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穿成锦鲤太子妃 作者:飞雨千汀   文案:   楚堇打小就被邻里诟诮:她是爹娘买豆腐送的。   可这么荒谬的事,她会当真么?   直到某日豆腐西施登门道出当年真相,楚堇傻了眼!   她是伯府千金?打出生就被调了包?现在要将她认回?楚堇一激动厥过去了,陷入昏迷。   而素不喜女人的太子李玄枡,此时正被父皇花式逼婚,最终他选了昏迷不醒的伯府千金楚堇。   新婚之夜骤然睁眼,楚堇看看四周的龙凤喜烛,宫娥环侍……这就是躺赢?   ※ 护短腹黑神经质男主X锦鲤绝美不佛系女主   ※ 古穿古,1V1,HE   一句话简介:太子夫君最会护短~   立意:夫妇一体,惩恶扬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堇(桐小堇)、李玄枡 ┃ 配角:一堆人 ┃ 其它: ============== 第1章   将将出了元夕,石浔镇小门小户年禧时张挂的灯笼和喜联尚未撤掉,整条老街犹存着一丝年味儿。   街头桐家院子里的柳树正值抽芽,冻了一冬的泥地也渐渐复苏。杨柳风一起,卷了泥里泛出的丝丝寒气灌进屋去,微微刺骨,屋内的桐泓才和余三娘同时打了个激灵。   这一激灵倒也并非因着冷,更因着方才他们听到的话。   原本一早就该出门卖豆子的桐泓才,先前挑子都扛上了肩,才到门口又撂了挑子折回屋来。因为他家突然到访了位贵客。   这会儿,逼仄的堂屋里坐着四人:桐泓才和他的老伴儿余三娘、闺女桐小堇、再就是那位‘贵客’——镇上首富窦家的独苗,窦文山。   筚门蓬户的丫头不比朱门闺秀,诸事抛头露面惯了,外男登门并无忌讳。故而此刻桐泓才与窦文山坐在上座,桐小堇就挨着余三娘在桐泓才的下手坐着。   她螓首低垂,眉目潜翳,只眼尾余光暗挑,不动声色的扫过爹娘脸颊。见二人面上皆挂着喜色,心中隐隐打起鼓来。   这是因着窦文山刚刚已表明了此来的目的——提亲。   桐家贫,三人的口粮仅靠几亩地撑着,种豆卖豆,去了温饱没什么盈余。此前桐泓才一直担忧因自己的无能备不起嫁妆,从而误了女儿芳华。不想今日,竟有这样的好事砸上门来!   虽是贫,老两口却是贫而无谄的安分人,桐泓才认同窦文山是自家闺女良配,倒也并非因着窦家殷实。他看重的更是窦文山读过书,不似镇上其它商贾富绅,借着祖辈余荫混沌度日,养得脑满肠肥不思进取。   饶是桐家二老听闻提亲后都开眉展眼的,桐小堇却并不满这门亲事。究其缘由,还得先从她的身世说起。   这会儿正坐在陈漆斑驳的破木椅上的丫头,原是将门千金。月前的一个午后,她抱着话本儿躺在逍遥椅上读书催眠,很快便沉沉睡去。等再睁眼,却穿成了话本里苦命的女配桐小堇!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她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悲催身份。之所以悲催,那是因着这位原主实打实算得上命薄运蹇。   原主本也是含着金汤匙呱呱坠地的贵女,却在下一刻被人调了包,抱到豆腐西施的家里。而豆腐西施的亲女则被抱进忠正伯府,代原主过上锦衣华服珠围翠绕的日子。   没错,这本名为《楚娆传》的话本,讲述的正是楚娆这个假伯府千金,鱼目混珠鹊栖梧桐的滂葩经历。而被她偷了人生的桐小堇,却只沦为一介炮灰,被豆腐西施随手送了人,成了桐家的养女。所幸桐家二老膝下无子,视之为己出。   既得一隅安然度日,原也算不得太惨,可偏偏在十六年后,伯夫人竟意外得知了当年真相,要将亲女认回。   云端跌落泥沼,又自泥沼捧上云端,于原主而言一番劫簸太过刺激,犹如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击中,使得她当场昏厥,不省人事,只吊着口气儿残喘至剧终。   思及此处,桐小堇樱唇微勾,未施脂粉的如雪面容上划出个自嘲的弧儿,不知是在感叹原主的命,还是她自己的。见窦文山的视线朝她移来,唇间冷硬的弧儿瞬时如雪树开花般明媚绽开,接着便有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溢出。   袅袅清音如林籁泉韵般酥软人心,窦文山面色微僵。   既而便见她檀口轻启:“窦公子与我素昧谋面,不知出于何故心生垂怜?”   若说适才的轻笑如序曲暖场声动梁尘,这一启口,便是觞曲醉人绕梁遏云。窦文山耳听心受,不禁露出痴态。   此前桐小堇始终垂眉颔首,除了脩纤的身段儿外,他并未看清她的容貌。毕竟他也不是冲着容貌来的。weweer   而眼下莺声入耳,姿容入目,一双剪水煙眸脉脉望向他,如春雨新洗般直戳心尖儿……   纵是只为逐利不为美色而来的窦文山,此刻也有些本末倒置失了初心。心下暗暗盘算着:莫说这姑娘是蒙尘的遗珠,即便真的只是农家女儿,他也愿满心欢喜的娶回家好好疼宠。   窦文山委实未料到这柴门里养大的闺女,竟可生得如此秀雅。荆钗布裙不掩风姿,泥尘灶火不磋肌骨,血脉之事诚不我欺,贵盛之气果真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他这个本镇首富家的少爷,此刻坐在桐家破败的堂屋里,竟端不起半分上位者的架势。   “窦公子?”桐小堇轻声提点。   窦文山从恍惚中回过神儿来,敛了眼中痴态,双手一拱眼帘微垂,彬彬有礼道:“桐姑娘,在下虽未与姑娘谋面,却听过姑娘美名,今日诚心前来求娶,还请姑娘……”   “窦公子既是诚心,何不直说实情?”   窦文山抬起眼皮,望着对面打断他话的美人儿,心下微颤。是他刚刚的理由太过随意?   可是实情他如何说得?总不能直说是从姑母处得知忠正伯夫人正寻亲女的消息,故而才急火火前来提亲!女子最重闺誉,只要他能在桐小堇身世大白前议定这门亲事,届时伯府也不得不认下窦家这个亲家。   这如意算盘打的,窦文山自己都觉得阴险,可哪个商贾不想攀门勋贵亲戚?若非明珠蒙尘流落民间,任他窦家如何殷富,也是高攀不上一个伯府千金的。   既然真相不能说,那么窦文山只得另想一个。稍加思忖,他便露出个略显愧窘的笑容,缓缓道来:“桐姑娘冰雪聪明,在下也不敢欺瞒。前些日子鄙府新宅落成,特意请了位先生来看风水。先生说这宅子阳气过盛,阴则衰微,简言之家中缺一位女主人。先生说若乔迁之际仍无破局,恐生灾殃。家父与家母恩爱,无奈家母仙逝的早,家父又无再续之意,故而在下才突生中馈之思。”   这信口诌来的托辞桐小堇自是不信,却不妨碍桐家二老相信。桐家二老连连点头迎意,一边敬佩窦老爷对亡妻的情谊,一边感叹自家闺女好福气。窦家堆金积玉富甲一方,窦老爷却只钟情于原配一人,这般重情重义世所罕见,老子如此,儿子又能差到哪儿去?   窦文山是读书人,善于攻心,几个回合下来便赢得了桐家二老的喜爱,大有就地拍板之势。   眼见爹娘这就要应下,桐小堇忙出言打断三人的谈话:“窦公子。”   闻声,窦文山止了与桐家二老的热络,转头看向桐小堇,笑吟吟问:“不知桐姑娘有何赐教?”   春寒料峭,不时有风自半敞着的屋门灌进,拂乱桐小堇鬓边碎发的同时,也搅乱了窦文山的心。桐小堇抬手抹了抹鬓角,视线投去屋外,落在当院儿摆着的几只朱地描金雕花直扛箱上。   “窦公子,你今日虽是带着十足诚意而来,但婚姻大事事关终身,即便是小户人家也非三言两语草率可定。公子的心意小女已知,还请公子先行回去,待我与爹娘细细忖量后再行答复。”   听到女儿这话,桐家二老才从先前的煽惑中清醒过来,懊悔表现的太过热切,好似自家闺女多恨嫁。   见二老恢复了冷静,窦文山也只得采取迂回,赔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不知姑娘要思量多久?”他视线小心翼翼的在桐小堇脸上窥度,揣测着她的心思。   “五日便可。”桐小堇未作迟疑,淡定的笑着,张口即回。   窦文山的嘴角抽了两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五日,那不刚好是伯夫人要来接她回伯府的日子?待到那日桐小堇得知自己是伯府千金,还能答应他一届商贾之子的求娶么?   此事不可稽延。   焦灼之际,窦文山只得剖露心意:“不怕姑娘笑话,自在下见姑娘第一眼,便感红鸾入命,难以自抑,还求姑娘提早……”   “请公子自重!”桐小堇拍着桌子从椅中弹起,一改先前的温婉,好似动起气来。   自然,生气只是佯装,她当然知晓五日后会发生什么。   书中原主确实是应了这门亲事,然而原主在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惊得当场昏厥。事后窦文山登府探望过几回,听大夫说原主苏醒无望后,立马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提二人定亲之事。生怕伯府哪日嫌了这已成累赘的女儿,推到他们窦家去。   原主傻,桐小堇可不傻,这样一个趋利避害薄情寡义的小人,莫说是嫁,多看一眼都觉恶心。   见闺女羞恼动气,桐家二老跟着慌了下,却只是无措的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   窦文山意识到自己言过激怒了人家,忙起身离椅,拱手朝着桐小堇施了一礼,欲赔罪化解消弭:“是在下一时迷了心窍昏了头,对姑娘失礼了,还求姑娘勿怪。”   见桐小堇不接话,接着又自拾台阶:“姑娘说的是,在下若连区区五日都等不了,又如何值得姑娘托付一辈子。”   “行了。”桐小堇暗暗翻了一记白眼,不辨喜怒的坐回椅中。看似不再计较了,可那不耐烦的语调,加之泛着寒芒的杏眸,隐隐又透着赶客之意。   窦文山这回起身便没好意思再坐回去,僵了须臾,妥协道:“在下全听凭姑娘的意思,待五日后再行登门拜谒,只愿能候得佳音。”说罢,又朝着桐家二老微微颔首,拜辞。   即然桐家一时给不了答复,院儿里那些聘礼自也不合适留下,窦家两个小厮怎么抬进来的,这会儿又怎么给抬了出去。   趁着下人搬搬抬抬的空当,站在院里的窦文山念念不舍的多看了桐小堇两眼,瞠然自失。   便在此时,院儿外“砰”一声巨响!将他痴陷的心强势牵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作者,给各位小天使鞠躬。   ※ 接档文《重生之不想做皇后》求个关注噢~   据说人死后,能看到自己的《功过簿》,上载生平善恶,轮回迁转。咸庆帝自认在位期间用人唯贤,爱民如子,算得上位明君,该当位列仙班。   然而……他还是入了轮回。   因为《功过簿》记载,他即位次年便叛了桩冤案!令贤良苏赫凭白受屈吃了二十载牢饭,至死未能平反。   咸庆帝懊悔不已,决心此生好好弥补。加官进爵犹嫌不够,他想到上辈子苏赫之女苏锦墨曾入宫为才人,尚未得宠幸便逢家中蒙难,打入冷宫,于是决心这辈子要立苏锦墨为后,一生善待。   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后凤座捧至眼前,世上竟有人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初时震惊,之后愤怒,最后恍悟到心中那团火不是怒火而是爱火,且正熊熊燃烧,无休无止,大有不达目的至死不休之态!   原来他想立苏锦墨为后,不是弥补苏家的,而是想弥补他一己私心的。   咸庆帝:皇后看看朕,朕可以不要后宫三千……   苏锦墨:嫁昏君?呵,谁要陪他遗臭万年。 第2章   窦文山急急出门去看,看到四匹高头青马停在院儿外,马蹄旁是撞翻了的一只箱笼,里面崭新的衣物滚落一地,沾着灰垢。骑马的四人一看便是哪家侍卫,而窦家的两个小厮正骂骂咧咧的蹲在地上捡拾衣物,掸去浮灰。   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这下可把窦文山给气坏了!聘礼被人撞翻,那可不是一点钱财的事儿,既下颜面又不吉利!   “大清早的,是人瞎还是马瘸?”窦文山再也装不出先前在桐家时的和悦面孔。胳膊叉到腰上,两个鼻孔重重的呼出一息郁愤之气,露出些痞性。   商贾之家,若谁真以为温文尔雅的老实人能做至一镇首富,那也太天真了。为商之道自然是要黑白通吃,在这石浔镇上哪路人敢公然得罪他们窦家?别说是四个侍卫,就算是四十个,听到他的名姓也得乖乖下马给他点头哈腰赔罪认错!   “你们主家是哪个?!”窦文山继续呵斥,语带威胁。   四名侍卫手握马缰,姿貌严毅的睨视着马下叫嚣之人,没有半点儿忍退之意。僵持片刻,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嗤,四人便驭马向道路两旁散开,露出身后的一辆马车。   马车雅致奢靡,黑檀翠羽,黄盖紫帷……   窦文山的两眼凸瞪了出来,眉头深锁,须臾之间冷汗浸满前额。   这时余三娘小声问正扶着门扇欲关阖的桐泓才,“外头出啥事儿了?”   桐泓才不知怎么回答老伴儿,只隐隐觉得要生事端,“砰”一声毫不犹豫的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是非。   听着身后的闭门声,窦文山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人走茶凉的凄哀感,还是一丝丝庆幸。起码接下来的举动,桐家人不会看到了。   “扑通”一声,他跪到了地上!   “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尊驾,还求贵人饶恕小人的莽撞无知……”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自他额头滴落,若非耳畔春风猎猎,倒似在过酷夏。   石浔镇虽是小地方,却与上京毗邻,身为镇上首富的窦家多少也见过些世面。就眼前这辆马车的制式,哪里是寻常人可乘的?里面坐的不是皇子公主,也是王孙贵戚。   见少爷这副得兴,窦家的两个小厮也不敢骂咧,扔了手中衣物机敏的有样学样,面车而跪,深埋着脑袋不敢再有半分冒犯。   糅混着薰衣香料的馥郁,一阵儿香风将车帘撩起半拉,一张如玉般莹润的脸半隐在车内的暗影里。狭长阴深的黑眸,骄睨着跪于车下的几人。   他尚未开言,便有一面容清秀头戴三山帽的男子躬身上前,毕恭毕敬的请示。主子耳语两句后,那男子先是一惊,既而应“喏”。   转身自袖袋里掏出一锭金子丢在窦文山眼前,戳着兰花指,声调尖刻的蔑弃:“今日我家主子心情好,懒得与你这村生泊长的东西置气。不过这聘礼能被马蹄子踢喽,八成你跟那姑娘也没什么缘分~”   阴仄仄的笑着,男子翻身上马,与四名侍卫一并护送着马车倾轧缓行离去。只余窦文山哆哆嗦嗦的跪在风中颤栗。   隅中的金阳普洒圣光,射在面前的那锭金元宝上,熠熠发光,似能灼瞎人眼。可这会儿的窦文山根本顾不上金银,也顾不上跟那不男不女的妖物置气,他只沉浸在后怕之中。   两个小厮先他一步爬起,面面相觑犹豫了下,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将自家少爷搀扶起,送到车上命马夫回去。   少顷,桐家的院门“吱嘎”一声彻底闭阖。原本并列挤在门缝儿上窥觑的三颗脑袋,这下也都收了回去。   *   大周朝山河锦绣,幅员辽阔,各地生活也是多种多样。有上京那种四衢八街,华灯璀璨的不夜城。也有石浔镇这种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小水乡。   桐家所在的那条街街尾有一处小院儿,晚升的炊烟缓缓漫过屋脊,与即将消散的暮云交织,徐徐融合成朦胧雾霭。灭了灶火的妇人,端起一碗热腾腾的葱油豆腐羹往里屋走去。   四十岁不到的妇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已有浅褶交错。可微微吊翘的眉眼,又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绮媚。若论起这石浔镇二十年前的美人,她窦月娥纵使称不得魁首,也稳居三甲。   奈何命运不济,十六年前尚未婚配的她肚子里却先怀了种,丑事一发,窦家便再也容不下她,将她驱出了家门。   自那,她只得自立门户卖起了豆腐。因着姿容出众,倒是不缺镇上男人们的捧场照拂,还送了她个响亮亮的名号“豆腐西施”。光明荏苒,旧日的风华不在,这个名号却成了她最为人知的标记。   蔀屋简陋,除开土炕,便是一张旧松木方桌。豆腐西施将有些烫手的粗瓷碗放到桌上,正想伸手去取筷子,就听到院儿外“笃笃笃”的砸门声。   她眉间蹙起,这个时辰谁会上门?猜测间脚已麻利的迈出屋,来到小院儿里。抽开门栓,双手握着两片门扇缓缓打开的豆腐西施,在望到来人的那刻,蓦地怔住了。   “你就是窦月娥?”眼前一身华服的年轻女子上下扫量她一眼,语气冷咧。   这么多年过去了,豆腐西施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她端着门前这位不速之客,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又伴着强烈恐惧,笼上她的心头。   “你是?”她声音不受控的发颤,还没得出个答复就开始眼角泛酸,不知不觉蓄起一汪薄雾,朦胧了视线。   近在咫尺的姑娘碧玉年华,面薄腰纤。一身平头百姓肖想不起的胭脂软缎,红华曼理,矜贵天成。眉眼间,还隐有她往昔的影子。   这副样貌,她曾在暗地里抹着泪窥望过好几回。   “呵~”那女子轻嗤,嘴角弯弯却是透着薄凉。她自袖中掏出一条帕子,凑近妇人面颊轻拭两下,笑问:“你不是猜到了么?”   未及豆腐西施面上有所反应,女子又跟着添了句:“不请我进门坐坐。”   豆腐西施张了张嘴,话却无声的哽在喉咙口,最后顺着喉头的一下滚动彻底咽了回去。她身子往一侧撤了撤,容出足够的空间供女子错身进门。   女子进门后,豆腐西施才发现等在外头的马车,还有地上被扔弃的帕子。噙在眼眶里的水气忽地聚成一团儿滚落,她胡乱抹了把,将门关好。   回屋时,女子已在唯一的一张凳上不请自坐,那碗冒着热气儿的豆腐羹显然是碍了她的眼,被她嫌弃的推至一角。   豆腐西施有眼力见的将碗端走,又倒了杯清水过来:“喝水。”之后就有些不自在的往墙边靠了靠,双手交叠在身前局促的轻轻搓揉。   沉了片刻,她才鼓了勇气:“您是忠正伯府的小姐?”其实不问,她也笃定。只是她的身份不该有这番见识。   “你这没尽过一日养育道义的人,倒是有把好眼力。”   先前只觉束厄,听了这话,豆腐西施的脸便如烧灼了晚霞的黄昏,又阴深又滚烫。十六年前,她的确是做了件既自私又恶毒的事,可不管这事多么不可饶恕,不管天下人如何骂她,独独这孩子不该骂她。   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若那孩子留在身边,未必能成活。   “楚姑娘,您是专程上门奚落老妪的?”   妇人面上隐显愠色,楚娆稍稍收敛,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土炕,语气和婉不少:“坐吧,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这几日她心里憋着口怨气,不知向谁宣泄,故而见到窦月娥的一瞬情绪复杂。可她毕竟不是为发泄而来,正事要紧。   豆腐西施堪堪才被激起的肝火,又被一句软语轻而易举的浇熄。她在炕上坐下,屋子拢共这么大点,坐哪儿都不耽误说话。   “老妪瓯饭瓢饮的浑噩度日,一无所长,不知楚姑娘想让老妪为您做何事?”   这话里透着老妇人未消的余怒,楚娆自是听得出来。她低头浅笑,似泛着苦:“这照理说,我该唤您一声娘……先前是孩儿不懂事,头次进门探望,就惹了您伤心。”   只此一句便击溃了豆腐西施的余怒,她眼中复又聚了水气,懊恼自己适才的愚蠢!心道犯的哪门子傻?日夜做梦都想见的亲闺女这会儿就坐在眼前,她何必跟孩子置气?   她手捂在嘴上,勉强撑住将崩的神色,不住的惭愧摇头。十六年来,她没哄娃睡过一晚觉,没给娃做过一顿饭。说她未尽为母之责,又有何错?   见状,楚娆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有些得意自己的攻心之术。   顿了顿,见豆腐西施情绪稍缓和,楚娆继续道:“我知道母亲前日登门找您要人,您说那孩子辗转送去了外地亲戚家,寻回需要时日。母亲给了您七日,如今还剩五日您就要将那孩子交出。”话说到这儿,楚娆一改先前笃定的神色,意带试探:“不知,有下落了吗?”   先是不安的低了低头逃开女儿探究的视线,之后豆腐西施目光带怯的抬头看她,点了点头。所谓‘外地亲戚’,不过是编来哄骗伯夫人的,以求拖延时间。   楚娆先是一慌,紧跟着追问:“她如今在哪儿?”   “就在石浔镇上。”   “嫁人了吗?”   “尚未。”   “哦——”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楚娆的心跟着坠下泥渊。她多希望时过境迁,那个孩子已寻不到下落。又或者人已早早出嫁,认回也不过是多门亲戚走动。可眼下,显然得到了最坏的答案。   眼见女儿沮丧至此,豆腐西施心如刀绞,笨口拙舌的劝慰:“你别担心,你打小在伯府长大,十六年承欢膝下的情份楚家不会不念……”   任对面之人如何不厌其烦的絮絮不休,却无法打动楚娆分毫。她呆滞的目光毫无焦点的落在前方。   良久,楚娆才从一片混沌中醒过神儿来,她略带阴鸷的眼神望向豆腐西施,仍在絮叨的豆腐西施立时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当即闭上了嘴。   楚娆右手探进腰间的褡裢中,两指轻缓的夹出一个纸包,放到桌上。   “十六年前您那样做,无非是想让我过上富贵无忧的日子。可如今这安适即将被人打破,您得再帮我一回。”说罢,她指尖儿扣着那纸包,轻轻往对面推了推。   作者有话要说:  ※ 推荐下完结文《嫁了个权臣》点进作者专栏即可看到~   苏明堂,七品芝麻官,一本书惹上了文字狱,祸及全家。   女儿苏妁重生后,每日想的都是如何阻止这场悲剧,断不能让谢首辅夺了天下,更不能让他屠她满门!   奈何悲剧,还想保天下?事实证明她连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   谢首辅:“哼!大齐江山都在手心儿里攥着,一小妞你还想逃哪儿去?”   男主霸道腹黑+宠妻狂魔※女主环姿艳逸+娇憨可人 第3章   面前的小纸包里裹着的,显然是某种药粉。而这药粉作何之用,不言自明。   豆腐西施没敢伸手去接,两眼发直的盯着那纸包,暗咬的牙关没能阻住抖颇的唇,面色死灰:“你要我帮你……杀人?”   “呵~”不明意味的一声干笑,楚娆前倾着身子稍稍离凳,双手拄在方桌上凑近豆腐西施,一字一顿的纠正道:“是-救-人。”   “救人?”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一个自幼过惯了显荣日子的人而言,夺走她的华裳珠宝名誉声望……等同杀了她!所以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救我?”阴腔怪调的说完这话,楚娆撤回身子坐回凳上,复了平和神色。仿佛适才的狰狞貌并非是她本人,而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相较那包药,楚娆的神情转换才更令豆腐西施触目惊心!她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竟长了颗这样狠戾的心。   是,她也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她只是为了女儿过上好日子,从未想过取谁性命。   “娆儿,你怎会变成这样……”豆腐西施的痛心疾首换来楚娆的一声嗤笑。   厄,她没资格。   楚娆弯着笑眸将那纸包拆开,露出里面墨灰色的齑粉。水葱似的指尖儿轻巧的在上面一蘸,带着点粉末的手指迅速抿入口中。而后她挑起眉眼欣赏窦月娥的反应。   窦月娥被眼前一幕吓懵了!甚至想不起出手去阻止什么。   “瞧,这不是毒药。”漫不经心的说着,楚娆重新将纸包好:“不过是些蓖麻粉罢了。”   “蓖麻粉?你为何要给小堇用?”   听到‘小堇’二字,楚娆的动作顿了顿,原来那孩子叫这名?知道了名字,似乎潜于暗中的威胁就更加具象了。她眉心微皱,眼中隐含着恨意。   “这世上的人啊,本就千奇百怪。有的人吃了虾蟹,能气阻痉挛。有的人闻了花香,会起一身红疹。还有的人被个小虫咬上一口,就能四肢僵麻……呵呵,不过这些都不及我母亲倒霉。”说到这儿,楚娆的脸上显出一丝莫名的得意。   “我母亲碰不得蓖麻,碰了便会引发剧烈喘鸣,甚至危及性命。”   听至此处,饶是豆腐西施再蠢也明白了:“这种敏症,会遗传?”   楚娆欣慰的点头。   “那你这还是要她的命!”   楚娆无所谓的笑着起身:“至少你不会因此背上谋杀的罪名。”   窦月娥呆愣的仰头望着女儿,无言以对。   楚娆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下去:“十岁那年,我曾碰过蓖麻,却一点事儿没有,这不禁引来母亲的好奇。晚上赵管家拿了粒丸药偷偷给我服下,之后我便开始浑身起疹,咳喘不断。几日后身体好转,母亲郑重的叮嘱我,再也不许碰这种东西。”   话音稍顿,楚娆玩味的盯着窦月娥:“那时我就觉得赵管家有些怪,奈何没来由的我就是信任他。现在看来,是血缘使然吧?”   窦月娥先是怔了下,而后急着否认:“不,不是……”   “别想再骗我了!”楚娆的声量强势盖过窦月娘,将她的话无情打断。一双手掌重重的震在桌上,微微泛红:“就凭你个卖豆腐的妇人,十六年前是如何偷天换日的!”   既然有了个卖豆腐的娘,又怎会在意多个当管家的爹?比起市井不入流的贩夫,已算老天有眼了。起码同在一棵大树下,他还算颗垫脚的石头。   窦月娥呆愣愣的望着楚娆,想纠正她的猜想,却是无从解释。而她的沉默,在楚娆看来,更像是一种默认。   楚娆熄了熄怒气,动手解下腰间银袋,丢到桌上:“喏,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够你事成后过一阵舒坦日子。”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完,楚娆又收敛锋芒,改以意味深长:“放心,今日你我母女相认,只要娘肯为孩儿的前程着想,孩儿自然也会为娘的以后尽心。”   窦月娥目线缓缓上移,落在那银袋上,又落在那包蓖麻粉上,最后落在楚娆的脸上。   金银财宝不能打动她,但一声‘娘’却足可令她抛弃理智,赴汤蹈火。   “好……我做。”   *   数着院里斑芝树上日渐膨大的花骨朵,很快就到了书中原主要被认回的这日。   豆腐西施提着个竹篮早早登门,一脸倦容的余三娘边匆匆绾着发髻,边将豆腐西施迎进来。这时桐泓才也穿好衣裳到了堂屋。   当年豆腐西施将自己女儿送给桐家养,桐家对其感激,将她敬到上坐。   “这么早来,不知是为了何事?”桐泓才客气的问道。   瞄了眼一旁的桐小堇,豆腐西施微不可察的露出个窘愧的表情。只一闪而过,她便转头看着桐泓才笑言:“是好事,是好事呐。”说着,她将竹篮打开,端出一碟子小饼摆上桌:“这么早,想是都还没吃东西吧?事儿不急,先尝尝我刚做的豆饼!”   见大家未动,豆腐西施干脆逐个派分:“来来来,咱们都吃!”   四个小饼,一人手里拿了一个,见爹娘都下了口,桐小堇也打算象征性的咬上两口。谁知就在她低头之际,忽地传来一声“等等!”   桐小堇怔然的抬起眼皮儿,看着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出于本能想要阻挠的手悬停在半空,神情紧张。在意识到不妥后,她手放下,强自镇定的舒展开眉头,窘迫的笑笑:“我是怕太烫。”   蹩脚的理由说出口,给她又增一层心虚,她懊悔起自己的心软露出了马脚。她这辈子是做不得好人了,可偏偏想做恶人,良心却只让狗啃了一半儿!   咀嚼的动作放缓,桐小堇放下手里仅咬了一口的豆饼,隐隐觉得蹊跷。   看话本时她不是没怀疑过原主的突然晕厥,只是此处前情一带而过,并未提及细枝末节。豆腐西施当年能做下偷梁换柱的举动,今日若想害她倒也不奇怪。不过刚刚一碟子饼大家随手取拿,豆腐西施自己也吃了,照理说不该有什么玄机。   见大家都面带疑惑的愣着,豆腐西施擦擦嘴上的豆粉,开始祭出正题转移视线。   在她讲述十六年前的事时,刻意隐去了自己参与的部分,将自己也描述成如伯府夫人一样不知情的苦主。   听话间,桐家二老的情绪跌宕起伏,百感丛生。余三娘更是不时的抬手抹把眼泪,哆嗦着嘴唇偷偷瞥一眼女儿。   待豆腐西施将整个故事讲完,二老的目光齐齐落在桐小堇那破了几个洞的粗布衫上。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丝愧疚。被他们穷养了十六年的养女,竟然是位伯府千金!这些年来她跟着他们上山下地,砍柴耕田,没漂亮衣裳穿也就罢了,连病了都只能赌命硬抗。   当年收养下这孩子,到底是算行善,还是作孽……   看出爹娘的情绪,桐小堇起身走到跟前攥起二老的手,温言安抚:“爹,娘,你们放心,就算是忠正伯府要将女儿认回,你们也是女儿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世人都道生恩不及养恩,女儿咿呀学语时唤出的头一声‘爹娘’是你们。如今女儿十六了,迟早要出嫁,有无此事都无法随时侍奉在爹娘跟前,但爹娘的养育之恩女儿一刻不敢忘记。”   她苦笑:“至少日后爹娘再有个头痛脑热,是不短银钱了。”   之后,是一番弥久漫长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宽慰。   良久,桐家二老终于止了哭啼。甚至拍着桐小堇的手,嘱咐她这种话到了伯府可不许说!高门虽有高门的逍遥,却也不比小户随心所欲。伯府规矩大,去了一定要用心研学,把这些年误了的早些捡起,免得旁人看笑话。毕竟她如今这身份,是要找个好婆家的。   桐小堇乖巧的点头,假装一一记好。一家人破涕为笑。   其实她想说爹娘的担忧大可不必,她本就将门贵女出身,缛礼烦仪懂得自是不少,说起来进个伯府,还是低就了。   恢复情绪的余三娘,转而问一旁被晾了许久的豆腐西施:“伯府打算何时来接我们小堇?”   探头看了眼屋外的日头,豆腐西施笑答:“过午才来,还够你们一家好好吃个散伙饭的!”   正大咧咧的笑着,豆腐西施恍然察觉到桐家三人面上的不快,忙止了憨笑急急改口:“团……团圆饭。”   这顿桐家的‘团圆饭’,豆腐西施也硬着头皮凑上了桌。并非是她贪嘴这一顿荤腥,而是迟迟等不到桐小堇的发病,她不敢离去。   奇怪,虽说那掺了蓖麻的饼子桐小堇只咬了一口,可照楚娆所说,是闻一下都要出事的。就在豆腐西施满心惆怅之时,忽见坐在对过的桐小堇皱眉做了个以手扶额的动作!   难道是头晕开始发作了?   豆腐西施两眼冒光,急不可待的问了句:“小堇可是不舒服?”   桐小堇笑着将手落下,摇摇头:“窦婶儿,我只是突然想起隔壁交好的常姐姐。这一进京怕是许久难再相见,该去道个别。”   “噢——”豆腐西施默默的拾起碗筷,扒了两口饭掩盖面上的失望。   余三娘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快去吧,把梁上挂的腊肉剪一块送去。这些年常家没少帮衬咱们。”   桐小堇点头离桌,取了腊肉出门。豆腐西施怏怏的看着她欢快的就差蹦跳起来的小身板儿,心下越发的堵。这时听到余三娘又念叨:“小堇这孩子心思细,定是觉得日后不能守在我们老两口身边,吁请常家照拂。”   *   常家姑娘比桐小堇只长一岁,是原主一起长大的闺友,也是桐小堇来此处后唯一能说上几句贴己话的人。   说来也是缘分,常姑娘打几年前就进到大户人家做细使丫鬟,原本半年归家一回,往返不过两日的假。偏巧那阵儿得了风疹,主家怕将病气过给旁人,便将她打发回家休养。而刚刚穿来此地的桐小堇,正是两眼一抹黑迷茫之时,难得遇到个年纪相仿又愿与她亲近的,一来二去日渐深交。   这会儿桐小堇提着腊肉到了常家,从常伯口中得知小姐妹昨日已被主家叫回。因主家来车接走的急,没顾上给她打招呼,却留了半块金乳酥给她。   桐小堇笑着将那半块酥饼用粗布帕包好揣进怀里,这是与小姐妹儿时的约定:有福同享。   常姐姐在主家不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留一半等着回来给她。即便点心干硬了不适口了,桐小堇还是觉得无比珍贵。这种廉价又无价的友情,是她打小长在将门里不曾体会过的。   放好金乳酥,桐小堇掏出另一个裹着的布帕,将东西递到常伯手里:“常伯,麻烦您帮我看下这东西可有问题?”   常伯年轻时曾在药铺做伙计,对药材很是精通。他纳闷的看了桐小堇一眼,从这丫头脸上看出事态严重,隧将布帕打开,将里面东西捻碎,凑前细闻。   “这豆饼无毒。”   桐小堇锁紧的眉眼舒展开,但接着又听到一句质疑:“不过这豆粉里面为何掺了蓖麻?”   作者有话要说:  ※ 推荐下最新完结文《穿成反派白月光》   看书时,苏鸾羡慕惨了那个让大反派痴念一生的白月光。   谁料某日,她竟发现自己穿成了那个白月光!   高兴没两天,当亲耳听到号啕惨叫,亲身闻到刺鼻血腥,亲眼看到杀人如麻后……她怂了。   人权至上,人命大过天,他再帅!再有钱!再有权!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   被陆锦珩逼视着,苏鸾渐生退意,她得躲得远远的,远远的……   陆锦珩眸色骤冷,举手轮指于眼前炫弄一番。苏鸾惶恐,这是警告她逃不出他掌心?   然下一刻,那只手就揽在了她的细腰上,捞起往帐内一丢……   陆锦珩:躲可以,只能躲进被窝里╮(︶﹏︶)╭ 第4章   回家的短短几步路上,桐小堇埋头苦思,终于想起话本里被她忽略的一个细节——伯夫人有敏症!   难道原主的昏厥并非出于自身,而是有人动了手脚?那为何她吃了却没事……   百思不得其解的桐小堇,抬头时已至自家门前。令她稍稍有些意外又顺理成章的是,门前已然停了一辆华靡至极的马车。珠帘翠幔,雕鞍彩辔。   望着马车失神儿之际,又听到个圆滑腔调的妇人声从院子里传出:“哎呀,这就是我们堇小姐?”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一波脚步声。   桐小堇扭头,敞着的院门里走出几个衣着鲜亮的女子。打头的是位举止老道得体的中年妇人,后面跟着几个统一服饰的丫鬟,齐齐向桐小堇屈膝行礼。而后就要扶她上车,说夫人在家正等得望眼欲穿。   “等下。”桐小堇撇开丫鬟婆子们的环侍,兀自往院里走去。   桐泓才和余三娘在堂屋里坐着。三娘一直不住的抹泪,见闺女进屋干脆两手捂到脸上不再移开,眼泪顺着指缝儿汩汩溢出。素日遇事沉着的桐泓才,这会儿也别过脸去回避闺女的视线,意图掩饰自己情绪,可频繁滚动的喉头却深深出卖了他。   咽下的每一滴泪,桐小堇都看在眼里,印在心里。她上前给二老磕了个头,之后没再多言一句转身出了屋,未加迟疑的上了马车。   车帘高高挽起,她想再仔细看眼这条寄养了自己月余的老旧街道。风声猎猎,擦着窗棂伴着窗外的风景一并向后移去。尚未走出老街,就听到有人唤她:“桐姑娘!桐姑娘请留步!”   声音略有几分熟悉,桐小堇向后瞧,看到正骑着一匹白马追上来的窦文山。马儿披散着长鬃迎风飞舞,映着金阳闪闪发光,如银丝流泻。   桐小堇觉得这么漂亮的白马骑在窦文山的胯-下,是一种糟蹋。   “小姐,可要停会儿?”伴坐于车内的婆子请示。   “嘘~”桐小堇将食指竖到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婆子立马明了,撩开车帘小声催促马夫:“再快些。”马夫得令,当即狠狠抽了一鞭子,更加飞快的扬长而去!   酉时城门落钥前,马车入了上京。又行了大半个时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忠正伯府。   下车时,桐小堇被眼前的场面震到了!饶是她见过不少大场面,可阖府上下老老小小主子仆人全穿戴整齐并排站在大门前热烈迎接的待遇,这还是头一遭。   见桐小堇怔在车前不抬脚提步,一路护送回来的婆子丫鬟便搀在她的两侧,强行扶上石阶,送到家人跟前。   桐小堇堪堪站定,便有一锦衣华服格外贵气的夫人抓住她的双手,动情唤道:“你就是我的小堇?”   这位夫人声色颤颤,泫然欲泣。桐小堇打量她的五官就不难猜出,这就是她的‘母亲’孙氏。   “娘!”桐小堇哭嚎一声,蓦地扑进夫人怀抱!将那位夫人撞的向后趔趄了半步。短暂的愕然之后,便是母女抱头痛哭的感人画面。   旁边的各房亲人跟着抹泪,或是出于感动,或是出于面子事儿。下人也跟着掉泪,原来打骂了她们十六年的小姐竟只是冒牌货,昔日落在身上的鞭策如今成了莫大的耻辱。还有几个老奴暗暗嘀咕起来:虽说血浓于水,可自打落地没被亲娘抱过一回,乍一见面还没相认就这反应,是不是浮夸了点?这堇小姐可不是个简单的!   孙氏沉浸在母女相认的激动中,顾不上别人,拉着女儿的手就进了门,往偏堂带去。其它各房不过是出来凑个人头站台的,即然人接回来了,他们也依礼相迎了,没必要再缠磨下去,于是四散了各回各院。最后一同回到偏堂的,拢共就六人。   母亲孙氏,桐小堇对上号了。那亦步亦趋跟在孙氏后的长者,想来就是把孙氏从小看大的奶娘——乔嬷嬷。乔嬷嬷旁边还站着一对年轻夫妇,男子蓄着薄须,桐小堇知道原主仅有一位亲兄长,故而不难辨认。视线再往旁移,就落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身上。   这姑娘容色清丽,体态轻盈,单看五官顶多中上之资。可有了严整妆容的加持,并上浅笑时的梨颊微涡,勉强能博个上流资质。一对儿人畜无害的甜美梨窝,便是楚娆的傍身招牌。   环顾一圈儿后,桐小堇视线不着痕迹的收回,落回母亲仍挂着泪痕的脸上。她掏出布帕凑上去作势想擦,却又半道停了下来,畏怯的将手收回:“这帕子太粗砺了,别划伤母亲。”   孙氏盯向那块被小堇别回腰间的帕子,这种粗布在伯府做抹布都要被下人们嫌糙的。目光稍错,又恰巧看到女儿腰间衣料上的一个破洞。孙氏突然哭得更伤心了!   “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她疼惜的抚摸着小堇的脸蛋儿,嘴里信誓旦旦的喃道。而后自颈间摘下一块羊脂玉的平安无事牌,戴到女儿身上,算作自家闺女的见面礼。   孙氏抹了抹泪,道:“小堇,你父亲在户部应卯,兼着侍郎之职,这几日正值户部三年一度的重新造册,你父亲宵衣旰食夜夜宿在衙署,一时还回不来。”边讲明着,孙氏牵着女儿的手走到儿子跟前,介绍起:“这是你兄长,兴怀。今年二十有一,长你整整五岁。现今也在户部做事,原本今日是回不来的,但知你回来,你父亲就特许了。”   桐小堇微微屈膝,第一回 见面理应正式:“见过兄长。”   楚兴怀大方笑笑,转身从下人手里取过早早备下的一只长锦盒,打开天盖里面是一支玉管兔毫笔:“小堇,日后若是学识上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随时来问我这个哥哥。”   桐小堇接过见面礼并道谢,楚兴怀又指了指身边的爱妻,“这是你嫂嫂,姚敏。打理着府中庶务,日后若是有哪个刁奴敢不顺你心,你尽管找你嫂嫂告状!”说罢打趣的话,便捊着胡子自顾自哈哈笑起。   “见过嫂嫂。”   “小堇快别多礼,都是自家人!”姚敏扶着桐小堇的胳膊,显得很是亲昵。接着取出一个绣得极精致的香囊,谦撝道:“小堇,我想了想金银器物你进府后自是不会缺的,于是便亲手做点儿傍身之物给你。绣工拙劣,你可莫要笑我。”   桐小堇双手将香囊接过,正过来反过去的细端,喜欢的紧:“嫂嫂可是被府中庶务耽误的顶级绣师!”   姚敏被她的嘴甜逗得乐开了花,又拉手着说了几句贴已的话,这才看看母亲,又看看冷在一旁的楚娆,有些为难接下来该怎么介绍。   孙氏揽着女儿的肩往对面去,边讲说:“小堇啊,你除了这个兄长,上面还有个长姐。只是多年前就出嫁了,嫁得又远,三年五载的回不来一次。”说到这儿孙氏一顿,瞥了眼始终噙着淡笑的楚娆,终是有些尴尬的提道:“除了两个兄姐,其实你还有一个……”   姐姐?妹妹?孙氏看看楚娆,又看看小堇,一时有些搞不清。   桐小堇将话接过,“哦,母亲是说咱家的养女吧?”   这直白露骨的话不仅让屋内所有人面上一僵,也让摆出一副大家闺秀态的楚娆,暗暗磨了两下后槽牙。她盯着小堇的那双友好微弯的眼眸,情不自尽的收紧微眯了下。心道可恶啊,那包蓖麻粉竟没能毒死她!   而这时桐小堇已撇开孙氏,兀自轻移到楚娆身前,对她笑笑:“姐姐以后就放心在这儿住下去,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见状,众人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小堇心里还是容得下这个姐妹的,刚刚不过只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可楚娆心里却不是这么乐观。桐小堇虽然对她笑,那笑里却是藏了细针,针针刺她死穴!   明明她才是在伯府住了十六年的那个,明明今日是她随母亲敞门迎接桐小堇!那句‘放心在这住,以后一家人’不该是她说的么?   怎么被人一进门就反客为主了。   还有那声‘姐姐’,怎么就听着格外刺耳呢?明明她娇小软萌,乖巧可爱,从小到大,她都是阖家人人疼宠怜爱的老幺……   作者有话要说:  ※ 待开文《请问夫君您哪位》求关注~   不省人事整整七日的宋苾蓉,在被一颗还魂丹唤醒之前,刚刚咽下了一口孟婆汤。   小命是救回来了,前尘却忘昧近半。她记得爹娘至亲,清交素友,独独不记得嫁进过国公府,有个琴心相挑的夫君。   不过当她亲眼看到俊逸绝尘的小公爷后,宋苾蓉觉得自己不亏,她与这个便宜夫君不知是谁便宜了谁。   何况听说为了向新帝求那颗还魂丹,为人疏冷的夫君竟在承庆殿外披着霰雪跪了一夜,腿险些废了。   这样深笃的情谊,即便她记不起,也不愿辜负。他既给了她第二生,她便将余生皆赋了他。   然而直到某一日,真正的小公爷回来了……   宋苾蓉回头看看与自己腹背相亲一年多的男人,“请问夫君你哪位?” 第5章   阖家团圆的氛围下,桐小堇与楚娆这对非亲姐妹面对面站着。明明两个人的嘴角都噙着笑,眼神却似在隔空厮杀。   既然已被人家点明了‘养女’身份,楚娆便也不再端着姿态,准备好好计较下去:“这是哪里话,怎的就叫起我‘姐姐’了?明明你才是这忠正伯府嫡亲的千金,我不过是母亲怜悯收留的养女,理应我唤你一声姐姐才对。”   原本做姐姐还是做妹妹,桐小堇并不甚在意。可现下见楚娆这般在意,她便也有了较真儿的心。毕竟眼前这位可是给了自己一个大大‘见面礼’的人呐!   豆腐西施纵有害她之心,也断不会知道孙氏的软肋,能想出以蓖麻粉害她的,必是对孙氏极为了解之人。有意愿也有能力这么做的,非楚娆莫属。那包蓖麻粉没能要了她的命,是她命不该绝,可这并不意味着楚娆就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姐姐可听亲娘说起过你的生辰八字?”桐小堇抬手往楚娆的小臂上搭了下,阻断她预往袖袋内探取的动作。楚娆原本是想取出给桐小堇的见面礼,显然这份礼桐小堇并不想收,还给了她戳心的一击。   若说先前听到‘养女’二字时楚娆的脸色已算难看,那么现下就是非常难看!桐小堇扯出了她的亲娘,这原是今日的忌讳。母亲自从得知豆腐西施当年做下的恶行后,恨不得杀之方能泄愤。桐小堇却将这事摆到今晚阖家欢聚的明面儿上来,不是蠢就是坏,这是纯心让她找地缝钻吗?   楚娆摇摇头,移开与桐小堇对着的视线。这一回是她落败了。身世,就是她最大的耻辱和软肋。   桐小堇露出个胜利者的微笑,其实有句更难听的,她只是没好意思当着母亲兄嫂的面说罢了。豆腐西施这种人,连孩儿她爹是谁都记不得,又怎会记得孩儿的生辰八字?大约是心机全拿去害人了吧,故而别处就力不从心了。   压下心里的怪责,桐小堇以无所谓的语气说道:“既然姐姐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咱们就不好论了。也罢,在姐姐问来八字前,咱们就随便叫吧,反正怎么样都是自家姐妹,一个虚称罢了。”   “是了是了!谁大两天谁小两天又能多块肉怎的?”孙氏打着哈哈过来化解,事儿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   孙氏马上又说起另一桩正事来:“小堇啊,如今你既已回了楚家,这姓自然也该改回来了。”   “母亲说的是,那女儿日后就叫楚小堇了?”对于换姓这件事,小堇内心是欢喜的。毕竟在来这个世界之前,她本就姓楚。如今换回了楚姓,比她本名便仅多一字,甚感亲切。   “楚小堇……楚小堇……”孙氏嘴里念叨着细细体会,之后摇了摇头,似是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小家子气了,不如就‘楚堇’吧!”   小堇喜出望外,连连应下:“谢母亲!这个名字女儿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如今可是与她本名分毫不差。她楚堇终于又回来了。   其实忠正伯府这一家子,楚堇整体还是满意的。伯爷与伯夫人感情和睦,几十年从未给夫人眼前添过堵。身在高位,有时应酬也是难免,莺莺燕燕的过眼云烟,一日事一日毕,家里外头拎得清楚。不像旁的大人们,左添一个美妾右添一个外室,什么样的庸脂俗粉都往家里带,弄的妻嫌子怨,一门污浊之气。   伯府虽没偏房侧室,却是有两房兄弟住在一起。一房一个大院子,门各朝一边开,平日里倒也互不干涉,只逢大事才聚到一起。   孙氏与孩子们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嘱大家回去早休息,特别是小堇刚刚来伯府还不习惯,需得抓紧适应新的生活。她给小堇安排了四个丫鬟,又将大女儿出嫁前的“飘兰苑”给了她。这不禁引来楚娆的又一番嫉妒。   飘兰苑遍植兰花,景色优美,大姐姐嫁走后楚娆心心念念的想要迁进去,奈何母亲一直不肯松口。无非是想给大姐姐留个回娘家时的落脚处,不想摆出一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薄凉态。   这些道理楚娆明白,故而后来就没再坚持,可今日母亲竟轻而易举的将飘兰苑给了才进门的楚堇!楚堇是亲生的,大姐姐就不是了?十六年来面儿都没照过,能有什么感情?就像她与豆腐西施,见面还不是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在楚娆隐含忿忿不平的眼神注视下,楚堇高高兴兴的带着四个丫鬟回了飘兰苑。   住了一个多月的筚门闺窦,诸事不便,如今回到大房子里,楚堇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好好泡个汤浴,舒缓车途劳顿。虽说,也就两个时辰不到的车程而已。   丫鬟为她备好热水后,便来闺中叫,正倚靠在贵妃椅上小憩的楚堇,被几个丫鬟搀扶着睡眼惺忪的移步湢室,宽衣迈进浴桶。   香柏木天然自带的香息,载着温暖的山茶花瓣水。楚堇整个人泡在其中被融融暖意浸裹,一时间四肢百骸都仿佛开了窍般舒爽。有丫鬟提着小木桶适时为她添续热水,还有丫鬟动作轻柔且熟练的为她顺发擦背,因着太过惬意,很快又是一阵困倦感袭来。   就在楚堇昏昏欲睡之际,被丫鬟的叩门声唤了回来,之后那丫鬟隔着门禀报:“小姐,有位姓窦的公子求见,夫人让奴婢过来问一句,是见还是打发了?”   姓窦?那指定是窦文山了。楚堇想着这人也是执着,今儿个石浔镇时她的举动还不足以表明心意?原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想还跟过来找上门了。   “不见。”楚堇语气决绝,没有半点儿的纠结。   那丫鬟退下后,立马去偏堂将意思转给孙氏,孙氏让门房去将人给打发了,只是这事孙氏也多少犯些嘀咕。小堇才头一天归家,这大晚上的就有公子追来,若传出去免不了落人说嘴。   因着孙氏为此发了通小小的脾气,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玫园。玫园正是楚娆所居的小院儿。   “你说什么?都这么晚了居然有男子上门求见楚堇?”正卸着耳铛的楚娆听了来禀的话后,侧着脸不敢置信的审视那丫鬟。   因着注意力的骤然转移,很快她就发出“啊”一声痛吟!银钩扎了耳垂儿一下。   若放平时,楚娆定会先将那分散她心思的丫鬟痛打或是严斥一顿,可这会儿她有些顾不上了。显然被银钩扎一下的痛感,没有听到这消息的快感来的刺激。   主子被耳铛扎到,丫鬟吓得跪在了地上。可见楚娆没有发怒的意思,只一双眼睛泛着精光期待着她的确认,便用力点点头:“是,那男子就在大门外,刚刚夫人才派了门房的人前去打发。”   这下楚娆笑了。只稍迟疑了下,便转头对着铜镜拢了拢拆卸头饰后略显凌乱的发髻,而后起身亲手扯过一件莲青色斗篷披到身上,兜帽罩好,抬脚出屋。   迈过门槛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事儿脚下一顿,扭头睨向仍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去找桂儿领十巴掌,记得晚上用冰块敷脸。”说罢,人便笑着出了门。   小丫鬟捂着脸委屈巴巴的从地上爬起,这还没领罚呢就觉脸上火辣辣的。玫园的下人被打被罚那都属家常便饭,只是打完罚完,小姐还会让她们自行妥善处理伤势,以免被外人发现,美其名曰家丑不可外扬。其实玫园哪个下人不知道,小姐这是既要做蛇蝎毒妇,又要立白莲牌坊。   晚霞渐消渐融,淡天一片琉璃。楚娆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步履轻快的穿过几段游廊,来到大门处。她将兜帽向前拽了拽,面容完美的隐进一小片阴影里,而后快步出了府。   “公子请留步。”娇婉的女子声音穿过尚未浓重的暮色,传至窦文山的耳畔。正被马儿驮着缓步离开的窦文山急急勒马回头,见一纤媚身影正朝自己走来。   女子被大大的斗篷遮掩住面目,声音有几份像小堇,又有几分不像,反正他与小堇也只见过一面,分辨不真切。但是除了小堇,这忠正伯府里还能有谁会来见他呢?   一刹之间,窦文山脑中掠过这些判断,他高兴的翻身下马,阔步迎去:“小堇!”他声色微颤,毕竟刚刚被门房轻慢冷硬的打发了,心里正失落,愁着如约登门如此不被待见,那日后再想见她要以何名目?故而此刻的柳暗花明,完全如天降大饼般让人意想不到。   在相隔五六尺距离时,楚娆蓦地驻下了脚步,而后将兜帽摘下。原本大喜过望狂奔而来的窦文山,在看到楚娆面貌的那刻脸上骇然了下,仿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他一颗燃灼的心,也打退了他的脚步。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你……”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完全陌生的女子。   “窦公子,我是楚堇的妹妹。”   一听是小堇的家人,窦文山立马敛了面上拒人千里的怪骇表情,挤出个笑脸:“原来是小堇的妹妹,不知姑娘可是帮小堇来给我带话的?”   “是。”楚娆毫不犹豫的点头:“姐姐说,今日刚回伯府,亲人仍在欢聚,委实不便被外人打扰。但又放心不下公子,于是托我来好生安抚几句。”   “小堇她……当真这样说?”窦文山两眼放光,一双瞳仁起舞般来回梭巡,很是动情。下午在石浔镇追马车时,他沮丧至极,还以为桐小堇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楚娆失笑,来前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待亲眼见到这男子,更加笃定了那份猜测。楚堇那种姿色放在京中名流圈儿亦属出类拔萃,于民间更是庸中佼佼。虎落平阳被几只癞蛤-蟆惦记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楚娆想着如今阻楚堇认祖归宗已是不可能,但若能趁此良机将她打发出去嫁人,不再碍自己的眼,也是皆大欢喜的。就只当伯府认了门穷亲戚。   “窦公子,我姐姐自小命苦流落市井,如今身份虽已找回,有情朗却是难得。你若真心待她,我倒愿意帮你一把。”年轻男女之间,可不就那点事儿嘛!不是两情相悦,便是剔头挑子一头热。楚娆看得出,这次显然是后者。   窦文山面上先是一怔,之后连忙拱着双手给楚娆拜了拜!这是来自未来岳丈家的第一缕温暖,令他浑身充满力量。   “不知小姐打算如何帮在下?”他两眼放光满含期待的望着楚娆。   “窦公子,这两情之事贵在久长,急不得。”   窦文山连连称是。   “不如你先将与我姐姐的缘分,一一详尽说与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  ※ 待开文《千金不佛系》求关注~   盛京名声最差的贵女是谁?   别问,问就是整齐划一的答案:苏月芙!   若问为何?那就不得不提起她坠马断腿的前前前任,和落水昏迷的前前任,以及被誉于盛京第一才子却秋试落榜的前任。   总之苏月芙在京城相当有名,既因她仙子下凡般的美貌,也因她扫把星转世般的霉运。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朵带刺儿的毒玫瑰将暗自凋零于枝头时,却突然被人抬进了东宫。   看着眼前姿仪隽拔,风光霁月的男子,苏月芙觉得有点面熟。   她娥眉微蹙,信手于端砚上摸了一把,抹在男子脸上……这下可就更熟了!   这不就是前阵子在她家门前的那个小叫花子? 第6章   翌日早飨时,楚家人于花厅围桌而坐。伯爷仍未归,依旧是伯夫人带着儿子儿媳,与一双女儿。   因着户部事务繁忙,象征性的陪着家人用了几口后,楚兴怀便先撤。昨日告了假,今日若再晚到公廨父亲定会不悦。   余下的人待饭用的差不多了,楚娆放下玉箸,对孙氏说道:“母亲,再有几日便是安都侯夫人的寿辰,您疲于应付这等场合称病不去,不如借此机会让姐姐去见见世面?”   被楚娆这一提醒,孙氏方想起此事,倒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温言询问楚堇:“堇儿,你可愿意去?”   一个月来受尽粗茶淡饭磋磨的楚堇,面对当前一桌子久违的佳肴,根本无心饭间闲谈,只努力为自己补充体力。先前无关紧要的话题掠过去也就掠过去了,这会儿忽地问到她头上,她含着一口笋鲞愣了下,接着用力一咽:“母亲,女儿不想去!”   态度坚决的表达完,楚堇看向对面的楚娆,心知她定没安什么好心,笑笑道:“谢谢姐姐一片好意,但我才刚刚回伯府,如今规矩还没开始学呢,去这等场合不合适。”   ‘规矩’这个托辞用的好,楚娆一时也不知如何再劝,只得装腔作势表达下遗憾:“姐姐说的也是,若真在外丢了脸,那可是捎带着整个伯府被人看笑话。只是有些可惜了,原本我还心忧姐姐刚回上京没朋友,想着介绍几个姐妹给你认识。”   “呵呵,那就等下次叭。”楚堇没心没肺的笑笑,继续拿起玉箸来准备夹菜。   就在楚堇和楚娆都以为这话题过了的时候,谁知孙氏蓦然开口了:“想去就去!规矩咱们可以慢慢学,谁若敢公然笑你,你就回来告诉母亲!我定要好好与他们说理去。”女子本弱,本母则刚,楚娆适才的话戳痛了一颗做母亲的心。孙氏本就深感愧对亲生女儿,如今女儿好容易认回,还要藏头露尾畏畏缩缩。   楚堇和楚娆同时懵了。不过楚娆很快便反应过来,坚定附和:“母亲说的极是!”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   楚娆支支吾吾的欲开口解释,却被孙氏愤然急切的声音强势盖过:“去!必须去!母亲这就叫人来给你做最漂亮的衣裳!打最名贵的首饰!”   孙氏既已做了决定,先前未敢插言的儿媳姚敏这回也开了口:“母亲放心,媳妇定会尽全力照顾好小堇。”安都侯是姚敏的父亲,侯夫人是她的嫡母,虽说她仅是家中庶女,但怎的也算有半个主场优势。   眼见各方拍板,楚堇彻底傻眼。   孙氏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为了让女儿能出尽风头,不被京中官眷贵女们轻视,晌午就命人请来了京中最好的裁缝和巧匠。给楚堇量了尺寸问了喜好后,他们匆匆回去赶工。   因着时日紧,任务重,孙氏这回只给楚堇定了衣饰,并未给楚娆定,原因自然是楚娆不缺华裳美饰。可这仅是孙氏所想,楚娆心里却妒恨的要命!哪个千金小姐不觉自己的衣柜缺件衣裳?   而她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堇将那重金打造的华美衣饰穿上身。   这日晌午,金阳灿灿,鸟儿啁啾着掠过,楚堇坐在马车里撩着帘子看窗外美景,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陌生的安都候府她不愿去,可自从来了上京她还没正式出过门,似乎出来感受下风土人情也不错。   “怎么样小堇,上京可比石浔镇繁华多了吧?”楚兴怀笑呵呵的关怀。   楚堇松开车帘将身子坐正,朝对面厢椅上的兄嫂笑笑,“那自然是的!”若说今日最让她高兴的,大约就是临出门前楚娆突然肚子疼,没来。   马车辘辘驶在长街上,奔着安都侯府的方向疾驰。而楚堇漏算了一点:楚娆不是不来,只是不同他们一起来。   ——就在他们马车的百余米后,楚娆的马车也在缓慢行进。所谓的肚子疼,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楚娆所乘的马车,刻意与前车保持了安全距离。她独自坐在软厢内,车前头是驭马的车夫,车四角是伴行的丫鬟。伯府这等高门深院,丫鬟自然也是选用严苛,个个体态轻盈,眉目清秀。然而这次随行的丫鬟里,却有一个显得与其它人格格不入。   这个丫鬟在马车的后方,位置不甚起眼,偏偏膀阔腰圆的体态着实引人侧目。一路上她也不愿与旁人做眼神交流,始终深深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容貌。   忠正伯府与安都侯府相隔不算太远,大约一炷香多些的时候就到了。楚堇她们的马车从车马门直接入了候府前院,而后下车由管家引着去往候夫人待客处。紧接着不多会儿,楚娆的马车也到了。   被心腹大丫鬟桂儿扶着下了马车,楚娆使了个眼色,桂儿便应景识趣的带着另两名丫鬟去往一旁等。楚娆兀自走到马车后,站定在那个略显壮实的丫鬟面前,将一个小包袱塞给她:“记得,把这身行头换下后,悄悄来西院湖边的水榭。”   “嗯。”胖丫鬟抱紧包袱点点头。   刚转身想走的楚娆,又不放心的回头,意味深长的叮嘱:“伯府规矩大,姐姐如今已不是你想见就能随意见的了。这次机会得来不易,你定要好好珍惜。”稍顿了下,她将声量压得更低,话也更加直白:“主动着些,争取关系更进一步!”   “在下谨记,在此谢过楚小姐的精心安排。”胖丫鬟深作一揖,敬送楚娆。   这回楚娆真的离去,身后的胖丫鬟也缓缓直起了身板儿,显露出真容来——竟是男扮女妆的窦文山!   今日安都候府宾客众多,随行的仆从也多,是以窦文山四下找寻更衣之所时,倒也未引起怀疑。只是转战了多处,人多眼杂,不好着手。   这厢,楚堇已随着兄嫂及候府管家来到今日举办寿宴观月楼。   观月楼一楼乃广宴宾客的大堂,在座皆为达官显贵,由安都侯招呼。大人们最喜凑在一起聊聊朝政,故而来的较早。眼下正席未开,一个个已就着桌上的零嘴小食,酒饮得脸泛红光。   二楼是飞阁,雕花围栏环护其周,设榻椅桌凳,既可舒适的享用美食,又可凭栏远眺。观月楼虽仅有二层,却因着起势较高而可望远。这里由今日的寿星安都侯夫人亲自招待,在场的多是贵眷千金,所聊话题不是京中流言八卦,便是首饰脂粉,再不然就是京中戏班的台柱小生。   姚敏和夫君楚兴怀一同上前给嫡母行礼贺寿,将寿礼敬上。楚堇跟在兄嫂之后行礼,行礼的动作标准,有大家闺秀风范,这不禁令教习她一路的嫂嫂姚敏格外欣慰。   侯府与忠正伯府沾着姻亲,侯夫人自然一早就听闻了楚堇的事,这回亲眼见了,倒是颇有些称奇。她还当村野匹夫养出来的闺女,该是灰容土貌,百拙千丑。   “堇丫头出落的倒是清丽。”话不重,却隐隐透出侯夫人心底的五味杂陈。她又觑一眼旁边的亲生女儿姚嘉玥,两相比较下,立时就有了一种危机感。   嘉玥貌美,名冠京城,“南香北玥”的雅称更是大周境内无人不晓。侯夫人为女儿苦心经营多年,使女儿稳坐京城贵女翘楚之位。可今日楚堇往这一站,竟趁得嘉玥有些失色。   “谢夫人夸讲,小堇着实不敢当。”自谦了句,楚堇匆匆去兄嫂身后站着。不知为何,侯夫人看她的眼神冲满敌意,若不是夫人大把年纪摆这儿,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原主抢过侯夫人的心上人。   这时楚娆也赶来了。见她来,楚堇与兄嫂同时意外了下,明明离家时楚娆还难受的厉害,这会儿却又精神奕奕。   楚娆上前给侯夫人贺过寿,便走到楚堇身边笑吟吟道:“姐姐来时可见桃花都悄悄开了几枝?姐姐是头回来安都侯府,不如我带你四下转转?”   楚堇想说免了,却听主位上的侯夫人说:“也好,离开席还早,你们小辈儿别一个个都窝在这儿了,出去走走逛逛,举许待会儿能多下几碗饭。”说罢,几位夫人都笑了。   主人这般说,楚堇也不好再赖着,起身下了观月楼。候府她不熟,楚娆却是来过几回,虽不情愿,也只能与楚娆一道。   待楚兴怀和姚敏夫妇也下楼后,观月楼的贵眷们开始肆无忌惮聊起楚家的八卦来。   “你说忠正伯夫人也是怪,平日里多强势的性子,怎的这回受人愚弄,竟没狠狠惩治那贱人?”   “可不就是说嘛!好吃好喝替人养了十六年女儿,自己心头肉却被粗米糙食的养大,这要换我,就算我家老爷不去讨公道,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   朱门贵妇虽会八卦彼此家事取乐,但若同类被穷人挑衅,也难免芝焚蕙叹。故而聊起楚家这事,大家齐齐站在楚家角度忿忿不平!待一通牢骚发完,忽地记起今日主角是侯夫人,众人又连连恭维。说侯夫人面子大,今日寿辰非但诸多大人前来道贺,就连皇上都命了太子前来给候府添面。   侯夫人一边感念隆恩,一边又多派了几人去大门外盯着,以便太子驾临时她与侯爷及时出府相迎。   楚堇跟着楚娆向西走了一段路后,发现楚娆似乎目的性很强,并不似闲逛。便蓦地驻步往路旁石头上一赖:“我累了,要在这歇会儿。不然姐姐自己逛吧。”   楚娆怔了怔,她既已设计了楚堇与窦公子的幽会,楚堇不去怎行?心里虽气,楚娆也总不能硬拖着人走,只得好声相劝:“不如咱们再往前走点吧,马上就到湖边水榭了,在那儿休息还能顺带看美景。”   “湖边?”楚堇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猜想!难不成楚娆上回蓖麻粉没害死她,这回想伪造她失足落水的意外?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的裹了裹身上的软绸披风,“不去湖边,我怕冷。”   楚娆蹙眉,心说乡野长大的孩子也这么娇气?饶是心下腹诽,还得继续哄着:“那我让环儿去取件狐毛大氅,然后咱们可以拿了干粮坐在湖边喂鱼!那鱼儿成群结队游来游去可好……”   “我不喂,我自己也饿呢。”楚堇任性打断,完全不为所动。她怎知楚娆是要她喂鱼,还是拿她喂鱼?   楚娆强压心中怒气,接着怂恿:“我命环儿也给你取些点心来,拿到湖……”   “好呀!”楚堇微抬着小脸儿,甜美的笑笑:“那我正好坐在这儿吃点心,姐姐自己去逛吧。”   所以还是不肯去?   楚娆气的紧闭双目,不愿再看这货。缓了片晌才咬着后槽牙说:“你堂堂一个忠正伯府的千金,就这样一屁股坐在路边吃吃喝喝,成何体统?被人看到岂不落笑话?”   “谁若笑话,我就去向母亲告状。”再说这里哪有什么人?楚堇不以为意。   “你!”楚娆睁眼愤愤的圆瞪着,偏偏又拿楚堇无可奈何。僵持片刻后她彻底放弃,只得自己往湖边水榭去了。窦公子是她带来的,既然撮合不了,总得让他快些离开,免得节外生枝。   楚娆在水榭等了良久,都不见窦文山出现,急的蹙额搓手,于亭中踱来踱去。   *   此时,候府前院儿一片四五尺高的月季丛后,窦文山正手忙脚乱的拆卸头花发饰。   身为男子,他哪里碰过姑娘家的这些玩意儿?这会儿正理伙不清,将自己长发扯的蓬乱无章!头花却死死缠绕其中,越发的难解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  芝焚蕙叹:出自陆机《叹逝赋》:“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   其中芝、蕙同为香草名,意指:芝草被焚烧了,蕙草也会伤叹。比喻因同类遭到不幸而悲伤。类似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文中立意是贵人阶级虽会彼此看笑话,但若有穷人欺负到头上,也会因阶层被挑衅而愤愤不平 第7章   安都候府的大门敞开着,府中小厮在门外隔数丈安一人,向东蔓延百丈,翘首以盼太子尊驾。   