过来探视,张老太太和张二夫人也都送了贺礼过来,而据下人回报的消息,张二夫人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倒笑得舒心极了。   程二老爷被缝衣针在手背戳了个大口子,这会子仍疼得钻心,正没好气呢,谁知就看张氏笑得跟个狐狸似的,“侄媳妇有了身子,可知你那法子根本没用,你还笑得这样,真是!”   程二老爷无奈摇头,觉得妻子大概是急怒攻心,已经气傻了。   张氏却狡黠的一笑,“谁告诉你没用?”   程二老爷怔住,“但,那丫头分明诊出了喜脉。”   “喜脉也可能造假,老爷,你忘了枫儿领回来那扬州贱婢不成?”张二夫人对她下的药粉分量还是很有信心的,柿子蒂避孕也是历代流传的古方,根本不可能出错,唯一的解释,便是阮林春根本不曾有孕,而是与大夫串通演了一场戏,好骗得府里人空欢喜罢了。   说不定她就是从莺莺那里得到的灵感,眼看一个贱婢怀孕后都被人众星拱月般伺候着,她这位正房夫人焉能不艳羡?就是这孩子最终生不下来,好歹能享有大几个月的风光,说不定还能栽赃陷害二房一把——就好像莺莺陷害方氏那样。   程二老爷觉得夫人真是想象力丰富,“这怎么可能?那贱婢的把戏刚被拆穿,大房又怎可能明知故犯?”   就不怕别人起疑心吗?   “老爷你就不懂了,这正是那丫头的高明之处,”张二夫人侃侃道,“都知道有前车之鉴,没人敢步那贱婢的后尘,侄媳妇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故布疑阵,没人料到她会如此大胆,她的处境反而更加安全,譬如你我,难道能贸然去大房指认,说她没怀上程家骨血么?”   张二夫人自认洞察人心,阮林春这种小儿科把戏,当然瞒不过她——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这蹄子活该聪明反被聪明误。   程二老爷对妻子的眼力还是信服的,忙道:“既如此,你还不快点告诉老夫人?”   张二夫人冷哂道:“急什么,这才刚开始呢,且让她得意几天吧!”   阮林春到底是明媒正娶的二少奶奶,纵然求子心切也是情有可原,顶多禁足几天就完事了;倒不如顺水推舟,让阮林春将这件事越吵越大,众人的情绪达到顶点,到时候十月怀胎,孩子却生不下来,那才有好戏看呢!她若是敢栽赃陷害,或是从别处抱个孩子来鱼目混珠,张二夫人正可以充当正义之师,一举揭穿这蹄子的诡计,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走着瞧吧,她就不信了,阮林春那空空如也的肚子,还真能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儿孙来。   许是因为张二夫人的善解人意,阮林春这段时日养胎也异常安静,并未如她想象那般闹出什么风波,至于厨房负责膳房的那几个,阮林春让紫云留心注意,发现连那种药粉也停了——可能张二夫人已觉得无甚必要。   现在看来张二夫人已放下警惕,可阮林春还是留了个心眼,正好她最近脾胃不调,口味也驳杂得很,时而想吃酸的时而想吃辣的,索性便让程栩跟二老请示,另外在这院里辟出一道小厨房,单独做她的饭食,如此她吃得安心,也免得搅扰旁人的正常作息。   些须小事,程家二老自然应允,张二夫人更不会有异议了——她看着反而暗暗好笑,这阮林春做戏做得太过逼真,明明没怀上身孕,却装出害喜的模样,把府里的傻瓜哄得团团转,活该大房遭此下场!   至于崔氏和阮家那边,阮林春想着还是缓缓,等三个月后胎气稳固再说,免得崔氏为她担忧。却不料阮林絮从哪得到的消息,要置酒设宴为她庆功,祝贺她有孕之喜。   阮林春收到请帖,眉心便攒成了一团,这个姊妹是惯会作妖的,偏偏碍着重华宫的面子,还不能不去赴宴。   程栩便道:“无妨,我陪你过去。”@泡@沫   “可是,她没邀请你。”阮林春看着请贴上几个烫金大字,按理,阮林絮是该连姐夫一块请的,可偏偏她借口姊妹间聚会,连顾誉都被排除在外,程栩当然也免除了——更可见得此女不安好心。   程栩握着她的手,神情一派轻松,“今日虽是休沐,可我身为师傅,难得就不能去看看六殿下,顺便到重华宫叨扰一杯水酒,想必他们也不会拒绝。”   阮林春:……吃霸王餐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唯独程栩一人了。   夫妻二人收拾好后,便套上马车,程栩除了为她裹上厚实的大氅,还特意塞了个暖水袋到她怀中——不同于铜制的汤婆子,这种由导热不怎么好的皮革制成,能持久而稳定地散发热量,更适合外出所用。   阮林春觉得揣着很不像话,而且隔着衣裳,实际也和没用差不多,于是她便想了个巧宗儿,将大氅掀起,热水袋藏在中衣里头,如此肚皮那块便热乎乎的,和贴暖宝宝差不多效果。   程栩忍不住笑,“这样瞧着,倒和四五个月差不多。”   阮林春白他一眼,“寓意早生贵子,明白么?”   当然是信口胡诌,对她而言生男生女都好,她甚至私心想着是个女儿会更好些——都说女儿肖父,程栩这样的绝世姿容,若是失传未免太可惜了。   两人在重华宫前住了轿,满以为阮林絮会摆架子让他们等半个时辰再说——她这人就是这么肤浅。上回阮林春和侯府几位太太来探视,阮林絮就借口身子犯懒让她们在花厅久坐,亏得阮家两位太太都是涵养好的,否则恐怕要当场拂袖而去,看看谁还来道喜!   阮林絮的人缘,生生是让她自己给作践坏的,偏偏她最爱怨天尤人,从不静思己过。阮林春明知自己怀孕会令她不爽,亦唯有默默叹息,好在她平日最想得开,说得好听是宠辱不惊,说得不好是关我屁事。任凭阮林絮今日如何作态,她只当看不见就是了。   谁知才刚下来,就发现阮林絮拢着手炉巴巴在廊前候着,模样十分迫切——好像她是真心筹措这一场宴会,焦急地盼望客人赏光,以免拂了她这位东道主的美意。   看到阮林春被程栩搀扶着上前,侧身时微微隆起的肚腹,阮林絮瞳孔不由得紧缩起来,愈发盯着客人不放。   阮林春好生狐疑,心想这人莫非转了性,从前也没见她对自己如此关切,吃错药了?   程栩本来还想扶着她走,阮林春悄悄让其不必,自从伤了脸之后,阮林絮再不复从前得宠,若再让她看到别人卿卿我我,这人心理该更扭曲了——阮林春并非心善,她只是不想过度刺激一个疯子。   程栩只好由她。   谁知松手松得太快,阮林春一下没拿得及抓稳,氅衣里捂着的暖水袋噗通掉在地上。   阮林絮看着对方瞬间平坦下来的肚腹,内心止不住欢呼雀跃:果然是假孕!对阮林春的态度不由得亲热起来。   阮林春:…… 第76章 . 蹭饭 原来这人真是来蹭饭的。   阮林絮将阮林春的无语解读成心虚, 于是愈发满意,俯身将已经半温的暖水袋拾起,又郑重交到阮林春手中, 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二姐,就算要假装, 好歹寻个趁手点的东西,这袋子装饱了水,难免略鼓了些, 跟你的月份不大相宜。”   还故意将暖水袋捏在手里掂了掂,言下之意,月份尚浅, 还不到显怀的时候,用不着营造这样夸张的效果, 反而容易看出破绽。   阮林春:……这人在说什么,她好像听不懂的样子。   罢了,凭她如何作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阮林春招手示意程栩过来, 将携带的礼物奉上,是一方极好的端砚,“祝愿妹妹你诞下一位小皇孙,将来文能提笔安天下, 武能上马定乾坤。”   本来姊妹间相处不必这样客套,可阮林春想着这人是个多疑的,倘若自己送些吃食之类,恐怕反引起猜测,这砚台却无论如何做不了手脚。   而且寓意完美——阮林絮最盼望生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投其所好, 日后也好省些麻烦。   阮林絮果真欣然接下,本来对阮林春带程栩赴宴稍稍有些不满,这会子那点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了——随便她怎么秀恩爱吧,到时候生不出孩子,程世子不跟她翻脸才怪。   之前听说阮林春怀孕时,阮林絮着实吓了一跳,心里幽幽生出妒恨来。她自己用了催孕的方子、又喝了不少药汤才勉强怀胎,就这样大夫还说胎气不稳,务必得精心地养着,以免失闪。阮林春刚过门半年,凭什么恁般有福,赶在自己之后便有了孩子?因此迫不及待想打听一下虚实。   当时她便觉得其中有蹊跷,要么是脾胃不调被大夫误诊了,要么,就是阮林絮使了什么手段,故意被人验出喜脉,好借此来争宠,助她在程家耀武扬威。如今见面之下,阮林絮方知自己猜想不错,阮林春果真是假孕。就说嘛,程世子那样荏弱的身子骨,能行房就不错了,怎可能诞下后嗣?阮林春一定要逆天而行,除非把自家男人榨干了还差不多。   阮林絮滴溜溜瞟了程栩一眼,眼风乱飞,“姐夫,你可得好好照顾我姐姐的身子,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呀!”   特意咬重在“差错”二字,只盼程栩能够会心领悟。   谁知这呆瓜好似听不懂似的,兀自木着脸,“谢侧妃娘娘指点,微臣自当量力而行。”   阮林絮就觉得这人真是孺子不可教,她都暗示得那么明显了,还听不出其中有鬼么?到时候被人弄个野种来滥竽充数,活该程家头上戴绿帽子。   奈何她身为外人,不便过多干涉两口子的私事,只得携着阮林春的手,亲亲热热道:“二姐一路过来,定是饿了吧?我让厨房备好了膳,都是素日你爱吃的菜色,咱姐妹今日合该好好聚一聚。”   阮林春只好却之不恭。   程栩虽不在邀请的行列,却也自发自觉跟上——他在外面就不怎么挑食了,什么都吃得下。   等进了重华宫,却发现顾誉也在,阮林絮喜得两眼放光,“殿下,您不是说有事要忙么,怎的又回来了?”   顾誉冷冷道:“有贵人大驾光临,孤又岂能不做陪客?”   原来是听说程栩进门的消息,特意赶回——程栩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了,既为皇子师,旁人怎可怠慢?再不济,自己也该问问弟弟的功课,这才显得为兄长的气量。   于是皮笑肉不笑的道:“世子,请上座。”   满以为这人会谦辞一番,谁知程栩半点情面都不讲,兀自于上首坐下,全没有将他这位皇子放在眼里。   顾誉气得牙根发痒,奈何天地君亲师,他纵为皇子也灭不过这次序,程栩是他六弟的师傅,也和他的师傅差不多——他还真不能计较。   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意,“世子无须客气,在这里就和自己家一般,无拘无束就行了。”   其实哪用得着他说,程栩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热腾腾的饭菜刚一上桌,他就把最好最新鲜的几盘都拨到自家夫人跟前了,哪怕她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些。   阮林絮倒是难得显出宽宏气量来,反正是假孕,阮林春这会子折腾得越狠,等真相曝光后的下场只会越凄惨,想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至于她自己,反正因害喜无甚胃口,乐得做做人情,遂拽了拽顾誉的衣袖,小声道:“来者是客,殿下还是体谅些吧。”   顾誉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今儿这是撞邪了?从她嘴里居然能听到体谅两个字。   罢了,顾誉反正也不饿,回来不过应个景,略坐一刻就会走的,于是让仆从取出窖藏的美酒,欣然举杯,“世兄难得前来,你我可需好好畅饮一番。”   准备灌醉之后从他嘴里探听些御书房的情况——景泰帝这一向身体不太好,越发疑心起年长些的皇子,六弟那个小毛头却不必提防,程栩作为师傅,想必多多少少能听到些朝政相关。   平常顾誉是懒得与其结交的,也没机会,但今日适逢其会,索性旁敲侧击,省得白跑一趟。   谁知程栩却是礼貌地婉拒,“殿下莫非忘了?你我的妻房都有孕在身,合该滴酒不沾才是,殿下纵使贪杯,好歹也须忍过这一阵,等孩子平安生下再说。”   顾誉高举起的酒杯不由僵在半空中,这人几次三番拆他的台,是巧合还是故意?   阮林絮听不出话里有何不对,还觉得程栩说得很好,虽然阮林春的身孕是假的,可她的身孕是真的呀——为了腹中的宝贝,也该避免嗅见酒气才是。   阮林絮于是婉转劝道:“殿下,程世子说得有理,等小皇孙诞下,您想办三天三夜的酒席都成,如今还是先忍一忍吧。”   顾誉猛地瞪向她,这人到底站在哪边的?口口声声帮程栩说话,该不会她私心恋慕着姐夫吧?这个贱婢!   阮林絮吓了一跳,又有点委屈,心想她哪句话说得不对?自己明明是为了缓和气氛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行人于是各自埋头扒饭。   阮林春是吃了早饭过来的,这会子还未到钟点,也不是很饿,加之席上的山珍海货虽然可口,可多半用大油大火烹饪而来,纵使名贵,可到底稍显腻味了些。   阮林春对那些贻贝鱼翅无甚兴趣,唯独一道熬得奶白的鲫鱼汤颇合她胃口,但是她一向最怕刺的,虽然跃跃欲试,却没怎么敢动筷子。   程栩见状,便将那些鱼骨上的鱼肉剥离出来,连嵌在肉里的细刺都用牙签挑出,汤也是用漏勺滤过再盛给阮林春,如此精心准备,方得了一小碗毫无危险的鱼汤,让阮林春捧在手心慢慢享用。   阮林絮看着分外艳羡,鲫鱼汤算不得什么,难得的是程世子这份心思——不管家中如何,至少在外面他肯对妻子这样耐心呵护,真是个极品好男人。   阮林絮不肯被比下去,于是频频用目光示意,奈何顾誉好像注意不到她似的,阮林絮只得轻咳了咳,撒娇般指了指八仙桌中央,“殿下,我也想吃那个。”   顾誉不耐烦地道:“你不是不爱吃鱼的么?”   阮林絮捏着嗓子,让声音更加娇滴滴,“人家如今害喜,口味当然有所变化,殿下不会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满足吧?”   阮林春差点让鱼汤给呛着,不晓得这位三妹平时在家是否也这么说话,真亏大皇子能受得了。   还好顾誉没问她怎么不自己盛——就算她那短胳膊够不着,也可以让下人代劳——而是阴沉着脸,起身给阮林絮挟了一大块鱼肉。   阮林絮看着雪白鱼肉上道道细刺,很是不满,就不会给她挑去再说?瞧瞧程世子多么细致。   可看看顾誉十足不耐烦的神色,阮林絮不敢得寸进尺,只得埋头吃起了鱼肉。但是她心情不好,那些小刺又太过细微,阮林絮哪有工夫慢慢挑拣,一赌气便整块塞进嘴里了,结果没一会儿,她便捂着喉咙,面露痛苦之色。   在场的丫鬟仆妇们都慌了神,阮林春也不得不起身关切问道:“三妹要不要紧?不如请个大夫来瞧瞧?”   这被鱼刺卡着后果可大可小,更别提阮林絮还怀着身孕,万一就此流血化脓就更糟了。至于民间俗传的吞饭喝醋之类的方法,又岂敢在皇子妃身上乱用?   顾誉虽然埋怨阮林絮惯会生事,可她腹中到底有他的骨肉,遂还是紧张地上前,“絮儿,难不难受,要不要请太医?”   眼看殿中因她乱成了一锅粥,阮林絮这才吐了吐舌头,俏皮地向众人展示她完美无损的喉咙,“殿下放心,我没事。”   原来不过是装病——她还以为自己的举动很可爱呢。   顾誉阴沉着脸,径自踢翻一旁的锦杌,带上衣帽拂袖而去。   阮林絮傻愣在原地。   阮林春轻叹道:“三妹,你这玩笑开大了呀!”   本来还以为阮林絮身怀有孕,顾誉多少会对她有几分怜惜,可若阮林絮平时都是这种做派,那再多的耐心也得耗尽——说不定这会子顾誉还嫌她丢脸,否则怎的招呼都不打一声,撇下客人就走了?   再看程栩,仍是八风不动地走着,慢慢消灭碗中的饭菜。直至将最后一粒晶莹的米饭吞咽殆尽,他才心满意足起身,“不能浪费粮食。”   阮林春:……原来这人真是来蹭饭的。 第77章 . 怀念 至少阮林春这个真姊妹不会跟她抢……   阮林春看程栩的样子应该是吃好了, 便想带着夫君告退——她自己腹中虽有些空空荡荡,回去垫垫肚子就好,让她继续留下, 难免食不下咽。   至于仍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阮林絮,阮林春实在没精力也没能力去安慰,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就算去劝,又能劝出个什么名堂呢?不是她吹牛, 她抓住程栩的心可没用半点花招,是那颗心自发自觉向她靠拢的——想想她真的很幸运。   阮林春柔情满怀望了程栩一眼,准备和他一起辞行, 谁知阮林絮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角上的灰道:“姐姐, 我想更衣,你和我一起去吧。”   阮林春:……   听她的口气好像没事人般,阮林絮的心理素质几时变得这样强大了?   她哪晓得, 阮林絮并非不在意顾誉对她的怠慢, 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顾不上罢了——若非这对男女拼命在饭桌上秀恩爱,自己又怎会激动下失态,还触怒了殿下?   阮林絮固然恨夫君不给她留面子, 可她更恨请来的客人——吃白食不算,还想来破坏她的家庭,真是荒谬。   阮林絮本来想大发慈悲为阮林春保守假孕的秘密,这会子却觉得不必了,她就要撕开这对美满夫妻的假象,让他们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这才痛快!   当然,在那之前,她得先找到证据。所以阮林絮提出一起去后房更衣,准备好好打探究竟。   阮林春和程栩面面相觑,知道一时半刻走不了了,只得留下再说。   阮林絮看两人目光交汇,一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状,心内愈发冷笑连连,嘴上却假惺惺的道:“世子若有要紧事,不妨先行离开,我自会派人护送二姐回家。”   程栩果断拒绝,“不必了,我才用饱了膳食,歇一歇正好。”   自然是怕这殿里埋伏着机关暗算,会对他妻子不利。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阮林絮暗暗生气,但是转念一想,他留下来也好,到时候当面锣对面鼓戳穿假孕,更可看一场热闹。   于是嫣然吩咐下去,“画墨,给世子爷倒一杯普洱茶。”   这厢却腻歪地挽起阮林春手臂,“二姐,随我来吧,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呢!”   更衣在古代是如厕的代名词,阮林春自不便叫上程栩,可也悄悄捏一把银针在手中,以防有何不测。   谁知阮林絮并非要上厕所,而是径直带她来到自己的卧房——原来她真是来更衣的。   将沾上酒渍的衣裙换下,阮林絮另取出一件华丽璀璨的服饰来,质料仿佛是绸缎,图案却与时下流行的花样大为不同,并非大开大阖的牡丹、鸾凤、流云之类,而是斑斑点点,仿佛还掺杂了金粉与银粉的微粒,哪怕在黯淡光线下也能熠熠生辉。   阮林絮笑道:“这是西洋运来的星沙缎,姐姐瞧着可还好么?”   确实有点欧洲中世纪宫廷风味。阮林春颔首,“挺不错的。”   虽然造价未必比得上绣坊里那些,可凡事物以稀为贵,这么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光运费便所费不呰。   阮林絮得意道:“这还是我有孕时贵妃娘娘赏的,宫中一共只得两件,一件赏了皇后,一件赏了贵妃,只是……我如今揣着个肚子,穿这身衣裳未免累赘,倒是配姐姐你正合适。”   言毕打量着阮林春白净面容,本来只是一句无心恭维,可如今灯下细照,却发现阮林春真当得起这句话——哪怕在这样暗沉的烛火下,她肌肤却连一丝瑕疵都没有,白里透着红,格外的好气色,比春日盛放的桃花还娇艳夺人;浑不似自己,一进入孕期就生出了不少黑斑,连鼻翼都没从前看着秀气了,好生恼人。   阮林絮更加肯定这人是假孕,哪有女子怀孕还能不变丑的,今日她非撕下那层画皮不可。   于是顺着方才话头道:“姐姐,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华服还得配美人,一家子何必理论这些呢?”   阮林春本不想拿人的手短,可看阮林絮态度这样坚决,只好笑纳,不过她也怕产生经济纠纷,便道:“我怎可白拿妹妹的东西,回头我会按市价将银子折现,只当出钱买你这件,也免得你我姊妹心怀芥蒂。”   能减少损失阮林絮当然高兴,可一想到阮林春所谓的银子也是从那几间铺子赚来的,她不禁心生怨怼——今日更不能放过仇家。   阮林絮抱着那件星沙缎,盈盈走向床边,“姐姐,我亲自为你试穿吧。”   阮林春不惯与人肢体接触,除了大婚那日的新娘装太过繁琐,不得不让别人代劳,平时她都习惯亲力亲为。   阮林絮忽然变得这么热情,也让她有点膈应,遂婉拒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阮林絮正想借机看看她的肚子,哪里容她拒绝?一面皮笑肉不笑地靠近,一面便虎视眈眈去扒她的衣裳,跟个变态色魔似的。   阮林春心想原女主几时多了磨镜之好?她可受不了,急忙闪开,两人便形成你追我赶的阵势。   慌乱中还把房里的博古架给碰倒了。   程栩听见动静,便放下手里的茶盏,要过去瞧瞧。   画墨急忙拦住,“公子不可,还是让奴婢服侍您吧。”一面便去解头上的发簪,让青丝如瀑垂下。   这是侧妃娘娘交代的,让她尽量拖住程世子,不然,便诬告称是非礼——侧妃娘娘说了,真个闹破也不怕,还会助她嫁进国公府当个姨娘呢。   比起在重华宫任人差遣,当然还是出宫更加自在,况且,给这样俊美的男子作妾,究竟也算不得坏事。画墨偷偷瞟了眼身前人,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来。   程栩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宫里的腌臜,听也听多了,他不怒反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么?”   