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农为本(穿越)》作者:经年未醒   文案:   三年的研究成果一朝被人手贱摘了,林福气得心脏病发,挂了   再睁开眼,她穿成了刚看过的一本小说里同名同姓的工具人   书里的林福是东平侯府被抱错的嫡女,十二岁才被拨乱反正找回,   然而侯府因东平侯夫人哭闹,并没有把冒牌货送走,依旧当作嫡女教养   冒牌货就是书中的恶毒女配   林福作为衬托女配有多恶毒、东平侯夫人有多脑残、以及女主有多善良多强大的工具人,在书中仅寥寥数笔   被冒牌货陷害,被亲生母亲嫌弃,名节毁尽被送到尼姑庵里“为家人祈福”,然后女主揭穿冒牌货的真面目为她“平反”,心如死灰,选择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林福看着眼前东平侯夫人与冒牌货母慈子孝,出门就把东平侯府的花园铲了全部种上小麦,给自己解压   这次,谁耽误老子的科研都得死(╰_╯)#   阅读指南:   1、架空背景,五千年大乱炖,私设飞起,请勿考据   2、事业为主,感情为辅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工具人沉迷种田   立意:独立自主女强人   作品简评:   农学博士林福穿到一本披着女强皮的玛丽苏“巨著”里,成为一个侧面描写恶毒女配的工具人。工具人与恶毒女配是被抱错的侯府千金和农家女,可惜工具人林福对宅斗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后宅根本装不下她那颗想要种田科研的心。得遇明君,她以女子之身考科举入朝为官,组建实验室研究粮食高产,一步步走上高位,君臣齐契同心,创造盛世繁华。轻松的基调,幽默的文字,其中有心怀天下的高义情怀,也有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还有相知相许的美好深情。这是一个女主成长的故事,也是一个女性成长的故事。打破性别刻板印象,女性只要自己足够强大,不用依附男人,亦可以站在荣耀巅峰。 第1章   林福知道自己在做梦。   眼前梦境纷杂。   一会儿是一个大红配大紫的中老年妇女推搡叫嚣着:“我就摘了怎么样,谁叫你们种在外面不种在屋里,你们报警抓我啊!……呸,少用心脏病吓我,我还高血压冠心病呢,我要有什么事你们赔都赔不起!”   一会儿是几个华服双髻的少女指指点点地嘲笑:“瞧她那一身土气,田舍奴就是田舍奴,粗手粗脚的,穿上锦衣还真当自己是侯府千金,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儿,还妄想赶走四姐姐呢。”   梦中的景象如蒙太奇,一会儿是口沫横飞的蛮横妇女,一会儿是目下无尘的古代闺秀,两种不同场景穿插交织在一起在眼前闪现,林福头疼得厉害,想喊想叫想骂人。   呼……   林福猛地坐起,心头窝了一团巨大的火气,让她忍不住骂了一声:“淦他娘的!”   哑着骂完了,惊觉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对劲儿。   锦缎床幔、蝶穿牡丹屏风、回字纹木窗棂,紫檀案桌上妆奁凌乱摆放,同样是紫檀的雕花木施上搭着一件妆花缎锦衣。   林福坐着一动不动,只转动着眼珠子,心中有一个猜测。   她记得,她心脏病发……   所以……   现在……   一下子,她脑中涌现出许多记忆,让她头疼得忍不住低吟一声,闭上眼整理脑中纷杂的记忆。   她是林福,先天性心脏病还是熊猫血,小时候住医院比住家里的时间都多。   她不能高兴不能悲伤不能愤怒,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被惊吓,她像一个易碎的瓷器,家人怎么保护都嫌不够。   她多少次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是妈妈强忍悲伤的模样以及爸爸的唉声叹气,所以她渐渐学会了不喜不怒不悲,瘫着一张小脸努力不为外界所动。   所以,她喜欢上了种花种草种菜,因为植物很顽强,有一点阳光雨露就能肆意生长,她很喜欢这样旺盛的生命力。   所以,她大学时报了农学专业,然后修了作物栽培学及耕作学和作物遗传育种学双硕士学位,读博时专攻育种,跟着导师一起做课题。   三年的研究眼看就要出成果了,偏偏附近的农家乐来了一群大妈,不知怎的竟跑到他们农大的试验田里,把他们组的研究课题都给摘了。   作物被摘了,他们小组三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害得好几个人都得博士延毕,她是其中之一。   小组成员拦着那些大妈不让走,大妈就各种撒泼、强词夺理,她十几年从未有过大波动的情绪,生生被这些无理搅三分的大妈们挑起,怒火中烧。   然后……   死亡的感觉太不好受。   窒息,即使用尽全力呼吸也束手无策,眼前忽黑忽白又突然五光十色的纷乱色彩,宛如回顾了自己寡淡的生平,寒冷、黑暗、可怕……   林福止不住颤抖,用力睁开眼,再一次环顾屋中摆设,整理着脑海中多出来的一份记忆,把之前的可怕回忆挤到角落。   -   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小在农家长大,虽然物质不太丰富,但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哥哥也都疼爱她。   然而,几个月前,几个外乡人路过她住的村庄,她当时挽起裤脚下地帮父亲哥哥干活,右边小腿上的胎记被其中一个外乡人瞧见,然后外乡人向她和她父母问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过得一月,村里就来了一个车队,一名高大贵气的中年男子自称东平侯,是她的亲生父亲。   林福回忆到这里,竟觉得这些情节非常熟悉。   右小腿上的胎记、东平侯、亲生父亲、阿福……   这不是她前几天看的一本小说的情节么?   那小说是一个师妹推荐给她看的,说是书里有个和她同名同姓的角色,她看了五十几章都没有看到师妹说的那个角色,秉持着“既然花钱买了全本,就不要浪费”的原则,她耐着性子看下去,终于在第一百零一章 时看到了“林福”这个名字。   书里的“林福”就是个工具人,用于侧面描写恶毒女配究竟有多恶毒,恶毒女配的妈究竟有多脑残。   工具人林福和恶毒女配林嘉蕙出生时被抱错。   那年关中大旱,皇帝迁都洛阳,文武百官随行。东平侯林尊时任兵部郎中,也在随行之列,东平侯府的家眷一同迁往东都洛阳。   东平侯夫人聂氏身怀六甲竟也一路颠簸跟着去东都,在过虢州弘农县林家村时提早发动,不得已借住当地农户家生产。   因林强媳妇也快要临盆,家中备有一些接生之物,便选了他家,送上一小锭金子作为答谢礼。   聂氏不是头胎,但因为早产,生得艰难。哪知当天晚上林强媳妇也发动了,一下子两个产妇,有一个还难产,稳婆手忙脚乱一个头两个大,东平侯府的下人与林强来帮忙的嫂嫂们抢厨房大灶都吵了起来。   好在两人都平安生产,都生了一个女儿。   谁知造化弄人,两个女婴不知怎的就抱错了,本该是农家女的那个成了千娇百宠的侯府千金,真正的侯府千金则长于农家。   之所以会被发现两人抱错,是因为东平侯府的嫡系血脉无论男女右边小腿上都会有一个胎记,那胎记像极了一只展翅的鸟儿。   这件事除了侯府主子就只有主子的几个心腹知道,外出办事归来路过林家村的侯府大管家林忠就是其一。   他看到了林福腿上的胎记,惊讶之余不动声色到林强家套话,并跟林家村其他人打听他们家,心中有了猜测,连夜赶回京城报与东平侯知晓。   东平侯听了自然是大吃一惊,暗中让人查养了十几年的嫡女的胎记,果然没有。   他将此事告知母亲,侯府血脉不容混淆,老夫人立刻就让儿子去把真正的孙女接回来。   至于假千金,东平侯原是打算将她送还给林强家,彻底拨乱反正。但东平侯夫人聂氏哭闹着不肯把人送走,直说养了十多年的贴心女儿虽然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母女之情不是假的,把人送走,这是要剐她心头上的肉啊。   这么闹上一闹,东平侯就妥协了。   老夫人就知道儿子会对聂氏心软,又看聂氏闹得不像样,林嘉蕙又一副垂泪可怜的模样,思忖着偌大的侯府多养一个人不至于养不起,待她出嫁送一副体面的嫁妆也不是送不起,遂让假千金依旧留在侯府当做嫡女教养,就当是聂氏生了两个女儿,东平侯府还能因此得一个仁义之名。   东平侯要侯府血脉不混淆,老夫人要仁义之名,聂氏要继续母女情深,假千金要锦衣玉食不受苦,所有人求仁得仁,却没有一个人问“林福”要什么。   她在乡野长到十二岁,日子肯定是比不上高门大户,但也是有滋有味,阿爹阿娘疼爱,哥哥们宠着,阿翁阿婆、伯父伯母们对她也很好,同村的小伙伴都喜爱她、喜欢和她一起玩耍。   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说自己才是她亲爹,然后把她带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宅中。   那里的人脸都是假的,当面亲亲热热,转头就笑她是个田舍奴,笑她的口音,笑她一身土味儿。   那个说是她亲生母亲的人,看她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那些说是伺候她的婆子侍女也都不把她当回事,做事拖拖拉拉或者干脆就不做。   林福整理好这个十二岁小姑娘的记忆,忍不住就皱了眉。   小姑娘生了病,发着高烧竟然没有人管,高烧致痉挛晕厥后,因为机能紊乱,竟就这么猝死了。   呵……就这,还能自称仁义,“仁义”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被这么道貌岸然的一家子赖上。   林福又饥又渴,掀开被子,下床去找点儿水喝。   这个身体因为生病而软绵绵使不上劲儿,她软手软脚走到桌边,一提桌上的水壶……   竟然是空的!   林福又想口吐芬芳,可是干痛的嗓子不允许。   她因为严重的先心病要控制情绪,十几年没生过气,不想一气就气了个升级版的。   那些手贱的大妈、害死小林福的一大家子,双份怒气聚集在心头,把她气得是头晕眼花。   未免再被气死一次,林福干脆把手上的空水壶往地上狠狠一掷——   水壶被摔得粉碎,瓷器摔碎的清脆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悦耳。   林福于是把桌上的几个杯子也一起摔了,那感觉就一个字——爽!   难怪好多人吵架喜欢摔东西,原来摔东西真的很减压诶。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转瞬间,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孩儿跑进来,看到满地的碎瓷器,惊叫:“五姑娘你这是干嘛,好端端摔摔打打是要作甚?害得我们要打扫,瓷器割到手了怎么办!你皮粗肉厚无所谓,我们可不是田间地头里长大的……”   林福冷冷的看着跑进来的绿衣女孩儿,等她叫叫囔囔完了,便抓起桌上放茶壶的托盘,狠狠扇向女孩儿的脸。   啪——   漠不关心的血脉亲人,阳奉阴违的婆子侍女,所有人,都是杀害小林福的杀人凶手! 第2章   绿衣侍女被打懵,难以置信地怔怔看着林福,好一会儿才感受到脸上剧烈的疼痛,“哇”一声哭着跑出去。   外头顿时一阵喧嚣。   “瑞香,怎么了?你哭什么?”   “五姑娘房里发生什么事了?”   “你脸怎么了?怎么都肿了?”   林福皱了皱眉头,无力地一屁股坐在绣墩上。   她现在是全身绵软乏力,头晕眼花,喉咙又干又痛,胃也饿得绞痛不止,刚才打那个绿衣服已经是使出了她吃奶的力气了,再来一下也做不到了。   如果现在那个绿衣服再进来报复她,她恐怕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但即便如此,打人的那个托盘她还紧紧拽手里。   外头喧闹了好一阵子才消停,不多大会儿,一个蓝衣服的圆脸女孩儿轻手轻脚走进来,林福抬头冷冷看她,她立刻停下,怯生生说:“五姑娘,奴伺候您更衣。”   林福看了她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水,粥。”   蓝衣服惊得抖了一下,傻了吧唧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奴这就送来。”说罢,飞快跑了出去。   蓝衣服动作还挺快,一会儿功夫就送来了水和粥,不过水不是喝的水,而是洗脸水,粥不是白粥,而是燕窝粥。   林福:“……”   这小女孩儿真的是很不灵泛,要不也不会被外面那群人推出来顶枪了。   林福闭了闭眼,艰难地用干涩的嗓子说:“喝的,水。”   蓝衣服又是傻了吧唧“啊”了一声,再飞快跑出去,再回来时端了茶壶茶杯。   这一次倒是机灵了些,端的是温水。   林福试了试温度,连喝了好几杯。   喝了水后,无视蓝衣服拧干了给她擦脸的布巾,先端起燕窝粥灌了一大口,这个身体真的是饿坏了。   发了几天高烧都没人管,吃喝就更别提了。   小林福还没有彻底烧迷糊时,看到过之前那个绿衣服端了饭进来,往桌上一放,说了句“吃饭了”,她人就走了。然后等到下一次来送饭,见小林福没有吃,还冷嘲热讽几句“哟,赌气绝食呢,那您可得有骨气一点儿,千万别吃。不过是乡下长大的泥腿子,有什么脸让夫人把四姑娘送走”。   林福脑中闪过这个画面,面色更沉。   一旁等着伺候五姑娘的朱槿战战兢兢,见五姑娘面色阴沉,更是差点儿没吓得跪下。   就、就觉得五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好生吓人。   -   林尊这一辈在老侯爷过世后就分了家,老夫人王氏跟着承爵的长子住在侯府,她所出的次子就在侯府西边儿置了产,两家把中间隔着的那道墙打了个月亮门,彼此往来就方便了许多。至于三个庶子,被打发到了其他里坊安家,除非年节或老夫人寿辰,轻易不让上门拜访。   期远堂就是东平侯府老夫人的住所,此时西边儿林府的当家太太黄氏带着女儿来给老夫人请安,东平侯夫人聂氏也带着女儿,期远堂里都是年轻小姑娘清脆的笑声,各个彩衣娱亲,逗得老夫人开怀大笑。   黄氏四下里瞧瞧,对聂氏笑着道:“嫂子,好几日没瞧见你那五姑娘了,她怎得不来给老太太请安?”   聂氏脸上的笑容立刻隐没,几位姑娘也不说话了,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老夫人的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严厉不近人情模样。   “那孩子从小就没养在我身边,性子野、不服管,我是拿她没有办法。”聂氏淡淡说道。   黄氏就笑道:“就因为这样,嫂子才更应该严加管教才是。”   黄氏瞧着聂氏就觉得好笑,自己的孩子都能抱错不说,还对流落乡野回家的亲生女儿不假辞色,对个混淆血脉的冒牌货依旧疼爱有加,真是个拎不清的。   聂氏脸色更冷,话都不想说。   刚才的热闹一下子就没了,老夫人半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聂氏冷脸不语,黄氏含笑,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婆子侍女们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聂氏的娘家不强,父亲只是六品小官,这样的家世一般是嫁不进公侯之家做冢妇的,但她是林尊亲自求娶的,老侯爷、老夫人拗不过长子,她可是长安城里许多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黄氏的娘家就比聂氏强了百十倍,她出嫁时,父亲是正四品中书侍郎,现如今是正三品的中书令、皇帝的宰相班子之一。被个小门小户小官之女压了一头,她当然不高兴。   妯娌两个表面和气,实际上谁也看不上谁,找着机会就要给对方使绊子,绊不倒人,恶心恶心人也行。   气氛凝滞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唤道:“二婶。”   林嘉蕙走到聂氏身旁,对黄氏说道:“福妹妹想必是不习惯侯府的规矩,不是故意不来给老太太、母亲请安的。也怪我,这几日母亲身体微恙,我心忧母亲,一直在给母亲侍疾,就没顾得上福妹妹,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错。”   聂氏立刻拍拍林嘉蕙的手,说:“怎么就怪你了,她那么大个人,都一个多月了还学不会规矩,我看啊,就是被庄户人家给养坏了。”   “母亲。”林嘉蕙一脸感动。   黄氏不屑地撇撇嘴,但见老太太有了些微的不悦之色,到底没再说什么。   西府的二姑娘林嘉芩见状就说起了前些日子去信国公家做客遇到的趣事,在其他人有心附和之下,期远堂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偏在这时,一阵哭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期远堂正房门口,哭喊着让老夫人给做主,要不就得出人命啦。   “刘亮家的,规矩都到哪儿去了?主子们在里面说话,你在外面哭嚎。”老夫人身旁伺候的一等侍女秋夕走出来,厉声喝问。   刘亮家顿时哭得更大声:“烦请秋夕姑娘通传,刘亮家的求老夫人做主哇。五姑娘无故发火,你看她把我们瑞香给打成什么样儿了。”说着把一旁低头哭泣的女儿拉过来,抬起她红肿的脸让秋夕看。   瑞香抽泣着抬头,左边脸颊肿得老高,秋夕瞧见不免皱眉,说了句“等着”,转身进屋,片刻后,秋夕再度出来,让二人进去。   进了正屋,刘亮家的拉着瑞香就往地上一跪,哭着说:“刘亮家的给老夫人请安,求老夫人给做主。五姑娘要打死我们瑞香啊!”   “剪云,这是怎么回事儿?”聂氏不等老太太发话,就急急问。   刘亮家的是聂氏带过来的陪嫁侍女,到了年纪就配给了东平侯府外院管事之一刘亮,主仆感情深厚。瑞香是刘亮家的唯一的女儿,几乎是当做一个娇小姐养大的,是聂氏做主让她去林福的院子做个一等侍女,今儿个被打成这样,无怪聂氏会着急上火。   “大嫂,刘亮家的求的是老夫人,母亲还没说话,你就开口,不太好吧。”黄氏轻笑着说。   聂氏脸上急切之色一僵,小心翼翼看了一下婆母的脸色,见婆母似乎并没有不豫之色,就忿忿剐了黄氏一眼:“五姑娘失心疯打人,我做母亲的难道还不能问不成?”   黄氏嗤笑了一声,懒理拎不清的人。   事情还没搞清楚,仅听一面之词,就认定家里的姑娘失心疯乱打人,这真是亲生的?   “究竟怎么回事,刘亮家的,你好生说说。”老夫人低沉苍老的声音传来。   刘亮家的头皮一麻,立刻不敢再哭嚎,说道:“回老夫人话,今个儿瑞香听到五姑娘房中有动静,就进去问问姑娘是不是有吩咐,哪知五姑娘把房中的东西摔得一地都是,看到瑞香话都不说一句,把瑞香的脸给打成了这样。”   瑞香就抬起脸给老夫人看自己红肿的脸颊。   刘亮家的接着说:“自五姑娘回来,咱们夫人把瑞香指到五姑娘院子里伺候,不说有多大苦劳,但一直都是尽心尽力的,这五姑娘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还是打在脸上……”说着又哭起来。   瑞香也跟着呜呜哭,伤心欲绝。   “这个孽障!”聂氏重重一拍手边的几案。   老夫人撩起眼皮睨了聂氏一眼,吩咐身旁的人:“去把五姑娘请来。秋夕,你去。”   “是。”秋夕福了福,带着一个小丫鬟往五姑娘住的景明院而去。   侯府、西府几个姑娘偷偷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然后其他几人都冲着林嘉蕙笑。   林嘉蕙笑了一下,腰杆挺得笔直,端得是仪态万方。   然后期远堂里的人就等,等那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身影出现。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人没来。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人还没来。   等了一顿饭的功夫,人依旧没来。   老夫人眉头微蹙,道:“去个人瞧瞧怎么回事。”   “是。”屋里伺候的期远堂二等侍女屈膝应道。   然还不等她出去,外面守着的小丫鬟进来通报:“老夫人,五姑娘求见。”   “让她进来。”   小丫鬟应喏出去。   不一会儿,门口帘子撩起,一袭素色衣裙的林福扶着侍女的手,顶着众人的目光,缓缓走进来。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腰背挺得笔直,神情淡漠,目光直视坐在主位上的老夫人,不闪不避,竟十分强势。   屋中众人无不惊愕,这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不敢抬头看人的五姑娘? 第3章   林福一身素淡衣裙,长发披散着带着湿漉漉的潮气,将死里逃生的她衬得更加面白如纸。   她走得很慢,身上没什么力气,全靠朱槿扶着才不至于当场跌倒,然而这缓慢的一步一步却似踩在堂中众人心上一样。   走到堂中站定,屋内什么情况林福已了然,睨了眼跪在地上啜泣的瑞香,半边脸肿了,顿时对自己使出了回光返照之力打出的成果略感满意。   “你,去给我搬张椅子来。”林福对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秋夕颐指气使。   屋中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看林福的眼神犹如见鬼。   聂氏耷拉着嘴角冷哼一声,她身旁伺候的嬷嬷立刻说道:“五姑娘,教你的规矩难道又忘了?你该拜见老夫人、夫人和西府夫人,这都是长辈。还有两府的姑娘们也该见礼,这都是你的姐妹哩。咱们侯府啊,和乡下不同,规矩不能错不能乱,不然传出去会惹人笑话的。”   林福偏头,目光滑过那嬷嬷,然后审视地瞧着聂氏。   小林福的记忆里,她被接回东平侯府之前还对亲生母亲有好奇和期待,然而真正相见之时,聂氏看着她,用手绢抹掉眼角的眼泪,慈爱的表象上是没掩饰住的嫌恶,或者是根本就不想掩饰。   面对这样的亲生母亲,小林福既慌又怕。   出发前阿娘拉着她的手抹眼泪,让她不要怕,还说小阿福这么乖巧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小阿福,何况是小阿福的亲娘呢。   可是阿娘,你说的都是错的,这里没有人喜欢阿福。许多许多次,夜深人静之时,小林福就躲在锦衾里偷偷哭。   瞧了几眼聂氏,林福转回目光继续与主位上的老太太对视,声音泠泠,一字一顿:“贵府的规矩,是连张椅子都不给人的?”   屋中之人无不震惊,这五姑娘怕是真失心疯了吧,不仅无视夫人,还对老夫人不敬。   聂氏一脸铁青,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看林福的眼神俱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黄氏瞧着林福倒是有几分好奇和兴味儿,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佯装喝茶,实则是在掩盖嘴边的笑意;   几个姑娘互相你瞧我我瞧她,眼中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林嘉蕙却是与众不同,满面忧色,轻声对林福说:“福妹妹,公侯之家,规矩不同一般,万不可这般同祖母说话。”   林福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她,只看着老夫人。   林嘉蕙神情又尴尬又委屈。   老夫人倒是神色丝毫不变,还道:“秋夕,给五姑娘搬张倚子来。”   其他人都惊了,愕然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老夫人不是最重规矩的么,今儿个怎么……   “是。”一直肃立不动的秋夕朝老夫人福了福,转身朝一旁候着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没多时,两个小丫鬟搬了一张圈椅来,摆在了八姑娘下首,六七八三位姑娘本该往旁挪的,但三人得了二姑娘眼色,坐着一动不动,分明是故意要给五姑娘难看。   “把椅子摆这里来。”   林福叫住放下椅子就要退下的两个小丫鬟,示意了厅堂正中央的位置。   两个小丫鬟差点儿没吓晕,哪儿敢把椅子摆过去,埋头瑟瑟发抖。   “呵。”林福冷笑。   这下无论是聂氏还是黄氏脸色都不好,老夫人也沉了脸,淡淡扫过右边一排六个姑娘,六七八三位立刻鹌鹑似的一个个往旁边挪,比起二姐来,她们更怵严厉的祖母。   位置让出来了,林福立刻过去坐下,她全靠意志力和朱槿撑着才能站得笔直,不然早就倒下了。此刻已经是满头冷汗,软软靠在椅背上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过来之前就得了吩咐的朱槿立刻倒了一杯带来的淡盐水端给她。   林福自顾自喝着水,无视四面八方看过来的各种情绪的眼神。   一杯水喝完,感觉自己稍稍又有了些力气,她便懒懒靠着椅子,轻嗤:“行了,别看了,知道你们要三堂会审,那边肿得跟猪头一样的绿衣服,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   被点名的瑞香一愣,抬头望向林福,被她含讽带讥的目光看得心底一颤,竟不敢言。   瑞香怕,她娘仗着是聂氏的陪嫁可不怕,张嘴就要嗷,却被林福打断。   “既然猪头绿衣服不说,就由我来说吧。”   林福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歪头对主位的老太太说:“大概是十天前吧,我感冒了,哦,就是风寒,我跟院子里伺候的人说要看大夫,结果根本没人理我,还说什么来着……对了,‘乡下长大的贱命还需要看什么大夫’,绿衣服,当时是你说的这话,我没复述错吧?!”   听到这话,在场的各位主子脸色都非常难看。   不管林福有多粗鄙,聂氏有多嫌恶这个亲生女儿,不管府里的主子们再如何看不上林福,这些话都轮不到一个做下人的来说。   更何况说侯府亲生血脉是“贱命”,这是把整个侯府和西府都骂了进去。   瑞香整个人都傻了,只会趴在地上哭,身子抖得像筛糠,当然是怕了。   刘亮家的知道这事不能认,不然他们一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立刻哭嚎着喊冤:“老夫人,冤枉啊!我们瑞香一向规规矩矩,万不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求老夫人明察!夫人,夫人,剪云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奴是什么样的为人您最清楚了,奴怎么会教女儿说出这等话。五姑娘,奴知道你不喜欢瑞香,但你也不能这样陷害她啊!”   “你说完了?没说完也闭嘴!”林福清喝一声,慢慢啜着杯子里的淡盐水,说道:“我生病了,没医没药,很快就发起了高烧。高热、晕眩、恶心、脱水,我躺在床上没有一口水也没有一口饭……这里需要澄清一下,这个绿衣服还是有送饭的,但是我当时整个人都动不了了,根本没办法起来吃饭,绿衣服看我没吃饭,你们猜猜她说什么……”   林福也不卖关子,冷笑着说:“‘哟,赌气绝食呢,那您可得有骨气一点儿,千万别吃。不过是乡下长大的泥腿子,有什么脸让夫人把四姑娘送走’,绿衣服,我这次也没复述错吧?!”   屋中众人听到“四姑娘”三个字,诧异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林嘉蕙。   林嘉蕙当即便是一脸惨白地从椅子上起身,眼泪刷地掉下来,急惶惶对老夫人说:“祖母明察,孙女儿……”   “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林福冷冷打断林嘉蕙的话。   林嘉蕙一怔,小心翼翼看着林福,真没说话了,只无声掉泪,甭提多委屈了。   聂氏见此状,心生不悦,冷声道:“林福,如何同你姐姐说话的?”   林福直接无视聂氏,接着说道:“我发烧大概七八日吧,高烧导致大量出汗,没有补充水分,加上饥饿,还有炎症,导致电解质紊乱,诱发心肌梗死。然后,我、死、了!”   素淡的衣裙、披散的长发、阴森的表情,一字一顿的“我、死、了”,炎炎夏日,期远堂正房却凉森森,宛如刮过一阵阴风般。   有胆小者,没忍住尖叫了出来。   聂氏本来因为被林福无视,气得脸都涨红了,听到林福的话,一瞬间被吓到,脸惨白。   “一派胡言。”二姑娘林嘉芩猛地站起来,指着林福斥道:“你少故意吓唬人,你死了,那你现在是什么,鬼吗?”   怕鬼的六姑娘又是一声惊叫,从椅子上连滚带爬跑开,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黄氏倒是觉得有趣,尤其是看到聂氏明明害怕还要强装镇定,便故意对林福道:“福娘,你既然死了,却还逗留人间,想必是有天大的冤屈吧。”   林福把目光第一次放在这个二婶身上,看二婶脸上就差写着“唯恐天下不乱”几个大字,却没接话茬。   她有她的节奏,不需要谁帮她带节奏。   “老太太,我想问您几个问题。”林福直视着老夫人。   老夫人道:“可。”   林福:“我真是东平侯府的血脉,你们确定没有搞错?”   老夫人:“血脉之事,自然不能再错。”   林福:“侯府是否并不想接回真正的血脉?”   老夫人:“自然不是,侯府血脉岂能流落在外!”   林福:“侯府是否要杀林福,保全你们的颜面?”   老夫人双目锐利地盯着林福。   其他人俱是倒抽一口冷气,这五姑娘难道真的死了变鬼来复仇?不然她怎么敢说出这胆大之言?   半晌,老夫人才缓缓开口:“此事,祖母会给你一个交代。”   “呵……”林福冷笑一声:“你要怎么给我交代?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但凡你们多问一句都不是今天这种局面!”   老夫人嘴唇抿紧,成一条严厉的弧度,看着林福没有说话。   一旁林嘉芩嘟囔了一句:“你不是没死么。”   林福冷笑:“那是阎王看我死得冤,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要不你来试试这样熬上十天,你不死我叫你爸爸!”   林嘉芩还想说什么,但被对面的母亲瞪了一眼,到底不敢出声了。   林福看着老夫人,冷冷说道:“你们侯府宝地,林福这贱足不配踏,但是林福求着你们来踏的吗?你们嫌弃农家长大的孩子粗鄙,可以当做没这事发生,那个谁不依旧是你们记在族谱上的嫡女么,何必要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受你们的磋磨,生生断了一条性命!”   “你们全家上下都是杀人凶手!!!” 第4章   林尊从兵部下值,刚回到府里,就被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请到了期远堂。   在去期远堂的路上,嬷嬷将林福生病的前因后果向林尊说了,他听着一言不发,然脸色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阴沉,到了期远堂已经是怒火中烧。   期远堂正房里,黄氏已经不在,姑娘们也被请了回去,只余半垂眼帘手里盘着一串佛珠的老夫人,和低头啜泣不止的聂氏。   “母亲安好。”林尊进来向老太太行礼,看都没看聂氏一眼。   老夫人手一顿,掀开眼帘,目光淡淡扫了一眼见到夫君来了满脸委屈欲言的聂氏,把聂氏吓得噤若寒蝉,才对儿子道:“来了,吴嬷嬷都跟你说了吧?”   “说了。没想到府中竟有这等欺主刁奴,死一万次都不够赔我儿性命!”林尊愤怒道,旋即又关切地问母亲:“阿福现下如何了?”   老夫人轻叹一声:“命悬一线。府中良医束手无策,我已让黄氏拿了我的名帖请见皇后,求皇后施恩,让尚药局的张奉御来给小五瞧瞧。”   林福情绪太激动,在吼完“你们全家上下都是杀人凶手”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她穿越了过来,代替身死的小林福重新活过来,但小林福死是真的死了,那身体也是真的强弩之末,并没有一朝穿越就原地满血复活,吃的喝的那些东西并不能治病。   完全是凭着心中的双份怒火撑着,发泄出来爽了后,身体根本就不跟她打招呼,一下就晕了。   期远堂顿时兵荒马乱,老夫人立刻命大力仆妇将林福抱去了暖阁,府中良医被火速叫来。   良医给林福看了诊,对老夫人说:“五姑娘脉细数而弱,似有似无,呼吸微弱,体温寒凉,老夫医术不精,只能施针用药为五姑娘吊着命,恐只有尚药局张直张奉御有妙手回春之能。”   老夫人看着榻上面如金纸的林福,片刻,让黄氏拿了自己的名帖进宫求见皇后。   按说本该是由侯夫人聂氏去,老夫人却是把她拘在期远堂不准她跨出期远堂门槛一步。   “这就是你铁了心要娶的人,你瞧瞧,虎毒尚不食子!小五若真救不回来,你就等着御史弹劾你治家不严吧!”老夫人虚点聂氏两下,骂儿子。   老夫人不喜聂氏,即使过了二十年,依旧不喜。   她的嫡长子,东平侯世子,哪家贵女娶不得,偏偏看上一个小户之女,还在家里闹着非卿不娶。王氏就想啊,这女子是得多厉害,竟勾得郎君为她忤逆父母。   儿子闹得厉害,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却就是掰不回来,他们东平侯府成了全长安城的笑柄,无奈之下只能遂了儿子的心愿。   可是看看,娶回来个什么东西,眼皮子浅,毫无大家主母风范,狐媚的手段倒是比府里养的舞姬更胜一筹,把她儿子的心笼络得全偏了。岳家对儿子也是半点儿助力也无,还得东平侯府时常帮衬着他们。   林尊低着头,弯腰对母亲赔了个礼,说道:“劳母亲受累,是儿不孝。”   他目光淡淡瞟了一眼聂氏,又对母亲道:“不知阿福现下如何,儿想去瞧瞧她。”   “去瞧瞧罢。”老夫人又是一声轻叹,由儿子扶着往暖阁而去。   聂氏下意识想要跟上,然只走了一步就顿住,她此时心乱如麻,一是为婆母的话,还有林福的病,最重要的是夫君刚才看她的那一眼。   她知道夫君会生气,她宁愿他生气,也不像他像刚刚那样看她,就好像对她失望至极了一般。   聂氏后退两步,腿一软坐在椅子上,期远堂里婆子侍女都打发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她想找给出个主意的人都没有。   若就此失了夫君的心,她该怎么办?   她也不想林福生病的啊,都怪那些欺主的刁奴,竟瞒着她这般作践林福,虽然她是不喜林福那一身农家养出来的粗鄙之气,但那也是她女儿,可恶的刁奴竟敢如此行事。   还有林福也是,生病了,伺候的人不上心,她就不能来跟她说一声,但凡说了,她难道不给让府中良医给瞧瞧,非要这么害己害人就高兴了?!   聂氏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暖阁里,侯府良医隔着屏风指导府中医女给林福施针,头、脸、胸口、四肢尽是银针,秋夕小心翼翼喂药,但是林福吃不进去,一勺喂下大半勺漏掉。   东平侯与老夫人趺坐于坐榻,一个面无表情盯着屏风,一个半垂眼帘盘着佛珠,气氛很压抑,连良医说话的音量都似乎调小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吴嬷嬷的声音:“老夫人,侯爷,西府太太请来了张奉御,正往期远堂来。”   林尊循声抬头,反应过来后立刻起身,大步出了暖阁,亲自前往迎接张奉御。   “好好好。”老夫人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动了,露出个笑模样来。   “老夫人慈爱,请来了回春圣手张奉御,五姑娘吉人天相,自当否极泰来。”秋露边扶老夫人起身,边捧着说道。   秋夕刚喂完一碗药,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淡淡瞟了秋露一眼。   秋露假装没看见这一眼。   很快,林尊迎着张奉御进了暖阁,与老夫人见礼后,张奉御就让尚药局转为皇后看诊的女直长去屏风后面瞧瞧林家女郎的情况,他则搭脉探脉,听着女直长描述体征,然后再看侯府良医的诊治和用药脉案。   “崔直长,你怎么看?”张奉御收回搭脉的手,让药童备纸笔。   东平侯与老夫人望着张奉御,眼中殷殷期盼。   女直长在屏风后说:“死相。”   老夫人低呼一声,人摇晃了一下,若不是秋夕眼疾手快,怕是要倒地。   林尊眉头紧锁,问张奉御:“小女……这是救不回来了?”   张奉御淡淡一笑,竖起手掌摆了摆,道:“侯爷,老夫人,稍安勿躁。贵府女郎的确是将死脉象,然天助自助者,女郎有极强的求生意志,配合下官的用药施针,三日内若醒来,自是否极泰来。”   “那就有劳张奉御与崔直长了。”林尊揖手。   张奉御笑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当不得侯爷这一句。”言罢,就写了方子,让侯府去抓药来。   老夫人让秋夕带着几名丫鬟婆子留在暖阁,听候张奉御和崔直长的调遣,看儿子守在暖阁里,没说什么,带着秋露先离开。   刚出暖阁,吴嬷嬷便上前低声汇报:“夫人还在正堂。”   老夫人眉头一皱,露出不喜之色来:“去告诉她,不想来暖阁,就回她自己院子待着去,没事儿不用来期远堂。”   吴嬷嬷应喏,就往正堂去传话。   聂氏听了吴嬷嬷转达的原话,怔在椅子上。   “我……”聂氏欲言又止。   “夫人,请吧。”吴嬷嬷躬腰引手。   聂氏紧紧拽着手中的绢帕,忿忿瞪了吴嬷嬷一眼,起身疾步走出正堂,并没有去暖阁,而是径直出了期远堂。   吴嬷嬷看着聂氏的背影,摇摇头,小声嘀咕一句:“这哪是亲娘。”   后边儿佛堂里念经的老夫人听了吴嬷嬷的回禀,不置一词,继续盘着佛珠念经。   片刻后,老夫人低低说:“告之侯爷罢。”   吴嬷嬷领命退出佛堂。   林尊听闻聂氏居然毫不关心亲女,来看一眼都不愿,当即就火冒三丈,大步往正院去。   却说聂氏回到正院,就见林嘉蕙忧心又焦急地迎来前来。   “阿娘,福妹妹现下如何了?”林嘉蕙问。   聂氏道:“尚药局张奉御来了,无甚大碍。”   林嘉蕙闻言便转忧为喜:“这便好,这便好。”接着又转喜为忧:“都怪我不好,如果我多关心关心福妹妹,也不至于……阿娘,福妹妹定会恨我罢。”   “胡说,”聂氏轻斥,安抚地拍着林嘉蕙的手,道:“我儿做得很好,分明是林福生病也不知道唤人,这岂能怪我儿。放心,林福定然不敢记恨于你,阿娘也不会让她记恨你。”   林嘉蕙继续转忧为喜,扑在聂氏膝头撒娇:“阿娘,我就知道阿娘对我最好了。”   聂氏就摸着女儿的头,轻声道:“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不对你好还对谁好。”   “所以你就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聂氏与林嘉蕙一惊,看向门口,林尊跨过门槛,满面怒容。   “夫君……”聂氏呐呐。   “阿爹。”林嘉蕙低头行礼。   林尊看着林嘉蕙,到底是养了十来年的女儿,就算不是亲生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他敛下怒气,淡淡道:“蕙娘回自家院子去罢。”   “喏。”林嘉蕙福了福,担忧地看了一眼聂氏,磨磨蹭蹭出了正院。   正院里伺候的人都被遣了出去,侯府大总管林忠亲自守在院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正房里,林尊阴沉地盯着聂氏,后者被看得忐忑不安,双手不停撕扯翻绞绢帕。   “说吧。”良久,林尊才出声。   聂氏被惊了一跳,小心翼翼觑着林尊的脸色,轻声道:“不知夫君让妾身说什么?”   林尊道:“就说说你为什么要害死阿福。”   聂氏:!!!!!   她看着林尊,目眦欲裂。 第5章   林福在期远堂昏迷了三日,正如张奉御所言,她有极强的求生意志,挣扎着从死亡的边缘回来。   她曾经好几次濒死,全靠着求生意志把自己从阎王手中抢回来,最严重的一次,医生连下两次病危通知。   那一次后,小小的林福也不知听谁说了什么,用瘦弱的小短胳膊努力将爸爸妈妈都抱住,软软地说:“爸爸妈妈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吧,阿福会好好保护自己,将来也会好好保护弟弟妹妹。”   妈妈听了顿时抱住她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林福就努力学着不为己身和外物所动,甚至不知从谁那听来馊主意,让爸妈给她找来各种道家、佛家经典,也不管自己看不看得懂,终于成功把自己修成了一个小面瘫。   唉……   林福叹气,还是修炼不到家,竟然被一群无理取闹的手贱大妈给气死了。好在家里还有弟弟在,爸妈伤心一段时间,千万不要伤心太久,会伤身的。   林福在期远堂暖阁将养了三四日,期间不断有人打着关心她的旗号来打扰,侯府的,西边林府的,就连已经分家出去的林四爷也让他家娘子带了许多补身子的东西来看她。   他们也给她带来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   二姑娘林嘉芩说:“五妹妹,你现在可是在皇后面前都挂过名的红人了,听闻这长安城里许多人家都在打听你呢。”   四姑娘林嘉蕙说:“阿爹同阿娘吵架了,我从未见阿爹发过那么大的火,他最是心疼阿娘了,这次怎么会狠下心来将阿娘禁足在正院里,连我都不许去探望,福妹妹,我好害怕。”   三姑娘林嘉芸说:“五妹妹,你院子里的侍女婆子都被父亲拘起来了,瑞香一家都被打了板子发卖,其余人,父亲说等了大好了,让你自己处置。”   林福很想跟她们说:这世上所有事情总结起来无非两种,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   但这句话太长了,她不想和傻逼浪费口水,遂干脆闭起眼睛装睡,让秋夕去把人打发出去。   最后实在烦不胜烦,她不管是不是还虚弱至极,在老太太来瞧她时,坚决要搬回景明院。   老太太没思忖多久,便答应了她,她立刻回到景明院,闭门谢客。   景明院地处东平侯府东南,东边不远的垂花门出去,就是侯府外院。   这个院子以前是给老侯爷的几个庶子住,庶子们陆续成家,换到了西边的小院落过自己的小日子,后来分家就各自分出去过,景明院就空了出来。   林福被接回来,聂氏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就把她安排住在了这里。   院子大是大,紧邻侯府世子住的春和院,但与姑娘们住的地方相隔甚远。   为此,老夫人敲打过聂氏,聂氏则喊冤,言那边儿实在没有空余的院子,总不好叫她们姐妹挤在一起住,景明院宽敞,林福住着也自在。   实际情况是,侯府分家后修整府邸,聂氏将两个小院打通修整,给自己的女儿四姑娘林嘉蕙住,又拆了两个旧院子改做小花园,专门给女儿嬉戏玩耍。   这样一通操作下来,侯府的一嫡三庶四个姑娘正好住满。聂氏并没有考虑过将来侯府再添女儿该如何住,反正她又不能生了,如果有妾室生下女儿,就跟着姨娘住几年好了,待大的出嫁了,院子不就腾出来了。   谁知半路会杀出个亲生女来。   景明院原先是给庶子住的,风格摆饰都很硬朗,半点女儿气也无。小林福在此处住了一个来月,成日里战战兢兢,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敢动,皆维持着她刚来的模样。   这风格倒是意外合了林福的审美,她靠着软榻望着窗外,心说:外面那堆兰草种得稀烂,要是我来,保证观赏度强百倍。   “姑娘,该吃药了。”秋夕端着一盏白瓷碗和一小碟蜜饯进来,瞧着林福又在看园子,不禁笑道:“待姑娘大好了,便可以去院子里玩耍。”   “你这话已经说了快一个月了,也不换个新鲜词儿。”林福嘀咕着接过碗,试了试温度,以大碗喝酒的豪迈之姿一口把药干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嘴里塞了两三个蜜饯去苦味儿。她严重怀疑,这药是不是以黄莲为药引,放了十斤黄莲熬出来的。   把碗还给秋夕,林福在软榻咸鱼躺,看着外面一大丛稀疏的兰草蠢蠢欲动,但偷瞄一眼笑盈盈的秋夕……   罢辽,这个小姐姐动不动就来一招跪地苦劝,仗着年轻就不保养自己的膝盖,这等苦肉计惹不起,从心。   秋夕是她回景明院时老太太让跟着,说是她院中的侍女都被打发掉了,没人伺候不行,就让秋夕去她院里,又让秋夕去挑其他的侍女婆子,把景明院的份例补齐。   挑选侍女时,秋夕问林福有什么要求,林福便直说不要绿衣服的,其他随便。   哈,没错,她得了绿衣服PTSD。   要不是她还寄人篱下,没有话语权,她敢要求侯府所有人都不准穿绿衣服!   “姑娘,你要的花,看不好看?”朱槿抱着一大捧荷花跑进来,献宝一样给林福看,“刚摘的,新鲜着呢。”   对了,朱槿这小孩儿是她要求放回来的,其余原景明院的人被她踢皮球踢给老太太处置。   她是不懂这东平侯府是怎么处置刁奴的,也不想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让她来处置,反正踢皮球,谁不会啊。   她就只留下了呆兮兮的朱槿,但是现在她后悔了。   看一眼刚刚绽放的荷花,再看一眼辣手摧花的朱槿。   林福:“……”   这小姑娘是真傻啊!   她说要看花,看的是鲜活的花,能含苞、能盛开、能凋谢、能再孕育新生命的花,不是被掐断了茎的可怜娇花!   “姑娘,你不喜欢吗?”朱槿见林福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有些怯怯了,抱着荷花不安地小小退了一步。   林福叹了一口气,罢辽,自己选的人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包容她啊!   “喜欢。”   朱槿立刻就绽开一个大大的有些傻气的笑容,说要拿个瓶子把荷花插好,放在软榻旁让姑娘时时刻刻都能瞧见。   林福歪过头看窗外,随朱槿便了。   然眼角余光瞧见朱槿插花插得简单粗暴,她又忍不住了,指挥朱槿去厨房拿些盐来,再打一些烫手的热水。   “用剪刀把切口剪大一点儿,斜着剪。再把花茎在热水里泡一下。”   “热水?不会把花泡坏吗?”   “不会,你泡,我让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好,可以拿出来了。在碗里盛满清水,放一点点盐,好了好了好了……把水倒进花瓶里,把花插进去。”   “姑娘,怎么插呀?”   “爱怎么插怎么插。”   秋夕收拾好药碗和蜜饯,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把朱槿指挥得团团转的五姑娘,淡淡笑了一下。   五姑娘大病一场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都通透、安定、淡然了。府里许多人都在讨论五姑娘生场病倒是因祸得福,老夫人和侯爷现在多重视她呀。秋夕听了只摇摇头,敲打说这些话的侍女婆子,不准他们再传。   尚药局的女直长离开时,对侯爷和老夫人道:“贵府女郎经此大病,虽见好了,到底伤了底子,需得好生调养,否则恐日后寿数有碍、子嗣艰难。”   以健康换亲人的重视,秋夕不知自己会不会去交换,但她知道五姑娘是不愿意交换的。   五姑娘面无表情躺在榻上看窗外园子花草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疼。   林福可不知道秋夕给自己脑补了什么凄惨人设,她瞧着朱槿人虽然呆头呆脑,动手能力还是不错的,干脆叫她去外边儿园子去挖些土出来放太阳底下晾晒。   “姑娘,挖土做什么呀?”朱槿不解问。   林福道:“种东西。”   朱槿又问:“种什么呀?”   这小姑娘简直是一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林(准)博士不擅长也不喜欢哄小孩儿,便发了个大招——   “种朱槿。”   “啊?”朱槿整个人呆掉,小眼睛里刹那就包了两包泪,嘤嘤嘤哭:“姑娘,朱槿做错事,你骂我打我,但是不要把我种在土里好不好?”   林福没想到这小孩儿不仅是十万个为什么,还是个嘤嘤怪,就有点方。   自己吓唬的小孩儿自己哄,林福只能再三保证是要种植物的朱槿花而不是人类的朱槿,这才把小孩儿哄好。   看着屁颠屁颠出去挖土的朱槿,林福很不要脸的在心里说:小林福才十二岁,那我也是十二岁,十二岁的我为什么要去哄一个十三岁的,我更小,不应该我更熊?   林福思考了一会儿这个严肃命题,得出的结论是——二十五装十二,我真是太不要脸了!   不要脸的林(准)博士指挥朱槿把园子挖得坑坑洼洼、土晒一地。   日头中移,阳光益烈,林福让朱槿回屋来,这时,一个婆子欢快地跑进来,边跑边叫唤:“姑娘,姑娘,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大郎君回来了。”   秋夕站在门口拦住想直闯林福闺房的婆子,斥道:“钱婆子,还有没有规矩了,姑娘在静养,岂能由得你在此大呼小叫,你若是不知道规矩,就回洗衣房先去学好规矩了。”   钱婆子惊惶,害怕再回去洗衣房,于是哀声求道:“秋夕姑娘,老奴知错了,这、这不是看大郎君回府了,替咱们姑娘高兴么。”   “大郎君回府了,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窗边伸出林福的脑袋,面无表情问。   钱婆子嘿嘿笑:“姑娘,这你和大郎君是亲兄妹,这亲兄妹感情当然和别人不一样……”   “哦。”钱婆子话没说完,林福就不感兴趣的收回脑袋,让朱槿扶着自己躺好。   钱婆子傻眼了,这、这五姑娘的反应是不是不太对?   “大郎君就快到了,定然是要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其他姑娘都去了,咱们姑娘不去吗?”钱婆子小声问秋夕。   秋夕淡淡说:“你看咱们姑娘是能走到老夫人那儿的样子吗?”既没个正经人来通传,何况五姑娘还虚弱得很哩。   钱婆子恍然,对哦!   也不对,不是说五姑娘生着重病都能走到期远堂去,现在见好许多了,反而不能了?   秋夕打发了马屁拍马腿上的钱婆子,进去听到朱槿也问五姑娘不去期远堂可以吗。   五姑娘摊手说:“你觉得我这样能走到期远堂去?我很虚弱,需要好好爱护。”   秋夕抿嘴忍笑。   朱槿嘟囔:“姑娘之前不就走过去了。”   五姑娘道:“那叫人的潜能。是人蕴藏在身体里亟待爆发的能量。”   朱槿表示不懂。   五姑娘就说,就你这脑子,不懂就对了。   但是秋夕懂。   因为懂,所以在老夫人指了她来景明院时,对面秋露幸灾乐祸的笑容时,她毫不犹豫的来了。   在景明院的言谈间,在老夫人、聂氏、林嘉蕙的期盼中,选官外放出京三年的东平侯府世子林昉终于到家门口了。 第6章   东平侯府世子以门荫入仕,三年前铨选时却没留在京城,而是去了青州卢姜县任县丞,此举着实让长安城的高门大族惊掉了下巴。   如今三年期满,东平侯很早就开始在朝中活动,给儿子谋中书省右补阙一职。   这番回来,至少十来年是不会再外放了,亲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儿子回来了,被禁足正院多日的聂氏终于又重出江湖,在期远堂里,红着眼眶殷殷望着门外,等待儿子归来。   东平侯的两个庶子、三四七八四个女儿也都在老夫人这里等着兄长。   老夫人环顾了屋中众人,眉头蹙了一下,问聂氏:“小五怎么没来?没有人告知她,她的嫡亲长兄归家来了?”   聂氏身子一僵,呐呐不敢言。   她的确忘了还有一个女儿。   老太太当即就沉了脸色:“看来这段时间你半点没有反省。”在孩子们面前,几乎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聂氏留。   林嘉蕙想要为母亲辩驳,却又畏惧老太太威势,不敢言。   庶出的那几个就更不会为了嫡母去触怒祖母了,一个个装鹌鹑。   “我、我这就让人你把林福叫来。”聂氏慌忙让侍女去景明院。   老夫人这才冷哼了一声,就此揭过。   聂氏心底恨极,就连儿子回来的喜悦都冲淡了几分。   没过多久,去景明院的侍女回来,身旁跟着秋夕。   秋夕朝老夫人道了声万福,说道:“老夫人恕罪,咱们姑娘实在怕过了病气给慈爱她的祖母,虽想与嫡亲兄长相见,奈何身子虚弱,出房门都勉强。姑娘托老夫人帮她跟大郎君告个罪,她不是故意不来,更不是对大郎君有意见。”   话毕,又盈盈朝老夫人一摆。   秋夕说话间,老夫人眼中情绪变了几变,先是满意后是叹息最后变成淡淡的不悦,这不悦很快隐去,她终究没说什么,只吩咐秋夕好生照顾五姑娘。   老太太只是淡淡不悦,聂氏就是极度不悦了。   听听林福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是对大郎君有意见”,那就是对她这个母亲有意见啰!   聂氏有气想要发作,但林福不在跟前,她一个侯府主母跟个侍女掰扯未免掉身份,无奈只能咽下这口气。   林嘉蕙很懂聂氏的心思,便对秋夕说:“福妹妹之前病得那样重都能从景明院走来期远堂,怎么如今养了半月有余,倒是把身子骨越养越弱了。”   有些话做母亲的不好说,做女儿的倒是好说。   秋夕低垂眼帘,声音泠泠,说道:“这个问题婢子也问过,五姑娘说,濒临死亡时,不想死的人就会爆发出巨大的潜能,毕竟,当时那情形若不自救,又有谁来救我们姑娘呢。”   林嘉蕙脸一僵,勉强笑了一下:“这倒也是。”   秋夕抬眸直视林嘉蕙,又道:“我们姑娘还说,四姑娘定会疑惑她为何之前能走现在不能走。我们姑娘让我转告四姑娘……”   秋夕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林嘉蕙下意识就追问:“她说什么?”   秋夕:“你去死一死就知道了。”   林嘉蕙的脸瞬间煞白。   “放肆!”聂氏大怒,重重一拍案几,大喝道:“侯府岂能容你这等肆意妄言欺主刁奴,来人,掌嘴。”   老夫人也怒了:“你要掌谁的嘴?”秋夕是她培养起来的一等侍女,虽然给了林福,但也不是能随便喊打喊杀的,何况还是当着她的面。   “母亲,这刁奴竟敢对蕙娘口出恶言,怎能不罚!”聂氏心中委屈极了。   老夫人看向秋夕,秋夕就朝聂氏福了福,道:“夫人冤枉婢子了,婢子不过是将五姑娘的原话复述给四姑娘听。”   聂氏一怔,心中顿时燃起惊天怒火,愤恨道:“她竟然要自己的姐姐去死!她的心怎么这么恶毒!那些粗鄙的刁民、田舍奴将她都教坏了,早知她这样恶毒,当初就不该……”   “闭嘴!”老夫人怒喝,双目注视着聂氏,缓缓道:“聂氏,那是你的亲生女儿!”   聂氏回视,毫不退缩:“我的女儿岂能如此恶毒!”   “照你这样说,二十年前我就不该心软,你门第出身那么低,又没眼界没心胸,我就不该心软答应让你进门!”老夫人冷嘲,当着屋中众多子孙与下人,半点儿脸面都懒给儿媳留。   朝堂上已有政敌借林福一事攻讦林尊治家不严,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不但亲女被换十几年毫无察觉,接回来后还差点儿身死,这样的人有何能力辅佐君王?!   圣人会如何看东平侯府,如何看林尊?   兵部尚书年纪大了眼看就要致仕,林尊在朝中活动,林敬也帮忙兄长,便是老太太也在与相熟的几家老封君们联络感情,就是想将林尊拱上兵部尚书之位。   你聂氏不能帮上忙,那就老老实实呆着,别拖后腿!!!   老太太不止一次的后悔自己心软,答应大儿的苦求,最终给家里娶进来这么一位褊狭的冢妇。   毫无助力便罢了,偏还三不五时拖后腿,这样的儿媳搁平常百姓家里都不会喜欢,何况他们这样的公侯之家!   当着庶子女的面被婆母这样说,聂氏感觉自己的脸被活活撕下来扔在地上踩,她由来就是极要面子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她流着泪,看着冷酷的婆母,嘴唇颤了颤,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似受了天大委屈。   她本就颜色极好,又会保养,年近四十看起来与二十来岁无异,这番委屈流泪又倔强不语的样子,男子应该很吃这一套,但婆母看在眼里只会更厌恶。   老夫人看在长孙归家的份上,忍着怒气没让聂氏滚蛋。   期远堂里气氛凝重,老夫人垂眸不语,聂氏无声流泪,就连林嘉蕙都不敢彩衣娱亲了,庶出的几个就更是噤若寒蝉。   林昉就是在这样的气氛当中走进期远堂正房的,见情形不太对有些疑惑,但现下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快步进去,走到老夫人跟前,一掀衣摆跪下:“阿婆,不孝孙儿回来了。”   “快起来,地上凉。”老夫人看到长孙,怒容一收,刹那间眼泛泪光,起身亲自把林昉扶起来,拍着他的手,不住点头:“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了,也瘦了,一个人在外头,这得吃了多少苦哇。”   林昉扶了老太太坐回罗汉床,笑着说:“阿婆,我带着伺候的人呢,上峰也很关照我,没吃苦,就是十分想念阿婆。”   “你的孝心阿婆知道。”老夫人拉着长孙说了许久的话,才指了巴巴看着儿子的聂氏道:“去见过你母亲吧,她也是极牵挂你的。”   林昉笑着说好,走到聂氏面前,躬身长揖:“儿见过母亲,母亲一切可好?”   “好好好,阿娘看到你呀,就什么都好。”聂氏流着泪,这次不是委屈的眼泪,而是喜悦的眼泪。   林嘉蕙凑过来,眼中泛着泪光,对林昉道:“大兄,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阿娘挂念着你,时常彻夜难眠。”   “让母亲担忧,是儿不孝。”林昉对聂氏道。   “胡说,我儿最是孝顺。”聂氏用绢帕按了按眼角的泪,看儿子还站着,赶紧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问他这三年的起居琐事。   林昉不厌其烦地说着一些琐碎之事,并挑着一些趣事说与祖母、母亲听,把屋中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逗得直笑。   待叙话告一段落,庶出的几个弟妹才一一上前来跟林昉见礼,林昉表情淡淡点头,态度并不热络。   与庶出弟妹见过礼后,林昉让跟着自己的小厮去把带回来的土仪送进来,他对老太太笑道:“阿婆,孙儿给您带了些青州特产,咱们瞧瞧青州新鲜。”   “好好。”老夫人满意得连连点头。   只要是长孙送来的,不管是什么,她都会喜欢。   几大箱子土仪送进来,一一打开,有不值几个钱的青州特有的小玩意,也有精美的绢帛、金银摆件,其中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盘油润的佛珠,子珠皆是沉香木,佛头更是用奇楠雕刻的。   “阿婆,这盘佛珠是孙儿偶然与一得道高僧论佛,他赠与孙儿的。”林昉将佛珠取出,呈到老太太面前,“您瞧瞧,这佛珠与您有缘呢。”   老太太自然是喜欢极了,当即焚香净手,换上了这串佛珠。   聂氏看着儿子送上那么多贵重的礼物讨老太太欢心,心中不由得泛酸。   林昉给老太太看了土仪后,才对聂氏道:“母亲与父亲的,儿已让人送去正院。弟弟妹妹们的待会儿也送去给你们各自的院子。西府那边已经让人送去了。”   几个弟弟妹妹立刻像林昉道谢。   聂氏笑道:“你办事最是妥帖。”   老夫人看差不多了,就说晚上家宴给林昉接风洗尘,然后把聂氏和其他孙子孙女打发走,独留林昉说话。   聂氏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林嘉蕙扶着她,也是一步三回头,她能猜到老太太要跟说什么,不免心底有些慌。   期远堂正房里,下人也被打发了出去,老夫人将林福一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本事想写信告知与你,又想着你不日即归,信中无法详述,当面说总归是好的。”   她说罢,看着长孙,原以为长孙会惊愕,不料竟平静如斯。   “大郎,你竟不觉得惊讶?”老太太问。   林昉笑了一下,说:“阿婆,其实我早就心中有疑,蕙娘她,模样实在与府中其他人大相径庭。”   !!!!!   老太太是真震惊了! 第7章   东平侯林尊高大俊朗、剑眉星目,东平侯夫人聂氏曲眉丰颊、靡颜腻理,且看他们的长子林昉,琳琅玉树,鹄峙鸾停,举手投足尽是风流气度,是长安城多少贵女心底的一抹色彩。   这样的一对夫妻,生的儿子俊秀非常,生的女儿为何颜色那般寡淡?   林嘉蕙也还算是眉清目秀,但终究到不了好看那一挂,容貌就连几个庶出的姐妹都比不上,且仔细看,她的容貌每一处与父母相像。   林昉原没多想,是学中好友、信国公世子徐劭来玩耍时,玩笑了一句“你这嫡亲妹妹怎么同你、同令尊令堂一点儿都不像”,他忽然就上心了。   他观察蕙娘,将她的眉眼口鼻一一与父母的对比,惊讶于竟真是没一处相像。   他不止一次想过,蕙娘会不会不是自己的妹妹,转过念头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荒谬了,父母总不至于搞错自己的女儿吧,而且每一个林家嫡系血脉右边小腿上都有一模一样的飞鸟形胎记,一看胎记不就一目了然了。   谁知竟真是搞错了女儿。   林昉非常无语。   “蕙娘没有胎记?”   老夫人摇头:“你父亲知晓时,私下让人去查了,他将此事告诉我时,我让吴嬷嬷去看了,没有。”   林昉问:“母亲一直不知蕙娘没有胎记吗?”自己与父亲皆是男子,不可能去关注妹妹、女儿的小腿,然而母亲这么多年都一直全然不知吗?   提起聂氏,老夫人就想嘲讽一句“她除了自己的容貌和蛊惑丈夫,她还知道什么”,但到底不好在孙子面前诋毁他的生母,老夫人忍住了,只摇头叹气。   一时间,祖孙俩都是非常无语,相对叹气。   而现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聂氏之过,而是林尊被御史弹劾治家不严、害及亲女。   “兵部右侍郎也盯着尚书之位,这些日子上蹿下跳,就差没直白给你父亲按一个‘谋害亲女’的罪名。”老夫人恨道,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圣人将弹劾你父亲的奏疏都留中未发,如今也不知圣人用意为何。”   林昉沉吟道:“兵部右侍郎班庐,我依稀记得孔才表兄说过,他有一庶子文采斐然,却被嫡母压着不许科举亦不让门荫选官,被逼着在家中帮忙打理庶务。”   老夫人惊了:“还有这等事?班家娘子竟如此不慈?”   她虽然也不喜老侯爷的几个庶子,却从未想过要磋磨这些孩子。   毕竟周朝有律:庶子不能继承家中爵位、祭田;士大夫以妾为妻徒一年,也断掉了庶子凭母上位这一条路。   若家中庶子自己出息了,也能与嫡子守望相助。若不能出息也无妨,分家时分一份家产给庶子,让他自谋生路即可,就连分给庶子家产的多寡律法也有明文规定。   世情与律法都对庶出子如此苛刻,嫡母若再磋磨庶子,世人大多不会认为庶子有何错,而是嫡母不慈不贤,与这家谈儿女婚事就得注意点儿了,女儿嫁过去受罪或者娶进来一个搅家精,搁谁家能受得了。   林昉道:“这事还是我离京前,孔才表兄几人为我践行时说起选官这事来,无意间说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这班家娘子可真是人不可貌相,竟从未看出她是这么不慈不贤之人。”老夫人说着笑了,“不管是真是假,将此事透给御史台,且看竖子班庐安能继续上蹿下跳。”   说完了这事,老夫人就打发林昉去景明院见林福,不管怎么说,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兄妹,林福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林昉回来了当然得第一时间去探望。   “景明院?”林昉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蹙。   老夫人一脸“别问,问就是你母亲”的表情摆摆手,让林昉自去。   从期远堂出来,林昉先回了自己的春和院,把要送给蕙娘和三个庶妹的还没送出去的土仪挑挑拣拣,挑了不少他觉得林福能用得上的,让小厮抱着跟他前往景明院。   景明院与春和院隔得很近,只绕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守门的婆子正是那钱婆子,远远看着林昉带着人朝这里走来,转头就往里面跑,边跑还边高喊:“姑娘,姑娘,大郎君来了!大郎君来看你了!”   林昉脸上闪过不悦之色。   在姑娘院子里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林昉快步走到景明院门前,见里面一个圆脸胖乎乎的粉衣侍女训斥了那婆子几句,那婆子非但不收敛,还大喊“姑娘快出来”。   朱槿气死了,这可恶的钱婆子不敢欺负秋夕姐姐,惯会欺负她,对姑娘也没多少敬意,也不想想,若不是姑娘点了她,她现在还在浣衣房里,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感恩。   “姑娘的院子岂由得你随意呼喊,自己去找内院管事领罚!”林昉跨进景明院的院门,沉着脸冷斥钱婆子。   钱婆子一看是大郎君,当即吓得扑通一声跪地,哆哆嗦嗦,求饶的话连不成句子。   林昉示意了一下跟着的小厮,一人机灵上前把钱婆子拖走。   朱槿看大郎君是帮着姑娘的,顿时欢欢喜喜过去道了声万福,还没等她告钱婆子的状呢,大郎君就矛头对准了她。   “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姑娘的?”林昉看着景明院里芜杂的花木,指着摊了满地的土,脸冷得就快结冰了。   朱槿害怕的缩着脖子,慌忙解释:“土、土是姑娘让挖的。”   林昉更怒:“好大的胆子,竟敢诬在姑娘头上!”   府中仆役大多是世仆,婚嫁也不出东平侯府的范围,几代下来就结成一个一个的势力网,有脸面的仆役甚至敢把庶出的郎君姑娘不放在眼里。   他这个妹妹虽然是嫡出,却是十几年后才找回来,母亲对她的态度还非常奇怪,在府中毫无根基又无人相帮,软弱好欺,这些刁奴还不是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但他没想到,才处理了一批人,这些刁奴竟还不收敛。   “侍笔,去将内院管事叫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如今这侯府究竟还有没有规矩。”林昉吩咐自己的小厮。   朱槿差点儿吓破胆,和钱婆子一样,也是扑通一声跪地,哭道:“大郎君,真的是姑娘让婢子挖的土,婢子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挖土,更不敢诬在姑娘身上啊!”   林昉任由朱槿哭求,半点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帮刚回家的嫡亲妹妹在府中立威。   秋夕去杏手院拿药童煎好的药,回来的路上被秋露拦住,说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话,里外绕不过大郎君。   秋露的心思再直白不过——想爬大郎君的床。   人各有志,秋露想给大郎君作妾那是她的事,秋夕不予置评,但总臆想自己要跟她争,就是脑子有病了。   秋夕刺了秋露几句,看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爽了!   可哪知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景明院就大乱,大郎君在院中训斥内院管事,在景明院伺候的几个仆役跪在地上哭。   “大郎君!”秋夕急急走进去,朝林昉福了福,问:“大郎君这是作甚?姑娘需要静养,吵闹不得。”   林昉睨了秋夕一眼,淡淡道:“秋夕,你先头是在祖母身边伺候的,最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这是不服祖母让你来景明院,竟也学起那些刁奴欺主的做派了?”   “大郎君这话秋夕听不明白。”秋夕低着头,一脸屈辱表情。   林昉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秋夕道:“请大郎君明示。”   一旁早就被林昉训成狗的内院管事李左厉声对秋夕说:“还不认错!”   秋夕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大郎君一路风尘仆仆回京,不好生休息,却来景明院折腾仆役,这是要做什么啊?!   还有姑娘呢?   姑娘睡觉连一点儿轻微的脚步声都能惊醒,这院子里这么吵闹,她能受得住?   莫、莫非姑娘出事了?   秋夕心中一慌,就想去房中瞧瞧林福是否安好,却被内院管事李左拦住了去路。   “秋夕姑娘,你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大郎君还在这儿,你不认错还想跑,你是想受罚吗?!”李左训道。   “哟,这谁呀,好大威风!你想怎么罚秋夕,说来我听听!”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林昉循声抬头,就见一个瘦小的姑娘从一颗茂盛的合欢树后绕出来。   她穿着白色软云罗中衣,人很瘦,脸却有点嘟嘟的小肥肉,虽还没有长开,但秀美的五官不难看出日后的倾城之姿。   原来这就是我的亲妹妹,果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林昉心想。   林福慢吞吞走过来,站在林昉面前,抄手抱胸,神色睥睨:“哥们儿,你什么意思?来砸场子的?”   林昉:????? 第8章   因为身体的原因,林福几乎不跟别人生气;因为林爸林妈的钞能力,别人也不敢跟林福生气。   所以林福大多是沉默的,遇见看不顺眼人或事大多无视,实在无视不了的,就让保镖去解决。   林福沉默太久,最后还沉默的气死。   生得沉默,死得憋屈。   再算上小林福的沉默死去……   林福同志在养病期间无所事事,思索着这上天和小林福赐给自己的珍贵重生该怎么过。   俗语有云,不在沉默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最后,她得出结论,不变坏又不变态,都对不起这个健康的身体。   ——老子再不他妈的憋屈自己了!!!   “哥们儿,你什么意思?来砸场子的?”不憋屈的林福爽快开怼,气场两米八。   林昉被怼得一脸懵逼。   等一下!这睥睨苍生模样的姑娘是我亲妹妹?乡下回来的小可怜?   这不对啊!   “林福?”林昉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   林福:“是我。”   林昉:“我是你的嫡亲兄长,齿序最长,你唤我大兄即可。”   大胸?   林福下意识就将目光从林昉的脸上移到脖颈以下的部位,也并没有很大。   林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膛,瞬间了悟,脸绿了。   “咳咳。”不小心搞了黄色的林福尴尬转头。   林昉则把握这个空档后发制人,严肃训道:“衣裳不整就跑出来,成何体统!”   林福低头看自己,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带子系得整整齐齐,哪里衣裳不整?!   而且在自己屋里,谁不是穿着舒服的睡衣磨牙抠脚,难不成还要穿超季高定礼服?!   要不是你小子突然跑来闹得不安生,老子能是这样?   哥们儿,我看你是存心找茬!!!   林福撸袖子就要喷,林昉却一点儿机会都没给她。   “你看看你这院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   “还有这些仆役,竟敢明目张胆欺辱主子。”   林福:“……”双押了不起啊,吵死了!   几乎没跟人吵过架的农学(准)博士仅一个回合交锋就败在了古代文官的嘴炮功力之下,被训成了孙砸。   那我惹不起还不行么!   “停!”林福举起手掌,强行打断林昉的节奏。   林昉看着她。   “道理我都懂。”但是我不想讲道理。   “劳驾您向左转,顺便带上门,谢谢。”走你。   林昉深呼吸,说:“小五,为兄是很认真严肃的在教你!”   林福与林昉对视了三秒,眼神那叫一个火花带闪电,后者却毫不退缩。   然后——   “哎呀~我晕倒了~”林福说着演技大爆发,闭眼侧身一倒。   秋夕默契十足,眼疾手快接住了装晕的林福,并谴责林昉:“大郎君,我们姑娘病还没好全,怎能让她站在院子里吹风,若是病情加重,老夫人责问起来,婢子该如何回答?!”   林昉都要被气笑了,面对装晕却眼珠乱转的林福,只能无奈摆手:“好生照顾你们姑娘。”让秋夕扶着林福回屋。   林福被秋夕扶了进去,林昉把景明院的仆役都敲打了一遍,言是看在五姑娘的面上今次就放过你们,再敢怠慢姑娘定严惩不怠。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表明了自己对待嫡亲妹妹的态度,才带着内院管事李左和小厮们离开。   唯有那钱婆子是唯一没有被放过的,做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打发到薪房做粗使杂役去了。   林昉一走,装晕的林福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探头探脑,问秋夕:“走了吧?那哥们儿不会再杀个回马枪吧?”   秋夕忍笑,把食盒里的药端出来,耽搁了这么一段时间,汤药的温度刚刚能让林福一口干。   “姑娘,先把药吃了吧。”   林福吨吨吨吨把药喝光,扔了两颗蜜饯在嘴里去苦味儿,朝还在院子里跪着的朱槿招招手。   “姑娘~~~”朱槿哭唧唧跑进来,再度化身嘤嘤怪,“大郎君好可怕,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呀,嘤嘤嘤……”   秋夕训朱槿道:“大郎君是为了咱们姑娘好,省得你们这一个个都把姑娘当软柿子拿捏。”   最重要的是,表明他侯府世子的态度,想必今后五姑娘在府中的日子不会像之前那般艰难了。   秋夕训完朱槿,又出去把院子里还跪着的其他仆役敲打了一番,才让他们自去做事。   几个大力仆妇把大郎君送来的礼物搬进屋,给林福过目。   东西大多是绢帛绸缎、头面首饰等,都是林福现下缺的能用得上的。   秋夕领着朱槿以及两个蓝衣三等侍女把几大箱子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造册,抱出两匹布来,对林福道:“大郎君为姑娘想得真周到,过些日子便是姑娘芳辰,老夫人说了,可是要给姑娘大办的,将相熟的人家都邀请来让姑娘认认人。正好用这浮光锦给姑娘做身新衣,保管那日姑娘艳惊四座。”   “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能艳到哪里去。”林福对选出来的几匹布料不太感兴趣,拍拍身旁的空位让秋夕过来坐,“你跟我说说你家大郎君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秋夕自然是希望五姑娘与亲人亲近的,便停下手里的事,在软榻旁的绣墩上坐下,跟林福细细说了林昉以及庶出的四郎君林昕和七郎君林昫。   东平侯府世子少有奇才,三岁能诗、五岁能赋,秀出班行、直谅多闻,容止亦是上上,每每出行能掷果盈车。   简而言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十六蒙圣恩选官,外放去了青州任一县县丞,到任后不久便献计给县令平了当地横行多年的山匪,立下此等大功,连圣人都当廷褒奖,赞之国士无双。   林福边吃糕点边听秋夕滔滔不绝夸林昉,心说:小姐姐的滤镜还挺厚,她说的那个人和我书里看到的感觉不是同一个。   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书中林昉作为背景板着笔比工具人小林福还少,只在小林福被女主“平反”时冷漠训斥了恶毒女配林嘉蕙时真正出场过,其他时候都仅活在主配角们的台词里。   而庶出的老四林昕和老七林昫,在书中更是提都没提过。   这也不难理解,小说故事是以主角中心展开的,不重要的细枝末节没必要浪费笔墨。但是穿越到这个书中世界后,书里的世界观便完整的展现在眼前。这不再是存在手机里的电子书,而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世界。   对待活生生的人,不该再把他们当做书中描写的纸片人,更不应该局限于书中描写的只言片语。   林福这样想着,放下了手里的糕点,请秋夕给自己科普东平侯府一家子,听得十分认真,就差没拿个小本本来做笔记了。   同时,大郎君为五姑娘敲打了景明院罚了钱婆子一事,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全府。   “钱满仓家的人不坏,做事还算老实,不然秋夕当初也不会挑了她出来,可她啊,坏就坏在那张嘴上,真是一辈子都改不掉。”老夫人听了吴嬷嬷的回报,笑着摇摇头。   吴嬷嬷给香炉里换上新的檀香料,边说:“老夫人,秋夕姑娘挑中钱满仓家的,可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给五姑娘立威用的,现在却被大郎君抢了先。”   给老夫人捶腿的秋露闻言,极短暂地顿了一下,埋头不屑撇嘴。   老夫人满目欣慰,笑道:“这是大郎爱护妹妹。至于小五……希望她今后能自己立起来才好。过得几年她就该说亲了,还是畏首畏尾的可不行。”   吴嬷嬷道:“有老夫人您教导,五姑娘又是侯府血脉、天资聪颖,用不了多久定是脱胎换骨之貌。”   老夫人虚点吴嬷嬷两下,笑着说:“就你会说话。”   吴嬷嬷也笑:“老奴说的可都是实话。”   主仆俩一齐笑了。   东平侯府正房,彤弓院。   林嘉蕙步履匆匆走进来,扑在聂氏膝前,唤道:“阿娘。”   正在查看儿子送来的土仪的聂氏一惊,赶忙把林嘉蕙拉坐在自己身侧,柔声问:“宝儿,这是何故?有谁欺你不成?告诉阿娘是谁,阿娘定饶不了他。”   林嘉蕙轻轻摇头:“不曾有人欺辱孩儿,孩儿只是觉得……”   她话说一半就顿住不说,可把聂氏急得哟,连连追问:“觉得什么?”   林嘉蕙还是摇头:“阿娘,我不敢说,怕您怨我。”   聂氏急道:“阿娘怎么会怨自己的孩儿呢,说吧,有什么事,阿娘为你做主。”   “阿娘……”林嘉蕙看了一眼聂氏,然后低头,小声说:“大兄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亲妹妹,所以不喜我了?”   “怎么会!你们十几年的兄妹感情,他不喜爱你还能喜爱谁?”聂氏道。   “可是……”林嘉蕙又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聂氏耐心追问。   林嘉蕙轻咬下唇,泫然欲泣,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她身边伺候的一等侍女雪兰就站出来为主子说话:“夫人,大郎君从老夫人那儿出来,就去了五姑娘院子里,还帮五姑娘敲打仆役。”   聂氏道:“此事我亦知道,怎么了?”   “别说了,雪兰。”林嘉蕙娇斥。   “姑娘,为什么不说出来让夫人做主。这样下去,府中哪还有你的立锥之地!”雪兰焦急跺脚。   “雪兰,别说了。”林嘉蕙摇头,“到底大兄与福妹妹才是亲兄妹,我只是一个外人。”   “谁说你是外人了!”聂氏气恼,对雪兰说:“你说。”   雪兰得了夫人准许,大声道:“大郎君去了五姑娘的院子,本是信中说好带给咱们姑娘的一副东珠头面就给了五姑娘去,那是大郎君答应咱们姑娘的,怎么能因为五姑娘……就不做数了。”   “雪兰,别说了!”林嘉蕙泪盈于睫,“福妹妹才是家中嫡女,我、我是外人,怎好与福妹妹争。”   聂氏听了大怒:“佩雯,去把林福叫来,我倒是要问问,蕙娘哪儿对不起她了,让她千方百计挤兑蕙娘,赶蕙娘走。” 第9章   夫人下了令,一定要让五姑娘来彤弓院,可五姑娘还在病中移动不得,连期远堂都去不了,夫人这、这不是故意刁难么!   佩雯提醒了一句,却被聂氏训得狗血淋头。   “这府上究竟是我这个夫人做主,还是你们这些下奴做主?”聂氏冷哼一声:“我是林福的母亲,我唤,她敢不来?”   佩雯别无他法,只能应喏而去,临出门时偷偷瞟了腻在夫人怀里撒娇的四姑娘,心中不由有怨——若不是这四姑娘不识大体,一副头面都要跟五姑娘争,自己何至于被夫人迁怒!   佩雯匆匆走到景明院,守门的已经换成了一个圆脸婆子,看到佩雯就笑得一脸福相,热情招呼道:“佩雯姑娘,这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烦请向五姑娘通传一声,夫人请她去正院,有话要说。”佩雯道。   圆脸的于婆子便一脸为难:“佩雯姑娘,太不巧了,咱们姑娘吃了药,现在睡了。”   佩雯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去把五姑娘唤醒。”   于婆子瞬间瞠大眼,惊讶道:“佩雯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姑娘尚在病中,身子弱,怎么能这样折腾她?”   她是从园子洒扫调过来,比起花园洒扫来说,在姑娘院子里伺候可是好得不得了的差事,且来时被大郎君敲打过,又有钱婆子的前车之鉴,于婆子不敢再掉以轻心,更不敢怠慢了姑娘。   无论佩雯怎么说,她就是不去通传,也不让佩雯进去,把门守得牢牢的。   佩雯拿油盐不进的于婆子毫无办法,只能回去如实回禀夫人。   于婆子看佩雯走远了,立刻就进了景明院,找到秋夕把事情说。   “佩雯没说夫人叫咱们姑娘过去是为何事吗?”秋夕皱眉问。   “没有。”于婆子摇头,“我问了佩雯姑娘,她就骂我不守规矩,连夫人的事都敢打听。”   秋夕沉吟,这佩雯颇有点儿来者不善。   “行,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秋夕对于婆子笑道:“这白日里日头还大着,你守着院门也辛苦,姑娘让我备了些蜜水,你去喝一碗吧。”   于婆子顿时笑得一脸福气:“谢姑娘,谢秋夕姑娘。”   喝了蜜水的于婆子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在阴凉处的墩子上刚坐下,就远远看见聂氏快步走来,四姑娘扶着她,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侍女婆子。   于婆子吓得飞快弹了起来,急急迎上前去道了万福。   聂氏扫了她一眼,继续疾步走,推开院门进去。   于婆子拦不住也不敢拦,焦急的想跟上,又被彤弓院伺候的仆妇拦住。   “于婆子,跟了新主子发达了?都忘了这府里是谁做主了?”一仆妇推了于婆子一下,不让她进景明院。   “老姐姐,这是做什么哦?!”于婆子低喊。   “谁是你老姐姐。”仆妇冷哼一声,又推了于婆子一下,“老实点儿,夫人要跟姑娘说话,有你一个奴仆什么事儿,给我在这门口站着。”   于婆子踮脚看院子里,秋夕带着一群侍女给夫人请安,无端端就被夫人呵斥,苦着脸毫无办法。   “让你们伺候姑娘,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教唆姑娘不孝不悌,忤逆母亲!”聂氏被秋夕等人迎进景明院正房,进去就是一个黑锅扣到景明院仆役的头上。   景明院众仆役立刻跪下,秋夕申诉道:“夫人所言婢子们万死都不敢为之。五姑娘一直在院中养病,至今尚不能走出院门,请夫人明察。”   聂氏冷笑:“你倒是个忠仆,处处维护林福,怎么,你以为你是老太太那儿出来的,我就不敢罚你?”   秋夕低头道:“婢子万不敢有这等想法,五姑娘也万不会忤逆母亲,请夫人明察。”   景明院众仆役齐声道:“请夫人明察。”   “好好好,胆敢教唆姑娘不孝不悌、忤逆母亲,胆子果然大,倒是我小看你们了。”聂氏凶狠地盯着秋夕。   秋夕垂头:“婢子不敢,请夫人明察。”   一旁林嘉蕙轻声道:“秋夕姐姐,福妹妹抢夺姐妹之物,母亲呼、也不应,咱们体谅她在乡下被愚昧的田舍奴教了十几年不懂规矩,难道秋夕姐姐也不懂规矩吗?”   秋夕沉默不语。   “我看她是仗着是老太太的人,根本就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胆大妄为得很!”聂氏重重一拍案几,喝道:“张妈妈,给我掌这个贱婢的嘴!”   “喏。”   一名眼角嘴角俱下垂的仆妇应声,在秋夕惊惧的眼神中走到她面前,举起手掌就要打下……   忽然!   有破风之声响起,一团青影闪过,众人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却听张妈妈一声“啊”惨叫,然后是瓷器碎裂之声。   “啪……啪……啪……啪……”   缓慢规律的拍掌声由远及近传来,众人转头看去,林福拍着手缓缓走来,小脸犹似冰封,双眸黑沉如墨。   “啪……啪……啪……啪……”   林福走到近前,放下手,缓缓说:“侯府夫人,果然威风。”声音毫无起伏,却满满都是讽刺。   聂氏勃然变色,喝道:“林福,谁教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   “还能是谁,”林福目光扫过林嘉蕙,“乡下愚昧的田舍奴呗。”   林嘉蕙脸煞白,嗫嚅:“福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关我屁事,不过林嘉蕙你可真行,自己的亲生父母说骂就骂,为了讨好养母无所不用其极,厉害厉害。”林福边说边“啪啪啪”拍掌。   “我、我不是,福妹妹,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林嘉蕙不住摇头,轻轻拉住聂氏的衣袖,哭着说:“阿娘,不是这样的,不是福妹妹说的这样的。”   聂氏拍拍林嘉蕙的手,柔声安慰她:“阿娘知道,阿娘知道,别哭啊,你是阿娘从小养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阿娘难道不知道么。”   “阿娘……世上只有阿娘对我好。”林嘉蕙娇娇地依偎进聂氏怀里。   “你是阿娘的女儿,阿娘不对你好,还对谁好。”聂氏轻拍林嘉蕙的背。   这边在上演母女情深,那头,林福用凶狠的眼神和随手抄起来的花瓶逼退了张妈妈,把秋夕、朱槿等人一个个拉起来,教育道:“别动不动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上金镶玉,知道么。”   秋夕道:“姑娘,你怎么又穿着中衣就出来了,当心着凉。”   “没事儿,这天还热得很。”林福不在意地摆摆手。   林福不在意,秋夕却不能不在意,当即让个小丫鬟去里间拿件褙子出来。   因此,等聂氏母女情深完,回头一看,跪在地上的景明院仆役全都起了身,林福坐在一张圈椅上把玩一只瓷瓶,好整以暇看着她。   “你……”   “别‘你’了,”林福不耐烦地打断聂氏,“直说你们故意来闹得鸡飞狗跳的目的吧。”   聂氏差点儿气了个仰倒,怒斥道:“你竟敢用这种态度跟母亲说话!”   林福:“呵呵。”   聂氏气得头晕眼花,林嘉蕙立刻扶住聂氏给她顺气,看向林福,张嘴……   “闭嘴!”林福指着林嘉蕙,“就你有嘴是吧,一天到晚叭叭叭。”   “林、福!”聂氏怒吼:“不孝不悌你还有理了!”   林福摊手:“毕竟我是乡下愚昧的田舍奴教出来的,天生不懂规矩。林嘉蕙,你说是吧。”   林嘉蕙泫然欲泣,可把聂氏心疼坏了,骂林福:“不懂规矩你还有理了,说话故意刺人,这是你四姐姐!”   林福:“呵呵。”   又是一个“呵呵”,聂氏快被“呵呵”气吐血了。   她以前只是嫌林福行为粗鄙不上台面罢了,现在是极讨厌这个病了一场变得浑身是刺的亲生女儿了。   就因为她,她被老太太训了多少次,尤其还当着庶子女、仆役的面被训斥,当众让她没脸!   还因为她,与她恩爱多年的夫君也朝她大发雷霆,至今没回过正院!   都是因为她!   这个亲生女儿是来讨债的吗?!!!   聂氏深吸一口气,懒得多缠磨,说道:“你这规矩我是教不好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有你祖母操心。我今日来只为一事,你把抢了蕙娘的东西还给她。”   林福挑眉:“我抢了她的东西?我抢她什么了?”   聂氏道:“大郎早先就在信中答应要给蕙娘带一副东珠头面,不想却被你拿了去,你把它拿出来还给蕙娘。”   “我有什么东珠头面?”林福问身旁的秋夕。   秋夕点点头,朗声道:“是先前亲自大郎君送来给姑娘的。”   林嘉蕙面色一变,轻声道:“阿娘,算了,既然福妹妹喜欢的话,就给了她吧。”   聂氏就对林福说:“你看看你四姐姐,多大度。你多跟你四姐姐学学,非要抢你四姐姐的东西,搅得家中不安生,你才高兴?!”   “你们脸可真够大的。”林福嗤笑:“林嘉蕙,你说那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叫一声那副东珠头面,你看它答应不答应你。”   “你……”林嘉蕙脸上闪过怒气,却生生忍住了没有发火,端着小白莲的模样,哀声道:“福妹妹,我都说给你了,不要了,你何必这样说话故意嘲讽我呢,你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我是万不敢和你相争的。”   尼玛!   林福有一种被强迫吞了一百只苍蝇的恶心感。   要说不愧是书里人人喊打的恶毒女配,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就能把心机小白莲玩得这么溜,假以时日,她还不得上天?!   没有丰富的撕逼经验,林福感觉自己要输。   早知有今日,当初该跟堂妹那个追星女孩儿多学学,说不定就炼成撕圈大佬了。   聂氏一锤定音:“你把东珠头面拿来给你四姐姐,那不是你的东西。”   “我倒是要瞧瞧,是个什么样儿的东西能不是我嫡亲孙女儿的。”   苍老又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老夫人由秋露扶着缓缓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侯府嫡长孙林昉。   聂氏的脸白了白,难堪又尴尬。   林嘉蕙看到老夫人,下意识抖了抖。   林福也不再坐着,把手里把玩的瓷瓶递给秋夕,看着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脑壳痛。   哈喽,请问你们还有谁记得老子是个病人,老子需要静养?   静养!   静!   懂不懂啊?! 第10章   景明院从建成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正心轩正房,老夫人坐上首;聂氏坐左下,旁边是林嘉蕙;林昉坐右下,旁边是林福。   伺候的侍女仆妇站了一圈,挤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老夫人环视屋内,神色淡淡,最后扫视聂氏一眼,收回目光。   这景明院先头是给老侯爷的三个庶子住的,里头分为正心轩、诚意轩、致知轩,每一轩都有正房、卧房、书房、耳房等,地方就那么大,得分出这么多功能,还有仆役住的地方、以及溷藩,可想而知,每一轩的面积都有多小了。   这么一大群人挤在正心轩正房里,正好能把屋子占满,再多一个人进来就得肉贴肉了。   老夫人在知道聂氏将林福安排在景明院时,就表达过不满。   说她对刚找回来的孙女有多深的感情、有多爱护,那都是假话。   她对聂氏的安排不满,无非是不想家中传出苛待子女的闲话。虽然是隔了三重门的内院,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届时东平侯府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就算没有传出什么闲话,可谁知道府中有没有察事听子,将他们府里这些事都汇报给圣人。   “说吧,你们这又是在闹什么?”老夫人头疼,这一天天的,就不能消停点儿好生过日子?!   老夫人是林昉去请来的。景明院与春和院就隔了一个竹林,这边动静这么大,林昉怎么可能不察觉,稍一打听就知晓了原委,因为涉及到母亲,他只能去将祖母请来。   聂氏面对林福时横得很,意图用孝道压她。然面对同样能以孝道压人的老夫人,她就无可奈何了。   聂氏不说话,林嘉蕙就更不敢说话了。   老夫人不算一个慈爱的祖母,除了嫡长孙林昉,她对待其他孙辈都淡淡的,哪怕是身份没被发现之前还是东平侯府嫡女的林嘉蕙,也并不能得到她的青眼。   这次闹的这事儿自己并不占理,林嘉蕙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她哪里敢说话,只一味儿的低着头无声流泪,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怎么,刚才不是说得很大声,现在让你们说,又不敢说了?”老夫人话中已经带上了不悦之色。   聂氏抖了一下,低声道:“母亲,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林福抢了蕙娘一副头面,不想却惊动了您,是儿媳的错。”   “嘁——”林福啐了声,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二郎腿,可以说是非常吊儿郎当并欠揍。   林昉小声教育妹妹:“坐没坐相!你是女郎,你瞧瞧你这像什么样子。腿放下来,又不是南廓城那边的不良人,不许再跷腿!”   林福跷在半空中的二郎腿僵住,睨了左边唠叨的大兄弟一眼,老实把腿放下了。   申明一下,她并不是怕了林昉大兄弟,只是吧,古代的文官是不是有一门岗前培训是《演讲与口才》,这大兄弟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她一两个小时前才被教训得哑口无言,并不想在同一天体验两次。   够了!   “哥们儿,你真的好、唠、叨。”林福磨牙。   “过奖,这是为兄应尽之责。”林昉微笑。   兄妹俩旁若无人的说话,聂氏看在眼里气得不行,林嘉蕙眸子闪了闪更委屈了。   很巧的,东平侯林尊因今日嫡子归家特意早些下值,一回府就被林忠告知景明院之事,也过来了。   正心轩的正房挤不了那许多人,侍女仆役都撵了出去,只侯府的几个主子在里头说话。   林福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突然笑道:“再把其他人也一起叫来吧,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嘛。”   话未落,聂氏就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林福嗤笑。   “你们好生说说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说阿福抢蕙娘的东西?”林尊发问。   林福道:“我能抢她什么东西,不都是她在抢我的。林嘉蕙,你说呢。”   “福妹妹,对不起,”林嘉蕙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并没有想抢你的身份你的父母,只是我……我那时也才刚出生,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心爱的女儿受了委屈,聂氏根本不能忍,厉喝道:“林福,当年的错误又不是蕙娘造成的,你心中有怨我们理解,我们都在尽量弥补你,你却总是针对蕙娘,你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林尊眉间一皱,看着聂氏依旧年轻姣好的面容,眼中已没了曾经浓烈的情意。   老夫人看在眼里,垂眸不语。   林昉则是看着低泣的林嘉蕙,这个妹妹三年未见变化挺大。   他暂且摁下心中所思,正欲说话,然林福抢了先。   林福:“我心胸狭窄应该是遗传,这个你得问我父母。”   聂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林福是在讽刺自己,当即暴怒:“孽子,你竟敢这样同父母说话,你这是脑后生了反骨,反了天了!”   林福一哂:“毕竟我心胸狭窄嘛。”   “阿福。”   “小五。”   林尊和老太太同时出言警告。   林昉也一脸不赞同的对林福摇摇头。   行叭。   林福从善如流,笑着说:“开玩笑的,我心胸一点儿也不狭窄,更没有遗传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属性。林嘉蕙不就是想要那副东珠头面么,知道自己搞不定就怂恿侯夫人出面,有脑子。我这么大度的人,当然是人家想要就拿去啊。昔有英雄舍生就义,今有林福牺牲小我,哎呀,我怎么这么优秀。”   林尊和老夫人无语,聂氏和林嘉蕙惊呆。   林昉握拳抵唇,强忍笑意。   这个嫡亲妹妹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秋夕——”   林福对着门口大声唤道,秋夕快步走进来,问:“姑娘有何吩咐?”   林福道:“林嘉蕙要那个东珠头面,你去找出来拿给她。”   秋夕一脸的不情愿,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姑娘,那是大郎君知道你头面首饰少特意送你的,四姑娘首饰多得都戴不完,怎么还非要抢你的。”   哎呀呀,秋夕小姐姐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福一脸严肃正经地说:“秋夕,你这就不懂事了,林嘉蕙要的东西怎么能算抢呢,她是多么无奈又委屈,一定是因为不用东珠就会死。秋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昉到底没忍住,笑了一声。   林嘉蕙这下是真委屈,半点儿都没做戏,捂着脸呜呜痛哭。   再心机小白莲也还是一个十二三岁被宠大的小姑娘,要脸。   “林福!”聂氏气坏了,“谁教你一个女儿家说话这么刻薄的,真是毫无大家之女风范,传出去我东平侯府的颜面都会给你丢尽。”   林福:“呵呵。”   林尊不悦道:“夫人慎言。”   聂氏看向夫君,还要说话,老夫人已经不耐烦了。   “行了,为了点儿小事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老夫人一说话,其他人都噤了声。   “聂氏,小孩子不懂事,今天争个衣裳,明天抢个首饰,那都是她们姐妹自个儿的事,你一个当家主母在其中掺和什么,嫌家中不够乱?”   聂氏低头敢怒不敢言。   “蕙娘,你是姐姐,自当友爱弟妹,咱们家十几年教你的礼仪规矩哪儿去了?就是教你怎么仗势欺人的吗?”   林嘉蕙哭声一顿,哽咽道:“祖母,孙儿知错了。”然后接着无声流泪。   “小五。”   “到。”   “以后说话主意分寸,什么自己心胸狭窄的话以后不许再说,姑娘家的名声多重要,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哦。”   老夫人端起茶盏吃了口茶,才接着道:“那副东珠头面既是大郎送给小五的,那便是小五的东西。况且,小五的衣裳首饰确实少了些,这样,开我的私库给小五好生置办几件。”   林尊忙说:“阿娘,阿福是该好生置办些物件,哪需要您开自己的私库。”说着睨了聂氏一眼。   聂氏之前就被夫君不悦的眼神吓到,这会儿自然是夫君要怎样就怎样,慌忙说:“母亲,您放心,我会给林福都置办齐整的。”   “望你真让我放心才好。”老夫人不咸不淡的说了聂氏一句,转而对林福说:“小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还能随便提要求?   那我就不客气了!   林福摩拳擦掌:“别人家的小朋友都有一大箱首饰,红宝蓝宝珍珠碧玉,应有尽有。我们东平侯府怎么能落于人后!买!定制!要限量版的!不用一大箱,八、九、十副就够了!祖母真好,谢谢祖母,爱您~么么哒~”完了,来个全套比心。   东平侯府的老夫人、侯爷、夫人、世子及养女都被这么一套给惊呆了。   尤其是老夫人,她对待子孙都是冷肃严厉的,子孙们对她都是敬畏,便是亲近如林昉对她也是敬爱,哪里经受过如此热情火辣的表白,不禁耳根脸颊爬上了红晕。   “林福,你给我适合而止一点!”聂氏斥道。   “咳咳。”老太太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横了聂氏一眼:“这么多年亏欠了小五,合该给她补齐了。你自己掂量着,四时增减也别落下。”   聂氏怔了一下,不太情愿地低声应道:“母亲放心,我晓得的。”   “那就行了。”老夫人站起来,“今日家宴为大郎接风,都去准备着罢,也让小五好生静养,尽快将身子养好。”   林尊立刻去扶住母亲。   几人鱼贯出正心轩。   林嘉蕙跨出门槛前下意识回头,就见林昉屈指敲了一下林福的额头,林福笑得一脸得意,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她目光一黯。 第11章   林嘉蕙回到兰心院就把自己关在房中,贴身伺候的侍女雪兰白兰都被赶了出去。   两人站在门外皆是满心担忧。   “雪兰,咱们姑娘不会再被送去乡下吧?”白兰眉头紧锁,心里七上八下。   “胡说什么!”雪兰轻斥一声,又缓和了语气安抚道:“姑娘身世被揭开当时,老夫人没说要送走,岂会在几个月之后再把姑娘送走,那不是自打侯府脸面么。”   看白兰还是愁眉不展的模样,雪兰不悦斥道:“做什么一副怪样子,没得让姑娘看了心烦。总归咱们是同姑娘一同长大的情分,姑娘在侯府我们就在侯府,姑娘去了乡下我们也跟着去继续伺候姑娘便是了。”   白兰急道:“咱们姑娘金尊玉贵,哪能去乡下和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你又不是没见过五姑娘刚回来那样儿,咱们姑娘哪能受那委屈。”   “是你不想和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吧!少拿姑娘来作筏子!”雪兰轻打了一下白兰,“都说了,当初既然没送姑娘走,现在就更不会了。再说,有夫人在呢,夫人是最宠咱们姑娘的。”   白兰立刻笑了:“是呢是呢,夫人与姑娘母女情深,要不说,谁都认为她们是亲母女呢。”   “知道就好,以后不许再说这事儿,没得让姑娘听见惹她心烦。”雪兰道。   白兰自然是用力点头应允。   两人在屋外说话,声音并没有很大,但是好巧不巧,林嘉蕙心绪不宁想要去正院陪着聂氏,站在门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按在门框上的手缩了回去,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   屋中雅致蕴着奢华的摆饰,身上的锦衣华服,侯府嫡出千金的尊贵骄傲,她拥有了十几年的东西,忽然就当头棒喝,说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的尊贵是假的,她的人生是偷的。   林嘉蕙抱膝埋头流泪,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她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亲人忽然就不是自己的亲人,周围似乎总有人在指指点点她是鸠占鹊巢的假千金,以前诚惶诚恐的仆役也敢给她脸色看,姐妹们也不时会有“无心之语”……   可这一切是她的错吗?   是她让人抱错了自己吗?   林嘉蕙掀开裙摆撩起裤脚,哭着恨恨捶打自己光洁白皙的右小腿。   敲门声响起,雪兰在外面说家宴的时间快到了,该准备去期远堂了。   林嘉蕙用力抹掉脸上的眼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雪兰,进来伺候我更衣。”   雪兰就推门进去,带着白兰和两个二等侍女两个三等侍女,伺候林嘉蕙更衣梳妆,假装没有看到她红红的眼角鼻头。   林嘉蕙被侍女们伺候着净了面,再用香脂小心地抹了脸,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张不够秀美的脸,从小就让二姐林嘉芩笑话,说不像东平侯府的人。谁料还真不是。   但那又怎样!   东平侯府的四姑娘只能是她,是她林嘉蕙!   林福那个乡下野丫头算什么东西!!!   林嘉蕙愤恨地将妆台上的一只耳珰扫落在地。   “嘶……”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在给林嘉蕙梳头的白兰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她当即大发雷霆:“白兰,你竟敢故意扯我的头发!”   白兰慌忙跪下:“姑娘,我不是故意的,请姑娘恕罪。”   “不是故意?”林嘉蕙冷嗤一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看我不是这府中嫡女了,就想来踩一脚。我告诉你,我再如何也比你这等奴婢要高贵,由不得你随意作践!”   白兰大惊,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哭求:“姑娘,我不是、不是啊,姑娘,姑娘恕罪……”   雪兰心有不忍,想开口求情,可对上林嘉蕙的目光时,心底颤了颤,低头不言,给林嘉蕙将头梳好。   在白兰哭求不停地声音中,林嘉蕙收拾妥当,准备前往期远堂家宴,路过白兰身旁时脚步停顿了一下,白兰就听到清脆的声音凉薄道:“去外边儿小花园里给我跪着。”   白兰瞠大眼,惊骇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个迤逦而行的背影,她一下瘫坐在地上。   去期远堂的路上,雪兰好几次欲言又止,林嘉蕙看见,冷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雪兰,现在这个家中,除了母亲我就只信任你,我今后有什么造化,总是不会忘了你的。”   “姑娘,雪兰明白。”雪兰低低说。   林嘉蕙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等走到了期远堂,她脸上的冷漠瞬间全收,换成笑意盈盈的模样,欢声道:“二兄、三姐姐、七郎、七娘、八娘,我来晚了。”   话落,就对上林福面无表情的脸。   林嘉蕙笑容僵硬了一瞬,却很快回过神来,柔声说:“福妹妹,你身子不好,不必勉强自己过来,祖母、阿爹、阿娘、大兄都理解的。”   林福斜睨她一眼,就把目光转开,一副“不想和辣鸡说话”的样子。   林嘉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找了一张最远的椅子坐下,垂头看着脚下不语。   七八两位姑娘年纪小,两人的姨娘平日里常耳提面命让她们多讨好四姑娘,见此情形,忿忿瞪林福:“林福,四姐姐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呀!”   三姑娘快被这两个搞不清状况的妹妹吓傻了,她俩还以为现在是半个多月前,林福能随便嘲笑随便骂不敢反抗吗?   “五娘,七娘八娘口无遮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们则个,好么?”三姑娘林嘉芸赔着笑脸。   “三姐姐,你干嘛跟她道歉啊?”七姑娘疑惑。   “就是。你看她对四姐姐无礼的样子,太讨厌了。”八姑娘附和。   “闭嘴,你们别再说话了。”林嘉芸简直想把两个妹妹的嘴给缝起来。   林福本来是不想搭理这些小鬼的,她一个成熟的大人跟一群小孩儿计较未免太掉份了。   但熊孩子偏偏要作死,三番五次来挑衅。   林福哼了一声:“孩子嘴贱老不好,多半是打得太少,按着揍几顿就会学乖了。”   林嘉蕙惊了,林嘉芸也是目瞪口呆。   林昕林昫下意识颤了颤。   七八俩姑娘已经安静如鸡。   林福对自己制造的静音效果很满意,继续发呆。   东平侯夫妇与世子达到期远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各自发呆寂静无声的场景。   “平日里,你们几个丫头不是话很多么,叽叽喳喳的,怎么今个儿这么安静?”林尊让侍女伺候着净手,随意问道。   林嘉芸在父亲面前十分拘谨,不太敢与父亲搭话;林昕林昫两个庶子也是对父亲有敬有怕;七姑娘八姑娘有心想告林福的状,但又不敢;林福则是纯属不熟,聊不起来。   最后这搭话活跃气氛的活儿还是落在了林嘉蕙身上。   “阿爹,您往日总说女儿家该贞静贤淑,今日女儿们可都是按您的要求做的,您又觉得不好啦?!”   “哈哈哈,女儿家还是活泼一些好,你们这么安静,为父倒是不习惯了。”林尊大笑道。   林嘉蕙偷偷觑了林福一眼,小心翼翼说:“其实是福妹妹身子不好,听不得吵,我们才没有说话的。”   林昉看了林嘉蕙一眼。   林尊颔首:“姐妹之间就该互相友爱,你们做得对。”   聂氏就笑道:“蕙娘是最友爱兄弟姐妹的了,又孝顺贴心,这满长安城里谁家夫人不称赞我们蕙娘。”   “阿娘,您说得太夸张了。”林嘉蕙红着脸跺脚撒娇。   聂氏道:“阿娘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阿娘……”林嘉蕙爱娇的依在聂氏身旁。   林尊含笑看着她们,眼角余光扫到嫡子走过,他转过头才惊觉林福犹如看客一般站在一旁眼神淡淡看着这一切,仿佛这里的任何人事物都与她无关一样。   他不禁有一丝心疼,对聂氏更加不满。   血浓于水,聂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这么狠得下心,难道她二十年来的温婉善良都是假的吗?   人到齐了,没一会儿老夫人也出来,一家人吃饭,也不必分什么男女席,就围坐一桌,厨房上人陆续将菜肴送上来,都是精心烹饪的美味。   可怜林福看着满满一桌的美食,却只能喝粥配一些淡口的软食,不能敞开肚皮随便吃,怕解了药性。   书里的世界对待工具人真是恶意满满。   用完了家宴,一家人陪着老夫人说话,孙辈的都在彩衣娱亲。   秋夕端来今天晚上的药,林福闭着眼干了,苦得脸皱成一团。   老夫人看她这模样觉得好笑:“药有那么苦?瞧瞧你这小脸皱得。”   林福嘴里喊着蜜饯,含糊道:“真心苦,大概放了十斤黄莲。”   老夫人道:“瞎说。良药苦口,身子才好得快,这眼见着你就快生辰了,可不能躺在床上过。”   正好说到生辰这事儿,老夫人就顺便问聂氏生辰宴准备得如何了。   聂氏说:“都准备着呢,给各家的帖子过得几日便送出去。”   老夫人颔首,没说好没说不好,转而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把孙辈们都打发各自回自个儿的院子,只留林尊夫妇俩说话。 第12章   家宴过后,林福身子一天天好转,瘦成皮包骨的身材有了肉,脸上的婴儿肥更明显了。   东平侯府在为四、五两位姑娘的生辰宴忙碌准备。   一般来说,小孩子家的生辰是不会特意大办的,生辰当日就是让寿星请些好友来家中吟个诗、作个画、商业互吹一番就行了。   这一次特意为林福办生辰宴,一是将侯府真正的嫡女介绍给大家,二是为前些日子林福病危林尊被弹劾之事正名,表明侯府对十几年后才找回来的嫡女的态度。   当然了,还有一些私下里的目的,比如说侯府世子林昉、三姑娘林嘉芸和西府二姑娘林嘉芩都到了该想看婚事的年纪,尤其是第一个。   因此,与东平侯府相熟的人家接到帖子后,都让家中合适的子女准备起来。   东平侯府这边,四姑娘林嘉蕙忙着裁新衣做首饰,务必要让自己的生辰宴上压林福压京中所有贵女一头,她也十三了,母亲该是要准备帮她相看人家了。   而林福呢,则是完全没把生辰宴当回事,指挥景明院里的仆役们修整小院的花草。   林福读博时跟着导师研究药用作物,如今暂时不能继续了。   但无妨!   地小没关系,没有高科技器材也无妨,随便种点韭菜大蒜花花草草也能满足她无处安放的种植欲,她真是特别好养活。   种花家的人,给块地就能开荒,就是这么牛逼。   院中凌乱的兰草该修剪的修剪、该移开的移开,一小畦地早已经翻过,基肥用的是林福指导制作的有机肥,大蒜种下,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冒出青绿的头来,整整齐齐三排,还有点儿可爱。   至于其他的东西,林福现在也没有种子,还种不了,只能去外边儿花园剪了几段朱槿花枝回来插扦,还有几盆花匠准备扔掉看起来干枯快死的牡丹花,也让她给要来了。   “姑娘,姑娘,你瞧,这是乐生哥给找来的种子。”朱槿抱着一个油纸包风风火火跑进院。   正在给兰草浇水的山橙差点儿被朱槿撞倒,不由板着脸教训道:“朱槿,你下次再这样跑,我就把你送到王妈妈那里再好生学学规矩。你知道就因为你总这么咋咋呼呼的,其他院子都说我们景明院里没规矩,还说……”   接下来还有好多说五姑娘的难听的话,山橙抿嘴不说,满心怒火。   “还说什么?”朱槿傻乎乎追问。   “你打听那么多干嘛!”山橙气得跺脚,“还不快把姑娘要的东西送去。”   那些多嘴多舌的狗鼠小人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景明院去要了些秽物,他们就编排起五姑娘在乡下常跟秽物为伍,甚至还说五姑娘身上有洗不去的臭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山橙听到一次,当即去跟几个嚼舌的婆子理论,可一个小姑娘哪里是几个妇人的对手,被婆子们羞辱了一番,哭着跑回来。   小丫鬟怕五姑娘听了生气,受了委屈也不敢说。   而且她也觉得,五姑娘堂堂侯府千金侍弄花草乃风雅之事,两府的姑娘们也都爱摆弄些花花草草,但像五姑娘这样亲自种植、还让人要一些污秽之物来捣鼓说是什么做有机肥,这也太……没必要吧。   山橙忍住叹气,告诉朱槿姑娘在致知轩捣鼓那几盆枯死的牡丹,接着给兰草浇水。   “山橙,你小小年纪就皱眉,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好丑。”朱槿说完,不给山橙打她的机会,飞快跑去找林福。   山橙气得要死,又不敢大声说话,她是极守规矩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槿跑掉。   “姑娘。”朱槿跑进了致知轩,蹲在林福身旁献宝一样把油纸包给她看,“乐生哥给找来的种子,你瞧瞧。”   林福把手上的牡丹花枝放下,接过油纸包打开,竟是一包小麦。   “这就是你说的无所不能的赵乐生找来的种子?!”林福颠颠纸包里的小麦,不用细想就知道朱槿被她口中的赵乐生耍了。   “啊?姑娘,这个不行吗?”朱槿呆呆问。   “聊胜于无吧。”林福把纸包再递回给朱槿,教她把大颗和小颗的小麦种子分开来,如果有虫蛀的、霉变的、烂掉的就挑出来扔掉。   朱槿就拿了个胡床来坐着,认认真真帮自家姑娘选种。   林福继续处理烂根的牡丹花枝,同时教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跟赵乐生打交道,知道吗?”   “知道。”朱槿一口答应,然后才问:“姑娘,为什么呀?乐生哥挺好的呀。”   林福睨了这个憨憨一眼:“那个赵乐生是不是经常想你吹嘘自己多有本事,江湖上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你只要说句话,他就能给你把事情办好。”   “对呀,姑娘你怎么知道?”朱槿一脸崇拜地看着林福,就好像她是个料事如神的活神仙一样。   林福顿感槽多无口:“…………这些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朱槿惊奇:“是我说的吗?我不记得我有说呀。”   那当然不是你一次性说的……林福不想跟憨憨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了,直接嘱咐朱槿:“反正你以后少搭理他。这个赵乐生不是想耍你玩,就是想撩你闲。”   看一眼朱槿的包子脸,下结论:“他就是想耍你玩。”   朱槿呆呆脸:“乐生哥为什么要耍、耍我玩啊?”   “因为他是渣男。”林福一剪刀剪掉牡丹黑腐的根。   “渣……渣男?”朱槿听不懂。   林福把修剪了烂根的牡丹放进她用金银花等中药做的杀菌剂里泡着,再拖过一个花盆来,配比好花土、施好基肥,将处理好的牡丹种下。   手上忙碌着,也不耽误她教小朋友:“今天我就给你上个课,教你渣男的特点,以后遇上这样的男人躲远点儿。”   朱槿点头认真听。   “第一,喜欢玩暧昧,用言语挑逗姑娘,还爱说恶心的荤段子;第二,暴躁易怒,尤其是喜欢动手打女人的更是要离他远远的;第三,光说不做,嘴上说得特好听,实际行动没一点儿;第四,爱吹牛,牛皮吹破天,死要面子还不敢承担责任;第五,没有底线的劈腿狂魔,那种一劈十几个的更是要不得,又他妈不是章鱼。”   朱槿听得半懂不懂,一脸懵圈。   “劈腿是何意?”一道清冽的男声带着笑意问道。   林福和朱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大郎君。”朱槿赶忙站起行礼。   林昉摆摆手让朱槿免礼,在朱槿让出来的胡床上坐下。   “大兄弟,你进来都不敲门的吗?”林福不满。   林昉指指大门,说:“你这也要有门能让我敲。还有,去掉‘弟’字,我是你大兄。”   这致知轩的书房位置正好,把门窗一拆南北通透,林福让人把里面的家什搬空,拿来育苗缓苗用途多着呢。   不过没有门可以让人敲也是真的,林福遂决定不计较林昉大兄弟的忽然出现。   “劈腿是何意?”林昉又问。   林福看林昉一眼,说:“就是你这样的,娶了妻不够,还搞一堆妹子在自己后院,每个都是真爱,每个真爱都嫁给眼泪。这就是劈腿渣男。”   被人.身攻击的林昉:“…………”   “我还没娶妻,更没有……呃、一堆妹子。”林昉无辜道。   林福:“你迟早要娶妻,迟早要搞一堆妹子。”   说完,把处理过的牡丹都一一栽种好,缓缓把土浇透,放在阴凉通风处缓苗。   林昉摸摸鼻子,竟无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这都枯成这样了,还能养活?”看着干枯又被剪得光秃秃的牡丹苗,有点儿不太相信能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林福对自己的种植技术那是相当自豪的,“待来年,我请你来赏牡丹。”   “好。”林昉笑着点头,接着又瞧见窗边花几放的一个花盆里,十几株植物种成一个上凹下凸的形状,便问:“这又是种的什么?形状这般奇怪。”   林福转头看去,那是她插扦的一盆朱槿花,等着生根后移到院子里。   她让秋夕帮忙找了一盆子河沙来,为了逗朱槿,这些朱槿花枝被她插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   “大郎君,这个我知道。”朱槿很积极的回答问题:“这叫随便种个花,都是爱你的形状。种的是朱槿花,我家姑娘喜欢我呢。”说着脸红红。   林福:“……”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林昉无语地把目光从爱心形状的朱槿花上移开,妹妹身边伺候这一等侍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是怎么能升为一等的?   “对了,不久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生辰礼跟兄长说说。”林昉说起来景明院找妹妹的主要目的。   林福让朱槿伺候着洗了手,抹着护手的香脂对林昉丢了个白眼:“这不该是你这个送礼人来思考的?哥们儿,你倒是蛮会丢包。”   林昉对林福不是“哥们儿”就是“大兄弟”的称呼无奈了,这小丫头面对他一点儿也不像是面对兄长,反而像是看……弟弟?   对,就是看弟弟!   这小丫头这么喜欢做人姐姐的吗?   “那行,你要不说你想要什么,我就随便送了,到时你可别嫌弃。”林昉说。   林福:“我连你人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你送的礼。”   林昉:“你、说、什、么?”   林福:!!!   糟糕,把心里的吐槽给说出来了。   林昉大兄弟的表情不太和谐,林福赶紧开动小脑筋力挽狂澜。   “那什么,大兄,你只送我礼物,不会送林嘉蕙吧?”   林昉玩笑的表情一收,淡淡道:“放心,只送你,没有别人。”   然后似想起来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眉头都皱了起来。 第13章   林昉与妹妹交流完感情回到春和院,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小厮就来报,言彤弓院的侍女来请,夫人让他过去有事相商。   林昉到了彤弓院正房,给母亲请了安,就被聂氏招呼着坐在身旁。   “母亲唤儿来是为何事?”林昉问道。   聂氏道:“是为你的亲事。”   林昉八风不动,微微垂首敛目模样恭敬听母亲说话。   “前几年你年纪小又外放在青州,你的亲事就耽搁了,转年你就要加冠,得加紧把亲事定下,不然就怕是没多少合适的女郎可挑了。”聂氏瞧着容止出众的儿子,满心欣慰,“等定了亲成了婚,你在朝堂走动也更方便些。”   林昉恭敬道:“但凭母亲做主。”   聂氏满意笑道:“到底是与你过一辈子的,还是得要你喜欢才行。你同阿娘说说,你有没有心仪的女郎。”   林昉道:“儿并没有心仪之人。”   “没有吗?”聂氏追问:“没有看上谁家女郎?记得你以前同信国公家的小娘子比较亲近?”   林昉敛眉,飞快看了母亲一眼,垂眸道:“母亲说笑了,有损女儿家闺誉之语望母亲慎言,否则岂不是让信国公府与我家结仇?儿是与信国公嫡长子交情甚笃,至于信国公家的小娘子,儿并未与她们有任何逾矩之举。母亲今后千万别再这样说了。”   聂氏尴尬,又有些恼羞成怒。   她问这些还不是为了唯一的儿子好。像她一样与心爱的人结合,婚姻才是美满,难道要像黄氏那样后院鸡飞狗跳、与丈夫离心?   可儿子不但不领情,言语间还有训斥母亲之意,聂氏又想生气又舍不得生儿子的气,把自己憋得那叫一个难受,只能忿忿在心里骂——都是期远堂那个老野狐把我儿教坏了!   母子间气氛一时尴尬非常,好在林嘉蕙这时走进来,打破了尴尬沉凝的气氛,聂氏轻轻舒了口气。   林嘉蕙看到林昉也在,微略诧异了一瞬,笑盈盈跟母亲、大兄福了福。   “怎么这时过来了,不是在同谭先生学女红么?”聂氏招手把林嘉蕙叫到身边来坐着。   “谭先生身子不适,今日便免了课。”林嘉蕙说道。   聂氏问:“谭先生如何了?叫良医瞧过没有?”   林嘉蕙道:“我去瞧过谭先生了,说是偶感风寒,沙大夫已经开了药吃了。”   聂氏颔首:“那就好。”   林昉在一旁听了三言两语,才恍然记起家中的姑娘们每日都要跟着西席谭先生学六艺,每旬休一日。可这段时日他看着,林福一天天都在自己院里捣鼓着种花,压根儿就没去采蘋阁上过课。   他瞅了母亲一眼,按捺下没有问。   这时,针线房的人来跟聂氏回话,言四姑娘的襦裙已经做好,是否拿来让四姑娘试试合身与否。   林嘉蕙喜笑颜开:“阿娘,我要试试。”   “好好好,试试。”聂氏笑着让针线房的把衣裳送来,让侍女们去里间伺候四姑娘更衣。   聂氏含笑等着女儿出来,林昉好奇问道:“做了新衣怎么不直接送到兰心院,先送来母亲这里?”   聂氏道:“这是做了给宝儿生辰那日穿的,我不放心,当然得先让她们送来瞧瞧。”   林昉的目光从母亲处移到垂首侍立一旁的绣娘身上,对绣娘道:“针线房只做了这一件?”   绣娘抬头看了林昉一眼,一个激灵,懂了,低声道:“回大郎君,夫人只让我们做了一件。”   林昉颔首,转头看向母亲。   聂氏正等着看心爱女儿穿新衣,并没有理解林昉目光的含义,笑问:“怎么了?”   林昉:“……”   林昉很想问问母亲,分明林福才是她的亲生女儿,血浓于水,为什么她竟像是当作没有这个女儿一样。   可这话他这个做儿子的不能问,质问母亲乃不孝。   “母亲,我还有一封给青州同僚的信未写完,我先告退了。”林昉找了个借口。   聂氏一听是这事,赶忙就让他回去自己院子。   林昉再回到春和院,踌躇地在书房踱步许久,还是转身去了期远堂。   