候府这边只得了消息太子今日驾临,却未知是何时辰。不过皇宫在候府东向,他们如此列队只需远远瞧见太子座驾,便可以最快速度将讯息传回府中,既影响不了侯爷侯夫人府中待客,也耽误不了出门迎驾。   可他们想不到的是,太子今日出宫后突发奇想要访察民情,故此在上京兜了一大圈后才打西边来候府。就在候府小厮们严阵以待之际,太子的车队已自西侧车马门径直入了候府前院,同时不许门房的人声张。   来前,皇上给太子说安都侯于社稷有功,所以让他代表皇室来给姚家长个脸面。这种事太子不得不来,可却觉得此事蹊跷,若论有功,那些大将军比安都侯有过之无不及,为何父皇从没让他去过?   故而太子今日有意低调行事,同其它来客一般自行进府,打算先看看究竟。   候府宽阔,单单前院儿驭车也有数百米可行。马车进了院子后倾轧缓行,前后左右各有大内护卫骑马伴随,打头的护卫首领蒙寅更是无时无刻不戒备着。即便如今已进入候府,只要是宫外地界他都不敢掉以轻心。   行了数十米后,蒙寅突然勒了下手中缰绳,同时高抬右臂示意车队停下!众人随即警醒起来。车中太子李玄枡也随即撩开绸帘,眼神不无玩味的顺着蒙寅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片尚未有花朵开放的不甚起眼的月季丛。明明这会儿无风,绿油油的枝叶却“哗哗哗”的颤动不停,甚至抖落了几个刚成型的花骨朵。   但凡是随行于太子身边的,那个顶个是宫中高手,警觉性极高。侍卫首领蒙寅更是轻功了得,就见他缓步向月季丛逼近,脚下却未发出半点儿声响。双手紧握腰间配剑,已有半截冷剑出鞘。   “给我出来!”喝出这声的同时,泛着萧萧寒光的宝剑已然穿过枝叶,精准无误的抵在了藏身其后之人的脖子上!   随着“啊——”一声万分惊恐的尖叫,藏身此处的男子被剑锋迫着缓缓直起身来,身形渐渐高出灌木丛。   说他是男子,主要因着先前那声粗厉的惊叫。可当他整个人浮出水面,是男是女又有些混淆……   “你是什么人?!”蒙寅厉声喝问,同时也上下打量起此人身上装扮。看得越清楚,越是皱起眉头。   “在下……在下是来给侯夫人祝寿的……”窦文山早已吓的三魂丢了七魄!说话时眼皮子下耷,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着颈间利剑,生怕擦枪走火。   “祝寿的?祝寿的穿成这样?还躲在树后鬼鬼祟祟!”侍卫首领显然不信,将剑调整个角度,略使力道,逼着他往马车走去。待窦文山哆哆嗦嗦的来到马车前,膝窝上便被狠狠踹一脚,令他跪到了马车前。   蒙寅收了剑,拱手禀道:“殿下,此人行为鬼祟,很是可疑。”蒙寅说话的同时,有位头戴三山帽的公公下了马,上前将车帘掀起,使太子可直面马车前的人。   李玄枡微眯着双眼,冷沉沉的睥睨车下所跪。顶篷遮下的阴影将他眉眼浸的朦胧,可那罩着层寒霜的脸依旧昳丽矜贵,令人生畏。他缓缓启口:“让他抬起头来。”   闻令,侍卫首领一把揪住窦文山的乱发,猛地向后扯去!窦文山出于本能痛吟一声,整张脸也随之高高昂起。正午的日头下,面容格外清晰。   李玄枡身为大周朝的太子,自然不会随便记些阿猫阿狗的长相,可为他掀帘子的那位公公却是在看清后一惊!   “太子殿下……这人不就是上回弄些大箱子挡着您路的那个刁民?”小来子说道。   太子平日极少出宫,上回是因着太庙行完及冠礼后心血来潮去了南山寺。加上这回来为候夫人庆寿,今年统共只出宫两回。两回却能碰上同一人,且此人总是出现的诡奇古怪,难道是想对殿下不利?   李玄枡微眯的狭长眼眸透出一股子慑人的冷厉,窦文山不小心对上一眼,竟觉比先前架在自己脖上的利剑还要瘆人!这种绝对上位者的威压下,他甚至忘记了为自己辩白求饶。   “带回去,交给东厂好好审问。”丢下这话,李玄枡朝蒙寅挥了挥食指。小来子将车帘放好,蒙寅命马车继续前行。只留下被两名侍卫押着的窦文山风中凌乱。   窦文山散乱的长发随风飞舞,他这方从惊吓中找回一半的理智。刚刚那人,也就是上回去桐家提亲时开罪过的人,竟是太子???   想到这,窦文山就觉得目炫头晕,接着撞进一片漆黑中失去了意识。两名侍卫略讶异的对视一眼后,将人扔到马背上拖走。   *   日头徐徐上升,愈渐和暖,楚堇将斗篷盖在身上,扒着一块石头还真就睡了过去。今日为了来候府,天未亮母亲就将她拉起床盛装打扮,是有些欠眠。   只是随后起了风,盖在她背上的提花软绸就着风势滑落到地上,仅剩下华衫的小身板儿显得有些单薄惹人心疼。   这条小路不是通往观月楼的必经,却是最避人耳目的一条,故而李玄枡舍了大道,乘坐马车行至此处。本就不甚宽绰的小道上,楚堇两腿横亘半拉,也就将可行道路逼得更窄,马车不得不停下。   蒙寅打算上前将拦路的小丫头叫醒,李玄枡隔窗给小来子吩咐了句什么,小来子便唤道:“蒙首领,等等!”   两脚夹了下马腹,小来子追上蒙寅,伸手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楼阁:“观月楼到了,殿下吩咐就此下马。”   二人说话间,李玄枡已率先下了马车。晃了晃因久坐略微发僵的脖颈,耳边两条坠着上好东珠的垂缨也跟着轻摆几下。金丝通绣三爪龙缎的蟒袍阔袖一甩,便自顾自向前走去。蒙寅和小来子见状立马跟上。   路过那姑娘时,小来子偷偷看了眼殿下的脸色,而后俯身将地上披风拾起,想给那姑娘披上。便在此时,听到殿下一声低叱:“多事!”   小来子被吓得手一抖,重又将披风扔回原地,跟上殿下的脚步快速离开。   都说伴君如伴虎,伴储君又能轻松到哪儿去?揣测殿下心意时,总得为自己捏着一把汗!就好似先前,他以为殿下是不想扰那小姑娘安眠,才提前一段路就改为步行,故而他也应景识趣的将披风拾起。可被训斥了他才明白,殿下根本未在意那小姑娘,只是纯粹的坐车久了走两步舒展下筋骨。   他可真是糊涂啊,跟在太子身边十几年,居然会以为殿下有怜香惜玉之心!哎,小来子暗暗为自己适才的无脑而叹息。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殿下所不喜的,那显然就是女人了。   今日安都候府的下人,基本都集中在了观月楼这片,故而李玄枡一从桃林出来,立马引来众人的跪拜和紧急通禀。很快安都侯和侯夫人,连同观月楼里的所有宾客都迎了出来,行过礼又连连称罪后,才毕恭毕敬的将太子请进观月楼。   李玄枡最烦听那些臣子们唧唧歪歪,故而径直上到二楼的飞阁。侯夫人倒是乐得如此,这才方便她接下来的安排。趁太子殿下行在前面,侯夫人刻意滞后几步,偷偷叮了女儿一句:“带着各府小姐们去桃园玩儿会。”   “嗯。”嘉玥点头应下,母女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之后嘉玥便拉着其它几位千金,一同去往桃园。   桃园就在观月楼下面,坐在观月楼的主位上,恰好可以俯瞰桃园全景。故而侯夫人的意思,其实是让女儿借着与小姐妹们玩游戏的机会出出风头,以吸引殿下的注意,赢得好感。   楚娆之前在水榭久等窦公子不见人,只得回了观月楼,这会儿也跟着嘉玥一同来了桃园。嘉玥突然想起她还带了个人,便问:“你那个姐姐呢,怎么不来玩儿?”   “她?呵,早不知跑哪儿去了。”楚娆满脸鄙夷不屑。在嘉玥面前她无需遮掩自己对楚堇的反感,因为嘉玥是她的手帕交,交情甚笃。   嘉玥笑笑,她也讨厌楚堇,是一对眼就极其厌恶的那种!即便没有楚娆这几日的絮叨,她也一样会讨厌。   嘉玥父亲是安都侯,母亲是侯夫人,外祖母是一品诰命夫人,亲姨母是贤妃娘娘,这样的出身造就了她骄矜自满的个性。她是京中贵女中的翘楚,人人都要逢迎于她,避其锋芒。可偏偏楚堇今日穿的比她漂亮,戴的比她华贵,就连那张脸蛋儿也……   她死也不想承认这点!   “哎?那边是楚家小姐吧。”贵女中有人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众人眼光顺着探去,楚娆和嘉玥也跟着望向那边。   “果然是她!”楚娆隔空白了一眼,又气又笑。没想到那货还当真在路边睡上了。   嘉玥眺着楚堇的方向,不明意味的笑笑,而后给身边的楚娆说道:“叫她过来一起玩儿。”   “为什么要带她?”楚娆不服,心里还在为今日撮合不成楚堇和窦文山而郁愤。   嘉玥只字未答,只扭头看着楚娆笑。薄薄的唇角弯弯翘着,配之别有深意的眼神,有些坏又有些诡秘。   楚娆盯着姚嘉玥怪异的神情揣摩了下,很快便开窍似的通晓其意!隧眼中泛出精光:“那我们就来玩儿接诗词的游戏!”跟着的,是二人阴恻恻的笑声。   冷着一个人有什么意义?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手段。真要一个人抬不起头来,倒不若将她拉进人群中间,让她在众人面前彻底失去脸面。 第8章   一阵杏花微雨,使得翠静湖面蒸腾起一层薄雾。岸边杨柳周垂,纤嫩枝条于风雨中婆娑起舞。   楚堇坐在湖畔的青石台上,光着脚丫浸在水里,冰冰凉的感觉从脚底漫至全身。她呆呆的望着湖面上泛起的一圈圈涟漪,眉心微蹙,不解自己怎么就来了湖边呢?她不是拒绝楚娆去湖畔喂鱼的提议了么?   满腹狐疑之际,忽的有一黑黢黢东西自湖面跃出!楚堇虽未来及看清是什么,却听到“呱”一声叫,她本能的身子后撤,却是未能躲开。那东西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畏怯的侧头去看,眼尾余光瞥见一只肮脏无比的癞蛤-蟆!偏偏那家伙还不怎么安份,在她肩头上小幅度的跳来跳去,爪子“笃笃笃”的敲踩着她的肩膀!   “啊——”万般惊惧的尖叫着,楚堇抓起手边一块石头朝那脏东西砸去!就在将那东西驱离的同时,另一声惊叫响起:“啊——”只是这回惊叫的人不是楚堇。   蓦地睁眼,楚堇从这勉强算得上噩梦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稍定了定神儿,她才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楚娆。正想问楚娆站在这儿做什么时,后知后觉的发现楚娆正握着自己通红肿胀的右手,好似遭了什么意外黑手般痛的五官扭曲。   “姐姐这是怎么了?”问出这话的同时,楚堇想要抬手去扶,却意识到自己手里好似还握着什么东西。低头看去,竟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使劲儿眨巴了两下惺忪秀眸,楚堇这下醒彻底了。显然方才在她肩头跳跃的并非是什么蛤-蟆,而是楚娆在拍她肩膀,将她唤醒。所以她手里的石头,刚刚是砸向了……   “我刚刚是在做梦,梦到一只癞蛤-蟆跳到身上,才忍不住攻击它的……”急于为自己辩白的楚堇,话说完了又发觉好像还不如不解释,因为楚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其实她倒也不在意楚娆怎么想她,只是这些事情做到表面总归是说不过去。眼下说多错多,越描越黑,楚堇便闭了嘴巴不再说话。   这时姚嘉玥她们也闻声过来了,看到楚娆红肿的手后,立马命丫鬟去请府医。府医赶来后为楚娆涂了点药膏,表示并无大碍,一两天便可自行消肿。   嘉玥小声劝楚娆:“要不你回观月楼去歇息吧。”   “不,我要留下来。”楚娆语气坚定,随后缓和了神情,半笑不笑的看着楚堇:“我相信姐姐刚刚是无意的,这事就这么算了。只是难得众姐妹聚到一起,别坏了大家兴致,姐姐来陪我们玩游戏吧。”   楚堇面色微怔,目光依旧停留在楚娆的手上。虽说那伤势算不得严重,但充血肿胀,想是很疼的。“姐姐当真没事?”楚堇疑惑的问。   平日里,楚娆可是被蚊虫叮一下,都要卧床休养半日的人呐。今日能这么大度的不计较,且还拉她去玩游戏,怎么想怎么稀奇。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哦。”迟疑了下,楚堇妥协:“那好吧。”   这时众千金中有一位贵女往前挤了挤,发出许多人心中的疑问:“咦?你们二人到底谁才是姐姐?”   “她!”楚家姐妹同时将食指指向对方,异口同声,笃信不移。   众千金微愣,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姚嘉玥适时打哈哈破解:“好了好了,那边都收拾妥当了,快过去吧!”   大家只得敛了对楚家这对儿姐妹的好奇,一并跟着嘉玥回桃园中心的空阔地带,而此时这里已围圈摆好了九个绣墩。   嘉玥开始讲游戏规则:“接诗游戏,七言接七言,五言接五言,首尾字须得相同。接上的坐下,接不上的换后面人接,待一圈儿轮完,所有站着的人再轮一遍,直至座椅全被占满,依旧站着的便是输家。”   在嘉玥说规则时,楚堇的视线已扫过每位贵女,加上她自己共有十人。十人占九个绣墩,也就是说每轮仅有一人会输。   “不知输了罚什么?”楚堇谨慎问道。   姚嘉玥笑笑:“在坐的,每人可弹输家一下脑门儿。”   “哦,好。”楚堇应声。说起来她此前做将门千金时书虽没读多少,却是格外喜欢唐诗宋词,接龙的游戏也没少玩儿,这反倒算她的强项。   游戏开始,姚嘉玥自然是出题人。想了想,她极应景的念道:“桃花坞里桃花庵,”   楚娆顺利的接续下去:“庵外山环翠作堆,”   下一贵女:“堆金积玉满山川,”   ……   待第一圈儿轮完,六位贵女入座,四位站着。便由那四位继续,再轮一圈儿。   嘉玥和楚娆偷偷看向坐在一旁的楚堇,嘉玥不甘的小声嘟念:“给她量身定做的坑,居然也能让她平稳跳过去!”之后又埋怨楚娆:“你不说她没读过书吗?”   “听说她在那豆农家中连饭都吃不饱,哪成想居然还有闲心思读书!”楚娆也百思不解。   怎料这话将将落地,身后便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姐姐!”   嘉玥楚娆齐齐回头,恰巧对上楚堇正望向她们的一双笑眸。楚娆立时打了个激灵,说不出的窘迫!二人只得朝着楚堇赞赏的点点头,嘴角抽搐两下,急忙转回头去逃开。   这九只绣墩原本就抱圈而列,离的不算远,加之楚娆坐的较嘉玥离楚堇更近一点,故而楚堇没听到嘉玥的话,却是听到了楚娆的那句。   很快整轮游戏结束,受罚的只是一位寻常官家小姐。既然不是楚堇,嘉玥和楚娆便也没了兴头,随意动动指头象征性的弹了一下,便做罢了。   楚娆拉着嘉玥去到一株桃树后面,小声商议后决定,再办一轮画画比赛。因为她们认为穷人家的孩子读得起书,却未必学得起画。画画是有钱人的消遣之乐,生宣墨碇皆为耗品,是要花银子买的。   待二人鬼鬼祟祟的商定完回来时,楚堇已敛了先前玩乐时的嬉笑面孔,她大约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见楚堇改了脸色,另作提议前楚娆打算先恭维两句化解先前窘迫:“姐姐之前日子清苦时,是如何读这么多书的?”   楚堇面色无波,语气平平:“难道姐姐是以为我没读过书,所以才带我来玩诗词接龙的?”   楚娆:“……”   见状,嘉玥只得再次打哈哈化解:“好了好了,我已命人摆好画案,咱们就地作画,来个比赛如何?”   众贵女自然附和,楚堇却不想再跟她们掺和,冷声道:“我累了,想先回观月楼歇息。”   “楚姑娘,你不妨先抬头看看。”嘉玥语气莫名,挑着眉眼暗示了观月楼的方向。楚堇不解的抬头向飞阁望去,却见原本侯夫人所在的主座上,换成了一位年轻公子。   上观下易,下观上难,加之房檐遮下的阴影,楚堇看不清那位公子五官,只看出衣着华丽,身量修长。不过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想也知身份非同一般,应是皇家的人……看来她是不宜此时上去点眼了。   可是楚堇实在不想再次妥协,因为提笔作画与诗词接龙不同,那是真正会令她出丑的东西。   琴棋书画,淑女必修。可因长在将门,又打小爹娘不在身边,楚堇根本未拿这些东西当回事。只挑喜欢的玩乐,不喜的便丢到一旁碰都不碰。比如书写作画。   “那……不然我给大家当裁判吧。”   嘉玥边挽起楚堇的胳膊向书案带去,边道:“楚姑娘无须担忧判决的公正,今日来的便有翰林图画院的宫廷画师,你只管安心作画便好,若是画的好了,指不定就此名冠京城呢!”说罢,嘉玥笑起,越是看到楚堇的为难推辞状,她心里便越发有底气。   十张画案,各配一名研墨丫鬟伺候着,几位贵女同时提笔。楚堇刚握起笔,手就开始不自觉的发抖,心里暗骂楚娆蠢货!若只是贵女们玩乐下也就罢了,偏偏候府请了宫廷画师来做评判,稍后保不齐还有在场大人们的点评。楚娆一心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却不想想今日不管她俩谁在候府落了笑话,丢人的都是明日早朝上的父亲。   四下张望一圈儿,楚堇见大家的笔下已有架构,唯独她面前的纸张空空一片。可是再急也没办法,她可是连只鸡都不会画的人呐!盯着画纸发了会愣,楚堇蓦地有了个想法!   她撂下画笔,将圆口水洗里的水泼掉,空碗倒扣在生宣上,沾了淡墨的笔在整张纸上大面积扫画。一旁伺候研墨的丫鬟呆愣愣的看着这幕,直至听到楚堇吩咐她:“去帮我取一点盐过来。”   “是……”丫鬟不明所以的退下,很快捧着一个小瓷瓶回来:“楚姑娘,盐。”   楚堇接过细盐,有章法的将之洒在画纸上。盐粒消融时吸取周边未干墨迹,慎化后产生出有趣又特别的肌理,如雪花般疏密有致的程现在画作上。   这时楚堇将左上角的扣碗移开,那空白部分俨然成了夜幕中的一轮满月。如此画面构思初现,这是一幅明月霰雪图。   书案前亲眼见证这一奇怪时刻的小丫鬟,忍不住“哇”一声惊叹。楚堇一只手指竖在唇边,示意禁声。她垂眸细端案上画作,心下自然还是不满。先前虽用了些小技巧,也只是使画作看起来略像样,但就这样苍白的交卷,仍不能免了大家的奚落。   加点什么上去,才会让人不取笑呢?绞尽脑汁的想着,楚堇的眼神四下里扫量,找寻灵感。终于,在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处时,骤然一亮,倏尔聚了精光!   是了,只要把‘那个’添上去,不管她画的多丑多稚拙,过会儿都没人敢笑她。思及此,楚堇飞快动笔,草草画了几下便听到一声锣响。所有人将画笔搁置好,由身边丫鬟将画卷举起,等着来人评判。   楚堇满意的看着眼前画作,嘴角微微上扬。 第9章   观月楼二层的飞阁上,丫鬟们端着打了白绒毡的朱漆描金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摆着的是正宴前的开胃小点。   去往主位上菜的两个丫鬟,在走到太子身后时被小来子公公拦下。小来子从怀中取出一方叠的齐齐整整的棉白帕,展开露出一根银针。用银针一一试过几道小点,才摆了摆手示意可以上了。   挪至次席的侯夫人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鄙府的江北厨子比不得宫中御厨水准,但这几道小点倒是他们拿手的江北小吃,微酸最适餐前食用。”原本这后面还有句想劝殿下尝尝的话,可侯夫人看着太子的面色反应,斟酌再三后咽下了。   李玄枡垂下眼帘睨了眼桌上,却没有要动筷的意思。今日来前他就有所猜想,父皇到底为何非要他来给一位贵眷贺寿?直到坐在这儿了,他才发现侯夫人是把整个上京的千金贵女都请来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吟诗作画,目的何其明显。   原本今日侯夫人是寿星,他该给她三分颜面。可如今却只落了被人精心算计的情绪,笑都笑不出来,他能继续坐在这儿,都是压了怒气给了脸。   太子殿下可以任性不言,身为心腹太监的小来子却要时时为殿下周全:“侯夫人,殿下自幼不喜酸食。”   “哦哦哦……”侯夫人顿悟般连连应着,忙指挥下人过来撤走。不只殿下眼前的,就连其它桌上的酸食也一并撤走,生怕同一屋檐下气味儿发散过来熏到太子。待全部整理完,侯夫人看了眼楼下桃园,诸千金的画作已完成。   侯夫人咽了两下,给自己鼓一番气,之后再次向李玄枡开口:“殿下在阁内许是呆的闷了,不如趁开席前去桃园走几步?各府千金正在下面做画,听闻殿下也是懂画之人。”纵是明知李玄枡没好脸色没好心情,可想到女儿嘉玥为今日苦练画技,她这做母亲的也只能硬着头皮谏言了。   轻阖了下双眼,李玄枡觉得他的忍耐已到头了,能给侯夫人的脸也到头了。于是下一刻他便起身离席,语气冰冷的丢下一句:“孤突感不适。小来子,回宫。”   “喏。”小来子连忙上前引路。   侯夫人先是愣了下,心知自己开罪了太子殿下,反应过来后也赶快跟着下去,欲借恭送之机为自己解释上几句。   *   宫中来的画师负手走过一幅幅画作,暗暗摇头。有的仅是扫上一眼,有的视线稍做停留,但都没有能让他真正入眼的作品。直至走到姚嘉玥的画作跟前,画师才驻下了步。候府千金的画作的确是较前面那些略好些,看得出下了一番苦功。画师美评几句,继续往后走去。   当目光落在最后一幅时,画师先是皱眉辨认,接着便是两眼凸瞪!他的错愕目光从画作移向作画之人。   楚堇笑吟吟的等着画师点评,其它贵女也纷纷好奇过来围观。待众人看清楚堇画的是什么后,不由得一个个为她捏起一把汗。连楚娆也收了让她出丑的心思,隐隐为伯府的未来感到担忧。   此时小来子正为殿下作引,沿着桃园边上的一堵菱花漏明墙往外去。只消随意抬头,小来子便瞟见了大家正围观的那幅画作,不由得一惊,顿了脚。见小来子无状,李玄枡也略感好奇的往墙那侧看去。   楚堇的画案刚巧就靠近花墙,透过墙上花窗可清晰看到画面上的细节:雪夜里,一轮皎月高悬,幕色中,公子仰头望月。   意境是美的,可惜因着画技拙劣,那位公子少了些应有的风姿神韵,甚至还因着落笔不准反复描摹,而显出几分臃肿态。   李玄枡的双眸微微眯起,透出一股子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画中那位公子虽面容模糊,头上的衔珠堇玉冠和垂缨却不会骗人……   那是他啊。   画师定定的站在画作前,嘴巴动了几回却还是归于平静,因为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将话说得圆满。职业操守让他不愿承认这幅画作画的好,可画上的那个人又让他不敢对其说半个‘不’字。   “这……这分明是丑”   ‘化’字尚未说出口,嘉玥便被自己母亲的声音压了下去:“楚家丫头这幅,画的真是好啊!”   侯夫人的爽朗笑声穿透花墙,引来墙那端贵女们的注目。她们看到侯夫人的同时,自然也看到了站在前面的太子殿下。一众贵女中能认出李玄枡身份的不少,正想行礼,却见太子转身阔步离去。   难道是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嘉玥这才明白母亲刚刚急于打断她,是怕她更加触怒殿下。想到这些,不由得对楚堇的厌烦又添两分,只怪是楚堇一心谄媚,将太子入画才坏了今日局面。   不过如今殿下走了,吟诗作画的把戏也不需再玩儿了。嘉玥斜觑楚堇一眼,目露邪气,看来是时候玩点儿有意思的了。   “来人,准备投壶。”边吩咐着,嘉玥从丫鬟手里取过一条紫色襻膊,兀自吊绑起身上华服的宽袖,以方便稍后动作。   这厢,侯夫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紧追了一段路,才终于追上李玄枡:“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李玄枡驻步,却未回身,负手背对着侯夫人:“安都侯夫人,不必远送。”   太子的语气如之前那般拒人千里,可侯夫人却不能再装聋作哑。若殿下这样离开,侯爷就难做了,她得求得太子谅解宽宥。   是以,侯夫人不再顾忌自身颜面,卑微的躬下腰身赔罪:“殿下,今日是臣妇安排不周,才让殿下既未用膳也未看戏就愤而离去,请殿下息怒。”   “侯夫人哪里话。”李玄枡微微侧目,眼尾流转,语带嘲讽:“夫人今日安排的戏码已足,着实费了番心血。”   “殿下……臣妇……”侯夫人近乎是带了哭腔,心下莫名委屈,想说自己也只是奉命行事。   如今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个个都已成婚,唯独身为太子的四皇子迟迟不肯册立太子妃,这不禁令皇上心忧不已。听说年前,皇上曾命人画了近百幅京中贵女的画像给太子看,怎奈太子就是一个也看不上!   前些日太子及冠后,已可上朝参政议事,协助皇上批阅奏折。皇上也因此更加心急太子婚事,不先成家如何立业?各宫娘娘们也纷纷自告奋勇,想要为君分忧。   说是分忧,实则更多是为自己培植势力,毕竟太子妃可是未来的一国之母!   素来心机颇重的贤妃娘娘,又如何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贤妃是侯夫人的亲妹妹,故而趁着侯夫人过寿之机,命她将京中沾亲带故的贵女悉数邀来,贤妃则求皇上去说动太子到场。   看着冷冰冰的画像不喜,未必见了活色生香的真人也不喜。   明面上是笼络了众贵女,私心里贤妃却想扶植自己的外甥女嘉玥。侯夫人这些年来不断命人散播“南香北玥”的美名来粉饰抬高自己女儿,动的自然也是这门心思。想要配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就得先将女儿培养成天下最美好的女子。   侯夫人有私心不假,此时却不能认,不过太子既已看穿她的安排,难免不会想到她的妹妹贤妃身上。为防给贤妃带去麻烦,侯夫人便壮着胆子以长者之名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殿下,臣妇今日寿辰,就在您面前托个大说句越矩的。您的婚事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贤妃娘娘一片苦心,都是为了皇上和殿下着想。”   话点明了,李玄枡心底的怒火彻底翻涌上来,他扭头嗔视微微躬身的侯夫人:“你一堂堂安都侯夫人,竟热衷这下九流的媒妪之事。莫不是嫌朝廷给侯爷的俸禄微薄,兼起副差?”说罢,拂袖走开。   侯夫人愣在原地,这回却是不敢再追,太子的话不可谓不重!说她牵线是副差,这不等同摆明了说她拿人好处才将人家姑娘引荐到到子跟前?这令侯夫人彷徨不已,身子竟有些支撑不住!若非身侧有丫鬟扶着,怕是刚刚就要晕倒在地。   小来子紧紧跟随在太子身侧,绕着花墙往今日驻停马车的地方去。不时悄悄抬起头来察言观色。   若说刚下观月楼那会儿,李玄枡确实是愤怒的。但刚刚将话说破诘斥一通后,反而觉得气消了大半,身心畅爽。   “殿下,刚刚对您不敬的姑娘,可要给些教训?”这是见太子面色好了,小来子才敢问起。毕竟擅自以储君入画,罪名可大可小。   “呵~”想到那幅不堪入目的拙劣之作,李玄枡心里明明是气的,却没来由的失了声笑。   太子不怒反笑,小来子皱眉,这是不打算罚了?   “楚家的?”李玄枡好似在发问,可不待小来子答,接着又道:“不管哪家的,好好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点教训!”   “喏。”躬身应着,小来子颇觉意外。刚刚侯夫人提过楚家,殿下这不爱记事的性子居然一下就记住了,可见是往心里去了。忠正伯楚家……未来堪忧啊。   便在此时,“啊——”一声女子痛嘶从桃园传了过来! 第10章   本已无心再与众贵女们掺和的楚堇,在听到这声痛嘶后也立时转身。   循声望去,是一个候府丫鬟装扮的姑娘,正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排贵女的十步之外。她的双肩各架着一只窄口铜壶,壶口朝着贵女们的方向,俨然成了一个人肉靶子!   嘉玥与楚娆站在一群贵女的正中,手中各执着一支箭矢。楚娆把玩着手里剩下的一支箭矢,向嘉玥指了指靶子:“嘉玥,你可要加油噢!真是可惜,我刚刚那一箭太偏了,不只没进壶,连人的边儿都没擦到。”   “看我的!”嘉玥后撤半步,微弯下身子,单看姿势便比楚娆要专业许多。她窥准那壶口,将手中箭矢用力投射出去!那箭矢破着风凌厉前冲,虽依旧未能投入壶中,却是比楚娆那箭精准许多。起码,这回是擦着丫鬟的右侧脸颊而过,不能算是完全脱靶。   先前那箭近身时,丫鬟再次发出本能的尖叫,可怜的是这次没能如上次一样只虚惊一场。她的脸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嘀嗒嘀嗒的流出鲜血。   见了红,嘉玥和楚娆非但不紧张,反而好似讨了彩头!楚娆跃跃欲试的摆好姿势,放出狂言:“这次我一定行!”说罢,手臂使力挥开。   便在那箭矢即将被投掷出去之际,楚娆忽地感觉到右腕被人紧紧扼住!她想转头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可那力道瞬间加重,将她脉门狠狠锁死!“哎呦——”一声,楚娆全身脱力的跪了下去。   楚娆受了对方钳制,姚嘉玥却是看清了前来搅局之人,戟指怒目,厉声喝止:“楚姑娘你疯了吗?还不快放开楚娆!”   此事之前,楚堇对姚嘉玥是尽力不去招惹的。嘉玥身为候府嫡小姐,即便伯爷伯夫人在此也会礼让三分,何况她这个脚跟儿都没站稳的伯府新人?可是在她看清那个做人肉靶子的丫鬟后,就真的再也顾不上理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每次都会分她半块糕的常家姐姐。这个世上,她唯一的朋友。   楚堇冷着面孔与姚嘉玥对峙须臾,还是松开了手。被放开右腕的楚娆,哭唧唧的自顾自按揉,她想不通楚堇刚刚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乡下粗活做久了当真有用?   楚堇垂着眼睑,冷冰冰睥睨着跪坐于地的楚娆,吓的楚娆立马低下头去,不敢再与她对视。楚堇失笑,果然小人畏威不畏德。平日里她和颜悦色,楚娆就总拿她当软柿子待。今日她亮了亮将门贵女的手段,楚娆就怂了。   楚娆转而向另一侧抬头,泫然欲泣的望着嘉玥,似在求助。嘉玥也果真不让她失望,出言诘斥楚堇:“楚姑娘,你可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嘉玥抬手指了指地上的楚娆:“她是你姐姐!”   见小姐要与楚姑娘理论,两个候府丫鬟便先上前将楚娆扶起,并帮她拍去裙衫上沾染的泥土。楚娆全程不敢看楚堇,她是有些胆怯,但并不是怕楚堇,而是怕回家后不好向母亲交待今日发生的事。   不过在楚娆转过身去,让丫鬟帮她掸去后面的脏污时,她不易察觉的翘了翘唇角,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她阴恻恻的笑了。   如今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楚堇成为众矢之的。可要做这些,并不需她这个同样姓楚的人站到前面。正如先前那一箭,她本是投壶射箭都在行的,如何会投得那么偏?   呵,这自然是故意的。因为由姚嘉玥来射准那一箭,更为合适。过了今日,嘉玥与楚堇的梁子便算结死了!日后再也不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央浼嘉玥为她出头,嘉玥自己就会比谁都积极。   “呵呵。”楚堇冷笑,不卑不亢的反问嘉玥:“姚小姐,那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   “投壶啊。”嘉玥不以为意。   “投壶?投壶是将铜壶摆置在地面,用的是无镞之矢。而你让丫鬟肩扛铜壶,还用了带箭头的矢。你这不是在投壶,分明是在杀人!”   “人?”嘉玥笑了,“你是想说下人吧?可下人是奴婢。”   “所以你认为奴婢就不算人了?”楚堇又气又笑,“身为上京候门贵女,甚至还有淑良美名在外,难不成姚小姐竟不知我大周律法中有明文,奴婢不等同奴隶。自我朝先祖平定四海立国以来,就明令禁止虐待奴仆!主人只可驱使享用奴仆的技艺和体力,却不可掌控其生死!”大周朝的律法楚堇也不是一点不懂,这些日子在伯府翻看了一些,故而此时也多少能辩驳上几句。   见楚堇将大周律法祭了出来,嘉玥稍稍慌了下,姑娘家的争论无非是图个口舌之快,她可不想真将事情闹大。毕竟她前途大好,父母对她还有诸多期待,眼下最败不起的便是名誉。   是以嘉玥换了副口吻,稍稍示弱:“楚姑娘,刚刚那不过就是个游戏,实在是普通的投壶玩腻了才换个新鲜花样……既然你们不喜,咱们不玩儿了便是。”   “你拿着凶器投向旁人,却轻描淡写将之归为游戏?你对他们生命如此践踏,与过去那些围猎射杀奴隶取乐的野蛮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到底想要怎样?”   “奴才的命也是命,不会比谁多活一回。你既险些害了她的命,理应给她道歉。”楚堇笃定的说道。   原本以为各退一步,楚堇便会见好就收,可嘉玥发现自己想错了,楚堇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因迁怒,嘉玥愤而望向楚娆,心里气楚娆给她出的这馊主意!若不是楚娆告诉她,楚堇的乡下小姐妹正巧在侯府做丫鬟,她又怎会急急将那养病的丫鬟接回府来,给楚堇难堪?   事到如今,楚堇死咬不放,骑虎难下。总不能她一堂堂侯府千金,还真去给个奴才说好话!   “啪——啪——”几声猝不及防的金属滚落地面的声音,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原来是那个小丫鬟流血过多,脱力了跌在地上。   “常姐姐!”楚堇顾不得再跟嘉玥争辩,疾步奔上去,抱住小丫鬟的脑袋。   丫鬟缓缓将眼睁开,虚弱的笑笑:“小堇……你终于不必再受穷了……真替你高兴。”父亲的信她早几日便收到,楚堇身世也已然知晓。   接着她又劝道:“只是求你……不要再为我争了。”   伯府千金纵然矜贵,与直通天厅的安都侯府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她不想好姐妹刚刚得来的幸福,就被京中波谲云诡的形势吞没。她一个做下人的尊严,真的不值如此。   楚堇苦笑,未急着反驳,只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帕子,慢慢将其展开。她拿着里面包裹着的半块金乳酥,塞进常姐姐的手中:“有福同享过,自然就要有难同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lle_zj197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日轮当午,株株桃树投下浓重的光影,灼灼其华,仿若那影子也染了妖冶色彩。   月拱门下,一道挺拔身姿奇秀而立。他远观着桃园中刚刚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薄唇微微勾起,眸底浮现赞许之意:“倒是唇尖舌利,言之成理。”   始终卑身于侧的小来子闻言不由得一惊,跟在太子身边这么多年,似乎还是他头一回听殿下夸奖一名女子!不过紧接着,李玄枡又有点儿遗憾的摇摇头:“可惜啊,是个女的。”这回说罢,便转身。   小来子也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其后,离开安都侯府。   这厢楚堇蹲着身子,怀里抱着常家姐姐的脑袋,眼睁睁看着那不深不浅的伤口溢出鲜红。她虽不是大夫,却看得出这伤势不至于危及性命,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止血。   楚堇抬头张望,打算找人来帮忙,可视线扫过之处除了侯府下人,就是那些贵女。楚堇明白这些都是姚嘉玥的人,她们只会听姚嘉玥的吩咐。一时间,竟陷入了无助的绝望情绪里。   “我……褡裢里有药……”   楚堇垂眸,与常姐姐对了一眼后,立马去她腰间褡裢里找寻,果然摸出一只扁瓶。楚堇急急打开瓶塞,倒出前又与常姐姐确定了一句:“这是止血的?”   常姑娘点头。楚堇这才放心的将药粉洒在她伤口处。   稍等须臾,那药显然起了效,楚堇也跟着微微笑起。方才是她粗心了,常伯是郎中,故而常姐姐打小身边就会备着几样常用药物。   见没事了,姚嘉玥也打算息事宁人。如今她已见识了楚家姑娘的脾气,不想再借这丫鬟羞辱于她,便对着那丫鬟道:“行了,人没事儿就好,放心回下人房休息吧,今日的活儿就不用你干了。”   “呵呵。”紧跟着嘉玥话尾的,是楚堇的冷笑声。可她也没再说什么,只小心轻缓的扶着常姐姐站起。   其实常姑娘的伤势算不上多严重,先前摔倒一来是接连两支箭射过来吓破了胆,二来是见自己受伤流血后的情绪加剧紧张所致。这会儿止了血心态也平静许多,身体自然转安。   许是这边动静闹的有点大了,侯夫人与其它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也一并往这处走来。楚娆最先发现了侯夫人,便一改面上冷漠,绞着丝帕嘤嘤垂泣起来:“姐姐,我知你不喜我,觉得我夺走了你的人生……可我也不想。那时我也只是呱呱坠地的婴孩,能有什么私心?平日里不论你如何待我,我都可以忍,因为我自知亏欠……可你不该在侯府放肆,连姚小姐也任意欺凌,难道仅因她与我熟识,便是令你看不顺眼的原罪?”   正往此处来的侯夫人听闻这话,不由得眉心蹙起,担忧的看向自己女儿。不知刚刚嘉玥受了何等委屈。嘉玥看看母亲,又看看仍在作戏的楚娆,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表态。   她往日没少以各种手段欺凌看不上眼的贵女,毕竟后宅女子也就剩整人这点儿乐趣了。可是对付不同人有不同的手段,软的可以三言两语就吓住,横的可以以侯府势力震慑,可像楚堇这种动辄拿起大周律法当武器的,她倒不想招惹了,怕给父亲添乱。   父亲常说,不怕兵鲁子,就怕酸夫子。这种人自诩傲骨还心眼小,记仇又较真,能说又会道,可以全程不带一个脏字儿的把你损的无力反驳……   嘉玥正想着这些,就见楚堇扶着丫鬟坐下,而后走到楚娆身边。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我何曾说过不喜你?冤有头债有主,十六年前的错误并非你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可做下。事实上我非但没有怪过你,还格外的怜爱你。”   “怜爱?”楚娆淡淡皱眉,这话她听着有些别扭,楚堇不应深深的嫉妒她么?她穷户出身,却白享了十六年的富贵,且这种富贵她还会长长久久的享受下去。   楚堇点头:“是呀,怜爱姐姐命苦。”稍做停顿,楚堇绕过楚娆,来到侯夫人等人面前,开始将十六年前的事娓娓道来。这些,母亲不方便出来做个解释,任由坊间无根据的瞎编乱造,倒不如由她这个女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解了大家的好奇。   “姐姐只知自己是被调包换来楚家的,却不知当年的真相。十六年前,姐姐的亲生娘亲窦月娥,人称豆腐西施,尚未嫁人,却先怀了子。娘家人逼她说出姘头是谁,可你娘宁死也不肯说。邻里间纷纷猜测,猜你娘定是跟了不肯给她名份的有妇之夫,又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都分不清谁是孩子他爹……”楚堇说话时,字字句句皆是温柔道出,不像带有一丝的恶意与嘲讽。   可楚娆却像是接了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子般,痛苦不堪!只听开头一句,她两颊就迅速蹿上了红云,滴血一般的浓烈!她最恨有人提起豆腐西施,偏偏楚堇像一个可恶的捕蛇人,次次戳人七寸!楚娆暗咬着牙齿想要保持表面的镇静,可胸前的频繁起伏还是出卖了她。   人群中开始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虽低,楚娆却觉得字字诛心一般落下的深刻:“原来亲娘还是未婚生子?”   “那不就等同是野种……”   ……   不管别人言语如何尖刻,楚堇始终保持着哀悯态,一双漂亮的杏眼中波光流转,任谁也不相信她是在借着身世损贬。沉了沉,她继续道:“外间传言越来越难听,你娘的娘家也不愿再留她,便将她赶了出去。后来你娘就以磨豆腐为生,将你生下,又畏你来世上受苦,才又想法子偷偷将你与我对调。说起来,一切的错都是你娘铸就,对姐姐,我倒是只有怜悯。”   楚堇说完,楚娆沉默着,手垂在身侧,不自然的抓着裙衫布料。   或许,她该换一种对付楚堇的手段了。一个这样伶牙俐齿,轻易扭转局面的楚堇,她之前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原来……当年竟是这样……”饶是楚娆早就对那些过往不陌生,此刻还是装出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她得忍,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对楚堇的恨。   “还有,姐姐方才说我在侯府放肆?”楚堇笑着转身看向侯夫人,先恭敬行了一礼,才缓缓道:“夫人,姚小姐适才在玩儿投壶,拿了有箭头的箭矢投向活人,请问这项娱乐可是安都侯府的闭门消遣?”   侯夫人本还回味着先前听到的楚家八卦,却瞬间回过神儿来,面上一愣:“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大加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见楚堇当真告了状,姚嘉玥连忙解释:“母亲,是库房的人存储不当,才将普通箭矢与无镞之矢混淆。而我粗心没能及时发现他们拿错,造成楚姑娘误会。”   “原来如此……”   侯夫人正松下一口气,倏忽又被楚堇接了话去:“箭能拿错,铜壶的位置也能放错?难不成姚小姐将丫鬟的肩膀看成了地?”   “楚堇你!”急于小事化了才收敛锋芒的姚嘉玥,这下真的气极了。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楚堇就不懂么?!   正与嘉玥对峙着,楚堇感到裙摆被人扯动了下,回头看,是常家姐姐一脸担忧的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再为此追责。   楚堇拳心微微攥起,并非她得理不饶人,而是事到如今倘若含糊着过了,常家姐姐未来在侯府的日子怕是要难挨了。不仅姚嘉玥不会放过她,就连因此丢了颜面的侯夫人也未必放过。   嘉玥与楚娆是手帕交,故而楚堇也看出今日一切是冲她而来,常家姐姐被她们当作羞辱她的工具。既然用心已明确,她起码得保住常家姐姐的安全。   楚堇扶起常姐姐,将她扶到众贵眷眼前,展示了她右脸颊的伤口:“侯夫人,不瞒您说这丫鬟是楚堇于石浔镇时同甘共苦的姐妹,今日在安都侯府再见实属缘分。她的伤我可以不计较,但求夫人开恩,将她身契转售于我!”说到最后时,楚堇干脆双膝跪了下来!   常姑娘见楚堇铁了心为自己求情,便也跟着跪在地上。   上京是个只讲权势人情,不讲是非对错的地方。有理也好无理也罢,今日楚堇令安都侯府丢脸已成事实。常言道官高一阶压死人,为免整个忠正伯府跟着难做,楚堇决定放低姿态改争为求,也让侯夫人消消气。毕竟她是晚辈,侯夫人是寿星,跪一跪不至跌份。   见状,侯夫人不禁微微错愕,明明前一刻楚家丫头还盛气凌人。她原想着今日人多眼杂又理亏,不易当众动怒,打算待事后原原本本告之侯爷,让侯爷去给忠正伯几分颜色。可如今楚家丫头跪下来求她……仔细想想若真将事情告之侯爷,最先挨骂的必是她嘉玥,侯爷可没她这么宠溺女儿。   迟疑片刻后,侯夫人双手将楚堇扶起,嘴上念叨着:“傻孩子,这是做什么?不就是要个丫鬟,哪里值得跪下来求。姚楚两家沾亲带故,你又刚刚回府正缺人用,就当我这个做长辈的给你房里添个丫头。”扶起楚堇,侯夫人又转头吩咐贴身的嬷嬷:“命人去将这丫头的身契取来。”   楚堇与常姑娘双双谢过侯夫人。很快,嬷嬷便将常姑娘的身契取来,也命人收拾好她的随身之物送来。楚堇带着常姑娘走时,侯夫人未再出言挽留,反正她的这个寿辰已是被诸方因素搞杂了。   适才太子走后,观月楼的大人们便纷纷以各种理由提前告辞,生怕是太子与安都侯不睦,站错了队。侯夫人也是无奈,太子今日来这一遭儿,到底是来给侯府添面儿的,还是砸场子的?   哀叹几许,侯夫人又看了眼正义愤填膺盯着楚堇背影的女儿,直摇头。金龟婿没钓着,还当众闹了难堪,连下人都送出去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马车出了安都侯府一段距离后停下,楚堇将身契还给常姑娘:“常姐姐,今日你是受我所累。”说着,她又将一袋银锭子塞过去:“这些不是接济,而是赔偿!你的医药费,还有因我而丢的活计,这都是姐姐应得的。”   本以为话说这么直白常姑娘会收下,可常姑娘还是不肯收,将钱袋推回:“小堇,我在侯府是做丫鬟的,即便没有你的缘故,被主子打罚也是常事。”   软厢里,四只手推着钱袋互不相让,最终还是常姑娘妥协了。她将钱袋握在手里:“好,这银子我收,之后我就是你们忠正伯府的丫鬟了。”   “常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楚堇急于解释,生怕被误会以财势压人。   常姑娘却笑着将银锭子倒了出来,认真拨弄着数了数:“一共是一百两。这些银子我在侯府要做满四年才能赚到,你既念着往昔情份想要照顾我,那就算你三年好了!我在伯府做到双十年华,便算尝清了你的债,之后就去嫁人,可好?”   楚堇面色怔然。常姑娘则再添一句:“若是忠正伯府不收我,我可难再找到待我这么大方的主家。”   自认善于攻心的楚堇,此时也有些落了下风。她在思忖着,就算她将常姐姐救出侯府,常姐姐迟早也是要再出去做工的。日后不管去哪府做丫鬟,都有可能被姚嘉玥使坏作梗。这么算起来,的确不如呆在她身边来得妥当。   “那好吧。”楚堇也妥协,将银子重新装回袋中,亲手系到常姑娘的腰间。轻拍两下,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回府后,楚堇急着带常姐姐回了飘兰苑,又命人去请了大夫。虽说之前伤口已止了血,可脸颊位置最怕的还是留疤。好在大夫看过后表示只要遵医嘱,便不会留下明显疤痕。   到了晚上,孙氏身边的乔嬷嬷忽然来叫。楚堇在去往偏堂的路上,已隐约猜到楚娆恶人先告状了。   进屋,楚堇见母亲正襟危坐于主位上,正容亢色不苟言笑。兄嫂则立于一旁半垂着头,楚娆站在另一侧,三人也是神情严肃,只默默的以余光瞥向她。   意识到孙氏当真动了怒,楚堇轻挪着步子来到正中,不待孙氏开口便“扑通”一声自行跪下!“母亲,都是堇儿的错!堇儿不该没看住姐姐,任她在安都侯府持箭行凶,侯夫人大寿之际,却生生见了血光……堇儿出手制止时为时晚矣,姐姐大错已然铸成。”   “持箭行凶?!还见了血光?!”孙氏拍案而起,眼含凌厉的瞪向楚娆。   楚娆也是一怔,很快开始辩白:“母亲勿听姐姐夸大其词!那是嘉玥给我的箭,只是玩投壶时不小心伤了个丫鬟……而且伤那丫鬟的分明是嘉玥,不是我!何来的行凶这般严重?”楚娆含愤看向楚堇,心下愤恨她的危言耸听。   楚堇原想再添油加醋一番,却出乎意料的见孙氏摆了摆手:“行了,先不说这事。”   楚堇微怔,难道先前楚娆来告状,并不是说她与候府千金起争执的事?还有比这更令母亲生气的?思及此,楚堇不敢再擅自发言,只待母亲将话讲明。   孙氏平复了下情绪,坐回椅中,长叹一声才问:“堇儿,你是不是擅自画了太子?”   “太子?”楚堇诧然。她深知那位公子身份非凡,也猜过是哪位国公世子甚至皇子,却没敢想那是太子!安都侯府面子是大,可侯夫人一个贵眷过寿,再怎么脸大也不至于搬来储君!不过母亲这样说,显然是真的了。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楚堇也开始害怕,并有意模糊:“其实也不算画的太子……太子坐在飞阁里,五官堇儿都没看清呢!那只是画了一个与太子外型肖似的身型罢了。”   “你连衔珠堇玉冠和三爪龙缎都画上了!还说不是太子?!”孙氏大怒,不仅语气重,还用力拍了几下边案。   一旁的楚娆毫不顾忌的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神态,嘴角微翘着,对楚堇示威。白日在侯府时她还没当此事有多严重,毕竟当时侯夫人和太子殿下也没说什么。直到回府给母亲告状时,见到母亲被吓至惨白的面色,她才知道这回有戏可看了。   而站在另一旁的楚兴怀却没心思看戏,楚堇虽是他才认回几日的妹妹,却是流着与他相同的楚家人的血,他无法坐视不理。是以楚兴怀站出来,跪在楚堇身边,拿出一个兄长的担当来:“母亲,小堇在民间过了十六年平头百姓的拮据日子,根本不懂官家诸多忌讳,她才回京短短数日,规矩尚未来及学。此事怨不得她,要怨只能怨我这做兄长的没能看顾好她。”   姚敏也跪到夫君身旁,一同求情道:“兴怀说的是,母亲要怪就怪我们这做兄嫂的没照看好堇儿。”   孙氏以手扶额,撑在边案上不住摇头:“现在再说怪谁已无甚意义……这些原由我体谅又有何用,官家体谅才行……这弄不好是要杀头的罪名!”   听到‘杀头’二字,楚娆眼中蓦地闪现出光华!她费尽心机都害不死的臭丫头,想不到这蠢货竟自掘坟墓?哈哈哈哈哈——   “母亲莫急,明日天亮我便回公廨将事情一五一十转告给父亲,让父亲亲自去向太子赔罪!想来太子豁达大度,定会宽宥小妹这一回。”楚兴怀只急着劝慰母亲,却是一时忘记了这位太子的品性……   “豁达大度?”孙氏面色复杂的重复了句,可碍于皇家,她没敢质疑什么。想了想也的确没别的法子,便点头同意先按儿子说的去办。   翌日,果真天微亮楚兴怀就骑马去了户部公廨。怎料却得知昨晚户籍造册的工作业已完毕,今日父亲已带着部分名录进宫交差。以楚兴怀的官阶自是入不得宫的,是以只能在公廨焦急等待父亲归来。可他心里明白,每逢名录对接,没有半日是处理不完的。   公廨内,楚兴怀搓着双手大步的在院中踱来踱去,如今他最担心的是太子盛怒之下,随时会下达惩治口谕。而口谕一但下达,父亲若想再求殿下收回便难如登天!   然而楚兴怀最担心的事情,当真也就发生了。   巳时,东宫的总管太监来喜公公,带领一队宫中禁卫,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的来到了忠正伯府楚家。 第13章   忠正伯府的大门敞开着,阖府老小聚集到前院。来的虽只是位公公,代表的却是东宫,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来喜公公头戴三山帽身着圆领青袍,手持麈尾拂尘当院而立。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宫中禁卫,俨乎其然,好不气派。   “不知来喜公公今日来此是?”如今伯爷不在府中,做为当家主母的孙氏自然站出来,问话时也是极为客气。脸上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臆测太子会如何处置堇儿。   “伯夫人,”来喜神态谦恭的给孙氏颔首作礼,抬起脸时又恢复了庄肃:“昨日在安都侯府,令千金作画时擅自以太子殿下入了画,此事夫人可知晓?”   犹豫了下,孙氏只得点头承认:“是小女不懂事冲撞了殿下,我已罚她跪了祠堂,我家伯爷也正打算进宫当面向殿下告罪。”   “哦,呵呵,也没这么严重~”来喜的脸似被一道春风化开,皮笑肉不笑的,却终归是说了句让人放心的话,孙氏稍稍松一口气。   “那不知殿下打算……”   “伯夫人放心,咱们殿下向来宽宥带人,不拘小节,也不会为了这点儿事就要打要杀的。”笑着说到这儿,来喜话锋一转:“不过令千金毕竟是逾矩了,罚还是要罚的。”   孙氏连忙附和:“那是自然,自然是要罚的!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罚?”   来喜半笑不笑的,将目光转移到站于孙氏旁的楚堇身上。楚堇正瞪大着双眼巴巴的看着他,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见他突然瞧过来,立马将视线移向一旁。她不喜欢与宦官对视。   楚堇这逃避的动作却让来喜误当做心虚,他轻抬着兰花指遮在唇边,失声笑道:“楚姑娘,太子殿下说这喜欢画画是件好事儿,只是您这画技委实欠些火候,画出来的东西也就差强人意,殿下希望您能勤加练习。”   楚堇没出声,孙氏倒是抢着应下,还信誓旦旦:“谢太子殿下提点,此后我定让堇儿日夜苦练,寒暑不辍!”   “伯夫人不必着急,殿下都已安排好了。”来喜说罢,也没管孙氏诧异不解的表情,只继续朝着楚堇说道:“在惩戒下达之前,殿下命咱家先给楚姑娘讲个故事,以便姑娘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   “公公请说。”楚堇长颈半垂,含唇敛眉,形势令她不得不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不过听公公这话意也是令她踏实许多,起码不会被打板子了。   来喜清了下喉咙,郑重的讲起这段典故:“东晋时曾有一位大书法家,为练得一手好字,他日日于池畔书写,以池水润笔,最终将一池清水染成了墨色,而他本人也因此名震全国。”   “公公说的是王羲之?”   “是了,楚姑娘倒是博洽多闻,一听便知。”恭维了句,来喜立马又严肃起来:“故而可见书画之事,后天努力尤为重要。”   楚堇面上一怔,似乎隐隐猜出了太子打算惩戒她的方向……   还未来及多想,来喜公公便抬了抬柔若无骨的右手,身后立马有两名穿着银甲的禁卫上前,二人合力抬着一只雕花竹箱笼。将箱笼摆到楚堇的面前,二人神色冷漠的退下。只余楚堇皱眉垂眸的凝着那箱笼发愣。   来喜笑眯眯的轻移到那箱笼跟前,弯腰伸手一掀,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楚家上上下下无不瞪大了眼翘首张望,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却是万般不解!   ——宣纸?   “楚姑娘,为敦促您用心磨练画技,殿下特地赐您赤亭蚕茧宣三百幅。在接下来的十日里,望楚姑娘能勤学苦练,钝学累功,将这一箱宣纸画满。十日后,咱家自会派人来验收。”下达完毕,来喜朝楚堇颔了颔首,又朝伯夫人颔首,之后转身率人欲离开。   十日,三百幅画?错愕半晌的楚堇,在抬头看到头顶太阳的那刻,突然灵光一现!心说纸张虽多,好在并没指定画什么,她可以画太阳画月亮,随便一个大件儿就轻松占满纸张。这样算起来倒也不算难。   也就在她唇角情不自禁的微微翘起,眼前一片晴朗之际,来喜公公倏尔驻步回头,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儿:“瞧咱家这记性,忘记告诉姑娘画什么了!”   楚堇心随之一紧,笑容也窘迫的僵在唇畔,接着便听到那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就画您自个儿。”这回说罢,来喜公公不再有半丝犹豫的带人出了伯府大门。   楚堇怔在原地,良久未动。双腿似被灌了冷铅,凛风当面拂来竟未将她吹动半分。孙氏也有些懵怔,不过想到不打不杀,仅是罚画画,似乎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其它人望着那满满一箱子宣纸,神色复杂了一会儿,很快就归于平淡了。唯楚娆呼吸渐渐变重,恨恨的咬着下唇,快要咬出血来!   高高拿起,复又轻轻放下……这传闻中亢心憍气、睚眦必报的太子,这回是佛了吗?!——楚娆怒火中烧的在心里咒骂。   这厢来喜回到东宫,去寻太子殿下复命,轻叩两声门后轻手轻脚的进了书房。远远望见太子正坐于罗汉榻上看书,便躬身近到身前,毕恭毕敬的开口:“殿下,楚家的事儿奴才已照您吩咐办妥了。”   李玄枡并未移离手中书卷,只眼尾轻挑,乜斜小来子一眼,“楚家什么反应?”   小来子一脸谄笑的拍起马屁:“殿下宽宏,本可杀头的罪却只罚了画画儿,楚家劫后余生伯夫人自然是感激涕零!”   显然这种话于李玄枡很是受用,他眼睛盯在书上似不为所动,薄唇却抿成一条线。强自按耐下笑意,又漫不经心询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呢,得知要画自己,可有不满?”   “回殿下,楚姑娘感恩都还来不及,只心心念念的盼着能有机会当面向您叩头谢恩呢!”说这话时,小来子脸上笑的跟过大年讨到大额封红似的喜庆。   “嗤~”一声蔑夷自李玄枡口中吐出。想见他?他可不想再见那种家伙。若有下回,他可不保证能按耐住赏她一顿板子的冲动!   见殿下因出了一口恶气而心情愉悦,小来子便大着胆子问道:“奴才愚钝,猜不透殿下为何指明让楚姑娘自画像?”   李玄枡的表情微僵,冷眼斜了小来子一眼,怪他话多。小来子心里一紧,随后应景识趣的退去一边,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儿。李玄枡则继续翻着手中的书页,心思却不知飘去了何处。   他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理由。要那货画自己,除了能让她亲身感受下那破画技给人带来的尴尬外,也是为了试试她有无存心丑化储君的意图。倘若她画自己时得心应手了,这事儿可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   *   夜色降下时,院内暮气氤氲。   楚家人已用了晚饭各自回房,孙氏带着乔嬷嬷往飘兰苑来。晚上楚堇留在闺房作画,未去花厅用膳,孙氏便让乔嬷嬷留了些鱼粥亲自送来。   进门时,孙氏见女儿正勤勤恳恳的伏于案上,埋头作画,墨汁染的四下是,有些狼狈。孙氏疼惜道:“堇儿,先别画了,来吃点儿鱼粥。”   “不吃了不吃了,画好这幅再说。”楚堇抬头看看铜镜,再低头看看画纸,心烦意乱!她本就不擅长画画,还偏偏要她画自己,要知道锦衣华服钗环配饰这些女子用品,简直能磋磨死人!   孙氏来到画案前,看了看女儿卡笔之处便懂了,心疼之下便出主意道:“堇儿,乔嬷嬷有几件素色布衣,过会儿取来你参照着画,可省不少力。”只怪她自打女儿进府后,做的新衣裳一件比一件华丽繁复,的确不易下笔。   楚堇眼中一亮,精光闪闪的望向孙氏:“还可以这样?”简化服饰这种办法她之前并非没想到过,只是待罪之身,又怕这样怠工会激怒太子。   “可以可以。十日后你父亲早已回府,届时我让他随来喜公公一道入宫,当面给太子赔个罪。太子这回没动多大怒气,应是容易讨情面的。”   “那可太好了。”楚堇照了照铜镜,想着自己头上腕上脖子上的首饰都可以拆掉!   乔嬷嬷将煲放到一旁的方桌上,盛出一碗摆好汤匙。楚堇也被孙氏硬拽着坐到了桌前:“快吃,我这就让乔嬷嬷给你去取。”   楚堇拗不过,只得低头吃粥,一碗鱼肉粥吃完,乔嬷嬷也取了衣裳回来。抖开看看,果然素的没有一点花纹和边饰。   满意的收好衣裳,楚堇急于继续作画,便催道:“母亲早些回房休息吧,不必担忧女儿。”说着挽起孙氏的胳膊往门口送去。   孙氏将出门时倏尔瞥见一旁研墨伺候的丫鬟,又见她右脸颊有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便问:“你就是侯府带回来的那个丫头?”   之前极力减低自己存在感的常姑娘,这下缩不得了,便懂事的上前恭敬给孙氏行礼。楚堇生怕母亲听了楚娆的片面之词迁怒常姐姐,便哄孙氏道:“母亲,她叫常儿,是我在石浔镇时的玩伴。难得遇到趁手之人,有她在我身边您日后大可放心!”说罢,楚堇已将孙氏送出了屋,跟着关门。   转身,楚堇拉过常姑娘的手:“常姐姐,刚刚那样称呼你,你不会生气吧?”   “常儿这个名字这么好听,我喜欢的很!以后不管有没有旁人在,你都这么叫我。”说罢,常儿拉着楚堇的手来到里屋,为她更衣,卸掉繁复的首饰。   重新坐回书案后,楚堇望着镜中返璞归真的自己,笑着提起笔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天使猜太监是来“赐婚”?太子又不是花痴啊喂~小堇刚开罪了他,他还上赶着娶人家,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病啊╰╮o( ̄▽ ̄///) 第14章   西风阵阵,夜幕逐渐铺开,除了仍在书房陪着楚堇的常儿,其它下人已然回房。整个飘兰苑岑寂阒然,孙氏与乔嬷嬷一前一后往院门走去。   快到月拱门时,孙氏蓦然驻步,盯着角落里枝叶茂密的一处,发了怔。   “夫人?”乔嬷嬷发了句疑,也顺着孙氏的视线看去。借着石灯笼的昏黄光亮,影影绰绰可见那枝叶抖动,与风势却不相趁。细看下,还有一小截鹅黄裙角落在外面。   “什么人?!”乔嬷嬷厉声喝问。整个忠正伯府的下人属她辈分最高,各院儿里的下人没有她训不得的。更何况这个时辰鬼鬼祟祟躲在树后,显然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自己不出来可别怪我喊人来,先给顿棒子尝尝了!”   听乔嬷嬷这样讲,那人战战兢兢的自己露出脸来:“嬷嬷……是奴婢。”她轻轻丢下手里的提梁壶,战栗的走出枝叶遮挡。   乔嬷嬷细端了眼,问道:“你是玫园的?”问这话时乔嬷嬷脑中也在猜想,娆姑娘的丫鬟怎会大晚上的偷偷藏在堇姑娘的院中?   那丫鬟颤巍巍的应道:“是……”可接下来她就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今日晚饭前,小姐命她提一壶水偷偷潜进飘兰苑,待楚堇去花厅用饭时,就溜进书房将今日画好的画全部淋水毁掉,再移个空杯过去。等楚堇回屋发现,只会当作风大吹倒了水杯。   可偏偏今晚楚堇没离开院子,未去用饭。这小丫鬟寻不到机会下手,便想着干脆等晚些楚堇回房睡觉了,她再潜进书房做这些。谁知,却被突然来此的夫人逮到。   “你在堇儿的院子里做什么?”孙氏不解的打量她。   就在小丫鬟不敢招又不得不招之际,听到院外传来清脆的声音:“母亲也来了?”是楚娆捏着丝帕施施然的走来。   “娆儿?”   楚娆一笑,便显露出一对儿无辜又好看的梨窝:“母亲看过姐姐了?姐姐可还好?”问罢不待孙氏回答,便转头剜了那哆哆嗦嗦的小丫鬟一眼,嫌弃道:“真是没用!不过是叫你先过来看眼书房的灯熄了没有,你倒缩去一边跟做贼似的。行了没你事儿了,回去吧。”   丫鬟怯缩的退下。孙氏没在意,阅人无数的乔嬷嬷却盯着那小丫鬟的背身,总觉得不对劲儿。之后她的视线又落在先前小丫鬟藏身的那棵树上。   “堇儿吃过鱼肉粥了,继续去作画了。”孙氏边漫不经心的说着,边拉着楚娆一道往外去,嘱道:“别去扰她了,让她好好画吧。”   “是。”   主仆三人出了院子。良久后,一个身影又折返回来。   乔嬷嬷进了飘兰院,径直往丫鬟藏身的那棵树走去,很快便在树后找出一只提梁壶。乔嬷嬷打开壶盖凑前闻了闻,里面只是普通的水。想了想,乔嬷嬷还是将那只壶放回了原处,兀自出了院子。   这厢楚娆回了玫园,一进院门便见先前派去做事的丫鬟在等她。她冷着脸走上前,倨傲的昂了昂下巴,似在压制着心头的火。丫鬟立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威迫感,赶忙为自己开脱:“小姐,今晚堇小姐没出院子,奴婢实在没有下手的机会。其实晚几日下手也好,到时一次性毁的画作更多,她想重头来都来不及……”   不待丫鬟的话说完,“啪!”一耳光已赏在了脸上。她不敢再多解释,便跪下求饶。   气出过了,楚娆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低头再睨一眼那丫头,倏尔露出个笑脸:“你说的也对,晚几日有晚几日的好,只是这话不该由一个任务失败的人来说。”   “奴婢知错了。”   “行了,这事儿还交给你来办。既然这样,就等到最后一日再动手吧。”笑着说完这话,楚娆扯了扯披帛,回房去了。   太子殿下脾气不好,是整个上京都知道的事。上回赶上他心情好懒得计较,只对楚堇小惩大诫。可楚娆不信再来一回冒犯,太子殿下还能这般温和的罚些抄抄画画。   时至夜半,飘兰苑的书房内还掌着灯。楚堇困的眼皮子快要睁不开了,可数数画好的纸张,立时又陷入崩溃:“天呐,一日时间过去了,才画了十张!”即便简化了衣饰,想在十日内完成三百幅,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常儿敛起画好的画卷,心也是沉沉的:“小堇,本以为你回了伯府能过上好日子,谁知也不比那时清闲。”   楚堇无话可说,扔了笔,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发呆。该怎么才能加快速度呢?如何才能十日画完三百幅呢?   “小堇,要不然我帮你画吧!”常儿忽然提议。起先她是不敢这样提的,因为她根本没摸过画笔。可看着楚堇画了几幅后,便觉得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楚堇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铺好一张生宣:“常姐姐,你先在这儿试着画几笔。”   常儿提笔开始模仿楚堇的画作,但实际画起来比看上去要难的多,饶是楚堇的画技已然‘那样’,常儿却连‘那样’也达不到。