画墨听到这般沉静口吻,却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她当然知道程家不是好相与的,这位世子爷也不像外表那般懦善可欺。但,举凡男子与女子独处,总是女子处于弱势,只要她剥光了衣裳,事情便说不清了,多半是程世子欺侮了她,至于成功嫁进国公府后会不会有人给她脸子瞧……她是宫里出来的人,难道还能不声不响被灭了口?大殿下也不能容忍。   只要一试,她的命运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念头方一闪过,画墨还未来得及解衣裳,就看到对面人手中的杯盏砰然落地。   程栩指着那几片碎裂的青瓷,微微笑道:“这是汝窑进贡的名瓷,你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呢,还是你这个奴婢故意摔破的?”   他话里听不出半分胁迫意味,可画墨的身子却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怎么忘了,世子爷一向好洁,所用的杯盘碗盏皆为自备,程家又是那样富庶,随便一件拿出来都不止百金,她那点区区月钱如何赔得起?   此时画墨哪还敢细想这人是否存心忽悠,她就不敢赌那个万一,遂急忙插好发簪,从善如流地过去领路,“大人,我这就带您到后殿。”   程栩脸上这才露出满意之色——他再怎么一掷千金,出门在外,也无须使用太名贵的物件,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青瓷杯而已。   当然,唬傻子是够用了。   等到了拱门后的一间卧房,画墨便怯怯驻足,“大人,侧妃娘娘想必就在里头。”   程栩侧耳听了听,似乎没什么太大动静,只闻窃窃人语,正要让画墨进去瞧瞧究竟,阮林春已推门出来,“夫君,你怎么在这儿?”   程栩心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及至见阮林春毫毛无损,连鬓发都是齐齐整整的,这才平静下来,只诧道:“你怎么换了身衣裳?”   阮林春孔雀开屏般美美地转了个圈,“好看吗?”   她那样从容自信的气势,无论什么款式都能成功驾驭。程栩心里固然是称赏的,嘴上却不会这么说,只道:“太华丽了,看得人眼晕。”   阮林春撇撇嘴,“你直说穿给你看就完事了。”   这人的脾气她如今也算摸索透彻,什么好东西都喜欢藏着掖着,包括人——生怕她在外头招蜂引蝶似的。   程栩脸上一红,身为一个男子这般爱吃醋,着实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过阮林春却是善于体谅的,本身她也不是爱炫耀的个性,“我也觉着颜色太艳了些,还是等平安生产之后再穿出来见客吧。”   阮林絮眼看这对男女旁若无人地交流感情,心里越发跟吃了烂柿子似的,又酸又涩,“二姐,方才我叮嘱你的话,你可得牢记在心,别当成耳旁风才是。”   阮林春:……   老实说,她一点搞不明白阮林絮的举动有何意义,方才换衣裳时就紧盯着她肚子不放,一会儿说太平,一会儿又说羡慕她腰身还这样细——瞧对方的模样,恨不得亲自上手摸摸才算完。   阮林春道:“三妹不必担心我,还是善自珍重为宜。”   分明暗指她跟顾誉感情不睦。阮林絮听在耳边,难免又是一阵翻肠搅胃地难受,恨不得立刻戳穿这人假孕的秘密,但细想还是忍忍再说——阮林春的月份还这样浅,瞧也瞧不出什么,等再过两三个月,她不得不用东西来冒充大肚时,再去皇后跟前告发,那才有好戏可看呢!   阮林絮强撑着笑脸送走两位稀客,回头便沉下脸问画墨,“如何?”   今日本来是一石二鸟,一则打探阮林春身孕的虚实,二则将画墨安插进程家做探子——反正这蹄子心大得很,与其等她将来瞄上顾誉做出叛主之事,不如趁早打发出去再说。   画墨胆怯摇头,“程世子提防得紧,奴婢实在无计可施。”   阮林絮轻轻咬唇,看来阮林春手段果然厉害,哪怕有了身孕,却还是能将自家男人霸占得滴水不漏——不,说不定程栩正是看在阮林春的身孕上才处处优容,未尝没想过那种事。   男人哪有不重色的,何况阮林春即便假孕,为了演得逼真些,必定不肯跟程栩同房,程栩恐怕早就寂寞难耐了——这人久旷了二十余年,如今初尝鱼水滋味,哪里割舍得下?   阮林絮为了姐姐的贤惠名声着想,也得帮自家姐夫分忧,于是兴冲冲跑去皇后宫里,请皇后赐几个年轻美貌的宫婢到程家以为侍妾,好为国公府多多绵延后嗣。   程皇后听这话不伦不类,自然懒得理会,不过阮林絮一语倒是提醒了她,臣子们的家事不该她管,可她身为嫡母,皇子们还是得关心一二的。   于是放出口风,要赐几个宫女到重华宫,为阮侧妃分担孕中辛苦,月贵妃一听可了不得,岂能容椒房殿的人进来,那不成明晃晃的间谍了么?   于是为了犒赏儿子,也为了堵程皇后的嘴,月贵妃亲自将身边的人放出了一拨,让她们去重华宫服侍大皇子,也不指明什么位分,言下之意,全凭儿子的心意处置——他若是喜欢,全部收用了都成,如此既无碍名声,也杜绝了椒房殿的阴谋。   唯独阮林絮苦不堪言,看着那些年轻娇嫩、美艳如花的宫婢,她深悔不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明明是去帮程家要人,怎的这些狐狸精会来自己宫中呢?   因是长者所赐,阮林絮也不敢轻易打发,反而得陪着笑脸每日姊妹相称,这时候她反而怀念起阮林春的好来了——至少阮林春这个真姊妹不会跟她抢男人。 第78章 . 团聚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   阮林春听说阮林絮去求皇后赐宫女给程家, 心里也是颇感无语,这人真是记吃不记打,总爱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莫说臣子们的家庭用不着她一个皇子侧妃干涉, 便真是为了名声着想,也不该向宫里讨人, 外头的良妾不多得是?   幸而皇后英明,没听阮林絮那些蠢话撺掇,反而连消带打, 给重华宫找了些麻烦——这下阮林絮该有得忙了。   如今她再想诉苦,阮林春也坚决不会去了,没见过这样白眼狼的人物, 专会给自家亲戚找麻烦。   甚至于厌屋及乌,阮林春连那件星沙缎也不想穿了, 干脆成了压箱底的摆设。等到时候阮林絮生了皇子或皇女,再带过去致礼吧——省得她还得费心找行头。   当然衣裳钱是不能省的,阮林春打听了这绸缎的市价, 另外备了一封银子, 准备让程栩顺便送去,程栩却拨浪鼓似的摇头,“你还是另外找人吧。”   阮林春觉得他神情十分可疑,难不成是害怕见了温香软玉会把持不住?那些个美貌宫婢, 听说都是月贵妃精心挑选的人,自然格外不俗——月贵妃说不定生怕她们迷惑了皇帝去,才硬要赶出宫呢!   程栩心说他当然把持得住,他是怕别人见了自己会把持不住,一个画墨就够受的了,谁知道重华宫还能使出什么招数来?可见人生得太过俊俏潇洒也非好事, 容易招揽桃花,带来麻烦。   阮林春看他顾影自怜自得其乐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那找谁好?若随便请个奴仆带去,倒该说咱们狗咬看人低、存心怠慢了。”   程栩深思了一会儿,“这等好事,还是让给大哥吧。”   自从方氏铁了心跟程枫和离之后,还带走了大笔嫁妆,二房至今仍一蹶不振,加之原本含饴弄孙的梦想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张二夫人既心疼孙子,又心疼银子,人都愁病了。   如今听侄儿说有个好差事,要走一趟重华宫,张二夫人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一面请人觅程枫——这混账小子如今成日不着家,从前方氏在时还能稍稍劝谏两句,现在倒好,连个管束他的人都没有,张二夫人生怕他哪天惹出祸事来,或是被赌坊引诱,赔得倾家荡产。   本想求程栩帮忙,给他哥哥在朝中安插个好差事,哪知程栩说自己这个皇子师不过虚衔,在皇帝面前根本说不上话,更别谈要官了——这当然是托辞,没看皇帝对他器重的模样?张二夫人觉得大房真是冷血,荣华富贵只图自己享受,半点也不肯分惠于人。   如今好容易得了个机会,张二夫人当然不肯错过,一面点头哈腰向程栩道谢,一面对儿子耳提面命,务必要他老老实实走完这趟。   程枫甚为不满,“这不是把我当跑腿的使唤么?”   张二夫人觉得儿子真是愚蠢,“你不想想,大殿下是寻常人能遇上的?多少人千两金万两银地打点,都见不着皇子一面,如今不过要你送个东西,你就推三阻四,你不愿,有的是人愿意!没看你那几个族兄这几天巴巴地跑来问年礼,不就是想走你二弟的路子么?”   程枫虽对程栩如今的权势羡慕嫉妒恨,颇不愿与其同流而污,但转念想想,横竖是堂兄弟,为什么不能利用?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   于是勉为其难答允,却又掂了掂手里那包银子,“怪沉的。”   虽然是阮林春给阮侧妃的衣裳钱,但,既然是估测,哪有那么精准?倘若他偷偷从里头顺走百十两银,想来也无人会发觉吧?   张二夫人一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道:“你给我老实些,别想在里头捣鬼!”   真是!没见过这么眼皮子浅的,倘能跟大皇子攀上交情,这些个银两还怕赚不来?犯不着因小失大。   于是百般叮嘱,得到保证之后,方松手放他离去。   满以为重华宫会留他用个饭什么的,毕竟是亲戚,谁知还不到黄昏人就回来了。   面对母亲询问的眼色,程枫摇头,“大殿下不在。”   张二夫人好生失望,“那侧妃娘娘呢?”   没有大皇子,能走通阮侧妃的路子也是不错的——不是她吹嘘,自家儿子对待女人还是挺有几分本事的,嘴甜又会讨好人,虽然也上过当,可若他不够风度翩翩,那扬州贱婢也不会挑中他为猎物、千方百计想嫁进程家。   程枫知道母亲的意思,但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奉承阮林絮——这位侧妃娘娘的妆容怪吓人的,粉涂得又厚又浓,跟个僵尸一般。听说大皇子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到她房中歇宿了,他若是大皇子,也没那个勇气整晚面对。   倒是贵妃娘娘赐下的宫婢之中有些着实不错,程枫想起来依旧悠然神往,比起莺莺一身风尘味,这些宫娥无不貌若桃李,冷若冰霜——看侧妃娘娘的意思似乎巴不得他领几个回去呢!   张二夫人惊出一身冷汗,“你可别给我添乱!”   那宫中来的是好相与的么?她想给自己找个儿媳妇,可不想找个祖宗,何况,月贵妃赐下那些婢女也近一月了,保不齐已被大皇子收用过,倘若珠胎暗结,岂不有损程家血脉的纯正——大皇子知道也不能善罢甘休。   程枫道:“娘,您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当然不是那种人。”   他自认为还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强扭的瓜不甜,那些宫女既然不待见他,他又何必巴巴地将人娶进门,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况且,纵使美貌绝伦,脾气太过冷硬,也只能当成一件摆设观赏。   如今他反怀念起方氏的温柔驯顺了,哪怕不为嫁妆,方氏也是一流的贤妻人选——听说方家也不肯要她,未免这位发妻流落在外孤苦无依,他还是大发慈悲将她接回来吧。   只要方氏肯回来认个错,他就将前尘过往一笔勾销,毕竟莺莺已被赶走,府里总得有个主持中馈的人,也免得夜间衾寒枕冷。   程枫这厢做着美梦,阮林春则在新春来临之前,亲自去了一趟铺子,每逢年关都是盘点账目的最佳时节,虽然高掌柜和王掌柜都承诺会将原账本送来程家供她细阅,可阮林春宁愿不辞劳苦地跑这一趟,一来在员工心中留下好印象,二来,也免得张二夫人趁机打秋风——上次去重华宫没捞着好处,她心里正埋怨呢,倘被她撞上几位掌柜送年礼,岂有不揩把油的?   阮林春虚虚按着肚子,在临窗的柜台边上飞快翻阅账目,一边跟许怡人闲话家常。   许怡人来买过年用的胭脂,她父亲刚升了尚书,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她这个庶女的举动愈发不自由,今日也是找着机会才偷溜出来,否则实难跟阮林春见上一面。   当然这次见面也非巧合,而是故意——她知道阮林春要到铺子里来,想跟她打听一下阮志胤的消息。   阮林春能理解她的迫切,但这件事急也急不来呀,她坦诚地告诉许怡人,阮志胤今年不一定能回——听说突厥人犯境,边关有几处起了不小摩擦,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的战事,可警戒线上不可无人值守,阮志胤这个百夫长当然也得尽心尽力,维护大周朝的安宁。   况且,自从崔氏跟阮行止和离后,侯府的气氛也实在尴尬,设若一家团聚,该怎么接风洗尘都是问题——倒不如不回来过年的好。   许怡人托腮凝望远方,哀婉叹道:“他再不回来,我就老了。”   阮林春难得见她这样直抒胸臆,连才女的矜持都不顾了,本想取笑,可思及许怡人的处境,还是沉默下来——许家高升,许怡人的婚事更加成为筹码,许尚书即便不将她许配给高门显宦,好歹也须找个青年才俊,阮志胤距离期望实在差远了点。   许怡人未尝看不到两人结合的种种难处,但她介意的却非最终结果,而是阮志胤是否对她有心——出征大半年了,至今连书信都没来过一封呢。   难怪她扁着嘴,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   阮林春唯有微笑,其实阮志胤每回单独寄给她的家书里头,都会在信后捎带一笔,问及许怡人是否安好,而这些家信她也拿给许怡人看过——大概许怡人介怀的是他非要躲躲藏藏,不够勇气吧。   但,阮志胤又岂能真往许家寄信?倘被许尚书知道了,许怡人的处境只会更糟:爱情是理想,但光有爱情也是不够的。   阮林春作为旁观者,不能代替他俩任何一个人做决定,她只能默默地注视着,祈愿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账目已经对完,阮林春扶着腰起身,“今日天气寒浸浸的,不如回去请我娘煮饺子吃吧,你要不要来?”   “冬至都过了,吃什么饺子?”许怡人嘴上嫌弃,两手却老实搀着阮林春的肩膀,准备一块去崔家蹭饭。   阮林春记得她爱吃羊肉水饺,遂顺便到集市上割了两斤羊肉,她自己则是独爱猪肉白菜馅的——最原始也是最难忘怀的口感。   两人乘兴来到河边宅子里,许怡人反客为主,让阮林春这个孕妇坐着歇息,她自个儿则打算到厨房打下手,谁知刚放下东西,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进门。   阮志胤宽阔的肩头居然扛着半扇羊,朝她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齿,“许家妹妹。”   许怡人只觉鼻腔一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阮林春心说,真是回得早不如回得巧啊——趁这两人尽诉别情,她可以多吃点饺子了。 第79章 . 封赏 有人欢喜有人忧   阮林春有意当个知情识趣的红娘, 无奈那两人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她这厢都快吃了半碟饺子了,阮志胤跟许怡人还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话也不说半句, 只是饱含热泪彼此凝视。   拍电影都没这样磨蹭。   阮林春轻咳了咳,本想提醒他俩加快进度一诉衷情, 谁知在那二人听来却似警告一般,阮志胤急忙转身,将半扇羊拖到厨房去, 准备用柴刀大卸八块。   许怡人则红着脸挪到阮林春身前,随手夹了一个羊肉蒸饺往嘴里送。   然后就啪嗒掉到地上了。   可她半点不觉得,痴痴傻笑着, 仿佛那空无一物的筷子尖比羊肉馅还有滋有味。   阮林春庆幸她不是许怡人的母亲,否则见女儿这般花痴模样, 势必得痛心疾首。   幸好阮志胤也是个有心的,并非不可托付终身——他不爱牛羊肉这些,嫌膻味太浓, 若非为了许怡人, 怎么巴巴地拖回那半扇羊。   阮林春借口洗手来到厨房,见阮志胤把好好的羊脊背劈得七歪八扭,实在看不下去,从他手中将柴刀夺过, “让我来吧,瞧你这磕碜样,还是到花厅坐着歇歇,再陪许姑娘说说话。”   阮志胤面露惊慌,“说什么?”   阮林春:……要不要这么呆?   早知道该提前训练他背几首情诗了,不过那也不符合阮志胤的气质, 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阮林春想了想道:“就说你在军中的所见所闻,不必掺假,也不必夸张,老老实实地就够了。”   阮志胤结结巴巴的,“她……她会爱听么?”   从来只听说男女间相处吟风弄月的,哪有女孩子喜欢杀伐之事?   “没事,只要是你说的,她都爱听。”阮林春对许怡人的性情再清楚不过了,这女子一恋爱傻三年,哪里管阮志胤口齿好不好?况且,她看重的也并非阮志胤的口齿,而是他的诚实。一个男子绝无藏私将她当家人看待,这便是对许怡人最大的诚意了。   打发走了呆瓜哥哥,阮林春方回头悄声问崔氏,“我看大哥此番归来神气红润,目光充盈,到底有什么好事?”   虽然如今亦是大大咧咧,浑身冒着傻气,可到底多了几分威武之姿——况且,此刻并非休沐之时,阮志胤也并非肯当逃兵的个性,他没那胆量,那么,除非是立了大功,才得到长官批准回家省亲。   可他一个杀鸡都会哇哇直叫的人,能立什么功?   崔氏虽然事先被儿子叮嘱过要保密,好给大伙儿一个惊喜,可她身为人母与有荣焉,又岂可不分享分享?如何耐得住。   遂半吐半露跟阮林春道:“要不怎说傻人有傻福呢?你哥哥上个月身在营中,半夜里迷迷糊糊起来解手,结果不慎闻见焦味,原是那些个突厥蛮子暗地里布置引线,想烧咱们的粮草,却误打误撞被你哥哥给灭了。这还不算完,你哥哥随后跟人口角打了一架,那人怀恨在心,妄图施加报复,倒被揪出是突厥人的密探,审问了不少东西。之后顾将军便率领众部突施奇袭,烧了他们的粮草,突厥人这会子可谓损失惨重呢!你哥哥得了脸,上头这才赐下恩赏,准他回乡探亲。”   阮林春:“……这是真的,还是哥哥编给您听的故事?”   崔氏横她一眼,“你哥哥那个头脑,哪编得出什么好故事?何况,上头升他为虎烈将军,印绶和徽带都赐下了,怎么会有假?”   虎烈将军虽然只在五品,并非将帅里头中上等,但对于阮志胤这样的新人而言已经很不错了,名头也够响亮,传出去绝不会丢人——而且还是实职,麾下可以领兵,远非那些徒有其表的虚衔可比,日后若是混迹的好,没准还能往上升呢!   崔氏一向为人沉静,因了儿子成器,此刻也笑得合不拢嘴,“要不怎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呢?那日你哥哥跟着去烧粮草,还在沿途发现一个破旧的蒙古包,本来只想找点水喝,谁知却在床底掘出了一袋金饼,想是前朝两国交战时,突厥人不慎落下的,粗粗数了数,约莫有一百斤之多。”   按古斤一斤十六两来算,百金便是一千六百两,一两金约合三十两白银,折算起来,将近有五万两——够买大批粮草了。   阮林春的嘴也张得老大,“这么多?”突厥人是有多笨哪,这样大批的银子都不晓得藏好点,但既是前朝落下,那时候突厥刚刚战败,想必是匆匆撤回没顾得上——也可能几股势力彼此倾轧,难以决定这银子的归属,只能藏起来以待分赃之需,却不料被阮志胤这个天降正义拣了便宜。   虽然是亲哥哥,阮林春此刻也有点羡慕嫉妒恨,她怎么没这种好运?原书里没听说阮志胤是条锦鲤呀——不过按照原书的轨迹,这会子阮志胤已在阮行止的鞭策下埋头苦读,准备当个落第秀才去了,既不会赌气从军,何来这等机遇?   可见人生总是一环扣一环,分毫都错不得。   也罢,总归是至亲骨肉,阮志胤的风光亦即是她的风光,阮林春稍稍醋了会儿便放开了,想到哥哥如今有充足的底气去向许家提亲,又由衷的为他俩高兴。   “不过,”阮林春随即想起,“这不义之财该上交吧?”   不能亲眼目瞪黄澄澄的宝贝,阮林春还是有点可惜——这辈子她也只在皇宫见过金子,还是那种一抓一大把的金瓜子,还不是纯金。   崔氏变戏法般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黄的小圆球来,笑道:“你哥哥知道你刁钻,特意剜了一小块,熔炼了带回来供你见识,说你要是喜欢,随便爱打什么首饰都随便你去。”   不晓得阮志胤这么擅作主张,那些大人物知不知情——知道了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毕竟跟那样大的功劳比起来,这都算九牛一毛了。   阮林春可不喜欢金子打造的首饰,跟个土大款暴发户似的,她让崔氏好好收着,最好供在佛前日日祝祷,说不定还能继续为家中带来好运呢。   再出来见客时,阮林春的神色便淡定多了,还促狭地朝许怡人挤了挤眼,暗示她很快就能成为自己的嫂子。   把个许怡人臊得没处躲——彼时她尚不知阮志胤已然升官发财,满心满脑子都是私奔的念头,反正这辈子她就认定这个人了,非他不嫁。   晚上崔三郎跟方氏回来,也被家中的热闹吓了一跳。及至听说阮志胤衣锦荣归,便笑着上前祝贺。   阮志胤对方氏十分陌生,依稀记得在自家妹子的婚宴上见过她——不是阮林春的嫂子么?   阮林春悄悄道:“很快咱就得喊她舅母了。”   阮志胤一脸懵,这辈分怎么算的?他到底错过了哪些剧情?   当然这无损酒宴的热闹,阮林春趁势把程栩叫了来,一则助兴,二来,让他代自己劝酒——虽然程栩决定在她怀孕期间滴酒不沾,但今日情况特殊,难得破一回例么!   