申时六刻,东平侯府飧食摆在期远堂,府中大小主子都陪着老夫人一同用膳,杯盘撤下去后,又吃着茶点在老夫人跟前尽孝。   林尊同老夫人说道:“阿娘,大郎的差事定下了,中书省右补阙。”   老夫人连声说好。   林尊又对林昉道:“此事你二叔也出力不少,明日休沐,我置办一桌席面,你好生感谢你二叔。”   林昉道:“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林尊颔首,对长子他自然是放心的。   老夫人道:“我依稀记得二郎似乎也该出仕了吧?”   林尊:“二郎转年也十八了,听二弟说是想考进士科。”   老夫人一听孙儿要考科举入仕,沉吟道:“二郎有志向是好,但进士科向来取仕艰难,他把还年轻考考无妨,但也不能学那些醋大认死理,非进士不考。”   “我与二弟也是这般想的。”林尊道。   林昉笑道:“二郎学问向来顶好,想必能如愿登科及第。”   “你们几个孩子学问都是好的。”老夫人说着,忽然就转向聂氏,“我听说阿福一直没去采蘋阁学艺,这是怎么回事?”   正吃七彩糕吃得正欢的林福忽然就被点名,抬头“啊?”了一声。   林尊敛眉看向聂氏。   聂氏面皮一紧,撑着笑脸说:“前些日子林福还在病中,就没让她去采蘋阁。我想着,等生辰宴过后就让她去采蘋阁跟着谭先生学艺,这些日子就先让她松快松快,把身子再养好一些。”   老夫人微微颔首,不予置评。   林福就有疑问了,举手发言:“请问,我要学什么艺?”   林嘉蕙捂嘴笑:“自然是六艺,福妹妹没有学过?”   林昉扫了林嘉蕙一眼,面上闪过不悦之色,温声对林福说:“是女子该学的六艺,礼仪、乐音、六书、术数、五御及女红。”   林福:“……”   我勒个去,上了十几年学,一朝穿书回到解放前,我(还没拿到的)农业博士文凭竟毫无用武之地。   心塞!   唯一安慰的是,数学不用重学了,我肯定能碾压那个谭先生,线性代数微积分了解一下?!   林福面无表情,林嘉蕙坐在她身旁就笑着道:“福妹妹,没学过没关系,谭先生虽然严厉,但我们姐妹都会帮你的。”   三姑娘林嘉芸跟着说:“五娘不必过于担忧,谭先生虽然为人严厉,但极喜好学之人的。”   七八两个姑娘在祖母、父亲面前不敢再怼林福,吭哧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小脸都憋红了。   “对了!”林嘉蕙忽然惊声道:“福妹妹,你识字吗?不识字的话,是不是得先给福妹妹开蒙?”   其他人俱是一怔,目光都集中在林福身上。   聂氏眉头蹙紧,声音都微微有些僵硬:“林福,你竟然不识字没开蒙!”   “没开蒙又如何,现在学也还来得及。”林尊看着聂氏说。   聂氏一僵,柔顺道:“夫君说得是,现在学还来得及,那妾身这就请个开蒙的西席先生进府。”   “阿娘,不如我给福妹妹开蒙吧。”林嘉蕙说:“虽然我的学问不是顶好,但教福妹妹认字应该不成问题的。”   林昉觉得不妥,然聂氏还不等他说话,就飞快答应了林嘉蕙的提议,还赞她爱护家中姐妹。   老夫人也觉得此举不妥,反对道:“府中又不是请不起一个西席,蕙娘自己还跟着谭先生学习,哪里有空教小五。”   林嘉蕙道:“祖母,我跟着谭先生就学半日,不碍事的,也让我与福妹妹多相处相处,我们姐妹感情自然就深厚了。”   聂氏道:“我亦觉得此举甚好,一举两得。”   老夫人皱眉,一双利眼看向林嘉蕙,后者努力撑着笑脸,不让自己露怯。   林尊倒是觉得此举不错,说道:“既然要让她们姐妹亲厚,不如就让芸娘、蕙娘、小七小八一起帮阿福开蒙吧。”   三、四、七、八:“…………”   林昉实在佩服父亲的神来之笔。   “你们都说完了?”被开蒙当事人林福抄着手,凉凉说:“谁告诉你们我不识字的?!”   “你识字?!”七八两个姑娘同时惊呼。   林福冷哼:“我识字很惊讶吗?我读书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   老子农学博士、会四国语言,你才不识字!少给我乱加人设!   林福直接点名:   “聂夫人,我不识字让你这么厌恶吗,眉头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   “林嘉蕙,你是不是有病,不会好好说话,恶心谁呢!少‘福妹妹’长‘福妹妹’短的,我是你妹妹吗?”   “七和八,脑子是个好东西,真希望你们有!”   林福几句话直接干翻全场,期远堂里无论是主子还是仆役一个个都目瞪狗呆。   林福哼:我这都是小意思,若是让我堂妹那个追星少女来,你们都得跪下膜拜大佬!   “噗……!”   一个笑了一半硬生生忍住的声音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没忍住笑的林昫吓得要死,不过现在暂且没人有空管他了。   聂氏暴跳如雷,四、七、八哭成一团,老夫人作壁上观,东平侯几头都不好劝,只能拿出家长的威严,平地一声吼,各打五十大板,都撵回各自的院子反省去了。   人都撵走,期远堂里终于清静了,林尊揖手跟母亲告罪。   老夫人摇头叹息:“不怪你,你那个媳妇儿啊……唉……阿福心中有怨也是自然的。”   林尊低头说:“是儿没有管教好。”   老夫人再度摇头:“早些给大郎娶个贤惠人回来吧,也让府里有几天清静日子。”   林尊道:“阿娘且宽心,儿已有打算,届时还需要阿娘给大郎把把关。”   老夫人:“这是当然,我孙儿的婚事可不能再出错了。”   母子二人如此商量,已是将聂氏这亲娘排除在外了。 第14章   七月乙未,东平侯府为新接回家的嫡女办生辰宴,中门大开。   巳时初,就有各府马车陆续驶入东平侯府,侯府大管事林忠领着一群侍女小厮为各家夫人引路,聂氏在正堂迎接,黄氏也在旁相帮。   “林夫人,林太太,许久不见,你们这瞧着都没什么变化呢。”广德侯夫人何氏带着女儿走来,未语先笑。   聂氏并黄氏迎上前,黄氏笑道:“魏夫人就会拿我打趣,你才是瞧着没什么变化。自打你随魏侯外放,咱们可是好几年未见了。”她看向广德侯夫人身旁站着的女郎,问:“这是你那宝贝珠子似的三娘子罢?”   “瞧你说的,合着你家女郎不是你的宝贝珠子?”广德侯夫人笑道,拉过女儿的手。   广德侯家的小娘子朝聂氏与黄氏福了福,细声细气道:“魏家韫素给林夫人、林太太请安。”   “好好好,”黄氏拉过魏韫素的手,对何氏笑道:“还是你会养姑娘,瞧瞧你家素娘,真是没一处不好,可真是羡慕死我了。”   何氏脸上笑容更甚,嘴里却还谦虚:“你可别夸她了,你家芩娘好几年没看见了,我一直记得她小时候那个机灵劲儿呢。”   “哪里哪里。”黄氏笑得合不拢嘴。   黄氏何氏商业互吹,整个场面都由黄氏主导节奏,身为侯府女主人的聂氏只在一旁挂着笑容干站着,几乎插不上话。   何氏到底会做人,与黄氏寒暄了几句后,也不落下聂氏,对聂氏笑道:“我和我家侯爷在幽州都听说了,你家大郎可是了不得,在青州任上立了大功,圣人都赞国士无双。我家那些皮猴子有你家大郎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聂氏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说道:“为朝廷办事,应该的。贵府郎君们也都是极好的。”   何氏呵呵笑着说过奖了。   黄氏偏开头用绢帕按了按唇角,把笑意遮掩住。   她这嫂子二十年了还是学不会交际,大伯哥也就这么惯着,没得在各府间传出个好说不好听的清高名声。   “瞧瞧我,一直拉着你在这儿说话,我家老太太一直惦记着你们呢,现在想必是等急了,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路。”黄氏握着何氏的手道。   何氏笑着答应,正要跟黄氏往期远堂走,一名侍女匆匆走来,说道:“夫人,西府太太,太子少师慕容府来人了。”   黄氏脚一顿,对何氏抱歉地笑:“这可真是太不赶巧了。”   “今日事多,你们忙不过来,我们自去见你家老太太就行。”何氏理解地说。   聂氏歉然道:“真是招待不周。”   两人说话间,远远就能看到一素雅绿衫的中年妇人带着一名妇人打扮的年轻女郎和两名姑娘打扮的妙龄少女,四人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在侯府内院管事嬷嬷的引路下,款款走来。   何氏带着女儿还未走开,聂氏黄氏就已经迎上前去同慕容太太寒暄起来。   魏韫素冷眼瞧着东平侯夫人与慕容太太亲亲热热的模样,挽住母亲的手,小声说:“阿娘,您还说东平侯夫人清高,不爱与各家打交道,我瞧着分明是势力。”   何氏瞪了女儿一眼,紧张地扫了前方引路的侍女,看她似乎没听见,才低低说:“你呀,都及笄的大姑娘,都要说亲了,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在别人家也口无遮拦的。”   魏韫素噘着嘴,一脸不服。   何氏叹息一声:“那慕容府上有个太子少师,有太子的情分在,哪里是我们这种落魄县侯能比的。当初你祖父还未成败军之将时,咱们家是多风光,瞧瞧这才多少年的光景。”   她摇摇头:“时也命也。”   魏韫素用力咬了咬下唇,疼痛让她惊醒过来,整了整脸色,端出大家贵女的气派来。   这一两年母亲为了她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她不能让母亲的心血付之东流。   侍女将两人引到期远堂,对门边守着的婆子道:“广德侯夫人与广德侯府三娘子来了。”   一个婆子快步进去通报,另一个上前来打帘引路。   何氏携着女儿进去,期远堂正房里已经是济济一堂,与东平侯府相熟的人家已经来了不老少,满座云鬓华服。   雍容华贵的夫人太太们、娇俏可人的妙龄少女们、还有风度翩翩郎君,拱着主位上的东平侯太夫人王氏,老太太脸上是少有的灿烂笑容,她所坐的罗汉床旁还坐着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随着来人进来,少女转头看过来。   那一瞬间,何氏忽觉眼前如有春花绽放。   少女眉似新月、目如点漆、面若凝脂,顾盼间灵动非常,现在年纪还小未长开来就已初见风采,日后怕是要赞上一句神仙中人了。   “老太太安好,您这气色瞧着可真好。”何氏回过神,快步朝王老夫人走去,笑盈盈地福了福。   “瞧瞧这谁来了。”王老夫人笑着对左右亲近之人说,虚点何氏两下,“你这嘴啊,和你那婆母一样,惯会说。”   “老太太说得是,这魏夫人一张嘴最会哄人。”有人附和道。   何氏笑道:“瞧瞧,好几年不见,才一见面就编排起我来了。”   众人一阵哄笑。   笑过后,老夫人神情关切地问何氏:“你家婆母在幽州可还好?”   何氏道:“家婆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常常同我们说,思念京中的老姐妹们。家婆还让我给您带话呢,说这次不能见见您嫡亲孙女儿,不能同您老姐妹俩好好聊聊,实在是遗憾呢。”   “嗨,她要见我家孙女儿,还不是招呼一声我亲自把孙女儿送上门给她瞧。”老夫人说着握住林福的手,“既然她来不了,你帮她瞧瞧。这便是我那嫡亲孙女儿,阿福。”   林福顺势站起来给何氏道了声万福。   何氏就拉过林福的手好生打量了几眼,对周围人笑道:“哟,大伙儿瞧瞧,老太太不说我还以为是天上的仙童呢,这模样可真标致。”   夫人太太们纷纷点头附和,好话不要钱的朝老夫人和林福倾倒。   浮夸的彩虹屁,说的人不尴尬,听的人——林福也半点不尴尬,并认为这些夫人太太们还有巨大的进步空间。   何氏把林福一顿好夸才松了手,林家其他姑娘这才上前来跟何氏见礼。   何氏笑呵呵地又拉住西府二姑娘林嘉芩的手,说:“前头我才跟你母亲说起你,好几年没见,咱们芩娘怕是出落成得亭亭玉立了,这一看,果真不假。”   林嘉芩小姑娘面皮薄,被夸了羞羞涩涩低头,说话蚊子叫:“夫人您过奖了。”全没有了家中对姐妹尤其是庶出的嚣张跋扈样儿。   何氏夸了她一句就没夸了,越过三姑娘林嘉芸,看向了四姑娘林嘉蕙。   看到林嘉蕙这一身衣裙,何氏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脸去看林福。   林嘉蕙简直羞愤欲死。   何氏这下意识的反应不是今天第一个,向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原因无他,只因林嘉蕙与林福撞衫了。   聂氏只给林嘉蕙做了生辰宴的新衣,被老太太发作了一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林福赶制的新衣除了颜色不同,竟与林嘉蕙的一模一样。   林福是缥色浮光锦配水绿云雾绡;林嘉蕙是湘妃色浮光锦配水红云雾绡。   一个绿一个粉。   林福对这一身绿油油不住翻白眼。   林嘉蕙的一身粉色也好不到哪去。   她皮肤没有林福白皙,单独看还稍稍有些仙气儿,两人站在一起,她就被衬得脸暗黄暗黄,跟个烧火丫头似的。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林福是不尴尬,只是被恶心得够呛,狠狠吐槽:“红配绿,赛狗屁。”被林昉大兄弟给教育了。   不过看到林嘉蕙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她立马舒坦,也不计较一身原谅绿了。   林嘉蕙却是穿新衣的好心情全没有了,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她。   “咳。”小姑娘瞧着一副要哭的样子,何氏干脆略过了林嘉蕙,拉过女儿到王老夫人跟前说话。   林嘉蕙若还是曾经的侯府嫡女,何氏要给侯府夫人面子,自然会照顾一二。但庶出的都没这个脸面,何况养女。   广德侯府再落魄,她也是三品侯爵的正妻。   魏韫素被母亲拉到王老夫人跟前,立刻道了声万福。   “好几年没见,都长成大姑娘了。”老夫人拉过魏韫素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侧好生瞧了瞧,再对何氏说:“素娘及笄了吧?”   何氏道:“今春及笄了。”   老夫人又问了些读了什么书、六艺如何诸如此类,魏韫素一一答过,才颔首不再多言,拉过林福的手对她说:“这是广德侯府的三娘子,你唤她一声素姐姐,她祖母和阿婆是闺中好友,咱们两家一向亲近。”   “我说这端庄文静的姐姐看着就亲切呢。”林福挂起微笑营业,友好地握住魏韫素的手。   她早看出来了,说什么给她办生辰宴、带着她认认人,都是骗人的!   实际上是个大型相亲现场!   问那些“读什么书”、“平日做些什么”等等,都是在评估呢。   “林家妹妹玉雪可爱,我一见着就很喜欢哩。”魏韫素对林福柔柔一笑。   林福握着魏韫素的手,偏头对林嘉芩挑了挑眉。   林嘉芩对林福这副召唤阿猫阿狗的样子气不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任性甩脸子,并且还要十分真诚友爱地从林福手里接过魏韫素,带去嫡女圈子和其他人一起说话。   俩人虽然也不对付,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维持住塑料姐妹情的。   林福交接了魏韫素,又坐回老太太身边,刚坐稳,聂氏就亲自带了客人进来。   “母亲,太子少师家的慕容太太来了。”聂氏笑吟吟。   太子少师?慕容?   林福瞬间看向聂氏身后的四人。   屋中众人又是一番见礼。   林福就听老太太给她介绍——   最年长的是太子少詹事的正妻丁氏;年轻少妇是丁氏的儿媳妇万氏;两个小娘子,稍长的是嫡女慕容磬,另一个是庶女慕容静。   林福眨眨眼。   ——太子少师孙女,慕容静。   ——书里的女主。 第15章   林福穿的这书是披着女强皮的玛丽苏文,女主慕容静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是太子少詹事慕容德的庶女,生母是地位低微的西域胡女。   女主作为身份超低的庶女,却长了一张男人看了倾倒女人看了嫉妒的美人脸,在开篇日子自然过得不好。   她在家中谨小慎微、藏锋守拙,疏远生母、奉承嫡母,都这么可怜了,家中嫡姐还嫉妒她陷害她。   嫡姐虽然百般陷害,爱慕她的表哥却总会及时出现救她于水火,然后引发爱慕表哥的嫡姐更狂猛的嫉妒,和变本加厉的陷害。   直到她无意邂逅了当朝太子。   如斯美人,太子作为本文男主,那必须对女主一见钟情。   女主有了太子这个外挂,在家中腰杆硬了,不再把嫡姐放在眼里敢反抗了,然后一路开挂打脸。   按照玛丽苏基本法,女主必须有备胎一二三四五。   几个皇子都喜欢她,亲王世子喜欢她,少年将军喜欢她,惊才绝艳大才子亦喜欢她。   转头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虽然有那么多的备胎,女主的真爱必须是男主,哪怕男主身不由己不能聘她为正妻,太子承徽她也心甘情愿。   成为太子的侍妾,作为女主,她当然不能永远只是一个五品承徽,必须又是一路开挂打脸。期间不仅有男主这个外挂,还有被放弃又放不下的备胎牌外挂。   从承徽到良娣,太子登基后初封为贵妃,再干掉皇后自己上位,最终与真爱携手登高御极、共揽大好河山。   完结,撒花。   -   林福在看这本几百章节三百多万字的“巨著”时,全程都是一副牙痛的表情。   太扯蛋了,简直能看得她心脏病发。   要不是买了全本,她秉着不浪费钱的想法,师妹又总安利这小说越看到后面越爽,她真不会受此折磨。   所以在翻完后,她送了向她安利“巨著”的师妹一本《神经外科学》。   如今书里的纸片人变成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真人,林福可不得好生领略京城第一美人的风姿。   看过几眼后,就在心里大骂作者骗子。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都还没有长开,再好看也顶多是眉清目秀小可爱,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有褪完,怎么就是京城第一美人了!   不说其他,就半老徐娘的聂氏都能甩她几条街。   这都能算京城第一美人,聂氏岂不是地球第一美人?   就算是玛丽苏文也不能把逻辑喂狗吧!   她真情实感想看京城第一美人,却不料被辣鸡作者玩弄了感情。   就心累,很累。   林福吐槽在心,脸上则挂着恰到好处的营业微笑,与慕容一家人见礼。   慕容太太矜持的不偏不倚地夸了林家七朵花,就带着儿媳在各家夫人太太那儿坐下。   慕容磬与慕容静分别被林嘉芩、林嘉芸领着去说话。   这一波过去,外头有仆妇来报:“老夫人,大郎君下值回府了。”   随着这一声,林福忽然觉得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小了不少,那群嬉闹的贵女一个个都矜持起来了。   没一会儿,林昉就到了期远堂正房门口,没急着进去,而是微微躬身引手,请身侧的一年轻郎君和一个童子先行。   道:“三皇子,九皇子,请。”   屋中的人见到这两位都站起身,王老夫人快走几步,领着众人拜下,“见过三皇子、九皇子。”   三皇子秦峻快走几步,扶起王老夫人,“太夫人多礼了,今日我兄弟二人来此是为客。”   秦峻说得客气,王老夫人却不能当真,将两位皇子迎进去后,主位让与了二人,王老夫人在左下第一张椅子坐下,恭敬地说:“不知二位皇子驾临,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   “是我们兄弟二人不请自来,太夫人这般客气,倒是叫我无地自容了。”秦峻笑道。   王老夫人:“三皇子这般说,实在是折煞老身了。”   秦峻笑笑。   九皇子秦岳等了好一会儿,三兄还在与东平侯太夫人客气来客气去,一点儿也没说到正题上,真是急死人了。   山不来就他,他就主动出击,大声问道:“太夫人,你家被抱错的两个小娘子在哪儿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大家伙儿顾及东平侯府的颜面,私下里讨论这件事再激情,明面上也不会拿出来说,就好像林福生来就是东平侯府嫡女、林嘉蕙生来就是东平侯府养女一般。   但还是垂髫小儿的九皇子并不懂顾及别人的颜面,他好奇就问了,就像他在宫里听到宫人碎嘴此事,就闹着要瞧瞧。   因之前东平侯府求到皇后跟前请来了张奉御,林福之名已经在宫中贵人处挂上号了,许多人都对东平侯府这桩轶事和林福本人很感兴趣,张皇后也一样。   但她总不好无缘无故叫下臣之女进宫,只为了满足好奇心。   这不,东平侯府给嫡女办生辰宴,九皇子闹着要来,她就让三皇子带着弟弟来了,等回宫后兄弟俩还得给她好好学学呢。   九皇子问了,三皇子也不阻止他,众人都为东平侯府感到尴尬,聂氏脸上已经挂不住笑了,低着头满目郁愤。   王老夫人到底阅历深,稳得住,闻言一点儿不悦之色都没有,笑盈盈拉过站在自己身后的林福,再扫了一眼对面站在一群贵女中间的林嘉蕙,轻轻推了一把林福。   “三皇子,九皇子,这便是老身那刚接回来的苦命孙女儿。”   林福走到中间的空地上站定,接受两位皇子的打量,同时她也毫不避讳地打量两位皇子。   前脚才看到女主,后脚就看到了女主的备胎之一和小迷弟,这难道是墨菲定律?   九皇子看看林福,再转头瞧瞧林昉,惊奇道:“你和林补阙长得好像哦。”   林福:“因为我们是亲兄妹。”   九皇子:“可我与三兄也是亲兄弟,我们就长得不是很像。”   林福:“……”难道我能说你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九皇子转头四处望:“还有一个呢?”   林福歪头挑眉,林嘉蕙百般不愿地越众而出,与林福并肩站立,朝两位皇子福了福:“小女见过三皇子、九皇子,二位皇子万安。”   三皇子微微颔首,示意她免礼,顺便瞟了一眼站出来时没行礼的林福。   林福在心里呵呵两声。   九皇子可不管礼多礼少的问题,他再度惊奇道:“你们居然穿得一模一样!”   林嘉蕙眼神闪躲,低头不语。   聂氏紧张地拽紧手中的绢帕,一瞬不瞬盯着林福,生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   林福先睨了聂氏一眼,才说:“这叫姐妹装。九皇子回去可以跟三皇子做一套同款兄弟装,感情好的兄弟姐妹都这样穿。”   内里打得再头破血流,对外还是要维持住塑料姐妹情,毕竟这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   九皇子立刻指出她话中的漏洞:“可是其他人都没有跟你们穿一样的。”   林福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家不太富裕,只能暂时做这两套,你瞧,我们俩的衣服颜色都不一样,因为布料太贵了。”   屋中响过一阵低低的窃笑,正在吃茶的三皇子差点儿当场喷出来,惊愕地看着林福。   林昉无奈扶额,聂氏、林嘉蕙一脸“见鬼”的表情,林家其他人都尴尬非常,唯独老太太八风不动,还嘴角带笑。   “原来如此,你家蛮可怜的。”九皇子成功被忽悠。   林福:“那九皇子要赞助我家做其他姐妹的姐妹装吗?”   “呃……我、我也没钱呀。”囊中羞涩的小孩儿求助地看向兄长。   三皇子又好气又好笑,“小九,林小娘子是同你说笑的。”说完,淡淡看向林福。   九皇子立刻巴巴看着林福。   “九皇子,我是跟你说笑的。”林福继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再苦不会苦孩子。”   果然,不是女主就没资格被优待,男配威胁起来毫不手软。   九皇子闻言放松下来,点评林福:“你挺有意思的。”再点评林嘉蕙:“你这姐妹装穿得没她好看。”   林嘉蕙被九皇子这么公开处刑,惨白着一张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耻极了。   林福袖手旁观。   熊孩子的杀伤力本来就超级大,何况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家庭的熊孩子,威力堪比核.爆.炸。   帮林嘉蕙?   她又不是拆弹专家,她拒绝。   两位皇子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满足,也不能看过之后就直接走人,岂不是显得堂堂皇子太过八卦?   期远堂里大多是女眷,两位皇子就由林昉招待,等用了宴席再回宫,为数不多的几名郎君也跟着去了,在皇子面前刷刷存在感。   离午时开宴还有一段时间,拘着小娘子们也无趣,老夫人干脆让孙女儿们带着各家女郎去游园,香雪阁业已收拾好,就等着小娘子们去愉快地玩耍。 第16章   香雪阁是一座两层高的临湖水榭,湖中养了许多金鱼,岸边绿树繁花、草木葱茏,是东平侯府景致最好的地方。   在此处烹茶点香、吟诗作画、抚琴手谈,极是风雅。   一群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谈笑嬉闹,莺声燕语间,就是一副美好的古代仕女画卷。   众人间,最活跃的当属林嘉芩。   以往在贵女间的聚会上几乎都是林嘉蕙在出风头,林嘉芩早就看不顺眼气不过了。   可那时林嘉蕙时侯府嫡女,而自己认真算起来只是七品小官的嫡次女,即使林嘉蕙样样不如自己,别人依旧愿意捧着。   现在不同了,此一时彼一时,林嘉蕙变成流着田舍奴血脉的侯府养女,侯府嫡女又是个由田舍奴养大的上不得台面,终于轮到她林嘉芩出风头了。   瞧瞧林嘉蕙,以往跟她要好的卫国公嫡孙女、朱将军嫡女连眼神都不给一个了呢。   哎呀呀,看她委屈的那样儿……嘻嘻嘻。   林嘉芩十四年来从没这么快乐过,觉得天都格外湛蓝,花都格外清香,林福那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都格外美丽。   “五妹妹,一起来玩儿呀。”   林嘉芩朝坐在水榭外石墩上喝茶的林福招手,带着妹妹一同玩耍是姐姐的责任,顺便让乡下回来的妹妹衬托一下姐姐的高才,一举两得。   因为心脏病又是熊猫血的缘故,林福大学前都是请老师在家里教,大学也不住校独来独往,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大都把她当易碎的瓷器不敢靠太近,她没太多与同龄人相处的经历,也没什么朋友,唯二比较要好的就是追星少女堂妹和安利“巨著”的师妹。   正因此,到了香雪阁,她下意识离人群远一些,不去凑热闹,准备就在石墩上喝茶发呆坐到吃中饭。   林嘉芩喊她的时候,她压根儿没听到,正在脑中回忆她那夭折的博士毕业论文。她都已经打算好了,毕业后去自家生物公司边做项目边做研究,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五、妹、妹,叫你干嘛不理人!”   林嘉芩喊了两边都没得到林福的回应,都快气死了,再加上一向和她不对付的卫国公嫡孙女趁机笑话她,她气冲冲跑来推林福。   林福不设防,被冷不丁推了一下,差点儿没摔了,还是秋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你干什么?”林福阴着脸说。   林嘉芩被她凶巴巴的眼神吓了一跳,嗫嚅道:“我叫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她说着,越想越委屈,明明是林福这臭丫头的错,居然还敢凶,还有理了是吧。   这么想着,她又理气直壮起来,挺胸抬头瞪林福,像只骄傲地小公鸡。   林福暗叹在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你叫我什么事儿?”   “王家表姐说一起作画,你别一个人在外边儿坐着了,跟我们一起来耍呀。”林嘉芩指了指水榭里已经铺好的纸笔。   林福听了就用“你没毛病吧”的眼神看林嘉芩,都不在长辈面前了,有必要维持塑料姐妹情吗?   “走吧,一起来嘛,你一个人多无聊,祖母知道了就该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看顾好你了。”林嘉芩拉着林福的胳膊,把人往水榭里拉。   王绿蓉看两人进来,热情地过去挽住林福的另一只胳膊,将她安置在中间的一个矮几前,解释道:“咱们以两炷香为限,以花为题,画上一幅画,交由大表兄评判,大表兄选出的画得最好的人有彩头的。”   林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张长案上放了不少的珠翠环佩,都是各人出的彩头。   卫国公嫡孙女戚文瑶说:“林五娘,咱们可都拿了彩头,你的彩头呢?”   小姑娘们还挺争强好胜的。   被赶鸭子上架参加比赛的林福贡献了一个青玉手钏。   然后,线香燃起,众人皆埋头作画。   林嘉蕙被安置在林福左后,她冷眼旁观着林嘉芩合着王绿蓉等人故意提议比赛作画,就是故意让林福那乡下丫头出丑。   林福那傻瓜竟然看不透,不仅拿了彩头出来,还真提笔作画,她可别以为画几个墨团就是画了才好,丢的可是东平侯府的脸。   林嘉蕙恶意的想着,嘴角噙着一抹笑,在纸上几笔勾勒出一朵玉簪花。   要说林福知道自己被耍了吗?   她还真不知道。   她又不是真的乡下长大大字不识,五岁开始学画画,二十年的功底在那,人物肖像栩栩如生,手绘植物结构图纤毫毕现。   画画?   林博士根本没在怕的!   哪能想到古代小孩儿这么无聊的,故意要让她出丑。   长案上摆着那么多彩头,拔得头筹既有脸面又能得了别人的好东西看别人郁闷。   而且,这些画是要请林家大郎评判的。   光一个嵚崎历落轩轩韶举的林家大郎就够让人春心萌动了,何况三皇子也在……   某些人的心思微动,更用心作起画来。   但也有确实不擅画的,寥寥几笔应付过去就作罢。   魏韫素就不擅书画,她在北地幽州生活许多年,那里也没有名家西席教她,她母亲也更多的是教她如何理家算账,六艺里乐音、六书都下功夫极少。   她随意画了几朵自己都认不出品种的花就搁下笔,无聊的坐了一会儿,视线忍不住总是停留在林福身上。   林嘉芩、王绿蓉、戚文瑶等人商量说要捉弄一下林福,她在旁都听到了,本是要去提醒林福,林嘉芩的动作却别她快,而林福也是个傻的,也不知道拒绝。   魏韫素看了林福许久,终究没忍住想要帮一帮林福。   虽然自己的画也没有很拿得出手,但指导一下林福让她不至于太出丑还是可……   可……   可……   “你这是画的什么呀?”已经走到林福身旁的魏韫素失声叫道。   她这一声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林嘉芩与王绿蓉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门下侍中家的孙女儿韦雁声探头过来一瞧,亦惊呼:“你这花画得好生奇怪,看着似牡丹又不太像。”   林福头也不抬地说:“这就是牡丹,牡丹的结构图。”   “啊?”   围观林福的几人都是一脸懵逼。   “结构图是什么?”魏韫素问。   林福画完放下笔,说道:“就是一朵牡丹花的器官组成。”   当当当,林博士植物课堂开课了。   “牡丹,毛茛科、芍药属,多年生落叶灌木。由花萼、花冠、雄蕊、雌蕊组成。”*   林福拿过一支未蘸墨的笔,点着自己的画,科普道:“这是花冠,这是花萼,这是花托。牡丹是两性花,所以是雌雄同株,这是雄蕊,这是雌蕊。”*   “正常的雄蕊位于花的中部,环绕在雌蕊的周围,由花药和花丝组成,花药呈囊状,多纵裂为两部分,中间有药隔相连。”换一支笔刷刷在旁边画一个花药细节图。*   “正常的雌蕊位于花的中心部位,由柱头、花柱、子房、胚珠组成。雌蕊的柱头大多向外呈耳状转曲90度到360度,这样生长的目的是为了增大受粉面积。柱头受粉面约为1毫米左右的狭长带,表面有明显的乳突发育。花柱在柱头下面,中间为空心,是花粉粒发芽后伸出的花粉管到达子房的通道。子房是雌蕊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内腔着生胚珠。”又刷刷画一个雌蕊的细节图。*   “胚珠是子房内着生的卵形小体,由珠柄、珠被、珠孔和珠心组成,是种子的前体,为受精后发育成种子的结构。”再刷刷刷画了一个胚珠的结构示意图。*   然后林福抬头问:“看懂了吗?”   围观的小姑娘们都看傻了,被林老师提问都只会呆呆摇头。   林福顿时一脸“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的嫌弃表情。   我一个农学博士给你们上基础生物课,你们居然不珍惜机会,不好好学习!   林博士植物课堂把小姑娘们都吸引了过来,两炷香燃尽,好些个人都没画完。   “林福,你故意的!”林嘉芩也没画完,气呼呼瞪林福,大声道:“你故意画这些,你这是哗众取宠。”   林福才不惯病,笔往桌上一扔,“对自己不认识的事物不虚心学习,还倒打一耙。难道你自己不会打仗,就敢说朱幼玲的父亲朱将军是在瞎几把乱打仗,还瞎猫碰上死耗子打赢了?”   朱幼玲气势汹汹看向林嘉芩。   林嘉芩当然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瞪着林福眼眶都红了,“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眼看林嘉芩就要被气哭了,王绿蓉出来打圆场,“五表妹从小生长的乡野,对这些花啊草啊的自然比我们熟知,你自己不知也不好随意否认别人不是。”   林嘉芩小下巴一扬:“也是,咱们的花都是簪花、插花用的,谁会去管花怎么长的呀。”   林福凉凉道:“一朵花里,雄蕊产生花粉,花朵开放后,雌蕊分泌黏性物质,粘住花粉粒并刺激‘发芽’,花粉粒‘发芽’后伸出的花粉管里有精.子,花粉管通过花柱到达子房,精.子与子房里的卵细胞相遇受.精后就发育成为种子。”*   小姑娘们呆呆的,不明觉厉。   林福冲林嘉芩一笑:“所以花朵是植物孕育自己的孩子的生.殖.器.官,不要手贱去摘花。”尤其是别人科研用的花!   十来岁没成婚的小姑娘谁听过这么劲爆的科普,脸爆红,都羞死了。   林嘉芩被气哭,嘤嘤嘤跑掉。   王绿蓉赶忙带着侍女去追她。   开了个大的林福愉快地拍拍手:“好了,同学们,交卷了,再作答就算考卷无效哦。秋夕,收起来给大兄送去。” 第17章   林嘉芩、王绿蓉出主意要比画,比试之前就派了人告知了林昉,林昉欣然应允。   秋夕将一沓画纸拿来后,他就邀请三皇子一同品评。   秦峻拿过几张,飞快就看完了,疑惑道:“怎么画了半幅就送过来?”   “回三皇子话,因为交卷了,不可以再作答,考了多少分就是多少分。”秋夕完整复述了林福的话。   秦峻把那几张随手扔开,又拿过几张,终于看到一幅画完的完整画。画上画的是一支傲雪凌霜的寒梅,画功虽然一般,但胜在意喻不错。   接着又是几张半幅画,三皇子看得兴味索然,问秋夕:“为何那些人都没有画完?”   秋夕半垂着头,恭敬答道:“因为她们都去瞧我家姑娘作画,忘了自己的画了。”   “你家姑娘是?”   “鄙府五姑娘。”   “她呀!”   乡野长大的小娘子还会作画?还能把别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三皇子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长安城里的贵女们什么时候眼皮子这么浅了?!   林昉这时举起一副画问:“这幅应该是你家姑娘的大作吧。”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是肯定的。   这么奇奇怪怪的画,京中的小娘子们可画不出来。   秋夕瞧了一眼,笑说:“大郎君好眼力。”   三皇子把林昉手中的画拿过来,粗略一扫,完全是没看懂。   “这画的是什么?”   秋夕答道:“回三皇子话,画的是牡丹。”   “牡丹?!”三皇子惊呼,音调高得都破音了。   一旁吃糕的九皇子见兄长失态,立刻来了兴趣,抓着糕点凑兄长身旁围观。   “这个牡丹好生奇怪哦。”小孩儿横看竖看愣是没看出来是这画的是朵牡丹花。   秋夕说道:“二位殿下,请容婢子为二位殿下解答。”   三皇子把画给了秋夕,秋夕把画平铺在书案上,说道:“我家姑娘画的是一朵牡丹的结构图,是这牡丹都有什么部分,这画上,我家姑娘还细心地标注了各部分的名字。”   接着,她将林福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虽然不是原封不动复述出来,但大致意思解释清楚了。   不过她家姑娘最后那段虎狼之词就不必说出来了,小娘子的闺誉很重要。   九皇子听得目瞪口呆,“三兄,林家的姐姐好厉害哦。”   三皇子也是倍感诧异,这乡野长大的小娘子倒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林昉只知林福爱侍弄花草,倒是不知她竟还有这等本事,对妹妹刮目相看之余,还与有荣焉。   ——不愧是我嫡亲妹妹。   所有的画都看完了,完整的没几幅,即便如此,也该选出一个魁首来。   那林昉当然是属意自个儿妹妹,不说他妹妹画的这个牡丹结构图,就单说画功,也是送来的这一沓画中最好的。   但有皇子在侧,他说了不算。   林昉看向三皇子:“殿下觉着哪一幅可为魁首?”   三皇子拿起林福那一幅,说:“画功不错,但哗众取宠的心思不可取。”摇头,放下。   林昉:“……”   拿起一副桃花图:“毫无气韵可言,呆板无趣。”   拿起一副玉簪花图:“技法还不如一黄口小儿。”   拿起一副海棠图:“物应象形,这画的都是些什么!”   最后拿起一副寒梅图:“技法虽还拙稚,然构图立意皆可,我认为当为魁首。”   林昉:“……殿下说得是。”   三皇子又看了一眼林福的画,在荷囊里掏出两颗打成小猪模样的金裸子扔给秋夕,“这个赏你家姑娘了。”   “婢子替我家姑娘谢殿下赏。”秋夕福身。   秋夕收好金裸子,把摊了一书案的画作收好,该回去宣布结果了。   九皇子忽然一把按住了林福的那张牡丹结构图,霸道说:“这张我要了。”也在荷囊里掏了掏,掏出两颗猪形金裸子,“给你家姑娘的。”   秋夕不着痕迹地看了林昉一眼,看他点头了,才收起金裸子,对九皇子福身谢赏。   香雪阁里,几乎没有人在认真等着比试的结果,一众贵女们都离得林福远远的,脸红红,不敢看她,更不敢直视水榭外扶疏的花木。   林福就坐在水榭正中央,没人搭理她更落得自在,喝着茶发呆。   “林五娘。”坐于水榭围栏旁的戚文瑶忽而唤道。   林福转眸看她。   戚文瑶淡淡笑言:“林五娘胆子挺大,不怕我们将你之前的那番言论传出去吗?”   林福也笑:“你们尽管传,你敢说,我敢认。”   戚文瑶被噎住。   她的确不敢说,这样的话哪怕对自己母亲说也是极失礼的。   她瞪了林福一眼,恨恨转头看鱼。   林嘉蕙就坐在摆着彩头的长案旁,盯着林福贡献出来的青玉手钏,眼神晦暗不明。   这串手钏她认得,是大兄从灵宝楼里淘换来的,她去给大兄送新作的扇套时瞧见了,一眼看到就很喜欢,拐着弯向大兄讨要,大兄却没给,没想到是给了林福这野丫头。   林嘉蕙觉得心里有火在烧,烧得她心都痛了。   林福这么粗鄙的野丫头为什么就能轻易入了老太太和大兄的眼,就连父亲都对她偏爱有加,她明明就言行粗俗、行为失当,不敬母亲,不友姐妹,还整日里和些秽物为伍,凭什么就能轻易得了喜爱?!   就凭血缘吗?   那十几年相处的感情就不作数了吗?   “蕙娘,你怎么了?你的眼怎会这般红?”一位同林嘉蕙真心交好、并没有因为对方身份失落而不理人的小娘子急慌慌问。   她的声音把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嘉蕙身上。   林嘉蕙猛地垂下头,轻声说:“我无事。”   “怎么会没事呢,你眼睛这么红,让我瞧瞧。”   林嘉蕙闪躲着硬要抬起自己脸的手,快烦死了,说了无事就无事,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好在这时秋夕回来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手上的画作上。   “各位娘子,三皇子将魁首选出来了。”   秋夕先声明一下,这魁首是三皇子选的,可不是自家大郎君,有谁不服的,请找准对象。   听说是三皇子选的,好些个小娘子都心中起了微澜。   秋夕拿出那幅寒梅图展开,说道:“这幅寒梅图便是魁首,请问是哪位小娘子所作?”   众人探头一瞧,纷纷摇头说不是自己的。   过上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出来认领。   “这是我的。”   一位身着月白色襦裙的少女快步走来,含羞带怯地接过秋夕手中的寒梅图。   林福歪头去看,竟是慕容静。   不由感叹,男配这是真爱呀,仅靠一幅画都能选出自己的本命。   站在人群里的慕容磬酸溜溜说:“画得那么烂还能是魁首?”   秋夕说:“三皇子言,小娘子的这幅画‘技法虽还拙稚,然构图立意皆可’,小娘子,这些彩头都是你的,我去为你拿一锦盒来。”   言下之意,这都是三皇子评出来的,有意见请去找三皇子提。   慕容磬哼了一声,睨着庶妹,没有好脸色。   慕容静像是被嫡姐吓到了,急忙忙叫住欲去锦盒的秋夕,“不必拿了,我只是侥幸得了个魁首,这些珍宝都是各家姐妹的心头好,我又岂能夺人之好呢。”   她说罢,从长案上拿回了自己添的珠花,对四周笑笑:“各位姐妹请自便。”   有小娘子看慕容静这么知情识趣,满意极了,正要把自己添的彩头拿回来,却听见了慕容磬的怪声音。   “愿赌服输,我们还不至于这点儿气量没有。正好你也没什么首饰,这里的东西该够你戴一阵子了,还不快收好了。”   慕容静被说得立刻就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那些想拿回自己首饰的小娘子们也不开心了,可愿赌服输,她们也不想显得气量狭小输不起,只能兀自忿忿瞪慕容磬。   也有急公好义的小娘子出言打抱不平,“慕容家的这位姐姐,你家太太都不给庶女备衣裳首饰吗,这么不慈呀,竟然让小娘子自己去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慕容磬大怒,“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哎哟,好威风的小娘子,还要撕别人的嘴,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呢。”   “就是就是,谁家郎君敢娶个悍妇回家。”   众女一阵嬉笑。   慕容磬脸上挂不住,气得哭着跑了。   得,又一个气哭跑掉的。   慕容静怯怯,不知该去追嫡姐还是留在这里。   林嘉蕙这时站了出来安慰慕容静。   林福见了眉头一挑。   “行了,吵什么吵!”戚文瑶不耐地娇斥一声,走到长案旁,那自己添的红宝璎珞拿回来,头都不偏一下地对慕容静说:“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拿回去了。”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也纷纷把自己添的彩头拿回来。   林福拿回自己的手钏随手戴回腕间,这时有婆子过来说准备开宴了。   “诸位,请。”林福让客人先行,她坠在最后面。   “姑娘。”秋夕走在林福身侧,将四个金裸子给她,低声解释:“你的画作被九皇子要走了,这是二位殿下赏的。”   林福摊开手掌一看,四头黄金猪躺在手心,嘴角抽了抽。   “他们这什么意思?骂我是猪?” 第18章   下晌时,东平侯府的宴席散了,三皇子与九皇子在侍卫的护佑下回到宫中,衣裳都没换就去了坤德殿向张皇后请安。   张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位皇后,生三皇子秦峻与四公主、六公主。   前头元后昭成皇后生太子秦峥,贞顺皇后生九皇子秦岳,贞顺皇后薨后,张皇后抚养了九皇子。   兄弟二人到了坤德殿,张皇后已经在等着了,不待二人拜下,她就已经免了礼,招手让二人近前来坐。   “如何这般迟才回宫?”张皇后握住九皇子的小手,用绢帕擦擦他额头上的汗,“瞧你这满头大汗的。”   九皇子嘿嘿傻笑一下,没忘了自己今天是带着任务的,抓着张皇后的衣摆,兴奋地说:“母后,跟您说哦。东平侯抱错的那个小娘子可有趣呢。”   宫人送上蜜水和糕点,张皇后让三、九两位皇子先喝了蜜水,才问道:“这如何说?”   九皇子让宫人搬个桌几来,从荷囊里拿出林福的那幅画,展开来铺平,正要说话,殿外忽有内侍高声唱道:“圣人至——”   张皇后与两位皇子立刻起身迎向殿门。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常年习武射猎,龙行虎步,视瞻不凡,威势赫赫,天下无人敢直撄其锋。   周朝历三代皇帝励精图治,到了当今圣上手中,河清海晏、国泰民安,隐隐有了盛世之象。   “陛下怎么这会儿过来?”张皇后把皇帝迎进殿让与主位上,自己在他下首坐下,才笑吟吟搭话。   皇帝道:“南边南涉国送来今岁贡品,朕瞧着有些趣意,就着人送来坤德殿让梓童挑一挑,喜欢的就留下。”   张皇后连忙起身拜下,“妾身谢陛下垂爱。”   皇帝将张皇后扶起,笑着摇头:“梓童总是这般多礼。”   张皇后只笑得温情,并不接皇帝这句话。   “父皇,儿能不能那些贡品呀?儿可以帮母后挑。”九皇子软糯糯问。   皇帝笑说:“然后你都把你母后的好东西都挑回自己的兜里,是吧?”   “才不是呢,父皇冤枉儿。”九皇子撒娇。   “那你先告诉父皇,你桌几上的那张纸是什么,朕瞧着上头还画了什么图案。”皇帝虚点了两下放置在九皇子身侧的桌几。   九皇子一瞧父皇在问这幅画,一骨碌站起身,双手举起画,哒哒走到父皇跟前,举着给父皇瞧。   “父皇,这是东平侯抱错的那个小娘子画的,她好有趣哦。”   “这都画的什么?”皇帝也没看懂。   “是牡丹。”九皇子大声说。   这是牡丹?   皇帝长眉一挑,一脸不信。   九皇子看父皇不信,急慌慌说:“是牡丹,那个小娘子的侍女说是牡丹的……牡丹的……”   “牡丹结构图。就是牡丹内部都有哪些部分组成。”三皇子帮忙说。   “三兄说得对,是牡丹结构图。”九皇子用力点头。   皇帝道:“那你给朕说说,这牡丹都有什么结构。”   九皇子拿过画看,懵逼了。   这个……这个……都有哪些结构呀?   他求助地看向兄长,三皇子接收到眼神,只能接过画,把自己还记得的一一在画上指给父皇母后看。   “哟,这一朵花还有这么多讲究,妾身以前从未听说过,看来是妾身孤陋寡闻了。”张皇后对皇帝笑道。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皇帝拍拍张皇后保养得宜的细嫩的手,“林卿那嫡女从小长于乡野,所见所闻皆与京中女郎不同,她会知道这些并不奇怪,梓童不知也没什么。”   张皇后柔声垂首道:“陛下说得是。”   皇帝忽又说:“林卿倒是有个好女儿。”   张皇后与三皇子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不解皇帝言下之意所为何。   九皇子不懂这些,他一下想到林福所说的姐妹装,就将此事说与皇帝知,末了,满脸期盼地看着父皇:“父皇,儿可以与兄长穿一样的兄弟装吗?林小娘子说了,感情好的兄弟姐妹都穿一样的衣裳。”   皇帝逗儿子:“你刚才还说,林家女郎只跟另一个穿了一样的,其他姐妹都没穿,难道她家中姐妹感情都不好?”   “没有啊。”九皇子说:“林小娘子说,是她家太穷了,只能做得起两身,这两身还是不同颜色的呢。林小娘子有点可怜哦。”   皇帝:“……”   张皇后:“……”   三皇子扶额,无力道:“小九,林家女郎是同你说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啊?”九皇子呆呆看三皇子,不明白三兄为什么说林小娘子是在说笑,明明她说的时候都没有笑,还特别严肃。   他被养得太过天真烂漫了。   要问三皇子现在的想法,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早知如此,就该阻止林福胡说八道逗小九,而不是觉得有趣看笑话。   “呵。”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   张皇后与三皇子同时心底一颤,下意识挺直背脊。   九皇子还不明所以呆呼呼,他父皇就说:“小九,林家女郎说得没错,她家的确很穷。”   “父皇,那、那怎么办?”九皇子摸了摸自己的小胖手,仰头看着父皇。   皇帝状似思考了一会儿,对皇后说:“朕记得林卿在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很多年了吧。”   张皇后一愣,心底有了猜测,不知该如何回话。   皇帝本就不需要张皇后回话,径直说道:“正好兵部尚书年老体衰,多次上疏乞骸骨,就提了林卿上去罢。”   张皇后与三皇子皆惊骇万分。   三皇子有话欲言,被张皇后使了眼色压下去,只得郁闷地垂头。   皇帝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非常好,摸着九皇子的头对他笑:“小九,林家女郎的阿爹升了官、涨了俸禄,想必就不穷了。”   “真的!”九皇子眉开眼笑,响亮地拍龙屁:“父皇英明!”   皇帝哈哈大笑,笑罢,对着张皇后感慨:“林卿忠心可鉴日月,廉洁奉公,有臣子如此,乃朕之幸、国之幸。倒是委屈他这么多年,连给家中子女做几件衣裳都囊中羞涩,梓童不如给林家女郎赏些绢帛首饰,小姑娘家正是爱俏的时候。”   “陛下说得是,妾身这就去安排。”张皇后笑如蜜糖,心里却苦如黄莲。   兵部右侍郎班庐是她父亲的门生,对兵部尚书之位势在必得,有了班庐坐上兵部尚书之位,她娘家势力必将更上一层。   可哪晓得皇帝竟来了一手这样的神来之笔。   到手的兵部尚书之位飞了不说,还要她赏林家女郎绢帛首饰。   怄死了。   而且皇帝发话,她这赏赐还不能薄了。   简直要怄出血来!!!   当天傍晚,宫中就传出了消息——东平侯府女郎哭穷成功,圣人不忍忠臣良将为国效力却愧对家中妻小,擢升东平侯林尊为兵部尚书,绶从二品光禄大夫。   原本各家各府还暗暗嘲笑东平侯府嫡女没见过世面,在人前竟然跟皇子哭穷,这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不愧是乡野长大、田舍奴教出来的。   而这消息一传出来,众人啪啪被打脸,一个个肿成猪头。   ——这……这是假的吧?   ——紫宸殿传出来的,你说是真是假?!   ——这……这……我现在让女儿去跟圣人哭穷,会有用吗?   ——你说呢!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秦峥问左右:“此事可属实?”   “殿下,此事乃常云生的干儿子说的,应当不假。”   太子沉吟片刻,笑了:“父皇这是在敲打皇后与荣恩侯呢。等东平侯的诏书下来,就安排人把班庐贪墨军饷的事捅出来,孤要拔了皇后与荣恩侯在兵部最大的爪牙。”   “喏。”   “还有,”太子叫住欲离开的属官,“东平侯……”   思忖片刻,摆摆手:“罢了。”让属官自去。   属官离去后,太子在殿中坐了许久。   -   东平侯府,期远堂。   东平侯林尊和二弟林敬也在跟母亲说起这个传闻来。   林尊下值时听闻了此事,只觉是无稽之谈,定是班庐那厮要害他。   活动了近一年都没拿下尚书之位,女儿跟皇子哭个穷就能拿下了?   这不是在搞笑!   班庐竟然传这么荒谬的传言,那厮脑子有病吧?!   然而这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还有同僚还提前恭喜他,听得多了,林尊自己都迷糊了——难道我真要升官了?   “阿娘,这传言也太荒谬了。”林尊道。   老夫人:“我让人去打听了,是内侍省监常云生的干儿子最先传出来的,他这是不要命了?”   林尊哑然。   过了好一会儿,林敬才不确定地说:“所以,兄长真要升任兵部尚书了?就因为福娘哭穷?”   “不对。”林尊摇摇头,“圣人英明,应当不会如此荒唐行事。班庐此人乃荣恩侯的门生……”   林尊与林敬同时看向母亲。   老夫人淡淡一笑:“圣人英明,威加四海,为臣者只需尽忠职守、鞠躬尽瘁。”   林尊林敬同时揖手:“母亲说得是,儿受教。”   老夫人又道:“是与不是,明日便见分晓了。”   传言还说了,圣人让皇后赏了东平侯府女郎,是与不是,端看明日赏赐来不来了。   林尊暂且放下心中大石,觉得松快了不少,就对老太太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得好生奖赏阿福才对。”   林敬也笑:“福娘这名字取得好,一听就有福得很。”   老夫人脸上露出笑意,“那孩子,可不就是个有福的。”   林尊:“不知阿福喜好什么,明日我休沐,正好带她去东市瞧瞧。”   老夫人脸上多了几分无奈,说:“她呀,看中了咱们家云苍阁前头花园那块地,说肥沃。”   林尊不解:“……阿福这是欲意为何?”   老夫人:“她手上有包麦种,想种。”   林尊:???   林敬:…… 第19章   景明院再大也只是一个小院子,能栽种的土地就那么些,根本满足不了林福的种植欲。   她手上还有一包朱槿拿回来的小麦种子呢,已经选种晾晒过了,就等着秋分前后播种下去,明年春夏之际就有满满的收获了。   可是没有地!   她还问林昉要了这个朝代的农书来看,还想做个实验,对比农书总结的经验方法栽种与自己总结学习的方法栽种,两者的植株、产量、病虫害等各方面的数据差距。   可是没有地!!!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然后她在府里溜达了一圈,惊喜发现西边云苍阁前的花园疏于打理,那叫一个野蛮凌乱。   既然没人打理,那就铲平了给她做实验基地呀!   林福揣着这个惊喜发现,欢喜地去找老夫人。   然而老太太驳了她的请求,还转头把聂氏发作了一顿。   东平侯府西边的几个院落是给成婚但没有分家的庶子过日子的,现下府中还没有庶子成婚,院落就空在那儿,但也不能因为空置也不打理,否则萧条破旧了岂不是在败侯府运势?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让人打理院落,是想咱们家趁早落败?”   老太太这话说得有点儿强词夺理,但谁让她是婆母呢,甭管说什么儿媳也只能听着。   聂氏委屈极了,下面的刁奴欺上瞒下不做事,她一个主母难道还天天追着查看哪里没有做好。   老夫人不想听她的辩解,侯府中馈由聂氏主持,发现问题当然拿聂氏问责。聂氏不能约束下人,只能说明她是一个不合格的主母。   “二十年了都教不会,真是气死我了。”老太太垂着心口跟吴嬷嬷抱怨。   吴嬷嬷劝道:“待大郎君的新妇进门后,应该就好了。”   老太太叹气:“但愿吧。”   林福没要到小花园,也叹气——想要种个田,怎么就这么难?要不让林昉大兄弟把他的院子贡献出来?   至于聂氏因为此事记了她一笔——老子并不care啊!   林博士已经接连几天守着她相中的实验基地,仆役们得了命令想来修整小花园,在她的虎视眈眈下,都不太敢动手。   “五姑娘,您看……您是不是挪个地儿?”内院管事李左小心翼翼问。   如今五姑娘是老夫人跟前的红人,侯府仆役们也不敢再在明面上怠慢了,至于私底下怎么想,管不了也懒得管。   林福瞟了李左一眼,扭头走了。   罢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少看,省得触情伤情。   林福慢悠悠往景明院走,拐过一段回廊,正巧撞见四处找她的吴嬷嬷。   “唉哟,五姑娘,你这一大早是去了哪儿,让老奴一顿好找。”吴嬷嬷喜形于色,老脸笑成朵菊花,催着林福赶快走。   “走哪儿去啊?”林福对自己被像赶鸭子一样赶着走有点儿不满。   吴嬷嬷欢喜道:“唉哟,皇后给姑娘的赏赐就快到了,林忠来报,天使已经到延春街了,咱们可得快些。”   林福:“好端端的,皇后为什么要赏赐我?”   吴嬷嬷:“……姑娘不是昨日跟九皇子哭穷么。”   林福:“所以?”   吴嬷嬷小声说:“听说是圣人让皇后赏的。”   林福表示非常震惊,这又是什么操作?!   “姑娘,咱们先快些去正堂受赏谢恩,之后让老夫人跟你详说。”吴嬷嬷说。   林福不再多问,加快了脚步。   侯府正堂,香案已经摆好,中门大开等着天使到来。   以东平侯、老夫人为首,其次是聂氏,然后是东平侯的子女们以序齿站好。   林福作为被赏赐的对象,站在了东平侯与老夫人之间。   辰时中,皇后身旁伺候的内常侍麻茂典领着内仆局典事、驾士与内府局内府丞、书令史,抵达东平侯府。   东平侯府众人拜下,麻少监宣读了皇后旌表东平侯林尊女懿旨,各种溢美之词堆砌而用,仔细听了却又言之无物,是一份毫无灵魂的旌表。   东平侯听完了皇后懿旨,挂了一早上的笑容隐没了,等麻少监宣读完后,恭恭敬敬行了礼,看着女儿把懿旨接过来,亲自塞了麻茂典一个荷囊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等天使离开,中门重新关上,林福终于可以问:“我可以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挥着手上的懿旨指指正堂外摆放的几口大箱子。   林尊让聂氏带着庶出的子女和林嘉蕙先离开。   林嘉蕙走在最后,见到仆役把皇后赏赐的几大箱子搬去景明院,根本没法掩饰住嫉妒之情。   “五妹妹真是好福气,让人羡慕得紧哩。”走在前头的林嘉芸不知何时到了林嘉蕙身畔,这么感慨了一句。   林嘉蕙睨着林嘉芸:“三姐姐要说什么?”   “蕙娘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林嘉芸轻轻笑了声,“难道蕙娘不认为五妹妹是个有福之人?”   林嘉蕙沉了脸不说话。   林嘉芸故意不懂眼色地径直说:“五妹妹虽然出生就抱错,但茫茫人海中偏就找回来了,这可不就是有福。”   “老太太是多严厉的人,除了大兄,谁入得了她的眼,偏偏五妹妹就投了老太太的缘。”   “还有今日,皇后殿下都赏赐五妹妹,这以后啊,五妹妹算是在京城的世家门阀间站稳脚跟了。”   “三姐姐羡慕?”林嘉蕙说。   “谁能不羡慕呢?想必五妹妹今后的前程是不会差的,”林嘉芸说着顿了一下,冲林嘉蕙笑:“当然了,蕙娘你有母亲替你操心,估计也差不了。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女,谁知道今后是个什么样儿的前程。”   两人一路并行走到姑娘们住的院落前,林嘉芸对林嘉蕙笑笑:“我还有给父亲祝寿的绣屏没完成,就不和你闲聊了。”脚步一转往自己的阳华院走。   林嘉蕙在原地站了片刻,折身往回走。   林嘉芸在阳华院门口看着林嘉蕙,见她走的方向是彤弓院,嗤笑了一声,推开院门进去。   院子里,林嘉芸的生母范姨娘早在等着,见到她立刻迎上前,关切问道:“姑娘,叫你去前头正堂是为何事?”   林嘉芸道:“姨娘不用担心,与我无关,是皇后赏赐了五妹妹。”   范姨娘这才放心下来。   可没一会儿,心中又忧虑再起,“姑娘,明年你就及笄了,夫人有提起过你的婚事吗?”   “姨娘想什么呢,夫人就算对我的婚事有什么打算,又岂会告知我。”林嘉芸把未完的绣屏拿出来,“姨娘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帮我一起把给父亲祝寿的绣屏完成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女儿家的婚事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只怪我身份不够,不能帮上你一二,不然也不会……”范姨娘说着又开始垂泪。   林嘉芸在一旁看着,想硬下心肠任由范姨娘抹泪,这么多年她实在是看了太多她的眼泪,已经看得厌烦了。   再美的美人垂泪,看了成千上万遍也会腻烦,何况范姨娘只能算姿色中等,年轻时哭起来还能有些我见犹怜之感,而人老珠黄了再这样哭,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恻隐之心了。   “好了,别哭了。”林嘉芸面对生母,终究还是硬不了心肠。   她拿了绢帕给范姨娘拭泪,轻声说道:“我的婚事如何,家中自有主意,既然你我都无能为力,不如顺其自然。”   “可是夫人对庶出的子女并不慈爱,”范姨娘握着林嘉芸的手,哀声道:“她若是给你配了一门糟糕的婚事,你一辈子可就毁了呀。”   林嘉芸嗤笑:“她怎么敢。就算她不要自己的名声,父亲和老太太也不会由着她糟蹋侯府名声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范姨娘还是心中忐忑。   她在这侯府里熬日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侯爷一面,唯一挂念的就是亲生女儿,只盼着她嫁个好人家,不需要多高的门第,只要以后当家做主过日子,不要再像她,给人作妾。   “姨娘,你的绣工最是出色,帮我把绣屏做好吧,待父亲寿辰送去,也能为我挣得几分脸面,有父亲的几分垂爱,想必我是不会嫁得差的。”   林嘉芸说着,忽然笑了,“怎么也不会比林嘉蕙差吧,我可是父亲的血脉,她现在只是养女了。”   林嘉芸由衷庆幸林福被找了回来,把林嘉蕙那个做作的女人瞬间打落到泥地里。   这个女人以前可没少仗着自己是嫡出,就对庶出的呼来喝去,简直是把他们当仆役使唤。   “姨娘,你再帮我做一个香囊吧,我拿来送给五妹妹。”林嘉芸道。   范姨娘不解三姑娘为何要送香囊给五姑娘,但也没多问,连声答好。   林福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一个精美的香囊,她此刻正在跟幕篱作斗争。   “出个门而已,为什么要包得跟个粽子一样?”林福低头看路,差点儿一脚踩到长及脚面的透纱罗,栽自己一个跟头。   就很不满!   “我是出去逛街,又不是去打家劫舍,为什么要遮成这个样子?”   秋夕劝道:“小娘子出门都这样的,姑娘的花容月貌怎么能随便让外边儿的鲁男子看了去。”   林福:“……看你彩虹屁吹得好,我就勉为其难了。”   秋夕:“……” 第20章   前庭马厩处,仆役已经套好马车,车旁还有昆仑奴牵着一黑一枣红两匹高大骏马。   俩骏马的鬃毛和尾巴梳成整整齐齐的五花三络,配上一副金鞍玉辔,随便甩甩脖子,就帅炸了。   再看那匹拉车的杂毛马,马矮就算了,还鬃毛也不给编个辫子,和旁边那俩比起来就是个小可怜。   “这是我坐的?”林福指指马车,目光盯着跺蹄子的黑马不挪。   “正是。”秋夕道:“我让他们把舆中垫厚了许多,不会颠着姑娘的。”   林福说:“我觉得骑马更帅。”   “你会骑马吗?”林昉走过来听到她的话,问了一句。   林福:“……不会。”   林昉:“那就老老实实坐马车。”   仆役拿来脚凳放在马车旁,林昉把林福扶上马车,等父亲来了上马后,他才翻身骑上枣红马,姿势还挺帅。   昆仑奴在前头牵马,护卫、仆役与侍女簇拥着主人们,从正门出府。   林福掀开车帘,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呀?”   林昉笑:“东市。”   林福挑眉:“西市难道不更好玩儿?”   这个国号为周的朝代是作者以种花家唐朝为基础创作的架空大乱炖,林福问林昉要过史书来看,历史从南北朝时间开始拐了个大弯,经过混乱的百年后,由梁灭南燕再度一统天下,又百多年后,太.祖灭梁建立周朝。   所以,不去西市去东市,怕不是在逗我?   林昉:“东市更好。”   “哪里好,你说说。”我读书很多,你骗不了我。   “贵。”   “……”   “不用想着给阿爹省钱,他不穷。”   “……”闭嘴。   林尊睨了儿子一眼,要不是隔着一驾马车,他就要在大街上教子了!   林福沉吟道:“听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不买些奢侈品就是看不起老爹。”   “哈哈哈……”林昉爆笑。   林尊是又好气又好笑。   车马慢悠悠驶向东市,虽然戴着个碍事的幕篱,林福也有滋有味的掀着车帘看传说中的长安城。   长安城的街道很宽阔,黄土压实的路面两边种了许多榆树、槐树等树木,隔着坊墙能看到坊内大宅的飞檐重楼。   东平侯府住在长安城东,这边住的皆是贵族高官,路上能看到的行人多数是各府出来采买办事的仆役侍女。   偶遇了骑马或坐马车的人,就停下来与对方寒暄几句。   有夫人和小娘子在场,林福就从车厢里出来,在马车上与对方遥遥见礼。没有的话,出都不用出去,隔着车帘道个万福就行。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午时到了东市坊门。   林福老远闻到一阵孜然香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本就饥饿的肚子更是开始轰鸣。   林福掀开车帘对林尊喊话:“老爹,你饿不饿呢?我好饿啊,要吃饭。”   林尊驻马,问道:“想吃什么?”   “就这个很香的……”林福分不清楚香味从哪儿传出来的,转着脑袋四处顾盼。   林尊闻了闻味儿,道:“那该是玲珑珍器的红羊枝杖,既然阿福想吃这个,就去玲珑珍器罢。”   昆仑奴得令牵着马往东市的东南方走,不多时停下来,玲珑珍器到了,林福也不用林昉来扶,直接从马车上蹦下来。   到了这食肆门口,那孜然香更浓了,林福的肚子不客气地发出一阵咕噜噜警告。   “姑娘,你饿了呀?”朱槿悄声问。   林福脸皮很厚,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废话,就早上起来喝了两碗粥,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不饿才怪。”   朱槿奇怪道:“可是马车的小屉里备了蜜水和糕点,姑娘没先吃一些垫垫吗?”   林福讶异:“马车里有吃的,我怎么不知道。”   朱槿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像是在说“这不是常识么”。   饿了一路的林福心很累——果然还是应该宅着不应当出门。   玲珑珍器外头的门脸看起来不大,进去后意外的很宽敞,围着中间庭院有一圈二层高小楼,这些绣楼二楼皆只有屋顶和四柱,没有墙,四周挂着幔帐,帐子放下就隔绝别人的视线。   庭院有湖有台,花木扶疏。   “那里有时会有优伶歌舞,”林昉指着湖心三面围栏的平台对林福说:“北里的郑都知当年便是在此处一舞动长安、艳名远京师。”   走在前头的林尊说道:“郑举举都已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玲珑珍器现在养了几个优伶,是三兄弟,模样身段无一不美,一人擅舞、一人擅歌、最小的那个箜篌弹得极好,筚篥、羯鼓无一不好,妙得很。”   林昉:“儿倒是没听说,离京三载,这玲珑珍器也大变样了。”   林尊:“不过今个儿是没机会让你见识了,听闻那三兄弟几日前去了襄武郡王府上助宴,至今都没离开。”   林昉:“襄武郡王没请阿爹您吗?”   林尊:“请了,不过我找借口拒了。”   林福边走边听他们父子俩说起襄武郡王的各种风流韵事,感到十分无语。   ——喂喂喂,你们是不是忘了后面还有一个我,青天白日的说什么黄色,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前头茶博士领着路,拐了一个弯到了用餐的绣楼,林尊这时才看到默默跟在后面的女儿,猛地住了脚消了音。   糟糕,忘了还带着女儿同行,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尊看着林福,林福隔着幕篱仰头看林尊。   同样忘了还有妹妹在场的林昉也懊恼不已。   “阿福,你……”   “襄武郡王妃用鞭子抽那美貌娈童,却被襄武郡王拦了,夫妻二人大打出手,之后呢?”林福捏着嗓子故作天真地问。   父子俩简直想以头抢地。   自己都在女儿/妹妹面前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啊,那是小娘子能听的么!   “那个,阿福,你……”林昉语无伦次,“你赶快忘掉,快忘掉!”   “为什么要忘掉,故事很精彩嘛,一波三折,反转又反转,完全可以改编成戏剧,演给老太太看,她肯定欢喜。”   “不行!你不能跟老太太说!”父子俩异口同声。   老太太严厉又重规矩,要是知道了,岂能有好果子吃。   “那好吧,我保密。不过你们得补偿我受到的精神污染。”林福笑眯眯说。   父子俩松了一口气,林尊豪爽说:“待会儿喜欢什么,为父都给你买。”   林福却说:“我的要求很简单,不用买买买,只要把云苍阁花园给我种小麦做实验就行。”   林尊:“……”   林昉:“……”   还没死心呐!   “这个不行。”林尊拒绝。   谁家花园不种花木种小麦,被别人看到不得成为全京城笑柄。   “府中的花园不行,为父给你骊山脚下的庄子,那里有百亩良田,你想种什么就让人去种。”   “所以,您是要让我去庄子上住?”这也不是不行,府中人太多,还有个心机伪白莲,挺烦的。   林尊立刻否决:“那怎么行!不住府中住庄子,别人就该有话说了。”   林福:“……”谈判破裂。   林福:“行叭,那你们再跟我说说,强取豪夺之霸道王爷狠狠爱,后面怎么样了。”   林尊:“……”   林昉:“……”   我女儿/妹妹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一般的小娘子听了这种事情,不该羞红了脸躲开?!   林福:我是一般的小娘子吗?不,我是一个能实现弯道超车的小娘子!   父子三人站在绣楼前,大眼瞪小眼瞪幕篱,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迈步。   引路的茶博士一脸懵逼,也站在原地不敢出声不敢动。   就在此时,来路上又有茶博士引路,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林家父子刚刚八卦的主角——襄武郡王。   襄武郡王作为长安城的顶级纨绔,架鹰驱狗、走马章台,最是会享乐玩耍的。   这不,休沐日他又呼朋喝友的来了玲珑珍器。   “哟,林子高,前几日我府上设宴叫你,你说有事忙没来,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遇上,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定当不醉不归。”襄武郡王老远瞧见林尊,快步走了过去。   “见过郡王。”林尊与林昉行礼。   林福见状,也屈膝道了声万福。   “哟,贤侄也在。”襄武郡王笑着说,看到幕篱掩身的林福,“这位是?”   林尊道:“回王爷,这是小女。”   襄武郡王:“才找回来的那个?”   林尊点头:“正是。”   “我可是听说了,你这个女儿秀外慧中,你有福气得很。”襄武郡王拍拍林尊的肩膀。   “王爷过誉了。”林尊谦虚道。   “你带着儿女,我就改日再找你吃酒。”襄武郡王瞟了身旁仆从一眼,那仆从立刻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囊,他接过荷囊塞到林尊手里,说:“初次见贤侄,手头也没有好东西,这些小玩意儿就留给贤侄赏人用罢。”   林尊要推辞,襄武郡王摆摆手不让他把话说出来,呼朋喝友地越过他们,进了庭院中心的一幢绣楼。   林家父子三人也进了绣楼。   林尊把襄武郡王送的荷囊给林福,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一颗的金裸子,满满一大包,全部都打成肥猪模样。   林福:“……”   搞什么呀,这里的人都喜欢用猪头金的吗? 第21章   关于猪头金,林昉解释道——   去岁周朝的恶邻高姜国内乱,三王子逼宫篡位杀了老国王自立,大王子带兵杀入王庭结果了三王子,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王子和四王子分别联合拥护自己的大臣带兵围困王庭,与大王子成三足鼎立之势。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动乱后,高姜国分裂成三块,为南姜、北姜与后姜,三个王子分别自立为国王。   高姜国成为历史,三个小姜自然比不上一块完整的大姜,从此与周朝再无一战之力。   高姜国一直是当今圣上心头的一根刺,圣上一母同胞的姐姐当年为了助他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在高姜国来使求娶公主时,毅然决然踏上了和亲之路,最后死在了异国他乡。   心头的刺没了,加上去岁又是个丰年,四海之内歌舞升平,圣上一高兴就开了私库让少府监着人打了金裸子赏与皇室中人。因为去年是猪年,所以打得是金猪。   这样的事情,侯府的侍女是不可能知道内情的,因而林福上次得了四个猪头金,问秋夕,秋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二位皇子殿下应当不是骂姑娘是猪。   林福听完林昉的话,就美滋滋把猪头金收好了,并赞叹:“襄武郡王果然奇男子也,出手就是大方,点赞。”   林昉:“……”我妹妹这是话里有话啊!   “不许胡说。”林尊端出父亲的威严,教育女儿:“襄武郡王名声不好,好人家的小娘子听到他的名字就得回避,可不许再说什么奇男子的话了。”   林福食指点了一下桌面,说:“老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刚得了别人那么大一包金子,转头就说别人坏话,不好吧。”   林尊:“我是你阿爹,我也有黄金。”   林福:“可是老爹您没有猪头金。”   林尊:“……”   林昉偏头忍笑。   林尊点头:“你说得对,背后诋毁人是为父不对。”   “乖~”林福拍拍老爹的臂膀,然后被打了手。   乖什么乖,这是女儿该对父亲说的话?!   林尊瞪着眼摆出父亲的威严来,林福就一脸无辜的看他,片刻后,他自己没忍住失笑,摇了摇头。   以前那个怯生生总是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小姑娘,看着惹人怜。但让林尊选的话,他更喜爱现在明媚大方的女儿,虽然偶尔说话噎死人,还有些视规矩为无物。   他的女儿,就该快活大方,任何人都不许欺负。   父子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有酒博士在楼下询问了一声是否可以上去,得了允许后,端着一壶酒并几只酒杯上楼来,他身后跟着几人端着各种菜肴,其中最显眼的是烤全羊。   一个力士搬来一个火盆,然后两人将羊给加上,庖者过来,利落地截取了此羊四蹄,去骨片肉放入另外搬来的陶罐中,陶罐里已有鸡汤,庖者在汤中加入了笋片、酒、盐和葱,盖上盖子煨。   林福愣愣地看着没了大半截腿的烤全羊,孜然的香味飘到鼻尖。   “这就是你想吃的红羊枝杖,”林昉用匕.首片了几块鲜嫩的羊肉放林福碗里,“先吃肉,待会儿再吃羊蹄。”   这不就是烤全羊么!   林福吃下一口羊肉,肉质鲜嫩,孜然、胡椒和花椒的味盖住了羊肉的膻味,还有一丝辛辣味。   曾经不能吃辣的林福瞬间就爱上了。   林昉又给她倒了一杯酒,“特意要的桃花酿,不醉人。”   “谢谢。”林福喝了一小口桃花酿,甜甜的。   正吃着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柔美清澈的琴声,泠泠声响,犹如玉碎凤鸣。   林尊示意侍女把幔帐撩起三层,仅留一层蝉翼纱,能让绣楼里的人看到外面物事,但外头之人隔得远却窥不见内里。   庭院湖中平台上此时多了三名傅粉男子,两人跽坐,一人弹奏凤首箜篌,另有一人翩翩起舞。   片刻后,弹箜篌男子身旁之人唱出曼妙歌声。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林福靠在围栏旁看着歌舞的三人,他们刚刚跟在襄武郡王身后,想必就是老爹刚才说的“玲珑珍器培养的优伶”。   “很好听。”林福对同样靠着围栏的林昉笑:“看来咱们挺幸运,见识到了。”   林昉也笑:“托襄武郡王的福。”   林福:“给他点赞。”   一曲完毕,湖台上的三兄弟敛首朝襄武郡王所在的绣楼行了个礼,然后离开湖台却没有去襄武郡王那儿。   “博士,送去。”林尊扔了一小把金裸子给伺候在此处的酒博士。   “等一下。”林福叫住欲走的酒博士,问林尊:“您这是赠与那三兄弟?”   林尊颔首。   林福打开襄武郡王给的荷囊,拿出几颗猪头金递给酒博士,“我也送几个。”   父亲和妹妹都赏了,林昉便从善如流,他今天没带金裸子,就扔了一个鎏金银香囊过去。   酒博士捧着这些东西离开,林福吃了一口煨好的羊蹄肉,想起来问:“那三人叫什么名字?”   林尊喝着酒说:“小娘子不许问这个。”   林福就睨着他,东西也不吃了。   才一会儿,林尊就妥协了,说道:“姓甘,分别叫元子、亚子、幼子。”   甘……幼子?!   “咳咳咳……”林福一口桃花酿就呛气管里,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林昉赶紧给妹妹拍背顺气儿,并数落道:“喝酒就好好喝,又没人跟你抢,你急什么!”   林福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顺过气儿来,抬头泪汪汪问:“我的那几个猪头金还能拿回来吗?”   林尊、林昉都震惊了。   “说什么傻话呢!”   林福好不容易顺了气儿,又哽住了,继续咳咳咳。   那个甘幼子就是书里使得小林福名节毁尽的工具人!   书中只写了女主慕容静为小林福“平反”,把林嘉蕙在荆山长公主府里陷害小林福之事查明,并当着太子与东平侯府所有人的面抖落出来。   林嘉蕙陷害小林福与外男私会,然后带着人捉奸在床。   小林福被送去尼姑庵,名字在族谱上划掉。那个叫做甘幼子的工具人被东平侯府的人打了几十棍子赶出了京城。   林嘉蕙具体怎么陷害小林福的,书里没写。甘幼子的名字都是在女主干掉林嘉蕙时出现过,真人都没有出过场,身受重伤被赶出京城后的境况如何,还有没有活着,也不知道。   书中说,因为太子对一乐工意难平,女主慕容静温柔善良,想帮太子解开心头多年的心结,把那乐工找回来,谁知却揭开了一个惊天大阴谋。   惊天大阴谋个头啊!   说得那么夸张,还不就是两个工具人成为女主升级路上的两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看书的时候只觉得林嘉蕙这恶毒女配挺恶心的,竟然用这么恶心的招数对付一个无辜的人。   待自己穿过来后,想到这种设定,只觉得作者他妈的就是辣鸡!   还有那个太子,为什么会对一个乐工念念不忘?   卧槽,渣男!   林福人都有些蔫了,感觉自己收到了身、心与金钱三方面的伤害,连红羊枝杖吃起来都不香了。   “怎么不吃了?”林昉问。   林福面无表情说:“红羊枝杖吃多了感觉会变智障。”   林昉:“……”   林尊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朝林福推了推,“那就吃这个,适才酒博士说了,今日统共有二,这是其一,另一在襄武郡王桌上。”   林福吃了两口,已经饱了,放下筷子还是不开心。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心很累。”林福幽幽说:“现在能治好我的只有……”   父子俩等着下文,心里有了某种预感。   “……云苍阁小花园给我做实验基地。”   果然!   两人简直哭笑不得。   “就这么喜欢种地?”林尊说:“为父去接你时,你就在田地里捉虫,那么大只虫抓在手上也不见你害怕。”   林福说:“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农事乃国之本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   林尊赞赏地颔首:“你小小年纪有这等见识,可见那户人家将你养得很好,为父当再送上厚礼为谢。”   林福道:“那我就替他们谢谢老爹您了。然后呢?”   “什么然后?”林尊慢慢饮着酒,假装不懂。   “我的实验基地啊。”林福托着下巴,畅想:“我可以研究一下粮食增产的方法。”   虽然读博时研究的是经济作物,但植物有一定的共通性,而且她也拜读过不少国内外大佬的著作,也去农科院研究所的谷物基因组实验室当过助理,转为研究粮食作物应该问题不大。   林尊、林昉听了都失笑。   “志向不错,不过这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该做的事情。”林昉给妹妹碗中夹了一块蒸饼,“朝廷有官员、有匠人,当今圣上是爱民如子的明君,你一个小娘子不要操心这个。”   林尊点头点头再点头,表示儿子说得对。   “你们性别歧视!”林福哼了一声,把蒸饼扔回林昉大兄弟的碗里。   转过身背对着老爹与大兄,就差没明白写上“老子很生气,特别难哄的那种”。   真的是特别难哄。   无论是吃吃吃,还是买买买,林福都是拉着脸的,直到回府了都是这样。   东平侯父子呢,则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所以,此题无解。 第22章   被林昉大兄弟的话打击了,林福好几天都是闷闷不乐的。   她知道在封建父权社会下,女性没有什么话语权,她没有什么改变社会体制、改变固有偏见、改变世界的野心,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让自己活得快意才不辜负这再一次的人生。   她就不信了,想要一块小花园种冬小麦就这么难,方法总比困难多。   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还是以一个让她气炸了的方式来的。   -   皇后赏赐之后没几天,朝廷就下了加原兵部尚书开府仪同三司诏,并准许其乞骸骨还乡,同时下了册林尊兵部尚书文,兵部的最高长官从此就是林尊了。   门下将册文发出来后,同僚们还没来得及向林尊道一声恭喜,林尊就立刻被皇帝召入紫宸殿。   “林卿有个好女儿呐。”紫宸殿里,皇帝免了林尊的礼,以这句话作为开场。   林尊才直起身,听闻此言,又躬身拜下:“陛下谬赞。”   皇帝哈哈一笑:“林卿太过谦虚。能说出‘农事乃国之本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这样的话,小小年纪便见识不凡,当得朕这一句夸。”   林尊却刷地一下额头的冷汗都冒出来了,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应对道:“陛下,小女在乡野长大,所见所思皆与京师中人不同,才会有此感悟。”   “这不正是林卿爱女的不凡之处。”皇帝道:“朕亲耕,后亲桑,就是为天下人作表率,农桑为国之根本。林卿,你这个女儿好得很。”   林尊还能怎么办,只能代女儿谢圣人夸奖。   直到出了宫城,林尚书才敢擦额头上的冷汗。   皇帝手中握有察事监,监察百官,极为神秘。察事监有察事听子为皇帝耳目,高位显居的官员贵族都知道有这些人,却不知道有多少察事听子、哪里有察事听子,更不知道自己的什么行为被察事听子报与皇帝知。   瞧,前几日在玲珑珍器说的话,圣人不就知道了。   林尊回忆当时绣楼里都有些什么人,又有谁会是察事听子,然越回忆越觉得心惊肉跳。   罢了,就算真查出谁是察事听子,他还能对其怎么样不成。   林尊下值回了府,就直奔期远堂摈退其他人,将紫宸殿之事原原本本跟老夫人说。   “阿娘,您说,圣人这番敲打用意何在?”林尊问。   老夫人说:“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林尊道:“瞒不过阿娘。儿觉得圣人是在暗示东平侯府乃皇帝臣子,包括二弟也一样,该效忠的是皇帝,不是太子、更不是其他皇子。”   老夫人:“那你就按你的答案行事。”   林尊心中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松了,往圈椅上一靠,语带埋怨地说:“也不知三皇子特意来咱们府上是为了什么,我不信他真的只是好奇阿福。皇后与荣恩侯这两年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   老夫人盘着手中佛珠,淡淡说:“其他不管,我就一句话,在我有生之年,林家人不许掺和天家之事。至于我死了之后,你们要如何,我也管不到了。”   “阿娘!”林尊急急道:“别说死不死的,不吉利。您的教诲,我与二弟一直都奉为圭臬。”   老夫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欣慰地看了儿子一眼。   “阿娘,还有一事。”林尊皱着眉,“圣人今日夸了好几次阿福,您说,圣人不会是……”   “是什么?”   “圣人所有的皇子都还没有成婚,太子、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可都到了该选妃的年龄了。尤其是大皇子,都二十有三了,多年随李大将军镇守边塞,婚事都耽搁了。如今高姜国没了,他不就得回京?”   老太太一个白眼就差没翻到后脑勺去,“你也知道大皇子二十有三了,阿福才豆蔻之年。”   “儿这不是担心么,圣人都快把阿福夸出花来了。”林尊心中充满着慈父的忧虑,“阿福无拘无束在乡野长了十来年,您也瞧见了,她并不是太守规矩的,她要是嫁进天家,被人欺负了我这个父亲都帮不上忙。”   老夫人亦甚觉有理。   林尊道:“我就希望阿福将来能嫁一个敬她、爱她、不敢欺负她的如意郎君。”   老太太睨儿子:“不需要爱得轰轰烈烈、非卿不娶非卿不嫁?”   林尊羞愧无奈,只能给母亲赔笑脸。   年轻之时不懂事,觉得情爱大过天,随着年岁的增长、激情消磨,才发觉能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贤妇比情爱重要得多。   聂氏不善交际,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她自尊心又奇高,总觉得别人是在笑话她出身低微,林尊这些人为她收拾烂摊子早就烦了。   教又教不会,话说重了就哭,说轻了又毫无用处,还撒娇带哄劝。   自己酿出来的苦酒只能自己咽,总归是自己选的妻子,该给的体面林尊还是给,只是感情已消磨殆尽。尤其是林福找回来后妻子一系列的行为,林尊简直不敢相信妻子对待亲生女儿是这种态度,说是对待仇人都不为过。   因为妻子的这种种行为,林尊对女儿就更觉愧疚,想要补偿。   要不,小花园就让女儿去种小麦好了?   连圣人都夸女儿见识非凡,就算阖府都种上小麦又有谁敢嘲笑,那岂不是在笑话圣人?   林尊把这想法同母亲一说,老太太就一脸无语。   “不行。”老太太否决:“哪家小娘子亲自下地种粮食的?”   林尊笑道:“这不阿福喜欢么。”   “不行。”老太太还是拒绝,并让吴嬷嬷拿来一块布头给林尊看。   林尊看到后,疑惑:“这什么呀?”   老夫人都不想说话,吴嬷嬷帮着答:“侯爷,这是五姑娘绣的蝴蝶。”   这是蝴蝶?   东平侯大吃一惊。   这乱七八糟一团线居然是蝴蝶?!   老夫人说:“看到了吧,阿福有那么多功课要学,平日里随便侍弄一下花草还行,哪能像她说的那样,还做……做什么来着?”她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答:“做实验。”   “对!就是做实验。”老夫人说:“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林尊没为女儿争取到福利,还被母亲教训了一顿不能一贯宠溺孩子,只能连连认错加保证。   再一次与实验基地失之交臂的林福,现在只能指挥朱槿山橙几人把插扦成活的朱槿花移栽到院子里,看过大蒜的长势后,再去致知轩看那几盆牡丹。   最后站在致知轩里朝院子望去,打量着自己这小小的一片江山,还没有曾经爸妈在乡下给她建的小别墅带的那块地大。   就心塞。   很塞。   想当年,姐可是一个有钞能力的富三代。穿到这里虽然是个贵族之女,却连块地都没有。   这算什么贵族!   “姑娘,水好了。”秋夕唤道。   林福:“……”   好吧,能天天有热水洗澡,还是挺贵族的。   林福轻弹了一下手边的牡丹花枝,踱去洗头洗澡。   沐浴完毕,林福靠在榻上,朱槿拿着布一点一点轻柔地给她拭干头发上的水。   秋夕端了一小筐布头和针线进屋来,林福瞟到,立刻转头假装没看见。   “姑娘,你这蝴蝶还没开始绣呢,谭先生可是说了,明日要看的。”秋夕无奈道。   “诶,朱槿,刚才有人说话吗?”林福耍无赖。   可朱槿是个铁憨憨,完全不知道配合,说:“姑娘,秋夕姐姐让你绣蝴蝶呢,谭先生要看的。”   林福:“……”   秋夕忍笑,把小筐子放在林福身旁的小几上。   林福好头痛,就不明白了,她又不靠刺绣赚钱养活自己,干嘛一定要把一只蝴蝶一朵花绣得惟妙惟肖。   她能把一朵花种出来开得绚烂无比招来蝴蝶,活的不比死物更好看!   然而林福逃避无效,只能在秋夕的监督下绣了许久的蝴(蛾)蝶(子),就连晚上做梦都是被妖蛾子所支配的恐惧。   第二天醒来,整个人晕晕乎乎双目呆滞,犹如灵魂出窍。   “姑娘,你醒了吗?不好了,不好了。”门外忽然传来朱槿急慌慌的呼声:“姑娘,不好了,院子里好多花草都被拔了出来。”   林福瞬间回神,掀开被子下床,趿拉软履走去打开房门。   “姑娘……”朱槿在门外,看到林福出来,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姑娘,朱槿花都被拔了出来,还有你种的蒜,满地都是……”   林福沉着脸走出去查看。   院子里不说一片狼藉,却也相距不远了。   花草被拔出土的、被半截掐断的,扔得到处都是。   尤其是她种的那一小畦大蒜,还有被脚碾过的痕迹。   致知轩里的牡丹也没幸免,被连根拔出,枝丫还被掰断。   林福脸色阴沉如墨,盯着满地的狼藉,眼前忽然闪过那群在他们农大实验基地摘花就为了拿在脸旁拍照的大妈们。   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毁坏别人的心血,是多么的可恶和丑陋!   “姑娘,你没事吧?”朱槿看林福脸色不好,都急哭了。   秋夕进来致知轩,对林福说:“姑娘,我已经把景明院所有伺候的人都叫到院子里了。”   “辛苦了。”林福拍了拍秋夕的肩膀。   “姑娘,这事你打算怎么办?”秋夕问。   林福冷笑:“谁找我麻烦,我就找她全家麻烦。”   说着走出致知轩,睨着站在院子里的那群仆役,缓缓道:“都瞧瞧这个院子,想好了要说什么,我现在去老太太那儿,回来你们说给我听。”   仆役们齐声喊冤。   林福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示意秋夕留下、朱槿拿上几株被毁坏的草木,跟她去期远堂。   不让她安生,那谁也不要安生过日子了。   这鸟气,老子绝不再受第二次! 第23章   三姑娘林嘉芸每日来期远堂晨昏定省都是最早的。   她是庶女,不得父亲看中、嫡母不慈、生母无宠,为自己今后的前程,她很清醒的很小就去讨祖母的欢心,哪怕祖母并不是容易讨好的人,她也数十年如一日,只求祖母能在她的婚事上垂怜一二。   今日和往常一样,林嘉芸早早就到了期远堂,老太太还未起身,她就在偏厅里等候。   她刚在偏厅坐下不多时,门外传来秋露请安的声音:“五姑娘万安,你今个儿这么早就来了。”   林福的声音:“劳烦,若是祖母起身了,跟她说,林福有事请见。”   “五姑娘稍等,婢子这就去瞧瞧。”秋露道。   林嘉芸好奇走到偏厅门口,唤了声“五妹妹”,看到林福身后的朱槿手上拿着残枝断叶,不禁诧异:“五妹妹,你这侍女手上拿的什么呀?”   “三姐。”林福目光毫无情绪地扫过林嘉芸的脸,嗓音冷得都带上了阴森的意味儿:“景明院风水不好,不是死人,就是死花花草草。”   林嘉芸面色丕变,干巴巴道:“……五妹妹可真是会开玩笑。”   朱槿站在林福身后,小声说:“姑娘,你别这样说,多不吉利。”   林福嗤地一笑:“死得说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朱槿缩缩脖子,不敢说话。   ——姑娘发火了。   林嘉芸收起干巴巴的笑,不知所措地看林福。   没过多久,秋露回来,微微躬身对林福说:“老夫人已经起身,五姑娘请跟我来。”   林福转身带着朱槿同秋露走,林嘉芸倚着偏厅门望着林福走远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老夫人年纪大了,觉少,秋露来问吴嬷嬷时她已经起身,听了吴嬷嬷进来传的话,就让林福到她卧室来说话。   林福进来时,老夫人正坐在妆台前让吴嬷嬷梳头。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老夫人问:“秋露说你有事要说,是何事?”   “今日一早发现,我那景明院满院花草被毁,遍地狼藉。”林福说罢,示意朱槿上前把残枝断叶给老夫人看。   老夫人看了一眼朱槿手中之物,敛眉不悦道:“岂有此理!这些贱奴真是胆大包天。”   林福说:“这种行为真的愚蠢,但是够恶心人。”   吴嬷嬷帮老夫人梳好了头,老夫人就站起身,说道:“去你景明院瞧瞧。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贱奴。”   林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吴嬷嬷扶着老夫人先行,她跟在后面。   到了景明院,满地狼藉让老夫人怒火中烧,面色一肃,重重对院子里跪着的一群仆役哼了一声。   仆役们听到老夫人的声音,抖得厉害,其中一蓝衣小丫鬟更是直接瘫倒在地。   “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安。”秋夕上前来福了一福,说道:“婢子已审过这些人,甜儿已经招认,此事乃她所为。”   秋夕伸手指向瘫倒的蓝衣小丫鬟。   那叫甜儿的小丫鬟听到秋夕的话,更是抖得如筛糠。   “说说你这么做的理由。”林福边问边扶着老夫人坐到朱槿搬来的椅子上。   甜儿小丫鬟结结巴巴哭道:“老、老夫人,姑、姑娘,奴、奴不是故意……是绮霞、绮霞姐姐让奴这样、这样做的。”   林福挑眉:“哪个绮霞?”   老夫人双眸微眯。   吴嬷嬷见此状,朗声道:“你可得想清楚了,随意攀咬,别人老夫人不会饶你,就是府里的规矩也不会饶你。”   小丫鬟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林福转头看了吴嬷嬷一眼,后者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小丫鬟。   “你说的绮霞,可是西府二姑娘身旁伺候的?”秋夕问。   小丫鬟还是不敢说话,一味哭。   秋夕抿了抿嘴唇,再问了一遍,小丫鬟还是只哭不敢说。   秋夕无奈,朝林福轻轻摇了摇头。   林福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   “不敢说。那就是伺候林嘉芩的人指使你的了。”   “五姑娘,这事不能这么算吧。”吴嬷嬷笑道。   “不然,你们准备怎么算?”林福的目光扫过吴嬷嬷,最终落到老夫人脸上,“老太太,您本来是准备怎么打算的?现在又是什么打算?”   老夫人缓缓道:“阿婆知道你受委屈,伺候的仆役不得力打了板子发卖出去,再换一批,这次阿婆帮你挑。”   “您这是打算帮着毁尸灭迹呢。”林福嘲讽一笑:“让我猜猜,您原来是怎么打算的。”   “用这么愚蠢的手段来恶心人,一定不会是长辈做的,因为是长辈的话,一个‘孝’字就能将我压得动弹不得,何必做费力又愚蠢的事情。”   “那就是同辈人。大兄不会这么无聊,庶出的兄弟被养得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他们不敢。那么就是姐妹了。”   “三姑娘是个精明的,最懂明哲保身。七和八没脑子,怕是连这么愚蠢的招数都想不出来,就算是她们做的,恐怕也是别人出的主意。”   “那还有谁呢?只剩一个林嘉蕙了。”   “林嘉蕙小算盘多,有心机也能忍,但到底是被宠了十多年的,干出蠢事来不奇怪。”   “本来我也以为是她呢,老太太,您也以为是她吧。”林福嗤了一声:“没想到,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竟还有个蠢而不自知的林嘉芩,手都伸到别人家来了。”   “阿福!”老夫人喝了一声,又缓了语气:“一家人难道要把脸皮撕破?家和万事兴。”   林福道:“是家和万事兴,还是老爹的尚书之位二叔出了不少力,不想他们兄弟生出龃龉?或者是,顾忌黄夫人的中书令父亲?”   老夫人抬头看着林福,沉默许久,才低叹:“阿福,你倒是聪明,跟以前比,像是变了个人。”   “我说过,小林福被你们害死了,她、死、了。”林福阴森森说:“这里站着的,是阎王殿里来的恶、鬼!”   她说得可怕,听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五、五姑娘说笑了,这话可不吉利,不能说的。”吴嬷嬷勉强笑着打破森冷的气氛,“老夫人也是为了姑娘好,和西府撕破脸了,西府太太若怀恨在心,在外头说了一两句姑娘的不好,那你今后可怎么办哟!”   林福一哂:“我连现在在自个儿家都住得不好,还管什么今后。”   “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林福打断吴嬷嬷的话,“谁要让我不痛快,那就大家都别痛快了,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老夫人脸色不虞,看着林福沉默不语。   林福道:“老太太,我知道,您看重我,无非我是侯府嫡女,又能自己立起来。想必在我回来之前,您也看重林嘉蕙,就如看重林昉一样,哪怕您并不喜欢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您看重的是侯府嫡出血脉。如果我不能自己立起来,您也还是会跟以前一样,对我不闻不问。”   “五姑娘,你这样说就太伤老夫人的心了。”吴嬷嬷道。   “吴嬷嬷,做人要知情识趣,不该说话的时候就闭嘴。”林福冷声道。   吴嬷嬷被噎住,脸扭曲了一瞬。   林福曼声对老夫人说:“老太太,我曾经以为您是一位政治嗅觉敏锐、格局高、眼界高的人。现在瞧来,我高看您了。”   老夫人听了这不敬不孝之语面上的不虞之色反倒没了,还问道:“此话怎讲?”   林福说:“您放眼整个兵部,不,该是说,放眼整个朝堂,有谁在老尚书退下来后,比父亲更适合顶上去的?”   老夫人面露沉思之色。   林福:“没有。兵部右侍郎是荣恩侯的门生,乃皇后一脉,皇帝岂能让他上去?再放眼整个朝堂,适合坐上兵部尚书之位的,除了父亲,有谁是没有依附党阀的。”   老夫人:“照你这么说,你父亲和二叔之前所做之事皆是无用功。”   林福:“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让其他人不拖后腿,也是很重要的。但是,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需要让中书令插手,欠人一个人情吗?”   老夫人思忖片刻,忽而笑了:“倒是我老太婆管中窥豹了。”   “您是身在局中,我是站在局外,所看所思自然不同。”林福也笑,“大兄说过,他曾写过家书,让您与父亲在尚书之位这事上不要急于求成。显然,你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还把他当小孩子吧。”   老太太笑着摇头,感叹道:“不服老不行啊!”   林福弯腰凑近了老夫人,勾着唇角微笑:“所以,我一个侯府嫡女,难道不能有一个公道吗?”   老夫人看了林福许久,点头:“能。”   林福笑:“对嘛。您是慈祥和善的祖母,我是贴心孝顺的孙女。”   老夫人对吴嬷嬷说:“你去西府,把人给我叫来。”   林福道:“都叫来吧。一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有二婶,总得让她知道,她的教育是多么失败,教出一个这么愚蠢的女儿。”   吴嬷嬷看向老夫人,得了肯定的颔首后,便带着侍女婆子去西府。   林福扶起老夫人:“那阿婆,咱们去期远堂等着吧。”说着让秋夕记得把蓝衣小丫鬟带上。   老夫人慢慢走着,边问:“你的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林福:“联系一下前因后果,跳出问题看问题,反而看得真切。平日里,我无事可做,就去隔壁找大兄聊人生聊理想,毕竟我只是想要一个荒废的小花园种个冬小麦都不能被满足。”   老夫人:“……”   林福才不管老太太已经提前一轮沉默了,继续夹带私货:“还有就是多读书。我觉得吧,那女红课完全毫无必要,建议改成时事策论。毕竟有专门以刺绣为生的人,我们没必要去跟她们抢饭碗。”   老夫人:“……” 第24章   西边林府。   黄氏在花厅里见了吴嬷嬷等人,对吴嬷嬷来请人,还要让她和两位姑娘都过去侯府,不禁感到有点儿奇怪。   “吴嬷嬷,母亲有说是为何事吗?”黄氏问。   吴嬷嬷说:“太太与姑娘们去了就知道了。”   吴嬷嬷嘴严,黄氏见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作罢,让人去叫了二姑娘、六姑娘,准备一下就去侯府。   六姑娘来得挺快,给黄氏请了安,就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等。   等了许久,都不见二姑娘来。   “再去个人瞧瞧,二姑娘怎么还不来。”黄氏道。   一小丫鬟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禀道:“太太,二姑娘说她身上不爽,担心过去会将病气过给老夫人,就不过去了。”   黄氏顿了一下,转脸对吴嬷嬷笑道:“怪我,都忘了这丫头还在病中,让吴嬷嬷等了这么久。待她好了,我再带她去侯府给老太太请安。我们这就过去吧,可别让母亲等久了。”   黄氏说罢就站起身,吴嬷嬷却坐着一动不动,用苍老的声音慢慢说:“老夫人吩咐了,务必要将西府太太和姑娘都请去,二姑娘若是身子不爽,老奴这就让人去备软轿,过去也好让侯府良医瞧一瞧。”   “你……”黄氏怒气翻涌,可对上吴嬷嬷那双淡漠得仿佛看透一切鬼蜮伎俩的双眼,气归气,到底没有气得失去理智。   老太太忽然让西府的人过去,女儿昨日还活蹦乱跳今日就病了,吴嬷嬷且是这副样子,想必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和她女儿有关的事。   黄氏吩咐侍女婆子:“去把二姑娘叫来,生病了抬也把她抬过来。”   “喏。”   去唤林嘉芩的侍女婆子离开,黄氏敛下怒气,笑盈盈握住吴嬷嬷的手,旁敲侧击:“吴嬷嬷,你看我这府里一堆事,好几日都没去给母亲请安,不知她老人家近日可好?母亲觉浅,这些日子睡得可还安稳。”说着,把手上一只金镶红宝手镯褪到吴嬷嬷手中。   吴嬷嬷推拒了手镯,却点了两句:“太太,姑娘是家中娇客,过不了两年就得出门子,在家中多宠爱点儿是应当的,但可万不能把姑娘宠坏、宠得蠢了。”   黄氏脸上笑容一瞬间变狰狞,下一刻再度扬起笑,亲亲热热说:“多谢吴嬷嬷提点。”   吴嬷嬷没说话,心中却叹:西府太太自己是个精明能干的,却不会教女儿,听闻大姑娘在婆家的日子过得艰难,二姑娘的脾气再不改改,将来在婆家日子也怕是不会太轻松。   林嘉芩装病不成,被强行请了出来,看到黄氏,唤了声:“阿娘,我……”看到吴嬷嬷在,立刻消了音。   眼泪汪汪,小脸煞白,倒像是真病了。   “二姑娘到了,那就走吧。”吴嬷嬷转身就走。   林嘉芩不想走,她拉住黄氏的胳膊,用眼神求救。   黄氏狠狠剐了她一眼,拖着她走了。   去侯府期远堂的一路上,林嘉芩特别想找机会逃走,可她哪里有逃走的机会。   眼见期远堂的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走得越来越慢,几乎是在挪步了。   “怕什么,有为娘在,谁还敢跟你为难不成。”黄氏恨铁不成钢地轻点女儿额头。   听了这话,林嘉芩顿时不害怕了。   不管是老太太还是野丫头,她都不怕了!   走进期远堂正厅,老夫人在主位上半垂眼眸盘佛珠,西府三人进来,她撩起眼皮看过去。   老夫人那一眼淡淡的没有情绪,可黄氏就是心中一突,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给母亲请安,这几日天气转凉,母亲身子可还好?”黄氏按下心中的不安,笑盈盈给老夫人福了福,又对聂氏笑道:“几日不见大嫂,大嫂瞧着似乎又年轻了呢。”   聂氏诧异不已,这黄氏若不是有事要求,定不会说话这么好听的,她不禁朝老夫人看去。   黄氏嘴角抽了抽,心中大骂聂氏是个蠢的。   “来了就先坐吧。”老夫人道。   黄氏带着二、六两个姑娘坐下,对面聂氏带着三、四、七、八四个姑娘,林福最特殊,坐在老太太身旁。   “母亲,不知您找儿媳来是为何事?”黄氏笑着问道。   “你很快就知道了。”老夫人扫了一眼林嘉芩,把后者吓得脸白如纸、瑟瑟发抖。   “把人带上来吧。”林福朗声道。   旋即,两名面相略凶的大力仆妇抓着一个挣扎不休的蓝衣小丫鬟进来,把小丫鬟押着跪在地上。   站在林嘉芩身后的侍女绮霞强装镇定,交叠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太过用力让指节都白中带青。   “人都到齐了,那我就说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林福倚着凭几慢慢说道:“今个儿我那景明院里发生了一件惨案。满院的花草都被拔出被掐断,若不是两颗合欢树实在太大,恐怕也难幸免于凶手的罪恶之手。这种破坏别人劳动成果、制造混乱、制造恐慌的做法极其恶劣,其手段也极为恶心与愚蠢。”   “这就是那个凶手。”林福用下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蓝衣小丫鬟,对小丫鬟说:“说吧,你这样做的原因,大胆的说出来。”   小丫鬟狠狠抖了一下,哭道:“五姑娘饶了奴吧,奴是被逼的。奴的阿兄好赌,二姑娘身边的绮霞姐姐找到奴,说奴不这样做的话,就把阿兄贪了厨房采买的钱还赌债之事抖落出来……”   “你胡说!”站在林嘉芩身后的绮霞大声斥道。   “奴没有胡说!”小丫鬟哭得凄惨,喊道:“绮霞姐姐说,奴不这样做,届时奴一家都会被赶出侯府。她还说,有什么事二姑娘会保奴的。奴不敢不做啊……”   绮霞飞快走到小丫鬟身旁跪下,大声喊冤:“老夫人明鉴,这都是诬蔑,奴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二姑娘也不会做。”   林福轻笑一声:“我还没说到林嘉芩,你倒是急着帮她认罪。”   “奴没有!”绮霞仰头瞪着林福,忿忿道:“五姑娘为何故意与二姑娘过不去?!”   “你倒是挺忠心。你说不是,那就审审好了,不怕你不说实话。”林福朝两名大力仆妇一挥手,二人立刻扑上前把绮霞押起来要带走。   绮霞慌乱挣扎:“五姑娘,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干的!京兆府审案也不能毫无理由就抓人!”   林福道:“我是主子,要做什么,还需要你一个下奴同意么!”   “林福,你别欺人太甚!我西府的侍女轮不到你来管!”林嘉芩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黄氏理理自己的衣袖,捏着嗓子说:“不是我说,福娘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大嫂,好歹是你亲生女儿,你也管管她,教教她规矩。这审犯人都审到别人家府上,还准备屈打成招,这哪是京中贵女的做派,整个一酷吏呢。”   聂氏又羞又恼,对林福呵斥道:“林福,别仗着老太太疼爱你,你就胡作非为,你心中还有孝悌二字吗?还不快跟你二婶和二姐姐赔罪。”   林嘉蕙也帮着腔道:“福妹妹,就算你不喜二姐姐,不喜我们这些姐妹,但你也不能随便冤枉人呀。”   “就是,就是。”七姑娘、八姑娘声援。   三姑娘林嘉芸却有不同的说法:“这小丫鬟说得清清楚楚,连她兄长贪了厨房采买的钱还赌债之事都没有隐瞒,想必不是胡乱攀咬。再者说,就算攀咬,为何是西府二姑娘身边的侍女,而不是侯府中任何一个人呢。这不摆明着有问题么。”   “你闭嘴!”聂氏剐了林嘉芸一眼,“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林嘉芸立刻一脸委屈的偏开头,用绢帕按了按眼角。   “都说完了?”林福慢悠悠从罗汉床上起身,走到林嘉芩面前,忽然一把拽住她的衣襟把人拖到近前,厅中一阵接一阵惊呼。   “干什么?干什么?快放开,快把你姐姐放开!”黄氏指着林福气得浑身哆嗦。   聂氏感觉要晕倒了,喊道:“林福,谁教你这般粗鲁之举?你看看你,哪里有一个点儿高门贵女的样子!”   林福歪头对黄氏说:“二婶您可真是个双标狗,您教的女儿手伸到别人府里搞事情,反倒还怪受害人手伸到你府上审犯人。二叔与我父兄弟情深,您倒是把一家人分成清清楚楚的两家呢。”   “你……你……”黄氏浑身哆嗦,气都喘不上来。   聂氏在旁看着,虽然觉得不应该,但瞧黄氏吃瘪她就是忍不住幸灾乐祸。黄氏进门后,可没少挤兑恶心她这个大嫂,如今气成这样,只能说活该,恶人自有恶人磨呢。   林福紧接着冲林嘉芩笑:“林嘉芩,老子很生气,只有把你打一顿才能消气,你觉得如何?”那笑容,特别像某著名动画电影里的大白鲨。   “你、你敢!”林嘉芩被吓哭了,嚎啕:“林福你敢……要不是你害我出丑,我我怎么会、怎么会干这种事情……明明都是你的错呜哇哇哇……”   林福:“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厉害了。”   “本来就是!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的花是……是……”林嘉芩破罐子破摔,“是生孩子用的呜哇哇哇……”   林福:“……”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 第25章   “我有说过这话?”   “你有,你有, 你就有!”   “说话不要喷口水。”   “……呜哇哇哇哇…………”   “…………”   林福在记忆的长河里掬起一捧水来, 恍然大悟,旋即非常严谨地纠正道:“我分明说的是, 花朵是植物孕育自己孩子的生.殖.器.官……”   “阿福!”   “林福!”   “林福!”   老夫人、聂氏、黄氏同时大喝。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 ”黄氏手指不断虚点林福,对老夫人说:“这是小娘子该说的话,哪家的高门贵女会把生……生……”   “生什么?生.殖.器.官吗?”林福帮黄氏说出来。   黄氏瞳孔都缩紧了, 呼吸急促不少, 语速加快:“你们看呐,看呐, 哪家的高门贵女会把这种东西挂在嘴边!”   林福嗤一声笑出来:“二婶,您都把‘这种东西’戴头上了。双标成这样, 佩服佩服。”啪啪拍手掌。   黄氏瞬间僵硬:“…………”   她想起今早是看到一朵早开的菊花, 开得极好, 就剪来簪在了鬓边。   现在她是想把头上的花扔了,又觉得扔掉就落了下风, 一时进退两难。   同样簪了花的聂氏也是一脸菜色, 想把花扔掉的手蠢蠢欲动。   老夫人本有些生气林福口无遮拦,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可见到这情景后,又觉得想笑。   “咳。”老夫人低咳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儿来, 教育林福:“以后不许这样说话,知道吗?”   林福给老太太面子,不把“这种东西”挂在嘴上,转身继续找林嘉芩的麻烦。   “林嘉芩,我记得我说过‘不要手贱去摘花’这句话吧。”   林嘉芩偏过头:“哼!”   林福抬手掐着她的下颌硬把脸转过来,冷怒地说:“你把我院子里的花草糟蹋得稀烂,你还有理了是吧!”   “你放手啊,好痛!”林嘉芩叫。   “五姑娘,奴认罪,奴认罪。”绮霞膝行到林福身旁,磕头哭着说:“此事与我家姑娘没关系,都是奴自作主张,想要帮我家姑娘出气。”   绮霞伸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大声说:“你院里伺候的甜儿的兄长之事,都是雪兰跟奴说的。奴就是听了雪兰的话,才想这样帮我家姑娘出口气的。”   雪兰大惊:“绮霞,你血口喷人!”   林福转头,似笑非笑地看林嘉蕙:“原来这里面还有你的掺和。”   “福妹妹,你不能这样诬蔑我。”林嘉蕙咬着唇一脸委屈,“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情你凭什么污蔑我。”   她说着,扑到聂氏身旁,哭道:“阿娘,您要信我,我觉没有做这样的事情,您不能任由福妹妹诬陷我。”   聂氏顿时心疼不已,拍着林嘉蕙安慰道:“为娘自然是信你的。你是为娘亲自教养长大的,你什么样的脾气性格,为娘岂能不知,你哪会儿做出这等事情。快,别哭了。”   “阿娘……”林嘉蕙抱着聂氏哭得更厉害。   聂氏也抱着她哀哀垂泪。   真是好一幅母女情深的画卷。   林嘉芩看林嘉蕙竟然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顿时气得跳脚:“林嘉蕙,你竟然敢!我可都是给你出气,你竟敢这样对我!”   林嘉蕙哭:“二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只是侯府的养女,我哪里敢跟你们嫡女作对。你自己看福妹妹不顺眼,在她还没回来的时候就说要给她好看,这些可都是你说的,你不能诬陷我呀……”   “你!你!”林嘉芩气炸了,竟潜力爆发挣脱了林福掐着她下颌的手,跟头小牛犊一样朝林嘉蕙冲过去。   林福都突如其来的力道她带得一个趔趄,然后“惊恐”喊:“林嘉芩,有话好好说,你别打林嘉蕙啊!”   或许林嘉芩原本没想过要打人,但是听到了这句话,神使鬼差的,她举手就向林嘉蕙扇过去……   众人就听到“啊……”一声,   聂氏惨叫。   原来林嘉芩去扇林嘉蕙,聂氏护着爱女,就被林嘉芩打了个正着,发鬓都扯松了些许。   聂氏被个小辈打,面子里子都没了,大怒,用力推开林嘉芩,骂道:“没大没小,礼仪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嘉芩被推得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你聂氏护短,难道黄氏就不护短了?   打了小的来老的,黄氏犹如被侵犯了地盘的母老虎,冲上去“啪啪”甩了聂氏两记耳光。   林福眼睛嘴巴全都溜圆,想高歌一曲《万万没想到》。   “你敢打我!”聂氏大喊。   “打你怎么了?我早就想打你了!”黄氏声音更大:“一个小官之女,整日里装得自己好像有高贵似的,在我面前摆你侯夫人的谱,呸!我看到你都觉得恶心!”   “我恶心?!你又有多高贵?架子摆得比天高,难怪你和二叔夫妻不睦,哪个男人受得了你这种拿腔拿调的妻子!”聂氏开大,狠狠戳了黄氏最痛的地方。   黄氏“嗷”一声狂叫,冲上去撕打聂氏,伏在聂氏怀里母女情深的林嘉蕙被波及,被黄氏扇了两巴掌,赶紧哭唧唧跑开。   妯娌俩十几年的积怨,今日是彻底撕破脸了,不顾贵妇形象,大打出手。   林嘉芩也趁机冲上去打跑开的林嘉蕙,后者不甘示弱,两人疯狂撕扯对方的头发。   两对母女的忠仆也加入了战场,期远堂正厅里一团混乱,其他人纷纷避开战场中心。   林福偷偷摸回老太太身边坐着,拿起小几上的甜瓜啃了一口,见老太太满脸怒色要出言劝架,赶紧用小叉子叉了一块甜瓜送老太太嘴边。   林福笑眯眯说:“阿婆,来来,吃瓜。您别急呀,脓包就该挑开了彻底挤干净。反正妯娌不都这样,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面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经此一役,说不定老爹和二叔因为愧疚,彼此感情更好,对阿婆更孝顺了呢。”   “姑娘家家的,说话不许这么粗鲁。”老夫人虽然不懂“妈卖批”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   教育了孙女儿,然后吃下孙女儿孝敬的甜瓜,“难道就让她们这样打,像什么话!”   “您放心,她们养尊处优多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打不了多久就没力气了。”林福又叉了一块甜瓜送到老太太嘴边,“来来来,继续吃瓜。咱们就做个安静的吃瓜群众。”   老夫人:“……”   啊呜一口,继续接受孙女儿的孝敬。   侯府和西府的几个庶出姑娘从未见过一向端庄的嫡母还有这样一面,就瑟瑟发抖,感觉自己会被杀人灭口。   “三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呀?”七姑娘小声问。   林嘉芸心里纠结究竟是劝还是不劝。   劝吧,自己肯定会被卷入“战局”。   不劝吧,待事后嫡母回过味儿来,定是会怪她,若是嫡母在婚事上给是自己使点儿绊子,她这一辈子就真毁了。   真的是进退两难。   六、七、八三人此时也是六神无主,全都看着三姐姐,让她拿个主意。   林嘉芸看看主位上你一块我一块吃甜瓜的老夫人和林福,下定决心,对其他三人说:“别管,这事不是我们能管的。”   六、七、八三人得了主意,也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说真的,看到嫡母和嫡姐这般失态,作为庶女,还是暗戳戳觉得蛮爽的。   如林福所料,打架的两队母女很快就没了力气,各自气喘吁吁瘫倒在地,倒是平日里伺候人的仆役们还混战得如痴如醉。   到此时,老夫人终于登场了。   “打完了?”老夫人凉凉道。   聂氏黄氏一僵,二、四俩姑娘呆住,仆役们赶紧松手,各自跪下。   “打得痛快吗?”   没有人敢说话。   “看看你们!有半点侯夫人的样子没有!”   聂氏心里委屈,明明是西府的先动手,为什么就骂她一个人?   “祖母,是林福让我打人的。”林嘉芩叫屈。   林福装无辜:“有吗?”   林嘉芩:“你就有!你就有!”   林嘉蕙哭啼啼:“福妹妹,你看我不顺眼,你要打我,我认了,谁叫我抢了你身份十几年。但是你不该怂恿一向端庄的二姐姐打人呀。”   “林嘉蕙,你别说话,你一说话老子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林福嫌弃道:“眼神不好就去看大夫,脑子不好就多吃猪脑子补补。”   林嘉蕙哭声一顿,下一刻哭得更厉害。   林嘉芩难得赞同林福:“你倒是说了句人话。”   林福依旧嫌弃脸:“你却不干人事。”   “不就是拔了你一些花草,我赔给你就是了。”林嘉芩理不直气却壮:“一点花草而已,还闹得全家鸡飞狗跳,真是小家子气。”   林福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恐怖。   眼前林嘉芩的脸,一下子与农大实验基地里摘了他们科研作物还推了她的大妈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她从罗汉床上起身,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到林嘉芩面前,黝黑的眸子盯着她。   “一点花草而已?”林福恨声道:“所以,别人的心血,别人的成果,在你们这种人眼里都是一文不值的?”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拔你一点花草怎么了,大不了我赔你钱啊!”林嘉芩色厉内荏地囔囔:“也就你这种田舍奴才这么计较。”   “鹿儿!”黄氏喊了一声林嘉芩。   林嘉芩一怔,发觉自己刚才说林福是“田舍奴”,顿时怂了。   她们虽然私底下都这样说林福,但是从不在明面上说,这话说出来就是把侯府的面子扔在脚底下踩了。   黄氏头疼、脸疼、手疼,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她养的女儿怎么这么蠢!   “黄方舒,瞧瞧你养的好女儿,真是让老身大开眼界。”老夫人一句话,直接让黄氏冻结当场。 第26章   从小林福被接回东平侯府那天起,背地里说她“田舍奴”的声音一直没有歇, 无论是主子还是奴仆, 面对双手粗糙、畏缩怯懦的小姑娘,他们都有无限的优越感。   而林嘉芩, 作为西府的嫡女,她甚至当面叫过小林福“田舍奴”, 小林福受了委屈不敢说,林嘉芩就变本加厉。   林嘉芩不喜欢林嘉蕙,之所以帮着林嘉蕙欺辱小林福, 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感罢了。   林嘉蕙之前是侯府嫡女, 无论是身份还是六艺,处处比林嘉芩强, 她早就憋了一口闷气。   现在好了,林嘉蕙是田舍奴的种, 林福就是个田舍奴, 侯府嫡女又如何, 那什么与他们西府比!   林嘉芩飘了。   所以,她翻车了。   黄氏被女儿坑苦了, 忍着心疼甩了女儿一巴掌, 喝道:“孽障,还不跪下跟你祖母认错。”   然后弯腰低头不停向老夫人赔罪,跟林福说好话,大概她这辈子都没有把腰弯得这么低。   “母亲,鹿儿年纪小不懂事, 都是被那些心思不正的刁奴教坏了,儿媳回去定然好生管教她。”   “福娘,你二姐姐不是有意的,她知道错了。都是二婶不对,把她教得太不懂事了,你就原谅她这一次好么?二婶保证,你二姐姐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林嘉芩被母亲那一巴掌打懵,又看母亲竟然向林福低头,心里的委屈顿时犹如黄河泛滥,哇一声哭:“我没错我没错,不就是几根花草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林福就是田舍奴,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连几根草都要计较,心胸狭窄……”   黄氏简直要晕倒,这蠢东西,不认错还火上浇油,她这是想被老太太罚去跪佛堂抄《女诫》不成?   “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林福缓缓走近林嘉芩,在对方退后一步避开时,又拽着衣襟把人拖过来,“怎么,在你眼里,农民是下等人,比不上你这个五品谏议大夫之女高贵?”   林嘉芩一仰下巴,硬声道:“我就是比你高贵。”   林福呵了一声,又道:“章和二十二年,先帝苑中种麦,率还是皇太子的当今圣上已下,躬自收获。谓太子等曰:‘此将荐宗庙,是以躬亲,亦欲令汝等知稼穑之难也。’,每年孟春之月,耕耤礼,陛下亲自载着耒耜下耤田耕种以劝农。怎么,你觉得你比当今圣上还要高贵?”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受惊不小,林嘉芩吓得瞳孔都放大了。   她哭着说:“你、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福娘,此等大不敬之语可不能乱说。”黄氏慌忙帮女儿解释:“你二姐姐岂有不敬圣人之意,她也不是瞧不起农人。”   林福嗤道:“她又什么资格瞧不起农人?就她这样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给个锄头让她去锄地都能把自己脚锄了的废材样儿,农人瞧不起她才是真的。”   “哇……”林嘉芩爆哭。   黄氏憋着气,敢怒不敢言。   她算是知道了,这林福就是个混不吝的,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但她敢说别人不敢接呀!   林福松开了林嘉芩的衣襟,拽起她的衣袖擦了擦滴在手上的眼泪,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帝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旨在为天下人做个榜样,劝国民以农桑为本。为什么?盖因农事,乃人们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是一切生产的首要条件。”   “没有农人耕种粮食,没有牧者饲养牲畜,没有渔民摇船捕鱼,没有桑女采桑养蚕,你碗里的饭食,你身上的衣裳,从哪里来?”   “没有这些最基本的生存资料,如何有军队护我边疆佑我天.朝?如何有匠人制造出各种工具以便生活?如何有商贩将南北货物转运贩售?”   “又,如何有你这样一个蠢货在此大放厥词?!”   