沮丧的撂下画笔,常儿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算啦,没关系。”着手收拾着画案,楚堇的动作倏忽一顿:“遭了!”她太冒失,竟在收拾画纸时将一幅画好的和一张空白的叠放在一起!   “一幅要画半个时辰……”这般念叨着,楚堇小心谨慎的将两张纸揭开。非但没有她担忧的状况发生,反而还给了她一个惊喜。刚刚完成的画作,墨迹未干,在另一张白纸上印染出相同的画面。而那画面清晰的,竟一时让她分不清哪幅才是亲笔所画。   捏着两幅画,楚堇与常儿面面相觑,好似意外寻得了一条发财之道!既然有了这法子,这一晚楚堇便干脆不睡了,重墨描完一幅,立时将之一印二份。   忙忙碌碌过了九日,三百幅画作竟依时完成了。闭关多日的楚堇忽觉一身轻松,这日晚饭来了花厅与家人一道用饭。   心疼女儿的孙氏不断给楚堇夹菜,一旁的楚娆眼睁睁看着,空磨着牙齿。趁无人留意她,暗暗给身边伺候的桂儿使了个眼色。桂儿随即意会,悄然退下去安排。   饭毕之前桂儿回来复命,只字未说,只眼神笃定的朝楚娆点点头。楚娆知道事成,唇边勾起不易被人察觉的浅笑。   其实楚娆也明白,她毁画的手段算不得高明,甚至可能会给自身招来怀疑的目光。可搅混水她最在行,脱身之辞早已想好,只要箱子被抬出楚家大门,宫里再说箱内画作被浸毁,她便可引导母亲这是太子睚眦必报,纯心的刁难楚堇的手段!   届时东宫诘问楚家,楚家又不信任东宫,最终太子迁怒楚堇……   ——完美。   用完饭,楚堇挽着孙氏走时小声问起:“母亲,父亲户部造册的工作是不是做完了?”她想知道明日父亲是否会回府,毕竟这还关乎着去太子面前求情。开罪了大周朝的皇太子,她心底自然也是怵的。   孙氏明白女儿的意思,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堇儿放心,你父亲明日一早定会回来。”   翌日,楚堇起床后便得知,昨夜父亲就连夜回府了。因着此前累日操劳,户部尚书特许了他三日休沐。   想着父女头回见面,还是在她惹了这样麻烦的情况下,楚堇不免忐忑。更衣后,便带着常儿来了前厅。父女初次见面的场景,较之那晚母女相认时,要平淡的多。   忠正伯与夫人端坐在主位上,见楚堇进屋,他下意识的拿起手边盖碗儿,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浮叶。   “堇儿见过父亲、母亲。”楚堇走到正央行礼,也是不敢抬头,低垂着双眸只能看到父亲脚上的一双干净皂靴。进门时的匆匆一眼,她也只注意到父亲是个看起来儒雅清贵的人,蓄着与兄长相似的薄须,只是花白些许。   孙氏有意不言,斜觑一眼伯爷,将这交流机会让给了他。顿了片刻,伯爷便道:“堇儿坐吧。”   楚堇应声坐到母亲下手的一旁,听到父亲清了声嗓,复又端起盖碗儿来轻刮慢饮。接着兄嫂和楚娆也来前厅请安。   府内只要伯爷在时,晨昏定省的规矩便不可废。伯爷关切了下楚堇入府后的生活,楚堇一一认真答复,父女间你问我答的很是和谐,也很是疏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就在忠正伯打算让一家人先去用饭时,听到门房来报,宫里来人了!楚家阖府相迎,尽管这回来的不是来喜公公,仅是几名禁卫。   孙氏早已命人将盛满画作的箱笼抬至前院,宫里的人一来,便可交差。而就在两名禁卫将那箱笼抬起时,却蓦地发现了不对!   二人将箱子放下,其中一人附耳给带头人禀了几句,而后带头人便朝这边行一礼:“伯爷,伯夫人,不知这箱子里除了画作,还有何物?”这箱子是他们亲自抬来的,如今却比来时重了一倍不止!箱子未变东西未变,无非是纸上多了点笔墨,何至如此。   伯爷夫妇双双不解,这时乔嬷嬷在一旁小声提醒:“夫人,不如把箱子打开验查一下?”   孙氏与自家伯爷对了一眼后,随即吩咐人开箱。开箱之后的情形,却是所有人都傻眼了!箱内浸着足足半箱水!   此情此景,旁人眼里是诧异,楚娆眼里却是畏惧!她并未想到那个蠢丫头下手如此大手笔,也未料到东西还没出府门,就被当众验查。如此一来,她之前想好的托辞等同白费。   众人只顾检查箱笼,根本无人留意楚娆的怪异表情,唯有乔嬷嬷暗暗盯着楚娆,双眼微眯,神情复杂。 第15章   望着眼前被水浸了的箱笼,禁卫们面面相觑,今日来喜公公没来,他们皆是武夫,故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   孙氏惊骇过后看向自家伯爷,指望他能说点什么,而不待伯爷开口,乔嬷嬷就笃定的走上前去。她俯下身扶住箱笼一角,“烦请官爷给老妪搭把手。”   站在乔嬷嬷身旁的一名禁卫,立时明白她的意思,搭手过去帮她将箱子往前掀。倾斜到一定角度时,箱笼中的水流淌出来浇在地上,沿着青花方砖的雕刻纹路蔓延向各方。   很快箱中的水被倾倒干净,显露出里面的布包裹,约莫有五六个,像叠被褥一样整齐的罗叠在一起。乔嬷嬷取出其中一个,不紧不慢的拆开,笑言道:“官爷请放心,我家小姐这些日子完成的画作,都好好的包在里头呢!”   随着那包裹彻底打开,里面干爽整洁的画纸露出,不苟言笑的禁卫们也放松下来。只要不出纰漏,他们自然好交差。   乔嬷嬷又将其它的包裹也一一打开,让来人验收,同时自责的念叨起来:“原是想着搬在前院儿方便今日拿取,谁料昨夜的那场雨竟说来就来,巧不巧就把雨棚打烂了,灌了这半箱子!哎,得亏之前多留了一手。”说罢笑笑,正式将画作全部移交给禁卫军。   禁卫们走后,伯爷与伯夫人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双双面色严肃起来。楚伯安年已过不惑,一双眼睛却依旧明澈,锐利的视线扫过院中每个人,最后落到已站回夫人身边的乔嬷嬷身上:“这到底怎么回事?!”   其它人也一并将视线转移到乔嬷嬷身上,期待她的解说。毕竟嬷嬷有完全应对,该是清楚内情。再者昨夜箱子不在院中,雨棚也并未打烂,落在整个院里的水集至一处都未必能填满这只箱子。   楚堇也有些感激的盯着乔嬷嬷,暗暗感叹她老人家的未雨绸缪。前几日嬷嬷便送来几个布包,让她将画好的画作全包好再装箱。当时楚堇还嫌嬷嬷过于仔细,如今想来可真是料事如神。那些布包,约莫是涂过桐油的防雨布制成。   “伯爷,夫人,这事儿……还是回屋说的好。”乔嬷嬷神色复杂的与二人对了一眼,二人立即会意,转身往偏堂行去。   等人都落了坐,孙氏屏退下人,就在丫鬟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时,乔嬷嬷突然对着一个小丫鬟道:“你留下。”   那小丫鬟闻声止步,面色死灰,转回身时求助似的眼神偷偷瞟向楚娆,可此刻楚娆的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   这小丫鬟是枚园的,在座各位便不难猜到画作浸水事件与楚娆有关。孙氏盯着那丫鬟细端了两眼,很快认出正是数日前于飘兰苑撞见躲在树后的那个!   “伯爷,夫人,”乔嬷嬷正色开腔,没有半点儿表情:“这丫头是枚园的,前些日子老奴随夫人去给堇小姐送鱼粥时,恰巧撞见她躲在飘兰苑的一棵树后,鬼鬼祟祟,举止可疑。事后老奴返回飘兰苑,检查了她藏身的那棵树,并找到一个盛满水的提梁壶。”   乔嬷嬷斜觑那丫鬟,伯爷和伯夫人也纷纷看向她,本就没什么城府的小丫鬟当即吓软了腿,跪到地上!   “咳咳~”两声干咳自左前方传来,正六神无主的小丫鬟知道这是楚娆给她的提醒,绝望的双眼立时又恢复了清明。她定了定心神,将双手撑在地上伏跪着大喊:“奴婢冤枉啊!奴婢什么也没做!”   伯爷和伯夫人看了眼楚娆,见她正举着帕子掩在唇边,面色微红,喉咙的不适倒不似装出来的。楚堇也睨着对面的楚娆,带着促狭笑意起身。   “那你特意提一壶水来飘兰苑,是姐姐让你来帮我浇花儿的?”言笑晏晏的说着,楚堇走到丫鬟身旁,绕着她转了半圈儿,停在她的身后。   那丫鬟只觉整个后背僵挺挺的不自在,畏怯的咽了咽。她看不见楚堇,却知道楚堇的眼睛盯在她的背上,烧灼感伴着那悠悠飘过来的声音:“这事儿往小了说呢,你是毁坏主家的东西,约莫要挨几板子。可往大了说呢,你是毁坏主家送往宫里的东西。”   后面几字格外加重,啧啧两声后,楚堇已绕至丫鬟身前,俯身睥睨:“一但牵扯到宫里,可就不是挨板子的事儿了,我听说曾有人为了一丁点儿的小事祸及全家。这叫……”拖着长音儿,楚堇葱白的指尖儿在那丫头的脑门儿上轻轻点了下,一字一顿:“亵-渎-皇-家。”   被手指这么一戳,那丫鬟好似被点了死穴,整个身子瞬间脱力的瘫坐到地上。   “嬷嬷,这丫头可还有家人?”楚堇漫不经心的问道。   乔嬷嬷笑答:“有的,当初便是为了供弟弟念书,才一下签了二十年奴契。”   至此,那丫鬟终是再也嘴硬不下去,端正跪姿扯住楚堇的裙袂:“堇小姐饶命!奴婢与您无冤无仇的根本不想害您,只是小姐下了命令,奴婢不敢不从啊!”   此言一出,满室的目光悉数投向了楚娆。有父亲失望,母亲的不敢置信,兄长的痛惜,嫂嫂的蔑夷,还有楚堇的嘲弄……   向来以淑慧一面示人的楚娆,显然承受不住这些,脸色瞬间涨至通红,滴血一样!她“蹭”的从椅中弹起,快步至楚堇身边,泛着腥红的双眼怒而对上那双充满挑衅意味的杏眸。   楚娆抬手,“啪!”轻脆响亮的一巴掌,狠狠甩在了脚下的丫鬟脸上。丫鬟捂着火辣辣的面颊,饮泣吞声。   楚娆更想打的明明是楚堇,可她知道那样做了便是将自己逼近了死局!一但与楚堇正面冲突了,便等同逼父亲母亲在亲女养女间做出个取舍。而她,无疑会成为那颗弃子。   这一点楚娆还是拎得清的,故而眼下她不会犯傻当着众人的面去与楚堇交恶。她两手提起裙摆,端方的跪好:“父亲,母亲,你们断不要信这个搬弄是非的丫头所言!自打姐姐回府,我掏心挖肺的与姐姐交好……”   说到动情之处,楚娆双眉颦蹙,攥着帕子的右手紧紧抓在心口处,俨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也已然开始滑落。   什么“姐妹亲情”、什么“真诚以待”、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楚堇已是听得脑仁儿疼,偏偏楚娆还死乞白赖的抱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楚堇委实拿她没辙,好容易脱身坐回了椅中。   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形下,楚娆继续振振有词的为自己辩白,铁了心将责任推给那丫鬟。可那仅仅是个丫鬟,她有什么理由和胆量没事找事做这些?这道理楚堇明白,伯爷和伯夫人更是明白。   只是最终,楚伯安和孙氏达成默契,给这个养育了十六年的养女留了一回颜面。未正式定罪,罚了她每日卯时起跪两个时辰祠堂,连跪三旬。   这个结果于楚娆言,算不幸中的万幸,她欣然接受。   于楚堇言,也不算失望。因为楚堇很明白,自己身上虽流着伯爷和夫人的血,却是自幼分离,感情疏淡。比不得日日喊着爹娘在眼皮子底下长大,承欢膝下十六载的楚娆。   她可以让父亲母亲相信楚娆暗中对她使坏,但也仅仅是使坏,而不是要取她性命。父亲母亲会想当然的将那些小手段,视作为楚娆接受不了自己不是楚家亲女的打击,一时糊涂做出来的蠢行。   故而,若想让他们因此一桩事就将楚娆赶出伯府,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能通过此事让家人看到楚娆的另一面,也是值的。   楚娆回飘兰苑,打算好好睡个回笼觉以补偿这十日的案牍之劳。   睡它七八个时辰!   *   早朝后,李玄枡被父皇叫去御书房,父子二人借对弈的机会细聊了近日朝局。待三盘下完已至隅中,李玄枡终于被父皇放回了东宫。   回寝殿后,边拆着头上沉甸甸的九襊燕弁冠,李玄枡边问:“小来子呢?”   身后太监毕恭毕敬:“回殿下,方才侍卫首领寻了来喜公公,好像是去验收什么字画儿的。”   小太监说不明白,李玄枡却一听就明白了,手下动作稍稍顿了下,勾唇浅笑:“叫他送一幅过来,孤亲自验收。”反正三百幅皆出自同一人之手,窥一斑而知全豹。   “喏。”小太监退下。没多会儿来喜公公便捧着一幅画卷进殿,双手呈上。   此时李玄枡已然脱了朝冠礼服,换上小冠轻袍舒服的靠在软榻上,双腿斜蹬。他接过画,徐徐展开……   盯着手中画卷愣了须臾,李玄枡先是眉间锁起,而后展颜。只这一笑便再未收住,分层次的渐转为大笑、狂笑、哭笑不得……   手还不能自抑的狂拍了两下大腿!   一旁的来喜吓到了,这画他都还未来及看呢,刚开箱就被传话叫了回来。他不由得暗算猜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画将殿下逗得这般开怀?如此失态的笑,他侍奉在殿下身边多年,竟是头回见到!   “殿……殿下?”   李玄枡扭头看小来子,一边指着那画想表达点儿什么,可嘴才张了张便又勾出一通笑意,生生将话给憋了回去。   行吧,起码印证了一件事:那家伙真的并非存心丑化他。两相比照,对他已算客气。 第16章   “哈哈哈哈——”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男人自殿门迈入,“是何事让朕的太子这般开怀啊?”来人头戴衔珠紫金冠,身穿明黄色锦袍,上绣着云海腾龙图案。这便是大周九五至尊的皇帝——周顺帝。   闻声,正手执画卷哑然失笑的李玄枡立时敛了肆意,忙将蹬在榻案腿儿上的双脚落回地面,同时飞快的将画卷盖在一堆法贴下,起身拱手行礼:“父皇,您怎么来了?”心道,明明他刚刚才离开御书房。   周顺帝眼神状似不经意的扫过榻案上被一堆法贴盖住的画纸,不由得眼中一亮!那画纸虽被遮住大半,但露在外的一角却恰巧画着女子逶地的裙摆。   稍顿,他亲手扶起太子的手臂。直身时,李玄枡狠狠剜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怪他不及时通报。吓的那小太监浑身一哆嗦就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只急得嘴巴动了动,暗示出一句‘皇上不许。’   “呵呵,枡儿刚走,你母后便来了。说今日是花朝节,命人采了百花制成花糕还有三春菜粥,特意请朕与太子一同去享用。朕也呆的闷了想出门走两步,便亲自过来和你一道。”边说着,周顺帝错过儿子,往前头的榻椅走去。   见父皇好似是冲着那幅画去的,李玄枡眉头一紧,快步跟上,抢先一步将榻案上的一罗书本就着那幅画一并抱起,空出榻案,朝一旁命道:“还不快上茶。”   “是。”来喜公公转头吩咐下面的小太监备茶,自己则上前接过太子手中的书本,抱去对面的书阁里。他自然知道这里面有太子不想让皇上看到的东西。   周顺帝在榻椅上坐了下来,眼神跟着来喜的脚步一直目送至书阁,脸上也只慈爱的笑笑,并不生气。早前他命人绘了上京百位适龄贵女的画像,拿来给太子,可太子一个也没看上。如今太子主动取出画像来看,证明已有令他心动的女子。   太子能开窍,这便是大周之喜。要知道太子业已及冠,排行老四,可比他小的老五都已成了亲,故而太子的婚事便成了周顺帝的一个心病!眼下,周顺帝也极为好奇,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被他眼高于顶的儿子看中了?既然看中了还藏什么,直接跟他说,他立马就下旨赐婚了!哎——   茶奉上来,李玄枡亲手接过,送至榻案上。而后略遗憾的苦笑一声,道:“父皇知道儿臣素不喜甜食,这百花糕就不吃了。”   周顺帝盯着儿子深望了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没再开口,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小口,而后起身拂袖:“也罢,不想吃便不吃吧。”抬脚走出一小步后,又侧了侧头,语含深意的丢了句:“等你哪日想吃了,记得给朕说。”便离开了。   望着父皇身影消失的殿门,李玄枡渐失神。他知道父皇今日亲自过来,并非只是闷了出来走两步,而是明知派人传话他必不会去,才亲自跑这一趟。即便父皇明白就算亲自来了,这顿团圆饭也希望渺茫。   当今皇后终归不是他的生母,只是他的姨母,大周的继后小钟氏。   这日傍晚,周顺帝在皇后处用膳。   用至一半时,总管太监带着个小太监来了。这小太监是皇上安插在东宫的眼线,每旬都要依例过来回报太子近来的动向。自然,皇上并非是不信任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只是爱之深,才更想了解一举一动。   小太监跪在地上叩头行礼后,深埋着头开始禀报近来东宫的大事小情,只是他说的这些似乎并不能令周顺帝满意。待他事无巨细的絮叨完,周顺帝放下玉箸短叹一声,声音沉沉:“就没别的了?”   小太监微微一怔,他往日都是如此禀报完便退下,这还是皇上头一回追问。难道是皇上今日格外想听点儿什么?想了想,小太监谨慎回道:“若说别的,奴才倒觉得太子殿下近几日心情颇佳。”   “哦?”周顺帝立马来了精神,连同身边的皇后也眼中一亮。   见投了皇上心思,小太监连忙又将近些日子太子拢共笑了几回、赏了下人几回,都一一上报。越统计着这些数据,越发意识到太子近来果真是心情极好!   待这些也禀完,周顺帝也越发的好奇起来,到底是哪家的千金有这般解数,对太子的影响这么大?捊着胡子沉思了会儿,周顺帝便下命道:“你想法子将太子寝殿书阁东侧的一幅女子画像偷来!”   因着太过震惊,小太监不自觉的抬起头来窥见龙颜,甚至还发出一声“啊?”   小钟后也诧然的望向周顺帝,一旁提醒道:“皇上,这是不是太过了些?”   周顺帝长叹了一声,眉头渐渐皱起,绘出一个‘川’字,“眼下的大周政通人和,民安物阜。朕无需操心朝政,只忧心太子的婚事。今日见太子对着一女子画像开怀的模样,朕委实欣慰,朕要立刻知道令太子爱不忍释的女子是谁!”   说到最后时顺帝情绪激动,重重拍了两下桌案。皇后也是理解圣上心思,隧不再劝,命小太监立即照做,不得有误。   小太监退下后,皇后安慰皇帝几句,哄着他又用了几口饭,之后便陪他下棋等着小太监回来报喜。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大黑时,小太监回来了。   因刚刚急跑加之后怕,小太监跪在地上气息不匀的喘着,双手将画卷呈上。顺帝接过时双目紧盯着那画卷,比平日里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还要激动。接过后,先是与身旁的皇后对了一眼,而后双手轻捻着将画展开……   顺帝与小钟后两双原本熠熠闪烁的眼眸,在对上画中女子的一瞬,便如被劲风拍灭的灯烛一般,不仅眼中华光黯淡消散,连唇边隐含期许的笑容也僵死了。   盯着那画像愣了良久后,顺帝气愤的将画扔到地上!“体态臃肿蓬头历齿也就罢了,偏偏还荆钗布裙衣屡不堪!这一看就是乡野村妇!这种女子如何当得了我大周的太子妃?!”极度失望下的周顺帝震怒。   小钟后弯身将那画捡起,重新卷好交给小太监,嘱他原样放回去千万莫被太子发现,之后也是满目的怅然。“难怪之前咱们给太子选了那么多秀雅绝俗的官家女子,太子一个也看不上,原来枡儿竟……”右手悬空指着,皇后犹豫了下才说出后半句:“竟这般怪好。”   眼见顺帝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去找太子表态以绝了他的心思,小钟后只得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皇上要怪就怪臣妾吧。”   “这事儿与你何干?!”周顺帝虽在气头上,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任意迁怒之人。做为继后,小钟氏已然做的无可挑剔,一马当先的为太子择选美人,太子看不上又怪不得她。   “皇上,”小钟后在圣上面前跪了下来,思及往事神情落寞,语带愧疚:“太子年幼时皇后便薨逝,臣妾进宫协理姐姐后事,却打那再未出宫。太子始终认定臣妾是趁姐姐大丧之际蛊诱了皇上,才会在三年大丧一出就被立为继后。故而十数年来,太子始终不肯认我这个母后,就连往昔的姨甥情份也全部抹杀。”   小钟后锥心引饮泣的说着,顺帝两次搀扶她都不肯起身,缓了缓情绪又接着道:“自那后,太子似乎不再信任女子,尤其是貌美女子。认为但凡有姿色的女子皆重利轻义,没有真心,故而对她们也从无好脸色。东宫的女婢全部被赶了出去,只留太监和侍卫。后宫的妃嫔见到太子比见到皇上还畏怯,躲得远远的。想要攀附太子的那些京中贵女们,一个个被太子羞辱回去……说到底,这都是臣妾做下的孽。”   听得皇后一番悔悟,顺帝心中也隐隐有了推断,看来事情果真如皇后所言,太子厌恶貌美女子,才会看上这么个无盐丑女。思及此,顺帝两眼轻阖:“太子要怪,也是该怪朕!是朕立你为继后,你还能抗旨不成?”   “呵~”小钟后泪溢於睫的苦笑一声,抬头望着圣上,满是感恩与敬佩:“皇上做这一切正是出于对太子爱护。当年贤妃一心想扶亲子大皇子做太子,于是不断撺掇前朝宣扬立长立贤。另一边贵妃又觊觎后位,三番五次利用父兄的战功胁迫皇上!在那些的情形下,皇上唯有将我这个先皇后的亲妹、太子的亲姨母扶持上位,方可平衡各方势力,保得太子无忧。先皇后在天有灵,定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   被小钟后说中了心思,顺帝苦笑。伸手为她擦拭眼角,“在朕身边这些年,外人只知你多年无所出,却不知你勤服避子汤药。太子虽总对你这个姨母避而不见,可你余生的心思却全在他身上。枡儿迟早有一日会明白你的苦心。先皇后是朕一生最爱的女人,而你,是朕一生最敬重的女人,也是大周的一代贤后!”   小钟后嘴唇翕动数下,最后紧紧抿成一条线,阖目怯哭。   *   这日午饭后春阳暖煦,院中花木争荣竞秀,处处酣畅香息。休沐在家的忠正伯与儿子在院中晒着太阳下棋,孙氏则带着楚堇和儿媳在廊下绣花。   之所以没有楚娆,那是因为自两日前楚娆被罚,就不许来花厅与大家一同用饭,除了跪祠堂的时间,都禁足于枚园。   眼下看似是母女三人悠闲绣花,其实是二对一的辅导课才对。穿来此处之前,楚堇长在将门,虽满门荣光,却从不会这些花哨玩意儿。故而此时学起来很是烦燥,左扎一下手指,右扎一下手心,气的她几次想将花撑子丢了!   可她还是没丢,因为她今日想要好好表现一下,以便接下来给孙氏提请求。   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楚堇终于将手里的活计绣完,喜笑颜开的交到孙氏手里:“母亲,您快看看怎么样!”   望着眼前这只看不出是鸡还是鸭的东西,孙氏心满意足的笑笑,“不错,一个脑袋两条腿,两只眼睛一个嘴,一样都没错!”   姚敏掩唇轻笑,抬头见楚堇正撅嘴凝视着她,连忙附和着母亲的话也恭维上句:“堇儿进步已是很快了,这绣工便是拿去市集也不丢人的。”   这下楚堇高兴了,粘人的坐去孙氏身边,搀上胳膊撒娇:“母亲,堇儿打小长在石浔镇,多亏养父养母悉心照料,才能养的这般心灵手巧……明日就是养母的寿辰了,她膝下无儿无女的,只堇儿这么一个养女,堇儿想回去探望探望。”   孙氏本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她恨的是豆腐西施,并非桐家。故而楚堇这样央求,她只迟疑片刻,便爽快道:“好,多带些礼回去。”   楚堇高兴的趴到孙氏左脸颊上,“吧唧”一口!真道母亲豁达。母女三人的笑声传到一旁对阵正酣的爷俩耳中,二人笑笑。   与此同时,正院通往偏院的夹道拐角处,正有一颗探出来偷听的脑袋悄然收回…… 第17章   酉时初,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亮。   楚氏祠堂内供奉着楚家历代先祖的牌位,楚娆就跪在下面的蒲团上。打小在忠正伯府长大,罚跪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之前跪在祖宗面前不觉有异样,今日却是格外的别扭。   一双黑黑的眼珠滴溜溜扫过众先祖牌位,楚娆小声嘀咕着:“你们也知道我不是楚家的血脉了吧?可我跪了你们十六年,楚堇却在别家尽孝,日后你们到底是庇佑我还是庇佑她?”   问完这话,楚娆自己也觉得有些愚蠢,故而轻叹了声扭开头去。看来是被禁足的这些日子太闷了,想说话都常常没地儿说。   “小姐。”伴着“吱嘎”一声门扇开阖的动静,桂儿提着篮子进了祠堂。   楚娆的脸上一丝意外也没有,跪祠堂这几日每早桂儿都会给她送糕点来调剂,毕竟其它时间吃的都不怎么好。是以她迫不及待的起身去接篮子:“快给我年看今日带的什么。”   打开盖子一看,是碟芙蓉玉子酥,楚娆立马乐道:“好桂儿!”她知道桂儿去厨房偷这些也是不容易的。   桂儿脸上却似有事,凝着团阴云。楚娆咬一口酥,很快便返现反常,隧敛了口腹之欲,问道:“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几日禁足,桂儿也不能贴身伺候她,仅每日一早能在祠堂匆匆见上一面。   “小姐,昨日奴婢听到堇姑娘的养母今日寿辰,堇姑娘求了夫人今日回石浔镇。”   “回石浔镇?”楚娆蹙眉,将手中酥饼扔回篮子里,此时这篮子糕点对她已没了太大吸引。倏尔,楚娆的面色一展,挑着眉眼看桂儿,唇边勾起抹诡笑:“你要帮我做件事。”   ……   “不好了,不好了,娆姑娘在祠堂晕倒了!”   正起床穿衣的孙氏听到屋外的叫喊,加快了穿衣速度,而后急急出去看。等她到祠堂外时,见楚娆已移至院中,坐在丫鬟们搬来的藤椅上,看上去面色有些白,意识倒是清醒。   “娆儿,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我没事,就是刚刚跪久了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这下没事了,女儿继续回祠堂跪祖宗。”   听着女儿声音虚弱,孙氏心底微酸,拍了拍她的手:“行了,先不跪了。”又抬头吩咐:“快将小姐抬回枚园!”   回到闺房的楚娆,舒服的躺在暖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先前府医已为她把了脉,虽然脉象正常,但出于稳妥还是开了副安神的方子。这会儿孙氏正坐在床畔亲自喂她。   “母亲,”咽下一口药后,楚娆握住孙氏的手,眼中波光潋滟很是动情:“即便事实摆在眼前,可娆儿也从未有过一刻觉得您不是娆儿的亲娘。”   孙氏面上微微一怔,而后笑开:“傻孩子,这是病糊涂了?你和堇儿同样是娘的亲女儿。”   原以为这话是个定心丸,却不料楚娆听完还是哭了。她哭的极伤心,忍着抽噎断续道:“可是娆儿从未觉得……母亲与那村妇同是娆儿的娘……娆儿自始至终都只有您一个娘……”说罢,便扑进孙氏的怀里恸哭起来。   孙氏懵了,娆儿这是在委屈?   哭了一会儿,楚娆抬头抹净脸上的泪,好似恢复了些冷静,“听说姐姐今日要回石浔镇给养母过寿?”   “啊,是啊。”   楚娆抓着孙氏的手,极认真的求道:“母亲就准姐姐多在石浔镇住两日吧!女儿能明白姐姐的思母之心,世人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姐姐虽尽力表现的与母亲亲近,可与桐家十六年的亲情才是刻骨铭心的。姐姐定是怕伤母亲的心,才不敢多做要求,请母亲务必体谅。”   不知为何,听了楚娆这些话,孙氏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涌上来!好像双足踩在冰面上。这些日子她对堇儿诸多补偿,当真以为已如其它亲母女无二,可楚娆的话如当头棒喝,让她意识到这些远不及桐家的十六年养育恩。   见孙氏内心动摇,楚娆再求一句以示真诚:“母亲,您就同意姐姐在桐家多住几日吧,让他们好好共聚天伦……”   “姐姐可真是个时时为人操心的劳碌命啊,病着都不忘帮我!”就在楚娆的话将将说完之际,门被人轻踢了一脚打开,是楚堇站在门口。   楚娆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没料到楚堇竟会来看她,偏偏被她听了这些玩弄心机话去。   楚堇笑着缓步走进屋来,笑吟吟的。先前听说楚娆晕倒在祠堂,她就决定来看看。于公,同一屋檐下她若不来看便显得不尽人情。于私,楚娆的晕倒应是有什么文章想做,她不来看看不放心。果然,走到门外就听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堇儿,你还没出门?”   “母亲,我一起床便听闻姐姐病了,不放心过来看看。”楚堇甜美的笑着走到床畔,仿佛先前并没有动气的意思。可接着她又话锋一转,计较起来:“适才姐姐所说的,母亲可信?”   孙氏看着楚堇,又低头看了看床上面色煞白的楚娆,两边的心都不想伤,故而一时无语。顿了顿,还是有些好奇的问楚堇:“堇儿,你可也觉得生恩不及养恩?”   “母亲怎会这样想?”楚堇不以为然的轻蔑笑笑,而后极郑重的答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血脉是上天赐与的缘分,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等同在鬼门关里走一遭。母亲舍命生子,母女性命相连,是母亲给了孩儿生命,若无生命,又惶论世间诸多恩情?养父养母将堇儿养大,教堇儿做人的道理,于堇儿自是恩重如山。他们虽是乡野之民,见识短浅,却也在堇儿被认回楚家时提点堇儿,定要好生孝敬父亲母亲,好生弥补十六年的缺失和遗憾。”   “桐家人……竟有这般见识?”孙氏从床上起身,同时也松开了楚娆的手。望着楚堇,盈满愧疚之情。看来是她对桐家太轻视,太苛刻了,甚至将自己对豆腐西施的恨意不自然的转移到桐家人身上,情不自禁的将他们视为帮凶。   楚堇认真点头。   孙氏拿帕子拭掉眼角将落的泪,冲着外屋吩咐道:“乔嬷嬷,命人去将我房里新收的两支参取来!还有柜子里准备做春衣的那十匹织锦缎也取来!”   “喏。”   乔嬷嬷退下后,孙氏又紧握楚堇的手:“堇儿啊,过会儿再跟娘去一趟库房,多挑几件体面的东西一并给桐家捎去!”   “是,母亲!”楚堇心满意足的笑笑,不经意间瞥眼床上的楚娆,楚娆的脸色比她预想的还要难堪。 第18章   望着楚堇开门而出的背影,楚娆暗暗咬牙。清早的风微微凉,掠着门框灌进来,楚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连数日酉时便去跪祖宗,她身子的确有些吃不消了。   “娆儿,”孙氏从门口收回来的目光落回楚娆身上,神色凝重。   楚娆敛了面上怏怏的情绪,疑问:“母亲?”   “堇儿方才说的‘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你可也是这么想的?豆腐西施再如何也是生你之人,你可有想过回去探望下她?”   对着孙氏审视的目光,楚娆自是明白怎么答:“母亲,我与楚堇不同,她是在母亲不知的情况下被人调包,而我是被豆腐西施有心调的包。可见她从起始就不想亲自抚育我,只当我是一个拖累。既如此,女儿这辈子不想见她,也不会见她!”   楚娆这话答的圆满,既顺了孙氏心意表下不会认豆腐西施的决心,又说的在情在理,不至让孙氏觉得她无情亦或嫌贫爱富。   孙氏脸上看似没有波动,心中却是暗暗舒了口气。这两孩子一个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一个是她十六年精心养育,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她也不想失去。而这个悲剧是那个贱人一手造成,她不能杀她,但也不能克制心里对她的恨!   *   石浔镇,桐家所在的这条老街虽是穷街陋巷,今日却充分体现了所谓的‘远亲不如近邻’。   余三娘四十整寿,原本从不过寿的她今日也没打算过,却顶不住邻居们的‘热情’。一大早就有人送白面送猪肉,还有其它诸如腌菜海货的。大家手里都拿着礼物,借着祝寿的噱头来桐家凑这个热闹。   要说为何?老街上谁人不知桐家闺女被接进了上京,成了伯府千金!这种人物往日里他们想远远看一眼都难,更莫说攀上点儿交情了。今日是余三娘的生辰,他们觉得桐小堇指不定能回来吃顿寿席,故而一个个就都厚着脸皮上门来了。   余三娘数了数有十多口人,堂屋里显然坐不开,便干脆抬了大案摆到院子里。众街坊开心的围桌而坐,热切的眼神不时往院门处瞥,终于有个张家大嫂按耐不住心底雀跃,问道:“三娘啊,小堇几时回啊?”   这个问题大家都想问却不好表现的太明显,见张家大嫂问了,众人表面不显,却一个个竖起了耳朵听余三娘的答复。   “小堇啊,今日应是不来的。”正从灶房埋头备茶的余三娘随口答道。   “不来?”   “那咱们岂不是白来了?”   ……   灶房的窗子正对小院儿,故而院中的喁喁细语清晰传了过来,余三娘随之一怔,手中动作顿住。先前她还以为是小堇离开了,街坊们怜她膝下无子无女才过来安慰她,可现下听着却并非如此。   三娘继续将茶水倒满,端着送去桌上,路过屋门时瞥了眼。桐泓才在屋里没出来,先前就说这些人来者不善她还不信,如今看来还是老伴儿慧眼识人。   “三娘啊,今日你整寿,小堇咋的不回来看看你?”桌上有人不甘的继续追问。   “噢,小堇今非昔比,这种破落地方一位伯府千金自是不方便再来的。”三娘边面色无波的回答,边给大家分着茶水。   听这话音儿,众人彻底失望。接下来余三娘上菜时也都是些寻常的粗食,众人便更加的不满起来。心想看这寒酸样子,桐小堇是真不打算管桐家二老了。那他们还来逢迎个什么劲儿。   用几口后,张家大嫂怏怏的放了筷子,“三娘,这十六年来你可是没少为了家里多张嘴受累啊!可是你看看人家飞回福窝里,转眼就不认你这个当娘的了呀!”   余三娘不以为意的笑笑,夹了筷子鸡肉放到张家嫂子碗里,“来,再吃点。”   那肉暂时堵上了张家大嫂的嘴,却是席间又有人道:“是啊,原本我们还当认了门这么富贵的亲戚,日后三娘是要穿金戴银的咧。”   “啧啧,还穿金戴银咧,依我看三娘你日后得小心着点儿喽!”张家大嫂吐了口鸡骨头,戳着手指,煞有介事:“指不定那丫头好日子过舒坦了,回头想起这十六年来在你家遭的罪,记恨起来整副镣铐给你戴戴……”   余三娘眉头蹙起,心底有火涌上来却还是被理智抑制住。她自己也是底气不足。自打月前小堇被接回伯府去,的确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到底小堇心里是如何看待他们这养父母的,她似乎也不那么笃定了。   “哦呦,三娘你可不要怪嫂子我说话直,还不是因着十几年的老街坊了心疼你?”张家大嫂拍拍三娘的肩膀,举止看似亲昵熟络,眼中却隐隐带讽。其实早前她曾想撮合自家小儿与桐小堇,可余三娘就是不肯同意。如今小堇身世大白,她心里就更加恼起三娘来,若当时不是三娘拗,她家如今也有了门显贵亲家!   见余三娘平静下来,张家大嫂有意继续奚落:“三娘呀,人这辈子的子孙缘可是注定好的,没有莫要强求。你看看你好心收养来的这闺女,以后可还会管你二老的死活!”   今日是好日子,来者皆是客,便是冲着这点余三娘隐忍着不急不争。可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忍无可忍,将手中握着的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扔!人从凳子上弹起,欲辩上一辩,倏尔却听得一声“吱嘎”推门,伴随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又许久未听到的声音:   “这是哪个未卜先知的神人,这么早就给我扣上了不孝的帽子?”   在座的十来位街坊闻声悉数往院门处看去,见是一位身着流彩琵琶衿云缎衣的年轻姑娘进了门,戴的是烧蓝点翠,涂的是泽脂兰膏,十数步外便一阵雅香萦鼻!身后跟着四个衣饰精美的大户人家丫鬟,人手捧着些绫罗绸缎类的轻物。这还不算,再后面又跟着八个衣着统一的小厮,大大小小的锦盒抱了个满怀!   这列队伍进来,在桐家算不上宽敞的小院儿里,显得过于壮观。   “这……这是小堇?”余三娘尚望着楚堇失神儿,张家大嫂率先认了出来,撂下筷子起身相认。   楚堇目视着她轻声哂笑,嘴角抿起的骄矜弧度很难让人有好的猜想。张家大嫂也是看了这不甚有礼的笑容,才意识到先前自己说的那些不得体的话,皆被对方听了去。   若放在寻常,不过是个小辈,长者说几句听到了又有何妨?可张家大嫂知道眼下的楚堇已今非昔比,故而她有些懊悔起适才的鲁莽,不自在的咽了口。   楚堇也无心思与这种人啰嗦,微微侧头吩咐一句:“都堆到堂屋去。”说罢,便走到余三娘身旁,拉起她的手,甜甜的唤了声:“娘。”   余三娘被女儿抓着手,温度渐渐从指尖儿传来,这才回过神儿,“小堇?”她情不自禁的抬手去摸楚堇的脸蛋儿,涂了脂粉,细细滑滑的,有些陌生。可端那眉眼,不是她的小堇又能是谁?   堂屋里的礼物转瞬便堆成了小山,一直侧耳听着外面动静的桐泓才也出了屋,远远看着女儿两眼泛酸。当爹的面对女儿总是不如当娘的容易表意,不能抱,不能哭。   与爹娘亲近几句后,楚堇也随大家一同坐下。丫鬟小厮们带来的东西中,不乏添盘子的即食菜肴,一上桌整个席面便立时丰富起来。还有些需要热的便由丫鬟拿去灶房起火,陆陆续续送上桌。皆是些乡下人叫不出名的珍馐。   楚堇的视线扫过众人,笑道:“各位伯伯婶婶,你们抽空也多劝劝我爹娘,我在京中给他们买了大房子想接他们过去享福,可他们却说舍不得十几年的老街坊,不肯去。”   闻言,在座诸位尴尬笑笑,面露窘色。先前他们还当人家闺女不管二老,原来竟是桐家二老不肯去,且不肯去的原因还是舍不得左邻右舍……这如何不让说了那些没眼色话的他们窘迫。   要说能言,还是张家大嫂,见状连忙转舵:“小堇可是咱们亲眼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桐老爷和三娘真是有福气!”   有了张家大嫂的带头,其它人也纷纷借机套近乎:“是啊,小堇还在襁褓里时我就抱过她,真是个乖巧的孩子,那时就觉得这孩子天生贵命!”   “我也抱过的,小堇小时候还最爱吃我烙的芝麻饼!你看,我今日还带了呢。”   ……   小院儿的老街坊们你一句我一句聊的热火朝天,时不时开怀的大笑声传出院外。   院外新来的一辆马车与楚堇的马车并排停下,帘子掀起,露出楚娆的侧脸。她不知前因,只听到院内气氛热烈欢快,便气的暗暗咬牙。   楚堇可真是八面玲珑,伯府里讨得父亲母亲欢心,穷巷里还能笼络住一帮穷鬼。   “走吧!”蓦地将帘子放下,楚娆悻悻的命道。马车继续向前驶去,没多会儿便在街尾的院门前停下。 第19章   奢靡的紫绸黑檀木马车停在豆腐西施的院门外时,楚娆撩开帘子便看见门上拴着的一把枕锁。豆腐西施居然不在家?   放下帘子时楚娆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此处与桐家相隔不远,她不愿将马车如此招摇的停在这里。隧唤了桂儿扶自己下车,然后指着那门锁朝马夫吩咐道:“给我砸开。”   马夫面上一怔,想着此处虽是穷户,好歹也是关门闭户的正经百姓,砸开岂不等同私闯民宅?   “小姐的话你没听到?还不快动手!”桂儿给马夫使眼色。这马夫虽是伯府养的,却没少拿楚娆的好处,故而也算半个自己人。马夫迟疑了下,还是乖乖照做。锁是铜锁不好破坏,但门是陈旧的木料,砸两下便烂。   楚娆并马夫将车停去拐角里,自己则带着桂儿进了院子。   等了大约一炷香左右,就在楚娆等不耐烦准备放弃时,门突然开了。豆腐西施双手紧握豆腐梆子,举在身前,呈御敌状。神容紧张,喘着粗气。   这不禁逗乐了坐在院中的楚娆,嗤笑:“怎么,还当有小贼能看上这儿?”她四下里扫量了眼,低声念叨:“有什么值得偷的。”   豆腐西施愣神半晌才醒神过来:“娆儿?你……你为何要砸了门?”   楚娆没理会她的问话,只从椅子里起身顾自转身往里去:“进屋说吧。”豆腐西施扔下梆子,又去门外将担子挑进院来,这才往里屋走去。   路过桂儿时,那丫鬟轻飘飘的说了句:“夫人放心,我们小姐会找人来给你换扇新门的。”   豆腐西施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进了屋。唯一的椅子被搬去了外面,屋内便只有一张炕,楚娆嫌脏没坐,豆腐西施也没坐,二人隔张桌子站着。   “上回让你下的蓖麻粉为何没下?”楚娆语气冷冷的诘问。   “我下了娆儿,你拿来的那一整包我都和进了豆糕里!”豆腐西施无比冤枉,急于解释。   楚娆黛眉微皱,拧作春山:“那为何她会没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豆腐西施抱愧的低下头去,她虽照做了,但事情毕竟没做成。顿了顿,她才忽然想起什么快步到炕前,从枕下取了一银袋放到桌上:“这是你给我的那些银两,我一个子儿也没动。”   审视的目光在豆腐西施脸上盯了好一阵,楚娆觉得这个妇人不可能骗她,淡然道:“罢了,兴许她命不该绝。”   “不过当初那事,我母亲恨你入骨,却为何没处置你?”楚娆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以她对孙氏的了解,不可能轻易罢休。饶是楚家对外声称两家皆是苦主,可真相如何孙氏比谁都清楚。   豆腐西施堪堪转安些的面色,立时又动荡起来,两手无处落放的抓着上衣襟,手心儿里直冒汗,心虚的搪塞:“许是伯夫人大度……”   楚娆失望的舒了口气,还以为这趟能从豆腐西施嘴里问出点什么,眼下看来白跑一趟了。打算出门前,楚娆又想起另一桩事:“对了,你还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豆腐西施一脸紧张,担心又是要她做害人的勾当。   “去趟窦家,让窦文山来见我。”说罢她从袖袋掏出一张花笺扔到桌上,上面写着时间和地点。说来也怪,那阵子百般有求于她的窦文山,自打侯府那日后,就再也没来找过她。   “好。”豆腐西施心下先是放松了一刻,所幸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不过跟着又生疑,楚娆何时与窦文山有的联系?   只她还未开口问,楚娆便又扔了一袋银子在桌上,夹着几分怨气吩咐道:“给你的钱就好好用,买几身像样的衣裳和首饰,别再出门卖豆腐了。楚堇已将我的身世传开,你不在意自己面子,也想想我的脸!”说罢,便抬脚离开,将豆腐西施独自留在屋内。   *   傍晚残阳夕照,给屋脊、大地皆镀上了一层暖金霞光,虚虚渺渺,气氛微妙。楚堇和楚娆前后脚回了伯府,同样被请去了偏堂。   楚娆到时,楚堇正一脸欢快的对孙氏讲着小镇过寿的趣事,见楚娆一来,楚堇便住了口,眼神复杂的看着楚娆。因着楚娆今早刚刚装过晕,出府就会显得有些奇怪,原本楚娆是想偷偷出去偷偷回来,却不料还是被孙氏发现了。既然如此,她也有二手打算。   楚娆手里捧着一个纸包,笑吟吟的将东西放到孙氏手边的方案上:“母亲,娆儿记得您最喜城南邓记的梅味金桔,故而过午身体好些想出去透透风,就顺道去帮您买了。”   “邓记的,还是窦记的?”孙氏面容不显,语气却是透着两分怒意。   窦记……楚娆心弦紧绷,脊背森凉,母亲这是知道她去见豆腐西施了?可她刚刚才发过愿这辈子都不见那人。   楚娆含唇敛眉,眉间漫上一层愁色,不知应如何向母亲解释。默了一会儿,她悄悄抬起眼皮儿看向楚堇,眸中带恨。一边恨楚堇什么事都往母亲这里捅,一边也恨自己行事不够小心被人抓了小辫子。   这种事抵赖显然无用,楚娆只得认,“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母亲,娆儿错了!”   若在往常,看到楚娆跪下,再大的事孙氏也会瞬间心软。可今日这事,她当真无法轻易原谅。“那是你生母,你若挂念她自然算不得错。只是你生母行事歹毒,毁我半生,我永远不会原谅她!你若念着她,便干脆认祖归宗去她跟前尽孝,也不必两头为难!”   孙氏这话说的狠绝,楚娆在她身边十六年来还是头一回听到。话到这份儿上,楚娆便也顾不得被楚堇看笑话,膝盖磨着地面向前搓移几步,抱着孙氏的双腿急切道:“母亲,您这是要赶娆儿出府?可娆儿哪里也不想去,娆儿只想留在您和父亲身边!”   孙氏缓缓阖眼,心疼却也无奈。最后摆摆手:“你们先回自己房去吧。”她想静静。   楚娆还想再赖一会儿,可楚堇却干脆的起身,给母亲施礼退下。孙氏以手扶额撑在方案上,楚娆见她是真的不想说话,只得狼狈的爬起来,拍拍下身的灰也退了出去。   离开偏堂,楚娆看到游廊上的楚堇,气乎乎的喝道:“楚堇你给我站住!”这样的心绪下,她可不想再对着楚堇一口一个姐姐的作戏。   楚堇果然站住,心情颇佳的转头冲着楚娆笑笑:“姐姐可是也给我捎了好吃的?”   本就怒积心底的楚娆听了这话,愈加的忿恨!她大步追上前去,双眼泛红,可对面的楚堇却言笑晏晏:“姐姐,冲动是魔鬼哦~”   楚娆立定,几欲甩出去的巴掌暗暗攥成了拳头……   是啊,她本就惹怒了母亲,若再打了楚堇,这个家就更容不下她了。暗暗咬着牙齿,楚娆愤愤的瞪了楚堇片刻,便转身走开。   而就在她走出没几步,却意外的看到月门外,乔嬷嬷在与一个男子窃窃私语。吸引楚娆盯着那男子看的原因是,那男子她今日仿佛见到过。细想了想,楚娆越发笃定!这男子可不就是今日下午在石浔镇抗着麦秸杆,走来走去叫卖糖葫芦的小贩!   哦,原来她是冤枉楚堇了,发现她去见豆腐西施的并非楚堇,而是乔嬷嬷暗中派的人。   楚娆微眯起双眼,盯着乔嬷嬷。直至打发那个男子离去,乔嬷嬷转身时才发现了她,乔嬷嬷毕竟是老道的,倒也未显露出慌张色,只清了下喉咙,眼神略显飘忽。   “原来是嬷嬷您啊?嬷嬷好心机,只是娆儿着实记不起何时曾得罪过您老人家。”   “呵,娆姑娘言重了,老奴不过是夫人的左右手,身后眼,替夫人盯好这个家是老奴的本份,何来得罪一说。”   “亏嬷嬷还拎得清自己只是楚家的奴才!”楚娆已是揭了作戏般的和气面具,露出真容。“我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亲女也好养女也罢,始终是这府里的主子!而你就算再得母亲信任,旁人顶多说你是个忠仆!你是觉得当年喂了母亲几口奶,就真成了半个主子?可这么多年银子你也没少得,你卖我买的事儿怎么就让你邀成了功去!”今日楚娆的邪火是压了又压,不能教训楚堇,还不能教训一个奴才?   而素来沉稳老道的乔嬷嬷,此时脸色已是变的相当难堪。她最忍不了的就是旁人蔑视她与夫人的感情,奶娘奶娘,那是沾着半个“娘”啊!   只这厢恨极的楚娆还不肯罢休,高高挥起手来,作势要打!却在手掌落至半空时蓦地被人扼住手腕儿……这感觉似曾相识。她转头看去,果真又是楚堇!   “楚堇,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楚堇浑不在意,唇角俏皮的勾起:“那我就劝你莫要惹事生非吧。”   “怎么,我在这家里当了十六年主子,如今教训个奴才还要你这个初来乍到的管?!”楚娆气急败坏的想要挣脱,却是怎样也摆脱不了楚堇的右手,她越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般咆哮!   “啧啧~”楚娆摇摇头,杏眸中溢着促狭笑意:“你倒是对自己鸠占鹊巢的事迹引以为傲……乔嬷嬷在府里的地位你不该不知,母亲尚且敬重,多年前就给乔嬷嬷奴籍除附,如今嬷嬷在府中只是养老,并非为奴,你岂能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想打也要先问过母亲。”   说着,楚堇便扭头朝着偏堂喊叫:“母亲——母亲——”   楚娆吓的脸白,立时认怂:“你快别叫了别叫了!你放开我我不打了!”   楚堇却大有不依不饶之势:“给乔嬷嬷赔罪。”   “楚堇你!”   “母亲——”   “别叫了!嬷嬷我错了……”   这回楚堇终是心满意足的松开手,放楚娆离去。楚堇望着楚娆的背影暗暗发笑,乔嬷嬷却一错不错的凝着楚堇的侧颜,昏眼波动,五味杂陈。   楚堇回头,乔嬷嬷才将视线移开,低了低头:“老奴还有事,今日之事谢过堇姑娘。”说罢,便离开。心里却是暗暗记了这丫头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晋江恢复,本章下凡15字以上的留言一律送红包喽~   假期雨雨有认真存稿,本文尚未入V需控在榜字数,保持日更,过几天入V后会大量放送存稿噢~么么哒~ 第20章   黄昏谢去,夜幕铺开,晚风不断将趁夜色出行的女子兜帽掀起。她两手紧扯帽缘遮挡面颊,稳步前行,只闻得耳畔风声猎猎作响。   “吱嘎~”走在女子前面引路的丫鬟,将伯府的一扇青铁后门打开,警惕的探出头去左右眺眺。在窥到一辆马车下翘首以待的男子身影后,顿时安心,收回脑袋来朝身后女子禀道:“小姐,人在外头了。”   “在这儿守着。”女子吩咐一声,兀自出了小门,往男子方向缓步而去。走到跟前,待看清对方面容,她先是发出低低的一声意外,接着摘了兜帽,蹙眉疑道:“窦公子,你的脸?”   窦文山本能的摸了下脸颊,眼神飘忽隐现窘迫,而后低低的解释:“上回在侯府换衣时惊了太子座驾,被当作刺客绑去了东厂……”他摇摇头:“一言难尽。”   “太子?”楚娆不敢置信的望着夜色中窦文山青青紫紫的脸,震惊的咽了咽。稍后醒悟过来,“所以那时你才会不告而别,这么久不来找我?”   窦文山狼狈的点头。东厂那帮家伙,个个都是审案的好手,本就不识太子的他落在东厂手里,虽很快真相大白洗脱了嫌疑,可这罪也是没少受。凭白鬼门关里兜一圈,去了半条命。   夜如浓墨,楚娆看不真切,干脆伸手掰正窦文山瑟缩向一侧的脸,仔细端了端。愁道:“这伤没个把月恐是难消了……”   “楚姑娘找在下,可是有何急事?”窦文山轻推开楚娆的手,疑惑道。原本他是想待伤好些再来找楚娆说明当日情况,却不想窦月娥找上了门传话。   楚娆舔了下被夜风拂干的嘴唇,有些为难。可转念再一想,又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便如实说道:“上回在侯府没能使你和姐姐见成,再有几日便是上巳节,我打算安排你们再见一面的。”   “可我这脸……”   “无妨!姐姐素来心软,公子如此形象反倒更引她怜惜,说不准还是好事。”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我这样委实羞于见小堇。”窦文山也是有些为难,算起来他与楚堇才见过两面而已,正是在意形象之际,又怎愿她见自己衰陋之态。   楚娆淡笑,紧着斗篷缓步绕他而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上巳节祓禊之机男女互赠兰草与芍药,便视作定情。若公子可在这日送姐姐芍药,我再设法带母亲撞破你二人的幽会,则大事可成!”   听了这话,先前还面泛难色的窦文山顿时两眼泛出精光,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旋即也忘了形象不形象的,满口应道:“此计甚妙!”   楚娆满意,“那好,上巳节日亥时一至,你便于此门外等候,我会命人将门打开,引你悄悄入府去与姐姐相会。届时,你务必想法子多缠她一会儿。”   “楚姑娘放心,在下定会依言而行!”要他三五句攻克楚堇的心未必可成,但若仅是让他缠住楚堇三五句的功夫,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大事既定,楚娆也不愿在外耽搁,匆匆交待几句细项,便转身披着夜色回府。   *   飘兰苑内,淡淡馨香乘着夜风浮动飘散,满院皆是醉人气氛。近来楚堇嗓子不甚好,尤其夜里总咳,孙氏便吩咐常儿每晚备下睡前燕窝。这会常儿正是端着一盅桃胶燕窝走在游廊上,行步若风,一是想着楚堇能趁热用下,二也是急于分享先前所见怪事。   这个时辰其它房里灯都熄了,唯剩楚堇的闺房宵烛耿耿,藜光交映。常儿推门而进,见楚堇仍在摆弄排了一晚的叶子戏。   听见动静,楚堇恰也抬眸觑她:“怎去了这么久?”   “小堇,刚刚去后院儿厨房时,你猜我撞见了谁?”将燕窝放到楚堇面前,常儿莫测的凝着她。   “这么晚了,除了我还有肚子饿的?”   “不是去厨房找吃的,而是后院里桂儿在守着小门!”   桂儿是枚园的丫鬟,为谁守门不言自明。楚堇双眼不自觉的微眯,嗅到丝异样,自顾自猜测起来:“这个时辰,楚娆偷偷摸摸出府想要做什么……”两指摸着下巴,楚堇微微蹙眉,“难道是去见什么不能为旁人知的人?”   常儿轻叹一声,可惜她不能探查的更确切些。她将汤匙放进花盅内缓缓搅拌,提醒道:“反正这几日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   听到常姐姐说出这话,楚堇不由得面色微怔,随即便望着她发笑,无恶意的调侃:“想不到最最单纯的常姐姐,来了伯府后也事事警惕起来了?看来古人说的对,凡是进了深庭后宅的女子,心机免不了日渐变重!”   “哎呀小堇……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常儿佯嗔着转身往自己的耳房去。   随着珠帘落下,楚堇面上的调笑也渐渐收敛。开开玩笑只是为了让常姐姐别总绷着心弦为她担忧,其实她心中是认可常姐姐判断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她回了忠正伯府,楚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于她身上,想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   这日早飨后,趁着父兄离席去公廨,母亲也同嫂嫂去指挥下人们洒扫除尘之际,楚娆唤住了楚堇。   “姐姐可还是在生我气?”自打上回她误以为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的人是楚堇后,两人已多日互不搭腔,可楚娆深知冷下去会令她失了下手机会,故而此时便顾不得脸面,主动示好。   楚堇无所谓的笑笑,甚至懒得回头觑一眼,倒是调侃起了别的:“你我之间到底要互称‘姐姐’到何时?”   今日既是要铁了心哄好楚堇,楚娆自是兵来将挡:“姐姐才是伯府的正头千金,娆儿委实不愿称大。”   “好,那日后我便唤你作‘妹妹’。”楚堇也不再执拗。   楚娆笑着点头,莫名觉得今日楚堇有些好说话。便趁机冰释前嫌:“能得姐姐这声称唤,娆儿真心高兴,只愿过去娆儿不懂事的地方姐姐也一并宽宥了,你我姐妹间莫生心结才好。”   “那不知妹妹叫住我,到底何事?”楚堇侧眸瞥她一眼,神态玩味。   楚娆立马笑吟吟释道:“明日就是上巳节,照家礼来说凡楚家未出阁的女儿,皆要摘桃枝对月祭祀高禖,以祈未来婚姻顺遂。既然姐姐认了我这个妹妹,明晚咱们便一起可好?”   “上巳节……”楚堇眼中波动了下,眸底精芒不易察觉的一掠而过,倏地笑笑,爽快道:“好呀!”   楚娆眼中流露窃喜,未想事情竟如此顺利。   转眼到了翌日晚上,楚堇依约定的时辰来到桃园。桃园位处东跨院,较为偏僻,属主子和下人们无事都不会特意踏足之处。   晓风残月,疏影横斜,雅淡桃香旖旎从风。楚堇带着常儿悄然藏身于一株桃树后,被夜影遮蔽着不易发觉。等了一会儿,她们见一抹青黑身影蹑手蹑脚的往这走来,行不从径,贴着墙角树根一路狐潜鼠伏匿影藏形。   “有贼?”常儿眼露诧然。   “嘘~”楚堇蓦地捂上她的口,使了个眼神让她静静看着。   那身影进入桃林后便自在许多,不再藏躲,径直去到条案旁。这张条案是备来祭祀高禖所用,上陈瓜果香炉。他似乎对那些案头之物颇有几分兴趣,将盘碗端起细瞧,绕了条案半圈儿。便在他面朝向楚堇的方向时,楚堇先是诧然,居然是窦文山!顿了须臾后,又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她虽不知楚娆是何时与窦文山勾搭上的,但这种卑劣计谋只需稍稍动动脑子便可轻松识破。楚堇给常儿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便悄然离开桃园,往枚园去了。   行至半道,楚堇便瞧见正往母亲院子方向走去的楚娆,远远唤道:“妹妹!”楚娆闻声驻步,循声望来,在看到楚堇的那一刻,眼中清晰可见的闪过一抹惊惶!   待楚堇近身,楚娆才诧然道:“姐姐怎的在这儿?”楚堇不是应该在桃园被窦文山缠着幽会么?而她这会儿正是要去请母亲逛桃园。jujuzi   “这话倒应是我问妹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你约了我一同去桃园拜祭么。”   “我……”楚娆压根没想过楚堇会半道折来诘问,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理了理情绪才道:“是我先前食了凉物,腹痛难忍,这会儿才好些正打算去寻你。”   “又是腹痛难忍啊?”印象中这托辞楚娆已是用了多次,楚堇暗暗心下嘲她没新意。接着又道:“好啊,既然无碍了那就一起去吧。”说罢拉扯上楚娆的手,往桃园方向拽去。   楚娆则连忙推脱,挣开手后急急捂了肚子:“姐姐,不行了不行了,又痛了……不然我看今日就罢了吧,我实在是去不成了!”边说着,人就开始倒退。   楚堇见状也不好再强拉,便嘱她回去好好服药,忌口生冷。之后带着常儿离开。   花墙那头,楚娆透过镂空望着楚堇远去的身影,心下犯疑,难道窦文山那头儿又变生不测了?上回如此,这回又是如此,枉她一次次煞费苦心去成全他,他却如尘垢粃糠一般无用!气极之下的楚娆,捏着帕子跺了下脚,而后愤愤的往桃园去兴师问罪。   一入桃园,楚堇便看到窦文山泥塑木雕似的身影,再看神色,一派老神在在。憋着口恶气,楚娆径直上前诘问道:“窦公子,我姐姐刚刚来桃园时,你为何没能缠住她?”   窦文山一怔,先是一头雾水,之后急着辩解:“在下并未见到堇姑娘!”激动间,手里那枝精挑细拣来的芍药也跟着摆了摆。   “没见到?”楚娆不可置信的凝着眼前男子,心里明白他是绝不可能撒谎的,那么就是楚堇撒了谎,她并未来桃园?   双双正迷惑不解之际,忽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侧头望去,桃园入门处明晃晃站着的竟是伯夫人孙氏!孙氏的身后除了跟着乔嬷嬷外,还有贴身搀扶的楚堇。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他二人身上……   正堂内,忠正伯夫人孙氏居于主位,神色肃然,宛若入定。身边楚堇与乔嬷嬷轮番儿说着些劝慰的话,劝她不要气坏了身子。   门外,不时传来楚娆夹带哭腔的求饶声:“母亲,您误会了,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母亲,求求您给娆儿个解释的机会吧!让娆儿到您跟前辩白上几句……”她跪在门外有半个时辰了,膝盖已被粗砺的青石地面磨得生疼,而孙氏就是不肯让她进屋说明原由。   楚堇乖巧的沏了热茶端来,劝母亲啜了一小口,孙氏果然稍回了回神儿。她抬头看着楚堇,气的哆嗦:“那个野男人滚了没有?”   二更时分暮色苍茫,小贼般溜后门儿入姑娘家院子里幽会的男人,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怨孙氏这般愤恨,这种丑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是楚娆难以嫁人,就是整个楚家都要跟着她没脸见人。   “滚了滚了!”楚堇忙答道:“刚刚母亲看到他时他便已吓得腿软,母亲气极转身离开时,他便丢下楚娆趁机拔腿跑了。”   楚堇不说还好,经她这一形容,孙氏越发觉得此人龌龊不堪,手悬在半空颤颤巍巍的虚指一番:“你看看你看看……就这种乌涂腌臜的市井氓吏,处处蝇营狗苟没担当,娆儿这是昏了头瞎了眼往家里招来个这种玩意儿!”   堂外的楚娆似是听到屋里有动静,知道母亲听得清她的解释,急着说道:“母亲,其实那位窦公子不是来找娆儿的,他是来……”说到此处,楚娆骤然顿住了。她不能提楚堇,那样便牵扯出了自己的阴谋算计,比起被孙氏误会她与窦文山有染来,这样也好不到哪去。   而座上的孙氏却从她的话中抓住了个重点,微微皱眉:“她刚刚说什么?窦公子?”因着豆腐西施的存在,她对于这个‘窦’姓是格外的在意。   楚堇原也没想瞒,便如实解释道:“母亲,其实刚刚那位公子堇儿认得,他是豆腐西施窦月娥的侄儿,也是住在石浔镇,叫窦文山。”   “豆腐西施的侄儿?!”孙氏双眼狠狠眯起,透出一股子更为强烈的厌恶感,才略平复的气息复又粗浊起来:“她何时与那边走的这般近了?”   “夫人,您怕是忘了,娆姑娘可偷偷去了几回豆腐西施那儿,就上回被她知道是我暗中派人跟着的,还把我好一通骂。”乔嬷嬷微俯着身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屋里人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楚娆却是什么都听不到。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打从娆姑娘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账房里的银子是一笔笔越支越多,我昨日去查对时,竟发现接连支了几回百两的。”   说完这些,乔嬷嬷还不欲罢休,又说回今日之事:“哎,刚刚闹得前院后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连隔壁两房也有人看见,只怕是难已捂好了。高门千金闺誉大过命去,娆姑娘这回实在是……”   楚堇的视线只落在地面上,始终没抬眼看乔嬷嬷,心里想着楚娆上回羞辱乔嬷嬷可真是大大的失算,乔嬷嬷这人没太多坏心眼儿,却有一个毛病,心眼儿极小,一点过节能记上一辈子。有了她这几句添油加醋,想是楚娆此次更难翻身了。   果然,孙氏听了这话便似最后一道底线也被踏破,她目中萧索,摇摇头兀自念了句:“这孩子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之后便做好决定般倏忽笃定起来:“开门,让她进来!”   “是。”楚堇听话的转身往门口走去。打开门扇直面上痛哭流涕跪于地上的楚娆时,唇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若一切如楚娆算计,此刻有口难辩的该是她了。   “进去吧。”楚堇半垂着眼帘,睥睨脚下的楚娆,语气平淡。   楚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愤愤的瞪着楚堇,目呲欲裂。若是眼神当真可以杀人,想来这一瞬便将对面之人千刀万剐。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透自己是被楚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她也真是太蠢了!   提裙起身时,因着腿麻楚娆不自禁的晃了晃,很快扶住门框,咬着牙迈进了门槛。“嘭”一声,她跪到孙氏面前:“母亲,今日真的是误会,刚刚那人不是旁人,是娆儿的表哥!他来此只是告知娆儿豆腐西施病了,想让娆儿过去看看,可娆儿当即便回绝了他!”思来想去,楚娆觉得这是最妥善的一个说辞,既摆明了她与窦文山的关系,也摆明了她对窦家人的态度。   “所以,你表哥还特意带了枝芍药?”孙氏锐利冷咧的问道。   楚娆当即目光闪烁,无言以对。   孙氏短叹一声,眼底和语气皆透着失望:“娆儿,你是楚家人也好,不是也罢,总归是在楚家门里长大,锦衣玉食,从无短缺。少年慕艾,少女怀春,这本是再正常不过,可你一不该眼皮子浅的择了个亡赖,二不该轻浮的与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母亲,娆儿没有!真的只是误会……”她拼命否定,却又无力解释,急的面红耳赤,冷汗涔涔。视线不时投到楚堇身上,双眼血红。   “罢了,我是管不了了。”孙氏摆摆手,不想再听她这翻来覆去的两句干巴巴说辞。“你既心向着你亲娘那边,便趁早回去侍奉跟前吧。日后白日夜里再想见你表哥也可光明正大,省得偷偷摸摸。”   说罢,孙氏起身,不知是一个姿势坐久了还是气的,身子虚脱的微晃一下,以手撑额方才稳住。   乔嬷嬷搀上她从侧门离开。无论身后楚娆如何哭求,未再迟钝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晋江换榜时间临时调整,所以原订今晚21点的章节现在也提前发出噢~明天不变 第21章   人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楚娆知再哭也是无用,顿时被抽走骨头似的瘫坐在地上,两眼凝滞,没有焦点。   见状,楚堇也不愿多留,抬脚也往外去。转过门牖前听到背后一个无力又不甘的声音传来:“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楚堇驻步,侧目凝睇,却也不恼,甚至好脾气的送上祝福:“妹妹偷来十六年富贵,如今又得如意郎君,此生圆满,自然妹妹才是人生赢家。”说罢,眉眼笑成一缕弯烟儿似的,款步离去。   