席间阮志胤便公布了那个喜讯,众人自是一阵拍掌庆贺,最高兴的当属许怡人,三杯酒下肚,脸上便红红的——瞧她喝得又快又急,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排解心绪。   程栩专注地观察片刻,便悄悄跟妻子咬耳朵,“等你大哥结亲那日,我也得好好阻一阻他。”   还记得五月里他来接阮林春上花轿,大舅子和一众伴娘是如何刁难他的——无巧不巧,许怡人也在里头。   如今这两人凑做对子,他正好一并把仇报了——他跟许家诸兄弟十分相熟,到时候故意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迟迟捱不上花轿,保准能将这对新人急出眼泪来。   阮林春没想到夫君这般睚眦必报,瞪眼道:“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   程栩从桌底下挠了挠她手心,笑得像只狐狸,“你也可以向我求情呀!哄得我高兴了,兴许我会既往不咎也说不定。”   阮林春:……所以自己才是被算计的那个,对么?   *   阮志胤得到封赏的消息不是秘密,很快就传遍京城。虽然皇帝并未亲自召见,可也放出口谕表示了嘉奖,还让内侍赐了崔氏一块“孟母三迁”的牌匾,算是表彰她教子有方——阮行止看了非常不自在,这有什么好称赞的,难道皇帝意指崔氏和离做得很对么?   心下因儿子出人头地的欢喜亦大可折扣。   阮林絮没跟爹爹共情,她倒是挺高兴的,无论阮志胤认不认侯府这个出身地,他总是她的亲人——就算并非一母同胞,可至少他们都姓阮。   亲哥哥得了光彩,阮林絮自然与有荣焉,若是阮志胤的官阶能再高一点儿,她腹中的皇儿亦多份倚仗,日后在顾誉面前亦更说得上话。这么想着,她非跟阮志胤打好交情不可。   阮林絮立刻就要将人传进宫来一叙家常,只消怀念些儿时光景,阮志胤一定会被她打动的,毕竟他们可是一同长大的情谊。   画墨婉转劝道:“还是缓缓吧,虎烈将军远道而归,必定甚是乏累,宫中规矩又多,恐怕将军来了反倒不自在。”   隐晦地提示自家小姐,今时不同往日——阮将军肯不肯认她这位妹妹还是未知之数呢。   阮林絮却体会不到这层言外之意,她可是怀着皇嗣的人,谁会不来巴结?再说,难道这不是互惠互利的事么?倘若她当了皇后,阮志胤便是国舅,可比区区一个五品官强多了。   不过画墨所言也有理,她巴巴地将人叫进宫来询问,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恐怕崔氏等人会不高兴——这回她是真心想交好的,无谓在这种小事上得罪。   阮林絮当机立断,“那不如我亲自出宫一趟,更显得诚意。”   她就不信,自己挺着个肚子,崔氏和阮林春会不放她进门。   画墨急忙劝止,“娘娘还是别吧,太医嘱咐了您胎气不稳,该好好静养为宜,您怎么倒想着出宫去呢?”   “哪就这么娇弱了?”阮林絮不耐烦道,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况且此举本就是为了腹中孩儿的前程,想必那块肉也能体谅的。   遂不顾画墨的劝止,便要唤人备车,谁知她近来久坐惯了,双足麻痹,起来得又急,不慎在那八仙桌的桌角上撞了一下,一股剧痛随之而来。   画墨瞬间惨白了脸,“娘娘,您怎么了?”   循着自家主子的目光,她战战兢兢朝下看去,只见阮林絮那条月白挑线裙子上,一点红色蓦地沁出,沿着裙角蜿蜒淌下。 第80章 . 邀请 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得赖……   阮林絮小产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这样精心地养护着,居然还是没能保住——且并非受他人谋害导致,仅仅因为起身时的一个意外。   难道真是苍天不佑?   画墨伏在床头, 一边喂自家主子喝参汤,一边默默垂泪, “小姐,您为什么不告诉殿下?为了他您才这样劳神,如今您出了事,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哑忍,让殿下不闻不问么?”   虽然她私心里亦觉得阮林絮自作孽不可活,可到底主仆一场, 何况,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趁如今年轻, 本该善自保养,让大殿下好好慰劳,尽快再生个孩子才是, 怎的小姐却打算隐瞒呢?   画墨愤愤起身, “您不肯说,那奴婢去告诉殿下。”   阮林絮奋力抓紧她的手臂,尖声道:“不许去!”   她实在不敢奢望能从顾誉那里得到多少垂怜,怀这个孩子之前, 她因为容貌损毁,加之先前做的那些事,在顾誉心里已经濒临失宠,是因为孩子才勉强挽回过来,倘若顾誉得知孩子已经没有了,他必不肯再将心思用在她身上, 到那时,她就会彻底被人抛弃和遗忘。   画墨看着自家小姐浮肿双目,哭道:“但就算奴婢帮忙,您又能瞒到几时,这孩子已经没了呀!”   阮林絮只觉身心俱疲,倘若白锦儿还在,她或许能让白锦儿从人牙子那里买个孩子来充数,可如今白锦儿已被送去家庙苦修,她身边再无趁手的人能帮忙做这件事——阮行止虽是她生父,却也是个标准的孬种脓包,锦上添花他比谁跑得都快,雪中送炭他却是万万不肯的,何况混淆皇嗣这样的重罪,躲都躲不及。   既然无力挽回,她只能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的因由推到别人头上——她自己不小心流产,和被人推搡导致没了孩子,效果截然不同,后者,能帮助她从顾誉那里获得更多的同情分,说不定还能一举挽救颓势。   只是,该诬赖给谁好呢?阮林絮紧紧咬着苍白下唇,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阮林春的影子——她如今可算出息了,自己怀了国公府唯一的血脉,亲哥哥又封了官,正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若非自己一门心思想着给她道喜,又怎会不慎撞到那张八仙桌上,以致惊动胎气?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阮林絮怎么想,都觉得此事跟阮林春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正是她成天在背后咒诅,自己这个孩子在胎里这般荏弱,人心之恶,本就比一切的阴谋手段都要可怕。   阮林絮微微阖目,“过几天,请世子夫人来重华宫一趟吧,我们姊妹也好久没聚一聚了。”   画墨惊疑不定地抬头,本想发问,可看到小姐面上愠怒,还是知趣闭上嘴——罢了,这本是阮家家事,就让她们自己去解决罢。   *   阮志胤的婚事比想象中进行要容易,原来许老爷并非食古不化的人,虽然有心让女儿高嫁,可许怡人的身份摆在那里,一个庶女,配侯府的嫡子已经很不错了——阮志胤好运连连,又擢升了官职,阮侯爷当然不能不认这个儿子。   于是经媒人一番说合,许老爷又亲自置酒设宴,款待这位青年才俊,实则颇有相看之意。   翁婿俩给彼此的印象分都不错。   许老爷是觉得这人老实好拿捏,他如今刚升了尚书,自当大展宏图,底下也须培植自己的势力,若光是文官集团,那也没什么意思,阮志胤这个武将来得正是时候——与他本身的利益并无冲突,必要时却说不定能派上巨大用场。   加之许老爷从前对许怡人的娘亏欠颇多,是以对她处处厚爱,既然许怡人这样坚决,立志非他不嫁,许老爷自然不便棒打鸳鸯,索性成全这桩亲事,也是成全自己的美名。   阮志胤觉得岳父大人身居高位却不摆架子,是个极易相处的主,于是也谈笑甚欢——他向来如此投桃报李,人对他好,他也对人好。   阮林春瞧着暗暗好笑,自家大哥的性子未免太单纯了点,看不出别人存心拉拢。也罢,这未尝不是他的优势——身为女婿,信得过才是第一位的。   至于许尚书会不会利用他背黑锅或是干些违法犯罪勾当,这个倒是不用担心,一来阮志胤傻虽傻,心中自有一杆秤,违反公理正义的活,他宁死也不会去做;二来,既然成了亲家,自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若阮志胤出了事,许家照样无法全身而退——反而得极力保全这位女婿,也是保全他们自己。   两家的亲事就这么决定了,虽然彼此都心急如焚,可也没有在年底匆匆拜堂的道理,又不是冲喜,只得先合了八字,下了小定,等明年秋季再正式成婚。   于许老爷这边,是想考察考察女婿的本事,看他能否在西北军中更胜一层楼;至于许怡人,她只要他活着回来就好,至于其他,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崔氏看着一双儿女的姻缘都已尘埃落定,心里方真正松了口气,“你哥哥从小到大,让我操的心比谁都多,亏得许姑娘又温柔、又善解人意,你哥哥能娶到她,真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   阮林春假意吃醋,“娘净顾着夸嫂嫂,把她说得千般好万般好,难道我竟成了泼出去的水、一文不值的?”   崔氏笑着拧她的耳朵,“数你淘气!这有什么好争?依我看,你还真比不过你大嫂,她多省心哪,不像你,就会给我添乱!”   这话的偏向就很明显了——许怡人再好也不过是个外人,好言好语相待就是了,亲生骨肉才会动不动甩脸子使性子,好了吵吵了好呢!   不然为什么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呢?   阮林春搂着母亲的脖子,尽情享受最后的孩提时光,再过不久,她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到那时,只有别人同她撒娇、她再没撒娇的份了。   闲闲抓了把香瓜子,阮林春边磕便说道:“宫里有没有来消息?”   这个宫当然指的是重华宫。阮林絮平素最爱上蹿下跳,家里接连发生这么多事,按理她该来捧个人场,慰问一二,谁知却阒静无言——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提到从前,崔氏神情便有些淡淡,“那些个不相干的人,还管她做什么?”   一面皱眉看着女儿,“怎么又吃起这个,不知道容易上火?姑爷在家中也这般由你的心性胡来么?”   阮林春撇撇嘴,“就是他不肯答应,我才到娘您这儿找点乐子嘛。”   程栩如今管她管得可严了,乃至一饮一食都得先看过医书再说,若是医书也没记载拿不准的,就遣人去问回春馆的大夫——为了这个,他还高薪聘请了一位专精妇科的老大夫,务必要他随传随到。   阮林春之前对于生产一事颇怀恐惧,可如今见程栩这么兢兢业业的做派,难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不至于那么脆弱吧?程栩的病是后天得来,又非先天所致,想来不至于遗传给胎儿,再者,婴孩体质多随母体,阮林春这样健康,想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   她唯一要做的便是控制饮食,别让这孩子长得太大,免得分娩时过于艰难——区区几枚瓜子不至于令她发胖。   崔氏虽然欣慰女婿肯这样用心,可见女儿连吃点零嘴都不能够,难免有些心疼,遂道:“你若是喜欢,不妨抓两把回去,娘这里多着呢。”   她闲来无事,自家便备了这些炒货,一来打发辰光,二来,也能作为崔三郎皮货铺子里的添头——崔氏的手艺很不错,甚至有客人专程为了赠品吃食而来光顾生意的,真可谓买椟还珠之叹。   阮林春便兴冲冲地抓了些炒米、瓜子、花生、切糕之类,因看坛子里还贮藏着大块的黄麻糖,喜孜孜偷着往怀里拿了两块——这东西糖分太高,孕妇当然是不相宜的,可人有时候难免嘴馋嘛。   谁知刚刚得手,那两块麻糖便精准地被人从怀中夺去。   程栩面无表情看着她,然后一口塞进嘴里,嚼都不嚼便迅速咽下。   阮林春:……   本来想提醒他当心蛀牙,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做坏事被人逮了个现行,饶是厚颜如阮林春都有些尴尬难言,讷讷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晚饭后就回去么?”   程栩波澜不惊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想你想得要命,所以就先过来瞧瞧。”   阮林春:……她有时候真的很怀疑程栩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怎么能用没一点起伏的口气说出那种话?难道都不觉得羞耻吗?   阮林春对谁都能舌灿莲花,唯独这种毫无技巧的直球是她应付不来的,唯有将那包零食塞到程栩怀中,表示投降。   程栩刚直不阿地收下,当然他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耐心挑拣了半天,才从中择出一片薄薄的切糕交给阮林春,意思这是今天的份。   阮林春表示抗议,“可我什么都还没吃呢!”   话一出口,便嗅到满嘴瓜子的清香,再看对面程栩一脸了然的模样,阮林春只得放弃抵抗——好嘛,她确实偷吃了一点,真的就一点点而已。   崔氏本来还想留女儿女婿用膳,可看到两人间微妙的气氛,眨眼便改了口,“我忘了,今儿你大哥回得晚,恐怕等不及开饭,你也早些回去吧。”   坐在马车上,阮林春便生起了闷气,觉得程栩一定是故意的,生怕自己在娘家多待几个钟头呢——就是有这种控制欲强的男人,巴不得老婆跟娘家断了联系似的。   至于崔氏,大概也是考虑到她的处境才不敢强留,生怕婆家为难,对她养胎不利。   不过转眼之间,阮林春便把自己代入进了苦情剧里的小白花,一把鼻涕一把泪感叹起人生无常。   直到程栩递过一方衣袖让她揩泪,阮林春的情绪方缓和些,哽咽道:“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扔在路边,还带回去做什么?”   啊,太入戏了,阮林春头一次发觉自己演技如此精湛,她要是生在国外,没准还能拿个奥斯卡玩玩呢。   程栩:“……许家待会儿要差人来相看聘礼,你知道么?”   阮林春:……她不知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崔氏眼神躲躲藏藏的,虽然她不是外人,可毕竟是平国公府的媳妇,代表的是平国公府的脸面,若盘点聘礼时她也在一旁,两家难免尴尬——好像她这个小姑来当探子似的,多难为情。   怪不得程栩急忙要将她支走呢!   阮林春不免有些愠怒,“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差点害她丢脸。   程栩若无其事的道:“我以为你知道呢,谁知你迟迟不归,只好我来做这个人情。”   原来他还是一番好意。阮林春心头的气消了些,又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袖。”   早知道她该提前带几块手绢才对。   “没事,是你的袖子。”程栩老神在在道。   阮林春低头一瞧,果不其然,她自己那块宽大的衣袖上沾满了眼泪鼻涕,怪不得程栩这么一个素性好洁的人方才闷声不响,敢情他分明故意!   阮林春本想谴责他两句,奈何斗嘴斗不过人,只得认输,好在马车上有替换的衣裳,阮林春随手解了一件软袍重新披上。   正忙于更衣,程栩突然说道:“对了,阮侧妃又下了请帖,邀你往重华宫一会。”   自从上次那顿尴尬的家宴后,阮林春对这种活动退避三舍,她可没兴趣去看夫妻吵架。再说,就算阮林絮此举是为了恭贺大哥升官,这姿态未免摆得也太高了些?合着人家还得看她脸色?   等等,没听说崔氏有接到请帖,阮林春脑中模糊闪过一点疑惑,蓦然问道:“是只有咱家收到帖子么?”   程栩轻轻点头。   那当然更不能去了,既非道贺,还有什么理由见面?不管阮林絮打的什么主意,阮林春都坚决不做咬钩的蠢鱼。   她悠闲抚着肚子,“替我推掉吧,我如今胎气不稳,需要静养,可不敢往人堆里扎。”   至少在重华宫传来确实消息之前,她都不打算跟阮林絮碰面——阮林絮的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得赖到她头上?她虽然是孩子的二姨,可也担不起这责任。   阮林絮倘若够聪明识相,就该快点让这件事过去,否则拖得越久,吃苦受罪的将是她自己。 第81章 . 沙雕 无论哪个时代都不乏沙雕啊。……   阮林絮正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招呼, 或许她该补个妆,好掩盖气色不好的问题?不,那样反而容易引起疑心, 直说孕期身子不爽便是——如此才能站到道德的至高点,阮林春身为姊姊, 来探望她这个妹妹是应该的。   可她却想不到阮林春会拒绝她的好意,眼看画墨原封不动地将请帖退回来,阮林絮不由得沉下脸, “你怎么办事的,人呢?”   画墨嗫喏道:“世子夫人婉拒,此事奴婢也不好硬做。”   她心里觉得侧妃娘娘怕是失心疯了, 好好的小产为什么要推给别人,还是同出一族的姊妹?仅仅因为妒忌就这般行事, 叫人知道不得笑掉大牙么?   阮林絮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就是看不惯阮林春如此风光得意,才刚嫁进程家就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往后还得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难道仅仅因为出身的不同,自己就注定要在她阴影下屈居一辈子么?   阮林絮不甘心,就算判不了阮林春死罪, 可一个不慎弄掉皇嗣的罪名也够她在天牢度过下半辈子了——程家要是聪明,就该留子去母,省得这贱婢玷辱他家门楣,再不然,连那小畜生一并舍弃是最好的。   阮林絮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很知道, 她此举并非为打压皇后一党的势力,为顾誉铺路,而是单纯施加报复——阮林春带给她的痛苦,甚至远甚于失去孩子的剧痛,她们姊妹之间,必须有一个解脱不可。   她轻轻瞬目,“拿着我的名帖,再去求见吧。”   画墨不敢违抗,道了声诺便悄悄退出,主子小产之后看上去是沉静了,可她却更害怕了——从前主子不过形同疯妇,如今却真正变成了疯子,比起现在寡言罕语,画墨宁愿小姐还像从前那般摔杯砸盏地发脾气,而非这样令人恐惧。   让她生出命悬一线的惶惑。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受命于人,荣辱皆是一体。画墨唯有硬着头皮又往程家跑了一趟。   可惜仍是徒劳。   阮林春依旧不肯见她,还专程请了个大夫去国公府坐镇,成天在小院子里熬药,她在外头远远闻着都嫌呛得慌。   画墨只能将情状如实禀报。   “胎气不稳?”阮林絮冷笑,“她这样柔弱,就该停了铺子里的生意,好好将养,怎的还是一丝都不肯懈怠?”   虽然那几间店面都被阮林春夺去,可阮林絮好歹留下了几枚人手,替她盯着里头一举一动——虽然账目被掌柜管得甚严,压根做不了手脚,可据那几个小子观察,阮林春一月少说也得去个三五回,这时候倒不怕流产了?   虽然知道阮林春故意装病做给她看,可阮林絮又不能冲进她家指责她撒谎,何况,她小月过后下红不止,气血两亏,走动都嫌艰难,如何有气力去程家争论?   难道只能让这件事不明不白过去?   阮林絮紧咬下唇,眸中有浓重的不甘,这个孩子就算生不下来,可也不能白白牺牲,必须为她所用,否则,她半年来的辛苦算什么?   画墨踌躇片刻,道:“奴婢方才听闻一个消息,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阮林絮看对方的表情便知不好,但,此刻她还有什么禁不起的?   画墨怯怯抬眸,“不过是那些宫女太监流传的闲话,说是殿下有意纳表小姐为正妃……”   阮林絮只觉下腹一紧,酸痛感再度袭来,太医叮嘱她务必好好调养,但此时她怎还有心情?   少不得忍疼问道:“哪位表小姐?”   “可不就是丞相府那位,”画墨讪讪道:“今年正当二八芳龄,原本想在朝中好好寻趁一门亲事,却不知怎的风言风语传到重华宫来了。”   倘若说的是别人,阮林絮还能当成半真半假不放在心上,这位宛小姐可是顾誉亲上做亲的表妹,在宫中又有两位同姓的姑母撑腰,身份自然不一般,若真有此闲话,和板上钉钉已差不离了。   该死的顾誉!明明答允等她生下皇孙就立为正妃的,谁知这么快就变卦!阮林絮又气又恨又流泪,比起孩子没了,丈夫的背叛更叫她痛心——他怎可一面跟她蜜里调油,一面又跟那位表妹好得如胶似漆?   画墨眼看自家小姐脸色惨白,少不得安慰道:“究竟不过是谣传,娘娘还是想开些吧。”   谣传?呵呵,真当她是个软弱可欺的活菩萨,眼睁睁任人宰割么?若不趁早动作起来,等圣旨颁下,便再无挽回之机。   阮林絮狠狠握紧怀中抱枕,掐着拧着,仿佛那是负心汉的血肉。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这回,顾誉休想她再做一个听话的摆设了。   阮林絮的情绪很快平复过来,让画墨给她端了碗参汤,闲闲道:“找个机会,请宛姑娘到府中来一趟吧。”   画墨诧道:“小姐是想跟她好好谈心吗?”   从来家庭之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想和平共处,她看难。   阮林絮的神色看起来却很轻松,莞尔道:“当然,我还要送她一份厚礼呢。”   敢和她争的人,就必须承担相应后果。她倒要看看,那位宛小姐的能耐,是否足以度过这场危机。   *   新春的第一声爆竹响起之前,重华宫迎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阮侧妃小产了。