林福这一席话振聋发聩,期远堂里众人皆震撼呆愣当场,林嘉芩都忘了哭了。   少女身量还未拔高、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去,眼神却是不符合年龄的睿智通透。   来给祖母请安的林昕,站在门外看着门里纤细娇小的嫡妹,听到这一番慷慨陈词,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起了微微的涟漪。   女郎尚且心怀天下,自己身为儿郎,难道就甘心平庸无为的过完此生?   林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期远堂,去前头找到侯府大管事林忠,让他安排些人去守着期远堂,不许旁人靠近。   他去的时候就很奇怪了,期远堂平日里都有守门的婆子,今个儿居然没有,让他径直就进去了,看到了……   打住打住,不要再想,想想五妹妹吧,她才是女中豪杰。   林昕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一直到父亲下值回府了才出来。   女中豪杰林博士,骂人骂爽骂痛快了,坐回罗汉床上,接过秋夕递来的蜜水一口喝干,滋润滋润干渴的嗓子。   林福骂了上半场,下半场就该老夫人登场了。   “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成日里咋咋呼呼,今儿个比个首饰,明儿个抢个衣裳,女子的贞静贤淑是半点儿没有。再过得几年,你们就都改出门子了,若还是这幅样子,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省得嫁去婆家行事不当尽给娘家惹祸。”   老太太说话半点儿不慷慨激昂,淡淡的,冷冷的,一席话却让屋里的大小主子齐声痛哭。   聂氏、黄氏齐齐跪在老太太跟前痛哭认错,直言自己没教好女儿、没当好家、没好好孝顺您老人家,让您老人家烦心都是儿媳都错,诸如此类。   二、三、四、六、七、八也跪成了两排,痛哭流涕地认错,其中尤以林嘉芩哭得最惨。   事关婚事,林嘉芩再不敢任性了,老老实实认错。   家中已经在与武陵公府上来往商量她与公府嫡长孙的婚事,双方都有意,但不算东平侯府,她的父亲只是一个五品谏议大夫,与二品郡公府结亲,她算是高攀了,最后肯定是要请老夫人出面定下此事。   否则,就算婚事成了,武陵公府看她恐怕就会像他们看大伯娘一样,她在公府里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   林嘉芩怕了,林嘉蕙更怕。   她今后的前程全都系于此,过惯了富贵日子,谁能忍受得了吃糠咽菜。若不是指望着嫁一个如意郎君,她何必委曲求全四处讨好,连府中仆役的脸色都要看。   林嘉芸也是有苦说不出,就怕自己被带累了,哭的情真意切。   六、七、八三个年级小一些的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又不太知道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凄惨,反正三个大的在哭,她们跟着哭就对了。   林福听着这震天的哭声十分无语。   她陈述了那么一大段真知灼见的大道理,都能直接拿到世界粮食会议上发表演讲了,这些人无动于衷,毫无悔过之心。   老太太一说起婚事来,她们就紧张得连连道歉了。   格局就不能大一点儿?   就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好气啊!   老夫人听满意了她们的道歉,才淡淡道:“行了,哭得我头疼。”   众人瞬间收声,不敢再哭出声来,一抽一抽的。   “这件事,是二姑娘毁了阿福的院子,”老夫人将此事定了性,“怎么赔怎么罚就看阿福的决定吧。”   林嘉芩不敢反对,怯生生看向林福,小声说:“五妹妹,这次是姐姐做得不对,希望你能原谅姐姐这次,姐姐认罚。”   “认罚?随便我怎么罚都行?”林福问。   林嘉芩想说“当然不行”,但对上老太太的眼神,她不敢说,只能哭着道:“你怎么罚都行。”   林福点点头,又对其他几人说:“那你们呢?”   三到八五脸懵逼,不知此间还有自己什么事。   林嘉蕙作为代表,问:“我们怎么了?”   林福:“你的侍女给林嘉芩的侍女提供的消息,所以,你是她的从犯,从罪当罚。”   林嘉蕙:“我……”   林福:“有意见憋着,没让你说话!”   林嘉蕙委屈地看向聂氏。   聂氏心疼,要为爱女出头,老夫人淡淡道:“有意见憋着,听阿福说。”   聂氏:“……”   林福接着点了其他四个:“你们也当罚。”   八姑娘不服道:“我们又没有拔你的花草,也没有通风报信,你凭什么罚我们?”   林福霸道地说:“就凭你们看了热闹,你们是林嘉芩的姐妹。怎么,你们这姐妹之情是纸糊的?草纸姐妹花?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八姑娘鼓着脸不敢说话。   所有的反对之声都没了,林福满意了,说道:“今天呢,我就教你们什么叫做‘一损俱损’,从明天开始,你们几个,全都去云苍阁小花园里耕地种麦,直到这一茬麦子收获为止。”   六位姑娘齐齐惊呼:“让我们耕地种麦?不可能!”   林福:“为什么不可能。当今圣上尚春耕时节亲自下地耕作,皇太子亲自扶犁,文武百官皆劳作。你们一介白身,安敢挑三拣四。”   八姑娘哭唧唧说:“可是、可是我们不会耕作呀……”   林福:“不会就学。瞧瞧你们,连种个田都不会,还敢大放厥词,脸呢?”   六位姑娘齐声痛哭,这次哭得最真情实感。   林福转头笑眯眯对老太太说:“阿婆,我这样的处罚怎么样?既罚了她们,又能让她们学会一门技能,还能教会她们各种人生道理,比如:同气连枝、心怀感恩、民生多艰。一举数得,寓教于乐。”   老夫人:“……”   说了那么多,实际上就是想把小花园拿来种麦吧!   罢了,种就种,连当今圣上都搬出来了,再不让她种,谁知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第27章   老夫人一声令下,全府上下都动了起来。   林尊得知后惊呆了, 找到母亲问:“咱们真在自个儿府上种麦子?”说出去真不会成为全京城笑柄?   老太太无奈叹道:“种吧种吧, 不给她种,她是不会死心的。”   林尊:“……”   那……那好吧, 就种吧。   花匠们听五姑娘指挥,把云苍阁小花园里的花木移出来, 大部分移去了景明院栽种。其他的,小的栽种在盆中送去各个院子观赏,大的就府中其他地方挤一挤种下。   各处庄子上人将留的麦种送来一小包, 采买的人也四处去给我五姑娘踅摸不同地方产的麦种。   府里进来了几个擅于耕种的农妇, 都是从各地庄子上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   各院姑娘那儿……也备好了便于劳作的粗布短打。   林嘉芩拿到祖母让人送来的短打,当即就哭了一场。   “阿娘, 我不想种地。”林嘉芩哭唧唧。   黄氏木着脸:“这能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   她跟聂氏大打出手, 林敬下值回来就跟她大吵一架, 甚至连休妻之言都放了出来。   她是真的怕, 也是真的恨。   林嘉芩嚎啕大哭:“我今后都没脸见人了!”   黄氏也想哭,他今后怕是与丈夫彻底离心了。   不管林家六朵花多么不情愿, 种地这事是改变不了的了。   林福得偿所愿, 还多了六个免费劳动力,高兴的让秋夕给裁上一条红布,让林昉大兄弟挥毫泼墨,写上——   学技术当能手 做贡献祝东平侯府忆苦思甜实践活动圆满成功   林昉大兄弟非常无语:“你这都哪儿学来的?”   “标语很重要。”林福认真道:“它有宣传思想和精神的作用,增加人的社会意义, 激励性的标语能对人的思维产生一定的感性作用。”   林昉思忖:“这是怎么个说法?”   林福:“举个例子:你种地,日复一日劳作,累得要死,也就是种地。但有一天,我不停地在你耳边说,你种地是在为国家为百姓做贡献,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陛下知道了都会亲口夸奖你,你是不是就很有动力,恨不得把天下之地都耕种了?”   林昉:“……”   无语归无语,但林福这番话引起了林昉的深思,他把林福要的横幅刷刷写完,就把妹妹赶出书房,琢磨着给圣人上疏。   林福拿到横幅,让人挂在云苍阁的墙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有人不识字没关系,就让识字的人口耳相传,不多时,整个东平侯府的仆役就都知道了,五姑娘要带着其他的姑娘们耕地种麦,体会稼穑之难,体恤农人之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大事。   ——“咱们侯府的姑娘真是了不得,亲身体会农人艰难,这满京城哪家小娘子能跟咱们府里的姑娘比。”   ——“是极是极,五姑娘不愧是侯爷血脉,这忧国忧民、忠君爱国,和侯爷是一模一样。”   林福听了仆役讨论的话,点头。   厉害了我的爹,这夹带私货的能力杠杠滴。   东平侯府这事本来就有挺大张旗鼓了,消息自然是不胫而走,很快各府邸都听到了这事。   “哈哈哈,林伯朗的妹妹可真是有意思,竟然亲自下地种麦,还种在自家府里,不一般,不一般。”信国公世子徐劭拍案大笑。   “我倒是觉得林家女郎不同于普通女子,徐世子不该用如此轻慢的语气说她。”新科进士校书郎高拱说道。   徐劭叫屈:“我哪有轻慢,你可别乱说,林伯朗知道了肯定找我麻烦。”   “我倒是挺想瞧瞧林家女郎,这样的奇女子,别说在京城,就是普天之下怕也少见。”金吾卫大将军之子曾伋如此说道。   其余人纷纷表示也对林家女郎很好奇。   被抱错十余年,竟找了回来;   跟皇子哭穷,父亲竟升了官;   在府中种麦这么奇怪的行为,竟还说成是忠君爱国了。   果真是奇女子,果真是世间少有。   既然大家都很想去瞧瞧,徐劭一拍板,说:“我去跟林伯朗说,等休沐了,咱们去他家见识见识如何种麦的。”   众人纷纷称好,就拜托徐世子去说项了。   当天,林昉下值后就被徐劭叫去吃酒。   两人到了平康坊郑举举娘子家,郑都知亲自出来陪席,还有她家艳名在外的几个娘子。   乐音袅袅,美人环侍,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间,徐劭将此次请吃酒的目的说了出来,得到林昉无情的拒绝。   徐劭:“为什么不行?从你家老太太娘家那算,你那嫡亲妹子也是我表妹,我去瞧瞧表妹怎么啦!”   林昉:“你怕不是去瞧表妹的,是去看热闹的。”   徐劭:“……那你家确实热闹么。”   林昉:“而且你肯定还会带不少人一起去看热闹。”   徐劭:“……”   林昉:“想都别想!”   徐劭:“别呀,伯朗,大家都是仰慕表妹这样的奇女子,没有恶意的。”   林昉:“你们的仰慕,就是最大的恶意。”   徐劭垂头丧气。   林昉冷哼:“你下次再这么不着调,可就别怪我翻脸了。”   徐劭垂着头闷闷说:“知道了。”   林昉端起酒杯喝酒。   片刻后,蔫了的徐劭又满血复活,“伯朗,就我一个人去,总可以让我见见阿福表妹吧?”   林昉:“……”给你个白眼,你自己体会。   东平侯府种麦的这件事被当做奇闻异事,不仅在京城世家高门里流传,市井里也有了各种传闻,很快,就连禁宫里也流传开来,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紫宸殿里,太子秦峥受诏前来,拜见过皇帝后,皇帝身旁伺候的常云生将一封奏疏呈于太子。   “太子瞧瞧,这是昨日中书令送来的。”皇帝道。   “喏。”太子恭敬应道,翻开奏疏细看起来。   这封奏疏是中书省补阙林昉上奏,关于标语口号宣传之用。   太子看完奏疏后,对皇帝道:“东平侯一家皆可称之国士。”   皇帝笑了一下,问太子:“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东平侯府种麦之事,你可曾听闻?”   太子道:“回父皇,儿耳闻一二,说是林家女郎规矩不好,东平侯却宠着,任她胡闹。”   皇帝道:“你看了林补阙的奏疏,可还觉得林家女郎是在胡闹?”   林昉的奏疏最后写了一句“由吾妹所启”,可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传言之事,向来不可尽信。”太子道:“然林家女郎这事闹得街头巷尾皆知,到底损了女子名节,不妥。”   皇帝没有评价太子,而是对常云生道:“你叫人来给太子学学林家女郎的那番话。”   “喏。”   常云生退出殿内传讯,不多时,两名一身黑衣长相平凡的男子跟着常云生进殿,依次向皇帝和太子行礼。   太子眼眸微微颤动,这两个扔进人群里就难以辨认的人,正式诡谲莫测的察事听子。   两位察事听子得了皇帝之令,就开始说起东平侯府之事,从景明院花草被毁开始,到两府夫人太太大打出手,西府姑娘执拗不认错,最后是林福那一番“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的激昂陈词。   太子听了难掩诧异,很难想象这话竟是处于女子之口。   “林家女郎大胸襟、大气魄,儿不如。”太子向皇帝微微垂首道。   皇帝摇摇头,说:“林家女郎确有其过人之处,太子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乃国之储君,你要做的,是成为一个合格的执棋人。林家女郎确实是大胸襟、大气魄,然你当朝太子岂会比不过一介女流?”   “父皇教训得是。”太子道。   皇帝道:“朕曾多次教导你,为政者,最忌偏听偏信。江山是你手中的棋盘,名臣良将是你手中的棋子,你要下好这盘棋,成为比肩尧舜之帝王,就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多谢父皇教诲。”太子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皇帝见其受教,略感欣慰,怎么说都是自己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太子,虽还稚嫩了些,储君之威已初现。   “惟德是用,惟才是用,不拘出身世家还是寒门,有德有能这居之。”皇帝说:“听闻林家女郎在家中种麦是要实验新的耕种之法,这便是德才兼备之人。”   太子道:“林家女郎真乃奇女子也。”   皇帝微微颔首,道:“农桑乃国之根本,天下之大命,朕挺好奇她所言的新的耕种之法,你替朕去东平侯府问一问。”   “喏。”   太子得了令,从紫宸殿告退。   皇帝再拿起一封奏疏,是兵部上疏言大皇子已在归京途中,同行有南姜、北姜、后姜三国的使臣。   皇帝笑骂道:“这不孝子还知道回来,朕还以为他打算就住在边塞不走了,想着要把干脆把边塞封给他得了。”   常云生凑趣道:“大家若真将大皇子封在边塞,怕是正遂了大皇子的愿。不过现在西北不足为患,大皇子恐怕会求大家给封西南边塞哩。”   “他想得美。”皇帝笑言,又问常云生:“对了,怎还不见他的家书来?”   常云生道:“约莫这两日就会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察事听子来报,大皇子家书已经送来了。   皇帝立刻让人送来,拿到信打开来看,还没看几行就把信拍案桌上。   常云生一愣:“大家,这是怎么了?”   皇帝佯怒道:“你瞧瞧这不孝子说了什么,说三个姜国都送来了公主向天.朝示好,朕可享齐人之福了。哼!这是为人子者说的话吗?!”   常云生笑。   皇帝睨他:“笑什么?”   常云生道:“大殿下不日即归,大家开心,老奴也开心。”   皇帝:“胡扯,朕一点也不开心……哼!” 第28章   林昉能拒绝不着调的徐劭来自家围观麦地,但无法拒绝太子要来。   太子秦峥在东宫崇教殿召见了林补阙, 言及此行不欲大张旗鼓, 就以好友身份拜访东平侯府。   林补阙很无语,心说:若是我之好友强要来我家看我妹的热闹, 是会被我打一顿再赶出去的。   但太子要去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说:“臣不胜荣幸。”   秦峥微颔首,道:“林卿便去准备一二, 待休沐,孤去府上拜访。”   “臣遵命。”林昉行礼,然后退出崇教殿, 离开东宫, 郁闷打马回府。   得先去禀告祖母与父亲,太子要来看热闹, 咱们可别露陷了。   东平侯与侯府太夫人皆是倍感无语。   身为一国储君,这么闲?   隐瞒身份到别人府上看人家里的小娘子的热闹算怎么回事?   “此事真不告知阿福?”林尊犹豫问道。   “可是太子说了, 不让我们说。”林昉提醒。   “可是我担心阿福又语出惊人, 说出什么大不敬之语。”林尊说。   老夫人、林昉:“……”   “唉……”   “唉……”   “唉……”   生活不易, 只能叹气。   休沐日,林昉一早就亲自等在府中阍室, 并让小厮去乌头门外张望, 看来人了没有。   小厮也不知道自家郎君所言“来人”是来什么人,就张望啊张望,终于,巳时初,他在一群骑马而来的郎君里瞧见了几人认识的, 赶紧跑回去报告大郎君。   “郎君,信国公府大郎他们来了。”   “徐、孔、才!”林昉咬牙切齿。   都说了不准来,还敢来,欠打。   林昉气咻咻大步走出门,要将徐劭那厮拦在门外,岂料一走出去,正好与十步开外的太子殿下对了个正着。   定睛看着对面十几号人的林昉:“…………”   说好的太子你隐藏身份作为我好友悄悄上门呢?   这叫隐藏身份?   这叫悄悄?   秦峥下马,略尴尬。   他的原计划是——叫上伴读慕容信一道来东平侯府,让林昉引荐一下林福,随便聊聊,然后回宫向皇帝复命。   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九皇子秦岳得知他要去东平侯府,就闹着要一起去,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就变成——在他和伴读慕容信之外,三、四、六、九四位皇子也来了,齐王世子、燕王世子、襄武郡王世子、信国公世子、武陵公嫡长孙、金吾卫大将军之子等等等等,来了十几人。   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却只能无语的林昉:“………………”   今天过后,我家阿福该出名了,就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名声。   林昉将这十几号人带进府中,按照流程先带去了期远堂见见侯府太夫人。   老夫人在期远堂正厅正襟危坐等着呢,林尊林敬都在,这段时间日日勤快请安敬孝的聂氏黄氏也在。   聂氏黄氏被老太太专门点过,言太子以大郎好友身份莅临府中,让她们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跟七个姑娘说漏了嘴。   黄氏小心翼翼问:“太子殿下鱼服来咱们府上,所为何事呀?”   老夫人淡淡扫过去一眼,黄氏一惊,立刻低眉顺眼赔笑。   聂氏看在眼里只觉得很解气,可旋即想到侯爷与自己大吵一架,好几日不进彤弓院宿在唐氏那贱婢处,又怒火中烧。   “储君之事不是你等可以打听的,自己皮绷紧点儿,若是……”老夫人停顿了一下,目光一一在两个儿媳面上扫过,“自己找死,就别怪老身无情。”   “儿媳省得。”聂氏黄氏齐声道。   可到底,聂氏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在林嘉蕙面前说漏了太子要来府上之事,因此她坐在期远堂正厅里,颇为坐立难安。   期远堂里五人等着,各自心里都有不同原因的紧张,但在看到林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五人瞬间都挂上了微笑。   下一刻,看着一个一个进来的年轻郎君,五人的微笑有一瞬间凝固在脸上。   说好的太子鱼服而来呢?   为什么除了不在京的大皇子,所有皇子都来了?   为什么藩王世子、郡王世子、公府世子、将军之子也都来了?   还有高拱高大才子,别以为你站在最后我们就看不到你,你一个小小校书郎也敢跑来我侯府看热闹?!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王老夫人见到太子和诸位皇子,立刻就从罗汉床上起身,欲行礼。   秦峥在老太太拜下之前就亲自上前扶住了,笑道:“太夫人安好,我等叨扰府上了。”   老夫人笑得慈和又恭敬:“殿下驾临,蓬荜生辉,老身不胜荣幸,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秦峥道:“今日无殿下,孤只是林伯朗的好友而已。”   双方见礼,并按照流程互相问候聊了几句,老太太很知情识趣的让林昉带着他的“好友”去游园。   离了期远堂,林昉先带着众人象征性地去景致最好的香雪阁花园走一遭,然后才带着往西头云苍阁走。   快靠近云苍阁处,已经能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众人放慢了脚步,悄声走下回廊到一片花木后,此处正能看到云苍阁小花园——不,应该叫云苍阁麦田——的全景。   于是,众人就见到已经不是小花园的花园里,一片热火朝天挥锄翻地的景象。   十几个侍女站成一排,都端着水盆、巾帕、茶点等物候着,里头几个粗布短打的小娘子在仆妇的帮助下,一边锄地一边哭。   还有一个小娘子没着短打,而是一身鹅黄襦裙,一边锄地一边不时被自己的衣裳绊倒一边哭。   而在准麦田外面,一个小娘子坐在软椅上,椅子后面立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其上绑着一把油纸伞,两个侍女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左边的端着茶壶,右边的端着点心。   和麦田里的小娘子想比,她可实在是惬意太多。   “这是令妹?”秦峥指了指软椅上的小娘子,问林昉。   林昉点头。   “她这坐着是……”   “监工。”   “……”   林昉说完这两个字就不想再说话了,想必今日过后,他妹妹在京城高门中不会再有什么好名声了,婚事怕是要艰难了哟。   林监工完全不知兄长所忧之事,她靠在椅背上,惬意地喝了一口甜汤,曼声道:“李满贵家的,你可瞧好了她们耕地的情形。一定要达到我要求的耕层厚度,地表和耕层无土块,土壤松紧适度。”   “喏。”李满贵家的应声,然后对林嘉芩说:“二姑娘,你这翻得太浅了。”   林嘉芩气急败坏地把锄头一扔,对林福吼:“我翻得不好,你来翻啊!”   林福说:“可是你自己说过的,任我怎么罚都行,你要食言而肥?”   林嘉芩又哭了:“我……我……种田真的是太难了……你换一个吧,要不我教你绣蝴蝶。”   被戳了短处的林福断然拒绝:“不换。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给我把麦种完。”   林嘉芩大哭,连带着年纪小的六、七、八也跟着一起哭。   三姑娘林嘉芸没哭,咬牙忍着。   林嘉蕙却是欲哭无泪。   她从聂氏那里知道今日太子会鱼服来自家府里,特意穿了一身新襦裙,还求了林福让她们休息一日,想与太子偶遇一下。   哪知林福竟心肠那么坏,不仅不让她们休息,还要她们加快耕地的速度,别耽误了播种的时候。   她就赌气没去换短打,就穿着襦裙耕地,就算不能与太子偶遇,也能让太子看看她是多么坚韧不拔的女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准你们休息一炷香时间。”林福被哭得脑壳痛。   听到有休息了,四人立刻不哭了,把农具一扔从地里出来,候在一旁的侍女一窝蜂迎上去伺候。   而林福说休息一炷香时间就是一炷香时间,让秋夕在香炉里点了根线香。   并吐槽:“你们这才劳动了多久,一个时辰都没有就休息了四次”。   林嘉芩喝了甜汤回了血,又再战林福:“我的手好痛,都被磨出血泡了!而且,你自己要种麦,你自己不去耕地,只让我们耕算什么。”   林福托着下巴悠悠闲闲说:“不懂了吧,这就是技术工和操作工的区别。有了技术,你就能脱离纯卖体力的境地。所以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又说些奇奇怪怪让人听不懂的话。”林嘉芩哼。   “人丑就要多读书,没文化,真可怕。”林福也哼。   林嘉芩哇哇大叫:“你才丑!你才丑!你最丑!”   林福:“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你的意思是说大兄全天下最丑?”   林嘉芩呆住,一下没想明白怎么就跟大兄扯上关系了。   林福笑眯眯,发现逗熊孩子还蛮好玩儿的,完全不觉得自己这种行径像个怪阿姨。   一炷香烧完,林福赶鸭子一样把小姑娘们都赶进地里继续干活,林嘉芩带着三个小的又要哭,喊着太累了,要再休息一会儿。   “你累什么,以为我没看见?都是李满贵家的在帮你。还有你的血泡在哪儿呢,伸出手我看看,我帮你挑破了。”   林嘉芩赶紧把手藏到身后。   林福露出一个反派的笑容:“别怕,血泡就要挑破了,挤出脓血,结了疤,再磨破,再结疤,如此反复长出厚茧,你的手就不会再痛了。”   林嘉芩又哭:“你欺负我哇呜呜……”   她这几天哭的眼泪比一年都多。   林福:“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得知道,你碗里的美食都是农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那些农人可比你辛苦千百倍。”   “我现在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笑话你了。”林嘉芩扁着嘴睁大眼,哀求地看林福——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种田了。   奈何林福郎心如铁,半点不为所动,“快去干活。我再教你们背一首李绅先生的《悯农》。”   林嘉芩:“我不想……”   “不,你想。”林福念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林嘉芩:“……”   啊啊啊,我错了,我不该惹林福这个魔鬼,我以后看到她都绕道走,放过我吧!!! 第29章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林福念完《悯农》后, 高拱便陷入深思, 然后朝林昉揖手,赞道:“林补阙, 令妹大才,其胸襟气魄吾自愧不如。”   林昉嘴角抽抽, 提醒道:“那不是吾妹所做的诗,她刚说了,是一位李绅先生的大作。”   高拱问:“不知这位李绅先生在何处?可否为高某引荐?”   林昉道:“在下不知, 需得询问吾妹。”   “那……”高拱向太子看去, 问道:“殿下是否召见林家女郎,或者亲往麦地瞧上一瞧?”   他刚才就想说了, 他们一群男子站在这里偷看小娘子,委实不是君子所为, 过于……咳, 猥琐。   秦峥颔首:“便去瞧瞧罢。”   早就想过去同有趣的林小娘子愉快玩耍, 却被兄长硬生生拘着还不让出声,九皇子秦岳得了太子的准许, 挣脱开三皇子秦峻的手, 犹如脱缰的野马奔向林福。   “林小娘子,我又来找你玩耍了——”   林福看到忽然出现的九皇子,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看到从花木处转出来的一大群男的。   这群男子中间,有她家大兄弟林昉, 还有一面之缘的三皇子,其他人都不认识。   但其中有一人她能猜到是谁。   “呀……”   “啊……”   “嘤……”   林福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几道惊呼此起彼伏,转头去看,只见几道蓝色身影如旋风般刮走。   二、三、六、七、八跑了,这大概是她们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跑这么快,可见这几日耕地,极大的锻炼了她们的体魄——强壮!   麦地里除了仆妇,只留下一道鹅黄身影。   林嘉蕙没跑。   她不仅没有跑,还朝林福走来。   林福没管她,朝向自己走来的这群男的拜下,口称:“见过太子,殿下万安。”   林嘉蕙一脸惊讶,故作慌乱地拜下请安。   秦峥脚步顿了一下,笑问林福:“你是如何得知孤的身份,林补阙同你说过?”说着看了一眼林昉。   “殿下明鉴,臣并未告知舍妹。”林昉赶紧澄清。   林福道:“家兄并未说过。是小女与三皇子有过一面之缘。见三皇子始终走在殿下身后一步,且神色恭敬,普天之下能让三皇子这样的,只有两人。”   三皇子:“……”   秦峥大笑:“你倒是聪慧。”   “谢殿下夸奖,小女也这么觉得。”林福说罢,把软椅让给了太子,就要告退。   “林小娘子请留步。”秦峥叫住她,道:“孤有些疑问,想请林小娘子为孤解答。”   林福很无语。   这太子怎么回事?没看见她被一群男的围观?   就算她有自由不羁的灵魂,也受不了被这么围观。   她想,动物园里被天天围观的大熊猫与她此时此刻的心声是一样的——   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盯着本国宝是想做什么?!   而且你们不觉得这样围观一个未婚小娘子很没有礼貌么?   秦峥察觉到林福的不悦,挥手让其他人离开。   众人虽然对林福有不同程度的好奇,然太子有命,他们自当遵从。   然而走远是不可能走远的,离开云苍阁小花园,徐劭拉扯着几人又躲在适才藏身的花木后偷瞧。   “徐世子,太子殿下让我等离开。”高拱提醒道。   “我离开了啊。”徐劭抓字眼,“可殿下没有说要离开多远。”   “……”高拱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徐劭这样混不吝的成为友人。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我也是个混不吝的?   高拱一时有些怀疑人生。   麦田旁,只剩下了太子、三皇子、九皇子、林昉、林福,还有太子伴读慕容信和林嘉蕙。   “这位是?”秦峥扫了一眼浑身脏兮兮的林嘉蕙,就移开了目光问林昉。   林昉道:“回殿下,这是臣家中四妹妹。”   林嘉蕙见机盈盈拜下:“东平侯府林家嘉蕙见过太子殿下、三皇子、九皇子,三位殿下万福金安。”   秦峥微颔首,道:“退下吧。”   被挥退,林嘉蕙也没有不甘,再福了福,老老实实离开了。   林福则看向太子身侧未随那群人一同离开的男子,问:“这位是?”   “在下太子殿下伴读,慕容信。”慕容信潦草揖了一下。   哦,女主的恶毒嫡兄。   林福在心里说了一句,就没再注意慕容信,问太子:“不知殿下有何疑问需要小女作答?”   秦峥道:“林小娘子适才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何解?”   林福微微一怔,去看林昉,后者望天望地就是不与她对视。   确认过眼神,是偷看又偷听的人。   “殿下,就以种麦为例,”林福指了指自己这片还是土块的麦田,问:“殿下以为,以人力一日可犁地多少,耕牛一日可犁地多少?”   秦峥摇摇头,言不知。   林福道:“壮年男子两亩算多,耕牛四亩算多。”   秦峥道:“孤对农事一无所知,看来是孤陋寡闻了。”   “太子言重,您是国之储君,这些详细的数据该是您手底下臣子该熟知的,您不知并不是孤陋寡闻,而是术业有专攻。”林福笑道。   三皇子也笑言:“阿兄,峻也不知人耕地一日多少,然林小娘子言之有理,术业有专攻。”   太子领情,随意问一旁的慕容信:“允诚可知?”   “臣亦不知。”慕容信弯腰拱手,笑得极不自然,飞快瞟了林福一眼,又说:“不知林补阙知道与否?”   林昉对太子道:“臣曾任青州卢姜县县丞,为劝农桑,走访过县中村落。舍妹所言还是过于理想,实际耕种,男子一日犁地能有一亩多已是极好,且耕牛贵重,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有。”   秦峥赞道:“林补阙不愧父皇以国士赞之。”   “圣人谬赞,臣惶恐。”林昉谦虚道。   慕容信扯扯嘴角,转头对林福说:“不知林小娘子说此事有何意,殿下所问的是你那句什么生产是何解,你可别答不上来就顾左右而言他。”   “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林福道。   “什么?”慕容信呆了一呆。   “我说,你刚才那句‘什么生产’,原句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是一位姓邓的伟人说的富含哲理与社会发展规律的名言。”   “什么姓邓的伟人,我怎么没听说过?”慕容信嗤地一笑。   “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林福也嗤:“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慕容信脸蹭一下涨红,忿道:“那你倒是说说,你那话什么意思。”   林福道:“人力一日犁地两亩,耕牛一日四亩,若有机器可一日耕地十亩、二十亩、甚至百亩,岂不是能大大节省人力,能耕种更多土地,产出更多粮食,让更多人得以饱腹。”   “笑话,世间哪有这样的器物。”慕容信嘲道。   太子微微敛眉,看慕容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悦。   三皇子则直接反嘲:“慕容伴读,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九皇子给兄长捧哏:“阿兄说得对。”顿了顿,觉得不能偏心,又道:“林小娘子也说得对。”   被皇子怼,慕容信哪敢怼回去,气郁难受只能拿最弱的一个出气:“那不知林小娘子可有你说的日犁百亩的器物?”   “没有。”林福脆脆扔出俩字。   心说:曾经拥有。   当初姐家里的现代化大型农场都用上人工智能了,犁耕机、深松机、播种机、农用飞机、智能灌溉都是小意思。   当然,说了你们也不懂,姐懒得说。   唉……观于海者难为水。   慕容信立刻就笑了,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看来林小娘子也不过是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有什么不好。”林昉看慕容信的眼神不善起来,“没有的东西就去造,造不出来就想办法,一个人想不出来就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一起想,终有一日会将所有异想天开实现。”   林昉掷地有声:“人无巧思,与木头何异!”   啪啪啪啪啪……   林福疯狂拍掌:“阿兄威武!阿兄睿智!阿兄与时俱进!阿兄顶天立地!”   小眼神终于是崇拜兄长而不是看弟弟了,林昉觉得很受用。   慕容信被连番怼,心中不服得很,然太子淡淡扫过的眼神让他发怵,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秦峥朝林福拱了拱手,道:“林小娘子悯恤农人,高情远致,孤甚感佩。”   “殿下谬赞。”林福谦虚得很不走心。   三皇子秦峻转移话题,好奇问道:“林小娘子,现如今街头巷尾都在传你府中种麦之举,不少人笑话你,你怎么看?”   林福道:“我有一良法,或可使麦增产,但实际效果还得实践检验,若此法可行,至少关中地区可推广开来,让农人皆按此法耕种。一亩田如能多收两斗,积少成多,将会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   “林小娘子口气不小。”慕容信按捺不住又发言了。   林昉眼中怒色渐显,讽道:“在别人家中还大放厥词,慕容伴读的口气也不小。”   林福捏了一下林昉的手臂,让他不要生气,“这位太子伴读想必是看我是女子,单纯瞧不起女子,并没有针对某一个女子。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他也会这么说。”   慕容信道:“难道不是么,女子就该贞静贤淑,岂能毫无规矩、任性胡闹?”   林昉更怒,秦峻瞧慕容信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林福轻笑一声,朗声道:“我所做之事,旨在研究出粮食高产之法。我不会标榜我有多么志存高远、忧国忧民、高大伟岸,我所做之事皆是我情我愿我向往。当一亩产麦一石,增长到二石、五石、十石,若真能做到,天下将再无饿莩,四海之内丰衣足食。”   太子与三皇子听闻此言,皆动容不已。   若真有这样的景象,该是如何的盛世。   九皇子虽然听不太懂,但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喜爱的小伙伴捧哏:“林小娘子说得对。”学着林福啪啪拍掌。   林昉一脸“老父亲式”欣慰地笑:“说得好,有志气。有志不在年高,更不在是否女子。”   慕容信张嘴欲言,却被林福抢了先。   “我所做之事皆我心之所愿,我有信心也有能力,就算我一个人做不到,天下能人异士不知凡几,大家一起集思广益,谁又能肯定未知的世界,边际在哪里呢。”   林福扫过慕容信,眸光直视三皇子,笑着说:“至于别人笑话……不知三皇子有登过山吗,当你登上山顶的时候,你能看到山脚处仰望你的人吗?” 第30章   语惊四座, 不外如是。   林昉动容的看着妹妹。   小丫头年纪小小, 个子小小,不时语出惊人口无遮拦,还总爱装姐姐, 他从不知道, 说话噎死人的小丫头志向这么高远。   很多人都说小丫头同他小时候长得特别像,但他自己看去,却横看竖看都不觉得,难不成他十二三岁时长得像个小姑娘?还是小丫头女生男相?   但对这个缺失了十几年亲情的妹妹,他的确一眼见到就很喜欢,这是与林嘉蕙的兄妹情之间感觉不到的牵绊, 大概就是来自血脉的牵绊。   妹妹这么优秀, 作为兄长, 当然与有荣焉。   从今天开始, 他得重新审视这个说话噎死人爱装姐姐的妹妹,更要内省自身。   女子尚且有如此高远志向, 男子岂能连女子都不如。   “林小娘子高志,峻佩服。”秦峻拱手。   “过奖, 过奖。”林福也抱拳。   太子眸中亦满是赞赏之意。   偏偏就有人很没有眼色,在这么热血励志的时刻泼上一大盆冷水。   慕容信呵呵一声:“大话谁不会说。”   秦峻朝太子看去,他实在佩服太子能把这么个不懂眼色的蠢东西时时带在身边。   当然,若太子身边都是这样的蠢货,他是非常乐见其成的。   秦峥眉宇间也隐现不悦之色,然想到这是恩师之孙, 且自幼一同读书,情分不同,到底没说什么。   林昉林福兄妹俩同款嫌弃脸对着慕容信。   林福率先开怼:“我会说的大话多了去了,我还能说多年以后车不用马拉自己都能跑,日行万里轻轻松松;相隔万里之人也能面对面讲话;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个球,太阳并非东升西落,而是我们围着太阳转;月亮也是个球,人能到月亮上去,上头除了坑坑洼洼什么都没有。”   慕容信指着林福:“你、你这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   林福翻了个大白眼:“人类最可怕的不是没有想象力,而是党同伐异。凡你认可的皆为真理,你不认的皆为谬论,是妖言惑众,要禁止,要杀死。你以为你是谁!”   林昉接着道:“圣人取士,不拘一格,有德者有才者上;圣人广开言路,设民议司,听取民音,获取民意。如此,朝廷方有如今百花齐放、君臣同心的局面。何为妖言惑众,慕容伴读可否解释一下?!”   慕容信哑口无言,他再怎么也不敢说圣人不对,只能兀自忿忿瞪林家兄妹,企图用眼神杀死他们。   林福一个白眼从左翻到右,对林昉说:“阿兄,你问他什么呀,他知道什么呀。圣人取士,不拘一格,但唯有庸才不会用之。圣人那么英明神武,是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用这等**害他的子民的。”   慕容信胸膛剧烈起伏,脸青了红、红了紫,显然是气狠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吾不与女流之辈计较。”   “女流之辈的家不欢迎你,滚吧!”林福手一挥,也不管有太子皇子在场,就让秋夕去叫护卫,把慕容信赶出去。   林昉不作声,显然是站在妹妹这边。   三皇子袖手看好戏,一眼一眼瞟太子,看戏看得不要太开心。   林福自认自己并非什么女权斗士,尤其是在封建父权社会下大谈什么男女平等都是扯蛋。   可当一个狗男人只因为你是女人就看不起你,无论你说什么他都持反对意见,批评你,贬低你,甚至侮辱你。   你气不气?想不想打爆他的狗头?   反正林福很生气。   不能打爆慕容信的狗头,至少能把他从自己家里赶出去吧。   如果太子因此有什么意见,那只能说明太子也是狗太子!   她看的时候,就有书评评论太子秦峥优柔寡断还是个恋爱脑。但是以女主慕容静的视角写就,对太子所表现出的作为肯定有失偏颇。   可仅针对太子的这个伴读来看,太子用人之策很有问题啊。   慕容信这种猪队友总留在身边拖后腿,难道他没看见皇后和三皇子的虎视眈眈?   在书里,女主光环照耀下,慕容信这恶毒男配没什么好下场。   以此类推的话,可见太子的男主光环也很强大嘛。   噫……   -   东平侯府发生的事情,早得了吩咐的察事听子很快就送到了皇帝案头。   皇帝看过后朗声大笑,将密信拿给身旁的常云生看,连连赞道:“林尊家的这个小丫头不得了,朕迫不及待想瞧瞧她那高产之法了。”   常云生看后,将密信放回御案,说道:“老奴也想瞧瞧呢。正如林家女郎所言,一亩田如能多收两斗,能让多少人不再挨饿。四海之内丰衣足食,那盛世,老奴想想就激动呢。”   “梁末丧乱,百姓凋残,田亩荒废。自太.祖膺图驭极,廓清四海,历太宗、先帝及至本朝,朕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从未有一日敢懈怠,惟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然而边鄙馀寇,向或未除,顷年以来,戎车屡出。所以农功不致,仓廪未登,每念于此,朕心甚忧。”皇帝长长叹息。   “大家爱民如子,国中之民无不敬爱大家,上天有感,自大家继位以来,多年风调雨顺,普天之下,苗稼繁实,江山人才辈出,忠臣良将多如星斗,边塞恶邻也不战自溃。如此,仓箱之积,指日可期。”常云生说着行五体投地大礼,动情道:“大家必是比肩尧舜的千古明君。”   皇帝让常云生起来,虚点他:“你呀,就是会哄朕开心。”   常云生立刻一脸被冤枉的表情:“大家,老奴句句乃肺腑之言。”   皇帝摆摆手,也不说自己被拍龙屁爽了没,再看了一遍密信,然后让人去传召政事堂几位执宰与六部尚书进宫面圣。   因今日休沐,被传召的执宰与尚书没那么快进宫,在等人来时,皇帝与常云生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忽而问起:“太子那伴读叫慕容信的,是慕容毫什么人?”   常云生道:“太子少师之孙。”   “看人之道,用人之道,驭人之道,朕教了多年,太子竟还未习得十之二三,”皇帝摇摇头,沉声道:“朕实在失望。”   “太子尚且年轻,大家春秋鼎盛,慢慢教便是了。”常云生说道。   皇帝吐出一口浊气,感慨:“他与他母亲极像,极重感情。可他是储君,是下一任帝王,一个合格的帝王,岂能感情用事。”   话涉及到元后,常云生也不敢接话了。   说起昭成皇后,皇帝脸上出现郁郁之色,亦不欲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太子少师慕容毫。   “慕容毫也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手锦绣文章极受天下文人士子追捧,不然朕也不会将他选为太子少师。”皇帝满脸难解,“你说,他怎么就把自己的孙子教成那样。”   “约莫是少师府上子孙众多,他无法一一管教。”这话可不好答,常云生只能尽量和稀泥。   皇帝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说道:“他把自己的孙子都教成那样,朕的太子交到他手上教导,难怪教成现在这副模样……”   帝王胸襟再广阔,终究免不了多疑多思。   人的思维是发散的,有了一个可疑之处,就免不了带出更多可疑之处,越想越可疑,越可疑越想。   然慕容毫为官终没有大错,皇帝也不能给人来个莫须有,暂且放下了心中所虑。   但是对于慕容毫之孙,皇帝并不喜一个这样的人跟在太子身边,给太子造成不好的影响。   皇帝问常云生:“慕容毫之孙选官了没有?”   常云生道:“尚未。”   “那就让他做个富贵闲人罢。”   “喏。”   帝王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约莫三刻时辰,尚书左仆射、中书令、门下侍中、中书侍郎、黄门侍郎、御史大夫、六部尚书全部到了。   皇帝便说起此次急招众人的目的。   “朕有意开制科,选拔天下能工巧匠,改良农具,以助农桑,或修田亩之法,或高产粮之法,不拘其形,只为天下之大命。”   “陛下圣明。”众臣工齐齐称颂。   “此事便交由礼部与工部。”   “喏。”礼部尚书与工部尚书齐声应。   皇帝又接着分派工作:“户部重整鱼鳞册,重新丈量清查土地,严查逃户。”   “喏。”户部尚书应道。   “吏部、刑部、御史台,严查官吏不法,渔夺百姓者,一律严惩不怠。”   “喏。”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御史大夫齐声应。   皇帝:“中书令拟诏吧。”   尚书左仆射、中书令、门下侍中:“……”   果然,圣人又是已经做下决定,只通知他们一下。   君王太过强势,臣子很是无奈。   想施展才华吧,君王已经施展完了,他们也不是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   君王的决定于国有利,他们是拥护支持的。   但君王的决定于国有害,或者君王肆意妄为了,他们也是能死谏到底的。   蝴蝶扇动小小的翅膀,能掀起飓风。   皇帝命令一下,三省六部空前忙碌。   时隔几年,朝廷再开制科,许多偏才能人,许多有奇思妙想却被斥责奇技淫巧之人皆赞圣人英明,都准备了起来,报名应制。   而周朝立国后,第二次全国土地丈量也开始了,上一次丈量土地还是太.祖朝。   不过,忙碌的三省六部里,有一部并不是那么忙,甚至因为高姜国内讧把自己搞分裂而无力扰边,都不用像往年那样防备西北恶邻,只需多注意一下西南。   这闲得抠脚的部门就是兵部。   休沐日被圣人召进宫中议事,却从头到尾都没兵部啥事儿,兵部尚书林尊甚至怀疑,圣人把他也叫来只是因为“六部尚书”这么叫着顺口而已。   当然了,兵部闲得抠脚,将军解甲归田是好事。   无大事可做的林尊每日都能早早下值,回府瞧着阿福折腾她的麦地(和姐妹)也挺有趣。 第31章   白露早, 寒露迟, 秋分种麦正当时。   小麦的种植历史可追溯到史前时期,不过当时种植面积并不大,后汉武帝在董仲舒的建议下, 开始在关中地区推行冬小麦的种植, 又经东汉时期几次推广,小麦的种植才在黄河流域普及起来。   到了这个周朝,小麦早就是关中地区的重要粮食作物。   送走不知来干嘛的太子和看热闹的一群男的,东平侯府又平静了下来。   白露之后,云苍阁麦田终于在林家姑娘们的坚持不懈(并不是)下整好了,并且达到了林福要求的“平、松、碎、净、深”。   地面平整, 厢平沟直, 表面疏松通气不板结, 土渣细小, 表土无作物根蔸,适当加深了耕作层。   林福检阅过她的麦地后, 满意点头:“不错,给仆妇们几个钱吃茶吃饼。”   秋夕应喏, 把早准备好的铜钱赏了几个仆妇。   仆妇接到赏钱喜不自胜,连声谢五姑娘。   旁边林嘉芩看到表示不服:“明明是我耕的地好吗!”   林福瞅她:“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   “哼!”林嘉芩气呼呼转头。   她就是学不乖,总要去挑战林福这个魔鬼,每次都被虐回来。   麦地平整好后,林福划出了几个片区,将分别播种关中和关东地区不同的麦种。   不同地区的麦种之间又会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让庄子来的农妇按照她们多年的经验种植,一部分按照林福定的计划精耕细作。   在种植的过程中将所有的数据和问题记录下来,一来作对比,二来作为改进的依据。   不仅仅是云苍阁麦田这小块地,东平侯府只要是种麦的庄子都按照她的要求开辟了一小块试验田,庄子上的管事必须严格按照她的方式对试验田进行种植,并记录种植当中的各种情况,以便给她的实验提供更多数据支撑。   老夫人现在是由着她折腾了,并亲自帮她敲打了庄子上的管事,以免那群人欺她年轻面生而阳奉阴违。   那么,地平整好后的下一步就是……   林福也换上了一身蓝色粗布短打,脚踩一双鹿皮小靴,长发梳成两个丫髻,站在田亩旁,意气风发一挥臂——   “抬过来。”   什么东西?   原以为耕完地就完事,却又一大早被赶到麦地的林家六朵花齐刷刷探头。   内院管事李左带着好几个抬着、扛着陶缸的力士,陶缸盖了木盖和布巾,力士们把陶缸放在麦地旁,等着五姑娘的下一步指示。   接着,林福让朱槿给六朵花发遮脸的巾子。   “干嘛?”林嘉芩拿到巾子,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给你捂住鼻子的,省得你待会儿又哭天抢地。”林福让她们快系上,不要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六朵花一脸狐疑,看林福自己不系却让她们系,此事必有蹊跷,她们才不上当呢。   林福乜了六朵花一眼,既如此,待会儿可别哭。   “把盖子打开。”林福道。   力士将陶缸的盖子打开,一股腐臭直扑鼻端,不仅六朵花受不了,许多侍女也受不了,纷纷捂住口鼻。   六朵花果然哭了,林嘉芩捂着鼻子跺脚喊:“你干什么呀,还不快让他们把东西抬走!”   “福妹妹,我们都按照你的要求受罚了,你怎么能……怎么能……”林嘉蕙说不下去了,她感觉要吐了。   七和八两个最小的更是嚎啕大哭,直囔囔:“我要去告诉母亲,我要去告诉母亲……”   林福呵呵:“哭什么,你们每天吃的粥饭饼青菜,都是用这些东西种出来的。”   六朵花:“……”   六朵花:“呕呕呕……”   吐得那叫一个凄惨。   林福看着她们吐完,才撸了撸袖子,说:“今天,林博士教你们如何施基肥。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麦喜胎里富,底肥是基础。基肥施得好,才会产量高。一人去拿一把长柄勺,跟我下地。”   “我不,我不,我不去。”   六朵花哭天抢想逃走,林福早有准备,老太太院子里的仆妇侍女她借来一群,吴嬷嬷领头往那儿一站,言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要让姑娘们深切体会民生之艰难,才不会犯“何不食肉糜”之错。   我们不会犯错,一定循规蹈矩,再不犯错,求祖母犯过呀!   林福你这个魔鬼,你居然变本加厉的折磨我们!!!   在魔鬼面前,反抗是没有用的。   六朵花脸上绑紧布巾,在以吴嬷嬷为首的监工眼皮下,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心底的悲伤那么大——我们一定是全京城最惨的高门贵女。   聂氏黄氏得了消息,立刻赶来麦田,看到爱女的哭哭啼啼的惨样心疼坏了,对林福更是气得不行。   可她们不敢闹,吴嬷嬷在此呢,她代表的是老夫人。   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气急的两人实在无法忍受臭味,各自找借口跑了。   林嘉芩和林嘉蕙眼睁睁看着阿娘来了,阿娘走了,阿娘并没有把她们从水深火热中救出去,心、甚、悲!   终究是认命了!   早就认命的林嘉芸心态很良好,甚至还能抽空跟林福聊天。   “五妹妹,你怎么不系布巾?你不觉得臭吗?”   “臭是有点儿臭,不过这不算什么。”   当初她跟着导师去热带的原始森林,近距离接触过大王花,那才是祖宗级别的臭,臭得她心脏病都差点儿犯了。   有大王花“珠玉在前”,这点儿味道就是臭味中的弟弟。   而且:“我们手上施的这些底肥是我让人做的,已经做过除臭处理,不凑近仔细闻,其实没臭味。臭的是那边试验田的无添加纯正农家肥。”   这些肥料是林福根据土壤和地力让人处理的高氮高磷低钾肥,收集肥料原料和配比,可是花了不少力气的。   尤其是她亲手做的微生物菌剂,聂氏还去跟老太太告状,说她祸害了不少稻米、糖、醋、药材、果蔬、鲜鱼等等。   屁嘞!   科研的事情能叫祸害吗?   这叫正常损耗!   不多试验些材料,怎么能找出成本小收益高的材料。爱迪生发明灯泡都用了六千多种材料,做了七千多次实验,她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老太太向着林福,本来就瞧聂氏哪哪儿都不顺眼,于是甚严厉地让聂氏没事不要瞎嚷嚷,大惊小怪,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聂氏委屈就不提了,反正也没有新的花样。   不过她亲手(指挥仆役)做的有机肥看起来真不错。   不愧是老子,嘿!   “那你为什么不把那边的也处理一下!”林嘉芩握着竹勺的柄,远远地把底肥倒在土上,后头跟着的农妇就会翻耕,把肥料翻下去。   “你是不是傻,都处理了,还对比个鬼呀!”   林嘉芩好气,又反抗不了林福大魔王,除了一眼一眼瞪,毫无办法。   看小姑娘这眼睛一下睁圆一下拉长,怪有意思的。   林·怪阿姨·福忍不住上线,逗小姑娘:“你们想知道这些肥料都是用什么做的吗?来来,我详细给你们解说一下原材料和制作过程。”   小姑娘们惊恐:“我不想知道!”   怪阿姨压低嗓子用魔鬼之音说:“这就要从咱们家的猪圈开始说起……”   “啊啊啊……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闭嘴闭嘴闭嘴!”   林嘉芩整个人都炸毛了,跳着脚,长柄勺里的肥料洒了林嘉蕙一身,六、七、八也不幸被糊了一点,跟在她们身旁的农妇们同样遭了秧。   林福和林嘉芸动作快,早就走到了她们前头,倒是躲过了一劫。   林嘉蕙和六、七、八呆滞当场。   片刻后,林嘉蕙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强尖叫:“林嘉芩——我跟你没完——”   呜呜跑了。   六、七、八不敢朝二姐姐吼,也跟着呜呜跑掉。   林嘉芩握着长柄勺呆愣在原地,等四人的身影都跑没了,才缓慢转头对林福说:“我不是故意的。”声音里有无限委屈。   林福说:“我知道,是意外。”   林嘉芩:“对呀,是意外呀。”   林福:“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干活,姐罩你,咱不怕林嘉蕙。”   林嘉芩:“那我先谢谢你,你可一定要在祖母跟前帮我说话……等一下,我才是你姐吧?!”   林福假装没听到,招呼林嘉芸继续干活,并表示:“对于她们这种中途跑掉逃避劳动的行为,我们必须要给予强烈的谴责和有效的惩罚手段,以免她们再犯。”   “五妹妹打算怎么罚她们?”林嘉芸问。   “就让她们负责那边的试验田吧。”林福指了指隔了一条小土道的三块试验田,正是农妇们负责栽种的那几块。   顺着林福手指方向看过去的林嘉芩:“……”   好、好狠!   还好我没有趁机逃走。   一阵后怕。   逃走的林嘉蕙还不知厄运即将降临,她回到兰心院就叫人备水沐浴。   浴桶里放了厚厚一层花瓣,用香胰子洗了两桶水,再在身上抹上一层厚厚的香膏,房中也点了好几炉熏香。   可林嘉蕙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臭味,使劲儿地在自己胳膊上闻。   闻着闻着,不禁悲从中来,扑倒在榻上嘤嘤哭泣。   闻讯赶来的聂氏一进门就看到爱女在哭,心疼坏了。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阿嚏!阿嚏!”满屋子烟雾缭绕的熏香把聂氏熏得止不住打喷嚏。   林嘉蕙赶紧让侍女灭了熏香,才转头看着聂氏,哀哀叫了一声:“阿娘,我真的受不了了,您让我走吧……”   聂氏大惊:“怎么呢?你要走到哪里去?”   “反正在这个家里也没有人喜爱我,福妹妹她……她……”林嘉蕙哭着说:“反正她已经回来了,她才是侯府嫡女,我还怎么有脸在府中待下去,我还是去我亲生父母身边尽孝吧……”   “我的儿,你这是要挖我的心啊!”聂氏抱住林嘉蕙哭,“你要去你的亲生父母身边,那为娘呢?为娘把你养大,十三年的时间,你就这么铁石心肠,不要娘亲了?”   林嘉蕙大哭:“我怎么会不要阿娘,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都没有“只是”完整,聂氏不由着急,追问:“只是什么呀?”   林嘉蕙只哭不说,她的侍女雪兰很上道的开始讲述自打林福回来后,她家姑娘所受的委屈,尤其重点讲述了今日麦田里,林福和林嘉芩合起伙来欺负她家姑娘,泼了她家姑娘一身秽物。   聂氏听了气炸了,“你等着,为娘这就去给你讨回公道,这个家,我才是做主的人!”   她说着,犹如一头盛怒的狮子冲出兰心院,西征云苍阁麦田。   聂氏离开有一会儿后,林嘉蕙收起了眼泪,与雪兰对视一眼,勾起唇角露出笑意。   仅笑了片刻,她脸一变,匆匆起身往浴房走。   “再给我备水,多洒些花瓣。” 第32章   聂氏此刻就是盛怒中的护崽的母狮子, 她气势汹汹, 仿佛要把一切欺负她崽的存在统统咬死。   她是真受不了了!   自从发现女儿被抱错了,她的日子就没有一天舒心过,丈夫怪她, 婆母怪她, 隔壁黄氏笑话她,可这是她的错吗?是她故意把孩子抱错的吗?   她难产,拼死生下孩子,只剩下一口气,昏迷多日才醒来,她怎么可能发现得了自己的孩子抱错了!   那个时候她的丈夫、婆母、妯娌又在哪儿?   他们在洛阳享福!他们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   还有林福!   这就是个讨债的, 要她命的!   为了生这个孩子, 她差点儿没了命, 十几年后找回来, 处处跟她作对,要气死她才开心。   这孩子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她就是个恶鬼,讨债的恶鬼, 食母的恶鬼!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把她接回来!   盛怒中的聂氏气势汹汹杀到云苍阁麦田,从回廊拐下去,一声怒喝还没出口,就迎面遇上老夫人。   聂氏:“……”   “母亲,您怎会在此处?”盛怒的狮子此刻从心。   老夫人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   气势这种东西, 再衰三竭,当着老夫人的面,聂氏哪里敢说是来教训林福的。   她都搞不懂,林福那个粗鄙的丫头怎么就投了老太太的眼缘,明明老太太是那般严厉重规矩,林福呢,是半点规矩都没有。   “有事就直说,吞吞吐吐,哪里像个侯府主母。”   婆媳关系是千古难题,尤其老夫人始终认为聂氏狐媚手段了得,才会勾得她儿子失了理智非她不娶,她就不会给聂氏好脸色,聂氏动辄得咎不奇怪。   聂氏也知道婆母是不可能喜爱她了,有孝道压着,她除了避开也别无他法,但今日爱女之心占了上风,她非要给自己的爱女讨回一个公道不可!   “母亲,林福也太过分了,她心有怨愤,故意折磨她的姐妹们,但一个月了还不够吗?她都已经把她的姐妹们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竟然还变本加厉,故意泼了蕙娘一身秽物,她这分明是故意要赶蕙娘走!”   老夫人淡淡道:“还有吗?”   “蕙娘又有什么错,林福非得这么针对她?当年抱错之事是意外,谁也不想,蕙娘也才刚出生什么都不知道,林福非得要把所有的怨恨都发在蕙娘身上吗?现在好了,蕙娘哭着对不起她,要把身份还给她,说要回自己亲生父母身边,她满意了?!!!”   聂氏憋了太久,憋了一肚子怨气,她今天要一吐为快!   “自从林福回来,咱们府里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满京城谁像她这么闹腾?!不敬亲长,不友姐妹,没有规矩,口无遮拦,行事无忌,让咱们东平侯府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就是来报复咱们的,报复她那十几年的庄户生活,故意在府中种什么麦,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就是恶心咱们!”   “她说得没错,她根本就不是林福,她是一个恶鬼,来报复咱们家的恶鬼,她要我们家破人亡!”   林福让秋夕伺候着洗干净手,接过绢帕擦干了水,朱槿立刻拿了香脂给她擦手,小胖脸上表情忿忿。   “这什么表情,跟个小笼包似的,还是十八个褶。”林福笑着曲指轻弹了一下朱槿的额头。   朱槿扁着嘴看自家姑娘,很委屈,为自家姑娘感到委屈。   “林福,你还笑得出来啊!”一旁也在净手的林嘉芩说道。   聂氏并没有压低声音,麦地这边可是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少侍女仆妇杂役都偷偷觑着林福,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复杂有趣。   林嘉芩都有些同情起林福来。   明明是侯府嫡女,却自小长在乡野;明明该品诗论琴,却挥着锄犁;好好一个高门贵女,却因为造化弄人,变得喜爱种田这么变态。   可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却不得亲生母亲喜欢,还有一个假贵女天天在自己眼前晃,甚至差点儿就因为被忽视而死掉。   林嘉芩想:如果换做我是林福,恐怕早就疯起来杀人了。   “为什么不笑。”林福歪头看林嘉芩,笑得十分好看:“你伤心难过,恨你厌你之人并不会有恻隐之心,而是欢欣鼓舞。反之,你笑得越开心,他们就会越难受。”   林福说着看向聂氏,正巧聂氏也朝这里看过来,视线对上,林福不闪不避。   林嘉芸就站在林福身旁,也正正看到聂氏的眼神,微微蹙了蹙眉,她轻声安慰道:“母亲这般说你,未免太过不慈,你别伤心。”   林福轻轻一笑,摇头。   她不会伤心,她怎么会因聂氏的态度而伤心。   在她的心里,聂氏从来就不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有且仅有一人。   会为她输血而导致自己贫血;会守在她的病床前,夜里偷偷哭,却在白天总是笑容温暖灿烂;会逼自己成为一个女强人,就为了赚更多的钱给她满世界找心源;会闹得全家头大也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只为了她病危时能多一份血浆。   她会陪着她笑,陪着她哭,给她讲故事,一起画图画,一起弹钢琴,一起看佛经,一起种萝卜。   她总是不愿把坏的情绪给她看,总是笑容灿烂地对她说:“我们福宝是最有福气的宝宝,妈妈最喜欢福宝了。来,亲妈妈一个。”   在她提出死亡就将自己的遗体捐赠出去的时候,她再悲痛再不愿意,也颤抖着手在监护人那一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就是那么一个伟大的善良的女性。   林福的母亲只有一个,不会再有其他人。   而小林福……   林福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   在小林福的心里,聂氏也从来不是她的母亲。   “三姐姐,”林福对林嘉芸挑眉一笑:“爱我之人必真心以对,恨我之人必加倍奉还。”   林嘉芸眸子颤动,惊愕地看着林福。   所以,对父亲、对大兄,林福笑容真诚,放松玩乐;对祖母,林福敬爱有加;对姐妹,林福大多无视;对嫡母和林嘉蕙……林福从不遮掩她的厌恶。   所以,是这样的吗?   林嘉芸从未见过把自己的爱憎如此分明表现出来的人,一时竟不知是何心情。   在东平侯府里,你喜欢谁,不喜欢谁,从来只能深深藏在心里,露出一点儿就是错。   她也不喜嫡母,不喜林嘉蕙,可她从来不敢表现一点点出来。   不然就是不孝,不然就是心大了。   “五妹妹,将你养大的那户人家,必定对你十分好。”林嘉芸轻轻笑,有许多的羡慕。   只有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才会将女儿养得这么光风霁月。   林嘉芸实在是太羡慕了。   林福微怔,旋即笑着点头:“你说得对,他们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无论是她的爸妈弟弟,还是小林福的爹娘兄长,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一定会幸福,一定。   那头,聂氏总于把心里压了许久的话统统倾倒出来,说爽快了。   老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再说话,淡问:“说完了?”   聂氏这才醒过神来,发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对聂氏对林福都不做评价,只道:“既然林嘉蕙要回她亲生父母身边尽孝,我也不强留她,省得她还怨我们,就让她回去吧。”   “母亲!!!”聂氏一声尖叫,“母亲怎么能说这种话,蕙娘她又做错了什么,您要送她走!”   这可真是恶向胆边生,都敢质问老太太了。   林福被这一声尖叫从伤感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然后与另外两朵花组成了吃瓜阵线联萌,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获得第一手八卦资源。   了不得,了不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聂氏终于爆发了。   老夫人说:“她挑拨亲人关系,闹得阖府不宁,口是心非,就是错!你不是说,蕙娘自己想回亲生父母身边尽孝,那就让她去,孝顺父母乃人之大伦,我们岂能拦着她,让她变成个不孝之人岂不是我们东平侯府的罪过!”   聂氏急了:“母亲,我们这会儿把蕙娘送走,别人难道不会说我们东平侯府不仁不义吗?”   “这倒是没关系。”老夫人老神在在,不疾不徐说:“当初是你闹得厉害,我才让她留下。如今她自己要走,我们拦着不让走,才是真的不仁不义。”   然后聂氏就沉默了,“死亡”了。   她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然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就算不是亲生的,到底也是看着长大十几年的孙女儿,当初也是老太太松口留下人,说能让侯府得些仁义的名声。   怎么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老夫人暗自摇头,摊上这么一个蠢又不受教的儿媳,家门不幸啊!   她也懒得再理脑子不清楚的聂氏,免得自己被气死,那就是上了聂氏的当了。   扔下儿媳,朝麦田边的三姐妹走去。   三人立刻收起吃瓜表情,一个赛一个乖巧纯良,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说:“我听人说,你们在泼秽物玩耍,就特意过来瞧瞧。”没想到瞧到了一出好戏。   “谁跟您说我们在这样玩儿?!”二、三、五异口同声,都震惊了,谁会这么重口味,玩儿这种东西啊!   “没有就好。”老太太颔首,嘱咐道:“你们要种麦就好好种,不许瞎闹,祖母还等着看你们的收成呢。”   林嘉芸乖巧福身:“是,谨遵祖母教诲。”   林福意气风发:“阿婆,您放心,我们可不是瞎闹,是为国朝做贡献呢。”   林嘉芩小声嘟囔:“我不瞎闹,也不想种麦,又脏又累,祖母……”   老夫人正巧转过身,也不知看没看到林嘉芩委屈的小表情,只道:“那你们再接再厉。”   林福挥手送老太太,顺便说:“阿婆,四、六、七、八逃避劳动这种行为要不得,您让人去把她们给我抓回来呀。”   老夫人:“吴嬷嬷,你去把人抓回来。”   吴嬷嬷忍笑:“喏。”   林嘉芩鼓着眼睛看林福,忿忿:“你是魔鬼吗?!”   林福乜她:“七个人的活,三个人干,你同意吗?”   林嘉芩立刻道:“怎么可能同意,凭什么我要帮别人干活!”   林福摊手:“你看。”   林嘉芩:“……”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干活!”   林福就静静地看着她。   林嘉芩:“……”   林嘉芩:“……好、好吧,干活。等一下,我们不是说先去休息吃茶点吗?”   林福:“对哦,忘了。”   三人转身,去香雪阁休息一会儿吃个茶点。   林福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林嘉芩和林嘉芸,再后面簇拥着一群侍女仆妇。   与一直怒目而视的聂氏擦肩而过,她脚步没有一丝停顿,面上也无一丝表情变化,视之为无物。   林嘉芩和林嘉芸潦草地向聂氏福了福,追上林福的脚步。   聂氏红着眼,目眦欲裂,眼泪控制不住地滑落脸颊。 第33章   老夫人回到期远堂, 吩咐秋露:“去将四郎叫来。”   秋露领命离开, 没多大一会儿,林昕来了。   “祖母。”林昕进来后,叉手一揖, 不问何事, 等着老太太说话。   “坐吧。”老夫人指了指右下首的椅子。   林昕在圈椅上坐下,只忐忑地坐了半边屁股,等着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看着林昕,细细打量。   老夫人重嫡庶,且玉树兰芝的嫡长孙珠玉在前,庶出的儿孙她更难看见。   有出息倒还好些, 偏偏两个庶孙都是畏缩沉默的性格。   不过, 四郎今日这一出倒是有点儿让老夫人诧异。   他竟然敢到期远堂来啥说八道一通, 就为了把她引去麦田给阿福解围。   “四郎。”老太太唤。   “祖母。”林昕立刻站起身, 又是叉手一揖。   “坐吧,无需拘谨。”老太太道:“你今日做得对。”   若不是如此, 她还不知道聂氏对亲生女儿这么大怨气,难怪能让刁奴磋磨阿福, 她心里是不是还遗憾,阿福居然挺过来了没死?!   老夫人从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个她不喜的儿媳。   “谢祖母夸奖。”林昕才坐下,又是急急站起来叉手一揖。   老夫人:“……”   这孩子礼是真多,看他坐下起来坐下起来,她眼睛都看晕了。   “行了行了,别再站起来了, 你老实坐着说话。”   “是,祖母。”   林昕老老实实坐下,还是只坐了半边屁股。   老夫人沉吟片刻,道:“你友爱妹妹,这很好。然你想过没有,你这可以算做是对嫡母不敬。”   林昕一激动一害怕又想站起来,但在老太太严厉的目光下,他没敢。   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对老太太说:“祖母,孙儿先向您告个罪。前些日子,母亲与二婶在期远堂打起来,孙儿不小心看到了。”   看老太太皱了眉,他赶紧解释:“孙儿是来给祖母请安的,当时期远堂外没有婆子守着,孙儿就直接进来了,哪知道……”   “此事不怪你。”老太太摆了摆手,“你接着说。”   林昕就道:“就是那日,五妹妹那一番陈词,孙儿听了心潮起伏,一直在想这件事。女子尚且心怀天下,我为儿郎却庸庸碌碌毫无志向,孙儿感到万分羞愧。”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抬头看着老夫人,见祖母面上虽没有表情,但是眼神的鼓励的,他有了勇气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祖母,孙儿虽然无甚长处,亦有高志。”   “好!”老夫人一个好字铿锵有力。   她虽然是个严厉的嫡母、祖母,却也不是见不得庶出子好的人。如若不然,老侯爷的庶子根本不可能成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论是行医还是经商,都是出类拔萃的。   “你想怎么做?”老太太问孙儿。   林昕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后脑,说:“孙儿无甚长处,只喜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就想着,可以帮五妹妹做做农具,让她更省事一些。所以今日去找五妹妹,就看到二妹妹不小心泼了蕙娘,我想,可能蕙娘……孙儿就想帮帮五妹妹。”   老夫人在心中摇头叹息,这孩子果然是被养废了,所谓的高志就是帮妹妹做农具,这算什么高志!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把他掰回来。   “四郎,圣人下诏开制科之事,你可知?”老夫人问。   果然,林昕摇头,不知道。   老夫人说:“圣人三日前下诏,开制科,招天下能人异士,为天下之大命计。你既有此志,当可应制,为阿福一人做农具何不为天下农人做轻省些的农具。”   林昕呆呆地看着祖母,面上全是不敢置信,话都不会说了。   老太太等了半天没等到孙儿的回应,看他一副呆相,无语,叹气:“你之意如何?”   林昕一个激灵惊醒,立刻站起来,对祖母行大礼:“孙儿谢祖母成全。”   老夫人道:“成全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起来吧。”   “谢祖母。”林昕从地上爬起来,眼中含泪,看着老太太,然后咧出一个傻笑。   “既然要应制,你便去好生准备,待你父回来,我让你父去请信国公给你作保,只要你不出差错,想来名次不会太差。”   “谢祖母。”   林昕又要行大礼,老夫人被他上上下下的搞得眼晕,摆手:“行了行了行了,你自去罢。”   林昕还是把大礼行完,才高高兴兴离开了期远堂。   老夫人靠着凭几,面无表情说:“傻小子。”   -   当天傍晚时分,一家人在期远堂一起用饭,老夫人特意吩咐,让林昕的生母郦氏过来。   郦氏的到来让林福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古代妾室的地位,真是就是跟奴仆差不多的地位。   满屋子无论是老夫人、侯爷、世子,还是无论嫡庶的郎君姑娘们,都围桌吃饭,而郦氏却没有资格上桌吃饭,而是站在侯爷身后,接手侍女的工作,帮侯爷布菜。   值得一提的是,聂氏没来。   她推说身子不适,没来期远堂用晚饭。   她要是来了,郦氏还得伺候她。   不过林嘉蕙没有说身子不适不来,她来了,老老实实的,该请安请安,也不随意搭话,微微垂首的模样,看起来倒是有些可怜。   大约是听说了老夫人白日里说的话,害怕自己被送走罢。   一家人用过饭,在花厅里吃茶,老夫人就说起了林昕要去应制之事,并嘱咐林尊早日去信国公府请信国公为林昕作保。   林尊听了,诧异地看着林昕,片刻后,满意点头道:“你有此志,为父甚是欣慰,待我邀约了信国公,你同为父一道去让他见见。”   他虽然尽量对三个儿子做到一视同仁,但到底林昉是嫡子是侯府的继承人,他对林昉更寄予厚望,资源肯定也更多的倾斜在林昉身上。   但庶子自己有想法有出息,他作为父亲,也会助一臂之力。   家族要兴旺,不能只靠一人,兄弟之间更该互帮互助。   郦氏听到这事,眼眶都湿了。   四郎有出息,她就放心了。   坐在林昕身旁的林昫偷偷瞄他,眼中尽是羡慕之情。   “制科?”林福突然说:“你们刚刚是在说,圣人开制科,取农桑工巧之长才?”   她眼睛亮晶晶,得了林昉肯定的回答后,目光欻地更亮。   林昉稀奇问:“圣人开制科,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林福呆了一呆,然后,如遭雷击!   她又忘了,她这是在周朝。   皇帝开制科取士跟她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哪怕她觉得自己若是更应制,铁定是状元之才,可不行,她是个女人。   在这里,女人要当官,除了内宫六尚,没其他选择了。   可她怎么可能会进宫当女官。   林福顿时蔫了。   “怎么了这是?”林尊问。   “没事儿。”林福有气无力摇摇头。   林昉看妹妹这副被打击到的模样,忽然想起曾听过她说的一句话,试探问道:“你不会是……也想去应制吧?”   林福蔫了吧唧说:“我能去吗?”   林昉摇头:“你不能去。”   林福更蔫了,喃喃:“我觉得我去了,肯定考个状元回来。”   林昉弹了一下林福的额头,笑说:“可从没有女子去应制的先例。”   老太太和林尊只当她说胡话,并不当真。   这历朝历代,哪有女子应制为官的。   林嘉蕙没说话,但看林福的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嘲讽,似乎是在笑她异想天开。   正巧林昉要跟林福说话,一眼就扫到了林嘉蕙的这个眼神,不悦地皱起了眉。   “好了,别郁闷了,过的几日,我带你出去耍。”林昉又弹了林福的脑门一下。   听到出去玩,蔫了一半的林福这下全蔫了。   “我才不出去,出去一趟就损失了我几颗猪头金。”她还在为打赏了甘幼子的那几颗金裸子耿耿于怀呢。   虽然知道书中的情节全是恶毒女配所为,同为工具人,甘幼子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理智是这样想,感情上,林福真的很不想跟甘幼子扯上一文钱关系,总觉得两个人八字相克,肯定倒大霉。   可她现在扯上了不止一文的关系,而是好几个猪头金。   亏大了。   所以还是宅在家里安全,至少不会有金钱的损失。   “什么猪头金?”老太太好奇问。   “就是唔……”   林福被林昉一把捂住口鼻,不让说话。   老太太瞪长孙:“你好好的,捂阿福的脸做什么?”   林尊也急眼了,对儿子女儿挤眉弄眼,让他们小心点说话。   “哈哈,就比划看看,阿福脸好小,我一个手掌就盖住了。”林昉尬笑,并为了论证自己所言,手掌一竖,把林福的眼睛也给遮住了。   林福:“……”   老太太看着看着,没忍住笑出来:“行了,别遮着阿福的脸,有你这样做兄长的?!”   林昉讪讪放下手。   林尊帮儿子努力转移话题,说道:“下月朔日,行军大将军李骥班师回朝,圣人御驾亲至郊迎,准长安百姓在朱雀大街两旁迎王师入城,当日定然热闹非凡。”   林昉赶忙对林福说:“那日,阿兄带你出去瞧热闹去。大皇子也会一同回京,还有三个姜国的来使,听说他们都送了公主来朝贡圣人。”   林福略吃惊:“三个姜国都送来了公主?前高姜国分裂成三个国家,连公主都分?这是分苹果吗?他们这么丧心病狂?!”   林昉:“……”   我妹妹关注的地方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小娘子听到可以出去耍,难道不应该欢欢喜喜说“好啊好啊出去耍啊”?   “嘿,你别管三个姜国是不是丧心病狂了,你就说那日你去不去看吧!你去的话,我就让孔才表兄去定了安仁坊荐福寺的斋饭。荐福寺的祈福院就在坊墙旁,有三层高,在那里看可是视野最好的,晚了可就订不到位置了。”   这么一说,林福有点儿心动。   王师回朝欸,听起来就觉得帅炸了,她每次在电视上看阅兵都是看得心潮澎湃。   “五妹妹,一起去瞧瞧吧,这样的热闹,我也想看看呢。”林嘉芸笑着说。   林福要是不去,她们几个庶出的要是实在想去看,跟祖母禀报一声,让庶兄弟带着,带上侍女护卫也能外出去瞧热闹,但让大兄去订荐福寺的好位置,她们可不敢提这样的要求。   林福看看坐对面的林嘉芸,略过装可怜的林嘉蕙,七跟八也一脸渴望。   “行呀,那去呗。”   林尊林昉父子俩对视一眼,转移话题成功,安全。 第34章   五年前, 武卫大将军、定国公李骥领行军大将军职, 统帅百万大军于西北与高姜国血战,半寸不退。   李将军出征时,天子亲送大军至城外十里, 言:“将军凯旋归京日, 朕再至此处亲迎,与将军痛饮庆功酒。”   “臣,定不辱使命。”李将军激昂道,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杀敌,凯旋, 杀敌, 凯旋……”   京郊几万将士敲击着手中兵器, 喊杀声震天, 惊起远处山林飞鸟无数。   西北大军与高姜国鏖战五年,察事监在高姜国布局多年的暗桩亦不计生死齐齐出动, 终于,将这头觊觎中原富饶之地百多年的西北恶狼撕裂了。   周朝占了西北一大块肥美的草场, 高姜国分裂成南北后三姜退千里之地,西北大患一举铲除,皇帝的功绩薄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今,功臣还朝,帝王郊劳,长安百姓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欢欣的笑容, 长安城处处比上元佳节时的灯会还要热闹。   御驾与大军将经过的朱雀大街早已打扫干净,路面再度压实了一遍,京城百姓自发在大街两旁的榆树、槐树上挂满了五色丝绦,风吹过,飘扬的丝绦格外好看。   八月朔日,五更三刻,承天门城楼上咚咚鼓敲响,长安城各条南北大街鼓楼依次敲响,城内寺庙也撞响晨钟,整座长安城在钟鼓声中苏醒。   东平侯府,外院书房常棣院和世子所居春和院在第一阵鼓声时就点起了灯,侍女们伺候主子梳洗换上朝服着进贤冠,然后护卫打着灯笼火把,护送骑马的郎主与郎君去上朝。   朔望朝,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朝见皇帝。   今日朔朝最重要的就是皇帝郊劳之事,皇帝接受了文武百官朝见后,礼部官唱兴,皇帝着武弁,步出大殿登上玉辂,帝王大驾卤簿出西郊。   御驾于午时前抵达西郊郊劳台,皇帝登上圆台后,就听远处有隆隆马蹄声。   远目眺望,旌旗敝天,身着明光铠甲的将士整齐策马而来,无数马蹄踩着一致的步伐,声音皆落于一处,大地震动。   为首之人银甲黑马,面容坚毅,身体健硕,待离郊劳台百步之遥,他举手一声令下,千余战马一齐停步,将士同时翻身下马,朝郊劳台上的帝王轰然拜下。   “臣李骥拜见陛下,陛下威加宇内,恩泽苍生,四夷臣服,万邦来朝。”   千余将士齐声喝道:“陛下威加宇内,恩泽苍生,四夷臣服,万邦来朝。”   远处山林百鸟惊而飞出,走兽无不避入深处。   威武之师,百战之师,不外如是。   皇帝朗声大笑,挥臂:“上酒。”   太乐鼓吹二署奏《昭和》,吹大角三通,光禄寺亭长、掌固呈上美酒,将士人手一杯。   皇帝从圆台上下来,走到李骥身前,大笑着说:“卿出征时,朕言,待卿凯旋,朕与卿共饮庆功酒,卿果从不让朕失望。”   李骥声音哽咽道:“臣,幸不辱命。”   “好!好!好!”皇帝拍拍李骥的肩膀,举起手中酒杯,大声道:“将士们,国之功臣们,请满饮此杯!”   说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李骥与众将士齐齐饮尽庆功酒,齐声高喊:“陛下威加宇内,恩泽苍生,四夷臣服,万邦来朝。陛下威加宇内,恩泽苍生,四夷臣服,万邦来朝……”   皇帝负手,立于天地间,面上笑容欣喜,胸臆间涌动着万丈豪情。   他正值春秋鼎盛,手握国朝大权,江山社稷英才辈出,忠臣良将多如星斗。   终有一日,在他手中,   这天下,   盛世,定会到来!   礼部尚书高声宣读大赦制,大赦天下。   皇帝再回到圆台之上,高台视野好,他就仔细找起他那个一走多年的不孝子来。   适才与李骥喝酒,皇帝潦草扫了一眼李骥身后那群将士,居然没瞧见他那不孝子。   不应该呀,难道五年没见,当爹的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他儿子挺好认的才对,最俊秀的那个就是。   皇帝在高台上一个一个看过去,忽然,在李骥右后方发现一个着明光甲的高大将军,那虎头兜鍪特别眼熟,正是他盯着军器监给做的。   皇帝的目光从虎头兜鍪移到下面那张脸上,   然后……   皇帝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虎头兜鍪的将军似乎是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灼灼目光,仰头向高台上望去,眼睛弯了,应该是在笑。   为什么说是应该呢?   盖因他一脸拉碴的大胡子,笑了与否,实在是看不出来啊!   皇帝:“……”   -   郊劳礼结束,御驾进城,后面跟着功臣将士们,至于来朝贡的三个姜国,自有鸿胪寺官员接待,并不一同进城。   御驾回城时已经接近申时,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人,金吾卫和武侯铺维持着秩序,有人捣乱就抓起来,不良人会送去京兆府关上几天。   帝王大驾卤簿一进城,长安百姓就拜下高呼“圣人万福”,首先呼喊声还凌乱,没一会儿就变成整整齐齐。   朱雀大街两旁里坊中,只要是楼高越过坊墙的屋子,甭管是民宅还是寺观,都挤满了人。   御驾之后是功臣将士,百姓们看到李骥大将军,一阵接一阵兴奋高呼。   荐福寺祈福院三楼临街的几间厢房都被京中高门包了下来,信国公府、东平侯府定了一间厢房,两府从王老夫人那边算起来是表亲,常在一处玩耍,除了已有官身要跟去郊劳的,郎君姑娘们都来了。   自古以来,热闹的气氛就极易感染人,没有长辈在边上看着的郎君小娘子们那必须要解放天性。   嗨起来!   “我瞧见了,隔壁韦雁声让人备了好多鲜花,我们可不能输。”林嘉芩好胜心超强,立刻就让小厮赶快去东市鲜花行去买花。   “我新做了几个香囊,你们瞧瞧可好。”林嘉芸让侍女把香囊拿出来,打开一看,哪里是几个,明明是十好几个。   “大皇子此次也回京呢,五年过去,想必大皇子风采更胜以往。”信国公府嫁了的嫡长女徐彦珺也来了,她夫家没抢到好地方,她就带着夫家小姑子来蹭娘家的。   “大姐姐,你都嫁人了,还总把大皇子挂在嘴边作甚。”信国公府嫡幼女徐彦环拆起姐姐的台来是不遗余力,“你赶紧生个孩子才是要紧之事。”   徐彦珺气极,伸手要来撕徐彦环的嘴,小姑娘到处躲,把厢房里的人撞得东倒西歪。   没一会儿,厢房门被敲响,林嘉芩以为是买花的小厮回来了,打开门一瞧,是两个小厮抬了一筐瓜果。   徐劭招手让众人去看,从里面抱出一个蜜瓜出来,得意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其他厢房里的果子都是些柿、梨、杏,未免太小气了。咱们要掷就掷大的。”   林福面无表情提醒他:“你的蜜瓜这么大,掷出去,人立刻就被砸晕了,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当做刺客抓起来?”   徐劭表情渐渐空白:“……”   “福妹妹说笑了,我朝将士都身经百战,岂能被区区一个蜜瓜砸晕。”林嘉蕙说完林福,侧身对徐劭笑着道:“我倒是觉得徐家表哥这方法好,咱们肯定比隔壁更能被将军功臣们注意到呢。”   徐彦珺的小姑子谢凌雪哼唧一声:“我们要是被当做刺客抓起来,岂不是更能被将军功臣们注意到。”   “哈哈哈……”林福拍案大笑,谢小娘子太可爱了。   林嘉蕙恨恨跺脚,委屈地瞅徐劭。   徐劭却没看她,而是凑过去林福身边,笑说:“阿福妹妹,既然不能掷,那吃瓜吗?”   谢凌雪把徐劭挤开,颐指气使:“问什么问,当然吃,还不快去切了。”   谢凌雪从小就讨厌林嘉蕙,没来由,就是讨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还没见到林福时,她已经单方面与林福神交已久,见到真人后,她心中有个声音——哇,这果然是我的好朋友,和我长得一样好看。   一见如故的好朋友立刻手拉手,谈论起……麦田来。   “你真的在家里种麦呀?”   “对。不仅我种,我的姐妹们一起在种。”   “林嘉芩看起来不像是会种麦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我家二姐姐最勤劳最喜欢种麦了。二姐姐,是吧?”   林嘉芩:“……”说话不带上我能死?!   谢凌雪狐疑地瞅了林嘉芩一眼,虽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但她决定相信她的好朋友,“阿福,我可以去你家看看你的麦田吗?”   “当然可以,你来,我必倒履相迎。”林福说:“秋分那日,我的麦田要播种,你来看吗?”   “好呀好呀,我一定去。”谢凌雪连连点头。   林福看谢凌雪的目光超级温柔,多可爱多勤劳的小姑娘啊!   “来了来了来了,御驾来了。”   徐彦环喊了一声,所有人都一窝蜂挤到窗边探头去看。   林福占据有利地形,瞧见远远过来的帝王大驾卤簿,震撼到失声。   帝王大驾卤簿之威仪不是电视剧里能完整表现出来的。   头前导驾的便有万年县令、京兆牧、太常卿、御史大夫、兵部尚书,后头两队骑兵和六行步甲,白泽旗二、龙旗十二分作两排,旗后是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每辆车均由四匹骏马牵引。   这还仅仅是导驾,后面还有引驾仪仗,引驾仪仗后面才是皇帝乘坐的玉辂。   皇帝玉辂极大,由太仆卿驾驭,前后四十一位驾士簇拥,两侧是左右卫大将军护驾,无数配弓、箭、刀的禁军护卫着皇帝和随行大臣们。   林福看着眼前这一幕,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何为至高权利,不由自主臣服拜下,与其他人一样,高呼:“圣人万福。”   之前在自家府邸看到太子与诸位皇子,她都没有感受到何为至高皇权,甚至觉得九皇子还挺萌。   直到帝王大驾卤簿映入眼帘。   赫赫皇权,威仪天成。   这煊赫仪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国朝最高权力,还有这个国家强大的国力,让四夷臣服,不敢来犯。   林福发自心底臣服敬畏这皇权,几个月来,这一次最清晰最深刻的感受到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   大驾卤簿过去后,后头就是凯旋归京的将士们。   恭敬的请安声陡然一变,朱雀大街欢呼声震天。   也不知是哪个先开始,扔出来一个香囊,正正砸在李骥大将军的肩膀上被他反射性接住,人群就开始疯狂了。   一时间,香囊、花朵、绢帕、金钗、鲜果、玉佩、铜钱、手环、璎珞、金锭,扔什么的都有。   那群将士们也是厉害,在李骥大将军的令下,如此都能不为所动,只有在眼瞅着要被砸头砸脸时躲上一躲。   厉害,厉害。   林福可算是大开眼界了,真的是扔什么的都有,她都看到一个好大的步摇扔过去,差点儿砸到一小伙子的脸,真是好危险。   街上的小娘子们且当街齐唱:“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还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噫……   谁说古人含蓄的,一点儿也不含蓄好么!   “快快快,不能让隔壁的韦雁声把我们给比下去了。”徐彦环抓着一个香囊就卯足了劲儿往下掷。   “花来了,花来了。”林嘉芩蹦跶着,给林福手里塞了一捧菊花,就让她用力扔,“我跟你们说,我刚才瞧见戚文瑶了,她那里不知哪儿来的牡丹和芍药,让她给我几朵她居然拒绝了,气死我了,我们一定要抢了她的风头!”   捧着菊花的林福:“……”   不是,你和戚文瑶不是闺蜜吗?你们闺蜜之间都是这么有胜负欲的吗?   “阿福,你别发呆呀!”谢凌雪又塞了林福一个香囊,是林嘉芸做的,里头塞了香料,香喷喷。   不是,等一下,别再塞了,我怎么跟不上你们的节奏呢?   “诶,你们瞧见大皇子了没有呀?我怎么没瞧见他呀?”徐彦珺手上拿着一只金钗,就想要扔给大皇子。   林福看着她手上金钗尖利的两根棍棍,心说:这是凶器吧,这也能掷?   林嘉蕙见林福站在最好的位置,却一动不动不掷香囊不掷花,忍不住冲道:“福妹妹,你要是不动,能把位置让出来吗?”   林福给了林嘉蕙一个白眼,把手上的花和香囊一股脑儿扔下去,才不给林嘉蕙挪地方。   祈福院三楼的几间厢房哗啦啦往街上扔东西,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大家卯足了劲儿要把其他房间的风头压下去。   高门郎君姑娘们的竞争意识太强,倒霉的就是凯旋归京的将士们。   他们跟在御驾后,走也走不快,躲也没处躲,被热情的京城百姓用各种东西砸了一身也要保持威风凛凛的姿势骑在马上。   忽然,一个硕大的蜜瓜从天儿降,对着一个戴虎头兜鍪的将军的头就砸过去。   人群一阵惊呼。   好在这将军机警,察觉有恶风不善,一偏头,双手一抓,捉住了巨大暗器——蜜瓜。   他抬头顺着“暗器”来处看去,对上一双惊愕的杏眼。   瞪!   林福看到蜜瓜扔下去就惊了。   蜜瓜啊那是!   这么高的地方用力扔出去,重力加速度,就算别人戴了头盔也会砸出脑震荡的吧!   这算高空抛物了吧!   她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就看到那个被砸的倒霉鬼伸手接住了蜜瓜,再然后,她发现自己似乎被倒霉鬼瞪了。   她左右看,发觉窗边只有自己一人,其他人都发觉闯祸了,跑进去躲着。   林福:!!!   卧槽,这锅我不背!   她随手把离自己最近的徐劭用力拽到窗边,对倒霉鬼指指徐劭,再举手做投降状用力摇头。   意思是——我不是,我没有,你找他。   那人扫了窗边两人一眼,也不知信了没有,把“蜜瓜暗器”单手拿着,另一只手握住缰绳,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徐劭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林福心有戚戚焉:“那大胡子好凶。”   林嘉芩和徐彦环,一个抓着花,一个拽紧香囊,问:“那我们还掷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举棋不定。   回过神的林福双眸闪过一道厉光,抄手抱胸,哼了一声,道:“是谁扔的蜜瓜,老实出来认罪,不然……哼哼……”   一群人怂成狗子,谁都不敢认。   林福转头对着徐劭:“那就是你了。”   徐劭瞪大眼:“我冤枉啊!我没扔啊!”   林福:“谁让你带蜜瓜来,你若不带蜜瓜,也就不会有这件事。既然没有人认罪,你作为提供作案工具的人,就决定是你了。”   “阿福妹妹,你不讲道理!”徐劭控诉。   “告诉你一个真理,那就是女人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你再多的道理都是没道理。”林福下巴一扬,自觉自己酷帅狂霸拽。   徐劭悲痛喊:“我!冤!”   林福怒:“我!更!冤!”   你看这口锅,它又黑又大又圆! 第35章   御驾、文武百官、将士功臣回到宫中。   含元殿前, 皇太子带着诸皇子、东宫官、内官等恭迎圣驾。   皇帝出玉辂, 升座,侍中版奏:“请中严。”   群臣肃穆。   礼部官开始宣读赐功臣诏。   行军大将军李骥加太尉,自他之下各将士皆有封赏。   大皇子秦崧与高姜国之战中杀敌无数, 斩高姜国叶护于马下, 勇猛无匹有大功,封魏王。   随后,礼部官又宣读了授扬州大都督魏王崧雍州牧制。   秦峥跽坐于皇帝之下,二阶丹陛之上,听到秦崧领雍州牧时,眸色沉凝些许。   京畿, 地处雍州。   立于众皇子之首的三皇子, 不动声色的朝立于武将功臣之列、一身明光甲的大兄看去, 再看一眼二阶丹陛上的太子, 嘴唇几不可查地勾了勾。   其余的皇子,九皇子还小又过于天真烂漫, 懵懵懂懂站在六皇子身后。   六皇子站在四皇子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四皇子不悦敛眉。   大朝散后,皇帝在紫宸殿见魏王秦崧,看着他结结实实行了大礼,口称:“儿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叫起后,一身甲胄未脱的秦崧对皇帝一笑, 唤道:“阿爹,儿回来了。”一张只能看清一双眼睛的脸上尽是孺慕之情。   “你平安归来就好。”皇帝带笑,本想叙父子天伦之乐,可儿子那张脸实在是……   “你……怎么把自己的脸搞成这样?”   秦崧摸了一下脸上的大胡子,略赧然道:“儿刚到边塞时,模样不够威武,不能让边塞将士们信服,且一次与高姜国遭遇中,对面万户笑儿乳臭未干似小娘。儿就想不如蓄须,果然就十分威慑敌人,敌虏见儿皆闻风丧胆。”   皇帝:“……”   他儿子是不是对威武有什么误解?   而且他儿子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原因,难道不该是他坑杀了高姜国几万士兵?   和他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有什么关系?   儿子出门一趟再回来,皇帝发觉自己有点儿搞不懂儿子了。   不管怎么样,“既已回京,你也不需要让人闻风丧胆了,把你这一脸胡子给阿爹剃了。”   秦崧立刻护住自己的胡子,并说道:“阿爹,西南亦有恶邻对我天.朝虎视眈眈,儿请驻守西南。”   “想都别想。”皇帝断然拒绝,“你老老实实给朕待在京城。”   秦崧还想说什么,皇帝并不想听,龙目一瞪,示意儿子闭嘴。   父子二人再说了会儿话,皇帝见秦崧略有疲态,便道:“你这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乏了,早些回武德殿去休息,有话日后多得是时间说。”   “是,那……儿告退。”秦崧起身叉手行了礼,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紫宸殿。   走到殿门处,皇帝声音传来:“回去把你的胡子给朕剃干净了。”   秦崧假装没听到,跑飞快。   皇帝指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对身旁常云生道:“你瞧瞧,你瞧瞧,这不孝子一回来就气朕。”   常云生笑道:“大家,哪家的儿子见到父亲不都这样,大王这是跟您亲呢。”   皇帝才不是真生气,就是为了炫耀儿子,常云生这龙屁拍得他舒爽极了。   再说秦崧一溜烟儿从紫宸殿跑了,出了日华门,几名副将和翊卫在此处等他,其中一名副将手里还拿着一个蜜瓜。   不远处,太子带着仪仗缓缓走了过来。   “臣见过太子。”秦崧带着副将翊卫们行礼。   “大兄不必多礼。”秦峥在秦崧面前站定,笑道:“多年不见,大兄变化甚大,孤差点儿都不敢认了。”   秦崧:“太子风采一如往昔。”   秦峥:“……”   五年,他都及冠入朝听事了,怎么可能还一如往昔。   太子怀疑自己被嘲讽了。   正巧这时三皇子也来到日华门,朝两人见礼:“见过太子,大兄。”   秦峥道:“老三这是去向皇后请安?”   “正是。”秦峻回答了太子,再向秦崧拱手,道:“弟恭喜大兄封王。”   “多谢。”秦崧道:“待我修整好,在武德殿设宴,还请太子与诸位兄弟务必赏脸。”   秦峥道:“大兄相邀,孤定去。”   “如此,臣先行一步。”秦崧对秦峥说。   秦峥允,秦崧转身,副将和翊卫立刻跟上。   秦峻瞧见一副将手上抱着一个蜜瓜,不由好奇问:“大兄,你这哪来一个蜜瓜?”还是单独一个,不像是父皇赏的。   秦崧瞟了一眼蜜瓜,说:“此乃暗器。”   秦峻:“……”   暗器?谁会用个蜜瓜做暗器?噎死暗杀之人吗?   他看起来难道像个傻子,所以老大连糊弄都这么敷衍?   秦峥秦峻二人盯着秦崧走远的背影各自郁闷。   -   再说秦崧回到武德殿,武德殿是位于禁宫与东宫之间的一小片宫殿群,地方不大,位置却不一般。   他出生后不久就住进了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   然五年后再回来,却又觉得陌生许多。   武德殿正殿前,长史曹双与武德殿内侍总管石元明各自带着属官和宫人内侍候着,见到秦崧齐齐行礼,曰:“见过大王。”   秦崧微微点头示意免礼。   石元明抢在曹双之前,快速对秦崧说:“大王,晚膳、浴汤皆已备好,大王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沐浴。”秦崧示意曹双有话待会儿再说,让副将把蜜瓜给石元明,并吩咐:“将瓜切了,本王晚膳要吃。”   石元明虽然纳闷这单单一个蜜瓜的由来,但也不敢问,让宫人从副将手中把瓜接过去切了,自己走在前头引着秦崧去浴清殿。   浴清殿面积不小,最外面是更衣处,进去是一个非常大的浴池,池边一侧有两个龙口,冷、热水由龙口出,池边另一侧站着一排宫人,捧着香炉、手巾、香胰子等物。   秦崧进来,为首的一名宫人就要上前来为他脱去甲胄,被他挡了一下。   “都出去。”秦崧淡淡道。   “大王……”宫人柔柔唤了一声。   “出去!”   秦崧扫过一眼。   尸山血海砍杀出来的将领,随意的一个眼神都似乎带着杀气,何况还是在不耐烦的情况下。   宫人怕得腿一软,跪倒在地,没再等秦崧说第三次,宫人们放下东西一眨眼跑了个干净。   终于能好好洗个澡,秦崧脱掉甲胄衣物滑进浴池,舒服地喟叹一声。   边塞苦寒,他与边军同吃同住,遇上收成不好的年头连汤饼都不能敞开肚皮吃,沐浴这等奢侈之事就别想了,多数时候就是拿冷水冲冲,冬日就用雪,每次搓了雪澡后反倒浑身火热,都不觉得冷了。   秦崧散开发髻,准备去拿池边的香胰子,忽而耳朵微微一动,拿香胰子的手中途一转,抄起离自己最近的长剑,剑光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度。   “啊呀……”一声娇呼。   秦崧已经披衣上去,用长剑指着摔倒在地上衣不蔽体的女子。   “刺客?”   “大王,奴家是在伺候大王的。”女子听见自己被当成刺客,慌忙解释。   “谁让你来的?”秦崧问。   女子没说,只慢慢地跪坐起身,仰头望着魏王,薄如蝉翼的衣裳从肩头滑落,她展示着自己丰满美好的身体。   可惜她这番作态白瞎了。   秦崧敛眉,握剑之手手腕一转。   就听女子“啊”一声惨叫,她一缕青丝被削落,脸颊也多了一道血痕。   秦崧冷声道:“再问你一遍,谁让你来的。不说,本王的剑下次划的就是你的脖子。”   “奴、奴奴奴说,”女子抖得如筛糠,涕泗横流也不敢哭出声,颤抖着说:“是、是是、是坤德殿的龚、龚女史让奴来伺、伺候大王……”   坤德殿?   秦崧一掌将女子打晕扔一旁,继续沐浴,并唤曹双来问事。   “大王。”曹双匆匆赶到浴清殿,一进去就看到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女子,诧异道:“这是?”   秦崧嗤地一笑:“坤德殿派来的。”   曹双沉默片刻,讽道:“皇后用心良苦,就是太过心急了。”   “本王这武德殿如今真是什么狗鼠都想进就能进。”   五年过去,后位上换了一个人,这宫中的风向也跟着换了。   曹双道:“石元明……”   石元明是武德殿的内侍总管,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悄无声息能进来浴清殿,他定是知情的。   秦崧闭目靠在浴池边,淡淡道:“这女子,当刺客论处。”   曹双立刻叫翊卫进来把昏死过去的女子拖走。   “至于石元明,留着他还有用。”秦崧睁开眼,“你跟本王说说这五年京中的情形。”   “是。”曹双得了魏王的示意,坐在池边的胡床上,说起了京中的大事小情,尤其是关于东宫与坤德殿的。   这些事情,秦崧在边塞其实也都知道,只是书信总是没有人口述来的详尽,尤其是他这个长史还很有说书的天分,起承转合,跌宕起伏。   “皇后与荣恩侯一直盯着兵部尚书之位,暗中使了多少力与东宫较劲儿,东宫往兵部安插个人容易么,班庐竟让儿子偷偷把那人打得腿都瘸了,仕途断送,太狠了。”   “他们争得你死我活,可是把兵部上下几乎都招惹了一遍,谁想,最后圣人属意的兵部尚书是东平侯,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说到这东平侯,他府上这年还有一桩轶事呢。就他那嫡女养了十二三年,竟是抱错了一个庄户人家的,几个月前才把亲生女儿接回来,他那亲生女儿……”   秦崧举起手打断:“无关的人和事就不用说了。”   说书说到兴头上的曹长史硬生生顿住,真是憋得好生难受。   奈何大王不爱听,他只能把话题又转到班庐身上去,说:“东平侯升了尚书后,东宫就让人把班庐贪墨军饷的事捅了出来,荣恩侯倒是有魄力,弃卒保帅,还连带把班庐贱买民户土地,儿子殴打朝廷命官致残,父母横行乡里之事扯了出来。班庐流放崖州,全家都跟着一起去了,包括他的父母。”   “那之后,兵部左右侍郎的位置空出来了,东宫和荣恩侯都摩拳擦掌要把自己的人提上去。不料平常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东平侯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雷厉风行提了自己的亲信把侍郎位填满,东宫和荣恩侯怕是都没有反应过来呢。”   “东平侯此等作为,无异是在将兵部打造成自己的一言堂,可圣人却坐视,还挺乐见其成的。臣以前从没发现,原来东平侯还简在帝心。说到这个,臣就不得不提一下东平侯的亲女……”   “行了。”秦崧再度打断曹长史的说书欲,吩咐道:“你去办一件事。”   曹双听候吩咐。   秦崧道:“你去将京中所有适婚之龄的未定亲的女子查一遍。”   曹双激动:“大王这是要成婚了?说来大王您如今二十有三,若不是这几年镇守边塞,按理来说早该成婚了。”   “非是如此。”秦崧道:“本王是让你去查这些女子的不足之处。”   曹双呆掉:“不、不足之处?”   “坤德殿在本王归京第一日就迫不及待派个女子来,想必是准备在本王的婚事上做文章。”秦崧哂笑:“本王的婚事由得了坤德殿或者荣恩侯来插手?笑话!”   曹双顿时义愤填膺,握拳道:“请大王放心,臣必定办好此事。”   秦崧颔首,曹长史的办事能力他是非常认可的。   沐浴毕,秦崧着了一身松快的广袖长袍,披散湿漉头发,踩着软履去偏殿用膳,脸上拉碴的胡子修饰齐整了,可算美髯,但还是遮了半张脸的大胡子。   嗯,很有武将的英武气概。   “大王。”石元明进殿来,欲言又止。   “何事?”   石元明道:“老奴听曹长史言,殿中进了刺客……”   秦崧放下银筷,宫人立刻送上绢帕,他拿过来擦了擦嘴,再伸手,另一宫人立刻送上茶盏,吃了口茶,接着宫人将切好的蜜瓜呈上,他慢慢悠悠吃了几块,还挺甜。   等石元明额上冒出冷汗了,才道:“没错,已经让翊卫送去大理寺了。”   “大、大理寺?”石元明大惊,腿一软就跪了。   秦崧倚着凭几,姿态放松,曼声道:“本王才归京就有刺客上门,可不得让大理寺好生审问审问,这京中谁与本王竟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是一天都等不得。”   石元明跪在地上,又怕又不敢说实话,急得是浑身冷汗。   秦崧冷笑一声,放下手中叉蜜瓜的银签,吩咐宫人将他吃了一半的蜜瓜拿上,抬步离开偏殿,并未出言让石元明起身。   宫道上,前头有宫人内侍打着灯,后头亦跟着一群宫人内侍,这么多人行走间却静谧无声。   秦崧走在其间,一时竟觉得不习惯了。   果然,还是得想办法请调西南。他心想。 第36章   功臣归京, 升职加薪了必须要请客吃饭,千年传统不能破。   一时间, 京城高门贵族饮宴不停,东平侯常吃着吃着酒就不回来了, 东平侯世子也忙碌得很, 难得见到人影。   父子俩现在算是东平侯府的失踪人口。   某日林福路过春和院, 正好迎面撞上一身簇新襕衫的林昉匆匆出来。   “你刚回来又出去?”林福道。   林昉点点头:“回来换身衣裳。魏王在武德殿设宴, 下了帖子于我。”   “你喝酒的话, 就不要骑马了。”林福叮嘱道:“林嘉芩昨日说了个笑话, 尚书右丞喝了酒骑马回家,一个不慎摔路边排水沟里了,被仆役救上来后,那身味道, 据说他娘子都不让他进正房。”   林昉大笑,也知道这事,好奇问:“二妹妹如何知道此事?”   林福道:“这几日二婶带着她各处赴宴,可不就听了一耳朵, 回来后就跟阿婆当笑话说了。”   林昉诧异:“二妹妹不是说定了武陵公府嫡长孙, 怎么二婶还带着她到处赴宴?”   “哪就定了,武陵公府的人又没上门来提亲。”林福摇摇头, “听说是公府世子夫人不太满意林嘉芩, 二婶气得很。这不多相看几家,省得吊死在一棵树上。”   “当初提起这门亲事的不就是公府世子夫人?怎么又变成不满意二妹妹了?”林昉不悦道:“这不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么!”   林福耸肩摊手。   她一个母胎单身二十五年, 又因为身体原因从不打算谈恋爱结婚的,哪里理解得了古代复杂的婚恋关系。   林昉说:“二妹妹的婚事现在是没找落了?”   林福提醒:“你现在可千万别在二婶跟前提起林嘉芩的婚事,就连‘武陵公’三个字都不能提。二婶现在暴躁得很,她自从跟咱们侯府夫人打了一架,天性解放了,现在是最不能惹的人之一。切记切记。”   林昉:“……”   林福轻拍了拍林昉,“你不是要赴魏王之宴,还不快走,不然该迟了。林嘉芩的婚事你就别管了,有二叔二婶有阿婆呢,管也轮不上你管。”   林昉一想也是,匆匆走了。   不过他已经想好,要找机会阴一次武陵公嫡长孙——当我林家的小娘子是大萝卜呢,由得他家随意挑挑拣拣,哼!   林福回到景明院,拿出一张洒金香笺写就一份请帖,邀请谢凌雪明日来自家做客。   明日秋分,她的冬小麦该播种了。   写完请帖,她看了看自己的字,略感满意。   这几个月里,只要有空她就在练字,还问林昉要了字帖来,不懈的努力下,练的正楷终于有点儿样子了。   用笔虽然还不刚劲峻拔,但笔画已经方润整齐,假以时日,必定是一手让人看了就赏心悦目的好字。   就是这么自信。   将请帖封好,林福交给朱槿,让她找杂役送去陈国公府谢家。   “姑娘,针线房将改好的秋衣送来了,你要试试吗?”秋夕走进屋,林福又在练字,她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针线房上人。   林福抬头问:“确定不会再短了?”   “不会,不会,已经按五姑娘你的身量改好了。”针线房上人忙说。   林福点了一下头,说:“那就好,不试了。秋夕,请刘媪去吃茶吧。”   这意思就是要打赏几个钱,针线房上人立刻感激地谢五姑娘,直说五姑娘宽宏大量。   秋夕把针线房上人带走,林福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前段日子府里例行做秋衣,林福这几个月长高了点儿,针线房也没来量身就径直给做了,最后做出的秋衣短了。   林福懒得跟这些鬼精鬼精的仆役纠缠,直接找了侯府最高领导老夫人告状,然后老太太把聂氏发作了一通,聂氏就把针线房发作了一通。   虽然聂氏表现得自己毫不知情,都是针线房的人自作主张,但林福完全有理由怀疑,这短了的秋衣就是聂氏搞的小动作,不为别的,就为恶心她。   不然为何人人都量了身,就她一个人被忘了?   上次聂氏对着老夫人一通发泄,然后老夫人说要送走林嘉蕙,她就怕了,不敢再在明面上为难林福,私底下却小动作不断。   在看书的时候,林福其实搞不懂聂氏的脑回路。   对养大的女儿掏心掏肺这没什么,毕竟十几年的母女情也不是假的。   可她对亲生女儿视如弃履,做的那些事简直就像是对待自己的生死仇敌,而不是女儿。   书里,小林福被林嘉蕙陷害失了名节,其中有聂氏的一份功劳。后来以为了家中其他女儿着想,要将小林福送到尼姑庵里,亦是聂氏提出来的。   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你可以不爱,你可以无视,但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儿,而这个女孩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林福一度怀疑是作者强行给聂氏降智。   待到了这方世界几个月,林福冷眼旁观聂氏,似乎搞懂了一些聂氏的脑回路。   可了解一些后,林福就觉得聂氏的脑回路更不可理喻了。   她出身不高,父兄也不算上进,好不容易嫁入高门,却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而是一切苦难的起点。   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要跨阶层生活并不容易,严苛的规矩、不好相处的婆母是其一,对聂氏来说,更重要的是别的贵妇对她的态度。   高门贵族的主母从小要学习的东西不是小户之女能了解的,与这些通家之好的贵妇们来往时,聂氏常常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有时说起一件事或一个人,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就都懂了,意味深长的笑,聂氏却坐在那里一脸茫然。   长此以往,心态自然失衡。   聂氏的天赋大概都点在了恋爱上,与高门主母们交往她很吃力,情商又低,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久而久之她也不爱出门交际,却因此得了个清高之名。   她介意自己的出身,不愿提起娘家,总觉得别人都在笑话她。   她自尊心极高,正是如此,她就更不会喜欢在乡野长大的亲生女儿,将她视之为污点,为疥癣。   还是那句话,然而小林福又有什么错,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这深宅大院里,她都是最无辜又最倒霉的人。   好在,林福机智,刷了侯府最高领导的好感度,聂氏一作妖,她就去找老太太告状,否则她自己对上聂氏,在以孝治国的周朝,她战斗力就算有十也要打了五折再送礼,吃亏的总归是她。   就算是现在这样,聂氏还找着机会就搞小动作恶心她,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恶心她。   神烦!   “姑娘,请帖已经送到陈国公府了,前头仆役来回话,说陈国公府言谢小娘子明日一定到,信国公府的徐小娘子也会一块儿来呢。”朱槿蹦跳着进来跟自家姑娘回话。   “甚好。”林福搁了笔,让朱槿把自己练的厚厚一沓字收好。   林嘉芩最近几乎天天出门相亲,她少了一个劳动力,现在来一送一,甚好,甚好。   信国公府,正在挑选明日上门做客要穿的衣裳的徐彦环忽然打了个寒噤,摸摸胳膊,疑惑:“我怎么忽然觉得冷呢?”   -   翌日,秋分,天阴微雨。   “春祭日,秋祭月”的说法古已有之,到秋分这日,人们都要求神问卜,预测一下当年的收成,这便是“秋分占候”。   古人“秋分占候”主要是看天气晴雨。   若秋分这日如今天这般天气,预示着今年有个好收成。但如果是连日天阴,还夜雨不停,那就麻烦了。   林福暂时没有收成可以占卜,这日就摆了香案拜神农,祈祷神农护佑,来年她的小麦不仅丰收,还供给她足够的数据为她的计划做支撑。   拜托拜托,保佑保佑。   一群小娘子跟着林福拜神农,谢凌雪和徐彦环也在其中,就连老夫人的娘家人,跟着祖母母亲来拜访姑外祖的王绿蓉也被抓了来拜神农。   王绿蓉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拜神农。   拜完神农后,她被发了一套粗布短打与蓑衣斗笠的标准干农活装备。   “这是干嘛?”王绿蓉心中有猜测,却又不想相信。   “播种啊。”谢凌雪拿到农活套装,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徐彦环一起去换。   “播种?”王绿蓉指着自己,“我吗?”   林福点头:“当然是你。”   王绿蓉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微笑:“福表妹,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我是来做客的客人。”   林福再点头,指着结伴去换衣裳的谢凌雪与徐彦环,说:“难道她们就不是客人?”   王绿蓉:“……”   你要客人来给你种田你还好意思说你简直疯了丧心病狂!   王绿蓉在心里咆哮,面上依旧是优雅得体的笑容,找借口拒了林福:“我许久没见姑祖母了,我去陪她说会儿子话,表姐就不陪你瞎胡闹了。”   林福很好说话地点头:“嗯,了解,去吧。”   王绿蓉放下农活套装转身就要走。   这时换好农活套装的谢凌雪徐彦环回来,一脸新奇地拉拉蓑衣扯扯斗笠,看王绿蓉转身走,好奇问林福:“她怎么走了?”   林福道:“人各有志,并不是每一个小娘子都跟你们一样,勤劳、善良、可爱。”   谢凌雪和徐彦环顿时喜笑颜开,嘻嘻哈哈与林福闹。   还没走远的王绿蓉脚步顿了一下,握紧双拳,加快了步伐离开,禁步却叮当作响,让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林嘉蕙看着王绿蓉的背影,好生羡慕。   她也想一走了之,也不想种田,可她不敢言,不敢对林福表现出半点不满,就怕老夫人会真的把她送走。   看林福就知道了,庄户人家的日子是个什么样子,她是不愿意去过那样的日子的,更不愿意以后就只能嫁个田舍汉。   她不想再过看人脸色的日子。   林嘉蕙紧紧握拳:我一定要高嫁,让现在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只能向我弯腰!等林嘉芩和林嘉芸的婚事定下了,就能轮到自己,再忍忍,用不了多久了……   林嘉蕙想着要嫁个什么样儿的如意郎君才好,不由走了神,七娘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四姐姐你怎么了才对。”七娘一脸诧异道:“我唤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林嘉蕙笑笑:“我没事儿。走吧。”说着跟上林福几人。   七娘撇撇嘴,觉得四姐姐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只说“你还小,不懂”。   既然不说,就不要总是欲言又止,勾得别人好奇又不给解答,这种行为真的很讨厌啊! 第37章   要使小麦一播全苗,土壤墒情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墒情合适的土壤相对含水量要八成左右, 播前墒情不足的话就要提前浇水造墒。   秋分前, 林福已经让仆役们造好底墒, 加上这几日天公作美, 下了两场秋雨但无夜雨, 云苍阁麦田的墒情看上去很不错。   林福站在田边伸手取了一把土,用力一握能抓实, 再齐胸丢下,能碎。   完美。   “阿福,这又是什么仪式?”谢凌雪好奇, 也抓起一把土然后丢下。   平日只吃过麦没种过麦的公府贵女俨然把这当成一个有趣的游戏, 什么都好奇, 什么都要问一问, 已经蠢蠢欲动要下地玩耍了。   林福没觉得将种麦当做游戏有什么不好,她小时候也是将种豆芽当成一个游戏,看着绿豆出了芽越长越高,只觉得生命真的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游戏着就成了爱好, 爱好最后变成了事业。   “这不是什么仪式, 我是看看土壤墒情。”林福说道:“就是土壤湿润的情况, 不同的作物对于水的需要有很大的差别, 比如南方的水稻, 那是种在水田里的,水要这么深,”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深度, 又说:“稻田里还能养鱼,叫稻花鱼,无论是鲜做还是腌制都很好吃。”   说什么作物、墒情,小姑娘们不懂,双目茫然。   说到吃,那眼睛就欻地一下就亮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种稻田,养稻花鱼呀。”徐彦环跃跃欲试。   林福很耐心地给小姑娘解释:“北方的雨水没有南方多,气候干燥,因此耕地都以旱田为主,想要在北方开一亩水田种稻,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这么做是得不偿失的。加上北方天气冷,你看北方多是麦、黍等小颗粒的作物,一没水二又冷,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连成活都困难呢。”   徐彦环很失望:“那就是说,不能吃稻花鱼了。”   林福:“……”   谢凌雪非常羡慕嫉妒地说:“柯檀就好了,她父亲刘仪宾外放去了江南,她和安康县主也跟着去了任上,她肯定能吃到稻花鱼。而且江南美食那么多,她回京时铁定是个胖子。这么胖。”用手比划了一个正圆。   林福:“……”   林福:“吉时已到,不如我们播种吧。”   本博士太难了,跟小姑娘们的代沟不叫代沟,叫鸿沟!   林福从仆役手中拿过麦种,边示范边说:“合理的种植密度能让小麦长得更好,长得好产量才能高。我已经给我这三小块地算过播种数量了,你们都按照我的要求来,别乱播啊。”   林福这次种麦更重要的是收集数据,因此播种是用的点播,植株行距、下种深度、种子数量、覆土多寡她都有严格的要求,严格到强迫症应该会超级喜欢的程度。   林家的小娘子们已经被折腾得没了脾气,林福大魔王怎么说她们就怎么做,新加入的两个小伙伴正是新奇时候,播种特别认真负责,说了一穴播多少粒就是多少粒,认真数出来,保证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众人热火朝天地播种,还要比较谁播得好播得快,非常有争先的思想,胜负欲爆棚。   先头走了的王绿蓉这时却又折了回来,林嘉芸最先看到她,直起腰来笑问:“蓉表姐怎么来了,不是去陪祖母说话去了么?”   其他人皆直起了腰看过去。   王绿蓉心底尴尬得很,却半点儿没有表现出来,优雅得体地说:“我来瞧瞧妹妹们需要帮什么忙,有需要姐姐帮忙的事情千万别外道。”   七娘和八娘皆大吃一惊,耿直的八娘问:“蓉表姐不是不愿意干农活吗?怎么又要给我们帮忙了?”   “芷表妹误会了。”王绿蓉努力地维持笑容,“先头是许久不见姑祖母,姐姐想在姑祖母跟前尽尽孝心,但现下我祖母和姑祖母在说体己话,我一个小辈不好在跟前听,就来给妹妹们帮些忙。”   林福淡淡一笑:“王家表姐有心了,我们就快干完了,已经无需你帮忙。”   “是这样么,”王绿蓉脸上的笑容依旧十分得体,“那往后福表妹若有事需要姐姐帮忙一定要说,千万别外道,毕竟咱们是一家人嘛。”   林家的几个小娘子皆是一脸诧异,就是林嘉蕙都不例外。   显然王绿蓉今日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   林福眨了眨眼,想到了今日王家过府的人不仅有王绿蓉的母亲,还有老夫人的嫂子——王家的太夫人,再看王绿蓉今日这一身鲜妍大方又不过分奢侈的打扮,对自己的猜测有八分把握。   她轻笑,对王绿蓉的话不予置评,将手上的麦种全部播完,在朱槿端来的水盆里洗了手。   瞧着所有人都播完种洗干净手,本想招呼大家去景明院吃茶点聊天玩耍,然目光扫到田边的王绿蓉,林福念头一转,朗声说:“各位,咱们去兰心院吃茶吧。”   林嘉蕙惊愕失声:“为什么要去我的兰心院?”   “你那儿最大,景致最好,不就该拿出来招待客人。”林福故作狐疑,“莫非你那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所以才不让我们去?”   林嘉蕙明知这是激将法,却只能跟着林福的节奏走,忿忿道:“去我那儿就去我那儿,你才藏了见不得人的!”   说罢,气吼吼让雪兰去准备茶点。   林福歪头一笑,对王绿蓉说:“我们去换身衣裳,王家表姐稍等。”   王绿蓉始终挂着适度的优雅和善的笑容,点了点头。   小姑娘们换下农活套装,转去兰心院,半途竟迎面遇上林嘉芩,双方不由都感诧异。   “农活做完了?你们这是去哪儿?”林嘉芩问。   “今天播种,我们人多力量大,自然是又快又好的做完了。”林福作为代表说:“你怎么在这儿?今日不是说诚意伯府上有宴请?”   林嘉芩闷闷地说:“我没去,只我阿爹阿娘去了。”   小姑娘情绪不太对呀。   “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去兰心院吃点心吧。”林福道。   林嘉芩点头,走在了林福身侧。   