楚娆坐于冰凉地上,硬咬着牙关,右手不自觉的攥成拳,狠狠在地上锤了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头次对自己这般狠,亦是头次这般恨。   是夜,忠正伯楚伯安归府,孙氏便一五一十将今日所发生的说与他听,楚伯安亦是气的不轻!楚娆做为楚家养女,他对她也无太多要求,唯一希望便是找个规矩人家,或官宦,或书香,不求显达,但求安定。如今非但找了个商贾之子,还能办出偷溜进姑娘家后院儿的龌龊行径!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夫人如何打算?”边自行宽衣,楚伯安问身后的孙氏。   孙氏叹了声,一副别无他法的认命态度:“我原本将娆儿留下,便是想她荣锦多年未必受得了瓯饭瓢饮的蓬门筚户。可如今她既断不了那边,唯有遣她回到生母跟前。”虽有十六年养育之恩,可想到楚娆身上留着窦月娥那种人的血,孙氏也是再难如过去一样待她。   楚伯安脱中衣的动作滞了下,似有些意外于夫人的决断。但很快身后便投来两道孙氏尖锐的目光,伴着莫测的轻慢调调:“伯爷,窦月娥她毁我骗我半生!此前的事我已然依了你意,没有追究!”   楚伯安眼神飘忽了下,将衣服褪下,妥协的语气哄道:“全由夫人做主。”   翌日一早,楚娆早早起床做了几道拿手的精致菜肴摆上花厅的圆案。在她看来昨晚母亲不过是一时之气,说的也皆是气话而已,只要这段日子她好好表现,自会再拾一家和乐。可她坐在花厅里等啊等,却等不来父亲母亲,甚至连兄嫂楚堇也未等来。   最终,她等来了乔嬷嬷。   楚娆不解的看着乔嬷嬷,原本她应生她气的,毕竟昨日这人曾落井下石。可眼下她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讨好一切能讨好的。是以细步上前,温和语气中甚至带着两分恭敬:“嬷嬷,大家都去哪儿了?”   乔嬷嬷喟叹一声,笑道:“娆姑娘,今日是您出府的日子,伯爷同夫人怕见了心里难受,就不来相送了。”   一凛,楚娆依旧不敢置信,半苦不甜的复问了句:“嬷嬷你刚刚……说什么?”   “娆姑娘,马车备好了,就在前院儿。行囊方才老奴也让桂儿帮你收好了,请上路吧。”说着,乔嬷嬷脚向一旁挪了挪,让出道路。   不知为何,楚娆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还不住抖动!她拼力想要与那股莫名的力量抗衡,头却抖的越加厉害,很快蔓至全身。她缓缓转头,果真看到桂儿背着一个大包袱站在花厅外,苦巴巴的望着她。   显然,在她天不亮就去厨房忙和菜肴的时候,乔嬷嬷也行动起来了。   她咽了咽,于脑中拼力搜寻,许久却也寻不到一条退路。她身体里没有一滴楚家人的血,如今伯爷与夫人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就算赖着想要留下,都没有赖的资格。   “娆姑娘,请吧!”乔嬷嬷语带催促,眼神凌厉,指手示意。   纵是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此刻楚娆也没办法了。她双腿好似灌了冷铅,沉重却没有后路的往门外缓步移去……   *   伯府西苑有一云亭,位处假山之巅,可眺望府前长街。而此刻楚堇便凭栏倚靠,坐于云亭里一边享用早茶,一边望着脚下马车自车马门出,踽踽而去。   “这个家以后要清静了。”她微微笑着与一旁常儿说道。只觉得今日院中景色旖旎,稀薄晨雾下,烟柳若云。   “娆姑娘那脾性,去民间磨砺一阵指不定倒是好事。”   “谁说不是呢,可不就是为了她好。”楚堇抿一口热茶,挑眉与常儿对上一眼。紧跟着的一声哂笑,却将真实心思泄了底。   常儿淡笑着俯身给楚堇添茶,瞥见桌上朱梅洒金的贴子,问道:“贤妃娘娘七日后的桃花宴,你去还是不去?”   楚堇低了眉眼,落在贴子上,心情瞬时落了八丈:“上回在侯府已然开罪太子,这回若薄贤妃面子便又多开罪一位,只怕父亲日后进宫越发抬不起头来。”   此次桃花宴贤妃给京中一众未出阁的贵女皆下了邀贴,明面上赏桃,实则是为太子择妃。只是明知如此,楚堇也不得不去。   这厢楚娆浑浑噩噩的坐在马车里,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   “小姐,到了。”桂儿打起帘子,伸手扶她。   瞧着眼前破败的小院儿,楚娆心底五味杂陈。往常仅是到访,如今却是投奔。   马夫上前叩了两声门,便算完成使命,接着驭车离去。看着车后漫卷起的阵阵黄尘,楚娆于心下问自己:这么好的马车,也是最后一回坐了?   这个念头才起,她便惶悚的摇摇头!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夺了她的富贵,便如同夺走她的命!她不能就此认输。   这时门开了,豆腐西施那张蜡黄的脸探出,看到是楚娆,双眼顿如复燃的枯灯,粲焕烨煜!尽管她知道楚娆每回到来都只会给她带来新的难题,可还是日日盼着,夜夜念着。   “快进屋!”豆腐西施语调激动的说着。   迟疑了下,楚娆抬脚迈入,径自走去里屋,吩咐桂儿在院里等,豆腐西施则巴巴的跟进。   “这近处可有干净安全的客栈?”边问着,楚娆自顾自寻了炕位坐下。炕上新换了褥子,看上去比那把破椅子整洁不少。   豆腐西施一怔,顿下手里倒茶的动作,“你要做什么?”   楚娆半点儿不见外的夺过杯子,举至唇边时嫌弃的看了眼,最后还是喝了。她确实口渴。之后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怕是要在这儿小住几日。”   豆腐西施皱眉,还没搞明白,就听楚堇又说:“前阵子给你的那些银子可还在?”   “在,在!”豆腐西施顾不上旁的,起身去炕尾的小柜子里翻找,很快翻出一个原封未动的银袋子递给楚娆。   楚娆满意的接过,抬眼觑着豆腐西施。豆腐西施这才后知后觉的点头答道:“有,街对面就有间小客栈,门面虽旧,里头却是新收拾的,陈设铺摆干净的很!”   “就那儿吧,带我去。”说着,楚娆便起身往门外走。豆腐西施懵了下,立马跟上。   开好上房后,楚娆称乏撵了豆腐西施,任她怎么问出何事了也不答。之后又吩咐桂儿去镇集上买些必需之物。   补了两个时辰的眠,又让小二送了饭菜,直到过午才见桂儿抱着东西回来。室内一应贴身之物都换了新,忙忙碌碌便至傍晚,楚娆遣桂儿要了几碟小菜,打算拿去豆腐西施家同用,以便商量大计。   楚娆知道眼下自己不可坐以待毙,而石浔镇里她能用的棋子拢共就这么两颗,挑不得了。蠢不打紧,要紧的是听话。   老街没有茶楼酒肆照市,路上黑的早,到豆腐西施门外时已笼了较深的夜雾。院门掩着,里头银光耀耀,显然不只点了一盏灯。楚娆心下称奇,推门进入,却见里屋窗纸上映出两道人影!   豆腐西施有客?虽觉不妥,可楚娆还是耐不住新奇凑去墙跟儿,竖耳聆听。   “不是我不肯帮,而是伯爷和夫人这回当真动了怒!加上堇姑娘还有那个乔婆子从旁添油加醋,无转圜余地了……娆儿也是,怎么能和窦家那小子搅到一起,还偷偷带进了家门!”   听着屋里男人的声音,楚娆捏帕子的手不自觉攥紧!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伯府管家赵德海。尽管楚娆上回便猜测他是自己生父,如今亲自撞见他与豆腐西施私会,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漫上心头。   屋内传来妇人垂泣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话语:“真的就……没法子帮帮娆儿了?”   男人叹气,“哎,这还不都是赖你?当初刘婆子不过从你摊上买了几回豆腐,你得知人家在伯府做过奶娘,便千方百计巴结,交浅言深套问娆儿的事。刘婆子多精个人啊?察觉不对后立马去夫人面前卖了你!若不然娆儿身世怎会被揭开?”   “怪我,都怪我!我实在是思念娆儿成痴,才疯魔了似的见到伯府下人就莫名亲近。那刘婆子说给娆儿喂过奶,我就对她掏心挖肺……呜呜呜——”   伴着哭声,还有“笃笃”的两声重击,以及男人拦阻的声音,猜想是豆腐西施伤心至极撞了墙。   只是这些,已然不能再拨动楚娆的情绪,她的情绪早在听了男人的话后便登顶至极!   原来毁了她的,竟是口口声声愿为她做一切的生身母亲?!   楚娆隐约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磨的“咯咯”声。 第22章   回客栈的一路,楚娆只字不言,只双眼微眯着,似在苦思。回到客栈后,她终于做了决定。   直僵僵的坐在绣墩上,她面无波动的对桂儿说着下面的话:“明早天亮,你去窦家将窦文山拉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他。”   ……   翌日,窦文山果然被桂儿拉来,在楚娆的屋里呆了半个时辰。出门时,举袖拭了拭额头冷汗,双目骇异非常。   然他浑浑噩噩的挪出七八步后,又似彻底想通了般紧握双拳,双眼笃定!   是夜,月黑风高,更深宵重。三个黑影自暮色中跳蹿,在小院门前显现身形。三人手中各提一铁桶,对视一眼后纷纷跃上墙头,翻入院内,分三处将桶中液体倾倒。而后两人先行,留一人掏出怀中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往浇灌了液体的地方丢去。随后迅速翻墙撤离。   很快木屋燃烧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打破夜的岑寂。不断有火花爆裂,将火势蔓延至新的地方。漆黑天穹被火光燎亮,且似针拨油灯,愈发熠耀!   “走水啦!救命啊——”悲凄的嘶吼声自院中屋内传出,是豆腐西施的声音。夜梦中的邻居未能及时听见,可门外不远处的楚娆却是听得清楚。   她果然往前走去,双手抚上那扇因上回被她踢坏而更换的铁门。只是她并未推门救人,而是取了把枕锁,将门自外面锁实。而后毫不迟疑的大步奔离。   一片烟熏火燎中摸不清路的豆腐西施,好不容易躲着火苗爬至院门处,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   夜风狂作,借着风势火苗很快便蹿至邻家,火势疯狂蔓延!处于绝望中的人们叫喊声哭闹声不断,然而逃出火场者寥寥。有些甚至来不及自睡梦中睁眼,便因吸入过多烟尘昏死过去。   东方天际渐渐现出鱼肚白时,老街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火方被扑灭。   死于烧灼六人,烟熏十七人,伤者数十。至于火起原因,视察过后官府却给不出个说法。也许是所有痕迹都随着大火化为乌有,也许是老街皆是些家徒四壁的穷苦百姓,人头实在值不上几吊钱。   客栈内,楚娆坐在自己房间的小案前,边动筷夹着眼前菜肴,边听身边桂儿禀报着刚刚打探回来的消息。   “最后那些尸体被家人一一认领后,名姓登记在册,集中拉去山上处理了。”   “有她吗?”夹着菜,楚娆状似随意的问了句。   “奴婢看了名册,窦月娥的名字在里面。”   “行了,你先退下吧。”说这话时,楚娆仍如没事人般不断的夹菜往自己嘴里送,似是胃口和心情都颇佳。   随着门扇的关阖声,屋里只剩她一人。她轻轻放下手中竹筷,咀嚼的动作也随之放缓。最后用力一咽,两串蕴了许久的泪珠子终于不在执拗,沿着两颊夺眶滚落……   突然“哐当”一声响,有人踹门而入!   楚娆惊慌抬头,见是窦文山,便将脸转向一旁抬手胡乱擦了两把,这才又转回脸来重新看着他。   眼前的窦文山瞪眼激愤,热血张炽,这副面孔不禁逗笑了楚娆:“表哥,你这是做什么?”   窦文山呼吸越加粗浊,面侧青筋凸迸!他手指微微颤着指向楚娆:“你昨日明明说的是只放把火唬唬人,换回伯夫人的怜悯,好接你回府!可怎会这样?”   “嗬嗬~”楚娆掩口而笑,神色无辜的道:“表哥,昨夜的火明明你找人放的,拿不住火候祸及了人命,可不能来怪我啊。”   窦文山气的浑身哆嗦:“我当时特意嘱他们敞了门,怕的便是有人跑不迭!可事后我命人趁着救火人杂时回去探查,竟发现那门被从外头上了铁锁!”   “哦?那官府怎会未发现?”楚娆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口吻。   “你!”窦文山怒瞪一眼,拿她没办法似的将手收回,头扭向一边:“我命人悄悄收走了。”若不然,他又何尝不会受其牵连。   这下楚娆笑的更恣意了,毫无底线的耍赖道:“表哥,雇人放火的是你,销毁罪证的也是你,与我何干?你最好不要惹毛我,不然我怕自己心眼儿小,去官府为那二十三条人命讨说法去!”   “你说什么?”窦文山一脸崩溃,这回他总算见识到了真正的无赖!与之相比,过去那些蠹商酷吏的磨搅讹綳似乎都算不上什么了。   楚娆起身走到他身边,又摆出一副和乐态:“好了表哥,事情既然做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如今该做的是将事情遮掩好,而不是在这里内讧。你放心,我既许了你楚堇,便是敲晕了也保管送到你床上去!你就安心回去等好消息吧。”   纵是愤怒,窦文山也拎得清他与楚娆眼下已彻底乘上了同一条船,便是贼船他也无法半道退缩了。   窦文山走后,依楚娆吩咐派了人去京中散播此事。楚娆又命桂儿独自回伯府报平安。   于是当日,楚伯安与孙氏先是听闻了石浔镇老街走水之事,正惶惶不安之际,又见桂儿蓬头垢面上门,一副死里逃生的狼狈相。   二人得知豆腐西施葬身火海,楚娆与桂儿亦九死一生,便立即派车将楚娆接回。至于早前损及闺誉之事,在生死面前已不值一提。   短短两日形势便发生逆转,楚堇无力阻拦,隐隐觉得这场火来的蹊跷。奈何无凭无据,隧决定次日借探望桐家二老的时机,打探一番。   起火的豆腐西施家在街尾,桐家在街头,纵属同一条街巷却是相隔甚远,未受波及。楚堇放了心,只是这一趟并无其它收获,对于火灾的怀疑只得暂时放一边。   转眼到了入宫赴宴这日,楚堇与楚娆同乘一车,数日来没正眼看过对方的姐妹二人头一次坐得这般近,只是相顾无言。因着与厌恶的人呆在一起,两人都觉得时间被无限放慢,一两个时辰路仿佛过了一个月那么久。   终于马车速度渐渐放缓,楚堇打帘向外看了眼,已可望见殿宇垣墙。宫门处,二人下车换乘两顶轻轿,往贤妃的玉鸢宫去。玉鸢宫外有几名宫女候着,不断将抵达的贵女千金们引往桃园,楚家二姐妹也在一位宫娥的引领下,去往桃园。   而此时的桃园已然聚了二三十位妙龄千金,各个霓裳华服,锦绣珠翠,三两结伴流连于花树间言笑晏晏。萧萧风起,罗衣从流,沤珠槿艳,反倒趁得那着色单一的粉桃没了趣味。   “楚娆!”远远的有个尖细声音传来,楚堇循声抬头望去,竟是安都侯府的千金姚嘉玥。   “嘉玥!”楚娆回应一声,便甩开楚堇朝姚嘉玥跑去。跑至跟前,两人叽喳几句便窃笑着看向楚堇。   面对别人的抱团孤立,楚堇倒好似没半分介意,只觉幼稚。她兀自走到食案旁端起一碟蜜饯,边吃着边悠哉悠哉往桃林逛去。   “贤妃娘娘到!”   宫女喊完,园子里正谈笑风生的小姐们便乖巧跪下行礼。贤妃免了大家礼,嘉玥急步凑去身旁,娇娇的唤了声:“姨母。”   贤妃慈爱笑着摸了摸嘉玥的脸蛋,目光自然的向下扫量而去,看到嘉玥今日妆扮极为得体后,面上的笑意便更浓郁了。她扯着嘉玥的手往身边拉近了些,小声道:“玥儿,你该知道今日这场桃花宴,是姨母特意为你和太子安排的机会,可不要让姨母失望哦。”   “姨母放心,玥儿已有万全准备。”嘉玥眼泛精光盯着贤妃,笃定莫名。上回母亲于自家安排的那场盛宴遭人破坏,如今姨母再做安排,她必得抓住。   便在此时,又有人高呼:“太子殿下到!”   众贵女们再次跪迎,无不螓首深埋,毕恭毕敬。而怪异的是,大家额头点地苦等多时,也未等来太子的那句免礼。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无人开口,渐渐开始有人按耐不住,眼神左右飘忽,犹豫着是否抬头看上一眼。   方才跪地时楚堇恰巧行至一株桃树后,此刻借着植株遮挡,她率先偷偷抬起头来。孰料甫一抬眼便撞进一双狭长阴深的眸子里!那双黑眸似已候她多时。   眼前男子松散潇洒,姿仪隽拔,面上罩着层寒霜,眉宇间流露视万物如蝼蚁的轻慢。楚堇认为自己该是初次见他,偏偏又有两分面善。待看清男子头顶的衔珠堇玉冠,和鬓侧的玛瑙垂缨后,她恍然意识到什么!   吓的她连忙又将头埋下,张惶之间却失了分寸,脑袋“砰”一声撞在树干上!她忍着疼,不敢叫,不敢摸,只瑟瑟发抖。   她料到此来会再遇太子,却只当如上次一般远远照上个面,连眉眼都看不清。从未想过他会如现在这般,近在咫尺杵于眼前!   桃花树下,李玄枡长身而立,眼帘半垂,睨着眼前小姑娘,看她被自己撞落的桃瓣雨淋了个满头。   他不自禁的抬手,白皙清癯的指尖落在婭髻上轻轻掸去几片,而后浅浅的勾起一侧唇角:   “你就是上回拿孤作画的那个楚家丫头?” 第23章   若说楚堇不怕那自然是假的, 之前小心机没少耍,若被追究起来皆是可大可小的罪过。如今她越发懊悔起当初的莽撞之举,甚至心虚被罚时利用湿墨反复印染的偷懒怠慠行径。不过李玄枡的话在楚堇听来, 清越温和,不似诘斥, 倒像是带着一丝丝嘲谑的意味。   僵持片刻, 楚堇知自己不能再缄默下去, 于是壮了壮胆恭谨回道:“回殿下,之前是臣女无状, 臣女甘愿认罪领罚。太子殿下仁慈,上回只罚了臣女三百幅画像,若是不足以赎僭越之过,臣女愿再领殿下责罚,直至殿下消气为止。”   说这话时,楚堇音色有些不受控的发颤,只是这些话也未尝不是动了番小心思。一来当面摆正了认罪悔过的态度, 二来感恩了太子的仁慈, 三来还特意提及上回已接受责罚之事。按理说这罚都罚过了,理论上便算勾销了,若太子当真还要再计较, 便显得他小肚鸡肠循复无休了。这与楚堇口中的‘仁慈’便形成了一个有失颜面与气量的对比。   这点小心思甫一开口带出, 李玄枡即刻便明了其意。他倒也不恼,反倒垂眸望着楚堇的后脑勺缓缓勾起唇角。他竟是笑了。   桃花娇气,因着先前的那下轻撞, 至今还不时有几片萧疏的落英簌簌而下。奈何粉嫩花瓣蹭在那峨冠博带的矜贵之人俊极的脸上,一时竟被压得毫无颜色。   贵人开口带着几分戏逗:“那三百幅,大约只够抵你擅以储君入画的冒犯罪责, 却抵不了刻意丑化当朝太子之过。”   “臣女冤枉啊!”一听这话楚堇被吓出一头冷汗,额头紧贴着地面急急解释:“臣女以殿下入画实为大不敬,臣女也深知自己的愚昧无知并非脱责理由,只是臣女对殿下敬仰万分,绝非有心丑化殿下!那画……委实是臣女画技差强人意,一片虔敬之心却令殿下蒙了羞。臣女知罪!”   “哦?那你如何自证如你所言?”李玄枡咄咄逼人的语气迫得周遭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大家皆深埋着头仔细听着殿下的一字一句甚至一声喘吸,心中暗暗思忖这是真动怒了还是只在逗楚家丫头玩。   旁人一副看戏的心态,楚堇却是提着一颗心,不敢有半分放松,委屈道:“殿下已然见过臣女的自画像了……”一个姑娘家把自己都画得那样糟糕了,还不足以证明是童叟无欺的画技拙劣?   “嗬嗬。”李玄枡发出两声莫测的轻笑,跟着道:“那也得证明你本人确比那画像好看才行。”   才一顿,又命:“抬起头来。”   闻声,楚堇一凛,却知推脱无望,于是缓缓将头抬起,却是垂着眼帘不敢正眼直视。耷笼的睫羽罅隙里,透进一片明黄色的三爪龙缎衣襟,就着暖煦春阳折出万道金光,刺的楚堇不自觉的阖眼躲闪了下。   只是这反应看上去,却像极了因畏于眼前人的威压而怵慄。有些楚楚可怜。   李玄枡负手立于她身前,面上没有多少波动,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搓弄了两下。先前为她掸去发间桃花瓣时指间曾有青丝滑过,如绸锻般柔腻的触感至今留于指端。如今凝睇着青丝主人的面容,见她两腮渐渐泛起不知是羞赧还是惧怕的淡粉,竟有几分说不清的趣味。   月生霞晕,雪树开花,不过如此。   算起来,这是他头一回触碰女人。   对着眼前这张娇媠绮媚的小脸儿端了片刻,李玄枡略显遗憾的摇摇头:“这个佐证,没有多少说服力。至于谪罚,待孤何时想好再说。”言罢便转身提步走开。   随后便是一声渐渐走远的宏亮声音:“都起来吧!”   众贵女提裙起身,某处倏忽传来一声克制不住的窃笑。李玄枡循声侧了侧眸,瞥见是姚嘉玥。而嘉玥面对这不期然迎上来的对视,竟慌张的低头逃开了那两道目光!旋即待她再抬头时,却见李玄枡已然扭头走了,不由得暗暗骂起自己的不争气来!   因着在侯府一画成名,楚堇的拙劣画技早已是京中上流无人不知。刚刚太子暗示她长的还没画的好,岂不是嫌她丑陋?而嘉玥正是因此才失笑引来了太子先前的侧目,虽是计划之外,却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毕竟她此行目的便是吸引太子的注意。可刚刚才被盯了一眼她竟做贼似的脸红心跳逃开,真是太不中用了!   人人都知当今圣上宠着太子,凡事不愿违他意愿勉强行之,故而嘉玥明白即便自己有姨母贤妃的支持,也还是得靠自己过了太子这一关方可。女子定亲最好的年岁拢共就这两年,见太子的机会又是少之又少,错过今日再见不知何时,故而此事稽延不得,无论如何今日她也不能默默无闻的离开。   思及此,嘉玥快步追上李玄枡的脚步,紧随其身后一道往贤妃处去。   楚堇悻悻的盯着刚刚嘲笑过自己的姚嘉玥,之后同样的视线又移到了李玄枡的背上,心里怨叨这太子什么审美啊?她虽谦逊不敢言自己是美人,却也敢说比那破画上的败笔美多了!可刚刚太子居然说她的样貌与画上丑女相较没有说服力?有这么羞辱人的么。   不过念在他有本事投了全天下最好的胎的份上,楚堇自然也不敢计较,只偷偷瞪了两眼撅了撅嘴便罢休了。   拾起先前下跪行礼时暂放于地上的碟子,楚堇捏了一粒枣脯塞进嘴里,发泄似的用力嚼了嚼。微微鼓起的雪腮一动一动,再无半点淑门名媛样子,身上贵气显成熟的金瓒玉珥也瞬间沦为有趣的反衬。整个人显得可爱又幽怨。   而此时的嘉玥已跟在李玄枡身后来到贤妃身边,打算趁李玄枡与贤妃寒暄之际先混个脸熟。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姚嘉玥有她亲姨母坐阵撑腰,可谓占尽了今日的地利人和,只差自己这临门一脚。   嘉玥正愁如何切入太子与姨母的话题中时,贤妃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于是嘉玥心领神会的去一旁食案上端了一只果碟,双手捧着敬到李玄枡眼前,笑吟吟道:“殿下,您尝尝新摘的果子,可甜了!”   李玄枡正寒暄着,蓦地话语一滞,冷眼回头斜觑了眼那银碟,说了句“不必了。”便直接转身要走!   面对此情此景,嘉玥面上先是一怔,既而与姨母对视一眼再得指示,干脆将心一横,忍羞追上李玄枡的步伐,贴着他的后背脚底一滑,“哎呦~”一声,人便向前栽了过去!   同时手中银碟飞脱,浆果四溅,周边陷入慌乱。倾倒间,嘉玥双手朝着李玄枡的腰间抓挠,看似想要寻个抓靠支点。她的手不偏不倚握住一块玉佩,只是那精巧的玉线远不能止住她的跌落之势,“噔”一下线便断了!嘉玥顿时失去唯一一点着力,整个人继续朝着前方栽去!   而身手素来不错的李玄枡,却并未如贤妃及嘉玥所猜想的那样出手相助,任由着她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土!   “嘉玥!”贤妃失声喊道。依照原本计划,嘉玥佯作失足,太子理应英雄救美,于众目睽睽之下成就一段佳话。可有功底傍身又身手敏捷的李玄枡,面对身边这样的突发状况,不知是反应不过来还是懒得出手,竟就这么冷眼看着,甚至双手都还于身后负着,没一丝打算施以援手的意思。   贤妃先是心疼的看了眼嘉玥,既而又忿忿的盯向太子。只是这不妥的眼神收敛的极快,下一瞬便又移回嘉玥身上,并亲自上前欲拉嘉玥起来。   看着姨母到了身前,嘉玥委屈的望着她,伸出了手,可这时贤妃却看清了她手里攥着的东西。不由得双目圆瞪,惊骇万分!连伸出一半的手也吓的立马缩了回去,瞳孔大张。   嘉玥手里攥着的,是一枚鹤鹿同春古玉,正是先前她跌倒时从李玄枡腰间扯断的那枚。而这枚玉佩的来历旁人或许有不知的,贤妃却是再清楚不过。   贤妃娘娘万分遗憾的看着嘉玥,眼露惶惶之色,心知外甥女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捅了大篓子了。   几个宫娥上前将嘉玥扶起,嘉玥又羞又委屈的抬头嗔向李玄枡,带着一丝怨怪。然而她却发现李玄枡的双眼正一瞬不瞬的盯在她手上,确切的说是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玉上。   李玄枡面色森沉,目似凶剑般阴鸷,这不禁让嘉玥有些诧然,她求助般的看向姨母,见姨母面上也是情绪复杂。   而李玄枡身后的小来子早也已吓的脸青唇白,情急之下快步走到姚嘉玥身前,伸手想夺回殿下那枚玉佩。只是手堪堪伸出,便意识到失礼又将手收回,谨慎的抬眼请示了下贤妃。   镇定下来的贤妃也没问嘉玥的伤势,而是急着从她手中取回那枚玉佩,一手提着玉线一手轻托玉佩于掌心,细端其上有无破损及裂痕。在发现并无任何异状后,贤妃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玉亲手还于太子,并赔罪道:“还请太子宽宥嘉玥适才的莽撞,她并不知这玉佩乃是先皇后之物。”   “先皇后?”嘉玥小声重复了遍姨母的话,面露诧异,她突然忆起早年曾听母亲提过此事。   当年钟皇后因一场意外薨逝于阜阳行宫,所有贴身之物概随那场大火而去,仅仅留了一枚鹤鹿同春的玉佩。圣上伤心欲绝,终日将玉佩贴身佩戴,寝浴不摘。直至不久前太子及冠时向父皇提起此物,圣上才忍痛割爱将玉佩赐于了太子,让先皇后永远伴在亲儿子身边。   而她刚刚,竟是险些摔碎了这块意义如此重大的玉佩?思及此处,嘉玥忍不住后怕,“扑通”一声直僵僵的跪在地上,语调有些崩溃:“太子殿下,臣女先前失足冲撞……还求殿下恕罪!”   李玄枡睨了眼姚嘉玥,又斜一眼贤妃,之后落回到嘉玥身上,语气薄凉中透着不可饶恕:“若这块玉方才有任何的闪失,今日你就不必出宫了,孤会送你到母后身边亲自赔罪。”说罢这话,李玄枡背过身去,不再看姚嘉玥一眼。   万事他皆可冷静,唯独这枚独一无二的古玉谁若给他弄坏了,皇亲也好,国戚也罢,不严惩不能平他心中怨愤!   初初嘉玥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只当太子口中的‘母后’是小钟后。可抬头看到自己姨母的惨白面色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句‘母后’指的是先皇后。   她竟与死神擦肩而过……   嘉玥与贤妃都不敢再多言,气氛一时间陷入凝滞,不过围在外圈的贵女中,此时却有一人暗暗有了算计。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楚娆。   方才她目睹了整个过程,如今视线紧紧盯在小来子公公手里捧着的那块玉佩上。想着嘉玥身为侯府千金,与贤妃又是占亲带故,太子居然会为了一块并没摔碎的玉以生死威吓。那若是真有人将那块玉摔碎了呢?   想着这些,楚娆眼露精芒,嘴角暗暗噙起一抹邪笑。随后她转头开始找寻她的那位“好姐姐”。想她楚娆一生骄傲,可自从得了这位“好姐姐”,先是被父亲母亲冷落,既而又被京中贵女们看笑话,接着被赶出伯府……为了重回富贵窝她还赔上了自己亲生娘亲的命!   与窦月娥到底有几分母女情暂且不论,至少那是生下她并亲手将她奉于高门内的恩人!她因楚堇而死,楚堇自然是不可饶恕的。   而此时的楚堇,已将整个桃园逛完了一圈儿,碟子里的蜜饯也悉数吃完,怏怏的端着个空盘回来,正巧看到姚嘉玥跪在地上受贤妃诘责,便驻步看热闹。   太子虽未明言,但贤妃明白此事的敏感,若就这样含混着过去,只怕太子会因此不满闹到圣上跟前。而圣上若知晓今日发生,且不说那枚玉佩,就说嘉玥刻意跌倒在太子身边这事,圣上必会多想,而圣上最烦的便是嫔妃搅弄后宫,培植势力。那样非但嘉玥入宫再无可能,就连她也会令得圣上失望。   故此,贤妃狠下心来当着众人面斥责嘉玥,以平太子怒气。而李玄枡则在一旁边不以为意的听着,边逗弄他的“宠”。   他的“宠”是一只外族进贡的栗额金刚鹦鹉,养在玳瑁镶螺钿的六方鸟笼里,每每离开东宫时便由近身太监提着,以便随时供太子逗玩取乐。   这厢贤妃刚好斥道:“你这孩子如此冒失蠢笨,姐姐知道了也会觉得丢脸。”   原本贤妃的斥责只是随便说说,嘉玥也只是随便听听,可这时那只金刚鹦鹉却突然开了口:“丢脸!丢脸!笨呀~笨呀~”   经畜牲这一圈点重复,在旁的人便有憋不住笑的,此时嘉玥方觉丢人,抬眼气乎乎的看着那只畜牲。   贤妃生怕嘉玥一个拎不清又冲撞了太子,忙转身朝着李玄枡将话题叉开:“太子,我已命人备了炒制好的边果,这便叫人取来。”说罢,给身边宫娥使了个眼色,宫娥便退下,没多会儿取回了一碟边果来,送到小来子手里。   小来子端着干果碟请示殿下,见殿下并没心思喂,便将东西端走,打算先去司珍局修复玉佩。玉虽无损,系绳刚刚却被姚嘉玥扯断。   然而就在小来子绕过众人,也绕过楚堇身边时,楚娆却突然趁楚堇不备用力推了她一把,将楚堇推向小来子方向!   楚堇完全未料到楚娆敢使这招,甚至刚刚都未留意楚娆近了自己的身,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如今她身子不受控的朝小来子跌去,眼看就要撞上,甩在身后的一只手虚空乱抓,然只是徒劳。就在绝望之际,蓦然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她!   就在楚堇只差一丝丝就要碰到小来子的时候,她斜栽的身子嘎然停住。小来子手里的玉佩无碍,可那碟子边果却被楚堇的手打翻了。   众人惊呼间,那只大手再次发力,楚堇顺着那力道被扯正了身子,稳稳直立在原地。只她心神仍是懵的,这一切发生太快,她只觉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定了定神儿,楚堇方才怔怔的扭头去看,竟见扯着自己手的人是太子殿下……   空气凝滞,所有人圆瞪着双眼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这一幕,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倒是还跪在地上的嘉玥,目露惊愕的提着裙子起身,不敢置信的盯着楚堇和太子握在一起的手,眼珠子快要瞪凸出来!   为什么刚刚她摔那一跤时殿下没出手?她还以为殿下真如传言中的不愿碰触女人,可眼下又是什么西洋景儿?   楚堇懵怔着,根本想不起来将手抽出,最终还是李玄枡松了手,将手背过去。而后看着被扬了满地的边果,啧啧摇头:“你还真是会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   听闻这话,楚堇才彻底醒神,立马双膝跪地:“臣女莽撞,可刚刚明明是……”   “哎呀姐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不待楚堇的话说完,楚娆以远高于她的声量压覆过来将其打断。接着也脱出人群来到楚堇身边,跪在地上求饶:“求殿下宥恕臣女的姐姐,她不久前才自民间来,闺礼淑仪尚未学会,故而才会多次无状。”   楚堇侧目看着楚娆,气的双眼泛红,“殿下别听她胡说八道,刚刚就是她……”   “住口!”   一声喝厉,楚堇吓的禁声,不敢再争辩,只委屈巴巴的仰头望着太子。指望他有一双明辨是非的慧眼,能自行看透其中阴谋。   然而她想多了,李玄枡淡噙着笑意,语带轻蔑:“看来,你还真是半点儿礼仪都不懂。”   楚堇心下憋屈,她也曾出身将门,怎会不懂宫中礼仪?的确不论是非,都不可于贵人面前你一句我一句的激烈争论,想要陈情也需先请示能否开口。可这种哑巴亏她凭生头一次吃,委实不甘!   难掩消沉,楚堇丧气又无奈的垂下头去。这时听到头顶那个高高在上的声音说道:“看来桃园这块地界不够太平,短短两刻便连跌了二人。罢了,既然只是打翻一碟干果,你便一颗一颗的将之捡起,送来东宫算做赔罪吧。”   说罢,太子艴然不悦的率先离开,走时只给贤妃微微颔了颔首作辞。   离开桃园后,小来子见殿下面色恢复,便小心翼翼的说道:“殿下,奴才见那楚家丫头似是有委屈。”   李玄枡冷眼斜觑:“小丫头间的争斗伎俩与孤何干?又与你何干?”   小来子立马低下头去,“奴才该死,是奴才多嘴了。”只是心里却道,看来殿下早将事态看清,只是有心修理那楚家丫头。也是,谁让那丫头千不该万不该丑画了殿下。   殿下这等超群拔俗的主儿,不在意名,不在意利,这辈子独独在意自己那张俊脸!楚家丫头这系的可是一辈子的结,且是死结。   太子走后,所有人都怏怏不乐的。毕竟此次桃花宴是因着太子办的,大家也是为了入太子眼才来的,如今主角走了,她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楚堇自然不敢违命,蹲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捡拾着边果,若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委屈的简直想哭出声来。   贵女们起先看楚堇拾果子也是一乐,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于是纷纷向贤妃告辞,早早出了宫。楚娆怕楚堇再找自己讨公道,于是也随着人流早早离开了。至于姚嘉玥,这会儿也顾不得看楚堇的笑话了,毕竟今日她也是出丑的一方。只贴着贤妃哭了几声,便被贤妃娘娘带回玉鸢宫去了。   诺大的桃园,簇粉堆云,转眼间便只余楚堇一人。如今人都走光了,她还是强忍着眼底酸涩不肯哭,硬憋着反复于眼眶打转的泪,生生将委屈咽了回去。   楚娆那种小人不值得她哭,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斗下去!而太子那种高座庙堂的人更是不值得她哭,那种人哪里懂是非论断,根本就只会欺负人取乐,可她偏不让他得逞,就不服!就不哭!   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楚堇俨然忘了前阵子被罚三百幅画时,夜夜以泪洗面的场景……   日头西移时,楚堇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碟,觉得与起初差不多满了。再扫一眼周身地面,应是没有遗漏。如此她便起身,找了个小宫女引她去东宫。   东宫的门卫早已得了示下,见玉鸢宫的宫娥引着楚堇来,痛快放行,并通报给来喜公公,来喜又立马去请示太子。   这会儿李玄枡正在西边跨院的廊檐下逗着幺幺,也就是那只金刚鹦鹉。他捏了碟子里的边果亲口嗑开,将一粒饱满的果仁喂给幺幺,幺幺衔了果仁高兴的扑棱翅膀谢恩。   “把她带过来。”李玄枡的视线从幺幺身上移到小来子身上。   “是。”小来子退下。   很快,便将楚堇带了过来。楚堇在廊外隔着一排红木雕栏向太子行礼,而后将那碟边果双手呈上:“殿下,臣女将先前打翻的一粒不差都捡回来了。”   李玄枡不甚上心的瞥了一眼碟子,又看向眼前的小丫头:“将它们全都嗑开。”   “啊?”楚堇微张着嘴巴,一脸怔然的望着李玄枡。   自然,李玄枡这话只是玩笑,他喜欢给面前这小丫头出难题,然后欣赏她战战兢兢气乎乎的小模样。也不知这恶趣味是怎么形成的?   只是楚堇并不知这是玩笑,只当天家人处事言必信,行必果。于是当真犯难的低头看着碟子里脏兮兮的边果,迟疑良久后,蓦地跪地:“殿下,臣女做错了事甘愿领罚,可这嗟来之食不是罚而是羞辱,臣女便是死也不能吃!”若吃了,丢的可不仅仅是她一人的脸。   小丫头认真,李玄枡觉得更加有趣,本想开口再刁难一下,可话到嘴边儿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变成一句极温和甚至带着些许商量语气的:“那用手剥可行?”   “哦,那行的。”认真的应着,楚堇便将银碟放到栏凳上,低头开始一粒粒的剥壳。   看着她乖巧做事的样子,李玄枡沉眉肃目,问自己刚刚到底是什么令他瞬间心软了?是这丫头蹙起的眉心,还是眼眶里蕴起的两汪晶莹。   原来,他竟有副为人着想的善心肠?   思及此,李玄枡不由得发出一声喂叹,可见他是个好人!那些背地儿里骂他遥荡恣睢咄咄逼人的,都是些不识货的蠢东西!   可也就是这声重重的叹息,却令得楚堇打了个寒颤!她惶恐的抬头看向李玄枡,心想是她哪里又做错了吗?   李玄枡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示意她继续。楚堇便暂时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忙自己的事。又剥了一会儿,听到一个醇厚的声音自头顶飘下:“你畏惧孤?”   闻声楚堇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犹犹豫豫的拖了个含糊长音,发出一声类似认同的“啊”声。   接着李玄枡便好似不高兴了,声调瞬时低沉了许多:“为何,是孤长相骇人?”   “不是不是!”楚堇吓的丢了手里边果,两只手都举在身前用力的摆了摆,顾不得女子羞耻的恭维起来:“殿下风光霁月,俊极无俦,放眼整个大周也无人能出其右!臣女有些畏惧殿下,仅仅是因着头回得见尊颜,自惭形秽罢了……”   说到最后,楚堇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想想自己情急之下做出的拍马屁之举,像极了那些谄谀媚上的小人,委实羞窘。不待李玄枡有何反应,她自己脸颊先飞上了两坨赧色,咬唇垂下头去,只觉汗颜无地。   李玄枡略感意外的看着她,良久没说出话来。这丫头初次见面便偷偷画他,第二次见面又百般奉承。虽然谄媚之词差不多也是实情,可这么懂事乖巧,他有些不忍再欺负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重生之不想做皇后》求个关注噢~   据说人死后,能看到自己的《功过簿》,上载生平善恶,轮回迁转。咸庆帝自认在位期间用人唯贤,爱民如子,算得上位明君,该当位列仙班。   然而……他还是入了轮回。   因为《功过簿》记载,他即位次年便叛了桩冤案!令贤良苏赫凭白受屈吃了二十载牢饭,至死未能平反。   咸庆帝懊悔不已,决心此生好好弥补。加官进爵犹嫌不够,他想到上辈子苏赫之女苏锦墨曾入宫为才人,尚未得宠幸便逢家中蒙难,打入冷宫,于是决心这辈子要立苏锦墨为后,一生善待。   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后凤座捧至眼前,世上竟有人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初时震惊,之后愤怒,最后恍悟到心中那团火不是怒火而是爱火,且正熊熊燃烧,无休无止,大有不达目的至死不休之态!   原来他想立苏锦墨为后,不是弥补苏家的,而是想弥补他一己私心的。   咸庆帝:皇后看看朕,朕可以不要后宫三千……   苏锦墨:嫁昏君?呵,谁要陪他遗臭万年。 第24章   幕色渐起, 东宫正是华灯初上,宫女们轻手轻脚的踩着木梯将一盏盏宫灯燃明。   这时楚堇才意识到并非她剥太久了以至视线模糊,而是天色果真暗下来了。她捏了捏右手食指尖儿, 剥果壳剥的总是这处使力,早已弄出了一道深深的压痕。   “罢了, 你走吧。”盯着楚堇看了好一会儿的李玄枡, 边轻声道着边缓缓转过身去, 背对着楚堇又逗弄起鹦鹉来。   楚堇停了手里的动作,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的背身, 一时竟不知是该直接谢恩,还是该问上一句为何。毕竟不多时前李玄枡还要她将碟子里的边果全部剥完才能走。   “怎么,你还想留在东宫用晚膳不成?”李玄枡身子未动只微微侧过脑袋,睨着身后的楚堇,语气显得有些轻佻。   先前还有些发懵的楚堇听了这话顿时打了个激灵,又后退小半步躬身谢恩:“谢太子殿下。”   李玄枡未再理会,不动声色的将头转回, 继续逗弄着六方鸟笼里的鹦鹉, 清冷疏离的仿佛这院子里除他外并无旁人在场。   楚堇有些胆怯的瞟向来时的那道月拱门,见来喜公公站在门外朝她做“请”的动作,于是轻咽了下口水后自行退下。   待送楚堇出了东宫大门, 来喜公公便回院内复命, “殿下,楚家那姑娘离开了。”话音儿落,来喜谨慎的抬头察言观色, 却不见殿下脸上有什么反应。于是又看一眼那栏凳上的碟子,没话找话的询问:“那这些边果……”   “既然剥好了就喂了它吧,没剥的丢了。”撂完这话, 李玄枡便将手中鸟笼交给来喜,提步回了书房。   这厢楚堇正一人走在出东宫向北的一条甬道上,原本来喜公公吩咐了个小宫女送她,可刚走没多远那小宫女突然想起煨在小灶上的汤药到了时辰忘记交待给别人,于是请楚堇等她回去交待一声,楚堇却是不想再劳烦她,便说出宫的路自己认得,自行离宫即可。   出宫的路她的确认得,只是走了没多会儿她便听到隔墙有窸窣的声音传来,脚步很轻,不似大的仪仗经过。越临近前面两条甬道相通的那道门,隔壁的声音也传来的越清晰,好似只有两人,一尊一卑的两女子谈话:   “楚家那丫头出宫了吗?”   “回主子,那丫头不过是开罪太子殿下受了点儿罚,约莫这会儿早已出宫了。”   “嗯,那就好,毕竟是本宫请来的人,真若出了什么纰漏总是麻烦的。”   “主子宽心,奴婢过会儿就去找东宫的小太监打听打听。”   ……   就在楚堇听出那位主子正是贤妃娘娘,打算过去请安时,却又听到隔墙传一声叹息和意有所指的话:“哎,幸好那丫头入不了太子的眼,否则还真是嘉玥的一个麻烦……”   闻听此言,楚堇不由得顿住脚步,两眼圆瞪着,甚至连呼吸也瞬间一滞!   不过是今日才见了一面的贤妃,竟已将她视作嘉玥的假想敌?且偏偏这话还让她本人给偷听到了!若是贤妃得知这种背后说人嘴丑事被人知晓,日后岂不是要彻底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正思至此处,楚堇又听到隔墙传来那下人为贤妃引路的提醒:“主子,这门前石坎不知被哪个笨手笨脚的奴才洒了水,您小心脚下滑。”   所以贤妃是要过来这边?意识到这点的楚堇慌忙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宫门,虽不知这是哪座宫,至少那两根粗柱子很是夸张,完全可以挡她一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贤妃的脚跨过石坎进入这边甬道时,楚堇已然快步轻移到一根粗柱后,屏气凝神,静静观察着贤妃的提步走向。   原本贤妃是向北而行,楚堇便以为来到这边依旧向北,那样她便可等贤妃走远后悄悄出来。可另她绝望的是贤妃竟不知何故调转向南,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慌乱下,楚堇扭头看身后的朱红门扇,抱着九死一生的取巧心理轻推一下,却不料想那门竟真的并未上锁!又惊又喜,她连忙将门开启一条缝后挤了进去。   眼前的情景却是再一次把楚堇震撼!这座宫殿的前院竟是野草疯长。   正诧异于眼前景色之际,前面屋内传出一声略显紧张的询问:“谁?”   楚堇身上一凛,立马躲到一棵大树后,在她刚刚躲好的同时屋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着侍卫营软甲身姿魁梧的男子。不甚浓重的暮色下,能看清他身上所穿软甲乃是与其它侍卫不同的。男子目光锁定在宫门上,因为军人对声响极其敏锐,他刚刚好似听到有人推门。   而这时,那道宫门确实开了。只是走进来的人,再次令藏于树后的楚堇惊恐的瞪大双眼!   贤妃?   楚堇看看贤妃,又看看那男子,只觉一阵寒气从脚底涌上。   宫中后妃明令禁止与侍卫私通,如今夜色已至,又是这样一座冷宫似的荒废宫殿里,他们二人相约于此是要……   楚堇已是不敢往下想去,只暗暗同情自己今日的运道。早知还不如先前不躲了,偷听到不该听的顶多被贤妃怪责,可看到不该看的怕是小命都要丢了!   “你来了?”   楚堇心底发凉之际听到男人口中释出温柔的声音,接着便见贤妃与他四目相接,含情脉脉,并笑魇如花的点点头。   “隔墙有耳,进去说吧。”男人说罢率先转身,便是这时楚堇看清了他的面貌,正是宫侍卫统领,依稀记得姓王。   贤妃紧随其后进了屋,屋门关上后很快便见亮起一星微弱的烛光。透过窗影楚堇看到二人身影相拥,你侬我侬,自己却是吓的冷汗涔涔。   她蹑手蹑脚的从树后出来,朝宫门走去,然后拉开条缝闪了出去。人一闪出冷宫,便拔腿就跑!   就在楚堇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后,冷宫门前的柱子后幽幽闪出一道纤细人影。她盯着楚堇消失的方向,双眼惊恐,面色煞白。   作者有话要说:  ※ 待开文《请问夫君您哪位》求关注~   不省人事整整七日的宋苾蓉,在被一颗还魂丹唤醒之前,刚刚咽下了一口孟婆汤。   小命是救回来了,前尘却忘昧近半。她记得爹娘至亲,清交素友,独独不记得嫁进过国公府,有个琴心相挑的夫君。   不过当她亲眼看到俊逸绝尘的小公爷后,宋苾蓉觉得自己不亏,她与这个便宜夫君不知是谁便宜了谁。   何况听说为了向新帝求那颗还魂丹,为人疏冷的夫君竟在承庆殿外披着霰雪跪了一夜,腿险些废了。   这样深笃的情谊,即便她记不起,也不愿辜负。他既给了她第二生,她便将余生皆赋了他。   然而直到某一日,真正的小公爷回来了……   宋苾蓉回头看看与自己腹背相亲一年多的男人,“请问夫君你哪位?” 第25章   夜幕低垂时, 冷宫的大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仅是贤妃一人。   贤妃一出来,便有一女官凑上前去给她披了斗篷。贤妃神情自若的将兜帽戴好,转眼瞥了眼女官, 却见她脸色煞白,不免双眼觑了觑:“你这是怎么了?”   那女官咽了咽, 附耳小声道:“娘娘, 就在您进冷宫后, 便有个姑娘从里面跑出来……”   贤妃原本淡定的面色霎时也一僵,怔了片晌才诘问:“为何不立马禀告?”   “奴婢……奴婢不敢搅扰娘娘……”女官将头深深埋下去, 深知自己错漏百出失了先机。   最先看到那姑娘从冷宫跑出来时,她首要做的便是应将她扣住,免得四处张扬,之后等待娘娘发落。可她当时太过惊吓没反应过来。   那之后她也应该立马进去禀报贤妃的,可是一想到去岁禀事时撞见的贤妃与王统领私会画面……她就羞得脸颊通红,委实是不敢再闯一回了。   贤妃虽气,眼下却也不是发作的时候, 比起惩治下人来, 她眼下更怕的是那姑娘出去后将今晚看到的事到处乱说,那样可怕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于是略过问责,急急追问:“可看清那姑娘是哪个宫里的?”   女官点点头, 正想说自己看清了, 可又摇摇头,“她并非宫里的人,而是今日入宫参宴的楚家的姑娘。”   “楚家?”贤妃略微皱了皱眉, 便想到了,“可是今日打翻了鸟食,被太子罚着一粒一粒捡起的那个姑娘?”   女官捣蒜似的点点头。   贤妃长舒一口气, 只要是能找到症结所在,那么问题便不难解决。之后又斜了女官一眼,愤愤的丢下一句:“等事情解决了再来处置你个没用的!”便急步回了寝宫。   如今宫钥已下,贤妃也不便派人再去楚家传话,只想着一晚上而已,那丫头也没有机会四处张扬。待得天亮,她再命人去召她进宫便是。   今晚楚堇便是赶在宫钥落下之前,最后一波出了宫。待马车停在家门外时,夜色已深。   楚堇进门便见楚娆坐在当院的秋千架上,好似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可是楚娆身着一袭月色晚裙,随着秋千荡来荡去的样子委实有些吓人,直将楚堇吓得一激灵。   “回来了?”楚娆下了秋千,缓步往楚堇身边走来。   楚堇在宫中已是被贤妃幽会那一幕吓破了胆儿,此时惧意也未尽消,只敷衍着点点头,便即提步回自己的屋子去。   楚娆也不作拦,只站在她身后目送着她拐入游廊,嘴角噙着莫名的笑意。   翌日天色小亮,便有黄门来了伯府。是传贤妃口谕,宣楚堇入宫的。   楚堇倒是丝毫不意外,昨夜她几乎没睡多会儿,一直在思量此事。她觉得若是贤妃能宣见她,证明是有收买堵她口的心思,这样倒算是最好的。因为若贤妃连收买她的意思都没有化,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贤妃觉得死人的嘴才保险。   故而贤妃今日宣见她,在楚堇看来,自己的小命起码算是保住了。   楚堇没敢耽搁,随着黄门来的马车一并入了宫觐见。   而此时的东宫,却也发生了一件稀奇事。   来喜公公一早便得到小黄门的禀报,说今早负责洒扫时,发现园子里竟有数只死麻雀!下面的人觉得事情蹊跷,便急着来禀报来喜。   来喜亲自去园子里看了眼,果真就见那墙角边横七竖八的歪着几只死挺了的小家雀。不禁皱眉。   随后又仔细将园子勘查一番,最后得出结论,那些麻雀是偷食了原本要喂幺幺的边果才死的。来喜不禁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敢有半点怠慢,立马去禀报太子。   这会儿,李玄枡已是更衣梳洗完毕,来到园子里,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家雀。之后又命人将剩下的边果分成两份,一份壳,一份果仁,分别去喂了两只鸡。结果吃了果壳的那只鸡口吐白沫死了,如此便证实了毒是被下了边果壳上。   李玄枡沉眉肃穆,身旁的来喜也越发意识到事关重大!   若那毒下在果仁里,顶多是冲着只鸟来的,可如今证实了毒是下在果壳上的,而太子平日里宠爱幺幺,喂它时喜欢亲力亲为的剥壳。   边果剥壳自然是要用门牙先轻咬一下嗑开缝儿,再用手将两片壳掰开。这么说,这毒便不是冲着鸟来的,而是冲着太子来的!且还是熟知太子惯习之人想出的点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完结甜文《穿成反派白月光》《嫁了个权臣》强烈推荐~ 第26章   跟着玉鸢宫的嬷嬷进到贤妃寝殿外, 嬷嬷转头道:“请楚姑娘在此稍候。”说罢一个人入了寝殿通报。   楚堇依命等在门外,心中盘算起一会儿面对贤妃娘娘时该如何应对。   昨日她才撞破贤妃与侍卫私会之事,今日一早贤妃便传她入宫, 显然贤妃已知晓她识破了。虽则她一时想不通贤妃如何知晓,但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这话于贤妃娘娘如是, 于她亦如是。   不过贤妃能光明正大的召她入宫,反倒让她心安一点。好歹她是个伯府千金, 不是阿猫阿狗可以随意抹杀,贤妃若真有动她的心思,该是暗中下手才好。   正想到这儿,先前的嬷嬷退了出来,低声道:“姑娘进去吧,娘娘今早身子不太爽利,召您榻前叙话。”   楚堇点点头, 原以为嬷嬷会一同进殿, 却见嬷嬷直接退去了外面,于是只得一人进殿。   殿内由厚厚的窗幔遮阳,较外面黯淡许多, 只角落里两盏烛塔点着, 发出昏黄的光芒,渐次变淡,待到榻前的帐子旁已是没多少光亮了。   这样的氛围着实适合交心, 楚堇这般想着,放轻了脚步往帐幄走去,猜贤妃是打算借病卖惨, 与她哀戚诉苦一番,再求她莫将此事泄漏出去。   倘若如此,倒也未尝不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宫闱秘辛原本她也不想卷入。   隔着纱帐,她福下身来,低声行礼:“臣女给贤妃娘娘请安。”   谁知帐内却传出一个男子含混略哑,又伴着点不满的声音:“什么人?”   楚堇心下一惊,圆瞪着双眼,旋即便意识到了什么,立时双膝跪下。可还不待她理好说辞回话,就听殿门外传来嬷嬷诘斥又惊恐的声音:“楚姑娘!您怎么敢惊扰圣安?”   边说着,嬷嬷就进了殿内,跪在楚堇身边,连连朝帐幄叩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昨日楚姑娘开罪了太子殿下,被殿下责罚,娘娘可怜她,今日好心召见意欲安抚一二,谁知这姑娘果然是个不安分的!”   说到这儿,她转头看了楚堇一眼,目中忿忿:“刚刚老奴明明告知你娘娘去园子采朝露为皇上烹茶,请你在殿外稍候,谁知才转眼的功夫你竟胆大妄为,私闯娘娘寝殿,惊扰了圣安!”   楚堇与嬷嬷四目相对,膛目结舌,心下只道宫里人果然都不简单,撒谎亦能义正辞严言之凿凿,不露出丝毫心虚愧疚之色。   不过眼下冷静辩白真相才最为要紧,于是她暂将震惊和气恼压于心底,也朝着帐幄叩头:“皇上明鉴,这位嬷嬷所言俱是假话,刚刚她明明告知臣女贤妃娘娘身体不适,要臣女上榻前说话。不然臣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搅扰皇上安寝!”   楚堇的话音才落下,就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贤妃怒极又压抑的声音:“大胆!谁许你们这些东西在御前放肆的?还不都给本宫退下,待圣上起寝再行处置!”   不等众人作出反应,帐内便传来一声:“无妨。”   闻声贤妃快步入帐,在帐内行跪礼告罪,皇上起身将她扶起。贤妃亲自给皇上更了衣,宫人伺候了盥洗,二人一同出帐,在一旁的榻椅上连席而坐。   楚堇依旧与那位嬷嬷跪在地上,等待圣上的裁夺,圣上不开口询问,她不敢逾矩擅自争辩,只急的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事到如今,楚堇已明白贤妃的打算了。诓她惊扰了圣安,便可扣她一个蓄意勾引君王的罪名,毁了她的名声。即便到时她有心检举贤妃私通之事,也可说她是自荐枕席不成,恼羞成怒反诬贤妃……   毕竟昨夜之事除了一双眼看到外,她并无任何东西可充当佐证。   况且这种罪一旦论起来,整个忠正伯府跟着蒙羞,哪还有脸再去走动奔波?   皇上慢悠悠的饮下半杯茶,这才开口:“你们再将之前的话说一遍。”   嬷嬷这厢正想抢得先机,不料皇上却抬手指了指楚堇,钦点道:“你先说。”   嬷嬷只得老实的闭嘴,听着楚堇将先前所发生之事又如实说了一遍。待楚堇说完,她才小心谨慎的抬头看了看皇上,皇上便命她说,嬷嬷便也又将自己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   表面听,两套说辞似乎都没什么破绽,皇上转头看看沉静在旁的贤妃,“爱妃有何看法?”   贤妃起身离坐,朝着皇上行了个屈膝礼,语气郑重且恳挚:“皇上,冯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了,向来行事稳重,有口皆碑。”   贤妃虽未直言孰是孰非,但已站明立场,给冯嬷嬷撑了一把腰。   冯嬷嬷受到鼓舞,也立马声泪俱下的大声喊冤:“求皇上明鉴,老奴入宫数十载,岂会不懂宫里规矩?何况老奴与楚家姑娘之前连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有何过节,老奴何故要撒这种谎?”   冯嬷嬷边说边膝行数步,一脸忠诚。   果然,有贤妃的作保,皇帝几乎是信了冯嬷嬷的话,一副认定的语气质问楚堇:“你近到御前到底有何企图?”   楚堇明明心中气极,却又不敢御前与冯嬷嬷撕扯,只声泪俱下的回道:“皇上,臣女先前所言句句属实!臣女虽不才,好歹也出身伯府,如何会做这等掉脑袋的蠢行?”   “哼,”先前对着主子还一脸恳挚的冯嬷嬷,转头看楚堇时已是换了十分不屑的表情,“楚姑娘出身伯府不假,可据老奴所知,这十六年来姑娘都是养在石浔镇吧?”   “那又怎样?”楚堇知她是有意拿她小门小户的教养作文章,非但不被她的奚落影响,反而高挺着头脸:“臣女既被认回忠正伯府,便知一言一行皆代表着爹娘。纵是死也不会做出有累及门楣之事!”   冯嬷嬷一时无言,便不再与她别苗头,只老老实实等着圣上裁夺。楚堇也将该说的都说完了。   皇上看了看二人,透出不耐烦之色,贤妃体察圣意,便道:“楚姑娘毕竟是伯府千金,也不好仅凭冯嬷嬷一面之词就论罪论处,不若先将她送去慎刑司问了口供,待她自己招认了再将供纸拿给伯爷过目,到时再行论罪?”   稍作思量,皇上觉得这办法可行,便抬抬头:“带去慎刑司吧。”   “皇上!臣女冤枉!”此时除了喊冤,楚堇也无旁的话可说。   等来的却也只是贤妃假慈悲的一句:“放心,你若是冤枉的,慎行司自然也会还你公道。”   说罢,便有两名宫人上前强行将楚堇架住,押送出贤妃寝殿。   楚堇一路向回扭头高喊着“冤枉!”,可圣上只宠信贤妃,根本无意为她做主。   就这样,她被两名宫人拖也似的拉出殿。却不料才出大殿门,两人就蓦然止步,然后楚堇觉得架着自己的两侧一低,带着她一并跪了下去。   她扭回头来抬眼看,却见太子李玄枡毅然立于眼前。   “太子殿下。”   两名宫人请安,李玄枡的目光却落在中间的楚堇身上。楚堇也不知脑子里想的什么,突然就决定换个人求救,饶是这人应该也烦她至极。   “求太子殿下救救臣女!臣女是被冤枉的!”她重复说着这话。   李玄枡听她说明原由,便对两名宫人道:“这女子涉及我东宫投毒一案,原本孤便要提审她,既然你们已将她拿下,便直接送去东宫吧。”   两名宫人相互递了个眼神,其中一人说奉皇帝之命要将人押去慎行司。太子见她们冥顽不灵,便对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神,两侍卫便上前挤开宫人,从她们手中抢过楚堇。   “父皇那边晚些孤自会去禀明。”说罢,太子便调头回了东宫。 第27章   初初被太子劫下时, 楚堇还在庆幸,可当她琢磨过来太子先前所言‘此女涉及东宫投毒一案’来时,脑中轰的一声, 只觉自己从一个龙潭坠入虎穴……   只是侍卫待她还算客气,只护在她两侧, 并不像之前两名宫人那样押犯人一样。   到了东宫, 太子高踞堂上宝座审她:“昨日剥那些边果仁时, 你可觉察出有何异常?”   楚堇怔然,心道这都什么事儿啊?罪名一个接一个, 全都令人莫名其妙!   但她还是站在堂下谨慎回话:“回太子殿下,臣女并未察觉有何异常。”   “那你为何剥了整整一碟子,都未有一粒用嘴嗑开?”   “因为那些边果曾被臣女打翻在地面,果壳沾了土,故而臣女一律用手剥的。”她如实答道。   李玄枡展露个浅笑,“你可知你昨日是从鬼门关拾了条命?”   楚堇万般迷惑的看着他,“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这时小来子便端着一个木托进来, 楚堇觑眼一瞧, 见上面是几个边果壳,和一只死了的麻雀。先是狐疑,思量片刻便有了答案。   她惊惧的望着李玄枡, 求证道:“那边果被人下了毒?”   李玄枡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楚堇眼珠子缓缓转动, 心说不只她为自己捡了一条命,她还帮李玄枡捡了一条命!昨日若非她歪打正着将那碟边果打翻,现今蹬腿的可就不是麻雀而是他了。   只这些在心中想想, 她也不敢主动邀功。   堂内静默了须臾,李玄枡终于开口:“说吧,想要什么赏。”   楚堇清醒过来, 郑重跪请求道:“求殿下为臣女申冤!冯嬷嬷构陷臣女!”   李玄枡淡然一笑,歪了歪头问她:“你就只想处置个冯嬷嬷,没有旁的什么人?”   楚堇自然还想声讨幕后生事的贤妃,可她却明白以这点功劳断无可能让太子去与贤妃拼个死活,便是太子肯,皇帝也不会放任不管。故而想了想,她摇摇头。   李玄枡神容一肃,认真道:“好,孤替你做这个主。你且先回去。”   回忠正伯府的路上,楚堇想着今晨在玉鸢宫发生的事定已传开,过会儿到家兴许要面对父亲母亲的沮丧,是以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宽慰的话。可谁知待回到府中,却发现阖府喜气洋洋,丫鬟们捧着托盘进进出出的上菜,个个面上带着喜气,竟似要过年一般。   “小姐,您回来了?”一个丫头笑盈盈的朝楚堇行礼。   楚堇便正好逮她来问,指着她手里的银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丫鬟作疑:“小姐还不知?您救太子殿下有功,东宫下了许多赏赐,还赏了一提炙鹿肉,听说是前两日太子殿下亲自猎的呢!伯爷高兴,便备了命人酒菜,您快换了衣裳去花厅吧!”   说罢丫鬟退下,楚堇原地怔了一会儿,却是没料到东宫的赏赐比玉鸢宫的噩耗更先送达。这样也好,算是替她大大的解了一围。之后便回房换了常衣,去到花厅。   席上一通热闹,人人都赞她有福星加持,想不到宴会上不留神打翻的一碟边果,竟是被歹人淬了毒要谋害太子的。这下她成了太子的救命恩人,阖府皆跟着有光。   要说席上脸上唯一难看的,那就是楚娆了。   自打豆腐西施出事后,她便顺理成章的又回了伯府。孙氏怜她命苦,也因着她生母的死而终于对血缘释怀,待她一如从前。   只是楚娆得意了才没两日,便又出了这茬子事。昨日她推倒楚堇可不是为了让她大出风头的。   饶是心中这样想,面上却也不好逆着氛围,于是也端杯随大流的敬了这位“好姐姐”一杯:“姐姐当真是神来气旺,有如天助,妹妹敬您一杯。”说罢顾自满饮。   只是当她放下空杯后,却发现楚堇根本未陪饮,只半笑不笑的看着她。   姐妹二人隔着满桌佳肴眼神交锋了须臾,楚堇才端起酒杯,反敬楚娆:“你既坚持以‘姐姐’相称,那我便暂时先认下你这个妹妹。”   说完这话,她饮下杯中酒。只是又继续揶揄楚娆:“妹妹也莫要心忧自己福薄命舛,别处或有不济,可这桃花运上,妹妹却是高出姐姐许多。”   说罢这话,楚堇低头藏笑,可那奚落之意却从眼底里冒出来,直羞恼得楚娆磨起了贝齿。   原本因着生母的意外亡故,窦文山那事算是揭过去了,孙氏再憎恶豆腐西施也断不会做出让楚娆带孝议亲的事来。可如今阖家围聚的场合,楚堇却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房三房的夫人小姐们不由得暗哂,那日私会的事早已插了翅膀传遍各院。孙氏面上无光,轻斥一声:“小堇!”   楚娆心下憋屈,眼见母亲愿意撑腰,便不介意将委屈外露,一边拿帕子轻拭眼角,一边喃道:“看来姐姐还是容不下我……”   原本楚堇就欲找机会向父亲母亲说明昨日之事,眼下见楚娆如此,便择机不如撞机,反诘道:“你若是能容得下我,昨日在宫中又何故下大气力将我推倒?该不是妹妹提早便知太子殿下的鸟食中有毒,才将这天大的功劳揽在我身上吧?”   楚娆显然早就备好的狡辩说辞,张口既来:“昨日桃园中那么多人,姐姐后背长眼不成,如何就断言是我所为?”   姐妹二人一来一回,众人大惊,咂摸着两人到底孰真孰假。伯爷与夫人亦是迷糊,分不清谁是谁非。最后还是伯爷恼怒起身,“罢了,看来今日这午宴是吃不畅快了,你们二人随我来书房!”说转离度,愤愤甩袖而去。   楚堇楚娆一前一后随着父亲去了书房,只是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了一下午,伯爷也未能分辨出个曲直,只得让她二人先回房去。   晚上伯爷回房,孙氏一行帮他宽衣,一行急急询问:“可问明白了?”   楚伯安颓丧的摇摇头,“两个丫头各有各的说辞,我这做父亲的又不能如堂前审案一般动刑,只得让她们先回去了。”   孙氏长叹一口气,细眉拧作一团:“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俩若是互相戕害,这往后的日子……”她不敢想下去了,认回亲女这才多久,就接连生出了这么多事端,未来更是不知还有多少麻烦等着。   血脉使然,加之十数年来的愧疚,孙氏念叨了一会儿,不自觉的就站在了楚堇的立场想事:“倘若小堇所言为真,那她头回进宫,娆儿便故意令她在诸多贵人面前出乖露丑,落了笑话,以后可叫她如何见人呐?大家还不都得认定她是穷门穷户的习性惯了,见不得大场面。”   比起这些来,楚伯安却有更深一层担忧。妇道人家看到的不过是颜面这等小事,可依小堇所述,若为真,娆儿则是要她被太子殿下治罪!   看看坐在榻沿上垂泪的夫人,楚伯安也是左右为难。   不管谁说的为真谁说的为假,两个丫头都是水火不容的架势。 第28章   小堇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亏欠多年,如今正是大力补偿之时,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再失去她。可他们与娆儿亦有十数年情份, 难割难舍。   原本最好的法子便是给娆儿定下亲事,备好丰厚的嫁妆打发她早些嫁人, 如此便可解此困局, 可奈何豆腐西施才去不久, 楚娆虽不戴孝,但那毕竟是她的生母, 眼下都不是议亲的时候。   夫妇二人并排坐在榻沿上,一个抹泪,一个叹气,俱是寻不得解法。   忠正伯府内,今晚心忧的倒也不只伯爷和夫人二位,枚园的那位三更时分了,亦是辗转难眠。   打从楚堇回了伯府, 虽然明面上从上到下对她没什么不同, 可细微之处却能让她咂摸出些酸涩滋味来。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二房三房的人,她都能感觉出大家看她时的异样眼光。   虽说尚在襁褓中时被人互换, 这种事怪不到她身上, 可大家还是觉得她夺走了原本属于楚堇的富贵。