偏偏这场意外并非天定,乃是人为——丞相府最小也是最美貌的一位姑娘去她表哥府上作客,结果言语不慎与阮林絮起了争执,恼火中推了一把,阮林絮当即便血流如注,至今仍昏迷不醒。   阮林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丞相府的女孩子再怎么骄矜,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会做如此粗鲁行径,去伤害一个孕妇?至于阮林絮,不是说她一向胎气平稳,为何轻轻一推都受不住,这么快便滑胎?   联想到之前阮林絮频频邀她作客的怪异举动,阮林春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再看身边气定神闲的程栩,愈发笃定,“是你做的对不对?”   程栩笑而不言。   好一招祸水东引,阮林春后悔自己为何没早些想到,还辛辛苦苦装了大半月的病,一面横了程栩一眼——这人真是蔫坏,肚里明明有好主意却不早说,多句嘴会死呀?   不过,阮林絮为何会找准丞相府碰瓷,这结果真是始料未及,还真成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宛小妹能对她有何威胁?   阮林春拿胳膊肘碰了碰程栩胸前,忍不住问道:“那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吧?”   之前隐隐约约听紫云说什么重华宫要跟丞相府结亲,阮林春根本没当回事,宛丞相跟顾誉本就份属舅甥,就算不联姻,丞相府也会帮着外甥不可。硕果仅存一个正妃的名额,自然得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譬如几位上将军的女儿,这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以便顾誉谋取皇位。   阮林絮偏偏去跟夫君的一个娘家表妹过不去,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程栩用铁钳从炭火里掏出煨熟的栗子,慢慢剥着吃下,颐然说道:“办法不在乎高明,管用就好。”   倒也是,如今她的危机反正解除了,至于另外一边……阮林絮虽然故作宽宏大量“原谅”了仇人,可丞相府真能释怀么?顾誉当局者迷看不清楚,宛丞相可是头老狐狸,难保不会猜疑夫妻俩狼狈为奸——还没登上王座就开始卸磨杀驴了,未免太情急了些。   看来,舅甥之间免不了要产生嫌隙了。   阮林春在朝政方面虽然从不站队,可对于狗咬狗还是乐见其成的,何况这回两家都吃了瘪,仇恨值也被吸引过去,往后她的日子想必能清净不少,不必担心再有人干涉她养胎了。   心旷神怡下,阮林春准备吃个栗子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谁知在火堆里扒拉半天,根本一无所获,再看程栩旁边堆得满满的栗子壳,阮林春:“……”   跟孕妇抢东西吃,要不要脸?   不过她很好奇程栩是怎么在短时间里吃下这许多的,阮林春定神看去,这才发现程栩今日的腮帮子格外饱满——是藏了东西在里面吧?   跟个仓鼠似的,浑不复以往的高冷形象,意外还有几分可爱。   但是颜值非正义,阮林春不能轻易原谅夺食之恨,那可是她辛辛苦苦烤的,遂板起脸,“张嘴。”   程栩正襟危坐,神情呆萌,一脸朴实地装傻。   玩这招是吧?阮林春灵机一动,忽然想了个主意,于是含羞轻咬下唇,双眼迷离,身子缠缠绵绵挨过去,营造出一副要接吻的架势。   程栩果然身不由主地张嘴。   阮林春本来想逼他将那些偷吃的栗子吐出来,谁知却见对方两眼一翻,捂着喉咙,神色十分痛苦。   不会吧,在她面前还玩这招?论演技他是不可能赢过她的。阮林春刚想戳穿他的伎俩,就见程栩一头栽倒过去。   最后是在老大夫的急救之下才解决麻烦——亏得他这段时间都住在程家,不然来回奔波未必赶得及。   老大夫责备道:“再怎么年轻爱玩闹,也不该这样胡来,幸而这回没出事,若有何不测,我该如何向国公大人交代?”   阮林春发觉他好像误会了什么,莫非以为他俩在玩情趣么?谁会蠢到用栗子代替交杯酒?   忽然想起那个流传甚广的吞灯泡笑话,阮林春唯有默然,看来,无论哪个时代都不乏沙雕啊。 第82章 . 观灯 缘分到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听说大夫上门, 国公爷和程夫人倒给吓着了,还以为儿媳妇惊动胎气,着急忙慌地派仆人过来打听, 及至听说阮林春安然无恙,问诊的是自家儿子, 老两口这才心安理得地回去补觉。   程栩:……难道他不是这两人生的?   捧着半边腮颊好生郁闷。   阮林春一边拿浸了药的毛巾给他敷在患处,一边嗔道:“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谁要你非跟我争抢的?”   栗子没吃几个, 倒把喉咙给噎伤了——果然贪心都没好下场。   程栩趴在床头,用沙哑的嗓子感叹,“自从你进了门, 爹娘疼你比疼我还多些。”   阮林春心想这莫不是实话?听说生病的人往往敏感多疑,难道程栩这会儿当真缺爱嫉妒了?   正想抚慰他几句, 岂知这人忽的朝向她,盈盈笑道:“不过,我很高兴, 在此之前, 我独占了他们二十年的光阴,是时候分些于你了。”   阮林春嗔道:“少把自己说得圣人一般,谁稀罕你让?”   心里却不是不感动的,她甚少对程栩提起乡下岁月, 一来那并非她亲身所经历,二来,究竟是些琐碎又磨人的时光,不足为外人道。   岂知程栩却闷声不响地记在脑海里,还慷慨大度想用自己的父母来予以补偿——就算此举有几分幼稚可笑,但, 却是一颗至纯至善的心哪。   阮林春随手抹了把眼角,不让泪水沁出,口中道:“那不算,我虽然嫁到你家,可毕竟是儿媳妇隔了一层,说是视若己出,又怎可能真正做到?况且,公公他朝政繁忙,婆婆又要料理中馈,哪有那么多功夫陪我闲话。”   程栩听得甚是汗颜,这人怎么还得寸进尺起来了,这才不行那也不行,那他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下一刻,阮林春便伏贴在他胸膛,青丝如瀑落下,遮住了她的面容,也遮挡了她的羞涩,但听她瓮声瓮气地道:“这辈子,我只要你陪我、疼我、护我,换做其他任何人,那都是不管用的。”   她向来自矜,甚少这样直抒胸臆,可一旦开口,感情便如赤焰般扑面而来,热烈澎湃,让人难以招架。   程栩又惊又喜,本想回应点什么,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环抱住妻子微微膨大的腰身,两人紧紧相拥,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陷入凝滞。   还是门外李管事的一声轻咳将入梦的两人惊醒,“少奶奶,庄子上又送了二十斤生板栗过来,您可是现在要用?”   阮林春按捺住羞涩起身,“正好,我让紫云拿几斤糖炒,剩下的仍旧烤着吃,你觉得怎样?”   程栩指了指肿痛的咽喉,表示他无福享受,能不能换个别的?   阮林春莞尔一笑,“你可以看着我吃呀,不是说好要陪我的么?”   程栩:……这人分明挺记仇的,不是么?   罢了,横竖人是他自己要娶,如今既做了夫妻,酸甜苦辣咸,少不得一一尝过,大约这才是生活的百态罢。   *   程栩的病不过是贪吃引发的小症候,歇息两天便没事了,阮林絮失了孩子,却非得好好调理一阵子不可。   同为女性,阮林春当然理解她的苦衷,但,阮林絮用来自救的法子并非奋发向上,而是靠阴谋诡计陷害别人,这就让阮林春相当不齿,同情心也大打折扣——倘若程栩没提早放出谣言,这会子背黑锅的不就是自己了么?   阮林絮此举非但有辱姊妹之情,甚至连家族名声都不顾了,难道她以为将小产的罪责推到自己头上,对她会是一件好事?不,并不会,谋害皇嗣是会祸连九族的,非但阮行止的仕途岌岌可危,阮林絮今后也将与正妃之位无缘——为了除掉自己,用得着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只能说嫉恨已经让她失去理智了。   阮林春当然不会同情一个疯子,所以只让紫云送去些补身的药材,她自己一步也不肯踏进重华宫,反正她的身孕就是块免死金牌,阮林絮失了孩子,不管是意外或者人为,总归是个不吉之兆,为了避免腹中胎儿受到影响,这种污秽之地,阮林春还是远离为妙。   只在过年拜访程皇后时,顺道走了一趟重华宫,还是和诸位命妇一同过去的,完全不给阮林絮独处的机会——阮林絮的脸色看上去僵硬得吓人,大概心里暗暗诅咒阮林春多么冷血。   殊不知阮林春只是谨慎过头罢了,宁可将人往坏处想,也不能留一丝一毫栽赃的空隙——谁知道阮林絮自暴自弃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她以为是自己克死了她的孩子呢,她一向怨天尤人惯了,会迁怒也不稀奇。阮林春大着个肚子,半点也不想惹事。   幸好她在重华宫只待了一盏茶功夫,之后就和外命妇们齐齐告退,阮林春本来和这些人并不相熟,谁知其中几个却待她格外殷切,散席之后,还殷勤地拉着她打听是否有何生子秘方:毕竟程世子在此之前一向以病歪歪出名,谁都没想过他还能圆房,新媳妇进门半年不到却怀上,这其中若没点手脚,谁信呐。   阮林春回去后当成一件笑话说给程栩听,程栩当即便黑了脸,“这些长舌婆,整天就会嚼舌根!”   “不知者不罪,”阮林春笑道,“她们也是一番好意,还送了我不少东西。”   但是对程栩来说,这种话无异是对他男性尊严的践踏,怎见得他非得靠吃药才能行房了?   白皙面皮涨得通红,程栩严肃地抓起阮林春的胳膊,“夫人,咱们证明给那些人看吧!”   “证明什么?”阮林春先是不懂,随即意会过来,自个儿也臊了,“别胡说,我还有孕在身呢!”   “不是说胎气已经稳固了么?”程栩低低道,“我亲耳听顾大夫说的。”   他居然还偷听?阮林春又羞又气,其实顾大夫何止说可以行房,他还撺掇说孕期适当行房可以缓解情绪紧张,有利于身心舒畅呢——看不出古人有这样先进的观念。   阮林春一向体质健康,要做也不是不能,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总觉得臊得慌,没见过哪家新娘子这样馋相的,怀着身孕还黏着自家相公不放,像什么话?   然而在程栩的极力要求之下,阮林春还是半推半就应了约,她并非好色之徒,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憋了这么久,也的确有点想了——何况,程栩那张俊美的脸蛋比什么催-情药都管用。   两人并没有做到最后,只是缠绵地吻了一阵,胡乱在腿间纾解了事。   并非阮林春临时反悔不让他进去,而是程栩生怕伤了她,不敢大肆动作。   一个男人能有这样严格的自制力,当然是值得佩服的,阮林春用晶莹透亮的指甲甫蹭了蹭他脚踝,调笑道:“如何,可好些了?”   程栩斜眼睨着她,发觉妻子越来越坏心眼了,难道真是喜欢便放肆?   他自己当然受用得很,至少阮林春在别人面前绝没有这样丰富多姿的表情。于是手臂枕在脑后趁势躺下,“往里挪一挪,咱们静静地说会儿话。”   阮林春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她不是个煽情的人,肉麻的话虽然说得出口,可是有损心理健康——对胎教也不利。   只得胡乱寻些琐事来聊,“大皇子今日问了咱们家的事,尤其问了你。”   说罢看向程栩,顾誉这种人城府就算不够深湛,可说话总不会无的放矢,必然是有目的的。   程栩不露声色,“劳他关心。”   这人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阮林春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他不会看出了什么?”   毕竟宫里帝后从没提过要把宛小姐许配给顾誉的话,都知道月贵妃要为他说一门好亲,谁肯上赶着惹她不快?   消息最初是程栩放出去的,虽然阮林絮主动接了招,顾誉也认了,但,回头细想,未尝不会发觉其中可疑之处。   程栩嗤道:“谣言终究是谣言,我还能逼那位侧妃落胎不可?他一定要按在我头上,有本事将我屋里的人调去审问,我倒要瞧瞧他能否问出个子丑演卯来。”   阮林春觉得这人真是敢作敢当,他不怕顾誉真做得出来?当然有国公府的底气在,顾誉总得顾忌一二就是了。   何况,这回为了应付舅舅,顾誉只怕已经精疲力竭了。虽然按照阮林絮的说辞,是丞相府的小姐故意推没了她的孩子,但顾誉不可能真的给丞相府安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若宛家倒了,他背后的依仗也就没有了,至少在正式登基之前,他绝不能跟舅家撕破脸。   所以这件事只能说成无心之失。饶是如此,那位宛小姐也被送去家庙,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京城的一切人事都与她不相干了。   虽然是别人主动往陷阱里跳,可设局的人到底是他们,阮林春不免感叹,“那女孩子也挺可怜的。”   程栩沉默片刻,“我会命人送些好的衣食。”   宛家未必肯再管她,多半由得她自生自灭——在京城这些世家当中,一个失去联姻价值的女孩子,便等于毫无用武之地。   阮林春抱着夫君亲了一口,“你真好。”   其实她一直觉得程栩骨子里有些冷血厌世,愈相处久越这么觉得,对人对事皆是如此,外表似春花般野艳,内里却是寒冰般的坚冷——只除了对她表里如一。   是长久以来的离群避世,让他铸就了格外厚重的心防?   阮林春本来发愁该怎么把他这种观念扭转过来,可如今觉着,她已用不着做什么了。   程栩骨子里依然是一个良善的人,这跟他受到的待遇无关,只是他心中自有一份对待公理与正义的标准——读史使人明智,这话果然是不错的,程栩看了那么多的经纶典籍,心术当然坏不到哪儿去。   阮林春心头大石落地,喜孜孜的道:“元宵节快到了,咱们上哪儿观灯?”   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会相携出游,如程家这样的大族,有时甚至会包下一整条街的花灯,遍邀亲朋前来观赏,说炫富粗浅了点,重要的是与民同乐——反正意思差不多啦。   阮林春自从嫁过来就巴巴地盼着这天,然而她忽视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程栩随意瞥了眼她衣裳下摆,“你想这副模样出去?”   阮林春:……她忘了。   虽说穿宽松点的衣裳可以掩盖身形,可上元夜人来人往,你推我搡,对孕妇当然不利——保险起见,还是留在家中养胎为宜。   虽然沮丧,阮林春倒是很快想开,“没事,还有明年,反正咱们多的是以后。”   程栩却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暗暗记在心里,暂且不表。   阮林春自己不宜出行,但这不妨碍她帮别人安排计划。崔氏知道女儿爱热闹,怕她孤清,本想十五那日过来陪她,阮林春却催着她出去,为自己带几盏好灯笼回来——当然这是其次,最要紧的,她知道崔氏和离这一年来郁郁寡欢,巴不得她到集市上多走动走动,舒缓一下心情。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但愿崔氏能尽快找到第二春,否则渣爹永远都不会歇了死缠烂打的心思——幸好听说他十五那天要参加宫中宴会,想来没空打扰崔氏了。   阮林春原以为方氏会进展得快些,岂知问了小舅才知道,两人尚未互相袒露心迹。   阮林春都快惊呆了,在她眼里两人配合无间男主外女主内,如同做了夫妻一般,结果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开什么玩笑!   阮林春抱怨道:“舅舅你真是!这种话不会早点说,难道要等她一个女孩子先开口?”   崔三郎无奈挠头,“但,若是她不答应该怎么着?”   他本意是想给方氏提供一处遮风避雨的所在,虽然心里也在偷偷倾慕,可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以方氏的脾气,必定会另觅归处,他又怎放心这女子流落在外?   阮林春算是明白小舅单身三十年的缘由了,合着他就不懂怎么婉约点说话,除了结亲就是结仇呢。   阮林春这个过来人只得费心指点,“那正好,今年上元,你就跟方姐姐一同去长街观灯吧。”   崔三郎的脸几乎红透,“就这样?”   难道不要说些别的话吗?   阮林春很有城府地道:“等到了适当的时机,你就去拉她的手,她若肯,这事便成了,若不肯,也免得尴尬。”   当然时机的把握,伸手时分寸的拿捏,这些都得当事人自己琢磨,阮林春不便透露太多——爱情有的时候真得靠缘分,缘分到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天崩地裂都拦不住的。 第83章 . 惊喜 这才是真正的火树琪花。   转眼十五之期已至, 阮林春生怕小舅会临阵退缩,辗转差人去崔家打听消息,得知方氏的确收到邀请, 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讲出来就不怕反悔了,崔三郎那个性子, 再怎么颟顸痴愚,但作为生意人,信守承诺是应该的。   但愿他到时候讲起情话来别磕磕绊绊的, 花灯会上人来人往,多丢脸。阮林春一时心血来潮,本来想利用自己的先知帮他抄录几首情诗算了, 转念一想,别人写的再好, 终究失了真意,倒不如那些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纵使粗浅, 才真正能打动方氏——到了这个年岁, 要紧的是过日子合不合适,那些恩爱缠绵,往后有的是时机磨练。   但,倘两人真个结为连理, 方氏就成了她的长辈,日后她不得喊翠翠一声妹妹么?可翠翠还这么小,不到半人高的小豆丁,怎么想都是自己亏了。   阮林春半梦半醒,不断揣测小舅一家的婚后生活,如此折腾了半宿, 次早醒来便迟了些。不过她仗着身孕,近来总爱光明正大地睡懒觉,众人也都纵着她。   稀奇的是程栩却不在,还以为他会留在家中陪她过节呢——这个没心肝的。   紫云怕自家小姐生气,忙道:“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许是要准备进宫用的节礼。”   元宵是大日子,宫里自然也该好好热闹一番,也会请些名门贵胄的亲眷与之同乐。程栩虽是皇后侄儿,可他性子孤僻,不爱群聚,往年多半称病不去,今年许是推不掉吧。毕竟是成了家的,这些应酬功夫不得不从头学起。   阮林春懒懒道:“爱去不去,谁稀罕!”   紫云:……听口气可是在意得很呢。   不过小姐最爱面子,纵使口不对心,紫云也不便拆穿,只殷切问道:“小姐可要到外头走走么?”   白天虽没多少客人,花灯街上的摊会陆续也都布置起来了,阮林春若想看个新鲜,现在正是时候,晚间人再一多,阮林春挺着肚子置身其中就不怎么相宜了。   满以为这主意很体贴,谁知自家小姐却意兴阑珊,“算了,你把昨儿高掌柜他们送的账本拿来,我得仔细瞧瞧。”   其实花灯也没什么稀奇,要的就是一个节日气氛,白天去看灯,如同花间喝道,月下把火,毫无趣致。   倒不如看账本实在。如今怀了孩子,阮林春越发看重城里的生意,虽然国公府家大业大,可那毕竟是程家的,她身为人母,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些什么。说句不中听的话,来日国公爷若是官场动荡,她名下的几间铺子,好歹能帮忙支撑些时日。   到了今日,阮林春早不再想什么独善其身,她已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生死荣辱,彼此共担。   直到日色西斜,阮林春眼看天边露出淡白的月影,这才抻了个懒腰,询问紫云,“什么时辰了?”   紫云知晓她挂念着谁,只得道:“姑爷大概真去宫中了,小姐,咱们还是先用膳吧。”   阮林春没什么胃口,她看账本有个习惯,喜欢一边吃东西,方才午后两个时辰已消灭不少零嘴了——程栩在还肯管一管她,他不在,阮林春更乐得自在。   现在胃里仍是半饱,实在留不出空给正餐,阮林春想了想道:“厨房里不是有备好的汤团么?你去调一碗来,不要多,稀稀挑几个个头大的、形状饱满的就行了。”   虽然白团子历史悠久也深受热爱,可阮林春还是更喜欢带馅的,尤其是黑芝麻桂花馅,不但香甜,还有乌发养颜的作用。本来照她的口味,应该再加几勺酒酿才是,可念在身孕份上还是免了——就算只有少许酒精,她也不敢马虎大意。   忽然想起二房的小姑娘来,“翠翠呢?让她也来尝尝鲜。”   紫云朝院墙努了努嘴,“小小姐被大少爷带出去了,说要领她到街市观灯呢!”   程枫竟有这般好心?阮林春表示诧异,她还以为程枫会故意装成黄金单身汉出去钓小姑娘呢,这么看他还有点父爱?   紫云笑道:“小姐您想得也太简单了,这京城里大多知根知底,哪就那么容易再骗个媳妇回来当后娘?与其掩人耳目故作张致,倒不如坦坦荡荡,还能赢得几分尊重。”   毕竟翠翠生得实在玉雪可爱,万一碰上哪个母性爆棚的,说不定程枫就得手了呢。   阮林春失笑摇头,连自己的骨肉都舍得利用,当爹当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但愿今晚的姑娘们都擦亮眼放精明些,别真个上了这登徒子的当。   不一时,热腾腾的汤团便已送来。阮林春起先兴兴头头让厨房准备,可真的动口时,又吃不了几个——这东西跟方便面一样,闻着永远比吃着香。   而且糯米滚的东西,也有些腻腻的不消化。阮林春只夹了两三个便放下筷子,“都给你吧,我不要了。”   紫云笑道:“是因为姑爷不在,小姐才食不下咽么?”   