到了兰心院,林嘉蕙引着众人在花厅落座,香炉里点了沉水香,侍女们将甜汤、茶水、点心、瓜果陆续端上来。   外头秋雨瑟瑟,花厅里虽然和乐融融、暖香氤氲,但暖不了林嘉芩的心。   她今日跟母亲大闹了一场,把母亲气得脸色都发青了。   可她不想去诚意伯府,不管是诚意伯府还是会宁侯府还是随便哪里,她都不想去!   自从武陵公府悄悄漏了话,说世子夫人不满意她做儿媳,母亲就疯魔了似的,带着她四处赴宴,势要给她找个比武陵公府更好的婆家。   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被那些夫人太太们各种打量品评,仿佛她是一个物品,随意挑拣,觉得还算行就勉强带回家。   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她有感情有知觉的!   “林福。”林嘉芩忽然唤了一声。   她想找个人倾诉,却惊觉自己四周竟无一个能向其倾诉的人,找来找去竟觉得大概只有林福能听她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林福乡野长大,有些没规没矩;也可能是林福虽然有时说话很气人,还像个魔鬼一样逼着她种田,但偶尔的,她像个姐姐一样包容又耐心。   “怎么了?”林福转过头。   林嘉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嫁人,嫁到别人家去?”   此言一出,花厅霎时静了下来,人人都诧异地看着林嘉芩,把她看得头都埋了下去,觉得羞耻极了。   王绿蓉与林嘉芩关系是最好的,率先打破沉默,笑着说:“芩表妹这是说什么话呢,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林嘉芩抬起头来,茫茫然问:“可咱们在家中过得多自在,为什么要嫁去别人家受苦呢?”   “对呀。”徐彦环点头赞同:“做姑娘多自在。”   “表妹、徐小娘子可不能这样说,”王绿蓉道:“嫁了如意郎君,怎么会受苦呢。”   “表姐说得是呢,”林嘉蕙说:“二姐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不想嫁人了?”   林嘉芩不搭理林嘉蕙,转头对林福说:“我不爱听她们说,我听你说。”   林福艰难道:“……我说,你可能更不爱听。”   林嘉芩倔强抓着林福的胳膊,道:“没事儿,你说,我保证不生气。”   “你这样我就更不能说了。”林福掰着胳膊上的“钳子”,摇头:“我说了,你肯定眼睛发大水。”   “你不说,我现在就眼睛发大水。”林嘉芩威胁道。   哎呀~这威胁真是让人好怕怕~   林福无奈:“那我说了啊。”   林嘉芩:“让你说句话,你怎么这么拖泥带水!”   林福:“……”   这可都是你逼我的。   都闪开,我要开大了!   “因为你不能独立。”林福喟叹道:“你需要仰仗别人才有饭吃,你除了听话,能怎么办呢?”   小姑娘们一个个都如遭雷击,呆呆看着林福。   “可、可是我有嫁妆……”林嘉芩结结巴巴道。   “你的嫁妆是谁给你的?是你父亲母亲。倘若他们收回了给你的一切,你自问,你能养活得了你自己吗。”   林嘉芩垂着头不说话了。   林福凑近她,小声在她耳边说:“不管怎样,回去了跟你母亲道个歉,无论如何,她总是为你好的。”   不用细想就能知道,林嘉芩性子有些骄纵,与武陵公府的婚事有了变故,又被带着频繁相亲,肯定是有脾气了。   黄氏近来脾气也暴躁,两个暴躁的人撞一块,随便一个导火索就能大吵一架。   林嘉芩蔫了吧唧的一个人来侯府,不是和母亲吵架了又是为何。   黄氏纵有千般算计、万种私心,对自己亲生的儿女皆是极好的,便是庶出的子女她也未曾苛待,从不存着养废他们的心思。   所以六姑娘的性子,只要不无脑跟林嘉芩的做派学,比七和八要好许多。   作为高门主母,她是非常合格的。   “我知道了。”林嘉芩垂头丧气,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她,一时无言。   半晌,王绿蓉率先打破了安静,笑着对林福说:“福表妹的话说得太过偏激,恕表姐不敢苟同呢。”   林福也笑:“无妨,各抒己见而已,我也不需要你的认同。”   王绿蓉自觉自己年长,端了姿态教林福:“福表妹以后还是少说这样的话,没有哪家的夫人太太会喜爱叛逆不羁的儿媳的。”   林福倚着凭几,姿态散漫,语气幽幽说:“我知。不过我觉得,也没有哪家夫人太太会喜爱表里不一的儿媳的。”   王绿蓉一哽,移开视线不看林福,她怕会忍不住破功发火。   林福呵了一声,略欠打。   气氛有点儿僵硬,作为林福的好朋友,谢凌雪挺身而出活跃气氛。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反正要嫁人的,不如都说说想嫁个什么样儿的如意郎君呀。”   徐彦环闹她:“小娘子不害臊,竟然说起自己想嫁的夫郎来。”   “你害臊,那你先说。”谢凌雪推她。   徐彦环就戳谢凌雪的腰,把她戳得到处躲,其他人都被她们撞得东倒西歪。   花厅里又恢复了热闹。   谢凌雪同徐彦环闹够了,倒在林福身上,笑嘻嘻问她:“阿福,你说说呀,你想要嫁个什么样儿的如意郎君。”   林福道:“你为什么不先说?”   “那我说了啊,”谢凌雪嘿嘿笑:“我觉着你大兄极好。”   “为什么?”   “为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好奇,一个惊愕。   林福和谢凌雪朝王绿蓉看去,王绿蓉僵硬地笑了笑,转头跟林嘉芩说话,耳朵却一直注意着福雪二人。   没管王绿蓉,林福问谢凌雪:“你怎么就看上我阿兄了?”   “长得好呀,看着就心情愉悦,”谢凌雪又嘿嘿笑:“你瞧瞧满京城,有哪家的郎君比你大兄更好看。”   林福:“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没想到你居然是个颜狗。   徐彦环凑过来,说:“胡说,我大姐姐说,全京城最好看的郎君是大皇子。”   “现在要称魏王了。”谢凌雪嘟着嘴,不高兴了,“那都是嫂子说,我们又没见过,不作数的。而且,嫂子都嫁给我阿兄了,总把大皇子挂嘴边,把我阿兄置于何地?”   徐彦环哼:“难道你阿兄能跟大皇子比?你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谢凌雪大怒:“徐彦环,那可是你姐夫,你太讨厌了。”   俩小姑娘又掐了起来。   林福觉得还是快换个位置吧,此地有极大被误伤的风险。   她换到林嘉芸身边坐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掐完架的谢凌雪又找到林福,戳戳她:“你还没说,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如意郎君。”   林福:“……”   这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吧!   林福心说:若我要做的事情能成,这天下怕是没有人敢娶我。   实话当然不能说。   林福想了想,道:“像我这样的男子。”   “啊?”小姑娘们一脸茫然,没懂。   林福脸皮奇厚,毫不脸红说:“我这么优秀,若是男子也一定很优秀。我这样优秀的男子娶我这样优秀的女子……”   一拍手,赞:“天作之合。” 第38章   冬小麦的出苗时间一般在播种后的六到十天, 但会受温度、种植深度、土壤湿度等因素的影响。   云苍阁麦田的小麦在播种后第七天出了苗,冒了一点点头,青青的绒绒的,散在褐色的土地上,可爱极了。   出苗后,林福立刻给谢凌雪和徐彦环写了信, 并附上一副写实麦地图,告诉她们小麦出苗了。   自打听了林福那个“我这样优秀的男子娶我这样优秀的女子”的说法,谢、徐二人简直将林福惊为天人,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有趣可爱的小娘子。   谢凌雪当即就表示:“如果你是男子,我定要嫁给你。”   林福挑眉:“那我阿兄呢?”   谢凌雪一挥手:“你阿兄哪有你好。”真是好没有坚持。   谢、徐二人就算人不能出来找林福玩耍,也要天天写信让杂役送来, 交流感情。   接到小麦出苗的信后, 两人更加坐不住了, 央着母亲让她们去东平侯府看麦苗。   “那可是我亲手播种的,我肯定要去看的, 等长成了, 我摘回来给阿娘煮成汤饼吃。”谢凌雪拽着母亲的衣摆撒娇, 陈国公夫人拗不过女儿,让人备车送她去东平侯府。   “谢谢阿娘, 阿娘最好了。”谢凌雪欢欢喜喜去换外出的衣裳。   陈国公夫人跟一旁的儿媳徐氏说:“雪娘不知怎么, 竟与东平侯府那小娘子投了缘。”   徐彦珺笑着说:“母亲,林小娘子我见过一次,目光清正, 极有灵气,雪娘真真是和她一见如故。我瞧呀,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一类的人就是容易相交相知。”   这番话说得陈国公夫人舒爽不已,说道:“眼瞅着就快到重阳了,今年咱们府里去南山登高之事就交给你来办。”   “定不让母亲失望。”徐彦珺笑容更深了几分。   一旁陈国公夫人另一个儿媳廖氏嫉妒地觑着徐彦珺。   徐彦珺乜了廖氏一眼,在心底嗤笑。   这些时日,廖氏总拿她年少在闺中时的胡言乱语来嘲笑她,还害得她和世子吵了一架,可恶至极。   就算她在闺中时说过要嫁大皇子这样的话,那又怎样,年少慕艾,小姑娘谁不喜欢俊俏郎君,当年这京中谁不倾慕大皇子,你廖氏敢说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春闺梦?   时过境迁,都各自嫁人了,廖氏这个混账东西竟拿当年闺中闲谈来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不给你点儿颜色看,我就不姓徐!   “嫂子,你瞧我这身衣裳配这个璎珞怎么样?”谢凌雪欢快地跑过来,惊醒了沉思的徐彦珺,在她跟前展示自己新得的璎珞。   “好看着呢。”徐彦珺笑着说:“咱们雪娘长得好,穿什么戴什么都好看。”   谢凌雪美滋滋,说:“嫂子,你也好看,我阿兄真有福气能娶到你。”   徐彦珺笑得开怀,给谢凌雪理了理耳畔的碎发,温温柔柔说:“你早些出发,也好早些回来,不然去东平侯府迟了,你就真的是只能看看你的麦苗了。”   “呀,那我走了。”谢凌雪慌忙忙走了。   马车进了东平侯府的乌头门,在阍室处停下,谢凌雪在侍女扶着下马车,就看到原地等她的徐彦环,先扬了扬下巴,展示自己的新璎珞。   徐彦环给了她个白眼,用手扶了扶左边的丫髻,示意她看自己的累金丝珠花。   “哼!”   “哼!”   两人谁都不服谁。   出来接人的林嘉芩笑着说:“二位快些进来罢,我家五妹妹都等急了。”   接她们的竟然是林嘉芩而不是林福。   “阿福呢?”谢凌雪诧异问。   “被拘在祖母那儿做功课呢。”林嘉芩忍笑说。   “什么功课?”谢、徐二人齐声问。   “女红……哈哈哈哈……”   林嘉芩忍不住了,大笑出声,可以说是非常的幸灾乐祸了。   说起这个女红,就不得不说一下林福的六艺学习情况了。   周朝的高门贵女都要学六艺,即礼仪、乐音、六书、术数、五御、女红。   礼仪有吉、凶、宾、嘉礼。这个死记硬背就行,林福学得很快。   乐音不仅要学古舞乐,还要学琴、筝等乐器。林福学过钢琴,虽然宫商角徵羽让她有些爪麻,但音乐总归是相通的,弹一曲《小星星》还是能做到的。就是她的古舞乐跳得……哈哈……   六书则是书法、诗文,这个林福倒还行,一手正楷也是像模像样了,打油诗也能作上几首。   术数这个林福完全是碾压全场,刷刷写出《孙子算经》里著名的鸡兔同笼,把谭先生难住。   五御即骑马驾车,对女子要求不高,林福学得很还不错,但是骑马打马球什么的还不行,也就骑着马随意慢慢溜达的技术。   最后这个女红得重点说一下。   林福是——   完!全!不!行!   蝴蝶绣成妖蛾子,鸳鸯绣成瘸腿鸭,花草绣成抽象画……   这门功课快把她折磨死了。   西席谭先生也快被她的功课折磨死了。   她就没见过偏科这么严重还不受教的学生!   让她练簪花小楷,她非要练正楷;   教她跳《大夏》,她整个儿僵硬到同手同脚;   尤其是女!红!   能把她气!吐!血!   要不是看在东平侯府束脩给的高,她是真要甩手走人了。   谭先生接二连三找老夫人告林福的状,老夫人拿过林福绣的妖蛾子,深深沉默了。   于是就有了谢凌雪和徐彦环看到的这一幕——   林福坐在圈椅上,一手捏着针,一手拿绣棚,还有些肉肉的小脸沉默肃杀,仿佛是遇上了生死难题。   然后就见她举起绣花针,下了重大的决定,一针刺下!   “五姑娘,你又绣歪了,该在此处下针,且要斜着下针。”平日里说话中气十足的吴嬷嬷,此刻能听出她声音里的虚弱。   想她吴敏五十几年来都是刺绣的一把好手,连老夫人远嫁的姑娘的女红都是她一手调.教的,不想却在五姑娘这里折戟沉沙,悲痛也!   林福一脸生无可恋。   想她一个农学博士,精通四国语言,在遗传育种和农药学领域都深受导师赞赏,国内外核心期刊皆发表过论文。   有情趣、有品位、懂生活,还有钞能力。   这么优秀的她……   在这里!   在周朝!   竟被刺绣给难住了!!!   林福缓缓放下绣棚,虚弱地靠在椅背上,起不来了,手指都动不了了。   待看见谢凌雪和徐彦环进来,她一双杏眼立刻迸发出见到救世主的光芒,用劫后余生的语气对老夫人说:“阿婆,我的客人来了,我去招待客人了。”   老太太说:“那你绣蝴蝶的功课怎么办?”   林福:“……”   林福:“作为一只成熟的毛毛虫,它不能自己化茧成蝶,我感到很失望。”   老太太:“……”   雪、环、芩三人拼命忍笑。   谢凌雪和徐彦环赶紧快走几步,给王老夫人福了福,齐声道:“谢家凌雪/徐家彦环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安好。”   林福巴巴望着老太太,她可以脱离绣妖蛾子的苦海了吗?   “去吧,去吧,好生招待你的小姐妹。”老夫人对孙女儿的女红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这几日拘着孙女儿在这儿刺绣,简直就是对老人家的折磨。   “谢谢阿婆,阿婆真好,爱你哟~”林福给老太太比了个心,招呼着小姐妹们飞快离开期远堂。   老夫人对孙女儿这动不动就把“爱”挂在嘴边的行为已经适应良好,并很受用。   这阖家能得这一句“爱你哟”的,除了她这个祖母,可没有其他人有这待遇。   “你去给阿福找两个女红好的侍女送去,这以后嫁人,要送与婆母小姑的绣品总不能出去采买。”老夫人吩咐吴嬷嬷。   “您放心,我定好好挑了送去伺候五姑娘。”吴嬷嬷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那头,小姑娘们走出期远堂老远后,同时:   “哈哈哈哈哈……”   毫无贵女仪态地爆笑。   “可笑死我了,阿福,你怎么这么有趣哈哈哈……”谢凌雪笑得肚子都痛了。   林福迎风负手而立,叹:“人间,不值得。”   小姑娘们对视一眼,再度爆笑。   “我并没有在搞笑。”林福无奈:“不是要看麦苗么,快走吧。”   几个人嘻嘻哈哈往麦田走。   麦田里一片看起来毛绒绒的绿,生机勃勃,可爱极了。   田垄边插了几块木牌子,其上写了哪块地都是谁播的种。   “哎呀,这里是我的。”谢凌雪找到自己的名字,蹲下来乐呵呵看自己的麦苗,可自豪了,“我的麦苗一看就比旁边的要长得高长得壮。”   旁边的正好是徐彦环的,她白了谢凌雪一眼,爱不释手地看自己的麦苗。   “好了,小姑娘们,待收获了,我给你们送家里去。”林福拍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招呼谢、徐二人去自己的景明院耍。   再不把她们带走,几颗小苗怕是要被她们摸死了。   到了景明院,在正心轩坐下,谢凌雪戳戳林福,说:“你这哪儿像个姑娘家的闺房,怎么什么都没有呀。”   她是听过东平侯夫人只喜养女不喜亲女的传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看两人的屋子就能看得出来。   林嘉蕙那里地方大、景致好、各种摆件小玩意儿的都足以看得出来用了十分的心思。   林福这里呢,哪像个女子闺房,跟个空屋子似的。   林福给几人端了蜜水来,解释道:“我不喜欢屋里太多东西,看着眼睛晕。”   她就喜欢极简风格,简洁、利落,横平竖直。   徐彦环接过蜜水,说:“难怪朔日那日见你,穿了个窄袖男装。”   林福:“不觉得我那日很俊俏么?”   “不觉得。”谢凌雪戳戳她脸颊上的小肉肉,“你大兄更俊俏。”   林福:“……”果然不能期待颜狗的真心。   林嘉芩从绮霞手中接过一个锦盒,然后递给林福。   “这是什么?”   “我阿娘让我给你的。”   林福接过,说我打开了,看林嘉芩点头,她把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套精美的花丝镶嵌头面,一共十几件,把几个小姑娘的眼都炫了,包括林福。   林嘉芩说:“我阿娘说让我谢谢你。”   林福摇摇头,把锦盒盖上还给林嘉芩,“无功不受禄,我可当不得二婶这么贵重的礼。”   “说给你就给你了,哪有还让人收回去的道理。”林嘉芩气咻咻说:“你快点收好,别让我看见,你以后戴出去也别在我跟前戴。”   她那日听了林福的话,回去跟母亲道了歉,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和好了。   之后,她把林福说她“不能独立”的话说给母亲听,望母亲能给自己解惑。可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找出了这套头面让她拿给林福,说是谢礼。   “这些日子,我阿娘没带着我四处赴宴了。”林嘉芩瞟了林福一眼,又瞟她手上的锦盒一眼,飞快说:“我也谢你。”   林福把锦盒硬塞到林嘉芩手里,说:“谢意我收下了,这个真没必要。”   看林嘉芩还要塞回来,忙说:“你回去跟二婶说,二叔与我父亲到底是亲兄弟,一家人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你把东西拿回去,这样说就行了。”   林嘉芩抿了抿唇,到底是把锦盒重新让绮霞拿着。   然后眼珠一转,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道:“跟你们说个笑话。”   福、雪、环三人侧耳倾听。   “前些日子魏王在武德殿设宴,请了大半京中高门和有才学的郎君,武陵公嫡长孙也去了。你们猜怎么着。”   “快说,别卖关子。”谢凌雪催促道。   “那武陵公嫡长孙宴后回府,竟连人带马摔排水沟里去了,被救上来时,那一身秽物……据说臭了一整条街。我阿娘听说了这事,笑得好不畅快,直说活该。哈哈哈……”   真是一个有味道的笑话。   徐彦环不解问道:“武陵公嫡长孙摔了,令堂为何如此开心?”   林嘉芩笑容逐渐僵硬:“……”   林福实在佩服林嘉芩,看个热闹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   只能帮忙解围:“我二婶笑点比较低,随便一个笑话都能笑上半天。”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阿娘最喜欢笑了。”林嘉芩忙不迭点头。   谢、徐二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从前倒是不知林太太是这么慈和爱笑的人。”   林嘉芩:“对呀对呀,我阿娘最慈和爱笑了。”   林福转过头假装口渴喝蜜水。   不行,她快要忍不住破功了!   “说到笑话,我也给你们讲一个。”徐彦环让伺候的侍女都出去,朝三人招招手,小声说:“我是无意间听到我阿爹与阿兄在说话,听来的。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福、芩、雪三人点头,洗耳恭听。   “魏王回京第一天,皇后派了人去伺候他,谁知被他当做刺客抓起来扔大理寺去了。皇后因为这事闹了个好大的没脸,还被圣人训斥了呢。”   说完,沉默一片。   林福问:“这个笑话的笑点在哪里?”   徐彦环眨眨眼:“就……魏王把伺候他的宫人当刺客扔大理寺去,难道不好笑?”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儿好笑。”林嘉芩道。   谢凌雪一脸茫然。   林福摸摸徐彦环的头,语重心长说:“以后你别再偷听令尊说话。”听了也没听懂,还不如不听。   这哪是什么笑话,分明是政治斗争嘛。   不过魏王这个操作真的是骚得一批,皇后估计只是想试探试探他的态度,没料到遇上个不按牌理出牌。   就是皇后此举显得太过心急,不知是她自己乱了方寸,还是被人算计了当这个探路石。   林福把心中的胡思乱想压下去,因为谢凌雪也要说笑话了。   “我也跟你们说个笑话。前几日长平县主在家中开诗会,还让襄武郡王世子请了京中有名的大才子校书郎高拱来评诗,谁知那高大才子一眼相中了太子少师府中一个叫静娘的庶女的诗,长平县主气得把客人都赶了出去呢。”   徐彦环大笑:“哈哈……长平县主自负才女,开了个诗社,最爱邀人去她府上以诗会友,她的诗写得还没我好呢,每次都得让她赢,捧着她,我是最不爱同她一起耍的。”   林福不由想起了太子鱼服而来那日,自己被高大才子追着问李绅先生是谁所支配的恐惧。   她告诉他,李绅先生是个极奢侈、豢养了许多美貌家伎的人,还把高大才子给打击得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她当时就想暴打高大才子的狗头,关老子什么事啊!   忿忿把有病病的高大才子抛诸脑后,林福看见三双眼睛盯着自己。   林福:???   这是干嘛?   林嘉芩:“五妹妹,该轮到你说笑话了。”   徐彦环:“对,我们都说了。”   谢凌雪:“阿福,你快说个有趣的。”   林福:“……”   不是,我让你们开笑话大会了吗?   我这一天天宅在家里,能有什么笑话说。   三个小姑娘却不管,她们都说了,林福必须说。   看来不说笑话是过不了这关了,林福思考了许久,于是说:“我这几天,天天在家里绣蝴蝶。”   雪、环、芩:“……”   雪、环、芩:“哈哈哈哈哈……”   林福:心很累,感觉不会再爱! 第39章   林福惊喜发现, 自己不被要求成为一代刺绣大师了。   谭先生对她的抽象画不再提出严格的要求,只要她按照要求绣完,至于最后绣出个什么玩意儿……   随意吧,爱咋样咋样。   林福早就对自己放弃治疗了,老太太和谭先生也放弃治疗她后,她的女红就彻底放飞了。   聂氏听说了此事, 倒是把她训斥了一顿。   聂氏其实没太多空搭理林福,她要给儿子相看媳妇、庶女相看夫郎,打理偌大的家业, 还要准备府里重阳一应事物,忙得很。   是林嘉蕙去给她请安时,把林福的女红当做笑话说给她听, 聂氏就把林福叫去训了一顿。   林福冷笑一下, 转头就把林嘉蕙发配去猪圈那边去堆肥, 还让几个大力仆妇看守她,不准她偷跑。   府中自然又是一顿闹, 林福抄着手, 凉凉放出狂言:“聂夫人你大可以折腾我, 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但你的爱女……呵,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她在这府里待不下去, ”   下巴一扬, 用眼角看人:“你们要试试吗?”   真是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毛绒玩具呢!   大家同一屋檐下假装不认识,井水不犯河水不好么?!   非要来撩, 知不知道先撩者贱啊!   林福这一手使出,东平侯府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全府大和谐。   七跟八现在看到林福基本是绕道走,林嘉蕙的生活变成了兰心院和猪圈两点一线,还有仆妇看管着,想死的心都有了。   聂氏哭着跟林尊告状,林尊先还耐心听着,后来听出不对,皱眉道:“阿福女红不好就不好,我的女儿又不是要靠针线吃饭的绣娘。蕙娘拿这事来跟你说是想做什么?”   林尊不等聂氏辩解,又说:“阿福以前没养在我们身边,才学女红多久,绣不好不是很正常。蕙娘身为阿姊不仅不帮妹妹,还笑话她是怎么回事?”   “可是蕙娘被林福拘在豕牢,这是身为妹妹该对阿姊做的事情?!”聂氏喊道,觉得林尊这心是偏得没边儿了,明明是林福的错,他却怪蕙娘。   林尊懒得听,起身离开彤弓院,徒留聂氏在正院气得发抖。   聂氏的陪嫁进来,轻轻说:“夫人何必总拿五姑娘之事跟侯爷说,侯爷心中对五姑娘有愧,自然是偏向她的。你这样迟早跟侯爷离心的。”   聂氏扑倒在榻上,哭喊:“这日子没法过了!”   侯府和谐了,林福也成了林家最不能惹的人之一,日子顿时轻快舒爽了。   于是,   天都高了,云都淡了,风都凉爽了。   “那是因为这是秋季。”林昉下值回来到麦田找到妹妹。   林福歪头斜睨过去:“刚好知道,不用解说,谢谢。”   手上不停的记录麦地出苗的情况,出苗数量、出苗天数、光照、气候、土壤湿度等各种数据。   还顺手画了麦粒结构图和发芽出苗过程。   “怎么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地里,其他的妹妹呢?”林昉边问边走到林福身旁,一撩衣摆也跟她一样蹲下。   “没让她们再来了。”林福画了一个表格,把数据一一记录好,“本来就是给她们一个下马威,省得天天给我找事。”   林昉笑:“你这下马威……该说你成功还是不成功?”   林福撩起眼皮瞅他一眼,再度专注到自己的实验笔记上。   林嘉蕙那点儿把戏她还不看在眼里,但凡她敢作妖,她就有更恶毒的办法对付她。   走恶毒女配的路,让恶毒女配走投无路。   林昉大笑,探头瞅了一眼林福的实验笔记,笑声顿时收了起来,惊异道:“你画的这格子……”   林福写完最后一组数据,吹了吹墨,把秋夕帮着装订好的大本子放到林昉手中。   “你说这表格是吧,你自己看,很简单的。”   林昉看过后,赞道:“一目了然。”   林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胳膊腿,对林昉说:“本子你看完了就让人拿来还我。我要回去休息了,上了一天课,累死了。你自便。”   “女红吗?”林昉玩笑着逗妹妹。   林福展开双臂,在林昉面前转了一圈,说:“你看我这样像是上女红课的样子吗?”   林昉这才发现自家妹妹竟然是一身利落的窄袖男子胡服。   “你这是……?”   “阿婆和老爹已经给我另外请了西席先生,今后不学女红了,今日上御课。”   多亏了聂氏林嘉蕙这一次闹,她做作的假哭了几声后,老爹就答应了不让她学女红,之后又很爽快同意单独给她请西席教授礼、乐、射、御、书、术。   老太太的态度是不赞成也不反对,那林福就打蛇随棍上,当做老太太是举双手支持的。   所以聂氏林嘉蕙还是多听听她劝的好良言,消停点儿,别老上赶着送人头。   就算收人头对她来说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但是让她坐在大白菜地里狂砍,也是会累的。   林昉又惊又疑:“你学这些作甚?”   林福握拳,有力地挥出一个直拳,再利落地一个转身侧踢,转头看着林昉说:“一个优秀的小娘子,要能空手套狼,徒手打虎;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林昉:???   林昉:!!!   林昉:“……这样的话,你以后怕是会嫁不出去。”   林福收拳:“呵呵。”   吩咐了仆役们看好她的麦田,就抬步回景明院。   林昉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那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大喝一声:“此言豪气。”   喝完,发现妹妹走了。   他翻了一下第一页写着“实验笔记”四个大字的本子,顿时思如泉涌,快步回到春和院,让小厮铺纸磨墨,写下:“臣昉言,国之重事,在于记事……”   洋洋洒洒一篇奏疏写就,再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修改了几处不恰当,然后将之誊抄。   接着裁纸把林福的《实验笔记》照葫芦画瓢,才让小厮把本子送回景明院。   翌日林昉上值,将奏疏与表格送到了中书令黄起的案头。   奏疏里,林昉写了记事表格的由来,并以《笔记》为例,阐述了表格可在何处使用,用之会有何益,尤其是户部,最当用。   黄中书仔细看了这份奏疏,立刻拿着去紫宸殿面圣。   紫宸殿里,皇帝看过后,曰:“大善。”   立刻吩咐左右:“请政事堂执宰、六部尚书进宫议事。”   又道:“叫太子、魏王……还有三皇子,来紫宸殿议事。”   再道:“宣右补阙林昉御前奏对。”   常云生躬身道:“喏。”   内侍们一队队去通传,等人来的时候,中书舍人们运笔如飞,将林昉的奏疏与那份表格誊抄了数份。   不到一刻,全员到齐,林昉御前奏对,说起他之所见,表格该如何使用,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让人听过后顿觉此表格果真有大用。   执宰、尚书们在他陈述期间不时提出心中疑问,各抒己见,一时争论不休。   皇帝听他们争论告了一个段落,才赞之:“大善。”   太子随即亦赞:“林补阙有大才,竟能想出如此实用之物。”   “太子赞誉,臣受之有愧。”林昉躬腰拱手,道:“这表格,是臣受人启发而有所思,并非是臣最先想出来的。”   太子面上笑容僵了一瞬。   林尊盯着手上那张记录了“日期”“光照”“墒情”等等内容的表格,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魏王亦在看这张表格,振了振手中纸,朗声问:“林补阙,不知是何人有此巧思?”   林昉道:“回魏王,此表格乃舍妹所画。”   秦崧长眉微挑,又问:“不知令妹这表格所记是为何?”   “魏王,”林昉对秦崧叉手一礼,接着对皇帝行礼,道:“陛下,舍妹欲寻麦高产之法,在家中辟出田亩,种下麦粒今已出苗,她用表格记录下麦苗生长过程,言之‘有据可查,有据可依’。”   林福在家中种麦之事早就传遍京城,各家心照不宣只是不在明面上说,私下里却是多有笑话。   侯府贵女在家种麦,还放出大话要寻高产之法,可不就是一个笑话么。   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父兄不但不阻止,林昉还在圣人面前说此事,简直是不知所谓。   有几人看林尊的目光中都带上些同情,或许还有隐隐的鄙薄与幸灾乐祸——家门不幸啊!   “林尚书,令嫒高情远致,身为女子却有心忧天下之高志,崧佩服。”秦崧忽朝林尊一拱手,如是说。   几道“同情”的目光顿时消失,林尊朝魏王拱手,称:“魏王谬赞,小女顽劣,当不得。”   从议事始就没说过话秦峻忽然笑道:“林尚书谦虚了,令嫒乃奇女子也。”   秦峥和秦崧同时扫了秦峻一眼。   林尊只能接着道:“三皇子谬赞。”   话是这样说,但林尊觉得三皇子是在讽刺自家阿福,跟别人家父亲说“你女儿是个奇女子”,怎么想都不算是好话。   就有点儿气!   我家阿福明明乖巧懂事有大才,哪里“奇”了?   一点儿不“奇”好么!   皇帝将各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偏头问李骥:“李卿觉得如何?”   李太尉道:“臣以为,可先在户部度支司试行,可行后再推至朝廷上下。”   皇帝赞:“李卿之言深得朕心。”   李太尉又道:“臣以为,可迁林补阙为度支司员外郎,协助度支司郎中推行此事,户部上下全力配合,御史台监察,有不法者、不配合者,由大理寺当场拿人。”   皇帝道:“就依李卿所言,中书令拟诏。”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中、中书令:“……”   今天又是圣人早已有决断的一天呢。   诏书既下,林昉由中书省升迁到户部度支司,官阶也由从七品上升到从六品上,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   从紫宸殿里出来,礼部尚书酸溜溜对林尊说:“林尚书后继有人,不仅令郎能干,令嫒更是不得了。”整个一柠檬成精。   林尊哈哈一笑:“段尚书过誉,令郎也不差,听闻在襄武郡王帐内府风生水起。”   礼部尚书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甩袖走人。   林尊哼了一声,换了条道走。   林昉升了官,当日早早下值回府找妹妹,准备感谢她的点拨。   在仆役的引导下,他在府中校场找到林福,看她在武师傅的指导下,用弓箭射立靶,姿势正确,准头不行,十支箭,两支脱靶,只有一支正中红心。   他这才惊觉自家妹妹学的不是女子六艺,而是君子六艺。   “你怎么学起这些来?”   林福瞅一眼林昉,不说话。   林昉倒也不反对妹妹学君子六艺,只叮嘱:“你自己有些分寸,可别真去徒手打虎。”   “你是不是傻。”林福吐槽:“我要真打虎,肯定会用工具啊,我又不是原始人。”   行吧,我妹妹说得好有道理。   林昉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怂恿林福:“阿兄带你出去耍。”   宅神林福不是很想出去:“天色看起来不早了……”   林昉:“还早,才未时,这时候西市正是热闹的时候。”   林福:“都已经未……西市?!”   林昉:“对,去吗?”那模样就像个诱骗小少女的怪蜀黍。   林福很心动:“那……走起!”   林昉:“走着!”   林福那身胡服男装正好出门,也不用戴什么幕篱,带着小厮仆役就从角门出去。   两人骑着马,哒哒到了西市。   对比东市,西市的人要多好多,可谓是人声鼎沸,接踵摩肩。   街边表演着幻戏,牵着骆驼的胡商,担货的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于耳,还有各种食物香气。   林福捧着个夹了肉的胡饼边走边啃,时不时就被街上的货行吸引,感叹:这才是逛街嘛!   林昉目的明确地往东十字街东南的方向走,不停催促着林福快走。   “你急什么呀?”林福腿短,步子没林昉大,还老被催着快走,都想当场表演一个分道扬镳了。   林昉解释道:“孟窈娘的酒垆新出了菊花酒,听闻色泽金黄,甘甜醇厚,去晚了就没有了。”   林福认命的加快脚步。   她家这位大兄弟,诗、酒、剑,文人侠士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特别有逼格,听说三年前还出过一桩千金买酒的轶事,被当时的文人骚客誉为真名士自风流。   嘁,风流什么呀,她只看到了败家,一看就很不会过日子。   等到了孟窈娘的酒垆,老远就闻到一股甘美的酒香,林福决定收回刚才心里吐槽林昉的话。   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酒垆前有不少人,大多作文人士子打扮,其中一人背影略眼熟。   林福还没想出来这个眼熟的背影是谁,就见一壮汉忽然一言不合就把此人拽起往旁边一抡。   那人被抡开,然后被一小娘子美救弱鸡,一把接住,可小娘子没什么力气,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林福:“……”   这一幕好熟悉啊!   对了,这不就是女主慕容静与她的蓝颜知己高拱,宿命的邂逅之真人版?   林福:“…………”   她就说未时太晚了,不该出门的。   现在女主与蓝颜已经看到了自己和阿兄,帮还是不帮,这真是一个问题。 第40章   林福记性不错, 但三百多万字“巨著”她七天看完,可见看得有多潦草, “巨著”中的内容她许多都不记得或根本没看。   不过女主慕容静与京城第一才子宿命的邂逅这一段,她略记得一些。   是因为这里太子高调出场,用了几百字描述他的逼格, 然后动手教训了欺负慕容静(和高拱)的壮汉,赢得慕容静的倾慕。   书中, 太子出场这里好突兀, 评论区里好多吐槽这一段简直是为装逼而装逼。   堂堂一国储君, 竟不带护卫仪仗,独自一人跑来西市,真的很没有逻辑。   如今剧情发生在眼前,女主和蓝颜双双落难,壮汉不依不饶, 林福下意识就一把拉住林昉的胳膊, 不让他上前去,脑袋转动四处看,在人群中找太子的身影。   果然,太子在。   酒垆斜对过有一家西域胡食肆, 太子着月白澜衫站在门前, 正要过来,他身旁一个穿皂色短打、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唇上两撇小胡子的男子低声跟他说了一句话,他摇了摇头,那男子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愠色, 又说了句话,才转身走了。   皂衣男子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中,太子拨开人群走到酒垆前,开始了他的剧情。   林福探头试图再找到皂衣男,未果。   再看向正闪亮登场准备英雄救美的太子,眸中不免带上几许深思。   “太子殿下!”林昉低呼一声。   不管适才想不想管高大才子的事,现在是不能不管了,林昉立刻让跟来的小厮护卫昆仑奴过去保护太子。   “诶……”林福诶了半声就消音了。   太子遇险,为臣者当然得立刻上前保护他,哪怕此刻他正在英雄救美,也必须扼杀他装逼的机会。   盖因太子关乎国本,没遇见就算了,遇见了假装没看到,敢问你是要弑君吗?   秦峥在西域胡食肆里就瞧见了慕容静,对恩师这个庶出的孙女印象十分深刻。   他第一次在太子少师府上见她,她就是在被嫡姐欺负,现在在外边儿,她又被别人连累而受欺。这让他想起幼时养的那只小雪兔,可怜兮兮的,好似没了主人就会立刻被欺负死。   于是,秦峥去英雄救美了。   然后……   他还没出手,忽然冒出一群人把那壮汉团团围住。   壮汉面对一群表情凶狠的护卫小厮昆仑奴,怂了,灰溜溜跑掉。   隔着护卫,林昉和林福恭敬请安,并未口称太子,而是称呼“二郎君”。   秦峥:“……”   林福小脸严肃,内心却快要笑死了。   ——不好意思了太子,你的万丈光芒还没有释放出百分之一就被生生遏制,实乃为臣者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们兄妹并不需要赞赏,只想深藏功与名。   “林伯朗,你兄妹二人缘何在此?”秦峥问道。   林昉道:“臣……在下听闻孟窈娘的酒垆新出了菊花酒,特地带舍妹来尝鲜。”   “哦?”秦峥道:“就没去他处逛逛。”   林福出声:“回二郎君的话,家兄好好酒,听闻孟窈娘出了新酒,拉着小女径直就来了。岂料才到此处就看到一出美救英雄,紧接着又是英雄救美,然后……”   秦峥低咳了一声,把目光转向高拱。   “回二郎君,在下亦是慕名而来,岂料适才那壮汉喝了菊花酒,似乎醉了,提笔在墙上写下一首诗非要在下品评,可他那诗作实在是……在下不评,他竟动手打人。幸得这位小娘子相助,却连累了她一同担惊受怕。”高拱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极了,又丢脸极了。   林昉林福齐刷刷板着脸抿着嘴,就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来。   高大才子的确倒霉,盛名所累呀。   “无事,”慕容静含羞带怯地一笑:“小女也没帮到郎君什么。”   秦峥低头,柔声问慕容静:“适才受惊了吧?怎么不带着侍女就出门了?”   慕容静低声道:“阿姊想要孟窈娘的菊花酒重阳那日喝,就让我出来买了。带了侍女,侍女去那边买凉糕去了。”指了指一个方向。   秦峥蹙眉,怒道:“你们府中杂役小厮那么多,为何让你一个小娘子出来沽酒,简直胡闹!”   “无事,平日常在家也不出门,能出来走走也挺好。”慕容静抬头看向秦峥,抿唇一笑,说:“出门能见到二郎君,小女甚是庆幸今日出来了呢。”   秦峥温和看着慕容静,笑得十分好看。   慕容静脸颊飞上两团红晕,不敢看秦峥。   林福心想:此画面若是电视剧里,此处必须要有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镜头。   林昉亦看出了某些端倪,握住妹妹的胳膊,悄悄把她往自己身后扯。   林福:???这是干嘛?   林昉往前一步挡住妹妹的视线:小娘子不能看这种东西。   林福:……他们只是含情脉脉的对视,又不是进行脖子以下的活动,有什么不能看的!   “二郎君只一个人吗?怎么没带护卫?”   小娘子不能看的东西持续时间实在太长,林昉不得不出声打断,蹙着眉四下张望。   秦峥道:“无妨,天子脚下谁敢闹事。”   林昉和他身后歪出一个脑袋的林福同款表情看向高拱。   秦峥:“……”   高拱:“……”   打脸速度之快,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林昉道:“二郎君,在下护送您回去吧。”   秦峥说:“不必。”   林昉:“二郎君的安危关系重大,西市鱼蛇混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请二郎君让在下护送您回去。”   秦峥略不耐道:“不必,你们自去,孤……我送静娘回去。”   林昉:“二郎君,您未带护卫,我等万万不能离开,若您发生了什么不测,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林昉言辞恳切,说得句句在理,秦峥竟觉自己再反对,就是在为难他,一时词穷。   林福这时道:“二郎君要送慕容小娘子的话,不如我们兄妹二人带着随扈先护送二郎君送慕容小娘子回去,再护送二郎君回去。”   高拱也道:“如此甚好,在下亦护送二郎君。”   秦峥就怔了一下,然后完全失去了主动权,被林家兄妹和高拱带着随扈簇拥着先送慕容静。   林家兄妹骑马来的,随扈一大群。   高拱骑驴来的,带着一个小书童。   太子、慕容静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   慕容静一个庶女被嫡女欺负,赶出来买酒不给马车不给马,还好理解。   而太子,鱼服去臣属家都是几十号翊卫跟着,如今却一个人跑来西市,身边护卫全无,既没骑马也不坐车坐轿,这就很逻辑不通了。   林福不由想到那个皂衣男。   “二郎君请上马。”林昉将自己的马让出给太子。   林福回神,就要把自己的马让给慕容静。   秦峥摆摆手:“不必,走去就行。”   说罢,率先迈步。   慕容静立刻跟上,走在他身侧后一步,两人边走边轻声说话。   后面林福、林昉、高拱走成一排,林昉走在中间隔开妹妹和外男。   西市才市开过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游人商贩如织。   路过一花行,里头摆了许多品菊花,竞相争妍,一下就吸引住了林福的目光。   这货行的菊花养得很好。   可惜现在不能去看,得护送太子呢。   林福心里遗憾,忽然就有一朵菊花兜头砸她脸上,把她砸得一脸懵逼。   “小郎君爱菊,不如进来瞧瞧。”   花行前站了一名妖娆妇人,朝林福招手。   “我?”林福指着自己,低头看——哦,平胸又男装,难怪被认作小郎君。   妇人笑笑,又是一朵菊花兜头砸过来。   林福精准伸手接住,大笑:“某家今日有要是在身,改日有缘再来,与娘子讨教养菊心得一二。”   妇人挥挥手:“那奴家等着小郎君登门。”   林福又是一阵爽朗大笑。   林昉满脸无奈,自家妹妹装小郎君装得还挺开心。   秦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微微敛眉。   “林小……兄弟,真性情也。”高拱朝林福一拱手。   林福也拱手:“过奖,过奖。”   慕容静小声对秦峥说:“林小娘子真是与众不同。”   秦峥目视着前方,说道:“女子还是该贞静才好。”   慕容静轻轻说:“殿下说得极是。”   -   武德殿。   魏王长史曹双快步走进来,低声向魏王回禀:“大王,燕王府潜入京城之人,在西市失去了踪影。”   秦崧放下手中文卷,问道:“没去见燕王世子?”   “那人入城三日,并未去见燕王世子,咱们的探子在西市把人跟丢了。”曹双道。   秦崧屈指扣着几案,思忖。   “还有一事。”曹双说:“今日太子只身一人前往西市。”   “太子?”   曹双说:“本来我们的人没有发现太子也去了西市,是东平侯府林昉和其妹遇上太子正打抱不平,让随扈上去护卫太子,探子才发现太子在西市,而且是只身一人,任何人都没带。”   秦崧道:“也就是说,若不是林昉兄妹遇上太子,不会有人知道太子独自前往西市?”   “也不能这么说。”曹双道:“林昉兄妹遇上太子时,太子正欲在一壮汉手中救下校书郎高拱和太子少师府上的小娘子。”   秦崧略感惊讶,一时竟想不明白太子这一连串的举动目的为何。   “那现在呢?”他问。   曹双说:“林昉兄妹带着随扈送了慕容小娘子回府,现在护送太子回东宫。”   秦崧垂眸,半晌忽而一笑:“有点儿意思。”   曹双等在原地。   秦崧轻摆手:“既然找不到人了,把探子撤了吧,燕王世子在京,燕王还不敢轻举妄动。”   “是,臣这就吩咐下去。”   曹双退出殿内,秦崧重新拿起文卷,目光扫到书案上被他带回来的那张林昉上疏的表格,饶有兴趣看着,低低自语了句:“林昉兄妹……倒是有点儿意思。”   -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坤德殿里,张皇后与三皇子也得到了太子只身前往西市,然后被林昉兄妹送回东宫的消息。   秦峻疑惑:“太子只身去西市作甚?”   张皇后问内官:“你适才说,除了太子和东平侯府那两个,还有谁来着?”   内官回答道:“还有校书郎高拱和太子少师的孙女儿,闺名唤作静娘那一个。”   内官又说:“听闻林员外和其妹撞上了太子以及慕容小娘子,见太子身旁无一护卫,便将太子护送回东宫,不过在回东宫之前,先去了太子少师府。”   “莫非太子是与那慕容小娘子有私情,两人是在私会,不小心被东平侯府的撞见了?”张皇后如此猜测。   秦峻怀疑:“不可能吧,太子能做出这事?”   张皇后:“那你说太子此等行径是为何。”   秦峻被难住了,他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真是私会?   “不管是不是,反正我就当他是了,让御史台的,明日朝会上弹劾太子私德有亏。”张皇后拍板决定。   秦峻一想,也行,不管是不是,反正能恶心太子就行。   -   第二日常朝,御史台果然讽谏太子私德有亏,与太子少师的孙女儿私相授受,顺带把太子少师慕容毫以教子不严的理由也弹劾了。   太子被罚思过,慕容毫当廷请罪,皇帝倒是没有苛责他,轻轻放过。   而就是太轻易被放过,慕容毫反而心中不安。   “恩师不必太过忧虑,父皇一向宽宏大量,恩师又是当世大儒,父皇亦知此事不是恩师的过错,不过是阴差阳错下被有心人拿来作伐子了。”太子安抚慕容毫。   慕容毫道:“老臣教子不严,连累殿下了。”   太子摇摇头,说:“此事真是阴差阳错,怪不得静娘,更怪不得恩师。”   慕容毫深深一揖,然后告退离开东宫。   他之后是如何教子的,外人不知。   在东平侯府里,林昉下值就直奔景明院,把今日太子被讽谏之事说与林福听。   “照这么说,我怎么觉得是我们俩害得太子被讽谏啊?”林福一脸怀疑人生,“本来他可以悄无声息回到东宫,却被我们大张旗鼓护送……”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就感觉自己好像真是罪魁祸首,但分明这是一口又大又圆的黑锅。   背还是不背,这是一个问题。   “诶,阿兄,昨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林福仔细回忆,“穿皂色短打,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嘴上有两撇小胡子。”   林昉皱着脸,“有这个人吗?西市穿皂色短打的人很多。”   林福小声说:“他昨天和太子站在一起,太子去英雄救美时,他却没有跟着一起来。”   “不会吧,你是不是看错了?”   林福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她之前受“巨著”的影响,对太子独自出现在西市感到很突兀。   但如果他是与人私会,不想让人知道,只身前来就不奇怪了。   可他真不想让人知道,他干嘛要那么高调地去救慕容静?   不对不对,太子本来是不高调的,是因为……   林福看着林昉,   是因为他们兄妹才被迫高调的啊!   好吧,破案了,这锅必须背。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   林福:“我觉得,以后还是不要和你一起出去耍了。第一次出去,我遭受了金钱的损失。第二次出去,我遭受了身体的摧残。我现在脚还痛。”   两辈子都没一次性走过这么多路,实惨。   林昉又是道歉又是作揖,许了一堆好处出去,才把妹妹哄好。   林福得了好处,很大度原谅了阿兄。   此事揭过去,但她心里莫名介意看到的与太子一起的皂衣男,难道是因为皂衣男长得不太像善类?   亦或是这人是能让太子之尊独身前去相见的?   怪异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林福拿起一支尖毫笔,磨墨,按照记忆把那人的模样仔仔细细画了下来。   这一画就画到了重阳。 第41章   重阳日, 以肴酒登高远眺,为时宴之游赏, 以畅秋志。   在周朝,九月九重阳为三令节之一,朝廷放假还发钱, 皇帝赐宴于曲江池,群臣献菊花酒以祝圣人。   这一日, 佩茱萸、簪菊花, 士女游戏, 祓禊登高。   五更天的时候,林福就被秋夕唤醒,浴房里已经备好热水可以洗沐。   虽然早已适应了早睡早起的健康作息,但早到五更天,也就是三点多四点钟的时候起床, 太丧心病狂了!   秋分过后, 昼短夜长,林福迷迷瞪瞪坐在浴桶里让秋夕给自己洗头发,撩起眼皮瞄了一眼走过去的朱槿,懒懒问:“你拿那么多菊花做什么?”   朱槿笑说:“姑娘, 今儿个重阳, 我问李管事要了一篮开得极好的菊花来,给咱们院里的几个姐姐簪花。”   “哦,那你们随意。”林福又闭上眼睛。   朱槿却凑近过来,把篮子里的菊花给她看, 说:“姑娘,你帮秋夕姐姐选一朵吧,我刚拿给她选,她说随意。”   林福复又睁开眼,被面前的菊花惊住:“这么大一朵!!!”   “自然是要越大越好。”朱槿理所当然说。   林福想象了一下顶着半个脑袋大的菊花在头上,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不不,习俗归习俗,审美不能垮。   秋夕也是这么认为,坚定拒绝了朱槿选的大菊花,簪了一朵半大黄菊。   林福洗沐完,擦干了长发,秋夕拿来一套新做的妆花齐胸襦裙,被她摇头拒绝了。   “今日要去南山登高,这么穿着不方便。”   秋夕道:“姑娘忘了?昨日老夫人说今日不去南山,圣人赐宴曲江池,咱们府里跟着侯爷同去曲江池。”   “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了?”林福不解。   “为了二姑娘的婚事。”秋夕低声说:“西府太太与国子监祭酒家的夫人说好,重阳日两家见上一见,她请老夫人出面,算是给二姑娘撑腰。”   “林嘉芩这就是要定下?”林福有些吃惊,在她沉浸在种田、上课、画画这几天,究竟还发生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没那么快呢,先见见,觉得合适再往下议亲,不合适就当做没有这件事。”秋夕笑道:“因此特意选在重阳这日,不大张旗鼓的,若是不合适,也不会损了二姑娘的闺誉。”   林福点头受教,古人结婚真是好讲究。   林嘉芩婚事重要,所以原本的南山一日游变成了曲江池陪宴。   而且秋夕还悄悄说了个八卦,老夫人似乎看中了定国公的女儿,想看能不能说给大郎君。   林福立刻摆出标准的吃瓜姿势,一迭声说:“真假的?你哪儿听来的?定国公的女儿什么样?阿兄知道这事儿吗?”   “我听秋露说的,并不知具体情形。”秋夕给林福梳了个单螺,好方便簪菊花,“若此事为真,老夫人今日定会让姑娘好生结识定国公府的小娘子,姑娘届时瞧着便是,听闻是极有贤名的。”   秋露心气高,不想一辈子伺候人,有自己的想法,这些都好理解。秋夕不能理解的是,等到了年纪,主子开恩放了她的奴籍,去配一个身家清白的人做正头娘子不好吗,非得……   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秋夕微微屈膝将一支茱萸别在林福的衣襟上,轻轻一笑:“姑娘今日光彩照人呢。”   林福跟个登徒子一样捏捏秋夕的下巴,调戏她:“小嘴还挺甜,抹了蜜是么。”   “姑娘,在外头万不可如此做派。”秋夕无奈地把林福的手拿开。   林福拍拍秋夕,“放心,我只调戏你。”   秋夕:“……是婢子的荣幸。”   林福嘟嘟嘴,笑:“么么哒。”   秋夕敛首轻笑。   收拾停当,林福带着侍女仆妇,一脚出八脚迈的到了期远堂,两个庶出兄弟和三、七、八三人已经到了。   林尊林敬和林昉这三个官身,五更天已经进宫去朝见皇帝,然后跟随御驾一同前往曲江池领宴。   林福进去与众人见了礼,七、八老老实实挪了位置,让林福坐在林嘉芸身边。   两个庶出的兄弟坐在对面,林福看见好长时间没见到正在为今年制科奋斗的林昕,对他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表示佩服。   “四兄近日读书很刻苦啊,”林福指指自己的眼睛,再指指林昕的,“快省试了,四兄还是要劳逸结合才是。”   林昕憨笑:“我知,多谢五妹妹关心。”   “那我先祝四兄杏榜提名,”林福顿了一下,又说:“待来日,我向四兄讨教一番制科应制心得。”   “好,好啊。”林昕连连点头,一脸憨笑。   这老实孩子。   旁边林昫看他的目光尽是羡慕。   不一会儿,聂氏与林嘉蕙一同来了,一人剐了林福一眼,林福回以一个从左翻到右的白眼。   聂氏坐在了主位的左下首,林嘉蕙站在她身后,没有过去姑娘们那边坐。   前后脚的,黄氏带着林嘉芩和六姑娘林嘉芬,以及西府的林晖、林时、林晔三位郎君到了。   互相见礼后,所有人坐下等着老夫人出来。   林福仔细打量林嘉芩,她今日果然有精心打扮,衣裳首饰都十分雅致,连别的茱萸都讲究得很。   “看什么看!”林嘉芩被林福看得羞恼不已,隔着林嘉芸凶巴巴地凶她。   “看你好看呗。”林福说。   林嘉芩脸爆红,转过头不给林福看,一下又专柜来,磕磕巴巴说:“你……你今日得让着我,知道吗?不准在外面下我面子,更不能让我下不来台!”   林福逗她:“既然你诚心诚意请求,我就答应你了,保证今天不让你在外面原形毕露。”   林嘉芩恼羞成怒,隔着林嘉芸就扑过去撕林福,林福躲得飞快,林嘉芸却倒霉的被误伤好几次。   林嘉蕙站在聂氏身后,冷冷看着对面闹成一团的三人,手指捏得指节青白,心中很是不忿:林嘉芩这个势力的东西,谁得势就捧着谁,呸!   “二姐姐如今与福妹妹似亲姐妹一样,半年前咱们都还担心不能与福妹妹好好相处,现在想来,真是多余的担心。”林嘉蕙笑吟吟出声道。   林嘉芩打闹的动作一顿,重新坐好,双手交叠放于腿上,假笑:“我阿爹与大伯是亲兄弟,我与五妹妹可不就是亲姐妹么。”   林嘉芩骄纵归骄纵,但不是真傻,冷静思考过后,惊觉以往针对林福都是她冲锋陷阵,林嘉蕙都是在背后挑拨,她这是被林嘉蕙当枪使了。   这可把她恶心得够呛。   是,她一开始确实看不上在庄户人家长大的林福,但这其中林嘉蕙的功劳也不少,本来她只是五分讨厌,林嘉蕙能给她挑拨成十分。   针对了林福,到头来好处都是林嘉蕙的,她林嘉芩却是落了个刻薄名声。   想明白后,林嘉芩哪里还有好脸色给林嘉蕙,哼了一声,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   林嘉蕙手指捏得更紧,脸上笑容艰难维持着,心底则恨得要滴血——林嘉芩这个捧高踩低的,一个五品官之女有什么好得意的,难怪武陵公府的不要她!   聂氏亦面露不豫之色。   黄氏严阵以待,要是聂氏敢训斥她女儿,她就开骂。   眼见着气氛紧张了起来,好在老夫人及时到来,大家轻易不敢在老夫人面前作妖。   平静地吃完了朝食,侯府大总管林忠来报,圣人已经起驾,府里也可以准备出发了。   阍室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好几架马车,不同的人坐的马车都有制式。老夫人和聂氏的装饰白铜、里面覆的是朱砂色帷幔;黄氏的车没有白铜装饰、帷幔是绿色;姑娘们的车都是简简单单的青壁小车。   古代森严的阶层等级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无怪聂氏卯足了劲儿嫁进东平侯府,黄氏总埋怨夫婿不够上进、不惑之年了还是个五品谏议大夫。   林嘉芩挽着林福的手,上了第一辆青壁小车,并用眼神制止其他人跟上来坐同一辆车。   即使沉稳了一点点,林嘉芩还是林嘉芩,对嫡庶分得就是这么清楚。   林嘉蕙沉了眸子,一言不发与林嘉芸上了同一辆车。   上车后,林嘉芸拿一本书册看,不与林嘉蕙说话,后者不想自讨没趣,掀开车帘看外面。   六七八三人一辆车,郎君们都骑马,准备好了就出发去曲江池。   城东,各家府邸一辆辆马车驶出来,银鞍白马的少年郎君们英姿勃发,各家遇上了相互打了招呼,然后结伴同行,好不热闹。   到了曲江池畔,林福下了马车,活动活动腿脚,顺手扶了林嘉芩一把。   放眼望去,一水儿的云鬓花颜,其盛况,是画卷不能表现万一的。   “走了,先跟着祖母去给皇后殿下请安。”林嘉芩拉着林福快步走到老夫人身旁,“说起来,皇后还赏赐了你不少好东西呢。她为什么要赏你?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福想了想,说:“特别美?”   林嘉芩:“……美死你!”   林福低头挽了一下披帛,用沉默揭过这个不太好说的话题。   皇后要真心赏赐一个人,是不会在懿旨里只堆砌称赞容貌而丝毫不提品性的辞藻的。就算是在20XX年,说对方是个花瓶都不算好话,何况是在更注重才德的古代。   可能东平侯府挡了她的道,她却对此毫无办法,所以自己成了被迁怒的炮灰。   说实话,皇后这一手实在不漂亮。   既然要赏赐,何不做得更漂亮更光风霁月一些,现在是既出了钱又没得好,实在是下乘。   若皇后只有这种手段的话,难怪“巨著”里的三皇子会一败涂地。不是什么男主光环作祟,而是被猪队友拖累了。   但作为得到实质性好处的人,林福对被说花瓶不花瓶无所谓,她自己知道自己不是花瓶就行。   跟着老夫人缓缓走到一朱红行幛处,此处就是皇后所在,老夫人请宫人通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被请进了行幛。   行幛里人不少,主位上端坐着一身华服、发髻上簪着一朵品相极好的绿牡丹的皇后,她身旁围坐着不少锦衣华服的贵妇,有几名贵妇身后或坐或站着几个娇俏少女。   “请皇后安,殿下万福。”   王老夫人带着全家女眷拜下。   “免礼。”张皇后缓缓说:“许久不见太夫人,太夫人一切可好?”   “谢殿下关心,老身一切都好。”王老夫人道。   “那就好。”张皇后赐了王老夫人、聂氏和黄氏坐,小姑娘们都站着。   林福与林嘉芩站在一块儿,一一看过目之所及处的外命妇们,就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看过去,就对上张皇后一双美目。   张皇后对王老夫人笑道:“不知今日老夫人那嫡孙女儿来了没有,前个儿老三老九回去跟我说了你那嫡孙女儿,是个有趣的人呢,我听了就很喜欢,这不就赏了几个小玩意儿给她。”   老太太朝林福看了一眼,林福意会,立刻出列,对张皇后福身,口称:“东平侯府林家福娘拜见皇后,皇后万安。”   “哟,就是你这个孩子。”张皇后说:“抬起头让我看看。”   林福抬头,将目光放在张皇后的脸以下,任由她打量。   “是个秀美的小娘子。”张皇后笑着对一旁的襄武郡王妃说。   “皇后说得是。”襄武王妃道:“林小娘子与其兄可真是长得极像,说是双生别人都信。林员外那等风姿京城谁能不知,他嫡亲妹妹又怎么会差。可真是让人羡慕。”   林福眨眨眼,偷瞄了一眼郡王妃。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把话题拐到我家大兄弟身上去了?   另一边,一位模样英气的妇人朗声说:“郡王妃这话说的,要说最让人羡慕的不该是东平侯夫人么,生了这样一双好儿女。”   聂氏只笑不接话。   黄氏扫了她一眼,出言道:“瞧定国公夫人说的,谁不知你家月娘最是端庄贤淑,咱们家福娘就是个皮猴子,她还要好好跟月娘学学呢。”   定国公夫人?   林福的吃瓜小雷达立刻升起,朝定国公夫人和她身后站着的端庄少女看去。   就见定国公夫人把那端庄少女从自己身后拉出来,又朝林福招招手,待林福走过来,就把端庄少女的手放在林福手上,说道:“月娘,你带着你福妹妹一块儿去外边儿玩耍,你是姐姐,照顾着妹妹一些。”   “母亲放心,我会好生照顾福妹妹的。”李敏月轻轻握住林福的手,对她笑了笑。   林福回以一笑。   哦吼,这是让我帮我家大兄弟相亲了。   两人正要亲亲热热结伴出去耍,一直坐在襄武郡王妃身旁的少女猛地站起来,走在林福身边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对张皇后说:“皇后殿下,我瞧着林家的福妹妹也与我很投缘,不如就让我带她去外边儿玩耍。”   林福转头看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   襄武郡王妃轻轻笑:“殿下,既然如此,就让韵娘带着林小娘子去耍吧。”   “去吧,去吧。”张皇后挥挥手,“小娘子们都去玩耍,别在咱们跟前拘了天性。长平,好生照顾你福妹妹。”   “是。”   “程咬金”招呼都不打一声,拉着林福就走,还走飞快。   李敏月还未反应过来,林福就被拉着消失在行幛出口。   定国公夫人淡淡扫了襄武郡王妃一眼,后者回以皮笑肉不笑。   黄氏轻推了林嘉芩一下,林嘉芩会意,上前去拉了李敏月过来,说道:“我们几个正要去辞青呢,李姐姐一块儿去吧。”   李敏月轻轻颔首:“我亦正有此意。”   这边,定国公府和东平侯府的小娘子一块儿去辞青。   那头,林福被拉着一路疾走,一脸懵逼。   ——喂,妹砸你谁呀?你要拉我去哪里呀?我怎么就跟你投缘了呀?   “等等等等一下!”林福一把拽住旁边的树枝,停住:“敢问小娘子尊姓大名?”   “你不认识我?”少女柳眉倒竖,片刻后又把眉毛展平,“也对,你确实不认识我。”   林福:“……”   少女:“我是长平县主。”   这个封号有点儿熟悉。   林福想了想,恍然,这不是谢凌雪说过的那位喜欢作诗的暴脾气县主!   “见过长平县主。”   长平县主点了点头,握着林福的胳膊趁她不备又把她扯走。   “县主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跟着来就是了。”   长平县主把林福拉到一片墨菊花海,此处可以隐隐听到不远处的人声鼎沸,这才停下脚步。   林福四处张望,发现这里就她们俩,走得太急连侍女都没跟来。   长平县主指着花海里的一条小径,说:“从那条小径过去就是紫云楼,圣人在那儿赐宴,郎君们都在那里,你去帮我把你兄长偷偷叫来。”   林福惊了。   周朝的女性要说保守也很保守,明面上各种规矩束缚着;但规矩之下,女子却以不同的方式张扬着自己的个性。   长平县主就是很有个性一类的。   “你让我叫阿兄来做什么?”   长平县主没言语,脸却红了。   好了,不用问了,知道了。   万万没想到,林昉大兄弟还挺抢手。   “我不去。”林福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长平县主急了,“难道你更喜欢李敏月那个一天到晚装模作样的?”   林福暗自叹气,装傻:“县主,我喜欢谁,与家兄有什么关系?”   林昉的婚事连林昉自己都没什么话语权,何况她这个做人妹妹的。   长平县主跺了跺脚:“让你去你就去,我总归是对你好的。”   “……我怕。”林福悄悄后退,想伺机逃跑。   “你怎么这么胆小,你父兄都在那儿呢。”   “你父兄也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那我……”长平县主扁着嘴,嗔道:“我不是不好意思么,我怎么也是个县主。你就去叫他来,我只说几句话而已。”   林福嘴角抽了抽:“那你可以叫个小厮去叫。”   “你以为我没这样做过吗?林伯朗他不上当!他根本就不来!”长平县主特别委屈。   林福抿紧嘴,肩膀颤抖了两下,才说:“县主,这个我真做不到,我这个人最胆小了,我特别害怕去人多的地方。”说着就想走。   “不行,你一定要去,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兄长说。”长平县主拦住林福不让走。   “要不你告诉我,我回去了转告家兄。”   “才不告诉你,我只跟林伯朗一个人说。”长平县主把林福一个劲儿往小径推,“你就去帮我叫一下你阿兄,快去,求你了。”   “我也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林福到处躲。   一个疯狂推,一个拼命躲。   林福被扯着衣袖不准走,简直快疯了。   别扯啊,裙子要被扯掉了,我平胸,穿齐胸襦裙撑不起来,真的会掉啊啊啊!   “这是在作甚?”忽然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小径另一头传来。   长平县主和林福皆被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第42章   九月九, 帝幸曲江紫云阁,登高赐宴赏花, 令群臣献诗作赋,优异者赏。   太子与魏王分立皇帝两侧,太子不时点评一下臣子献上来的诗作, 而魏王……似乎是在走神?   那他几乎半张脸的大胡子委实是遮掩的好工具,走神了, 离他稍远一点儿的人也看不出来。   也就他是皇子, 若是臣属, 在以“身言书判”为取仕标准的周朝,敢留这样的大胡子,不剃掉就丢官,不开玩笑的。   “荣保。”站得这么近,皇帝如何没有发现儿子走神了, “你以为校书郎这篇赋如何?”   秦崧回神, 给出标准答案:“校书郎才名方盛,甚好。”   高拱一揖:“臣谢魏王褒奖。”   秦峥挑了挑嘴角,引经据典点评起高拱的应制赋,滔滔不绝。   皇帝听完后, 微一颔首:“太子才学见长, 慕容卿有仔细教导。”   “父皇,少师乃当世大儒,儿跟随少师学习受益良多。”秦峥说着朝太子少师慕容毫看一眼。   皇帝不置可否,吩咐常云生:“校书郎才名方盛, 赐菊花酒一觞。”   “谢陛下。”高拱拜下,然后退下。   秦崧趁此空档低声向皇帝告退去更衣。   得了允许,他带着亲事典军下了紫云阁,从内侍准备的溷轩里出来,眼看骑射比试还未开始,又不想去听群臣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便在一旁菊园随意赏起花来。   上林署为重阳搬来万朵菊花组成花海,皆是香山雏凤、瑶台玉凤、墨牡丹这类的名种菊花。   秦崧随便看了几眼,走过一片白菊花海,隐隐听到有争执之声,不由蹙眉,让典军去瞧瞧是什么回事。   典军去了,很快又回来,回报:“大王,是长平县主在与人争执。”   “长平?”秦崧抬步往声音来处走。   拐过一片榆树,在一片墨菊花海里,长平县主一脸强抢民女的恶霸相拉着一个小姑娘的衣袖。   秦崧长眉微挑。   这看着有些面善的小姑娘不就是回城那日砸了他一个蜜瓜的那个?!   当日她一身胡服男装,他还以为是哪家的小郎君。   竟是个小丫头。   “这是在作甚?”秦崧出言提醒旁若无人拉扯的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被吓了一跳,皆是一脸的惊慌失措。   长平县主看清是谁后,立刻怂了,老老实实请安:“见过魏王兄。”   林福跟着福身:“请魏王安,王爷安好。”   “免礼。”秦崧站在原地没有动,瞧见砸他蜜瓜的小姑娘直起身朝自己看过来,然后神色平淡的垂下眼眸,不禁有一丝好笑。   小丫头心挺大,砸了他那么大一个蜜瓜,要不是他接得快指不定会被砸成什么样儿来,她竟能当做无事发生,再看到他竟丝毫不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秦崧扫了一眼花海,“怎么侍女都没带一个?”   长平县主支支吾吾,朝林福使眼色,让她解释。   林福假装没看到,把头埋低。   谁闯祸谁收拾。   秦崧把两个小姑娘的眉眼官司都看进眼里,点名:“长平,你说。”   长平县主可怜兮兮的看魏王,想她长平县主乃宗室女一霸,太子都不怵,可就怵这个大堂兄,尤其是戍边五年回来的大堂兄,她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   看林福把头埋得更低,根本就不想帮忙解围的样子,长平县主心一横,说:“福娘想去那头找她兄长,我与她投缘,特意陪她一起。”   一口大锅哐当砸在头上,林福倒吸一口气,抬起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长平县主。   睁着眼睛说瞎话啊这是!   “她兄长是?”秦崧问。   “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林昉林伯朗。”长平县主亲亲热热挽着林福的胳膊,让她不要说话,问秦崧:“魏王兄,你可带我们去吗?我们就跟林伯朗说几句话。”   “我……”林福有话要说,被长平县主掐了一下胳膊,嘶了一声。   两个小姑娘之间的官司秦崧哪能看不出来,便说:“本王瞧着,林小娘子并不是很想去。”   林福星星眼,这位王爷真是冰雪聪明、慧眼如炬,好评。   “我……嘶……”才要说话,又被长平县主掐了一下。   “魏王兄,福娘很想去的。”长平县主转脸对林福笑得格外温柔,“福娘,对吧?”   为了拯救自己的胳膊,林福含泪点头:“是的呢。”   长平县主就看魏王:“那……魏王兄……”   “既如此,跟本王来吧。”秦崧说罢,转身便走。   长平县主立刻欢欢喜喜挽着林福跟上。   林福被裹挟着,生无可恋。   明明皇历上写了今日诸事皆宜的。   出了菊花花海,曲江池畔、紫云阁处,彩幄翠畴,鲜车健马,蔚为丽景。   放眼望去,有曲水流觞,群臣饮宴欢笑,亦有不少人在奋笔疾书。   林福一双灵目四处看,一眼就在一群绿色官服的人当中找到她家兄长,实在是林昉那张脸太好认了。   长平县主也一眼就看到了林昉,拉着林福就想过去。   “去哪儿?”秦崧余光扫到蠢蠢欲动的长平县主,淡淡道:“不先去跟圣人请安?”   “……是。”长平县主扁扁嘴。   林福忍笑。   群臣发现,魏王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是京中有名长平县主,另外一个有些人认识但大多数都不认识,不免议论纷纷。   林昉老远看到妹妹,下巴差点儿没掉了,这是怎么回事?   紫云阁上伴驾的林尊亦是同样想法:怎么回事?阿福不应该跟家中姐妹与定国公的女儿在一起玩耍么,怎么和长平县主一起被魏王带到紫云阁来了?   林福跟在魏王身后登上紫云阁,看见老爹,给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然后跟着长平县主对正中那个赭黄色身影拜下。   “长平/东平侯府林家福娘拜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极寿无疆。”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说了声:“免礼。”   林福直起身,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皇帝,视线与皇帝对上,才惊觉无礼,垂下了目光,心中则在大声感叹——   我天,皇帝好帅啊!   四十多岁正是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年纪——当然前提是不油腻。   皇帝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五官深邃,身量修长,一点儿也没有发福;加之手掌至高之权,不怒自威,气势万千。   这一切的一切都组成了一个极具魅力的至尊皇者,就连他眼角的细纹都格外有故事有魅力呢。   林福拉着林昉问过不少朝堂之事,在林昉的描述中,当今圣上是不世出的明君。   选才不拘一格,唯德唯才是举;广开言路、从谏如流;罢差科徭役,给百姓减赋。   更重要的是,他有广博的胸襟,海纳百川。   林昉的描述、林福在心中描绘的明君模样,今日落在了实处,她有一种“正是如此”的感觉。   而且圣人真的是好帅,太子和三皇子跟他比起来全都稍逊一筹,完全没有遗传到皇帝的全部好相貌,气势就更不要比了。   至于魏王,   一脸胡子,谁看得清长什么样儿。   “长平怎么来了?”皇帝问。   长平县主指了指林福:“回陛下,福娘来找她阿兄,我陪她来的。”   林福郁闷,这都什么破县主。   “东平侯家的丫头。”皇帝看向林福,饶有兴趣问:“你找兄长所为何事?”   林福回答:“回圣人话,长平县主好诗文,常以文会天下友,听小女说起家兄诗文甚好,欲与其以诗会友,特让小女来找家兄。”   这下轮到长平县主眼睛瞪得溜圆了。   林福一脸无辜:你不仁我不义。   秦崧目光投向林福,就见这小姑娘悄无声息站在了其父身旁,离长平县主好几步远。   皇帝让常云生去把林昉叫来,再看向林福,说道:“东平侯家的丫头,朕听闻你在家中种麦,欲寻高产之法,可是真?”   林福毫不意外皇帝知道这件事,全京城都知道了,皇帝不可能耳目闭塞吧。   她略感意外的是,皇帝竟当众问及此事。   “回圣人话,此事千真万确,小女在家中辟出几块麦地,用两种不同的方法种植,对比其优劣。”   “那你觉得两种方法孰优。”   “这要收获过一茬甚至几茬才能对比出来。”林福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微微握紧,抬头看向皇帝,说道:“小女的麦田现在尚未全田分蘖,待明岁收获时,小女定将种麦的经验写成奏表,与收获的麦子一同献与陛下。”   几位大臣笑了,微微摇了摇头。   皇帝朗声笑:“那朕等着你的奏表与麦子。”   那几位笑容立刻收起。   林福眼睛弯弯,嘴角上扬,轻快道:“小女定不让陛下失望。”   伴驾的宗室大臣们见此情形,皆不免有所思。   襄武郡王哈哈一笑:“贤侄女好志气!”   太子少师慕容毫道:“女子有所好,还需量力而行。”   林福微微偏首瞥过去一眼,一个花白山羊胡的老者,捋着胡子摇头。   “不知慕容少师所言‘量力而行’是指如何‘量力’?”林尊目光不善地盯着慕容毫。   慕容毫放下捋胡子的手,正要说话,皇帝举起了一只手示意噤声,他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皇帝淡淡瞥一眼慕容毫,又问林福:“朕挺好奇,你一个小小女郎,怎会想做这样的事情?”   林福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小女自幼长在虢州弘农县林家村,半年前才回到家中。小女自小便与农事为伍,林家村田地都算上田,然麦一亩收一石就算是丰年了,小女就想,大家种田浇水施肥、除草摘虫那么辛苦,要是一亩麦地能多收一石、田里能不长虫不长杂草,就好了。就想试一试,能不能寻到高产之法。”   皇帝略一颔首,示意林福接着说。   “在圣人治下,四海之内,百姓皆安居乐业,就算偶有灾祸,亦有朝廷大力救济。陛下犹如煌煌明日,天下万物承和煦而芬腴,在您的教化下,女郎亦有报国之志。小女不才,唯农事所长,亦想为君分忧,使天下之人皆有食果腹,再无饿殍!”   林福说这番话时,声音清朗,眼神灵气又清正,脸上带着敬慕看着皇帝,目光毫不闪躲。   皇帝看着还脸肉肉的小姑娘,拊掌大笑:“善,大善!”   “女郎亦有报国之志……”皇帝重复了这一句,对林尊说:“林卿,你这女儿教得好。”   林尊拱手,谦逊道:“陛下谬赞,您是没见到她顽皮的样子。”   皇帝都说好了,其他人不管认同不认同,自然要跟着圣人走,将东平侯和林福一顿好夸。   想必经此一次,京中再无人敢笑话东平侯府小娘子种麦是粗鄙之举,至少在明面上是不敢。   毕竟是圣人褒奖过的。   林福抿嘴笑,退到父亲身旁作腼腆状。   宗室大臣们花式夸奖过林福一轮后,这时才有人想起被叫上来的度支司员外郎。   “长平,不是要以诗会友。”秦崧让内侍拿笔墨纸砚来,“林伯朗已经来了,你可以开始了。”   林昉讶异地从魏王看到长平县主再看到自家父亲和妹妹。   内侍过来时只说圣人传唤,并没有说因何事传唤。他上来就听妹妹将圣人好一顿奉承,圣人对她的奉承还挺受用。   可这里面还有他什么事吗?   长平县主脸垮了。   她的诗作什么水平她自己知道,与闺中姐妹们比自然是好,可跟那些才华横溢的文人才子比,肯定是不够看的。   而且还是在林伯朗面前班门弄斧,林伯朗会不会因此觉得她恃才傲物?   她不是的呀!   假如换个人来让她“以诗会友”,哪怕是太子,长平县主都敢撅面子,可就两个人她不敢——皇帝第一,魏王第二。   偏偏这两个人一个让人拿纸笔来,一个目中带笑说等着看她的诗作。   长平县主只能沉重地拿起紫毫,看着面前的宣纸,歪过头忿忿瞪了林福一眼。   林福接收到眼神,挑挑眉:来呀,互相伤害呀!   林昉虽然不明就里,但做应制诗他很擅长,略一思考,就执笔写下一篇千古名诗。   长平县主可没七步成诗之才,未免自己在圣人和林伯朗面前失了脸面,她仔细斟酌着字句,诗作得非常艰难,写几个字顿一下,再写几个字,再顿一下。   林福站在父亲身侧,歪头去看魏王,在心里又给这位王爷一个好评——慧眼如炬,不被轻易带节奏,正直,帮扶弱小。   不想魏王似有所感,忽地转过头,对上林福的视线。   林福似是被唬了一跳,快速眨了两下眼,抿唇朝魏王笑了下,把脑袋转了回去。   秦崧眉尾微扬。   这小丫头,才志高,会说话,脸皮却是也厚。 第43章   “长平县主诗作质朴, 应景得很, 应景得很。”   “长平县主这首诗将重阳盛况如实描述出来,难得, 难得。”   “长平县主不愧有才女之名。”   宗室女一霸长平县主的重阳应制诗完成, 给皇帝过目后,在众臣手中传阅。   诸位高位显居的大臣们绞尽脑汁赞美长平县主的大作, 可以说求生欲非常强了。   长平县主却并不满意。   她刚刚看了林昉的应制诗, 那才是佳作, 可这些人夸都不夸一下林伯朗, 却拿她那首翻着花样夸。   而且他们以为她傻吗,没有听出来他们词穷, 有几个人是抄着别人的话夸的好么!   “难道你们不觉得林伯朗的诗是佳作?”长平县主拉长了脸,只差没再加一句“你们瞎呀”。   众臣齐齐一怔, 心说:你不想让我们夸,早说啊。   然后应长平县主要求,把林昉的诗夸成是妙手偶得的精品。   林昉略感羞耻,但脸皮很厚的把所有夸奖都照单全收。   长平县主就趁别人没把注意力放她身上,悄不溜儿的,把林昉写的那首诗拿起折了几折, 藏到挂在腰间的香囊里。   然后抬头就对上林福带笑的目光。   林福眨眨眼, 意思是——我看到了。   长平县主偏过头——哼, 看到了又怎样!   撇开被掐了两下的胳膊,林福倒觉得这长平县主有点儿可爱。   但如果加上被掐的胳膊……   一!点!也!不!可!爱!   “大家,时辰到了, 该行骑射试了。”常云生听了漏刻博士来告,转身对皇帝道。   皇帝颔首:“如此,便下去罢。”   皇帝率先走,太子随其后,然后是魏王、诸皇子以及宗室大臣们。   林福走在父亲身旁,想找个机会悄悄撤退,被林尊叫住。   父女俩小声说话:   “阿福,你怎么跟长平县主在一起,连个侍女都不带?”   “害,别提了。谁知道她拉着我就跑,还跑得飞快。”   “罢了,你先在这儿,等骑射试结束了,让你阿兄送你回你们祖母那儿。”   林福想了想,点点头,把想拜托内侍送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骑射试在曲江池畔一片开阔地举行,所处之地正好是池面微微弯曲两岸距离最短的一段,对面的仕女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这边比试情况。   皇帝抵达,登上高台,池两岸齐声山呼,皇帝叫起然后举酒,鼓吹署击鼓,奏《破阵乐》,太乐署舞者一百二十人,披银甲执长戟,纵横凌厉、慷慨激昂。   林福第一次看宫廷乐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下一刻,她瞳孔地震。   就见群臣——无论老少——全都跟着音律跳起舞来。   林福:???!!!   周朝有礼名蹈舞,每逢重大节日或者朝会,臣子向皇帝祝拜然后就要“上下舞蹈”。   这舞蹈还有规定的动作,不同场合要跳不同的舞蹈,不能有一点儿错,更不能不跳,否则后果相当严重。   几年前的潭州刺史回京,大朝会时忘记跳舞,被御史台一封奏疏弹劾,又回到潭州却连个刺史都没了,贬为潭州司马。   且这些舞蹈只有朝廷官员才能跳,白身和女子皆不能。   于是,在场除了内侍和当值的翊卫,所有人都开始跳舞,唯二站着不动的两个人就显得有点儿突兀。   林福呆滞当场,连长平县主看过来的目光也没有发现。   跳舞这种事,高颜值身材好的跳起来赏心悦目,反之就……   周朝选官要看脸,能选上的官员都是相貌堂堂,可再好的相貌也敌不过岁月的蹉跎,美人迟暮、帅哥发福都是人间惨事。   林福很努力的将视线定在自家老爹身上,奈何余光总是能看到旁边的人。   老爹高位显居,他身边的都是六部尚书,除了吏部尚书,其他四个都是大胖子……   这太难了!   之前应该跟着阿兄的,既然怎么都要近距离观看,他那边大多是青年郎君,至少大部分都没有发福。   林福缓缓转头,把目光定在了皇帝所在的高台之下,不敢直视皇帝,顺便就看了几眼几位皇子跳舞。   几位皇子风格各有不同。   太子文秀,   魏王英武,   三皇子俊朗,   四皇子温润,   六皇子清隽,   九皇子,萌!   林福看着九皇子短胳膊短腿认真严肃跳舞,差点儿被萌翻。   《破阵乐》结束,群臣跪地三呼万岁,林福、长平县主、以及对岸的仕女们也跟着跪地呼万岁。   接下来,骑射试正是开始。   皇帝先引弓射下一只被放飞的雁,其后皇子们策马入场,只除了年纪还小的九皇子。   皇子、文臣、武将、翊卫、少年郎君们轮番上场,鼓声震天,对岸仕女们的欢呼声沸反盈天。   “阿福。”林昉过来,将一碟重阳糕放林福手上,“你先吃点儿垫垫,这里还要许久,别饿着自己了。”   “谢谢。”林福指指身旁放的小几,上面重阳糕、菊花糕、桂花糕都有,“阿爹让内侍拿给我的。”   林昉点头,看向试场内:“阿爹快要上场了吧?”   “快了,阿爹已经去准备了。”林福问林昉:“你什么时候上场?”   林昉道:“我还要一会儿,骑射完了,还有一场击鞠比试,我也上场。”   林福:“击鞠?”   林昉:“对。太子和魏王各为阵营,赢了有彩头。”   林福:“那你是哪个阵营的?”   林昉:“太子。”   林福小声说:“那不用比了,你彩头没了。”   林昉怒:“你个小小女郎看不起谁呢,你阿兄英武着呢。”   “行叭,我昧着良心承认你英武,但你一个人英武有什么用。”林福抱着一盘子重阳糕,小小声说:“你自己看看你们双方的主帅,你觉得就武力值而言,太子跟魏王有可比性吗?”   林昉:“……”   林福:“你觉得你自己跟魏王有可比性吗?”   林昉:“…………”   林福语重心长道:“不是我打击你。魏王戍守西北边塞五年,据说是与士兵们同吃同住,经历大小战役无数,说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都不为过。不说碾压全场,一只手干翻你这样的……”   上下打量,然后举起一只手:“五个,不嫌多。”   林昉:“………………”   这什么破妹妹,岂能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兄长威风。   “本王多谢林小娘子赞赏。”   说曹操曹操就到,魏王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忽然出声把林家兄妹都惊了。   林家兄妹立刻起身行礼,林福手上的重阳糕匆忙之间都忘了放下。   “不必多礼。”秦崧定定看了林福片刻,才抬步离开。   等魏王走远了,林福才一脸莫名地对林昉说:“我怎么觉得魏王看我眼神不对呢?”   “哪里不对?”林昉问。   “就像……”林福想了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我欠了他钱赖着死也不还!”   林昉:“……你上哪儿去欠魏王的钱?”   林福:“所以才奇怪啊!”   “你想太多了。”林昉掸了一下衣袖,说:“你在这里,我去准备了。好生看看你兄长的英姿。”   林福点头,看林昉走了,端着重阳糕又坐回席上。   拿起一个重阳糕来没来得及吃,长平县主假装路过,惊喜:“你这里有重阳糕呀,正好我有点儿饿了。”   叼着重阳糕的林福:“……”   演技太浮夸,差评。   长平县主在林福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重阳糕,说:“阿福妹妹,分姐姐几个吧。”   林福把小几上的重阳糕端给长平县主。   “我觉得你手上的看起来更好吃。”   “不都一样,都是光禄寺做的。”   “才不一样。”长平县主瞄着林福手上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福想了想,还是把手上的重阳糕分了几个给长平县主。   她有些话想问,但看长平县主小心翼翼捧着重阳糕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过了有六刻钟的样子,终于轮到林昉上场。   青年身着绿色窄袖袍、足登黑靴,驱马弯弓引箭,咻一声正中靶心,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快看快看,你阿兄。”长平县主抓着林福胳膊就激动的一阵猛摇。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快松手!”林福拯救自己可怜的胳膊。   自己这条胳膊今天真的太难了,又是被抓又是被掐又是被摇。   “你要是再不松手,可别怪我发大招了!”   “什么?”长平县主完全没有听林福说话,脸颊红红说:“你阿兄风姿卓绝,世间少有。”   林福:“……”   算辽,跟恋爱中的少女讲什么道理。   林福拯救出自己的胳膊,说了声:“我去内侍要些茶来。”   她才站起来人还没走,一名内侍端着两盏蜜水过来,行了个礼,道:“长平县主,林小娘子,奴给二位送蜜水过来。”   长平县主正痴迷的看着心上人,根本没空搭理内侍。   “多谢内官。”林福回了礼,笑说:“正好渴了,内官来得及时。”   内侍道:“是魏王吩咐奴送来的,林小娘子若无事,奴便先告退了。”   林福道:“内官慢走。”   内侍走后,林福喝了半盏蜜水,张望了一下,在场内找到魏王所在,想了想,放下银盏过去了。   秦崧正观看场内文官们参差不齐的骑射功夫,典军来报,东平侯府的小娘子求见。   他转头,隔着人群看见娉娉婷婷站着的小姑娘,微颔首,走了过去。   “见过王爷。”林福屈膝福身。   “不必多礼。”秦崧道:“你找本王何事?”   林福说:“小女谢王爷今日相助。”   “一盏蜜水而已,不必言谢。”想也知道吃多了糕点要喝水,林昉送了糕点也不知送蜜水。   “并非为蜜水。”林福朝长平县主看了一眼,才说:“今日若非王爷相助,小女恐无法轻易脱身。”   长平是正二品县主,自己撇开东平侯女儿的身份就是个白身平民,对长平县主打不得骂不得,拐弯抹角讽刺一句她好像听不懂,简直急死。   若真被长平县主推出去,她一个小娘子连侍女都没带就跑出来,恐为人诟病。   虽然她在家中种麦之举让许多人议论纷纷,但此事她行得正站得直,并不惧怕流言,且是在自己家中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人管得着么!   可这样的场合她不能行为失当,否则就是给东平侯府蒙羞,老太太也不会站在她这边的。   没办法,古代就是这么操.蛋,贵族女子出个门不带侍女仆役都会被人耻笑。   她生活在此间,虽然常常觉得不适应,可她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时代,并让自己活得更好更自在。   她有许多想完成的事情。   她不是长平县主,她还没有任性的资本。   “若是此事,本王也并未帮到你什么,不必言谢。”秦崧也看了一眼长平县主,说道:“长平心性纯稚,行事无忌,你多担待。”   “王爷出现,就帮了小女大忙,此乃大恩,自当道谢。”林福对秦崧恭恭敬敬行了叉手礼,道:“多谢王爷。”   秦崧受了这一礼,单手负在身后,“既如此,你该先跟本王道歉。”   “道歉?”林福一脸懵逼。   她做了什么需要去道歉的事情?   秦崧:“砸了本王那么大一个蜜瓜,不应该道歉?”   林福:???!!!   秦崧挑眉:“敢做不敢认?”   “我……你……”林福惊恐,高空抛物的苦主找上门来了,怎么办,怎么办,“那不是我砸的!!!”   “不是你?”秦崧表示怀疑。   “真不是我!”林福就差没竖起三根手指对太阳发誓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罪魁祸首揪出来!”   这锅我不背!!!   秦崧:“本王就姑且信你。”   林福松了一口气,而后打量起魏王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圈。   “看出什么来了?”秦崧道。   “那个……蜜瓜真砸的是你?”   秦崧就静静地看着小姑娘。   “这也不能怪我没认出来,你那时一身明光铠,反光,头盔又戴到这里,”手在自己眉宇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胡子又长成那样,乱七八糟的。搁谁也认不出来吧。”   秦崧:“……”   合着这小丫头是没认出自己来,不是脸皮够厚当做没发生?!   林福又问:“王爷,那个蜜瓜呢?”   秦崧:“吃了。”   林福:“……”   林福:“王爷,小女告辞。”   之前给的五星好评要扣掉一星,这王爷有点儿小心眼。 第44章   重阳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要冷, 过了下元日, 云苍阁麦田已经到全田分蘖期。   林福拿了一张胡床坐在田边,仔仔细细记录着两边不同的试验地分蘖的情况。   小麦的分蘖期是非常重要的阶段, 有效的成穗分蘖是构成产量的重要部分。   有分蘖的植株才会有次生根发生,分蘖发得多、次生根生多,麦苗长势旺, 才是高产的象征。   而且冬小麦要越冬,必须要有足够的分蘖才是一棵壮苗, 不然熬不过冬季。   两边的试验田,数据在分蘖期开始已经出现了比较明显的对比,林福亲自耕作的这边分蘖情况明显比农妇那边的好。   现在要适当追一些氮肥, 控制好肥水。   林福记录完今天的实验日记, 把墨吹干, 交给秋夕收着,自己下田里去巡视两边的麦苗。   “五妹妹。”   林嘉芸到了麦田来, 站在田边唤林福。   之前林福折腾全家姐妹一起种田,大家哭唧唧各种逃避。   后来林福又不让她们来了,大家一时不敢相信,还是老老实实来,见林福是真不压迫她们种田了,才敢彻底不来。   除了林嘉芸和林嘉蕙。   林嘉蕙是自己作死惹了林福,被押着在豕牢那边跟粗使仆妇一起堆肥。   林嘉芸则是种田种出乐趣来了,真心想跟着林福一起种完这一茬。   “三姐姐, 有事吗?”林福站在田里问。   林嘉芸道:“四兄省试回来了。”   “真的?”林福立刻从田里出来,边走边问:“四兄现在在哪儿?老太太那儿吗?”   林嘉芸拉了她一下,“你别急,四兄先被父亲叫去书房了,还没去给祖母请安。你把你这身衣裳先换了再去也不迟。”   林福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种田套装,说了声我先去换衣服,一路小跑回景明院。   换好衣服赶到期远堂时,正巧林尊带着林昕也到了。   “阿爹,四兄。”林福福了福,目光灼灼看林昕。   林昕本就性格内向腼腆,被这么看着不好意思极了,小声回:“五妹妹。”   三人前后进去,屋中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聂氏也在,还有林昕的生母郦氏,几个姑娘除了林福都到了,林昉外出会友未归,林昫在家学里上课。   “给祖母请安,祖母安好。”林昕一进去就给老夫人行了个大礼。   “都说过,一家人,平日里不必行此大礼。”老夫人是拿这个傻乎乎的孙子没办法,这么憨这么实诚,将来真的不会被同僚欺负?   林昕憨笑了一下,得了老夫人允许在椅子上坐下。   他才坐下,林福就迫不及待问:“四兄,你这省试考得如何?怎么考的?难不难?都有些什么要求?”   林昕说:“我觉得不是特别难,一是考时务策,二是考农策,只是每次制科能取中的人极少,也不知我能不能取中。”   林尊道:“制科与常科不同,取中之人直接授官,不用经过吏部铨选,自然是要万里选一。”   “制科取中能直接授官啊,那挺好。”林福请求林昕,“四兄还记得考题吧,能默下给我看看吗?”   林昕点头:“记得的,我稍晚些默出来给五妹妹送去。”   林福笑眯眯:“多谢四兄。”   林昕又是憨乎乎一笑。   聂氏柳眉一皱,对林福说:“你要制科考题有什么用。该学的不学,你的女红就这样放着了?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   林福从椅子上起来,坐到老太太身边去,直接把聂氏当空气。   聂氏气炸:“林福,我在跟你说话,我是你母亲,你什么态度!”   “行了,行了,”老夫人不悦道:“一天天的,吵个没完了是吧,要吵回你那儿吵去,别在我期远堂吵。”   林尊立刻道:“吵到阿娘,是儿不对。”说着扫了聂氏一眼。   “是儿媳不对,请母亲原谅则个。”聂氏不情不愿福身,抬头就看到林福靠着凭几托腮冲自己笑,差点儿没忍住再度气炸。   这次,林嘉蕙倒是学乖了,没再出声刷存在感。   实在是她被林福整怕了,豕牢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越怕,她就越恨。   -   省试十日后,礼部在贡院放榜,这一次制科总共才取中十六人,林昕取中第四名,状元是幽州人士。   东平侯府为林昕取中制科特意摆了宴,邀请通家之好上门做客。   信国公府、陈国公府、定国公府、中书令家、国子监祭酒家等等都来了。   在这期间,二姑娘林嘉芩的婚事定下来了,就是国子监祭酒尹涿的嫡次子尹隽,就等着吉日对方请媒人上门提亲,六礼走个大半年,明年就可以成亲了。   “这就定下来了?”林福听了林嘉芩说,都没有反应过来。   “转年我就十六了,还不定下来?”林嘉芩鼓着眼睛,“你想我拖成老姑娘呀?!”   “呵呵。”林福干笑两声。   十六就是老姑娘,那二十五岂不是高龄单身女青年?   “诶,你见过你未来的夫君长什么样没?”谢凌雪好奇问。   林嘉芩红着脸点头:“远远见过几次。”   “那什么样儿?”谢凌雪非常八卦,“我一直没注意过尹祭酒家,他家郎君俊俏吗?”   同为八卦组成员的林福和徐彦环同样盯着林嘉芩,等着她的答案。   林嘉芩被看得脸爆红,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把八卦三人组急死了。   谢凌雪:“哎呀,你怎么连你未来夫君长什么样儿都说不清。”   林嘉芩:“这要我怎么说嘛,就远远看了几眼而已。”   徐彦环:“都已经看了好几眼了,怎么还说不清?”   林嘉芩:“哪有好几眼,就看了三次。”   林福:“莫非,你脸盲,认不出人脸来?”   林嘉芩:“……”   林嘉芩恼羞成怒:“我不跟你们说了。”跺脚跑掉。   八卦三人组你看我我看她,然后一齐,另外两个学了林福的耸肩摊手。   “这要定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了,动不动就红个脸害个羞,再哒哒跑掉。二姐姐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二姐姐鸟。”林福摇头晃脑道。   谢凌雪托着腮说:“再过得一两年我也要说亲了,不知家里人会给我说个什么样儿的。”   徐彦环笑她:“小娘子不害臊,就开始想起夫郎来了。”   “去去去,你讨厌死了。”谢凌雪一把推开徐彦环,靠在林福身上,突发奇想:“阿福,要不我嫁给你大兄,给你做嫂嫂。”   林福瞄她:“那你晚了,家里已经张罗着给阿兄找媳妇了。”   只是自打重阳之后都快两个月了没动静,这就很奇怪了。   林福转头看正堂方向,她们几个在花厅里,隔了几道帘子,她并不能看到正堂里情形,却知道正堂里,定国公夫人和其女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看什么呢?”谢凌雪问。   “没什么。”林福摇头。   “唉……没想到你大兄就说亲了。从此以后京城又少了个俊俏郎君了。”谢凌雪托腮长叹息,“阿福,你家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呀?”   林福把谢凌雪都快怼到自己脸上的小脸推开,说:“别问,反正不是你。”   “去去去,你太讨厌了。”谢凌雪把林福推到在罗汉床上就要挠她痒痒。   这时,门帘子被掀开,一身素淡襦裙的李敏月走进来,看到花厅里闹成一团的三人,愣了一下。   三人也愣了。   李敏月解释道:“家母正在跟老夫人说话,我来找你们说说话。”   “李姐姐快来坐。”林福作为主人家,立刻招呼起李敏月来。   花厅与正堂不同,正堂都是高形家具,花厅都是矮的,没有椅子只有坐席。   李敏月对林福抿唇轻笑了一下,走到一张坐席旁,曲腿跽坐,双手交叠放于腿上,背脊挺得笔直。   她林下风气,堪称京中贵女典范,反观八卦三人组,一个个靠在凭几或软枕上,姿势散漫极了。   三人:“……”   片刻后,散漫三人组从东倒西歪变成了趺坐。   再过片刻,从趺坐变成了跽坐,一个个拿出去就是仪态标杆。   话题也从各府里的八卦变成了诗词、书画、琴谱、女红等,特别健康积极向上。   “阿福妹妹,”李敏月唇边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对林福说:“曾听闻你丹青乃一绝,能将花草画得细致入微,不知姐姐能否有幸一观。”   林福难得谦虚:“李姐姐过奖,不值一提。”然后示意秋夕去拿两张她画的画来。   秋夕离开后,花厅里又说起女红来。   这个……林福就不敢出声了,省得“引火烧身”。   谢凌雪与李敏月讨论起时新的花样,帘子忽然被掀开,是卫国公嫡孙女戚文瑶、朱将军嫡女朱倩、侯府的表姑娘王绿蓉。   然后,戚文瑶、朱倩、王绿蓉也在花厅正襟危坐,说着健康积极向上的话题,完全没了以往小姑娘之间的争风吃醋,特别和谐。   接着,广德侯家的魏韫素也进来正襟危坐。   林嘉芸与几家的庶女过来,本来是来问林福要不要双陆棋,没想到的是,被林福叫了进去一块儿正襟危坐。   林嘉芩脸上的温度彻底降下来后,她又回去花厅,还没掀帘子就隐隐听到里面在说什么女红,便心中疑惑。   林福那手女红哪里能看,且还自暴自弃不学了,她会和人讨论时新花样和针法?   她脑袋不会坏掉了吧?   林嘉芩掀开帘子,没准备花厅里竟然有这么多人,扫视了一圈看到都有什么人后,她想都不想就要放下帘子,当做自己没来过这里。   偏林福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她,还冲她招手:“二姐姐,来呀~来呀~”   林嘉芩:“……”   李敏月转头看到她,点头致意:“林二娘。”   林嘉芩:“……”   林嘉芩不情不愿进去,在林福身边跪坐好,咬牙:“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林福假笑:“一家姐妹,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嗷呜,跪坐太久,腿都跪麻了,已经快是两条废腿了。   -   府中宴席散,将各家送走后,老夫人留下林福在期远堂说话。   “阿福,你觉得定国公家的月娘如何?”老夫人问。   在一旁伺候的秋露点茶的手一顿,悄悄看向林福。   林福察觉到秋露的视线,斜睨过去,秋露吓得猛地低头不敢再看。   “阿婆是想帮大兄去定国公府提亲吧。”林福半点儿不拐弯抹角,“李姐姐当然好了,作为冢妇,她会非常合格。”   她把花厅里,李敏月不动声色就把一群小姑娘镇住不敢调皮之事说了。   在花厅里聊天,全程都是李敏月在主导话题控制节奏,并且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连庶女都不曾冷落。   这就很厉害了。   说实话,东平侯府的情况很复杂。   侯府里坐镇的是老夫人,下头一个侯夫人,婆媳俩不合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府中嫡子倒是只有林昉一个,嫡女这里又出了岔子,一个亲女,一个养女,之间有矛盾是必然的。   侯夫人是个恋爱脑,嫡女不是个省油的灯,养女又不太安分总想搞事。   “阿婆,说句心里话,若不是阿兄自己争气,才华横溢,又没有什么浪荡名声,而且有一张好脸。不然他娶媳妇真的会有困难。”   老夫人没好气儿地给了孙女儿一个暴栗:“有说自己是不省油的灯的吗?”   “这不是我自己说自己,”林福揉揉额头,“相信这长安城里很多人都认为我不省油。”   “你还挺骄傲?”   “这不是有自知之明么。我以后可能更不省油,先给阿婆您提个醒,有个心理准备。”   老夫人又是一个暴栗敲上去。   林福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揉着额头说:“话又说回李姐姐,对阿婆来说,她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孙媳妇儿。家世出众,容貌秀美,仪态端方,且有贤名,其他的不说,她人一站在那里,咱们这些小姑子怕是都不敢皮。”   老夫人点头。   “再说她那身气度,简直不能更撑得起咱们侯府的脸面。能将您认为被聂夫人败光的那些脸都捡回来。聂夫人面对这么个儿媳,恐怕……不是恐怕,是绝对会气短,作不起来。简直完美。”   老夫人再点头:“说得很对。”   “我有一点不解,”林福说:“李姐姐这么好,她为什么要嫁到我们家来?她嫁到我们家来算是低嫁,她明明有许多更好的选择。”   老夫人静静地看了林福一会儿,挥了挥手,让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   “你是咱们府里的嫡女,有些事情该告诉你的。”老夫人低声道:“太尉府与兵部尚书家联姻,是圣人的意思。”   林福微愕。 第45章   西北战事平息,三个姜国互相消耗自顾不暇, 将军卸甲, 壮士归田, 是好事。   然而壮士归田易,将军卸甲……   定国公李骥满门忠烈,其子皆战死西北,府里太夫人听闻孙子皆战死的消息,一口去缓不上来, 也撒手人寰了。   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定国公哪里能回来奔丧。   满府素缟, 只剩下定国公夫人和其女李敏月,孤儿寡母,苦苦支撑。   李敏月最好的年纪在守孝中度过,被拖到了十八岁还没有婚配。   如今西北平定,开疆拓土,皇帝派官员在新的版图上建立一州之地, 增开互市, 打通西北商路。   定国公乃当之无愧的国之重器。   但锋利的宝剑在没有用处的时候是要藏起来的,这是功高到顶点的武将必经之事。   能否善终,端看至尊是何态度。   好在当今圣上虽然收了定国公的兵权,但给他加了三公成为政事堂执宰之一,而不是加个只是好听的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衔。   但定国公多年戍守西北,人脉都在武将那头,乍然入了政事堂, 尚书左仆射、中书令、门下侍中这些人没一个带他玩的。   这就很让皇帝不高兴了。   可皇帝也不能强按着执宰们的头,让他们带太尉一起愉快地商量国朝大事,毕竟他是一位礼贤下士的明君。   于是皇帝就在执宰们和六部中扒拉来扒拉去,来了个神操作。   中书令与兵部尚书有姻亲关系——中书令的女儿嫁了兵部尚书的弟弟,兵部尚书在武将中还算有些威望,那就让兵部尚书与太尉两家联姻吧。   既能让李骥在政事堂站位脚跟,昔年跟随他的部将们不至于因觉得他被鸟尽弓藏而心生怨怼;又能让林尊巩固在兵部的势力与人脉,为至尊控制住收回的兵权。   一举两得。   正好他们两家,一个嫡子未娶,一个嫡女未嫁,这就是天作之合。   林尊与李骥得了皇帝的暗示,回到家里一说,两家体察圣意,积极互动了起来。   “圣人这一手……”天秀啊!   大臣家儿女联个姻,就打破了朝中固若金汤多年的三执宰的局面。   既安抚了功臣,又收归了兵权,更搅乱了朝廷现在的局面。   毕竟太子已经加冠,魏王还朝,三皇子和四皇子渐渐长大,他们俩一个母亲是皇后,一个外家给力……   “圣人不愧是圣人,神机妙算、目达耳通、睿智英明……千言万语一个字,牛!”林福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之词。   老夫人:“……”忽然发现自己孙女儿是个马屁精。   “就是黄家的大父该郁闷头疼了。他在中书令位上多年,上头多了个太尉,还马上要跟他做个转折亲,啧啧……”林福摇摇头,“说来黄家大父年纪也挺大了吧。”   “阿婆点拨你几句,你能想到这么多,很好。”老夫人拍了拍林福的手,“可惜你母亲什么都想不到,这些东西又不能拿出来在明面上说。”   老太太摇摇头,“今后月娘进门了,你照顾着她一点儿,别让你母亲欺她。”   “有阿婆您在呢,您就是咱们府里的定海神针。”林福笑着说:“当然了,您都授权了我正面刚聂夫人,那我必须不让您失望。”   说罢,还作摩拳擦掌状,她这个正义的使者要打倒一切邪恶的纸老虎。   老夫人:“……”   -   东平侯府的烧尾宴后,与定国公府的来往果然频繁了很多,有心人都看在了眼里,侯府太夫人已经在看日子,请全福妇人上定国公府提亲。   林福一边给自己的小麦做越冬准备,一边等着侯府去提亲,家中连大雁都准备好了,这大冷天的,也不知从哪里捉来的一对活生生的大雁。   偏这时,京中出了个劲爆的消息——武陵公府为他家嫡长孙求娶定国公府嫡女。   卧槽!居然有人敢抢我家大兄弟的老婆!   林福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撸大雁,一时震惊,差点儿没把一只大雁的羽毛揪下来几根。   大雁怒,嘎嘎叫着来叼她的手。   林福反手轻拍了一下雁头,转身就往期远堂走。   半路遇上来找她的林嘉芩。   “你怎么来了?”   “我跟我阿娘一起来的,我阿娘要跟祖母说话,把我打发了出来,我就来找你说说话。”   “说武陵公府的事情吧。”林福说:“我正要去找阿婆,一起呗。”   林嘉芩才从期远堂出来,现在又跟着林福回去,她是很想找人八卦一下武陵公府,但不是跟长辈们八卦呀!   林福与林嘉芩到期远堂,让守门的仆妇去通报一声。   正堂里,黄氏跟老夫人滔滔不绝:“武陵公那个破落户,我就说,说得好好的亲事,他们说反悔就反悔,还要踩我鹿儿一脚,合着他们是想攀定国公这根高枝。我呸,也不看看自己家是什么德行,就没一个扶得上墙的,等武陵公去了就得降等袭爵,也就一个侯爵,当自己多金贵多稀罕呢……”   聂氏坐在对面,嗤笑:“当初要跟武陵公府结亲的是你,现在又骂他们,合着都是你好,别人都不好。”   “大嫂这话说得,”黄氏用绢帕点了点嘴角,“武陵公府要抢的可是你的儿媳,你都不生气?”   聂氏:“是我的就是我的,别人抢不走。反之,我也抢不来。”   黄氏:“呵呵。”   仆妇进来通报时,妯娌两个又在互相看不顺眼。   “让她们进来吧。”老夫人说。   “母亲?怎么让她们进来,她们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听这些?”   这一次,聂、黄俩妯娌的意见挺统一。   老夫人扫了两个儿媳,淡淡说:“姑娘家多听多看,知道得多了,才行事有度,不会做些蠢事而不自知,将来到婆家日子也好过些。”   黄氏想到了自己远嫁的大女儿,讪讪笑了一下。   聂氏无声嘲笑了她一下,被黄氏逮了个正着,回以一个白眼。   聂氏还好意思嘲笑别人,真是马不知脸长。   林福、林嘉芩进来,老夫人指指椅子让她们坐下,说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有什么想法?”   林嘉芩看看林福再看眼母亲,对老太太摇摇头:“孙女儿没什么想法,武陵公府怎样与我无关。”   她想得很开,武陵公府说是要与他家结亲,到底无媒无聘,也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出去,没缘分就没缘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她这里马上要定亲了,武陵公府怎么样确实与她无关。   只是武陵公府求娶定国公之女,这做法确实打东平侯府的脸面,现在京中谁不是明镜似的知道定国公与东平侯准备做亲家了。   可话又说回来,小娘子又没有定下来,别人家当然也能求娶。   老夫人对二姑娘的话不置可否,又道:“阿福,你说呢。”   “一家好女百家求,正常。”林福笑眯眯说:“这样阿兄知道他娶个媳妇不容易,才会更心疼人呢。”   黄氏提醒:“福娘,武陵公府这可是生生打了咱们侯府的脸。”   林福道:“知道呀,所以咱们得反击呀,不然以后咱们怎么在京城立足,岂不是谁都能踩上一脚。”   黄氏问:“怎么反击?”   林福道:“我记得阿兄与御史台侍御史卓洵交好,让他帮忙弹劾武陵公,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不拘什么事,弹劾就对了。”   惊呆的黄氏和林嘉芩:“……”   老夫人嘴角隐隐带出几分笑意。   聂氏同样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福,喊道:“林福,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你都跟谁学的!”   老夫人的笑容立刻隐没。   黄氏也一脸难以置信,不过是看着聂氏。   林福非常无语,怼了句:“不与傻逼论长短。”   “大嫂,你没病吧?”黄氏说:“武陵公府先是用亲事吊着我们家,然后又踩我儿。现在明知咱们家在与定国公府议亲,他们横插一杠子打我们的脸,我们找人弹劾他们就是恶毒了?合着他们家打了我们的左脸,我们还要把右脸送上去再让他们打是吧?!”   聂氏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黄氏怒喝,“好好好,你是佛祖,你是菩萨,你慈悲为怀行了吧,那你怎么不出家啊!”   聂氏气得发抖,大声说:“你少胡搅蛮缠,歪曲事实!弹不弹劾的我不管,但这种话,一个未嫁的姑娘能说的吗?!”她手指着林福。   林福凉凉说:“国朝律法都没有规定我不能说这话,你倒是比律法还牛逼,厉害厉害。”   林嘉芩一脸佩服的看林福。   跟母亲这样说话的,满京城里怕是只有一个林福了吧,厉害厉害。   “够了!”老夫人不耐烦的出声:“一天天没个消停。”   林福立刻装委屈:“阿婆,可不是我不消停,我很消停的,你看我最近除了上课就是去麦地还有喂大雁,大雁都被我喂胖了。”   “没说你。”老夫人瞥了林福一眼,淡淡对聂氏说:“我早说过,让你娘家的姑娘嫁给大郎这事,你趁早死心。”   聂氏的脸霎时惨白。   黄氏和福、芩两个姑娘皆感惊诧。   “哟,大嫂,大郎可是你亲生儿子,没带这么害儿子的。”黄氏呵一声笑。   聂氏难受得快疯了。   她娘家姑娘怎么了!   燕妮明明贤良淑德,又孝顺听她的话,哪里不好了!她怎么就是害儿子了!   分明就是……分明就是……这些人都看不起她的出身,所以看不上她娘家的姑娘!   这老虔婆把她儿子养得都不跟她亲,儿子的婚事她这个做母亲的连说句话都不行。满京城里就没有这么插手儿子房里事的婆母,现在插手完儿子又要插手孙子,欺人太甚!   林福摇摇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一出戏。   聂氏也不动脑子想想,老太太连自己娘家的姑娘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得上她娘家的姑娘。   而且已经跟她说过,与定国公府的婚事是圣人授意的,她还不死心就真的很让人无语了。   林福这一刻对老太太二十来年过的日子感到同情,这得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忍受得了聂氏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尽蠢事,自己还得帮她收拾烂摊子。   东平侯府内部的风波外人不知,各府都等着看东平侯府、武陵公府、定国公府的好戏。   一家好女百家求,定国公唯一的女儿,别说嫁公府、侯府,就是嫁皇子都嫁得。   就是皇子这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竟然没有人对定国公所代表的势力感兴趣吗?   “谁说没有皇子感兴趣了,只是最上头的魏王都没婚配,其他的皇子哪里敢动。”   “那魏王不娶定国公的女儿?他和李小娘子不是正合适?”   “我听说啊,圣人问过魏王,却被拒了。”   “为什么拒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魏王喜爱活泼一些的女子。”   “这……也有可能。那太子呢?太子乃储君,魏王娶没娶妻也不影响他,他也拒了?不可能吧!”   “我听说,太子倒是有心想娶李小娘子,跟圣人提了一嘴,被圣人拒了。”   “……圣人倒是真偏爱魏王。”   “要死了,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   “那这李小娘子就嫁给林伯朗,就这么定了?”   “能不定么。御史台今日弹劾武陵公纵容家眷欺民,被圣人申饬还罚了俸禄。”   “哎哟,这东平侯可是真硬气。”   “人家圣眷正隆,换你,你也硬气。等着吃他们两家的喜酒吧。”   长安城的世家高门都等着东平侯府请人去定国公府提亲,成就一段佳话。   还没等到适合提亲的吉日,关于这桩婚事,又炸了一个雷——   襄武郡王府的长平县主闹着非林昉不嫁,闹到皇后跟前去了。 第46章   襄武郡王府。   长平县主住的小院里一片哭闹之声。   襄武郡王秦淅犹如困兽一般在原地踱着步,指着郡王妃和女儿, 手都抖得不成样子了。   “蠢啊!”   “本王怎么娶了你这个蠢妇, 生了这么个蠢东西!”   “蠢!蠢死了!!!”   秦淅双目充血、鼻翼翕张, 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郡王妃,大骂道:“本王早就跟你说了,不要想东平侯府的婚事, 不要想东平侯府的婚事,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啊!”   “可你倒好, 人家都没这个意思,你还要去倒贴!还去向皇后讨懿旨!你疯了啊!!!”   郡王妃抹着眼泪:“是皇后让我去跟东平侯府结个两姓之好。”   “皇后让你去你就去?皇后让你去吃屎你去不去?荣恩侯想拉拢兵部,自己生不出女儿就打我女儿的主意,要把我秦淅的女儿卖了,你这个蠢妇还帮着他数钱!”   “你是皇后什么人啊!你不过就是她妹妹的小姑子!你去掺和他们的事情干什么啊!你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稳了是吧!”   “我……我……”郡王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缡多少年了, 她从未被夫君这么骂过, 哪怕是吵得最凶时,他也不曾这么不留情面的骂过她。   “我这不是看韵娘实在喜欢林家郎君嘛!”要不然她干嘛去做女方倒贴的事情,他们家再没实权也是宗室是郡王,何须去倒贴一个侯爵。   秦淅气得头晕眼花,指着妻子又指着女儿,破口大骂:“满京城就找不出比她更不知廉耻的女郎了,你不教她, 还帮她!啊?”   郡王妃一愣,嚎啕大哭。   长平县主本来一直在哭,可听父亲这样说后,反而收了眼泪,梗着脖子喊:“我就是不知廉耻了!我就是喜欢林伯朗!我就是想嫁给他!!!”   “你、你……”秦淅被气得话都说不出了。   长平县主豁出去了,继续喊道:“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他有什么错吗?我要嫁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喜欢的人吗?难道要让我像荆山姑母一样,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貌合神离的过一辈子你们才高兴吗?!”   “你听听,你听听,”秦淅指着女儿对妻子说:“你听听这是一个小娘子该说的话?!”   秦淅深吸一口气,缓慢又郑重地对女儿说:“你要嫁给你喜欢的郎君,你不想像你荆山姑母一样过一辈子,这没有错。你是县主,你爹我是郡王,这天底下你想要嫁给谁都行,只有东平侯府的林昉不行!东平侯府和定国公府这亲是结定了的!”   “为什么?”长平县主喊:“李敏月那个装模作样的有哪点儿好,她哪里配得上林伯朗了!”   “就凭她有一个好爹,行不行?就凭她爹是功臣是实权在握的太尉,行不行?”秦淅吼得声音都破了,“就凭你爹我没本事,只是一个闲散宗室,行不行?!!!”   长平县主愣了一下,大哭起来。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是我!”   秦淅气得头晕脑胀,对妻子下了死令:“你把韵娘给我看好了,别再让她出去丢人现眼,等这事过去,把她远嫁了。”   “远嫁?”郡王妃惊呼。   “不远嫁怎么办?”秦淅瞪眼:“她闹这么一出,你看看满京城里还有谁家敢娶她?!”   长平县主哭得更大声:“我不远嫁,我不远嫁,我只想嫁林伯朗。是我要嫁人,又不是你们嫁人,为什么不考虑我的想法,而只考虑你们?”   “你给老子闭嘴!”秦淅咆哮一声,把女儿吓得消了音,才命令妻子,“还有你,以后少掺和皇后的事情。怎么着,你难不成还想要个从龙之功?”   郡王妃捶着胸口哭:“王爷这是诛我的心啊,天地良心,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考虑过这些。”   “最好是。”秦淅甩袖走人。   郡王妃和长平县主抱头痛哭。   这件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别说高门间,就是市井中也有了传言。   人们纷纷讨论这东平侯世子得是多世间少有的郎君,才能让郡王之女闹着非君不嫁。   林福听了朱槿打听来的八卦,摇头叹息。   女孩儿用自己的名声去搏一场美满姻缘,成与不成,她名声都毁了。   可对男子来说,只是添了一桩让人谈笑的风流韵事而已。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太多太多,孝道、闺誉、贤名,都是一条条枷锁。   “姑娘,听说长平县主还在家中闹绝食呢。”朱槿说。   “绝食?”林福蹙眉。   “是呢,外面好多人都在说这事。”   林福不赞同的摇摇头,却没多说什么。   一会儿秋夕进来,说:“姑娘,老夫人让你过去。”   林福听了,放下笔,朱槿立刻伺候她净了手,拿了件镶红狐皮斗篷给她严严实实裹上,才出了景明院。   小林福去了之后,这身体底子到底亏了,入冬后林福畏寒得厉害,手脚始终是冰凉的。   去期远堂的路上,来唤她吴嬷嬷给她解释:“是襄武郡王妃上门来,想请五姑娘过府,去劝劝长平县主。”   “我?去劝长平县主?”林福诧异,“我和长平县主仅一面之缘,我能劝她什么?”   吴嬷嬷摇头说不知。   别说林福、吴嬷嬷,就是王老夫人也搞不懂襄武王妃的路数。   “唉,实在我那个任性的女儿想要见贵府的五姑娘,不然就不吃饭,我也是没办法了。”襄武王妃一脸憔悴,可见这段日子有多难过。   “能帮上王妃一二,老身义不容辞。”王老夫人叹气:“说来也是因为我家……”   “太夫人万不可这般说,”襄武王妃忙说:“不然我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王老夫人摇摇头,念了声佛。   林福到了后,老太太就将郡王妃的来意说与她听,去不去由她自己拿主意。   林福想了想说:“那福娘就叨扰王妃了。”   “该是我说叨扰才对。”襄武王妃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来,虽然她不明白女儿要见东平侯的女儿是为什么,但有个人劝劝韵娘别钻牛角尖就好。   府里很快就备好了车,林福披着红狐皮斗篷,抱着鎏金银手炉,登上马车。   出门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雪。   入冬以后,京城下了几场大雪,一片银装素裹,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到了郡王府里,郡王妃原本想先让林福喝口热茶暖暖,再去女儿的小院,林福却道先去看看县主。   长平县主住的小院有许多大力仆妇把守着,林福推门进去,正厅里满地碎瓷片,家具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林福:“……”   虽然她承认,生气的时候砸点东西是蛮爽的,但砸得犹如台风过境就也太……   “阿福妹妹。”   长平县主提着裙摆跑过来,握住林福的手。   一段时间不见,这位县主瘦了许多,可能是这段时间闹绝食闹的。   “见过县主。”林福福了福。   长平县主正要说话,门被敲响了几下然后被从外面推开,一名嬷嬷进来,带着笑说:“县主不如请林小娘子去你的卧房坐坐,你看着……”指了一下满地狼藉。   本该是请林福去花厅或者暖阁落座的,可长平县主的小院除了她的卧房都是一个样儿,怎么能请客人坐在一片瓦砾碎瓷之间。   长平县主对那嬷嬷哼了一声,拉着林福的手说:“阿福妹妹跟我来。”   林福跟着长平县主去了她的卧房,片刻后,那嬷嬷又来了,长平县主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见一群侍女端着各色茶点进来。   长平县主立刻爆了:“拿走拿走,我死也不吃!”   嬷嬷笑道:“县主误会了,这是王妃送来给林小娘子的,林小娘子出来得匆忙,想必腹中饥饿。”   “嬷嬷说得对,我正好饿了,多谢王妃体贴。”林福唏嘘,真是天下可怜父母心。   林福要吃,长平县主只能让侍女把茶点放下,看着林福拿着一块透花糍吃得眉开眼笑,还跟嬷嬷赞叹郡王府庖者的手艺,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嬷嬷暗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侍女离开,且体贴的将门关好。   看林福吃得那么香,长平县主再忍不住,端起一碗羊肉馎饦就埋头狂吃。   林福吃完一个透花糍就罢手,慢慢喝着甜汤等着长平县主吃饱。   何苦呢,绝食是最下乘的方法,饿了自己还让亲人跟着痛苦,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等长平县主吃东西的动作慢下来,似乎是吃饱了,林福放下手中没有喝多少的甜汤,问道:“县主找我有何事?”   长平县主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用绢帕擦了擦嘴,说道:“我想让你帮我给你兄长带几句话。”   她垂下头,手指绞着绢帕,“我本想亲自同林伯朗说,可他们不会让我见他的。我只能拜托你了。”   “不行。”林福说。   长平县主愕然抬头。   “我拒绝,我不会帮你带话的。”林福说得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长平县主的眼眶立刻湿了,低喊:“我只是让你带几句话,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的。”   林福觉得好笑:“县主为什么会以为我跟别人不一样?”   “你、你在家中种麦,别人议论纷纷,你照样我行我素,我以为、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县主,我在家中种麦,有碍于别人吗?”