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都在流露。   这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仿若整个忠正伯府的公敌。   透过窗子看见床头的油蜡始终不熄,桂儿便进屋看看自家小姐是否已睡着,结果进门便听见低低的抽泣声, 忍不住近到帐前询问:“小姐,可是哪里不爽利?”   楚娆正愁满腹心事无人可说,如今对着个丫鬟,倒是想消解一番,于是干脆坐起身来对桂儿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桂儿打从卖入伯府便伺候着楚娆,在她眼里不论谁是伯府的真千金,楚娆都是她唯一的主子。如今主子对她掏心挖肺,她自然也要替主子出谋划策。   “小姐,上回您让那窦文山偷偷潜入,本就是要夫人撞见他与堇小姐私会的一幕,可谁知阴差阳错的夫人反倒误会成了您与他有首尾。既然将堇小姐速速嫁出去这步棋已废了,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后面的话她没继续,可说至这份上,任凭是傻子也听得出来。   其实除掉楚堇,这办法楚娆不是没想过,当初掺了蓖麻的豆饼便是她所为。只是如今豆腐西施死了,窦文山这步棋也废了,肯再一心一意帮她的人除了桂儿实在是没第二个了。况且恰当的时机一时也没有。   她认真的看看桂儿,“你可是有具体的法子了?”   桂儿点点头,“奴婢听少爷院里的下人说,少夫人的小日子本该在十日前,可是至今都还未来。”   楚娆稍稍作惊:“难不成嫂嫂有孕了?”   桂儿接着道:“还未请大夫来瞧,说是这两日便会请大夫上门。依奴婢看,八九不离十了。少夫人换新方子也有两个月了,这回应当是差不了。”   姚敏受孕难,过门这么多年无子,吃了多少汤药都不显灵,还是两个月前她嫡母安都侯夫人入宫觐见贤妃,才求了恩典准宫中的妇科圣手来瞧,大家才又重燃起些许希望。   楚娆虽意外姚敏这么快就有了动静,但一时也没想通这事与自己有多大关联,便继续问桂儿。   “小姐,若过两日大夫来瞧少夫人当真有了身孕,这可是两府的大喜事!安都侯一家定会前来探望道贺,伯爷也必然大摆筵席,到时府里闲杂人等一多,若是出点儿什么意外,这可就不好说是谁动的手了。”桂儿狡黠一笑,眼放贼光。   楚娆仔细琢磨着那些场景,想到与楚堇公然交恶的姚嘉玥也会来,便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妙计!到时大家相互猜疑,这案子如何查得清楚?   有了这妙策,楚娆便终到了些许希望,这夜睡的香甜无比。   两日后,忠正伯府果然请了大夫登门,不久后伯府少夫人有孕的喜报便传至各院。   “快,给安都侯府也报个喜去!”伯夫人孙氏激动之余,又给下人吩咐道。毕竟儿媳这次能有喜,还多亏了安都侯夫人,合该第一时间将好消息送过去。   接下来的数日,伯府忙作一团。因着这胎来的格外不易,故而备受重视,就连宫中得了消息,贤妃娘娘也下了赏。   贤妃虽还因着不久前的事对楚堇心怀不满,但姚敏是与她沾着亲的晚辈,又是求了她才得来此子,说起来也算是一桩善缘。   楚伯爷将大宴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八,向不少亲戚知交递了邀贴,自然也少不了安都侯府。   而楚堇这些日子协助母亲筹备诸多事宜,渐渐将不久前宫中那些不愉快抛在了脑后。就在她几乎要淡忘那些事时,这日父亲回府,却带回一个消息:   贤妃身边的冯嬷嬷,不知因何牵涉进了东宫的投毒案中,被下了诏狱。   楚堇怔怔的盯着父亲,如何也想不明白。虽说她不知下毒的人是谁,可冯嬷嬷害太子,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这时她想起那日在太子面前所求之事,不由得心头一紧,心道该不会这就是李玄枡为她讨公道所使的手段?   “小堇?”楚伯安见她愣在原地良久不言,禁不住有些担忧。   楚堇缓过神儿来,扯动了下嘴角,“女儿没事。”   听她这样说,楚伯安也未安心多少,负手踱了几步,惆怅道:“冯嬷嬷是贤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她若真做了什么,矛头便会直指贤妃娘娘。”   说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女儿,不安道:“你既已牵扯进了东宫投毒案,只怕太子和贤妃,咱们是注定要开罪一边了。”   楚堇心中明白,贤妃那头她是早就开罪了,只是撞见私会之事她又不便给父亲说,况且就算说了,父亲也不会有更好的应对法子。   其实自从那事之后,她便没再出去逛过街,便是有庶务不得不出门,也是匆匆去匆匆回,不敢在外多做驻留。且带足了丫鬟小厮,只取闹市路。防的便是贤妃上回明着未能如愿,改而暗地里使手段。   如今太子处置了冯嬷嬷,若冯嬷嬷当真与投毒案有关,那便证明背后乃贤妃指使,那么当初她破坏掉她的大计划,岂不是没有撞破私通之事,贤妃也早已恨她恨得牙痒?   而倘若冯嬷嬷与投毒案无涉,仅是被太子拿来作了筏子,一切因她而起,贤妃不敢再动太子,却会拿她出气。   经过一番条分缕析,楚堇意识到横竖她都是贤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第29章   辞出偏堂, 楚堇回房后便依窗坐着,双手托腮,目光呆滞, 不知思绪飘去了何方。   几个丫鬟在外屋忙着擦擦洗洗的活计,未敢上里屋多话, 直至另两个丫鬟端着脏掉的水出屋去换时, 常儿才暂将抹布放下, 悄声进了里屋,走到窗前, 小声唤道:“小姐?”   她眉心微蹙,眼中带着深深的关切。近来伯府多事之秋,她知楚堇为许多事所扰,可旁人在时她也只能守着下人的规矩不去过问。如今没外人在,她倒是想试试能否开解一二。   在她唤第二声时,楚堇才蓦地一下回过神儿来,边冲她笑笑, 唤了声“常姐姐”, 边拉她挨着自己落座。   常儿还没正式开口,倒是楚堇拉着她的手先劝了起来:“你我打小玩闹着长大,早如姐妹一般。我说了多少回不让你做这些粗活, 可你总是不肯。如今我也不拦着你, 只是称谓上断断不可再生分了。”   听了这话,常儿只得改口:“那有人时我唤你小姐,私下里还是叫回小堇好了。”   楚堇满意的笑笑, 紧接着又关心起是否已适应伯府生活等问题,叙过几句闲话后,常儿便开口问起她为何所困?楚堇将今日父亲带回的消息说与她听, 之后哀叹道:“过了今日,贤妃娘娘更是要恨我要死了。”   说完,话锋又突然一转,“若是能再见太子一面就好了,起码能问清案情和冯嬷嬷的事。”   常儿跟着叹气:“皇宫不是随便可进的,桃花宴那等场合也不过一年一回,如今再想见太子殿下一面只怕难如登天。”   “哎~”姐妹二人对着叹气。   而此时正往御书房去的李玄枡,既没冻着也没热着,却冷不丁打了个“阿嚏”!他自然不知正被宫外的某位姑娘惦记,只大步不停的向前行去。   每日下朝后这个时辰,皇帝总会在御书房。   待他到了地方,见门外除了值守的太监外,还候着几个玉鸢宫的宫女,便知贤妃正在里头。   守门的太监见到太子殿下忙上前打着马蹄袖行礼,又殷勤道:“殿下可是有事求见皇上?这会儿贤妃娘娘正在里头呢,奴才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李玄枡“嗯”了声,太监便即进屋去通报。孰料刚进去就听见贤妃哭哭啼啼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不由脚下躞蹀,迟疑片刻后故意脚下弄出点儿动静,果然那哭啼声就止住了,他这才安了心进去通报。   主子在奴才面前都注重体面,自然不会当着一个奴才的面儿嘤嘤抽泣,是以太监进屋时贤妃娘娘便拿帕子掖了眼泪,挽回平日的矜贵仪态。   反正今日来此无非是因着冯嬷嬷被牵扯进东宫投毒案,贤妃生怕皇帝对她起疑,故而来表一通衷心,卖一番惨。如今哭也哭了,该表的衷心也表了,戏到这儿也就做的差不多了。   太监给皇上和贤妃行过礼后,报道:“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听到是太子来了,贤妃自然避嫌,便即行礼请辞:“皇上,臣妾先告退。”   皇上抬手准她退下,命人传太子进来。   李玄枡入内时,在廊道与贤妃打了个照面,二人维持表面客气的见了礼。前一刻贤妃是雍容慈爱,待错身而过后脸立时漫上一层冰霜,整个冷了下来。   她暗暗咬着牙。当初太子与她亲儿子争夺储位,太子是先皇后所出的嫡皇子,皇帝自然立嫡不立长,只是这么多年来她都未能甘心。   当年钟皇后升遐,人人都看好身为四妃之首的她再晋一阶,谁知凭空降下个小钟氏来,一接进宫便被立为继后。   她想着即便不能当上皇后,只要扶持大皇子做了太子,待储君践祚,她便是太后。   可谁知这个如意算盘也未能如愿,小钟后自己不能诞育,却铁了心撑着亡姐的儿子当上了储君,她再次梦碎。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谁都知道一旦太子出了意外,小钟后又无子嗣,那么皇帝便只能立长——让她的大皇子做太子。   就在皇上准她于宫中设桃花宴,她又能顺理成章的请来太子的时候,她认为时机终于到了。那日入宫的人多,她当着众多人的面将亲侄女引荐给太子,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安的是送侄女坐上后位的心时,她却暗中命冯嬷嬷动手了。   可谁知本来完美的计划,却被一个冒失的野丫头给搅了局!   楚家丫头打翻了那盘边果,也令得贤妃满盘皆输。如今打草惊蛇,还折进去了个冯嬷嬷,这叫贤妃如何不恨?   只是一时间不能再从太子身上找补回来,倒是那楚家丫头,她不想轻易饶过。   贤妃出御书记后,很快太子入内,给父皇请了安,被赐座。   “冯嬷嬷可招出什么了?”不待太子启禀,皇帝率先问起。   “尚未。”李玄枡如实答道。可这二字答出时,他分明看到了父皇脸上闪过如释重负的神情。心道果然,刚刚看到贤妃春风得意的出去,他就知道父皇的心意了,父皇并不相信也不希望背后主使是贤妃。   但他还是追补道:“不过即便冯嬷嬷不肯招,她一个玉鸢宫的老嬷嬷,又能是为谁效命?”   皇帝知他意思,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随后又认真问他道:“若是各宫的奴才犯了错,就都是主子指使,那你是否觉得但凡紫禁城的人犯错,朕也难逃干系?”   “儿臣不敢。”李玄枡连忙为先前的随意揣测认错。他心里明白,若无确凿证据,这回是动不了贤妃了。   几句交锋后,皇帝也不忍心锉了儿子的锋芒,于是又温言安抚几句。之后太子便道:“儿臣还有一事需请求父皇,这月晦日便是母后祭礼,除了依规制的流程外,儿臣还想在佛华寺另做一场法事,诵几段经文。”   提起先皇后,皇帝不禁哀哀的叹了一声。先皇后生前崇佛,这点要求他自然应允。   只是借着此事,他也不忘给儿子施施压:“枡儿你已被立为诸君多时,想来你母后此时最想看到的,还是你早日立太子妃,为皇家延绵后嗣啊。”   原本贤妃的事便让太子心中不虞,提起立太子妃,他又是一阵心烦。连忙起身称东宫尚有棘手的庶务待他处理,需得立即回去,如此才得速速辞出御书房。   只是转过屏风时,仍能听到身后父皇重重的惆怅声。 第30章   转眼到了月末, 李玄枡早早起寝,临去佛华寺之前先去见了父皇,将今日流程一一分说。只是在他述报完这些欲启程出宫时, 皇帝叫住了他,再次语重心长的点了句:“那日父皇给你说的话, 你可要放在心上。”   李玄枡重重的阖了下眼, 无语至极, 转而行告退礼辞出。   看尼师们诵经做法事,是个漫长又考验耐心的活儿。   李玄枡在佛殿内坐镇了三个时辰后, 终是有些熬不住,便由一位比丘尼引着,去往后院暂歇。   这座寺并不大,也非皇家寺院,却是先皇后生前常来的。究其渊源,据说是先皇后入宫之前有回外出曾遇恶人,幸得云游的住持师太出手相助, 化解危机, 故而结下善缘。   李玄枡许久不曾走过这样坑洼的石子路,顾着看院子里的百年菩提,一不留神就被脚下石子硌崴了下脚。   小来子眼明手快伸手扶住, 引路的比丘尼也驻步回头, 先是心里一紧,随即瞥见不远处有个正扫院子的新来的小尼,立马推卸责任的大声唤道:“静远, 早上就叮嘱你一定将这条路扫净,若是伤了宫里来的贵人如何是好?”   那叫静远的小尼闻声只停下手里的动作,木纳的站在原地, 似是不知此时该先干什么好了。   引路的比丘尼则接着道:“还不快将路先清出来!”   静远拖着扫帚往这来,只是刚挨了训斥,低着头不说话。她扫地时依旧微弯着身,低着头,看不清样貌。自然,李玄枡也不会盯着一个小尼姑的脸看。   待前路乱石扫清,引路的比丘尼做了个客气的手势:“太子殿下请。”   李玄枡越过卑微身恭送的小尼,径自往前头寮房走去。   进了寮房,很快便有人来奉茶。那小尼端着茶托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寮房,李玄枡见她贼头鼠脑的样子,倒像是来投毒的,不免认真看了看奉至他面前的那杯清茶。   打眼时他目光扫过小尼,单从身量和纳衣便认出这是刚刚洒扫庭院的小尼。因为前院的比丘尼今日皆着玄色海青,唯有她,还是一身灰扑扑的纳衣。   李玄枡不由又多添两分谨慎,想着方才引路的比丘尼入屋前曾叨念过一句“新来的不懂规矩,殿下勿怪。”   那小尼奉完茶却也不急着退下,隔桌杵着,不时回头觑一眼庭院。先前的比丘尼尚未走远,有些事得等她出了后院才能做。   谁知这时踞上位的李玄枡开了口:“抬起头来。”   他声线平淡,却裹挟着不容拒绝的气场,小尼紧张的扯了扯衣料又磨蹭一会儿,算着比丘尼该是转过弯去了,这才缓缓抬起脸来。   呐呐的说了句:“见过太子殿下。”   纵是遇事素来沉着的李玄枡,此时也不禁双眼微微瞪起,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那张小脸儿,声音甚至隐约带出点儿颤意:“你……出家了?”   过去他也曾听闻宫外一些荒唐事,比如某侯府的千金与人私奔了,某臣工的娇女看破红尘出家了……只是那些传闻太过遥远,那些千金小姐他也并未照过面,没半分印象,也就只当个杂谈趣闻过耳听听,并无什么讶叹。   可眼前,却真真站着一位不日前才打过照面,甚至给他留下清晰印象的贵女。想不到今日再见,她竟已是身着纳衣的出家人。   目睹太子的震惊过程,楚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低回道:“还没,臣女只是想来见殿下一面。”   李玄枡面色瞬时恢复如常,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语气懒懒的道:“这样来见孤?”   稍一顿,才撩了撩袍摆坐正些,道:“说吧,到底是何要紧之事。”   回话前,楚堇再次回头看了看,见院中除了来喜公公已不见旁人,于是放心大胆的跪下行礼,如实将心里担忧说了出来。   “殿下,臣女得知冯嬷嬷与投毒一事有涉后,心中惶惶,连日不能安眠。故而费尽艰难也冒死前来见殿下一面,想问清楚冯嬷嬷下狱,是当真查实了什么罪证,还是……”   她抬眼看了看李玄枡,才窘迫的说了下去:“还是殿下仅为那日答应臣女,要为臣女撑腰……”   李玄枡眉头骤然紧拧,觉得面前这小丫头甚是大胆,竟敢当着他面质疑他假公济私!须臾后,又气极反笑,觉得这丫头倒是惯会自作多情。   他这些表情楚堇自然没看见,她只心虚的低着头等待他的回复。   沉默片刻,李玄枡那点儿气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倒是兴起几分逗弄她的兴致,身子略向前倾了倾,问她:“你希望是哪种?”   楚堇不禁微怔的抬头,一脸茫然的望着李玄枡,心道她费尽心机混进佛华寺就是来求真的,怎的反倒问起她来?   这又不是正月十五猜灯迷,中了赏,错了罚。   想了想,她颤颤巍巍道:“臣女的父亲常道殿下持中秉正,公而无私。是以臣女觉得,即便殿下要扶善惩恶为臣女做主,也定是师出有名,不会苦打成招。故而臣女猜是前者……”   这话说的楚堇自己也有些没底气,父亲的确对太子有过诸多赞誉,但多是赞他才能,而非品德。是以这番马屁是拍对了还是拍错了,她也是个赌。   不过真实情况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李玄枡既然铁了心要定冯嬷嬷的罪,那即便后者也会对外说成是前者,所以她的话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   想通此结,她心中稍定。   接下来是一段不长不短的寂静,也不知是李玄枡在咂摸她的话,还是在想别的什么。   之后他突然饶有兴趣的问:“那若是后者呢?”   楚堇心下一凛,连忙改口道:“请殿下恕罪,臣女先前所言有所偏差!其实扶善遏过这种事有时也需要一些手段,是臣女久在深闺,不通世事。殿下肯为臣女撑腰,臣女感激不尽,来世愿做牛马,酬报深恩!”   李玄枡笑了,这回是当真的笑。只是笑过之后,他又难为她道:“姑娘锦瑟年华,前程长远,真心报恩又何须待来世?”   这下任楚堇平日如何善辩,也一时没有话说了,只得双手加额认真拜了一拜:“殿下所言极是,日后若有用得上臣女的地方,臣女定不推诿,万死不辞。”   见她当真,李玄枡便也歇了逗弄她的心思,平淡的道:“罢了,你也不必害怕,孤没有用得上你一小丫头的地方,你退下吧。”   楚堇退出寮房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待走出十数步后,才晃然想起今日为何而来。她回头重看寮房,见门已被来喜公公关阖,想来太子是当真去休憩了。   “哎~”她沮丧的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白来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说,还叫人平白奚落一番。   是日天高云淡,上京各处皆一派韶光淑气。   忠诚伯府内正是忙得不可开交。   灶房炊烟今日早早升起,七八个本该轮值的厨子皆上了灶,左手不离刀,右手不离锅,比个年节有过之无不及!   院子里丫鬟们往来频繁,脚下轻快,手中托着各种热菜前的开胃冷碟,便是小菜也一样码摆出花样,个个看着精致如画。   今日是伯府少夫人姚敏承孕满三个月,腹中胎已坐稳,伯府便大肆摆宴。一来为喜事欢庆,二来也算酬谢安都侯夫人当初进宫求御医,才得来这不易的一胎。   虽说今日宴请的没什么外人,可就伯府三房,加上侯府的老小,再并五服内近亲,就足以将整个宴厅挤满。 第31章   这场盛宴虽是为姚敏而办, 姚敏也确实胎像颇稳,但毕竟是带孕之人,受不得劳碌喧闹。故而只在席上略坐了一会儿, 与嫡母及诸位亲戚见过礼,叙了寒温, 又陪着动了几筷做做样子, 之后便称身子不适回了自己的院子歇息。   宴厅中热闹继续, 男子们觥筹交错,孙氏也不停的对亲家安都侯夫人说着些感念的话语。   今日侯府有头脸的人都来了, 嫡小姐姚嘉玥自然也落座于此,只是因着早前与楚堇那些众人周知的过结,孙氏排座时有意将二人隔开,不仅不在同一桌,还一东南一西北两个调角。   孙氏本以为这样总可保得安生,可谁知丫鬟上菜时,又不知怎的惹怒了姚家姑娘。   孙氏过去一问, 才知是因着常儿以前在安都侯府伺候过姚嘉玥, 被楚堇带走时姚嘉玥就憋着一肚子火气,今日一见,自然刁难。   孙氏不由得暗恨自己忙中出错, 漏了这节。今日人多, 上菜丫鬟不凑手,各房的贴身丫鬟也都跟着忙活,特别常儿这种平头正脸的, 更是被安排到贵宾们跟前递手。   如今这样,孙氏也只得委屈了常儿,佯作生气责斥几句, 好让姚家姑娘不再生事。   楚堇远远看着,知道今日不宜在众多亲戚面前与姚嘉玥动肝火,便起身扶了扶额头,一手微晃着端起酒杯,扫一圈同辈分的远房姐妹,笑闹道:“你们各个都是道行高深,莫合起伙来看我这个门外汉的笑话了~我当真不胜酒力,自罚了这杯就要回屋躺着去了。”   说罢爽快的满饮了杯中酒,放下杯时又佯醉晃了晃身子,若不是被身边的表姐扶住,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那位表姑娘也在京中住,头脑机灵,见闻也是广的,当下明白意思,转头便大声唤道:“常儿,还不快来扶你家姑娘回房歇息?”   说罢又疼惜的看着楚堇,替她打圆场:“看看咱们这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好妹妹,今日不过是姐妹们相聚高兴,劝她多饮了两三杯,便要站不住了呢~”   表姑娘这句解围,孙氏与常儿俱是松了口气,孙氏趁机打发道:“还不快去。”   常儿离开,姚嘉玥一腔火气尚未完全发泄,才起了个头就不得不中断,不免心中不畅快。不过她也算多少识点儿大体,就此归席,不再多言。   孙氏不放心的暗暗留意了她一会儿,见她偶尔转过头去望着楚堇离开后的空席,斜起嘴角流露出个怪笑,转瞬即逝,也不知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   楚堇中途离席,旁人未有过多关注,倒是楚娆似乎很是紧张,不时的张望门口,好似在焦急等待着什么人。   不多时,又一轮上菜,丫鬟们自偏门鱼贯而入,将一碟一碟冒着热气的美味佳肴布上桌案。   给楚堇那桌上菜的是桂儿,桂儿快速上完了菜不径直退出去,而是故意绕了半圈儿到自家主子身后。借着木托盘的遮掩,看似擦身而过的桂儿,却在楚娆耳旁低语了句:“那碗官燕堇小姐吃净了。”   听到这话的瞬间,楚娆的心仿佛开出花儿来!   官燕是位菜,一人一份,楚堇那份她吃了。   楚娆心下狂喜,为掩过分的激动情绪,她端起眼前酒杯来痛饮而下!   正这时,有门房的人小跑着前来传话:“贤妃娘娘的赏到了!”   众人尚未从讶然中回过神儿来,就见中贵人带着一队抬赏的小黄门进到庭中,一边大声道着喜,一边指挥着小黄门们将东西放置好。   楚伯安和孙氏慌忙上前谢贤妃恩,并请中贵人进堂吃酒。   中贵人推手婉拒,笑着道:“伯爷夫人莫折煞杂家,贵府有喜,贤妃娘娘自也高兴,毕竟这孩子身上也有娘娘的善缘不是?”   伯爷夫妇连忙道是,称若无贤妃娘娘的施惠,便不会有这个孩子的到来。   互相客气几句后,中贵人四下扫了圈儿,奇道:“怎的不见少夫人?”   孙氏便道:“她方才觉得身子不适,回屋歇息去了,若是娘娘有吩咐要中官当面慰问,我这便请她过来。”   “无妨,无妨,”中贵人摆手阻拦,“娘娘倒不是非要杂家当面慰问,只是上回少夫人入宫时,曾称赞玉鸢宫小厨房的厨艺,特别是一道芙蓉羹,被少夫人说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呵呵~”   笑声一顿,中官接着道:“故而这回娘娘得知少夫人有喜,想着害喜时必是胃口极挑的,这便吩咐小厨房又做了那道芙蓉羹,命杂家趁热给送来。”   伯爷夫妇心中滚热,再次感念贤妃大慈,之后就见中贵人支使着人将那煲羹汤从双人抬的大食盒中取出,放置台上,然后索来汤盅,亲自一盅一盅的盛满。   期间孙氏让下人代劳,中贵人却婉拒,笑言道这是他的本分。   大大的一煲芙蓉羹,整整盛了五十余盅还有得剩,在场人人都能分得一份。分完之后,中贵人又盛出两盅来,道是给回房的少夫人和堇姑娘的。   孙氏亲手接过,再三道谢,中贵人特意指着其中一盅嘱咐:“这盅是未加蔗糖的,少夫人说过不喜甜食,娘娘也都记在心里了。”   感慨过贤妃的细心周全后,孙氏便即将那盅无糖的吩咐人送去给少夫人,又命人将另一份送去飘兰苑。   这厢楚堇为解常姐姐的困,提早离了席回房,坐在窗前正愁空腹饮酒有些不适,就见常姐姐端着一盅羹汤进来。   “你刚刚席下的急,就吃了一碗燕窝如何能行?来,快趁热快吃了这个吧。”常儿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将糖化开,温柔的把汤放到楚堇面前。   楚堇只当是常姐姐现为她做的,大口吃下,直道美味,尚觉意犹未尽,伸手想再添一碗。   这时常儿才笑道:“你想的倒美,这可是贤妃娘娘赏赐的宫中吃食,哪里有无尽的。”   前一刻楚堇面上还是笑嘻嘻的撒娇状,听完这话立时如冰风扫过般僵住。   “贤妃娘娘赏的?”她愕然的问。   常儿一行收拾碗勺,一行道:“这还有假?人人都有一份呢,听说是跟着少夫人占的光。”   楚堇只觉脑子如被闪雷轰过一般,立时话本里看过的那些宫中算计都有了画面。最后她又想到前不久李玄枡的边果才被下毒,且有可能是冯嬷嬷所为,那么显然也是贤妃指使……   她如临大敌一般盯着那个空碗良久,果然觉得腹中开始隐隐作痛。   见她双手捂腹,常儿紧张起来,焦急问起:“小堇,你怎么了?可是腹中不舒服?”   “快,快去请大夫……”她用最后的力气交待了这话,之后那隐痛便暴风雨般席卷五脏六腑,令她除了痛吟再不能说出旁的话来。   看着常姐姐手忙脚乱的将她扶上床,又跌跌撞撞的急跑出去叫大夫,此时楚堇也只怪自己先前为防吓到常姐姐,而没敢将贤妃的事迹尽说与她听,致使她不知贤妃的手段!   只是如今再后悔这些,一切都太迟了……   这些遗憾,已是楚堇彻底昏迷前的最后思绪了。   后来大夫来了,伯爷和伯夫人以及众多亲眷也来了,密密实实的人将屋子填的透不过气来。   能进屋的都是真心关切的近亲,安都侯府的那些人自然过不来,只是他们在外头见这进进出出的情形,也大约知道是出事了。   折腾到过午,大夫给楚堇连灌了三道急方,却仍是不见起色。 第32章   孙氏亲自出去谢客时,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   众客散去,伯府终于重回素日的清静。   飘兰苑内楚堇的房里,孙氏贴床坐着, 手始终握着女儿的手未曾松开。大夫在一旁写新方子,焦头烂额的拿不定主张, 笔滴了几回墨都还迟迟未下笔。伯爷和楚堇的兄嫂以及楚娆都在外间, 沉默不语, 静待着大夫出来。   过了良久,大夫终于又出了张方子, 孙氏速速命人去煎。大夫看了看床上面色死灰的姑娘,摇着头出了里间。   见大夫出来,众人忙围上前去,七嘴八舌的问:“大夫,如何了?”   “她可有性命之忧?”   ……   大夫急得出了一头汗,无奈的摇摇头,拱手对着楚伯安告罪道:“伯爷, 小姐显然是中毒所至, 可我连下了几道驱毒的急方都未有半分效用,想来这毒不简单啊!若这一方下去再无起色,毒性会渐渐散满全身, 还请伯爷早早另做打算……”   听到这个噩耗, 向来身体硬朗的楚伯安也不由得身子晃了晃,面上红光褪去,只余苍白, 瞬间仿佛老迈了许多。   子女们纷纷出手搀扶,将父亲扶去榻椅歇息后,楚兴怀又转头看了看姚敏, 有些担忧的望了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劝道:“你也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稍稍恢复精神的楚伯安,也赞同儿子的意思:“敏儿,你且先回去歇着吧,莫再生出旁的乱子来。”   姚敏本想说不碍事,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心道留在这里也只会分别人的心来照顾,倒不如先行回去让他们好生安心。于是乖巧的点点头,转身由丫鬟扶着出了屋。   路过里间的窗户时,见窗子正开着通风,她忍不住朝里觑了眼,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小堇,此时正躺在床上生死难卜。不由得又是一阵涩苦漫过心头,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出了院子。   最后一副汤药熬好,孙氏依旧亲手喂下,又拿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女儿的唇角。仿佛她现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关乎着女儿的生死,故而她分外仔细,痴痴的犹如魔症。   女儿才刚刚认回,她亏欠了她十六年,将将团圆,竟又生出这等事来。为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与自己缘分竟这般浅薄……   她不甘,她恨啊!   楚伯安缓过气色来,也同儿子一并进了内间,一家三口围在床前,都在期盼着这副药下去能有些起色。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三人求问大夫,大夫也只剩下摇头摆手,再三称罪后离开伯府。   自出事,孙氏还未在床前掉过一滴泪,她怕病中的女儿仍有意识,能听见,会伤心。故而每每呜咽,都是躲出屋去。待收拾好情绪再回到床边。   可这回,她终是憋不住了,无助的趴在床上放声痛哭!   楚伯安拍拍夫人的背,却也说不出一句能劝慰她的话来。也不时抬手凑着袖口擦拭老泪。   眼见父母拿不出主张,楚兴怀便毅然决然的道:“儿子这便去给小堇求位太医来!”   孙氏的呜咽声戛然止住,先是转头看看儿子,眼中露出一瞬希冀,很快又泯灭:“你这品阶,连私下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楚伯安却如醍醐灌顶,当即拿出决断:“我去!”   忠正伯亲自入宫求,正赶上西北打了胜仗龙颜大悦,皇帝听闻楚家的遭遇后也不免动容,破了例让御医跟着伯爷走一趟。   外面的大夫擅治杂症,中毒却是见得少,尤其是不常见的奇毒。宫里的御医却是熟知各种毒性,是以为楚堇看病再合适不过。   孙氏在女儿房中焦灼等待,眼看着日头平西,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不免心急如焚。宫中快要下钥了,若是今日求不来太医,只怕她的小堇未必能抗过漫漫长夜。   却在这时,终于瞧见半敞的绿窗外闪过一行人影,她立时起身迎去门口,两眼放光,喜出望外,顾自喃道:“伯爷当真把太医求来了!”   一家人迎观世音一般将老太医迎进屋,初是谢天谢地谢皇恩的感念之语,待老太医把上了脉,一家人便都住了嘴,静静等待着。   把完脉后老太医又掀了掀楚堇的眼皮儿,之后又取出银针在她耳后施了几针,拔出后仔细查看针尖儿。   来的路上伯爷早已将今日的经过说了个仔细,故而太医在见到楚堇之前,就初判她是中了毒。如今细细检查一番,便有了答案。   不只是中了毒,还是奇毒无比的剧毒!   只是如今这情况,也有令他困惑的地方,待再次查验过后,他终于推敲出个连自己都有些不敢尽信的结论。   “贵府千金似是同时中了数种剧毒,这些毒无论单挑哪一个出来皆是能顷刻取人性命的!可它们在她体内相互作用,相互牵制,竟能暂时取得平衡,这才未能立时夺了性命。”   老太医捊着泛白的胡须说完这些,又道:“至于具体中了哪几样毒,还得待老夫检查过令千金今日的吃食。”   伯爷和伯夫人听了这话,怔在那儿哑口无言,片刻后二老面面相觑,这才各自琢磨起今日女儿进食的东西来。   好端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就倒地不醒人世,先前大家如没头苍蝇般乱撞,只一心想着救小堇性命,竟都没人去探究中毒的原由。   如今被太医一提,大家才开始回想分析。   好在一通忙乱,也没人顾得上去收拾宴厅,那么这会儿宴厅内的摆放还如谢客前一样。孙氏便即招来乔嬷嬷,让她去将今日小堇碰过的盘碗筷箸皆取来,一样不得落下。   这时常儿也终于想起小堇出事前吃下的那碗芙蓉羹,立马将碗取来交给太医查看。   太医从医箱中取出一应药水器皿,将碗中残羹仔细检查,初时用银针试时并无反应,至少证明了不是□□类毒。之后又换数种药水,终于试出毒性。   老太医起身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急汗,他听说了这羹汤乃贤妃娘娘所赐,可眼下是圣上指派他来的,又是人命关天,他便不得不直言:“这碗中确实有毒,且是苗疆的一种奇毒,名曰金蚕蛊。无色无味,混入汤羹中便无可察觉。”   孙氏紧紧揪着自己衣襟,若非伯爷扶着,她定要站不稳当了。   “那可有解?”楚兴怀急急问道。   老太医苦笑:“若是单中这金蚕蛊,只怕还未等老夫赶来,楚姑娘就要没气了。金蚕蛊发作极快,幸而楚姑娘在服下这毒时体内已有了其它毒素,从而牵制了它的挥发。既然赢得了时日,老夫倒是有几分把握能研制出解药来。”   这种情况的确是不幸中的万万幸,只是眼下楚家人也笑不出来。既然知道中了何毒,也知这毒从何来,他们就得仔细琢磨琢磨如何告贤妃草菅人命谋害无辜臣工之女这一状了。   贤妃娘娘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可他们的女儿也不是任人想害就随便害的,孙氏已立定主意,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为女儿讨这个公道!   很快乔嬷嬷也带来了其它碗筷,太医纷纷查验过后,竟发现燕窝碗和酒盅里,皆有剧毒!   便是这三种毒素相互冲撞,才酿成了如今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局面。   太医先暂且开下几个暂缓毒素和增强体魄的方子,之后便告辞,他要回太医院去联合其它太医,一起加紧研究驱这三种毒的法子。 第33章   送走太医后, 孙氏彻夜守在女儿床边,直至天蒙蒙亮,见女儿平顺熬过了夜里, 才稍稍安心的回房去补眠。   白日里伯爷也未闲着,亲自带上厨房精心准备的吃食送去太医院, 以犒劳的方式婉转催求。   如此, 楚家人忙忙碌碌犹如在热锅上熬煎一般, 终于度过了五日,等来了老太医研制的驱毒方剂!   老太医再次登门, 亲自盯着熬好药后拿给孙氏,孙氏亲手喂下,小心翼翼的一滴都未洒出。之后一家人便再次围聚在榻边,等待楚堇服药后的反应。   一柱香过去了……一个时辰也过去了……可床上的人还是未见半点儿反应。   孙氏眼巴巴的望向老太医,老太医上前号脉,之后辄施针砭,细细端看。之后笃定道:“毒性确乎在驱散减弱, 然三种剧毒来势汹猛, 实乃老夫宫中多年也未曾见过之奇事。若想彻底驱散体内余毒,非一朝一夕之功,伯爷和夫人无需太过焦急, 就按这方子服上三日, 三日后老夫再来为令千金施针。”   之后又细细叮嘱了这三日的注意事项,之后老太医便拱手作辞。   伯爷与夫人亲自将人送至门外,再三谢过, 并安排了马车。车上除了载着老太医,还装着诸多作酬谢之用的金银财帛。   这药方一吃便是三日,孙氏夜夜都要守在楚堇榻前, 直到白日才回房小歇上两个时辰。   那日太医虽言毒性已减弱,但之后也说了这些剧毒之物,便是有所消弱也时时都处于危险之中,直至三日余毒尽排后,他再施针,才能确保不再有性命之忧。   换言之,这三日是楚堇的关键。   而伯爷每日照例去户部应个卯,但凡无要事急事,便立马打道回府。他如今担忧的不只有女儿,还有夜夜熬度着的孙氏。上了年纪,精神气儿怕是要撑不住。   这几日来孙氏也不再奢盼楚堇立马醒来,只盼着她能顺利度过去这三日,莫被余毒索了命去。   先时太医说过,三种毒物彼此制衡,才保得暂时平安。眼下孙氏就怕这驱毒的方子万一先驱走了其中两种,余下一种无可制衡了,是不是就要发作?   伯爷也不通医理,却知除此之外也没旁的更好的法子,于是便扯了谎来安夫人的心,告诉她白日里已求问过太医,断乎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如此,孙氏才安下心来,若不然,连这两三个时辰也是睡不踏实的。   很快到了第四日,老太医再次登门,行过望闻问切流程后,便开始施针。这回施针倒非为了排除余毒,而是之前为防毒物侵害脏腑,暂时封了楚堇的几处穴位,如今余毒尽排,穴位也可得解。   施完针后,太医又开了些养心蓄力的温补方子,之后又叮嘱一番才行告退。   送走太医,伯爷回房见守在床畔的夫人身子微晃,连忙上前扶住,略带着气道:“夫人又是整整一夜未阖眼。如今天大亮了,你速速回房歇息,这里自有人盯着。”   说罢,便将孙氏架起。孙氏却不依,手一推挣扎开来,重又坐回床畔,也气乎乎的道:“方才你没听太医说,今日解了经脉,小堇随时会醒!”   说到这儿,她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接着道:“我这做娘的没陪她学说话,也没陪她学走路,堂堂一个伯府千金,却在别人屋檐下长大……如今她病着了,我总要陪她睁眼,让她见到的头一个人是我这个亲娘。”   孙氏一席话,噎得楚伯安说不出话来,他收回双手不再阻拦,只转头吩咐下人去备饭。交待了几样小菜皆是平日里头孙氏最喜的。   匆匆用了饭,孙氏便一错不错的望着女儿的脸蛋儿,连眨眼都有些不舍,仿佛生怕哪一瞬女儿睁眼,她却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可就这样一个白天过去了,楚堇依旧没有什么起色。   夜里孙氏也不离开,整夜的熬度着,实在乏得不行了,就握着女儿的手趴在床畔歇歇眼。自是睡不实的,有时更漏一嘀嗒就能将她吵醒,抬头看看床上一动未动的楚堇,便是一声压抑的低叹。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   时岁悄然,一个月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   可是楚堇,依旧未能醒来。   初时孙氏时时苛刻不错眼珠的盼着,时日久了,也好似渐渐认清了,便也不再时时盼了。只是心中有个执念,只要人不咽气,这么天长日久的等下去,指不定有一天她就能醒来呢?   孙氏依旧每个夜里都守在楚堇榻前,不同的是白日里她会饱饱的睡上四个时辰,养足精神。她想通了,她要陪女儿等下去,等到她睁眼再看这个天地的那一天。那么有一个前提,就是她不能先将自己折在女儿之前。   期间太医登门过几回,无非是另换几个方子,帮她养精续命。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哪日会醒来。   太医也已直言相告,这样的奇症他毕生未曾见过,更无经验可谈,所开方剂皆是遵循古书罢了。如今人事已尽,只能听凭天命。   听了这话后,孙氏便不再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太医身上,开始博纳民间奇巧。   做法驱邪的茅山道士,跳大绳的乡间巫医……都没少请。可金银如流水一般抛洒出去,却没听到半点儿回响。   即便这样,再有谁提新的路子,孙氏还是愿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试上一试。只是从来不见有显灵的。   这一个月来,楚伯安也未干等。除了三不五时往太医院走动外,还连着上了三道折子,皆是求圣上着有司查办女儿中毒的案子。   毕竟有眉目的两方毒源皆不简单,一个是赐下毒羹的贤妃,一个是曾命心腹丫鬟入过灶间,又与楚堇早不谐的侯府千金姚嘉玥。   第三人虽尚未查出是谁,但这二人已是摆至明面,又皆身份贵重。楚伯安曾求见过贤妃,未得召见。他又登安都侯府的门,结果才将疑窦婉转一提,侯爷便立时黑了脸,闭门谢客,再不肯见。   频频吃闭门羹的楚伯爷,想来想去,除了求圣上出面外,没有更妥当的法子了。   只是递上去的最后一道折了也有三日了,圣上既不打回,也不召见,楚伯安不知是何意思。又心想着兴许御书房的奏折早已堆积成山,圣上尚没过目也未可知。   这日又值金乌西坠之时,孙氏睡醒便来了楚堇的床边坐着。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床上的人聊着,尽管女儿未必听见,可她还是想日日将新鲜事儿说与她听。   不多时,楚娆带着桂儿,捧着食案给孙氏送饭来了。这一个月来母亲从不上膳堂,都是她将饭送来楚堇屋里。   楚娆劝了几回“母亲还是趁热用吧。”,可孙氏总是摆摆手:“不急,等会儿。”   看着床上不死不活的楚堇,还有爱女心切的孙氏,楚娆心下似有火焚!她真是想不通了,这女人怎的如此命大?   虽然父亲母亲谈及楚堇所中之毒时,大多时候避忌着她,但她也隐约听出那日对楚堇下手的并非她一人,且也正因毒性杂乱,反而起到了以毒攻毒的作用。   知道这后,她更是暗恨!早知就再等等了。冒着天大的风险在楚堇的酒杯上下了毒,却成救了她!   楚娆的手紧握成拳,气的整个人都微微发抖,以至于未发觉母亲已往食案走来。   “你这是怎么了娆儿?”孙氏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第34章   楚娆立即醒转过来, 不自然的扯了扯唇角:“没怎么,女儿就是心疼姐姐和母亲。”   孙氏拍拍她的手作安抚,拉着她一同在食案旁坐下, 揭过先前话题道:“你也留在这儿用点吧。”   楚娆确实还未用饭,不过她觑了眼床榻, 眼中流露出一瞬厌恶的情绪, 转而看着孙氏笑吟吟道:“母亲先用吧, 女儿刚刚用过些点心,这会儿还未消食。”   她才不要守着个将死之人用饭。   孙氏兀自安静用饭, 不时侧头看看床上的楚堇。楚娆在她身边伺候汤水,过了会儿试探着开口:“母亲,女儿今日听桂儿说起她们老家的一桩奇闻。”   “是何奇闻?”孙氏边用着饭,漫不经心的问了句。   “是说一个落榜的书生,回乡后终日颓丧,便饮酒消解心中郁结。有一日他豪饮过后昏死过去,大夫开了解酒的方子也不见效, 打那后就终日卧床, 再不见好。所幸那书生府上还算富足,他爹娘又从外地请来位远近有名的大夫给他瞧,可那大夫瞧过后却道, 他是先天便有隐疾, 如今被酒毒吊了出来,一朝发作来势凶猛,怕是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听到这儿, 孙氏掀起一丝兴趣,停了夹菜的动作,认真等着楚娆讲下去。   楚娆便接着讲道:“可书生的爹娘心疼儿子来世上走这一遭, 亲都没结就要这样孤零零的走了,一生便算不得圆满。于是花了重金娶了个外乡女子填充门户,结果不曾想那书生非但未气绝,竟身体日见好转!”   “后来呢?”孙氏圆瞪着一双眼,迫切的追问。   楚娆笑笑,不紧不慢的道:“去岁桂儿回乡探望爹娘,正逢那书生的府上添丁进人口呢,听说还是个大胖小子!”   这则奇闻,很自然的引起了孙氏的重视,她思绪飞转,口中喃喃道:“冲喜这当子事我早前也听人提过,想不到竟这般灵验。”   顿了顿,又有些拿不定主意的问:“娆儿,你说冲喜当真能救小堇么?”   楚娆叹口气:“哎,连宫里妙手回春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女儿又有什么十足的把握?不过是觉得算一线生机,不忍错过罢了。”   孙氏点点头,不过很快又皱眉:“可这冲喜的法子自古皆是新妇为相公,还未听说过有相公为新妇的。”   “母亲,其实冲喜无非是借大吉来压制邪祟罢了,女子为夫君又或夫君为女子,想来也无多少差别。”   “这话在理。”孙氏点头,当即便铁了心,决定去请媒婆张罗此事。   冲喜这种事自然不能如正经议亲,门当户对的人家哪个会结这种亲?故而只能指望市井里的媒婆,寻户人家,让女儿下嫁。   孙氏朝帐帷望了眼,“只是委屈小堇了。”   见母亲主意已定,楚娆内心雀跃,当即自告奋勇:“母亲放心,这事不如交由女儿来办,女儿定会施以重金,让媒婆给姐姐寻个好的。”   这下她终于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只要将楚堇打发出去,那么即便有一日楚堇醒来,也只是伯府泼出去的水,碍不着她的事了。   她不由觉得人的命数果真是天定。楚堇这种人即便生在高门,也只配养在棚室。哪怕如今认祖归宗了,最终还是只能嫁进平头百姓家。   楚娆这厢正窃喜着,就听孙氏事无巨细的叮嘱她:“你且得挑仔细了,清贫些倒没什么,反正是来冲喜的,入赘后也不指望夫家。关键是人得耐看,莫叫小堇见了他就心烦,到时更不愿醒来了。”   这平淡的话落进楚娆耳中,却如一道炸雷。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孙氏:“母亲是说入……赘?”   孙氏一脸理所因当:“那是自然,给咱们家冲喜,理应是进咱们家的门儿。如今小堇病着,离不开爹娘,若是外嫁,难不成我和你爹还得跟着一并到婆家去照顾?”   楚娆:“……”   奈何这是自己讨来的差事,此刻也容不得她再推诿,楚娆明明心里恨的要命,嘴上却也只能应着。   宫中这一个月也是生了诸多事端,闹得皇帝也不得安宁。   桃花宴那日,有新来的小宫女看见冯嬷嬷碰过太子的那碟边果,太子将冯嬷嬷下了狱,日审夜审,冯嬷嬷终于耐受不住认了罪。   冯嬷嬷是贤妃的心腹之人,皇帝也觉此事兹事体大,于是亲自提审了冯嬷嬷,想确定贤妃是否牵涉其中。可谁知冯嬷嬷一见了皇帝,立马哭喊着叫冤,改口不认先前按了手印的罪状,一口咬定是被屈打成招!   皇帝再提审那当初告密的新来宫女,发现人已不知去向,翻遍宫城也查无所踪。是以太子所言的一切罪证,皆被推翻。   当日太子亲临诏狱,打算再次审问冯嬷嬷,却发现冯嬷嬷业已服毒自尽了。   之后几日,贤妃三不五时跑到圣上跟前替冯嬷嬷喊冤,细诉主仆情谊,直指太子为了构陷她而草菅人命。   皇帝被扰的不行,连着半个多月未往玉鸢宫去,夜夜宿在小钟后宫中。   太子那边也多次进言,直言冯嬷嬷是遭人灭了口,铁了心要将此事一查到底,揪出幕后之人。   皇帝自然知道太子口中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指贤妃。可如今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一切都死无对证。除了派更多的护卫保护太子,吃食上也更加谨慎外,一时也无更妥当的安排。   再加上西北战乱,三天一个快报传来,弄的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偏偏这多事之秋,忠诚伯府又出了乱子!忠诚伯三不五时的呈上折子求圣上为其女做主,折子里矛头直指贤妃和安都侯府。   皇帝只觉日日睁眼便头痛欲裂!   这日他依旧是从皇后的寝宫醒来,将将睁眼,就见皇后早已妆发齐整的坐在凤榻边,耐心的看着他,似已候他起寝多时。   “皇后怎的这般早起?”看看外面的天,皇帝发现还暗沉沉的,想来不过卯初。   皇后温婉的笑笑,“臣妾起的还不是最早的,殿外早已有人等候皇上多时了。”   皇帝脑门一痛,明白定是太子。   近来宫里急着求见他的除了太子就是贤妃,可贤妃断不敢闹到皇后寝宫里来,即便来了皇后也断不会如此和颜悦色。   见皇帝心烦,皇后也不逼他,只一边帮他穿龙袍,一边娓娓念叨起先皇后往日的好来。   她叹道:“皇上夸臣妾体贴,其实臣妾心里是惭愧的。臣妾记得姐姐还在时,每日寅正便起身检查皇上起寝要用的一应物什。龙袍必定亲眼看过才能放心,但凡有一个褶子姐姐都要拿火斗亲自烫平。”   待龙袍穿好,小钟后转身去取玉佩时,又道:“环佩等物,姐姐也必是前一晚便用帕子仔细包好,放进自己妆奁,生怕哪会儿不小心便磕了碰了的,这点臣妾还是跟着姐姐学的。比起姐姐来,臣妾许多事已是躲懒了。”   听她这样讲着,皇帝先前的头痛消散,脑中浮起的皆是先皇后的音容笑貌。   沉了沉,他道:“让枡儿进来吧。”   小钟后开心的去请太子入内,自己则借口要去检查早膳先行退下,只留他们父子二人说话。bangbangda   这次谈话,初时一切都好,皇帝也支持将此事严查下去。毕竟太子是本朝的储君,未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贤妃再尊贵,如何与一位未来的君王相提并论?   若是当真有谋害诸君之举,莫说小小一个贤妃,便是皇后,也不容姑息。 第35章   太子心定, 正欲起身告退,父皇却又拦下他,谈起另一桩要事。   这次父子二人谈的, 是选立太子妃之事。   李玄枡眼下无心此事,奈何皇上此刻满脑子想的皆是先皇后的种种遗憾。他擅自认定, 先皇后若在, 如今最急的定是儿子的婚事。   谈及此话题, 父子二人难以愉悦的结束,最终不欢而散。   李玄枡面露不豫的拂袖出殿, 而留在殿内的皇上,也是气的撑眉努眼,大为光火。事后无论小钟后怎么劝哄,都换不回个好脸色。   来喜公公在殿外候着,见太子殿下黑着一张脸出来,不禁心下大慌。太子殿下极少黑脸的,大多时候冷着脸便能吓退众人。   跟着殿下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来喜公公来终于鼓足勇气问上一问:“殿下, 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若不然怎能连轿辇不坐,还故意绕了远道?也不知殿下是想闲逛消解情绪,还是气糊涂了记不清路……   若照往常, 以李玄枡的城府跟性子, 是不爱跟个下人闲叙的。可这会儿,显然是气极了,换了个人儿似的, 愤愤的道:“父皇居然给孤下了最后通牒!而且就在三个月后!”   小来子没听懂,但也听出事关重大,必是触了太子逆鳞。于是颤巍巍的问:“皇上下的是何事的最后通牒?”   李玄枡突然驻步, 扭头气乎乎的瞪着小来子,“大婚!”   小来子不由得目瞪口呆。   顿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怯生生的和稀泥劝道:“殿下及冠已久,皇上也是出于心疼您,奴才听着这也算……喜事啊。”   李玄枡一双狭长的凤眸,此时瞪得更大。恨不得抬手生撕了这没眼力见儿的奴才!   可他忍住了。他是太子,太子自当有太子的城府与肚量。再说这等事,冲着一个奴才发火又能顶什么用?   消了消气,他转身打算继续朝前行,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绕来了御花园。难怪觉得身后的随从少了,侍卫无令不得入御花园,想来他们是以为他想逛园子,便都在园外候着呢。   于是甩甩袖子调转往回走,吩咐小来子:“让辇车在北门候着,起驾回东宫。”   “喏。”小来子接令,忙快跑着打前儿去知会。   李玄枡独自走了一段,见不远处有几位宫妃行来,想着正面见了又是各种礼节,便觉麻烦。此时他又没什么好的情绪,于是转到副路上,隔着一排花木与几位宫妃相行而过。   几位宫妃只顾着闲聊,先前未看见太子殿下,是以在路过时也没收敛,继续着正有兴头的话题。   “楚家那丫头也是时运不济,流落在外打小受了这么多的苦,如今好容易享福了,结果又这样……”   “是啊,人各有命,她一伯府千金,这辈子过的倒不如个和伯爷夫人无半点血缘的假千金。”   “听说人世不醒已有月余了,宫里太医也去瞧过,看来是无力回天了。”   “嗐!你们还真当她能醒呢?据说是同时中了三种奇毒,样样都是顷刻夺命的!再说了,即便她真的能醒,当初害她的那些人岂能眼睁睁看着?”   “也是,要我说倒不如就这样去了清省,活过来也只能再遭后罪,弄得来那些奇毒的,想来也不是什么等闲。”   几位宫妃聊着走远,声音渐渐听不见。隔着一排花木的李玄枡,此时却驻在原地,良久未动。   说起来与那楚家姑娘也仅仅几面之缘,可不知为何,印象确是颇深。   她娇气、不承事儿,在东宫被他冷着脸一吓,便全身哆嗦快要哭了似的。可她也狡猾、淘气,敢大着胆子换上纳衣混进佛华寺去见他。   这样一个鲜活的人,不该早早命绝。   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李玄枡走出御花园后没回东宫,而是改道去了太医院。   在他看来,也许是太医们觉得那姑娘不过是个伯府千金,还是村野长大的,故而不如对宫中主子们上心。是以他打算亲自去交待两句,让他们将人治好。   可到了太医院,李玄枡一见太医们翻医书查古籍的忙乱相,才知那姑娘是当真难好了。   于这些太医而言,楚家姑娘虽不是宫里的主子,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疑难奇症!故而纵使皇帝只交待了张太医,其它几位太医却也愿意帮着忙和,这对他们而言更像是研究一门新课题,一旦攻克,医史留名。   太医们见殿下属实关切,便仔细呈报了楚家姑娘的病情,又将之前用药的记录册子呈敬给太子过目。   李玄枡看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草书方子,只问道:“她可会死?”   张太医道:“暂时应当不会。”   “那她可会醒?”太子接着问道。   张太医盘桓了下,如实道:“回殿下,请恕微臣不知。此种奇症臣等从未见过,不过是在摸索前行罢了。楚姑娘能不能醒来,何时醒来,微臣心中也并无把握。”   太子心绪略微复杂,暗道世事无常,不久前还能让他逗闷子的小丫头,居然转眼就人世不醒。他也只能叮嘱张太医常往伯府瞧着点儿,之后又顺便问了问伯爷和伯夫人的近况。   张太医道:“楚伯爷倒是看着还算硬朗,伯夫人就熬得很是憔悴了。而且夫人爱女心切,还有些病急乱投医。”   “哦?如何乱投医法?”李玄枡问。   张太医叹着气答:“之前伯夫人四处请些江湖术士做做法倒也罢了,不过是丢些银子的事。可这回竟听信了民间冲喜的法子,学那些乡野土绅,给自家孩子寻了门亲。这委实是有些荒唐了……”   “冲喜?”   李玄枡极少出宫,对于这些民间的土法子不是太懂。待张太医详细解说之后,不由震惊。只是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张太医又言,事有斗巧,楚家挑的那个入赘女婿姜生,恰恰他还有过一面之缘。   张府有个姓郑的粗使婆子,郑婆子的家生子到了嫁人年纪,去岁有个来说亲的,介绍的正是这个姜生。若看外表,倒是平头正脸,且读过书,言谈举止皆可称道,若挑毛病,那就是年岁稍大,二十有六了。郑婆子想不通这样好的条件何故耽搁至此,便四处找人打听,后来才知姜生此人还有着两副面孔。   姜生家住在京郊埇桥镇,在外有副温和知礼的好性情,回了家却恍若换个人,脾气暴躁,易怒。几年前分家时因有不谐,甚至曾对爹娘拳脚相加!   本朝重孝道,不侍父母乃是大忌。姜生的劣迹邻里皆有耳闻,是以在本镇一直找不上媳妇。后来他便砸银子请了京城的媒婆,打算在上京寻一门亲事。   郑婆子打听清楚后,自然不肯让闺女嫁这起子人。想不到兜兜转转,他的线竟搭进了忠诚伯府。   听完这些,李玄枡直惊得说不出话来,脑中甚至浮现出楚家丫头被那姜生欺凌的画面。   他迅速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奇怪的画面挤出去。然后问道:“你既知这些,可曾告知伯爷和伯夫人?”   张太医摇摇头,坦白道:“微臣未曾。”   “却是为何?”   “这……”   见老太医一脸为难,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原由,李玄枡便看懂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便道:“罢了。”转身出了太医院。   到了月上枝头时,东宫里的太子殿下还在想着这事儿。并非他刻意去想,而是脑子不听使唤,即便拿起书册来,也看不进去,满脑子皆是那丫头着一身纳衣扮作小尼,精灵古怪的样子。 第36章   又过了一会儿, 他便干脆放下书册不再挣扎,把小来子叫来,吩咐了桩差事。   “岁首西凉纳贡时, 曾送来两支千年野山参,那东西太补孤用不着, 在库房里搁着也是浪费。你过会去取了, 明早让人送去忠诚伯府吧, 他们用得上。”   小来子微怔,顿了片刻才应喏。准备退下去取参时, 太子忽又唤住了他。   “罢了,你取了先放着,不必命人去送了。”   听了这话,小来子愈加觉得不可思议。若是殿下不舍反悔,便会说不必去取了。可殿下要他取了放着,又不派人去送。   这么一来,不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殿下打算亲自走一趟?   但主子不说, 小来子也不敢随便问, 只领了差事退下,去库房将参取出。晚上又仔细打理好黄檀镶螺细的参箧,擦得一尘不染。   果然, 翌日太子下朝回了东宫, 匆匆更了常服,便命小来子去把参带上,随他出宫一趟。   太子殿下光降伯府, 且之前无任何人来知会一声,这不禁把楚伯安和孙氏唬了一跳!夫妇二人慌忙出去迎接,却见太子已然到了前庭。   行过礼后, 楚伯安将太子请入堂屋,又命人奉茶。李玄枡却拦阻他道:“不必了。”   之后也不绕弯,直言道:“令千金入宫之时,曾意外冲破了一桩投毒案,算是于孤有恩。想不到转眼她自己倒中了奇毒,昏迷不醒。孤今日来便是结草衔环,略尽薄力。”   说罢转头给身后小来子递了个眼神,小来子立马将怀中抱着的两只长长参箧交托给伯爷。   见楚伯安不敢承,李玄枡便道:“张太医道楚姑娘昏迷的状态或许还将持续,在她醒来之前,只能靠药汁和参汤吊着精气。伯爷也不必见外了,这两支参于她有益。”   楚伯安谢过恩后,接了这礼。   之后李玄枡又道想去探望,楚伯安便亲自延他入飘兰苑。   虽是探病,男女总归有别,是以李玄枡也不便近榻,只在屏风一侧远远瞧了眼,便退出楚堇的闺房。   来喜公公伴驾与太子同乘一辆马车,回宫的路上,李玄枡竟破天荒的征询他的意见:“小来子,你觉得孤要不要知会伯夫人那姜生之事?”   被殿下这样问,小来子受宠若惊,于是深想了想这问题,才慎重的答道:“奴才方才瞧着,伯夫人气色虽憔悴,眼中却有希冀。想来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冲喜一事上,若不然怕是撑不住这么久的。”   “孤也不是说不让她用这法子,只是起码寻个相当的人家!”李玄枡莫名有些烦躁,也说不清是为何,想来是因为刚刚见了楚堇一面,心中怜悯吧。   殿下语气虽有不悦,可既然信任他这做奴才的,并问起这事来,他就得实话实说,于是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说道:“殿下,伯夫人认定了楚姑娘这病需得冲喜才有救,只怕眼下跟她说什么,都比不过她的救女心切。即便您把姜生的事说了,后面还会有无数个姜生那起子人。毕竟……”   迟疑了下,他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毕竟楚姑娘眼下这样子,半死不活的,若是寻常人家,谁会点头这种亲事?说到底这时候上赶着来的,都不会是良善的主儿,冲的无非都是楚家的钱。您说抱着这样的心思,以后又能待楚姑娘多好呢?”   一路上李玄枡不再说话,他阖眼,心里却认同小来子的话。   这晚,李玄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楚堇还是扮作小尼,隔着书案站在他对面,一个劲儿的冲他笑。   他问:“你入孤的梦,可是有求于孤?”   她依旧但笑不语。   他便道:“你若是想求孤代你拒了与姜生的婚事,你就点点头,孤必为你办到。”   她依旧不说什么,笑着走至书橱边,抬手取下上数二排最南头那本。   他再想问她什么意思,可她忽的就不见了。   李玄枡从梦中醒来,睁眼盯着帐顶许久。待他再想酝酿睡意时,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   之后他干脆起身披衣,点了一豆小灯,端着往书房去了。   他想着她是不是有话对他说?于是他将书橱上数二排最南头的那本书取下翻了翻。   这栏书橱里的书他极少动,因为都是些消遣解闷的杂书。大概翻了翻,他才知这本书是讲大婚礼俗的。   “看来你也赞同伯夫人的意思。”   李玄枡低语一句,便将书放回,自己也回了房。   原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谁知第二日夜里,李玄枡又做了同样的梦。   第三日晚上也如此。   李玄枡有些不舒爽了,这日晚上睡前,他躺在床上,低声说道:“你莫要再来扰孤了,你的心意孤已知,你要嫁便嫁,不用一次次来通知孤了。”   这话说完,李玄枡自己也觉得自己被气得有些神道了。   这一夜,他果真没再重复前三日的那个梦,而是换了个新的。   梦里的楚堇也没再扮作小尼,而是穿了一身正红织金坠宝的五凤吉服,头上带着同样贵丽的凤冠。   他心道她当真出嫁了。不知怎的就心头一酸。   然后他傻傻的道喜,祝她早日康复。   可楚堇还是不理他,只笑得咯咯的弯了腰去!   他一脸疑惑,然后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也是大红吉服!   李玄枡猛地惊醒!直直的从榻上坐了起来!   “你想嫁的是孤?”他坐在帐子里,错愕的自言自语。   之后这个梦夜夜缠着他,比上一个还要持久。李玄枡隐隐觉得,只要他不妥协,这个梦就一辈子不会放过他。   终于有一日李玄枡又惊醒着坐了起来,只是这回他的自语变了。   他带着一种赌气的情绪,大声喊道:“好!你这么想做这个太子妃,孤便依了你!”   这话落下没多时,小来子就急慌慌进来了,紧张问道:“殿下,您这是跟谁置气呐?”   李玄枡也不答他,只气呼呼的说了句:“出去!”   小来子不敢违背,只得灰溜溜退下。   值夜的黄门不只小来子一人,其他人也听见了太子夜里那句喊,于是这事情第二日便传进了皇上耳里。   龙颜大悦!   皇帝于御书房传见太子,问他是否有了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太子沉默半晌,道:“是。”   皇上大喜,前些日子他还以为自己逼得太紧了,想不到短短几日,太子竟自己开窍了!打小他什么都由着这个儿子,可大婚之事却不能由着儿子拖下去。立太子妃一事上,他能给儿子的最大让步,就是可以纵着他选个自己中意的。   于是皇上忙问,“是哪府的千金?”   李玄枡不忙答,反问:“父皇上回说过,只要是四品之上朝臣之女,未定亲的皆由着儿臣挑选,父皇不会横加干涉,定会一力促成,不知这话作不作数?”   皇帝斩钉截铁:“君无戏言!”   收到父皇这个保证,李玄枡便大胆说道:“其实儿臣心中一直羡慕父皇与母后两情相悦,儿臣也想效仿,娶一位心里真正爱慕着儿臣的太子妃。故而尽管一道赐婚的旨意便可接她入宫,儿臣却不想那样。”   这几句话皇上极其受用,耐心问道:“那你想如何?”   “儿臣想如民间求偶一般,先向那姑娘和她的父母表明心迹,若他们愿意接受,儿臣再将聘礼敬上,到时父皇再下旨意赐婚不迟。”   太子言辞恳切,处处为对方着想,在皇上看来这是动了真情。不禁愈加好奇是哪家姑娘有这本事。 第37章   可还不待他开口问, 太子就率先开了口。   “在此之前,儿臣还求父皇假装不知,不过问出身何府。”   “这是为何?”皇上依旧不解。   太子再道:“眼下不过是儿臣一厢情愿, 若是人家同意还好,若是万一没同意, 父皇日日上朝看着这个拒绝了储君求亲的人家, 岂能不迁怒?若有迁怒便是公私不明, 有损父皇英明。”   太子的话听着也算有几分道理,皇帝不想好容易修补的天家父子情再出罅隙, 只得认同。不过他还是耐不住好奇,到底何样的女子能让太子骤然转变态度?于是只问儿子道:“这姑娘可是有何过人之处?”   太子想了想,道:“儿臣就是图她清静。”   皇帝自然意会不到这话另一重的意思,只当太子是与自己品味相投,喜欢清婉娴静的。这样的女子的确适合嫁入帝王家,不会妖媚惑主,也不会索求颇多。   于是捊着胡子满意的点头, “如此甚好, 甚好。”   太子意味不明的笑笑,随即退下。   伯爷和伯父人怎么也想不到,不日前才光降伯府的太子殿下, 竟隔日又来了!   只是这点震惊与接下来太子表明的来意相比, 那就不值一提了。   当朝太子求娶她家小堇?   伯爷:“……”   伯夫人:“……”   孙氏得亏听着话时是坐着,不然就要被吓得倒退几步摔在地上了……   她家孩子当下是个什么模样,太子不是没见过, 她委实弄不懂太子所图为何。   楚伯爷也同样震惊。不过因着每日同上朝,对太子秉性多少有些了解,知太子决计不是信口开河, 以此玩笑。   李玄枡不便说每日夜里都被楚堇入梦逼婚的事,只得再将救命之恩祭出来,又道桃花宴上对楚堇一见倾心,如今也是真心求娶。   之后他又细细列数了一堆成为太子妃的好处。诸如太医请脉更近便,张太医定当日日探望。且未来饮食更安全,不至再出现被人连环下毒的局面。再者御药库里的东西也取用不尽之类。   楚伯安和孙氏自然心动,毕竟连京郊乡野地方来的姜生他们都曾认真纳入考量。如今换作太子,无异于鸡窝直飞天庭。   可他们夫妇仍然担心这只是太子的意气用事,当今圣上不会放任他胡来。   不过李玄枡倒是信誓旦旦,一脸志在必得。   楚家本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太子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们唯有欣然应允。   恭送太子后,伯爷与伯夫人又去了小堇的房里。想到女儿将要嫁入东宫,真是既欣喜,又不舍。   毕竟若是寻常人家,他们定是要男子入赘的,到时候姑娘还是留在伯府,时时能见。不过太子所言的那些“好处”,皆是当下对小堇最好的安排,想到这些,两人也便释怀了。   