阮林春瞪她一眼,紫云毫不介意,连汤带面吃了个一干二净——这丫头的胃口简直好得令人嫉妒。   更可气的是她完全不怕胖!阮林春因为孕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尤其注意控制体重,生怕到时候孩子在腹内长得过大,容易生不下来——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   紫云察言观色,“不然奴婢扶您到园中走走?也好消食。”   虽然开春,可一到夜间还是寒意浸浸,阮林春本想说一个看惯了的园子有什么可逛的,可转念一想,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让紫云取来她心爱的狐皮大氅,整个人裹成熊一般,优哉游哉地向后院行去。   本来只是想借机消化那几枚汤团,可渐渐地,却觉得四周景象愈发幽僻起来,阮林春前世虽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可连穿越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该不会真有怪力乱神之说吧?   阮林春心下先自怯了,弱弱的唤声“紫云”,无人回应,转身一瞧,那丫头居然不知所踪。   是有东西忘了拿,还是她撞上了鬼打墙?   阮林春只觉心跳飞快,几乎蹦到嗓子眼,张嘴要叫,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冷白的胳膊,一把将她握住。   阮林春像踩着尾巴的母猫一样,几乎一蹦三尺高,正要逃走,好在那幽灵开口了,“别怕,是我。”   借着朦胧月色,阮林春总算看清对面形容,还真的是程栩。   她顿感无语,“你不是去宫中赴宴了么,怎么还在家里?”   程栩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继而笔直地拉着她向前,意思是过去便知。   阮林春满腹狐疑,但是程栩总不会害她,难道是幽会?黑灯瞎火有什么好幽会的,想想都不够浪漫。   然而当推开那扇篱笆做的窄门之后,眼前便豁然开朗,阮林春从未想到会看到这样一片树林,不,应该说森林,无数的光点夹杂在枝叶间,星星点点,层层叠叠,让时间和空间都骤然放大,仿佛置身于月宫仙境。   细看之下,才发觉那是各色各样的彩灯,形态各异,大小也是不一,有的蓬勃如车轮,有的却娇小若鸽卵,但,整体布局看起来却意外和谐,不会有任何突兀之处,好像它们天然就是从树上长出的一般——未经缜密谋划,焉能做到这样和谐统一,可知那设景之人费了何等心思。   这些是“果实”,此外还有枝叶。刚刚越冬,大多数树木还来不及发出新芽,但此刻灯下光影里却是郁郁葱葱——并非常见的绢花彩纸,而是用金片银片裁剪成花叶的形状,再巧妙地镶嵌在灯笼缝隙间,使之与里面的烛火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流光璀璨的效果。   这才是真正的火树琪花。   阮林春几乎看呆了,半晌方痴痴道:“这是你准备的?”   程栩微微一笑,“喜欢吗?”   原来他整天没露面,就为了给她准备这份礼物——紫云想必也是一早串通好的,还故意骗她姑爷去了宫中,再引她过来,好让她亲自面对惊喜,这小蹄子!   阮林春心里如同滚沸的岩浆,激动难抑,话一出口却变了味,“这些金箔银箔事后摘下来都归我吗?”   原谅她是个财迷,可她看到那么多黄灿灿的金子就是忍不住嘛!   程栩饶是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伸指在她额间弹了一下,给她个暴栗,“煞风景!”   虽然力道不重,可阮林春还是装模作样揉了揉眉心,“我这叫勤俭持家,你懂不懂!”   眼看程栩一脸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无语,阮林春于是见好就收,甜甜蜜蜜挽起他的胳膊,“哄你呢,我很高兴。”   又打蛇随棍上,“以后年年元宵你都会如此么?”   这么算下来都能发一笔小财了——光灯笼就不便宜呢。   程栩白她一眼,“明年你自己就能出去观灯了,难道还留在家中?”   阮林春一想也是,怎么把这茬忘了?   正埋怨自己一孕傻三年,程栩忽又悄悄靠近她,“还是,你早已计划好再怀个孩子,所以明年也不打算出去?”   虽然四下无人,阮林春还是耳根红透,这坏种,居然这样揣测她,要不要如此下流?   虽然她并不打算这么快生二胎,但这并不妨碍她稍稍挑逗程栩一下,“那,就得看夫君你的诚意了。”   水葱似的指甲沿着脖颈一划,逐渐落到胸前衣缝中去——程栩忙碌一天,方才热得连外裳都脱了,只穿着单衣。   于是肌肤的接触便格外细腻真实。   程栩只觉喉咙发紧,双眸不自觉地暗了些,待要抱妻子回房继续昨夜未竟的“工作”,却不料一个下人慌慌张张过来了,开口便道:“少爷,少奶奶,不好了!”   良辰美景被人打扰,程栩当然没好气,“到底何事?”   那人伏地磕了个头,已是带上哭腔,“小小姐不见了!”   *   阮林春沿着连廊返回,一路上已是气得直发抖,“这个混账,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程栩知她不是骂下人,多半指桑骂槐谴责程枫——若非他假好心非要带女儿出去耍,翠翠又怎会失踪?街市上鱼龙混杂,许是碰上胆大包天的拐子也说不定,别人可不管什么公府侯府,养个两三年,谁还能认出?到时候再去转卖,照样白花花的银子到手。   虽然是堂兄弟,这回程栩却坚决不肯站在他大哥一边了,毫无疑问,这事是程枫的过错,理由也很容易想——他那个脾气,见了标致些的姑娘便走不动路,上赶着搭话去了,哪还顾得上翠翠不翠翠?   夫妻俩同仇敌忾了半日,到底没个主意。阮林春虽一向不待见二房,可翠翠乃方氏所出,素日见她也是一口一个婶婶唤得亲切,她又岂忍心割舍下这女孩子?   难道要去报官?可此事须得父母宗亲做见证,程枫顾及脸面,未免肯对簿公堂;况且,人牙子若知晓惹上大麻烦,没准竟会一不做二不休,来个鱼死网破了事。   阮林春正踌躇间,忽见紫云面色凝重过来,递给她一张字条,“姑娘。”   阮林春匆匆看毕,眉目便舒展了好些,向程栩道:“没事了。”   原来事情这么快便有了着落——那会子的确有一伙人牙子盯上翠翠,想将她拐去或是养做窑姐,或是卖给富人家为奴为婢,亏得方氏眼尖,崔三郎又是个有勇力的,两人在灯会上撞见这幕,崔三郎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伙强人赶跑了,这会子翠翠已回到方氏身边。   看方氏的意思,似乎深怨程枫糊涂,再不肯将女儿留给他教养。   程栩为妻子紧了紧披风,“那就别还给他好了。”   阮林春叹道:“怕是难呢。”   若真是被人牙子拐去,程枫碍于颜面,或许不闻不问,只当没生养过这个女儿。但,方氏总不能将翠翠藏起来,既无法隐姓埋名过日子,程枫迟早得知道的——他岂能善罢甘休呢?   无耻之人,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只会挑别人的毛病,为了嫁妆,程枫也会死咬住方氏不放。   程栩轻轻挑眉,“他要钱,那咱们给他钱就好了。”   阮林春知道程栩绝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他会这般任由程枫咬下一口肉?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钱?   看着娇妻满月般的脸上盛满疑惑,程栩拧了拧她丰嫩腮颊,含笑道:“当然是能烧手的钱。” 第84章 . 坑人 至于亲娘得知之后会否痛哭流涕,……   阮林春本以为程栩所说的给他大哥一点教训, 是指引诱程枫去赌场聚赌,累得他欠下巨债倾家荡产什么的——这法子固然阴损了点,可以程栩的脾气谅来是做得出的, 何况恶人还得恶人磨,不经历一番跌宕, 程枫焉能痛改前非,从此不再寻方氏的麻烦?   谁知多日不见动静,阮林春实在憋不住了, 蹬蹬跑去问程栩,“你到底如何劝说的大哥?”   方氏把和离书拿给她看过,上头已多添了一行细字, 约定在翠翠正式出阁之前,都交由其生母抚育。这当然是好事, 意味着方氏不但能和翠翠多出十几年相处的机会,也能插手女儿的婚事——说不定程枫正是看中这笔嫁妆,才乐得各退一步, 毕竟方氏肯出钱, 他这个老子多少能省一笔。   其实历代和离的案例中,很少涉及子女归属问题,毕竟宗族多以父系为主,被驱逐出门户的女子多半无财也无能力抚育, 方氏是个例外,一来她自己带走了全部嫁妆,二来有阮林春这起子人帮她,使她不至于孤立无援。   但就算如此,她想带走翠翠也十分艰难,要想将来族里和官府不追究, 非得有程枫亲笔立下的字据不可——阮林春就很好奇程栩是怎么说服他的。   “不过多出点银子堵他的嘴呗。”程栩笑着,颇有几分霸道总裁挥洒自如的架势。   说罢就请李管事将府内文书取来,阮林春来不及细瞧,抢着问道:“那现在怎么着落?”   以她的想法,程栩绝不是肯吃亏的性子,这会子出了血,回头必定会狠狠坑回来——所以程家在赌坊也有产业是吗?   程栩一听便黑了脸,没想到妻子会有这样离奇的想象,“当然不是!我们家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阮林春:……这么义正辞严,她差点就信了。   在她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程栩轻咳了咳,径自将文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给她瞧,“你自己看。”   阮林春凝神看去,却原来是一张商量提前分家的议案——倒也算不得正式分家,只是将原本大房名下的几处产业暂时交给二房打理。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可程栩在上头列出的都是些售卖米面粮油的铺面,与别的绸缎坊首饰坊不同,此类产业关乎民生大计,绸缎坊尚有担心式样过时的可能,米面却是家家户户都要吃的——这条件也太优厚了吧!   难怪程枫飞快的改口答应,就算只是暂时打理,可老太太精神矍铄,没准还能活几十年,这中间铺子的出息利润尽归他所有,换谁谁不高兴?   阮林春看着都有点眼红,就算她没有为腹中孩儿争产的心思,可这也太大方了吧,程枫那混球怎么配?   可她很清楚程栩的脾气,他是个雅士,却并不高洁,反而有几分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味道,真正亏本的事他是绝不肯做的——所以,里头到底有什么陷阱?   望着阮林春水汪汪的大眼睛,程栩唇角勾起志得意满的笑,“耐心些,过些时你就知道了。”   *   方氏得知程栩付出这样大的牺牲,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给了二房,心下意不自安,抽空来找阮林春,表示她愿意以物易物,用那些嫁妆来换取翠翠的自由。   阮林春劝她稍安勿躁,“放心,相公他自有主意,你安心照顾翠翠便是。”   又见方氏虽然依旧淡妆素服,可乌发上却多了些珠钗妆饰,脸上也浅浅匀了点胭脂,看去很是年轻了几岁——更接近她本人真实的年纪,在程家因为终日辛劳,她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无形中变得老态。   女为悦己者容,阮林春笑吟吟挽起她的手道:“快,告诉我,你跟小舅相处得怎么样了?”   方氏俏脸微红,螓首低垂,细声道:“姑娘别笑话我了。”   愈是羞怯,愈可见得情深,可知那日花灯会上两人相处得不错。崔三郎嘴虽然笨了些,也不怎么会说情话,可那日他勇敢地站出来保护翠翠,直面歹人,这便足以赢得方氏的倾心——比起程枫,崔三郎何等有担当。   更别提他过后试图用那间皮货铺来跟程枫交涉——虽然没有成功,方氏拦住了他,可这份心意已足够令方氏铭感五内了。   阮林春听方氏细述了这段过往,眼睛愈发闪闪发亮,齿间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欢喜来,“到时候正式成亲,可得请我一杯谢媒酒。”   “一定。”方氏含笑道。就算方家依旧不肯认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但现在的她已经没什么好介怀的了,比起千里之外的娘家,她更珍惜身边这帮人,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勇气和力量所在。   将方氏送到门前马车上,阮林春姗姗回来,就看到程枫坐在自家院子里,一时倒唬了一跳——该不会知道方氏过来,特意寻衅滋事的吧?   转念一想,自己何必怕他?这人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徒有个身架子而已,连紫云都未必打得过呢。   于是懒懒上前,让紫云奉茶来,“不知大哥找我有何事?”   岂知程枫今日的态度十分谦和,甚至称得上卑微,还郑重地朝阮林春做了个揖。   阮林春似笑非笑,却是坦然受下,“大哥这样礼让,我可愧不敢当,恕我身躯累赘,就不还礼了。”   十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程枫脸色微变,显然对她这样装腔作势颇感恼火,阮林春都以为对方要发作了,谁知却强自按捺下来,陪笑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请弟妹帮忙。”   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阮林春翻了个白眼,拿手帕轻轻擦汗,“大哥请讲。”   程枫这才含悲忍耻道来,却原来程栩交给他的那家铺面不是一下子就能生钱的,里头还欠着十来万银子的亏空,如今因他接手,几家相熟的客户纷纷问他讨债,不然就要强迫关停这家铺子,他囊中羞涩,又不忍心见祖产有失,走投无路下才来向阮林春求助。   就知道程栩不是盏省油的灯,蔫坏蔫坏的!阮林春心里暗笑,嘴上却诧道:“不对呀,我听相公说这家是城中最大的粮油坊,每年光净利都有十来万银子,怎么反倒亏空?”   程枫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里方才气平了些——本来以为夫妇俩串通好了来骗他,如今瞧着阮林春是不知情的,可见只是程栩一人的过错。   于是忿忿道:“还不是为了赈灾!说是今年淮南一带好几处水患,二弟他宅心仁厚,特意将粮食高价买进低价卖出,送去给那些灾民解饥,如今倒好,他得了好名声,责任却全得我来背,没见过这种人!”   阮林春:……   面上做出很同情的模样,心里却积极鼓掌——不愧是程栩,坑害起自家人来也是毫不留情。   如今程枫好不容易得到这家梦寐以求的铺面,怎可轻易还回去?可要维持正常运转,非得将那十来万的账抹平了不可,难怪程枫会病急乱投医,求到她这里来。   阮林春东拼西凑,挪一挪还是能凑出来的,只是,她为什么要给二房这个人情,就为了他们高看她一眼?那也太亏了。何况二房看起来就不像有经商头脑的,这钱未必还得回来,她也不便跟亲戚们要账。   眼看对方仍巴巴瞅着,阮林春眉头一皱,故作为难道:“大哥,须知我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程枫:……诉苦也不诉得像些,你家的金子银子都堆成山了,程栩还当着太傅,光俸禄都是旁人数倍,这会子倒来哭穷,真是惺惺作态。   他并非毫无眼色之人,当然看得出阮林春的用意,遂直截了当道:“要多少利钱,二妹直说便是。”   倒还算个可造之材。阮林春满意地收住泪,右手虚虚一晃,伸出五个指头。   “五分利?”比程枫想象中略高了点,但是也并非不能接受。   正要欣然立下借据,却见阮林春轻轻摇头,“不是五分,是五成利息。”   五成?程枫惊得毛笔都差点脱手,沾污了胸前衣裳,按五成算,他借十万两银子,将来就得连本带利还十五万——这人怎么不去抢?   眼看阮林春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形容,程枫这才醒悟自己被人耍了,起身愤而离去。   紫云收起纸笔,撇了撇嘴道:“大少爷自己要来借钱的,这会子倒嫌要价过高,还指望小姐白送不成?”   阮林春笑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借钱给他,如今一拍两散,倒是正好。”   她故意提出一个高得吓人的数额,就是为逼得程枫打退堂鼓,免得将来扯皮,当然,他要是答应了也无妨——这利息比印子钱都高了,阮林春横竖是稳准不赔的。   现在么,只怕程枫真得去借印子钱了。   *   程枫回去之后便狠狠诅咒了大房一番,男的女的尽是些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原以为阮林春健谈爽朗,是个容易说话的,谁知却也张口闭口都是钱——这般财迷心窍的女人,活该生儿子没屁-眼!   虽然鄙弃那夫妻俩汲汲于名利,转眼程枫还是为银钱发起了愁,难道真得去找放印子钱的?利息太高不说,万一按时还不上被人找上门来,他这辈子的脸都该丢尽了,爹说不定会将他的腿打断……   还是找娘帮忙好了,娘一向最疼他。   程枫拿定主意,便去问张二夫人借钱。   若是小数目,张二夫人周济周济便算了,可是数十万两,她声调都高了起来,“混账东西,你要把你娘逼死啊?”   她可不像程夫人那般出身望族,有丰厚的陪嫁,便是把她嫁妆连同这些积攒的头面首饰变卖了,统共也只变得出十万两银子——难道要她以后去讨饭吗?   程枫不耐烦道:“娘,您小点声,这时候倒不怕出丑了?”   张二夫人气咻咻的,“大房摆明了用这鬼主意来坑你,你还上当!”   “那也总不可能就此还回去吧?”时至今日,程枫对日后分家已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捞一点,等老太太死了,府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吗?   遂婉转劝道:“娘,您想开些,不过是用您的嫁妆暂时周转,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赚回来的,别说这点银两,便是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我都能给您挣回来,您还信不过我么?到那时,就该大房来眼气咱们了。”   张二夫人虽然心疼嫁妆,可对于程枫描绘的扬眉吐气光景,也的确有几分向往。何况,儿子也确实有些小聪明,读书不成,做生意总该能吧?又是那样根深蒂固的百年字号,她就不信,卖米还能有亏的。   回头就取钥开箱,把珍藏了几十年的珠宝首饰都交给儿子,叮嘱他将来务必得赎回来——这些可是传家之宝。   程枫满口答应着,转头就交给了一家相熟的当铺,当然是死当,这样换的钱更多些。   至于亲娘得知之后会否痛哭流涕,他却顾不上了。 第85章 . 双胎 哪就这样巧,偏赶着阮林春过来验……   程枫去当铺当他娘嫁妆的事, 阮林春其实知道——那铺子的老板跟高掌柜还是本家呢——但是她一字不提,更犯不着提醒张二夫人。   程栩这一招摆明了要放长线钓大鱼,太早揭穿就没意思了, 不晓得他是会先给点甜头慢慢引其入毂,还是直接来个釜底抽薪, 不管是哪一种,阮林春都很期待。   不晓得二房那帮人到时候会是何种表情。   程枫好不好不得而知,至少张二夫人的处境已然窘迫起来, 她把嫁妆都给抵押了出去,如今连新衣裳都不敢做,只能把旧年压箱底的拿出来缝缝补补, 看着捉襟见肘,甚是可怜。   当然阮林春的同情只在一瞬, 还记得她刚嫁过来那段时间,这位婶娘是如何挑拨离间里外拱火的,如今不过稍稍吃点苦头, 还算不上什么报复呢。   但是张二夫人对她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格外地谄媚,每每踩着饭点过来,遇上什么时鲜菜色,或是花样新奇的尺头布料, 都顺手牵羊拿走——可知她现在穷得多可怕。   阮林春简直哭笑不得,她倒不是在意这点东西,只是总这么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多烦人,于是借机让婆婆程夫人撞见了两三回,张二夫人害臊, 手脚这才干净些了。   可巧宫里阮林絮送了些自制的胭脂水粉来,说是专供孕妇使用,阮林春看时,质地格外的细腻匀净,想必真是上好的东西,便挑了些给张二夫人送去——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她如今也算深谙此道了。   紫云端起来闻了闻,也有点为那香味着迷,“姑娘为何自己不用,是怕侧妃娘娘在里头下毒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阮林春当然懂得,但是她不相信阮林絮会蠢到在日常所用的胭脂里头下毒,还亲自派人送来,那不成实名制了么?   她之所以不用这些,无非因为懒而已,一者孕期本就该少用化妆品,再怎么标榜天然,能小心还是小心些为宜;二则,一个女人倘若卑微到不能用真实面容来博得丈夫的欢心,那这婚姻维持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她自信程栩不是因为美貌而爱上她的,当然无须苦心维持这份美貌。   紫云听了这番宏论,咯咯笑道:“小姐就是有见识,可惜便宜了张二夫人。”   阮林春心说这会子哄得张氏心花怒放也好,等她发现赔进去的嫁妆都血本无归时,她就该哭天抢地了——从天堂到地狱,那该有多么震撼。   她这般想着,但实际比预期用时更短。