林福问。   说一千道一万,她种麦是她自己关起门来的事情,有妨碍别家的人吗?   倒霉的顶多就是林家七朵花,还是她们先撩者贱。   别人对这事叨逼叨,那是他们没素质,自己不想做不去做做不到的事情,就嘲笑别人身先士卒。   就算很多人因为此事觉得她粗鄙,那又怎样!   反正她的人设不就是被抱错的从小在乡野长大的没受过教育的粗鄙的侯府嫡女,别人无论怎样都会拿这事说她,她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里从心所欲?   “但是县主,你的行为,已经妨碍到我家了。”   长平县主呆呆地看林福,半晌才带着哭音说:“我只是喜欢林伯朗,只是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难道我错了吗?”   林福被她的哭声戳得心软了,叹息一声,握住长平县主的手。   轻声说:“你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是,这是里长安城呀……”   这里容不下女子的一腔热血和孤勇。   这里容不下爱情。   东平侯不爱聂氏吗?   至少曾经与父母抗争的他是爱着聂氏的。   然而曾经的热恋情浓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东平侯一直在往前走,聂氏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两人只会越走越远,东平侯不会总是停下来等聂氏的,他等不起。   曾经的聂氏难道不是一腔热血吗?   可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地鸡毛。   她有勇气有热血,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智慧与情商,当男子的爱情与耐心都被磨灭干净了,她除了满身伤痕能得到什么呢。   长平县主与聂氏像又不像。   她们都为爱勇敢,可聂氏的爱情中还掺杂着跨阶层的算计,而长平县主本身就处在最顶尖的阶层,她的爱情更纯粹更傻一些。   太过纯粹,就锋利了,伤人伤己。   “县主,我问你,你喜欢我阿兄,那我阿兄喜欢你吗?”林福杀人诛心。   长平县主目光失焦,怔怔看着林福。   “我……我……”   林福说:“我们家的情况,县主知道。我家的冢妇,要撑得起门楣,要能让我阿兄没有后顾之忧。我家爵位已传三代,到我阿兄,若不能有功于朝廷,让圣人降恩的话,他就只能降等袭爵,降为四品县伯。他没有时间儿女情长。”   “林昉林伯朗的婚姻,只需要最合适的,他的想法,他的感情,都不重要。”   长平县主嘴角颤抖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那、那、李敏月就是、就是最、最合适的?”   “不是定国公家的,也会是别人家素有贤名的嫡长女。总归不会是县主。”   长平县主哇一声伏倒大哭。   林福就安静的看着长平县主哭。   很想问问她毁了自己去追求所谓的爱情值得吗?   她不顾一切去追求一份虚幻的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的爱情,值得吗?   除了一腔热血和孤勇,长平县主其实什么都没有,她的爱情甚至给别人带来了困恼。   而她之所以能行事无忌,只因她身份上的特权,就连她的孤勇都是有条件的。   她什么都做不到。   礼教用“三从四德”将女子束缚在一块四方天地里,纵然才华横溢,也得不到一个与男子匹敌的公平的机会。即使是县主,也把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撞得头破血流也只是徒惹笑话罢了。   “县主。”林福轻声说:“东平侯府不适合你。”   长平县主哭声一顿,旋即哭得更凄厉。   从襄武郡王府出来,雪已经停了,林福裹紧狐裘赶紧坐车上去,车里烧了炭盆还算暖和,一侧车帘支起,防止碳火的烟气中毒。   车子缓缓行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路上的积雪有京兆府组织被罚了徒刑的人清扫,一路还算好走,摇摇晃晃的,把林福晃得瞌睡都来了。   车厢里很安静,就连平日话唠一样的朱槿都噤了声,实在是林福从郡王府里出来神情就不太好。   一会儿,车子忽然停了,秋夕问驾士怎么回事。   “五姑娘,前头是魏王仪仗。”驾士道,已经将车避到路边。   秦崧骑马路过,看到避在路旁的青壁小车上东平侯府的徽标,瞧了瞧马车来的方向,一侧长眉微挑。   勒马停下,问马车上的驾士:“东平侯府的,是刚从襄武郡王府出来?”   驾士立刻答:“回王爷话,正是。”   马车车厢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车帘掀起,一个穿得红通通的小姑娘出来,也不等仆役拿脚凳,直接就从车架上跳下来。   “见过魏王,王爷安好。”林福屈膝福了福。   秦崧颔首,道:“天冷,林小娘子回车上去吧。”   看了一眼小姑娘,一段时间没见,似乎长高了些。   林福摇摇头,抱着手炉在原地站着。   您魏王老人家在外边儿,我去车里,像话吗?这不是给别人攻讦我家老爹教女不严的把柄。   “王爷,长平县主想见我,郡王妃因县主闹绝食,无奈请我过府,刚刚才出来。”林福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说完,就差在脸上写一排“我和长平县主没有私交”。   一桩亲事闹成这样,她也担心圣人会觉得他家破事多,不足以付大事。   但实际上,她家很无辜啊,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说的就是她家了。   秦崧觉得好笑,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小姑娘就一脸急着撇清。   “长平不懂事,被宠坏了,给你家添麻烦了。”秦崧说着,翻身下马,站在林福五步远之处,“跟你家大人说,且放心,圣人不会纵着长平的。”   林福笑了一下:“长平县主纯稚勇敢,京中少有这样的人,也是难得的可爱。”   秦崧摇摇头,说:“用错地方的勇敢不叫勇敢,叫蛮干。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若人人都像她这样闹,怕是天无宁日了。”   林福说:“可女子除了闹,又能怎么办呢?”这世道对女子总归是不公平的。   “闹是最下乘最不聪明的办法。”秦崧淡淡说:“若此事发生在林小娘子身上,你会闹吗?”   林福:“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秦崧:“本王是说万一。”   林福:“也不会有万一。”   秦崧:“……”   林福:“……”   很好,天聊死了。   “行,不会有万一。”秦崧略感无奈,“长平这事你不用想太多,她再闹也就这样了。总归嫁不嫁谁的权力不在她手上,她做不了主。”   林福看着秦崧的目光一下变得灼灼。   “怎么了?”秦崧诧异刚才还蔫蔫的小姑娘一下子又生龙活虎了。   林福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有个问题想冒昧问一下王爷。”   秦崧看着靠近的小姑娘,已经能闻到她衣裳上熏的沉水香,不动不退,道:“你问。”   林福说:“魏王您身为皇子,为什么五年前要自请戍边?西北边塞那么苦寒,京城膏粱锦绣。”   秦崧静静看着一脸狡黠的小姑娘,忽然笑了:“小丫头不是猜到了。”   林福也笑了,朝秦崧福了福:“小女多谢魏王提点。”   有些事,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47章   林福从襄武郡王府回去后, 长安城里再无长平县主的消息。   林昉神色平静, 从没过问过长平县主, 同僚或善意或恶意的打趣他一概只是笑笑不回应, 专注的和郎中、主事等人讨论更改度支司的记账方法, 心无旁骛。   人们讨论过一阵子后,又被其他新八卦吸引了注意。   比如:武陵公被圣人接二连三申饬, 被罚俸已经累计超过两年了。   又比如:圣人让尚药局给皇后开了一份安神的方子,没多久皇后就身体不适,恐冬至大朝会都未必撑得住。   林福听完了包打听小能手朱槿的八卦, 不像以往跟她互动八卦一番, 听完了又继续埋头读书。   十一月二十三, 是吉日, 宜纳采。   东平侯府请了十全夫人东浪公夫人为媒, 提着大雁、鹿、羊、鱼、蒲苇、香草等三十种纳采礼, 敲响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定国公府接下纳采礼, 将写女儿生辰八字的庚帖交给东浪公夫人。   东浪公夫人带着庚帖离开后,李敏月从后院出来。   何氏看到女儿, 拉着她的手感慨:“我家姑娘终于要嫁人了。”说着,眼眶就湿了。   女儿的婚事一波三折,之前议亲却赶上兄弟战死、祖母仙逝, 拖了三年多,总算是有了桩差强人意的姻缘,却一会儿冒出个事一会儿冒出个人,简直是烦不胜烦。   “母亲, 这是儿的喜事,何必哭。”李敏月用绢帕擦擦母亲的眼泪。   何氏摇摇头,忍住眼泪,叹道:“若不是因为……我是真不想你嫁到东平侯府去,你未来那婆母……”   总归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评论亲家母,何氏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又长长叹息一声。   “母亲且放心,无论如何,儿总是会将日子过好的。”李敏月轻轻笑:“再者,夫婿上进,公爹简在帝心,府里的老太太是个精明人,她家的五姑娘也是个很好相与的人,怎就不是桩好姻缘了。母亲真无需担心儿,只是儿出嫁后,家中只剩您和父亲二人……”   李敏月说着,眼泪也忍不住了。   娘俩握着手,头靠着头,一起落泪。   李骥对女儿的出嫁也很难受,但他铁血惯了,表达难受的方式,呃、特别直:   “就嫁在京城,又不是远嫁,你想见了,叫女儿回来便是,有什么好哭的。”   定国公这一番不解风情的话,生生把何氏与李敏月的眼泪逼退,何氏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啐他,只能背对着女儿瞪眼。   李敏月用绢帕擦擦眼泪,含笑看着父母。   李骥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诶,这东平侯府的大雁挺有意思,怎么这么胖。”   何氏与李敏月配合地看向被送来的大雁,都点头,这大雁的确挺胖的。   这大雁是让林福给喂胖的,这样的胖大雁东平侯府还有好几只,备着纳吉、纳彩、请期以及迎亲用的。   东浪公夫人拿了女方的庚帖给东平侯府,东平侯府请了太常寺的太卜令帮忙合了男女双方的八字,自然是天作之合。   接着东浪公夫人又带着胖大雁去定国公府纳吉。   腊月间,一个极好的日子,林昉骑着马带着胖大雁和各种彩礼一百二十抬去定国公府下聘,交换了婚书,这桩婚事就定下来了,就等着转年选个好日子迎亲。   林昉下聘归来,在期远堂里跟祖母几人说了一路上的事。   “甚好。”老夫人点点头,“都说好事多磨,之后都顺顺遂遂。”   林昉笑了笑。   冬日里,老夫人精神头短,说完话让几人自去了。   从期远堂出来,林尊听林忠来报,有士子递帖干谒,先走了一步。   林昉跟母亲说了声告退,回自己的春和院去了。   聂氏盯着儿子的背影,气闷难当。   “阿娘。”林嘉蕙带着侍女走过来,“您一人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聂氏摇头不语。   林嘉蕙不追问,扶着聂氏慢慢往彤弓院走,语气欢快地说:“阿娘,就快元日了,我今天试新作的衣裳,可喜欢呢。对了,阿娘,今年咱们去聂家吗?我好久没见过燕妮表姐了呢。”   聂氏怔了一瞬。   她新岁回门常是爱去不去,端看当时的心情。   “燕妮表姐端庄大方,我原本还以为……”林嘉蕙说着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个话头,“福妹妹不知最近在做什么呢,自打从襄武郡王府回来后,她就不爱出门,天天把自己关在小院里也不知在做什么。”   聂氏冷哼一声:“别提她,提到她我就来气。”   林嘉蕙笑道:“无论如何,福妹妹也是阿娘的女儿,不管她行事如何乖张,阿娘还是得好生教导她,省得以后她说亲困难。”   “她要是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聂氏拍拍林嘉蕙的手,“她的亲事啊,我怕是也管不着。宝儿且放心,为娘定给你说一个全京城人都羡慕的婚事。”   林嘉蕙作羞涩状说:“能让全京城人都羡慕的婚事,那怕不是得说个皇子,阿娘,我可没这本事。”   聂氏一愣,要说什么,林嘉蕙又岔开了话题说起其他事情来。   边说边走,姿态亲密极了。   -   立春一过,万物复苏。   惊蛰一到,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   在屋中猫了一个冬天,府中藏书都看完了四分之一的林福,活动活动腿脚,要准备下地干活了。   她的小麦逐渐进入返青期,这段时间的田间管理极其重要,小麦需要大量的营养来支持返青拔节,要根据苗情适当追肥,土壤墒情也要控制好,且要做好控旺、防旱、防渍、防倒春寒以及病虫害防治。   林福换上种田套装,带着农妇们抢墒追施,林嘉芸也一起下地。   “那什么……需要我做些什么?”   林福和林嘉芸听到声音抬头,就见林嘉芩也一身种田套装站在垄边,手里拿着个锄头,一脸不自在的表情。   “咦,这不是准新娘么,怎么不在家里绣嫁衣跑来这里呀。”林福勾起嘴角坏笑。   林嘉芩定亲比林昉还早上些时日,今年有两场喜酒要吃哩。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林嘉芩羞红了脸,乜了林福一眼,重重一脚下田,却差点儿没站稳摔个屁墩儿。   “嗤……”林嘉芸不小心笑出来。   “哈哈哈……”林福就是毫不客气大笑。   林嘉芩气咻咻就要扑过去堵住林福的嘴。   林福赶紧尔康手,“你可悠着点儿,别把我麦苗扑倒了。”   林嘉芩傲娇的哼了声,慢慢走到林福身边,瞬间就被她脚边一个封起来上头还有奇怪把手的大木桶吸引,好奇道:“这是什么?”   “让四兄帮忙做的喷壶,用是能用,就是还不太成功。”林福给她展示了一下。   仆妇按压气泵,林福在前面按压开关,一大股散开的水柱喷了出来。   喷出来的水一点儿也不细腻,跟下大雨似的,还必须最少两个人配合使用,若要边走边用,还得再加人抬着大桶。   但这已经是林昕做得最好的一只气压喷壶了。   林昕取中制科后,授官少府监掌冶署令,掌铁冶与器作。   冬日里无事,林福将根据记忆画出并且多次修改的气压式喷壶构造图给他,让他帮忙做几个喷壶。   林昕拿到结构图如获至宝,敲敲打打近月余,做出了一个能滋直线的喷壶……不,喷桶。   林福拿到喷桶,心说:改小一些,倒是能做成水枪给小孩子玩。   林昕之后又改了好几次,现在最好的就是林嘉芩看到的大雨喷桶。   非常鸡肋。   浇水能累死人,施叶面肥呢,又没有水溶性肥料,杀虫除草剂更别提了,没有!   就……只能作为周朝先进科学技术的代表之一,当麦田里的吉祥物。   林嘉芩倒是觉得挺好玩儿,叫仆妇让开,自己上下上下压泵,根本停不下来。   “能别浪费水吗?你要把我的麦地浇涝吗?”林福无奈。   林嘉芩讪讪松手,问道:“这做来干嘛的?”   林福点头:“问得好,我也不知道能拿来干嘛。”   林嘉芩怀疑林福在敷衍自己,但是又没有证据。   “对了,三妹妹今年及笄了,大伯母有没有说起你的亲事?”林嘉芩让仆妇把锄头重新拿给自己,跟林福学着中耕松土,顺便聊起林嘉芸的亲事。   要结亲的人,总是很关心他人亲事哒。   “母亲未同我说过。”林嘉芸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   “害,别提了,聂夫人不知抽哪门子风,三姐姐的亲事不管,先帮林嘉蕙相看起人家来了。”林福杵着锄头站直,面上嘲讽之意明显,“老太太骂过了,但是不管用。还敢跟老太太顶嘴,士别三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让人刮目相看。”   林嘉芩惊得合不拢嘴。   林福继续锄地松土,“而且我觉得,三姐姐的婚事还是不要指望聂夫人了,鬼知道她会找个什么阿猫阿狗打发了三姐姐。要我说啊,老太太要是没精力,不如等四月大嫂进门了,让大嫂帮忙物色一个吧。”   林嘉芸满脸无奈:“五妹妹,别乱说。”   林嘉芩也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哪有嫂子帮小姑子物色夫婿的。”   “长嫂如母呗。”林福说得特理所当然。   林嘉芩和林嘉芸都被她一句话给呛到了。   “要不……”林嘉芩说:“我让我阿娘帮三妹妹掌掌眼?”   “别!”林嘉芸立刻拒绝,“还是别打扰二婶了。”   林嘉芩也是一时冲动说这话,想也知道,聂氏人还在呢,黄氏去插手她的庶女的婚事,这是在把她当死人?   妯娌俩非得再打一架不可。   林福给自己划定的一小块地松完土,锄头往肩膀上一扛,冲芩、芸二人说:“说了吧,还是我的主意更靠谱一些吧。”   芩、芸:“……”   林福:“这人呢,脑子不够用,就要多听聪明人的话,别自作主张。”   林嘉芩磨牙:“……”五妹妹说话越来越讨厌了。   松完了土,林福让朱槿把从麦地里连根挖出来的几株野草带上,回去把衣服换了。   林嘉芩好奇:“你带这些野草干嘛?”   林福道:“带回去找个地方种一下,观察一下这些草的生长情况。研究一下用什么东西能把这些草药死,又不伤害作物。”   曾经的她有现成的农.药,掌握好浓度就行,除草杀虫,手到擒来。   现在啥都没有,就比刀耕火种高级一点,春天里,不仅小麦在生长,杂草和虫子也在疯狂生长,一锄头一锄头除草,一只一只捉虫,真的会累死去。   “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林嘉芩扁嘴摇头。   林福叹气:“你又要问,问了你又不懂,你还是快回去绣你的嫁衣吧,四月你也要出嫁了,时间不等人,别到时候嫁衣绣了前片没后片。”   今年四月有好几个吉日,过后又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宜嫁娶的大吉日,因此这个四月京城会特别热闹,扎堆办婚礼。   林家这边,上半月办林昉的婚礼,下半月是林嘉芩的。   林嘉芩嘟囔:“嫁衣又不用我绣,有绣娘呢。我就绣几个香囊、绢帕而已,早就绣好了。”   她话未说完,见林福忽然停住脚步,也忙停下来。   “怎么了?”   “那边,林嘉蕙在和老太太身边伺候的秋露说话。”林福指指一丛花木旁。   “她们能有什么话说?”林嘉芩道。   她的音量不小,花木旁的林嘉蕙和秋露听到,后者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林嘉蕙倒是稳得住,对秋露点了点头,也不跟福、芩、芸三人打招呼,转身就走。   林嘉芩瞪眼:“她什么态度啊!”   林嘉芸轻声说:“去岁冬至祭祖,父亲去信给宗子,将四妹妹的名字从宗谱上划去了,现在她不算是咱们西河林氏的子孙。从那以后,她就这么阴阳怪气的了。”   “这不很正常么,”林嘉芩道:“她本来就不是咱们家的人。”   林福道:“别管无关紧要的人了,秋夕做了新口味的青团,你们有口福了。”   秋夕做各式点心的手艺是一绝,芩、芸二人听了,立刻加快了脚步,三人嘻嘻哈哈去了景明院。 第48章   四月第一个宜嫁娶的吉日, 东平侯府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林昉身着玄纁二色毳冕, 配玉璋,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白马刷得浑身雪亮即可反光,再配上金鞍, 人靓马帅。   迎亲的车舆也装饰得美轮美奂,傧相们选的都是文武双全的郎君,还有跟金吾卫大将军借来的几十上百号孔武有力金吾卫。   就等着傍晚时分去接新娘子哩。   侯府和西府上下所有人都是一身簇新衣裳,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分出去的林三爷和林四爷也都携家带口来侯府帮忙。   林氏在京城的宗亲、老太太、聂氏、黄氏的娘家人也都来帮忙。   婚礼要在傍晚才开始, 午时过后,各府邸来喝喜酒的人陆续带着贺礼上门。   林福一大早就让农妇们守好她的麦田,不允许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靠近,省得有人手贱拔了她的麦秆, 她还得因为睦邻友好而无法追究。   毕竟她的麦田在京城出了名的,市井中都有人知道“东平侯府有位小娘子在家中种麦,是为寻麦高产之法再教于民”。   与高门的反应不同, 市井百姓们都等着甚至是盼望着东平侯府的小娘子能有高产之法。   有过被摘科研作物还气死的前车之鉴,她不太相信人的自觉性。   果然, 林福很有远见。   她的麦田都快成东平侯府的游览圣地了,来喝喜酒的人见过侯府太夫人, 总要借口逛园子逛到云苍阁麦田来, 有熊孩子还想冲破农妇的拦截薅一把她的小麦,被拦住了还撒泼吵闹。   对这样的熊孩子,林福吩咐了, 甭管谁家的孩子,直接扭起来扔回给家长,有事她顶着。   笑话,她的麦地可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的,等收获了小麦是要献给圣人的,谁敢薅圣人的小麦?!   麦田里的小麦已经过了抽穗期,陆续开花了,一片青绿中星星点点的黄,还挺好看。   风吹过,晃动出点点麦浪,美。   两边试验田的对比在分蘖期就有明显的数据区别。等到了拔节期时,肉眼就能看出两边的不同。   小麦孕穗时,两边试验田的对比就更明显了。   按照现在记录的数据,林福精耕细作的这几块地预计能比旁边农妇种的一亩多收三斗,但这点儿成果远远不行。   她观察过旁边农妇种田的方式,也跟她们打听过庄子上是怎么种的。   周朝的农耕还有些粗放,多倾向于广种薄收,种完一茬要休耕恢复地力。   花了大力气却一亩只多收三斗,就等于并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地里层出不穷的杂草和虫子,简直让林福头大。   为了治住病虫草害,用聂氏的话说就是——她又祸祸了一堆东西。   没有化学原料和药品,她就实验各种中药,侯府良医被抓了壮丁,侯府里偷米的老鼠也遭了殃,被钓鱼执法,残忍抓住试药。   配比、毒性、浓度等等,一样一样耐心实验过来,终于让她配出了一个配方药,能将蚜虫大致防治住。   但蚜虫是防治住了,还有让人脑壳痛的麦蜘蛛,这玩意儿虽然叫蜘蛛其实是种螨虫,特别麻烦难治。   还有吸浆虫啊,防治白.粉病、条锈病什么的。   这一刻,林福无限怀念吡虫啉、啶虫脒、阿维菌素、多菌灵、联苯菊酯……   “我当初应该再读个化学专业。不对,没有仪器,原料怎么制备?……要这样的话,那我不是还得学个机械设计?采矿专业?石油专业?……或者我应该先学怎么发电?”   “五妹妹,你在说什么?”林嘉芸听到林福小声絮絮叨叨,但没听清她说什么。   林福摇摇头:“没什么,我异想天开呢。”   “是不是累了?”林嘉芸道:“大兄才刚出发去迎亲,还早着呢,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差不多了我叫你。”   林福再摇头:“不累,我没事儿的。”   她是东平侯府唯一的嫡女,招待来观礼的别府嫡女是她的任务,就身份而言,林嘉芩都不能替代她。   林嘉芸想起这茬来,歉意的笑笑。   入了夜,去迎亲的队伍终于回来了,侯府的妇人子将一块块毡席铺在地上,为新妇子铺路。   进了正院,新妇子先拜豕牢,再拜炉灶,林福这些小辈就要一个个从偏门出去,再从正门进来,踩新妇子的脚印,谓“躏新妇迹”。   这神神道道的做法,一说是要压新妇锐气,免得以后不好管教;二说是新妇容易把妖魔鬼怪带进夫家,要做好防备。   林福在毡席上踩了几脚意思意思,就突然恐婚。   这种婚俗,难道不是刚进门就给下马威?   而且古代女孩儿结婚的年龄也太早了,不说其他,就下半月要结婚的林嘉芩才十六。   林福遥想当年,自己十六岁在干嘛——备战高考。   还是个孩子啊!   拜完豕牢和炉灶,再拜舅姑后,新人入百子帐行礼圆房,接下来,就不是未婚小姑娘们能看的了。   林福回景明院,洗漱更衣早早睡下,明日新妇要拜舅姑见家人,又是一套烦琐的礼仪。   -   翌日一早,东平侯府正堂里,上到老夫人,下到七跟八,都正襟危坐,等着新婚夫妇来见礼。   辰时,新人来了。   新郎俊朗,新娘秀美,好一对璧人。   李敏月不愧为京中贵女典范,动静之间皆极是优雅,脸上始终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就连聂氏故意为难她,没接媳妇茶先驯了一大段话,她敬茶的动作都丝毫不变,抖都没抖一下。   “母亲。”林昉唤了聂氏一声,“请您喝茶。”   聂氏充耳不闻,继续驯话。   林尊不悦的低咳了一声,她依旧当没听到。   林福转头一瞬不瞬盯着聂氏看,她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要说多久。   娶了个儿媳妇,自己熬成婆婆了,看把她能的,这就抖了起来了。   林福那核善的目光太有侵略性,聂氏被她这么看着,竟说不下去了,匆匆用一句:“既入了我家门,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早日开枝散叶。”作为结束语,受了新妇的茶,给了一对玉镯。   李敏月拜下:“谨遵母亲教诲。”   聂氏不折腾了,林福收回核善的目光,又变成乖巧的小娘子。   之后见西边林府、林三爷、林四爷这些长辈就顺利多了,然后四家的平辈们,李敏月一一送上了见面礼,这见家人就算是见完了。   然而聂氏真的不折腾了吗?   错,这还只是开始。   好不容易熬成了婆婆,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相中的那个,她可不得好好摆摆婆母的威风,要给儿媳立规矩。   晚间只有侯府一家人在期远堂用哺食时,聂氏就要儿媳给她布菜。   林昉皱了眉,心中是有一点儿不高兴的,今天一天李氏被指使得团团转不够,连个饭都不让好好吃的吗。   可他身为儿子,又不能当众说母亲的不是,只能将目光投向父亲。   林尊亦不悦,折腾啥呢这是。   “咱们家什么时候有儿媳伺候吃饭的规矩了?”林尊道。   聂氏张了张嘴,不敢说当着老夫人和小辈的面,说自己新婚时被老夫人立了多少规矩,刁难了多久。   合着老虔婆当初为难她就行,她只不过教导一下儿媳就不行了?!   聂氏忿忿看向老夫人,老太太却并不搭理她,招了招手,让李敏月坐下吃饭。   李敏月对老夫人福了福,道:“多谢祖母垂爱,身为人媳,侍奉舅姑,理所应当。”   林福幽幽叹气:“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聂氏怒道:“你给我闭嘴!半点规矩都没有!”   林福一摊手:“好吧,我闭嘴。但是还有最后一句,为难女人不算本事,有本事去为难男人。”   在场的男人都呛了一下。   “福妹妹少说几句吧,是你在为难母亲才对。”林嘉蕙说。   林福一笑:“林嘉蕙,以前有点儿什么事,你不是让聂夫人帮你出头,就是怂恿二姐姐出头,后来二姐姐不理你了,你倒是消停了一些。现在居然不缩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亲自上阵了,真是难得。”   “你——你胡说!”林嘉蕙涨红了脸。   林福嗤笑:“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够了!”聂氏吼了一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时,又有些怂了,说:“到底还吃不吃饭了?”   当然吃。   一场风波平息,李敏月到底没有被立规矩,坐下来一起吃饭了。   事后林昉找了机会与母亲恳谈了一番。   “母亲,您要教导儿媳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只希望您能心疼心疼儿子。”别总想着折腾,消消停停过日子不好么。   聂氏泣不成声,心头堵着一口气,难受得很。   那之后东平侯府倒是真消停了一段时间。   林嘉芩是四月二十三出的嫁,一个月内,林福见识了周朝全部的婚俗,尤其是林嘉芩那个新娘妆,那张大白脸小红唇,层层压叠的绿色钗钿礼衣,看着就好重。   国子监祭酒家门风清正,林嘉芩嫁的嫡次子也是极有才华了,前年考中明法科,去年通过吏部试,授了大理评事一职。   林嘉芩回门日,侯府的五个姑娘也过去了西府,林福看她脸上始终带笑,眉眼间多了一丝妩媚,就知道婚后生活很如意了。   林嘉芸看着尹姑爷处处照顾体贴林嘉芩,有点儿羡慕,跟林福感叹:“不知将来咱们会嫁一个什么样儿的郎君。”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五妹妹是嫡女,婚事有老太太操心,肯定是个有头脸知上进的郎君。”   林福抿唇笑了一下,知道林嘉芸这是希望她在老太太跟前提一提她的婚事。   她六月行及笄礼,家里却一点儿也没有为她相看人家的动静。   她是庶出,又不得祖母宠,且哪有小娘子自己急慌慌去跟长辈提婚事的,只能拜托林福了。   “三姐姐贤良淑德,定会嫁个如意郎君的。”林福笑道。   “姐姐先谢你吉言了。”林嘉芸也笑了。   林福转头将这事跟老太太说了。   老夫人点头说知道,让她不用操心,家中自有安排。   林福就一头扎进了她的实验室。   继占领云苍阁小花园后,她把云苍阁也给占领了,里面改成了她的实验室,抓了侯府良医一起研究除虫除草药剂。   后来林昕也进驻到这里,敲敲打打,帮林福改进喷壶。   林福有次在他工作的那间屋子里看到一张水磨的图,林昕解释说,是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讨论的,还不知能不能做出来。   “一定能。”林福给林昕打气。   林昕嘿嘿笑,用力点头。   小满前后,冬小麦开始灌浆,林福让仆役农妇们注意好天气,温度、下雨的情况,就在实验室里专注跟麦蜘蛛死磕。   她就不信了,农药学她也是拿了学位的,搞不定一个小小的麦蜘蛛。   小满过后几天,期远堂的侍女到云苍阁来唤林福,说老夫人有事要说。   林福到了期远堂,请了安后,在老夫人身旁坐下。   “阿婆,您找我有什么事?”林福问。   老夫人说:“五日后,皇后在桂宫办百花宴,你母亲准备带你和你三姐姐及蕙娘去。”   林福好奇:“这百花宴是做什么的?”   老夫人说:“据说,皇后办此宴是为了给魏王选正妃。”   “那这跟我们府里有什么关系?三姐姐是庶女,我还小呢,林嘉蕙更不可能。”   林福半点儿也不想去,她的麦蜘蛛药正攻坚呢,哪有时间去与自己无关的宴会凑人头。   “而且,我觉得以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圣人不会愿意见到咱们家与皇子过从甚密,无论是魏王还是其他皇子,”林福顿了一下,再小声补了一句:“包括太子。”   老夫人眼中有些许笑意,点头,才道:“百花宴去的又不只是魏王和皇子,各家的夫人小娘子、以及京城里的有为郎君都会去。正好给你三姐姐相看人家。”   “这样啊。”那就去凑个人头好了。   老夫人又说:“再者你差不多也该相看起人家来了”   林福惊恐:“我还小呢!”才十三就相亲,是不是过于丧心病狂?   “慢慢看着,若有合适的先定下,等你及笄了再成亲。”老夫人说。   “我觉得完全可以晚一些再考虑成婚这个问题。”   “那你觉得要晚到什么时候考虑?”   “就……十八岁吧。”其实二十也不迟,二十五以后更好,三十仍是一枝花。   “胡说,哪有十八才考虑亲事的。”老夫人不赞同地瞪了一眼。   林福蔫了。   才十几岁就结婚,还是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真的很恐怖。   周朝虽然不算是盲婚哑嫁,结亲的双方都会把对方人品、事业、名声还有家里上上下下都调查个清楚,但真正要生活一辈子的两个人却只能在婚前远远瞧上一瞧。   定亲后、请期前,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站在一起说说话,可这有什么用!   难不成说了几句后发现两人三观不合,还能退婚?!   退婚是不能退婚的,除非女孩儿不要名声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结了婚,有一辈子的时间说,说到后面估计都不想说,看到对方就想吐了。   林福越想越觉得可怕,恐婚症都要想出来了!   不管心理年龄是多少,但她身体真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平胸少女,十几岁就结婚生孩子也太可怕了。   她受了二十五年现代教育,虽然大学前没正经在学校上过课,但也知道十八岁以前谈恋爱都属早恋,是要被老师叫家长的。   哪怕不断告诉自己这里是古代,女孩儿十五及笄就成婚是正常的,但她真的接受不了。   好在我还小,若欲行之事顺利的话,这事很有可能就迎刃而解了。   若是不顺……   林福拒绝想“不顺”这个结果,又转头扎进云苍阁继续跟麦蜘蛛死磕。 第49章   百花宴如期而至, 林福又是五更天被折腾起来沐浴更衣, 换上一身新衣。   到阍室外边儿时,林嘉芸已经在等着,也是一身新衣, 可以看得出精心打扮过,脸上化了时下小娘子间最流行的妆。   “五妹妹。”林嘉芸唤。   “三姐姐今日光彩照人。”林福笑着说。   两人站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很快的, 林嘉蕙扶着聂氏来了, 看到福芸两人笑了一下, “三姐姐和福妹妹来得可真早。”   林福撇开头,不想搭理林嘉蕙。   她真的挺烦林嘉蕙说话,总透着一股不怀好意。   以前她总缩在后头,明明是绿茶非要装白莲, 让别人为她冲锋陷阵。现在她自己亲身上阵了,林福才发现以前的伪白莲是多么值得珍惜。   “我想着早些来,可以和蕙娘你说说话, 不曾想你是和母亲一起来的。”林嘉芸道。   “那可真是不凑巧,”林嘉蕙笑:“阿娘让我同她坐一辆车, 不然咱们姐妹路上也能说说话。”   “可以走了吗?”林福面无表情看聂氏。   聂氏严厉地剐了林福一眼,轻轻握住林嘉蕙的手, 上了白铜饰马车。   林嘉芸和林福上了后面的青壁小车。   护卫、仆役、侍女一大群人簇拥着坐了主子的两辆马车及后头装了衣裳杂物的马车, 奔桂宫而去。   车在路上行了一个多时辰,到达长安城以北的桂宫,给守门的监门卫递了公验, 东平侯府四人下了马车进丹凤门,步行前往百花宴所在的蓬莱池。   路上陈国公和卫国公的夫人娘子,互相见了礼,三家结伴一起走。   谢凌雪亲亲热热挽着林福的胳膊,小声同她说话。   卫国公家的戚文瑶虽然也同她们走一起,但隔了差不多一人距离,并不靠近。   在谢凌雪过来时,林嘉芸就已经去和其他两家的庶女走在一处。   林嘉蕙身份尴尬,便一直温顺孝顺的扶着聂氏走着。   到了蓬莱池,跟张皇后请了安,被叫起后,张皇后言:“如今百花繁炽,赏心悦目,我呢,年纪大了,就喜欢看鲜妍的花朵和小姑娘,瞧着就活气,你们自去玩耍,不必拘着。”   陈国公夫人便道:“殿下就说自己年纪大了,咱们这些人岂不是人老珠黄了。”   卫国公夫人捧道:“殿下天生丽质,我瞧着还跟二八年华似的呢。”   张皇后被捧得舒爽极了,亲亲热热和两位国公夫人说话。   聂氏从头到尾只浅笑着在一旁站着看。   林嘉蕙一直扶着聂氏,暗暗摇了摇她的手臂,让她也说说话。   聂氏想了想,说:“殿下皮肤这般细腻,仿佛在发光一样,不知殿下是如何保养的,也教教咱们这些粗鄙之人。”   张皇后:“……”   陈国公夫人、卫国公夫人:“……”   前半句听着还挺好,后半句简直是灾难,把皇后和两位夫人一起得罪了。   林嘉蕙着急地瞟聂氏,话怎么能这样说呢。   林福暗暗叹气,老聂平日里少交际,把自尊看得比天高,临到要逢迎拍马就抓瞎了,这就是锻炼得少的恶果。   摇摇头,出声:“殿下,家母是瞧着小女天天在麦地里风吹日晒的,这瞧见殿下皮肤白皙细腻,就想讨教讨教,好回去了把小女一身黄皮给整白些呢。”   聂氏一愣,旋即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张皇后虚点林福两下,笑道:“你这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里需要这些。”   林福笑:“殿下说小女不需要,那就一定是不需要了。不过,家母需要呀。”   “这是怎么说的?”张皇后淡淡瞥了一眼聂氏。   聂氏心中一紧。   “家母自忖极会保养,可在殿下面前,却犹如蒹葭倚玉树,萤火哪能与明月争辉。”林福笑盈盈说:“女子哪有不在意容貌的,小女就斗胆,向殿下讨要一个保养方子给家母,也让家母能有殿下风采的十之一二。”   陈国公夫人帮着说:“瞧瞧福娘这小人儿,多有孝心。”   张皇后被捧得开怀,连声道:“好好好,就依了你的孝心。”   林福郑重地叉手行礼,一拜:“小女替家母谢殿下恩慈。”   “殿下可不能厚此薄彼,既给了林小娘子,咱们也得有吧。”卫国公夫人凑趣。   张皇后又是一阵笑。   聂氏全程尴尬赔笑,她最重视容貌,哪里会喜欢听林福贬低她容貌之语,可在皇后面前,她难道能说林福说错了?   只能憋闷在心。   林嘉蕙觑着林福,也是满心憋闷。   可恶!又让田舍奴讨了好!   就离着几步远之处,太子带着众兄弟来给张皇后请安,林福那一番“蒹葭倚玉树”之论被听了个一清二楚。   四皇子秦峰低笑:“这林小娘子原来不止会说豪言壮语,溜须拍马也挺厉害。”   太子扫了四皇子一眼,淡淡说:“女子巧舌如簧不可取。”   魏王秦崧道:“臣听闻慕容少师教导太子极为细致,劳苦功高。”   太子道:“恩师乃当世大儒,德行兼备,教导孤亦是尽心尽力,当执士林之牛耳。”   三皇子秦峻说:“臣倒更觉得袁志美袁大儒,一手锦绣文章,又怀济天下、忧国忧民之心,才当真是执士林之牛耳。”   太子不爽地看向三皇子,未来得及驳斥,那头张皇后看到他们,   “哟,你们这几个孩子来了。”   三府之人立刻退开,太子带着众兄弟向张皇后行礼请安。   张皇后叫起后,三府之人又向太子、魏王等行礼请安。   一顿请安后,信国公夫人带着徐劭、徐彦环和几个庶子女也来了,皇后跟前人太多了,三府之人就先告退,各自带来子女在皇家池苑赏花游玩。   走开后,谢凌雪立刻挽住林福的胳膊,小声说:“你可真是舌灿莲花。”   “过奖,过奖。”林福假谦虚,“我更喜欢你用口吐珠玑来形容我。”   谢凌雪想了想:“这两者有区别吗?”   林福:“前者是口齿伶俐,后者是口齿伶俐又有文采。”   “……”谢凌雪轻戳她腰,“不害臊。”   “说话就好好说话,君子动手不动手。”   “就动手了,就动手了。”   林福一把抓住谢凌雪的手,后者动弹不得,两人闹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戚文瑶。   戚文瑶捏着团扇轻摇:“能矜持一点儿吗?”   “不能。”谢凌雪傲娇一扬下巴,下一刻就被戚文瑶手上的团扇吸引,“你这扇子,是东市申大娘的手笔吧。”   戚文瑶矜持点头:“正是。月荷十二夏,我家去岁就定好了,十把送进宫里献给皇后,剩下两把家母都给了我。”   谢凌雪撇撇嘴,嘟囔:“有什么好得意的,说得谁好像没有申大娘的扇子一样。”   戚文瑶哼了一声。   林福举手:“我就没有。”好奇道:“这做扇子的申大娘是何许人也?”   “你居然连申大娘都不知道。”戚文瑶小小惊呼。   “阿福才会京城一年,不知道申大娘有什么好奇怪的。”谢凌雪把林福挡在身后,对戚文瑶挑下巴,“那你知道种小麦吗?”   戚文瑶抽抽嘴角,懒得理谢凌雪。   林嘉蕙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这是笑盈盈对谢凌雪道:“谢小娘子这话说得,这满京城里也难再找到一个跟福妹妹一样喜种田的贵女,你这不是为难瑶娘么。”   “林家蕙娘,你居然也来百花宴了!”谢凌雪仿佛才看到林嘉蕙一样,一脸惊诧。   林嘉蕙脸白了白,柔柔弱弱笑了一下,她一身素淡衣裙,首饰也没多少,看起来有几分我见犹怜。   谢凌雪拉着林福就走,到了一处无人之地,才小声说:“林嘉蕙怎么回事,说话阴阳怪气的?”   “别理她就行。”林福说:“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谢凌雪点点头,两人又拉着手原路返回,去找徐彦环一起玩儿。   找到徐彦环时,她在一丛芍药旁边,看到她俩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她俩轻点儿过来。   “戚文瑶被皇后叫过去说话,”徐彦环指了指张皇后处,“魏王也在呢,看样子皇后想让戚文瑶嫁给魏王。”   八卦三人组假装赏花,眼睛却都瞄向张皇后那边儿,预备接收第一手八卦资源。   距离太远了,她们听不清那边具体说了啥,但是张皇后和戚文瑶手里的同款不同花样的申大娘扇还是能看清楚的,卫国公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看魏王犹如丈母娘看女婿,也是能看清楚的。   “噫!魏王伟儿郎也,居然便宜戚文瑶了。”徐彦环撇嘴。   她话音刚落,那头就传来魏王的声音。   只听他朗声说:“去年本王刚回京,就听说卫国公之子戚常闹市纵马、踏伤老妪,武侯铺当场拿人,戚常还大喊‘我父是卫国公,谁敢动我’,不知可有此事?”   卫国公夫人脸上笑容逐渐消失,说了句什么隔得远听不清。   魏王又道:“本朝律令,闹市纵马者笞十,伤人者杖三十。戚常公然违反国朝律令,拘捕还以权压人,卫国公不知如何教子的,教出这样的纨绔混账。”   张皇后不悦皱眉,卫国公夫人惊慌失措,戚文瑶没被团扇遮住的脸都是血红的。   魏王起身,朝张皇后拱手:“母后,臣告退。”   张皇后敷衍地挥了一下手。   秦崧转身大步离开,八卦三人组看他走过来了,不想被抓包,慌忙假装赏花,对着一株芍药指指点点。   “芍药不仅可以观赏,还可以入药。”   “是呢是呢,此株芍药花盘大而优美,一定是一味好药。”   秦崧脚步顿了一下,扫了三个小姑娘一眼,继续走。   八卦三人组余光瞟见魏王已经走远,齐松了一口气,然后拉拉扯扯进了一片石榴林。   “吓死了,”谢凌雪用力扇了扇团扇,“魏王看起来好凶。”   徐彦环:“我大姐姐一直说魏王可俊俏呢,既如此,为什么要用一脸胡子遮起来。”   林福:“大概就是为了看起来超凶不好惹。”   “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徐彦环四下瞧瞧,让两人靠近,低声说:“听说魏王有断袖之癖。”   福、雪二人低呼:“真假的?”   徐彦环说:“我听到我阿爹跟阿兄说话时谈及的。去岁魏王还朝,皇后就一直在给魏王相看正妃,礼部尚书家的、鸿胪寺卿家的、领军卫将军家的,都被回绝了,所以就有传闻魏王有断袖之癖。”   “等一下,”林福举起手,“我怎么记得你说的这三家都先后被弹劾了,还被罚了俸?”   谢凌雪说:“私德有亏,教子不严,纵容恶仆。被弹劾罚俸不是应该的吗?”   林福:“……”   不是,难道你们不觉得细思恐极吗?   家一大,人一多,总会有一些疥癣之疾,平日无关痛痒,但要拿来攻讦却很好用。   魏王这一手真是骚得飞起。   林福预告:“那卫国公很快也要被弹劾了。”   徐彦环和谢凌雪眨眨眼,   “哦……”两人恍然。   三人互相看,同时举起食指“嘘”。   “那魏王究竟是不是断袖?”谢凌雪小小声问。   “这跟咱们没关系吧。”林福说。   “也是。”谢凌雪和徐彦环一齐点头。   三人正要离开,忽闻石榴林深处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隐约听到“不求娶我”、“远远看着”这几个字。   对视一眼,感觉不妙,赶快撤退。   偏偏林嘉蕙忽然从侧边冒出,高声道:“福妹妹,你也来赏石榴呀。”   林福停住脚步,冷冷看着她,亦高声道:“我们刚进来赏花,就听到里面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原来是林嘉蕙你。”   石榴林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杏黄圆领袍的太子走出来,四人同时朝太子看去。   秦峥敛眉,话语带着淡淡不悦,说:“你们怎么在此?”   这话真是问得好有水平,皇后在蓬莱池办百花宴,这石榴林也是蓬莱池的一部分吧。   四人一齐向太子行礼,被叫起,太子又问了一遍。   林福未防林嘉蕙脑子有坑泼脏水,抢在前面说:“回太子的话,小女三人想来石榴林避避暑气,刚进来就隐约听到有人说话,没想到先见着林嘉蕙,后又见着太子殿下。”   她这话乍一听没毛病,的确是进来了,听到说话了,见到林嘉蕙了,见到太子了。   仔细思量哪哪儿都是问题。   林嘉蕙回过味,愤恨地瞪林福。   田舍奴说得她在跟太子私会一样,简直可恶!   秦峥扫了林嘉蕙一眼,对林福说:“你巧舌如簧孤见识过,不必在孤面前逞口舌之利,若有任何不实之言传出,孤自会找你。孤奉劝林小娘子,身为女子,多舌乃大忌。”   林福面无表情:“小女受教。”   “太子此言说得有失偏颇,若有人非要编排太子,你也要算林小娘子头上吗?”   一清朗男声传来,三皇子秦峻走过来,身后一步远跟着微垂头的慕容静。   秦峥见到两人,瞳孔一瞬间放大,又猛一缩,旋即面色淡淡。   秦峻一拱手:“太子意下如何?”   林福悄悄拉着徐彦环和谢凌雪的手后退两步,将主场交给男女主和恶毒男女配。   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第50章   假设, 太子在石榴林里与慕容静互诉衷肠,那么现在的情况是,他们私会可能早就被从头到尾偷窥了。   要不林嘉蕙为什么刚好在这里, 三皇子为什么刚好出现得及时, 慕容静又跟在他身后一起出来。   突然就莫名同情太子一丢丢——约个会, 自以为隐蔽, 实际被一堆人看光光。   然后就更同情自个儿仨——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背了个锅。   “我们现在怎么办?”谢凌雪小声问。   太子和三皇子已经在眼神厮杀了。   “感觉我们是会被殃及的池鱼。”林福说。   “要不我们偷偷走?”徐彦环问。   “呃……”   三人虽然表面迟疑, 但是脚步一直在后退, 离那边四人越来越远。   “环表妹,谢小娘子,林小娘子, 你们怎么倒退着走路?”   四皇子秦峰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徐劭、曾伋、高拱等人。   环、雪、福转头面无表情看秦峰:“……”   秦峰:???   然后他就看到了似乎是在对峙的太子和三皇子,旁边还站着两个柔柔弱弱的姑娘。   莫非二人是在争风吃醋?   好像自己打扰到什么了, 秦峰歉意地看向环、雪、福三人。   环、雪、福:“……”   “老四不是说去评诗, 就品评完了?”太子对秦峰说。   秦峰不答反问, 温温笑道:“太子与三兄怎么没去评诗?无您二人在, 诗会都少了些乐趣。”   高拱这时瞧见了慕容静, 略惊喜道:“适才好些人都在说慕容小娘子身在何处,还想你今日有何佳作,拱愿拜读。”   “校书郎过誉,您乃京城第一才子,小女不过是班门弄斧。”慕容静轻声说。   秦峥睨了慕容静一眼, 后者正看着高拱,并没有注意到。   这么一会儿功夫,过来这石榴林的人越来越多,好多人都是看这里怎么站了许多人,以为有什么稀奇东西,就凑热闹围过来。   人越来越多,林福三人倒不急着走了,找到一个有利位置,吃瓜看戏。   不吹不黑,慕容静的容貌的确当得起“巨著”给的京城第一美人的人设。   因母亲是西域胡,她轮廓比旁的女子要立体一些,但又不是西域胡的那种立体,去年还不觉得,今年是大了一岁,脸长开了一些,已经初见风姿了。   能引得许多人为之折腰,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且她爱穿素淡的颜色,看起来柔柔弱弱,美又没有攻击性。   同样爱着素淡衣裙装柔弱的林嘉蕙在慕容静面前,是真的毫无颜色。   人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就在石榴林里开启了诗会。   以花为题,才子佳人竞相吟诵。   如今没有爱作诗的宗室女霸王长平县主,自诩有才华的小娘子们卯足了劲儿展示,算得上是百花齐放。   林福在诗词方面的造诣仅是打油诗的程度,徐彦环和谢凌雪跟她是半斤八两,三人再往后退了一些,把好位置让出来给有需要的人。   最中心处,太子、三皇子、四皇子、慕容静等人身旁,林嘉蕙始终坚定站着不走,并作了一首咏石榴的诗,得了几声赞许。   “这是在作甚?”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磁性的嗓音,三人一惊,转头,竟是魏王负手而立。   “见过王爷。”三人行礼。   秦崧摆了一下手,示意免礼。   “太子正在主持诗会,以花为题,获得赞誉最多的诗能得太子一个彩头。”林福解释道。   秦崧道:“你三人不下场赢太子的彩头?”   三个小姑娘嘴角抽了抽。   林福尬笑:“我们三人都对诗词研究不深。”   就是说不擅诗词。秦崧颔首。   林福顺便一问:“适才见王爷离开了,为何又回来了?”   这下轮到秦崧嘴角抽搐了。   他是懒得来什么百花宴的,浪费时间。   奈何皇帝下了死命令,要他一定要来,他就意思一下来露个脸就走。   哪知皇帝提前料到他会敷衍,竟派了常云生来桂宫守着,他还没有走到丹凤门,常云生就笑眯眯出现,把他给“请”了回去。   皇帝看儿子年纪一把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贴心人,就让皇后着手安排选妃之事。   可张皇后总想插手他的婚事,用联姻来拉拢或者控制他,从他去岁归朝就一直在皇帝耳边说他的婚事,找的全是她和荣恩侯那一脉亲近人家,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打算一样。   能让张皇后和荣恩侯得逞,他就不是秦崧。   张皇后的行事让皇帝渐渐感到不满。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场百花宴,主要目的是皇帝让儿子自己去选一个合心意的,次要目的是给京城适龄未婚男女搭建一个相亲的场所。   秦崧想跑是跑不了的,老老实实回到蓬莱池,就瞧见石榴林里一堆人围着,刚才在皇后那偷听的三个小姑娘一会儿往后退一点,一会儿往后退一点。   难得产生了点儿好奇心,想来问问她们这是在干嘛,不想这林家的小丫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王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好哦。   再加上一脸大胡子,超凶。   是要吓唬谁?   林福抱拳:“王爷,告辞。”   秦崧:“……自去吧。”   福、环、雪三人又一齐朝魏王福了福,然后在不把禁步晃得叮当作响的前提下,用最快的步伐优雅走开。   秦崧等三个小姑娘离开了,扫了一眼作诗的人群,不感兴趣的走开,找了池边一处清静之地躲懒。   不多时,这处清静之地太好,又吸引了另外的人来。   声音还挺熟悉,就是刚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丫头。   “我家的小麦差不多要收获了,你们来不来一同感受丰收的喜悦?”   “好呀,什么时候?”   “没多久了,冬小麦一般是芒种前后收,九成熟,十成收,我昨天去瞧了一下,芒种这两天可以收了。还得注意天气,如果预计有雨的话就得抢收,可不能让麦子被雨淋了。”   “那老天保佑,这些时日可千万别下雨。”   那小丫头的麦子原来要收获了。   秦崧有点儿兴趣想看看她种麦的结果如何,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听三个小姑娘说私房话,便悄悄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百花宴结束,秦崧刚回到魏王府,就被飞骑而来的内侍请进了宫。   衣服未换,便又匆匆至紫宸殿面圣。   紫宸殿里,皇帝一看到儿子就缓缓说了句:“朕听常云生言,你到百花宴给皇后请了安就要走。”   秦崧看了一眼常云生,后者一笑:“大王,大家有所问,老奴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别看常云生,”皇帝道:“你倒是说说,你请了安就走的原由。”   秦崧恭敬一揖,便道:“儿并未请了安就走,母后叫了卫国公夫人来跟前说话,儿亦在。乍见卫国公夫人,儿忽想起回京之时听闻,卫国公之子戚常闹市纵马、卫国公亦包庇其子施压京兆府,就顺便问了卫国公夫人此事。”   皇帝先是无语,后思量起卫国公来。   片刻后,皇帝淡淡说:“卫国公之大父跟随太.祖平定天下,可惜了,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秦崧道:“正是。”   皇帝思忖片刻,吩咐常云生:“去告诉皇后,让她紧着把四公主五公主的婚事定下,其他的事让她少操心。”   “喏。”常云生应道,退出,去坤德殿传至尊言。   皇帝又着人传话中书舍人拟诏:“着三皇子峻工部听事。”   秦崧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就要告退,皇帝横了他一眼,道:“你的事还没说完,告什么退!”   秦崧复又老实坐好。   “皇后说的那些人且不论,你自己说说,你觉得哪家小娘子好。”   皇帝登基之初,权臣掣肘,不能选择自己的正妻,如今大权在握、朝臣如臂使指,就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尽量让他能选一个合心意的妻子。   秦崧道:“没觉得哪家小娘子好。”   皇帝皱眉:“一个也没有?”   “阿爹,儿又不是没正事做的浪荡子,哪能总盯着各家府邸的小娘子看。”秦崧无奈道:“况且,京中贵女,儿一个也不认识,倒是对她们的父兄比较了解。”   皇帝:“……”   “那你总得成亲吧,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已经可以骑小马跟着王傅耍木刀了。”此刻的皇帝是一位为大龄单身儿子操碎心的老父亲。   秦崧很无辜地说:“儿没说不成亲,但您知道的,儿的婚事不宜现在议。”   戍边五年,灭高姜国,封魏王,领扬州大都督、雍州牧,领左右千牛卫大将军,至尊明旨让他留京不就国。他回朝后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皆牵一发动全身,被多少双眼睛看着。   皇后不就是一直想打他婚事的主意么。   “阿爹,儿的婚事真不必着急。可先为太子册太子妃。”秦崧建议道:“京中一直传言太子心系慕容少詹事之庶女,不若为太子册妃,平息这无稽流言。”   皇帝的眉头飞快皱了一下,沉吟:“太子早已及冠,的确该为他册太子妃。”   秦崧岿坐不动,不对太子册妃一事提任何意见。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以撤退之时,皇帝又把话题转到他的婚事上,“太子不论,你总得成亲,你是长兄,你的亲事耽搁着,下面的弟弟怎么办。”   “弟弟们该议亲议亲,与儿议不议亲又无碍。”秦崧又是一脸无辜,只是大胡子挡着,根本看不出来。   “胡说,”皇帝瞪眼:“长幼有序,此乃礼法。”   秦崧嘿一笑:“阿爹,咱们家的还要讲规矩?若如此,律令有定,不得以妾为妻,张母后……您……”   朝廷制定周律,让全天下人遵守,唯一不遵守的就是周朝皇帝一家。   皇帝怒:“滚滚滚!朕看到你就来气!”   “好嘞,儿告退。”秦崧飞快起身就走。   “回来!”   “……是。”   秦崧又回去坐好。   皇帝下死命令:“太子册妃之后,就轮到你了,你要是选不好,朕就随便给你指一个。”   秦崧:“……”   秦崧转移话题:“儿今日于百花宴上见到东平侯之女,听她说起她种的麦该收获了。”   “……那个小丫头啊,”皇帝有片刻没想起来“东平侯之女”是谁,“你不说朕倒是忘了,她还说要进奏表并献麦于朕。”   秦崧道:“听闻她的小麦丰产,也不知她的高产之法究竟如何了。市井之中多有传言此事,许多百姓都盼着东平侯府能有高产之法。”   “哦?此话怎讲?”皇帝来了兴趣。   秦崧就将听来的传言说与皇帝听,皇帝听后大感兴趣,叫来个内侍,吩咐:“去传话东平侯之女,说朕等着她的麦子和奏表。”   内侍领命,拿了腰牌匆匆出宫。   皇帝就跟秦崧说起农桑之重之忧来。   秦崧认真听着,时不时讨论几句,成功转移了皇帝对他婚事的关注。   东平侯府。   林福被侯府大管家林忠叫到前头正堂,与林尊一同接了皇帝口谕,整个人被巨大的惊喜笼罩住。   圣人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此事,没将她要进奏表与献麦之语当做戏言。   太好了! 第51章   农谚有云:九成熟, 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   小麦若等到十成熟的晚熟期再收割,麦秆已经干枯, 不仅不能为麦粒提供水分,还会让麦粒的养分倒流回麦秆中。   如此,麦粒的体积就会缩小,小麦会减产。   芒种前,林福几乎是守在麦地里, 瞅着小麦到了蜡熟中期, 立刻组织收割,并让杂役去信国公府、陈国公府传话, 请徐彦环和谢凌雪共襄盛举。   两人接到传话,立刻兴冲冲去见母亲, 言第二日要去东平侯府收麦哩。   芒种后一天,东平侯府的冬小麦开镰收割。   林福、林嘉芸、谢凌雪、徐彦环皆是同款种田套装,喜悦地看着金黄的麦地。   连老夫人也来看了。   “哇……”谢凌雪看着麦田惊叹, “这竟然是我种出来的麦子!”   徐彦环拆她的台:“你就播了几粒种子好吧!这些都是阿福种出来的好吧!”   谢凌雪瞪:“我从未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 真的。”   徐彦环睨:“彼此彼此。”   两人又要互掐起来, 林福及时的一人发一把镰刀,并让她们看清农妇们怎么收割的,然后——   “开工。”   粗麻布缝制的手套戴上, 遮阳的草帽戴上,弯腰,抓住一把麦秆, 用力齐根割下。   旁边专门准备了一个打场,给小麦脱粒用。   收割是个体力活,东平侯府麦地虽没多大,但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们新鲜劲儿过了后就割不动了,谢凌雪和徐彦环互相搀扶着出了麦地,往早就准备好的软榻上一瘫,毫无贵女形象可言。   林福与林嘉芸比她们要好一些,毕竟种了几个月的田,但收割的主力军依旧是农妇们。   试验田分了好几块地,不同的品种、不同的种植方法产出的麦子全部分开放,半点儿不许搞混了。   “这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弯腰,我腰都快断了。”徐彦环手握拳轻锤自己的腰。   “小孩子哪里来的腰。”这回换谢凌雪拆台。   “你才没腰,你才没腰。”   两人互相戳,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这时,李敏月带着一群侍女端着鲜果、茶点徐徐走来,向老夫人请了安,道:“现在日头越来越毒,祖母喝些凉茶、用些鲜果。徐小娘子、谢小娘子,果子用冰湃过,用些解解暑气。阿福和芸娘也快些过来罢。”   徐彦环和谢凌雪在看到李敏月时就不闹了,端端正正坐好,让吃果子吃果子,让喝凉茶喝凉茶,乖得不得了。   林福边走边摘手套,对环、雪二人装乖的模样嗤笑一下。   二人瞪眼:你厉害,你还不是被一唤就来了。   林福接过李敏月递给她的一盏凉茶,笑眯眯说:“多谢大嫂,正好渴了。”   李敏月轻轻一笑,又给她拿了些冰湃过的果子。   其实相处时间长了,就能发现李敏月其实没那么可怕。她重规矩,却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把所有人都能照顾妥帖舒心,却在细节处能看出嫡庶区别来。   她极有生活情趣,一些小细节里都透着巧思。   就连老聂那么难搞的人她都能耐着性子周旋,面对明显的刁难也不怨不怒尽力化解。   这超级厉害好吧!   反正林福自忖是做不到的,面对老聂,她选择正面刚。   她嫁进门一个月,就得到了全家上下的喜爱(聂氏且不论),府中老成精的刁仆面对她也都有所收敛,老夫人更是格外喜爱这个孙媳。   林昉呢,瞧着他春风得意的模样,就知道夫妻生活非常和谐了。   用林福的话说就是:“咱们老林家的祖坟冒青烟,阿兄上辈子拯救了全天下,才会娶到这么好的娘子。”   林福端着果子在软榻上坐下,晃了一下身子碰碰徐彦环,“怎么样,在我大嫂面前是不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珠玉也是你大嫂,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徐彦环咬牙小声说。   “大嫂是我家的,她是珠玉,约等于我也是珠玉。”林福脸皮特别厚。   “呵呵。”徐彦环假笑,说:“听闻你有奏表要进于圣人,你奏表写好了吗?”   林福咦:“你不会又是听了令尊与令兄说话吧。”   徐彦环嘟着嘴,一脸不乐意:“又不是我刻意去听的,谁让他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说话,我路过嘛。”   她还委屈上了。   林福与谢凌雪同时一抱拳:“厉害!”   徐彦环还不小心偷听到家中长辈们商量的关于兄长的一件事,但看侯府太夫人和李敏月都在,不好说,悄咪咪盯着正跟老太太说话的林福看。   去岁重阳之事,老夫人只当林福说要将种麦经验写奏表呈于圣人是玩笑话,后便忘了此事。   直到几日前宫中内侍传来口谕,别说东平侯府上下皆惊,京中数得上号的大小府邸都惊诧万分——   不过是小娘子的游戏之举,圣人竟当真了?   老夫人找到林福问,得知她一直在记录麦田耕种的情形,已经整理好写成奏表,就等着收获后,云苍阁麦田的产量和各个庄子报来产量。   她竟有些看不懂这个一年前接回来的孙女儿了。   她一直以为她非要种麦,一是思念生长之地,习惯一时难以改变;二是在姐妹中立威,用了这么个一举两得法子。   一切不过是因长于乡野,不拘一格。   可看她如今行事,并不只是简单种种麦,像京中所有贵女莳花弄草陶冶情操打发时间那样。   难道真是为国为民为天下计?   “奏表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去政事堂?”老夫人问。   “不送去政事堂。”林福道:“过几日请阿爹当面递与圣人。”   老夫人眉头微蹙:“这不合规矩。”   林福笑道:“阿婆,我无官无职,又是女郎,但有疏、议、表、对,该递交民议司才对,递到政事堂也是不合规矩的。”   既然皇帝都有口谕来,还守这规矩干嘛。   这国朝,皇帝就是最大的规矩,他说好,那些规矩通通不重要。   再说了,递交政事堂的话她还怎么夹带私货,让几个执宰瞧见,哐哐将她的奏表一顿删减猛如虎,她还不得吐血。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有些事,不用我教,你自己懂的。”老夫人叮咛道。   “阿婆,您放心。”林福笑眯眯。   庄子上的收成陆续报回府中,收成都还不错,林福拿到数据统计了一下,看到列出来的对比表格后眉头皱了皱,叫人去将各庄子上送来的按她要求种的麦子拿来。   一个庄子一个庄子的仔细看过,林福呵一声笑了,转头去找老太太。   田有上中下之分,地力不同,能有的产出亦不同。   林福为了试验她的精耕细作之法在不同土地上的成效,特意将侯府所有田庄分成三部分,选取当中上中下不同地力的田耕种。   她将事情吩咐下去,又有老太太在其中发话,想着应该没人敢敷衍了事了。   却是她太过于理想了。   大部分田庄管事还是诚实的,几个奸猾混在其中想必是以为她看不出其中差别来,作假都不作得真一些。   “最典型的就是这个姚安庄,作假也不用点儿脑子,他那块贫瘠得都快赶上沙漠的地,还能给我一亩收一石三斗!厉害了,他那块地怕不是洒过菩萨的杨枝甘露,这是要上天啊!”   林福嘲讽全开。   她带着这么多人精耕细作的地一亩也就收了一石三斗有余,旁边对比的农妇侍弄的地一亩收了一石还差一点点。   怕是姚安庄的管事根本就没把她的要求当回事,根本就没辟出一块地来用她的方法种,等临了要交差,就打听了府中的情形,拿出一石三斗麦来哄骗她呢。   “另外几个我也懒得举例说明了。”林福把誊抄的一份产量统计表给老太太,几个明显有问题的都圈了出来。   “府里老夫人亲自吩咐的事情都敢敷衍,鬼知道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有瞒着府里。怕不是养了几个蠹虫,若还仗着侯府之势欺压平民……呵,上一个因纵容恶仆被御史台弹劾的是鸿胪寺卿,要不是有人力保,现在就已经贬谪到某个偏僻之地当个司马了。”   林福最厌恶的事情有二:一是手贱摘科研作物,让科研人员多年努力功亏一篑;二是对待任务敷衍了事,不诚信。   不愿意做可以先头就提出反对意见,答应了却敷衍了事的最是可恶。   更何况这里是古代,侯府千金跟田庄管事还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主仆关系,主子吩咐的,你敢这样敷衍,很好……   既然你想上天,那我一定让你与太阳肩并肩!   老夫人看到这数据,面黑如锅底。   诚如林福所言,家有恶仆,听之任之,早晚有一天会反噬主人。   聂氏战战兢兢坐在圈椅上,就怕老夫人拿她出气。   这些年府中中馈皆是她主持,田庄管事也是向她交账本。但她万万想不到那些忠厚老实的庄子管事竟内里藏奸,她也是被蒙蔽了的。   聂氏神色莫测的看了林福一眼,不想被敏锐的林福抓了个正着。   “呵……”林福哂笑。   聂氏咬了咬嘴唇。   林福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事先就说过,我让他们这样做,是要研究小麦高产之法,收集样本和数据用的。若方法得当,受益的也是庄子上的农户和佃农们。只是让他们辟出一两亩地来按我的方法精耕细作,是很难的事情吗?居然是这样敷衍我!”   “所有耽误我研究的人都得死!!!”林福直接炸了。   聂氏猛地抬头,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这是要草菅人命啊!”   林福看都懒得看她,对老夫人说:“阿婆,这件事和那些人都必须尽快处理了。”   老夫人点头,她亦是如此认为。   聂氏道:“都处理了?那些管事可都是咱们府里的世仆,不过是一时糊涂没有尽心罢了,其中一个还是老太太陪嫁过来的人!”当然其中也有她陪嫁过来的人。   “你也知道那只是陪嫁!”林福烦死了,“还一时糊涂没有尽心,我看你才是真糊涂!这种欺瞒主家的刁仆恶仆,不处理了,还留着让他过元日吗?要等到父亲和兄长因恶仆滋事而被弹劾,发配到苦寒边塞,你才知道后悔吗?!”   聂氏被震慑住,呐呐不敢言。   她囿于一块四方天地固步自封,格局太小,对官场上的事不太懂,也没什么政治嗅觉。一面觉得林福是夸大其词,一面觉得万一成真还怎么办。   李敏月看完林福的统计表,折好,对老夫人言:“祖母、母亲与那些管事多年感情,你们恩慈,他们却拿捏这份恩慈欺上瞒下,实是心肠坏透。我知道祖母、母亲到底念着多年主仆情分有些不忍,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事看似疥癣之患,焉知不会成为弥天大祸,若祖母信得过我,就交由我来处理此事,可好?”   “你、你到底新妇进门……”聂氏也不知同意还是反对了,她被林福刚才一顿吼,吼得慌了神。   林福凉凉道:“一个人聪明不聪明,能不能做事,能不能把事情做好,跟年龄从来没有关系。有的人年轻,却多智近妖;有的人老了,却一辈子没活明白。”   李敏月看向林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虽进门才一个多月,但早就看明白府中情况,对每个人的性格也把握有七成。   林福平日虽然对母亲和林嘉蕙都不客气,在家中从来不会唤一声“母亲”,都是唤“聂夫人”,但若她们不惹她的话,她其实是不爱搭理她们的。   她学习君子六艺,亲自下地种田,捣鼓灭虫草药,不时还能看到她拿着书看得入神,前儿个就瞧见她看《管子》。   忙忙碌碌,但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还真没空搭理无关紧要的人事物。   这次怕是真的气狠了,说话都是用吼的。   “阿婆,此事就该交给大嫂处理,定能圆满完成。”林福满心都是气愤情绪,淤堵在心,无处发泄,在临变态之际,忽然就灵机一动,来了一手骚操作,建议道:“像大嫂这样完美的人,我觉得府中中馈应该交给她来主持。由大嫂当家,保证不偏不倚,每个人都会被照顾到。”   老夫人惊了。   聂氏惊了。   李敏月也惊了。   “哇哦,我真是说得太有道理了,不愧是我。”林福啪啪给自己鼓掌,站起来朝老夫人福了福,“阿婆,您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保证既不吃亏又不上当。我先去把我的奏表补完了,阿婆,好好考虑哟。”   转身又跟李敏月福了福:“大嫂,此事就拜托给你了,一定要让他们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右手五指从小指依次缓缓收拢握拳,典型反派动作。   最后看向聂氏……   “嗤……”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 第52章   五月望日, 大朝。   京九品以上官至含元殿朝见至尊。   朝会后, 兵部尚书林尊请见皇帝,后至紫宸殿面圣。   “陛下, 臣之息女进上农策奏表,伏惟圣人一观。”林尊将一本奏表奉上。   皇帝看到那奏表的厚度都有些惊了, 让常云生去拿过来,笑道:“林卿, 你那小丫头都写了什么, 这么厚?”   “回陛下,臣不知。”林尊表情略尴尬, “小女不让臣看。”   还跟防贼一样防着他,今天五更不到就等在前头,才把奏表拿给他,且一再说不许他偷看。   笑话, 他林尊既答应了不看,就定然会守诺,居然还让她阿兄监督。   气死!   皇帝大笑,从常云生手中接过奏表打开, 先是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而后眼神一变透出些兴味儿来, 随着奏表越往后翻, 皇帝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林福的奏表,开头写了她的种麦动机,略提了种麦过程, 重点对比了她的精耕细作之法与如今广种薄收之法的区别,并附上了详细的收成对比和成本对比,以及以此收成基本而推论的大范围推广的效果。   然后论述了如今粮食收成不高的几大原因,包括气候、粮种优劣、耕种方法、病虫草害防治等诸多方面,甚至还写了一些人为因素在里头。   之后就是她结合种花家五千年的农业发展历史,根据如今的农业生产水平与朝廷农政情形,给出的农政时务策十条建议。   如:以朝廷之力建立专门的衙门,召集天下英才,分稻、黍、稷、麦、菽等不同组,共探粮食高产之法;改革耕种之法;研究农害防治;水利修建等等。   从开垦、工具、水利、荒政、农税等各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见。   或许她的建议还稚嫩、过于理想化,其中却也不乏真知灼见。   皇帝仔细的慢慢看完林福的时务策,眼中已是满满欣赏。   一个小小女郎能提出这么多有见地的意见,可见她是真的把农桑作为国之大命看待,她所言的报国之志并不是一句空话。   如此品性,如此行事,便是许多男子都及不上的。   皇帝满意颔首,翻到后头,是一张药方,其上写明是治理蚜虫的药。   药的药性、毒性都做了说明,包括试药的过程,试药的结果和小麦对药性的降解也写在上面,并写明:“此药合理施用后,可防止九成蚜虫,又不会使麦受伤。臣已食用了用此农药的小麦,做出的面饼美味又劲道。”   皇帝:“……”   “林卿。”皇帝道:“你家小丫头说要献给朕的麦呢?”   林尊连忙道:“已送至监门卫处勘验。”   皇帝就对常云生说:“你去盯着,没问题就快些拿来给朕瞧瞧。”   “喏。”常云生应道。   皇帝继续看奏表。   再翻一页,竟是林福给出的蚜虫药全面推广方案,生产、运输、销售、宣贯各方面都提到了。甚至还给出建议,可以让有钱的宗亲大臣或豪商开设制药作坊,朝廷收购,再运送至各州府,农户可去官府指定地点按需采购。   皇帝失笑,这小丫头连经商都还有一套,按她这做法,朝廷可就是无本生意了。   奏表翻到最后,是短短几句话陈情。   “臣闻陛下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自王道休明,廿有馀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廪日积,土地日广。皆因陛下恩威广施,取才不拘一格,方君臣齐契同心,创泱泱大国盛世荣光。   臣不敢自称有大才,然农之一事却可让陛下当用,伏惟陛下再开制科,允臣以女子之身应制,臣不胜受恩感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皇帝看着这短短一段话,先是诧异了一瞬,后目中思虑渐深。   再看向林尊,淡淡说:“林卿不知令嫒的奏表都写了什么?”   林尊道:“臣不知。”   皇帝示意内侍把奏表拿去给林尚书看。   林尊接过后快速翻看起来,前头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妥,甚至林尊看了还挺自豪——不愧是我的女儿。   在看到最后一页时,他瞬间是一头冷汗,慌忙起身朝皇帝拜下,“陛下,小女年幼,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   “朕倒不觉得她是胡言乱语。”皇帝摇摇头,大笑了一声:“林卿,你这女儿不一般呐。”   林尊听了,从一头冷汗变成了一身冷汗。   阿福这个死孩子,难怪不肯让他看奏表了,要知道她最后写了这么一段话,他不给她撕了都是慈父之心。   女子应制科举?   她怎么想得出来!   若取中了她是不是还要在朝为官?!   皇帝让内侍再把奏表拿回来,看着最后一段陈情,曲指叩着御案思忖,哒、哒、哒的声响在林尊耳朵里听着就像是催命符。   半晌,皇帝让人叫来中书舍人们誊抄这份奏表,并明说最后一段也抄上。   然后让人去把政事堂的执宰们、六部尚书、太子、魏王、三皇子,御史大夫、国子监祭酒、集贤殿学士都叫来。   最后,道:“去将东平侯之女林福请来。”   林尊想为女儿向圣人求情,可皇帝示意他噤声,复又在看他女儿的奏表。   偷偷瞅着皇帝并没有不悦之情,他动了动嘴角,到底把话咽下了。   现在只希望女儿来了后知道该怎么说话,别惹怒了皇帝。   唉,这孩子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六名中书舍人很快进殿来,笔纸已经备好,飞快誊抄起奏表来。   不多时,政事堂的四名执宰进殿。   御史大夫、国子监祭酒进殿。   六部尚书进殿。   魏王、三皇子进殿。   太子、太子少师、集贤殿学士进殿。   中书舍人们合作先誊抄好一份奏表,皇帝让其直接给太尉李骥看。   看中书舍人们效率太低,皇帝又让人把秘书省那群人叫来,一起誊抄。   李骥看完奏表,先头的欣赏都被最后一段陈情给惊没了。   “陛下,这……”   皇帝摆摆手:“待会儿再说。”   李骥把奏表递给尚书左仆射孔察,看向亲家林尊,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奈。   人一多,誊抄的速度就快了许多,三刻钟左右,紫宸殿里每人都看到了林福的奏表,各人皆先是惊诧,后反应各不相同。   太尉李骥、中书令黄起、国子监祭酒尹涿,皆是东平侯府姻亲,就算心中觉得林福是在胡闹,也必须力挺她。   林尊就更别提了,自己的女儿,含着泪也要挺到底。至于回去后怎么打孩子,那是他们自家的事。   尚书左仆射孔察没有表态,看不出喜恶。   门下侍中戴修远则不赞同的摇摇头。   太子少师和集贤殿几个学士皆持反对态度,神情激动,若是林福在此,他们怕是要将她批个狗血喷头了。   太子虽面上没表,眼中却是浓浓的不喜。   六部尚书亦是神情各异。   御史大夫牧良玉倒是看着奏表连连点头,他是单纯欣赏这份奏表所言。   三皇子一脸不明兴味。   魏王有大胡子遮着,没人看得出他什么表情,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奏表最后的陈情。   “诸位爱卿对这封奏表有何看法?”皇帝说。   其他人还在揣摩圣人心意,集贤殿一名学士就率先说道:“陛下,恕臣直言,此奏表不知所谓,进奏表之人亦居心叵测。”   皇帝表情淡淡。   林尊冷哼一声:“顾学士怕是连奏表都没仔细看吧,就敢说不知所谓。”   顾学士道:“一女子,能有什么金玉之言,还妄图以女子之身应制科举,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非也非也,”御史大夫牧良玉摇头:“这奏表所言,于国朝农政大有裨益,鲁尚书觉得呢?”   被问到的工部尚书鲁印道:“确实乃真知灼见。林尚书,这奏表真是令嫒写的?”   林尊冷冷说:“鲁尚书难不成以为我父女二人欺君不成?”   “自然不是,”鲁印尬笑两声:“令嫒大才。”可惜了,却是个女子。   “陛下,”礼部尚书陶九思对皇帝道:“我朝从未有过女子应制科举的先例,臣以为此事不妥。”   李骥道:“没有先例就开先例,如此大才不能为朝廷所用,岂不可惜。”   “李太尉此言差矣,”太子少师慕容毫道:“《列子》有云: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女子岂可堪大用,这是祸乱朝纲!”   “慕容少师所言《列子》有云,敢问这句话是谁说的,是孔圣吗?”中书令黄起道。   国子监祭酒尹涿笑言:“这个我知道,乃《天瑞》中,孔圣游太山,遇隐士荣启期,荣启期自言得三乐:为人,又为男子,又行年九十。”   门下侍中戴修远言:“女子科举到底前所未有,我以为,不该开此先例。”   “科举乃我朝太宗皇帝所创,此前亦没有。”户部尚书卢虎:“古有木兰替父从军,我朝为何不能让女子科举?”   紫宸殿里,大臣们吵作一团,简直比市井还要热闹。   皇帝就静静的看着他们吵,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无从猜测他的心思。   秦崧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句“创泱泱大国盛世荣光”,眼中有动容之色。   秦峻低低轻笑一声:“果然够特别,林小娘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秦峥低斥道:“孤看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对。”   秦崧敛眉,淡淡说:“女郎亦可有鸿鹄之志。”   秦峥被噎住,表情不豫。   秦峻嗤的一声低笑。   -   从兴安门入,长长的宫道,林福肃穆走在其上,前方是引路的内侍。   宫禁森严,一路上无论是偶有过往的宫人内侍,还是守卫的禁军,全都静默无声。   她双手交叠搁于腹前,脚踩软履,步伐快而不乱的跟在内侍身后朝紫宸殿走去。   前方,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已做好准备。 第53章   “宣——东平侯之女林福觐见——”   林福听见宣召, 从容踏上丹陛石旁的台阶, 一步一步走到紫宸殿外,跨过高高的门槛, 始终抬头挺胸、腰杆笔直。   “林福拜见陛下,圣人万福金安, 极寿无疆。”林福叉手行礼,恭敬拜下。   “免礼, 赐座。”   “谢陛下。”   内侍立刻在林尊身旁加了一张坐席, 林福走过去,冲父亲勾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屈膝,正襟危坐。   林尊瞪了她一眼。   皇帝在御座上道:“你的奏表朕看了,天下之大命,何解?”   林福面向皇帝, 道:“《管子》云:民无所游食,则必农;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 则国富。国富,则强兵, 则民安, 则天下太平。”   皇帝道:“女子应制科举,又何解?”   林福说:“用天之道,春则耕种, 夏则芸苗,秋则获刈,冬则入廪。天降阳光雨露,并不会挑是麦是黍。臣以为,有才有德之士,不应分是男是女。”   “一派胡言!天有日月分阴阳,男为阳为刚,女为阴为柔。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   林福朝说话之人看去,见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脸激动,很义愤填膺的样子。   “不知足下是何人?”林福淡淡问。   “集贤殿学士顾西武。”   “孔圣曰:有教无类。顾学士,何解?”   “孔圣亦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东平侯之女,又何解?”   林福呵一笑:“我问你‘有教无类’,你不答,倒是挺会转移话题。”   她朗声道:“孔圣曰:有教无类。在我看来其意有二:一是不分贤愚贵贱,人人都可以受到教育;二是人是有类别的,有的智、有的蠢、有的孝顺、有的不孝,但是教育能消除这些差别。男子可以教,女子亦可以教。倒是顾学士,你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这么编排令堂,不太好吧。”   “你——”顾西武脸涨红。   林福不等他说话,又说::“你这样是不是不孝啊!”   顾西武脸色涨红,吭哧吭哧喘粗气,愤愤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国朝安稳不到百年,前车之鉴,岂容忽视!”   林福道:“前朝废帝之所以亡国,难道不是因为废帝暴虐荒淫、昏庸无道?你若立身持正,就是一百个妲己、褒姒也撼动不了你。否则,和圣坐怀不乱,又何解?!男子己身过失,却推在女子头上,真是好不要脸。”   顾西武被一句“好不要脸”气得头晕眼花。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自古男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此乃人伦之常。”太子少师慕容毫道:“礼法如此,妇人见识浅薄,莫要妄言而误国。”   御史大夫牧良玉哈哈一笑:“太子少师此言差矣,东平侯之女可比一些男子还要有远见。”他甩了甩手上的奏表。   慕容毫道:“妇人何足以付大事,没得坏事。”   “既如此,太子少师又何必娶妇人为妻,生女亦是妇人。”秦崧顿了顿,再道:“令堂虽已仙逝,但亦是妇人。少师还是为令堂积些口德罢。”   一番话,惹得慕容毫气急,却也不敢在魏王面前放肆。   林福看了对面魏王一眼,抿唇,肩膀轻轻抖了几抖。   正巧被秦崧的目光捕捉到。   “《礼》有定: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岂可在外抛头露面。”慕容毫冷哼一声:“妇人再有见地,又岂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安心相夫教子才是本分。”   “太子少师此言贻笑大方。”林福朗声说:“君不见,京城东市申大娘一双巧手所造之物巧夺天工;洛阳平家平十一娘培育牡丹花色繁多,年年进上贡;扬州云柳山庄当家岑大娘子乃皇商,商号遍布国朝各州县;西河林氏林福擅于农事,研究治理田间害虫之药。农事、工事、商事,何处没有优秀女子身影。便是古时,亦有木兰替父从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林福说着,朝秦崧拱了拱手,道:“敢问魏王,臣听闻边塞若有狄虏来犯,健妇们皆是手拿武器甚至是农具英勇抗敌,可是真?”   秦崧点头:“千真万确。”   林福笑了一下,目光转向慕容毫,道:“女子可从戎事、农事、工事、商事,为何不能应制科举出仕?难不成,诸位男子是怕女子太过优秀,抢了你们的饭碗?”   被内涵到的所有男的:“……”   “一派胡言!强词夺理!”慕容毫怒斥:“女子科举出仕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以为科举是孩童游戏吗?岂是女子能行的!女子该贞静贤淑,相夫教子才是女子应为之事。”   林福看着慕容毫,暗道:行,是你逼我的,非让我开大。   “慕容少师,若我说出一件女子能做到而男子做不到的事情,你是不是就承认女人比男人强。”   慕容毫哼:“你但说无妨,这天下岂有男子做不到的事。”   “生孩子。”   “生……?!!!”   慕容毫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瞪着林福,眼珠都要脱眶而出了。   “太子少师,莫非你能生孩子?”林福笑道。   “噗……”   “嗤……”   “啡……”   几道笑声此起彼伏,虽然都很快忍住了,但还是被听了个正着。   秦峻身体一颤一颤,拼命忍笑。   秦崧看着林福,眼中亦滑过笑意。   这次换林福把他捉了个正着。   挑眉:笑什么笑,难道我说得不对,有本事你们男人生一个看看!   顾西武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如此大雅之堂,怎可说此等粗鄙之言。”   林尊呵一声:“顾学士,你的妻妾为你生了二十几个儿女,你这样一个文人雅士,怎么做这么多粗鄙之事,岂不是斯文败类。”   秦峻故作惊讶:“二十几个,啧啧……”   继慕容毫后,顾西武也是一脸猪肝色。   礼部尚书陶九思与林尊不对付,想接着上场,但没给他机会。   林福面向皇帝,诚恳毛遂自荐:“陛下,臣自忖才德兼备,于农事上有独到见解,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臣这样的才德之士正该大展宏图。可若只是因为臣为女子,就不能有施展才华的舞台,臣以为不公平,亦是陛下的损失,朝廷的损失。”   “臣不求其他,只希望有一个公平的机会,能与男子一较高下。”她说完,深深拜下。   陶九思终于能说话了:“林小娘子还是别大言不惭才好,女子岂可科举出仕,女子为官能做什么。”   林福直起身,正襟危坐,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朗声道:“我不知各位为官目的为何。林福为官,旨在为民请命、为君分忧、为天下之大命、为万世开太平!”   她话语铿锵有力,目光坚毅,小小的身躯里似蕴含了巨大的能量,亟欲爆发。   这振聋发聩的一席话,让殿上所有人神色都变了几变。   “大善!”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大笑:“好,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   秦崧朝林福拱手,道:“西河林福高情远致、大才槃槃,崧佩服。”   林福歘地将目光转向魏王。   第一次!   来到此间一年,第一次,有人没叫她“东平侯之女”、“林小娘子”、“林家福娘”,而是称呼她的郡望,称呼她的全名。   林福弯起嘴角,冲秦崧笑了一下。   秦崧微讶一瞬,旋即回以一笑。   皇帝饶有兴趣问林福:“你若为官,想在何处当值?”   这个林福早就想好了,半点不犹豫地说:“工部屯田司主事。”   一刹那,殿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工部尚书鲁印身上。   鲁印胖胖的脸上肉抖动了几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为何是工部屯田司?”皇帝瞟了一眼鲁印,笑问林福。   鲁印呵呵笑:“正是,司农寺诸屯监岂不更好。”诸屯监令从七品下,屯田司主事从九品上,既然要当官,何不选个官阶更高一些的。   林福道:“臣欲揽志同道合的农桑大才,共同研究高产之法,不限于稻、黍、稷、麦、菽,有高产良种、更轻便省力的屯田工具,皆可让朝廷推广于民。”   “这种事你在家中不是同样可做?”秦峻说道:“看你这种麦之法就很好,不就是在家中所得。”   林福对秦峻假笑:“三皇子,能揽天下之才者,非圣人莫属。研究亦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她一连串报了种麦这几月间使用的人财物,再假笑:“我家只是一个小小侯爵,很穷的。”   秦峻被一连串的数字怼脸,目瞪口呆。   ——不是,你能别总强调自己家里很穷好么,堂堂一个侯府,好意思吗!   林福:很好意思,贫穷府设不能丢。   “按照林小娘子这般说法,私以为,诸屯监更合适。”工部尚书鲁印很坚持。   “非也。”户部尚书卢虎言:“工部掌天下百工、屯田、山泽之政令。工部更合适。”   鲁印瞪着卢虎,这老匹夫非要跟他过不去是吧!   鲁印:“诸屯监掌稼穑。孟春吉亥,陛下亲籍田之礼,皆司农寺奉进耒耜。”   卢虎:“水陆腴瘠,播植地宜,功庸烦省,收率等级,皆由屯田司取决,还是屯田司更合适。”   太子皱眉,本来是讨论女子可否科举,怎么变成了讨论东平侯之女该去何处当值才合适?   皇帝听他们吵完,不置可否,挥手让所有人离开,只留下太子、魏王和三皇子,起居舍人也遣了出去。   “今日之事,你三人如何看?”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儿子的脸。   太子犹豫着没有开口。   魏王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三皇子笑嘻嘻说:“太子先说吧,我是弟弟。”   魏王就也转脸看过去,虽没说话,意思就是“太子先行,臣等随后”。   秦峥便看向皇帝,说:“儿以为,此举不可行。若允东平侯之女应制科举,天下女子人人效法,岂不大乱。”   秦峻说:“父皇,儿觉太子之言不对。您瞧瞧这满京城,还有第二个林福么,谁能效法,谁敢效法?!”   秦峥转头驳斥:“以前京城也没有个林福,这不就出了一个。天下之大,焉知没有如她这般不安于室的女子。”   “太子这‘不安于室’的说法恕我不敢苟同。”秦峻反驳道:“其一,林小娘子云英未嫁,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其二,林小娘子有大才,就算桀骜不驯,那也是她的本事。”   秦峥说:“她有什么本事?身为女子,三从四德皆不知。三弟,倘若你之妻说要科举出仕,你会答应吗?”   秦峻语塞,他想了想,还真不会答应。   秦峥越说越大声:“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全天下男子皆不会答应,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乃乱家之源。”   “荣保,你一直未言,你来说说看。”皇帝点名。   秦峥和秦峻同时看向秦崧。   秦崧吐出五个字:“千金买马骨。”   皇帝眼中有一丝满意之色,把三个儿子都打发出去,重又拿起林福的奏表细细看。   许久后,招来中书舍人拟诏。   几道诏令中书舍人拟好后,送到中书令黄起处,黄起看到后惊讶片刻,用印后送到门下。   门下侍中戴修远亦惊诧,批复后,发给宝符郎用印玺,待明日再下发出去。 第54章   林福跟着林尊出宫, 林尊公廨也不去了, 先回家。   教!子!   上马车前,林福探头看林尊的脸,后者很有父亲威严的不理她,翻身上马。   林福笑了一下坐进车里,进去后,放下帘子, 她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她这一场豪赌, 赌的是帝王海纳百川, 可她手中并没有什么筹码。   在父权社会里去挑战男人的权威, 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是20XX年也依旧少不了职场歧视女性的情况。   林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小林福之前常常跟在阿爹兄长身后干农活,后来她自己也时常下田动刀的, 都没有格外保养过。   双手并不细腻, 是劳动人民的手。   她猛地握紧双手成拳。   无论如何总要试过才知道结果,一次不行, 可以两次、三次,无数次。   她想冲出樊笼,外面的天地多么广阔, 她不想整日跟聂氏林嘉蕙之流折腾。   享受过自由的鸟, 是不愿意到笼子里去。   但是现在, 她还有两个人要说服。   回到东平侯府,林福从马车里出来,迎面就是一张严父的脸, 她乖巧一笑。   严父:“哼!”   林福笑得更加乖巧,恶意卖萌。   “跟为父去见你祖母。”严父飞快转身大步走。   林福个矮腿短,跟在后面连蹦带跳的追。   严父大步走了几十步,渐渐慢下步伐,步距也变小了些。   不用连蹦带跳的林福偷偷笑了一下。   期远堂里,全家人都在等着。   林福忽然被内侍宣进宫,言圣人要见,又打听不出原因来,老夫人难得心慌了一下。   聂氏等人更是着急忙慌的来找老夫人,就怕林福惹了什么弥天大祸,届时连累全家。   西府的黄氏听闻消息也来了,亦是略有慌乱。   “母亲、二婶且放宽心,”李敏月轻声劝慰众人:“我见阿福临走时表情平静,不像是闯了祸的。再者说,阿福一天天在家里,就算闯了什么祸,也不会是圣人亲自叫去处置的。”   黄氏一想也是,圣人日理万机,怎会有空管一个大臣家的女儿。   可聂氏还是心慌得不行,大热天的,手都是冰凉的。   林嘉蕙轻轻握住聂氏的手,转头对李敏月说:“大嫂这话可是真偏心福妹妹,她一天天在家里都能被圣人叫去,指不定就是闯了连累全家的大祸。”   聂氏一听,脸色更白了一分。   “家中因此事人心惶惶,在阿福没回来之前,蕙娘还是该劝母亲放宽心才对。”李敏月低头理着丝毫不乱的衣袖,并不看林嘉蕙,“左右你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会有什么后果,何必危言耸听让母亲自己吓唬自己。母亲若是因此被吓病倒了,难不成咱们还能让你去床边侍疾不成。”   林嘉蕙咬着嘴唇看了李敏月一眼,然后一脸委屈地低下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若说林福是简单粗暴一力降十会,那李敏月就是绵里藏针钝刀子杀人——不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   让林嘉蕙来选最讨厌的人,林福当仁不让是第一,不过李敏月差不多也要并列第一了。   李敏月待人接物几乎挑不出错来,就是因为没有错,林嘉蕙才更难受。   一个人对你客客气气的,其他人有一份的你也一定会有,可就能让你感觉得到,她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个外人,试问谁不会对家里的客人客气一些呢?!   林嘉蕙这般想着,眼泪就一滴一滴掉落,正好砸在了她与聂氏交握的手上。   聂氏一直心慌意乱地看着期远堂正厅的大门,根本就没注意到爱女与儿媳的话,忽然感觉到手上一阵湿意,转头就见爱女在哭,连忙安慰她:“宝儿别担心,林福行事还是有些分寸的,应该没事儿。”   瞬间收起眼泪的林嘉蕙:“……”   对面冷眼看着的林嘉芸低头用团扇挡住自己半张脸,拼了半条命死死忍住笑。   聂氏用绢帕给林嘉蕙擦了擦眼泪,看她没哭了,又转头朝大门看。   黄氏轻轻啜了一口冰镇过的蜜水,这会儿奇迹般的不紧张了。   在众人望眼欲穿中,期远堂正厅大门处终于出现了父女俩的身影,老夫人见儿子竟提前下值,一直四平八稳的表情终于变了。   “怎么提前下值了?发生了了何事?”老夫人急急问。   林尊带着女儿给老夫人请了安,一屁股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灌了一口侍女送上来的冰镇过的桂花梅子汤,没好气儿地瞪了林福一眼,对母亲道:“您让她自己给您说吧。”   全家人就看向林福。   林福嘿嘿一笑,让侍女把罗汉床上的小几搬走,自己挤在祖母与父亲之间,挽着祖母的胳膊,说:“阿婆,您知道,我向圣人进了奏表。”   老夫人先是点头,后惊问:“难道是你的奏表有什么问题?”   “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说重点!”林尊道。   “好嘞。”林福飞快说:“我在奏表里请求圣人再开制科,并允许我参加科举。”   话音落,满室皆惊。   林尊:“还有呢?”   林福:“圣人让我御前奏对,我把太子少师气成了猪肝脸。”   林尊:“还有呢?”   林福想了想,摊手:“没有了,还有什么啊!就说太子少师这事,我跟他五五开好么。”   林尊瞪眼。   “阿爹您别瞪了,本来就是,您没听他说什么吗?”林福粗着嗓子说:“‘妇人何足以付大事’!‘妇人误国’!”   “既如此,他还娶妇人、生妇人干嘛,他母亲难道就不是妇人?!我就纳了闷了,他那当世大儒的名号是谁给他的?自己叫出来,然后洗脑了别人吧!不辨真理,为了反对而反对,通过打压女人来凸显他男人的优越感,恶心不恶心!”   “你还有理了!”林尊虎目圆睁。   林福抿抿嘴,低头:“我错了,我不应该说都不跟你们说一声就做这件事,让你们担惊受怕是我不对。但我知道,我说了,你们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那我现在属于积极认错、死不悔改,你们……罚我吧。就打个板子、跪个祠堂什么的,给姻亲们一个交代……但是打板子不要打脸,打人不打脸……”   林尊嘿一声:“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阿爹,我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当今圣上乃明君、有为之君,他胸怀广博,能容纳万物。”林福抬头看着父亲,认真道:“我知道,我的举动可能冒犯到男人的权威,但我更知道圣人并不会因此不悦而降罪东平侯府。假如圣人不是这样的圣人,我是万不会、亦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所有的自由都是有条件的,她很庆幸,她来到了一个太平盛世,遇上了一位有为明君。   因为他是这样的帝王,她才敢握着手中不多的筹码,为自己拼一个未来。   假如那个位子上换一个人,不用举例他人,就太子,林福都不会大胆如此做。   或许她就干脆想办法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每日种种田,在有限的条件里搞搞研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完这上天赐予的一生。   也或许就此嫁给一个家世显赫但与自己三观完全不同的男人,看着他姬妾成群,儿女绕膝。   “阿爹,圣人是这样的圣人,所以我才想要做一些事情。别人不愿的,我愿;别人不想的,我想;别人不敢的……”林福缓缓说:“我,敢。”   林尊一时无言。   “你这丫头,你这样做,以后还怎么嫁人啊!”老夫人终于回过神,拍了林福一下。   林福低头,没说自己其实不太想嫁人。   老夫人一句话,瞬间就激活了整个惊傻掉的期远堂。   “你你你……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三从四德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聂氏道。   “福妹妹此举也太过了,你就算不要自己的名声,难道家中其他姐妹也不要名声了,你这样让我们还怎么嫁人?!”林嘉蕙道。   “五妹妹,你太鲁莽了。”林嘉芸叹道。   “福娘,你太异想天开了,妄图与男子比肩,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通透的,没想到你……唉……”黄氏说。   “五姐姐,你也太自大了,还想与儿郎一较高下。但是我们不想啊,你不嫁人,也要害得我们嫁不出去吗?”八姑娘说。   林福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默不作声。   站在她们的立场上,她的行为是大错特错,还会连累她们婚事受挫,她们的指责都对,她都收下。   但是于她而言,她不想随大流跟着她们一起走,她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就是想要逆行。   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老夫人长长叹口气,摇头:“既然你知道,那就去宗祠跪着吧。”   “是。谢祖母。”   林福起身朝老夫人福了福,起身大步离开期远堂,在仆妇的引导下,朝府中宗祠走去。   由始至终,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   东平侯之女妄图应制科举之事在京城高门间一下子就传开来,惊者有之,叹者有之,赞者有之,鄙薄不屑者亦有之,甚至更多。   “不愧是乡野长大的,胆子够大。”   “听说牙尖嘴利,把太子少师都气病了。”   “东平侯真是有个好女儿哈哈哈……”   “女子科举,要考她们什么,难道考绣花?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那我们可考不过。”   各家各府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信国公府。   徐彦环又一次“不小心”路过祖父祖母的院子,“不小心”偷听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说话。   信国公夫人言语激动:“不行!我不同意!我之前就不同意这件事!劭儿娶谁不好,门当户对的小娘子那么多,哪一个不比东平侯府的那个强。现在你们看看,心比天高!这样的人娶回家来,咱们家还不得一团乱!”   信国公夫人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后环儿也不许再和那边来往,没得带坏我家姑娘!之前还跟着一起种麦割草的,哪个高门贵女会做这样的事情,丢不丢人!”   徐彦环捏紧手中扇柄,眼中是浓浓的难过,她想进去为好友辩解几句,可之前她就被母亲警告了一番,到底是不敢。   陈国公府。   谢凌雪同样被母亲警告不许再跟林福来往。   “为什么?阿福明明那么好,她的种麦之法一亩能多收三、四斗,十亩就是多收三、四石,这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要我说,圣人就该直接给她授官,就授屯田司郎中,还考什么科举呀!”   陈国公夫人简直要被女儿气笑了,“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不准再跟林福来往!”   “阿娘,你太不讲道理了!”谢凌雪气呼呼说:“女子怎么啦!女子就该被看不起吗!那我还想效仿木兰,替父从军,上阵杀敌,封夫荫子。”   陈国公夫人这下是真被气笑了,点着女儿的额头:“还替父从军,你父是武将吗?要服役吗?!封夫荫子,亏你想得出来!”   谢凌雪得意洋洋摇头晃脑。   就在此事众说纷纭时,门下省连发几道诏令,让众人似乎看到了一些圣人的态度。   ——太子少师慕容毫加开府仪同三司,于秘书省主持修纂四部典籍。   ——中书令黄起加太子少傅,奉皇太子道德教谕。   ——门下侍中戴修远加太子少保,奉皇太子道德教谕。   ——户部尚书卢虎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   ——兵部尚书林尊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   ——征召大儒袁志美入朝听事。   朝野皆惊。 第55章   袁志美何许人也, 当世经学大成者。   先帝朝举明经高第,授官国子丞, 曾奉先帝命编纂《五经义疏》、《孝经义疏》等,官至国子监祭酒。   后受权臣迫害,愤而挂冠而去,隐匿乡野, 再无开堂讲经, 而是操起耒耜与农人一同耕种,顺带研究整改村上的沟渠, 让农人们不再老是因为用水的问题争吵。   权臣落马掉后,当今圣上多次召他来朝, 皆被他自言老朽,拒绝了。   总而言之,就是老牛逼一个大儒了, 连皇帝的账都不买的那种。   袁大儒如今常住在长安以南锦宁县平同村,村上的小溪看着有断流的危险,他正带着锦宁县县丞和一群农夫捣鼓着再改一改沟渠。   国子监祭酒尹涿到锦宁县时,没找到袁大儒,听说是带人上山查看水源去了。   等金乌西沉时, 袁大儒才回来, 老远看到自家门前站的人,很不爽地皱眉:“怎么又是你。”   “学生涿见过先生。”尹涿向袁志美执学生礼。   袁大儒在国子监讲学时,尹涿是太学学生。   “你要还是老生常谈就赶紧走吧,老朽没空招待你, 去里长家借宿一宿,就该回哪儿回哪儿。”袁大儒赶苍蝇一样赶尹涿。   他昨日就看到了朝廷邸报,皇帝下诏召他入朝,他直接当做没看到,反正皇帝要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也不可能把他绑到京城去。   尹涿笑眯眯,完全不在意先生的态度,“先生说对了,学生还是来老生常谈的,不过这次旧瓶装了新酒,请先生品评。”   他拿出了一沓装订起来厚厚的纸,恭敬递给袁大儒。   袁志美当做没看到,欲绕过他回家。   “先生,此乃进献圣人的关于农桑之事的时务策,其中农政时务有十,言之有物,真知灼见。”尹涿见先生步履微缓,似乎是有些好奇的样子,微微一笑,再道:“献策之人乃一女子。”   袁大儒微讶,狐疑地瞄尹涿,哼:“你以为我年纪大了就随便糊弄我?!”   尹涿道:“先生老当益壮,岂是随便能糊弄得了的。这奏表乃东平侯之女林福所写,先生若没听过她,容学生为您解释。”   “听过,不用解释。”袁大儒拿过尹涿手里的奏表,推开门进屋,点上灯,细细看起来。   尹涿完全不用招呼也跟着进来,叫跟来的杂役去生活,他挽起袖子亲手给先生做了一碗馎饦,再配上爽口的小菜和新鲜的瓜果,夏日的夜晚吃着刚好。   两碗馎饦刚出锅,放在托盘上,尹涿正要端去给袁大儒,就听那头一声喝:“善!”   尹涿笑笑,端着馎饦出去。   袁志美看到他,就说:“这小姑娘不得了,大才啊!她这时务策很有见地,我困惑多年的问题,看了她这荒政之策,茅塞顿开啊!她种的麦是真多收了三斗?还有她那治虫的药,真的好用?”   “麦的确是一亩收了一石三斗,至于治虫的药,司农寺卿正在试用,想必过不多时就有结果了。”尹涿将面、菜放于桌案上,让杂役打了水来,要为先生净手,被袁大儒摆手拒绝了。   袁大儒自己洗了手,拿起筷子正准备吃,忽又顿时,问道:“那小姑娘想参加科举,圣人同意了吗?”   “朝野很多人反对。”尹涿用干净的筷子给先生夹了些小菜放碗里,“先生您知道的,太子少师慕容毫一直主张他的理学,与先生您的新学是两个方向。”   “嗤!”袁大儒埋头吃起来。   尹涿继续道:“前几日陛下下诏,加了太子少师开府仪同三司,并让他主持修四部典籍,士林中对此事议论颇多,民议司每天收到的疏议不计其数。”   袁大儒夹了一筷子小菜,觉得还蛮爽口的。   尹涿瞄了一眼先生,幽幽叹气:“说来,林福那小姑娘也是可怜。”   袁大儒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变成缓慢起来,等着听下文。   谁知尹涿太不是个东西了,话说了一半就不说完竟然吃起小菜来,把袁大儒气得不行。   嘿,你要不说,我还不听呢。   袁志美继续埋头大口吃。   可心里搁着事,爽口的小菜吃在嘴里都半点儿不爽了。   啪——   袁志美隔了筷子,忿忿道:“你要说就说完,说一半算什么意思,那小姑娘怎么了?”   尹涿暗暗一笑,放下筷子,道:“无论是朝廷还是士林,对女子科举多是反对的,太子少师加开府仪同三司那天,兵部尚书林尊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了政事堂执宰之一,士林中对此颇多意见,认为他教子不严,德不配位。”   “嗤……”袁志美不屑一笑:“什么士林,鬼的士林,以为读了两本书就是文人了?做人都不会,还做什么学问。等一下,我是问你那小姑娘怎么了,你扯她父亲干嘛?!”   “林福那小姑娘现在每日要在自家宗祠跪上两个时辰。”尹涿叹了一口气,“其实陛下早不喜慕容毫的理学,只是慕容毫在士林中名望太高,几乎是登高一呼,天下士子莫不响应,这是陛下不能容忍的事情。陛下广开言路,是为了百花齐放,而不是看一家独大。”   袁志美垂眸沉思,还有小半碗的馎饦也不吃了。   尹涿接着道:“陛下正找不到机会发作慕容毫,这么巧,林福那小姑娘就撞了上来,她的言行简直就是捅了慕容理学的马蜂窝,这不,陛下找到机会就把慕容毫扔去修书去了。小姑娘也是聪慧,主动去跪宗祠,还让人大肆宣扬,着实为陛下和她父亲分去了不少目光,士林才没有闹得朝野不安。”   “哼!”袁志美睨着尹涿,满脸嫌弃:“你们这些道德书生,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出了事就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顶上,果真道貌岸然。”   尹涿觉得自己有点儿冤,但为了能圆满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忍。   “先生,您说得都对。可您想想林福,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这天天跪两个时辰,迟早要跪废的,她还想科举入朝呢,腿废了还怎么科举?”   袁大儒斜着眼,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先生,在士林当中,也就只有您的声望能与慕容毫抗衡了,您就帮帮林福丫头吧。难道她没才吗?没德吗?她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正是朝廷需要之人,怎能因为她是女郎,就连个机会都不给她,任由此大才埋没而不是造福百姓。是男是女又如何,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才是大道。陛下实在求贤若渴啊!”   尹涿说得动情,都把自己眼眶说湿润了,袁大儒扔过去一块巾子让他擦擦眼。   “行了行了,我这地儿小,你去里长家借宿一宿吧。”   尹涿见好就收,拿起巾子就要擦擦湿润的眼角,忽然发觉不对,迟疑问道:“先生,您这巾子……怎么像您刚刚用来……擦案几的?”   “哦,那就是擦案几用的。”袁大儒说。   尹涿:“……”   尹涿小心地放下巾子,向先生告退,准备去里长家借宿。   临走前,他让跟来的杂役好生伺候先生,转头看先生盯着烛火一动不动沉思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出了门。   翌日,尹涿从里长家出来,再去找先生,就见袁大儒正在跟里长交代田恳之事,肩膀上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袱。   “先生。”尹涿拱手行礼。   袁志美交代完里长才有空搭理尹涿,老先生哼了一声:“走吧,我随你进京。”顿了一下,补充道:“天子下诏征召我入朝听事,我不去,天子要是追究我大不敬之罪怎么办。”   “正是呢。”尹涿很配合,“毕竟是天子亲下的诏书。”   “哼!”袁大儒背着包袱先走。   尹涿含笑跟在后面。   二人在村口处上了马车,在护卫的保护下,直奔长安城。   -   长安城,东平侯府。   林福跪完今日份的宗祠,刚回到景明院,吴嬷嬷就带人送来了府中藏冰,秋夕立刻给她冷敷淤青肿胀的两条腿。   看着姑娘原本细瘦的两条腿肿得跟大萝卜一样,淤青一直不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秋夕眼眶通红,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吴嬷嬷在一旁看着亦是满心不忍,叹道:“五姑娘,你何苦来哉。”   “分明是那些文人没事找事儿,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秋夕愤恨道:“姑娘科举怎么了?姑娘当官怎么了?他们要有本事就考上进士啊,整日里酸文假醋满嘴喷粪,空谈者误国!”   “秋夕!”吴嬷嬷低喝一声:“这些话是能在姑娘面前说的?我看你来了姑娘院子后,心就越来越野了。”   秋夕低头:“嬷嬷,秋夕知错。”   “吴嬷嬷别骂她,这些话就是我跟她说的。”林福笑道:“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吴嬷嬷无奈摇头,低声跟林福说:“本来,前些日子老夫人去慈恩寺礼佛,见着了信国公府太夫人,二人聊了聊,太夫人有意聘姑娘你做他家冢妇,老夫人也意动,现在……”又摇摇头。   林福惊恐:“信国公嫡长子不就是徐劭那个二货?”旋即又放下心:“还好还好,现在恐怕全京城没人敢娶我了。”   吴嬷嬷一脸菜色:“……”五姑娘这怎么回事,没人敢娶她,她还自豪上了。   林福笑而不语。   望日回府后去跪宗祠,她的确是为了平息府中之人的怒气。   这件事的确是她任性了,一个处理不好还真会连累其他姑娘的婚事,所以她主动提出跪宗祠,但并不是为了认错,而是要表明“以后还敢”的态度。   可在后一日看到门下省连发的几道诏令,林福就觉得事情并没有她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京中文人学子们哗然,朝廷上下亦是争论不休。   林福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立刻就去找了老太太言明利弊,又继续去跪宗祠,并让人在京中大肆宣扬。   京中文人学子们得知她这脑生反骨的女郎得了教训,一片叫好之声,递进民议司大骂林尊的疏议都少了一些。   只是少一点点,并不是没有。   茶楼酒肆如今议论得最多的,一是脑生反骨的林小娘子,一是不然执宰的兵部尚书,再就是加了一个虚衔调去修书被架空了的太子三少之一慕容毫。   慕容毫在士林中有多大的名望,文人学子们就有多义愤,甚至隐隐有皇帝重武轻文,欲效法始皇焚书坑儒,迫害慕容大儒与士林文人的说法。   禁宫,紫宸殿。   皇帝听了察事监报来的消息,大发雷霆:“很好,很好!朕允民间议政,倒是纵得一些人连朕都敢编排了!焚书坑儒是吧,那朕还真要坑一坑这些个不知所谓的腐儒!!!否则朕岂不白担了这个名头!!!”   太子、魏王、三皇子跽坐在下边,噤若寒蝉。   皇帝长臂一挥:“常云生,给朕叫中书舍人进来拟诏,把慕容毫贬为崖州士曹!”   常云生立刻示意小内侍去把中书舍人叫来。   “父皇!”秦峥猛地睁大眼,惊骇喊道:“父皇三思啊!”   皇帝厉目一扫,太子心底一颤。   “父皇息怒。”秦崧出言道:“腐儒不值一哂,抓起来送去边塞徒个一年半载,他们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父皇万不可因此气坏了身子。”   皇帝颔首,心中怒火稍熄。   “大兄此言大错特错!”秦峥驳斥秦崧:“若如此行事,天底下还有谁敢说真话,父皇广开言路又有何用?”   秦崧道:“让他们说真话,不是让他们乱说。今日胆敢编排父皇焚书坑儒,焉知来日不会编排父皇残暴不仁活脱脱就是一个始皇。”   前面一句甚是有理,后面一句就听得皇帝想教子。   这时,中书舍人进殿,太子见状惊异非常,大声道:“父皇,士林文人多傲气,言语不当,行事莽撞,但都是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再者说,恩师何辜?恩师乃士林领袖,若真贬去崖州,岂不是让天下文人学子们心寒。”   皇帝盯着太子,一瞬不瞬。   把慕容毫贬为崖州士曹本是皇帝气头上的话,被劝上几句消了火气并不至于真的贬谪慕容毫,毕竟还是要考虑天下士人的心情。   皇帝不可能冲动的一个决定毁了好不容易营造好的局面。   可显然,太子当真了。   皇帝看着太子,心中有些失望。   太子乃储君,下一任帝王,不是做学问的酸儒醋大,他不需要学问有多好,他要会用人,也要会不用其人。   “中书拟诏,”皇帝扫了一眼还有话说的太子,用眼神吓住了秦峥后,思忖片刻,说道:“迁……太子少詹事慕容德为将作监少匠,即日赴任。”   然后是一系列的东宫官迁调。   秦峥怔怔听着,满心不敢置信与悲苦。   从紫宸殿出来,秦峥沉着脸不理身旁两位兄弟,走得飞快。   秦峻无声笑了一下,对秦崧道:“大兄是否回府?”   秦崧颔首。   秦峻说:“正巧我也是,不若我们兄弟一道。”   秦崧:“好。”   兄弟俩一道出了宫,却不曾料到,才出了重玄门不远,一大群文人学子将两人的仪仗拦住,欲为慕容毫陈情。 第56章   一群学子几十人拦在路上,帐内卫立刻亮出兵器, 严阵以待。   秦崧秦峻坐在马上, 居高临下看着这群神情激愤的学子, 秦峻高声问:“何人敢阻路。”   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学子步出两步,为首的典军立刻将陌刀指向他的脖颈。   “学生周景业拜见魏王、三皇子。”   “所为何事?”秦崧淡淡问。   周景业从袖笼里拿出一叠厚纸, 说道:“此乃吾等学子为太子少师慕容毫的万言陈情, 请魏王、三皇子一阅。”   秦崧没让人去接过来, 只问:“为何事陈情?”   周景业道:“太子少师乃儒学之大成者,本该为国朝为君父鞠躬尽瘁,现如今却去修书,朝中有奸佞横行, 蛊惑君心,迫害良臣,学生们恳请清君侧。”   “对,清君侧, 诛小人。”后头学子们激情呼喊。   秦崧原本漫不经心地目光瞬间射向那群学子,冷冷的,隐隐带着杀伐之气, 仿佛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那群学子喊了几声之后,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最后一个个噤若寒蝉,几个胆气不那么足的已经面露惊惶,左顾右盼想要撤退了。   秦崧等学子们都不敢再出声了, 才开口说道:“诸位既言慕容毫乃儒学之大成者,大儒修书造福天下学子及后世子孙,岂不正好。”   秦峻噗一声笑:“大兄所言甚是。”   “魏王之言,学生不能苟同。”周景业大声道:“慕容大儒能为天下学子修书固然是吾等之幸,但这并不能成为奸佞迫害他的理由。朝有奸佞,国无明法,这天地岂不是要改头换面!”   秦崧不言,把目光投向周景业,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这时,几队金吾卫大步跑过来,将学子们团团围住,那群学子全都慌了,周景业大声喊:“魏王!为何不回答学生?你是要包庇朝中奸佞吗?朝政腐败至此,竟不让吾等说真话了吗?”   “何为真话?何为假话?何为奸佞?何为忠良?尔等不妨说与老朽听!”   一道老迈却高昂的声音从众学子身后传来,金吾卫分出一条路来,一名知天命之年的老者缓缓走来。   他身着蓝色粗布短打,头发胡须皆花白,身量中等,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清正,气势惊人。   他所过之处,无论是金吾卫还是学子,纷纷让开。   他走到周景业身旁站定,目光如炬看着周景业,竟把周景业看得下意识低下了头。   秦崧秦峻下马,走到老者身前,拱手道:“袁大儒。”   袁志美拱手:“见过魏王、三皇子。”   学子们一瞬间骚动了起来——   “真的是袁大儒,我没有看错。”   “袁大儒真的应征入朝了?”   “他不是隐居了,之前圣人几番下诏征召他入朝,他都不理,今儿个怎么来了?”   袁志美环视学子,众学子在他的目光下,渐渐都噤了声,一个个眼巴巴看着他。   “诸位在此所为何事?”袁志美问。   “学生们是为太子少师讨回一个公道,请朝廷诛奸佞。”周景业道。   袁志美冷笑一声:“何为公道?何为奸佞?合你们意的就是正义,就是公道!不合你们意的就是奸佞!是耶?”   周景业欲辩驳,袁志美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着众学子引经据典一通骂。   袁大儒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甚是痛心。   他们饱读经书,本该为国效力,造福天下百姓。如今却心思狭隘,党同伐异,甚至被煽动起来围堵亲王皇子,口口声声“清君侧,诛奸佞”,他们诛的是哪门子奸佞?   何等无知!何等可笑!   学子们被老先生一通好骂,脸皮薄的已羞愧低头捂脸,有冥顽不灵者自有金吾卫伺候。   学子们铩羽,在金吾卫的“护送”下走了,秦崧朝典军看了一眼,后者会意,帐内卫里几个不起眼的汉子悄无声息离开队伍。   袁大儒骂走学子后,尹涿笑呵呵奉承:“先生风采不减当年。”   袁大儒听他拍马屁听了一路,已经不想再多听哪怕一个字,“行了,已经快到重玄门了,你该哪儿去哪儿去。”   尹涿:“学生说过,定要护送先生见到陛下,先生怎能忍心让学生食言。”   袁大儒:“……”   “不如由我兄弟二人送袁大儒进宫,”秦崧说道:“尹祭酒一路辛苦,也可早些回府休息。”   尹涿张嘴,声音还没出,袁志美飞快抢答:“如此,便有劳魏王和三皇子。”   秦峻谦和有礼道:“袁大儒客气。早听闻袁大儒的风采,今日得见,吾三生有幸。”   袁志美没接话,秦崧将缰绳扔给典军,引手让袁大儒先请,秦峻带着笑跟上。   尹涿笑呵呵,不生声色看了三皇子一眼,转身回家。   -   经学大成者袁志美应征入朝,皇帝授官屯田司郎中,朝野一片哗然。   一是为袁大儒竟然同意入朝,他之前可是连番拒绝了皇帝的请诏,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他同意了呢?   二是为皇帝竟只给袁大儒授官从五品上屯田司郎中,袁大儒之前挂冠而去时就已经是从三品国子监祭酒了。   “听说是袁大儒自己要求的呢。”包打听小能手朱槿又来跟林福八卦了,“袁大儒怎么就要求个五品郎中呢?他的话,工部尚书也是可以的吧?”   林福脑海中立刻浮现那个胖胖的非认为她去司农寺更合适的大叔,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一根蜡,手底下有个这么牛逼的人,他今后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   “还有啊,听说东宫的官换了一大批呢,太子少詹事,就是太子少师之子,被调去了将作监任少匠,官阶低了三阶了。看样子,圣人是真的很讨厌慕容家的人。”   林福道:“圣人并不是讨厌慕容家的人才迁了太子少詹事。”圣人是想再抢救一下太子。   慕容毫对太子的影响太深,他推崇自己的理学,洗脑了储君,这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   林福努力回忆“巨著”里对太子登基前后的描写,但她实在看得太潦草了,加上“巨著”又是以女主慕容静的视角写就,满屏都是她跟各种优质男人暧昧和大杀四方女配的情节,实在是想不起什么有用的东西。   想不出什么,林福就把“巨著”抛诸脑后,单纯看待太子这个人,不无遗憾的想:倘若太子登基,盛世不盛世她是不知道,但就太子的性格,顶多就是个守成之君。   希望圣人能把性子已经左了的太子掰回来吧。   “还有哦,”朱槿说:“我听说,一大群学子跑去堵魏王和三皇子,要给太子少师陈情,说什么太子少师被奸佞迫害。”   林福听了,冷笑一声:“奸佞?