孙氏为女儿擦了把脸,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之后突然有所觉悟,便着手开始张罗嫁妆去了。   虽然伯爷也说,即便太子真有心,皇上那关却未必好过。但孙氏还是想着,先备着点,免得太子真有本身说服皇帝了,她却给女儿拿不出来体面的嫁妆来。大婚之事繁琐,许多东西都要提前数月前开始筹备,何况如今嫁的是太子。   这回李玄枡出了忠诚伯府,并未径直回东宫,而是又去了安都侯府、辅国将军府。   路上他问小来子:“适才孤在伯府驻了几个时辰?”   小来子差事当得好,当即精准回道:“殿下打从进门到出来,拢共驻了一个半时辰。”   李玄枡便吩咐他,过会儿到了侯府和将军府,驻足一个半时辰后,便记得提醒他。   于是这一日太子打清早出宫,直至宫门将要下钥时才终于回宫。   自打昨日太子来表明了已找到太子妃人选,皇帝便乐得连做梦都在笑,心道总算给先皇后有个交待了。   太子虽则不说看中的是哪一家姑娘,皇帝却还是难掩好奇之心,是以打从昨日便吩咐了人仔细留意东宫的动向。   这晚果真有人来报,将太子一整日的行程都仔细禀明给皇帝。   待人退下后,皇帝不禁皱起了眉来,顾自沉吟:“安都侯府,辅国将军府,甚至连忠诚伯府都去了,他这选定的到底出在哪一家?”   身旁小钟后笑着戳穿他:“皇上都答应了枡儿不着急过问这些,却还是耐不住。皇上可当真是爱子心切啊。”   君无戏言,皇帝被拆穿后既生气又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辩解道:“前朝后宫自古牵连难解,储君大婚岂是儿戏?”   小钟后也不多纠缠这话,只说出自己的见解:“照臣妾看啊,太子定是在给自己打掩护呢。”   “那皇后觉得是这三家中的哪一家?”皇帝心急的追问。女子在这种事上有着先天的灵敏度。   小钟后觑着眼想了想,条分缕析道:“太子在三府同样驻足一个半时辰,显然是不想旁人猜到心中侧重。”   “忠诚伯府未嫁的姑娘有两个,一个不醒人世自然无可能,另一个连血缘都没有,太子断不会如此糊涂。故而伯府理应最先排除。”   “安都侯府庶出的姑娘皆已出嫁,便是没出嫁也断乎做不了太子妃。嫡出的小姐仅有姚嘉玥一个,不过就看太子近来与贤妃水火不容的架势,臣妾觉得他不太会选姚嘉玥。”   “至于招远将军府,嫡出的姑娘有两个,听闻那对儿姐妹花名动京华,桃花宴时太子还曾与二人寒暄过几句……”说到这儿,小钟后笑了笑,其实只要不是贤妃的人,她对谁都没意见。   皇后的一番分析,皇帝也是心悦诚服,这么一来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皇上甚是满意的点点头:“招远将军于社稷有功,儿子也青出于蓝,去岁便能领兵。太子妃出自将门之家,好!好啊!”   翌日下了朝,太子主动求见父皇,着礼部开始筹备纳吉之礼。   太子妃出自谁家,皇帝心中已有了答案,便也不再催着太子坦诚,只尽量一切都依着他。太子将未来太子妃的尺寸写下,礼部便以此为据着手准备吉服。   忙忙碌碌一个月便过去了,皇帝始终认为与太子早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到了纳吉这日,由工部尚书的夫人充作全福太太,坐着红绸装裹的花车,携着贽礼出了宫。   待花车停在忠诚伯府大门外时,全福太太有些懵怔。这与她之前听说的怎么有些不一样?不过一并随行的来喜公公却面带喜色的上前叩门,之后请全福太太过府,又在她身旁轻声提醒,“夫人记好了,咱们准太子妃是楚家的嫡小姐,楚堇。”   听了这话,全福太太不禁大惊!满京城谁还不知,楚家的堇姑娘已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所有人皆说,这姑娘怕是醒不过来了。   太子妃是楚堇?   全福太太总觉得是自己耳背听错了,哪怕楚家那位假千金都比她有可能!可再向来喜公公求证,却是一切无误。   这时伯爷和孙氏已然迎了出来,全福太太也只好敛了惊异之色,重拾一脸喜气,将准备多时的吉祥话一股脑的说出。又将大雁送上,如此便算礼成。   小定既已过完,此事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李玄枡回宫后便径直去见父皇。   然而他开口之前,皇帝已然从工部尚书大人口中听闻了。   这不禁惹来龙颜大怒!父子二人再次因婚娶之事闹不愉快,只是以往皆是因太子不肯立太子妃,这回却是皇帝逼他舍弃太子妃。 第38章   然而不论皇帝有多生气, 都改变不了即成的事实:小定已过,等同婚约已成。此时悔婚,定是满城风雨。   接下来的两日, 皇帝未再提及此事,也未召见太子。并非他气过了便妥协默许, 而是他委实找不到一个妥当的退婚理由, 给忠诚伯夫妇一个交待。   自始至终都是太子荒唐, 可太子是他的儿子。说到底还是他对不住老臣。   皇帝开不了这个口,便指望起了小钟后。   皇帝让她明日召孙氏进宫, 这种事,妇人之间总是好开口些。只要说通孙氏,对外就可说是伯爷一家自知女儿体弱,不宜入主东宫,于是请皇帝收回了成命。这样一来也保全了楚姑娘的名誉。   翌日孙氏奉命进宫觐见皇后,只是在她入宫的前一刻,佛华寺的住持师太也突然入宫求见圣上。   原来是昨夜寺中发生了一桩奇事, 因与先皇后有关, 是以住持不敢不报。   先皇后早年时,常去佛华寺祈福,后来入宫封后, 母仪天下, 住持便将她曾用过的签桶收入了观音宝座内。   这么多年,签筒都好端端的保存在莲花座里,可今早小尼去宝殿洒扫时, 竟发现有一支签子从签筒里掉了出来。   是了,偏巧就只掉出来这么一支。   而那签子上刻的签文是:“天赐良缘不可违,悖逆天道裹是非。”   听住持师太讲完这些, 皇帝坐在龙椅上久久未言。   他就一个人这么静静的坐着,在殿内沉了半个时辰。之后突然起身,往皇后宫中去了。   待孙氏觐见皇后时,小钟后热络的与她叙起家常,又问了楚堇的近况,以及有无短缺的药材。俨然是对待亲家的态度。却是只口未提退亲之事。   她也不知皇上是为何突然转的心性,就在孙氏到来的前一刻,皇上突然过来叮嘱她,切莫再与孙氏提及退婚之事。   显然,皇上这是认可了这门亲事。   待孙氏告退后,小钟后才有功夫去细问原由,得知先皇后显灵之事,也是心情复杂。   显灵之说她是不信的,她更愿相信那是有心人所为。其实这种雕虫小技本不该骗过皇上,奈何皇上对先皇后情意深沉,一但碰上蹊跷事,便打心底里愿意相信那是先皇后在显灵。   是了,便是贵为九五之尊,也会偶尔脆弱,需要抱着这么一个信仰过活。   小钟后能看透这些,她却不会对皇上言明。因为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初是因何进宫。   她就是为了替姐姐守护太子而来。   有了皇帝的点头,这婚事的最后一道坎儿便算过了。有了各司正大光明的协同,流程自然走的顺畅。   纳征那日,礼部尚书曹大人亲登楚府,玄纁束帛、聘饼海味、香炮镯金一应俱全,将个楚家前庭铺摆的满满当当。   曹大人代表了太子,代表了皇家,楚伯爷与夫人孙氏携楚府各房皆迎至前庭,客套的奉茶道辛苦,又简单的叙过温凉,寒暄几句。   曹大人始终一脸喜气,打从接了这差事,那嘴角便没耷拉下来,活脱脱像个弥勒佛。之后他道:“今日来此,除了向伯爷和夫人道喜之外,还需得向二位请个期。”   楚伯安和孙氏俱是一怔,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不由有些懵怔。   储君择妃,大多是“告期”。也就是皇家选好了吉日吉时,在纳征这日,由前来下聘的官员知会一声,便算定好了日子。可这“请期”就大不相同了!   所谓“请期”,要么是由姑娘家来定日子,要么就是带个日子来,请问姑娘家是否如意?二者不论是哪一种,都有着两方来议定的意思,较之“告期”多了不少尊重。   历朝历代也并非没有储君大婚前先行请期的,只是那样的情况基本是太子妃母家大势。或为盟国公主,或为彪炳史册的元勋之后,皇家自然格外敬重。   可是楚伯安小小一个伯爷,女儿能嫁入东宫坐上太子妃之位,已是阖家几世修行,如今还给了这殊荣,怎能不叫他夫妇二人受宠若惊?   是以楚伯爷连声道:“不敢不敢!”之后双手朝天打了个拱,毕恭毕敬的问道:“不知圣上可有示意?”   楚伯爷问这话,一来是不敢托大擅自拿主章,二来也是想借机探探口风,看圣上对此婚事可有何不满之处。毕竟自家闺女……   哎,想到这里,原本因着大喜之事面泛红光的楚伯爷,脸色渐次灰败下来。   小堇生在朱门,养在棚户,这十数年的亏欠令他这个亲爹惭愧。现今这么大的喜事砸到他们家来,偏偏小堇却迟迟不醒来,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喜还是忧。   曹大人依旧挂着笑脸儿,不疾不徐的说道:“圣上倒是未有明示哪一日,不过商拟仪注时,圣上曾提及先皇后。”   “先皇后?”楚伯爷一时未能意会。   曹大人便接着道:“是啊,圣上最是重情,先皇后去了这么多年,圣上仍旧时时缅怀。再有两个月,便到孝慧先皇后的阴寿了。想来能看到太子大婚,孝慧先皇后也十分依足。”   这下伯爷和夫人皆听明白了,于是双双称是,直言两个月后的望日便是极妥当的日子。——那日也正是孝慧先皇后的寿辰。   于是这场大婚,便定在了两个月后正式举行。   大婚的头一日,伯府先行将陪奁送入东宫。寝殿内衾枕被帐皆换为喜庆的大红色,梳妆镜台也有添置,连带着准太子妃在娘家时用惯了的丫鬟,也一并换了宫中制式的衣裳,随着陪奁提前一日被送入了东宫。   大婚这日,一早李玄枡便盥洗完毕,换上朱槿色的缂丝袷纱蟒袍,先去拜见了父皇,接着又接受群臣的拜贺,之后又率群臣祭了宗庙。   一通繁冗的流程走下来,已至正午。李玄枡这才匆匆乘上金辂车,往宫外去。   宫门到忠诚伯府的一路上有金吾卫净道,舆人一路将马催得又快又稳,卤簿仪仗伴驾而行,百姓夹道欢呼。   太子迎亲本就是京辅大事,士庶争相一睹天家风采,加之此次的太子妃又格外特殊,更是引得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这一日踏上了街头,纷纷猜测太子妃身体是否已康健。   金辂车终于在伯府大门外停下,太子下车,大步往门内走去。   若在寻常人家,新郎官来迎娶新妇之时,该当有几个伶俐的下人挡门,拦着新郎官不让进。新郎官必得被狠狠刁难一番,再作几首催妆诗,这才能如愿进门。   可是今日娶亲的是太子,自无人敢拦,守门的下人只乖巧的分立在大门两侧,门户大开,垂首恭迎。   新妇抱恙在身,无需盛装打扮,新郎官自也不必一首一首的费脑子作什么催妆诗。李玄枡径自迈过门槛,往内院行去。   楚伯爷和伯夫人候在内院,见太子殿下前来迎亲,忙上前行礼。李玄枡大步夺近将二人拦住,温和道:“大喜之日,冰翁丈母无需多礼。”   楚伯爷和伯夫人笑着点点头,随后让出路来,送太子去偏堂用茶。   之所以用这杯茶,只是为了耗些许时辰。就在这个当口,迎接太子妃的厌翟车已悄悄打西边的车马门驶入。太子妃的飘兰苑离此门极近,故而抬她上车也能少些动荡折腾。   用过一盏茶后,乔嬷嬷便来请:“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已被安然送上车了。”   李玄枡便即起身,向伯爷和伯夫人告辞,乘上金辂车,与楚堇所乘的厌翟车并辔而行,往宫城回了。 第39章   原本太子与太子妃的车舆还应经午门, 降轿入宫,再行一通礼仪。可太子妃如今这样,礼仪自是能省则省, 故而一应人马仪仗径直回了东宫。   合卺酒与同牢礼可以省,但这结发之礼却是省不得。   太子与太子妃入寝殿后, 已是一身宫人装扮常儿和另外几名宫人, 一并小心翼翼的将太子妃扶至床上。全福人上前在太子与太子妃头上各剪下一绺发丝, 缠了结后仔细收在一个香囊里,又将香囊塞入绣花软枕下。   此后, 二人便是结发的夫妻。   全福人又笑嘻嘻的说了一堆吉祥话后,便退了出去。   眼下不过申正,离天黑尚有一两个时辰,李玄枡虽不必宴客,却也要给东宫的僚佐亲信们一个道贺奉拜的机会。是以他将太子妃留在寝殿内,命常儿等人仔细照应,又传了张太医来请脉。自己则去便殿接见臣工。   虽说楚堇一路坐着车来, 路上也难免受点儿颠簸之累, 加之敲敲打打的鼓乐,也会多少劳些精神。故而还是让张太医再行请次脉来的稳妥。   等贺拜结束,李玄枡再回寝殿时, 薄暮业已拢了下来。   他驻足在寝殿外, 望着门内喜烛发出的光亮,打在箱橱镜台上,染出一片暖暖的昏黄。他缓缓步入, 屏风外值夜的四个宫女蹲身行礼,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几个宫女便退至殿门外头守着。   转过屏风, 只有常儿一人在楚堇的床畔贴身伺候着,方才她已听到了动静,这会儿也朝着李玄枡行礼。她将头埋得低低的,这辈子做梦都未敢想过有一日会进宫来。而她最亲密的玩伴,如今已贵为太子妃。   “太医可来看过了?”李玄枡一行往榻前走着,一行询问。   常儿忙道:“回殿下,张太医已来看过太子妃娘娘,说今日虽闹腾,太子妃娘娘的心脉却是未受其扰,反倒有复健之相。太子妃服过药后,张太医才离开。”   这话才说完,常儿忽地意识到那句“闹腾”极为不妥,太子的大婚如何敢这样评说?立时便将头深深的叩在地上,彷徨道:“殿下恕罪,奴婢妄言!”   李玄枡摆了下手,面上没有显露半分要恼的意思,而是顺势觑了一眼榻上。   榻上的女子虽还是散披着长发,但却像模像样的着了一身盘金满绣的大红吉服,云肩上的珍珠排须流泻在枕边,与黑瀑般的乌发映衬在一起,煞是惊艳。   再看她沉沉睡着与世无争的那张脸,白皙的面皮儿上透着淡淡的粉润,嘴唇也有藕荷的色泽。安静的躺在那儿,便只如熟睡一般,与数月前他在忠诚伯府见她的那一面大相径庭。   也是,今日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大喜之日,略施粉黛倒也该当。   李玄枡这样以为着,便吩咐:“入夜了,伺候太子妃盥洗吧。”   常儿微微一怔,小心的回道:“回殿下,娘娘先前儿已盥洗过了。”   原本正自行宽去吉服外袍的李玄枡,闻言不由滞了手下动作,心下也纳罕,她这气色并非妆容所修饰?他耐不住好奇,便再仔细往楚堇脸上瞧了瞧。   果然那粉润是由内而发的,非胭脂可染饰。   他目光又向下游去,逡巡一圈儿发现这丫头不食人间烟火已三月,瘦是瘦了不少,却也没有病骨支离之感。   不禁再次纳罕:“这几个月,太子妃在你们伯府都用些什么吃食?”   常儿想着入宫前孙氏的叮嘱,一定要寻机将阖家对太子殿下恩德的感念之情带到,于是便言:“回殿下,太子妃不能正常用食,故而每日夫人给娘娘喂□□汤,内里多是人参,鹿茸、阿胶、虫草之类。只是这些亦不能补足精气,眼看着娘娘日渐憔悴下去……”   说至此处,常儿面上流露感激,话锋也随之一转:“得亏后来殿下送来了上贡的千年野参,那才是真真儿救了娘娘!我们夫人日日早起焚香感恩,既谢菩萨给娘娘留了一线生机,也谢殿下救娘娘于水火!”   日常溜须拍马的话李玄枡听多了,此时被人这样千恩万谢着倒也面上不显什么多余表情,只将身上厚重的外袍腿了,随后道:“给太子妃宽了衣你也退下吧。”   他委实不能想像,穿着那样一身镶珠嵌翠的吉服躺在床上,她该多难受。   常儿应了,立马去为楚堇宽去外袍,又将她的满头发丝仔细捊顺,这才退出寝殿,与其它四位值夜的宫女同站在门外待命。   其实想也知道今晚并不会有什么特别,大婚之夜没有洞房,太子与太子妃只会如寻常的任何一晚一样。   人皆退下了,寝殿内只余李玄枡与楚堇二人,其中一个还是没知觉的,李玄枡便觉得有她没她也无什么不同。如今总算给父皇和母后一个交待了,起码日后耳根该清静不少。想到这些,他竟隐隐对床上那人也有些感激之情。   既不会搅扰他的生活,又能帮他度过难关。对于他这种一心扑于政务,不想为后院分心神的人而言,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李玄枡缓步走至窗边,手轻轻一推便将绿窗打开,顿时一股裹挟着微微湿凉的清风灌了进来,冲淡殿内淡淡的药味儿。   说起来她还真不招人烦,安静不说,就连服的汤药也散发着淡淡药香,而非他以往所闻到的那种涩苦味道。   贴墙的檀木小几上,放着一只银壶和两个银盅。今日大喜,没有太子妃与他同饮合卺酒,可李玄枡这会儿却偏偏想饮酒。   于是他自斟自饮了一盅,尤不依足,又将另一盅也满上,一盅接一盅的悠哉饮了下去。   这种大婚之日的酒,多半为了照顾妇人,而备的清淡怡口,不似宴席上的烈酒。加之酒盅玲珑,无非是应个吉兆做做样子,三五盅下去也就刚润了润喉。   就着满月,李玄枡饮至六盅时,忽地一阵夜风袭来,直冲脑门儿。登时那沉入了体内的酒,如听到号角一般,齐齐起了作用。   他身子微微晃了下,不由暗哂:往日连饮三大海碗无碍的他,今晚这是怎么了?一阵风竟也能刮倒他?   大约是今日太乏了吧。   打从平旦便早起,比平日上朝还忙碌,且平日下朝后若困乏他尚能补眠,今日却是没有这机会。从早起忙到方才,他属实是累了。   不过转头看了眼卧榻,他又犯起愁来。   宽倒是足够宽,莫说二人同睡,便是三人也能排开。只是她身子这样,他此时与她同床共枕,算不算趁人之危?   即便他什么都不做,碰都不碰她一下,可待她哪日醒来,对他的记忆依旧是停留在佛华寺那一别上。却得知自己早已成了他的太子妃,还在毫无知觉的境况下与他夜夜同榻……   说他是小人,可他明媒正娶,是她正经的官人,甚至还免她被不知怀着何种龌龊心思的陌生男子冲喜。可说他是君子,他也不敢当,总不能直接告诉她,是父皇日□□婚,他承受不住,加之她夜夜入他梦去磋磨他,他才娶了她。   罢了,他不想她醒来后对他带着这样的怪异情绪。   想通这些,李玄枡便大步绕过十八牒的黄花梨屏风,准备换个殿睡。东宫庞大,想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就太多了。   行至寝殿门口,值夜的五个宫女齐齐向李玄枡行礼。虽然她们皆垂着头,可李玄枡却能感觉到她们正小心谨慎的利用余光向上瞥,似在疑惑大婚之夜新郎官何故外出。 第40章   不知怎的, 素日里从不将下人看在眼里的李玄枡,此刻却收步了。   自然不是为了这几个下人,他是突然想到太子妃嫁入东宫的初夜, 太子便弃她而去,第二日这宫中会传出怎样的闲话?   定会有人说太子娶太子妃不过是为了敷衍圣上, 其实打心里太子是看不起太子妃这个病秧子的。   他又想起忠诚伯一家对他的感恩戴德。楚家急着招婿是为了给楚堇冲喜的, 虽说这理由荒唐可笑, 可他既然接了这差事,起码得面上做到了位。若他当夜就弃她不理, 总归说不过去。   是以太子在门口驻停了片刻,立马便又调头返回了殿内。   李玄枡在寝殿内扫视一圈,最终选定了那张楠木嵌黄花河山图的弥勒榻。   弥勒榻与楚堇所睡的十六柱红榉攒灯笼锦拔步床,同在屏风隔开的里间。如此,守在殿门外的宫人便不易察觉太子与太子妃分床而睡,即便到天亮起寝时,宫人也断不会不请命就擅自越过屏风进了内间。   既不能让下人们知道, 李玄枡就不便命她们来搬搬抬抬, 于是亲力亲为,将弥勒榻上的榻几搬下,轻放在地上。又自行去香樟柜子里取了被褥作铺衬。   待弥勒榻被布置出了个能睡人的样儿, 李玄枡才皱眉转头看一眼状似无辜的楚堇。   心道看来娶她也不是尽好。这种粗活他何时做过?他这双手, 注定是翻阅奏疏与典籍的。   不过总归不能与个昏迷不醒的人较真,是以李玄枡也没多怨怪,便倒头在了弥勒榻上。初时仰天平躺, 后来发现余光总不自控的往一旁瞥,不由得心烦,便干脆起身去将床上的帘幔放下。回到弥勒榻时, 他又调了个身,向里侧卧着。   如此那人可扰不着他了吧?   借着微醺,李玄枡凝神调息,很快鼻息便匀净下来。只是睡着的同时,他又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一片澄澈的蓝天,那丫头如约而至,与他并肩走在琼苑的御渠边。   御渠西岸渐高,近水是一片人工铺就的细沙滩,沙滩上还有鹅卵石铺出的一条小路,逶迤屈曲着向前。   沙子都是从外岛运来的金色细沙,阳光照在上面,处处散发出碎金一样的灿然色彩。鹅卵石也被日头晒得发烫,楚堇褪去鞋袜赤脚走在上面,热意从脚心直通全身,她快乐的像只小雀。   之后她大约是走累了,便张开双臂席地平躺,堂堂太子妃,毫无规矩可言。   可即便是这样,李玄枡也不想去扫她的兴头,甚至就着她的身侧也躺了下来,陪她一起看着蓝蓝的天空。   看了一会,觉阳光刺眼,他便翻转了下身子朝向楚堇。楚堇有些不好意思的歪过头看他,“殿下盯着臣妾做什么?”   他面上未显,心里却不禁发笑。她已是他的太子妃,他看她又有何不可?若是哪天懒得看她了,她才该小心着些。   李玄枡不言,楚堇更泛羞赧,于是转过头去不再问他。可他却好似起了兴儿,忽地翻身而上,覆在她的身上,用手正过她的脸蛋儿,不容置喙道:“你是孤的太子妃。”   说罢这话,他便强势的将脸逼近,眼看着两张嘴唇就要碰上,她却突然皱起了眉头,“殿下……不可。”   他动作稍顿,轻声问她:“为何不可?”   接着那张粉嫩的小脸儿便似哭了一样,向他讨饶:“硌得慌。”   硌得慌?   若说先前仅仅是一时兴起,听了这话后的李玄枡便如箭在弦上一般,身子如弓弦紧紧绷起,蓄势待发。他将头一埋,嘴唇蹭在她的耳廓,暧昧低语:“太子妃会喜欢的。”   只是楚堇并未显露开心,反倒更加的委屈起来:“臣妾说的是背下……”   这下李玄枡才意会过来,原本先前竟是他想歪了。   他垂眼看,见楚堇身下确实枕着许多鹅卵石。只她一人躺在上面或许并不嫌硌,可他的重量也加诸在她身上,她便不舒服了。   于是他立马抽身坐起,见楚堇也跟着坐了起来,他便打算为她拍掉衣背上的细纱。可谁知手往她的肩上一搭,竟是扑了个空!   李玄枡怔然,顿时一股不安袭上心头。他伸手再搂,还是什么也没搂着,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身体,寂寥的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楚堇刚刚还无比清晰的身体轮廓,突然就飘渺起来。初时两人间似隔着烟雾一般,到后来,她便化做了烟雾,消失不见。   “小堇?”   “小堇!”   ……   李玄枡高声喊着这个名字坐了起来!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并非坐在沙滩上,而是坐在弥勒榻上。又转眼看看对过的红榉拔步床上,楚堇正静静的躺在那重重帐幔后面。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已是急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不禁心下惴惴:他都娶了她了,还是不能得安生?   这时殿门外,值守下半夜的来喜公公,向前探首,谨慎又担忧的问:“殿下?”   李玄枡知道定是自己刚刚做梦时喊的声音大,吓到了他们,于是尽管觉得窘迫,还是开口回了句:“无事。”   既然无事,来喜便不敢再多问,又乖乖的站直了身子,原地守着。   其它几个小宫女都仰赖着他,见他不再说什么,自也都闭了嘴。不过想到方才殿下竟唤着太子妃的名讳惊醒,个个都感叹太子殿下的多情。   其实即便没有这桩小事,单凭殿下敢娶回个昏迷不醒的太子妃来,就足以令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便仰佩不已。   只是一觉惊起,李玄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搭着腿儿躺在弥勒榻上,思绪繁杂。   怎么竟会做这样的梦?娶她之前梦到的皆是她向他求助之类,他出于可怜和挽救的心思娶了她,可迎她进门的头一夜,他竟梦到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   李玄枡不禁嗤笑一声,怎么能说是非分之想呢?那已是他的发妻。可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对楚堇竟有同情之外的贪图。   不仅如此,他垂目下瞥,白色的中衣已不再平整,直直隆起的部位令他无颜以对。于是他将左腿蜷得更高些,右腿搭在左膝,掩盖着这令人窘迫的一幕。   他阖眼,禁欲调息,可不知怎的思绪总是回到梦里楚堇开口的那几句话上。一想到那句硌得慌,便觉下身一阵涌动。饶是他已明白那只是个误会 。   不过依照前面做的那些梦,似乎她介入的梦境都有一些现实意义的传达。比如梦中她取下的那本书,又比如她指他身上所穿的那身吉服。   李玄枡便认真想了想,这句话还能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好似蓦地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起身下了弥勒榻,径直往拔步床走去。   一层一层的掀开帷帐,他来到床前,将点灯橱上的龙凤喜烛拨得亮些,然后伸手往她的褥子下掏了掏,果真摸到一些硌手的东西。   他转头看一眼外面,视线落在那铺着枕褥的弥勒榻上。想着此时若唤宫人进来收拾,那他堂堂太子睡不了床的事便会被人发现,于是作罢,只得自己动手亲力亲为。   李玄枡将手抄过楚堇的腰,将她打横抱起,移去了弥勒榻。她身子比他想象的更轻盈一些,即便单手,他也有把握将她捞住。   而后又回到拔步床,将喜被和喜褥整个掀起,露出了下面的枣子、桂圆、长生果等物。   很快他便将这些果子收拾进一个木匣子里,重新铺好床褥。 第41章   这些果子还不能丢, 照理说是要铺在褥下一夜,翌日由喜婆前来收拾。故而李玄枡也只是先行移走,待天亮时再重新放回去, 让喜婆来收。   他可不想让旁人发觉他堂堂太子,操这么多闲碎心思, 大半夜的不睡觉, 给太子妃铺床叠被的瞎折腾。   将床铺平整了, 李玄枡便将楚堇抱了回来。   “这回你可能安生睡了?别再来搅扰孤了,孤明日还要早朝。”说着, 他将人小心翼翼的平放回床上。   李玄枡正欲抽身离开,可身子才一直起,却忽地被什么东西一扯,重又趴了回去!这一趴,他的嘴唇刚好压在楚堇的右边脸蛋儿上……   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   他慌忙将脸移开,蹙眉怔怔的望着她,低声怨怪:“你又在作什么法?难不成不舍得孤离开, 非要陪着你睡这里不可?”   床上的人没半分反应, 沉了须臾,李玄枡意识到她只是个昏睡不醒的人,不可能拉着不让自己走。于是往下看去, 这才发现是自己中衣上的带子, 不小心压在了楚堇的身下。   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是释然还是失落,匆匆抽回那带子,转身回了自己的弥勒榻上。   如此一来, 他更是难眠了。   先前困扰他的还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梦,这会儿困扰他的已是实打实的肢体接触。   他亲了她?他就这样亲了一个姑娘……   先前那场景和这个问题他翻来覆去的想,想着想着居然也就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 小来子在屏风外,小声唤醒:“殿下,卯牌时分了。”   再有半个时辰便是早朝,小来子日日都是这个时候来叫醒殿下。   李玄枡睁眼,看了看绿窗,发现已有薄光透进殿来。便对外道:“知道了。”   若在平时,殿下起寝都是由小来子服侍,可如今太子已行过大婚,小来子也知自己的身份不太合适入内,于是乖乖退回到殿门外。   吩咐常儿:“我先去传早膳,你进去候着吧。”   “喏。”常儿应声,看着来喜公公离开后,便往里去。   这厢李玄枡刚将楚堇移至弥勒榻上,准备将拔步床上的干果子原样铺回去,就听有个轻盈的脚步声入了内殿,不由得皱眉。   先时来喜公公让常儿进去,只是让她候在屏风外,等着殿下起寝吩咐。可常儿才入宫一日,尚仪局虽将规矩都教全了,可实际应变时却容易犯迷糊,她没在屏风外驻步,而是直直的入了内殿。   可入殿后一看,不禁傻了眼!   窗子大敞着,夹杂着露气的晨风呼呼往屋里灌,而殿下居然狠心的将她家小姐弃置在弥勒榻上过了一夜,连个被子都不给盖!   之前对东宫的憧憬顿时化作泡影,常儿的心凉到了底。   在伯府时,她日防夜防着楚娆,生怕她趁小堇病得不醒人世,来欺负她。毕竟张太医说的三种剧毒,始终有一种查不到源头。常儿便担心那人隐在暗处,再次动手。   故而圣旨下时,她对东宫抱有期待,总觉得陪小堇入了东宫,便可远离危险。   可今日看来,太子殿下也是个心狠的。   心中想着这些时,常儿已经手脚麻利的将几扇窗子关好,又将堆在一旁的锦被盖好在楚堇身上。这才转身朝着李玄枡行礼:“太子殿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饶是心下再如何不满,常儿一个小宫女也断断不敢在一国储君面前甩脸子。   只是李玄枡却早已将这新来宫女的小心思看穿,望着弥勒榻上睡得一脸安详的楚堇,他心下不由升腾起些委屈情绪。明明在弥勒榻上将就了一夜的人是他,却被下人以为病中的太子妃遭了他的欺负和冷待。   可李玄枡毕竟是太子,即便遭人误解,他也不可能对着个下人去解释澄清。偏偏这下人还是随太子妃刚入宫的,此时打罚都容易引发更大的曲解。   是以他只得暗暗叹了口气,没好气的对着屏风外大声唤道:“更衣!”   很快有两名宫人进来,在床前回廊为太子穿好衣,而后退至一旁待命。   出寝殿时,李玄枡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话:“收走那些劳什子的干果,将太子妃移至床上安歇。”   众人忙应喏,扫净床铺上多余的东西,重新将床铺平,几人抬着太子妃仔仔细细的将人移到拔步床上。之后不久张太医便来请脉,常儿拿着新开的方子去小厨房煎药了。   自打楚堇中毒以来,所有的药都是她亲手煎煮,每日煎完药的罐子也都收回自己房间,不许任何人触碰。煎药时哪怕旁人去找她闲聊几句,她都要疑心半天。   这样做,除了楚堇是她自小的姐妹外,还因着一些愧疚。   当初贤妃赐下的那碗芙蓉羹,她未多言一句便端给小堇饮用,若是提前告知小堇那是贤妃命人送来的,以小堇的慎重,必不会饮用。   故而这三个多月来,常儿将过错揽至自己身上,几回跪在伯爷和夫人面前忏悔。   伯爷和夫人大度,不怪罪她的粗心,反倒劝她若缺了那一碗,指不定另两种毒性不能相互制衡,反倒不能成活了。如此常儿才释怀些许,只将全部心思用来防患未来。   只是东宫的规矩比伯府要森严许多,特别是数月前太子爱宠的那碟边果遭人投毒后,更是各方看得极紧。就比如说吃食和煎药,便是东宫的老人,也不可独自经手这些,必得有专门的人在旁看着。   如今在东宫,药都是张太医来请脉时亲手送来,这环节是断然出不了错的。只是那煎药的罐子不能再如以前,被常儿擅自带回房中藏着,如此,便有些令她不安。   不过经过这么多事,常儿也已有了自己的小心机:她将那罐子的边沿上故意划出道痕迹,然后每回用完按照特定的角度放回柜子里。这样万一有人想在药罐子上动手脚,哪怕手法再高明,常儿也能发现。   今早她随盯厨的管事去取罐子煎药,才打开木橱门,便察觉出了不对。   原本朝向她的那道划痕,此时换了角度,朝去了后面。常儿登时心下一紧!   “怎么了?”盯厨的管事发现她的不对劲儿,便开口问。   常儿心知若这罐子当真被动了手脚,那么能干下这事的必是有小厨房钥匙的几个管事。趁着夜里大家都睡了,悄悄溜进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常儿暗暗心惊,想不到入了宫,却也没比外面安全。   有小厨房钥匙的管事共有三人,一时间常儿也无法知晓是谁,那么只能先不打草惊蛇。于是她很快敛了异常情绪,如昨日一样镇定煎药。   这药要先以大火煮沸后,再以小火煎足两个时辰,方能使药效发挥至极致。在药滚过第一遍时,常儿便揭了盖子,将火收小。动作间不小心将罐子碰了下,洒出一些药汁在灶台上。   “怎的这样笨手笨脚?你在伯府时就是这样伺候你家主子的?”盯厨的管事不满的申斥。   常儿也不回嘴,只匆匆拿帕子擦了灶台,继续煎药。   又过了一刻,她手捂着肚子转身,一脸的急切:“崔姑姑,我今日正逢小日子,这会儿痛得紧,能否请旁人代看一会儿?”   被她唤作崔姑姑的这位,自是一脸的不情愿,不过这等事也没旁的法,便去外头叫了另一个宫女来,让常儿先回去休息。   常儿出了小厨房,并未回自己房里,而是快步去追张太医。 第42章   她来煎药时, 张太医还在给太子妃施针,这会儿也才离开不多会儿。张太医脚程慢,她只要脚程快着些, 便能在出东宫之前赶上。   果然,常儿一路小跑着, 很快在甬道追上了张太医。   见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 张太医被唬了一跳, 急急问道:“可是施针后太子妃起了何不良反应?”   常儿摇摇头,迅速掏出那条帕子递上前:“张太医……麻烦您查查这上面的药汁……可有何不妥?”   老太医先是不解的皱眉, 旋即意识到什么,忙带她拐入一旁不点眼的门后。当场摆出药箱来检测。   不一会老太医双眼圆圆瞪起,惊恐的看着那已经变了色的帕子……   却说另一边,李玄枡下了朝便随父皇去了养性斋。只是父皇显然对他还有些积怒,不好发作,却是淤积于心久不消散,近来总是对他冷眼相待。   皇帝立在书架旁, 一本本抽出典籍来翻阅, 却是只看上几眼便又放了回去,然后再去寻另一本。这养性斋他近两年极少来了,书卷存放的位置他也记不太得了。   李玄枡不急着提心中之事, 只关切的问:“不知父皇想找的是何书?”   皇帝不忙答, 沉了片刻,才怨责道:“那卷《竹书纪年》又不知被他们收去哪儿了。”   李玄枡立即转去后排的一个书架,长指在架框的小标上扫了一圈儿, 然后准确的在一卷书前停下,将之取出,正是那卷《竹书纪年》。   他将书交到父皇手中, 笑道:“父皇许是太久不来养性斋了,记不得母后在时,曾将这里的书册分门别类,归置在不同的架子上。且以卷名字数为序,做好暗签依次排放。这么多年来,这里还一直沿用。”   顺帝的眼眸忽闪了下,本有些浑暗的眼瞳竟似枯灯重新被点亮,蓦地就精神许多。   皇后之位虽早已易人,可先皇后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都不曾远去。若有心,宫中各处可寻得到。   他又想起同意太子婚事的前一夜,做的那个梦。既然一切都是她的意愿,他又何必再跟儿子置气呢?大婚昨日都举行过了,再这样别扭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除了令父子之情愈发淡薄。   想通此结,顺帝将书暂放一旁,转头认真看着儿子:“太子来此,可是有何事要求朕?”   见父皇态度转缓,李玄枡便也不再虚掷,直截了当道:“岁首纳入宫中的贡品中,有几支千年野山参甚是稀有,当时父皇拨了东宫两支。不久前儿臣将它赏了忠诚伯府,未料那参用在太子妃身上,竟有奇效!是以儿臣想求父皇……”   “太子果真对太子妃用情至深啊。”不待李玄枡将话说完,顺帝便截断他的话,发此感慨。他想不到他的枡儿竟会对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如此上心,几番忤逆他不说,如今还得寸进尺。   之前是看都不肯看一眼,现今是事事记挂。他这儿子待女人的态度,还真是大转弯。也说不清是该喜还是该忧。   李玄枡自然懂父皇的心思,父皇本就对这桩婚事极为不满,对太子妃更是没好印象。若不是当初他派人去佛华寺动了些手脚,父皇定不会妥协。   如今为了缓和父皇对太子妃的惯有印象,他不得不再将母后搬出来一回。   “父皇,其实儿臣并非对太子妃用情多深,儿臣做这些,仅仅是因着母后多次入梦提点,儿臣才终于开了窍,决心好好成一门亲,好好对待太子妃,不令母后失望。”   说这些话时李玄枡脸不红,心不跳,表情极为到位,不由得听者不信。   顺帝是头一回听到这说辞,如此倒也极好的解释了儿子前后的巨大转变。不由得信以为实,眉宇凝重的兀自低喃:“果然是她看中的……”   先皇后分别给他示警,给儿子提点,那么这个太子妃自然是先皇后亲自选中的。顺帝不佞佛,原本不迷信这些,可如今也有些沉溺。   甚至还天马行空的想,太子妃昏迷的这数月,是不是与先皇后有了什么神交?若不然先皇后怎就认定了她,非她不可呢?   这样想着,那赘他儿子的太子妃似乎也不那么令他排斥了。   于是顺帝便开恩道:“行了,其余几支朕过会儿就命人送去东宫。”   “儿臣叩谢父皇!”太子深深向顺帝拜了一拜,随后退出。   回东宫的路上,李玄枡高高乘于辇上,踞高望远,很自然的看到了前方一个宫门的后头藏着人。   “去看看,前面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人。”他吩咐随扈的小来子。   小来子立马快步上前,将躲在宫门后面藏头露尾的两个人,逮了个正着!只是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小来子也有些挠头:“张太医,您老这是……”   见到是来喜公公,张太医自然明白太子殿下就在附近,立马不敢再窝着,起身绕至甬道,毕恭毕敬的朝着李玄枡行礼。常儿见状也只得跟着。   不知是被日头照的,还是确实疑惑这二人举动,李玄枡微锁着眉心,问道:“张太医何故委身门后?”又觑了一眼新来的宫女,补了句:“还有你。”   张太医不知是被先前事吓的,还是人老了本就不中用,嗫嚅半晌说不清话。最后还是常儿将心一横,把先前的事禀报了太子。   闻言,李玄枡也极为震惊,想不到那只毒手竟还敢伸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贤妃,必是贤妃所为!李玄枡先入为主的有了这个推测,而后便命常儿继续回去煎药,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万勿打草惊蛇。   常儿回小厨房时,崔姑姑正盯着另一个小宫女煎药,见她回来不免奇怪。常儿便推说是饮了碗热水不那么疼了,不放心便还是亲自来盯着。   如此,崔姑姑便打发了另个小宫女,继续让常儿负责煎药之事。   半个时辰后,药终于煎好,崔姑姑盯着常儿一并送去寝殿。因着不是近身伺候太子妃的,故而崔姑姑在屏风后等候,只目送着常儿一人端药进去。   常儿才进去没多会儿,崔姑姑就见太子也回了寝殿,忙伏身蹲礼。   太子才进去不久,崔姑姑就听见太子发威的声音:“蠢笨的奴才,以往就是这样伺候太子妃的?”   接着便听见常儿哭啼求饶。   崔姑姑这厢正紧张着,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惹怒太子,忽地就见常儿退了出来,路过她时小声说道:“殿下让姑姑进去伺候太子妃服药。”   崔姑姑心里发毛,忙追问:“你刚刚做了什么,惹得殿下发这么大火?”   常儿掖掖眼角:“我就是一时粗心,忘记伺候太子妃服药之前先尝药了。”   尝药?崔姑姑心中不解,往常宫里主子染恙,也无非就是拿银针试试汤药罢了,到了太子妃这怎的还多出这么道程序?随后又略想通了些,想来是太子妃连中三种毒,致使殿下格外担忧吧。毕竟许多毒性也非银针可以试出来的。   崔姑姑也不敢多耽搁,忙快步入了内。有了常儿的提醒,她自然不敢再遗漏此节,伺候太子妃服药之前,她先用了公勺舀出一小勺来,自己尝了。之后才准备去伺候太子妃服药。   可谁知她都如此小心了,却还是惹得殿下不满,药还没喂上一口,就被殿下斥责笨手笨脚,给轰了出来。   之后小来子又先后传了另外两位姑姑,皆是掌着小厨房钥匙的管事。然后他们故计重施,李玄枡亲眼盯着那两个姑姑也将药亲口尝过,自然,之后两个姑姑也皆被赶了出去。 第43章   李玄枡看了看楚堇, 目光又扫过那碗药。   几个姑姑都不会死,因为她们试的这碗药已不是常儿煎的那碗,早被他们偷偷替换了。只是几个姑姑试药时都无惧意, 证明并不知原来的药中有剧毒。   换言之,三位姑姑都不是动手之人。   小来子是揣摩心思的老手, 看殿下犯愁, 必然要为主分忧。于是建议道:“殿下, 既然下手的不是几位姑姑,想来必是其它宫人, 不若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命她们纷纷试药,看谁露怯?”   李玄枡白他一眼,暗哂他的无脑。   “若你是那下手之人,眼看着这碗药被数十人试过,轮到你时可还会怕?”   小来子一怔,这才醒悟过来。的确, 先前那招儿只适用于有特定目标时, 若要成百的宫人召集起来,便不奏效了。   于是忙道:“奴才蠢笨,还求殿下恕罪。”   李玄枡不再理会他, 踱步至窗前, 推窗看着院中景色。不多时便见几个新来的宫人排着齐整的队,跟在一个尚仪局的女官身后行过,显然是要继续去熟悉宫中规矩。   这些宫人都是随着太子妃来东宫的, 算上太子妃最心腹的那个常儿,共有七人。而这七人经过尚仪局的□□,最终仅能留下最适应宫中伺候的四人, 其它的将要打发回伯府。   李玄枡眯眼看着她们行过,突然就有了些别的推测。   是了,因着最近他与贤妃明里暗里的争斗,故而先前得知有人下手时,他先入为主便认定了是贤妃。可是倘若真是贤妃,又何需如此心切?   太子妃刚刚嫁入东宫,下人们迎接新主,饮食正是看得最紧的时候,这时候下手实在不是上策。   能紧在这时候动手的,想来也只有那些不确定自己之后是否还能留在东宫的。   想通这点,李玄枡便立即吩咐了几句。小来子得令,立马下去照办。很快七个新来的宫女被带至寝殿外,除常儿外,其它六人被分别隔离开来。   小来子依殿下的吩咐,分头送了六碗药去她们所在屋子,命她们为太子妃试药。   有五人痛快的喝了,只有一个叫如儿的宫人,吓得立时跪在地上。   小来子将如儿带下去严审,很快便问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原来竟是忠诚伯府的楚娆,买通了她,命她如此做的。   如儿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娆姑娘告诉奴婢,太子妃本就奄奄一息,经大婚一通折腾,翌日断了气儿也没什么叫人意外的。况且这种药一但进入体内,只会放缓血脉的运行,常人服下顶多昏迷,病弱之人服下便足以致命。娆姑娘说就算太医看过了,也不能断言太子妃就是中毒而亡。”   小来子忍不住先厉声斥责一番,之后又不解:“那为何太子妃尚在伯府时她不动手,反倒等人来了宫里才费这事?”   如儿只得全部坦白:“其实太子妃中毒时,便有娆姑娘的手笔……只是那日府里往来的人多,怀疑不到她的头上,而后来再没有适当的机会了……故而娆姑娘认为,若是太子妃离开伯府后再出事,她便无嫌疑……”   小来子气的险些背过气儿去,命人将如儿严加看管,自己则急急回去复命,一路上暗自为太子犯愁。处置一个楚娆事小,可这才太子大婚翌日,便有见血的官司……   哎。   事情基本如李玄枡先前所料,故而听到小来子的复命后,他倒并无意外之处。   旋即又命小来子将此事辗转透一些给楚伯爷。   于是过午,身在户部的楚伯安,在与内坊前来的官员打交道时,意外经那人“提点”了一番。他当即怒目回府,直冲枚园,揪过楚娆来细审。   “孽畜!还不如实招来!小堇身上的毒,可是你下的?!”   原本还想拉架的孙氏,听了伯爷这话,不禁愣在了原地。许久才哆哆嗦嗦的问了句:“伯爷,你刚刚……说什么?”   楚伯安手指着昔日的女儿,不住的颤抖:“这个畜生……是她给小堇下的毒!”   本打算抵死不认的楚娆,见父亲如此笃定的语气,不免心下慌乱。心想以父亲的处事,若无九成九的把握,必不会翻脸至此。可即便这样,她也不能就此认了,还是得尽力分辩上几句。   于是楚娆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问:“父亲何出此言?”   楚伯安恨的闭上眼,手攥成拳,“你不仅害了小堇一次,居然又要再次下手……你指使的如儿事败,已在太子面前全都招了!”   孙氏红着一双眼盯死死着伯爷,见他说的真切,又转头看向楚娆。楚娆灰败着一张脸,分明已被吓至半死,可眼珠子却还转来转去,似在盘桓算计。   孙氏心知此事多半无假,登时一股积蓄数月的恨意冲上心头!她夺步上前,朝着楚娆的右脸就是一记耳光!   之后她颤巍巍的指着她:“你……你……”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如儿在太子面前招了,父亲也已认定是她所为,就连平时最亲的母亲,此刻也不再信她了……楚娆自知再狡辩已是多余,于是只低头捂着右侧火辣辣的脸,只字不言。   僵持了许久,楚伯安最后丢下一句:“明日一早,你随我入宫去向太子与太子妃请罪。”便转身走了。   出了枚园后,楚伯安的步子便不似先前明快。他蹒跚着一步步的挪动,背景萧瑟。   曾经他想过,他这个父亲做的极为不合格,但他也曾立誓,不管害他女儿的是贤妃还是侯爷之女,若是皇上不肯法办,便是亲自提刀,他也要为女儿报仇!   可如今却知,害他女儿的,是他的另一个女儿。   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从小教养至大的养女,他做不到亲手提刀处治了她。那么,就交由太子吧。   楚娆自知天亮后在劫难逃,于是哭完就开始收拾金银细软,带着桂儿连夜逃出忠诚伯府。   虽则伯府今晚守备森严,但她既然敢做下这些事,便给自己留足了后路。她一早便命桂儿在枚园西墙葡萄架下掏出了一个狗洞,平日有葡萄架掩着,旁人不会发现,今夜刚好派上用场。   主仆二人一人挎一个大大的包袱,从狗洞钻出后便一路向西极力奔跑!   伯府的马车自不能再用,深更半夜的外面也没有等活的车夫,就凭着两条腿,在天亮之前她们跑到了城门口。   二人在城门前盘桓了两刻,终于便等来开城。二人顺利出城,又雇了一辆马车载着她们一路向西,过了容城,进入宣州地界。   夜里住店时,主仆二人终于能踏实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了。逃跑时太过匆忙,她们只顾收拾金银,却忘记带上些吃食,致使一路只吃了两块马夫匀给她们的饼子。   这会儿有米有肉,二人吃的无比餍足。用完饭后桂儿安抚自家小姐:“小姐放心,这几日赶路虽苦些,但等到了边城便是天高皇帝远!咱们带的银子足够置办大宅子,到时再雇上几个丫鬟婆子,必不比在伯府时过得差呢。”   听了这话楚娆也很提气,于是道:“吃完就早些睡吧,明日天一放亮咱们就启程。”   说罢主仆二人上了楼。   只是她们不知,方才就坐在隔桌用饭的两个男人,正是一路尾随她们而来的。   见她们离开,其中一个清瘦些的才问另一个壮汉:“大哥,为何咱们不直接在这里动手,却要随她们到驰州才抓人?” 第44章   壮汉笑笑, 饮下一海碗酒,这才故弄玄虚的回他道:“太子殿下素有宽仁的美名,许多事不便亲力亲为。可驰州新上任的使君名气在外, 想来必能为咱们殿下分忧解愁,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傍晚, 楚娆带着心腹丫鬟抵达驰州境, 却是二人才入境, 就被一队官兵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可是良家女,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桂儿挡在自家小姐前面, 略有些心虚的辩白。   领队的小头目闻言笑了,“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那你们两个小丫头包袱里所携的大量金银是哪里来的?”   两人眼神闪烁,答不上来,之后便被他们带去了府衙。   驰州离京城隔着几座城池,不算远也不算近,是以京城的新鲜事时不时能传过来些,却又不会那么通达。故而驰州的这位王使君, 只知昨日太子大婚, 娶的是一位伯府千金。而这位太子妃数月前曾遭人暗害,身中剧毒。却是没听说过忠诚伯府真假千金的污糟事。   两个时辰前,那两名尾随楚娆来驰州的太子的人, 先一步到达驰州, 去见了王使君,并告之有谋害太子妃的恶人逃来了驰州。故而王使君才能派人迅速将此二人拿下。   如今将二人带上堂来审问,二人却妄图狡辩, 王使君一心立功,最擅长的便是刑讯之事。不由分说的就上了大刑!   起初楚娆和桂儿抵死不认自己是从忠诚伯府逃出来的,待夹棍一上, 疼得两人当即晕死过去!泼水再醒后,便没了先前的傲慢,认下自己是伯府出来的的后,便一个劲儿的求饶,却不肯认下那些罪名。   见她们还是不肯老实招认,王使君又上了拶指,拶至第三道时,桂儿先一步撑不住了,代楚娆招认。   王使君看向楚娆,问她:“你可认?”   楚娆清醒片刻,还是不肯全部认下。她很清楚,一但认下这些罪名,等待她的或许就是铡刀了。   若楚堇没成为太子妃,一切尚可在府内解决,指不定父亲母亲还能念及十数年的缘分,留她一条活路。可如今楚堇贵为太子妃,事情便不这样简单了。   纵是父亲母亲不忍杀她,太子也不会饶了她。   见她迟疑着不肯认,王使君当真动了怒!又上了杖刑!   二十大杖下去,半身浸着鲜血的楚娆,纵是想认这回也没力气说话了。   很快状纸放到她面前,有人强扯着她的手按了下去。之后她便再次昏死过去。   待楚娆醒来时,人已被锁在囚车里,正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除了衙役,远远的还有两个男人跟着,瘦的那个禁不住感叹:“这王使君问供还真有一套,不然就她一个姑娘家,殿下总不好直接将她下诏狱。”   壮的那人道:“殿下自然是深谋远虑,不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她若抵死不认,难保伯爷和伯夫人不会心软了回头又去求情,令得殿下难做。这下白纸黑字的供状有了,回京便可直接下死牢了。”   楚娆被押解回京,下入死牢的这日,也是楚堇入东宫的第六日。   原本李玄枡是打算人一押回来,便及时处置。奈何昨夜楚堇又托梦给他,央求他莫先杀了楚娆,待她醒来再去见上一面,尚有几句话要问她。   梦里李玄枡爽快答应了她,可醒来又暗自觉得好笑。待她醒来?岂不是要天荒地老。   才起了些奚落的意思,忽地李玄枡又止笑,转过头认真看了眼那满绣着吉祥葫芦的金色幔帐。   这些日子她夜夜托梦,几乎每个梦都有明示暗示,而他每日也如破案一般,认真去推敲她想表达的东西。   有时是她身处荒漠,向天祈雨。他醒来便发觉她果然嘴唇枯干,于是给她喂些参汤。   有时是山石滚落,砸中了她的胳膊,她趴在地上嘤嘤哭泣,一双泪眼望着他。他便起身去查看,果然见她的胳膊压在自己身下,定是哪个宫女为她活络手脚时粗心而为,他便帮她将胳膊抽出,再小心的活动两下。   的确是每一个梦,都有她想传递的意思。   那么她让他留着楚娆,难不成是她当真快要清醒了?   这念头在李玄枡脑中闪过,可他并未像之前自己以为的那样生出厌恶情绪来,相反心底莫名一热。   也不知怎的,明明起先答应娶她时,除了怜悯之外,也是图她安静。可若当真醒来,就她那性子,定会整日如只鸟儿一般,在他耳边聒噪不停。   然而想到那样的情景,他竟也不觉得多烦。   望着纱帐出神的思量了一会儿,李玄枡想明白了。   是了,他早已习惯她夜夜在梦里聒噪他了。醒了虽然白天会聒噪,可夜里起码能还他清静,想想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更衣过后,李玄枡便去处理父皇交给他的一些政务。待手头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回到东宫用晚膳时,他给自己加了一壶酒。饮下两杯后,又特意传了常儿来问太子妃今日白天的情况。有一瞬间,他是希望听到些异样反应的。   可是常儿回话,说太子妃今日与平日并没什么不同。   无意识的,李玄枡叹了口气。叹完了,才后知后觉的被自己这反应唬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他竟当真如此热切的盼着她醒来?且这种祈盼并非单纯的出于发善,而是如楚伯爷和伯夫人一般,会当真期冀,期冀落空后,也会当真的失落。   可他又与她毫无血缘之亲!   李玄枡被自己这种转变吓得怔忪,顿时也没了对肴馔的兴趣,饮下杯中酒,便起身往园子里去逛了逛。   待觉得疲乏之时,才缓步回了寝殿。   宽衣之后,宫人们退去殿门外侍夜。李玄枡立在窗前醒酒,不由得又望着对面刚刚被下人们落下来的锦帐发怔。   微敞的窗隙里漏进来的夜风,将烛台吹得忽明忽暗。自他这边起,烛光渐次黯淡下去,到楚堇所睡的拔步床外,便只余几道模糊的光影打在帐子上。   偏偏那光影还随风缓动,恍惚间,竟好似一个女子曼妙的体态剪影……   李玄枡鬼使神差的大步移上前,一把扯开最外面的纱帐,看到的仅是里层的素锦。他动作放轻的撩开锦幔,见楚堇如任何一个时候那样,安静的躺在床上。   心里晃过强烈的失落,他却未转身离开,而是就着床畔坐了下来。双眸紧盯着床上的人儿,眼珠一错不错。   他还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她。   或者说,他还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一个女子。   这样看了许久,尤嫌不足,李玄枡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主张,抬起便落到了楚堇的脸蛋儿上。   那看上去细嫩白皙的肉皮儿,触上去温温润润的,如怀中焐暖的白玉,也如那水晶盏里尚未彻底散去热气的乳酪。   温热干燥的长指缓缓划过她的脸庞,顺着玲珑的轮廓描摹至颈间,这时李玄枡才好似忽的醒过腔来,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迅速收回了手,只是那一瞬间,他好似看到楚堇的睫羽眨动了下……   然而再看时,却是一切又如平时那样,她只静静的躺着,对外界没有半分的感知和反应。长长的睫羽映着灯火,在眼底洒下一小片阴影,根根分明的影子静止在那儿,一动不动。   李玄枡站起,不死心的又盯了她两眼,之后转身出了拔步床。   在弥勒榻上入睡不多久后,她如约而至。 第45章   梦里, 她又在祈雨。他知她是口渴,醒来便如常去端放在案子上的参汤喂她。许是今夜饮了酒的缘故,他动作有些冒失, 第三口时灌得有些着急了,连带着上一口一并漾了出来。   李玄枡忙拿自己的袖口去擦, 却忽地听到“咳咳——”两声!   初时他还没多想, 只想着人被呛到了总是要咳嗽的, 可又擦了两下后,才骤然醒顿过来!   昏迷了三个多月的楚堇, 可从未有过这等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便是张太医为她施针时,刺到人中穴和通天穴,她都不曾有半点反应。张太医还曾说过,何时太子妃对外界刺激能有所反应了,便是将清醒的征兆。   顿时一股狂喜的情绪袭上心头,李玄枡快步走出,打开帐子, 朝外面喊道:“来人!快传太医!”   今夜恰逢张太医侍值, 不多时老太医便提着药箱入了寝殿。太子将适才的情况给他一说,他便急切的去为太子妃搭脉,又翻看了眼皮儿。   之后张太医不无激动的言道:“太子妃确有苏醒之相!殿下请放心, 老臣这便开副襄助醒神的方子, 再在太阳、风池两穴施以银针,指不定天亮之后太子妃便能清醒过来!”   说罢,老太医就急着去写药方了。   常儿下去煎药的时候, 太医又为太子妃施银针刺穴。待药煎好送来,李玄枡便在一旁亲自盯着宫人将药给太子妃喂下。   前后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四更天。看着太子妃并无立即醒来的苗头, 李玄枡便命人先退下。   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到早朝的时候,他回到弥勒榻上躺下,不一时便沉入了梦乡。睡前他以为太子妃会再入梦中提点些什么,可这回她并没来。无人搅扰,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窗户半敞着,不时有清风灌入,吹拂着纱幔上的精石穗子,发出清泠泠的细微动静。这动静极轻,不足以唤醒熟睡的人,但本就将醒之人,却好似听到了某种呼唤,缓缓睁开眼睛。   久违的光亮……   楚堇睁开眼时,幸好映入的只是隔着纱幔的一豆灯火的微芒,不然定能将她眼睛刺伤。   她这是睡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头脑昏昏,又重又混沌。她盯着承尘望了半晌,意识一点点复苏,恍然琢磨过来这不是她的闺房。   她这是在哪儿?   乌黑的眼珠迟缓的转了转,她竟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于是她想起身。可她的手动了动,却无力撑起身子,只蹭着床褥虚抓了几下便放弃挣扎了。   她全身的筋骨似被抽空了一样,使不出什么力气,于是她张了张嘴,想唤人来,却发现喉咙干涩,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这小小的一通折腾,竟有筋疲力尽之感,最后她阖上眼,又睡了过去。   可她已睡了三个多月了,这会儿并不缺觉,只是力竭。稍稍睡了半个时辰,人便再次清醒过来,这回却好似蓄了力一般,较之先前有了极大的不同。   楚堇用手撑了下,竟半截胳膊都能跟着抬起!她狂喜不已,只觉受到鼓舞,腿也能缓缓的拖动一些。就这样一寸一寸的挪动,不多时人便挪去了床沿儿。   只是她的头还很重,不能抬起,只能手摸着床沿儿,一点一点向外游走。终于,她的手碰到了床畔那红榉木的二斗小橱边缘。她深吸口气,再接再厉,手顺着那橱壁往上去,最终够到了一只青瓷碗盏。   够是够到了,可若想喝到碗里的参汤却是不那么容易。强烈的焦渴感催使着她继续拨弄那只碗,可是灯烛摇曳,眼前也时明时暗,费力拨动了几下后,那只碗被她推到了台沿儿上,肉眼可判的再稍推一下就能掉落。   她咽了咽,口中枯涩只是咽了个空。她也不确定再向前推一下后,另只手腕上的力气可否支撑她接住那只碗,可是她没更好的法子,只能试上一试。   况且她连唤人的力气都没有,即便碗摔碎在地上,至少还能引来人。   于是她用力的将碗又推了一下……   那碗压着她另只手的指尖儿坠了下去,她的手指无力将它托住,被它压的也往下垂。那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在楚堇的眼中却好似经历漫长。   就在她自知承不住,打算作罢的时候,却忽地有一只大手将她的手,连带着那只碗盏一并稳稳的托住!   楚堇艰难的仰了仰头,双眼立时撞进一双瞳色幽深的狭长眸子里。   李玄枡?   纵她昏睡一场,也断不会忘记此人。李玄枡怎会出现在她的闺房?   这讶异的念头才一闪过,她又恍然想起刚刚醒来时看到的情形,这里虽是她的歇脚地,却并非是她的闺房。   难道这里是……   那疯狂的猜测一起,她人便立时打了个寒颤!   李玄枡又何尝不惊诧?他刚刚才梦到她要水喝,起身来想喂她些参汤,谁知一掀开锦帐,竟见她侧身趴在床上,艰难的去够那参汤的碗!   不过有前夜她托的梦,加之张太医也有预言,他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于是很快收敛了面上诧异,将碗自她手中取下,放回到小橱上。而后又伸手拎过被她抛在里侧的锦被,重新盖回到她身上。   刚刚他看她打了个哆嗦。好不容易苏醒过来,万勿再受凉染恙。   他也不急着问她何时醒的?当下感受如何?只抽了两个引枕垫在她的背后,让她能舒服的倚靠在上面,然后取过碗来,一勺一勺的把参汤喂入她口中。   初时楚堇是惶恐的,圆瞪着眼睛嘴都不会张。随着第一勺参汤强行灌入她的喉咙,身体对水分的渴求便迅速挤跑了其它情绪,她极配合的吞咽,甚至努力张着口,急切迎接下一勺汤汁。   见她心切,李玄枡反倒不敢喂得太快,生怕她呛了。口中连着说了数回:“慢些着,别急。”   可楚堇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若非手上无力端不住那碗,她恨不得将碗抢过来,自己抱着痛饮一番!   待碗中的汤都喂尽了,李玄枡便将空碗放回橱上,楚堇似不依足的双眼跟着那碗转过去,见碗果真空了,才终于死心的又调回视线。她一错不错的盯着李玄枡,此时喉咙已不涩得难受了,可她一时又不知从哪问起。   适才饮汤时,她已影影绰绰的记起一些昏迷前发生的事。   嫂子姚敏有孕,阖府欢庆,办宴之时贤妃赐来了芙蓉羹。她躲在自己房中并不知,饮下后才知羹是贤妃所赐,当即疑心,紧接着便毒发!   此时回忆起来,她方觉后怕,眼中不自觉就泛起莹然,哑着嗓子喃道:“昨日……我昏倒了……”   若非此时李玄枡就坐在她的床畔,离她不足咫尺距离,定是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李玄枡调开视线,似有些不忍看她接下来更为震惊的表情。这才纠正道:“你说的,那是三个多月之前了。”   这声音虽平淡,可落在楚堇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响雷!她怔忪着,整张脸刷了浆子一般,维持着听到这话之前的最后一刻表情。   良久,在李玄枡笃定的目光中,她才迟疑着问:“三……三个月?”   李玄枡镇定的看着她,颔首:“是,你中毒之后,已昏迷三个多月了。”   楚堇此时的感受,不亚于她刚刚穿至此地时。又沉默了许久,她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终于开始四下扫量这间屋子。借着昏黄的烛光,她大约将这里看清楚了。 第46章   高阔的天花藻井, 盘茎莲花彩绘栩栩如生。金砖墁地,砖石整洁光滑的如女子妆镜般可鉴人。还有这床……   楚堇的手虚虚抓在床沿的一块凸起上,她垂下眼帘细细端看, 发现那是由整块红榉雕出的一条盘龙的爪子,只不过这条龙是四爪, 那么应该称之为蟒。   她有些不敢置信又想不通的探问:“我现在是在宫里?”   “是。”李玄枡看着她, 温声答复。   楚堇立时咳嗽几声。   原本李玄枡还想趁这机会将她已是太子妃的事告诉她, 可盘桓了下,还是没有立即说。而是略过这话题, 说道:“你刚刚醒来,张太医嘱咐过不可饮过多的水。你且先忍忍,若实在口干,便漱口再吐出来。”   说罢,他便起身将水瓶拿来,往她面前递了递。   楚堇摇摇头,又想问她昏迷的这三个月, 贤妃如何了?可才将“贤妃”二字说出来, 就紧跟着一串儿的咳嗽,将话中断。她直咳得脊背整个弯起,额头抵在锦被上。   见她难受得厉害, 李玄枡忙帮她轻拍了两下背。知她先前是急着要问什么, 便主动告诉她:“给你下毒的人是楚娆,如今已押入死牢,孤是猜着你可能想亲自去看上一眼, 故而才留着她的命没立即斩首。”   “楚……”她意外的抬起头来看着李玄枡,娆字没说出口,她就又是一阵干   咳。   李玄枡见她情绪激动, 便先将她同时遭遇了三种毒性折磨的事不提。将她安置好后,转身出了拔步床,唤外面的宫人去传太医来。   其实楚堇还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一来是嗓子难受,要极用力的吐字才能说清楚话,可一用力喉咙便发痒不住的咳嗽。二来是她觉得醒来这会儿业已听到了太多令她震惊之事,如今身体虚弱,她自知承受已到了一个临界。   故而即便看出了李玄枡有意遮掩,她也没再追问,只安静的靠在引枕上,等着太医前来。   不多时张太医进来,一番细致的望闻问切后,面色轻松起来。头一回对太子展露出笑意:“殿下放心,微臣刚刚已为太子妃号过脉,太子妃此次醒来便无大碍了。往后只要再服上阵子药,身体便会快速好转。”   听了这话,李玄枡稍稍安心,问道:“那何时可以下床走动?”   “太子妃所中之毒,并不会对筋骨造成任何损伤,如今太子妃不能下床仅仅是因为体弱,加之已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腿脚缺乏锻炼而无力。往后只要宫人们勤搀扶着太子妃下床活动,相信用不了多少时候便能恢复如初。”   这回李玄枡更加开怀,可是当他擎着一张笑脸扭头看床上的楚堇时,却发现她正无比惊恐的瞪着自己。   这时他才有所觉悟,先前太医已将她成为太子妃之事露了出来。   这时当夜不侍值的常儿,也听闻了太子妃醒来的消息赶来寝殿,远远的就泪眼婆娑,走至床前更是忽地跪地,喜极而泣的哽咽着:“恭喜太子妃娘娘。”   其它宫人见状,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恭喜太子妃娘娘!”   楚堇心中大震,却隐忍着不说话,直至张太医伏在案上写完接下来调理的药方退下,常儿也接着药方下去煎药,李玄枡屏退其它宫人后,她才重新用不解的眼神望向他。   “殿下,他们所言可是真?他们刚刚唤臣女……”   她一顿,李玄枡便笑着将话接了过来:“太子妃。你如今的确已成为孤的太子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道理。生龙活虎时李玄枡不喜她,生死边缘时他竟迎娶了她?   