才区区两天工夫,张二夫人就气势汹汹过来问罪了,脸上还罩着幂篱,难道是为了遮掩哭肿的眼睛?   阮林春正纳罕,程枫按理没这么快破产,就见张二夫人哭哭啼啼揭开了面纱,“侄媳妇,你瞧瞧你干得什么好事!”   这位婶娘虽不是什么绝世大美人,但因保养得宜的缘故,向来也是皮光肉滑,颇见风韵,但这会子她那张徐娘半老的脸上却布满了一粒粒鬼风疙瘩,跟枸杞树上结的小红果似的。   阮林春跟紫云齐齐变色,难道那些化妆品当真有毒?   这可不能马虎视之了,幸而今日遭殃的是张二夫人,倘若是她自己起了疹子,谁知道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   阮林春即刻吩咐,“紫云,取纸笔来,我要向皇后娘娘上书。”   这么严重啊?张二夫人自个儿先怯了,她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真要是闹进宫里得多丢人?   原来想找阮林春要个说法的,这会子早已悄无声息溜走——说句实话,阮林春这样重视,张二夫人还是挺感动的,想不到侄媳妇这样看重自己这位婶母。   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暗暗跟大房别苗头——凭什么好东西都得先经大房的手?等那米店赚了钱,她的嫁妆赎回来,她也要穿金戴银,天天在大房跟前晃荡,气死她们!   张二夫人碍于颜面不肯进宫,阮林春正踌躇如何说服这位证人,皇后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用不着费事了,发风疹的不止程家,宫里多位嫔妃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后经查验,是用了阮林絮赠送的胭脂所致。   阮林春:……难道是集体投毒案?这人疯了,想报复社会?   没道理呀,阮林絮送那些娘娘们化妆品,自然是为了收买人心,助她在宫中平步青云,她有什么理由去害她们?她是儿子的女人,又非老子的女人,跟这些庶母完全没有利益冲突。   阮林春百思不得其解,等程栩回来,还邀他共同参详。   程栩没当一回事,只欣慰地拍了拍她肩膀,“还是你聪明,提早留了个心眼,才没让奸人的诡计得逞。”   阮林春:……   其实她并非洞察先机,只是日晚倦梳头,纯粹犯懒而已。不过眼看程栩这样佩服她的智慧,阮林春内心飘飘然,姑且不予以指正了——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她平生未曾做过一件坏事,老天爷当然不会亏待她。   至于阮林絮么,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   重华宫中,厚重的铜门早已落锁,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阮林絮内心仅存的一缕希望。事发之后,顾誉只来看过她一次,大概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了吧……但这次她真不是有意的!   本来好好的胭脂,也是按照古方制出来的,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明明以前都没出过问题,偏偏就是这次——在她好心给阮林春送去之后。   “都是因为她,贱人害我!”阮林絮龇着牙,眉目竟有几分狰狞。   画墨怯怯的道:“但,世子夫人并无异样,倒是宫里那几位主子……”   仅从医理角度而言,也跟世子夫人扯不上关系吧,她总不能未卜先知,跑去给满皇宫下毒。   但是阮林絮此刻已经魔怔了,哪还管什么医理不医理,她只知道自从阮林春回来之后,自己就没一次走运的,先是白氏被赶出阮家,后来自己又小产,如今更闹出投毒案来——莫非要逼死她才甘心么?   冰凉的泪珠从颊边落下,阮林絮随手抹了把自己的脸,似乎能感知到深刻的纹路。   她已经老了啊!就算年纪尚在,可凭着这张破碎难堪的脸,她如何能挽回顾誉的心?她梦寐以求的一切,亲情,爱情,一切都已随她而去了。   画墨垂下头,难过的道:“听说殿下已经出发往苏州,要将宛姑娘从家庙接回了。”   阮林絮惶然拉着侍婢的手,“他怎么会……他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画墨摇头,“奴婢不知,但,殿下或许有所疑心,想重新彻查此事吧。”   完了,一切都完了。阮林絮的胳膊颓然滑落下去,像一条被伤着七寸的死蛇,气息全无,她太清楚顾誉的脾气,也太清楚他多么看重那个孩子,若是不慎流掉就算了,但,她却用它来陷害与人,这本身就是对皇室尊严的一种羞辱,更伤害了顾誉作为父亲的感情。   但,她一开始也不想的,若不是怕被阮林春给比下去,她又何必苦苦伪装,还伤及了自己的身子?如今阮林春仗着那个假肚子依然作威作福,而她呢,却是什么都没了。   阮林絮紧着牙关,舌尖都咬破了,她却也不觉得疼,只是面色凝重的道:“画墨,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敢不敢?”   *   阮林春得知重华宫把自己给告了,已是在阮林絮被禁足三天之后,她万万想不到,阮林絮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来寻她的麻烦——这人势必要作死到底吗?   程栩的面色也是颇感无语,更衔着薄怒,居然说他的妻子瞒天过海意图假孕,他身为丈夫难道会不知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愤愤然起身,“我去说!万不可让这等谣言肆意流传。”   阮林春却知道宫里那些娘娘们有多难缠,且听说是阮林絮的侍婢亲自告诉月贵妃,月贵妃又转告皇后——仅凭她跟阮林絮间的姊妹关系,相信此话的就有不少。   程栩虽是枕边人,但皆知他们夫妻一向恩爱,或是串供了来蒙骗长辈,意图谋夺家产也未可知。   唯有眼见为实,谣言才能不攻自破。阮林春徐徐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到达椒房殿外,只见台阶下已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嫔妃,个个身披锦缎,头戴幂篱,想必是来看热闹的——真难为她们伤了脸还有这份兴致。   倒也蔚为奇观。   不过看其中几个直勾勾打量程栩的模样,阮林春蓦地醒悟过来,或许程栩也是她们的来意之一。   看杀卫玠,掷果盈车,比起史书记载这还算含蓄的呢。   阮林春不知怎的心里便有点不舒服,遂扯了扯丈夫的衣袖,板着脸道:“快进去吧,别让娘娘等急了。”   程栩温顺应允,只是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些——原来,她也会吃醋呀。   二人目不斜视步入椒房殿,发现里头的人竟也不少,除皇后外,景泰帝和月贵妃也在,本来阮林春即使假孕也不过一桩家庭丑闻,可这么一闹,就该天下皆知了。   景泰帝毫不掩饰自己八卦的恶趣味,“阿栩,纵使成了亲,也别成天金屋藏娇似的,让你娘子躲起来不见人,朕如今见着倒觉生疏得很。”   夫妻俩唯有打着哈哈,相顾无言。   月贵妃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轻轻瞟了眼阮林春腹部,莞尔道:“少夫人这肚子,仿佛比寻常五六个月的大些,本宫当年怀誉儿的时候都没这么明显呢!”   本来还对阮林絮的话半信半疑,这会子瞧着,恐怕有七八分真——是塞了个枕头还是塞了口锅子呀?装也不装的像些,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阮林春浑不管这些冷嘲热讽,坦然上前施礼。   程皇后轻轻颔首,“不必多礼,本宫唤你来,是对外头的大夫放心不下,想着由宫中太医为你请平安脉,或许更可靠些,因此劳你走这一趟,到时候酌情开些汤药,你回去也好安心保胎。”   程皇后如此说话,自然是为了照顾阮林春的颜面,不然直说疑她假孕,那也太难为情了。   月贵妃却疑心姑侄俩是否提前对过口供,更怕程皇后要派亲信的太医来遮掩这件丑事,遂急急站出来道:“难得来一遭,索性辛苦院判大人吧,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断不会看错的。”   程皇后知她疑心自己做手脚,可皇帝在侧,心内虽然恼火,也只能道:“那就依贵妃所言,请陈院判过来。”   阮林春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无所畏惧,只悄悄捏了捏程栩的手,表示她一切都好。   月贵妃看在眼里,更觉得这人做贼心虚,再恩爱也不带这样大庭广众下搞小动作的,只怕是为了提前讨好,未免东窗事发被追究责任吧——毕竟是程家家事。   月贵妃本来只为看好戏而来,真孕或假孕都无妨,不过能看到程家出丑,总归还是挺高兴的。   直到陈院判用一块丝绢垫着验完了脉象,阮林春见他面色沉重,还以为胎儿有何不妥。   正待追问,这位胡子都花白了的老人家已颐然说道:“恭喜夫人,您腹中为双生胎,此乃吉兆啊。”   月贵妃那张微笑的脸忽然绷不住了,“太医,这是真的吗?”   不会连陈院判也被收买了吧,哪就这样巧,偏赶着阮林春过来验出了双生胎——宫中已连着数年没有孩子出生,只怕皇帝都巴不得沾沾这份喜气呢。 第86章 . 背运 她当初若不是那样贪心,今日又何……   院判大人很是不满, 晃了晃那双枯瘦的胳膊,他行医大半辈子了,这双手比谁都稳, 怎么可能出错?   程皇后更是直接露出不满来,“贵妃, 你怎么好似巴不得这身孕掺假似的?”   本来程家便是皇后族亲,与宛氏毫无关系,月贵妃这么猴急跳出来拱火, 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再看皇帝那乐呵呵的架势,月贵妃心内再是不甘,也知道今日无法给皇后难堪, 反受其羞辱。   于是强撑出一脸笑,“少夫人果真好福气。”   从腕上褪下一挂八宝手串, 谨以此物为贺。她既然在场,不能不有所表示——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阮林春并不假惺惺同她客套,而是坦然含笑接过, “娘娘不会是从哪里听了些流言蜚语, 专程来看热闹的吧?”   月贵妃心道这蹄子好没眼色,拿人手短,怎么还不住口?虽然尴尬,亦只能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怎么会?本宫不是那等听风就是雨的人。”   “那便好,臣妇之三妹是最爱玩笑的,虽说进了重华宫,性子恐怕还和从前一般顽皮,怕是她对娘娘说了些什么,娘娘却信以为真呢。”阮林春美目流盼, 眉宇间却透露出一层隐晦的意味。   月贵妃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难不成这姊妹俩竟是串通好的,故意引自己入局,当众难堪?   越想越觉得如此,阮林春跟阮林絮就算闺中时有些罅隙,可如今嫁了人,理当井水不犯河水,做什么巴巴跑来进谗?倒是自己这位婆婆没少磋磨儿子侧妃,只怕阮林絮老早怀着恨哩——她身为姊妹,岂有不知阮林春身孕真假的道理?唯一的解释,便是想利用自己,铲除她在宫中唯一的障碍,好让她独揽誉儿的心。   月贵妃越想越恨,本来想看在誉儿的面上,禁足几个月就放阮林絮出来的,这会子却觉得,还是长久地关下去为好,否则,谁知道以后还会生出什么事来?   阮林絮哪曾想,自己的终身在三言两语间就被决定了。   阮林春则是深知话不能说得太满,小小地挑拨完这对婆媳,又谢绝了程皇后留她用饭的邀请,仍旧跟程栩回家去。   程栩不意她这样急不可耐,甚至宁可在帝后面前失礼——生怕自己被人多看一眼会少块肉么?   要不然,他以后出门也罩上幂篱好了,如此,那些女子的视线总不会落到身上来。   程栩这般想着,颇觉趣味,正想跟妻子探讨一下男德问题,阮林春却微微凝神说道:“你觉不觉得陛下的面容有些古怪?”   看似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但是精神头却亢奋里头透着虚,不像是本身气色好,倒像是药物强自提神所致。   程栩不意她洞察力这般敏锐,投来赞赏的一瞥,颔首道:“听侍人们说,陛下最近开始服丹了。”   阮林春的思维立刻得以发散,“是大殿下的功劳?”   程栩看她跟看神仙似的,她怎么什么都懂?   阮林春:……看了那么多电视电影,这么老套的剧情,傻子也能猜到了。   当然她不可能告诉程栩自己诡异离奇的出身,只含含糊糊道:“我是想着,大殿下最近又在户部重用,必然是立了功,陛下才肯这样抬举。”   程栩叹息,“前阵子,大皇子不知从何处领来一个游方仙人,精通异术,更擅炼丹。陛下慧智,可偶尔也难免起长生之念,于是让那仙人奉了丹药一试,谁知效果真个不错,哪怕夜间只睡两三个时辰,白日里也能精神百倍,这下更是信之不疑。”   阮林絮唯有默然,丹药这东西,其实也相当于毒-品,用久了无异于慢性自杀。别看这会子作用良好,不过是提前透支身体健康罢了,用久了,人会越发虚耗消瘦,所谓的丹毒亦即水银之毒,世间根本无药可解。   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就算她说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景泰帝方在兴头上,岂会信她的胡话,只怕顾誉倒会趁机把她、把程家给拉下水。   只能找机会向皇后提醒一二,请她及早防范就是了。   阮林春沉吟间,就见程栩细腻皮肉变得通红,连玉白耳根都染上粉色,不禁诧道:“怎么了?”   程栩期期艾艾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那金丹似有延时之效,陛下服用之后,能夜御数女而无疲态。”   阮林春:……   她为什么要听这个?根本一点都不羡慕好么!   但是看程栩这副悠然神往的模样,阮林春觉得有必要给他灌输一些健康的性知识,那些个房中药物,不过偶尔助兴所用,断不可习以为常,否则伤身,何况,时间不是重点,技术才是关键——当然,这得等她出完月子之后再细细探讨了。   *   假孕之事,让月贵妃白讨没趣不说,连带着她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亦大打折扣。不管她有没有将阮林春那番话听进去,疑心姊妹俩串谋,但自今日始,阮林絮休想出重华宫一步了,更别提东山再起。   阮林春这边,除了家中常备的大夫之外,宫里还时不时遣太医过来嘘寒问暖,令她啼笑皆非,“这孩子不像是为程家生的,倒像是为陛下生的。”   程栩淡淡道:“陛下原是这孩子的姑爹,适当表示关心也是应该的。”   这话也就他能说,旁人擅自认为皇亲就该是僭越之罪了。不过,景泰帝勤于服用丹药,大约真想着老当益壮,多生几个继承人下来吧——顾誉更该着急了。   只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这样汲汲营营,落在他父皇眼里,未必是件好事。阮林春垂眸,将这些不相干的思绪撇开,而是定神打量起镜中的自己来。   如今月份大了,她鼻梁附近渐渐出现些米褐色的班来,听大夫说,等生产之后便会褪去,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不容易养出的美貌,难道又得回到从前那副饥黄皮色上?   阮林春瞥了眼妆奁里的胭脂,那日张二夫人赌气扔下,又被紫云拾回来,当然她是不敢用的,但,不妨请专业人士分析一下里头的成分。   她总觉得下毒一事有蹊跷。   高掌柜接到请柬,屁颠屁颠地赶了来,他也听说了宫里的事,那些买办们人人自危,生怕会牵连到自己头上,他也担心铺子里会倒闭——全家老小都指望这件生意吃饭。   阮林春就觉得挺无语的,这人是不信任自己这个老板还是不信任程家呀,别说重华宫在风口浪尖上,别的都不相干,便是真有点什么,凭她国公府少夫人的身份,也定能保下这几家铺子,真是杞人忧天。   高掌柜讪讪道:“这不是胆小怕惹事嘛!”   毕竟侧妃娘娘是他从前的东家,阮林絮做胭脂的手艺,高掌柜多少了解一二,生怕牵出萝卜带出泥,再拉自己下水。   “放心,她如今自身难保,可顾不上咱们了。”阮林春说着,让紫云将宫里送的化妆品拿来,“你瞧瞧,这些胭脂有何古怪?”   高掌柜抹了点在手心,深深一嗅,不是很确定地道:“可否容我带回去查验?”   阮林春颔首,“学以致用,没准对高掌柜您大有裨益呢!”   高掌柜打着哈哈,不得不佩服新东家慧眼如炬,这下想藏私都没得藏了。罢了,总归他与世子夫人是互利共赢的关系,若真能制出品质上乘的胭脂膏子,对彼此都是件好事。   用不着多久,阮林春便收到铺子里寄来的检验报告,高掌柜不但亲力亲为,还专程请了经验老道的药行技师共同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却令人大跌眼镜。   原来那胭脂里并没有毒,而是用到一种特殊的花粉,根据医书古方上记载,绣球菊的花粉有美容养颜、可使肌肤匀净的功效,但因近年来药铺大肆采购,这种花粉几乎绝迹,不得不用产自滇南的金盏菊代替。而京城贵女们向来足不出户,体质格外敏感,因此接触到这种异地来的花粉才会出现红疹等不适症状——其实是种过敏反应。   本来若只为药用,少少的替代是无妨的,然而阮林絮却大量地掺杂在脂粉中,又不知药材的来源发生改变,以此酿出这场大祸——其实算不上重病,稍稍休息些时日就没事了,然而宫里那些娘娘们一向爱美成狂,眼看阮林絮毁了她们的脸,岂有不大发雷霆的?于是人人踩上两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只能怪阮林絮自己的运气实在不太好,她当初若不是那样贪心,今日又何至于此?   人生在世,理当知足。   阮林春喟叹半日,仍旧安心养她的胎。既然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剩下的,高掌柜自然会替她办好——阮林絮的信用破产了,但这项技艺自有人替她传承下去,毕竟,人类对于美的追求是无止境的。 第87章 . 火刑 你弄错了,这回,才是真的假孕。……   重华宫里, 新拨来的侍婢小红正迷迷糊糊打着盹,忽听见角落里一股沙哑的喉音,“水。”   小红一激灵爬起来, 也不敢掌灯——如今连灯油都要省着用呢——只擎着小半截蜡烛走过来,“娘娘可是要喝水么?”   虽说阮侧妃如今可谓墙倒众人推, 可贵妃娘娘并未撤去她的位分,也未从玉牒里除名,只是命人按宫仆的月例供给, 虽然少,可到底留下一线生路。   小红匆匆执起银壶,将就倒了杯冷茶给她, 还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杯壁,这些贵人们素来是好洁的。   阮林絮却早已不复昔日挑剔, 一把接过贪婪饮尽,待喉咙里的干渴纾解些后,她才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小红怯怯的道。   这么说, 她又睡了一天一夜?阮林絮哑然失笑, 打从被月贵妃下令送进这间冷宫之后,她几乎忘了日月交替,也不觉得饥饿。每日总是昏昏沉沉,跟具活尸一般。   忽然怔怔看着眼前, “你是谁?”   “我是内务府的小红,娘娘不记得了么?”这侍婢道。   是了,月贵妃早已下诏将她身边服侍的人一律赶走,只留下这个小宫女服侍。阮林絮想起从前她怀孕时熙熙攘攘的盛况,不禁倍感凄凉。   “其实,奴婢是认得娘娘的。”小红细声道, “当年奴婢刚进宫时,家中阿母卧病,没钱请医问药,是您给了奴婢一块银子,才解了奴婢燃眉之急。”   所以今日她才会自请来重华宫服侍,就算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在她看来,这是唯一可以报恩的机会。   阮林絮默然,“我如今前途微茫,你跟了我也是枉然。”   “娘娘无须灰心,兴许等陛下回来便有转机呢,”小红真诚的道,“即使不然,奴婢也愿陪伴娘娘您左右,终身不离。”   阮林絮望着这女子一双清凌妙目,心中百感交集,连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能做到对她不离不弃,反而那些被她视为至亲的鼠辈,如今却跟着落井下石,将她弃若敝履。   阮行止从她被禁足之后便成了哑巴,问都不问一句,反而一天三趟往国公府跑,哪怕人家根本不要他进门——那才是他的好女儿呢!   想到阮林春的身孕竟不是假的,还在御前验出了双生胎,阮林絮便感觉脏腑都被无数只虫蚁啮咬着,为什么,为什么好运气永远都在她那边?明明自己一点都不比那贱人差,可不管付出多少努力,到头来,她也不过是那贱人脚下的一滩烂泥,连被人正视都做不到。   不甘心,不甘心……她这辈子是完了,但就算要死,她也得拖着阮林春同赴地狱。   阮林絮勉强挪动虚弱身躯,吃力地在地上攀爬着,从梳妆台下抽出一张字纸,“小红,你去,把这个交给宫中宛美人。”   小红怔怔接过,“娘娘是希望她帮您说情吗?”   “也许吧,”阮林絮凄惶地一笑,“但比起那个,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有她能帮我。”   宫里的女人最盼望便是皇嗣,有了这张催孕方子,宛采星势必会同意帮她换取自由——而她的所求也根本不多。   这一趟出宫,她不再想什么富贵荣辱,只是报仇。哪怕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   眨眼数月过去,阮林春的肚子越来越大,将近临盆之期。听大夫说,怀有双生胎的妇人往往容易早产,故而阮林春一刻也不敢松懈,时时留着精神,幸好回春堂离这儿不远,宫里也时时派人过来探望——但同时也令她更紧张了,如此万众瞩目,倘若生出来的孩子不够漂亮,那得多尴尬呀。   