他们说的奸佞是谁?我阿爹还是我?一群读书读得脑子都坏掉的货,随便来个人就能煽动了,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帮太子少师呢,实际上是加速慕容一族的垮掉。”   “他们是被人煽动的?”朱槿问。   “难不成是自发的行动?肯定有领袖在其中带头。”林福咔擦咔擦吃着甜瓜,含糊不清说:“就不知那领袖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敌人?”朱槿想了想,点头:“对哦,他们去堵魏王三皇子,理由又站不住脚,特别像是去找死的诶。”   林福轻弹了朱槿脑门一下把吃不完的甜瓜给了秋夕,放下裤腿想下地溜达溜达。   “姑娘,你的腿……”秋夕拦了一下。   “害,没事儿,”林福摆摆手,趿拉上软履从榻上站起来,“我溜达溜达,老躺着,四肢都快躺退化了。你没见我腿都没前几天肿了,我已经跪出心得、跪出经验了。”   秋夕心疼又无奈,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从屋中溜达到院子里,甚至还想溜达去云苍阁看一看。   朱槿得了秋夕的示意,飞快拦在要出院门的林福面前,吭哧吭哧冒出一句:“姑娘,为什么秋夕姐姐有甜瓜,我没有?”   林福说:“那是因为秋夕帮我敷药,还给我按摩,甜瓜是报酬。”   朱槿说:“我也可以帮姑娘敷药按摩啊。”   林福敬谢不敏:“就你笨手笨脚的,别把我腿按断了。”   朱槿大感委屈,拉着林福要说法不让走,倒是很成功的阻止了林福乱跑。   两人在景明院院门处拉拉扯扯的,内院管事李左忽带着人还有软轿快步过来,连声道:“快快,给五姑娘梳洗换身衣裳,宫里传诏的天使就要到了。”   秋夕和朱槿一听,立刻架着林福进屋。   林福被架起来,先是一脸懵逼,随后心中有些猜测又一喜,着急忙慌说:“快快快,我要穿那套新做的胡服,再给我梳个马尾,要帅,必须全家最帅。”   秋夕不理她,拿出一套新做的齐胸襦裙给换上,再梳了个单螺,插上几朵京城最时新的珠花,和朱槿两人把她给抱上软轿,一路紧赶着去了前院正堂。   东平侯府中门大开,林尊、林昉、林昕三人还未下值,老夫人带着全家候在正堂。   林福到了,给老太太请了安,就站在老太太的右手边,老太太的左手是聂氏。   不多时,天使莅临。   天使一展手中诏书,老夫人带着全家跪听。   “惟尔兵部尚书东平县开国侯林尊第二女林福,识宇冲邈,风范光昭,协赞皇基,器惟瑚琏。是用命尔为郡君。往,钦哉!其光荣宠命,可不慎欤!”   “谢陛下隆恩。”老夫人带着全家拜下行大礼。   天使将诏书递到林福手上,笑着说:“太夫人,林夫人,林郡君,大喜。”   “天使客气。”一向严肃的老夫人难得喜笑颜开,让人给天使送上厚礼。   待天使拿着丰厚的打赏满意离开,老夫人握住林福的手,连声道:“好好好,不枉我儿受了这么大的罪,有了这四品郡君的赐封,京城中再无人敢言我儿是非。”   最重要的是,亲事也好说了!   林福却兴致不太高。   还以为圣人下诏同意她应制,没想到居然是封了个品级。   但看老太太兴奋得仿佛在发光的眼,她忽然心底一颤——   完了,有不好的预感。 第57章   东平侯之女被赐封为四品郡君, 京城之人再一次重新认识到东平侯简在帝心的程度。   某些敏锐之人看到赐封诏上“识宇冲邈,风范光昭, 协赞皇基, 器惟瑚琏”这些赞美之词, 心中咯噔一下, 不禁有了某种猜测。   朝廷发出的给女子的诏书, 一般都用“地胄高华,质性柔顺”或是“族茂冠冕,贞顺自然”这样的词, 这又是“冲邈”又是“光昭”的,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句“协赞皇基”,所以说, 圣人是对东平侯之女种麦之事大大褒奖了?   难道圣人真要让东平侯之女应制科举?   甭管真假, 这赐封诏之后,不少人活动了起来。   如老夫人所料, 林福的婚事一下子炙手可热起来, 连带着比林福年长的三姑娘也成了京城夫人太太们心目中的佳媳。   “然而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做实验机器。”林福对带来八卦的朱槿如此说。   赐封为郡君后,林福也不用再跪宗祠了,平日除了上课外,就一头扎进云苍阁实验室, 继续研究她的麦蜘蛛药。   如今她跟侯府良医已经配出了合适的药方,只是现在的药方有几味药材比较稀少昂贵,成本太高, 用于田间灭虫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两人正商量着用物美价廉的便宜药材替代。   莫得感情的做实验机器八卦热情为零,跟自家姑娘愉快八卦了许多天的朱槿霎时感到寂寞如雪。   自打姑娘封了郡君,老夫人说要赶紧给她定下一门好亲事,姑娘就变成这副“爱谁谁”的模样了。   要朱槿说,老夫人也是被姑娘搞怕了嘛,先把亲事定下来,哪怕以后姑娘再搞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至少是嫁得出去的。   林福对朱槿的话回应则是:“马钱子了解一下。”   朱槿:“……”   朱槿跑飞快,出去时还差点儿撞到林嘉芸。   林福死鱼眼看秋夕,说:“是不是我给她的自由过了火,让她竟敢说我嫁不出去,这已经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而是吃了一整头豹子!”   秋夕抿嘴轻轻一笑,把林福手上的马钱子小心拿过来收好,免得被人误拿误食。   “五妹妹。”林嘉芸进来。   “三姐。”林福略颔首,随意问道:“听说三姐这段日子忙得很,怎会有时间来云苍阁?”   林福“协赞皇基”封了郡君,连带着林家的姑娘们也水涨船高,这些日子,林嘉芸都在相看亲事。   “我的亲事定下来了,是京兆府尹胡家的庶子。”林嘉芸说道:“过几日他们家就来纳采。”   林福略感诧异,她记得林嘉芸是想嫁嫡子的,门第低一些无所谓,她是想嫁嫡长子好日后当家做主的。   林嘉芸笑笑不言,林福也不多问。   “对了,”林嘉芸说:“母亲想趁着这时节将蕙娘的亲事也定下来。”   林福不感兴趣地摆摆手,就林嘉蕙那尴尬的身份能定谁家的人,别人家也不是傻的,没见门下发出的诏书上都写了“兵部尚书东平县开国侯林尊第二女林福”,也就是圣人并没有把一个养女算在东平侯府的序齿之内。   圣人都不算了,京中其他的宗亲贵族难道还能比圣人牛逼?   晚间,一家人在期远堂里用哺食,聂氏与林嘉蕙皆不在,林尊问了一嘴,听说是身子不适,皱了皱眉没再多言,说起了另外的事情。   “今日朝会上,圣人言八月再开制科,取农桑之才。”   “真的?”林福猛地站起来,把面前的碗都打翻了。   老夫人皱眉瞪眼,但她孙女儿完全没空看她一眼,只目光灼灼盯着父亲。   “自然是真。”林尊勾起嘴角笑了,“不仅圣人要再开制科,还有意让天下女子与男子一般,皆可应制科举。”   林福一双杏眼睁大得几乎成正圆形,浑身颤抖,赶紧扶住桌子站稳,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喉咙紧了紧,有些哽咽,眼眶微微红了。   林昉笑道:“眼见着要得偿所愿,怎么就哭了?”   “你才哭了。”林福带着鼻音说:“我这是喜极而泣好么。圣人果然不愧是圣人,英明神武,比肩尧舜,恩泽天下,万世传颂。”   “好了好了,你快坐下来吧。”林昉说:“你在这儿说,圣人也听不到。”   林福:“发自真心的景仰还要分场合吗?难道你是当面一套背面又一套的谄媚之臣。”   林昉:“……”嘿,这说着说着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林福被巨大的幸福泡泡包裹着,整个人都幸福得晕晕乎乎了,绕过去,拉着父亲的手:“阿爹,快快快,您去让人帮我写个保荐,我看大嫂的阿爹就很合适。”   特别急不可耐,拉着老爹就要上定国公府拜访,连饭都不让老爹吃了。   林尊被她拖着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好气又好笑:“你老实坐着吃饭,朝中为此事还争论不休呢,等诏令下发再说。”   林福哎呀一声:“你们这群老头子还争什么争呢,做事拖拖拉拉,一点儿效率都没有,你们这届大臣不行啊!”   好烦!   林尊给了女儿一个暴栗,很严父地说:“你先给我老实吃饭,待诏令下发,为父自会给你去请人写保荐,你急什么。”   “……好叭。”林福嘟嘟嘴,重又坐回去,侍女已经给她换上了干净的新碗。   老夫人心底是不赞同的,她认为女子嫁人生子才是正道,但看孙女儿兴奋的样子,想到她前段时日受的大罪,到底把反对之语咽下了。   林尊对母亲道:“之前朝中在吵要不要让阿福科举,听圣人有意让天下女子都可科举后,朝中又在吵,是让阿福一人科举还是让天下女子皆科举。”   老夫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淡淡道:“一人或天下人有何区别,总归这天下怕是再难找到一个女郎如阿福这般。”   “母亲说得是。”林尊笑道,深以为然。   不说其他,就说同样是他的女儿,也只有一个阿福心心念念着要去科举,欲与男子比肩。   六月望日,门下省发出诏令,于八月二十六再开制科,选农桑长才,女子可报名应制,一应与男子同,取中朝廷授官。   诏令下发周朝三百六十一州,举国震惊。   “圣人居然让女子科举,这、这……”是疯了吗?   “听闻是京城东平侯之女,封了郡君的那个献策有功,圣人惜才,求贤若渴,便也给天下同样有才女子一个晋身官身的机会。”   “我也听说了,女子取中了授的可不是女史、尚宫之流的宫官,而是和男子一样,授官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嚯……这谁家要出了这么一个女郎,那可不得了。”   “话是这么说,可哪家会让女郎去科举,就说这经年苦读,女郎怕是就受不了吧。而且要是没取中,难道接着考?不嫁人了?”   “正是这个理呢。”   这道诏令发出后,京城里的那些文人学子就不太讨论林郡君出格的行为了,改讨论该不该让女子也参加科举。   而且这个话题很大,更挑战男子权威,无论是文人学子还是贩夫走卒,都激情讨论起来,说到激动之处还想用武力解决胜负。   已经十日了,长安城里的不良人快要忙死了,到处抓打架斗殴的扭送就近武侯铺打板子。   林福在听了朱槿打听来的外边儿的八卦后,回过味儿来。   圣人下诏让天下女子科举,恐怕并非真是认为天下女子都能与男子一样能科举晋身。就如东平侯府太夫人所言,一人还是天下人没太大区别,能让自家女郎做这等“出格”之举的人家凤毛麟角。   圣人如此下诏的主要目的——不是林福自恋,她就是觉得是在帮自己转移士林的目光,别整日里正事不干,就会针对林郡君叨逼叨。   若是随便能再捞上来一两颗沧海遗珠,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林福感动得两眼泪汪汪:“从今以后,我的命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是圣人的!我要为圣人抛头颅洒热血!”   拿了历届科举试题来给妹妹的林昉:“……”   正如林福所猜测的,开制科诏之后,门下省连发几道诏令,分别是劝学、劝婚嫁、劝寡妇再嫁。   总而言之就是,大家好好学习,好好结婚,多多生孩子,努力为大周的人口增长添砖加瓦。   皇帝还在登临大慈恩寺浮屠塔时,有感而发,亲笔写就一篇赋,展望仓禀丰实、人才辈出、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   彼时,林福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埋头苦读,疯狂刷兄长给的历年科举真题。   因为有小道消息,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不合,但在朝中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前段时间士林闹成那样儿,就差没明着把林尊打上奸佞烙印了,御史台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于是他决定找兵部尚书之女的麻烦。   这一次的制科礼部试,不仅要考农策、时务策,还要考帖经。   帖经就像现代的填空题,常科的明经科就重点考这个,具体又有五经、三经、二经、学究一经、三礼、三传等,没有取巧办法,全靠死记硬背。   而正经有九,分为大、中、小三经。《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毂梁》为小经。   林福如今就在经义的海洋中疯狂自由泳,六月过完,已经背了《礼记》、《左传》。   也不知礼部尚书陶九思会抽中哪本书来帖,只能说他用心十分险恶了。   啪——   林福重重把《毛诗》拍书案上,背书背毛了,嗷嗷大叫:“我这要是取不中,我就去拆了礼部尚书的家啊啊啊嗷嗷嗷……”   林昉与李敏月黑灯瞎火出来走走增进感情,路过景明院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狼嚎”,惊了一下。   听清楚里面的“狼”在“嚎”什么,夫妻俩对视一眼,不由双双失笑。   “夫君,你觉得阿福能取中吗?”李敏月问。   “只要答卷问题不太大,取中是没问题的。”林昉笑了笑,低声说:“恐怕圣人都已经把状元给她定下了。”   李敏月微讶:“真的?”   林昉说:“谁知道呢,帝心难测。这话就不用告诉她了,且让她背着书吧,可别到时候帖经没过,就丢大脸了。”   李敏月轻笑。   景明院又传来一阵“狼嚎”,夫妻俩又是双双失笑,继续漫步于黑灯瞎火之中。 第58章   整个七月到八月, 林福都遨游在经义和时务策的海洋里,比曾经备战高考还要发狠。   背书背毛了, 就刷刷题,题刷烦了就去折腾一下她夏天收获的麦子调解一下,顺道抓着侯府良医研究一下拌种剂。   侯府良医作为一名杏林中人, 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这身医术和祖师爷扁鹊,他擅长的是医术, 不是农事, 更不是毒死害虫的毒术哇哇哇。   对于侯府良医的投诉, 林福说:“你这研究农药不是很擅长么, 要不你干脆别做府医,跟我一起去应今年的制科,我让我父给你写保荐。”   良医:“……”   这……有一点点心动是怎么回事?   “你去考个科举,取中了你就授官是官身了,没取中你还能继续回来做府医,左右你都不吃亏。”林福挖起自家的墙角来非常不遗余力。   良医……良医那是相当心动, 当即一拍掌, 决定考了。   林尊得知女儿把府医也忽悠去应制,十分无语,到底还是给写了保荐, 将保荐与府医的文解、家状一同送到户部。   好在这是制科,若是常科哪能这样说考就考的。   于是东平侯府有了两个背书背得差点儿走火入魔的人。   七夕乞巧,侯府西府的女眷聚在一起穿针引线,林嘉芸乞求心灵手巧婚姻美满, 其他姑娘乞求心灵手巧能觅得一如意郎君,只有林福在其中画风迥异。   “织女保佑我取中今年制科状元。”说完,刷刷几下穿了一排针。   虽然林郡君的女红不行,但穿针还是很牛逼的。   “福妹妹你可真好笑,织女可不管科举的,你求她可没用,她哪能保佑你考上状元。”林嘉蕙边穿针边嘲道。   林福乜了她一眼,凉凉说:“织女一年才跟夫君见上一面,既如此,你向她乞智巧求姻缘也是不行的,她顶多能保佑你一年能见上夫婿一次。”   穿针乞巧的一群女眷:“……”   林福的无差别攻击让女眷们穿针都穿不下去了,而她自己则掸掸衣袖,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中秋佳节,侯府西府的女眷又在一起拜月赏月。   林福对着月姑神位拜下,口称:“请月神保佑我取中今年制科状元。”   女眷们:“……”   林嘉蕙虽然心气不顺,想要挑衅林福,她巴不得林福落榜才好,可想想林福的杀伤力,到底是作罢了。   自从林福封了郡君后,林嘉蕙的日子更不好过起来。   这两月间,聂氏不时去各种宴席,想早早将林嘉蕙的婚事定下,好放下一直悬着的心。然而各家夫人问的都是林福,她一旦说起“自家四姑娘”,那些夫人就笑笑换了话题。   林嘉蕙终于深切感受到身份改变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心中苦涩与悲愤交杂,将她撕扯得痛苦难当。   明明这一切都是她的!是她的!   侯府嫡女是她,阿爹阿娘是她的,所有宠爱是她的,郡君也该是她的!   如果没有林福,如果不是林福,她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林嘉蕙愤恨地看着拜完月就走了的林福,心中暗暗发誓,她不会一辈子都让林福踩在头上的!   八月二十六,制科在礼部贡院举行,考帖经、时务策、农策三场,阅卷的官员也是按照三场顺序阅卷,帖经不过,后面的写得再好也不会看。   林福心说:还好,填空题而已,虽然背书背得脑阔痛,但总比考诗赋要好。作诗什么的,自己那打油诗的水准,真的会挂科。   开考当日一早,林福身着绯色交领襦裙,头发梳成单螺,没有戴任何首饰,在全家的护送下,到达礼部贡院。   一下车,来应制的学子们小小一阵骚动。   林福扫了一眼偷看她偷看得明目张胆的学子们,不感兴趣的回过头,从秋夕手中接过考蓝,里面装了笔墨砚、蜡烛、吃食、大氅等各种物品。   “好好考,别紧张。”林尊拍拍女儿的肩,可显然,明明是老爹更紧张,不停捋自己的美髯。   林福玩笑道:“放心,等我给您拿了状元回来。以后别人再提起咱们家,都会说‘史上第一女状元府上’,以后您就是‘史上第一女状元之父’。”   林尊:“……”   完全不紧张了,只觉得女儿脸皮怎么这么厚,这都是随了谁?!   “哈哈……”   一阵笑声传来,东平侯府的人都转头循声看去,一辆马车驶到近前,车帘一掀开,露出谢凌雪娇俏的小脸。   “阿福。”她叫着林福就从车架上跳了下来,跑到林福身旁,向王老夫人、林尊、聂氏福了福,就拉着林福的手,叽叽喳喳欢快说:“我来送你入贡院呢。本来我也想应制的,取不取得中不重要,主要是陪你嘛,可我一看要背那么多书就……算了。”   林福失笑。   不远处一名学子听到这话,差点儿没气炸,高声道:“这可是朝廷开科取士,不是小娘子的游戏之地,只为玩耍还是趁早离开,不要自取其辱。”   “要你管!就你有嘴是吧!”谢凌雪白了那学子一眼,“朝廷开科取士,可不是取偷听小娘子说话还嚼舌根之人。”   “你——”那学子一甩袖,“吾不屑与尔等妇人计较。”   谢凌雪呵呵:“是我们不与你计较才对。说来,你一介白身,见到郡君不行礼,是何道理!”   学子:“……”   忘了东平侯之女是朝廷赐封的四品郡君,学子一下进退两难。他自有一身傲气,认为自己今科定能取中,不屑与妇人低头,可这妇人是个有品级的命妇就……   林福不欲在贡院前多生事端,省得影响自己考试的心情,睨了那学子一眼,扫过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一些应制学子,嗤了声,拉着谢凌雪到一旁说话。   “这都什么人啊,歪眉耷眼的,也不知户部怎么筛选的,这样的人也让通过。”谢凌雪吐槽吐爽了,又拉着林福带着歉意地小声说:“之前我本想去找你的,可是我阿娘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后来听说你忙着准备科举呢,就不敢去打扰你了。”   林福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说:“待我考完,请你去我家吃点心。”   “好啊。”谢凌雪笑眯眯。   “林小娘子。”林福又被人唤,循声望去,来人是魏王、三皇子、四皇子,唤她的是三皇子秦峻。   一群人还没来得及行礼,秦崧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鱼服而来,不想惊动太多人,无须多礼。   “几位郎君前来是为……?”林尊问。   秦峻笑说:“此次朝廷允女子科举,可谓前所未有之壮举,国朝三百六十一州,仅有林小娘子一人应制,我们兄弟便来瞧瞧。”   林福好险没对皇子翻一个白眼——老子考科举是大马戏吗?跑来看戏是几个意思?!   “老三口笨腮拙,不必与他计较。”秦崧对林福道:“女子应制虽是前所未有之举,但才德更重于阴阳方是道理。祝你杏榜提名,取中头名。”   秦峻表示不服,被秦崧一个眼神镇压。   瞧瞧,瞧瞧,这才是人说的话,同样是来看热闹,人魏王说话就中听多了。三皇子真该和他兄长好好学学说话的艺术。   “在下便借王爷吉言了。若我取中头名,就请王爷喝酒。”林福笑道。   秦崧微愕,旋即颔首,脸上有浅笑一闪而逝,只是大胡子挡着,完全没人看得出他笑过。   卯时正,贡院鼓响起,应制的学子们排队入场,将交文解时户部发的木牌交给礼部官勘验,木牌上记载了学子姓名、籍贯、相貌特征,要一一与户部记录在案的对上才能让人进去。   林福的木牌最是简单,上书“西河郡林福,女”,没了。   全国应制的学子两千余人,女子只她一人。   贡院前一片白衫中唯一的红色就显得格外突出。   进了礼部贡院,院内分东西两廊,廊边是一个一个小房间,比起林福曾经参观过的某古镇复原的明清贡院,周朝的贡院就是精装房和毛坯的区别。   林福找到自己的“东甲子一号”房,将考篮放下,在小房子里溜达了一圈。   周朝科举都是连着考,不会说考了一场出去第二天再考下一场。   今次制科考三场,帖经、时务策、农策,这倒还好。   太宗朝有秀才科,考得内容五花八门,又难、考得知识又多,要连着考好几天,等考完出来人都脱了一层皮,还很难取中,有一年秀才科竟无取中一人,渐渐报秀才科的学子越来越少,先帝朝时就取消了秀才科。   钟声敲响时,礼部官下发试卷,第一场考帖经。   林福拿到卷子,大致扫了一遍,立刻在心里大骂礼部尚书阴险。   明经科考帖经,就是五经、三经、三礼、三传这样考,进士科不主考帖经,更是只会选取一经来考。   可看看她拿到的卷子,尼玛,九本正经都有,简直不能更险恶。   呵呵,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   是时候祭出我的量子波动速记法了(并不是)。   林福拿起紫毫舔舔墨,方正优美的正楷写在纸上,一道一道飞快作答,中途有偶停顿,模棱两可的就先跳过,把记得的先写了,回过头再把没写的写了。   阴险帖经试厚厚一叠,考了一两个时辰,临近午时,林福吃了个胡饼喝了甜汤,翻开时务策。   时务策考三道,赋税一,用兵二,律令三,皆是围绕着仓禀丰寡来论述。   可赋税这一道林福破题后,觉得很像她之前奏表上写的赋税方面的时务策,并且还问的是她奏表上的后续问题,让学子们提出意见。   林福诧异地歪歪头,思考片刻,拿出一张白纸写上:“我国家光宅四海,年将逾百,四圣宏化,万邦怀仁。农战非古,衣食罕储,念兹疲甿,远乖富庶。督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   她认认真真将关于赋税、民怨与田垦三者之间的论述、以及提出自己对赋税改革方面的一点浅显建议的制策写完,修改了几处地方,再工工整整誊抄一遍。   之后再写下一道。   时务策写完,天色已渐晚,最后农策两道,水利一,屯田二。   这个对于林福来说倒是不难,刷刷刷写完。   交卷,拿回应制木牌出贡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贡院在各种火把灯笼,都是等着里头学子的家人、友人、仆役等。   林福一眼就找到了等着自己的父兄,快步跑过去。   秋夕赶紧迎上,接过她手里的考蓝。   “阿爹,阿兄,四兄。”   “出来了!考得怎么样?”林尊如同那些陪自家孩子高考的家长一样,孩子一出来就问“考得怎么样”。   林福莫名被戳中笑点,哈一声笑出来。   林家三父子:???有什么很好笑?   “反正全部写完了。”林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大笑。   林家三父子:“……”   “祖母年岁大,阿爹让母亲陪着先回去了。谢小娘子本想等你出来,我说你还不知道要多久,也让她先回去,她走时千叮万嘱让你明日下帖邀她过府。”林昉解释道,顿了下,又道:“几位皇子在你进贡院后就离开了。”   林福点头:“咱们也快回去吧,我快饿死了。”   林尊立刻让她上车,车里放了点心、蜜脯和茶水。   林福说了声:“谢谢阿爹。”欢快上车。   护卫们打着火把,东平侯府一行人回府去了。 第59章   周朝的科举还有九品中正制的影子在, 试卷也不糊名,甚至曾有狂生就在试卷上写上一段意思是“我这么牛逼,必须选我为状元,不然就是你们没眼光”这样的话。当然,最后此人落榜了, 落榜理由是在试卷上乱写乱画。   全部考完了,礼部员外郎将所有卷子收齐,送到吏部公廨等候第二日始批阅。   礼部尚书陶九思是主考之一,第二日开始阅卷,他立刻就让人先把林福的卷子拿过来。   先看林福的帖经。   哼哼, 九正经他可都选取了, 且还是选的易混淆的考,林尊之女要是帖经没过,哼哼, 其他都不用看了。   吏部尚书王宗祥知道陶九思与林尊不对付, 由着他去,让吏部官们阅诸学子的帖经卷, 他慢悠悠喝着茶,阅帖经卷这等小事,还用不上他吏部尚书。   “王公。”户部尚书卢虎到了吏部公廨, 朝王宗祥拱手, “某前来叨扰,是为看看东平侯之女的时务策。”   卢虎之前看了林福的奏表,她针对赋税提出的一些建议虽然浅显不算实用, 但给了他一些灵感。   因此这一次的时务策第一道题就是户部尚书出的,想看看天下学子对如今的赋税有什么意见,倒是并不指着应制学子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只是千样人有千种不同的方法,总会有些出奇的想法,比户部闭门造车要好。   不仅仅是提问天下学子,卢虎还打算让户部官联合御史台下到各州县去了解赋税情形。   王宗祥让人找出林福的时务策拿给卢虎,顺便问:“卢公看好此子?”   “莫非王公不看好?”卢虎笑说了一句,接过书令史送来的答卷,振了振,入眼就是一笔方润整齐刚劲峻拔的楷书,见字如人,就这一笔字便让卢虎的好感度又提升了几分。   王宗祥见卢虎认真细致的看起林福的时务策来,就不再说话。   他看好不看好有什么关系,只要圣人看好便可。   且不见因此子,一直隐世的袁大儒入朝了,今次制科应制的学子们也是卯足了劲儿,不愿被一女子比下去。   王宗祥老神在在吃着茶,一盏茶吃完,眼角余光扫到陶九思皱紧的眉头,慢悠悠问:“陶尚书,卷阅得如何?东平侯之女的帖经过是没过?”   卢虎抬头,看向陶九思。   陶九思心中不爽快,瓮声瓮气道:“过了。”   王宗祥再问:“可是全对?”   陶九思:“……是。”王尚履什么时候这么讨人厌了?!   王宗祥笑了一声。   卢虎将手中时务策卷子递给王宗祥,道:“私以为,林福时务策可评中上。”   王宗祥接过来慢慢看起来。   陶九思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拿过王宗祥看完的卷子看起来,片刻后,嗤笑一声:“如此浅白又异想天开的想法,也能算中上,卢公未免太偏袒她了吧。”   卢虎笑道:“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但陶尚书别忘了,此子才豆蔻之年。”   陶九思语塞。   王宗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卢虎:“私以为,朝中正需要这样有胆气的后生。看看她用兵的那篇制策,言及稻麦每年两收或会坏了如今朝中的兵制,对魏王在边塞就地募兵之行为倒是推崇得很。”   陶九思:“哼!小小女郎懂得什么,还妄图对朝廷制度指手画脚。”   “咱们出的这三道时务策,不就是要让应制学子们对朝政‘指手画脚’么?”卢虎不悦蹙眉。   王宗祥摇摇头:“陶尚书且不可被私怨蒙了心眼,且不说这小小女郎之言可用不可用,就单说这份胆气就不一般。”   一对二,陶九思完败,气不爽又说不过,就拿起林福写的农策来看,试图找出些岔子来。   若说林福的时务策还稚嫩得很,她的农策就是两篇成熟的制策了。陶九思出身士族,选官后就一直在礼部,对农事是一知半解,愣是没找出两篇制策的岔子。   就……更不爽了。   两千多份应制策用了七天时间阅完,三场全得中上者方算取中,待阅完卷后一统计,竟只取中九人,比去年取中的人数还惨。   九人中赫然有林福之名,她的帖经和农策皆为上上、时务策为中上。   另有两名学子是帖经、时务策为上上,农策为中上。   几位主考就为谁是状元而吵了起来。   陶九思看中的是太原府的那名学子。   王宗祥认为太原府学子的时务策戾气太重、农策又有林福的珠玉在前看不出特色来,倾向于林福或者许州学子为状元。   状元难定,争论得激烈了,朝廷大佬们大多都激情加入进来。   林尊肯定是举贤不避亲的,陶九思与他有私怨,自然是林赞成什么,陶就要反对什么。   工部尚书鲁印笑呵呵,无所谓谁是状元,只有一点儿要求,司农寺比工部更合适状元,然后被屯田司郎中袁志美轻飘飘看了一眼,差点儿没被自己口水呛到。   户部尚书卢虎看完所有学子的制策后,对许州学子兴趣最大,尤其是许州学子论赋税的那篇制策,他觉得比其他所有学子都言之有物。   刑部尚书觉得太原府学子很适合他们刑部,大理寺卿表示不服。   中书令黄起与门下侍中戴修远亦是政见不合,黄中书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举贤不避亲”,戴侍中就支持许州学子。   尚书左仆射孔察觉得太原府学子不错。   往届科举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大佬们集体下场为一个小小状元头衔激情辩论,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盖因这一届制科不是与众不同么。   林尊甚至在家中都大骂陶九思:“私心甚重,何堪军国大用!”   因为不能剧透,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生何人的气、因何事生气,只好非常敷衍的劝了几句。   林福端了一杯桂花蜜茶给老爹,用手当扇子给扇扇风,说:“不气不气,别人生气你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你若气坏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林尊:“……”这打油诗还挺朗朗上口。   朝中吵了几日,眼见要发榜了,吏部还没有将本次制科的取中名单呈上来,皇帝便让人去问了一句。   王宗祥去紫宸殿奏对,言状元难定。   “为何难定?”皇帝问。   王宗祥便将三份制策呈于皇帝,言明其中纠葛。   皇帝慢慢看完三份制策,让常云生拿去给太子看,言:“今科既是取农桑长才,自然是谁的农策最好才是头名状元。”   “陛下圣明。”王宗祥道。   太子看着送来的制策上标注的评判,农策最好的是林福,微微敛眉。   “父皇,林福到底是女子,选她为状元,天下学子恐难服。”太子道。   “那就把林福的答卷贴于贡院杏榜之上,让天下人都瞧瞧,为什么一个女子能做状元。”皇帝靠在凭几上,淡淡对太子道:“朝廷取才,是取能用有用之人,既已明旨发下天下女子皆可科举,那就别管状元是男是女。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被人牵着鼻子走,乃为君者大忌。”   太子低下头:“父皇教训得是。”   皇帝道:“正好也可借此机会,让天下学子看看,女子都能取中状元,他们却屡试不第,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学问都做到哪里去了。朕的天下,不需要坐而论道之人。”   王宗祥道:“陛下圣明。”   太子道:“父皇圣明。”   皇帝:“让礼部发榜吧。”   王宗祥领命告退,让人去礼部公廨找陶九思,言明圣人之意。   陶九思看着写好的杏榜,深呼吸几次,还是气不顺,他都能想象得到发榜后林尊小人得志的样子。   九月六,礼部贡院杏榜张出,取中的九人从右至左排于杏榜之上。   第一名:林福,雍州西河县人;第二名:应凤岐,并州太原府人;第三名:项琡,许州临颍县人;第四……   贡院前霎时成片惊叫,沸反盈天。   书令史贴完杏榜后,将九名取中学子的制策全部张贴出来,供人品评。   来杏榜前看榜的东平侯府仆役可不管这些学子们怎么议论的,看到自家五姑娘是今科状元,立刻抡起两条腿回府报喜,边跑边笑,哈哈哈了一路。   因为林尊不能剧透,东平侯府和隔壁西府的所有人都等在期远堂,等着看榜的仆役来报结果。   大部分人对林福科举的态度很复杂,又希望她取中又不希望她取中,其中以老夫人最甚。   她希望林福能取中,让那些这几个月一直说林福不好的人看看,她孙女儿可是能取中科举的,不比儿郎差。   她又不希望林福取中,这取中了就要授官,一女子去当官,天天去公廨上值,她的婚事该怎么办,哪家还敢娶她?   真是愁死了。   两府之中唯一态度纯粹的大概只有林嘉蕙了,她非常不希望林福取中。   她悄悄看一眼林福,又把目光转向正在给老夫人捶腿的秋露,暗怒于胸。   若不是秋露这个胆小怕事的,林福岂能好端端去……   “老夫人,老夫人,大喜啊,大喜……”   外头一阵欣喜的呼喊打断了林嘉蕙的心思,她朝门口看去,就见是去看榜的仆役回来了,得了守门的仆妇允许,一溜烟儿跑进来,不停作揖,连连道:“老夫人,夫人,五姑娘,大喜啊!五姑娘取中了头名,五姑娘是状元,状元啊!”   “真的?”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仆役大声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小的看得真真的,第一名上写了‘林福,雍州西河县人’,这不是咱们五姑娘是谁!”   “好好好!”老夫人连声赞,“赏!今日全府上下统统有赏!”   仆役们齐齐拜下:“恭喜老夫人,恭喜夫人,恭喜五姑娘。谢老夫人赏。”   老夫人握住林福的手,这时也不纠结林福嫁不嫁得出去的问题了,家里出了个状元,自然是大喜。   “我儿甚好,我儿甚好。”   林状元眼睛弯成月牙儿,端庄微笑,露出八颗牙齿,特别谦虚:“阿婆过奖,一般而已。”   黄氏凑趣道:“母亲,瞧瞧咱们家的女状元,这当了状元就是不同,稳重多了。”   “二婶莫要打趣我,”林福很稳重地笑:“听闻二兄明岁应进士科,咱们家这是又要出一个状元了呢。”   黄氏笑得花枝乱颤。   林嘉芸带着妹妹们向林福道喜,林福矜持回礼,就连皮笑肉不笑的林嘉蕙她都看得顺眼了。   ——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还得对我俯首称臣的亚子。   ——哎呀,中二之魂就快抑制不住了!   “母亲,这要选个吉日办烧尾宴吧?”聂氏道。   老夫人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对李敏月说:“此事就交由你了,可别出差错。”   “祖母您放心,定办得妥妥当当。”李敏月诧异了一瞬,将烧尾宴的事接下。   聂氏回神,懵逼又委屈,烧尾宴这样的大宴怎能让进门几个月的新妇来操办,她这个侯府主母被置于何地?   但没人管她委屈不委屈,前头林昕的烧尾宴就一团糟。说之前是因为是庶子不尽心,可这个亲生女儿你不是更看不顺眼,岂会尽心?   老夫人可不想在这大喜时候找不痛快,干脆就不让聂氏插手。   林福矜持接受完府中所有人的道贺后,就跟老太太说这几日没休息好,想回去休息休息。   老太太理解,让她回景明院,毕竟科举乃大事,没张榜公布前就连她老人家也休息不好。   林福一路疾步走回去,进了正心轩正厅让秋夕赶快把门关上,然后——   “哈哈哈哈哈……老子怎么这么牛逼哈哈哈……”   疯狂拍桌大笑。   秋夕好笑地看着自家姑娘:“敢情姑娘方才在期远堂的稳重都是装出来的。”   林福道:“老太太本就不太赞成我科举,现在她高兴是因为我取中状元,等这兴奋劲儿过了,她又该发愁我的婚事了,我怎么好在她老人家面前狂笑,但是……老子就是这么牛逼哈哈哈……我得叉会儿腰哈哈哈……”   房门忽然被敲响,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门打开,外面站着林昉。   “为兄特意早些下值来给你道喜,”林昉说:“老远就听见你的笑声了。”   林福脸皮也厚,得意洋洋道:“你就说我厉害不厉害吧!”   “厉害,不愧是我妹妹。我都想瞧瞧那些说三道四的学子们听见你中了状元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哈哈哈……”林昉说着大笑起来。   林福也哈哈哈:“我现在觉得我简直可以与太阳肩并肩哈哈哈……”   老夫人站在景明院门口,听到里面兄妹俩的笑声,无语。   “老夫人,咱们进去吗?”吴嬷嬷忍笑问。   “罢了,让她开心吧。此事也该开心,倒是之前拘着性子了。”老夫人准备转身离开。   里头大笑的兄妹俩忽然就说:   “阿兄,走走走,我请你喝酒去。”   “好的,玲珑珍器走着,听闻甘姓三兄弟皆在,让他们给你唱一曲喜庆的。”   老夫人还没来得及走开呢,就与要去喝酒的兄妹俩撞了个正脸。   老太太:“……”   兄妹俩:“……”   老太太:“你们要去喝酒?”   兄妹俩:“呃、对……阿婆一起吗?”   老太太:“……”   兄妹俩:!!!   嗷嗷嗷,我们在说什么鬼话!!! 第60章   周朝科举从本朝开始, 及第者需进宫向皇帝谢恩, 之后在曲江池杏林还会有杏林宴以及登雁塔题名。   放榜后第二日, 林福身着绯色圆领襕衫,站在一排着白色圆领襕衫的及第学子最前面,由礼部官领着从兴安门入宫,去紫宸殿面圣谢恩。   紫宸殿里, 皇帝、皇子、朝廷大佬们已经就位, 随着礼部官唱道,新科及第九人进殿, 朝皇帝叩拜行大礼。   礼毕后,吏部宣读九人授官。   从第九名开始宣布,四人授了工部四司主事, 两人授了都水监舟楫署与河渠署丞,第三名项琡授司农寺诸屯监丞, 第二名应凤岐授大理寺评事。   “林福,授工部屯田司员外郎。”   随着吏部侍郎话音落, 林福错愕不已,其他八人也是错愕难解。   虽然制科及第后授予高阶者林福不是第一例, 但其他及第者才华也不差,凭什么她就是从六品员外郎?   关于林福的官职, 朝中诸位大佬争论了整整一天,林福先头在君前奏对时说过她想入工部屯田司做了主事,但她到底是个状元,授个九品主事比第二第三的低了两、三阶, 这就不像话了么。   鲁印趁机大力推荐司农寺诸屯监令这个职位。   从七品啊亲,与状元最配了。   最后是袁志美袁大儒出来,拿着之前林福的奏表,言及奏表中所说的实验室。   “臣建议,让林福主持粮食高产之法研究,让陛下恩德广施万民。”袁志美道。   皇帝思忖片刻,道:“那便授林福工部屯田司员外郎一职,主持研究粮食高产之法。”   授从六品员外郎之意,一是她为女子年龄尚幼,官阶太低恐别人不服做事拖延;二是朝廷举贤才既不拘男女,就让天下学子们瞧瞧,何为兼容并包、有教无类。   林福明白了此间深意,恭敬拜下谢恩。   少府监织染署为这些朝中新贵送来连夜赶制的从省服,因为新科及第去雁塔题名,这一日特许他们穿绯色。   两日后正逢重阳佳节,杏林宴就一起在曲江池办了,虽然此时早没了杏花可探,但还有菊花嘛。   谢恩毕,出宫。   兴安门外已经等着一排九匹骏马,皆由武卫牵着,皇子们和朝中大佬也一起出来了,准备同去雁塔共襄盛举。   林福翻身骑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绯色官服平巾幞,身前一高大武卫牵着马,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对,现在是秋风了。   从兴安门外过皇城,出朱雀门,上朱雀大街,街两旁已经站满了人,金吾卫和武侯铺都在维持秩序,待朝廷新贵们一出来,霎时响起巨大的欢呼声。   “林郡君——林郡君——”   在欢呼声中夹杂着零零散散此起彼伏的呼喊林福的声音。   林福与侯府良医一起研究出来的蚜虫药经司农寺试用,确定有效且对庄稼无害后,户部已经开始在京畿地区推广。   户部尚书卢虎乃一妙人,推广蚜虫药蚜必清初期,许多农户害怕一瓶子药下去虫死了庄稼也死了,都不敢用。   他得知京城附近有不少农户对“东平侯之女的粮食高产之法”有期待,于是就找到几家言此乃“东平侯府研究粮食高产之法的林郡君亲手制作的农药”,问这些农户要不要试用。   农户们听说是林郡君的农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支持了一下,司农寺少卿亲自指导用药剂量和兑水方法,并拿出掌冶署献上的喷桶,咔咔咔几下对着田里一阵喷。   第二日,喷过药的田里蚜虫明显减少了些,庄稼还是绿油油半点儿问题也没有。   真是神药啊!   老农们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天知道他们为庄稼捉虫,多少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这农药隔五天施药一次,半月时间就基本上看不到蚜虫的影子了,省了他们多少功夫哦。   前些日子秋粮收获,籽粒颗颗饱满,吃过之后半点问题都没有,甚至还觉得比以往的都要好吃(错觉),对圣人、对朝廷、对林郡君的感激那是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不听闻林郡君高中状元,今天要去雁塔题名,都进城来围观,还带了自家种的新鲜果子,就等着林郡君路过时扔给她呢。   “林郡君——林郡君——林状元——林状元——”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呼喊声从“郡君”变成了“状元”,林福循声望去,迎面飞来一颗金黄硕大的水梨,她下意识伸手一接——   嘿,还给她接住了。   “多谢。”林福拱手笑道。   下一刻,无数鲜果哐哐砸来。   林福:!!!   卧槽卧槽卧槽!   不要扔了啊啊啊!砸身上好痛啊啊啊!   什么掷果盈车,想必当年潘岳心里也很苦。   “壮士,能把马往前快拉几步吗,拉到我父身旁?”林福俯低身子跟前头拉着缰绳的武卫说。   武卫也被各种鲜果砸了十好几下,闻言拉着马果断闪身插到了前方大佬们的中间。   众大佬:???   林福呵呵假笑:“诸位,在下找家父说几句话。”   大佬们还没会过意来,果子哐哐就砸自己身上。   再看走在中间的林福,小小矮矮一个,被他们挡得严严实实。   众大佬:“……”   大佬们有志一同地怒视林尊。   林尊:“……”看什么看,我儿就是机智。   挨个儿瞪回去。   -   还是安仁坊荐福寺祈福院三楼那间厢房,厢房里还是同样的那些人,只少了林福一人。   已经嫁做人妇的林嘉芩早早就让人定了许多牡丹,把牡丹都买走,让隔壁戚文瑶无牡丹可买,谁让她去年不分几株牡丹给自己,小气。   “看,我这菊花好看吧,”谢凌雪显摆自己带来的菊花,“待会儿阿福来了,咱们就一篮一篮往下扔,天女散花,最好看了。”   “我这有香囊,谁要?”林嘉芸拿出一个小箱笼,里头满满放了几十个香囊,一打开,满室香气怡人。   林嘉蕙本不想来的,但家中姐妹都来,她一个人不来岂不是会让老夫人心里不痛快,但来了之后她自己心里又不痛快,就坐在一旁不与其他人搭话。   “来来来,果子来了。”两个小厮抬着一筐鲜果进来,徐劭招手让众人来瞧。   徐彦环一看里面放着两个大蜜瓜,整个人都不好了,“阿兄,你又拿蜜瓜来作甚?”   徐劭道:“又不是拿来扔的,阿福表妹喜欢吃蜜瓜,我特意让人拿了两个最鲜甜的,说好了她雁塔题名完就来荐福寺吃素宴,届时给她吃个嘴甜。”   是这样啊。   徐彦环不再多言,把两个蜜瓜从筐子里拿出来,放在一旁几案上。   外头忽而人声鼎沸,谢凌雪在窗口探头,前头仪仗已经过安仁坊的位置了。   “快快快,准备好,已经能看见太子了。”谢凌雪抓起一把牡丹严阵以待。   其他人一窝蜂涌到窗边挤着,探头张望,远远在一群紫色官服中看到一个比身旁的都矮小一些的绯红官服。   “阿福阿福阿福——”谢凌雪尖叫。   “五妹妹五妹妹看这里——”林嘉芩边尖叫边挥手。   林福听到声音,抬头。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谁是谁,就看到几个抓着鲜花挥舞的手,花瓣被挥得絮絮往下掉。   林福挥了挥手回应,又获得一阵“阿福阿福”的尖叫。   待离得近了,就见牡丹、菊花、木槿等,各种能找到的花都一股到撒下来,还真有点儿天女散花的意味。   花朵中还夹着香囊、果子等物,林福被一个香囊、两个苹果、三个石榴砸了,躲又没处躲,甚是无奈。   旁边同样被砸的大佬们:能有我们无奈?这都不是掷给我们的,但被砸的却是我们!!   林福抬头想跟三楼的人喊话别扔了,忽见一蜜瓜被高空抛物直直对着她头砸来。   这要是砸中了她非被砸出脑震荡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   林福下意识抬胳膊举掌,精准拍在蜜瓜上,蜜瓜被她拍飞,她手差点儿没被拍肿。   蜜瓜中途改变了飞行轨道,拐弯飞向前头。   秦峻秦峰忽见一黄色圆形之物从他们中间飞过,直直朝前头秦崧的后脑飞去,目瞪狗呆。   秦崧就闻身后恶风不善,反身单手一拦双手一抓,一只蜜瓜到手中。   他目光扫向还保持着举掌拍击姿势的林福,垂眸瞅了一眼手中蜜瓜,举起一只手,比出两根修长手指。   林福:???!!!   等、等一下,哥们儿,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受害者!   别转身啊,看我真诚的眼神啊,我真是受害者啊!   林福气咻咻仰头看三楼,隔空朝楼上的人点了点——别让老子知道是谁高空抛物,不然老子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秦崧单手抓着蜜瓜,胡子微微动了动。   秦峥眼角余光扫到秦崧手里多出来的蜜瓜,转头诧异问:“大兄这蜜瓜是哪儿来的?”   秦崧淡淡道:“别人送的。”   秦峥不明所以,看了蜜瓜一眼,又看了秦崧被胡子挡着看不出表情的脸一眼,眉头微蹙。   秦峻秦峰面面相觑。   真是好诡异的蜜瓜,好诡异的送法,好诡异的大兄。 第61章   “林嘉蕙!你居然用那么大个蜜瓜去砸阿福, 你安的什么心?!”   荐福寺祈福院三楼厢房,谢凌雪用力推了一下林嘉蕙, 把后者推得跌倒在地。   其他人都懵了, 怔怔看着两人。   林嘉蕙被推倒,坐在地上用绢帕轻捂着口鼻, 嘤嘤哭泣:“谢小娘子, 你向来不喜我,我知道, 你与福妹妹交好, 看她危急心中慌乱我也理解,但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如此诬蔑于我!”   “还说不是你,蜜瓜就放在你旁边,你还特意拿那个大的砸下去。”谢凌雪指着林嘉蕙, “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看见是吗, 告诉你,我看见了!”   林嘉蕙哭道:“谢小娘子, 你跟福妹妹关系好,为她着想。我承认我跟福妹妹有些矛盾, 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不能因为我们姐妹间一些小打小闹就将如此重罪诬蔑于我。”   “你还狡辩, 明明就是你,你离蜜瓜最近,不是你是谁!”谢凌雪气道。   “照你这样说,二姐姐和徐小娘子就站我身旁, 也离蜜瓜最近。”林嘉蕙不停擦着眼泪,最后用绢帕捂住脸大哭:“你怎能这般诬蔑我,就因为我不是东平侯府的亲女,被人这么作践,我、我……”   “你你你,明明就是你,你还有脸哭!”谢凌雪气急败坏,她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其他人回过神来,徐彦环拉了拉谢凌雪的手,说道:“雪娘别生气了,我想林四娘也不是有心的。”   谢凌雪:“她就是故意的!”   林嘉蕙:“真的不是我,徐小娘子怎么能这样说,你就站在我旁边呢。”   徐彦环神色一变,恼怒地看向林嘉蕙。   徐彦珺打圆场道:“行了行了,都别吵了,好在那蜜瓜没有砸到林五娘……”   “要是砸到了呢?”谢凌雪打断嫂子的话,厉声道:“要不是阿福正好把蜜瓜打掉,要不是魏王正好接住,要是砸到阿福的头了呢?”   徐彦珺脸上的笑一僵。   徐劭见姐姐被谢凌雪一个小丫头骂,不满地皱眉:“这不是没砸到么,我姐怎么说也是你嫂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况且又不是我姐扔的蜜瓜。”   “好好好,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都帮着林嘉蕙这个虚伪小人,我不跟你们一起行了吧!”   谢凌雪气得不行,转头就推开厢房门跑了。   “雪娘!”   “谢小娘子!”   众人的呼喊被谢凌雪抛在身后,几个眨眼的功夫,她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哎呀,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作死啊,还不快去追。”徐彦珺指着侍女怒骂,自己想去追谢凌雪,没走两步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大姐姐!”徐劭和徐彦环吓坏了,赶紧过去扶住徐彦珺。   厢房里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皆六神无主。   这时,林嘉芸出了面,安排道:“六郎,你快去医馆请大夫。二姐姐和六妹妹,你们带人去寺里要一间客院禅房。徐表哥、环表妹,你们把珺表姐扶到椅子上去,徐表哥去找软轿,待会儿送珺表姐去客院禅房。陈国公府的侍女,你们去个人回府通知你家夫人。”   她这一顿安排,众人终于不慌了。   林昫带着小厮就跑去找大夫;林嘉芩和林嘉芬也感情去找寺里僧人要一间客院禅房;徐劭把姐姐扶在椅子上靠着,就出去找软轿。   徐彦环紧张地握着徐彦珺的手,眼泪都到眼眶了。   林嘉芸安慰她:“别担心,珺表姐定无大碍的。”   徐彦环被她的镇定所感染,点了点头,把眼泪擦掉。   林嘉蕙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理理皱掉的裙子,低垂着眉眼,轻声说:“谢小娘子也真是的,冤枉我便罢了,左右她从小就看我不顺眼,我习惯了。但她怎么能顶撞自己的嫂子呢,瞧瞧她把珺表姐给气得。”   “蕙娘,你少说两句,积点口德吧。”林嘉芸淡淡道:“况且,你在这里说,也没人听得到。”   林嘉蕙捏着绢帕的手一紧,冷声说:“三姐姐如今巴上了林福,倒是比往日里威风了起来。”   “不叫‘福妹妹’了?”林嘉芸似笑非笑。   林嘉蕙咬着嘴唇,怒视林嘉芸。   林嘉芸不欲与林嘉蕙多纠缠,叫来侍女,吩咐道:“你去慈恩寺外面等着,五姑娘出来了就告诉她不用来荐福寺吃素宴,就说陈国公府家有些事儿,大家早早就散了。”   侍女领命而去。   林嘉蕙冷冷看着林嘉芸,在心中哼了一声对上七娘八娘的目光,两人神情呆呆的,似是难以置信。   她恼羞成怒,狼狈转过头。   -   雁塔上,今科及第者们登高望远,直抒胸臆,各个是踌躇满志。   只除了一人。   林福凭栏往下看,直直盯着一人手中的黄色圆形物体,眼眨都不眨一下。   “在看什么?”   一道低沉嗓音在左手边响起,林福转过来,拱手:“王爷。”   秦崧看了她片刻,然后也凭栏往下望,说:“两次。”   “嗯?”林福不明所以,下一刻她就炸毛了,“敢问王爷,知道冤字怎么写吗?”   秦崧负手,等着她说。   林福让小吏拿纸笔来,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并解说:“冤,‘兔’字上头一个‘冖’(mì),‘冖’乃王爷你的欲加之罪,‘兔’乃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我。”   秦崧觉得好笑,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些,顿了顿才道:“咳……如此说,是本王冤枉你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林福让小吏把纸笔收走,又探头看了一眼下面被魏王亲事府典军抱着的蜜瓜,好奇问:“王爷欲如何处置那只蜜瓜?”   秦崧:“吃了。”   林福:“……”   秦崧长眉微挑:“你有意见?”   林福摇头:“不,下官想说,请分下官一半。”   秦崧定定看了林福片刻,颔首:“可。”   林福抱拳:“多谢王爷。”   林尊跟亲家公李骥说着话,目光总时不时瞅向自家闺女,一眼一眼又一眼。   “林公如何看?”李骥忽然说。   “用眼睛看。”林尊下意识答。   然后……   他发觉自己周围都没了说话的声音,回神转头一瞧,李骥、鲁印还有今科第二名都看着自己,第二名似乎还隐隐有愤慨之意。   “咳咳……”林尊清清嗓子,见李骥手上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扫了两眼,“是要我看这诗是吧?”   他伸手正要从李骥手中把诗作拿过来细看,旁边一只手飞快把纸抢走。   应凤岐将纸揉成一团,说:“下官拙作,就不污了林尚书的眼了。”   林尊面色沉了些许,李骥亦皱了眉头,胖胖的鲁印倒是笑呵呵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心说:还好此人没有入了我工部,不然我这工部怕是要翻天了。   应凤岐拱手说了声告退,找其他人说话去了。   李骥道:“此人甚是狂傲。”   鲁印笑呵呵:“他出身太原应氏大宗,几百年的望族,本身也是极有才华,自然狂傲。”   李骥摇摇头,不予置评,转而问林尊:“你刚才是在发呆?想什么呢?”   林尊转头看李骥,他怎么好说他刚才看自家闺女跟魏王有说有笑的,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闺女什么时候认识魏王了,还相谈甚欢?   没一会儿,刚才气咻咻从他们这里走开的应凤岐走到林福跟前,说了几句什么,林福一脸诧异。   林尊立刻怒了。   怎么着,就是没评价一个他的拙作,不能把老的怎么样,就去找小的麻烦,算什么英雄好汉。   林尚书气呼呼走过去,就听他闺女说:“谁告诉你我擅于诗词,那你快去找那人麻烦,他肯定是要坑你。”   应凤岐说:“林状元适才题于雁塔上的诗不就是佳作。”   林福说:“哦,你说那首诗啊,那是知道今天要作诗,临时跟家兄学的。临阵磨刀,不快也光。”   这么厚脸皮的话,说的人不惭愧,听的人却要气炸。   “真不知你这样的怎么会被点为状元。”应凤岐愤慨道。   一旁秦崧闻言不悦,正要说话,被林福抢了先。   林福轻笑道:“应评事怕是忘了,今科是才识兼农桑长才科,取的是农桑长才,我的农策是最好的,自然我是状元。至于你质疑朝廷选才不公……”   “我没有质疑朝廷选才不公!”应凤岐打断林福的话。   林福笑道:“我是说,你若有不服,也只能憋着。”   应凤岐鼻翼翕张,好一会儿才说:“林状元口才了得。”   “我也这么觉得。”林福半点儿不谦虚,并诚心诚意建议:“其实应评事喜欢比诗赋的话,考明年进士科不是更适合,何必着急忙慌来考今年的才识兼农桑长才科,你不知道我今年会考吗?”   应凤岐:“……”   应凤岐纵横太原府,也是极有才名的少年郎君,加上家世显赫所以为人很高调。   不想从太原到长安,现实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你嚣张,总会有人比你更嚣张。   偏偏这个嚣张的人是压了自己一头的状元,还是个女人。   这就更让才子郁闷了。   秦崧手握拳抵在嘴前低咳一声,偏过头努力忍笑,维持自己威严的王爷形象。   林尊想着还是要给太原应氏面子,于是,扭头边离开边无声大笑——不愧是我儿。   应凤岐气呼呼走掉,林福遗憾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秦崧没忍住,笑了两声:“恐怕今日之后,许多人都会知道林状元不擅诗词了。”   “我本来就不擅诗词。”林福觉得没什么不可以承认的,她又没有受过系统的声律学习,能写几首打油诗已经很不错了。   “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和我来比微积分啊!   秦崧点头:“甚是有理。”   林福尾巴翘到天上:“那当然。” 第62章   离开慈恩寺时, 一个土黄色缺胯衫小兵捧着半边蜜瓜来给林福。   “请替我谢魏王。”林福接过蜜瓜, 看着蜜瓜非常不工整的切面, 疑惑:“请问这瓜是你徒手开的?”   小兵呵呵一笑:“不是,是咱们王爷徒手开的。”   林福眨眨眼:“……魏王神勇。”   小兵骄傲挺胸:“那当然。”   小兵一溜烟儿跑了, 林福捧着半边蜜瓜,模样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   话说……从这瓜的瓜身弧度来看, 魏王给的是少的一半啊。   林尊在一旁看着, 等小兵跑远了, 才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与魏王很熟?”   “不熟。”林福捧着蜜瓜边走边说:“也就两个蜜瓜的交情。”   林尊:???   慈恩寺外头,除了早就过来等着的东平侯府仆役,还有林嘉芸的侍女。   林嘉芸的侍女看到林尊林福出来,赶忙迎上前请了安, 小声将林嘉芸交代的话说了。   “陈国公府怎么了?”林福问道。   ——【你只说陈国公府有事便可,其他就别说了, 以免再多生事端, 难以善了, 知道吗?】   侍女想到林嘉芸的交代, 摇头只说不知。   林福颔首说知道了, 让她自去。   上了府中马车, 打道回府,林尊瞅着闺女手中的半边蜜瓜,很想吃掉的样子,为了把注意力从蜜瓜上移开,他随意问道:“方才府中侍女找你说何事?”   林福便将原本约好去荐福寺吃素宴, 又临时取消的事情说了。   林尊点头:“既然如此,正好回家练舞。”   练wǔ?   哪个wǔ?   “是武功那个武吗?”林福小心翼翼问。   “是乐舞之舞。”林尊同情地看自家闺女,“为父听西席先生说,你六乐学得很差,还不如射、御二课。后日重阳赐宴,又逢杏林宴,要舞《庆善乐》。”   林福:“……”   林福:“…………”   林福:“………………”   天要亡我!   林福丧丧回家,丧丧把蜜瓜交接给秋夕,再丧丧去期远堂给老太太请安。   然后她发现老太太比她更丧。   老夫人看了一眼林福,长长叹息,对林尊说:“怎么就授了从六品员外郎?”   林尊道:“此乃圣人决断。”   老夫人道:“她这亲事,日后怕是难了。”   林福立刻不丧了,眼睛瞪成铜铃看老太太。   好好的,怎么又说亲事?是状元不够牛逼,还是屯田员外郎官阶太低?   “你瞧瞧,她一个女郎,授了个从六品,别家合适的郎君要不是还没入仕、要不是在八品九品上,谁愿意娶个媳妇比自己官还大的?”老夫人对林尊抱怨,“难不成同朝相见,夫郎还得跟自己娘子行礼问安?”   林尊:“……”   林福:“啡啡啡啡……”   那画面太美,不敢看。   老太太瞪她:“你还笑!”   林尊:“就是,你还笑,还不快去练舞。”   林福瞬间不笑了。   虽然但是……跳舞很可怕,相亲更凶猛。   林福麻溜地去找西席先生学《庆善乐》去了。   东平侯府西苑,一座四角立柱四面无墙的厅堂里,府中乐伎拿着各自的乐器或坐或站,林福站在厅堂正中间,表情肃穆,对一旁的西席先生点头。   开始吧!   《庆善乐》响。   西席先生:   “摆手,山膀。”   “头要偏过去,看着右边。”   “举右手的时候是抬左脚,不是右脚啊!”   “这里要回头,回头啊啊啊!”   林福保持着同手同脚的姿势无力望……厅堂梁柱。   万万没想到,阻碍我当周朝公务员的,不是性别、不是科举、亦不是诗词歌赋,   而是蹈!舞!礼!   为什么!!!   西席先生同样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来受这份罪!这是我教过最差的学生!   难怪东平侯府给出那么丰厚的束脩,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占便宜的事情。   现在退钱可以吗?   “不可以。”林福残忍说。   西席先生一愣,才发现自己不自觉把心里话给喃喃出来了,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林福摆出反派嘴脸,说:“后天圣人赐宴,如果到时我蹈舞礼出了差错被罢官,先生您……嘿、嘿、嘿……”   西席先生:“……”   西席先生撸起袖子:“来,继续,没学会,你今明两日就不用睡觉了。”   林福:“……”   都是知心的师徒,何必互相伤害呢。   经过两日艰苦卓绝的乐舞联系,林福终于把所有的动作记清楚,能按顺序踩点跳出来。   至于,优美不优美,有没有气势,   这不重要!   能完整不错的跳出来,就是胜利了!   又是一年重阳佳节。   去年这个时候,林福目瞪狗呆地看着诸位朝廷命官们挑着参差不齐的的《破阵乐》。   今年,她终于实现了一个小目标——加入他们。   于是就有了这一幕——   在一群绿袍子六品官当中,一个比周围人都要矮半头到一头不等的小家伙面无表情跳《庆善乐》,僵硬的动作毫无律动感,文乐竟跳出了武乐的杀伐之气来。   其他二十二司员外郎:…………   度支司员外郎林昉:哈哈,我妹妹真是太可爱了。   《庆善乐》毕,曲水流觞必须走起,自负文采之人开始吟诗作赋,给皇帝歌功颂德。   早就立了不擅诗词人设的林福也写了一首应制诗献与圣人。   皇帝看了,把她叫到御前来问话。   “听闻你不擅诗词,”皇帝指了指献上来的应制诗,“这诗不是挺好。”   结构严谨,对偶工整,诗体清新流丽,又用典精巧,拍龙屁拍得是恰到好处,多一分油腻、少一分无味,让帝王看了通体舒畅。   “回陛下,”林福拱手道:“这诗是昨日在家兄的指导下写就,专门为今日盛况所写,陛下若是让臣当场作诗,臣怕是要出丑了。”   皇帝哈哈大笑:“罢,罢,朕的状元郎岂能当众失脸面。”   林福立刻道:“陛下英明。”   皇帝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皇子群臣也配合皇帝发出善意的笑声。   林福也笑得十分好看。   只要我脸皮够厚,周围的嘲讽目光通通反弹。   从御前退下,林福并没有与同榜的其他人一样去和同僚增进感情,将来同朝为官,有的是时间“增进感情”,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刚抵达曲江池时,她远远瞧见了谢凌雪,小姑娘一脸憔悴的样子让她上了心。   便在场中转了一圈找到林昉,随便寻了个借口同他知会一声,借道芙蓉园去女眷那边找谢凌雪。   芙蓉园里花木掩映着楼阁,其间又有碧水小桥亭台水榭,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林福如今的身份倒是方便了许多,秋夕换成男装打扮,跟在她身边从侍女变成了个小厮,两人从芙蓉园的石板小径不疾不徐路过。   “什么人?”秋夕忽然轻喝了一声。   “怎么了?”林福张望。   “方才见一人影从那边匆匆跑过。”秋夕指了一处花树葳蕤之地,“应是哪家的女眷,只看到一个背影。”   林福四下张望了一番:“今天女眷甚多,想必是来此处赏花的。”   两人都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出了芙蓉园,林福先去跟张皇后请了安,再同自家老太太说了一声,四处找谢凌雪。   终于在凌波桥旁的柳树下找到了她,小姑娘看起来郁郁寡欢。   “这位小娘子为何独自在此处?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呀?”   谢凌雪转头,就见林福一身深绿色的六品官服,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上居然拿了把不知打哪儿来的折扇,轻轻晃动着折扇走近,端得是风流倜傥俏郎君。   “噗……”谢凌雪一下笑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林福折扇一收,轻抵着小姑娘的下颌,“小娘子还未说,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处黯然伤神。”   谢凌雪把折扇抢过来,娇嗔道:“别闹了,都已经是朝廷命官,该稳重些才是。”   “你这话说得,特别像我祖母。”林福道。   谢凌雪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来闹。   “怎么了吗?”林福收起了玩闹的心思,想到前日忽然取消的聚餐和府中侍女说的陈国公府有事,问道:“是不是你家有什么事?……如果你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谢凌雪笑笑:“没什么不方便,是喜事。我嫂子有孕了。”   林福惊喜道:“那的确是喜事呀,恭喜你家添丁。”   陈国公府嫡长媳多年未有身孕,无论是陈国公府还是信国公府都非常着急,信国公府的老太太三天两头去礼佛,逢年过节设粥棚施粥,就是想为孙女儿多积福报,诞下男丁。   谢凌雪点点头,笑了几声,片刻后,笑容隐没,盯着水波发呆。   那天她气得从荐福寺跑掉,忿忿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里。   下晌时,阿娘把她叫去正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阿娘就把她骂了一顿,而且还是当着信国公夫人和徐彦环的面。   不仅被骂,还被罚抄《孝经》,谢凌雪都懵了。   等她回过神,已经回到自己的小院,面前摆了一本《孝经》。   她捋清了阿娘骂她的话,却原来那日她跑掉,嫂子要去追她,急火攻心之下竟昏了过去,请了大夫看了是喜脉,只是胎象不太好,那一气一晕险些就动了胎气。   这一胎是陈国公府和信国公府盼了许久的,半点儿闪失都不能有,陈国公夫人为安儿媳和信国公府的心,就把女儿叫去骂了一顿并罚抄书。   随即,父亲与兄长也训了她。   这件事在陈国公府和信国公府就算是揭过去了。   可是谢凌雪感到非常委屈。   她又不知道嫂子有了身孕,明明她没有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责怪她、说她不懂事?   所以,谢家的男丁,陈国公府的姻亲,所有的东西都比她重要,都比是非对错重要,是吗?   “阿福,你是为了什么一定要考科举呀?”谢凌雪轻声问。   林福转头看看谢凌雪,接着也看向碧波荡漾的曲江池,慢慢道:“我呀,若我说,我想让国家之内的人都能吃饱穿暖,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说大话?”   谢凌雪吃惊地看着林福。   林福歪过头一笑:“你看京城膏粱锦绣,可在我们广袤的土地上,还是有许多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我不知道以我的力量能做到多少,可咱们有明君、有贤臣,我一人之力渺小不要紧,天下有识之士不知凡几,君臣百姓齐契同心,何愁盛世不来。”   “阿福……”谢凌雪握住林福的手,眼眶湿了。   林福哈哈一笑:“我说大话呢。其实我最开始的想法,是不想只在后宅里打转。你看咱们这么广袤的土地,何处去不得,没必要只在一个四方天地里天天算计‘哪个院子的小狐狸精又得宠多一些’,‘妯娌都生了男孩儿我还没生肿么办急’。”   “……你讨厌!”谢凌雪推了林福一下,把林福推了一个踉跄。   林福站稳,不满道:“我说大话吧,你就哭。我说实话吧,你又气。这位小娘子,你真是好难伺候。”   谢凌雪叉腰:“那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瞧把你能的,还叉腰呢。”林福把她叉腰的手扒拉下来,“你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考科举。”   谢凌雪嗫嚅几下,无言垂头,整个人都丧了。   “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从凌波桥另一侧传来,林福和谢凌雪转过去一瞧,好么,一、三、四、六、九皇子皆在,只除了太子。   “林小娘子,你这大话说得,我差点儿就信了。”秦峻大笑道。   林福深呼吸,假笑:“能得三皇子一笑,是下官荣幸。”堂堂皇子偷听小娘子说话,好不要脸。   秦崧听出了言下之意,解释了一句:“我等兄弟前来向母后请安,正巧路过。”   林福继续假笑:“诸位殿下请。”   秦崧看她假笑看得有趣,顺便道:“林员外曾答应本王中了状元要请喝酒,此话算数?”   林福一愣,道:“自然算数。”   “那本王等着你的酒。”秦崧说罢,带着弟弟们朝皇后行幛走去。   林福和谢凌雪等那群人走远了,才面面相觑。   “你要请魏王喝酒?”谢凌雪诧异问。   “就考试那天随口一说,我自己都忘记了。谁知道这位王爷记得这么清楚。”林福叹气。   “那你真要请魏王喝酒?”   “给魏王府送几坛状元红,不就是我请了。”   “……厉害。”   “过奖。” 第63章   重阳过后, 九名朝廷新贵正式入职, 在吏部的花名册里添上自己的名字。   林福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属于常参官, 除了放假之外, 每日都得上朝。   于是东平侯府五更出门赶去宫城的人又多了一个。   林福第一次上朝,林昉在前头看到自家妹妹时都愣了,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问:“阿福你这大清早在这里干嘛?”   林福给了兄长一个白眼就翻身上马, 让他自己去体会。   一旁身着男装的秋夕笑着说:“大郎君忘了?我家姑娘今日始, 就得每日上朝了。”   林昉一拍脑门:“哦,糊涂了,还真忘了咱们家的状元郎被授官员外郎了。”   林福瞅他一眼:“林员外该多吃些核桃。”   林昉道:“多谢林员外指点。”   林福:“林员外客气。”   林昉:“林员外好说。”   林尊过来,看兄妹俩跟唱戏似的, 哈哈一笑:“你们不说, 为父都没发现,咱家两个员外郎。”   林昉林福对视一眼,一齐说:“林公, 可以出发了吗?”   林尊:“……”   父子三人骑马, 由护卫们打着火把提着灯笼, 直奔宫城。   卯时, 朝会开始。   林福手执笏板,与工部另外三司员外郎并排跽坐于队尾,坐席还算柔软。在路上林昉就给她科普过,坐得腿麻了, 可以趁监察御史不注意,偷偷活动一下腿,但动作不能太大。   殿上,侍中版奏:“请中严。”   宣政殿里倏然一静。   然后道:“何事需议?”   “臣有奏。”中书令黄起道:“太子弱冠之龄,需聘贤德女为妻,以固国本。”   皇帝问道:“黄卿所言极是,众卿家可有合适人选?”   接着朝臣们就开始各抒己见,这个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素有贤名,那个说谁谁谁家的女儿端庄大方。   说到激情之处,各种文雅詈词齐飞。   宣政殿一时热闹得犹如让人置身西市。   林福眨眨眼,偷瞄了一下左右同僚,大家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群臣激情吵完,皇帝总结发言:“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此事容后再议。”   接着,户部尚书卢虎道:“臣有奏。今秋税粮入库,扬州等地与往年比,税粮少了一成有余,臣请查其中缘由。”   皇帝问:“卿以为该如何彻查。”   卢虎道:“臣以为,该御史台派监察御史前往扬州。”   礼部尚书陶九思道:“陛下,臣听闻今岁江南少雨,粮食减产,税粮难收也是在情理之中。”   卢虎道:“陶尚书人在京城,倒是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少雨,耳目清明啊。”   陶九思道:“本官心系朝廷,江南乃国朝粮库,本官关心一二难道不是情理之中?至于江南少雨之事,找几个江南来的人问上几句不就知道了。卢公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也不知天天都在做些什么。”   户部之人立刻出来怼陶尚书,礼部不甘示弱回怼,两部激情争吵,连带双方交好的大臣也一起下场。   宣政殿又一次变成“热闹的西市”。   林福一脸懵逼,这怎么又吵起来了?   “嘿,嘿,请问,”她趁乱用笏板戳了戳旁边的工部员外郎,“这上朝就是这么吵着吵着议事?”   那位老神在在说:“习惯就好。”   林福又问:“这瞧着大家都下场了,咱们工部不参与吗?”   那位道:“咱们鲁尚书不好与人做无谓的争执。”   林福:“……”工部这么佛的?难怪听说常常连经费都难申请,要一万贯通常只给五千。   然后下一刻,这俩人就看到他们胖胖的尚书跳起来与户部尚书激情对骂。   那位:“……”脸好疼。   林福:“……”看到了,都肿了。   工部尚书下场了,工部侍郎也下场了,工部四司郎中也下场了。   林福颤颤问:“我们也要‘共襄盛举’吗?”   脸肿的那位:“别问了,你没看户部的人已经在骂我们了吗?”   林福:“……”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朝会嗷呜~   身为一个合格的朝臣,需要办的了事、分得了忧、拍得好马屁、吵得过同僚。   林福觉得自己太不合格了,同僚们都在激情对骂,她一脸懵逼,在其中是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   争吵到了某个节点,侍中终于出声:“请中严。”   吵架声戛然而止,朝臣们各个安静如鸡。   皇帝道:“牧卿。”   御史大夫牧良玉应:“臣在。”   皇帝道:“扬州一带的监察御史有无回报?”   牧良玉说:“监察御史有报,江南之地今夏少雨,然江南之地多河泽。”   “父皇,”太子道:“江南之地虽然多河泽,然而长时间不降雨,江河之中的水也会减少,一些小河断流也不无可能,缺水定会影响稻米产量。我以为,河泽之事该问工部尚书才是,为何江南少雨之事没有上报。”   鲁印道:“太子这话又有失公允,臣可从未收到过江南少雨之事的上报,敢问中书、门下,有收到过江南少雨的奏章吗?”   中书令黄起、门下侍中戴修远同时摇头。   鲁印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江南乃国朝粮仓,重中之重。他们少雨不上报,税粮又少收,当派人前去扬州彻查才对。”   卢虎道:“臣附议。”   刚才还激情对骂的两人这会儿又是统一战线了。   在工部听事的秦峻忽然说:“若没记错,魏王兄领扬州大都督一职,魏王兄不曾听闻江南少雨吗?”   “未曾。”秦崧淡淡回道,接着朝皇帝道:“父皇,儿以为当派人前去彻查。”   皇帝沉吟片刻,道:“牧卿,派监察御史前往扬州。”   牧良玉:“臣领命。”   此事就此定论。   之后是户部度支司郎中奏表格使用的成效,言可以在朝中推广开来。   这事没得吵,皇帝直接下定论:“可。”   今日朝会除了扬州税粮一事,倒无其他大事,之后只有小范围的争吵,辰时正便散了朝。   皇帝兴,林福擦了擦额上冷汗,站起来行礼也不敢揉坐麻的腿,随后跟随同僚一起用完廊下食,到了工部所在的公廨,先与顶头上司郎中袁志美见了礼,袁郎中把屯田司的人都叫进来,让她一一认了人。   然后,   “袁郎中,这是下官做的计划书,请您看看可有不合适的。”   林福叫秋夕进来,秋夕手中提溜着一个竹篮,里头厚厚一沓纸,正是她的计划书。   她把计划书拿出来,往袁志美面前的桌案上一放——   啪!   激起灰尘无数。   林员外可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袁志美呵呵一笑,年轻人真是朝气蓬勃有激情呐。   他翻开林福的计划书细看起来,林福则搬了张椅子坐他旁边,但凡上峰有疑问,她都能随时解答。   袁志美看了几页,吩咐一旁候着的小吏去把屯田司的人都叫来,等人来齐了,他对林福说:“你同大家伙儿说说,你欲如何行事。”   林福站起来,对众人朗声道:“我要组建实验室,分稻、黍、稷、麦、菽五组,每组一人为组长,一人为副,既对组内负责研究,又对上峰也就是我汇报。”   她示意秋夕将印好的实验室规程发给每个人。   接着道:“做好实验数据与报告,每旬做一次小结,每月对工作做月结,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帮助的,由组长向我提出,我会尽量帮你们协调,我协调不了的,上头还有袁郎中、鲁尚书甚至是陛下。麦组就先由我任组长,其他四组有没有自告奋勇者?”   众人翻看手中的规程,看完后,你看我我看他,无一人敢说话。   与林福同榜及第被分到屯田司做主事的晏陈道:“林员外,你说的研究我们可听都没听过,这要我们怎么做?”   “不会就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的。”林福道:“晏主事与我同是农桑长才科选出来的,想必对农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晏陈噎住。   另一名主事罗关道:“林员外,天下诸军、州管屯九百九十有二,皆由咱们屯田司管,你看咱们司统共这么二十几人,这哪有余力能做什么研究啊。”   林福道:“这么说来,每屯的屯官、屯副都与咱们屯田司无关,需要罗主事事事亲力亲为咯?”   罗关也噎住。   林福双手一抄,淡淡说:“我怎么听闻工部是最清闲不过的衙门,里头人人闲得抠脚,天天下值是最早的。”   屯田司众人——包括郎中——齐齐噎住。   “林员外,这话纯属诬蔑!”一名书令史愤慨说道。   林福说:“既然不想让别人诬蔑自己,就拿出点儿态度来,做出成绩,谁还敢说三道四,我林福第一个冲上去给嚼舌之人一巴掌。”   众人面面相觑,期间有两人看起来似乎有些想自告奋勇,但又碍于别人都不说话,自己也不敢说。   “机会是给有准备有勇气的人,研究小组做得好,有奖。”林福顿了一顿,没把“做不好就罚”这句话说出来,省得这群人积极性还没调动起来就被打消了。   又道:“可能一时半会儿你们想不明白自己擅长什么,这样,我给你们两天时间考虑,有想做组长的就来我这里报名,人多呢,择优录用,人少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你们都不想做,我想,有的是人会想做的。”   说罢,林福转头问袁志美:“郎中觉得如何?”   “非常好。”袁志美点头:“陛下吩咐过,此事由你全权主导,老夫配合你。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   林福笑:“多谢郎中。”   屯田司众人从袁郎中这里散去后,全都聚集在两位主事那里,不少人愤懑难平。   “什么实验室,笑死人了,一介女流打哪儿来的自信以为自己真懂农事,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   “你这话说得,那位是庄户人家养大的贵女,可不就是懂农事么。”   屋中一阵哄笑。   “诸位,背后说人,岂是君子所为。”书令史康谷道。   “得,你是君子,我们是小人,那你去女人裙下跪着好了,没人拦着你。”   又是一阵哄笑。   康谷扫过一张张笑脸,冷冷道:“诸位连女人都比不过,还有心情在这里嘲笑比自己厉害的女人,真是让康某大开眼界。”   “你——”   一个性格冲动的书令史站起来就要给康谷一顿老拳,被其他人用力拦住。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僚,何必伤和气呢。”   康谷冷声道:“诸位可别忘了,林员外现在是咱们的上峰,每年考评咱们可都得从她手里过,不说冰敬炭敬,得罪她是什么后果,诸位想过没有。”   众人同时心中一声“艹”,呆掉。   “康某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康谷说完一甩袖,走了。   “诶诶诶,守愚兄,等等我。”一名亭长立刻追上康谷,跟着他一起走了。   两人走了,屋中其他人犹如被卡住脖子的鸭子,鼓着眼睛扁着嘴,没了声儿。   好半晌后,才有人弱弱发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讨好林员外吗?”   “要讨好女人,你们去讨好吧,我是不会的。”晏陈亦拂袖而去。   罗关笑道:“行了,上峰给了两日考虑,你们自己好生想想要怎么做,都散了吧。”   众人看罗主事端茶送客,识趣的站起来,鱼贯而出。   心思各异,却都免不了有些忐忑。   这新来的员外郎貌似有些棘手啊! 第64章   “康令史。”   康谷被叫住, 转头见是新来的林员外,赶忙见礼:“下官见过林员外。”   林福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说道:“康令史, 麻烦你将屯田司一年内所发政令、屯田鱼鳞册、以及京中公廨田鱼鳞册帮我拿来。”   “下官这就去。”   康谷说罢就去了屯田司存放卷宗的屋子,再转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人,两人都是卷宗抱满怀,差点儿抱不过来。   “林员外, 你要的都在这里了。”康谷边说边将卷宗整整齐齐放在桌案上。   林福看他把卷宗码得整整齐齐, 政令全部按时间排好、屯田鱼鳞册按每道摆好、公廨田鱼鳞册按分给各衙门的大小放好,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这严谨的作风, 强迫症看了都会爽。   “康令史在屯田司任职多久了?”林福问道。   “十年有余。”康谷道。   林福微微有些吃惊:“十年一直做书令史?你没去铨选入流吗?”   康谷赧然:“此事说来话长。”   林福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尊重他的隐私, 不欲再问, 旁边一直站着的大众脸小吏踊跃发言:“林员外, 长话短说其实就是守愚兄走背运,每次他想考吏部试就总有些状况让他考不了。这一次圣人开制科,他都去吏部交了文解家状,谁知考前害了一场风寒, 生生就错过了。”   林福:“……”   小吏:“我总说让他去拜拜文曲星,他就是不去。”   康谷脸涨红,瞪了小吏一眼:“休得在林员外跟前胡言。”   林福看向那大众脸小吏:“这位是……?”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了,甚至怀疑刚才认人时有没有过这个人。   “林员外, 下官掌固龚喜禄。”大众脸小吏嘻嘻笑。   林福点点头,盯着龚喜禄的脸细看两息,努力把他的大众脸记住,然后让两人自去忙,她拿起一份日期最近的政令卷宗看起来。   康谷都走到员外郎值所外了,忽然顿住脚步,龚喜禄一时不察一头撞上他的背。   “怎么忽然停下来?”龚喜禄揉着鼻子问。   康谷调头快步又走回员外郎值所,龚喜禄虽然一脸懵逼,但跟上的步伐一点儿也不慢。   “林员外,你说的研究小组,下官想出任一组组长。”康谷冲到林福面前大声说道。   林福抬头,放下卷宗,问道:“若你为组长,你欲如何做?”   康谷想了想,说:“我会从各地甚至是番邦收集种子,种植过后将产量高的种子推荐给农人们。”   林福又问:“那你想做哪一组的组长?”   康谷很纠结,他是小吏家庭出身,虽然不是高门贵族,但也从未亲手执过耒耜下过地,在屯田司这些年做的也是向各州屯发政令、整理文书这类工作,让他选自己要研究哪种粮食,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选。   “我先跟你说一下吧。”林福让秋夕把实验室章程拿来,翻开到其中一页,点了点,“若是要研究稻,就得去江南;其他的倒是在关中一带就行了。”   康谷看来看去,反正都只吃过没种过,就随便选一个好了。   他随手一指:“那就稷吧。”   林福:“……”   看她不说话,康谷忐忑:“不可以吗?”   “可以。”林福拿过纸笔写下康谷的名字和对应的组别,“你这几日可以好好看一看我拟的章程,应该能给你一点儿启发。”   康谷惊喜:“多谢林员外。”   林福道:“不必言谢。我说过,机会是给有准备有勇气的人的。”   龚喜禄看康谷这么轻易就讨好了林员外,心中不禁疯狂长草,等康谷说完,他就笑嘻嘻问林福:“林员外,下官也想做个组长,可以吗?”   谁知林福轻易答应了康谷,却毫不留情拒绝了龚喜禄。   “你有心了,我看你给康令史打个下手挺好。”这大众脸笑得油滑,一看就不是诚心要搞研究的。   龚喜禄被拒绝了也不沮丧,反正也是凑个热闹,能给守愚兄打下手他也挺开心。   康谷与龚喜禄再次离开后,值所再无人来,林福专心看起卷宗。   日头西移,值所的门被敲了两下,林昉在外头笑呵呵:“林员外,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   林福放下卷宗,让秋夕帮忙收好,也笑呵呵:“哟,林员外,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林昉懒得进去了,招手让妹妹快些出来,“老四在外头等着,回家吃饭了。”   林福签了值表下值,与兄长并排往外走,与林昕汇合。   “对了,阿爹呢?”   “赴襄武郡王府宴去了。”林昉道。   “噫……又是襄武郡王家的夜宴。”林福啧啧有声:“前儿个老爹还从襄武郡王府上带了个舞姬回来,这次又准备带点儿啥土特产。”   林昉敲了一下妹妹的头:“口无遮拦。”   林福乜他:“林员外,殴打朝廷命官是要被打板子。”   林昕走在一旁抿嘴笑。   三人回到家中,就立刻去了期远堂给老夫人请安。   林福第一天上值,老太太这一个白日就没有放下心来过,又怕她被人欺负了受委屈,又怕她欺负别人了搞不好同僚关系,看她回来了,立刻就问:“今儿个在公廨里都做了些什么?”   林福莫名就有一种自己是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回来被家长问“今天在幼儿园都和小盆友们玩了些什么呀”,虽然她并没有上过幼儿园。   “就是看卷宗,没做别的。”林福说。   老夫人眉头一皱:“他们就让只你看卷宗?”这不是欺负人么!   林福明了老太太的意思,笑着解释道:“阿婆,是我自己要看的,通过卷宗可以了解司里的日常工作和运作。”   得知孙女儿在衙门里没有被欺负,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叫人摆饭。   林福看了两日的卷宗,堪堪看完大半。   第三日散朝用完廊下食,到了公廨里继续看卷宗,屯田司从主事到掌固都等着她说实验室的事情,只要她一说,他们就集体反对,坚决不配合。   可林福仿佛忘记了一般,沉迷卷宗无法自拔。   康谷几次坐立难安,眼瞅着就快到下值时间了,实在忍不了,去提醒了林福。   “你以为我忘了?”林福笑道:“放心,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忘不了的。再等两日,稍安勿躁。”   康谷急道:“可是他们……”   林福抬手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好戏不怕晚,你等着看戏就行了。”   康谷不知道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能耐着性子等。   第四天,屯田司众人严阵以待,林福依旧在看卷宗,未提实验室之事。   第五天,屯田司众人继续严阵以待,林福卷宗都快看完了,还是未提实验室之事。   第六天,屯田司只有极少几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林福已经看完卷宗,提前下了值。   第七天,休沐,晏陈邀几个同僚喝酒,席上谈及此事,多有嬉笑轻蔑之言。   第八天。   临近午时,一身深绿公服的林福出现在尚书省公厨食堂,朗声道:“屯田司的,都给我回值所。”   屯田司众人又惊又怒,还没用膳就叫他们回值所,疯了吗?!   其他司的人则一脸看好戏,屯田司这几日的事他们可都听说了。   “林员外,现在是用膳的时间。”一人忍着气说。   “所以,你们这是要公然违抗挑衅上峰咯?!”林福笑道:“不错,二十几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   康谷率先站起来往外走,龚喜禄紧随其后,有了两个带头的,其他人再不甘愿也得老老实实饿着肚子离开食堂。   官大一级压死人,员外郎可比他们这些九品主事和流外官大了不知道多少级了。   回到值所里,林福也不让他们坐下,就分几排站着挨饿。   “敢问林员外,叫我们过来所为何事?”罗关笑眯着眼睛问。   林福慢悠悠喝着茶不答,耳朵听到几声“咕咕咕”的肚子叫饿声,喝茶的动作更慢了。   不少人肚子饿得难受,瞪视林福,敢怒不敢言。   “林员外这是要做什么?折辱我们吗?”晏陈忿忿嚷道。   林福看向晏陈,一笑:“晏主事觉得屈辱?”   晏陈怒目圆睁。   “这就觉得屈辱了?!”林福嗤地一笑,放下茶盏,站直了对众人说:“你们只是饿这么一两刻钟就受不了,站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屈辱。很好。”   她偏头对秋夕说:“去把人都叫进来吧。”   秋夕领命出去,没一会儿再回来,身后跟着几名穿着麻布短打的中年汉子。   这些汉子们面容沧桑,双手粗糙,可见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造成的,进来时十分拘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林福让这几个中年汉子随意坐,他们慌忙摆手说不敢。   屯田司的人大多不知林福叫来几个老农是要干嘛的,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人猜到了,罗关乃其中之一,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福。   “我给你们机会自告奋勇报名当实验室小组的组长,可惜你们都好谦虚,自觉自己无法胜任组长一职,也没有挑战精神。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们找了些务农经验丰富,又有想法,又知变通,脑子灵活,技术过硬的组长来带你们。”林福微微一笑,引手指向那几名中年汉子。   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汉子挠头憨笑:“员外郎过奖,当不得,当不得。”   屯田司的人倒抽一口冷气,齐刷刷换上了罗关同款表情。   林福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抖了抖,“现在,我宣布各组组长和成员,副手与成员必须全力支持组长的工作,否则……,都听好了。”   “麦组,组长林福,副手费威,组员晏陈……”   “稷组,组长康谷,副手龚喜禄,组员谭湜……”   “菽组,组长刘大江,副手罗关,组员周源……”   ……   名单还没有念完,屯田司的人就炸了——   “让我们听大字不识一个的下农的话,凭什么!”   “林员外,你把我们屯田司当儿戏吗?”   “我们可都是朝廷命官,你不能对我们这样!”   ……   林福在嘈杂吵闹声中把名单念完,然后将手边的茶盏有力散落在地。   啪嚓一声,茶盏四分五裂,吵闹之声戛然而止。   “朝廷命官,不错啊!”林福踱了两步,哂笑:“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办朝廷交代的事情,尸位素餐,好得很。”   晏陈愤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福冷冷盯着晏陈,后者不甘示弱,针尖对麦芒。   “行!”林福再一哂:“你们不想做是吧,那我就只能跟吏部说,换一批能做事的人给我了。至于你们,就下到各州县去吧。崖州、雷州都是不错的选择。”   屯田司的人大惊,晏陈失声呼喊:“你不能这样做!”   林福一字一顿:“我、能。”   笑了笑:“晏主事与本官同榜,想做第一个被贬谪出京的?我想想啊,从九品上的主事被贬谪还能贬成几品……好像只能去下县做个县尉了,我看崖州的滨岛县很适合你。”   晏陈急促喘息着,气得心口痛,却只能憋着。   他不服气一个女人压在自己头上,可又意识到,这个女人是能、至少暂时能主宰他的官途的。   一通“贬谪”威胁后,屯田司的人都乖巧了——至少表面看上去是的。   林福问:“都记住自己是哪一组的了吗?”   众人齐答:“记住了。”   林福:“都会老实听组长吩咐,积极为国朝的粮食高产做出自己应该做的贡献,是吗?”   众人:“是。”   林福:“声音太小,我没听见。”   众人大声:“是!”   林福:“我们的口号是: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   众人:“……”   林福:“喊出来啊!”   众人:“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   林福:“说话蚊子叫,出息大不了,是不是男人啊!大点儿声!”   众人涨红了脸,放开了嗓子嚎:“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   外头路过的袁志美被这一阵“狼嚎”吓了一跳,站在外头悄悄看里面在做什么。   “很好。”值所里,林员外终于满意了,“做研究的同时,本职工作也不能落下,任何人不许拖拉办事,知道吗?”   众人脸由红变紫,罗关苦笑道:“林员外,这……咱们时间上……”   林福特别冷酷无情剥削阶级嘴脸:“做不完,就熬油费火加班。就是你们一个个懒懒散散,别人才总说我们工部都是闲人米虫,连问户部要个研究经费都害我被怼。你们好意思吗?不要脸的吗?啊!啊!啊!”   众人被怼得一脸猪肝色。   “别再让本官看见你们喝茶、磕牙、聊天、抠脚,不然就给本官去崖州捕鱼!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众人点头如捣蒜。   林福勾起嘴角,笑出经典的大反派笑容。   外头的袁志美悄悄走开,捋着修剪漂亮的花白胡子,满脸欣慰,路遇水部郎中,跟人感慨:“果然还是年轻人有激情有活力。”   水部郎中:???   袁大儒是在夸我?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已年过不惑,但和袁大儒比起来的确算是年轻人。   袁大儒:“……你想太多了。” 第65章   把人威胁了一通, 棒子打了下去, 还是得给点儿甜枣的。   林福给出了一个“无论哪组出了研究成果, 全部小组成员都会获得陛下奖赏”, 这样听起来特别像空头支票的承诺。   至于陛下此时根本没有给出奖赏之言, 林福表示一点儿也不担心,将来真出了成果,她去要一要, 陛下这么大方的君主难道还会不给?   然后, 林福就让秋夕裁了几块红布条, 请袁志美写上“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的标语, 挂在了屯田司公廨的几处主要场所。   这洗脑包一挂上,屯田司众人每天进进出出都要看到, 一个个脑壳痛, 有心想要调皮, 一眼看到这横幅, 立刻乖巧了。   ——并不想去崖州练习捕鱼技术哇!   下属们听话了,林员外满意了, 带着四组人先划定各种粮食主要产区。   水稻需在江南研究, 已发下扬州、湖州两地自行组织研究小组的政令,林福在政令里明确说明, 改善水稻品种,将一年一熟逐渐转变成一年两熟。   随政令一同送去的,还有林福整理出来的关于短日照不敏感型早稻的育种、移栽技术资料, 先期目的是要增加复种、克服季节矛盾。   划定好粮食产区后,就是让人收集各大产区的种子和植株,屯田司专门空出一间房来存放这些东西。   本来房间是腾不出来的,是他们司的老大袁志美袁郎中去相邻虞部司的“借来”了一间值所。   要做研究,就必须要有实验田,各衙门的公廨田就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说到这个公廨田,林福就不得不吐槽一下工部这个小可怜。   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各十五顷,兵部十四顷,刑部十二顷。   工部才九顷!   当然了,后面还有一个只有八顷的礼部,这么比起来,工部倒不是最可怜的。   趁着天气好,林福与另外三组的组长和副手一起去查看公廨田。   一群人骑着马到了京城长安县,半数衙门的公廨田都在此处,另外一半在另一头的万年县。   工部的田与礼部、太子詹事府、大理寺以及左右千牛卫的前后左右挨着,田地有肥有瘦,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田。   但选择实验田可不能只薅自己一家的羊毛,毕竟公廨田是的产出可是给自己部门的补贴,全用来做实验,部里没了补贴第一个拿林福开刀的就是他们的胖尚书了。   林福这次带人来“圈地”,圈的可不是自己一家之地哟。   旁边这个礼部和太子詹事府的地就很不错,很值得圈一块。   至于千牛卫的,看他们才三顷,林员外“好心”放过了他们。   太子詹事府的过去是户部的,这个衙门的地必须圈,大大的圈——谁让他们在林员外去要研究经费时态度极其恶劣。   “我说的这些地都记好了吗?”林福问一直跟在身边随笔记录的秋夕。   “记好了。”秋夕拍拍自己做的本子,弯眼笑。   罗关看林福圈出来的地上中下田都有,甚至还有一块荒地,憋了许久憋不住了,提议道:“咱们为什么不都选地力强的上田呢?”   林福笑笑,说:“可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地都是肥沃的上田,难道中田下田咱们就不管了?”   罗关想了一下,朝林福拱手:“关受教。”   林福微一颔首,扬起手中马鞭指向前方农庄,“咱们也走了一路,都渴了吧,咱们去前头讨些水喝吧。”   公廨田附近有一个不算小的农庄,都是耕种公廨田的农户,种出的粮食两成交与衙门,其余归自己。   林福等人打马往农庄去,快到近前时勒马下来,牵着马进去,迎面遇上一名老翁和几个青壮,看他们的眼神好奇多过警惕。   一名护卫打头上前搭话:“这位老丈,我们家主人想借贵地歇歇脚,讨口水喝,不知可方便?”   “方便的,方便的。官爷随老朽来。”老翁将一行人请去了自己家里,边走边介绍自己就是这里的里长。   一群人里唯一穿官服的就是林福,她是散了朝出来的,其他人除了罗关需要朔望朝参都是流外官甚至是白身,都穿着常服。   到了里长家里,他叫自家婆娘去煮了热茶,还拿了一些馅饼之类的点心。   “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委屈官爷随便吃点。”里长道。   “里长客气了,”林福说:“你坐着说话吧。”   里长听官爷声音清脆,不禁细细打量,且看这官爷小小一个,脸上还有些肉肉的,还是个孩子呢,再看官爷深绿色的六品官服,答案呼之欲出。   “官爷可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   “正是。”林福点头。   “林员外,真是林员外!”里长非常激动,猛拍了自己大腿一下,大喊一声:“老婆子快来,林员外来咱俩了!”然后跑出门外喊:“大柱,二柱,春妮儿——快回来——林员外来咱家了——”   林福:???怎么回事儿?   下一刻,里长的娘子都跑进来了,激动的看着林福也不敢靠近,就一迭声说:“真是林员外,真是林员外……”   林福:???到底怎么回事儿?   然后就见门外忽然出来好多人,挤在门口也不进来,就这么人挤人头叠头围观,也是不停说:“真是林员外,真是林员外……”   林福:?????不是,你们这样我很方啊!有没有人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里长从门外挤了进来,看林福一行都是懵逼脸,甚至护卫都把手按在兵器上了,赶忙解释道:“诸位不必慌,林员外,咱们这大兴庄上下都仰慕林员外,得知员外您来了,都想见一见你。”   看着挤在门口的无数人头的林福:“……”   你们这种行为究竟是粉丝还是丧尸?   “里长,怎么说都仰慕我家主人?”秋夕笑问,示意里长坐着说话。   里长拿了张胡床端端正正坐在林福对面,解释道:“是这样的,之前户部和司农寺的官爷来咱们庄,让咱们试用林员外亲手做的农药,那药是真好用啊!可省了咱们不少捉虫的功夫啊!”   林福微笑道:“好用就行。”   “还有,司农寺还拿了林员外的种麦方法给我们,匀开来一亩可多收三石,我们一半的冬麦田都用林员外的方法来种,就等着明年丰收呢。”里长太激动了,这天都冷了他还能一头汗,抹了一把额头,继续说:“要不是咱们许多青壮需要去练兵,治不了太多田,我们都想把所有田都按您的方法种。”   林福再微笑:“你们觉得方法有用就好。”   里长又是猛拍自己大腿一下:“真是太有用了!我们啊,都感激林员外能配出那么好用的农药,还将高产之法教给我们。”   “里长和诸位不必这样,”林福摇摇头,“我那也不算什么高产之法,离真正的高产还差得远呢。”   里长的娘子远远站着,泪盈盈说:“林员外太谦虚了,一亩能多收三斗,能吃饱多少人啊。不说其他,就那蚜必清都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咱们都感激林员外呢”   林福说:“诸位该感谢的是圣人才对,若不是圣人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没办法更进一步来研究高产之法。”   “对对对,该感谢圣人。”里长不停点头,“圣人恩德,总挂着咱们这些普通农人,自圣人继位后,从未加赋,还罢了许多差科徭役,我们啊,常说圣人极寿无疆,咱们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好。圣人万岁。”   淳朴的庄户人都叉手朝长安方向行礼,林福一行也行了叉手礼。   搞完了个人崇拜,林福才开始询问里长公廨田的情况,诸如往年收获的情形,丰寡年收获的差别,耕作时最困难苦恼的事情等等。   林福问,里长答,旁边有庄户人按捺不住要积极帮里长说话,都被里长哄走了。   秋夕在一旁边听边飞快在本子上记录要点。   罗关、康谷等跟着一起来的屯田司官员静静旁听,不少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能通过朝廷诠选的,无论是流内还是流外,有几个是真正下地种过田的,就是康谷这样主动参加研究小组的,实际上对如何研究都是一头雾水。   可听林福与里长一问一答间,不少人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当然了,理论上有了些头绪,实操怎样就还是未知数了。   罗关更多的是触动。   庄户人对林福的爱戴,对天子的崇敬,都让他触动不已。   且不说对天子的崇敬是应该的,可林福女流之辈,却能得这么多人的爱戴,这就很不简单了。   何为民意,何为民心所向,这就是了。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眼见日头西斜,林福明日还得上朝,必须得回城了。   回晚了,城门关了麻烦不说,就算进了城要是没赶上宵禁前回到家中,还在主街上乱走,可就是犯夜了,要打板子的。   大兴庄的人依依不舍将林福送走,并且非要给她塞上一大堆土特产,热情得让林员外实在拒绝不了。   就连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也塞了林福一颗麦芽糖,显然是她自己的零食省下来给林福的。   “乖,你自己吃,姐姐有糖的。”林福把糖塞小姑娘嘴里。   小姑娘含着糖,糯糯问:“姐姐,我长大以后也能像你一样考科举当官吗?阿爹说,圣人英明,所以让姐姐你和儿郎一样当官,都是为了我们百姓能过吃得饱饭、能穿漂亮的衣服的好日子哩。我也想像姐姐一样。”   林福一愣,笑了:“当然可以。”   小姑娘高高兴兴说:“我要回去告诉阿爹,姐姐说我可以。”   “那你可得现在开始好好读书,比男儿郎读书更厉害才行。”林福蹲下来,抬手轻轻摸摸小姑娘的羊角辫。   “我一定好好读书,我这就去跟阿爹说,我也要和阿兄一样去李夫子那儿念书。”小姑娘重重点头,扭身欢欢喜喜跑去找家长了。   林福看着小姑娘跑远的背影直至不见,然后上马一挥鞭:“回城!” 第66章   头天圈了长安县的公廨田, 次日去了万年县又是一顿好圈, 回去后,林福写了份奏章递给郎中袁志美。   袁志美看过后,原封不动地递给了工部尚书鲁印。   鲁印将奏章打开, 边看, 脸上的胖肉和胡须就边抽抽个不停。   看完,问袁志美:“您觉得可行?”   袁志美道:“为何不可行?此乃利国利民之事,想必其他衙门必不会反对。”   鲁印:“……您真这么觉得?”   袁志美换了个说法:“此乃利国利民之事, 想必陛下必不会反对。”   鲁印:“……”你说得好有道理。   袁志美叹了一口气,说道:“下官虽然到工部也才几个月, 倒也看清楚了,咱们工部比起兵部、刑部……唉……更别提吏部、户部……唉……就是礼部都……唉……”   鲁印:“………………”   您能别“唉”了吗?“唉”得我心口痛。   “行了, 我这就把奏章递到政事堂去。”不就是圈别的衙门的公廨田,把朝廷半数衙门都得罪么, 干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尚书英明。”袁志美微笑退场,深藏功与名。   政事堂的执宰们接到了署名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林福、盖工部尚书印的奏章,一个个也跟鲁印一样,无语到抽抽不停。   “诸位认为如何?”李骥问。   “此乃利国利民之事, 朝廷各衙门自当全力支持。”林尊是无条件站女儿这边的。   其他人:“……”   利国利民的帽子都扣上了,他们再反对岂不是显得私欲甚重, 不为国、民计?   行吧,反正也不是要一家之田,大家都一样。   政事堂将奏章批复后送到皇帝御案上, 皇帝看完后准了,然后中书写就诏令、门下盖章通过、交与尚书省执行。   于是,林福拿起秋夕写的“圈地”记录,带上屯田司众人开始“圈地”。   政事堂的大佬们这才发现,林员外圈的地并不是每个衙门都圈一样大小一样肥沃。   就比如户部吧,她圈了老大一块地,但只有一小部分上田,其余皆是中田;中书省的,她圈了一块比户部的还大,但几乎是荒地的地;太子詹事府的,她圈了五十亩上田。诸如此类。   这么一来,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大多衙门是持反对态度的。   把地献出去,地上的收成怎么算?算原本衙门的还是算屯田司的?算屯田司的话,那衙门里少了补贴该怎么办?   可屯田司的太鸡贼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皇帝下了诏令,他们还能违抗不成?   违抗不了,但给出的地的多寡还是能好好说道说道的。   太子詹事府第一个跳出来,凭什么他们要贡献出五十亩的上田。   府丞找到林福,说明来意——地我们给(谁让皇帝下诏了呢),但绝对不可能给五十亩上田。   “你们詹事府可是占着长安县最好的一块地,”林福先下定论,再问:“那你们欲如何?”   府丞看林福面无表情、不太和谐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说:“五、五亩!”   “打发要饭的呢!”林福猛一拍书案。   被叫来壮大声势的主事罗关和几名令史亦猛地站起来,逼视太子詹事府府丞。   府丞一抖,惊恐地看向这些人,“你们要……要干什么?”   罗关大喝一声,义正辞严说:“你们太子詹事府真是厉害,我们要五十亩,你们给五亩,是连陛下的诏令都不放在眼里吗?”   “休得胡言!”府丞怒喝:“朝廷诏令里可没说咱们詹事府要给出五十亩上田。”   罗关又大喝一声:“你们对朝廷诏令阳奉阴违,太子知道吗?”   府丞声音更大:“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告诉你们,只有五亩,爱要不要。”   “哟,这么硬气。”林福轻轻一笑:“不愧是太子詹事府,厉害。”   府丞:“哼!”   林福摊手:“那没办法了,我也只能上奏陛下,请陛下定夺,将詹事府的公廨田划个五百亩给我做实验。”   “你你你……”简直是流氓行径!   罗关哈哈一笑:“是五十亩还是五百亩,回去让你们詹事想清楚了,慢走不送。”   令史们齐声道:“慢走不送!”   府丞狼狈走掉,人还没走远,听到值所里一阵大笑,恨得牙痒痒。   笑完之后,罗关又有些忧心:“咱们这么下了太子詹事府的脸面,岂不是就是下了太子脸面?”   林福嗤笑一声:“咱们不下他们的脸面,就是他们下咱们的脸面了。你瞧瞧咱们送去各衙门的条子才多久,太子詹事府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话。”   “所以……”罗关扫了令史们一眼,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才小声跟林福说:“这里面有太子的意思?”   “谁知道是不是有太子的意思。”林福眉头微蹙,想到太子是个直男癌,他一脉的官员一直旗帜鲜明的反对女子科举、反对她林福当官,就感觉很不爽,“不管是不是有太子授意,咱们都必须把太子詹事府压下去。第一个来闹事的不压下去,后面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咱们的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罗关点头:“正是这样。且陛下都有明令,咱们还被动的话,让陛下瞧见了只会觉得我们工部无能。”   “正是这个道理。”林福想了想,说:“咱们不能这么被动的等着太子詹事府的反应,叫上人,咱们先去把地给占了。”   罗关嘿嘿笑:“员外英明。”   林福又补充一句:“记得叫上晏主事。”   罗关嘿嘿嘿:“员外太英明了。”   林福很受用。   主事晏陈,屯田司最大刺头,一张嘴叭叭叭特别讨人厌。   但如果用在合适的地方,绝对能发挥出出人意外的效果。   现在,是晏主事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詹事府府丞铩羽而归,回去忿忿跟太子詹事夏至岩告了屯田司一状。   “他们屯田司欺人太甚,竟还诬蔑太子殿下。”   夏至岩皱眉问:“他们诬蔑太子殿下什么?”   “他们……他们……下官不敢说。”府丞深谙拱火之道。   “让你说你就说,屯田司都说得出口,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夏至岩道。   “他们说太子殿下不服陛下诏令对陛下不敬。”   府丞一口气说完,看向夏至岩,后者脸都黑了。   “好好好,屯田司拿着鸡毛当令箭,竟还对太子口出怨言,不愧是妇人主事的衙门。”夏至岩踱了两步,一甩袖,“你跟我去见太子殿下,这事儿咱们可得好好分说分说。”   府丞立刻跟上。   “夏詹事——夏詹事——”一名詹事府小吏快跑追上夏至岩和府丞二人,气还没喘匀,就急慌慌说:“屯田司一大群人出了城,说是要去把咱们詹事府的公廨田先占了。”   “什么!”夏至岩又惊又怒,“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也不去找太子殿下了,先纠集太子詹事府的人马出城,保住公廨田才是第一要务。   太子詹事府的人到了公廨田,老远就瞧见屯田司的人,待靠近了一瞧,就见自家的公廨田田垄旁竖着一个超大木牌,上书——工部屯田司实验田,无关人士不可随意靠近。   这也就罢了,夏至岩还看见几个屯田司小吏在打木桩,木桩搭好后,在上面帮上绳索,生生分出田地的界限来。   太子詹事府的人都被气了个仰倒。   流氓!流氓!   此等行径实在是太流氓了!!   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夏至岩下马,大步走到林福身边,厉声问:“林员外这是在做什么?”   “夏詹事。”林福带着屯田司众人朝夏至岩拱手,然后才说:“夏詹事难道没看到朝廷诏令?此五十亩田由屯田司征用,为屯田司实验田。”   夏至岩冷声道:“林员外,本官记得让人去跟你说了,我们詹事府只能借出五亩给你们。”   “哦,你是说你们那府丞是吧。”林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们那府丞言太子殿下心忧天下百姓,让出詹事府五百亩地给我们做实验……”   “你胡说!”府丞指着林福大吼。   林福也不看那府丞,招手叫晏陈过来,“晏主事,你方才感动于太子殿下深明大义,你来和他们府丞好好说说,为什么我们只征用五十亩,而不是听他的话征用五百亩。”   晏陈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就被詹事府府丞好一顿狂喷。   晏主事这么心高气傲的,哪能忍,咬死了林福话里的“重点”——太子深明大义——就跟府丞激情互喷,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竟隐隐占了上风。   林福罗关同时在心里给晏陈鼓掌。   厉害了,晏主事,两眼一抹黑都能把对方喷得无力招架。   此等优秀人才必须好好藏着,尤其不能让御史台发现了。   “林员外,你如此行事,就不怕太子怪罪?”夏至岩说。   “也对,太子要给五百亩,我只收五十亩,实在是太不给太子面子了。”林福煞有介事点点头,对打木桩的小吏高声喊:“太子一定要给五百亩地给我们做实验,真是上体恤圣心、下爱民如子的储君,我们不能辜负了太子的好意,划出五百亩来,一尺也别多,一尺也别少。”   小吏们齐声高呼:“太子英明。”   就拔出木桩,开始重新丈量土地。   “我看谁敢妄动!”夏至岩大喝一声,他带来的东宫亲卫蹭一声亮出兵器。   林尊给林福安排的几个护卫也刷地亮剑。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第67章   太子詹事府与工部屯田司双双亮兵器, 虽然没有动手,此事还是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好奇心大起,将双方当事人传唤到紫宸殿问话。   太子詹事府这边去的是夏至岩与府丞曾远。   工部屯田司这边, 林福目光在罗关和晏陈身上扫过三遍, 叫上了晏陈。   吵架这种事情, 罗关这种爱和稀泥的不行,必须要由最强嘴炮上。   “晏主事,咱们屯田司可就靠你了。”林福和罗关语重心长对晏陈说。   晏陈用鼻孔看林福:“要不是你,哪会有这些事情。这下好了, 咱们屯田司把太子得罪死了。”   林福深吸一口气, 对自己说:此时还用得上这个人, 不生气不生气,等过了河再拆桥。   双方人马进宫面圣,在紫宸殿外遇上。   太子詹事府的用眼角看工部屯田司的。而工部屯田司这边,晏陈一个用鼻孔看人, 杀伤力就能与斜眼看人相抗衡, 而林福呢……   林福此刻脸色惨白、双目通红, 看到夏至岩和曾远后瑟缩了一下, 非常弱小可怜又无助。   亲自出来宣人的常云生瞧见林福这般模样, 心微微有些偏了。   还是个小姑娘呢,与这么多大男人同朝为官,才上任就被人这样刁难,还刀兵相向的威胁,这是被吓坏了吧。   夏至岩和曾远见林福瑟缩, 心中却疑惑不已——昨天她可不是这样的。昨天她可硬气得很,叫嚣着“你敢动刀就试试,但凡屯田司今日有一人活着离开这里,就要让全天下知道你们太子詹事府是个什么德行”。   林福对上夏至岩、曾远的目光,小小的身躯猛得一抖,垂下眼帘,小步小步挪到晏陈另一侧,用他不算太高大、但比自己要高大的身形挡住夏曾二人不善的视线。   夏至岩、曾远:“……”   晏陈:“……”   林福:嘤嘤嘤。   这一刻的林福不是普通的林福,她是加了影后光环的林福。   是时候展现高超的演技了。   “四位,进殿吧。”   常云生出声,把夏曾二人的注意力从林福身上拉回,他不咸不淡地瞅了这二人一眼,转身在前头引路。   夏曾二人官阶高,先行。林晏随后。   紫宸殿里,皇帝高坐御座;作为冲突双方的上峰,太子和工部尚书鲁印在;魏王、三皇子、四皇子也在,疑似来看热闹的;政事堂的执宰们亦在;还有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   夏、曾、林、晏:“……”   呃、三堂会审?   林尊看到女儿白脸红眼的可怜模样,心态差点儿爆炸:好你个太子詹事府,居然这样欺负我女儿!   慈父已经完全忘了,他闺女昨天还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跟他说她三句话退敌之事。   其他人瞧见林福这小可怜模样,各自诧异。   皇帝亦是诧异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儿。   虽然只见过林福几次(朝会不算,隔得太远看不清),但在皇帝眼中,这小丫头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毕竟天底下可没有哪个女子敢向帝王提要求让自己能科举入仕的。今天这弱唧唧仿佛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儿就能吓晕的模样,肯定是装的。   四人行礼请安后,皇帝直接说:“说说吧,昨日刀兵相向是为何。”   “回陛下,昨日屯田司要强占太子詹事府的公廨田,行事比山匪还霸道无耻,臣等实在是被逼无奈。”夏至岩先声夺人,他可是领教过屯田司的人究竟有多能颠倒黑白,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把屯田司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林福悄悄戳了晏陈一下,让他先上。   晏陈立刻出言反驳:“夏詹事此言实在是詈夷为跖,屯田司征用各衙门公廨田为实验田,是为国朝、天下百姓计,且是朝廷下过诏令,让各衙门配合屯田司,怎就是我屯田司强占你们的公廨田。”   林福配合:“就是,别的衙门我们也征用了,别人都欢欣鼓舞配合,你们却拿刀子对着我们,是何居心?”   曾远大声道:“你们一要就要五百亩,我们统共才八百亩地,你们这不是强占明抢是什么?”   林福一副被曾远的大嗓门吓到的模样,缩了回去。   曾远:“……”   “曾府丞,我们屯田司送去你们詹事府的条子,上面明明写着是征用五十亩,你信口雌黄也不要太离谱,我们有证据的!”晏陈说。   “你们可是亲口说了,要征用五百亩,我们亦有人证。”夏至岩说。   “夏詹事,我们给了条子言明要征用五十亩做实验,我们屯田司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是为了粮食高产,天下人人都有饱饭吃!”晏陈义正辞严说道:“可你们曾府丞一张口就是只给五亩,就没见过你们这样坐地还价的,中书省我们征用了一顷又二十亩,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就将地给我们使用了!”   那是因为你们问中书省要的都是荒地,他们当然爽快。你们问我们要的都是上田啊啊啊!曾远好想这样大吼。   “曾府丞说只借五亩只是口误,但你们岂能因他口误而张口就要五百亩。”夏至岩道。   “我们说要五百亩也是口误,但你们岂能因我们口误而动刀动枪,杀我们灭口。”晏陈道。   “你胡说!”曾远喊。   “那你们确实是动刀了。”林福冒头。   “你们还不是也亮剑了。”曾远没好气儿。   “但是,是你们先动刀的,我们是正当防卫。还好家父给我安排了几个护卫,否则,我们屯田司的人恐怕都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林福一脸后怕,从袖笼里抽出一块绢帕按了按眼角,众人就见她眼睛更红了,整个人更可怜了。   “你胡说!”曾远又喊。   林福被吓得一颤,又缩回去。   晏陈很配合地将林福拦在自己身后,对曾远怒喷:“吓唬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你们昨天是不是先动的刀?你别打岔,也不用狡辩,你们就是先动了刀,我们也有人证!可怜我们林员外,小小年纪被你们这么吓,人都吓傻了。”   林福:“……”我怀疑你借机骂我,我有证据!   有点儿气,但是得忍着,还得装作被吓坏的样子。   林·影后·福觉得有这么个下属,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曾远还要再说什么,皇帝已经不耐烦听吵架了,一摆手示意他噤声,问左右两旁:“诸卿以为此事当如何断?”   “回陛下,臣管教下属不严,还请陛下责罚。”鲁印站出来先来一套请罪,然后道:“可是,臣以为,大家同朝为官,就算有天大的矛盾,也不该动刀动剑。再者说,屯田员外郎林福才入朝不久,年轻不懂事,就算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夏詹事,夏詹事也不该让东宫亲卫拿刀威胁她。”   林福:“……”   万万没想到,我有一天会成为“孩子还小,你跟她计较什么”的熊孩子。   秦峥对皇帝道:“父皇,儿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林……员外。”   皇帝颔首。   秦峥就问林福:“据孤所知,屯田司征用十几个衙门的地说是用来做实验,林……员外,你们要这么多地,是要做什么实验?”   说到专业问题,林福没有再装柔弱可怜,对皇帝和太子分别一拱手,道:“陛下,太子。臣在屯田司组建了不同的研究小组,分别研究黍、稷、麦、菽,稻米的研究已下发政令到扬州和杭州,让两州仓曹各自组织研究,并让两州屯官配合。   每组研究也会细分不同的方向,遗传育种、病虫草害、植株抗性等各方面,若太子对此有兴趣了解,臣回去就给东宫送去一份详细章程。   有不同的研究方向,自然得要有足够的土地。臣之所以征用太子詹事府五十亩田,盖因太子詹事府的公廨田八顷全都是上田,土地肥沃,易于耕种,臣与少府、将作二监商量过,让他们帮忙做大型农具,实验能不能用工具节省人力。”   太子不予置评,对林福将话题又转移回詹事府公廨田上,投以深深的目光。   林福却是有备而来,她从另外一个袖笼里刷一下拿出一个本子,双手捧高,对皇帝说:“陛下,此乃臣征用的公廨田目录,和各公廨田的用途,请您过目。”   常云生得了皇帝示意,把本子取了去。   皇帝慢慢翻着本子,心中暗暗点头:从记事就能看出,行事有章有法,不是只会坐而论道。   翻到最后两页,一页上记载着一个个人名,一页上面写了一串串数字。   “你这最后写的是什么?”皇帝问。   “回陛下,人名是臣想要借用的朝廷栋梁,太医署的研究农药,少府、将作监的研究工具。至于那几个道士,臣听闻他们对炼丹很有心得,臣想与他们讨论讨论如何用各种矿石炼出农药所需要的一些成分。”林福趁着大好机会,脸皮很厚地请求皇帝:“臣恳请陛下,帮臣征召他们,为民造福,想必方外人士乐意之至。”   皇帝:“……”   众人:“……”   刚才那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呢?   “那这些数字呢?”皇帝又问。   说到这个,林福飞快变回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一眼一眼瞅户部尚书卢虎。   顿时有不好预感的卢虎:“……”   看我干什么?   “这些都是臣预算的一年研究所需的钱。”林福从右边袖笼里又拿出刚才那块绢帕按了按眼角,眼睛更红了,才说:“几日前,臣去向户部申请,户部跟臣说没钱,朝廷也不富裕,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唉……没想到朝廷财政竟艰难到这种程度。”   皇帝看向卢虎。   卢虎觉得自己奇冤,忿忿瞪鲁印。   鲁印摸了摸自己的胖肚子,呵呵笑:让你们户部总扣我们工部的钱,让你们户部总哭穷。   又慈祥地看向林福:小丫头,好样儿的。   秦崧问道:“一年需要多少钱?”   林福报了个数字。   