李玄枡短叹了声,似是故事太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能让她更易接受。沉了沉,他在床前矮金裹脚的圆杌子上坐下,打算将她中毒以来的事,一件一件与她细细道来。   “你可知,当初你所中之毒并非一种?”他稍一顿,接着道:“除了已被关入死牢的你那个毫无血缘的妹妹楚娆外,还有贤妃、安都侯府的嫡千金姚嘉玥,都是嫌疑极重之人,只是孤一时还未找到确切证据动她们。”   “自你昏迷后,你母亲疯了一样的四处求医问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什么偏方斜方都想法子给你弄来试试。最后皆不奏效,她孤注一掷,决心招婿为你冲喜。”   听到这里,楚堇终于冷静不下来了,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冲喜?!”   李玄枡颔首,“是,冲喜。不仅如此,你母亲当时病急乱投医,竟听信民间媒人巧言,给你找了个不学无术又恶行累累的亡赖之徒。”   楚堇的一双水杏眼瞪得更大了,虽知那些定是未成,但如今听来还是禁不住后怕。   见她被吓得身子微微颤动,李玄枡不禁心下暗爽。她如今该清楚这太子妃之位得来不易,是他救她于水火了吧?   他便继续道:“后来孤从张太医口中听闻了这些,便动了恻隐之心。”   说完,他以为能等来楚堇的千恩万谢,却不想她反倒质问起:“若殿下只是可怜臣女,一道口谕便可令臣女的父母将婚事取消,又何需……”   她抬眼撞上他有些不高兴的脸,立时意识到如今已然身处宫中,要慎言,于是没将后半句说出来。   饶是这样,李玄枡面色也够难看了。   不多时后,常儿端来了依张太医新方子煎好的药,走到拔步床外,见太子还在里头,便垂着头驻了步,只双手高捧着木托盏:“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药煎好了。”   李玄枡觑了一眼药碗,犹豫了下起身离开,临走丢下一句:“好生伺候你们太子妃。”   目送着太子出了寝殿大门,常儿才终于放松下来,快步进了拔步床,将托盏搁置在床头小橱上,一把拥上楚堇:“小堇!你总算醒过来了……”   楚堇笑着,可身体的虚弱使她有些承受不住。常儿抱了她一会儿,见没回应,这才想起可能自己的失态引发了她的身体不适,于是连忙抽开身子,望着楚堇:“对不起!对不起小堇……你没事吧?”边问着,她的手紧张的捊过楚堇的胳膊。   楚堇摇摇头,嘴角噙着笑,“无碍,只是睡得太久了,身子僵硬不灵活。”   听了这话,常儿掖掖眼角的泪花,急着去帮楚堇按摩胳膊。按了几下才又想起药来,直笑自己是太高兴了忙的乱了套。于是端药喂她。   昏迷着时,楚堇服药很乖,现下醒来了,反倒觉得那苦涩的药有些难咽,半晌才咽下去一小口。   常儿也不催她,只拿来蜜饯哄着,又将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一点一点讲给她听,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待一碗药喂完,这几个月间的事也大致讲完了,许多先前太子遗漏的地方,如今楚堇也都明了了。   服完了药,常儿一边帮楚堇按揉活络四肢,一边给她讲些宫中的形势。比如贤妃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如何,太子与贤妃的关系又如何,以及皇帝当前的立场等。   楚堇睡着时只凭参汤和一些补药便能吊着精气,可如今醒来,消耗的多,便也很快就饿了。只是眼□□虚,遵太医嘱需以流食和易消化的清淡饮食养养胃,常儿便去小厨房亲手做了粥。   面甜的南瓜熬粥,小火煲了多时,米煮至软烂,南瓜也悉数化在了米里,金灿灿的一碗,看着便让人极有食欲。 第47章   午膳吃了粥, 到了晚膳时楚堇说馋肉味儿了,常儿便将番薯蒸熟,用勺压成软泥, 再浇上两勺子肉汁端至楚堇面前。   殿内已屏退了其它宫人,是以常儿也未见外, 如以前在伯府时直呼:“小堇, 张太医说了你现在不能食肉, 但这番薯泥沾了肉汁,也能暂时解馋, 你试试。”   楚堇接过闻了闻,果然肉香四溢,小半碗入腹,的确是既能解馋,又易消化,她吃的极为餍足。   有了像样的吃食,身上也似乎回来一些力气, 楚堇用手掌撑着床沿儿, 身子竟能不靠引枕而直起。只是这样犹不能令她满意,她又用力抬了抬腿,将腿移到床边儿, 只是再想往外移, 却被那床畔的浮雕当住了,她委实没力气再抬高些将之越过。   常儿才将碗和托盏放出去,回来就见她这番折腾, 立时扶上来急切道:“小堇,你要做什么?”   “常姐姐,我想接接地气儿。”她抬起一双水汪汪的杏眼, 央浼道。   被她这样求着,常儿也有些犯难。一边想着太医和太子殿下的叮嘱,叫她们莫太心急,需得一步一步来,先将身体将养两日,再试着下床活动。可一边又同情楚堇三个多月困于榻上,人不接地气儿的确是不行的。   最后她禁不住楚堇的再三要求,又唤了几名宫女进来,一起扶着太子妃下了床。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另两个一前一后夹护。她们都不敢让太子妃使力,于是仔细护行,近乎是虚空架着人在殿内绕了半圈,楚堇脚都没怎么蹭着地面,就被几人又送回了床上。   虽有些糊弄人,不过能这样“走”上几步,楚堇也算是如愿了。   坐在床上,她望了眼窗户的方向,见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常儿觑了眼更漏,“回太子妃,已至酉时初。”   一听到了酉时,楚堇的心便猝然崩起。她记着常儿先前说过,李玄枡平日基本都是酉时正刻回来。虽说在旁人眼里她已做了李玄枡多日的太子妃,可在她自己心里,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莫说与夫君同床共枕,便仅是同处一室,都令她浑身不自在。   自然,她心里是清楚的,李玄枡肯娶她,完全是她高攀了。这样的亲事她应该跪去佛祖面前叩谢神恩。可是道理归道理,感觉归感觉。   正此时,便听到有脚步声入了殿内,楚堇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人走至拔步床外,行礼道:“禀太子妃,太子殿下刚刚着人来传话,说今晚有要紧的政务缠身,需得晚些才能回来,太子妃先睡,万勿痴等。”   见进来的不是李玄枡,楚堇的心已落下一半,又听完了她的禀报,更是松了口气。便道:“好,我知道了。回话就说请太子殿下注意身体,不必牵挂我这边。”   “喏。”传话的小宫女退下。   殿内只有楚堇和常儿两人了,她便也不藏着掖着,叹了口气,直白的说起心中烦忧:“我与太子面都未见过几回,如今醒来他竟已是我夫君……这要我如何面对?”   常儿跟着主子蹙眉,却是也无他法,只得劝她想开些,道事已至此,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虽说嫁的匆忙了些,可姻缘却是羡煞旁人的。   虽说是这么个理儿,但区区几句劝慰也不能立时就让楚堇坦然面对,不过最后一句她却是极为认同的。   这门亲事,的确是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就比如那个姚嘉玥,什么招儿都使了,恨不得搬个枕头来自荐枕席!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因着她之前太过上赶着的作为,名噪京城,如今只怕想说个对等的人家都难了。   适才常儿也曾提及,京辅人士如今都看姚家千金似个笑话,太子殿下宁可娶个人事不省的木头美人,也不肯纳她呢!   虽一时不能让姚嘉玥为毒害自己而受到惩罚,但想到她也承受了诸多奚落与讥嘲,楚堇总算也解气了一点。   不过她无意又觑到一眼窗外,见暮色已迅速四合,时间又过去了很多……   其实此时正惆怅日短的,倒也不只楚堇一人。养性斋阁楼上,李玄枡也正凭窗远眺。   今晚清风明月,寒温适中,满庭春花不败,夏花灿烂,正是一年里春夏交接的好时气。可是如此盛景,却无法令他心情纾解。   倒并非有什么难抉择的政务,而是想到今晚在哪里过夜,他就无比头疼。   “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太子妃昏迷,宫人值守殿外,他睡上几晚弥勒榻也没什么人知道。可如今太子妃醒来,他堂堂太子若再睡弥勒榻,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可是让他睡床……看楚家那丫头今日醒来后的反应,对于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这件事,似乎也没多少欣喜与感恩。   一国储君,相貌堂堂,文才斐然。从来都是京华淑女们趋之若鹜,如今怎么就好似是趁人之危强虏良家女的豪富一样?   想到楚家那丫头醒来后大约是如何想他的,李玄枡便气的牙痒!当初他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怎么就这么鲁莽这么冲动?她今日倒是有句话说对了,他身为太子,若只是出于怜悯才想帮她拒掉一门不妥当的亲事,一道口谕便够了。   何需以身相许?   想到这里,李玄枡突然强制性的将自己思绪扼住!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不想分析出自己当初作这决定更深一层的缘由来。   娶都娶了,也只能如此。   可是今晚他到底睡哪儿……   这问题他还没有最终想好,就听到“噔噔噔”踩着木楼梯上楼来的声音。不必想,定是小来子。   果然,下一刻小来子就近到太子身后,行了礼,提醒道:“殿下,已至亥时了。更深露重,殿下不如早些回寝殿休息?”   “这么快。”李玄枡不由脱口而出。之前处理完所有政务后来养性殿时,是他吩咐的亥时再回。只是想不到转眼的功夫亥时就到了。   可是他又想了想太子妃刚刚醒来,并不缺觉,此时兴许还没睡,于是他打算再稽延一阵子。举起握在手里半晌而未读的黄卷,他装模作样的翻了一页,然后道:“你先下去候着吧,这本书还差几页,孤阅完再走。”   小来子只得应喏,又退了下去。   过了亥时,夜幕便愈显浓重,大约又拖了半个时辰,眼看着窗外远处的石灯笼都渐次熄灭了,李玄枡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他扔下手中黄卷,转身从木梯下了阁楼。   小来子见殿下出来,连忙将斗篷仔细披了上去。如今虽已立夏,可还有些春日的清寒,夜里更是要比白日降下许多温度。   穿过大半个御花园,从南面的坤宁门出,再走过一条甬道,便回到太子所居的东宫。今晚李玄枡没有乘坐轿辇,单靠一双腿不急不慌的步行了回来。   走至寝殿门外,宫女朝他恭敬行礼。他看了眼内殿昏淡的光亮,然后低声询问了一句:“太子妃可睡下了?”   侍值的宫女也不敢大声,同样声音轻轻的回道:“应当是睡下了,常儿姑娘出来时便吹熄了大灯。”hetui   李玄枡觉得心里略松快了些,然后清了清嗓子,抬脚迈入寝殿。   他不想将太子妃吵醒,故而没让宫人伺候,自行在屏风外解下了斗篷丢在一边。绕过屏风时他先往拔步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雕花的窗棂,能看到楚堇正躺在床的最里侧。 第48章   与昏迷时的平躺不同, 她微蜷着身子面向里侧,侧卧成小小一团,占不到床的四分之一。她背景安静, 看样子倒像是睡熟了。   李玄枡再次觉得松气,步进拔步床的围廊, 开始解外袍上的钮子。心想她能主动睡去里侧, 将外侧给他留出来, 证明她心里也是明白并且愿意的。   一个刚刚才知情的姑娘家都这么主动了,他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好腼腆的?于是李玄枡匆匆褪去外袍, 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躺到了床上。   虽说并不觉得冷,但他还是习惯性的扯过薄被盖了盖身子。盖上了才恍然发觉床上只有这一床被子,他与楚堇共盖着同一床被子。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虽也说不上是因何。   这被子虽然足够两个人盖,奈何床委实太大,楚堇又靠在最里侧,致使他拽过被子来后, 楚堇那边便有些露在了外面。   她才中毒刚刚醒来, 若是着凉可不好。这样想着,李玄枡便发善心的往里挪了挪,又将被子给她盖回去一些。   可就在他的手抻着被子, 给她补盖漏出来的部位时, 忽见楚堇的身子本能一缩,似是被他的举动吓到。   她竟没睡着?   李玄枡顿觉头皮发麻,脊背渗出一层薄汗……   “你, 还未睡?”他低喃着问了句。   然后隔了良久,楚堇才犹犹豫豫的“嗯”了一声。   紧接着李玄枡又问了句:“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睡?”   寝殿大灯早已熄灭,仅凭床头点灯橱上的一豆灯火照出朦胧光亮。这昏暗又暧昧的氛围下,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这对话便有了极为特殊的感觉。   说陌生,楚堇此前拢共才见过李玄枡三回。并上醒来后的一出一回,也顶多算是五面。且他二人说过的话,手指数得过来。自然是陌生的。   可说亲密,又不得否认,二人也极为亲密。像此时这样同席共枕享一条被褥,怎敢说不亲密?   这样本不该共存的两种情愫,在楚堇心中交替着。她虽早早就熄了灯躺在了床上,可是一想到今晚会有个男人睡在床的另一端,她就心如擂鼓,怎的也睡不着。   可这些话她不能同李玄枡解释。故而她只违心的回了句:“许是太医换的新药所致,臣妾并不觉得困乏。”   “噢。”李玄枡这时也想起,张太医的确说过,为了使太子妃快些清醒,他的新方子里加了不少提振精神的草药。难怪她会睡不着。   想完这些,他又后知后觉的突然意识到楚堇刚刚的自称,已由之前的“臣女”变为了“臣妾”。他不禁心下震动了下。   其实刚刚这句“臣妾”,楚堇自己叫的也别扭,可是既已大婚,就算李玄枡暂时不挑她的规矩,这自称迟早也是要改的。那就不如今晚便改了,早些适应起来。   许是觉得当前气氛尴尬,李玄枡有意将话题引去正事上。他转了个身子,将原本向外侧卧的身子平躺了,说道:“你放心,害你的人孤迟早都会让她们得到应有的下场。”   在他看来,眼下任何话也不及这个承诺更能安她的心。   果然楚堇一直僵着侧向里面的身子动了动,稍稍放平了些,“臣妾谢过殿下。”   “只是还需等上一些时候。”李玄枡又劝她:“你需得有些耐心。”   “臣妾知道,”楚堇应着,又转而提起:“不过已被殿下打入死牢的楚娆,臣妾想待腿脚利索些时,去看看她。”   李玄枡半阖着眼,依旧没半分睡意:“你之前已说过了,孤也答应你了,特意为你留了她的贱命。”   楚堇微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疑问起:“臣妾何时说过?”   明明她今日才醒,且醒后一时无法言语,只是单纯的听着李玄枡对她讲。还是他走后,她又用了些汤食,才渐渐能张口说话的,何时又曾对他提过这种要求?   这下李玄枡也怔住了!是了,他一时糊涂,竟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   一边尴尬,一边又暗暗庆幸得亏是在夜里,楚堇看不见他窘迫的表情。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搪塞道:“噢,是孤有些乏了,一时头脑不清说错了话。孤的意思是将她下牢之后,便想着你们总归姐妹一场,你定会想再见上一面,质问兼着送行。”   这托辞虽有些蹩脚,可楚堇也不可能想到他夜夜睡觉时都会见到自己,于是不疑有它,只谢过殿下的思虑周全。之后又懂事的道:“殿下既然乏了,便不必陪臣妾说话了。”   “嗯,太子妃也早些安置吧。”说罢这话,李玄枡果真不再发一言。尽管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都在努力酝酿睡意,可还是直至天蒙蒙亮了,才终于睡着。   而这整整一晚上,他都僵挺的平躺着,不敢随意乱动一下。尽管他也不想不通在自己的殿中这般拘谨,究竟是为何。   楚堇倒是睡的还算香甜,虽然也有些拘谨,但一旁的李玄枡睡的安稳不乱动,她便也没什么不安的。加之身体还比较虚弱,很快就睡了过去。   说来也怪,之前她是有认床的毛病,挪个不熟的地儿许久都睡不踏实。可来了东宫也不知为何,清醒后的第一夜就睡得这样安适。   不过她后来想了想,兴许是昏迷时已在这张床上躺了数日,身体早已适应。故而如今清醒了再睡这张床,虽觉陌生,却也不会难适应了。   接下来的数日,楚堇皆是这样度过的:白日由常儿和其它宫女搀扶着下床接接地气,起先是在寝殿里走个一两圈,到后来能走四五圈不嫌累了,便干脆去庭院里走。不只能接地气儿,还能呼吸到带着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加上花之香馥,她每日吸着天地灵气,身体也就恢复的更快了些。   晚上呢,李玄枡近些日子都入了夜才回来,宽衣后便熄灯安置。虽然睡前也会交谈数句,但语气皆是拘着礼。   不过也有让楚堇觉得舒服的一面。他们第二晚同床而眠时,李玄枡命人又添了床被子,说是自己突然着了凉,怕夜里病起来过了病气,给太子妃雪上加霜。   结果他那晚并没有发病,只是多添的那床被子也就自然而然的留在床上了。打从那晚起他们便自己盖着自己的被子,这让楚堇自觉有了一小片安全的空间,每夜也就睡的更加自在些。   而李玄枡那晚自然是没有着凉,不过是他前一晚发现楚堇太过拘谨。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哪怕他夜里只稍稍动那么一小下,她便立时跟着打个激灵,好似怕他突然会生扑她一般!   发现这点后,李玄枡很是烦躁。莫说他对她没那心思,便是有那心思,她如今大病初愈,他又不是禽兽。   不过很显然,分了被窝各自睡之后,那丫头自在许多。就连睡前与他的低声交谈,也不再那么板硬拘谨。   其实他也觉得这一夜一夜的过的有些好笑,一男一女睡在一张床上,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亲密的关系,却每晚相敬如宾,叙话既客气又疏离。   三个月前在佛华寺与扮作小尼的楚堇再遇时,他矜高倨傲的打量她,逗弄她,那时就算打死他也想不到三个月后,这小女子竟会分他一半床榻。   这一晚,他二人也如之前的日子一样,吹熄了灯后静静躺在床上,简单交谈过几句,便互道夜安。   入夏后,其实近几日天气已明显和暖起来,宫人也几次请示是否要将絮绒的薄被换成单的丝衾?可李玄枡却以太子妃病体尚未完全痊愈,需得注重保暖为由,让她们晚些日子再换。 第49章   丝衾薄薄软软的一层, 盖在身上只如披了件春衫,让人没有距离感。   春末夏初的梅雨季,本该是雨水最多的时候, 可打从入了夏来,还未下过一场雨。楚堇睡不着, 便侧过身子看向窗外, 心里想着若是此时能下一场小雨就好了, 夜里听着绵绵雨声入睡,该是多惬意的事情。   她朝外侧卧, 便等同面朝着李玄枡,不过这会儿他呼吸匀净绵长,显然是已睡熟了,是以她也并不觉得别扭。   她偷眼看他,只觉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她还不是太子妃时,他高高在上,她从不敢正眼与他平视, 更莫说细瞧他的眉眼。如今她虽成了太子妃, 一定程度上与他并驾齐驱,可她还是一时适应不来,不敢盯着他的脸看, 甚至白日里说话都谨小慎微。倒是入夜熄了灯后, 两人平躺在床上聊天时,才让她不那么怕他。可是那时她也看不到他的面容了。   难得像现在这样,他睡得香熟, 她却清醒着,可借着点灯橱上的一豆光明,细细的将他端看。   楚堇从不知男子的睫毛可以这样长, 也没见过男子的皮肤这样细腻。若非那道剑眉强势又凌厉,唇峰干脆又劲锐,说这是张小娘子的脸也是让人信服的。   楚堇想着有些人的矜贵,那是靠话语里的骄狂,和眼神里的睥睨之感展露出来的,可李玄枡不是。李玄枡虽也为人傲慢,但他即便如当下这样闭着眼,不说话,也一样能透出那种矜贵气质。那已是日久天长渗入在他骨子里的气场。   其实眼前这个男人,不只有着英俊绝伦的容貌,还令她有种隐隐的安全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又为她去惩治害她的人。   正这样一错不错的看着眼前美色,忽地一道强光闪了下,打断了楚堇安适的欣赏时间。她讶然抬头,再看向窗外,却是如之前一样死一样的黑寂。   她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觉得先前兴许是自己看错了,然而就在她放松了警惕之时,一声比山呼海啸还要夺人耳的轰鸣响起!   伴着数道闪电,整个黑夜恍如白昼!然而这只是一瞬,在接下来的时间,那天幕不断在白昼和黑夜之间交替,忽明忽暗,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   楚堇自小就惧怕打雷。犹记得在桐家住时,每次这样的夜晚,桐泓才和余三娘都要彻夜不得安生。棚屋漏雨,豆子又怕泡,因此哪怕是雷鸣不断的深夜,他们也得赶忙下床穿衣,去院子里忙这忙那的折腾上一整夜来守护这不易维护的家园。   原本正熟睡着的李玄枡,在听到两轮雷声后也睁开了眼,发现窗外狂风骤雨大作后顿时睡意全无。   然而下一刻,他微微转头时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更为讶异的事。   他一转头便和楚堇的一双水杏眼对上,她眼里是惊恐无助,手也没闲着。她的手正紧紧的箍在他左侧的臂膀上,如娃娃抱布偶一样,将他整条胳膊紧紧抱入怀中。甚至他还能感受到那来自胸前绵软的压力……   “别怕。”李玄枡安抚了句,然后翻身转向她,左手任由她抱着,右手掀起自己的被子将缩在被子里的她一并裹住。   眼下这种情形,楚堇早将身为女子的那些羞涩抛之脑后。她见李玄枡并不排斥,也就愈加大胆的更大力的抱住他的胳膊。只是随着那雷声越来越大,狂风大作,怀里这一条胳膊似乎不足以慰藉她的惊惶。   见她即便缩在两层绵被里身子依旧剧烈的颤动着,李玄枡便干脆将心一横,抽出左臂垫入她的颈下,右臂也罩过她的细肩,将她揽入了自己怀抱里。   楚堇没有半点儿抗拒的意思,倒是在充分感受到他胸膛的温暖后,身上颤抖也随之减缓。渐渐的,她就这样紧依在李玄枡的怀里安静了下来。   外面雷声不减,可因着二人距离拉近,紧紧相贴,李玄枡的声音便能盖过轰鸣雷声先入楚堇的耳。   为了将她哄踏实,他便将小时候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听:“记得以前父皇常说,这样的天气不过是天上的真龙打了个阿嚏。”   果然怀里本来安静的楚堇动了动,她将头露出锦被来,腆起脸望向他:“当真?”   李玄枡颔首,只是头这样一低,下巴便不经意触在了她的额头上。楚堇不免有些羞涩的又将头缩下去一些。   好在此时灯火不明,若不然李玄枡便能看到她脸上泛起的赧色。她不必揽镜,也知定是红透了的。   李玄枡接着道:“父皇说天上那尊真龙,便是我们李家的先祖。他在天上保佑着后世子孙,也守护着整个大周的百姓和疆域。故而孤打小便不怕打雷的天气,那不过是我们念叨先祖多了,先祖打了个阿嚏而已。”   听到这里,楚堇竟破涕为笑。明知这故事是假的,可听完了她倒真的不怎么害怕了。毕竟如今她嫁给了李玄枡,成了李家的媳妇,说起来天上若真有龙,也算她的先祖了。   既然冷静下来不怎么怕了,楚堇便也不愿继续赖在人家怀里扰得人家无法睡觉,于是缓缓向后移动,摆脱开李玄枡的怀抱。   李玄枡见她不自在起来,手便也松了劲儿,任由她挣脱,重新回到原先井水不犯河水的里侧位置去。   “不怕了?”他裹挟着淡淡笑意问她。   楚堇摇摇头,随后又怕光太暗他看不到她的回应,于是张口又回了一遍:“殿下的故事好用,臣妾不怕了。”   “那好,睡吧。”李玄枡正过身去,回归平躺的姿势。   可沉了片刻,楚堇突然又冒出一句:“这些日子臣妾的腿脚已恢复的差不多了,臣妾想见见臣妾的父亲母亲,不知可否?”   这话她说的又缓又低,听起来没什么底气,似是打着若李玄枡若已睡着便不必听到的主意。   这几日每每想起常儿给她讲的三个月间,孙氏夜夜守在她床前不辞劳苦照料,以及父亲冒死递折子声讨贤妃与安都侯府的事,她便心下酸楚。便想着快些见到父亲母亲,好叫他们亲眼看见如今好胳膊好腿儿的自己,彻底安了心。   可毕竟这种事有些逾规制,宫中的妃嫔想见次母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是以在心底盘旋了数日都未敢提。若不是先前因着打雷,让她自觉与太子拉近距离,且太子对她也算呵护,她定是还不敢提的。   李玄枡并未睡着,听了她的话,才转过去的身子复又转了回来,静静的盯了她一会儿,然后告诉她:“此事不合规制。”   楚堇觉得心凉了一下,虽说本来就是她额外的贪图,也不敢抱着十足的把握能成。可此时亲耳听到了李玄枡并不婉转的拒绝,还是令她觉得有些扫脸。   她勉强笑笑,化解道:“是臣妾不懂规矩了,还请殿下勿怪。”   李玄枡却没理会她这句,只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宫里的这些俗规,大不过孤的一句话。”   这话不禁令楚堇的心一跳!隐约觉得他在暗示自己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只抬眼与他四目对视着,期待他再做明示。   黯淡的烛光中,李玄枡的唇角勾起些许,而后似带着几许压迫意味的向她跟前挪了挪,脑袋枕上她的软枕一角,问道:“若是孤准你所请之事,你打算如何回报?”   好好说着话,李玄枡却忽地靠过来,楚堇心下一惊,便本能的向后缩了缩。 第50章   只是旋即楚堇又想明白自己当前的身份, 只得又移回一些来,免得李玄枡以为她嫌弃他而怪罪。   她心下慌乱着,犹如小鹿乱撞。心道如今人都已嫁给他了, 还能再怎么报答?想了想,便道:“臣妾愿来世做牛做马。”   面前的男人抿着薄唇笑了, 那笑自然是带着些戏谑之意的。随后他问她:“你是觉得太厩里的数百匹大宛良驹不够孤骑?”   楚堇被他问的语塞, 一时无言以对。她搜肠刮肚, 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她有而李玄枡没有的东西。   默了良久,才带着点小委屈的坦言:“臣妾虽生在忠诚伯府, 可福薄命舛,打小被人调换了出去养在市井,日子过得如何全凭天意。赶上丰收的好时节,一家人也能沽酒买肉,可赶上旱涝的时候,日子可就苦了。说好听些是抹月秕风,实际上就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稍一顿, 她认真的看了眼李玄枡, 接着道:“而殿下打小生在大周皇宫,坐拥无上的权势和富贵。臣妾想来想去,委实是想不出个能让殿下稀罕的物什来回报。”   静静听着她说完, 李玄枡短叹了一口气, 似在同情她幼时的遭遇。其实他原本也只是想逗逗她,毕竟先前她被雷鸣吓得缩成一小团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谁知她倒信实,掏心挖肺的说了这么一堆苦楚。   不过话题已拔高到这份上, 他若再说只是逗她的,便显得有些没正型了。于是思了片刻,对她说:“有一样东西。”   楚堇立即睁大了眼睛, 一双水杏眼儿在夜色中亮闪闪的,好似黑曜石一般。她疑道:“什么东西?”   “你的心。”李玄枡表情认真的看着她,“孤可以为你报仇,惩治那些害过你的人。但同时,你也要此后与孤一条心。”   初听前一句时,楚堇还唬了一跳,听到后面的话,她便放松下来。原来只是要她听他的话,与他一条战线。   这有何难?她既嫁给了他,便是绑到一条船上的蚂蚱,理应夫妇同心。何况贤妃不仅是太子的眼中钉,也是她的肉的刺,说起来两人利益也算共同。   于是楚堇爽快的点点头,“殿下放心,臣妾以后什么都听殿下的。”   “当真?”李玄枡挑眉看着她。   楚堇咽了一下,随后信誓旦旦的道:“臣妾若有违此言,天打五雷轰!”   听到她发的这个誓,李玄枡又忍不住笑了。够了,这誓言对她来说已足够狠了。今晚只是听到打雷都吓成那怂样,五雷轰,只怕是要钻至床底下了。   “好,那明日下朝后孤便告诉你父亲,让他回去准备准备,后日与你母亲一道入宫来看你。”   终于得到允准,楚堇心意满足。其实若依着她的私心,她也极想念将她养育成人的桐家爹娘。奈何桐泓才没有官爵加身,余三娘也身无诰命,见他们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她昏迷时匆匆入了宫,日后只怕难有机会回老街看桐家爹娘了,也只能请孙氏帮着照应一二。   李玄枡与她道了夜安,外头的雨势也渐收。没了雷鸣和电闪,只余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不尽。听着窗外这清爽的声音,楚堇很快进入了梦乡。   后日清早,忠诚伯与伯夫人孙氏便一道入了东宫。   楚堇今日特意换了身湘妃色彩兰蝶纹的裙子,她不想父母时时为她担忧着,故而有意扮得俏皮一些,连头上的首饰都精减了一些,空出地儿来簪了一朵新摘的芍药。   头花与衣裙的颜色正好相衬,整个人看上去活泼灵动,半分不似大病初愈的。   在人前时,楚伯安与孙氏给太子妃恭敬行了礼。楚堇挥手将殿内宫人遣退,之后立马起身去搀扶父母。   可她的手才挽上孙氏,就被孙氏反手给搀住,孙氏一胆担忧:“太子妃身子才好些,切莫下地随意走动,虚耗了体力!”   楚堇笑着摇头道无妨,一行搀扶着母亲坐下,一行说道:“母亲安心,张太医说了如今已无碍,多走动走动倒是有助于康健。”   孙氏将信将疑,楚伯安倒是坐下后点头认可:“的确该当多接接地气儿,若是整日躺着,无病也会憋出病来。”   之后孙氏依旧不放心的拉着女儿手,将她仔仔细细端看一番。好在这些日子小厨房极重视为太子妃食补,先前瘦下去的那些斤两,如今回了些许,气色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孙氏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常儿来奉茶,父女母女之间除了关心楚堇的病外,又叙了许多家常。眼看着快到午膳的时辰,楚堇留父母在东宫用膳,楚伯安与孙氏却是坚持不肯受。   “小堇,你如今虽已贵为太子妃,但入东宫才不久,许多事上还是应检点着些。依规制我们此时入宫都属不该,是太子殿下念你大病初愈,才格外体谅。可是殿下宽仁,咱们也得识体,懂得分寸。”孙氏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叮嘱。   楚堇虚心的点头,一副受教的乖巧样子。而后笑笑:“母亲宽心,我必事事谨慎。那今日我便不强留你和父亲在这用膳了。”   孙氏满意的点点头,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过后,便跟着长长的死寂。   楚伯安与孙氏似有默契一般,明明先前起身作势要走,此时却又驻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   楚堇猜他们是有难言的话想说,于是主动问道:“父亲母亲若是有何话,直说无妨。”   孙氏回头看了眼伯爷,似是最终做了决定,转过脸来便朝着女儿屈身下跪!   楚堇心下一惊,赶忙双手扶住!急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孙氏用力推她拦阻自己的手,可是没能推开,眼角却已有泪开始滑落。楚伯安负手站在孙氏的身后,先前却没同女儿一并去阻止孙氏下跪的动作,现在也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看着父母如此怪异的举止,楚堇心中有了答案。她语气平淡的问:“可是为楚娆之事?”   听闻女儿猜中,楚伯安惭愧的将头低了低,又朝后转去。父亲不愿面对此事,楚堇便将目光移至孙氏,“母亲?”   孙氏点点头。   楚堇松了手,缓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忽然有些晕眩,得定定心神。   虽说她先前便猜到了,可此时从孙氏这儿得到确切答案,还是觉得心下凉汪汪的。   母亲求她放了意图杀害自己的凶手……   这之后,孙氏泪眼婆娑的说了许久。大致就是这十六年来不能照料楚堇的遗憾,和楚娆代替楚堇承欢膝下已产生的父女、母女情分。   楚堇坐在雕花的红木榻椅上,静静的听着。面上毫无表情,手却紧紧握住扶手上的浮雕如意。   待孙氏终于不再说了,楚堇才抬眼看了看母亲,说:“在我醒来之前,殿下便已将楚娆下入了死牢。如何判定,想来殿下心中早有定夺了。”   她四两拨千金的将问题推至李玄枡身上,毕竟母亲先前才教了她,要识大体,懂分寸,不可恃宠而骄。那么难道还要逼她去求太子赦免楚娆吗?   孙氏的确被她的这句堵得一时无言,可是沉了会儿,孙氏还是要下跪。   这回楚堇阻拦她的动作没那么及时,眼看着她跪在了栽绒毯上。楚堇别过脸去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母亲,您这是要逼我去求殿下徇私枉法吗?”   孙氏连忙摇头,手攥成拳头连锤了几下心口的位置:“小堇,娘不想逼你赦她无罪,只想求你宽赦……” 第51章   “流放至边陲去为奴也好, 一辈子关在牢里也好……娘只想她留着一口气在,莫要我和你爹这辈子受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   孙氏哭的极为痛苦。手心手背皆是肉,可偏偏楚娆却容不下楚堇这个姐姐, 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得知真相后,她又何尝不恨楚娆?一度也曾恨的咬牙切齿!可是那日听伯爷说楚娆不日便要问斩了, 孙氏又矛盾的觉得, 若能既给她严惩, 又留她一口气就好了。   看着孙氏又哭又跪,楚堇心里终不落忍, 再次伸出双手将她扶起,然后道:“您和父亲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   这话已是留有余地,楚伯安也不想逼着女儿去原谅害她的仇人,于是扶住夫人孙氏,冲她点点头,示意已有松动, 莫要再哭下去了。   孙氏便拿帕子擦了满脸, 然后和老伴相搀着出了东宫。   这晚李玄枡当真有政务缠身,回来得极晚。若按往常这个时辰楚堇怎么也该睡了,可今日她却如何也睡不着。   楚堇侧卧在床上, 头朝着里侧, 左手枕在头下,右手在围屏上一圈一圈画着年轮一样的图样。她满脑子想的皆是今日父亲母亲对她所说的话,尤其是关于楚娆的, 竟连李玄枡回寝殿渐近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李玄枡步入拔步床,见她背对着他不知睡没睡着,便动作极轻的宽去外袍, 然后只着中衣上了床。他膝盖压到床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嘎”。   直到这时,楚堇才意识到有人来了,蓦然翻转过身子,略显意外的瞪眼望着他:“殿……殿下回来了?”   听闻她的这声“问候”,李玄枡有些不高兴的皱了皱眉,眼看三更天了,可听她这语气似乎还嫌他回来早了。不过他显然也未恼太子妃的不尽心,只是略一怔,随后笑笑,边贴着她身旁躺下,边应了声:“嗯 。”   抻好薄衾盖在身上,又歪过头去看了看她:“这个时辰了,太子妃怎的还未安置?”   若依周礼,太子只要未安置,太子妃以及侧妃等都是不可先睡的。必得太子安置好了,其它人才可安寝。这点礼仪楚堇还是懂的,是以便借坡下驴的笑应:“太子尚未归,臣妾不敢先睡。”   “你大病才好,无需拘这些宫中礼仪。”   楚堇与他对望了片刻,不知该从善如流还是谨遵礼节,于是便借着下一话题打哈哈过去:“殿下可是近来政务越来越繁忙了?”   李玄枡的确是越来越回的晚了。起初是因着不知该如何面对苏醒的她,近两日却是政务太忙,父皇匀了些简单的奏疏让他来批阅。虽说只是为了让他历练,挑的尽是些各地的日常请奏,皆有章可依,但李玄枡还是将每本奏疏都细细看过,批注亦是深思后再深思,生怕错漏一处。   他颔首,“昨日城西琼苑才竣工,就要为今年秋狩做准备,工部的人已连续数夜轮值加紧拟定相应的方案。还有上月刚没的庆安宫的老太妃,这月便要移柩入陵,礼部也是没闲着。近来宫中事务繁多,的确是孤也忙一些。”   这些话楚堇插不上,也不懂,是以只跟着点点头,劝他:“殿下多多注意身体。”   李玄枡笑笑:“太子妃也当如此。”之后便扭回头去正仰好,双手合搭在腹前,一副准备要睡的样子。   原本楚堇还想提别的事,可见他要睡了,只得将话压下,重翻转过身子朝里。   只是她依旧睡不着,想着白日那些糟心事,越发的心烦意乱,右手不自觉的就又放到了围屏上画年轮。   画着画着,心思也不知飞去了何方。突然她的手就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包住,然后这样握着拉回到她的身前。楚堇双眼骤然圆瞪,惊恐的既不敢乱动也不敢说什么,只这样随他揽她的姿势僵着。   她心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他今晚准备与她补洞房了?   不然平日从不主动对她做什么的李玄枡,怎的突然过来抓她的手,搂她的腰……   一时间她脑中两个声音疯狂对阵,一个声音是告诉她,她已是太子殿下名正言顺的发妻,侍寝是迟早之事。另一个声音又告诉她,其实她身体还未彻底康复,此时还是有借口婉拒,再拖些时日的。   这两种声音对抗了许久也没个答案,最后楚堇冷静下来了。因为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李玄枡有下一步动作。   所以他并不是想亲近她,只是单纯的不让她再去描画围屏?   是了,楚堇突然想起她的指甲已经长了,打从入了宫,便一直在养指甲。所以刚才她自己不觉,想来李玄枡是嫌她吵的。   果然,李玄枡开口问她:“太子妃有心事?”   她朝着里,他却朝着她,如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合拢在她身前,这姿势让楚堇放松不下来。背挺得笔直,腿也不敢乱蹬,整个后身都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   “没。”默了良久,她才憋出这么个字来。   在她看来李玄枡不该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耐性,可谁知李玄枡这回却好似极为在意。整个身子向她移近了一块,近乎是密切相贴着,呼吸声就响在她的耳边,一起一落。   “没?”他质疑,带着明显不信的态度,顿了顿便直接问她:“今日忠诚伯和伯夫人入宫,都说了些什么?”   他越是靠近,楚堇的背便越发僵直,整个人像是板在了一处,不得自在。特别他的嘴唇仿佛贴着她的耳畔,低喃声直接闯入耳膜,又暧昧,又痒梭梭的。   她急着敷衍过去,于是立即回他:“母亲担心臣妾的身子,故而聊的多是这些,再就是闲叙些家常罢了,殿下定是不感兴趣的。”   “哦,”李玄枡应了声,紧接着又问:“没说起你那个押在死牢里的姐姐?”   若他不问,楚堇自然不想说,可他问了,她也不能欺他,只得老实的承认:“说起了。”   “求情了?”   李玄枡似能看穿她的心事一般,精准无误的往她烦扰的根源叩击。楚堇不由得惊讶:“殿下怎知?”   李玄枡笑而不答,尽管她不在他面前展露情绪,可手指在围屏上画出的那一个个圈儿,每一圈儿都在诉说着她的委屈与烦躁。   见李玄枡不说话,楚堇便跳过这点好奇,顺势问起:“那殿下觉得臣妾该如何做?”   “遵从你的本心。”他道。   可这话并不能让楚堇释然多少,在这事上她的本心本就是分裂的,一半是复仇之心,一半是对孙氏的孝心。不过她也不打算再将这些细细剖析给李玄枡听,想来他听着也会烦。   于是楚堇只随意的道:“臣妾受教了,殿下忙了一日定是困乏了,早些歇息吧。”   比起楚娆和父亲母亲带给他的烦恼来,眼下更令她不自在的是他。他若能快些抽身去休息,她也能放松一些。   李玄枡却没有要睡的意思,反倒将怀里的她紧了紧,迫使她的背紧紧靠进他怀里。而后道:“太子妃睡吧,孤给你讲个故事。”   楚堇皱眉,还有睡前故事?   之后便听他不急不缓的声音娓娓道来:“在咱们大周的北边有一座边城,叫冰城。之所以取这名,是因那地方苦寒贫瘠,即便是炎炎夏日,也觉清冷,若到了深冬,人更是连门都不敢出。冬日里啐一口口水,落地便可成冰。”   楚堇在他身边安静的听着,也不插言。 第52章   “那里没有普通百姓居住, 只有戍边的将士,和犯下重罪贬为奴籍,发配到那里去开荒的恶人。久而久之, 那些早一批先到的恶人便纠结成群体,常有新发配去那儿的犯人, 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后来朝廷就极少再发配人去冰城。”   原以为这个故事会很长, 可楚堇才听了一会儿,发现就讲完了。这时她才明白过来, 李玄枡这是在暗戳戳的给她出谋划策。   的确,这样既不用伤父母的心,对楚娆也算是严惩了。   楚堇终于释然,忙道:“臣妾懂了,谢过殿下。”   李玄枡也不再继续这话题,只与她道了夜安。楚堇以为道过夜安后,他便会放开她, 可谁知等了良久, 也没见李玄枡有转身独自去睡的意思。   倒是又等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的呼吸变沉稳匀净,知他是睡着了。她小心翼翼的将被他握了半晌的手抽出, 可谁知李玄枡的手一空, 竟顺势捂上了她的小腹!   楚堇立时两眼瞪的犹如铜铃!可她思量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勇气将他唤醒。再说即便是唤他醒了,她又能说何?直言让他不要搂着她睡?可她是他的太子妃啊, 这原是为妻的本份,怎能拒绝?   她绷着小腹,僵着脊背, 这样僵持了大约一柱香,最后熬到当真累了,也就从他怀里睡了过去。   当窗外的亮光隐隐透进帐子里时,楚堇睁眼,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发觉捂在她小腹上的那只手还维持着原姿势不变。   而这时她也惊奇的发现,原来睡着时的她,身子竟极其放松,依偎在他怀里也可以睡的这么踏实。   “殿下?”   “殿下?”   楚堇推了推搭在她身上的李玄枡的手,唤他道:“快到上早朝的时辰了,殿下起寝吧。”   平日里李玄枡起寝并不困难,许多时候不需宫人来唤,自己到时辰便会醒来。可今日却不知为何,极其懒怠的样子。   见一时唤他不醒,楚堇便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转向他,然后双手晃晃他的胸膛,又唤一遍:“殿下?”   这回李玄枡终于有所反应,只是并非起寝,而是将手捂在她的后脑勺,向胸前一带,令她的脸埋在他胸膛前。这力道温柔,可楚堇却依旧挣他不过,只得顺着他半睡半醒的意,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而后听他懒懒地喃了句:“今日百官休沐,孤无需早朝。”   楚堇维持这姿势过了一会儿,见李玄枡没再有任何反应,猜是又睡着了。于是掰开他的胳膊挣扎出来,蚊呐似的说了句:“那好,殿下继续睡吧,臣妾先去给殿下准备早膳。”   本想借着这理由下床,可她坐起身来,就被李玄枡一把又拉回了被窝里!他继续搂着她,比先前搂得还实。   他一句话不说,楚堇既不好意思再问,也不好再挣脱,只得继续保持着这姿势。保持着保持着就累了,不知过了多会儿她也跟着又睡了过去。   待楚堇再睁开眼时,天光已大亮,即便隔着窗纸与纱帐,也看得出该是过了巳时的样子。   她动作轻柔的挣脱开李玄枡的怀抱,小心翼翼的下了床,朝着外头轻声询问:“什么时辰了?”   常儿早在屏风外候着了,听到太子妃询问,应道:“回太子妃,已至巳时正牌。”   “巳时正牌?”从后宫到东宫,没有哪个宫的主子可以睡至这个时辰。楚堇匆匆自行更了衣。李玄枡还未起寝,她此时唤常儿进来伺候又怕扰了他的清梦。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紫棠色的宫装,还是尚衣局前日才做好送来的。原本刚进东宫时,也做了几件,可那时躺在床上不醒人世,量的尺寸也有些出入,加之近来她身子将养得好,肉眼可见的丰盈起来,不似之前那样枯瘦。   围廊前有一面试衣的铜镜,楚堇对着照了照,又抬起胳膊转了一小圈儿,这才满意的决定今日就是这件了。   今日有一点特别,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不想她把日子过好的人。既然如此,她自是要装扮的光鲜一些,用行动告诉那起子人:她并未如她所愿。   离开前,她转头又看了眼床上的李玄枡。他怀里正抱着她抽身时塞给他的引枕,睡得香甜,想来这阵子属实是累了。   转过屏风,楚堇对宫人叮嘱安排早膳:“今日的粥记得要清粥,昨日的鱼片粥殿下嫌腥了,想来这几日又喜好淡口的。”   之后她又细细嘱咐了几样,凭的皆是这些日子以来与李玄枡同食得出的一点心得。他前一日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都有默默留意。   安排好早膳事宜,她才坐到妆镜前,由常儿为她通发。今日梳得是个飞云鬓,挑选首饰时她也特意选了一套红玉的,整个人越加显得神采奕奕。   殿门外站班的四个小宫女暗暗递了眼色,皆是眉眼带笑。   太子妃昏迷着时,宫里到处是闲言碎语,有人说太子娶太子妃并非因着有情,而是太子被圣上逼得急了,这才娶回个这样的太子妃来,完全是与皇帝置气。甚至还有人说,太子娶这样的太子妃就是图个清静罢了。   那时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宫人也是担心的,既怕太子妃一辈子不醒来,又怕哪日醒来了却与太子夫妇不睦,成了对怨偶。   可如今太子妃醒来了,与太子非但没有成为怨偶,反倒情好款洽,夫妇绸缪,处处彰显出对彼此的关怀与留心。太子近来公务繁忙,夜归寝殿时总是免她们的礼,生怕吵醒太子妃。而太子妃虽则刚刚病愈,却也时时留意着太子的喜好。   两位主子如此恩爱,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是每日都有好脸色看,差事当得自然舒心又轻省。   待这边楚堇将妆容收拾停当,那边李玄枡也起了寝。听到他下床的动静,楚堇连忙起身过去。   太子妃侍奉太子更衣,乃是份内之事,可楚堇醒来时日尚短,尚仪局的女官并未来及教她如何侍奉太子,故而这看似简单的差事,落在她手里就显得有些麻烦。   李玄枡张着双臂,垂眸看着她手忙脚乱的区分内搭外罩、环佩香囊以及蝶躞带的佩戴次序,眼看着白皙的额上渗出层细汗来。不禁柔声道:“太子妃身子才刚好些,这些事大可不必亲力亲为,自有下人来做。”   李玄枡与她客气,楚堇却不敢从善如流的躲懒,继续忙着手里的动作,识大体的回道:“伺候殿下起居本就是妾身的本份,若这些也假手于人,便说不过去了。再说臣妾已调养多时,太医妙手回春,如今臣妾觉得身子与好时无异,殿下不必如此挂怀。”   本来这些物什就有些理伙不清,如今再一分心说话,楚堇便将香囊与玉佩的位置佩戴错了。戴完后她自己也看着有些别扭,可也属实记不清次序,略心虚的抬头看了看李玄枡,想从他的反应里断定是否做错了。   然而李玄枡始终一副眉眼温柔,唇角微弯的样子,她一时有些没了主意。   李玄枡似已将她小心思看透,于是笑着夸奖了句:“太子妃做得很好。”   如此楚堇才放心下来,随后又不无惭愧的笑了笑:“殿下说笑了,是臣妾手脚拙笨,这几样东西至今都还搞不明白。”   李玄枡盯着她微微低垂略显窘迫的脸笑了笑,随后命人传膳,掠过这等小事不提,二人一同在东次间用起了膳来。 第53章   宫人端着木托盏鱼贯而入, 将菜布好便识趣的退至外面。此前太子曾特意交待过,太子妃不习惯进膳时被一堆面生的下人围着伺候,故而他与太子妃一同进膳时不需人近前。   李玄枡坐在食案对过, 用玉箸夹起一颗鱼丸。楚堇心下纳罕,明明记得昨日他才说过不喜鱼片粥, 她以为他这几日不喜食鱼肉。却见李玄枡左手拂着袖襕, 右手夹着那鱼丸径直投进了她的碗里。   楚堇微怔。虽说打从她清醒以来, 李玄枡算得上与她相敬如宾,可亲手为她布菜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她睁着圆溜溜的一双水杏眼, 看着李玄枡。   李玄枡却好似觉得这等事没什么可令人意外的,反倒奇怪的问她:“怎么,你不喜欢?”   “臣妾……”楚堇吱唔了下,一时没想明白这个“喜欢”是指鱼丸,还是指他为她夹菜这件事。   她才犹豫了下,还不待回答,就听李玄枡接着说道:“可前几日去皇后宫里时, 明明见你极喜欢的。”   如今的皇后——小钟后, 是太子的姨母,钟皇后大行之后才立的继后。太子对其取代母后位置多有不满,始终未肯改口称母后, 只是唤其为皇后, 平日里他也不会去皇后的宫中走动。若不是自大婚后太子妃还没正式拜见过皇后,他才不会陪她去那里。   楚堇也明白这层道理,故而并不奇怪太子的称谓, 只是有些暗惊他竟也留心了她的这些喜好。   于宫中的女子而言,既不似男子有政务缠身,也不似外面的妇人需得为生计发愁, 是以便当夫君是天,每日的乐趣也就是研究夫君的喜好,讨得夫君的欢心。   楚堇虽自认没这般低俗,凡事围着男人转,但刚刚来东宫一个人不认识的她,也确实没什么其它人可关心在意的,是以对李玄枡多些留意也是情理之中。可李玄枡就不同了,他每日要忙的事情颇多,居然还会有心思观察她的喜好。   这不禁令她心下升腾起丝丝暖意。于是忙应道:“喜欢,臣妾自然是喜欢的。”   说罢,她便夹起那颗鱼丸塞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欣喜道:“果然与那日在母后宫中所用的一模一样!”   太子可以任性唤小钟后为皇后,可身为太子妃却不敢这样无所顾忌,是以楚堇还是依礼唤了小钟后为“母后”。可这二个字,果然也是招了李玄枡的不满。就见刚刚还如春风拂过一般的面色,登时沉下了两分。   正这时,外头传来嘁嘁喳喳的声音,隐约可辨是来喜公公在询问宫人太子殿下可进完膳了。   李玄枡听见,知道八成是有要紧的事,于是冲外头唤了声:“让他进来吧。”   东次间门外待命的宫人立即将话传去外头,不一会小来子便抱着拂尘躞蹀步至案前,给太子和太子妃行礼。   李玄枡将玉箸撂下,正准备问小来子要禀之事为何,却忽地瞥见对过的太子妃也将手中玉箸放下了。这才想起宫中的礼节,若是太子用罢了膳,太子妃也是要跟着放筷的。于是他重又将玉箸拾起,再夹一颗鱼丸放到太子妃碗里。   这才不撂筷子的转过头问小来子:“何事?”   先前的那点小插曲自然也落进了小来子的眼里,作为太子近侍,察言观色本就是奴才的基本功,单从太子先前这个细微反应,小来子便看出了不少款曲。于是暗骂自己没提早看懂主子的心意,若是有眼力见儿些,怎么也不会挑这时候来碍眼。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禀道:“殿下,是西凉国的使臣前来道贺殿下大婚之喜。”   听闻这话,正咽下一颗鱼丸的楚堇不免犯起疑惑。大婚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此时才来道贺?   李玄枡瞥见她微蹙起的眉头,便知她不解的地方,主动解说起来:“西凉国距我大周有近万里之距,今日能达,想来已是接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启程了。”   “万……万里?”这数字着实把楚堇唬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收起惊奇之心安静下来,静静听着小来子继续禀报。   原来是三个月前李玄枡与她的大婚定下之后,便派了特使给周边国家送喜讯,并未给隔着两国之远的西凉国送。而西凉国近年战事不断,尤其与大周相交的两国格外不睦,是以他们一直担忧盛产铁矿的大周,会成为西凉两个敌国背后的强援。   秉承着远交近攻的原则,西凉有心向大周示好,故而在辗转得到消息后,立马派了使臣载着厚礼,不远千山万水也要前来道贺。   可是西凉的敌国又岂能对此坐视不理?一路设伏破坏此行,终于在西凉使臣临近大周境时,遭遇了重伤。幸而扈从舍命相护,才使特使活着命入了大周京城。   而如今,这位受了重伤的特使,已住进了礼宾院中,由鸿胪寺卿和皇上派去的太医照料。特使一时不便入宫觐见,皇帝也不可能出宫去探望,故而想让太子前去慰问一二。   听完,李玄枡又问:“这位西凉国的特使可还有其它身份?”   照理说,虽则特使是为前来道贺而受伤,但若只是个寻常的遣使,有鸿胪寺卿和太医照看便足以彰显我朝的重视,父皇不至于特意令他前去。   果然小来子禀道:“回殿下,这位特使也是西凉国的王子,据闻是叫……叫涅乌加帕尔……”小来子挠挠头,一时也有些不确定,这西凉人的名字委实难记。   李玄枡嗯了声,随后道:“孤过会儿便去探望这位涅乌加帕尔王子。”   小来子躬身行礼准备退出,低头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太子今日所佩戴的香囊与玉佩反了位置,不由得皱眉暗呲一声。   李玄枡低头也看了眼自己身上,见小来子似乎想说什么,便又命一遍:“下去吧。”   小来子只得咽下到了嘴边儿的话,依命退下。可到了门外却教训起了今日侍值的宫女。纵是他声量已压得低到不能再低,可那尖细的嗓音还是断续着飘入了屋内。   屋内这会儿正安静得针落可闻,连动筷的声音都没有,故而楚堇能将话听个真切。   “你们这帮粗心的奴才!今日是谁伺候殿下更衣的?竟连玉佩和锦囊都能带反,我看你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   小来子一通斥责,虽不是对着楚堇,他也不知为太子系错配饰的是太子妃,可还是羞得楚堇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仿若正月十五能变换出不同光色的花灯。   这窘迫的小模样自然逃不过李玄枡的双眼,他轻叹了口气,心中暗骂小来子的多事,却也不便立时出去发作。只看向楚堇,问她:“太子妃可想出宫去走走?”   他的声音打破屋内平静,楚堇立时从先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随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想让她陪着一同去鸿胪寺探望来为他二人道贺特意赶来的西凉王子。   原本太子让她陪同去探望遣使,她是不可说不的,这也是身居太子妃之位的职责。何况人家王子本就是为来道贺而受的重伤,若置之不理总有怠慢之嫌,于公于私都是该去探望一下的。   可偏偏今日她也做了另一番安排,故而此刻未能立时应声。   李玄枡的面上倒也未见不悦之色,只是平和的劝她道:“太子妃若有其它庶务,不防先放上一放,明日再处理不迟。” 第54章   其实这种事太子妃本来可去可不去, 之所以他执意带上她,更多的是出于她昏迷中入了东宫,醒来便是陌生环境, 与宫外的一切人事骤然断了联系。所以难得有名正言顺可带她出宫的机会,他便不想她错过。   太子都如此说了, 楚堇自然没什么好坚持的, 从善如流的点点头, 便回寝殿去换装束。   慰问他国使臣,不同于寻常在宫中, 衣着理应更隆重一些,毕竟身为太子妃,她所代表的是整个大周的颜面。   只消半个时辰,楚堇妆发衣饰便重新更换好,在她换装的时候车辇也已就位。她提着裙裾登上四匹高头青马拉的宝车,见李玄枡也早已换好一身玄色礼服,坐在车内等着她。   车辇驶出, 沿跸道往礼宾院行去。   路上李玄枡见她惴惴的似有心事, 便问:“太子妃原本今日作了何安排?”   在他看来,楚堇才康复不多时,莫说是东宫的一应事务没敢交托于她, 便是尚仪局的女官都还没敢来教她规矩。她如今在东宫该是清闲得很, 不该有何扰心之事。   楚堇盘桓着要不要照实说,毕竟两日后楚娆就要被定罪了,错过今日, 便只有明日是最后的机会去看楚娆一眼了。可是今日她既出了宫,纵然是事出有因,明日也不好再求李玄枡给她出宫的机会了。   有些发蔫的低了低头, 她怯生生的说道:“殿下之前许过臣妾,可在家妹行刑之前见上一面。”   这时李玄枡才想起,的确因着太子妃的突然清醒,楚娆的案子也重启了会审,行刑就在两日后了。他点点头,“的确,今日若不去见,便唯有明日了。”   稍一顿,他又道:“所幸诏狱离鸿胪寺不远,待探望过涅乌加帕尔王子后,孤便送你绕个路去与她见上一面。”   楚堇回以感激的笑。其实楚娆这个妹妹于她而言并没多重要,原本死活都与她无关,可既然下毒害了她,她便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是以这最后一面,她还是多少有点期待。   马车在礼宾院外驻下,小来子前去亮明身份后,守卫立即朝着马车行礼,之后痛快开了门,迎马车从车马门入。   门房的人急忙跑去通知鸿胪寺卿太子驾到,而鸿胪寺卿也一早接到知会,太子今日可能来此探望西凉使臣,故而早将冠服整理好,待门房的人一来通禀,便快步迎去了前庭。   太子和太子妃尚未及下车,鸿胪寺卿便已步至车驾前,躬身行礼。   李玄枡率先下车,道免礼后,便伸手扶着楚娆下车。这些小动作鸿胪寺卿皆看在眼里,不禁感叹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与外界相传的那些流言大相径庭。   他虽不敢正眼盯着太子妃看,但仅不经意的带过一眼,便觉明媚动人,全然不似个昏迷了数月之久刚从鬼门关里拔回一只脚的人。   对太子和太子妃皆行过礼后,鸿胪寺卿便引着二人前往西凉使臣养病的西厢小院。   常儿在前打起帘拢,楚堇随在李玄枡身后入了屋子,才进门便兜面撞过来一股混杂着血腥气与药味的特殊味道!楚堇立时皱起了眉头。   虽则只是不起眼的本能反应,但李玄枡回头看到了,便命常儿给太子妃围上面纱。   楚堇不敢受,心想来慰问别国使臣却戴着面纱,这是极大的不尊重。何况对方还是位王子,得的也不是能过人病气的疫疾,如此避之不及倒显得矫情小家子气。   可纵是她一字未说,李玄枡也明白她不肯逮上面纱的原由。低头凑至她耳畔,小声告诉她道:“西凉国的国风保守,凡女子外出亦或见客,皆需佩戴面纱,唯有在家中见同性或是自己夫君时,才可露出脸庞。故而你戴着面纱来见他,他心中非但不会见怪,反倒觉得份外有礼。”   听李玄枡这般讲,楚堇自然不再拒绝,由着常儿将一方荼白的面纱围在她的脸上。再往里去,果然那怪味就不易察觉了。   外间与里间相连,只以一面八牒的檀木立屏隔断,李玄枡与楚堇来到外间时,正躺在里间休息的涅乌加帕尔王子尚不知情。之前太医叮嘱过要他多多歇息,故而适才也没有下人敢将他唤醒。   如今太子与太子妃已然进了屋,职守在旁照料他的医官,便推了推他想将他推醒。   可谁知涅乌加帕尔王子醒是醒了,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极其气恼的话。   那声音穿过立屏传至外间,楚堇虽听不懂西凉语,却也能从那粗蛮的语气里听出不是什么好话,八成是骂人的,显然是因睡得正熟却被人唤醒而烦躁。   可接下来涅乌加帕尔王子随着医官所指方向,朝屏风处看了眼,便看见一行人正转过屏风往里屋来。   涅乌加帕尔王子虽未见过大周的太子,也不太了解大周储君的装束,但见那位鸿胪寺卿对这一双年轻男女卑躬屈膝的姿态,便猜了个差不多。想来不是储君也至少是位皇子。   于是立马收敛了暴躁脾气,脸色软缓下来,撑着胳膊坐起身子来,彬彬有礼的将右臂架至胸前行了个西凉国的礼。口中念念有词说了几句什么,语气恭敬。   译官将话翻译给太子听,大意是说方才不知有贵人到,失礼了。李玄枡颔首回礼,之后移步上前亲手扶他靠在了引枕上,这便开始关切的问起一路行来的艰辛,以及当下的病况。   译官来回翻译着,楚堇就静静的站在一旁,出于猎奇心理打量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王子。   不知是不是西凉人卷发粗皮格外显老的原故,这位据说才而立之年的微胖王子,看上去足有四十岁的样子。额头上缠着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一只眼也被纱布包住,不知伤势如何。   涅乌加帕尔王子得知前来的二位正是大周的皇太子与太子妃,不禁露出激动表情,当场为二人道贺,说了一堆礼赞之词。   西凉国既是国风保守,涅乌加帕尔王子自然也不敢盯着人家太子妃细看,只是打眼瞟过,便觉得惊艳不已。尤其是肌肤之白皙,竟不输那荼白的面纱!   其实也不只太子妃如此,打从来到大周,他一路便见过许多的美人,虽都是些小家碧玉衣饰清贫,可那容色却是令他称叹的。涅乌加帕尔王子心中不禁疑惑,中原女子怎的如此擅保养?   其实西凉国也是出了不少美人的,只是那种美不似中原女子的秀雅,比之粗犷不少。   若有机缘,他倒是想娶一位中原女子为妻!   涅乌加帕尔王子前往大周的这一路上,不断有敌国的刺客刺杀他、阻挠他,意图破坏此行。他历尽艰险,九死一生才终于来到了这片土地,既然来了便不能一事无成的回去。   是以在入了大周境后,他便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若他西凉此次能与中原结亲,皇室间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日后诸事都将利好。那些与他们为敌的小国也将畏于大周的强盛,考虑弃兵求和。   如今见了大周的太子妃,涅乌加帕尔王子的这个愿望愈加强烈!纵然太子妃遮着半张脸,可仅凭露出的眉眼,和那朦胧而现的唇鼻,便不难看出是个绝色美人。若他未来的妻子能有大周太子妃的一半容貌,便此生无憾了!   这样想着,先前还恪守礼节有意回避的涅乌加帕尔王子,不知不觉就盯着太子妃痴痴得看着出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重生之不想做皇后》求个关注噢~   据说人死后,能看到自己的《功过簿》,上载生平善恶,轮回迁转。咸庆帝自认在位期间用人唯贤,爱民如子,算得上位明君,该当位列仙班。   然而……他还是入了轮回。   因为《功过簿》记载,他即位次年便叛了桩冤案!令贤良苏赫凭白受屈吃了二十载牢饭,至死未能平反。   咸庆帝懊悔不已,决心此生好好弥补。加官进爵犹嫌不够,他想到上辈子苏赫之女苏锦墨曾入宫为才人,尚未得宠幸便逢家中蒙难,打入冷宫,于是决心这辈子要立苏锦墨为后,一生善待。   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后凤座捧至眼前,世上竟有人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初时震惊,之后愤怒,最后恍悟到心中那团火不是怒火而是爱火,且正熊熊燃烧,无休无止,大有不达目的至死不休之态!   原来他想立苏锦墨为后,不是弥补苏家的,而是想弥补他一己私心的。   咸庆帝:皇后看看朕,朕可以不要后宫三千……   苏锦墨:嫁昏君?呵,谁要陪他遗臭万年。 第55章   原本进屋时撞见这位西凉王子对医官粗暴无礼, 李玄枡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如今见他色胆包天,更是仅余的那点怜悯也荡然无存了。不仅如此, 甚至暗暗觉得,只瞎一只眼有些便宜他了。   眼见太子脸色阴沉下去, 鸿胪寺卿赶紧的想辙打算提醒一下涅乌加帕尔王子。既然涅乌加帕尔王子一直看着太子妃, 他便顺势介绍起来。   “王子殿下, 我们太子妃娘娘虽才大病初愈,但听闻王子不远万里来我大周为大婚道贺, 心中感念,这才特地随了太子殿下一同前来探望。”   经他提醒,涅乌加帕尔王子方才如梦初醒,恍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无礼。但事已至此,他也总得给自己找个合理说辞,于是便朝着大周的太子再做一礼,佯作惊叹道:“贵国的太子妃娘娘好相貌啊!方才小王见时竟恍惚认作了观世音下凡, 不由得便看呆了。”   这话说得总归还算诚敬, 李玄枡见他重伤着也不欲面上闹僵,于是笑纳了这称赞。之后转身看向楚堇,小声与她道:“方才出宫时, 你不是还想去看看故人?