程栩本来想最后一个月请假在家陪她,却被阮林春严词拒绝。不单是为了维持贤妻人设,还因为宫中形势也不怎么乐观,景泰帝突发高热,连着几日昏迷未醒,程皇后亲身侍疾,因疥疮容易传染,连儿子也不敢见了。   设若顾显再有点什么,那得是多大的心理阴影,身为师傅,程栩理当看顾弟子的周全才是。   这一番振振有词,程栩无言以对,只得仍旧到御书房点卯,只是叮嘱妻子一旦有何不适万不可忍着,必得派人往宫中送信——他希望亲眼见证两个孩子的出世。   阮林春私心里倒是希望他不来的好,生孩子生得汗流浃背,想想都不怎么雅观。无奈程栩执意如此,她也只好答应。   至于会否难产,阮林春倒是不怎么担心,陈院判都说了她怀相良好,只要保持心态平和,是断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翠翠回归之后,崔三郎跟方氏的感情日益升温,如今早已山盟海誓,一同到方氏老家拜访去了——但愿方氏的娘家人能接受这位新女婿。   阮林春虽为他们高兴,可也着实冷清了不少,唯独许怡人不改初衷,时常来府里陪阮林春说话。   她就很羡慕方氏的进度,自己虽然跟阮志胤定了亲,婚期却得到下半年,阮志胤又去了军中,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阮林春取笑她,“人家是二婚自然简单,你这头婚怎么能一样?”   再说,当然是长辈先成亲再轮到晚辈,否则岂不全乱套了。   “到那时候你成亲,方氏还能以舅母的身份来操持,多好。”   许怡人听到这里才高兴起来,又羡慕地抚摸阮林春的肚皮,好沾沾喜气,“还是你有能耐,说不定一下子便儿女双全了,多干净省事!”   阮林春笑道,“别忙着打趣我,你以后没准生得比我还多呢,什么三胞胎四胞胎都不在话下。”   许怡人扑哧一笑,“什么混账话,王母娘娘的蟠桃都没这能耐!”   不过想到日后跟阮志胤白发苍苍、儿孙绕膝的美满光景,脸上还是情不自禁露出憧憬来。   阮林春摇摇头,这姑娘看着便是恋爱脑,幸好自家大哥老实,若碰上渣男,眼泪得淌成黄河了。   吃力地挪了挪靠枕,待要请许怡人削个梨来吃——正好一人一半,免得她亲自动手。   忽见紫云神色复杂地进来,将一封书函递给她。   还是用火漆密封的,防止中途有人偷看。阮林春取剪子拆开,匆匆看了两行,神色微变。   紫云忙道:“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阮林春转瞬便已恢复如常,将信纸揉成一团揣进兜里,“时候不早了,你送许姑娘回去吧。”   又望着许怡人笑道:“本来该留你用饭的,只是我如今脾胃挑剔得很,那些菜色怕是吃不惯,还是别勉强的好。”   许怡人撇撇嘴,“小气就直说,谁稀罕似的。”   两人玩笑惯了,彼此都不以为意。唯独紫云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事,让小姐这样心神不定呢?   等房中清净下来,阮林春方重新将皱巴巴的字纸展开,这回脸上再无喜色。   若信上所言属实,崔氏和阮老夫人此刻已经出事——阮林絮没必要诓她,只消去那栋宅邸打探一下,便可知二人去向。   阮林絮以此为人质,便是为了引她露面,还特意交代不许带随从,她到底想干什么?   虽不晓得阮林絮是怎么逃出来的,可按照这个疯子的脾气,若自己不去赴约,只怕崔氏当真会遭逢不测。   阮林春扶着额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   朱红的宫壁下,阮林絮沿着墙根幽灵一般慢慢走着。多亏宛采星给的令牌,她才能顺利从重华宫出来——这也是个蠢货,只晓得为那张催孕方子沾沾自喜,却不知其药性凶猛,必会伤身。   当然,都是那蠢货自找的,想到宛采星承宠之后给她的种种磋磨,阮林絮由衷感到快意。有宛家在,她不敢与宛采星公然为敌,但这张方子就够受的了。   眼下,她却得去解决另一个麻烦——阮林春此刻,想必已等候在那栋宅子了吧?   阮林絮并不担心对方爽约,阮林春虽然贪婪无度又自私自利,对崔氏倒是一等一的好,也是,生养之恩,哪是轻易就能抛却的。若是连亲娘的性命都不顾及,这人更该下地狱。   阮林絮也不会真拿崔氏和老夫人怎么样,她分得清是非利害——在阮林春回来之前,这两人对她本来都是很好很好的。   是阮林春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她才是罪魁祸首!   今日,也该做个了结了。   天上无月,有的只是淡淡星光。阮林絮缓缓推开那道木门,只见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臃肿人影——肚腹格外膨大,可见是有身子的无疑。   阮林絮浅笑,“你果然是个爽快人。”   可惜,再怎么重情重义又如何,一切都晚了。   那人的声音微微沙哑,“你找我来,难道就为了说这些?”   阮林絮莞尔,“当然不,我只是想着,咱俩毕竟姊妹一场,临走之前,又怎可不见上一面,嘘寒问暖?”   那人不说话了,想必是嫌腻味,敷衍都懒得敷衍。   阮林絮也不着恼,她今日不是来吵架的,相反,却是为和好——黄泉路上,总得找个人作伴。   室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若隐若现,遮盖了她脸上的伤疤,仿佛能窥见几分年少时候的青春妩媚。   阮林絮沿着那张太师椅徐徐绕行,“其实,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哪里比我强,样貌才学皆不如我,连待人接物的礼节都差上几分,可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你?打从你进家门的那刻起,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吗?”   那人静静道,“那是你自己想的,我从没打算要和你争。”   “是啊,你当然不用争,只要你说句话,别人就会拱手奉上。”阮林絮眶中竟流出眼泪来,“你不过抄了几首御诗,就被皇后视若亲信,而我呢,却不得不忍受月贵妃从早到晚的折辱,哪怕嫁了皇子也依旧被人看不起,凭什么,难道我生来便低人一等,注定要被你踩在脚下么?”   “阮林春”唯有默然。   阮林絮用一块肮脏手绢拭去眼角泪痕,忽又笑道:“幸好,你我的身份虽然注定不同,但死亡却能让咱们获得真正的平等,你说,这算不算一件好事?”   “阮林春”面露紧张,“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我的好姐姐。”阮林絮唇畔诡秘一笑,忽的推倒身旁油灯,不过顷刻之间,火苗便如长蛇般蔓延开来——她提前命人将剩下的几十坛灵泉酒都搬进这间屋里,这些酒虽不再能强身健体,却很适合催命。   肆虐的火苗吞没了她的衣衫,也吞没了她的肌肤,在高热炙烧下,阮林絮半点也不觉得痛楚,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对面的人,神情里透露出奇异的狂热。   很好,一切都和她计划的一样,她们姊妹俩,将共同化作飞灰,死后永享安宁。   这是报复,抑或成全?   阮林絮含着颐然的笑,紧紧盯着对面,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本应动作迟缓的孕妇并未被困火海不得自救,相反,他却敏捷地用那张太师椅砸烂门窗,翻身跃了出去。   程栩一把扯掉藏在衣裳中的软枕,再抹去脸上的油彩,得意地微笑着:“你弄错了,这回,才是真的假孕。”   阮林絮眼睁睁看着那人夺门而出,想要追赶质问他阮林春的下落,然而,四处弥漫的烟尘堵塞住她的呼吸,让她浑身使不出力气来,最终软软地倒在一片火海中。   意识消退前,她脑海中浮现出阮林春的脸,想不到,自己还是输了呀…… 第88章 . 邪物 很简单嘛,解决了。   程栩遍身灰扑扑地回来, 阮林春实在绷不住,扑哧笑道:“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一面让人打水拿毛巾来供他洗漱擦身。   程栩用力揩去脸上如同打翻了颜料铺子的污渍,哼哼唧唧道:“这都是拜谁所赐?”   扮女装不说, 还得化妆成孕妇,挺着个大肚子招摇过市, 被同僚们知道多难为情。   阮林春忍着笑意替他将衣裳褪下来,“那不是没法子么?让别人代劳,总不如你亲自走一趟, 更叫我放心。”   她自己固然是不会以身犯险的——阮林絮邀她见面摆明了不安好心,但凡动点脑筋怎么会上当?但,若是她不露面, 崔氏又可能有危险,所以只能用这个迂回的法子。   再说, 她瞧程栩穿上女装还挺像大家闺秀的——甚至比她更美。柳叶眉樊素口,不是像她这等朝夕相处的,恐怕还认不出来。   这人脸上又开始荡漾了, 程栩没好气瞪她一眼。   阮林春急忙收敛了欣赏, 专心致志为他卸妆。   忽听程栩道:“我却没想到,你会第一时间遣人来宫中寻我。”   阮林春一怔,“不是你让我遇事找你的么?总得有个人商量吧。”   “是,只我没想到你会认真听进去。”程栩微微含着笑, 语气却是感慨的。阮林春从来都不是柔弱无能的类型,相反,她比谁都独立有主见。但也正因如此,偶尔——只是偶尔,程栩希望她能依靠自己一下,既然结为夫妻, 何必彼此生分,天天摆出走独木桥的架势?她的苦即是他的苦,她的福亦是他的福。   他愿意用全部心力,去分担她一切的喜乐与哀愁。   “所以这次,我很高兴。”程栩握着她的手,眼中流露出纯然的欢悦。任何男子,都希望成为心爱之人的膀臂,为她遮风避雨。倘若说从前还有所疑虑,从现在起,他不必再怀疑阮林春对他的感情了。   阮林春则是臊得满面通红,她大大咧咧惯了,可受不了这样细腻的动作,遂急忙甩开程栩的手,嫌弃道:“脏兮兮的,少来摸我。”   程栩挠了挠鼻头,认命地回屋沐浴——洗干净就能摸了吧?   隔着一道纱帘,他听到阮林春扭扭捏捏的声线,夹杂着哗哗水声,在他耳边却如震雷一般,“以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今后,我会试着多跟你沟通,你多体谅……”   再平常不过的大白话,程栩却觉心跳如擂鼓,恨不得立刻跳出浴桶去拥抱她,不过,低头瞧瞧光溜溜的身子——还是别吓人了吧?反正,晚上有的是机会。   等程栩浑身清爽地出来,阮林春已整理好情绪,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此时方得空问他,“那屋子现下怎么样了,你身上为何到处是灰?”   程栩不及隐瞒,老实告诉她阮林絮纵火的恶行。   阮林春顾不上担心屋里的家当,而是紧张地望着他,“那你要不要紧,可有哪里伤着?”   程栩感觉心里甜丝丝的,本来并无不适——他那两条腿早就好了,当时比兔子还跑得飞快——不过为了争取同情,还是假意咳了咳,仿佛肺里很吸入了些烟尘。   阮林春于是一叠声地让人熬姜梨水来,又嘱咐程栩喝了汤饮后好好休养,发一发汗。   为了方便入眠,今晚还是先分房睡好了,免得两具身子紧紧挨着,这人又生出什么绮思。   程栩眼睁睁看着妻子仪态雍容离去,温香软玉化为泡影,不得不说,真是自作自受。   阮林春虽然料不到阮林絮斗胆纵火,可她身为财迷,事事都习惯考虑周全。早在崔三郎带方氏回老家探亲时,阮林春就和母亲商量,把那些银票、地契、首饰之类都暂且存在京中铺子里,否则崔氏和祖母两个老弱病残单独住在河边宅子里,难保不会遭人觊觎,引来贼匪打家劫舍。   若非崔氏太过要强,阮林春本来还想请她到家里来住,如此也不会让阮林絮有机可乘——好在紫云刚刚回报,崔氏和祖母已经找到了,在城郊一座废弃的城隍庙里,阮林絮尚且念着一丝骨肉之情,没把两位老人家怎么着。   “算她还有点良心。”阮林春冷哼一声。   “可是侯爷就没这般好运气。”紫云忍俊不禁,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真的?”阮林春的声调不似悲痛,倒似惊喜——没想到阮林絮临死前居然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真的。”紫云重重点头,“阮侯爷从官衙回来的路上被歹人袭击,想必便是侧妃娘娘指使干的,原本大概只是想打一顿出出气,谁知力道没掌握好,竟伤着子孙根,听来问诊的大夫说,以后恐怕都没法子干那种事了。”   紫云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说到行房还是有些羞愧的,忙别过头,齿间却噗的一下——太好笑了,实在忍不住。   阮林春亦是乐呵呵地挥着鹅毛扇,尤为快意。阮林絮此举,自然是报复亲爹对她的冷落,但,无论如何,这也算得替天-行道——阮行止违背了曾经的诺言,在精神上辜负了两个女子,但至少今后,他可以保持肉-体的忠贞,用不着左摇右摆、自欺欺人了。   真是不幸中之万幸。   次日程栩恢复了精神,便和妻子一同去察看那片废墟,不出两人所料,早已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断壁颓垣。   程栩倒是惦记着昨儿落下的一对红宝石耳环,首饰坊刚打好没多久,准备送给妻子当生辰贺礼的,结果倒是自己先用了,若遗失未免可惜。   阮林春嘴上嫌他抠抠搜搜小家子气,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反正闲着没事,便多等会儿。   然而不知是那红宝石太过脆弱,还是现场的积灰太多,程栩忙碌了半天也没寻见踪迹,倒是有意外收获。   他举着一个巴掌大的莲花石像遥遥走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阮林春也不认得,隐约记起在阮家时好似见过,应该是阮林絮所有之物。   但,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石头雕塑,连花瓣都刻画得异常简陋粗糙,想必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阮林絮为何临死还要带在身边,难道有什么特别意义?   总不会是顾誉给她的定情之物吧,这玩意儿可不像女孩子会喜欢的。顾誉也不是那种不解风情之人,拿块破石头来搪塞。   程栩笑道:“倒是奇怪,这石莲台在火场里烧了一天一夜,却连半点黢黑都看不见,没准竟是个宝贝,送给你吧。”   当然是开玩笑的,阮林春却心中一动,真个纳入袖中,“多谢。”   程栩一怔,不会吧,这也能视若至宝?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稀奇,只能认为妻子太爱他了,随便送块小石头都高兴得不知所以——作为一个有良心的男子汉,他更加得好好待她才是。   不提程栩这边深受感动,阮林春则是暗暗猜测起石莲台的来历来,她看原书看得不仔细,只知道原女主有个暗藏乾坤的机关,却不知道那机关究竟长什么模样,难道就是眼前的东西?   过了几日,正好程家老太太因梦魇请了护国寺的高僧来讲经,消解灾厄。阮林春便趁势将他唤来,借口为腹中孩儿祈福,实则是请他参详这莲台的奥秘。   大师不愧是大师,不过略微瞥了两眼,神情便肃穆起来,“少夫人从何处得来?”   阮林春当然不肯据实相告,只说是自己路上随便捡到,看对方那样认真,遂试探道:“莫非此物颇有佛缘?”   常听人说莲台乃观音大士化身,阮林絮能捡到这个法宝,也不愧女主之名了。   然则,清虚大师却缓缓摇头,“非也,此为天生邪物。”   阮林春很吃惊,“但据我所知,上一个得到这东西的人,的确获得了不少好处。”   她本来还想请这高僧帮忙开启,看看里头是否别有洞天——没准日后还能善加利用呢!   清虚大师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凡从何处来,必往异处报,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即是这个道理。”   阮林春似通非通,所以说,这世间的气运是固定的,类似于能量守恒,有人多些,难免会有人少些——阮林絮是借助这玩意来掠夺他人的气运么?所以上辈子程栩才会终身困于病榻,程家亦是潦倒而终。   这么看来,自己的到来也非偶然,而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注定了她要来修正天道错误,所以不是她治好程栩的病,而是天意如此——真的很玄学。   至于阮林絮,她用外力强行获得的幸福,这辈子也都一一偿还了回去,真可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只是,为什么会盯上程家呢?阮林春忍不住道:“程家祖上曾积下很多功德吗?”   清虚大师含笑,“当然,否则,贫僧又怎会来此?国公爷一生清正,与其妻鹣鲽情深,为人亦是慷慨洒落,昔年宁愿散尽家财以济灾民,如此大义,怎能不令人心折?”   阮林春默默点头,想必阮林絮幼时便曾听闻国公爷的事迹,内心羡慕而又妒恨,本来程家阮家井水不犯河水,但这股情绪反映到石莲台上,却成了她牺牲别人成就自己的引子。一念为恶,竟恐怖如斯。   阮林春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做善事,不为自己,也得为子孙后代多积点德。若常抱着侥幸心理,无异于自取灭亡。   清虚大师眼看自己三言两语便点化了一位施主,满意捋须,“少夫人,此物不祥,还是由贫僧带回护国寺点化,以消解其戾气,免得再度落入有心人之手,反而不妙。”   这东西火烧不透,水浸不湿,的确是难以处理。清虚大师愿意将麻烦带走,足可见得诚意,当然他此举还有另一层意思——这做法事可不是免费的,总得布施些香火钱吧?供奉上七七四十九日,又能为寺里小赚一笔了。   然而,阮林春却爽朗地挥了挥手,“何必让您费神,瞧我的!”   随即让紫云取来一把榔头,轻轻往下一锤,石莲台便四分五裂。   “很简单嘛,解决了。”阮林春满意说道,让紫云将碎屑打扫干净拿去扔掉——这种破烂石头,捡垃圾的都不肯要呢,哪里还怕它害人。   清虚大师:……   他错了,自己根本不该为程家人操心,有这位彪悍的少奶奶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来了也得吓死。 第89章 生产   清虚大师怏怏不乐离去, 阮林春唯恐这位老人家愁坏了身子,还是让紫云剪了几块碎银与他——虽然不及想象中那么多,可是也足够几个月的嚼用了。   人要知足, 这还是佛偈上讲的哩。   程栩听说妻子请了高僧讲经,也顺道过来看看——绝对没有提防的意思哦, 这么一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和尚还不值得他吃醋。   当然要是阮林春听了经文之后从此变得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那对他也不太妙。   然而当他狗狗祟祟过来时,大师已经走了, 阮林春正在拾掇零碎尺头布料,准备为腹中的孩儿裁制贴身小衣,“你来得正好。”   于是跟他说要将铺子里的收益捐出去一笔, 用来修桥铺路,造福于民。   程栩一脸不认识她似的, 竟像是活见鬼,“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他再怎么爱妻如命,也不能昧着良心去称赞妻子的大方。事实上两人成婚之后, 阮林春虽不主持中馈, 但这个小家的财政支出一向是由她把持的,程栩老老实实将俸禄上缴,阮林春则按照固定的数额每日拨给他花用——多出一厘都不肯。   虽然知道她是好心,生怕自己在外头饮酒寻欢作乐, 坏了身子,也容易惹出麻烦。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程栩偶尔还是微微不自在——这不就显得他惧内一般么?   虽然他是惧内没错啦。   如今阮林春却愿意慷慨解囊,去行那等济世救民的善举,在程栩眼中, 无异于夜叉忽然变作观音。当然,无论是仙是鬼,都令他爱不释手就是了。   阮林春抿唇一笑,“既入程家门,便是程家人,我身为国公府的儿媳,怎可不以公公和历代祖宗为榜样,多行善举,方不辱府上门楣。再者,也为我腹中孩儿积些阴鸷,愿他们来日无病无灾,平顺一生。”   至于石莲台的事,她还是隐瞒不报,一来太过离奇,叫人难以相信;二来,即便程栩信了,也不过勾起曾经伤痛而已。   他从前的人生,自己来不及参与,但今后的光阴,阮林春势必会与他共同分担: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程栩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娘子,那你以后能多给我点零花钱吗?”   他所有的银子几乎都用来给顾显买点心吃了,谁让那小子嘴馋,又向往宫外的厨子;以致于程栩每每捉襟见肘,授课休憩中间,看着那些宫娥太监争相奉承,上赶着端茶递水,都怪不好意思的——他真的没赏钱啦!   阮林春温柔地捏了捏自家小男人的脸颊,“没事,夫君你靠脸也能吃饭的,根本用不着银子。”   程栩:……   虽然被拒绝,但是还挺高兴的,这便是语言的艺术么?   *   亲爹受了伤,阮林春作为闺女论理是该回去探望一二的,但是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再者,那伤处在隐蔽的地方,到底男女有别,亲爹也不能例外。阮林春还嫌害眼睛呢,便只让程栩代她走了一趟,送了两株人参完事。   阮行止虽然埋怨女儿狠心,可到底犯不着跟孕妇置气,何况,这件事怎么好意思到处讲?不来倒是好事。   他只希望崔氏能回来照顾自己。