秦崧还没来得及说话,秦峻就抢先对皇帝道:“父皇,儿在工部听事几月,深感诸位大臣效忠君王、为国为民之心,亦深感诸位大臣之不易。儿亦敬佩林员外身为女子却有为国为民之心。儿无长处,就给屯田司的研究提供一些钱财方面的帮助。虽然儿对农事一知半解,但给林员外打打下手也是可以的。”   林福:!!!!!   我谢谢您嘞,千万不要来,人不要来,钱也不要来,我的研究小组可不想成为您政治作秀的资本。   “三皇子说笑了,国朝财政再如何艰难,也不能让你掏这个钱。”卢虎笑说。   林福瞬间就看卢虎特别顺眼,顺着他的话说:“卢尚书所言极是,且三皇子您天潢贵胄,朝廷需要您的地方多着呢。至于钱财,您还是……”   “三弟还是皇子,负担一年的研究费用恐会吃力,还是量力而行才好。”太子道。   林福立刻在心里给太子点赞:帮我把不能说的话给说了,好评。   太子接着道:“不如这费用东宫出罢。”   林福:“……”   不要,用不着,老子的研究组也不是你政治作秀的资本,差评!   秦崧道:“昨日太子詹事府才对林员外喊打喊杀,恐怕林员外此时也不敢拿东宫的钱。”   林福立刻用力点头:对的对的,我可害怕极了。   秦崧道:“不如这样,我与三弟、四弟一人出三份,最后一份由户部出,诸位觉得如何?”   林福:“……”   狠还是这位狠呐! 第68章   魏王一言惊四座。   要从他这一段话里挑毛病吧,可以挑出一大堆来, 比如:你们皇子来出这个钱, 这不是打户部的脸么;再比如:你们一三四都出钱,却独独不带老二太子, 这不是结党排挤太子么。   但这些又不能拿在明面上来说。   能拿到明面上说的:   打户部脸?   不存在的。   户部不是拿不出钱么, 身为皇子, 自当身先士卒, 为君父分忧。再者说,不是还让你户部出一份钱,既体恤你的艰难、又全了你的面子,真是好贴心的。   排挤太子?   不存在的。   太子乃储君。既是君, 他们其他兄弟都得向他称臣, 自古哪有臣子跟君上说“你快把你的私库掏出来”, 这不是犯上僭越么。   所以说了, 狠还是这位狠, 都不屑跟你来弯弯绕绕的阴谋,直接来阳谋,就看你要如何接招了。   四皇子秦峰立刻懂了, 温温一笑:“魏王兄所言极是, 弟愿为林员外的研究尽一份心力。”   秦峻虽然对一和四插手他工部的事情略感不爽,但只要是共同针对太子, 他们就是贴心的兄弟。   “弟亦附议魏王兄。”秦峻道。   “既然兄弟们都出了一份钱,孤这个太子也不能不为国朝尽一份心力。”太子道:“不如,这研究费用就有我们兄弟四人出了, 户部就罢了吧。”   朝臣们纷纷议论起这研究费用究竟该户部出还是让皇子们出。   皇帝在御座上看着,把众人的反应以及他四个儿子的表现一一看在眼里。   卢虎假笑道:“国朝财政再如何艰难,为国朝大计,怎么也要挤出钱来,岂能让太子和诸位皇子出钱。”   林福附和:“就是就是。”   她一出声,众人的议论骤停,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林……员外何出此言?”秦峥问。   “回太子话,”林福站得笔直,朗声道:“农业研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一个长期的持续的过程,或许三五年都难出结果。诸位皇子有为君分忧之心,这与国朝来说是好事,但于臣来说,却是一件麻烦事。   第一年臣给出的预算是这个,第二年说不定根据情况可能预算翻番,第三年说不定更多。第一年诸位皇子给了,第二年呢?之后臣去跟户部要钱,顶多就是讨价还价一番。难道臣还能挨个儿找诸位皇子去要经费不成?”   工部跟户部要钱,那是两个同级部门之间的往来,要扯皮也有底气扯。   若是跟皇子们去要钱,她不成了讨饭的了?!   要是她漫天要价,太子来个坐地打一折,以周朝森严的等级制度,她还能跟储君扯皮不成?!   林福想着想着就好气,一通脑补后,就觉得太子是故意为难她。   魏王提出由皇子出,至少还带上了户部,就算后来皇子们想耍赖不给,她还能去找户部,顺便还能用皇子们耍赖这个事情跟户部漫天要价。   太子倒好,直接把户部撇出去,不是为难她是为什么?   林福气不顺,不能拿太子怎么样,难道她还不能拿太子詹事府怎么样?   就见林员外忽然转头看向夏至岩曾远二人,幽幽一叹,充满着无奈与酸楚:“若真有一天,需要臣挨家挨户去要经费,臣虽然脸薄如纸,但为君为国为民,也是能拉得下脸。太子殿下与陛下一脉相承都心怀万民,也必不会少研究组一个铜板,怕就怕有些人私心甚重,届时再对臣喊打喊杀,臣并没有九条命……”   说着又抽出绢帕按了按眼角,双目通红,泪盈于睫,却强忍着不肯落泪,真是又可怜又坚强。   御史大夫牧良玉此时出列,朝皇帝一拱手,说道:“陛下,臣有一言。”   “允。”皇帝点头。   牧良玉道:“太子詹事府与工部屯田司争公廨田之事,臣以为,此事双方都有过,但错在詹事府。”   夏至岩虎目一瞪:“牧大夫之言,夏某不服。”   “夏詹事且听我说完。”牧良玉不疾不徐道:“此事本为征地多寡纠纷,詹事府对屯田司征五十亩地有异议,本可以双方坐下来好好商量。可夏詹事动用东宫亲卫,还让东宫亲卫对同僚刀剑相向,难道夏詹事觉得自己占理?”   夏至岩语塞。   晏陈又被林福戳了一下,立刻敲边鼓:“就是,难道东宫亲卫是你夏詹事的私兵不成?说拔刀就拔刀,把咱们林员外都吓傻了。就算夏詹事你官阶高,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难不成你是看咱们林员外是女子,是故意欺负她的?”   “你含血喷人!”夏至岩怒道。   林福(自以为)隐蔽地踹了晏陈一脚——二货,你话题高度拔得太高了。   秦崧看到林福的小动作忍着没有笑,忽然就有些好奇她袖笼里的那块绢帕,该是沾了什么东西吧,要不然怎么按一下眼角眼睛就红一些,按一下又红一些。   瞧她现在这模样,脸白眼红跟只小白兔子似的,有趣得很。   牧良玉看向晏陈,一刹那觉得此人是做御史的好材料。   “陛下,臣以为夏詹事有错,有错自当罚,不如罚夏詹事一年俸禄,给屯田司做研究的经费。”牧良玉道。   林福在心里“哇”一声,给牧大夫点个赞。   “臣附议。”林尊自然帮自家闺女。   有了一个附议的,自然就会接二连三有人附议。   皇帝见有半数以上人附议,沉吟片刻,问林福:“林员外觉得如何?”   这话就是定了詹事府有错了。   夏至岩面色灰败,曾远觉得皇帝偏向屯田司,不服,却不敢说。   “陛下圣明。”林福朝皇帝叉手行礼。   皇帝颔首:“那便依牧卿所言办。”   接着,皇帝又说:“夏詹事一年的俸禄,给屯田司做研究还差了点儿……”   “父皇,”秦崧道:“剩下的不如就由儿与三弟、四弟补齐。”   秦峻跟着道:“父皇,儿等也想为国之大命出一份力,请父皇允准。”   秦峰也跟上:“林员外身为女子尚如此高义,儿等身为皇子,享万民供养,为万民略尽绵力理所应当。”   这三个贴心的兄弟又不带太子一起玩耍。   秦峥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握拳,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欲说话,秦崧却抢先了一步。   “林员外可是有话说?看你一脸欲言又止。”秦崧道。   林福想先来句“呵呵”,但是不能。   行叭,既然实验室免不了被卷入皇子们的争斗,但怎么卷进去,那必须我自己说了算。   林福道:“诸位皇子心怀天下,下官钦佩。诸位皇子有此等为国为民之心,下官阻拦岂不是陷皇子们于不义。但是往后年年经费,让下官挨家挨户上门要……下官脸皮薄如纸,实在做不来这等事。”   哼哼,既然要给钱要作秀,就别只给一两年赚个好名声就走,要给就给到老给到死!   “林员外的顾虑有理。”秦崧道:“不如这样,每年林员外提前一些日子将次年所需经费告之本王,由本王去跟各位兄弟们收齐了,再在定下的日子交与屯田司。若有兄弟不想给了,就由本王将钱补齐了。林员外意下如何?”   林福看着秦崧,眨眨眼。   看你胡子这么多,应该办事牢靠的哦,那就答应你了。   “魏王所言甚好,那下官今后就找魏王要经费了。”   秦崧颔首:“本王定不会让林员外为难。”   秦峻、秦峰:“……”   说了半天,这是好处都归了老大,他们给了钱却什么也捞不到。   贴心的兄弟立刻就离心了,秦峻很不爽,就跟皇帝说道:“父皇,儿如今就在工部听事,鲁尚书是个能人,儿常常感到无用武之地,不如就去给实验室打打下手,正好经费之事儿来为林员外解决,也省得她一个姑娘家拉不下脸面去要钱。”   林福差点儿炸毛。   卧槽!无耻!   你一个皇子来,老子难道敢指使你做事?   你事不做,成果将来绝对是要算到你头上,这特喵的是摘桃啊!   但是又不能明摆明车马提出反对。   就好气!   林福能听出其意,其他人又岂能听不出。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又岂能不知实验室的价值,但凡出了一点儿成绩,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主事之人声望定会水涨船高。   不说远的,就林福做出的蚜必清这农药,就让林福本人和指导农人用药的司农寺赚了多少名声。   可问题是,无论别人希不希望皇子插手实验室,秦峻在工部听事是事实,他提出这个要求,其他人一时还真不好驳他,只能看皇帝的意思了。   林福就怕皇帝突发奇想,把个祖宗扔实验室来,赶忙开动脑筋想辙。   晏陈也急,他虽然不服林福,但是要研究农事的话,他更不服看起来就干啥啥不会、吃饭第一名的三皇子。   忽然,林·影后·福一脸久旱逢甘霖的激动,声音都发着颤说道:“三皇子能亲力亲为,实在是让下官感动。那真是太好了!”   晏陈惊恐,瞪着林福——你疯了吧!   林福无视晏陈,用感激的语气说:“正好,下官还在愁我们屯田司稻米的研究没有主事之人,下官又鞭长莫及,若有人阳奉阴违下官也不知道哇!三皇子能来真是太好了,不如你去扬州或者杭州,主持稻米研究?”   秦峻:“……”   林福星星眼:“三皇子请放心,下官已经将稻米的研究资料整理好了,你是主事,负责统筹全局就好,做事让下面的人来就行。”   秦峻:“…………”   林福一脸期盼:“三皇子是想去扬州还是杭州?下官认为杭州更好。”   秦峻:“………………”   滚滚滚,谁要去杭州! 第69章   三皇子秦峻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   话已经说出去了, 主持实验室的屯田员外郎那么真情实感的欢迎, 去, 还是不去……   那肯定不去啊!   他要真去了杭州搞什么稻米研究, 京城这里万一有什么变故,他可就鞭长莫及了。   再者说,他堂堂皇子出降一州, 不是领大都督职, 而是跟仓曹们一起搞什么稻米研究, 看起来跟流放有什么区别?过得一年两年, 朝中还会有什么人支持他……那啥?   可话放出去了,就像刚才众人不好驳他入实验室,现在他亦难找到合适的借口拒绝且又能挽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峻身上。   秦峻:“………………”   皇帝更是饶有兴趣, 问道:“老三觉得杭州如何?”   不如何!可是秦峻不敢这样说。   “父皇,杭州自然是极好的, 我天.朝泱泱大国, 三百六十一州,何处不是极好。”秦峻边吹边疯狂想辙, 一眼瞟到林福,顿时有了,“父皇,儿没做过农事, 贸然主事怕是不妥,不若让林员外同往,她主事, 儿为副。”   呵,就看你林福愿意不愿意被“流放”到杭州去了,刚入朝为官还未站稳脚跟,想必是不……   “好的呀。”林福嗓音脆脆,欢欣之情溢于言表,“能得三皇子为副手,想必稻米研究定能一日千里,‘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况指日可待呀!”   秦峻:“………………”   你是不是傻,你都要被“流放”了还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林福直直盯着三皇子,笑得可开心了。   ——来呀,同归于尽呀!老子倒是无所谓研究稻还是研究麦,研究杂交水稻老子更乐意,要知道种花家的袁爷爷可是我偶像!   这两人互相盯着对方,都丝毫不让。   林尊瞅着三皇子气不过,朗声道:“三皇子,屯田司的研究组才刚刚开始,下官以为,林员外恐怕暂时是没法去杭州的。”   太子顺势道:“老三,林……员外也说了,已经将资料给你整理好,你只需要掌控全局,事有下面的人去做,依孤看,并不需要林、员外同往,林员外在京城更有大用。”   若能就此将野心勃勃的老三扔去杭州,就太好不过了。   “我倒是觉得,老三还是别去给屯田司添乱才好。他哪懂什么农事,以前跟着父皇举行耕籍礼,他拿着耒耜都差点儿打着自个儿的脚,可别到时还要林员外处处照顾他,耽误了研究。”秦崧看向秦峥,说:“太子以为如何?”   秦峥回视,片刻后才道:“大兄所言极是,老三一贯毛手毛脚,可以想见会给屯田司添多少麻烦,还是跟着鲁尚书听事比较好。”   秦崧又看向秦峻:“老三觉得呢?”   秦峻抽了抽嘴角,不情不愿道:“弟听大兄的。”   秦崧又问林福:“林员外觉得可好?”   林福:“甚好。”只要没有祖宗来。   此事就这么办了,实验室不会来祖宗,经费也有了着落。   就在林福以为可以告退时,御史大夫牧良玉出列,先朝皇帝一揖,然后面向太子。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牧良玉和太子身上,皆是了然。   太子的表情管理还没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阴着脸看牧良玉。   朝廷新贵林福晏陈二人满头问好。   接下来,就是御史大夫牧良玉的表演时间。   就见他引经据典骈四俪六的一通说,把太子讽谏了一顿,太子还不能反驳只能听着,末了还要表示自己已经虚心受教改之勉之。   林晏二人惊呆了。   林福虽然日日上朝,但这些日子都是议事,从未见过御史台讽谏君王或弹劾朝臣,这是第一次见,不能怨她大惊小怪。   晏陈也是第一次见,但与林福单纯的大惊小怪不同,还看向牧良玉的目光满满都是崇拜,仿佛下一刻就要拜倒在牧大夫的脚边,请求他收自己为徒。   林福瞧见他这模样,顿时心生危机感,屯田司最强嘴炮可不能让御史台勾搭走了。   她趁着众人不注意,踹了晏陈一脚,小声提醒:“闭上嘴巴,口水流出来了。”   晏陈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什么都没有,忿忿瞪林福。   牧良玉讽谏完毕,皇帝瞧着太子脸色不好,心底有些失望。   东宫官除了三师三少及太子宾客,其余官员的任免提拔基本上都是由太子经手,尤其是在太子十六七后,皇帝有意让太子锻炼为政用人的能力,除了上次撤换一批东宫官,皇帝基本上是不插手东宫事务的。   可太子的用人之道,让皇帝是一而再的失望。   工部屯田司征用各衙门的公廨田,难道只有太子詹事府有意见吗?   可别的衙门都没动静都在观望,太子詹事府却跳出来做出头鸟,可见这太子詹事府上下官员不是蠢就是自视甚高。   太子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太子用的都是这样的人,皇帝能不失望么。   其实,这还是其次。   真正让皇帝对太子感受一丝失望的,是牧良玉讽谏时,太子沉黑的脸和眼中的不服与火气。   牧良玉那张嘴的确比杀人刀还锋利,就皇帝自己都常背牧良玉的讽谏气得内伤。   可为君者气归气,但不能表现在脸上,更不能对言官表现出怨恨来。   帝王,握着天下至高之权,用着天下最聪明的一群人治理国家。不需要比朝臣聪明,但是必须让这些聪明的朝臣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否则,被朝臣左右情绪以致大权旁落都不无可能。   太子在这方面就极不合格。   “屯田司的研究关系国计民生,未免再发生太子詹事府这样的事情,”皇帝想敲打敲打太子,可瞧见太子还是面色不好沉浸在怨愤中的模样,心中的失望不免又加深了一分,顿了一下,换了个人选,“就由魏王陪同屯田司接手征用的公廨田。”   “儿领命。”秦崧道。   “谢陛下。”鲁印、林福、晏陈同时行礼。   林福觉得,经此一事恐怕不会再有其他衙门明着反对屯田司征田,派个皇子坐镇完全没有必要。   “陛下恐怕本是想让太子坐镇屯田司,之后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让魏王去。”回府路上,林尊跟自己闺女分析皇帝这画蛇添足的举动用意为何。   “那陛下为何会改了主意?”林福疑惑:“而且三皇子就在工部听事,怎么看都比魏王要用起来更方便吧?”   林尊立刻就给了自家闺女一个暴栗,道:“那是陛下对你的爱护之情。三皇子想插手你那研究,再让三皇子去,他不走了怎么办?”   “陛下真是爱民如子。”林福感动得眼泪汪汪,但是——   “但是,无论是让太子还是让魏王帮我征田,都很多此一举。我觉得,经此一役,没有衙门敢跟我正面刚了。我屯田司人才济济,文有罗关罗主事,武有林员外我的护卫,还有最强嘴炮晏陈晏主事,我只需要稳坐钓鱼台。”   “别人不敢明着反对,背地里给你使绊子呢?”林尊道。   “若是这样,就算是陛下亲自坐镇也无用。”林福耸耸肩,“人嘛,总有些人胆大包天,妄图与太阳肩并肩。”   林尊:“……”   林尊:“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父女俩回到府中,进门就被守着的内院管事李左迎上,说老夫人在期远堂等着。   “尤其是五姑娘,老夫人千叮万嘱,让你一回府就去期远堂。”李左说。   林福问:“老太太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李左嘿嘿尬笑,不语。   是跟着一起等林福的朱槿给剧透的。   “姑娘,你昨日跟太子詹事府的动刀子,老夫人已经知道了。”   “老太太怎么知道的?”   “西府太太来说的。”   “二婶又怎么知道的?”   “是二姑奶奶回来告诉她的。”   “二姐姐?她又怎么知道的?”   “是二姑奶奶的婆母说的。”   “……”   国子监祭酒的夫人说的,难道又是全京城都知道了?   林福简直无语,京城人民怎么这么八卦,一点儿小事还能传得全城皆知。   林尊林福父女俩官服都不去换了,快步向期远堂走去,一进去,里头全家都在,还多了黄氏和林嘉芩。   父女俩请了安,林福还不等老太太说话,立刻就申明:“阿婆,我可没有跟太子詹事府的动刀子,是他们跟我动刀子。”   老夫人一听是真动了刀,不是以讹传讹,差点儿没晕过去。   “你你、你没事儿吧?快让阿婆瞧瞧。”   林福走到老太太身边,转了一圈,说:“真没事儿,太子詹事府的也就是狐假虎威,哪敢真伤了我。而且,圣人已经罚了夏詹事。”   见林福没受伤,老夫人才放下心来。   林嘉芩好奇问林福:“我听说你和太子詹事府都打起来了,真的假的?”   林福就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她:“有空就多读读书,不信谣不传谣。”   “你讨厌。”林嘉芩推了林福一把,“我是关心你。”   “二姐姐现在放心了,福妹妹都敢跟太子詹事府动刀子,哪里会吃亏。”林嘉蕙轻笑道。   林福直接无视了林嘉蕙,只跟林嘉芩说话。   林嘉蕙咬牙,藏在宽大袖子下的双手紧紧握拳,暗暗下定决心。 第70章   与太子詹事府正面刚, 并且还刚赢了,屯田司接下来接收其他衙门的公廨田那叫一个顺风顺水。   将“小麦三号实验田”的牌子钉在鸿胪寺公廨田上, 秋夕将公廨田名录上的最后一项画个墨圈, 给林福看。   所有征用的公廨田都丈量划分好了。   “多谢王爷这几日坐镇屯田司。”林福朝秦崧拱手道谢。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秦崧负手与林福并肩站在田垄旁,淡淡道:“今后如有为难之事,林员外可与本王说。”   林福仰头不明就里看着秦崧,心说:屯田司与魏王府八竿子打不着,我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您老人家帮忙的。   秦崧低头看林福, 吐出两个字:“老三。”   林福的杏眼一下圆了,立刻抱拳:“今后就麻烦王爷了。”   秦崧颔首。   林福真情实感道:“王爷, 你真是一个好人。”   秦崧失笑:“林员外不必如此。你的研究关系重大,最好别让各方势力掺杂进来,省得你做事不间不界。”   林福茅塞顿开,皇帝为什么要让魏王来“画蛇添足”了,农乃国之本, 皇帝不允许任何私心打国本的主意。   几日前御前奏对时,即使自己不挤兑三皇子, 皇帝也不会让三皇子插手实验室,不过自己给代劳了, 就……   我是不是就在陛下面前留下了威武不屈的好印象,嘿嘿。   林福这般想着,心里美滋滋,有了滤镜加持, 看魏王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豪爽道:“如今天色尚早,下官请王爷吃饭,感谢这几日王爷相助,不知王爷可否赏光?”   “请吃饭不会是将菜肴送去魏王府,让本王自己吃吧?”秦崧问道。   小丫头有过说请喝酒其实是送几坛酒去魏王府让他自己喝的前科,秦崧必须得先问清楚了。   林福哈哈尬笑两声:“怎么会呢,玲珑珍器,好吧?”很有请客吃饭的诚意吧。   秦崧笑道:“甚好。”   一行人策马回了城。   东西市每日午时开市,林福等人申时到东市,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玲珑珍器的红羊枝杖香飘四溢,将人的馋虫全部勾出来了。   到了玲珑珍器前头,老远就能看到一群人在食肆门前寒暄,走近了一看,嚯,还大多是熟人。   寒暄之人分两边,一边是以太子为首的一群年轻俊彦,一边是以襄武郡王为首的中年天团。   林福分别在两拨人里都看到了俩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老爹和大兄。   林尊跟襄武郡王在一拨,林昉站在太子身后几位。   哟~~~~~   林福都想吹个口哨了,坐在马上冲两人一人挑了一下眉。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林尊心很累。   先是襄武郡王拉着他一起去吃酒,半路遇上三皇子和荣恩侯,他还没反应过来,襄武郡王就跟那边接头完毕,两方合拢。   被襄武郡王算计了,他是心中不爽的,但襄武郡王说是荣恩侯非要他来攒这个酒局,连皇后都搬出来了,看襄武郡王这一年间苍老了不少的模样,林尊到底没有甩袖就走。   然后在玲珑珍器前遇上太子一行,看到自家儿子走在其中,林尊有点儿不太好。   最后看到女儿与魏王一起骑马过来,林尊整个人都不好了。   早知道是这样,就应该去北里吃酒,儿子且不论,女儿是不会去的……吧?   秦崧、林福翻身下马,看太子仪仗齐全的在外行走,齐齐恭敬一揖:“臣见过太子,殿下安好。”   “免礼。”秦峥扫了还身着官服的两人一眼,说道:“大兄,你与林小娘子倒是巧,竟遇上了。”   秦崧眉头微蹙,朗声对太子道:“并非凑巧,臣同林员外去接收公廨田,至此方回。”随后亦扫了一眼太子身后的一群年轻俊彦:“倒是在此处遇上太子,才是真巧。”   林福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对太子道:“这几日多亏了有魏王,臣接手各衙门被征用的公廨田方能如此顺利,为表臣的感激之情,臣便邀请魏王来玲珑珍器吃酒。不想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殿下。”   秦峥缓缓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正是呢。”林福道。   “老三,你也这么巧。”秦崧歪头对一直没出声的秦峻说。   “哈哈……哈哈……真是好巧。”真是巧得见鬼了,秦峻尬笑:“相请不如偶遇,太子和大兄不如一起?”   秦峥正要说“不必”,秦崧却是抢先了一步,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才望向秦峥:“太子以为如何?”   秦峥憋闷:“……甚好。”   这么一通骚操作后,来吃酒的三拨人合拢成了一拨人,要了玲珑珍器最大的绣楼。   林福落座在老爹和大兄之间,被两人夹着小声逼问:“你和魏王怎么回事?”   “就你们刚刚听到的那回事。”林福一边瞪了一眼,“我还没问你们呢,你们怎么回事?”   林昉无奈:“君命难为。”   然后兄妹俩一同看老爹。   林尊:“……”   兄妹俩:“……”   林尊:“……”俩不孝子,竟敢这样看为父!   兄妹俩同时向右边偏头:不看就不看!   林福偏过头,恰巧对上斜对面一个俊美小郎君的眼神,仔细一瞧,哪是什么俊美小郎君,分明是“巨著”女主慕容静。   慕容静身边还坐着前·太子伴读慕容信,这厮正用眼角轻蔑看自己。   林福对这种自以为吊炸天的直男癌眼神都欠奉,一个白身,好意思轻蔑老子这个六品员外郎?   “林小娘子。”慕容静朝林福一笑。   果不愧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已经有倾城之姿的雏形了,这一笑,笑得连林福这个女人都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养眼。   然而美色归美色,慕容静出现在这里极突兀。   她的兄长是前太子伴读,就算现在不能出入东宫了,但跟在太子身边没问题。可慕容静一个女子,虽然跟着兄长一同出门,可却跟着一群年轻郎君在一处,以现在对女子的礼教来看是极不得体的。   虽然在林福看来这些礼教大多是男人加强自己权欲的狗屁,可慕容家从上到下都蛮直男癌的,尤其是慕容毫一直致力宣贯的他的慕容理学,对女子的束缚可是一套一套的,他能同意自己孙女做这种完全违背他的理学的事情?   还是说,他的理学只是他洗脑别人控制别人的工具,他自己却半点儿不遵守,把自己的东西当狗屁?   “慕容小娘子。”林福淡淡一笑,眼角余光瞟见几个年轻郎君将目光投向慕容静,面露诧异之色。   慕容静笑容一僵,她没想到林福会点破她女子的身份,她跟着兄长出来,见到太子后,他身旁亦有几个知情人,却没一个人点破,大家都心照不宣。   她其实是有些羡慕林福的,能入朝为官与男子比肩,京中的贵女们虽然常常在聚会时讨论林福的离经叛道,言谈间多有不屑之意。   可扪心自问的话,又有谁不羡慕这样的离经叛道呢。   所以在看到林福时,慕容静想要借机结交林福,可对方好像并不友好,竟把自己女子身份点破。   自己不像她,是个官身,坐在这里理所当然。   慕容静很委屈地垂下头。   林福感觉到更右边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转过头,对上太子不善的目光。   哦……   林福懂了。   这两人怕是借着这么一大群人的掩护出来约会呢。   林福在心里哼了一声:这两人果然是夫妻哦,看着老子一身绿官服还能叫出“林小娘子”,尤其是太子,你特喵恶心谁呢!   “慕容小娘子。”林福忽然热情唤慕容静,反正这么唤又没唤错,就像“林小娘子”也没唤错一样。   慕容静抬头看向林福。   林福卡壳,唤了人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就干脆胡诌:“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前几日蕙娘,就林嘉蕙,还说起你呢。说你人美心善又才高,言谈间恨不得跟你做姐妹哩。”   你们作为“巨著”中的女主和恶毒女配,反正在“巨著”中是“姐妹”,也没说错。   她一直分神留意太子,话音未落,眼角余光似乎瞧见太子面色勃然一变,待她假装不经意看过去时,太子却神色如常的与魏王说话。   反观慕容静,听到林嘉蕙之名面色淡淡。   “我与林四娘向来交情不深,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慕容静说。   “慕容小娘子的才名美名动京城,谁能不想结交呢。”林福笑着说。   慕容静脸一红,羞涩道:“林小娘子过誉了。”   林福淡淡一笑,没再说。   这时,绣楼外头传来一阵乐声,襄武郡王哈哈一笑,邀请众人去阑干旁观看。   湖中平台上,甘姓三兄弟或弹箜篌、或唱歌、或翩翩起舞。   襄武郡王对秦峻说道:“三皇子这便是我跟你说的那甘姓三子。”   秦峻眯了眯眼:“太远了,看不清。”   襄武郡王便对一旁伺候的酒博士说:“待会儿将那三人叫上来。”   酒博士领命下去。   甘姓三子一曲舞完,适才那酒博士过去同三人说了几句话,三人点了点头,就往这幢最大的绣楼而来。   不多时,三人上来二楼,众人一齐转头看去。   甘姓三子皆是俊美之人,却各有各的特色,其中以甘幼子颜色最好。   林福虽然之前看到过三人,还打赏(损失)了几个猪头金,但隔得远并没看清楚三人的相貌。   这会儿近距离看清了“巨著”中更惨的工具人甘幼子,真的有被惊艳到。   有这么一张脸,也难怪能让太子念念不忘。   林福下意识就朝太子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他眼中的惊艳之色。   哈喽,这位大猪蹄子,请问你还记得你女朋友还在这里么?   在看太子的时候,还顺便发现三皇子对甘姓三子居然不感兴趣,看过一眼就不看了,反而是在盯着慕容静的侧脸放肆看。   呃、怎么说呢……贵圈真乱?   既然看了,就再顺便看看魏王好了。   林福发现这位居然在、吃、羊、腿!   美色当前,这位王爷居然只能看见美食。   不是传言他是个断袖?为什么俊美小郎君还比不上一只羊腿?那他这是断还是不断?或者是个吃货?还是单纯就是饿了?   还有,这位大胡子王爷吃羊腿居然不会把油啊调料啊弄到胡子上,这就相当厉害了,技术流! 第71章   冬至前, 一直悬而未决的太子妃人选终于尘埃落定,册书下发,太子妃花落三朝元老诚安公嫡长孙女儿。   值得一提的是,诚安公已经致仕,未来太子妃之父并未在朝中任职, 在南山脚下的南明书院做了个山长,醉心教书育人与书画。   邸报下发到工部时,林福人不在工部公廨, 而是带着东平侯府的府医去太常寺太医署“交流心得”。   两人合力配出来的治理麦蜘蛛药由于成本太高, 要寻找物美价廉的替代药物, 这是一项大工程, 所以林福讲此事郑重交给了太医署,他们太医署医师二十、医工一百、还有医学生, 正适合来做这件事。   昨日林福得了消息,太医署的几个医学生有了重大突破, 找到了几味非常合适的替代药, 让她今天去看方子。   她就把府医也一起带上了, 下了朝就直奔太医署。   府医当初和林福一同去应制科,可惜帖经没过, 后面的都没有资格被看了,直接被刷掉。   “林员外, 这药稀释喷洒在花树上,花树皆无恙。就是不知除虫效果如何。”太医署医正陈河说道。   “你们怎么施药的?”林福问。   “呃……就用喷桶喷了喷。”陈河道。   林福无语:“陈医正,我记得我给了你们一份农药药效试验方案。”   陈河:“试药效不该你们是屯田司的事情……”   “你说什么?”林福掏了掏耳朵, “我没听清楚。”   “试药效是你们屯田司的……”   “嗯?”林福露出核善的笑容。   陈医正:“……”   陈医正拍着胸脯保证:“试验药效是我们太医署的分内之事,林员外放心,下官一定按照你的方案,试验得妥妥的。”   开玩笑,这位可是敢和太子詹事动刀子的猛人,他一个小小太医署医正,惹不起惹不起。   林福把核善的笑容换成了和善的笑容,满意点头:“陈医正办事,本官自然放心,那本官就等着陈医正的好消息?”   陈河疯狂点头,各种吹牛保证。   “那么……”林福看了一眼秋夕。   秋夕把一叠几十页的纸交到陈河手中。   陈河一脸懵逼地捧着,不敢翻看,总觉得翻看了就会有不好的后果。   林福解释道:“这里是本官整理的赤霉病和立枯病的病原、症状,以及防治这两种病的药物研发思路,陈医正,就交给你了。”   陈河颤颤问:“林、林员外,这是要让下官……”   “还请陈医正带人尽快将防治这两种病的药研究出来。”林福非常和善地鼓励陈河:“小麦扬花期正是赤霉病高发时期。还有立枯病,在育苗期时亦是高发病。明岁春季可就看陈医正的了。”   陈河:“…………下官……”   林福:“相信陈医正不会让陛下失望、让天下农人失望吧?”   陈河拍胸脯,豪气干云:“下官定不辱使命。”   林福笑眯眯:“那本官就等着陈医正的好消息了。”   陈河连连点头,终于将瘟神……不不不、是林员外送走了。   “陈医正,那我们……”一名医工捧着一本之前随药方一起送来的《农药试验方案》。   陈河看看医工手中的实验方案,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研究指导,扶额——哎呀,头痛,我们明明是太医署,疗人疾病的,怎么就变成配置农药的了?   林福从太医署回到工部,还没进值所,听到里头有人在八卦,隐隐听到“太子妃”的字样。   她抖了抖大氅上的雪花,进去值所,里面一群八卦男瞬间消了音。   “干嘛不说了?什么‘太子妃’?”   罗关立刻叫人让出炭盆旁的位置给林福,边解释道:“适才门下的邸报发到各衙门,太子妃定下来了,是诚安公的孙女儿。”   寒冬万事休,工部屯田司这群大老爷们儿无事可做,在值所里八卦起准太子妃来。   有人好奇又八卦,问林福:“林员外,你们闺阁聚会有没有见过这位女郎?”   林福拉着秋夕一块儿坐下来烤火,闻言,眉头一挑,说:“你们一群一把年纪的油腻老男人聚在一起八卦闺阁女郎,要脸不要脸?农书背了吗?农政背了吗?我给你们的那两本《耕作学》和《植物病虫害学》都背好了?理解透了?月末要考试,谁要是考不过,就给本官去堆肥!”   众人:!!!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晏陈不情不愿拿起书,小声嘀咕一句:“小人得志。”   “你说什么?”尾音危险上扬。   “小人得志,”晏陈梗起脖子,“怎么啦!”   “看来晏主事日子很轻松嘛,不如跟本官一起愉快地研究诱变育种吧。”   “……”小人得志!小人得志!   “省得你们还有空八卦太子妃。太子妃什么模样、什么性情、什么家世,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罗关眼见林福与晏陈又要吵起来,赶忙出面打圆场,“林员外,咱们也是关心,毕竟皇太子纳妃乃是国朝大事。”   “皇太子纳妃,国本有固,关心一下自是应该。”林福淡淡道:“但你们关心太子妃的模样、性情、家世做什么?”   罗关道:“这不是太子妃家世清贵……”对太子可没什么助益。   “罗主事,我们是陛下的臣子,该为陛下鞠躬尽瘁,你明白吗?”林福停了一下,轻轻笑:“太子是储君,是陛下的儿子,罗主事,一切自有圣意。”   罗关擅和稀泥、好钻营,但看他年近而立了还是个九品主事,便知其钻营不到点子上。与其这样浪费时间的钻营,不如踏踏实实做些实事。   不和旁的比,就跟同是屯田司主事的晏陈比,晏陈虽然性格不讨喜,是个刺头,嘴毒欠揍,但安排他做的事情却没一样是拖拖拉拉做不好的。   要林福从这两个中选评优秀员工的话,她会选能做事会做事的晏陈。   罗关呵呵一笑,面上是唯唯诺诺,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   东宫。   秦峥与几个心腹们看着下发的册书,皆是沉默。   诚安公,三朝元老,官至尚书左仆射后致仕,现还加了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妃为其嫡长孙女,家世足够显赫。   诚安公其子、太子妃其父,虽没有入朝为官,但为一书院之山长,桃李满天下,在丹青界亦是极有盛名。太子妃的家世足够清贵。   再者太子妃本人也素有孝名贤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佳偶。   但对东宫在朝中毫无助益。   照理说,一国储君,君父又是大权在握,何须还要妻族的助力。   “呵……父皇这是不放心孤,所以给孤安排了这么一个正妻。”秦峥冷笑。   “殿下万不可这样想,您是陛下的儿子,哪有父亲猜忌儿子的。您这样想可就寒了陛下的心,您与陛下父子离心,您想想,谁会高兴?!”太子宾客劝道。   “父子离心?呵……”秦峥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却丝毫没有达到眼底,他说:“在父皇眼中,只有老大才是他的儿子,其他人……孤、老三、老四、老六、包括老九,我们这些皇子都不是他的儿子,是他的臣子。”   太子宾客:“殿下慎言!”   秦峥把目光转向太子宾客,片刻后,带刺的目光软了下来,低声喃喃:“你说得对,孤得慎言,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察事监的听子。”   几名心腹皆面色骤变。   -   坤德殿。   张皇后与三皇子秦峻亦在说皇太子纳妃。   “父皇这是对太子有了猜忌?”秦峻问。   “谁知道呢。”张皇后拨弄着香炉里的熏香,悠悠道:“咱们陛下惯是个冷心绝情的,太子若不是元后所出,太子之位哪会落到他头上。”   秦峻闻言苦笑:“我们这些儿子在父皇眼里都比不上老大一个。”   张皇后让宫人把香炉端走,靠在软软的迎枕上,对儿子道:“那是老大出声的时机好。陛下那时登基不久,后宫有太后,前朝有太傅,说不好听的,那时的陛下就是个傀儡,被逼着娶了元后,心中苦闷得很,老大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生,出生时还出了意外差点儿没救过来,你说陛下会不会格外喜爱老大?”   “也是怪我肚子不争气,”张皇后幽幽叹了一口气,“那时我与老大生母玉美人同时有孕,可惜我没能保住那个孩子。”   “阿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秦峻道:“老大且不论。若父皇猜忌太子,于咱们不是正好。”   张皇后笑了:“你说得对。”   秦峻也笑了。   “对了,江南之事……”张皇后的话被儿子严厉的眼神打断,面上一霎惶惶。   “阿娘慎言。”秦峻低声道:“江南之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老大才是扬州大都督,江南是他的地盘。”   “那太子……”张皇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太子要怎样,与我们更没有关系。”秦峻说:“太子与老大两败俱伤那是最好不过,就算不行,先把太子拉下马。老大生母出身低微还早逝了,太子之后,我才是皇后嫡子。”   张皇后呵呵一笑:“正是呢,除了太子,可不就是我儿才是皇后嫡子。”   正巧这时,午后小睡醒来的九皇子秦岳跑进来,囔囔着:“三兄,三兄,你说要带我去踩雪的。”   张皇后:“……”   三皇子:“……” 第72章   太子妃人选定下来后,京城里无论高门还是市井都八卦了好一阵, 林福在公廨里听的是这个, 回家了还是听的这个。   “诚安公府的姐姐以前见得少, 说是身子不太好, 这几年倒是见好了些,但也不爱出来见人, 也不知性情如何。”林嘉蕙将点好的热茶分别捧给老夫人和聂氏,然后又从侍女手中接过热点心, 先放到老夫人手边,“祖母,这是孙女儿亲手做的五福饼,您尝尝可还合口。”   聂氏就把林嘉蕙好一顿夸, 说她多有孝心,如何如何。   老夫人没动茶点,先点道:“太子妃如何性情,不能我们能妄议的。”   “祖母说得是,孙女儿受教。”林嘉蕙脸上笑容非常诚恳, 盈盈拜下。   老夫人看了她片刻,转而对聂氏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天天在她跟前献殷勤装孝顺,都一个月了, 她们装得不烦, 她看戏也看烦了。   聂氏欲言,收到爱女的眼神示意,又换了笑颜:“母亲, 儿媳与蕙娘孝顺您是应该的。”   老夫人淡淡道:“随你们吧。”   “祖母,您尝尝孙女儿的五福饼?”林嘉蕙笑盈盈推荐她的饼。   老夫人拿起一块饼,外头守着的仆妇快步走了进来,言道:“老夫人,郎主他们回来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五福饼,吩咐仆役们再添个炭盆,“阿福怕冷,又是从外边儿回来,定是一身寒气。”   林嘉蕙原本站在老夫人跟前,看了一眼被随手扔下的五福饼,敛了笑,回聂氏身后站着。   没一会儿,林尊带着儿女,在门口脱了大氅,四人俱是一身公服,大步走进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让四人快些坐下,“今儿个怎么这么早便下值回来了?”   林福坐下后,仆役立刻搬了个炭盆放在她脚边,里头烧着上好的银霜炭。   “阿娘,快冬至了,明日开始休朝七日,今日无事便早些下值回来陪阿娘说说话。”林尊笑着说。   “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老夫人让秋露端了热甜汤给林福,对林福道:“快些喝了,暖暖身子。”   林福接过甜汤,冲老太太笑:“谢谢阿婆。”   林昉假作不满,道:“阿婆可是真偏心,甜汤只给阿福,我们都没有。”   “你呀,多大人了,还跟妹妹抢吃食。”老太太轻笑,“那可是专给女子补身子的甜汤,你要喝?”   “算了算了,还是让阿福独享吧。”林昉四处瞧瞧,往常李敏月都在期远堂在老太太跟前敬孝,今日没看见她,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阿婆,怎不见月娘?”   老夫人道:“她精神不太好,我让她休息去了。”   “叫府医瞧过没有?”林昉着紧问。   说到府医,老太太很无奈,指了林福:“府中良医被这丫头给弄到太医署里去搞什么农药了,只得去陈瑞堂请了陈大夫来给你媳妇瞧。”   “呵呵。”林福捧着汤碗装可爱。   正说着呢,李敏月身旁伺候的妈妈在外面请见,进来后整个人都喜气洋洋。   “老夫人、侯爷、夫人、大郎君,大喜啊!我们娘子有孕了!”   “真的?”老夫人激动得猛地从罗汉床上站起来。   林昉也是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那妈妈就一叠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那妈妈笑道:“陈大夫瞧了,说是两月有余。我们娘子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又没精神,都是因为身怀有孕呐!”   “好好好!祖宗保佑!咱们这一支后继有人了!”老夫人难得这般喜形于色。   林尊亦是满脸笑容,捋着他的美髯,道:“这等喜事,得紧着告知亲家,同喜才是。”   “正是正是。”老夫人道。   聂氏提醒道:“母亲,李氏的胎还未三月,没有坐稳,不好让外人知道的。”   林昉已经等不及他们商量出什么结果,先去看妻子去了。   “不如我去定国公府走一趟吧。”林福放下汤碗。   “你去?”聂氏皱眉,想说你一个姑娘家凑这等热闹做什么,可看林福身上的深绿官服又说不出话来了。   林福对老夫人道:“我去,别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去找世父问问,我要的那几个道长什么时候送来给我。”   林尊:“……”你要的那几个道长都拒绝入朝了喂。   老夫人和聂氏不明白“道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林嘉蕙轻笑道:“福妹妹要道长做什么?炼丹么?”   林福假笑:“是的呢,你要吃吗,要命的那种。”   林嘉蕙一噎,幽幽道:“福妹妹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   林福都懒得理她,就没见过这么爱找存在感的人。   说定了由她去定国公府报喜,她就穿上狐裘大氅裹得跟个球一样出了府。   老夫人在林福离开后也坐不住,说着要去看看有孕的孙媳妇儿,拦不住,侍女们赶紧给老夫人穿严实了,才打着伞往春和院而去。   聂氏也跟着老夫人一起去了,林尊这个公爹不好去儿媳的住处,就先回了彤弓院。   存在感向来很低的林昕默默离开回自己住的小院。   林嘉蕙最后一个离开期远堂的,秋露送她出去。   送到回廊上四下没有人,秋露道:“四姑娘,还望四姑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林嘉蕙说:“我自然记得,耐心等着,用不着多久了。”   “那我等四姑娘的好消息。”秋露说罢就转身回去期远堂。   林嘉蕙沉着脸回到兰心院,想了想,叫来雪兰,让她去务本坊的金墨书斋找掌柜传个话。   -   自打天冷了后,林福就不爱骑马了,而且她裹得跟个球一样上下马也困难。   青幰马车一路驶到定国公府,早有小厮先一步到定国公府递拜帖,林福到时,定国公府的管家正在门口等着。   “林员外,快请,快请。”管家笑呵呵地给林福引路。   定国公府如今的主子就只剩下李骥夫妇,府中难免冷清了些,林福跟着管家穿过回廊往府中后头的一水榭走。   “今日魏王来了,送了一头刚猎的鹿,咱们公爷和魏王就在后头水榭升了炉子烤鹿肉。”管家边走边解释。   “那我可来得真是时候,有口福了。”林福笑道。   管家嘿嘿尬笑两声。   林福:?????   到了水榭,就看见大冬天临水吹风赏雪烤鹿肉的一老一少也都穿着厚厚的毛氅,只是不像林福直接裹成了一个球的模样。   “王爷,世父。”林福把手炉递给秋夕,对二人拱手行了个礼,完了立刻就把手炉拿回来,手又收回狐裘里捂着。   “福丫头来得正好,试试老夫的手艺。”李骥把一块刚烤好的鹿肉盛碟子里,递给林福,并横了秦崧一眼,道:“荣保总说老夫不会烤肉,几年前他刚到边塞,娇气得很,明明水土不服闹肚子,还非说是吃了老夫烤的肉,哼!”   林福瞅着碟子里明显烤糊了的肉,抬头看了李骥看秦崧,脸上就差没直白写上几个大字“我可以不吃吗”。   这块烤鹿肉已经不是普通的烤鹿肉了,这是一块生.化.武.器啊喂,吃下去铁定食物中毒。   “福丫头,快试试。”李骥还贴心地给拿了双筷子。   林福艰难举箸。   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自己跑这一趟,该让大兄来的,老婆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老丈人是他的,烤糊的鹿肉也该是他的才对。   “将军别难为一个小丫头了,”秦崧帮忙解围,把林福手中的筷碟都拿走,“三日后是冬至大朝,她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林福星星眼:魏王,好人啊!   李骥不乐意,夹过那片转手了几道的烤鹿肉塞进嘴里。有那么难吃么,不就是硬了……唔,是有些太硬了。   “来来来,老夫再给你们烤几片。”   林福觉得自己就不是个风雅人,这吹风赏雪烤鹿肉的事情与自己画风严重不符,就脚底抹油要溜:“我去给世母请个安吧,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世母说哩。”   “那快去吧,折回来正好可以吃了。”李骥摆摆手,专心致志烤肉。   秦崧就看那没义气的小丫头走飞快,裹成那样还能走稳当,也是很厉害了。   林福被引导正房暖阁,跟定国公夫人何氏请了安,将李敏月已有两个月身孕的事一说,何氏惊喜得都呆掉了。   “真、真的?”何氏一把握住林福的手,轻声的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问。   林福笑说:“千真万确,请了陈瑞堂的陈大夫来瞧的,她最擅妇科。”   “太好了,太好了……”何氏站起来跟四处转,一下拿起这个一下拿起那个,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自己就先急上了,“哎呀,我要干嘛去了?我这是要干嘛?”   林福道:“嫂嫂定很想见世父、世母,祖母便派我来先来报个喜,请世父、世母明日去我家赏雪赏梅。”   何氏拍拍林福的手,“好好好,还是你家老太太考虑得周全,好孩子,这大冷天的让你跑一趟了,没冻着吧?”   “劳世母挂心,我穿得厚着呢。”林福拉了拉身上的裘衣。   “那就好,那就好,哎呀!”何氏一惊一乍,把林福给吓了一跳,就听她说:“这喜事得赶紧告诉公爷啊!”   说着连大毛衣裳都没穿就跑出去了。   侍女们惊呼一声,赶紧拿上斗篷、手炉、伞等物追上去。   林福一个客人也不好单独待在人家主院里,赶紧跟上,又回到水榭了。   李骥正好烤好几片鹿肉,老远瞧见夫人和林福一前一后过来,招了招手:“夫人,福丫头,来得正好,来试试,这次烤得肯定不错。”   何氏哪有心情吃什么烤糊的鹿肉,一把将李骥拖到旁边小声咬耳朵,片刻后,李骥虎目圆睁,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好好好,太好了。”李骥拍拍妻子的手,“明日就去,明日就去,我们要准备些什么,快快备好,明日拿去给月娘。”   然后过来跟秦崧说:“荣保,府中有事,老夫今日就不留你了,改日再一块儿喝酒。”   “那我就先告辞了。”秦崧叮嘱了一句:“将军不可太过激动,当心旧伤。”   “知道了,知道了。”李骥答应得很敷衍。   林福见状,就怕自己留下来会被要求吃烤鹿肉,立刻就说:“世父、世母,我也先告辞了。”   跟在秦崧身后就走了。   出了定国公府,林福跟秦崧告辞,被他叫住。   “有一事需同你说。”秦崧道。   林福便没上马车,不好站在别人家门前说话,两人边走边说。   “长平开春便要远嫁扬州,她想见你一面。”秦崧顿了一下,又道:“若你不想见,本王帮你回绝了长平。”   林福听到“长平”二字时愣了一下,才想起说的是长平县主。   自去岁闹得满城风雨后,长平县主就消失在众人眼中,人们的谈资换了一波又一波,再无人提起长平县主。   秦崧解释道:“长平为此事求了襄武王叔许久,王叔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闹出什么事来,就没松口。前些日子我去了郡王府,长平我带话,郡王妃亦求我,郡王妃曾与我有恩,因此我答应了帮长平带话。话我带到了,去不去在你,不必勉强。”   林福考虑了一番,仰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去见见长平县主吧。”   “多谢。”秦崧道:“明日未时,我去东平侯府接你。”   “小事而已,王爷不必言谢。”林福笑说。   秦崧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以长平如今的名声,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敢与她来往了,世人的口诛笔伐都是无形的刀,刀刀致命。若非因为我,你不必承受这些。谢是应该的。”   “那我可最不怕的就是口诛笔伐了。”林福嗤地一笑:“王爷,这半年来我被骂得还少吗?若在意那些狗屁卫道士们的垃圾话,我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秦崧朗声笑:“西河林福果真不同凡响。”   林福亦朗笑:“过奖过奖,魏王亦当世伟丈夫也。”   秦崧低头,小姑娘去岁才只有自己胸口那么高,如今快到自己的下颌处了,脸上的肉亦消减了许多,再过得两年就该长成大姑娘了。   “天冷,早些回去,明日我去接你。”秦崧道。   林福点了点头,抱拳:“王爷,告辞。”   秦崧笑,亦抱拳:“告辞。”   看着裹成个球的小丫头笨手笨脚上了马车,秦崧利落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走远。   东平侯府的马车等魏王走远了才动起来,往相反的方向走。   林福抱着手炉坐在车中,跟秋夕聊天:“什么时候我骑马能有魏王那么帅。”   秋夕:“那可能得姑娘你长到魏王那么高。”   林福:“……”   天聊死了。 第73章   第二天, 正好是放冬至大假, 定国公夫妇辰时正就到了东平侯府来,随他们一道来的还有两大车东西——给女儿和未出世的外孙的。   他们到时,林福还在床上赖着不起。   作为一个每天五更起床去上朝的常参官,睡懒觉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   “姑娘,该起了,亲家公婆上门了。”朱槿在床边念咒一样唤林福, 不这样林福大冬天是起不来床的。   “什么时辰?”没睡醒的林福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辰时正。”朱槿轻推林福,“姑娘快写起来,亲家公婆都已经到了,带了两大车的东西,都是给大郎娘子的。还给咱们府里的姑娘们都带了礼呢,三姑娘、四姑娘、七姑娘、八姑娘都去了, 就差姑娘你了。”   林福坐起来,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洗漱穿戴好,到了期远堂,所有人都到了, 何氏握着李敏月的手, 母女俩小声说着话。   “怎么这么晚,还让客人等你。”聂氏横眉不满,要不是有客人, 她非得好生数落林福一番不可。以为自己当了个官就了不起,越来越没规矩了。   林福扫了聂氏一眼,扯了扯嘴角没理她的话, 反正她跟她是相看两相厌,若不是有孝道压着,她也保证让聂氏动辄得咎。   她挨个儿请了安,又跟李骥夫妇告了罪。   “无妨,”李骥笑道:“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一到休沐就不想起来。福丫头正是缺觉的年纪,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上朝,也是可怜。”   林尊就笑:“李公快别可怜她,这丫头惯会蹬鼻子上脸,你这么一说,她立刻就能给你装可怜。”   正准备装可怜的林福:“…………”   何氏招手让林福过去,说来:“福丫头,瞧瞧,你世父给你挑的小玩意儿,看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世母给你换一个。”   何氏身旁的侍女将一只锦盒捧着送到林福手上。   “那我可就打开了,”林福玩笑着说:“世母,若是不喜欢您可得给我换。”   锦盒打开,里面铺了一层锦缎,锦缎上放了一枚青州红丝石砚。   砚随形雕云霞花卉,华缛致密,资质润美,砚在手如握美玉。   这可真是……太得林福喜欢了。   “多谢世父、世母,我可喜欢了。”林福笑眯眯冲李骥夫妇行礼,锦盒抱在手里就不愿撒手了。   堂中其他东平侯府的姑娘见林福得了一方名砚,而她们皆是首饰,不由都心生诧异,各自有思量。   人全都见了,老夫人体贴孙媳妇儿,想着她与亲家公婆必定有许多话要说,便让他们自去了。   李骥嘱咐了女儿几句,同林尊去了前院吃茶聊天,林昉作陪。   李敏月就拉着母亲回去春和院说私房话。   林福看时辰还早,准备去睡个回笼觉。   “福妹妹。”林嘉蕙却叫住了她。   林福停下脚步,半侧身看着林嘉蕙。   “福妹妹,兰心院的小花园里梅花开了,我摆了茶点,邀上了三姐姐和七娘八娘,福妹妹也一起吧。三姐姐转年就要出门子了,我们姐妹也一起说说话。”林嘉蕙笑盈盈道。   林福:“本官没空。”说罢,很有官威的走了。   林嘉蕙笑脸一僵。   林嘉芸短促地笑了一下,说:“我还有嫁衣要绣,就不与你们吃茶点了。”也走了。   七跟八也不是傻的,都这么久了哪会还看不清家中形势,三跟五都走了,她们也立刻说谭先生还布置了功课没做完,然后跑飞快。   最后徒留林嘉蕙恨得牙龈都要咬碎了。   林嘉芸走了,并没有回去绣嫁衣,而是绕了一大圈拐到了景明院来。   林福这会儿回来又不觉得困了,在正心轩书房里让秋夕研了墨,在写些什么东西。   “五妹妹。”林嘉芸进来,走到书案旁下意识看了一眼林福在写的东西,就见纸上几排奇怪的符号,没一个能看懂,不由问道:“五妹妹这是在写什么?”   林福停笔抬头。   林嘉芸小退了半步,慌忙道:“我是不是不该看,五妹妹,抱歉。”   “无妨。”林福摇摇头,继续把氯仿制取的方程式写完,搁下笔请林嘉芸坐。   侍女们端上茶点,两人吃了一些,林嘉芸捧着茶盅,笑着说:“已是许久没有同五妹妹坐下来吃茶说话了。”   自从朝廷下了诏令,准许女子应制,林福就在备战科举,之后高中状元顺利授官,越来越忙碌,想要见她一面都只能等到晚间她下值回府给老太太请安。像这样坐下来悠悠闲闲吃茶说话,已经半年以前的事情了。   “三姐姐找我有什么事?”林福开门见山。   林嘉芸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她是侯府年纪最长的姑娘,生母不受宠,侯夫人也不算是个慈和的嫡母,因此她谨小慎微惯了,有话要说也不先说,向来是等着别人的话头来接话,语气也都保留三分。   林福先前不明白她的性格,和她兜了几次圈子,差点儿没把自己累死,之后就学乖了。   面对林嘉芸只能直来直往,因为她永远比你有耐心。   “是关于蕙娘的。”林嘉芸说。   林嘉蕙?   “她又怎么了?”   “蕙娘似乎与秋露有来往,”林嘉芸道:“我好几次瞧见她们两人在一处说话。秋露是祖母身边的伺候的,我就是怕……”   怕什么,她没有说。   这种空穴来风的话她除了能跟林福说,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转年出了正月就要出嫁,最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家中出事,因此她并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林嘉蕙或者是别的人。   “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去盯着林嘉蕙。”林福颔首,又道:“待三姐姐出嫁,我给三姐姐添妆。”   林嘉芸笑了笑,随后放下茶盅,道:“我就不打扰五妹妹了,我那嫁衣还没绣完呢。”说罢,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林福将林嘉芸送出景明院,回来吩咐朱槿安排人去盯着林嘉蕙。   朱槿这个包打听小能手,别看性格有些咋咋呼呼,大概是看上去一点儿攻击性都没有,她在府中仆役里很吃得开。   得了林福的任务,朱槿拍着胸脯:“姑娘放心好了,保证把兰心院盯得死死的。”   林福说:“办得好了,有奖励。”   朱槿呵呵憨笑,来个狮子大开口:“那姑娘,我想吃玲珑珍器的红羊枝杖。”   “好好好,办好了,让你吃一整只羊。”林福答应着回到书房,看到正在整理自己手稿的秋夕,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坐下来,问秋夕:“我听说你和秋露不是家生子,而是幼时卖来侯府,一直在祖母院子里伺候的,是吗?”   秋夕停下动作,轻声说道:“是的,我和秋露是同村。就是姑娘你出生那年,关中大旱,没有粮食,整个村里老人和孩童是最先饿死的。我和秋露那时才三、四岁,很多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跟着阿爹阿娘还有阿弟和同好多人一起出了村,一路走一路走,路上有人死去有人被卖掉,然后我和秋露被一起卖到东平侯府了。”   三、四岁的小孩儿买来能做什么,无非是老夫人一时的恻隐之心,救下两个孩童,算是给刚出世的孙女儿积福(谁知道积错了人)。   在东平侯府的日子比以前好太多,老夫人虽然为人严厉,但赏罚分明,而且老夫人还让吴嬷嬷教她们识字学理,身为仆役,这是非常难得了。   秋夕对老夫人是极感激的。   “秋夕,”林福沉吟道:“我将你放良吧。”   秋夕大惊:“姑娘……”   她曾想过,将五姑娘伺候好了,在五姑娘大婚时求她一个恩典,将自己放良了出去自行婚配。但如果主人家不愿意给她这个脸面,她也不强求,她感激老夫人,亦是钦佩五姑娘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五姑娘竟先提出要给她放良。   再联系到刚刚说的秋露,秋夕一时心中甚是惶惶不安。   “姑娘,我……”   “这个事情,我其实想了有一段时间了。”林福坐下来,也示意秋夕坐下说话,“看你整理我的笔记手稿,记录我说的各项事情的要点,皆条理清晰,抓得住重点。我就在想,将你放良了,让你去试试流外铨,考个书令史什么的。”   秋夕整个儿都惊呆了,她如何能想到,五姑娘要将她放良,是要让她去考个流外官,这……这可能吗?   林福道:“你毕竟是奴籍放良,科举估计是不行的,考流外应该没问题,我去吏部问问。如果能考上,加把劲儿升上勋品,将来也能入流的。”   “姑娘,我……我……”秋夕颤抖着嘴唇,已经泣不成声。   林福却丝毫不解别人的感激之情,还以为秋夕是担心女子不能考流外铨,大力保证:“放心,有我在朝中,怎么着也得给女子挣得一个机会。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你先准备着,我也去给你找一些以往的考试题做做。”   “姑娘!”秋夕猛地一下跪在林福面前,深深拜下,“姑娘再造之恩,秋夕没齿难忘。”   若自己真能去考流外铨,就是拼了命也要考上,以报五姑娘。   林福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拉起来。   “我找个时间跟祖母说说这事,你放良了也不必出府,就做本官的门客吧。”   秋夕又要哭,林福赶紧让朱槿给秋夕擦眼泪。   “秋夕姐姐,我可是从来没见你这样哭过。”朱槿擦眼泪的动作十分粗鲁,把秋夕的脸都擦红了,被瞪了还笑嘻嘻:“姑娘给你放良是好事,应该笑才对,等你考了官,以后可要多多提携姐妹哟。”   林福瞅着笑嘻嘻的朱槿,觉得自己不能厚此薄彼,便说:“不如给你也放良了,跟秋夕一起考流外铨。”   吓得朱槿把手帕一扔,扑过去抱住林福的腿,大声道:“我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我不走,我就要伺候姑娘一辈子,姑娘在哪儿我在哪儿。”   林福:“……”   朱槿仰头:“而且我走了,谁帮姑娘打听各种街头巷尾的传闻,谁帮姑娘盯着兰心院呢?”   林福:“……”   这什么破侍女,说的她好像很八卦一样,见天儿的让人打听东家长李家短的,并没有好么!   而且林嘉蕙,她并不放在眼里好么!   朱槿:“而且以我这脑子,肯定是考不上的,就不浪费时间了。”最后这句才是心里话。   林福:“……” 第74章   未时初, 秦崧准时到了东平侯府,林福业已等在阍室, 等他一到就出门了。   林福昨日便同祖母说了要同魏王去襄武郡王府, 老太太虽然不赞同却也没阻止。   林福还是坐着她的青幰马车,秦崧骑马走在一旁, 魏王仪仗将这两人簇拥起来。   车帘掀起, 林福张嘴话还没说,一阵冷风吹来,把她探出来的头立刻吹了回去。   秦崧被惹得一阵轻笑,说道:“天冷, 就别掀开帘子吹风了。”   “车里烧了火炭,王爷要不也一起坐车,省得吹冷风?”林福道。   大冬天就不要骑马耍帅了。   “不必。”秦崧道:“京城的风还比不上边塞的十之一二。”   听他说起边塞, 林福一下来了兴趣, 双手交叠扒着车窗的窗框,整个脸也不怕冷风了,都探了出去, 问起边塞的风土人情来。   在秦崧的描述中, 边塞并非京城人口中那可怕的苦寒之地,那里有豪迈有悲壮亦自有其乐趣和温情。   林福吃了他这个安利, 向往起边塞来,恨不得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还有一个问题。”林福竖起一只手,点点自己的脸,“你这胡子, 是为了保暖吗?”   见过络腮胡,但没见过这种浓密的半张脸的络腮胡,如果是为了保暖的话……   真能保暖吗?天太冷难道呼出去的水汽不会让胡子结冰?   秦崧:“……”   林福眼都不眨一下,盯着秦崧的脸。   不看胡子,只看魏王上半张脸,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眉眼与皇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皇帝就已经帅炸了好么,若魏王还青出于蓝……   哎呀,这么好的相貌作甚要用胡子遮起来,暴殄天物嘛。   秦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耳朵也不知是羞得还是冷得,通红。   林福:“嘿嘿。”   秦崧:“……”   “咳咳,到了。”终于看到了襄武郡王府的乌头门,秦崧提醒了马车里的人一句。   林福不再戏谑,马车在直接驶进襄武郡王府的乌头门,在阍室前停下,她扶着秋夕的手下车,等在此处的郡王妃立刻迎过来,冲她抱歉地笑:“林家女郎,又麻烦你了。”   “郡王妃客气,我与县主也是相识一场,听闻她要远嫁扬州,正该来见见的。”林福微笑着说。   郡王妃让管家引魏王去郡王那儿吃茶,自己领着林福往长平县主住的小院走。   小院自然不是曾经那样凌乱不堪,院外也没有一群守着的大力仆妇,安安静静的。   进去后,林福发现这院子冷清得很,竟是连个守门伺候的都没有,长平县主坐在正厅里,看到她,缓缓露出个笑容:“林福,你来了。”   “县主。”林福福了福身,被长平县主请在罗汉床对面坐下。   长平县主看向郡王妃,后者暗暗叹息一声,带上门出去。   “林福,你知道吧,”长平县主转头对林福笑:“我开春便要嫁去扬州,夫家是扬州望族,倒也不辱我这县主身份。”   林福不言,看着长平县主。   一年未见,长平县主瘦了许多,性情也变了,曾经的热烈如火变成了一潭死水。   她虽然是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单纯做出笑的模样。   “祝县主和未来的仪宾鹣鲽情深、恩爱不移。”林福咽下叹息,说道。   “借你吉言。”长平县主语气淡淡,“若将来你去扬州,定要去见我,我带你玩耍,以后扬州就是我的地界儿了。”   “一定。”林福道。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   她们都不能算是朋友,只是相识一场罢了,林福其实很奇怪长平县主为什么一定要见自己,都拜托到魏王处。   “我……”   长平县主打破了沉默,却说了一个字又没了声。   林福并不催促,耐心地等着。   “我……我很羡慕你,林福。”长平县主说。   林福转头看她。   长平县主扯着嘴角做了个笑模样,哂道:“你瞧,同样是为自己挣得想要的,同样是败了名声,我们俩的结局却截然不同。”   “不一样的。”林福说。   “有哪里不一样!”长平县主猛地转头瞪着林福。   “我若成功,将有万世之功,县主,你呢?”林福看着长平县主的双眼,目光锐利,几欲看入对方心底,“我不否认我的私心,我赌上东平侯府的前途,林家所有姑娘的前途名声,想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想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婚事也好、人生也好,不被任何人摆布。但我手中握着筹码,县主,你有吗?”   长平县主目光一滞,垂下眼帘,嘴角颤了几下,喃喃:“你说得对,我没有筹码,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失败了,你成功了……”   林福撇开头,拿出一方绢帕递给长平县主。   看到绢帕,长平县主愣了一下才接过去,擦了把脸,说道:“林福,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县主,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林福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她其实不太擅长劝人(比较擅长怼人)。   长平县主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再说,“这大冷天把你请来,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将来你有机会去扬州,我定补偿你。如此,我便不送你了。”   林福起身告辞,走到门边了,身后忽然又传来长平县主的声音。   她说:“那个,他、他可好?”   林福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长平县主。   她费尽心思,啰嗦了一大堆,真正想问的恐怕只是最后这一句罢。   “他很好。”林福说:“县主,世人皆称扬一益二,扬州乃钟灵毓秀富庶地,你去了扬州,也会很好。”   长平县主轻笑一声:“你说得对,我亦会很好。”   出了长平县主的小院,林福去跟郡王妃告辞,走到阍室前就见秦崧已经在这里等着,一旁还站在襄武郡王。   “抱歉,让王爷久等。”林福朝秦崧拱手,又转向襄武郡王:“见过郡王。”   秦崧道:“并未,我也才刚过来。”   襄武郡王笑:“我那女儿任性得很,劳侄女跑这一趟了。”   林福道:“郡王客气,我亦许久未见县主,今后再见也难了。”   襄武郡王低叹一声,满心无奈。   从襄武郡王府告辞出来,秦崧将林福再送回去,林福推辞了几次,便却之不恭了。   “今日多谢你。”秦崧骑在马上,对从马车车窗探头出来的林福说。   林福:“唔……”   秦崧看她沉吟不决,便问:“有何事,可直言。”   “那我就直说了。”林福很不客气道:“王爷,我觉得对帮了自己忙的人,要给点实质性的感谢比较好。”   秦崧一笑,很上道:“你要什么样儿的实质性感谢?”   “王爷你知道的,我跟朝廷点名要了几个道长,陛下都下了诏令,这些人居然以‘自己乃方外之人,不入世’为由,拒绝朝廷征召,调子实在高。”林福说着,气愤握拳挥了挥。   一个个都学袁大儒,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袁大儒那本事和为民之心。   秦崧听着,让她继续说。   林福:“不如王爷你帮我把他们给绑来吧。”   秦崧:“……”   林福就解释自己想要那几个道长是所为何事。   她想要制取秋水仙碱来做诱变育种,把秋水仙碱的制取提纯流程整个画出来,一看——   哦豁,手边什么玩意儿都没有。   回流提取装置没有。   乙醇、硫酸、氯.仿也没有。   但她岂能被这些困难难倒。   没有回流提取装置,就画个结构图,找手工达人四兄林昕来做。   并且在两人说话时,无意瞧见少府监烧的一个琉璃摆件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来,林福脑袋上灯泡一亮。   回流提取装置的结构图画完了,又顺便把光学玻璃、显微镜、放大镜的原理给四兄一说,给画了个显微镜的结构图,这些都是初中物理知识,很容易的。   至于如何做玻璃……   不好意思,她是农学博士,不是工学博士,不会。   但她相信手工达人林掌冶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其他的提取试剂,乙醇倒是好办,用生物质酶解发酵便可。   硫酸嘛,她读书的时候有学到过,古代道士用绿矾制绿矾油,那油就是硫酸。还有,唐代炼丹家孤刚子著的《黄帝九鼎神丹经诀》记有“炼石胆取精华法”,就是锻烧胆矾而获得硫酸。   最麻烦的是氯.仿,就是三.氯.甲.烷,这玩意儿有毒的,虽然可以用毒性低的二.氯.甲.烷替代,可无论是三还是二,以现在的技术都不太好制取。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林福把制取工业制取氯.仿的步骤一一列出来,要想法子把一些不能实现的地方怎么替代了。   这个时候就非常需要那几个被点名的炼丹达人道长了,他们一看就是化学好手。   可道长们调子实在高,居然拒绝朝廷的征召。   那好吧,先礼后兵,下诏你们不来,那就把你们绑来好了。   秦崧听完后,眼中闪过笑意,认真严肃点头:“行,我让人去把那几个道长给你绑来。”   “那就多谢王爷了,你真是一个好人。”林福疯狂发好人卡,她接触过的几个皇子,就数魏王最好。   秦崧干脆好人做到底:“若那些道长来了心生怨愤,我去帮你看着他们。”   林福星星眼,竖起大拇指点赞:“王爷,靠谱。看你胡子这么多,就知道你靠得住。”   秦崧:“嗯?”   林福:“……”   秦崧:“你刚刚说本王胡子什么?”   林福:“哎呀,天好冷啊,我头都冻僵了。”刷地放下车帘。   外头,秦崧一阵大笑。   车里,林福满脸尴尬。 第75章   冬至日, 皇帝祀昊天上帝于圆丘。   未明一刻,天光还是一片漆黑,四下里仪卫打着火把,太庙里也点着手臂粗的烛火,林福身着爵弁祭服,跟着谒者的指引, 站定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肃穆等待。   未明三刻,诸卫列大驾仗卫,侍中版奏:“请中严。”   皇帝服大裘冕, 乘舆以出,太常卿引皇帝至庙, 殿中监进镇珪, 皇帝执镇圭。   协律郎举麾, 太乐署奏《豫和》, 祭祀开始。   林福听着奉礼郎高亢的引导声音, 一拜再拜,六品爵弁青衣纁裳、白纱中单,与老爹的三品毳冕比起来轻薄不少,冷风一吹, 差点儿没把她吹得原地冻结,但这么三跪九叩之后,倒是感觉不到冷了。   祭祀之后出太庙还朝,紧接着便是冬至大朝以天子赐宴, 一直到未时出宫回府。   东平侯府里的家祠一早就摆好了香案,只等着郎主回来祭祖。   从这一年开始,西河林氏这一族有了不同。   以往祭祖只有男子才能入祠堂,妇人们只能站在祠堂外面等着,而今年,祠堂里多了一个女子,正是林福。   这是林尊去信与族中宗子提起,言林福既有官身能立太庙祀天,那便可入宗祠祭祖。   宗子与族老们商量了一下,虽有一些族老不乐意,认为女子入宗祠祭祖是乱了传承规矩,可东平侯说得又没错,人小姑娘如今是官身,都能入太庙祀天,难道林家祖宗比昊天上帝还牛逼,西河林氏还能比得过朝廷?   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行动上都得愿意,宗子回信给林尊,西河林氏的宗祠从此有林福的一席之地。   祭祖完毕,林福跟在父亲、几位叔叔、兄长身后从家祠出来,对上外面以聂氏为首的一众女眷各异的目光。   之前无论是林福高中状元、杏林赐宴、还是上朝下值,女眷们对此并没有什么想法,这些对于生活在后宅中的她们似乎很遥远,直到林福能入祠堂祭祖,她们一下子感受到了彼此身份上的变化。   宗族之中,女子不能入祠堂祭祖,因为这里是男人们的特权,女人只能站在外面看着。   而现在有了一个林福,可以踏足她们只有犯错被罚才能进去的地方,为祖宗上一炷香,这其中的差别实在太大。   “家宴已经备好,现在是先去母亲那儿,还是去正堂?”聂氏的目光掠过林福,面向林尊问道。   林尊奇怪地看了一眼聂氏,说:“先去给母亲请安。”向来都是如此,有什么值得特意问一句的。   聂氏尴尬地笑了一下,她刚才是因为对上林福的目光忽然心慌了一下,没话找话。   这个亲生女儿她从未喜爱过,可到如今,聂氏忽然明白,她的亲生女儿也从未期待过她的喜爱。   她的喜爱重视对她来说从来不重要,她都能为自己在宗祠里挣得位置,还会在乎这些吗?   有一瞬间,聂氏感觉心中空了一下,怅然若失。   然而下一刻在林嘉蕙来扶着她后,又将这些情绪抛诸脑后,她有乖巧可人孝顺体贴的宝儿就好。   家宴开在前院正堂,给老太太请了安后,便扶着老太太过去,已经分家的四房人一起和乐融融吃牢丸、行酒令、玩双陆。   冬至日后一日,还是假期中,林福愉快地睡到自然醒,一问都已经巳时正了,懒懒散散洗漱穿戴好后,就去期远堂给老太太请安。   到了期远堂外头,院门处不仅有惯常给期远堂守门的仆妇,还有彤弓院、兰心院、春和院的仆妇。   景明院的人还没来记得说话,彤弓院的仆妇就上前拦住了林福,“五姑娘,夫人和老夫人在说事,你现在不方便进去。”   朱槿立刻上前指着兰心院的人,喷彤弓院仆妇:“怎么,我们姑娘不能进去,四姑娘倒是毫不避讳能进去,这侯府中四姑娘一个养女倒是比我们姑娘这个嫡女还有脸面些咯!”   “朱槿姑娘,咱们为奴为婢,都是听主子吩咐做事,什么嫡女养女的,也不是我们下奴该说的话。”彤弓院仆妇对林福赔笑脸,说:“五姑娘,夫人的吩咐奴也不敢不从,还望五姑娘怜惜,否则夫人就该罚奴了。”   朱槿再度侧跨一步拦在彤弓院仆妇面前,哼道:“你有什么脸面让我们姑娘怜惜你,还不快让开。”   曾经胆小如鼠呆头呆脑的朱槿被教成如今这泼辣模样,林福很满意自己的调.教成果。   彤弓院仆妇依旧拦在林福面前,不再说话了,但是也一动不动。   林福瞧着这阵势,彤弓院的拦着自己,兰心院也亦蠢蠢欲动想帮忙,期远堂的作壁上观,春和院的面露焦急之色。   眉头一敛,林福朝期远堂迈步,彤弓院仆妇要拦,被朱槿给挡住,走到院门前,兰心院的上前一步要挡着林福,被她厉斥一声:“滚开!”   兰心院的霎时不敢动,求助地看向期远堂的守门仆妇,那仆妇却毫不作为,一脸看好戏,简直能气死人。   期远堂正厅里。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手中盘着佛珠,半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李敏月坐在聂氏的右手边,静静听着聂氏说着贤良淑德的为妇之道,旁边林嘉蕙时不时还附和一两句。   跟前跪着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秋露,面上含羞带怯却掩饰不住眼中浓烈的期盼,直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作呕。   李敏月重规矩有贤名,亦知自己的丈夫会有妾侍美姬,长安城里哪个高门郎君会只守着一个正妻过日子。   只要丈夫给予她正妻应有的敬重和尊荣,她不会介意他有多少妾侍美姬,那些人再如何,还能越得过她这个正妻不成?   可自己要丈夫纳妾是一回事,被逼着给丈夫纳妾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还是在她诊出喜脉没几天的时候,婆母逼着她接纳祖母身边的侍女,真的会恶心人。   李敏月从未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个这么不讲究的婆母。   偏偏孝字压身、贤名压身,她什么都不能做,可让她笑盈盈接纳,她做不到。   老夫人一直不言,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态度。   聂氏握住李敏月的手,笑着说道:“秋露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在府里长大的,最是贴心,有她伺候大郎和你,我也放心。你这就把她带回去,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随着正厅大门被推开,林福摆着一张阎王脸,跨过门槛进来。   李敏月转头望过去,向来自持的她难得流露出一丝软弱与求救。   林福走进来,给了李敏月一个安抚地眼神,无论是聂氏、林嘉蕙还是跪在地上的秋露,她看都懒得看一眼,对老夫人说:“有件事要同阿婆说一声,我准备将秋夕放良了收做门客,秋露和秋夕是同村,又是一同卖入我们府中,不好厚此薄彼,也将她一起放良了,让她自行回乡自行婚配罢。”   言如惊雷,直接将屋中几人都震傻了。   老夫人倒不震惊,反而点头:“便依你的意思办吧。”   “母亲,这……”聂氏看着老夫人不知所措。   “老夫人,老夫人……”秋露慌了,膝行到老夫人跟前,哭道:“秋露受老夫人恩德教养,自当要好好报答老夫人,秋露愿一辈子留在府中伺候老夫人,求老夫人不要赶秋露走……”   朱槿小声吐槽:“你是想伺候老夫人,还是想伺候大郎君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秋露哭声一顿,然后又大哭。   “放肆!”林嘉蕙怒斥朱槿:“你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林福呵一笑,对林嘉蕙凉凉说:“你又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林福!”聂氏道:“别以为你如今是官身就可以无法无天,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也轮不到你来做主。”林福对聂氏下巴一扬,嗤道:“儿媳才诊出喜脉几天,婆母就逼着儿媳给儿子屋里添人,天底下怕是没有你这么不讲究的婆母。”   “指责母亲,天底下也没有你这么不孝的女儿!”聂氏针锋相对。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孝。我这么不孝的人,就不用顾忌你的感受了,”林福高喝一声:“来人!给我把林嘉蕙赶出府,不许她再踏进东平侯府一步!”   正厅外守着的仆妇们面面相觑,有几个犹豫不决地进来了,都望着老夫人,等她的话。   “你敢!你敢!”聂氏整个炸了,跳起来就要去捶打林福。   林嘉蕙捂着脸痛哭,喊道:“福妹妹,我都一退再退,并没有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我……”   “你要让宝儿走,那我也走,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你这个屯田员外郎是个什么忤逆不孝的东西!我、我就去京兆府告你不孝!我让你这个官当不下去!”聂氏抱住林嘉蕙大哭:“宝儿,宝儿,我们娘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林福负手冷漠看着眼前的闹剧。   朱槿气不过,撸袖子就想帮自家姑娘激情开骂,哪怕因冒犯夫人被打板子也要骂回去。   林福拦住了朱槿,让她不要和脑残争长短。   老夫人被哭声吵得心烦,把手边香炉用力扫落,“乓当”一声,闹哄哄的哭声戛然而止。   “要哭回你们自己屋哭去。”老夫人语气淡淡,挥手赶人,“都给我出去。阿福留下。”   聂氏想说什么,但对上老夫人波澜不兴的目光,怂了。   老夫人积威日久,她还是不敢正面刚。   林福让春和院的侍女来将大嫂扶走,又冷冷盯着聂氏林嘉蕙互相搀扶着离开,让掌罚的仆妇把秋露带去“好好聊聊”,才坐在了老太太身旁。   “你呀,何必做这种口舌之争。”老夫人点了点孙女儿的额头。   林福一笑:“我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老夫人无奈摇了摇头,片刻后,说道:“你安排人盯着蕙娘,是吗?”   林福挑眉——这就露陷了?   “你阿婆还没有老糊涂,这东平侯府后院里的风吹草动我还是能知道的。”老夫人说道:“你院子里那个朱槿到底年纪小,嫩了点儿,阿婆给你几个人使唤吧。”   林福立刻就笑得很好看:“谢谢阿婆,您真是天底下最慈祥和蔼疼爱孙儿的祖母。”   老夫人轻笑,弹了林福的额头一下,让吴嬷嬷去安排了。 第76章   秋露被掌罚的仆妇带去问话,没两下就把她和林嘉蕙之间的勾当给说了。   秋露帮林嘉蕙探听老夫人这里的各种消息, 林嘉蕙则帮秋露成为林昉的妾侍。   让聂氏逼着李敏月把秋露带回春和院, 就是林嘉蕙出的主意。   老夫人听闻后又惊又怒,把聂氏和林嘉蕙叫了去。   怎么说的林福不知道, 只知道聂氏和林嘉蕙都被关了禁闭, 林嘉蕙被罚抄《孝经》百遍。   “真搞不懂,四姑娘恶心姑娘你不说, 这都把主意打老夫人身边去了,老夫人还能容忍她在府里, 就算不送去她生身父母那儿, 送庄子里去也行呀。真是想不通老夫人怎么想的。”朱槿忿忿吐槽。   秋夕横了朱槿一眼:“你是越来越心大了,老夫人的行事也是你能评说的!”   朱槿非常头铁:“我给姑娘打抱不平,怎么就不能说了,要我说,当初就不应该把四姑娘留下, 名不正言不顺的。”   秋夕点着朱槿的额头:“你当心祸从口出。”   “哼,我不和你说,”朱槿跑到林福身旁,“姑娘,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林福摸摸朱槿的头, 说:“这就好像, 非要把一坨屎裹上糖衣,把光彩展示给别人看。然后别人都认可了,这不是一坨屎而是一颗糖, 觉得你好有福气能得到这样一颗绝世好糖,你说你是吃还是不吃?”   朱槿:“……”   朱槿:“呕……”   秋夕也按着胸口忍住欲吐的感觉,哭笑不得:“姑娘,你下次能换一种说法吗?”   “我比喻得不恰当吗?”林福歪头摊手。   朱槿:“就是太恰当了呕……”   林福一笑,摇摇头,低头继续写育种计划。   在她看来,老太太看似严厉,实则有些心慈手软,从她能妥协让聂氏进门就可见一斑。   老太太心性、远见皆不缺,却缺在了心慈手软上。   当然了,若非老太太的心慈手软,林福也非今日的林福。   东平侯呢,是典型的高门大族郎主做派,后宅之事全部扔给妇人,包括儿女的教育,他只看中嫡子,只负责在朝堂争权夺利、封妻荫子。且他对聂氏有年少时的情分,哪怕色衰而爱驰,他对自己争取来的妻子总是有一份宽容在。   撇开“巨著”里不合逻辑的设定不提,正是因为他们的优柔寡断、心慈手软,才会将血脉被混淆之事搞得人尽皆知,不得不为了一个慈和好名声留下林嘉蕙。   林嘉蕙敢作妖也不正是了解东平侯、老夫人的性格,拉着东平侯夫人为依仗,一点一点试探着东平侯府的底线。   只要没有真的引火烧身、伤筋动骨,优柔寡断的人就狠不下心来切除腐肉的。   倘若换一个立场来看林嘉蕙,林福都会要给她喝彩,一手烂牌抓手上,她能花式作死却不死,没点儿技术和心机是做不到的,不愧是“巨著”中顽强到两百多万字才下线的恶毒女配,一点儿也不像是聂氏这个傻白不甜养出来的。   即便如此,林福对老太太连打听到自己身边的事情都能忍,只让林嘉蕙抄《孝经》,还是感到一丝诧异。   老太太是被拿到什么把柄了,否则为什么要学忍者神龟?   这也说不通,在孝道大如天的周朝,长辈要毁掉一个小辈简直不要太容易,一个后宅妇人能有什么样的把柄能让她这样忍。   林福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就干脆的扔到一旁,让秋夕帮自己整理写好的计划书,又让朱槿换个话题聊,不要总是聊屎来恶心自己。   朱槿:“呕……那说什么?”   林福想了想,说:“不如想想秋夕脱了奴籍立女户要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还叫‘秋夕’,太不像个正经名字了。”   秋夕:“……”   朱槿咔咔爆笑。   -   过得几日,魏王府来人给林福下帖子,邀她过府一叙。   林福拿到帖子立刻就笑了,魏王办事效率超高。   翌日散朝用完廊下食,林福公廨都没进就去找魏王,然后一同前往魏王府。   魏王府位于永昌坊,占了半个里坊的面积,与宗正寺卿和尚书左仆射比邻,府邸景致大气疏朗,各处守卫森严宛如禁宫。   “几位道长安置在客院。”秦崧走在前面引路。   到了客院,林福瞧见一队王府亲兵将此处守得严严实实,毫不夸张的说,连只苍蝇都不能通过,不由诧异地看向秦崧。   秦崧淡淡道:“几位道长皆向往自由,又有些本事。”   也就是说道长们不服想逃,被看守了起来。   林福拱手,真心道谢:“辛苦王爷。”   好好一个亲王,就被她坑成了绑架良民的恶霸,恐怕里面的道长们都在骂他。   院门打开,秦崧林福进去,几个道长都在院子里,果然是聚在一起骂魏王。   看到魏王进来,道长们瞬间犹如被人掐住脖子,脸胀通红,安静如鸡。   “诸位道长,这位是屯田员外郎林员外。”秦崧给几人介绍,又将几位道长都是谁谁谁说给林福听。   “林某与几位见礼了,几位道长无量寿福。”林福微笑抱拳。   其中一位马脸道长不爽地哼了一声:“原来你就是屯田员外郎,听闻就是你要征召我们入朝的。”   林福道:“正是在下。”   另外一位方脸道长恶声恶气道:“我们方外人士不染俗尘,你却将我们绑来,此等行径,与山匪恶霸有何异!”   秦崧挑眉:“嗯?”   方脸道长的恶气一滞,不敢惹真恶霸·魏王,疯狂使眼色让身旁的圆脸道长上。   圆脸道长呵呵笑:“林员外,玄青道长说得对,我们都是方外之人,早已不染俗世,林员外所求,我们皆爱莫能助。”   “方外之人?不染俗尘?”林福勾着唇角笑得愉悦,“敢问诸位道长,修行多年,辟谷了吗?难道不用吃饭喝水?”   方脸道长嗤道:“那我们也……”   “诸位超脱尘世修炼,引气入体了吗?筑基了吗?练成金丹了?还是结成元婴了?看你们的样子,更别提合体、分神、渡劫什么的咯。出世亦修行,入世亦修行,诸位道长有一手炼丹的好本事,为何要看着天下苍天受苦,你们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林福一套胡说八道把道长们搞懵了,然后让秋夕将带来的自己编写的秋水仙碱提取方法及围绕此物所涉及的化学知识的册子给道长们。   其中的化学方程式她绞尽脑汁换成了(自以为)道长们能看懂的方法写出来,每一种原料的制取她都列出了她所学过的各种方法,哪怕是以现有技术实现不了的也列在上面。   比如制取乙醇,不仅是发酵法,还把乙烯水化法、煤制法都给详细列出来。   能不能做到不提,能够把这些长于炼丹(化学)的道长唬弄住就行。   道长们狐疑地翻开册子,这一看,就放不开手了,且频频惊呼——   “竟然还有这种炉子。”   “哇,这个炉子模样更怪!”   “绿矾油还能用这种铜矿石炼出来?”   “三.氯.甲.烷是什么?二.氯.甲.烷又是什么?”   “若是按照这种方法炼制,肯定会炸炉。”   “那是你,我就不会。”   “又吹牛,去年炼紫金丹炸掉一间屋子的人是谁?”   道长们热烈讨论,一言不合还打算诉诸武力解决谁才是真理,林福含笑看了他们一会儿,转头冲秦崧挑眉——搞定。   秦崧低笑一声,吩咐客院伺候的人好生看着道长们,等他们讨论完了,就带去正堂,然后一引手,请林福去正堂。   两人到了正堂,里头已经摆上了许多火盆,偌大空旷的屋子却暖融融的,中间还摆了一个烤架,庖者抬出一只宰好的鹿,还有各种冬日难见的蔬果。   “光禄寺从来不给廊食保温,想必你也没吃什么,庄子上昨日送来了几头鹿,边吃边等那些道长罢。”秦崧请林福坐下,从旁拿起一支匕首,片下两片薄薄的鹿肉放架上烤。   见林福一脸狐疑地盯着鹿肉,好笑解释道:“我与李将军不一样,我烤肉还是能吃的。”   林福还是狐疑,没有看到成品之前,她是不信的。   “不如让我来烤?”林福道。   秦崧闻言,很干脆地让出主厨之位。   林福接手烤鹿肉,熟了之后尝了尝,味道很好,再分给秦崧两块。   秦崧吃了,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非常好。咸淡合适,肉嫩味香。明年秋狩,就有劳林员外烤肉了。”   “好说。”林福得意洋洋,“烤肉也是一流。不愧是我。”   秦崧闻言朗声大笑:“不愧是林西河。”   林福尾巴简直能翘到天上去。   “对了,”秦崧再吃下一片烤好的鹿肉,问道:“你已入朝,你家大人怎么没给你表字?”表字后在朝堂行走,与同僚相称才更方便一些。   林福道:“家父是要给我表字,祖母言等我行笄礼时再表字。”   秦崧微感诧异,不是很明白东平侯太夫人的坚持。   “王爷,你表字为何?”林福问。从来只听“魏王”、“王爷”的称呼。   秦崧道:“我表字维岳。”   林福:“那‘荣保’呢?”听皇帝唤过,也听定国公唤过。   秦崧就静静看着林福。   林福:“……”   林福正襟危坐:“王爷要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哈哈……”   秦崧:“……我的小字。”   林福赞:“好。”   秦崧:“……哪里好?”   林福:“一听就是陛下取的,当然好。”   秦崧:“……” 第77章   “荣保”这个小字的确是皇帝给取的, 皇帝也只给秦崧这一个儿子取过小字。之后无论是太子到九皇子, 还是公主们,都没有这个殊荣。   只是吧, 在秦崧幼时, 皇帝常把“荣保”唤成“保保”。   就……特别不威武。   秦崧不是很喜欢听到别人唤他的小字。   天底下只有两个人可以唤他“荣保”,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教他武艺的定国公李骥,其他人……   秦崧瞅了一眼滔滔不绝赞美他父皇的林福。   罢了, 不跟小姑娘计较。   换个话题。   秦崧举掌示意林福不用拍龙屁了, 说道:“有件事我觉得要跟你说一下。”   林福乖巧坐好,摆出“你说,我听”的认真模样。   “你家的养女,似乎与荆山长公主有首尾。”秦崧道。   林福眼一瞬睁大。   “前些日子,我的人无意探听到荆山长公主的侍女与你家那养女的侍女在金墨书斋见面,还给了她一个香囊。”   林福眨着眼, 低头思忖。   荆山长公主……   林嘉蕙……   书中的工具人林福和甘幼子被陷害, 正是在荆山长公主府中的宴会上。   在看书的时候林福就觉得违和,林嘉蕙能在公主府搞事还全身而退,荆山长公主能容忍有人在自己头上动土。   原来不是所谓的女配光环, 而是两人是盟友。   “可是, 荆山长公主与林嘉蕙……堂堂公主、圣人的妹妹, 我怎么都不能想象她能跟林嘉蕙有牵扯。”林福皱眉。这两个人简直是云与泥的区别,她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是什么?   “荆山姑母她……”秦崧拿起匕首片了几片鹿肉放架上,低声说:“不仅喜爱美貌男子, 亦喜爱美貌女子。”   林福差点儿就从桌席上摔倒,一脸震惊:“荆山长公主看上了林嘉蕙?!”   秦崧边给鹿肉撒上盐和安息香粉,边道:“不然我想不出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荆山长公主常喜与各府的后宅妇人走动,也爱在府中开宴会请各家的主母小娘子们去耍。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与矮了一辈且还是个养女的林嘉蕙有什么交情,更不该是两人的侍女鬼鬼祟祟在金墨书斋见面。   他的探子也是无意中撞见,只听到言谈中提及太子,两个侍女说话很谨慎,再多就没听到了。   涉及太子,探子觉得可疑就上报了。   得了消息后,他就让人去查。   探子报回来的消息是,荆山长公主与东平侯养女亲密,上月公主府里的初雪宴两人还在单独在房中待了半个多时辰。   没有查到两人与太子有什么关系,此事就在秦崧这儿按下了。   今日想起来告知林福,一来转移话题,二来也是提醒她注意一下。   就算那只是一个养女,也是姓东平侯府的“林”,若真成了荆山长公主的“女史”,东平侯府这个脸就丢大了。   林福听了秦崧的话,简直要灵魂出窍了。   荆山长公主看上了林嘉蕙?   “不是,荆山公主看上林嘉蕙哪儿呀?长得还行吧,但比跟在公主身旁的那些女史小郎君们都差远了。性格……”   哦,她向外人展示的性格与在府中是不同的。   “我总觉得这事透着些诡异。”林福摆事实讲道理:“荆山长公主的女史们长什么样儿,林嘉蕙长什么样儿你知道吧……”   秦崧:“我不知道。”   林福:“……不要打岔。”   秦崧抬手示意她继续。   “假如荆山长公主真看上了林嘉蕙,这就好比把一群貂蝉和贾南风放在一起,却挑了贾南风而不要貂蝉,”林福摊手,一脑袋问号,“这不符合逻辑。荆山长公主的审美总不可能呈断崖式下跌吧!”   秦崧:“你家那养女不至于到贾后的程度……吧?”   林福:“这叫夸张,是修辞手法的一种。”   她忽而又想起老太太的忍者神龟行为,越发觉得可疑,遂把事情挑挑拣拣同秦崧说了。   “难道我家老太太是因为她与荆山长公主有首尾,才轻拿轻放的?”荆山长公主面子再大也管不到别人家的后院吧。   秦崧听后也觉出奇怪来,沉吟道:“此事你就当作不知道,我让人去查,是狐狸总会有尾巴的。”   林福立刻抱拳:“那就多谢王爷费心了,你果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五星好评。   两人烤着肉说着话,魏王府亲事兵领着几位道长前来,两人止了话题,看着道长们,一个比一个笑得和善。   “几位道长决定为何?”林福问。   是留下啊还是用刀指着留下啊?   “咳咳……”长脸道长清清嗓子,说:“天下苍生皆苦,我等修行之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入世亦是修行,就……指导指导你们好了。”   “道长们高义。”秦崧道。   林福笑眯眯,跟只偷到肥鸡的狐狸似的。   -   搞定了几位道长,林福就把他们带到掌冶署找林昕。   少府监地盘大,林昕与府监要了好几处地方专门打造林福要的东西,参与制作的人不仅仅是掌冶署的,中尚署、左尚署、右尚署都一起愉快地玩耍。   林福带着道长们到了这里,就瞧见林昕拿着一个上细下粗的筒状物抵着眼睛脑袋四处转,他身旁围了不少同僚,一个个急不可耐要抢那筒状物。   林福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心底在看见那筒状物时就有了猜测。   林昕正好这时看向林福的方向,然后一脸惊喜招手:“阿福快来,你瞧瞧我做了个什么。”   林福走过去,对跟她见礼的一群少府监官点点头,接过林昕手上之物,往眼睛前一怼——   果然是望远镜!   只是望得还不够远而已。   林福试用完望远镜,微笑给林昕鼓励:“四兄厉害,望远镜非常好,但是如果你将算学学精通了,定能做出更好的望远镜和显微镜。”   显、微、镜!   这个才是我要的!   “没有没有,是我与同僚一起做出来的,大家都厉害。”林昕倒半点不居功,然后一拍手掌:“阿福,你叫这个为望远镜?真是太贴切了!”然后他叫来一个小吏,让他去告诉府监这玩意儿叫“望远镜”。   小吏飞快跑去找府监,林福就给林昕等人介绍几位道长,言他们是来看回流提取装置的。   负责打造回流提取装置的铁冶监掌监带着他们去看,“其他都行了,就是虹吸管一直都没做好。”   “虹吸管……”林福想了想,说:“雷掌监可见过渴乌?”   雷掌监摇摇头。   一人道:“这个我知道,渴乌是以气引水上,可隔山取水。”   林福点头:“就是类似这种原理,雷掌监和这位……”   那人拱手:“下官右尚署丞贺文。”   “与贺署丞商量着怎么做。”   雷掌监看了一眼贺署丞,点头应喏。   一行人看过各种做好或在做的装置后,几名道长明显非常感兴趣,长脸道长都恨不得赶紧用上这些装置,整个儿一科学狂人模样。   去找府监的小吏跑了回来,回报道:“府监进宫面圣去了,赵主簿说是给陛下敬献望、望远镜……对,望远镜,府监去给陛下敬献望远镜去了。”   林福眉头一挑,道长们互看。   少府监官们:“……”   这个,让大家见笑了,咱们的府监就是这么一个喜邀功急性子。   紫宸殿。   张少府递了条子进宫,在紫宸殿外等了好一会儿,里头来议事的政事堂执宰们才出来,正好与他擦肩而过,好几人被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张少府拿到望远镜就进宫了,都来不及找个盒子把敬上之物包装一下。   “少府监这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中书令黄起道。   “大概是吧。”门下侍中戴修远道:“少府监已经被屯田司给征用了,敲敲打打许久。”   “林公可知是何物吗?”户部尚书卢虎问林尊。   林尊摇头:“屯田司员外郎要回话也是跟鲁尚书回,又岂会跟我回话。”   众人哈哈一阵笑。   他们还没走远,就被追上来的内侍又唤住。   “张少府给大家献上了好东西,大家让各位相公们一起瞧瞧去。”   几人互瞅一眼,快步回到紫宸殿。   进去就看到皇帝脸上有明显的笑意,看到他们进来,便说:“诸卿来瞧瞧,少府监送来了个好物。”   内侍收到皇帝示意,将御案上的望远镜拿去给诸位相公看。   李骥拿到后,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东西做得十分简陋又粗糙,这会是什么好物?   张少府上前来告知李骥如何使用,李骥就将细的那一头放在眼睛前,眯起一只眼,脸上的表情逐渐惊愕。   “陛下,此物……”他放下望远镜面向皇帝,神情激动。   皇帝一笑。   李骥见此物能将远处之物看得清楚,立刻就想到了如果在行军打仗时有这么一个东西的话……   另外几位相公看过后也是一脸惊诧表情。   “张少府,这是你做的?”卢虎问。   张少府一滞:“呃……非是下官,是掌冶署令林昕做的。”   “这东西叫什么?”戴修远问。   张少府又一滞:“呃……下官不知,下官拿到就来献给陛下了。”   “还能看更远吗?”李骥问。   张少府再一滞:“呃……这个下官亦不知,需问林掌冶。”   执宰们:“……”那你究竟知道什么?   李骥问皇帝:“陛下,可否让掌冶署令前来为臣等解惑。”   皇帝点头,让人去传唤林昕面圣。   想了想,又让人去把几个儿子都叫来。 第78章   林昕作为一个八品小官, 朔望朝参和大朝会时的站位在极后头,因此他只在杏林宴那次近距离见过皇帝真容, 且还因天威太甚不敢多看。   嫡妹林福在家中说过好几次皇帝陛下特别好看, 剑眉星目, 英武非凡, 把他好奇心都给勾起来了,暗怨自己胆子太小,没能早在杏林宴上看一眼嫡妹口中“帅炸了的圣人”的真容。   林昕知道自己性格有些畏畏缩缩,也不会说话, 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升上五品位列朝堂, 能看清圣人的面容。   但人生际遇就是这么千回百转, 他离升上五品还早得很,却有了面圣奏对的机会。   林昕跟在来叫人的小内侍身后快步往紫宸殿走, 心中满满都是对林福的感激。   因为她的壮志豪情, 他有了跨出东平侯府的勇气,考了制科当了官,不再为前途未卜而忧心忡忡。   因为她的种种奇思妙想, 他虽然被折腾得不行, 却也在少府监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僚。   这次也因为她,他才做出了望远镜, 有了这次御前奏对的机会, 他一定不能辜负这难道的机会,至少要在陛下跟前留名才是。   林昕暗暗握拳。   “回避。”前边儿的小内侍轻声提醒。   林昕一瞧,是几位皇子, 赶紧停下脚步回避。   太子秦峥走在最前面,除了已入朝的魏王、三皇子,这次四皇子、六皇子和九皇子都来了。   九皇子秦岳还欢快拖着三皇子秦峻的手问:“三兄三兄,父皇叫我们去是为什么呀?”   秦峻说:“传话的内侍没跟你说么,是少府监敬献了一好物,父皇叫我们都去瞧。”   “什么好物呀。少府监还能敬上什么好物?我有点儿不信呢。”秦岳说。   林昕老远听到,在心里呐喊:我们的望远镜超好的!   皇子们先进了紫宸殿,随后才有內侍来宣林昕面圣。   林昕有些紧张,跨紫宸殿的高门槛时差点儿就同手同脚了,进去后向皇帝行礼,被叫起后微垂着脑袋,目光落在皇帝的御案前。   就有点儿怂,根本就不敢一睹圣颜。   一刻钟之间暗暗下的决心估计都被自己吃掉了。   “掌冶令,此物可是你所做?”皇帝的声音传来,随后有小内侍端着望远镜到林昕面前。   “回陛下,此物正是臣所做,唤作望远镜。”林昕回答。   “望远镜……”皇帝颔首,“这个名字倒是贴切。”   太子秦峥道:“掌冶令有巧思,做出这等精巧之物,父皇,儿认为当赏。”   李骥早就急不可耐,问道:“这望远镜还可以看更远吗?”   林昕回道:“可以的,只是无色通透的水晶难得,为了打磨出合适的镜片,浪费了不少水晶,好在张府监给了下官便利。”   一旁张少府咧出一个笑来,频频点头——没错,都是在下给了便利才会有望远镜的。   李骥便道:“正好我府上有一块无暇无色水晶,拿来与你用,你给做个能看得更远的望远镜。”   “这……”林昕这个老实孩子居然一脸为难,对李骥说:“李相公,下官已经答应先给屯田员外郎做显微镜。”   紫宸殿里众人惊诧。   林尊却想扶额——他这儿子怎么是个呆的!   “你给林福做显微镜?你和林福什么关系?”秦峻眼睛微微一眯,问道:“显微镜为何物?”   林昕道:“回三皇子话,屯田员外郎林福乃下官姊妹,这望远镜便是我们兄妹二人讨论后,她给我的思路做出来的。”   殿中众人又是一阵诧异。   林昕接着道:“显微镜便是将小的东西放大,能看清细微之处。舍妹正在着手育种之事,想要有一个显微镜能将种子放大看得更清楚。”   “这不都是把东西放大吗?有什么区别。”秦岳拿着望远镜玩得爱不释手。   “九皇子,望远镜和显微镜有很大区别的。”林昕说着,就把林福给他说的成像原理一通说。   什么实像、虚像,倒立的放大的实像放大成虚像,倒立的缩小的实像放大成虚像等等等……   别说年纪小小的九皇子了,所有人都听得一脸懵逼。   林昕最开始听林福说,也是一脸懵逼。林福看他听不懂,干脆就把给了她灵感的那个通透琉璃摆件给敲碎了,选出几块有凸透镜效果的碎片给他做演示。   然后……因为肆意破坏少府监财物,林昕被罚了钱。   在紫宸殿里,科普的不是林福,而是内秀不善言辞的老实孩子林昕,他干巴巴说完,反正说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懂,别人都没听懂,九皇子更是一脸“不明觉厉”的表情。   皇帝……皇帝也没听懂。   没听懂没关系,他是皇帝,他只要知道自己的臣子有能耐就行,没听懂也不妨碍他的褒奖:“林卿,你的儿女皆是英才呐。”   林尊谦虚:“陛下过奖,他们皆是陛下的臣子,这些都是他们该做的。”   皇帝满意颔首,又问林昕:“这望远镜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会做吗?多久能做出一个来?”   林昕回话:“回陛下,掌冶署的两位监作及铜冶监的一位监作同臣一道制作了望远镜,他们三人皆会。做这样一个望远镜约莫需要……五日左右。”   皇帝听了,当即让常云生去开私库,把番邦上贡的无色水晶石取出送去掌冶署,先打造一百只望远镜。   “让下边监作好生做好,”皇帝笑着吩咐林昕:“你就安安心心给朕的状元郎做那个显微镜罢。”   皇帝称林福为“朕的状元郎”,让殿中不少人心思都为之一动。   年年科举,年年都有状元,可从来没有谁有此殊荣被圣人说上一句“朕的状元郎”,而这样称呼林福,圣人并非第一。   林福此人,竟能得圣人如此恩宠么?   接着,皇帝言少府监献器有功,给张少府赏赐了绢帛粟米,林昕则给提了散官,正八品上的给事郎提成从七品下宣议郎,也就是给涨了俸禄。   张少府和林昕行叉手礼拜下谢皇恩。   殿中不少人心思又是一动,隐晦地看向林尊。   张少府的赏赐不过一锤子买卖,林昕却是得了好处又在圣人跟前挂了名。   所以……   与其说是林福深受恩宠,不如说是东平侯府深受恩宠。   东平侯府,林尊入了政事堂为执宰,林昉在户部、林福在工部任员外郎,皆是小小年纪就官至六品,这下又有一个入了圣人眼的掌冶令林昕。   东平侯府的恩宠是不是太盛了些?   再加上东平侯府的血亲、姻亲,仔细一盘算,已经结成了一张庞大的权力网,牢牢守在皇帝的御座下。   他们都是皇党,只忠于皇帝。   “孤的父皇果然是旷世雄主。”秦峥在离开紫宸殿就立刻回了东宫,叫来几个心腹说起东平侯府,最后不由苦笑:“父皇苦心营造的局面,就是为了防孤吧。”   “殿下是储君,陛下防谁也不会防殿下。”太子宾客劝道。   秦峥摇摇头:“你不了解孤的父皇,他的权力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哪怕是他的儿子。”   秦峥沉默许久,才淡淡一笑,语带苦涩说道:“别人瞧着孤这个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连兄弟们都得对我称臣。可又有谁知道孤这些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   虎视眈眈的兄弟,亲情淡漠的父亲,还有时刻要等着挑错处的大臣们。   他不能做得不好,那不符合储君的行为,身为储君怎能有错有缺点呢!   他不能做得太好,否则第一个要猜忌他的就是他的父亲!   他也不能不争,那么多盯着他位置的兄弟,但凡有一点儿松懈,他就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们吞得渣都不剩!   他是元后之子身份尊贵,却自幼就不得父亲喜爱。他住在东宫,与禁宫之间还隔着一个武德殿,父子亲情难以培养,淡如水。   他这个太子是动辄得咎,每行一步都要三思再三思,又有谁知道他的艰难呢。   “你们瞧孤这东宫,明面上是属于孤的,实际上,除了你们,其他人孤一个也不相信。”   几位心腹齐声拜下:“臣定不辜负太子殿下。”   秦峥笑了一下。   太子宾客说道:“如今三皇子与皇后一脉势大,魏王亦不可小觑,还有生母出身亦是世族的四皇子,咱们东宫……”   他咽下后面的话没说。   东宫被皇帝换了两次血后,羽翼被剪掉了许多,尤其是以前太子少师慕容毫发展起来的势力——在袁志美入朝后,慕容毫在士林中的威望也打了折扣。   此消彼长,现如今放眼去看,东宫竟隐隐落了下风。   “殿下,您是储君,除了圣人就是您最尊重,咱们为什么放着皇党不用,还要去发展另外的势力,就算不能明面上让皇党们站队,但咱们可以从内部着手啊。”太子洗马给出另一个思路。   “你是说……”秦峥微微蹙眉。   太子洗马道:“东宫可置良娣二员,良嫒六员,承徽十员,殿下何不纳几位大臣家的女郎?就算没有大用,让他们投鼠忌器也好。”   秦峥眉头皱得死紧。   太子詹事踢了太子洗马一脚:“你怎么说话的,说谁是鼠呢!”   “我是鼠,我是鼠。”太子洗马双手合十求饶,又道:“这样至少在面上看,皇党都是站殿下这边的。”   太子宾客说:“面上好看有什么用,而且皇党皆位高权重,谁会愿意自己的嫡女入东宫为……内官。”   太子内官说得再好听,那也是妾!   “不能嫡女,就庶女,谁家还没有几个庶女。”太子洗马说:“咱们怎么都不能让那些人被三皇子、魏王甚至是四皇子拉拢了去。”   太子宾客冷笑:“他们要是这么容易被拉拢,圣人也不会重用他们了。”   秦峥眉头一直紧紧皱着,对太子洗马的提议不是很赞同。   太子洗马就对秦峥说:“有没有用不说,殿下这不是还可以趁这个机会,一起将慕容娘子纳进东宫么。”   秦峥心念一动,缓缓看向太子洗马。   其他人知道这事要成定局了,太子殿下迷恋慕容家的庶女,能有机会名正言顺拥有,他肯定愿意的。   太子洗马很上道,立刻就主动请缨:“这纳内官之事殿下不好自己说,不如请位长辈去跟皇后说,臣以为请殿下的姑母荆山长公主最合适。若殿下信任,不如就交由臣去办?”   秦峥低咳了一声转过头,没说不好。   太子洗马心领神会——那就是同意了。   议事毕,秦峥遣退了心腹们,一个人在殿中轻轻摩挲着一个香囊片刻,打起精神来处理皇帝交给他的政务。   领了任务的太子洗马出东宫,递拜帖与荆山长公主府,很快被请进了公主府。   荆山长公主在正院暖阁里见他,一进去,便瞧见一名美貌郎君为公主揉捏按摩,捏着捏着就往不可描述的方向走了。   “殿下。”太子洗马在门口低咳了一声。   荆山长公主推开身上的美貌郎君,略略坐起来,懒懒道:“来啦。”   美貌郎君被推开后,老老实实给公主揉捏玉足,太子洗马直接当做没看见,低声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呵……”荆山长公主低笑一声:“如此,我便找个机会进宫去跟皇后帮我那侄子说道说道。”   “那在下就告退了。”太子洗马随意拱了拱手就准备走。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荆山长公主赤着足踩着暖阁地上铺的毛绒兽皮,走到太子洗马身旁,一把拉住他的衣襟,轻笑:“陪我用了晡食再走不迟。对着你这张俊俏的脸,我都能多用一碗饭。”   太子洗马一瞬间狼狈不堪:“公主殿下见谅,在下还得回东宫给太子复命。”   荆山长公主手一松,理理他的衣襟,红唇凑到对方耳边,轻轻吐息:“既然这样便罢了,下次定要陪我一整日,知道么。”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太子洗马狼狈告辞。   等人走远了,荆山长公主妖艳的表情一收,冷嗤:“不是自己的人用起来就是不方便,给脸不要。”   美貌郎君跪坐在地上,垂头沉默不语,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第79章   涨了工资的林昕工作起来更得劲儿了, 简直就要以少府监为家了,特别工作狂。   正好林福带着晏陈等屯田司的几人及几位道长来占领了少府监一块地盘, 在捣鼓他们的秋水仙碱, 林昕有一点儿问题就来问她,几步路就找到了,超方便的。   这天,林昕又来找林福, 刚走到被屯田司占领了一间屋棚的外, 就见里头众人惊慌往外跑。   林福看到他,大喊:“快跑快跑, 玄青道长又要炸炉了,快准备好灭火啊啊啊!”   林昕一听, 拔腿就跑。   没一会儿,就听身后“嘭——”一声巨响,感觉地面都摇晃了几下。   反身一瞧, 好家伙, 那间屋棚的顶塌了半边儿, 方脸的玄青道长差点儿就被埋了。   张少府听到声音匆匆跑来, 定睛一看, 要给这群人跪了。   第三次了, 第三次了啊!   都毁了他三间屋子了,还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少府监的工匠们也是欲哭无泪——又要给屯田司的打新炉子了。   面对少府监一群人或谴责或无奈地眼神,林福和屯田司书令史们选择望天, 几位道长选择看地,只有晏陈摔了粗布手套,囔囔:“这太危险了,我不干了!”   晏陈生气,但还有比晏陈更生气的。   “林员外!”怒气冲冲的张少府开口,心在滴血,“你们还打算毁掉我少府监几间屋子?”   对“屋子”这个说法林福并认可,就是在偏远角落里搭一个棚子,连亭子都算不上也好意思叫屋子?   “你这不算屋子,严格算起来,塌掉的‘屋子’只有第一次而已。”她振振有词。   张少府快气晕了。   他就不该贪什么协助之功,现在好了吧,大坑在这儿等着他呢,还是他自个儿挖的。   好想哭!   果然么,圣人的赏赐哪有那么好拿的!   “林员外你……”   “哎呀,消消气,消消气,”林福以手当扇给张少府扇风,“科学研究总是会有损耗的嘛,很正常,很正常。”   “哪里正常了!!!你毁了我三间屋子!三间!!!爆炸爆得全京城都听到了!全京城!!!”张少府身化暴龙对着林福一顿狂喷:“你去祸害别人好吧,将作监地方也很大!”   林福拿出绢帕抹了喷到脸上的唾沫,“害,张少府这话说得,这不是跟你比较熟,跟将作大匠不熟么。”   张少府继续喷:“那你就逮着熟人祸害吗!!!”   “好啦好啦,不气不气,”林福哄小宝宝一样哄张少府,还给他拍背,又示意来个书令史给他捶个肩啥的,“这样,今日提前下值我请客,咱们去北里郑都知家呀~~~”   张少府脸上怒容一瞬间定格。   林福挑挑眉:“请阮涛娘子给咱们弹一曲如何呀~~~”   张少府:“……咳咳。”   林福再挑挑眉:“若你当心嫂夫人发飙……放心,有我在呢。”   张少府:“……”   闭嘴,郁闷。   张少府别提多后悔了!   为什么他得了皇帝赏赐要请少府监的同僚们去北里宴饮!   为什么里面会莫名其妙夹杂着一个林福,那里是北里啊!   为什么林福不在她兄长进宫面圣时就离开要留在少府监!   为什么他家的悍妇要杀进郑都知家,他只是听个曲而已,又没有要干嘛!   为什么林福那么巧舌如簧,把他家的悍妇哄得眉开眼笑,还一起坐下来听曲行酒令!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林福嘻嘻一笑:别问,问就是你自己的锅。   被邀请一起去吃酒,林员外必须得同意呀,毕竟搞好同僚关系很重要,今后还得借用少府监的地盘哩。   于是,天真的林员外还以为就是一般的吃酒,谁知一走走到了平康坊,坐在了郑都知家的厅堂里,她也被惊到了好么!   周朝官员、文人狎.妓成风,去平康坊吃个酒听个曲是常事,但一群风流取乐的大老爷们儿当中坐着一个妹子,这就……   尴尬了。   这群大老爷们儿还是经由郑都知家的花魁娘子提醒,才发现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不和谐的。   目光全部投向林福……   吓傻了好么!   林员外诶,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小娘子,你居然跟着我们来北里,是你不要活了,还是不让我们活了?!   林福一开始也是惊诧万分,自己居然就莫名一起来了平康坊,难道是道长们对自己拜托魏王绑了他们一事怀恨在心,对自己用了什么智障符?   旋即看到所有人都是惊诧万分的模样,她就淡定了。   周朝官员狎.妓成风,她也是朝廷一份子嘛,别人来得,她也来得。   这种时候,就要比谁脸皮更厚了。   很显然,林福脸皮够厚,非常镇定自若的喝着甜汤听小曲看跳舞。   一众大老爷们儿:“………………”   能科举入仕的女子果然非同一般,这份淡定自若就让他们佩服不已。   既然林员外都不介意了,他们又有什么好介意的,随即放开了耍,但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喝个酒行酒令都有那么些健康积极向上的意味儿。   然后,张少府家中的悍妻杀了来,对着张少府一顿喊打喊杀,把张少府吓得可以说是瑟瑟发抖了。   林福为了今后好占了少府监的地盘,挺身而出,帮忙劝张夫人消气,并热情邀请她,来都来了,不如一块儿坐下听个曲看跳舞如何。   张夫人也是个妙人,一拍林福瘦弱的小肩膀:“我知道你,科举当官的林员外,给我们女人可算是争了一口气,要不是我儿已经定亲了,我非要让他把你给娶进我家门不可。”   张少府一脸震惊,没想到自家夫人居然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好在他唯一的嫡子定亲了,谢天谢地。   “嫂夫人,来来,咱们坐下说话,这郑都知家的甜汤味道很好,嫂夫人快来尝尝。”林福一个称呼直接把自己抬高了一辈。   张夫人哈哈大笑,言等林福休沐了,就下帖请她过府一起耍。   张少府这次算是很轻松过关了,可最后变成和自家夫人一同在北里愉快的玩耍,他犹如吃了十斤黄莲。   虽说北里事件是阴差阳错,但林福回去还是被责骂了,林昕也没逃过,连林昉也没放过,一起骂了。   自打林福入朝后,老夫人算是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跟家中有合适子侄的老姐妹们旁敲侧击,都被婉拒了。   开玩笑,谁家敢娶这么个媳妇儿进门,难道还要郎君早起伺候娘子上朝不成?   而且瞧瞧她的行事,跟太子詹事动刀子、请魏王帮忙绑架方外人士、炸塌少府监屋子……   这样的媳妇儿娶进门,要是一个不合她心意,岂不是要把整个府宅掀个底朝天?   算了算了,消受不起消受不了!   老夫人是满心苦,犹如吃了十斤黄莲,现在林福又搞出个跑平康坊去的事情来,她都不敢想象别家人该会怎么说。   然而意外的,并没多少人议论林福去北里之事。   大概……可能……是因为林福入朝为官让京城人都下意识认为她是个郎君。   也可能是因为跟她身上发生的其他事情比起来,去北里都不算是个事儿。   “还有可能就是我的风评已经差到极限,那些嘴碎的人也无可奈何,已经没有更低级的话可以来抨击我。”林福如是说。   “你还有理了!”老太太很不高兴。   林福还笑:“哈哈哈。”   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去都去了还能怎么样,反正这孙女儿眼瞅着是嫁不出去了,就当个男儿郎养算了。   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这不是要安抚身化暴龙的张少府,自然要投其所好,跟他一起去听他的心头好阮涛娘子弹琴唱曲。   于是乎,林福又一次出现在了郑都知家,熟门熟路的请阮涛娘子出来弹琴,又请出了这里跳舞最好的花魁娘子,特别自在。   几位道长乃方外人士,就不好跟着少府监、屯田司这群人一同去北里,护卫们送他们回客居的魏王府,他们魏王府的乌头门,遇上正好回府的魏王。   道长们跟魏王见了礼,秦崧颔首,随意说道:“几位道长今日回得倒早。”   道长们皆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秦崧问。就是少府监又炸了,看他们都全须全尾的,应该无大事。   圆脸的玄诚道长说道:“少府监今日提早下值,都去了北里,我等便先回来了。”   秦崧想到什么,问道:“林员外是否也去了?”   道长们点头。   秦崧眉头一皱,门都没进就又走了。   平康坊,郑都知家,歌舞喧闹,酒酣耳热。   秦崧进来时,舞姬跳着胡旋舞,裙摆绽开成一朵美丽的花,透过间隙,他一眼瞧见身旁坐了个娇怯花魁娘子浑身轻松自在的林福。   花魁娘子给她倒了一杯酒(其实是甜汤),她接过杯子冲对方一笑,一饮而尽,要不是年纪还小,脸上小肥肉还没褪完,还真有那么点儿风流名士之态。   秦崧原以为她来北里是被迫的,就跟上次一样懵懵懂懂傻不愣登跟来了。   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啊。   林福喝完甜汤,放下杯子,正好一眼瞧见进来的秦崧,诧异片刻,立刻起身见礼。   其他人也就都瞧见了魏王,乐声一停,众人齐刷刷见礼。   “不必拘束。”秦崧随意坐在了林福身旁,让众人该干嘛干嘛,低声问话:“你怎么又来了这里?”   这不是为了更好的做实验(炸少府监)么,总得讨好少府监的老大,林福说了一下来龙去脉,叹气:“生活不易。”   秦崧:“……”   既然如此,   秦崧对张少府说:“本王听闻张少府倾慕阮涛娘子,不如本王将她赎了身,让她跟着张少府回家去,成就一段佳话,如何?”   张少府吓得差点儿没从坐席上摔下来,连声道:“这、这这这、这使不得,使不得,王爷厚爱,下官受不起。”   把人带回去,他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他家的悍妇还不得剁了他。   张少府想象了一下自家夫人发飙的模样,瞬间就面无人色。   “那么……”   “下官想起来还有些事儿,先、先告退,先告退。”   说着,张少府就屁滚尿流的跑了,生怕慢一步魏王就把阮涛娘子塞自己怀里来。   他虽然是对阮涛娘子有……咳咳、那么点儿意思,但家中悍妇更可怕,比起外面娇嫩的野花,他更怕家里的食人花。   张少府一走,其他人也赶紧各找借口告辞,林昕冲林福挑眉弄眼,让她跟自己一起走。   林福摆手,让他先走,她跟魏王有几句话要说。   林福裹上大毛斗篷,抱着手炉,与秦崧并肩出了平康坊,慢悠悠边说着话边往家走。   “王爷是听说了我上次冒失进了北里之事,这是特意来解救我的吧。”虽是疑问句,但语气是肯定的。   “北里鱼龙混杂,你出入其中,还是不太安全。”秦崧说。   “多谢王爷关心。”林福笑得杏眼弯弯。   她出入北里之事,不少人责备过她、不赞同她,说会“有碍名声”“嫁不出去”之类,却只有一个魏王,他不赞同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虽然她带着护卫的。   这么说或许太偏颇,肯定也是有关心她安危的。但关心和感情都是要表达的,不说出来,她又怎么知道呢。不说出来,她就只能看到他们对她“嫁不出去”的痛心疾首。   怪没意思的。   “张少府惧内是出了名的,今后若他与你有为难,你尽管把他夫人搬出来威胁他,没必要自己跟着一起胡闹。”   “我现在知道了。”   “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能与你办的我都不会推辞。”   林福仰头看向秦崧,正好对上他低头看过来的目光。   微微一笑:“那就多谢王爷了。”   秦崧收回目光看前方,淡淡:“嗯。”   翌日,很少在朝会上奏言的魏王破天荒的向皇帝上疏,提出禁止朝廷官员狎.妓之议,并列举出朝廷官员狎.妓有什么害处二十大条。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你魏王是个断袖,少去平康坊之地,就不许别人去跟花魁娘子们喝个酒啥的,   太!过!分!了!吧!   张少府差点儿当廷表演昏死。   坐在最后面的林福拼命忍笑。   骚还是魏王骚。 第80章   魏王!   魏王你太过分了吧!   你为什么要上这样的奏疏, 虽然说我们并非一定要去烟花之地,但这是一种风流,风流你懂吗?!   魏王:不懂。   皇帝是什么态度呢?   ——儿子难得上疏一次, 那必须要同意。   正好,他也想整顿一下朝廷上下的靡靡之风,就先从禁止官员狎.妓开始。   刑部尚书在《律令》中增加一条:官吏狎.妓者, 杖六十。随后诏令下达全国,各州县整顿官私妓。   京兆府也在京城整顿, 明面上的不提,揪出了不少暗娼,并解决了几桩逼良为娼的案子。   金吾卫精神抖擞四处巡查, 就等着看谁想以身试法,抓到了可不管官大官小,打六十板子,哈哈。   这么一通整顿, 竟还揪出了几个别国细作。这事是机密, 除了皇帝、京兆府尹、察事监掌监和监丞, 就没人知道了。   在不少官员哀叹今后少了一项娱乐生活时,少府监里响起一片欢腾之声。   在炸了四次炉, 试验了少说上百种材料制萃取试剂,赶在元日前夕,林福要的秋水仙碱终于提取成功了。   喜大普奔。   张少府老泪纵横——屯田司的终于要走了。   