孤与涅乌加帕尔王子正好还有几句话说, 且先让人送你去吧。”   听闻可以先行,楚堇不免暗松一口气,从涅乌加帕尔王子的屋中辞出。   见美人要离开, 涅乌加帕尔王子略不舍的目送了几眼,之后迅速回过神来,专心与大周的皇太子叙话, 并将示好之意再三重申。   楚堇乘了金辇不多时便来到诏狱,廷尉接了太子口谕,亲自将太子妃延入单独关押女犯的一处小监牢中。   因着楚娆是死囚,被关在最里端,往里行去的一路上不时有拘押的犯人向外伸手探头的喊冤,廷尉一边呵斥她们,一边不断的小心提醒:“太子妃请当心些。”   楚堇看着随行的役卒拿粗重的棍棒打向她们,心里多少有些落忍,只将步子加快许多,不多时便到了关押着死囚的那间。   女子能犯下如此重罪的本就稀少,加之此处是专门关押牵涉皇家案件的诏狱,女死囚也就更罕见了。并排着的几间囚牢,就只有一间里面关着犯人。   自然,那人便是楚娆。   她显然还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兀自缩在墙角垂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落在脸前,她看不清来人,来人也看不清她的脸。   在接近铁栅时,楚堇转过头朝着廷尉颔首,示意有劳。廷尉忙道不敢,之后便迅速带着随行的役卒退去十数丈外。   他人在京城,自然知晓太子妃与牢中之人的关系,心知太子妃必是有不想外人听的话要说。十数丈之距恰好听不见她们的交谈,又可及时关注到太子妃的安全,一切都刚刚好。   楚堇在铁栅前立定,双手叠在身前,绣满着云霞凤蝶的宽袖自然垂落,端得是一派雍容华灿,气定神闲。   牢中的楚娆抬手拨开额前的乱发,露出半张脸来,看着铁栅外气度非凡的女子,初时讶然,随后便是泼天的忌恨!她稍规整了下仪容,哑着嗓子问出一句:“你来做什么?”   其实不必楚堇答,她也猜到了。定是来看看她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此时有多么的落魄狼狈。是以她没好气的又追上一句:“你走!我不想见你。”   楚堇身形未动,只是抿唇笑笑。   楚娆看了心中更加的愤恨,“你笑什么?!”   楚堇将手落下,目带着鄙夷的垂眼看着她:“这里是诏狱,不是你家,由不得你想见谁不想见谁。况且你也只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过两日便住不得了,又凭何拿出一副赶客的架势?”   原本情绪尚可控的楚娆,在听了这话后立时两眼瞪得滚圆!不无惊惧的看着楚堇,“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过两日便住不得了?”   有个答案在她心底呼之欲出,偏偏又不敢面对……难道是要行刑了?   她身处狱中,自然不会消息灵便,但楚堇知她是猜到了,便略过行刑二字不提,直接问她:“你怕吗?”   楚娆一双眼瞬时如灯油枯尽一般黯淡下来,果然是要行刑了……她不自觉得便浑身开始哆嗦起来。   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要跪下来求面前这个毫无血缘的姐姐,求她放她一马,留下她一条贱命。可这样卑微的话她终归没能说得出口,最后还是那点执拗的自尊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用冷笑来压制身体的颤抖,重新将头抬起看着楚堇。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呵呵,别天真了。眼前这个人,可是打小被她鹊巢鸠居的苦主,何况还中过她下的索命剧毒……   她此时定是恨不得抽她筋扒她皮的,又岂会因她跪下哀求就轻易放过?   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苦死前还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让敌人的复仇来得更加畅快?   罢了,想想她楚娆这一生也不算冤了。有个豆腐西施那样的亲娘,却能生活在忠诚伯府里,享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宠爱,无尽荣华……   如此自我宽慰着,楚娆就哭了。她真的不想死,可是成王败寇,一切已成定局。   她将恐惧转化为愤怒,红肿着一双眼瞪向楚堇,倔强的威胁道:“怕?我有什么可怕的?楚堇,你千万别以为当上太子妃。处死了我,你就赢了!我死后定会化作厉鬼,来找你索命!”   既然自己终将赴死,楚娆便想着临了吓吓楚堇也好,起码让她后半生过得不那么安生。   孰料楚堇非但没有半分惧怕的意思,反倒好似听了个惊天的大笑话一样,捻着帕子掩唇大笑了起来……   楚堇越是笑,楚娆越是不解的蹙眉。直等到笑够了,楚堇才道:“妹妹啊,看来那些鬼怪志异你还是读得少了。竟不知被腰斩之人,是会魂飞魄散且永世不得超生的。”   楚娆怔住了。   腰……斩……   这二个字比死更令她恐惧!   若说先前她心底某处还残存着一丝对生机渴求,此时已是开始渴求能留一具全尸了。   “楚堇……”她嘴唇哆嗦着,双眼红的似个恶魔:“你果真够狠!”   “哈哈哈哈~”她的话又换来对面的一阵大笑,之后楚堇缓缓蹲下身子,视线与她持平,眼中说不清是含着笑意还是恨意。   “你生时夺了我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我被认回时你又对我下毒,一次不成再来一次,直至我嫁入东宫后你竟还不肯收手,第三次对我下毒!适才你也说了,连死都不打算放过我……楚娆啊楚娆,你怎还有脸说我狠?”   楚娆一时被她噎得无言,心中愤恨却丝毫不减,僵了半刻,突然撂下一句:“你不是人!”   楚堇倒也不恼,微微歪了歪头,以调侃的语气轻飘飘的说道:“我起码还能再做几十年人,可妹妹很快就真的做不成人了。”   恐惧感再次袭来,楚娆用力咽了一口,眼神恍惚起来,身子也止不住的颤抖。这些落入楚堇的眼中,她却没有看着敌人即将消亡的畅快之感,反倒想起了那日母亲跪在她脚下,求她放楚娆一条生路的场景。   她目光也随之落寞下来,微微低头,有些怒其不争的问道:“楚娆,你偷了我的人生便偷了,原本我回伯府,你也不至无家可归。比起父亲母亲与我的血缘之亲来,他们对你十数年来的养育之情只会多不会少。你又何苦横了心冒着自己也可能赔上的风险将我赶尽杀绝?” 第56章   这回却换楚娆大笑了, 边笑着边摇头,很快又转喜为悲:“十多年来,我一直是父亲母亲眼中唯一的掌上明珠。可打从你出现, 他们便发现我这颗明珠,不过是鱼目混珠!”   她顿了顿, 呜咽出声, 越说越显伤心:“我怕死, 可我更怕那样彷徨的活着……夜夜被梦魇磋磨,时时担心会被遗弃出府……你只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一日, 我便一日不得安生……”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楚娆倒也不介意再掏一把心窝。她扭过头涕泗横流的看着楚堇,语带埋怨:“原本我也没打算要你命的,若那时你乖乖依照我的安排,与窦文山在园中私会,母亲看到后必会将你许配给他!只要你嫁给他,我便不至恨你到死了……我亲娘……也就不会死了……”   说到这儿, 她的一腔怨气总算寻到个出口, 于是再次自我肯定道:“是啊,事情演变至今日,楚堇, 一切全都怪你!”   楚堇叹出一口气, 缓缓摇头。她知道眼前之人是当真无可救药了。   于是她彻底冷下一张脸,娓娓说道:“你安排窦文山的事,我全部知情, 自然不会中你的圈套。你自食恶果,设计我不成,反被母亲撞见你与窦文山私会的场面。结果为了拒绝掉这门亲事, 你竟宁愿搭上你亲娘的一条命,以带孝为由继续留在伯府。”   “你全部知情?”楚娆惊疑,很快又推翻楚堇的说辞:“不可能!桂儿对我衷心耿耿,绝不会出卖我的!你怎可能全部知情?”   楚堇寒着脸,抿了下唇,余光瞥了眼远处的廷尉。这才调回视线,压低了声量对着牢里的人说道:“楚娆,其实若从某一方面来说,我与你也并无不同。”   “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娆,你是打小被豆腐西施偷梁换柱,占了别人的爹娘。而我,是被迫穿越来此处,占了别人的身子,也占了别人的人生。”   楚娆怔住,她愈加听不懂楚堇的话了。   楚堇嘴角微微翘起,噙着一丝笑意站起身,垂眸看着她:“我不是原本的那个楚堇。不过若有机会,我随时愿意将这副身子还给她。”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独留楚娆双眼瞪如铜铃,怔在原处许久未动。   待楚堇和廷尉狱卒们走远了,楚娆才渐渐有些捊清了她的话。   她不是原来的楚堇?那么说她也是假的?跟她一样都不是忠诚伯夫妇的亲生女儿?   穿越?楚娆依稀记起曾看过一些杂书奇谈,里面确乎提到有的人可在不同朝代间来回穿梭,知过去,晓未来……   难怪楚堇总是能逃过她所设的一切圈套!   楚娆顿悟!便即双手攥着铁栅,大声喊起:“她是假的!太子妃是假的!太子妃不是大周人士!她是天外之地穿越而来!你们快告诉忠诚伯夫妇!”   “不,不!直接告诉太子!让太子休了她这个祸国的妖怪!”   ……   楚娆哑着嗓子在狱内高喊,喊得喉咙都出血了也不肯消停。   廷尉大人正护送太子妃往外去,提着一颗心偷觑了眼太子妃的面色,见她非但未怒,反倒春风拂面一般挂着笑意。不禁略略安下心来,赔笑道:“太子妃莫与这起子将死之人计较,在这种地方关久了,难免神智错乱。”   楚堇唇边笑意漾开,依旧迈着端庄的步子向外走,走了几步才说了句:“许是疯了吧。”   出诏狱后,廷尉在院中送太子妃登上金辇。   令楚堇意外的是,本该空空的马车里竟坐着一人。那人见她上车,放下手中书卷,望着她,柔声问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说完了。”回完这话,楚堇紧接着问道:“殿下为何会在这里?本该臣妾乘车回礼宾院接您……可是臣妾在此耽搁得太久了?”   李玄枡拉她在对面的厢椅坐下,与自己正对着,笑着摇摇头:“不是,只是涅乌加帕尔王子太过无趣,孤不想同他聊了。”   “无趣?”楚堇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心道前来慰问重伤的西凉使臣本就属外交政务,怎可以有趣无趣来论?   李玄枡笑笑:“你可知他适才求孤什么?”   楚堇圆瞪着一双眼,摇了摇头,“臣妾不知。”   “他求孤向圣上请旨,为他赐婚。”   “啊?”楚堇属实惊诧,“臣妾还以为他会求皇帝为他做主,全力通缉逃脱的刺客,以报失去一眼之仇。”说到这儿,她忍不住也笑了:“想不到这位涅乌加帕尔王子倒是个多情种。”   顿了下,她又不免好奇的问起:“不知这位王子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李玄枡答:“他倒并未看上哪家姑娘,只是有此念头,也是想借着联姻与大周结为友盟。”   “哦。”楚堇这才明白过来,先前是自己想法太浅显了。两国联姻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基本与个人情感无关。自古至今,多的是遣嫁的公主。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怜悯起将嫁往万里之外西凉国的那位公主,也不知这事儿最终会落在谁的头上。   李玄枡也不愿多在涅乌加帕尔王子身上耗费精力,便笑了笑揭过此事,转而问起楚堇:“再有两日便要定罪了,你可权衡好了?”   楚堇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问她打不打算置楚娆于死地,她便正好提起:“臣妾也正想向殿下讨个情面。”   “你说。”李玄枡与她四目相接,眼神温柔。楚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隐隐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宠溺。   不知怎的一阵热血上涌,她忽觉两颊发烫,于是将脸略低垂下去。原本并无什么特别的话,此时说起来倒像是有多难为情:“臣妾刚刚见了楚娆,想是她在这昏暗的牢中羁押太久,神智已有些失常,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浑话。”   她鼓着一点勇气抬起头来,对上李玄枡,斩钉截铁道:“楚娆,她疯了。”   这件事并没让李玄枡感到意外,反倒觉得理所应当:“平日里锦衣玉食骄纵跋扈惯了的伯府千金,一夜间沦为阶下囚,受尽白眼与磋磨,疯了也不足为奇。”   见他未有半点怀疑,楚堇便接着道:“臣妾记起上回殿下提到的冰城,虽说那里啐水成冰,日子难挨一些,但好歹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给为人父母者的一点情面。还请殿下成全。”   说着,她移开厢椅,蹲礼请命。   可此时金辇早已开驶,四匹宝马拉的辇车虽较寻常车辇平稳许多,却也难免多少有些颠簸。李玄枡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搀扶她起来,她已脚下失衡,身子向前倾了过去!   其实以李玄枡的身手,若是愿意,此时还是来得及将人给扶住的。可不知出于何故,他却偏偏没有及时出手拦阻,而是任由着楚堇栽向了自己胸前……   楚堇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可身子却不受控的冲入李玄枡怀中!他顺势一环,这才将她在怀里给稳住。   脸颊上将将才褪去的两抹粉云,顿时又回来,不仅如此,还愈加深浓,红的跟那深秋熟透的李子一般,一直漫向耳根。   夜里安寝时她虽也趴过李玄枡的胸前,可那夜是因着天雷滚滚,她吓得早已不知羞涩为何物。更何况那时入夜已深,彼此虽紧紧挨着,却看不怎么分明。   此时却大不同,光天化日,晴空万里……   隔着衣物,她却能感觉到李玄枡的胸膛好似着了火一般!那炙热的温度穿透层层布料,将她烧灼。 第57章   她出于本能的推开李玄枡的手臂, 抽身退回先前的座位,深埋着头小声喃道:“殿下恕罪,臣妾失仪了。”   李玄枡没有立刻答她, 而是屏息了良久,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来。阖着眼道:“无妨。”随后许是也觉得当下气氛有些怪异, 便又追了一句:“太子妃宽仁重孝, 刚刚所请之事, 孤依你。”   楚堇这方想起刚刚自己是为何行蹲礼,于是小声谢恩。   之后车内二人便皆保持静默状态, 直至马车驶回东宫。   随扈从车辆回来的常儿提前等候在金辇下,见楚堇出来,便小心伸手扶着她下了金辇,之后略奇怪的觑了眼车内。依礼该是太子率先下车的。   楚堇便告诉她太子尚有政务,暂不回东宫。   金辇很快驶离。   楚堇身子尚未好利索,且今日去慰问西凉使臣,穿的礼服也郑重繁复, 是以常儿小心搀扶着她往寝宫走。   路上常儿问起:“太子妃, 两日后娆姑娘当真会被腰斩?”   其实打从楚堇出事以来,常儿都时常自责不已,虽则楚娆下的毒并非像贤妃那碗毒羹一样由她经手, 心下也难免怨恨。想到马上就要看到楚娆受应得的刑罚, 心下不免暗暗期盼。   楚堇却摇摇头,道:“适才在马车上,我已求了殿下饶她一命, 自此贬为奴籍,发配往边陲冰城。”   听到这消息,常儿不禁皱起眉来, 觉得不够舒爽。“太子妃就这么放过她了?”   “放过她?”楚堇笑笑,“常姐姐你大可放心,我断不会委屈了自己,放纵歹人。”   常儿不解,“那你为何还要替她求情?”   楚堇便道:“今日我去狱中看她,若她肯向我赔罪忏悔,我倒愿意让她仅受那一刀之刑。”她冷笑,“呵,可她至死都不肯低头认错,这样一个恶事做尽却死不悔改的人,我便不想这样便宜了她。”   她忽地跓步,转头看着常儿,笑问:“常姐姐可知那冰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常儿自然摇头。   楚堇便将那夜李玄枡讲给她关于冰城的故事,原话讲给常儿听。得知冰城的苦寒贫瘠后,常儿终于释然,“我懂了,太子妃好手段。”   楚堇短叹一声,继续由常儿扶着往前行去,边走边喃道:“她来世上走这一遭,鸠占鹊巢霸了别人的富贵窝,任性恣情,荣华半生。若就这样去了,倒也算是享了一世清福。总该让她见识见识边境的艰辛,才对得起她的昭著恶行……”   是夜,李玄枡依旧晚归,宫人们依他之前吩咐,在太子妃上床后便将寝殿的灯烛熄灭了数盏。   立在屏风外,李玄枡看着内殿的昏暗灯火有些发怔,迟迟没有抬脚转过屏风去。   父皇早就告诫过他,身为大周的储君,可以有三宫六院众多妃嫔,却不可对后宫之事过于牵挂。   之前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此言奉为圭臬,故而在男女之事上并不肯多费心思,这才迟迟未娶正妻。后来被父皇逼得紧了,他一咬牙娶了楚堇,也只当是与父皇置气,顺道图个清静。   可是楚堇醒后,这些日子他非但没有觉得清静被打破,甚至还每日觉得充实无比。他当初决心娶她,当真是为图清静?   雷雨大作的那一夜,楚堇像只被吓坏了的猫儿缩在他怀里,他非但不嫌她扰了他的安寝,反倒无比快乐。可是尽管察觉到自己的这些反常,他却依旧告诉自己,他对她只有怜悯,那些情不自尽的搂抱,也不过是男女共枕难免发生的肢体接触,一切都与情爱无关。   身为大周的储君,他可动性,却不该动情。   直到今日在马车上,颠簸之时楚堇朝他撞来,他明明有机会在她撞入自己怀抱之前将她扶住,可他却没有这么做。那一瞬,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是情真意切在渴盼她的。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对那个女子动了情。   可是……   父皇的叮咛回响在耳边,李玄枡转身出了寝殿,小来子连忙上前请示:“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去给孤拿壶酒来。”   小来子怔了下,迷迷糊糊的领了命去取酒。不一时便双手捧着一坛噬魂香回来。见殿下已入了东次间,便将酒抱过去放置在案上。   “殿下,这是这次西凉使臣入京才进献的,圣上大赞,说此酒清冽醇香,后劲绵长,回味无穷。”   李玄枡只是忽地想饮酒,并不在意那许多名头,于是也未对小来子的话上心。抬手端起斟好的一杯,仰头灌下。   放下酒杯时见小来子还杵在眼前,李玄枡便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小来子知趣儿的退下,候在门外,不时往里觑上一眼,竟见太子好似诚心买醉,一杯接着一杯饮了下去,连个酒肴也不就。   这下小来子有些慌了。   可是让他再进去打扰太子的酒兴,说些扫兴的劝酒话,那是打死他也不敢的!急得在门外盘桓片刻,小来子想起太子妃来,便调头去了寝殿外。   “太子妃可安置了?”小来子问今夜值守的宫女。   宫女答:“太子妃半个时辰前便睡下了。”   小来子心道完蛋,右拳砸了下左掌,犯起了难。可再一细想,太子的身子可是最要紧的事儿,这时候也不得不叨扰太子妃了。于是命小宫女进去看看,太子妃可睡熟了?若是还醒着,便将太子在东次间嗜酒之事禀告一声,让太子妃想法子去劝劝。   小宫女去到立屏前,小声朝里唤了句:“太子妃娘娘?”   楚堇果真未睡熟,只一声便将她从浅梦中唤醒,她扭过头来往外看了看:“何事?”   小宫女便将太子之事禀报给她,她也立即起身披衣,趿上鞋子稍稍顺了顺头发,便往东次间去了。   小来子和先前那个宫女都提着颗心,一路跟随太子妃去往东次间,目送太子妃进去,两人便止步在门外,静待里头的动静。   楚堇进屋时见李玄枡正仰着脖子,手执银杯高悬过头顶,琼浆成一细流缓缓注入他的口中。她还是头一回见太子这般饮酒,不免惊讶,也好奇这是出了何事,致使他如此心烦买醉。   楚堇知道即便是再文雅的人,醉酒之后也会换一副脾气,于是有些胆怯。但既然来了,身为太子妃有些话她不得不劝,于是硬着头皮走到李玄枡的身前,伸手想去夺下他高举的杯子。   恍惚间李玄枡以为是小来子扫他的兴,正欲急眼,却垂眸一看,见立在自己身旁的是太子妃。   锁起的眉头便缓缓舒展开来。   她粉黛未施,素净的脸蛋儿借灯烛焕发出莹白光泽,宛如凝脂。长发披散着,两侧顺滑的挽至耳后,却有细细的两缕从薄肩搭落至胸前。衬在那随意披在身上的海棠红斗篷上,有种慵懒的冶艳。   这是幻觉吧?他醉了……   是了,李玄枡想起在楚堇醒来之前,夜夜都要入他的梦中,发生一些奇怪的情节。他愈发坚信自己醉了,这是梦。他的太子妃早已睡下。   不过既然是梦,他便没什么好担忧的。他将手中银杯随意一扔,空出的手顺势抓住楚堇缩在斗篷里的手,然后蛮横的一扯,使她身子旋转了半圈儿,伴着一声惊呼,稳稳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那件海棠红的斗篷本来便只是搭在身上,未系扣袢,被李玄枡这猝不及防的一拉,直接飘落到了地上。   李玄枡揽着楚堇,身子前倾将她死死压怀中。 第58章   楚堇一脸意外的仰脸望着她, 却被他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方才的动作只在一瞬之间,楚堇完全未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时已陷入不可反抗的境地。刚刚她不过是想趁其不备抢下他手中的酒杯, 谁知却被他反将一军!   “殿下,您醉了?”依旧温软的声音, 却隐约夹带了些许怒气。   李玄枡但笑不语, 双眼迷离着将头低下, 与她鼻尖相触。然后莫名的阖了眼,口中音调略怪异的“嗯”了一声。   原本是来劝他莫再饮酒的, 眼下这副情形实在出人意料!楚堇心如擂鼓,只觉那“砰砰砰”激烈跃动的心脏下一刻就要跳出来!   李玄枡虽醉了酒,可那酒气清冽,并不难闻。萦绕在楚堇的鼻尖,她竟也似慢慢有了微醺之感。   她想再劝点什么的,可李玄枡的脸就这样与她触碰在一起,她忽然哑了一样,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须臾的安静之后, 李玄枡蓦然睁眼,随之奉上的是一串绵长又缠绵的吻。直吻得楚堇要喘不过气来……   就在楚堇觉得自己将要背过气时,李玄枡适时的移开嘴唇, 给了她一个残喘的机会。楚堇急剧的大口呼吸着, 胸前起伏,脸上是委屈与不解。   下一刻便有一只修长的手指点在了她的鼻尖儿上,同时伴着李玄枡醉态的怨怪:“你说你这个太子妃, 当的称职么?”   楚堇先前只顾着喘气,还未及回应他的问话,便听他自问自答的兀自说了下去:“不称职, 太不称职了!你来东宫多久了?孤却连你一个指头都还未碰过……”   这话楚堇就有些小委屈了,她是被抬着进东宫的,这也不是她所情愿。娶她时便知她昏迷着,现在怎又能将失职的罪名怪在她头上?   饶是心下腹诽,可嘴皮子上却也不敢违拗太子,楚堇只得顺着他的话认下自己的失职:“殿下斥责的是,臣妾的确不是一位称职的太子妃。”   见她乖巧认错,李玄枡便笑了,快速低头在她红菱般的唇上啄了一下,而后道:“过去的就罢了,今晚孤许你将功抵过。”   说罢,便打横抱着她站起,醉醺醺的往寝宫方向走去。ainiyo   候在外头的小来子和宫女却深感为难,太子大醉,抱着太子妃一路步履蹒跚。他们做奴才的上去扶吧,有些煞风情。可不扶吧,又生怕下一刻便摔了。   最终小来子也没敢上前去扶,只提心吊胆的张着双手跟随,随时预备救驾。   直到被李玄枡扔在床上,楚堇整个人还是怔忪着的。   今夜得李玄枡全似变了个人!   一时间她甚至分不清是李玄枡醉了,还是她在做梦。   不过李玄枡也不打算给她时间细想,紧跟着便宽衣覆去她身上,啄吻如雨点般迅速且密集的落到她身上各处……   夏日的夜,炙热且漫长。楚堇睡睡醒醒,终于挨到了天光放亮。   李玄枡的醉意已褪去大半,就在楚堇担心他因没怎么睡觉而不去上朝时,他却与平日一样按时起了身。   楚堇的心立即松了下来,她也随李玄枡起身,为他更衣。   有了昨日的错误示范,今日她终于记清了环佩与香囊的佩戴次序。将配饰一一戴好后,她后撤了小半步,微垂着面,恭送太子。   可李玄枡并不着急移步,他握起右边的玉佩,略有些遗憾的喃道:“天长日久的这样戴,倒不如昨日换换花样来的新鲜。”   这话表面看似夸奖,可楚堇却听出了戏谑之意,怯生生的抬头看向他:“殿下是在奚落臣妾?”   “哪有!”李玄枡抬手搭上她的双肩,目光宠溺的道:“只要你做的,怎样孤都喜欢。”说罢将她揽入怀中,又是一番温存。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孰料血气方刚的年纪压不住内心躁动,一发不可收拾。   楚堇无奈的看着自己好容易帮他穿好整平的衣衫,又被他一件件脱了下来……   如此一来,自然过了上朝的时辰。这也是李玄枡被立为太子以来,唯一的一次错过早朝。   他侧卧身子,左臂搂着楚堇,右手掰起她略尖的下巴,一脸坏笑:“难怪古时有皇帝得了美人,便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话虽是床榻间的调情之语,可涉及昏君懒政,楚堇也不敢担,急忙道:“臣妾再也不敢了……”   “孤敢。”说罢,便又是一阵风急雨骤,猝不及防的落在太子妃头上!   接下来的几日,日日如此,且日夜不辍。   餐前饭后,上朝前下朝后……随时都可能有雨露降下。回回都是以太子妃体力不支,方才告终。   这日李玄枡去上早朝后,楚堇带着常儿在竹园闲逛消食。   她问:“常姐姐,塞外进贡的那几盏官燕,可叫人送去伯府了?”   “昨日你吩咐下来,我便让人送去了。”常儿应着,心知太子妃关心的并不是官燕,便接着道:“那小宫女回来说,伯夫人看起来面泛红光,精神颇佳。”   闻听后,楚堇释然许多。算起来楚娆被发配冰城也有些日子了,想来再过不了几日便可到地方。   她总归是留了她条命在,父亲母亲便留有念想,有念想了便不至绝望。如此,她也可以安心。   正想着这些,有宫女来禀,姚家姑娘到了。   楚堇便吩咐:“先将她延入辉映殿候着。”   之后她也不急着待客,继续与常儿往竹林深处逛去。   常儿不解:“太子妃既不愿见她,前日又何必准她觐见?”   楚堇笑而不语。   前日安都侯夫人递上话来,想携女求见她。她最后只单单准了姚嘉玥觐见。   其实她大约能猜到她们此来的目的,多半是得知了楚娆的下场,心生畏惧,这才急着进宫请罪,祈求宽宥。   冰城那地方,忠诚伯或许不了解,可安都侯年轻时却曾在那里戍过边。发配到冰城的犯人,尤其是年轻的女犯人有多悲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果然楚堇猜的不错,一个时辰后她才去了辉映殿,才一进门,便见姚嘉玥在当央跪着。   她笑,故作不懂:“姚姑娘这是怎么了?”   姚嘉玥用力咬着嘴唇,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情愿来负荆请罪。可处置完楚娆后,太子的人便开始着手查她,连当初帮她在楚堇饭食里动手脚的心腹丫鬟,也在前日夜里突然消失了。   她吓得向爹娘坦白了当初冲动之下的蠢行,打骂过后,父亲多方去探问,才辗转得知那丫鬟被抓去了诏狱。   诏狱的酷刑和手段,就算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也会熬不住招认。更莫论一个寻常的丫鬟,只怕前夜便将事情都交代干净了。   其实打从楚堇嫁入东宫的那天起,姚嘉玥便知这一天迟早会来。   与其等人破门去拿她,倒不如先来给楚堇认错请求原谅。   希望太子能看在大皇子的面上,给她一次机会。   是了,自从李玄枡决心立楚堇为太子妃后,姚家便给姚嘉玥换了一个打算。目标从太子李玄枡,退而换到了大皇子身上。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倒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他姚府的千金,必是得嫁一位皇子的。   今日来时,姚嘉玥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给太子妃赔罪,故而太子妃未至,她便先跪了一个时辰。可如今太子妃站在她眼前儿了,心中对“太子妃”这个名头的畏惧,突然又被属于“楚堇”的记忆所取代。   此时她脑中闪过的画面,皆是二人过去的几回交锋。 第59章   一时间, 本已预备好的恳切说辞,她忽地开不了口了,只扑簌扑簌的掉着泪珠子。   楚堇原地站了一会儿, 见姚嘉玥还是放不下身段儿乖乖认错,心中那个放她一马也不是不可的念头便熄了。   她丢下一句:“既然你没话说, 本宫便不奉陪了。”便调头要离开。   “求太子妃留步!”身后骤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哭腔。   楚堇跓足, 却未转回身子, 当门玉立,背对着姚嘉玥, 一言不发。   姚嘉玥明白,这是太子妃给她的最后机会了。她狠狠咬着唇肉,直至一丝腥甜味儿漫上舌头,才终于松开贝齿,甘愿伏低做小的开口说道:“太子妃娘娘,过去是臣女偏狭跋扈,做下不少荒诞走板的恶行, 臣女悔恨不已……”   她的话被哽咽打断, 抽泣两下稍稍平定些情绪,接着道:“臣女今日是来向娘娘诚心悔过的,还求太子妃娘娘宽宥臣女。臣女日后定当洗心革面, 与人为善, 凡事定当以太子妃娘娘的风范马首是瞻!”   她抬了抬头,怯生生的问:“太子妃娘娘能否给臣女一次机会?”   待姚嘉玥将话说完,便听到楚堇的一声叹息。楚堇转过身来, 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她,那冷漠的眼神就好似睥睨蝼蚁杂草。   姚嘉玥心下一凉。心想看来当上太子妃的楚堇,也并未因地位崇高而变得宽仁慈爱。   楚堇的唇角微弯, 似笑非笑,用不咸不淡的语调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在姚嘉玥将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时,楚堇却忽然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这话也是有一定底限的。若犯下的是偷摸之类的小错,能改自然值得原谅。但若犯下的是杀人放火这样的重罪,怕不是一句诚心悔过就可勾销的。”   说到这儿,之前那抹似有非有的笑意便在楚堇脸上漾开了,“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   听到最后这句,一阵绝望感袭上心头,原本跪立挺直的姚嘉玥顿时瘫坐在了地上,双眼空洞没有焦点的落在细墁地面上。   楚堇虽未因她下的毒而死,却也是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又怎会轻易将她饶过?父亲母亲还是太过天真了,劝她坦白一切来请罪,如今话说到这份儿上,她连抵死不认的退路都没有了。   既然已无旁的活路可走,真心实意的求太子妃原谅便成了她唯一能做的,哪怕明知被宽宥的希望渺茫,她也得尽人事!   将心彻底横下,姚嘉玥旁的话不说,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脸时,额上已有了血痕。   她的这番举动倒着实令楚堇有些意外,楚堇瞥了眼身后的宫女,“把姚姑娘搀起来吧。”   两个宫女上前搀扶,姚嘉玥却似长在了地上一般坠着下半身不肯起来,并高喊:“臣女有罪!不敢起身!臣女尚有话说,求太子妃娘娘听完臣女所言!”   宫女不便硬拽,转头向太子妃请示。楚堇觑了眼外面,示意她们退下。   殿内只剩下她二人,楚堇移步往正位端坐,姚嘉玥也随着她的角度转了半圈儿,双膝磨着地砖。此时她早已没了千金小姐那些矫情,全然不知疼痛为何。   “好了,你说吧。”楚堇虽未再让她起身,语调却比先前要温软几分。   姚嘉玥见这番奏效,便将所有傲气泄了,彻底坦诚。她将自己初见楚堇时,是如何因对方美貌更胜一筹而被嫉妒冲昏头脑全说了出来,丝毫不顾及形象,将自己的丑陋与善妒陈述的明明白白。   动机说完,她便如实交待了投毒的过程,以及楚堇陷入昏迷后她的后悔。夜夜被噩梦惊醒。她既怕楚堇就这样死了,化作厉鬼来找她报仇,又怕楚堇突然醒来,查明中毒的原由将她绳之以法。   既然选择了忏悔请求原谅,姚嘉玥便不敢有丝毫隐瞒,打算用绝对的坦诚来换取楚堇的相信。相信她是真的能正视过去,洗心革面。   待姚嘉玥将事情全部讲完,楚堇问她:“那楚娆呢?你们可曾联手?”   “没有!绝对没有!臣女从未与她勾结密谋如何陷害娘娘!”姚嘉玥信誓旦旦,可说完这话突然又察觉到一丝不妥,于是补充了句:“不过臣女那时失去理智,也有楚娆从中不断煽动的原因……”   “那你姨母呢?”   “太子妃是说贤妃娘娘?”姚嘉玥愕然,心道这是想让她来指证贤妃?可那头也是她得罪不起的,何况未来她还指着贤妃和大皇子做靠山呢,说什么也不能把她也牵扯进来!   姚嘉玥用力摇摇头,急的声音都发抖:“真的没有!下毒都是臣女一时糊涂犯下的错,与贤妃娘娘无涉!求太子妃相信臣女……”   “罢了。”楚堇叹道,其实原本她也没指望姚嘉玥会帮她搬倒贤妃。不过今日姚嘉玥能做到这份儿上,已是让她足够意外了。比起死不悔改的楚娆来,总还是有些值得宽恕的理由。   再者楚娆前后给她下了三次毒,那必不是冲动使然。   且楚堇本就因占着原主的身子而有些愧疚,虽则这一切也不是她强求来的,可终究是夺了原主的人生。楚娆抢了原主的爹娘和身份,又在原主被认回时命豆腐西施下蓖麻粉加害,这些都是冲着原主去的,是以楚堇不能代原主原谅她。   可姚嘉玥自始至终针对的仅是她,而非原主。如此她便有了可以轻罚的权利。   “姚嘉玥,你且先回去吧。”楚堇回归冷漠的看着她,顿了顿,才道:“你害我之事,我可以从轻发落,你既已坦诚,我会禀明太子勿再继续追查此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至于如何发落你,待我想好再行示意。”   听了这话,姚嘉玥的双眼终于重拾神采,她知道太子妃能这样说,便是不打算认真计较了。所谓的活罪难饶,也不过是皇家惯用的震慑之词。   她连忙又伏地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泪脸诚挚的望着太子妃:“臣女定当多行善事,将功补过,谢太子妃的不杀之恩!”   楚堇气笑,她倒是惯会借坡下驴,活罪难饶转眼被她以将功补过代替。不过罢了,她原本也不打算重罚她了。比起贤妃和楚娆那种真正阴毒的人来,姚嘉玥这种将喜怒全写在脸上的人,确实不足为惧。   “你回去吧,本宫乏了。”楚堇起身,兀自往通向后殿的廊道走去。   她的确是累了,李玄枡食髓知味,连日以来索求无度。他自是身强体壮不耽误早起上朝,可她就不行了,每到中午便要补眠一个时辰,才能恢复精神,以备再战。   今日的午睡,楚堇破天荒的梦到了李玄枡。   一觉醒来,楚堇呆呆的坐在床上,不时傻笑。常儿上前欲伺候更衣,见状便奇道:“太子妃刚刚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楚堇撇嘴,好梦自是称不上,不过是梦里的李玄枡太过无知,令她啧啧称奇罢了。她转头看着常儿问:“常姐姐,你说这世上会有人没见过萤火虫吗?”   常儿怔了下,随即笑答:“应当不会。夏日夜里,一闪一闪的满庭院皆是,怎会有人没见过?”   楚堇抱起引枕,懒懒的向后仰到床背上。回想起先前梦里,李玄枡看着一只萤火虫纳罕锁眉,问她这是何物时的可笑样子,她嘴边的傻笑不由得转为讥嘲,自顾自的喃了句:“是啊,怎会有人如此无知。”   更好衣后传了午膳,之后楚堇便称要消食,带着常儿往御花园去了。 第60章   御花园靠西门处有个叠翠山, 虽只是座人工垒砌的假山,却不乏奇石罗布,有蔚为壮观之感。西门靠近冷宫, 是以平日里很安静,宫人极少往这边走动。   也正因如此, 楚堇上回迷路时走至这里, 意外发现洞穴里有许多萤火虫在此栖居。她突然就起兴, 打算捉几只来装在琉璃瓶里,晚上熄了灯烛, 只留它们带来的光亮。看看李玄枡回寝殿时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儿,楚堇觉得格外有趣,于是加紧了步子,很快便走近叠翠山。只是她看到不远处的御花园西门前,站着一个着凤仙紫长裙的女子身影。   尽管只是个背影,楚堇还是通过那身衣裳一眼认出是姚嘉玥。   同时身边的常儿也发现了,低声纳罕:“姚姑娘怎么还在宫里?”   楚堇虽初时有点奇怪, 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不以为意的笑笑:“想来是出了东宫便直奔玉鸢宫了吧。”   常儿点点头。虽说一般命妇和贵女入宫觐见后,该是速速出宫的,但贤妃是姚嘉玥的亲姨母, 过宫门不去请个安, 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楚堇有意放轻了步子,“别惊动她了,今日听她哭哭啼啼的也够了。”之后便调了个方向, 往左边山脚拐去。   常儿应是,见楚堇入了一个山洞,她便也快步跟进去。   这山洞很小, 不与其它相连,几步便走到尽头。楚堇四下看了看,便决定放弃这里:“这洞中透光的石缝太多,虽森森蹜蹜的,光线却不够黯,萤火虫不会喜欢这里。”   说罢便要出去,可才走两步,常儿却突然停下,指了指一个方向:“太子妃,您看。”   楚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是一条长长的石缝,能清楚的看到外面情形。这个角度正冲着西门,也就是姚嘉玥所在的方向。   先前还形单影只的姚嘉玥,此时身前已站了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而这人楚堇也在宴会上见过,不由得有些惊讶:“是大皇子?”   且看二人相见的情形,断不是偶然相遇,分明是提前约好在此私会的。显然这种私会也不是初次了,若是初次,姚嘉玥必不会那么自然的将身子靠在大皇子身上。   常儿叹了声:“姚姑娘还是太大胆了些。贵女私会皇子,可有诱引之嫌。”她又转头请示楚堇:“太子妃可要去制止?”   楚堇笑笑,人家表哥表妹的你侬我侬,她有什么立场去制止?不过转头又想,这姚嘉玥主意变得也是够快,才断了李玄枡这边的念想,转头就攀去了别处。   “不必了。只怕我们这会儿出去,二人都会视我为撞破秘辛的威胁所在。何必招这麻烦。”说罢这话,她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在石壁上,做起了持久打算。只不时透过石缝觑一眼,看看二人走了没。   看了数次之后,忽然有一眼大皇子和姚嘉玥都不见了!楚堇直起身子,问常儿:“他们走了?”   恰巧适才常儿也没看见,不太确定的答道:“许是走了吧,要不我先出去看看。”说着便悄声往洞口去。可才走了一步,便听到洞口外有男女对话的声音,不由得跓了足。   “表妹,你受苦了。这是舒痕胶,你拿回去定要好好敷在额上,免得如此漂亮的脸蛋儿上落下疤痕。”   “谢谢表哥,我必会好好用它,免得让表哥日后受人嘲笑,说你娶了个无盐女。”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只是看着疤痕会心疼。”   ……   一方是无尽疼惜,一方是撒娇卖痴,这番对话令本就森冷的洞穴复又阴凉了几分。楚堇也随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二人并没走,只是嫌西门处太过点眼,转战到了假山后。楚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靠回石壁上,不想听却也只能继续听着那对檀郎谢女的缱绻绸缪。   初时只是厌恶,但到了最后一段对话时,楚堇却提起了心来。   大皇子道:“表妹放心,待父皇准我娶你之后,我便会求父皇赐我封地,带你去一个山高水美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再也不必留在上京,看那些奚落讥讽的嘴脸。”   自从太子宁肯娶生死未卜的楚堇,也不肯娶姚嘉玥后,的确京城许多人都在看姚嘉玥的笑话。可这些却不足以令心高气傲的姚嘉玥想着做一个逃兵。   “离开京城去封地?”她语带惊讶与抗拒,“表哥怎会如此筹划?”   大皇子奇怪于她的反应,问她:“不然呢?四弟已被立为太子,迟早是要继承大统的,我身为长子若继续留在京城,必会碍他的眼。”   “这……这是贤妃娘娘对殿下的规划?”姚嘉玥不敢置信她野心勃勃的亲姨母,会这样引导大皇子。   果然大皇子摇头,“自然不是。母妃……她还不肯死心。可是如今父皇偏宠四弟,储君位置不可撼动,一切已成定局。”   说这话时,大皇子语气中非但没有争储失败的不甘,反倒有种从一场可预见的手足相残戏码中逃离的释怀感。   似乎听出了这层况味,姚嘉玥沉默良久不说什么。就在洞内二人几乎以为两人已默默离开的时候,她才再次开口。   “表哥,你可知道秦王?”   “你是说三皇叔?”大皇子险些都要忘了这位三皇叔的封号,因为除了幼时见过外,十多年都不曾见过此人了。故而此时听人提起,更觉诧异。“三皇叔不是安安分分的在为我皇爷爷守皇陵?”   “安安分分……”姚嘉玥浅笑,“秦王的确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性子。若不然就凭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且皇后又是无所出的情况下,谁能与他争储君之位?”   先前的笑意此时已转为冷笑。   “秦王当年也如表哥一般不争,那时亦是早早自请了封地,去了汝阳。原是想后半生都蛰居汝阳做个逍遥王。可圣上登基的第二年,秦王便接到了圣旨,命他去为先皇守陵。而这一守就是十六年……而后面还会有几个十六年,就不得而知了。”   “表哥身为皇长子,当真以为只要自己不争,就能换来太平余生?就算太子看重亲情,不去赶尽杀绝远赴封地的表哥,可你的母妃呢?待圣上大行,皇后成了太后,贤妃可还能安度晚年么?”   “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性子,大皇子也该略知一二吧?与其坐以待毙的等那可以预见的未来,倒不若联合那些依旧支持你的力量,再加上我父亲手中的兵权作筹,去争上一争!”   姚嘉玥这一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纵是以为此处没第三人在,大皇子还是迅速的捂了她的嘴巴。急道:“表妹这些话万万不可以乱说!”   不知是姚嘉玥意识到了先前的失言,还是怨怪大皇子的不争气,许久不出声。洞外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最终是被打西门外走过来的两个宫女打破的,两人离着数步远便看见假山后只露出一角的凤仙紫裙摆。   鬼鬼祟祟委身山后,二个宫女只当是哪个躲懒的,于是问了句:“是谁在那儿?”   惊闻有人朝这边来,已然暴露的姚嘉玥自是不能躲了,可若被人撞见她与大皇子在此私会总是不妥,于是情急之下她用力退了一把大皇子,将人推入了洞中。   姚嘉玥步出假山,对着两个小宫女笑笑,只说自己是迷路了。   宫女认得她是贤妃母家的人,于是殷切的为她引路。 第61章   待几人走远看不见背影了, 缩在洞口阴影处的大皇子准备现身。可刚向外挪动了下脚步,就又停住。   说不清哪里不对,他总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   鬼使神差的转头, 竟借石缝投进来的光看见了楚堇……   “你……你怎么会在此处?”他惊慌失措!起先仅是因着私会被楚堇撞见,随后又想起还说了那些争储夺位近乎谋逆的言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既已被拆穿, 楚堇便大方的走出洞口, 出来时却按住阴暗处未被发现的常儿, 以防万一。她几句话向大皇子讲明来此目的,表明并非有意窃听。   大皇子倒是信她所说, 毕竟没人能预知他和表妹会在此处幽会。太子妃撞破定是无心,然而纵是无心也已听到了不该听的。   为今之计要么将她灭口,要么请她守口如瓶。前者,显然难以办到,即便能办到只怕也是将事情搞向更糟。故而他选择了后者,凭着几面之缘,他感觉太子妃并非是个搬弄口舌的短视之人。   于是他直言不讳:“适才我表妹那些言论, 实属大逆不道!表妹年轻莽撞, 见识浅薄,还请太子妃忘记她先前的口无遮拦。莫因她一时的言行之失,大动干戈引来朝局动荡……”   顿了顿, 大皇子略向前倾了倾身子, 颇具威胁之意:“我相信你也定不想看我与四弟兄弟阋墙。”   楚堇向后撤了半步,目带鄙夷的看着他:“大皇子,即便我刚刚听见了一些了不得的话, 可也不打算做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然而作为大皇子你,被撞破这等事非但不觉惭愧,反倒要来威迫于我?”   她冷笑着感慨一句:“果然这世道好人是做不得的。”   听明白楚堇并没有要揭发自己的意思, 大皇子瞬时轻松不少,眼中那点凌厉也抑下了。他带着点赔罪的意思笑了笑,“四弟果然有眼光,找了位聪慧贤淑,又为人圆融的太子妃。倒让我这做皇兄的倾羡不已。”   讨好的话说了,却不见楚堇满意,大皇子只得再道:“太子妃大可安心,我本就是闲散心性,若非过去一味遵从母妃,也不会动争储的心思。自四弟被父皇立为太子之后,我便再无杂念,只愿天下太平,我也太平。”   “我相信大皇子所言为真心。”楚堇僵冷着的脸终于有了反应,只是她话锋随即一转,欲言又止道:“我本不该说接下来的这些话,可若不说,又恐日后即便大皇子没有杂念,也还是会招来大麻烦……”   “太子妃但说无妨。”大皇子正了正身子,作洗耳恭听状。   她淡笑:“我贤不贤淑再论,但姚侯千金定不会成为贤妻淑女。殿下虽无觊觎皇位之心,奈何姚侯千金有,他日若真让她成为了大皇子妃,定会日夜吹枕边风,鼓动殿下。难保哪一日殿下耳根子软,就给听了进去……”   大皇子正欲重申自己的坚定意志定不会动摇,刚张了张口,却被楚堇的又一番话打断了。   “即便殿下不受她煽动,可枕边有这么一个野心不死的皇子妃在,犹如抱雷在怀,时时有引火自焚之险。”   话说到这份上,纵是傻子也听明白了。大皇子沉默良久后,承认太子妃这话有道理。于是他锁眉阖目,重叹一声,而后咬着牙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便与表妹”   说到这儿他忽地一停,迅疾改了口:“我便与姚侯千金情断义绝!”   楚堇勾唇浅笑,“一言为定。”说罢便颔首行辞礼转身,兀自离去。   姚嘉玥的父亲安都侯,早年曾征战沙场,在军中颇有威望。上了年纪后被调回京城,自然封侯拜相。虽卸了大将军之职,却领任鹰扬郎将,掌左右千牛卫八万,宿卫京师。   这等威望与兵力,若有不臣之心,将成为李玄枡未来的巨大绊脚石!   楚堇自然不会坐视姚嘉玥当上大皇子妃。   是夜,李玄枡早归寝殿。   事实上打从他与太子妃欢合后,便再不觉气氛尴尬,反倒恨不得长上一对翅膀,随便得个小空便能飞回来与太子妃温存上片刻。   只是今夜回的早,寝宫内却仍旧一片黯淡。   他狐疑着转过屏风,发现所有灯烛皆熄灭了,正奇怪太子妃为何如此早睡之际,忽然瞥见床头的小方几上有一簇幽光,一闪一闪,映得周遭一小片幻蓝光晕。   他走近,发现那是个琉璃瓶,里面夏虫飞来飞去不时撞壁,而那些夏虫的尾部竟似点着一盏小灯一般,发出一星幽光。   他心中称奇,这时太子妃手持一豆灯火,掀开帐幔从拔步床内走出来,笑着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而后问道:“殿下果然不识这东西?”   李玄枡失笑,抬手撩起她的下巴,“在太子妃心中,孤是个连萤火虫都不识得的蠢货?”   “那刚刚殿下看到时为何露出惊异的表情?”楚堇不甘的追问。   “不过是头回见人将这些东西收集至瓶内,别出心裁的制成一盏琉璃灯罢了。”   “原来如此……”楚堇丧气下脸来,不免失落。果然梦只是假的。她还以为终于有一样是她能反过来教他的。   李玄枡见她灰败着小脸儿,更觉有趣,忙上前将人环住准备哄哄,却被怀里的人儿推开。   “殿下,臣妾还有事想求你……”   李玄枡也不一味困着她,只松开时在她脸蛋儿上迅速啄吻一下,笑道:“太子妃想要什么尽管对孤说。”   “臣妾想要殿下奏请皇上,为姚侯千金赐婚!”   李玄枡微微错愕,虽说他可以去求父皇,但这种事似乎也手伸得过长了些。犹豫一下,他便问:“赐婚给何人?”   楚堇笑答:“西凉特使涅乌加帕尔王子,不远万里来大周示好求和,又因此身负重伤,连圣上都暗暗负疚。既然王子主动提出想求娶大周女子,不如就将姚侯千金指给他?”   “可他想娶的是大周公主。”   “自古以来为和亲而被临时册封为公主的贵女大有人在!”   见楚堇将一切说辞都已准备好,李玄枡知她是拿定了主意,于是点点头:“好,孤答应你,明日下早朝便将此事奏禀于父皇。”   翌日,顺帝在御书房闻听太子所奏,不禁皱起了眉头。   就在前几日,贤妃还给他提过,有意撮合大皇子与姚嘉玥。想不到今日太子便代涅乌加帕尔王子来奏请,也要求娶姚嘉玥。一时间顺帝陷入了两难之境,于是没立即做决断,让太子先回,自己再认真考虑考虑。   中午时,皇后命人来请皇帝去凤栖宫用膳,说是难得有兴致,亲手做了好几道皇帝爱吃的小菜。   席间也不知皇后说了些什么,从凤栖宫出来后,顺帝便做好决定,命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来议和亲事宜。   凤栖宫东稍间里,小钟后正悠闲地靠着引枕,在贵妃榻上休息。先前去探听消息的小黄门快步回来,脸上挂着喜,将圣上已决定把姚嘉玥遣嫁西凉的消息回禀给她。   小钟后挥挥手,命他退下,随后扶着身旁桂嬷嬷的手站起,缓步走至窗前。今日晴好,看着洒落庭中的满地金光,她笑了。   桂嬷嬷伺候了她半生,自是最懂主子心意,也跟着笑道:“皇后娘娘这回帮了太子和太子妃,他们定会记您的恩。”   “太子妃也就罢了,若枡儿真能对本宫少些怨怪,本宫做什么都甘愿。” 第62章   要将姚侯千金封为公主, 并遣她去西凉和亲的消息,很快便如插了翅膀一样,传遍宫中每个角落。身处东宫的太子妃楚堇, 也在太子回来之前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只是另一个消息,却是李玄枡回来后才告诉她的。   她不免惊诧:“殿下是说, 母后出面说服的父皇?”   李玄枡点头。   其实今日得知这消息时, 他也有些意外。在他看来, 小钟后是个锋芒不显的性子,故而即便宫中皆知她厌恶贤妃, 却也挑不出个苛待的实例来。此次能公然向圣上进言左右贤妃母家小辈的婚事,实属罕见。   楚堇就不同了,她早知皇后一心为了太子,捎带着也向着她这个太子妃。定是皇后在皇帝身边有眼线,第一时间得知太子所求,这才能迅速出手。   楚堇心下感恩,于是央求着李玄枡明早下朝后陪她去给母后请安。她知道这定是小钟后最想看见的。   起先李玄枡不答应, 后来实在缠她不过, 不禁后悔起早前夸下的海口:但凡她想要的,他都必做到。于是只得咬着牙应下。   翌日,太子与太子妃来凤栖宫请安。   二人虽只跓留了一刻, 且太子还全板着个脸, 可送走他们时,小钟后依然是幸福得快要掉下泪来。   桂嬷嬷也激动得眼眶湿润,平日里太子可是一年到头也不会来给皇后请安一回!她便喜道:“娘娘放心, 太子长大了,越来越懂您的心了。”   小钟后乜她一眼,笑着戳穿:“他哪是懂本宫的心?分明是宠着太子妃, 看本宫帮太子妃,便也念上了本宫的好。”   桂嬷嬷略尴尬的点点头,又道:“不管怎样,皇后娘娘通过太子妃这条线来缓和与太子的关系,总是走对了!”   小钟后一脸欣慰的望着二人远去的背景,语意深长:“害过太子妃的三人中,如今已除去两人。若本宫能助她将大仇尽报,枡儿定会更感激本宫……”   一个月后,涅乌加帕尔王子的伤势已差不多养好。除了那只不能复明的右眼外,其余伤口皆结痂愈合。也到了他要启程回西凉的时候。   自然,已被圣上下旨遣嫁西凉的安平公主——姚嘉玥,两日后也将跟着涅乌加帕尔王子回西凉。   这一个月来,她做了无数努力,却无法改变这可悲的命运。   贤妃不肯见她,连表哥也不知出于何原故突然冷了心,竟命人将她曾送与他的定情信物退了回来!父亲眼见大局已定,便也让母亲来劝她:虽远嫁西凉,但总归是去做尊贵的王子妃,日子只会比现在过得更舒心。再说据闻王子正值而立之年,又得西凉王宠爱,王位极大可能会落到他手里,到时她便成了整个西凉一人之下的王后!这要比那些嫁给六七十糟老头子的和亲公主幸运多了。   姚嘉玥彻底死心,苦笑着点头答应。   是啊,原本她都已认命了,可昨天突然传来个令她彻底崩溃的事情!——涅乌加帕尔王子,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半废人!   这回姚嘉玥真的无法再说服自己委曲求全了,这样一个废人怎么可能得到王位?要她日日对着这样一个瞎子,她还不如去死!   所以她连夜写好封遗书,托人悄悄送去大皇子手里。虽是遗书,也包含了她最后一丝对生的渴求,她书中求大皇子在她启程前来见她一面。   然而在约定的这日,她孤单影只的立在河畔的柳树下,等了整整一晚,也未等来大皇子的人。   戌牌时分,算着宫门已下钥一个多时辰了,姚嘉玥心知大皇子是不会来了。   于是她腮边挂着泪,转身跃入了夏日夜晚温凉的湖水里……   和亲的公主临启程前投湖自戕,这是令两国大失颜面的惊天丑闻!然而消息次日传回宫里后,小钟后却力劝皇上封锁消息,按下此事。并立即找来一名与姚嘉玥年纪相仿的宫女,顶替了她的名字,继续以安平公主的名义在一日后启程,随西凉的使臣队伍一并回西凉。   可怜安都侯夫妇承受着丧女之痛,却也不得发丧,还得在假的安平公主启程这日着红挂绿,笑着送亲。   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楚堇突觉悲悯。   她从来不是个狠心肠的人,若非旁人要置她于死地,她绝不会率先出手。可尽管她是得理的一方,如今目睹着这些,她也快乐不起来。   突然她的右肩一热,瞥眼看,是李玄枡的温热干燥的手搭着她。他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她转头冲他笑笑,“臣妾无事。”   尽管她逞能,他还是宽慰了句:“害人者,必自害。你不必内疚怜惜。”   楚堇勉强笑笑,点头认同。   姚嘉玥自戕之事,瞒得了西凉人,却瞒不住宫里这么多人,很快宫中便传开了。大家虽不敢公开直言,却人人都知此次贤妃母家出事,有皇后的手笔。   就在所有人都猜测着贤妃会如何反击之时,贤妃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改往日的懒散不恭,开始日日晨昏定省,与其它嫔妃一样依时到凤栖宫点卯,听皇后训话。   若非情不得已,她也不想卑微至此。可奈何姚嘉玥自戕之事彻底触怒了龙颜,皇上已两个月没到玉鸢宫去了。相反,却是时常宿在皇后宫里。头几日贤妃在御花园迎面撞见了皇上,正欲上前请安,谁知皇上一调头摆架离开了!   只这些还不算,皇上甚至特意下了口谕,不许玉鸢宫的人靠近东宫。   贤妃不禁觉得,八成是趁着皇上生她气,皇后又重提了当初太子爱鸟的边果中被投毒,以及赐给太子妃的毒羹均出自她手。皇后虽拿不出实证来治她的罪,但显然皇上心里已动摇,将几桩事一并发作了。   皇后的手段,通过姚嘉玥的事,贤妃已看明白了,知她并不像平日伪装的那样佛性禅心。是以,贤妃心里没底,生怕皇后会继续对付她。于是不得不伏低做小,日日来讨好皇后,以图让皇后消气,不再视她为威胁,放她一马。   起先皇后的确是待她冷淡,可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贤妃连续请安半个月后,皇后终于愿意理她了。甚至会在打发走众妃嫔后,单独留她叙两句。   这日又是众嫔妃散去,只她被留下伺候皇后服药。皇后素有咽疾,每逢换季便会发作一阵,咳嗽不断。   贤妃接过桂嬷嬷递过来的药碗,亲自服侍皇后把药喝下,之后又放落帐帷,让皇后午憩。   就在她打算辞出之时,突然帐帷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伴着干呕!   不待贤妃做出反应,桂嬷嬷已抢在她前头冲至凤榻前,将帐帷掀开,露出正呕出一口鲜血的皇后!   众人皆惊,传太医的传太医,禀皇上的禀皇上,先前还略嫌清静的凤栖宫,瞬时便陷入一片手忙脚乱的忙乱之中。   不多时,顺帝便急急赶过来,竟还赶在了太医的前头!顺帝坐到床畔上,紧紧握着皇后的手,一脸担忧的望了她一会,询问数句见她无力答,才又转头开始诘问宫人:“皇后这是怎么了?明明早上朕离开之时人还好好的!”   “回皇上,老奴也不知……皇后自起寝到现在都还未进东西,只服了一碗药。不过皇后的咳疾是老毛病了,年年都是太医开的这个老方子,向来无事,谁知今日服下后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桂嬷嬷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陈述。 第63章 (结局)   “只服了一碗药?”顺帝抓住这个要点, 快速环顾了圈儿,在西边的梨木高案上看见那个还未撤下的药碗。便道:“今日都有谁碰过皇后的药?”   “煎药这等事老奴向来谨慎,从来都是亲眼盯着, 不假手于人。老奴以这条老命担保,绝不会在煎药时出岔子……”桂嬷嬷哏了下, 抬头看向贴墙立成木桩的贤妃, “除了老奴, 就只有贤妃娘娘端过药碗,且是亲手给皇后喂下的。”   贤妃立时打了个寒颤!   顺帝随着桂嬷嬷目光看去, 这才发现贤妃居然也在,不由气急。   可毕竟太医还没验过,他也不能仅凭表像就此断言皇后是遭人下毒,于是未立即发作,转而大声喝问:“太医呢?爬着来的也应到了!”   这话还未落地,张太医就急火火的小跑着进殿,跪在地上告罪:“陛下恕罪, 微臣来迟……”   “快给皇后看看!”顺帝亲自起身抓过太医来。   搭过脉后, 太医脸色大变,哆哆嗦嗦的道:“陛下,皇后这是中毒了……”   顺帝一怔, 立马又指向那只药碗:“你快给朕看看药可有问题?”   太医验过后, 脸色煞白:“回陛下,正是这药里遭人投了毒!”   而此时的皇后,也强撑着一丝精神撑起一点身子, 握着顺帝的手,颤颤的说:“皇上,必不会是桂嬷嬷……桂嬷嬷跟了臣妾数十年, 犹如亲人!”   皇帝自然相信不是桂嬷嬷做的,那么便只有一人有嫌疑了。他转头怒瞪着贤妃,一而再的害人之事皆指向她,信任早已崩盘,如今连审他都懒得审了。   当即命道:“来人!把贤妃身上宫装簪饰褪去,打入冷宫!”   贤妃一惊,正想开口喊冤,就被几人拿下,粗蛮的脱去她的发簪与华服,然后像押死囚一样将她往外押去!   “皇上,臣妾冤枉啊——”她大喊着。   就在将要被拖着转出宫殿时,突听身后的皇上开了口:“你最好诚心祈愿皇后无碍,否则冷宫的馊饭只怕你也没命吃了。”   皇上这话说罢,宫人已拖着她转出了殿外。   皇后中毒的事传至东宫,楚堇立即过来探望,并留在床前尽孝,直至入夜还未离去。倒并非她执意要留下来照顾皇后,而是昏迷中的皇后始终握紧她的手,使她抽身不得。   桂嬷嬷便从旁敲边鼓,说皇后常道宫中所有小辈里,就与太子妃最投缘,如今病着,也最想她在跟前伺候。   楚堇自是应是,心里却已看明白这小把戏。皇后这会儿八成是没昏迷的,赖上她,无非是想以她为饵,诱太子前来探望。   楚堇心中暗笑,想不到尊贵如皇后,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不过她倒是甘愿为皇后做这个饵,起码皇后待太子,是真的不能更真。   果然直至亥时太子妃未归,李玄枡便坐不住了,亲自来凤栖宫接人。说来也巧,昏迷了一日的皇后,在太子过来时突然就醒过来了。   如此,原本只想来接太子妃的李玄枡,便不能立即告退了,硬是被皇后拉着在床前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其实皇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太子的手,笑望着他。而太子见皇后面色苍白的吓人,也不能拒绝,只得硬熬。   楚堇在一旁看着,不时转头与桂嬷嬷换个眼神儿,或是偷笑。其实不知不觉间,小钟后与太子的关系,已逐渐破冰。她相信假以时日,二人定能回到先皇后出事之前的融洽关系。   有了太子与太子妃的日日探望尽孝,皇后的身子日渐转好。只是此时身处冷宫的那位,却是日渐憔悴。   平日享惯了锦衣玉食,如今她身着素服,餐餐送来的也是馊了的饭菜。她吃不下,便饿着。   与她同被关在此处的还有几个疯妃,这里终日见不到新人来,大家便都拿她当个新鲜玩意儿,日日捉弄……好端端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想不病也难。   昔日的贤妃,如今的罪妃,她病了。没有太医,没有药,连口能下咽的吃食都没有。   就这样撑了十几天,终于在一个夏日热长的夜里,她去了。   而死后,她连一个像样的丧事都没有。既不能入妃陵,也不能由母家带回安葬,就这样拿草席裹了,找了片荒地草草埋了。   无碑无纸钱,孤零零的。   在埋她的几人散去后不久,一个身影从树荫遮挡处慢慢步了出来。   站在这座称不上是坟茔的小土丘前,楚堇抬手掖了掖眼角。不知怎的,看着害过她的那些昔日不可一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她并没有畅快,却有些无端伤怀。   她看着投在那小土丘上自己细细的身影,被另一个长而宽阔的身影渐渐覆盖,她转过身,果然看到李玄枡。   “殿下为何来此?”   李玄枡抬手在她脸上轻拭了下,然后轻轻抓起她的两只手缠到他的腰身上。他的腰身窄劲有肌,每每被他这样扯着手环上,楚堇心里都会莫名升起一种安全感。   他眼波流动,温柔的直视着她的双眼,“这种时候,想陪着你。”   楚堇无奈的笑笑,“这是什么时候?”   “大仇得报的时候。”   楚堇微怔,随后不知怎的就低下了头去,不再说话。   默了片刻,李玄枡道:“堇儿,孤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楚堇抬起头来略显惊诧的看着他,倒不是好奇他的问题,而是意外他对自己的称唤。   至于他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是以也未等他问,便直接摇了摇头,“仇虽报完了,但臣妾并不会因此而快乐。”   默了片刻,李玄枡突然嗤笑出声,“孤何时说要问这些无聊的事了。”   楚堇微怔,接着便见李玄枡的脸朝她凑了过来,将嘴附在她耳边哈痒似的说了句什么……   他撤回身子时,见她脸已骤然通红!似深秋的浆果一般轻轻一掐便能滴出鲜红的汁液来。他不禁大笑,都老夫老妻了却还这样经不起逗。   楚堇属实是又羞又恼!先前那话莫说是一国太子,便是市井的亡赖少年也轻易说不出!   而李玄枡见她气鼓鼓的不肯回去,干脆用力一扯,将人扯进怀里,然后身体近乎整个包裹着她,带着她一点一点往东宫的方向挪步。   还在她耳边无赖的粉饰先前诨话:“自古以来有人死就会有人生,生死罔替本就是世间常事,为何要羞涩避忌?孤说那种话也远称不上下流,不过是想劝你早些回宫安置,好早些为孤生个儿子~”   被他一通诞言狡辩下来,楚堇已不像先前那般生气,但还是迅速抓到了另一个要点:“原来殿下只想要儿子?”   “女儿也要,只要是你生的,孤都想要!”   “那殿下到底是最想要儿子,还是女儿?”鬼使神差的,楚堇就进入了他的怪圈,与他认真计较了起来!全然忘了前一刻还在为些旁的事伤春悲秋。   “孤最想要你!”   “殿下!”   见楚堇又要生气,李玄枡忙改口:“孤是说,最想要你生的女儿。”   听了这话,楚堇又莫名想起历朝为平边疆战事而被遣嫁的公主,忽地担忧起那久远的事来:“殿下若做了皇帝,可也会遣公主去外邦和亲?”   李玄枡思也未思的便道:“保疆域安宁,向来是男儿的担当,何需靠牺牲女子的幸福来换取?”   这话说完,他才猛地想起两人讨论的话题有些超纲。如今圣上龙体正健。于是突然跓足,不由分说的将嘴覆至她的唇上,轻咬了下以示惩罚。   片刻后移开,宠溺语气轻斥了句:“不可胡说!”   索性夜深,这条路上的石灯笼已早早熄了,没什么人会看到堂堂大周太子,今晚亡赖,又幼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