若非出了这趟意外,本来他还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听大夫的意思,恢复的希望十分渺茫,今后也不会有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难道真要孤零零度过下半辈子?   阮行止于是文思泉涌,运笔如飞,短短数日间就向崔氏寄去了几十封情信,信里多回忆从前花间月下山盟海誓,希望崔氏心回意转,两人能破镜重圆。   崔氏给他的回应是一大包黑狗肾、鹿鞭鹿茸之类的补药,未曾附上一语,嘲讽之意却昭然若揭。   阮行止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鞭”,气得浑身乱颤,心想最毒妇人心果然不错,他都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也罢,君既无情我便休,既然无法挽回,索性恩断义绝!   从此阮行止再不上崔氏家门,彼此形同陌路,只除了阮林春偶然会打发人上门寻他——他还欠着几万银子呢。   阮行止:……他上辈子不晓得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竟碰上这些冤家,堪比豺狼虎豹,恨不得将他啃得骨肉都不剩呢。   他这厢自伤其身哀叹可怜,平国公府则是分外忙碌起来,少夫人产期将近,这可是府里暌违已久的大喜事,怎么能马虎?   和众人的苦乐交织比起来,阮林春的心态却是意外平和,都说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可她把四间铺子半年的收益都给捐了出去,这积下的阴功该不少了吧?   若还有小鬼敢来索命,她拼死也要去地府问个清楚,把阎王老儿抽打成烂羊头。   程栩眼看她义愤填膺啃着苹果,盘子里很快就消灭干净,于是默默又为她切了几个——这是阮林春教他的法子,沿着果身用锉刀修剪成兔子模样,说是这样更方便可口。   虽然是好看了点,可滋味明明一样好么!程栩看着那盘子里红彤彤的兔耳朵,觉得妻子真是富于童真。   两人闲聊起最近宫中琐屑。最宠爱的侧室被烧成焦炭,顾誉着实掉了几滴眼泪,就算阮林絮后来的所作所为着实令他不耐,可他们之间毕竟曾深爱过。   然而,不待他寻最好的棺木来为宠妾收殓,宫里便出了变数。有侍人告发陛下所患疥疮是遭人谋害所致,虽无确凿的证据证明大皇子与此有关,可那人曾漏夜往来过重华宫。加之太医院陈院判访遍医书,认为陛下高热是由丹毒与疥疮共同导致,那炼丹的仙师可确确实实是由大皇子进献的。   景泰帝一怒之下,将顾誉在户部的差事革除,念在父子之情并未从重处罚,只让他留在重华宫思过,可看情势,顾誉大约与帝位无缘了。   “你说,大殿下会不会就此认命?”   阮林春叉了块苹果给他,程栩乖乖张嘴咬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想,娘娘自会有对策的。”   阮林春颔首,再不济也就是逼宫,未尝不是件好事,反而能让程皇后更快破局——从这几个月来看,程皇后实在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明知服丹对皇帝不利,却还是引而不发,等到酿成严重后果,再一举让太医院揭露此事,以致皇帝雷霆大怒,也绝了月贵妃母子的晋升之阶。   不管那母子俩这回会否狗急跳墙,程皇后想必都会做最坏的打算,准备殊死一搏。   阮林春私心里自然是希望皇后得胜的,月贵妃向来不待见自己,倘若她上位,自己今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唯一的顾虑是六皇子还太小,倘若沦为掣肘……也罢,无论如何程栩总会保护好他的。   阮林春如此想着,可到了生产那日,程栩却是脚不沾地跟着一众稳婆大夫进门来,还自来熟地坐到床边,“放心,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你不在宫里帮娘娘么?”阮林春瞪着眼,她听到的消息,顾誉组织了一支军伍,准备今日去勤政殿逼宫,这人怎么还有空陪她生孩子。   真要是为她耽误了军国大事,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程栩一脸从容的道:“没事,你哥哥在呢,他会保护阿显的。”   哥哥……阮志胤不是去西北了么?阮林春正愣神间,身下那股绵密的钝痛再度袭来,让她没精力探究这几人是否瞒着她有什么秘密。   当务之急还是眼下。   虽然早有准备,可毕竟是头一遭生产,阮林春可没法子做到想象中那般优雅,疼痛加上乏力,让她急切里想要咬住点什么。   本来稳婆准备了毛巾,然而在汗水和口中津液的浸泡下,早已变得又湿又滑,阮林春正觉虚软间,忽然感觉一个硬邦邦的物事伸了过来,她顾不得神思,张嘴便咬了上去,耳边传来呲的一声。   借助这股力道的支撑,阮林春顺利用劲,攒着一口气将孩子挤了出来。   再度恢复神智已近黄昏了,她是凌晨发动的,算下来虽没有一天一夜那样骇人,可也着实不容小觑。   阮林春满身疲惫,“孩子呢?”   “在乳娘那儿呢。”程栩道,将蒸得又松又软的红糖糕掰碎了,泡在鸡汤里慢慢喂给她吃,好让她尽快恢复元气。   阮林春哪还尝得出味道,但是饥肠辘辘的胃迫使她攫取食物,等喝了小半碗鸡汤后,程栩就让人将孩子抱来。   是一男一女,已经由稳婆洗干净身上的血污,看去俱是一副红通通的皱巴模样,跟刚孵化出的小鸡仔似的。   阮林春皱眉,“不怎么好看。”   不会是承袭了她的基因吧?可她底子本来不错呀,也就是乡下那段时间丑了点,后来亦是白白嫩嫩的。   程栩笑着,“刚出世都一样,哪辨得出面目美丑来,等长开就好了。”   阮林春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心里方才宽了些,忽一眼瞥见程栩胳膊上几个鲜明的咬痕——方才为抱孩子揎起了袖管。   不会是被她啃的吧?阮林春不好意思的道,“疼吗?”早知道该找些软木塞子备用才是。   程栩一脸平静的道:“不疼,你忘了我从前天天被你扎针?那银针总比牙齿锋利多了。”   这当然是谎话,其实疼得要命——这会子他倒想哭一哭鼻子,可想到自己已经是当爹的人,流露出这种软弱公子哥气概未免太不像话,装也得装得糙些。   阮林春:……可是你眼睛都红了。   当英雄真不容易啊。 第90章 结局   一码归一码, 虽然程栩这块人肉毛巾扮演得不错,无奈阮林春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还记得那会子程栩只言片语透露出的信息。   所以真的有事在瞒着她吧?   程栩架不住她追问,只好据实相告, 今日奉命护卫椒房殿的御林军中,就有一支是由阮志胤统领的, 为怕阮林春担心,两人才商议好瞒着家里,谎称阮志胤去了西北, 实则是在京城待命,伺机而动。   阮林春纵有千般怒火,此时也没力气发作了, 只能说程栩选择的机会很是巧妙,吃准了她不会动怒——况且这会子动怒已晚了, 消息如若属实,大皇子必然已有动作,是成是败, 都已无力转圜。   当然凭阮志胤的资历, 是轮不到他打头阵的,他所学的武功虽不足以出将入帅,用来自保却没问题。   阮林春并不担心哥哥的生死,只恼恨地瞪了身畔一眼, “你就不怕大殿下今日不曾起事?”   没有反贼,那护驾之功当然也没了。到那时,这批擅自闯入宫中的禁卫,恐怕会按军法处置。   程栩嘿嘿笑着,“那他也比我抗揍嘛,就算是挨几十军棍, 究竟也算不得什么,若是成了,这回却能立下大功,从此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很好么?”   阮林春:……   她这是嫁了个什么男人呀,连大舅子都坑,当然阮志胤必定也是愿意的,选择权在他手上——是想快些加官进爵,好风风光光迎娶许怡人过门吧?   某种意义上,程栩算得成人之美,至于他自己是否贪生怕死——说实在的,阮林春其实巴不得如此,都当爹的人了,怎么好撇下她们娘儿三个,自个儿去成全一番英雄意气?   她不想做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深闺怨妇,只盼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过上大几十载,如此,便不枉此生了。   虽然心里理解,可阮林春还是扎扎实实地生了好几天“气”,她不能让程栩以为坑岳家是应该的,非得让他知道教训,这人今后才会掌握分寸——太过聪明的人,只有感情才能束缚住他。   而程栩则是默认了阮林春对他的惩罚,终日老老实实服侍在妻子床边,为她做小伏低,阮林春一喊热就急忙为她打扇,一说冷便立刻关窗,恨不得连去净房都要抱着走——阮林春难得体会了一回当巨婴的滋味。   紫云则是暗暗腹诽,没见过哪家姑爷这样事无巨细样样包办的,长此以往不就把她这个贴身丫鬟给架空了吗?于是找李管事诉苦了好几回,无奈李管事也没法子,世子爷天生一副牛心古怪,娶了夫人更上一层楼,旁人怎么劝都不肯听的。   至于紫云担心终身无靠,他这里倒是有个巧宗儿,不如就此嫁给他,以管事媳妇的身份在府内当差,不是妥妥的金饭碗么?   紫云看着李管事那双殷殷期盼的眼,嫌弃地甩了甩手绢子,一扭身走了。   李管事:……哎,这都不肯上当,看来他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啰。   *   宫里风平浪静了几日,始终没有消息传来,阮林春沉住气不怎么担心,若顾誉已经得逞,这会子就该摇旗呐喊来为自己正名了,可既然静悄悄的,只能说明顾誉的计划并没有成功,甚至已经遭擒——令景泰帝犯难的,是对于逆子的处置问题。   到底还是狠不下心罢。   阮林春勉强自己喝了小半个月不加盐的猪肘子汤,嘴里都快淡出鸟来,总算有奶水哺育一双儿女了。   一开始程栩并不怎么担心,说世家大族谁不得准备几个乳娘,没见过非要自己奶孩子的。但是阮林春坚信孩子只有喝母乳才亲,所以回绝了这人提议。而当她顺利地出乳之后,程栩的眼睛却是一天到晚跟着她晃悠——倒不是怕她喂得不好,而是暗戳戳想跟孩子们抢食呢。   男人哪!   阮林春既得意又骄傲,如今她在这府里融入得越来越好了,调-教起丈夫来亦是得心应手,果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而在众人焦急地等待中,圣旨也姗姗来迟,大皇子顾誉忤逆犯上,现被圈禁重华宫中,非死不得出,至于六皇子,则正式被立为皇储,着太傅程栩用心教导,以备来日。   景泰帝穿着一身黄绸寝衣,偎在床头由皇后亲自喂药。这段时日卧床不起,人也消瘦了许多,连衣裳都撑不起来,松垮垮垂在肩上。   事实上连圣旨也是由他口书,再经皇后亲自抄录,但盖上玺印后,它便和一封正式的诏书毫无区别。   勉强咽下最后一口参汤,景泰帝吃力地拉着妻子的手,语气十分抱歉,“是朕对不住你,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其实他对不起皇后何止这几个月,打从正式册立,程皇后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这个,景泰帝也是知道的。   幸而,如今他们夫妻终于冰释前嫌,而那些他曾看错的歹人,也终于暴露了真实面目——唯独皇后是真正忠于他的,从今往后,他必不会辜负这对母子。   程皇后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温柔地为夫君掖了掖被角,免得他伤风着凉,“您放心,臣妾会永远陪伴您的,咱们虽非结发,却也算得同辛苦共患难,陛下,您就好好睡吧,这朝中琐碎,自会有人替您料理的。”   景泰帝模糊觉得她这句话还有些别的意思,然而脑中却昏昏似一团乱麻,眼皮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般,他实在没力气思考。   看着这位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沉沉睡去,程皇后方收敛了笑意,唤来心腹侍婢,“请太医院过来,一同为陛下看诊吧,本宫瞧着陛下的情形似乎不大好。”   侍婢不曾多问,答应了一句便默默离去。   这厢程皇后方缓缓抚上景泰帝的脸,声音幽微,如同梦呓一般,“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哪怕你不是天子,你也是我唯一深爱的夫婿,谁也别想从我这儿将您夺走。”   她依偎着松软的锦被,异样柔滑,如同一只手缓缓抚摸过她的脸颊——他们只在新婚夜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光,之后便一去不返。   幸好,他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   “陛下中风了?”阮林春正喝着鸡汤,闻言诧异望向对面。   程栩颔首,语气里辨不出情绪,“太医院众口一词,说是陛下体内的余毒尚未排清,以致引发了后遗症,如今口不能言,身不能行,若要恢复,可能得需些时日。”   阮林春嗤道:“其实根本就不懂治吧。”   当然就算她去了也一样——没听说中风还能扎针扎好的——太医院如此说法,自然是为了推卸责任。   也罢,既然是月贵妃母子惹出来的麻烦,这锅还得他们来背,顾誉已被圈禁,看来月贵妃也免不了要进冷宫,宛采星身为她的族妹,下场大约也不会好——听说阮林絮死前给了她一张催孕的方子,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力气,皇帝都不能动了,她还怎么怀孕?   当然这对阮林春是好事,她可不想多出一位位高权重的情敌,如今宛家大厦将倾,她从此也能高枕无忧了。   “只是,父亲今后更得忙碌了。”程栩叹道。   六皇子还未长成,程皇后急诏诸位大臣议事,要从中择取德高望重之辈,共同临朝理政,平国公当然也在其列。   阮林春瞥他一眼,“你怎么不去?”   程栩拧了拧她越发圆润饱满的脸颊,含笑道:“你不希望我在家陪你么?”   阮林春歪着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很享受当小型慈禧太后的乐趣,程栩留在她身边当个跑腿的李莲英也不错。反正他们家挣的钱已够多了,何必还得拼死拼活地奔波——这种发言虽然凡尔赛了点,但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别人爱羡慕就羡慕去吧。   可惜,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阮志胤的婚事却出现了危机。他刚被提拔为御林军副统领,许怡人却不肯跟他成亲了,嚷嚷着要退婚。幸好许尚书舍不得这位青年才俊,一面在家安抚女儿,一面叮嘱未来女婿务必得耐心些,这等终身大事,可千万马虎不得呀!   程栩听大舅子倒了几回苦水,也觉得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本来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反悔就反悔,这不是胡闹么?志胤又不曾得罪她,还为了婚事以身犯险,跟大殿下作对,她怎么不知感恩呢?”   阮林春则对男人们的迟钝嗤之以鼻,“你懂什么,许姑娘恨的正是大哥瞒骗,她可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阮志胤若是好好说了大概也没事,可他骗许怡人自己去了西北,让未婚妻饱尝了几个月的相思之苦——这在她看来简直罪无可恕。   程栩:……   忽然发现男人和女人的脑回路真的很不一样,他跟阮志胤很能共情,而妻子却义无反顾站到了许怡人那边——再聊下去就有些危险了。   未免引起连锁反应,让自己的家庭濒临破碎,程栩急忙岔开话题,“你觉得他俩还能和好么?”   阮林春的态度不怎么乐观,“看老天爷怎么想吧。”   自从护国寺的高僧来讲过经后,她如今愈发佛系了,仿佛天塌下来都不能将她撼动,何况只是桩无关紧要的婚事。   换个角度想想,这婚事不成也没什么不好,还能少送几个红包呢。   程栩:……所以重点是红包对么?   想起自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心里忽然就平衡多了。   *   两个孩子的满月宴办得异常热闹,阮林春坐月子的这段期间,程栩早就为儿女们起好了名,一个叫程羽,一个叫程日——显然可知,是从他俩的名讳各自拆出一个字。   羽是栩的一半,日则是春的一半。   阮林春能理解丈夫暗秀恩爱的心情,可是这日字会不会太土了点?就算用在男孩子身上也不大相宜,他咋不叫程日天呢?   后经阮林春死命劝阻,甚至不惜以绝食抗议——其实不过少吃了一顿宵夜——程栩总算法外开恩,在日字上头多添了个木,唤作程杳,如此总算有些文绉绉的气韵了。   阮林春也终于能舒心地出来见客。   虽然腹中的累赘已经出来,可她这腰身一时半刻是缩不回去了,好在程栩命京城最好的裁缝为她订做一套飘逸舒展的衣衫,穿在身上飘飘荡荡,恰到好处遮掩了赘肉,同时也烘托出她那姣好的五官。   阮林春比生产前略胖了些,但是她这种脸型倒是胖点好,用老人们的话说,是“福气”,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多惹人爱。   况且,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旁人也不会少夸她的。程栩那日所说果然应验,两个孩子这段时日好吃好睡,眉眼渐渐舒展,隐约显出点轮廓来——跟他们的双亲是挺像的。   至于那身奶白奶白的皮肤么,一看便是承袭了程家的基因,长大后不知得出落得何等俊美。   连张二夫人这样尖酸刻薄的人物,也不得不承认两个孩子生得实在好,并忍痛从腕上褪下一对手镯当贺礼——程枫名下的铺子毫无起色,银钱竟是有出无进,她那些可怜的嫁妆不知何时才能赎回,就连这对玉镯还是中秋时老太太赏的呢!   难怪二房在府中的地位渐次低下去,如今张二夫人哪还有同阮林春叫板的底气,对方肯施舍口冷饭都不错了。   阮林春望着婶娘怏怏离去,笑眯眯地转身,竟看到一个异常眼熟的身影——原来是老庄头瑞叔,前年将她从乡屯里接来京城的。   “早听说姑奶奶大喜,一直没机会道贺,如今总算赶到了。”瑞叔还半吐半露告诉她,赵喜平从白氏那里要的一笔银子,如今早就挥霍干净,还欠下不少赌债,被打断了一条胳膊——他本是猎户,今后竟不知如何为生。   阮林春淡淡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她对赵喜平并不格外仇恨,可是也无好感。沦落到这步田地,只能说老天开眼吧。她捐出去的银子,是要赈济那些有担当、愿意养家糊口的人,赵喜平显然不在考虑之列。   瑞叔当然不是来做说客的,不过是偶然打听到了,才来告知一二——他知晓这女子在那家人手里曾受过多少辛苦。   有点令她痛快的意思。   阮林春当然是快意的,遂亲自接待瑞叔入席,又拿出上好的花雕酒,让程栩陪饮两杯。   程栩虽不明就里,却还是乖乖照做。只在阮林春回后厨房哺乳时,悄悄问道:“那是咱家远房亲戚么?”   咱家这个词阮林春听着舒服,她一手抱着婴孩,含笑道:“不是,是咱们的媒人。”   程栩不过略想了想便转过弯来,想必他跟阮林春在京城的初遇,彼时瑞叔也在对面马车里——不晓得他有没有看出两人间的情愫?   阮林春红着脸嗔道:“好不知羞!我可不是那时爱上你的。”   “真的不是吗?”程栩含笑道,“那后来你怎么一眼认出我的?”   怎么说都算是留下深刻印象了吧,这不是一见钟情是什么?   阮林春语塞,论诡辩她从来不是程栩的对手,仔细想想,似乎也有点道理——毕竟她是个颜控嘛,兴许第一眼就产生好感了。   然程栩却没对她一见钟情,这多少有些令人失望。   阮林春正懊丧间,就感觉一只手轻轻按住她胳膊,程栩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拥着她,并轻轻吻她脸颊,“那时候我虽没爱上你,可却一眼就记住了你,从此,你在我心中便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她记住他的美,他却记住她的丑?阮林春忍着笑,想了想,到底没把这句煞风景的话讲出来。   至少,他们对彼此都是最契合的抉择,这就够了。   甚至连身体也……阮林春感觉到肩上密密麻麻的小动作,不由得沉下脸,“现在是白天。”   程栩正在挠她的颈窝,闻言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知道,我在为晚上做铺垫。”   阮林春:……   两人稍稍温存了一番,方才理好衣裳出来,算是正式开荤之前的小点心。阮林春脸颊红红,还不断小声训斥,“你往那边走,被宾客们瞧见,还当我俩如何不检点呢!”   事实就是不检点啊,程栩想笑,好歹还是忍住了,板着脸戳了戳她掌心,“你瞧。”   阮林春循着他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葡萄架下,阮志胤满头大汗,两手作揖,正软语哀求些什么,而坐在秋千上的许怡人面目冷峻,本来握拳的手却渐渐松懈下来,悄悄拽了拽阮志胤的衣裳。   他们和好了。   程栩笑道:“看来,也有人得请我喝一杯谢媒酒了。”   阮林春白他一眼,“明明是我做的媒,你来邀什么功?”   不是都一样么?程栩摸了摸鼻子,觉得为夫之路真是任重道远。眼看阮林春笑语寒暄上前招呼,他也急忙跟了过去——阮志胤也成亲,以后秀恩爱的机会可不多了,得好好把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