然后就见林福对道长们又甩出一沓超厚的纸,道长们看到后双目放光,如饥似渴看起来。   林福拿出来的是化学诱变剂硫酸二乙酯的制取, 以及广谱植物生长调节剂萘乙酸和赤霉素的制备思路。   “这些就交给你们了,我要去着手准备春耕了。”林福郑重交代道长们。   道长们用力点头:“放心去吧,这里有贫道。”   林福赞美道:“道长们深明大义,为国家做贡献,国家和人民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将来我定向陛下上疏为道长们请功。”   道长们谦虚:“方外之人不讲究虚名与钱财,能为天下万民福祉贡献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贫道就心满意足了。”   林福感动道:“道长们高风亮节,在下佩服。无论如何也得让朝廷给各位褒奖才对。为陛下、为天.朝、为苍生做贡献者,朝廷必不会亏待,天下万民必会感恩。”   道长们脸都红了,疯狂谦虚:“过奖过奖,贫道也并没有那么好啦。”   一旁张少府看得佩服不已,忽悠,太能忽悠了。   真情实感的吹了一通彩虹屁后,道长们投入新的研究当中,林福留了四个屯田司的人给道长们打下手,就准备带着其他人离开。   张少府一看不妙,拉着林福不准走:“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道长们继续研究,我们要准备来年春耕了呀。”林福说着一脸“哎呀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走”的表情,笑嘻嘻道:“张少府放心,我时不时会来瞧瞧道长们的进展的,不用不舍。”   “谁不舍了!”张少府低吼:“你既然要走了,还让人占着我少府监的地方做什么?!”   “继续做其他的研究呀。”林福指指在折腾矿石的道长们。   “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做研究?”张少府咬牙切齿,还想毁了我多少东西?   林福眼一眯,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嫂夫人……”   “!!!”张少府赶人:“快走吧,快走吧,别耽误春耕了。”   自家夫人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跟林福一见如故,时不时在家里念叨“阿福妹妹怎样怎样”,一会儿又说“我要有阿福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一会儿是妹妹一会儿又是女儿的,就差把林福夸上天。   哼!他可不想要这么讨嫌的女儿!   张少府虽然在心底冷嗤,嘴上却不敢反驳自家夫人,更怕林福跟他夫人告状,不用想都知道他夫人会支持谁。   他这郎主,这从三品少府监,真是好没尊严的。   林福带着提纯出来的一罐子秋水仙碱回到屯田司公廨,将各研究小组的全部成员叫来一起,制定春耕的育种和种植计划。   高中的生物课就教过,现代科学技术有六大育种方法:诱变育种、杂交育种、单倍体育种、多倍体育种、细胞工程育种、基因工程育种。   后面两种以中古时期的科技水平是难以实现的,林福主要力量集中在前面四种育种方法上。   诱变育种又分为物理诱变和化学诱变。   物理诱变较多的是辐射诱变,就是用各种射线、中子、紫外辐射等手段诱发生物体产生突变,以此来培育新品种。   这种方法现在也难以实现,被划掉。   重点就在化学诱变上,道长们提取出来的秋水仙碱就是一种化学诱变剂。   林福给屯田司众人发了她整理好印出来的育种教材,又给他们讲解了一番,上了一堂育种生物课。   “好了,小组组长自行分配任务,多点进行。”林福一口气喝完半壶温水。   “林员外,下官有个问题。”一名掌固举着教材问:“染色体是什么?”   其他人也点头,表示自己也不懂。   林福就给他们解释了一遍,完了吨吨吨把另外半壶水也一口气喝干。   那掌固:“……还是没听懂。”   林福:“……”   她已经把教材尽量换成中古语境,绞尽脑汁想让所有人看懂,这简直比写诗作赋还费劲还要死脑细胞。   可知识体系不一样,她以为已经很通俗易懂了,然而并不是。   “你的儿子为什么长得像你,就是你染色体上的信息传递给了你儿子,你就把他当做一个词就好,别问,问就是解释再多你也听不懂。”林福解释了好多遍,炸毛了,不想解释了,“现在,我来分配麦组的人手,其他组可以参考我的分配,也可以自行决定。”   “麦组分诱变组和杂交组,诱变由我负责,晏主事、范亭长……几人与我一起,杂交由副组长负责,其余人跟着副组长一起。”   然后又根据要种植的品种,将工作分得更细致,到哪块田上该种什么品种都一一划定清楚。   其他三组就效仿麦组的分工,将组内成员分好。   “很好,明年开春,咱们就要奋斗在田间,各位,我以茶代酒,先预祝我们早日取得辉煌成绩。”林福举起茶盏,激情动员:“咱们也得让其他衙门的瞧瞧,咱们工部屯田司可是有大用,都是优秀人才。”   “好!”主事罗关率先响应。   众人不管情愿的不情愿的,都纷纷举起茶盏。   林福:“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为国朝丰仓廪!”   罗关带头,齐刷刷一起喊口号,还真有点儿气势惊人。   袁志美在门外路过,含笑捋着胡子离开。   又偶遇水部郎中,拉着人感叹:“咱们屯田司的人真是有活力有干劲。”   水部郎中:“………………”   袁大儒,在下并不是很想听您吹嘘你们屯田司,这都第几次了,您放过我吧!   林福中二又热血的激情动员效果还行,至少大家看起来都挺斗志高昂的,不同的组在各自分配的值所里热烈讨论开春后该如何种植。   只有一个晏陈好似天生比别人多了一根反骨,别人都那么燃,他却那么丧,朝林福泼冷水:“说得那么好听,搞那么多的花样和噱头,你说高产就高产啊,到时候没半点儿成绩,岂不是笑死人。”   “做任何的科学研究,首先就要耐得住性子。”林福慢悠悠喝着茶,“没有什么事情是能一蹴而就的,一年两年不行,就五年十年。咱们做秋水仙碱还不是炸了四次炉,实验了上百种材料才成功。事在人为。你考科举还不是苦读了十多年,难不成你还能生而知之?”   晏陈想到自己被炸炉炸得狼狈不堪,就气不打一处来,嘴跟抹了砒.霜一样,特别恶毒:“十年后你就老了,别人都儿女绕膝,只有你还孤家寡人蹲在田间地头锄地,凄凉不凄凉。”   他这张嘴毒起别人来听着是很爽,但毒到自己身上来林福就很不爽了。   所以,林员外比他更恶毒:“十年后,本官也就二十四,风华正茂,挥斥方遒。二十四的六品官你瞧瞧朝中有几人。而晏主事,你十年后就已过而立,老就罢了,还是个九品,啧啧啧……”   晏陈……晏陈一口老血咽下去。   林福笑眯眯:“所以,为了不要十年后还是九品,晏主事,努力吧。出了成绩,本官升官了,你也会跟着鸡犬升天的。”   道理晏陈都懂,可自己被比喻成鸡犬就……   “哼!”晏陈气咻咻甩袖走了。   哼什么哼,好像谁不会哼似的。   林福也哼,放下茶盏提前下值,去东市的宝光阁去取她要的东西。   秋夕打着伞给林福遮雪,边走边低声劝慰道:“姑娘别听晏主事胡说八道,他一向嘴上不饶人的。”   林福笑笑:“他嘴上饶不饶人无所谓,能做事,能做好事,就行。”   秋夕看了一眼林福,说道:“姑娘,你有才有貌,定会觅得如意郎君的。”   “你以为我生气啦。”林福笑看秋夕一眼,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我何至于被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生气。成不成亲又何妨,我是不可能去守着后宅过日子,看男人的脸色讨生活的。”   秋夕跟着后面上了马车,等驾士驾车离开尚书省公廨后,才好奇问道:“若是姑娘遇上倾心相许的郎君呢?”   林福眨眨眼,默了片刻,道:“遇上再说吧。至少现在,全京城里可没人敢娶我。”   秋夕无奈道:“姑娘,你在家中可万不能用这种语气同老夫人说,老夫人听了保准要生气的,她可是为了你的婚事愁得很。”   “什么语气?”   “……特别骄傲自豪的语气。”   “哈哈哈哈哈。”   “……”   林福笑完,又给秋夕洗脑:“这世道呢,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这道理无论放哪里都说得通的。打铁还需自身硬,所以女人无论如何都要有独立的能力。有权有钱,仆役成群,没有男人又何妨,并不妨碍女人快乐。相反,嫁了一个渣男,不想和他过了,却又因为生计而不得不忍着,那日子有意思吗?”   林福总结:“让别人为你撑腰,永远比不上你自己腰杆子硬。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撑烦了,收手不干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秋夕认真点头,十分受教。   说话间,马车到了东市宝光阁,林福拿着条子去找掌柜拿货,不一会儿,掌柜拿出一个鎏金银锦盒交给林福。   “您瞧瞧,货对不对。”   林福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方砚台来,仔细看了,满意点头,让秋夕拿钱把尾款给付了。   “姑娘,你这砚台……”   “这个啊,拿来送人的。”林福说:“前些日子在阿爹那里饶了块红丝石,送来宝光阁刻了这方砚台。”   秋夕迟疑:“可你这砚台刻的……”   “这叫文武双全,寓意多好。”林福把砚台放回鎏金银锦盒里,就自己拿着,很肯定地说:“收礼的人肯定会喜欢。”   秋夕:应该……吧? 第81章   一年又走到末尾,除夕这日, 长安城里从清早开始, 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朱槿带着几个小丫鬟把景明院上每一道门都插上桃树枝, 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吉祥辟恶的话。   林福撑了个懒腰, 嘴张老大,秋夕给她披上大氅,出门去给老夫人请安。   出了景明院的院门, 迎头就遇上了林昉夫妻俩。   林昉扶着李敏月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还提醒她注意脚下别滑了, 李敏月笑得幸福。   还没有吃早饭, 林福就觉得自己已经很饱了。   “大兄, 嫂子。”林福说着吉祥话走过去与他们一道走。   “阿福。”李敏月的笑容满是母性光辉。   “你今日倒是不懒睡了。”林昉笑着调侃。   要不是大过年的, 这样的话是绝对会被怼的, 但看在过年的份上, 林福只给了大兄一个眼神, 让他自己去体会。   三人到了期远堂, 给老太太请安,坐下来闲聊。   没一会儿,林尊与聂氏也到了。   老夫人看人到齐了, 便一一问聂氏的安排。   “家宴都备妥了?”   “母亲且放心,都备妥了。”   “下晌,侯爷、大郎还有阿福要进宫领宴守岁,记得让阍室留门, 大礼服也要都给他们备好了,回来就要换衣裳再赶着出门,元日大朝万不可出一丝差错。”   “母亲放心,儿媳省得。”   “出了正月,三姑娘就要出门子了,嫁妆都备好了?须知,正月不能动土。”   “都准备妥当了,一共六十四抬,这是嫁妆单子,请母亲过目。”   老太太睨了聂氏一眼,才接过嫁妆单子,对她拖到这么晚还得问起来才把嫁妆单子拿来不置可否。   林嘉芸的嫁妆单子乍一看中规中矩,就是按侯爵之家庶女的规程办的,细看还是能看出薄了些的。   就好比田亩,上田中田下田所能产出的东西可是区别很大的。   这嫁妆单子上按照规矩给足了庄子田地,半成中田,剩下的一半多是下田,上田寥寥无几。   “去将我那匣子拿来。”老夫人对吴嬷嬷说。   吴嬷嬷应了一声,片刻后拿出一个挺大的红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整套赤金红宝头面。   “这是我的嫁妆,正适合新妇,给三娘添个妆吧。”老夫人说。   “孙女儿谢祖母。”林嘉芸朝老太太拜下。   聂氏微微垂眸,她拟的这张嫁妆单子明面上可挑不出错来,老虔婆愿意拿自己的私房补贴庶女她管不着,但她是万万不会拿自己私房来补贴庶女的。   “三妹妹,我们春和院没什么好东西,嫂子只有几匹衣裳料子,也给三妹妹添个妆吧。”李敏月朝侍女看了一眼,后者会意离开,没过多久便抱着几匹华贵的云锦进来。   厅中女眷瞧见这寸锦寸金的云锦,被炫了眼。   林嘉芸赶忙谢过兄嫂。   “我早说过要给三姐姐添妆的,”林福说道:“我可没阿婆那么有钱,只能给三姐姐添几件首饰而已。”   朱槿抱着一个锦盒出来,打开来,里面是宝光阁的精巧首饰。   林昕也赶紧让小厮抱来一个蛮大的箱子,里面是一套几件的琉璃摆件,给林嘉芸添妆。   林福瞧着这琉璃摆件有些眼熟,细看——这不就是四兄自己在少府监烧的。   四兄真是好会过日子,佩服佩服。   六郎林昫和七娘八娘也给林嘉芸添了妆,虽然都是些小玩意儿,但礼轻情意重。   “林嘉蕙,你的呢?”   所有人都给了,就只有林嘉蕙默然不动。林嘉芸肯定是不好意思问,那林福半点儿不介意代劳。   她和荆山长公主之间的关系让林福很介怀,却查了许久没查出什么异样来。   越是没问题才越看起来问题很大。   不能打草惊蛇,但并不妨碍林福时不时找林嘉蕙的茬,逼她露出马脚。   林嘉蕙恨恨剐了林福一眼,不情不愿让雪兰去随便拿了件首饰来充数。   林福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她。   -   下晌,东平侯府父子三人进宫陪皇帝守岁,本来林昉林福这俩六品官没资格进宫的,是皇帝特旨准许的。   京城中再度感叹东平侯府圣眷隆重。   禁宫中,太常寺主持的国傩在紫宸殿前坪如火如荼进行,驱除疫鬼,祷祝安康。   作为特批进宫人员,林福得以站在老爹身旁,周围全是政事堂的大佬,观看傩仪的位置极佳。林昉倒是去跟户部同僚站一起。   去年除夕,她是跟着家里人一起到朱雀大街上看的傩仪,与眼前威严庄重的国傩比起来,民间的很欢快一些,有许多小孩子带着恶鬼面具在队伍里群魔乱舞。   “冷不冷?”林尊侧头看到女儿脸色雪白,知晓她极怕冷,心疼又无奈,为臣者可没有在宫中抱着个手炉的。   林福脚都冻僵了,但这也没办法,只能用力裹紧了斗篷,对老爹笑说:“我特意让织染署把我冬日的官服做大些,好在里面多穿几件衣服。不算斗篷,我穿了五件衣服。”说着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五”,立刻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冻得缩了回去。   林尊看女儿怕冷得很,就要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女儿披上。   “不用不用不用,”林福赶紧拒绝,“我冷是由内而外的,不是由外而内的。而且我已经穿太多快走不动路了,阿爹,我这么瘦弱的小身板,真再撑不起多一件衣裳了。”   林尊便又把大氅穿好,瞧了瞧女儿却是太过瘦弱的身板,说:“的确是太瘦了,得好好吃饭才是。”   林福哭笑不得:“我这是在蹿个子,抽条呢,我每天都按时吃饭,一餐两碗,还喝羊奶呢。”   “确实高了不少。”林尊比划了一下,“等傩仪结束,进了殿里就好多了。”   林福点头,不再说话,因为说话时,感觉口腔都变得冰冷了。   少顷,一名内侍走过来,笑着对林福道:“林员外,这是咱们大王送来给您的。”   说着,将一个套着锦布套暖呼呼的手炉交道林福手里。   林福:“请问……”   “魏王。”内侍不等她问出来,就提前抢答了,然后行了个礼,快步离开。   林福把手炉收进斗篷里抱着,冰凉的手解冻了,探头往御座的方向瞧。   御座旁,刚才送手炉的内侍过来跟秦崧回话,他听了后遣退内侍,下意识朝左边看去,就瞧见林福探出来的小脑袋。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表情,但想必是笑了。   她每一次道谢,都是笑得杏眼弯弯的。   皇帝瞅了一眼歪头朝左看的秦崧。   林福的确是以笑致意,然后缩回脑袋,专心看傩仪。   但旁边的林尊就专心不了了,老父亲心底满是疑惑:“你跟魏王很熟?”   “熟啊。”林福随意道:“魏王助我良多。”   林尊皱眉:“所以,你前几日给魏王府送年礼?”   “嗯呐,得了帮助,总要表示感谢吧。”林福道。   “只是为了表示感谢?”林尊问。   “不然呢,我就送了一方砚台,难不成还能算是贿赂魏王?”林福好笑道:“阿爹,你想什么呢,该怎么做我自己拎得清,不会落人口实的。君子之交罢了。”   林尊瞟了一眼女儿因为抱着手炉而拱起的斗篷,思虑再三,张嘴教育女儿:“阿福,你现在还小。”   “哦,然后呢?”   “要……先立业才是重中之重,先努力做出政绩给陛下看,早日升上五品。”   “哦,知道了。”   虽然觉得老爹说话怪怪的,林福还是乖巧点头,她也是想早日出些成绩的,打所有质疑她的研究的人的脸。   林尊看女儿这么乖巧懂事,心都软成一团糊糊,不愧是他的女儿。   傩仪结束后,紫宸殿前坪燃起旺盛得庭燎,皇帝带着众皇亲臣工入紫宸殿宴饮。   既然是皇帝赐宴,把必须少不了一个重要环节——吟诗作赋。   而且还必须的是制诗,必须紧扣主题,必须歌功颂德。   林福学了这么久,依旧停留在打油诗的程度,好在她有个外挂,挂名林昉。   每次需要作应制诗前,林昉都会帮她“突击”一下,她只要背熟即可。   除夕宫宴,给皇帝敬了酒,再献上拍龙屁诗一首,林福还以为自己能成功蒙混过关。   岂料皇帝一针见血指出:“这诗,朕怎么瞧着平仄韵律与林伯朗的那篇一样。”   林福厚着脸皮说:“回陛下,因为臣二人是兄妹,这是兄妹间的默契,俗称兄妹同款。”   “哈哈哈……”皇帝大笑,虚点了林福两下,“你呀,得好生同你兄长学习,朕的状元郎可不能老作兄妹同款诗。”   林福满脸不好意思:“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皇帝笑着,让常云生把两个小玩意儿给林福。   “谢陛下赏。”林福接过赏赐,行礼后撤退。   太子秦峥坐于皇帝左侧,听到坐在自己左手边的三皇子秦峻说:“这林福有点儿意思。”   秦峥喝着酒,不置可否。   秦峻忽而高声说:“大兄,这是要去哪儿?”   秦峥瞧过去,秦崧站了起来正欲走。   “更衣。”秦崧淡淡道。   秦峻立刻说:“大兄,一起吧。”   秦崧点头,兄弟二人一起离开。   秦峥看着他们并肩的背影,眸子沉了沉,继续一言不发喝酒。   秦崧秦峻二人从后配殿出来,没走几步,正好遇上从另一个方向拐出来的林福。   秦峻看到她,笑了笑:“林福,你怎一个人出来了?”   林福瞅了一眼在身前引路的宫人……罢了。   秦峻看他不说话,又笑说:“一个人不害怕吗?”   林福瞪着眼,怀疑三皇子是不是喝了假酒,否则怎么对朝臣这般言辞轻佻。   “三弟,你喝醉了。”秦崧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不悦。   秦峻哽了一下,旋即也觉自己失言,正欲顺着台阶下,却不料林福抢先了一步。   林福说:“三皇子,只有垂髫小儿才会害怕,一定要跟人手牵手一起去更衣。下官已到舞象之年。”   秦峻:“……”   秦崧:“……” 第82章   纯属被误伤, 秦崧很无奈, 沉默片刻后, 道:“回紫宸殿吧。”   林福让二位皇子先行,然后落后一步跟上,走在魏王的右后侧,与他左手边的三皇子能隔多远隔多远。   秦峻刚刚很没有面子, 就气不顺,想找回场子来, 于是说道:“林福, 听说你给魏王兄送了礼。”   秦崧和林福同时向秦峻看去,林福道:“正是, 几日前下官送了年礼到魏王府。”   秦峻说:“你只送魏王兄, 厚此薄彼啊。怎么,我们其他人不配让你送年礼?”   秦崧不悦皱眉:“三弟, 你喝太多了。”尽胡言乱语。   吩咐一旁跟着的内侍:“去给三皇子端醒酒汤。”   之前的台阶秦峻想下,但被林福给拆了, 现在他不想下了, 站定了把林福一拦, 说:“你倒是说说, 你为什么厚此薄彼,只给魏王兄送年礼。”特别胡搅蛮缠。   “老三!”秦崧低喝一声。   秦峻看老大似真的动怒了,心底一颤,就……从心了。   正想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呢,林福又把台阶砍断了。   只听她说:“因为魏王有胡子, 三皇子你没有。”   秦峻:“……”   秦崧:“……”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   林福:“有句俗话说得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那魏王一看就很牢靠,且助下官良多,下官送份年礼不是应该的么。”   秦峻下意识就看向秦崧……的胡子。   秦崧:“……”   林福还嫌不够刺三皇子一样,绕开他,走到秦崧身旁,欢快带着期待地问:“王爷可还喜欢下官的年礼?”   秦崧配合:“甚是喜欢。”   林福下巴一扬,得意道:“就知道王爷会喜欢,那古战场是我画的,让宝光阁雕出来,寓意文武双全。”   砚台上雕古战场,可不就是文武双全么。   “很有意思,很新奇。”秦崧赞。   “是吧,就知道你会喜欢,我还画了好几副古战场图,改日让人给你送去。”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客气客气,不过我的画风和时下流行的写意画风不同,你别嫌弃哈。”   “不会,砚台上的古战场雕得十分精细,我甚是喜欢。”   “那是宝光阁的师傅手艺好……”   两人聊着聊着,很自然地就并肩往紫宸殿走,唯余秦峻站在寒冷的夜风中,看着他们远去,目瞪狗呆。   这两人什么时候这般熟稔了?   一肚子冷风和疑问的三皇子回到殿中,瞅了正跟林公说话的林福,又瞅了秦崧一眼,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发觉上首的太子没在。   子时的更鼓响起,殿外庭燎响起阵阵爆竹声,群臣齐齐拜祝皇帝新年。   皇帝举杯祝酒后,群臣齐饮,然后从太子开始,又是一轮给皇帝祝酒。   这么一番搞完后,时间已经走到子时五刻,今日有元日大朝,宗亲大臣们得赶着出宫换上朝服,皇帝也得休息一下,不然可没精神搞这一整套仪程。   赶时间,林福就没有坐马车,而是冒着寒风骑马,冷风一吹,把她冻得差点儿都忘了自个儿姓什么。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林昉走在一旁,听到林福念念有词的,不由问道:“你这是在念叨什么呢?”   林福:“驱寒咒。”   林昉:“驱寒咒?我怎么听着像《孟子》?”   林福:“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用知识武装出强大的内心,就不惧一切风霜雨雪、刀光剑影。”   林昉:“……”打扰了,请继续。   三人回到府里,府中前庭也燃着烈烈庭燎,正堂里,除了有孕在身的李敏月和年纪尚小的七娘八娘睡去了,其他人都在守岁。   老夫人看他们仨进来,立刻就让侍女端来热姜汤让他们驱驱寒气。   “喝了汤就去东厢小睡一会儿,朝服都给你们备好了,快去。”老夫人催促道。   三人喝了姜汤,给老夫人磕了头拜新年,才去东厢休息。   东厢一排四间屋子,林福进了第三间,里面暖暖哄哄,秋夕立刻帮她把外裳都脱了,塞进暖好的被褥里。   林福几乎是秒睡,作为一个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她需要有足够的睡眠。   然而她好像才睡着,就被从被窝里挖出来,秋夕和朱槿带着好几个侍女一起伺候着她穿朝服,拿温凉的水给洗了脸,一下把她给冻醒神了。   收拾停当后出去,家中有官身的四个人一字排开,在阍室前坪上马,奔赴元日大朝。   元日朝贺,京城文武九品以上官,各州刺史、都督,在京番邦使臣皆列于承天门前向皇帝朝贺。   比起冬至大朝来,元日大朝上,还要奏祥瑞,和诸州镇方表与贡务。   未明一刻,将士填街,太乐令帅乐工就位,协律郎入就举麾位,诸侍卫各自执杖着旌旗仪器各就各位,符宝郎奉宝,典仪率赞者就位。   然后通事舍人引四品以下官就位。   林福是六品文官,站立于横街之南。   东方微熹,侍中版奏:“外办。”   太乐令令撞黄钟之钟,右五钟皆应,协律郎俛伏、举麾、鼓柷,奏太和之乐,以姑洗之均,鼓吹振作。   皇帝出,皇太子出,通事舍人引三品至王公及诸方可使等就位。   乐止,群官、客使立定。   承天门前,几千人,皆是静默肃穆,旌旗烈烈足可敝天,天.朝上国,气势恢宏。   林福手执笏板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仔细等着听赞者之声。   周朝,元日、冬至皆举行大朝会,然而比较起来,元日朝会规模更宏大一些,在京的番邦使臣亦会前来朝贺献礼。   “拜——”   “再拜——”   皇帝宣制曰:“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宣讫,乐起,群臣、使节舞蹈《正德大豫》,齐呼:“万岁,万岁,万岁。”讫,再拜。   天命有周,光济万国。穆穆圣皇,文武惟则。在天斯正,在地成德。*   林福跳完超复杂的《正德大豫》乐舞,又一轮跪拜完毕后,原本冰凉的手脚竟暖呼了起来。   ……就以后再不吐槽蹈舞礼了。   她站在横街之南,离御座非常远,听不太清楚黄门侍郎在奏何种祥瑞,不免有些走神。   冬至大朝也是肃穆恢宏的,但重点是在祀天,在君权神授。而元日大朝,更多的是光耀万国,展示着中央大国的赫赫威仪,身处在这个氛围当中,难免热血澎湃。   亲眼见证着一个盛世,亲手参与创造一个盛世。   我要改变这个世界——听起来中二,却热血非常。   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物,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物,完毕后又是一轮跪拜,然后皇帝兴。   待通事舍人分批引离承天门,朝贺之仪就算是结束,此时已近日上中天,之后是新年享会,皇帝赐酒食。   基本上,元日朝会加享会差不多一个白天就过去了,等回到府中,父子四人皆是一副被蹂.躏过度的梅干菜模样。   “以后每年元日都要来这么一出吗?”林福朝服都没换,回来连期远堂也没去,就先回了景明院,蔫了吧唧往床上一趴,双目无神喃喃。   “姑娘,先将朝服换下来。”朱槿扶她起来,一扶,竟没扶动。   “我好饿呀……”林福艰难给自己翻了个面,躺平。   享会时虽有吃食在桌案上,但都冷了,而且虽然说是享会,但都有仪程。   什么时候拜,什么时候舞蹈,什么时候祝酒,都有规定。   皇帝赐酒,要拜;皇帝赐食,要拜。   拜就罢了,酒和菜都是冷的,还规定了要先吃那道菜后吃那道菜。   林福也是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挺挑食。   她可是又饿又冷一整个白日,能够自己骑马回府而不是让人抬回来,全凭借《孟子》的力量好伐!   “姑娘,先起身喝点儿热汤吧。”秋夕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甜汤,站在床边道:“老夫人一早就说了,让你今日就不用去期远堂了。”   “啊……”   林福躺平,张嘴让喂,那模样简直让人没眼看。   秋夕将碗放在一旁,扶起林福,给她身后塞了好几个软枕让她靠着,然后将热汤一勺一勺喂给她。   然后又吃了满满一大碗热乎乎的羊肉牢丸,终于有力气换下朝服,往被窝里一钻,就要睡觉。   “姑娘,”秋夕和朱槿跪在床边,道:“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林福伸手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下,拿出两个红通通喜庆的锦囊,一人一个。   “咱们院子里的侍女仆妇,你们看着赏。”   朱槿道:“姑娘,秋夕姐姐已经都安排好了,你累了就快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走亲呢。”   林福笑了一下,闭上眼睛。   才闭上,一下又睁开来,对正要离开的秋夕说:“秋夕,妆台上那个紫檀妆奁最下面一个抽屉,有东西你拿出来。”   秋夕过去把妆奁打开,里面放着一卷文书模样的东西,她拿出来给林福送去。   林福动动脑袋:“这是你的。”   秋夕诧异片刻,打开一瞧,竟是她的放良书、女户籍书和手实,手实上写了万年县大陈庄田地起某某处东多少步止某某处、西多少步止某某处。   “姑娘!”   林福笑:“邱晞,新年快乐呀。”   秋夕放良就不能再叫这个一看就是侍女的名字,林福给她改了两个字,以后要叫邱晞了。   邱晞给林福掖了掖被子,眼中含泪,哽咽学道:“姑娘,新年快乐。”   林福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已经开始有了困了,但还坚持着说完要说的话:“陛下在今天已经下诏,今后女子皆可应制科举,同男子一样。流外铨应该也是一样的,等开笔了我就去找吏部问,不一样也得让他们一样了,凭什么歧视女人。”   邱晞努力忍着不在新年掉眼泪,哑声道:“谢谢……”   林福很不解风情:“没事就去书房多看书吧,还有你的字要练,练正楷,不要再练簪花小楷。”然后秒睡。   邱晞用手绢将眼泪按掉,笑了。   嘱咐了朱槿好好看顾着姑娘,然后,她就真的乖乖的去书房看书习字去了了,在元日。 第83章   正月上辛祀感生帝于南郊以祈谷, 祝祷今年是个风调雨顺的丰年。   孟春吉亥籍田享先农以南郊, 皇帝执耒耜亲耕,以劝天下农桑。   屯田司的实验田在去年征用时就已经陆陆续续平整好土地, 施好基肥, 蓄势待播。   林福带着人将选取的各地品种的春小麦种进行了分类, 秋水仙碱溶液配制了五种浓度,用浸渍法浸种,仔细记录了浸种时间和浓度。   等过了正月,土地状态达到白天化冻一指多、夜间仍然结冻时,就可以开始进行早播了。   “不同的实验组分开播种,别混在一起了。”林福这时也不怕冷了, 穿着厚实的毛衣裳外头套粗布裳,带头亲自下田播种, 边播边叮嘱:“好生记录好播种的数量,要精确到每亩的粒数,播种深度半指深便可, 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了。”   屯田司的官吏们虽然都不是出身大族,却也大多是出身官宦之家, 极少有人有过下地种田的经验,播起种来堪称笨手笨脚。   偏偏林福还跟个强迫症似的,一定要他们按照她说的深度播种,种坑的间距都相等,一垄播过去要直直一条。   总之就是横要对齐, 竖要对齐,必须整齐划一。   “将来出苗后规规整整一片,看起来才赏心悦目。”林福如是说。   量深度量距离快量崩溃的麦组众人:“…………”   “这样播种,也是为了种子出芽时,那些没出芽能一目了然,且方便统计。”林福飞快播完了自己的那一垄,给众人鼓了鼓劲,又去了其他田地上监督。   她走后,众人都苦着脸面面相觑。   “屯田司,屯田司,没想到我等有朝一日还得亲自屯田。”一名令史摇头感慨。   “谁说不是呢,我家中田地皆是让佃农打理,没想到我自个儿的地都没种过,竟种上了公廨田。”一书令史也是摇头晃脑。   一群人播着播着就聊起来了,虽然不敢明目张胆指责上峰林员外毫无人性,但字里行间皆是这些意思。   几人说着,看晏陈一直没说话,只在认真量距离播种,便把话题往他身上引,“晏主事,你觉得呢?”   晏陈直起身,冷冷扫过几人,哂道:“有这种时间说废话,不如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好,连个女人都比不上,还背后说人,还要脸不要?”   “你——”几人变脸,一名书令史当即就想扑过去给晏陈一拳,别其他人给拉住了。   晏陈冷笑:“想清楚了,殴打上峰是怎么罪责。本官就算是九品,也是入流的九品。”   几人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把怒气咽下,向晏陈告罪。   他的话没错,就算是九品也是入流的,比起他们这些流外的是云与泥的差别。   流外官那么多,每年还会要增补不少,能做到六部令史费了多少努力,一时冲动毁了多年经营,不值当。   几人老老实实播种了,晏陈还不放过他们,大声嗤笑了一下。   这几个人,自己不想种田就怂恿他出头去与林福对着干,当他傻呢,会上这种当。   他晏陈虽然经常与林员外针锋相对,并且不服气林福,但他是想证明自己行,也不是用诬蔑甚至是侮辱的话来说林福不行。   她能做到六品官,有朝廷和帝王的考量在其中,但也不能否认,她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   林福的行,无关性别,晏陈可以大声说,她比许多男人都强(当然这话不能当着林福的面说,她会嘚瑟的)。   不过屯田司里的这些油子,总爱自欺欺人,拿林福的女子之身来说事,还总是明里暗里怂恿他和林福对着干,无非就是欺他年轻。   一开始入屯田司,众人对他各种热情,拉他一起喝酒,奉承他,他被捧得飘飘然,还以为这些人是真的好相与,没想到啊……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晏陈不得不承认曾经自己蠢得可以,差点儿就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但有句话必须说明——   他虽然承认林福有真才实学,比许多男人强,并不代表他承认林福比自己强,他始终认为自己更强一些,林福能官居六品只是运气好而已。   对,她就是运气好!   好在林福不知道晏陈的想法,不然非要怼他一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林福将其他几块正在早播春小麦的地巡视了一遍,现在土地还没有彻底化冻,早播的只有他们麦组,其他组还不到合适的耕种时间,不过其他人也都跟着来一起学习了,地里还有服役的农人,地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用秋水仙碱浸渍处理过的种子只有小部分,大部分还是普通麦种,只不过分了不同的品种区别种植,以及还有几块特意划定的麦田,都是要留作做其他秋水仙碱诱变实验用的。   林福预备在小麦出芽后,对芽进行处理,以及做花药实验。   巡视了一遍再回来,一眼就瞧见一人播种播得极其随意,旁边跟着指导的老农说了一句,那人反身就把老农吼了一顿。   林福杏眼不悦微眯,负手站在田埂边,扬声说道:“孙令史,把你刚刚那些话再说一遍。”   那书令史脸色丕变,梗着脖子,不说不动。   “嗤……”林福一哂,朝那书令史招手,“来来来,别害羞了,你不是有话说,来,站过来,给本官重复十遍。”   书令史僵在原地。   林福也懒得废话,让人去把孙书令提溜过来。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放手!!!”   甭管孙书令如果挣扎,孔武有力的魏王府亲事兵把他提溜到了林员外身旁站好。   为什么魏王府亲事兵会跟在林福身边,自然是魏王借给林福的,为防止再发生与太子詹事府冲突那样的事情。   魏王借了亲事兵后,三皇子忽然从中得到灵感,也安排了两名亲卫在屯田司,美其名曰怕林员外人手不够,又被有心人欺负了。   太子被魏王三皇子的举动气得够呛,却又挑不出错来,最后也安排了两名东宫亲卫到屯田司,言林员外女子弱小,恐她被人所欺,让东宫亲卫护她周全。   那一二三兄都派了亲兵,自己派岂不是不好,四皇子立刻也安排了两名亲卫到屯田司。   这下轮到林员外气得够呛。   都特喵的神经病啊!   很好,你们人送来,怎么用就是老子说了算!   除了魏王府亲事兵,其他的都被她打发种田去了,不同意也不行,不同意就回你们自己主子身边去。   别问为什么魏王府亲事兵不用种田,问就是魏王胡子多,靠谱!   女人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就是有天大的道理也别拿到她面前来说。   话又说回孙书令被提溜过去强制背诵十遍他刚刚吼老农的话。   那孙书令肯定是不愿意的,他不要面子的吗?   “说!”林福爆喝一声。   不仅孙书令抖了一下,好些人都是被惊得一颤。   孙书令对上林福冷冷的目光,很想硬气,但想到此人手握他升迁的荐书,就硬气不起来,低头跟林福认错。   “去跟被你骂的老农道歉。”林福说。   孙书令眼中闪过愤恨之色,半晌才不情不愿去跟老农道歉,因为心中甚觉得屈辱,脸都胀得通红。   林福低嗤了一声。   本事没多大,架子倒是端得挺足。   她不介意手底下有刺头,但你要刺到晏主事这个水准,心黑嘴毒但办事利落,她倒也高看一眼,把人供着(需要怼外人时派出去就是一柄绝世大杀器)。   最烦就是这种自视甚高的半桶水了。   花了五日,将所有春小麦都播下去,林福安排好农人注意好实验田,并排了巡视田地情况的排班表,她就着手指导其他三组做春耕准备。   同时,屯田司给全国九百多屯下发了春耕的政令,尤其是扬州和杭州这两个水稻实验地,是屯田司重点关注之地。   袁志美哐哐给林福拟好的政令盖上章,让驿使送去三百六十一州,然后对林福进行了一番勉励,让她再接再厉。   有一个能干省心的下属,他这个郎中做得很是轻松,还能时不时去国子监给学子们讲一讲客,也推广推广一下自己的新学。   关于自个儿司的郎中跨部门去给别人讲学,罗关对此吐槽过,“袁郎中既然好为人师,何必要屈居咱们屯田司任一介郎中,可以去国子监嘛。”   “屈居?一介郎中?”晏陈很不客气地嘲讽同僚,“罗主事这么看轻咱们屯田司,你倒是想屈居一介郎中,也要有能耐才行。”   罗关脸都绿了。   林福:“哈哈哈哈。”   晏陈又把枪口对准林福:“林员外也不要想了,六品到五品是道大坎,多少人止步六品,终生都没有升上五品。”   林福脸也绿了。   罗关还给她:“哈哈哈哈。”   林福揉了一把脸,呵一声:“我倒是知道九品升八品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三年考评为上上即可。”   罗关、晏陈:“……”   手握考评大权的上峰惹不起惹不起,巡田去。   三月,草长莺飞,早播的春小麦冒出芽尖儿来,可爱极了。   林福带着人统计了普通种和浸渍了秋水仙碱种子各自的发芽率,有一块地是南边的麦种,浸了浓度最高的秋水仙碱溶液,几乎全军覆没,零星发出来的几颗芽就显得特别顽强励志了。   记录好之后,没出芽的那些林福也没有安排补种,继续试验。   这天,林福、晏陈等人与农人们一起给实验田里的麦芽滴秋水仙碱溶液,做第二部 分试验。   罗关骑着马跑来,对林福喊道:“林员外,你家出事了!”   林福听到,手一抖,一棵麦苗被她连根拔起。   她顾不上麦苗,急慌慌站起来,问:“什么事?”   罗关说:“你家中姊妹被选作太子良娣,待太子大婚后就接入东宫。”   林福沉默片刻,给了罗关一个白眼:“你家才出事了,会不会说话!”   罗关:???   不是,你这什么反应?这还不算出事?你家都被划归太.子.党了啊喂! 第84章   嗷!我的苗!   林福简直要心疼死了, 才长了那么一点点就被残忍的拔.出.来,那么一小点儿根须还断了一截,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惨绝的植物惨案。   飞快把麦苗重新种回土里, 林福左看右看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这才气咻咻站起来, 对罗关看过去一双菜刀眼。   “罗主事一把年纪了, 也该稳重些,一惊一乍的看起来像什么样子,没得让别的衙门的都以为我们屯田司都这么不稳重。”   罗关:“……”   我这是关心你好吧, 简直不识好歹!   “你家中姊妹都要入东宫为太子良娣,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晏陈问道。   你们东平侯府不是皇党么,不是简在帝心么, 这毫无预兆的, 就要送一女入东宫, 你这表现是不是太平静了?难道就不担心这是皇帝的试探,失却圣心的前兆?   “我家中适龄的没有婚配的姊妹只有一人, ”林福边说边蹲下继续给麦苗涂抹秋水仙碱溶液,淡淡道:“一个养女罢了。”   其他人互看了一眼, 看上峰半点不着急的样子继续工作, 也只好老老实实蹲下来做事, 但心中的八卦欲望是那么汹涌澎拜,从眼中溢出来了。   罗关看林福这淡定模样,他不淡定了,追着问:“林员外, 你一点儿也不着急?你这是要站太子那边了?你可别忘了,你身为女子考科举,太子从头到尾都是反对的。”   林福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着罗关,似笑非笑:“罗主事,谁让你来试探我的?”   罗关一噎。   “三皇子还是四皇子?”   “……”   “四皇子还未入朝听事,那就是三皇子了。”   “什、什么三皇子,我就是自己好奇。”   晏主事很不给罗主事面子:“你这就算是投靠三皇子了?”   其他人就都看着罗关。   “你胡说!你这是诬蔑!你是何居心!”罗关一身正气地反驳。   “别紧张,别紧张,”林福摆摆手,“朝廷上下那么多人都站队,想邀个从龙之功,你要投靠三皇子,我们也理解。”   罗关一脸被冤枉的委屈,演技爆表啊有没有,要放在20XX年,还不得捧回一座小金人。   晏陈嗤一声,表达自己的嘲讽,惹得罗关怒目。   “都说了别紧张。”林福一副很善解人意的样子说:“你说没有就没有。你是一个忠于圣人的正直贤臣。我们都知道的。”   罗关又是一噎。   林福继续涂剩下的麦苗,全部涂完了之后,才直起身对罗关一笑:“既然你不是帮三皇子问的,那本官就没有义务为你答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你是说吧。”   “……”罗关胸闷不已。   林福摘了手套,往田埂上走,边招呼众人:“知道你们今天是无心工作了,走了回城,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屯田司众人:“……”   不要把事不关己的模样做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回到长安城,众人先去公廨签字下值,公廨里果然是不少关于太子纳妾妃的讨论。   林福听了几耳朵,听明白了。   太子这一次纳妾妃,不仅仅是纳了东平侯府的,还同时纳了好几个重臣之女,而且是什么样阵营的人都有。   皇党的,太.子.党的,魏王党的,三皇子党的,四皇子党的,以及没什么用的宗亲之女。   林福:“……”   太子厉害了,不愧是有主角光环的人,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收到后宫去,也不怕玩.火.自.焚。   “我刚刚打听到,是荆山长公主向皇后提出给太子纳妾妃,给皇家开枝散叶。人是皇后定的,陛下竟全盘同意了,也不知是何用意。”晏陈把打听到的消息告知林福。   “谢了。”林福笑了一下。   晏陈一脸别扭:“我只是不想你为其他的事情分心,耽误研究。”   “就算如此,也是要谢你。”林福哥俩好地捶了晏陈肩膀一下,“明天去万年县田地,带着人在春明门等我,我下了朝就走。”   晏陈炸毛:“说话就说话,打人作甚!”手还那么重。   林福给了一个“你怕不是个傻的”的眼神,大步走了。   晏陈也要回家,跟着一起走了,并很八卦地问:“你真不担心?虽然是个养女,但也是你家养了十几年,而且还发现不是自己血脉后也没有送走,还待如亲女,这层关系无论怎样也是撕撸不开的吧。”   林福神色淡淡。   担心不担心?   或许是因为有“巨著”早早给她打了预防针,所以在得知林嘉蕙要入东宫时,她心中并没有“卧槽”这种情绪,而是觉得“终于来了”。   若实在她说她此时的真是想法,大概就是……佩服?   “巨著”中的林嘉蕙是得宠的有个粗鄙工具人作对照组的骄女,有东平侯府作依仗,要进东宫不算太难。   而如今的林嘉蕙,在各种不利因素下还能创造条件为自己铺路进东宫,简直想让人为她鼓掌。   若她不是拿的恶毒女配剧本,真能当做创业励志剧来看。   可惜了,然并卵。   别人慕容静拿的是狗血偶像大女主剧,更容易成为爆款。   “有空打听这些无聊的,不如去少府监瞧瞧道长们的萘乙酸研究得怎样了。”林福拍拍晏陈的肩,语重心长道:“真的,听姐一句劝,莫太操闲心,操空闲使人弱智。”   “……”晏陈大怒,把林福的手拍开,“滚——”   “晏主事就是这样跟上峰说话的?”斜对面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传来。   林福、晏陈看过去,立刻行礼:“请魏王安。”   秦崧大步走过来,目光从晏陈的肩膀上扫过再落到他的手上,盯了两息。   晏陈莫名觉得自己的右手犹如被针刺一般,没忍住,往回缩了缩手。   “不必多礼。”秦崧叫起,对晏陈说:“林员外虽然年岁尚小,但她是你的上峰,该如何尊敬上峰,不用本王教你吧。”   “王爷教训得是,下官知错。”晏陈心里别提多憋屈了,明明是林福先打人骂人的。   林福偷笑。   秦崧就看向林福,后者立刻不笑了,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各地矿石运来了,你去瞧瞧有没有你要的。”秦崧道。   林福听了立刻就跟着去了军器监,边走边道谢:“多谢王爷前来告知。”   秦崧道:“小事罢了。”   两人走远了晏陈才松了一口气,揉揉自己幻痛的右手,心说:矿石来了就来了,派个小吏通知一下不就行了,还需要堂堂王爷亲自来唤?真是奇奇怪怪的。   再说将军器里的各种矿石,原本是林福去军器监选矿,好些都没有,就请军器监掌监安排人去各地踅摸各种矿石回来。   掌监答应了,并吸取了少府监的教训,让人尽快到各地去踅摸石头,甭管是什么矿石通通送来京城,今早把林员外打发走——他并不想自己这里也三天两头的爆上一炸。   他这头看矿石差不多了,吩咐小吏去唤林员外来,正巧秦崧在军器监查看一批改良过的弓.弩,听到这话就说自己去走一趟。   掌监简直受宠若惊得差点儿就跪,他何德何能,竟让魏王帮忙跑腿。   林福跟着秦崧到了军器监,迎面遇见掌监,就见他一脸探究还欲言又止。   “花掌监?”   掌监一个激灵,哈哈尬笑两声,引路:“王爷,林员外,这边请。”   矿石被放置在一间挺大的屋子里,按照地域分开放好。   林福转了一圈,拿起一个箱子里的,说:“这就是普通石头吧。”   掌监:“呃……”   “其实大部分我都不认识,”林福没有不懂装懂,她真不认识太多原料石,“劳烦掌监派人将这些都送到少府监给几位道长吧。”   “好好好。”这点儿小事,掌监自然满口答应,立刻就叫来力士把这些矿石送去少府监。   只要别在他军器监搞爆炸,什么都好说。   出了军器监,林福转头对秦崧说:“王爷是有事要同我说吗?”   否则堂堂一个王爷帮军器监跑腿,本月虽然是三月,但周朝没有“学雷锋做好事”这一说法。   秦崧斟酌着道:“你家养女之事,不会妨碍到你什么。”   “当然不会妨碍。”林福笑,“就算从小养大的又怎样,养女就是养女,她亲生父母还健在呢。”   秦崧道:“并非只是这个原因。”   林福看着他思忖少许,恍然,四顾了一下,用口型无声说:荆山长公主?   秦崧点头。   “究竟怎么回事呀?”林福凑近了小声问。   秦崧低头看着仅离自己两拳距离的小丫头,淡淡沉水香的香气飘进鼻中,馥郁好闻。   他身子一下绷紧,旋即放松下来,面上不动声色,说道:“还在查,我也不太清楚。”   “嗯?”林福歪头。   秦崧一下又绷紧了,低声说:“察事监插手了,不要多问。”   “哦。”林福立刻就换了一副“我真是无妄之灾,我并不是太.子.党,求陛下信我”的丧气委屈表情。   秦崧:“……”   倒也不必表演得如此真情实感。 第85章   林嘉蕙将被纳为太子良娣之事, 在东平侯府……不,是东平侯和西边西林这里引起了地龙翻身般的效果。   林敬找到林尊, 一迭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家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初代东平侯就留下过家训——子孙当忠君爱国, 不可参与党争。   可现在家中姑娘竟要被纳入东宫, 虽然是储君, 但是……   林敬想到一向和自己不对付的人假心假意对自己恭喜, 就气恨得不行。   他们林家从来只忠于龙椅上的皇帝,几代累积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却一朝莫名被划归到太子阵营去, 简直能怄出血来。   “大兄, 陛下这是何意?”林敬小声问。   林尊示意他暂时先不要问,先回去再说。   林敬按捺下来, 林尊让仆从去将林昉、林昕、林福都唤回家, 先一步回东平侯府。   东平侯府,期远堂。   黄氏惊慌来找老夫人要主意,进去就瞧见聂氏与林嘉蕙在里头,一脸喜气洋洋的跟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神色平淡中带着些冷。   “弟妹来了。”聂氏看到黄氏, 笑靥如花,“弟妹这是听说我们蕙娘的喜事,过来道喜的?”   终于!终于压过黄氏一头了!   聂氏志得意满,她的女儿,过不久就要嫁给太子了。   黄氏一言难尽地看了聂氏一眼,理也不理林嘉蕙的请安, 对老夫人说:“母亲,此事该如何是好?”   聂氏听了这话,脸上笑容立刻隐没,冷哼一声:“弟妹此话是什么意思?皇后懿旨已下,你哭丧着一张脸,是对皇后心存怨怼吗?”   “除了你们两个蠢妇,这府中恐怕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黄氏怒骂。   “二婶慎言,你这样说,若传到皇后耳中,她会不会以为我们东平侯府故意与她为敌?”林嘉蕙说道。   “闭嘴!”黄氏指着林嘉蕙,怒喝:“长辈说话,容得你这样没规没矩的插嘴!”   林嘉蕙笑:“二婶何必恼羞成怒呢,难道我说的不对?”   黄氏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怎么,要被纳入东宫,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果然是留着田舍奴的血的,骨子里就是贱的!”   她骂得极大声,期远堂正厅例外的侍女仆妇们都吓了一跳,赶紧埋下头来,假装自己没有听到。   林嘉蕙的脸青了白,尽是羞愤,瞪着黄氏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   “黄氏!你疯了!”聂氏拍案而起,“你这是一个做婶母的该说的话吗?”   黄氏骂完了,气倒是顺了,袅娜坐在圈椅上,理理发鬓,老神在在:“大嫂,我难道说得不对?我可当不得太子良娣的婶母。我侄女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   “你——”这下轮到聂氏气得要死,一时词穷,恶向胆边生,对着黄氏一指大门,喊道:“你给我滚!我侯府不欢迎你!”   一直没说话的老夫人终于出声了,淡淡说了句:“聂氏。”   聂氏表情变了几变,没再说话,但也梗着脖子谁也不理,只握着林嘉蕙的手兀自委屈。   黄氏想要趁胜追击,老夫人抬手示意,让她也闭嘴。   老夫人目光淡淡扫过林嘉蕙,一颗一颗拨弄手中的念珠。   这时,李敏月到了期远堂。   她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比旁的孕妇都要大,陈瑞堂的陈大夫一言断定是怀了双胎,老夫人听后就让她好生在春和院养着,不用天天跑来期远堂请安。   她也担心肚子里的孩子,生平第一次丢了那些规矩礼数,安安心心窝在自己院子里养胎。   这次来,一是听了皇后懿旨,一是听闻黄氏来了,唯恐黄氏与婆母起了冲突然后冲撞老太太,便扶着侍女匆匆赶来。   “姑娘,你这身子重呢,何必去蹚这浑水,若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国公爷和夫人交代。”陪嫁来的贴身侍女有梅劝她,“要我说,最一开始就不该把那个林四娘留下。”   “别浑说了,快扶我去。”李敏月点了一下有梅的脑袋,心中也是叹息,好不容易有了段时间安稳日子,这又起波澜。   婚后不久,林昉就跟李敏月说了林家嫡系血脉的胎记之事,也言,正是因着这胎记,才发现抱错之事,把林福接回来。   李敏月听完很纳闷,就问:“其他侍女仆妇不知道便罢了,母亲既然知道胎记,难道十多年里从未发现四妹妹没有胎记吗?”   当时林昉思忖着说:“大概是……母亲并不亲手照料小孩儿,蕙娘抱到她跟前时都是穿戴得好好的。”   李敏月虽然还是觉得其中奇怪的地方太多,但以她的身份并不能去深挖细查,便只能放下。   虽然她偶尔也想过,若没有报错一事,或者早早发现悄悄换回来,甚至是在当初事发后将四姑娘送回亲生父母身边,这东平侯府就不会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到了期远堂,里头情形一目了然,定是刚刚才吵过一架的。   聂氏气不顺,看她进来,虽不好发作,却也是不冷不热的,说:“怀着身子就不要到处乱跑,没得伤着孩子。”   李敏月笑容僵硬,身为母亲,她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关于自己孩子的不好,何况说这话的还是孩子的祖母,当即也不冷不热说:“母亲若身子不爽,我让人送你回彤弓院。”   聂氏美目一瞪。   一旁林嘉蕙轻笑一声:“大嫂这么跟母亲说话,可是有违为人儿媳之道。”   林敏月被有梅扶着在黄氏左手边的圈椅上坐下,淡淡对林嘉蕙说:“蕙娘,莫说你现在还不是太子良娣,就算是太子良娣了,你也没资格管到我东平侯府的后宅来。”   林嘉蕙冷笑:“那我等着大嫂给我行礼请安的那一天。”   聂氏嘴角含笑,老夫人神色淡漠,黄氏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那你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门口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五个穿着紫色、浅绯、深绿、深青官服的人鱼贯而入,说话的是林福。   为首的林尊淡漠的扫了林嘉蕙一眼,这一眼,再不是看女儿的眼神,更像是看附骨之疽。   林嘉蕙心中猛然一紧,惊慌了一瞬。   走在林敬身后的林福冲林嘉蕙一笑,半点没有焦灼的神情。   “母亲。”林尊朝老夫人拱了拱手,在椅子上坐下。   老夫人张口欲言,林尊摇头请她稍安勿躁。   不多时,林昫、七娘八娘来了期远堂。   紧接着,西府的郎君姑娘们也来了。   然后就是分出去的林三爷林四爷两家人。   等人都来齐了,林尊坐在主位上,说道:“今日将大家都叫来,只为一事。林氏蕙娘非我血脉,前年冬至祭祖,我就已经去信宗子,将她之名在族谱上划掉。我东平侯府出于道义再养她两年有余,如今她已长成,合该离去,今后生老病死、富贵落魄,皆与我西河林氏无关。”   他话音落,屋中皆静,大部分人都是一副错愕模样。   “啊——”忽然一声撕心裂肺叫喊,聂氏扑到林尊跟前,哭喊着:“夫君,宝儿是我们的女儿啊!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把她赶走!你怎么忍心!”   “父亲!父亲为何要赶我走?十多年的父女亲情难道是假的吗?”林嘉蕙抓着衣襟,心痛难当地哭喊。   众人你看我我看他,皆不言,唯有黄氏小声嘀咕了一句:“早就该走了。”   林敬瞪了她一眼。   聂氏哭求,可林尊一动不动,任由她哭闹。   看夫君郎心如铁,无论她怎么哭都不为所动,心慌又心痛,扭头看到正在吃果子的林福,一下像找到了罪魁祸首。   “是不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要赶走我的宝儿!是你!是你!”她冲过去就欲打林福。   “聂氏!”   “母亲!”   “大嫂!”   在众人一阵阵的惊呼声中,林福一把抓住了聂氏要打她的那只手,捏紧,慢慢站起来。   林福这两年开始窜个子,已经长得比聂氏要高些许,她站起来,咧开一个大白鲨笑容,说:“对呀,就是我呀。”   “你——”聂氏心底惊颤,想到爱女要被送走,又被怒气上涌,按下了惊惶,愤怒说道:“早知道就不该把你找回来,好好一个家,被你搅和散了!”   “聂氏!”林尊怒喝一声。   聂氏一颤。   林福空着的手抬了抬,示意所有人都别说话,她对聂氏笑,“你是不是还后悔,当初我怎么就没有直接病死,是吧?”   聂氏脸色丕变,其他人也是一样。   林福说:“林家嫡系血脉皆有胎记,你身为当家主母不会不知道,那么你为什么会没有发现林嘉蕙没有胎记呢?”   聂氏惊恐:“闭嘴,闭嘴!”   林福笑:“你早就发现了,对吧!”   “你早就发现孩子抱错了,可是你怕。”林福凑近了聂氏,“混淆侯府血脉。老侯爷老夫人本就不喜你,妯娌又对府中中馈虎视眈眈,娘家帮不了你,你只能依靠丈夫的宠爱。可一旦说出你抱错了孩子,老夫人定会罚你,掌家之权也没了,甚至丈夫都会怨你怪你冷落你。所以,你怕,你不敢说。”   林福又站直了,扫过满目错愕的林嘉蕙一眼,含笑接着说:“你给这个没有关系的孩子毫无底线的宠爱,这样就能证明你们母女情深,就能掩盖你的错误。你不断不断告诉自己,林嘉蕙才是你的女儿,你最宠爱的女儿,然后成功把自己洗脑了。”   林福放开了聂氏的手,嗤笑:“可惜了,林嘉蕙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养不熟,这不,就把你坑了。”   “不……不是的,”聂氏摇头,用力摇头,疯狂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尊不忍看她状如疯魔的模样,叫人把她扶去休息。   聂氏被仆妇一扶住,犹如被惊醒,对林尊喊:“夫君,我不知道,你信我,我不知道……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林福——林福——你是个恶鬼,是来讨债的恶鬼,你不把我们害得家破人亡不罢休,你这个恶鬼……”   声嘶力竭的聂氏被仆妇们强制带走,厅中人噤若寒蝉,偷偷觑着林福的脸——她竟然在笑,还笑得十分愉悦。   林尊忍住叹气,对老夫人说:“母亲,咱们说说王家表哥所犯之事吧。”   老夫人手中佛珠“啪”一声掉在地上,惊愕看着儿子。   林福看着林嘉蕙:“顺便也说说,荆山长公主。”   林嘉蕙惊怒交加,环顾四周,却发觉自己再无依仗。 第86章   老夫人的娘家, 高平王氏,曾经也是煊赫一时的钟鸣鼎食之家。   只是在今上还为皇子时,老夫人的兄长, 已过身的王家太爷站错了队,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家没了往日的风光,再加上出了几个扶不上墙的子孙, 之后王家就越来越不行了。   如今王家当家的是老夫人的侄子,王义, 在太府寺右藏署任右藏令。   太府寺右藏署, 掌邦国宝货之事, 凡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玩好之物皆藏之。   右藏令只是一个正八品上小官, 掌着皇帝私库各地送来的贡品的贮藏和出纳之事。   权力不大, 过手之物却足以让天下之人眼花缭乱。   “私拿贡品,账册造假,一连数年,为数不小。”林尊对老夫人说:“母亲,您该知道这是什么罪责。”   老夫人经过最初的惊慌,现下已经平静下来, 声音淡得毫无情绪:“若陛下仁慈,可保得一条命, 但丢官、流放、徒刑、抄家是免不了的。若陛下要严处……”   盗用私用皇家贡品,可以谋逆论处。届时主犯斩首,全家男丁流放, 女眷入掖庭为奴。   “母亲,您既知……”   “为何不大义灭亲?”老夫人扫了儿子一眼,扫过厅内所有人,最后扫过一脸紧张的林嘉蕙,自嘲道:“为何被个不知所谓的养女威胁是么?”   期远堂正厅里,众人神色各异。   林尊林敬满心担忧;林三爷林四爷尽是尴尬;黄氏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林昉和李敏月对视一眼,前者拍拍后者的手;林福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面无表情似在发呆;西府嫡出的二郎林晖三郎林时面上隐隐有嫌恶;林昕怔怔看着老夫人;其他年纪小的皆是不知所措。   老夫人苍老浑浊的声音,嘶哑地说:“那是我兄长拉着我的手让我看护的侄儿,是王家的郎主。王家不能倒!高平王氏不能倒!”   林尊和林敬忍住叹气,对视了一眼。   老太太知他们想说什么,疲惫地摆摆手:“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子不言母过,两人只得把到嘴的话咽下。   “祖母。”厅中众人无言,只有林福说话:“王家的表叔盗用贡品之事,荆山长公主都知道,还能指点林嘉蕙用此事来威胁你,你以为圣人不知道吗?”   老太太一凛。   林昉沉声道:“祖母,孙儿以为,陛下准允蕙娘入东宫,是……”为了敲打我们家。   他话不用说全,懂的人自然懂。   老夫人看了林嘉蕙一眼,无力摇摇头:“这两日就送蕙娘离府吧,我在崇贤坊有个宅子,就让她住那里吧,全了这十几年的养育和脸面。”说完,她就起身离去,脚步蹒跚。   “好……”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林嘉蕙尖叫。   从东平侯府入东宫,和从什么崇贤坊宅子入东宫,本质上完全不一样。   从东平侯府入东宫,无论内里如何龃龉,至少面上她是代表着东平侯府,而侯府也会成为她将来在东宫的依仗。   可从崇贤坊入东宫,她就是一无所有了。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林嘉蕙哭了,这次不是造作的婊气哭,是真情实感的哭。   “我们不能怎样?”林昉冷笑一声:“我们把你当家人,你把我们当什么?你搭上荆山长公主,给自己谋‘前途’,你有想过我们吗?”   “我给自己谋划有什么错!你们口口声声把我当家人,你们真有把我当家人吗?!”林嘉蕙怒吼:“哪户人家会把自己的家人从宗谱上划掉?哪户人家会打算让自己的女儿随便嫁个寒门?”   她用力抹掉眼泪,冷笑:“我给自己谋划有什么错,我能搭上荆山长公主,那是我的本事!”   林尊亦冷笑:“你这样有‘本事’的女儿,我们西河林氏要不起。”   林嘉蕙梗着脖子,看着林福对林尊说:“我可比不上你的亲生女儿有本事。成日里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还去平康坊,谁知道还是不是处子之身,说不定早就……”   “啪——”   重重一耳光扇在林嘉蕙脸上,屋中的侍女仆妇早在聂氏被“扶走”时就遣了出去,大着肚子的李敏月不知何时走到了林嘉蕙跟前,甩了她一耳光,看林嘉蕙还有要满嘴喷粪的意思,反手又是一耳光。   “林娘子,说话小心一点儿,可别闪着舌头了。”李敏月心头爽快极了。   这个狗屁的养女,从自己进门开始,就时不时作妖。自己刚查出有孕,她就撺掇婆母给她院子里塞人,给她添堵。   她想打她很久了。   真以为她李敏月没有脾气?   她娘家可是世代武将!   虽然打得自己手都麻了,但是,   爽!   “你敢打我?”林嘉蕙难以置信,“你算什么狗东西,竟敢打我!”   林昉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住自家娘子,生怕她有半点闪失。   林嘉蕙火冒三丈,就想扑过去撕扯李敏月,林昉眼疾脚快,把她给踢开了。   “好啊……好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哈哈哈哈……”林嘉蕙被踢倒,趴在地上疯狂大笑,一会儿又大哭,“说什么把我当家人……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家人,你们当我是个要饭的,你们一家子道貌岸然!”   所有人就静静地看着她如疯如魔的样子。   “林福,林福,看我这个样子你开心了?你满意了?”林嘉蕙爬起来,指着林福,“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把我赶出去的阴谋!”   林福哼笑:“林嘉蕙,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老子懒得理你,你倒是以为自己能上天。”   “我很快就是太子良娣了,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得罪太子吗?”林嘉蕙脖子一挺,扬着下巴,神色倨傲。   “太子?”林福理理公服衣摆,笑得愉悦:“如果你不知道,我就在这里告诉你。太子的真爱是慕容少师庶出的孙女儿慕容静,人家有才有貌,太子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你还能比得过京城第一美人?”   林嘉蕙哼:“那又如何。你们把我赶出去,就是得罪了太子,太子看到你们这么不愿意嫁女儿给他,他心里会怎么想。”   林尊说:“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林忠,送林娘子回去收拾东西。”   一直亲自守在门外的侯府总管林忠推开门,叫来几个大力仆妇,把林嘉蕙“扶”走。   林嘉蕙边走边大骂,骂每一个人,恶毒诅咒每一个人,尤其是林福。   林福听着恶毒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为所动,对林尊道:“话还没说完呢,就把她带走干嘛。”   “疯言疯语,有什么可听。”林尊道。   “那她如何搭上荆山长公主这条船的,也不听了?”林福说。   “……她未必肯说实话。”林尊说。   “行叭,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我去跟魏王打听。   林尊心很累,但还是要先客客气气送走林敬一家和林三爷林四爷。   林三爷林四爷勉强笑笑,暗示自己不会将今日之事乱说,才告辞离开东平侯府。   出了东平侯府大门,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声,才坐着驴车回家去。   林敬拍拍兄长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带着老婆孩子回府去。   回府路上,他一眼一眼瞟走在身旁的妻子。   这个妻子他总是烦不想应付,他认为她虚荣好攀比,逼着他钻营还说是劝他上进,夫妻俩好好说着话,她就能冒出一句“谁谁谁家才几年就已经是五品了”、“谁谁谁家和你同年,就已经是四品了”,然后两人就会不欢而散。   但一个人好不好不是绝对的,是相对的。   和大嫂比起来,自家娘子简直不能更贤惠了。   林敬觉得自己应该对自家娘子多些耐心多些关心。   送走了兄弟,林尊先去了彤弓院。   房中,聂氏伏在软榻上以泪洗面,看到他进来,立刻爬起来问:“夫君,宝儿怎么样了?我们的宝儿怎么样了?”   林尊看着妻子。   时光似乎总是比较眷顾美人,聂氏哪怕年近四十,面容依旧秀美,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细纹。   他曾经最爱她的美好容颜,最心疼她伤心落泪,可如今心如止水。   “你什么时候发现林嘉蕙不是林家血脉的?”林尊淡淡问。   聂氏一愣,然后用力摇头,哭道:“我没有,我没有发现,夫君你信我,林福是胡说的,她胡说八道,你不要信她,她是恶鬼,来讨债的恶鬼……”   林尊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不想再多言,叹道:“你病了,我送你去骊山脚下的温泉庄子上养病。”   “你……你要赶我走?”聂氏惊恐地睁大了眼。   “好生养病,我有时间会去看你。”林尊的手轻轻抚过聂氏光洁的脸颊,放手,转身。   “夫君——尊哥——”   身后传来聂氏的哭声,他再不像以前,听到她哭就去哄了。   聂氏追了几步,被仆妇拦在门口不让出去,她扶着门框看林尊越走越远,哭喊道:“尊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仆妇们肃着脸,就静静看着聂氏哭倒在地,并不去搀扶。   林尊离开彤弓院后,在府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竟不知自己能够去哪儿。   偌大的东平侯府哪儿哪儿都是人,却在他眼中哪儿哪儿都是空的。   他想了想,往景明院走去。   不被亲生母亲承认,阿福面上不在乎,心里定是难过的。他去安慰安慰女儿。   走到景明院,在院门处一眼就看见院中合欢树下坐着吃点心的四人。   林昉、林昕、林福和有孕在身的李敏月。   林尊没出声,看着儿女们和儿媳,心中有庆幸有自豪,老怀安慰想:好在我的儿女们都成器。   就听——   林昕说:“那我们这样得罪太子,太子会不会挟私报复?”   林昉说:“大概吧。”   林福说:“什么大概呀,是一定。”   林昕忧心忡忡:“那怎么办?”   林福压低声音,语出惊人:“干掉太子。”   “噗——”林昉一口茶喷了出来。   “呯——”李敏月摔了杯子。   “嘭——”林昕摔了自己。   林尊头晕眼花,这是什么坑爹的孩子! 第87章   东平侯府将不久后就要册为太子良娣的养女送出府,并言养女早已不在西河林氏的宗谱上, 只是借住在府中。   此事犹如震天雷, 把整个京城都震得抖了三抖。   东平侯府这是……故意下太子脸面啊!   就算要向圣人表忠心, 坚决不参与党争, 但没必要做这么绝吧,太子到底是储君,他脸上不好看, 林家的人还想顺利在朝中行走?   退一步说,圣人尚在时, 林家因为忠心耿耿而煊赫,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了,林家会怎么样很难讲。   不为自己考虑, 也得为子孙后代考虑。   与此事相比, 林尊上疏告发母亲娘家侄子、自己的表兄盗用贡品, 此等大义灭亲之举反倒没什么人讨论。   “听说太子大发雷霆。”   “我也听说了, 骂东平侯‘给脸不要’。”   “要我说,太子这一招明显是臭棋,要纳妃就纳妃,怎么纳个养女,还是跟侯府千金抱错的养女。真正的侯府千金心里会怎么想?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仇。”   “不知是哪位皇子的手笔, 这一箭双雕之计,厉害了。”   “我要是林员外,我肯定会气死。这以后她还得对个鸠占鹊巢的俯首行礼。”   “太子一直不赞同女子入朝, 说不定是故意的。”   “东平侯真是无妄之灾。几代东平侯都从不涉皇位之争,这次是被逼着站队了。”   “就不知他会站哪位皇子。”   “无论哪位都不会是太子,不然他何必与养女划清界限。”   众人议论着此事,认为太子行了一步臭棋,亦认为东平侯也行了一步臭棋。   一个养女罢了,就算从东平侯府入东宫,她能代表的意义还不如一个庶女。   能代表东平侯府立场的女子,如今除了入朝为官的林福,就连侯府太夫人、夫人都要退一射之地。   既代表不了什么,何必在皇后懿旨下来后就把人送走,这不仅仅是下了太子的面子,也是下了皇后的面子,凭白给自己树敌不是。   各方对此事的反应各不相同。   太子自然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张皇后起先也是气得不行,认为东平侯故意下她皇后的脸面,在秦峻劝过之后,回过味儿来——好哇,送得好哇,与太子撕破脸不就是站在他们这边了么——就高兴得不行。   贵妃也很高兴,把儿子叫来,问他要不要去试试拉拢东平侯。四皇子秦峰摇头,说此时不宜动作,东平侯向来只忠于父皇,此时谁轻举妄动,太子记仇不说,也会在父皇面前落下不好。贵妃只得作罢。   魏王府中也在谈论此事,幕僚第五藏书对魏王说:“东平侯可真是出人意料,用这么……决绝,对,就是决绝,这么决绝的方法向圣人表忠心,他们就不怕太子登基后被清算?”   秦崧没言语,盯着书案上的一枚红丝石砚台在……发呆?   第五藏书说了一大通,说得嘴都干了,却没得到一丝回应,不由大喝一声:“大王!回神了!”   秦崧眼峰淡淡扫过去,第五藏书一凛,立马调低了音量,说:“大王想什么呢?在下唤了你好几声都不理。”   秦崧摆摆手,示意无事,让第五藏书继续说,他则继续盯着砚台发……沉思。   -   “王爷,想让我站您吗?”昨日出了军器监,在景风门外,林福这样问。   彼时,两人说起东平侯府被太子逼着站队之事。   林福仰着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她说:“王爷助我良多,若非有王爷相助,我恐怕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去应对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势力,研究恐怕也无法这么顺利的进行。林福不是不知感恩之人,若王爷是想让……”   “不是。”秦崧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否定了。   他看着她,沉声道:“本王即便有所谋,却也不会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拉拢朝臣。”话语中隐隐含了一丝怒意。   “是我误会了,请王爷原谅则个。”林福恭恭敬敬弯腰一揖。   秦崧的怒气还没来得及聚集,就被她这一揖给揖得消散个干净。   盯着小丫头看了片刻,秦崧叹气,心说:算了,小丫头这是被太子算计,杯弓蛇影了,不与她计较。   林福知自己惹了魏王不快,为了让魏王消气,毫不吝啬地送上一大堆彩虹屁:“王爷助我,心忧天下是其一,乐于助人是其二。盼百姓丰衣足食,王爷人品贵重;助我顺利研究,王爷品德高尚。王爷不愧为陛下之子,无论是相貌还是品格还是格局,都与陛下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在下实在是佩服敬仰。”   秦崧:“……”   秦崧是彻底没了脾气,也听出了林福的言下之意,曲起右手食指就敲了一下她光洁的前额。   这个动作过于亲昵,岂是亲王对下臣做的。   这一敲,不仅被敲的林福愣了,敲人的秦崧也怔住了。   “咳……”秦崧转移话题:“你倒是厉害,这样都能看出本王相貌与圣人像不像。”   林福干笑两声:“下官乱说的,要不王爷把胡子剃掉让下官看一眼,再长回去?”   秦崧:“……”   好在这时林尊身旁跟着的小厮找了过来,言:“侯爷请五姑娘即刻归家。”   林福立刻跟秦崧告辞,飞快逃离尬度爆表的景风门。   秦崧哪儿也没去回了府,然后时不时发呆走神的,从昨日到今日。   -   “大王,你今日是怎么了?生病了?要叫良医来瞧瞧吗?”第五藏书又叨逼叨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没得到回应,就特别像个话痨在唱独角戏。   秦崧回神,说:“无事,你继续说。”   第五藏书:“……”   行,继续。   “我们乘此机会一举把东平侯拉来。”第五藏书说:“大王你帮了屯田员外郎那么多忙,她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秦崧目光一厉,说:“休得胡言,本王帮她,并非是为了拉拢东平侯。本王不屑于行此等伎俩。”   第五藏书说:“大王光明磊落,无心插柳。如今时机正好,何不乘势而上。”   秦崧摇头:“此时更不可轻举妄动。”   第五藏书还欲再言,被秦崧制止,“此事不必再议。”   “那东平侯……”   “东平侯想做纯臣,就让他做纯臣。”   “如今他还能做纯臣?就算他是这样想,太子可必不会这样想,三皇子也一样。”   秦崧一笑:“只要父皇是这样想的,他就能做得。”   父皇一手打造了定国公东平侯一脉,又岂容得旁人从中作梗。   太子……走这一步无论是他自己计划的,还是别人算计的,父皇心中恐怕都会有芥蒂。   而东平侯的确懂得揣摩父皇的心思,反应也十分迅速,上午下的皇后懿旨,下午就传出要送走养女的消息。   还有林福……   秦崧想起昨日在景风门外,林福一脸不在乎的讽意说:“在太子殿下心中,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后院相夫教子以夫为天,除此之外,不该有半点儿非分之想,更不该妄图与男人比肩。我从一开始就与太子殿下有矛盾,不可解,而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解。”   没错,太子推崇慕容毫的理学,更严苛上下尊卑区别。   林福身为女子,科举入朝,起点还颇高,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而皇帝不仅给林福授官,还在元日大制上宣告今后允许女子科举,无异于给了慕容理学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今文人中分两个学派,即以袁志美为首的新学,以慕容毫为首的理学。   新学在以孝道主旨的基础上,吸纳其他家所长,兼容并包,从心从德。   理学也是以孝道为主旨,严格上下尊卑,制定出一条条的规矩,让尊者集权,卑者更卑。   学术流派无所谓对错,端看上位者如何选择。是要百花齐放的新学,还是加强统治的理学。   很显然,皇帝陛下选择的是新学。   而太子,被洗脑成了理学的拥趸。   林福,就是立在朝中把理学脸打肿的标杆。   秦崧想起小丫头说那番话时那“爱谁谁”的飞扬神采,右手的食指下意识弯了弯,被他用左手抓住。   “大王?”第五藏书小心翼翼唤了一声,没见魏王搭理自己,不由疑惑——我刚刚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竟能让大王发笑?   “大王!”第五藏书大喊一声。   秦崧瞟过去,目光不善。   第五藏书一脸正气说:“大王今日频频走神,定是身体不适。”   秦崧没好气儿地说:“本王身体好得很,不劳文之费心。”   “那大王为何频频走神?”第五藏书想到自己叨叨的嘴都干了,也不得到一个回应,顿时恶向胆边生,胆子大得犹如吃了一斤豹子胆,说:“难不成大王是因为思.春?”   秦崧瞪。   第五藏书的豹子胆还没消化完:“想来也是,大王年轻力壮,身边却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要,如今咱们回京两年,大王可以考虑娶个王妃回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依本王看,文之憋坏了才是真。”秦崧握住一只酒杯,冷哼:“那本王就做主,将武先生的女儿许配给你,成就一段佳话。”   边说,手中的银酒杯被捏得微微变了形。   第五藏书一凛,立刻端正态度:“在下浑说的,大王忧国忧民,只会为国事烦忧,怎么会思.春呢,绝对不会思.春。”   银酒杯被捏得变形严重。   “那个,在下想起还有事,就先告退了。”第五藏书匆匆站起来,不等秦崧说话,就逃命一样跑掉。   等人走没影了,秦崧才把变形的酒杯随手扔在桌案上,目光触及案上那方“文武双全”红丝石砚,拿过来把玩。   红丝石触手温润如玉石,古战场雕刻得棱角锋利。   秦崧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犹豫不决。 第88章   四月朔朝, 在京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于宣政殿朝参, 主议四月皇太子纳妃。   未明五刻, 群臣在待漏院等候。   临近卯时,三皇子仪仗和魏王仪仗一前一后到来, 到了待漏院近前, 三皇子仪仗避开魏王仪仗, 群臣向两位皇子行礼。   秦峻下马来,几步走过去,对兄长笑:“大兄, 今日倒是……”他话说一半就惊住,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秦崧下马, 将缰绳扔给典军, 看着秦峻,说:“怎么?”   “……”秦峻宛如被猫叼了舌头, 不会说话了。   秦崧越过他, 往待漏院走,一路过去一路行礼请安之人都惊呆了。   “将军。”他走到李骥身旁见了礼, 目光一扫, 在林昉身旁扫到林福。   李骥不像旁人那样惊呆, 笑着拍拍秦崧的肩:“总算舍得剃了你那胡子了。早跟你说让你剃了, 你不听,现在怎么又想起来剃了?”   “没什么,想剃就剃了。”秦崧淡淡说道。   捕捉到林福直直看过来的视线,他下意识移开了目光。移开后, 又心想自己心虚什么啊,便又把目光移回去,与林福视线对上。   “大兄。”这世上偏有那么多没有眼色的不速之客,往中间一挡,一张大脸着实可恶。   “大兄怎将胡子给剃了?”秦峻站在秦崧面前,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酸。   宫中许多人都说大皇子相貌最肖天子,秦峻对大兄相貌的记忆一直在秦崧自请去边塞前,觉得并不是很像,也就眉眼比较像而已。   等秦崧回京,一直都是大胡子的模样示人,根本就看不分明模样,他对“最肖天子”的话更嗤之以鼻。   没想到秦崧毫无预兆剃了胡子,眉眼轮廓的确像极了父皇,秦峻心中就难以抑制的泛酸了。   相貌最像父皇的儿子,最得父皇宠爱的儿子,父皇亲自教养的儿子,父皇最委以重任的儿子,太多让其他兄弟嫉妒的地方了。   “以前父皇让大兄剃胡子,大兄宁愿违抗父皇也不剃,怎么现在又剃了?”秦峻酸了吧唧挖坑。   秦崧淡淡说:“为兄长得太好。”   “哈?”秦峻一头雾水。   秦崧把一只手负在身后,侧移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形不被秦峻挡住,身姿挺拔,玉树临风,语气淡淡:“因为为兄长得太好。蓄须是因为此,剃须亦是因为此。”   “……”被秀了一脸的秦峻面无表情。   就……是事实,无法反驳。   周围听到此言的众臣亦是一脸被长.枪戳了十七八个窟窿眼儿的模样。   林福抿着嘴忍笑,忍得一抖一抖的。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   估计三皇子现在想打人。   秦崧看了林福一眼,眼中闪过笑意。   “大兄,你……”脸皮真厚。   “嗯?”秦崧长眉一挑。   “……你说得对。”秦峻把自己说郁闷了,不想再说话了,往外张望,通事舍人在搞什么鬼,还不来引路。   念通事舍人,通事舍人就到,将群臣引至各自的位置。   卯时,皇帝出,在御座上坐定,目光扫过下头百官,发觉在最近前没有了一个显眼的大胡子,不由诧异。   再定睛一看,本该是大胡子站的位置上,站了一个俊俏郎君。   哟,这小子终于把胡子剃了。   秦崧感受到御座上投过来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群臣朝拜过后,侍中奏皇太子大婚各项安排,都是按规制和流程来,并无不妥和更改之处。   之后宗正寺卿奏东宫纳诸妾妃的各项安排。   吏部奏太子妃与东宫妾妃母家的封赏。   在奏报太子良娣林氏母家封赏时,不少人目光隐晦的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东平侯府各人。   被看的东平侯府各人,林尊面带笑意,林昉无甚表情,林昕微微低头,林福谁看她她看谁。   朝参毕,圣人赐下廊食,用完后,林福公廨也没进,直接带着人骑马奔万年县公廨田,如今气温回升,要准备播种粟米了。   秦崧从宫中出来,“路过”尚书省公廨,就顺道进去瞧一眼,工部屯田司的值所里除了几个小吏,空荡荡的。   “怎么回事?屯田司的人呢?”魏王亲事府典军招来小吏问。   “回王爷话,我们员外郎下朝就带着人去万年县,播种粟米去了。”小吏说道。   秦崧:“……”   走这么快。   这时宫里来人到工部值所找到秦崧,言:“大王,陛下有请。”   秦崧:“……”   不用想,肯定是叫去说胡子的事情。   不是很想去,又不得不去。   皇帝在紫宸殿见儿子,受了儿子的礼叫起,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想起来把胡子剃了?”   秦崧:“……”   皇帝说:“之前朕让你剃,你全当耳旁风,现在又剃了。你来跟朕说说,是个什么样儿的契机让你决心剃胡子?”   秦崧:“……”   皇帝在儿子的沉默中窥见了一丝赧然,“不好说?还是不好意思说?”   秦崧:“……”   秦崧持续沉默,大有沉默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那就是不好意思说了。那朕帮你说。是看上谁家的小娘子了?”   “不是。”秦崧飞快否认,反倒是显得心虚。   皇帝笑了。   “不是!”秦崧强调,耳朵尖尖却是红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皇帝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个王妃回府,朕还等着抱孙子呢。”   秦崧的耳朵全红了。   皇帝:“说吧,看上谁家的小娘子,朕给你做主娶回来,明年朕就能抱上孙子了。”   秦崧脸都红了:“阿爹,您想得太远了。”   “朕这还叫想得远?”皇帝气道:“就上月,你襄武王叔就做爷爷了,你还想让朕等多久?”   “阿爹,儿想起来扬州那边送来的文书还没有处理,就先告退了。”秦崧说完就行了一个礼,都不等皇帝再说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皇帝被儿子气笑了,隔空点点已经跑远的儿子,对常云生说:“瞧瞧这个不孝子,让他成个亲,又不是要他的命,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常云生笑说:“大王这是害臊。”   “多大人了,还害臊。”皇帝吩咐常云生:“你去查查,看荣保看上了谁家女儿。”   常云生应:“喏。”   皇帝迟疑了一瞬,不放心地说:“他看上的是谁家女儿吧?不会是谁家的儿子吧?”   常云生笑说:“大王如何会有断袖的传闻,别人不知道,大家您还不知道么。”   皇帝面上神色一刹那变得淡淡,挥了挥手,“去吧。”   常云生退下。   魏王毫无预警就剃了他的大胡子,众人惊愕过后热烈讨论起来,其讨论热度完全盖过了皇太子大婚。   “传闻魏王俊俏非常,比度支司员外郎还要俊俏,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吧,听说他剃了胡子后,第一天就被一群小娘子手拉着手拦住去路,唱心悦君兮呢。”   “嚯!我原以为这样的待遇只有林员外才有呢。”   “可惜咱们这几天都得守在地里,没看到。”   “林员外说我吗?”林福也蹲过来一起八卦。   屯田司众吏:“……”   “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提着一桶种子走过来的晏陈吐槽:“能掷果盈车的只有令兄。你也不是京城第一美人,醒醒吧。”   林福指着自己的脸,哼:“你敢摸着良心说,老子这张脸不好看?”   晏陈:“……”   他虽然想昧良心,但林福那张脸的确是好看的。   就很郁闷。   “你们,快去播种,不许偷懒。”晏主事又一次没怼赢林员外,气咻咻对围在一起八卦的小吏们颐指气使。   八卦男们作鸟兽散,自动分作两人一组,一人将粟米种子撒播在苗床上,一人在后头将撒播的种子轻轻用木板压平到土壤里。   林福跟在最后头检查他们压种的深度,边斜睨晏陈:“晏主事很威风嘛。”   晏陈也在跟着检查压种深度,闻言一个白眼翻出天际,没好气儿地说:“林员外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听闻荆山长公主对你家赶走养女的做法很不满。”   “你听说的还挺多,还听说了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晏陈又是一个白眼翻出天际:“你还要什么事?荆山长公主难道还不够你头疼?”   “这有什么好头疼的。”林福嗤笑:“林嘉蕙有亲生父母,我已经派人去弘农县林家村接人了,也在城里备了宅子安置他们。林嘉蕙有了好前程,难道不应该回报生身父母?”   晏陈:“……厉害。”   林福笑:“过奖。”   这骚里骚气的操作可不是她想出来的,是魏王给指点的。   此举,一来将林嘉蕙与东平侯府彻底割裂,二来也是对那养大小林福一家的回报。   她这两年虽然逢年过节都让人送了钱物过去,但这些都比不过给他们一个高一等的出身。今后他们无论是置地做个小地主,还是回弘农县继续务农,日子都会比之前更好过。   这一点上,林福还真要感谢林嘉蕙削尖了脑袋要进东宫,否则岂能有弘农县林家村阿爹阿娘提阶层的好事。   唔,林嘉蕙还不知道这事,等林家村阿爹阿娘到京城了,再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她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第89章   公廨田的春小麦浇第一水的时候,皇太子大婚如期举行。   春小麦三叶期是进行分蘖、穗分化的关键时期,这时需水肥最大、最及时,第一水能否适时是产量形成的关键。   偏就是这么巧,与皇太子大婚撞上。   皇太子大婚当日,林福作为六品文官需得在承天门外站着,以贺皇太子纳妃。   不能自己亲自盯着浇第一水,林福只能将屯田司吏和农人们叫在一起,仔细提出浇第一水的要求。   本来晚上几日也没事,只是有经验的老农们看了天候,言这几日日头会烈,那浇第一水就不能拖了。   “唉……”林福叹气。   “叹什么气?”林昉过来找妹妹,就见她左一声叹右一声叹。   “生活不易。”林福又叹。   林昉拍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在一旁坐下。   林福摸了摸额头,莫名想起被魏王敲的那一下,就睨林昉:“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我的额头是能随便拍的?”   林昉好笑:“为什么不能随便拍?”   林福哼:“你以为你拍的是额头吗?你拍的是智慧!”   林昉沉默一会儿,爆笑:“哈哈哈哈哈……”   林福给了个白眼让他自己去体会。   林昉又是一阵笑,笑完后才看妹妹在一个小钵中搅和什么水,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秋水仙碱溶液。”林福把旁边一包种子拿过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搞点儿无籽西瓜。”   林昉不懂林福在捣鼓的这些,他今日过来找她是另有话说。   “永宁坊的宅子准备好了?”林昉问。   永宁坊的宅子就是林福准备给弘农县林家村阿爹阿娘的,特意选了与林嘉蕙住的崇贤坊隔了五条纵街的里坊,不算太远,但也不是能日日窜门的距离,面子里子都顾及到了。   “早就让人去打扫干净,一应家什仆役也安排好。”林福边说边把西瓜种子分作两份,一份扔到秋水仙碱溶液里面去。   “林家村的什么时候到京城,为兄同你一道去接。”林昉说。   “行啊,”林福笑:“再叫上林嘉蕙。”   林昉蹙眉:“她愿意去?”   他可是听说了,朝廷要封赏她林家村的亲生父母,她在宅子里摔了东西。   这么一封赏,也就是朝廷认她母家为虢州弘农县林家村的庄户人,而不是西河林氏东平侯府。   从此她就是东宫出身最低的妾妃。   她从意识到被从宗谱划掉名字、养女意味着什么始,就谋划自己的出路。她知道自己哪怕是嫁为正头娘子,夫婿恐怕不是寒门就是无出息的庶子。既然如此,她做不了高贵的正头娘子,就做最高贵的妾。   她一心往上走,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   但她不提,不代表别人不   提。   朝廷旨意已下,谁也改变不了,林嘉蕙恨毒了东平侯府,尤其恨毒了林福。   都是他们,都是他们让她变成了一个笑话。   就连东宫派来教导礼仪的司则女官都敢以此事笑话她。   可朝廷以孝治国,孝道大如天,林嘉蕙一万个不想认亲生父母,一万零一她也得硬着头皮认下并孝顺。   皇太子大婚当日,晡前三刻,林福一身深绿色官服手执笏板站在横街之南,跟着典仪的唱喝拜下,心里惦记她的春小麦第一水。   太子秦峥拜过皇帝皇后之后,晡时出发,去亲迎太子妃。   之后就是东宫、礼部等衙门的事情了,林昉因为相貌俊俏、年少才高,与京城第一才子高拱等俊俏才高的郎君们一起组成傧者,奉皇太子亲迎。   已经没事的林福溜溜达达离开承天门,今日太子大婚,长安城内不宵禁。不仅不宵禁,还各处张灯结彩,各里坊中许多铺子也没有关门,来来往往的人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离开承天门,从朱雀门出皇城,就闻到一股孜然味,细细分辨,是光禄坊传出来的。   唔,好饿。   正在长个子的林员外可经不得饿。   “林福。”   身后传来一声唤,林福转头,见是魏王。   “请王爷安。”林福拱了拱手,随意问道:“王爷怎没去奉太子亲迎?”   秦崧摇头,说:“我们兄弟几人都没去。”   林福笑了笑,邀请道:“正好下官饿了,闻着光禄坊里有美味,王爷若无事,一起如何?”   “好。”秦崧答应得飞快。   两人带着护卫往光禄坊里走,闻着那孜然味找到一家门脸很小的食肆,问了店家,不多时,用竹签子串起的肉串被端上来。   店老板笑呵呵说:“咱们店小,做不起玲珑珍器的红羊枝杖,但咱们这红羊枝串可是与红羊枝杖用了一模一样的香料做出来的,保证一个味儿。”   “什么一模一样的香料?”林福拿起周朝版烤串,咬了一口,辣味是用茱萸汁调出来的,有丝丝苦味,还放了花椒,大概是放多了,好麻,孜然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安息香啊。”店老板神神秘秘说:“玲珑珍器的红羊枝杖就是放了安息香,才那么香的。可别小看了这香。”   林福:“……”我并没有小看这香,我只是看老板你好小气,只放辣么一丁点儿。   秦崧也吃了一口,算是知道林福那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为什么了。   他扔了一把金裸子给店老板,说:“你这安息香放了与没放也没区别了,这些钱够吗?”   店老板捧着金裸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够够够,客官请稍等。”   林福撸完一串周朝烤串,点评秦崧扔金裸子的行为:“那么一把金子都能买一大盒安息香了,太浪费了。拿着一大盒安息香,我都能烤一头红羊枝杖了。”   “吃得开心就好。”秦崧道。   “可是钱给了无良奸商,我并不是很开心啊。”林福一脸心疼钱财。   秦崧右手食指动了动,猛地一下握紧成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一声:“那我买上一匣安息香,你来烤红羊枝杖,这样就不浪费,也不会把钱给无良奸商了。”   “这倒是。”林福点头,片刻后,反应过来,杏眼圆睁:“我烤?”   秦崧看了林福的脸片刻,低头端起店家送来的绿蚁酒喝了一大口。   “我并不会烤红羊枝杖,我只会吃。”林福详细描述自己的厨艺有多稀烂。   “你上次在我府上烤鹿肉不就很不错。”秦崧道。   “鹿肉是肉片,烤全羊是一整头羊,那不一样。”林福说。   “真不会?”秦崧问。   “比真金还真!”林福就差举手发誓了。   “那我烤,你吃。”秦崧说。   “好!”林福同意得飞快。   秦崧轻轻一笑。   林福:!!!   她倒抽一口气,低头端起店家送来的绿蚁酒喝了一大口。   难怪魏王要蓄个大胡子,美色惑人,美色误人。   林·颜狗·福又灌了一大杯绿蚁酒。   “别喝醉了。”秦崧拦了林福一下。   “咳咳。”林福放下酒杯,瞄一眼魏王的神颜,转开脸,状似无意地问:“王爷怎么不蓄须了?”   秦崧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颌,“这样挺好。”   分明是“这样好美”,林·颜狗·福在心里补了一句。   店老板这时把多放了些孜然的烤串端上来,笑呵呵地说了声客官慢用。   林福吃了一串烤羊肉,终于有内味儿了。   边吃烤串,林福边随意跟秦崧说自己在培育无籽西瓜的事。   什么二倍体、四倍体、三倍体的,秦崧听不懂,但不妨碍他捧场,“待你的无籽西瓜培养出来,定要送与我尝尝。”   “那当然。”林福说:“不过等培育出来要三年,我献与陛下后,第二个就给你送去。”   秦崧:“……”   行吧,有了成果自然要第一个献给皇帝。   然后林福又说起她的小麦。   “麦苗长得超壮的。”她骄傲的说,语气仿佛在夸奖自家长得结实的孩子一样。   并邀请秦崧明日一同去公廨田看她的苗。   秦崧想了想,千牛卫也无大事,便约好用完廊食就走。   吃饱之后,从光禄坊出来,两人也没急着回去,难得不宵禁,就慢悠悠在大道上走着消食。   “对了,你快及笄了吧。”秦崧忽然说。   “是吧,下半年。”林福说。   “届时我送你一份及笄礼。”   “那我就先谢过王爷了。”   “嗯。”   两人没了话,慢悠悠并肩走。   片刻后,秦崧状似无意地问:“你快要及笄了,你家老太太没给你相看人家吗?”   “早前就在相看了,”林福笑说:“不过全京城可没人敢娶我,我家老太太着急了几个月,现在应该看开了……吧。”   秦崧略有些错愕:“怎么会……”   旋即又没了话。   京中高门娶妇考量良多,林福这样日日在朝中行走,哪有空管什么内宅仆人、府邸中馈,侍奉舅姑、和睦妯娌更是无从谈起。   “那你的婚事……”   “我无所谓啊,我对成亲并不是很感兴趣。和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成亲,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这样的婚姻我可受不了。若他一家还用三从四德要求我,把我摁在内宅里,给他养妾室、给他养庶子,我怕我有朝一日忍无可忍,会大开杀戒。”   “……”   “外面的世界多广阔,凭什么我就不能到处走走看看。”   “……你说得对。”   “王爷怎么问起这个事来?”林福眨眨眼,想到秦崧貌似早就到了要成婚的年纪了,便问:“莫非,是陛下催婚王爷?”   秦崧:“……”   林福嘿一笑:“王爷恐婚?”   “恐婚?”秦崧摇头后又点头,说:“我也不想娶一个没见过几面,话也说不到一块儿的,我怕我有朝一日忍无可忍,会大开杀戒。”   林福:“……”抄袭可耻!   行叭,不愧是血战沙场过的亲王,说起大开杀戒来真是杀气腾腾,就很牛逼。   “那我祝王爷早日找到真爱。”   秦崧转头,认认真真看了林福一眼,屈指在她额上轻敲了一下。   林福捂着额头,抗.议道:“你知道你这是敲的什么吗?是智慧!”   秦崧失笑。   林福:“……”   不自在地转开头,心说:要不是看你颜好,笑得好看,我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至少也要怼得你怀疑人生。   没错,颜狗就是这么没有原则。   “到了。”秦崧说。   林福一瞧,已经到了自家府邸的乌头门前。   咦,竟然不知不觉从光禄坊一直走回来,刚刚有走这么远的路吗?   林福对着秦崧拱手,说道:“那我就不送王爷了,明日见。”   秦崧回以拱手:“明日见。”   目送林福进了东平侯府,才让典军把马牵过来。   上马,回府。 第90章   四月下旬,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春小麦茁壮成长,西瓜播种育苗也正当时。   先头要来的一块沙地下田正好就可用来种西瓜。   沙地事先已经处理过,从南山的森林深处挖了不少腐殖土,晾晒驱虫过,填到沙地里,然后再深耕。   林福一身的种田套装,盆中放着已经催了芽的西瓜种子,种子一部分是浸渍过秋水仙碱溶液,一部分是正常西瓜种子。   “这两种种子要混播,这样横着,一条播你手上的,一条播我手上的。挖个小浅坑,这样……然后在坑里放两到3颗种子……接着把旁边的土覆盖在种子上,抹平了就行,不要压实。”   林福边说,边给对面的人做示范。   “这样吗?这样对不对?”对面的人学着,她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没做一步还问一下“对不对”。   “非常好。”林福毫不吝啬夸赞:“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很有种田天赋嘛。”   对面之人笑了一下。   林福:“……咳咳,继续,每个坑的距离尽量要保持一致,这样才便于后期管理,而且整整齐齐的,看得也赏心悦目。”   对面之人点头:“你说得对。”   晏陈晏主事冷酷抱臂站在田埂边,看着地里遣退左右、不许所有人帮忙的播种西瓜的两人,在心里哼。   看一眼哼一声,一直看一直哼。   不愧是林员外,天子口中的“朕的状元郎”,连王爷都敢指使着来种地,胆子够大。   魏王也是,堂堂龙子,天潢贵胄,竟然被个六品官指使来指使去,一品亲王的脸面呢?   “晏主事,咱们真就这样看着?”一名掌固凑过来小声问,目光瞄向地里一直播种一直笑的魏王。   魏王在地里干活,他们在边上围成一圈看着,就心中好虚。   “魏王让你看着,你不看着?想去帮忙?”晏主事斜睨掌固,怪声怪气说:“杨掌固,你很有上进心。”   “没有,没有。”杨掌固不敢惹晏陈,干笑两人赶紧离远了。   晏陈继续看着地里种西瓜的两人,一直看着一直哼。   他那目光都恍若实质一般,种西瓜的两个人如何感受不到。   秦崧直起身,冷淡扫过去一眼,晏陈被仿佛含着杀气的目光看得一凛,低头不敢再看了。   “你……”   “嗯?”林福听到秦崧的说话声,也直起腰,一脸询问。   “你这儿屯田司的两个主事都挺有意思。”秦崧说。   林福看了低着看地的晏陈一眼,对秦崧道:“是挺有意思。”   她几日前邀请魏王一同去看麦苗,罗关罗主事兴冲冲跟着,把林福和晏陈都挤开,滔滔不绝跟魏王介绍实验田里的情形,说得好像这些春小麦都是他亲手种的一样。   那谄媚的模样让秦崧皱了眉,不   客气地让他闭嘴走开。   而晏陈晏主事却与罗主事是两个极端,罗主事是极谄媚,他就是极傲。   尤其是林福邀请秦崧来见证无籽西瓜的起点,秦崧言要一起亲手播种西瓜,并让所有人都不许插手,他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了,活似魏王抢了他的饭碗。   “别管他,他性格别扭,哪怕是说好话都是一股拉仇恨的味道。”林福继续播西瓜种。   秦崧也跟着继续播种,“你若不喜他,我去跟吏部说一声,给你换个主事。”   “这倒是不必。”林福笑说:“晏主事擅于三句话就拉仇恨,但某些时候还非得需要他出马。比如,和别的衙门有摩擦的时候。”   “既如此,你自己看好他。”秦崧说道:“御下需得张弛有度,不可一味宽松,下边的人看你好说话,做事就会敷衍。也不可一味严厉,逼得太紧,就容易产生逆反心。”   林福看着他,让他继续说。   秦崧道:“我看了你的分组,之前所有人都不服你,你借用农人打压他们的锐气倒是不错。不过此种方法不可长用,适当对他们的鼓励也是需要的。”   “罗晏二人到底是主事,看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你可以试着让他们各自主持一组为组长,也算是给他们的奖励。罗主事可安排几个性格刚直的衙吏和农人,晏主事则需要性格软一些的但是有原则的。有了奖励,他们做起事来才更起劲儿。”   林福点头,深觉有理。   秦崧再睨了一脸阴沉的晏陈,说:“若年末考评,晏主事得了上上,且地里有了成果,你可安排他去扬州或杭州主持研究稻。到底是你指导过的人,比起两地仓曹无头苍蝇乱来要好。”   “王爷一语惊醒梦中人。”林福一拍自己的膝盖。   稻米今后可是世界第一大粮食作物,如今在南方却还是一年一熟,产量少得可怜。这几个月扬州、杭州仓曹送来的文书全都写得狗屁不通,别说指望他们做低光敏实验了,能把他们做的事情写清楚让人看懂就不错了。   晏陈学习能力还挺强的,年内必有心得,调去江南主持研究稻将将好。   其实林福更想自己去,但手上麦类的研究起步良好,她一走,怕其他人无能为继。   先将晏陈调去打基础,之后麦这边稳定了,可放心交与别人了,她就去江南,去研究水稻。   林福在心里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对秦崧拱手抱拳:“王爷一语,使得下官犹如醍醐灌顶,下官不胜感激。”   秦崧微微一笑:“于你有启发便可。”   林福转头看田埂边的晏陈,微笑。   秦崧也一同去看晏陈,同款微笑。   其他小吏们搞不明白魏王和林员外为什么要看着晏主事笑,于是也都向晏陈投去目光,想看看他哪里可笑。   晏陈:!????   好端端,为什么都要看我?   为什么艳阳高照,我竟觉得背脊发冷?   时近午时正,全部的西   瓜种子都播了下去,林福正了正头上的草帽,问秦崧:“王爷,中午便在附近农庄吃,可以吗?”   “可。”秦崧点头,把自己手上的粗布手套摘下来,顺便帮着林福也把手套摘了,手往旁边一伸,立刻就有护卫上前将两副粗布手套接过来。   林福微微一愣。   紧接着魏王府的仆从侍女们端着水盆、拿着香胰子香膏等物过来,伺候二人净手。   林福被两名魏王府侍女伺候着挽起衣袖,将手轻轻放在水盆里,也就不发愣了,专心洗起手来。   一边也已经准备好水和香胰子的朱槿眼睛都瞪直了。   什么意思啊?这是我家姑娘,你们抢着伺候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魏王府侍女没给朱槿留半点儿发挥余地,行云流水地帮林福净手护手,然后无声退下。   林福对秦崧竖大拇指:“训练有素,厉害。”   秦崧笑:“你喜欢就好。”   晏陈依旧冷酷抱臂在心里冷哼,就觉得今天可是日子不好,真是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走啦,吃饭去,好饿。”林福招呼众人,在前头为秦崧引路,并且边走边给他安利农庄黄大娘做的肉饼子,又香又软,面饼又很有嚼劲儿。   “一生要是没吃到过黄大娘的烧饼,绝对是一大遗憾。”林福一顿狂吹,把黄大娘的肉饼子吹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   “那待会儿,我可要多吃一些。”秦崧都被她说得肚子饿得厉害。   “放心,”林福拍拍腰间蹀躞带,“我带了不少钱,保管你吃得尽兴。若黄大娘家的面和肉不够,可以现去村口屠夫那儿买肉,里长家里肯定还有很多面。野菜呢,这漫山遍野都是,咱们现摘现做了吃。”   这一通安利下来,成功把所有人都说得肚子咕咕叫,带货能力超一流。   到了黄大娘家,黄大娘果然没太多余粮,林福就拿了钱,指挥人去买面买肉买菜买油,还给了半贯钱给黄大娘,直说又要麻烦她了。   黄大娘还挺喜欢林福的,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林员外好久没来了。”   “这不就来了么。”林福笑着说:“大娘,今个儿多做些烧饼,我可是拍胸脯保证你的烧饼天下第一好吃,你可别让我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噢。”   “放心,你还不放心大娘么。”黄大娘这才看到秦崧,整个人都惊了,“林员外,你这朋友太、太俊俏了!难道是你家里给定的郎君?”   说着又看了一眼秦崧,叹道:“哎哟哎哟,你家里大人眼光好,给定了这么个俏郎君,咱们林员外有才得很,你们这就叫……叫……哎呀,那怎么说来着?”   “郎才女貌?”朱槿凑过来说。   “对对!郎才女貌……”黄大娘说着又觉得不对,这……林员外才是女子啊。   “少胡说八道,”林福拍朱槿的头,“去帮黄大娘做烧饼,顺便偷师,回去了做给我吃。”   朱槿嘿嘿笑。   林福又给黄大娘解释秦崧是她的上峰,她还没定亲呢。   黄大娘就拉着林福小声问:“那你这上峰成家了没?定亲了没?”得知都没有,就说:“那让你家大人赶紧去他家里提亲啊,这么个俏郎君,肯定很多人抢着结亲的。”   “啊?”林福呆滞。   黄大娘自以为小声,实则她本来嗓门就大,她以为的小声,其实所有人都听到了。   晏陈冷声曝秦崧身份:“黄大娘,这位是魏王,休得胡言。”   黄大娘听了被吓得不行,腿一软就要跪下。   秦崧拉了一下黄大娘,不悦看晏陈。   晏陈低头请罪:“王爷请恕罪,农家人不懂规矩,且事关王爷和林员外的清誉,下官不得不说明王爷身份。”   黄大娘腿更软了。   “无妨,不知者不罪。”秦崧对黄大娘温和地笑了一下,转头就冷酷无情对晏陈说:“晏主事心是的,然本王补欲扰民,你此等行为有违本王初心,就罚你独自一人去山里猎得山鸡十只,你可有不服?”   晏陈声音闷闷:“下官遵命。”找村中猎户借了工具,进山去猎山鸡了。   林福等晏陈离开不见了,才“哈哈哈”一阵爆笑。   难得看到晏主事这么憋屈,爽!   她冲秦崧竖大拇指。   骚还是魏王骚。 第91章   端午之前, 林家村的林强一家终于抵达京城。   林福那日请了一日假没去上朝上值, 带着一大群几十人仆役护卫一大早就声势浩大的等在延兴门外十里。   林嘉蕙也来了,嫌日头大,坐在马车里不肯出来。   此处是东边进京的必经之路, 路上人来人往, 林嘉蕙装都装不彻底, 林福也懒得提醒她。   林福原本是不欲叫来这么多人来接人,怕吓着林家村阿爹阿娘, 但魏王建议她多带些人, 显得重视与郑重。   主要是做给别人看——虽然我们东平侯府送走了养女, 但我们并不是无情之人。   世人对事不关己的弱者有天然同情, 好似同情了弱者就能显示出自己品德多高尚。   林嘉蕙如今就是世人眼中的弱者, 而林福是打压了可怜弱者的胜利者。   人言可畏,京城中已经有了林福心思狠毒打压赶走养女的传闻,是谁传出来的,不用深挖细查便可想得到。   林福要在朝廷中行走, 必不能有“狠毒”名声,否则以东平侯府如今树大招风的态势, 她很容易成为被攻讦的那个, 尤其她还是女子,世人眼中女子皆弱, 她会被当做最大的突破口。   瞧着,现在不就有“狠毒传闻”了。   秦崧便出了这个大张旗鼓接人的主意。不管别人怎么说、相信不相信,先要把自己的孝顺和感恩表现出来给人看。   他还派了不少魏王府仆役和侍女过来, 以致于就有了现在这个人多到浮夸的接人队伍了。   林福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   真的人多得超级浮夸。   秦崧是好意,林福不是不知好歹,所以她采纳了他的主意。   只是平平常常一件事被放大,她想帮小林福尽一份孝心的心意变成了一场政治作秀,个中无奈只有自己知。   如今可算是体会到什么叫身不由己。   林福回想起秦崧给自己出这个主意时,仔细斟酌着用词劝说自己的模样,下意识笑了下。   当时给他的赞美是什么来着?   ——人美心善。   秦崧无语的样子真是……太赏心悦目了!   果然好看的人一颦一笑皆美如画。   “姑娘,来了来了——”前边儿探路的小厮跑回来,大声道:“已经看见李管事了。”   东平侯府内院管事李左被派去林家村接人,能看到他就是已经到了。   林福理了理衣襟,对身旁之人说:“去把林嘉蕙叫出来。”   林嘉蕙从马车上下来,头上戴着幕篱,把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林福看过去一眼,林嘉蕙哼说:“我下月就要入东宫为太子良娣,这里人来人往的,岂可瞧见我的容貌。”   “你开心就好。”林福双手负在身后。   林嘉蕙轻哼一声。   没多久,东边路上来了一列十几个护卫护着车队,领头骑马的正是东平侯府内院管事李左。   待车队走到近前,李左喊了声听:“停。”   一个护卫走到最前头的马车旁说了句话。   马车车帘掀开,一张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脸露出来,四处瞧了几下,目光就与林福对上,林福迎了过去,唤了声:“阿爹。”   中年男人就是养大小林福的林强,他看着车下的林福,近三年未见,他都不敢认女儿了,眼眶却在看见林福的那一刻就湿了。   “老头子,你挡着门做什么,我听到阿福声音了,快让开,快让我看看阿福。”   车里传出了一嘹亮的大嗓门,林强被挤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出来。   林福唤道:“阿娘。”   妇人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也不要人扶,从马车上跳下来,双手把着林福的双臂,这看看那看看,怎么都看不够。   “长大了,长高了,这张小脸也是越来越好看。”周氏边流泪边努力笑,“我就说,我的阿福是咱们十里八村最漂亮的丫头。”   林强也下来了,站在周氏身边,斥她:“你浑说什么,阿福那是京城最漂亮的丫头。”   “对对对,是京城最漂亮的。”周氏连连点头。   林福张望后头的马车,不见还有人下来,便问道:“阿兄呢?”   周氏说:“家里的地还得有人整治,阿粮和阿粮媳妇儿就没来,而且虎头也脱不开阿粮媳妇儿的手。”   “虎头?”   “阿粮媳妇儿生的,大胖孙子,虎头虎脑的。”周氏提起孙子,语气那叫一个骄傲。   “那可真是太好了。”林福笑说:“怎么都不来个人告诉我,我都没给侄子送些小玩意儿呢。”   林强和周氏只是笑,林福不必他们明说,已经知晓他们的意思,心中有丝丝酸楚。   林嘉蕙站在十步开外,冷冷看着那边“一家人团聚”,紧紧握着拳,修剪漂亮的指甲将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恨得怄血。   却也没有主动过去,目光在林强周氏苍老的脸上转了一圈,偏过头,眼不见为净。   但亲生父母却不是她想不见就不见的,才转过头片刻,林福就带着二老过来,指着她介绍:“这是林嘉蕙。”   隔着幕篱,没人看得清林嘉蕙的表情,但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发还是能看到的。   林福杏眼微微一眯,对着林嘉蕙的小腿踢了一脚,冷声说:“叫人。”   林嘉蕙气得不行,抬手对着林福就扇,“你以为你是谁——”   林福一把抓住她的手,“既然来装模作样,就装到底,你想让人说太子纳了个不孝不悌的良娣?”   林嘉蕙暗恨,甩开林福的手,低声说:“你给我等着!”随后对林强周氏福了一下,喊:“父亲,母亲。”   林强周氏互相看了一眼,心中皆是忐忑,见养女和亲女要打起来,亲女唤他们也唤得敷衍,幕篱的也没有摘下。   他们虽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农人,连出弘农县都是第一次,可不代表他们是傻子。   亲女不待见他们,他们感受得真真的。   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出发前在县里银楼打的首饰也不敢拿出来送林嘉蕙了。   林福冷冷扫了一眼林嘉蕙,将林强周氏扶上马车,吩咐众人回城。   林嘉蕙站在自己的马车前,对林福冷笑:“林福,你以为把我赶出去你就赢了?告诉你,才刚刚开始,你等着,终有一日你会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所以,在外头传言我狠毒的,是你?”林福扔开缰绳,一步一步走近林嘉蕙,边走边说:“是荆山长公主?”最后走到她身前,微微倾声,犹如私语般在林嘉蕙耳旁说:“还是……太子?”   林嘉蕙脸色丕变,只是隔着幕篱没人看见。   林福直起身,看着微微颤动了几下的幕篱,一笑:“你倒是枚挺好用的棋子。”   太子、荆山长公主能用,东平侯府亦能用。   林福勾唇笑了一下,转身,不理身后林嘉蕙叫嚣的“你还不是一枚棋子”,翻身上马,回城。   摇晃的马车里,周氏忧虑地看着林强,低声说:“等受了封赏,进宫跟皇后殿下谢了恩,咱们就回去吧。”   林强点头:“你说得对,咱们别给阿福和林……蕙娘添麻烦。”   周氏叹息一声:“这都是作的什么孽哦。”   一行人到了林福备好的宅子,已近午时,厨娘已经备好酒食。   “阿爹阿娘,你们舟车劳顿,好好休整休整,今日咱们就随便用些饭食,后日便是端午,朝廷有假,我带着你们在京城四处走走瞧瞧。”林福说:“这里宅子你们住着,有什么事情吩咐仆役们去做就行,有不舒爽的地方就告诉我。”   “哎哎,都挺好的。”林强连声应,又说:“我们老俩口好着呢,你有事只管去,女郎能当朝廷命官可不容易,可得要好好为圣人做事。”   一旁站着的依旧戴着幕篱的林嘉蕙哼了一声。   林强不敢说话,一脸尴尬。   林福也哼:“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就立刻出去,没有拦着你。”   林嘉蕙被激,怒道:“这是我的亲生父母,要走也是你走,就像你赶我出东平侯府一样。”   “哦,那你恐怕不知道,这宅子是我买的,”林福好整以暇说:“你在我的宅子里赶我走,你脸呢?”   “行,那我走,行了吧!”林嘉蕙转身就走,迫不及待。   “孩子!”周氏叫住她。   “干嘛?”林嘉蕙没好气儿地问,脚步倒是停下来了。   周氏看了林强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就去卸下的行李里找出一个双层木盒,走到林嘉蕙跟前,将盒子递给她。   “孩子,咱们老两口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在县里银楼打了一套银头面,你要是不喜欢,将来就……拿着赏人也好。”   林嘉蕙将目光落在木盒上,再上移落在周氏的脸上,接过去,也不打开看,让雪兰拿着,转身走了。   周氏叹息,林强沉默。   林福低头抿了抿唇,片刻后抬头笑:“阿爹阿娘,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先跟你们说说进宫向皇后殿下谢恩要注意的地方。”   林强周氏一听是这事,立刻紧张起来了,甚至连饭都不打算吃,想先听了。   “你们别紧张,皇后殿下为天下母,是极慈和的。”林福让仆役摆饭。   五月是恶月,今年的五月也没有宜嫁娶的好日子,皇太子就算是纳妾妃也是国朝大事,马虎不得,必须要选一个黄道吉日。   东宫的妾妃们就安排六月里的吉日入东宫,妾妃们的母家封赏也在她们入宫后。   皇后与荆山长公主共同运作,背后还有贵妃的推波助澜,太子秦峥那妾妃之事可谓是大手笔,比他纳正妃还引人注目。   妾妃们个个家世显赫,只除了林良娣。   封赏的诏书一下,林良娣却最为显眼。   盖因其他妾妃的母家封赏只有金银绢帛,而她的母家,父亲林强不仅得了金银绢帛,还得了一个轻车都尉的勋品,视从四品。   前朝后宫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了林良娣身上,不觉得她一个小小养女能得圣人青眼。   于是就把目光集中在太子身上,猜测他此举是有何深意。   上疏请授林强勋品的林福,帮忙越过政事堂递奏疏的秦崧,深藏功与名。 第92章   “林嘉蕙那个农户父亲竟被授了勋品, 呵……我倒是小瞧了她。”   公主府里,荆山长公主靠着软榻, 脚边跪坐一名美貌郎君, 将剥了皮的葡萄喂到她嘴边。   在她的对面隔了二十多步的距离,一名中年文士正襟危坐, 脸上戴着一枚铜制面具,将整张脸都遮了起来。   文士听到荆山长公主的话,说道:“小小农家女, 没有东平侯府做依仗,她能有什么手段本事, 无非是太子罢了。”   “太子?”荆山长公主修饰美好的长眉微微一挑, “此话怎讲?”   文士道:“殿下恐不知, 赵洗马已失踪多日。”   “什么?!”荆山长公主大惊, 猛地直起身, 美貌郎君一时不防, 送到公主嘴边的葡萄竟戳到了公主的脸,且那颗葡萄因为公主力道的原因, 被生生戳烂在公主脸上, 糊了一大块。   那美貌郎君见状简直魂飞魄散,匍匐在地上怕得脸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荆山长公主目光恐怖地看了美貌郎君片刻, 旋即叫人进来, 语气淡淡:“关入静院。”   美貌郎君听到“关入静院”几个字,总算是找到自己的声音了,拼命求饶。   荆山长公主府里的“静院”, 关的全都是犯了错或者被公主厌弃的“女史”“小郎”,进去的人,非死既疯。   荆山长公主听着哭求声,只觉得吵闹,眉头轻蹙了一下,被叫进来的公主府内院管事很懂公主的心,叫来两名侍卫,把美貌郎君的嘴堵了,拖了出去。   从头到尾,中年文士只看着,置身事外。   待花厅里又重新安静下来,荆山长公主才问:“赵洗马如何失踪的?”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文士说道:“他家仆人见主家几日未归,就问到了东宫,然东宫守卫言亦几日不见他,事情才闹出来的。据他家仆人言,八日前,赵洗马去东宫上值,之后就再未归家。”   “所以,是太子抓了人?”荆山长公主问。   “目前来看,有八成是太子。”   “太子发觉他的太子洗马是个内鬼,就把人抓起来问话,问到了我身上。”荆山长公主冷笑一声,“那他给个良娣的农户亲爹请授勋品是何用意?”   文士沉吟片刻,说:“小小的警告。”   荆山长公主双目一厉,声音兀地抬高:“警告?”   文士说:“城中有传言,林良娣是出卖了东平侯府搭上了公主殿下您,才得以入东宫,且还是仅次于太子妃的高位。”   “城中竟有如此传言?我竟不知?”荆山长公主惊了。   中年文士不语,他怕自己一说话就是怒其不争。   荆山长公主这半月新得了一美貌郎君,爱宠得很,日日与其厮混,都不顾其他事了。   他瞟了一眼花厅门,心说:如今厌弃了宠爱半月的小郎,也好。   荆山长公主又惊又怒,厉声问道:“城中传言恐怕不仅仅是这些吧?”   中年文士张嘴,她又抬手让他不要说了,左右是听了气死人的,她不想听。   “想办法去打听赵洗马如今境况。”荆山长公主吩咐道。   中年文士应喏,只是还补充了一句:“太子既然已经起疑,赵洗马恐凶多吉少。”   “那又如何,折了一颗棋子而已,还不是为我所用的棋子。”荆山长公主冷笑一声,想起什么来,问道:“南边那位知道赵洗马失踪一事吗?”   文士说:“在下并不知道南边那位知不知道此事。不过,赵洗马已经失踪数日,就算南边那位还不知,十六宅里的那位世子也该知道了。”   荆山长公主思忖片刻,说道:“既然太子要抬举林嘉蕙,那我就再帮他加一把火吧。也该让我这个侄子知道,姑母是在帮他,他若不领情,可别怪姑母转头去帮老三了。抬举了林嘉蕙也好,树大招风的,玉城就不显眼了。”   文士笑说:“公主英明。瞿良娣天资聪颖,定是万无一失的。”   荆山长公主却对这个马屁并没有很受用,娇美得几乎没有岁月痕迹的脸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冷哼:“英明有什么用,到头来也不过是为旁人做嫁衣裳罢了。”   中年文士明智的闭嘴,让公主自个儿陷入思绪再自个儿出来。   -   翌日,荆山长公主进宫与皇后闲话家常了一番。   待她出宫,没一会儿,张皇后的赏赐就送到了东宫,指名只给林良娣一人,东宫妃们恨得眼都红了。   太子秦峥得了消息,叫来几名心腹议事。   “荆山姑母进了趟宫,皇后就赐下赏赐给林氏,她这么抬举林氏是何用意?”   太子宾客沉吟片刻,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赵洗马已失踪数日,臣曾见他与荆山长公主举止亲密,不知这两件事中有何关联。”   秦峥一愣。   太子詹事道:“殿下,提出让荆山长公主出面为殿下说项纳妾妃的,正是赵洗马?”   秦峥缓缓说:“你认为是荆山长公主抓走了赵缇?若赵缇是荆山姑母安排在孤身边的一颗棋子,孤并未对赵缇起疑心,她抓走他是为何?就算是东宫官,也是朝廷命官,失踪了,朝廷不会不查。”   “或许还有其他的事情,让荆山长公主决定灭了赵洗马这颗棋子。”太子詹事说:“殿下有所不知,京中有传言,林良娣是靠着出卖东平侯府才搭上荆山长公主,让荆山长公主帮她进东宫。荆山长公主与东平侯往日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们府上呢?难不成真的是看中林良娣的资质?”   太子宾客说:“或许荆山长公主是想报复一下圣人当年逼嫁她于瞿功坤驸马都尉?”   秦峥阴着脸,冷道:“孤倒是不知道,原来荆山姑母一直记恨父皇。当年之事,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父皇仁慈,没有赶尽杀绝,她倒是还敢记恨。一介妇人,尽是妇人手段,也太高看自己,能成什么事情。”   几位心腹皆不语,不敢评论圣人继位之前的那些事情。   “呵……”秦峥一声冷笑,“姑母又是给林氏的亲生父亲请封,又是让皇后赏赐。如此这般抬举林氏。那好,孤也抬举抬举林氏。”   太子宾客觉得大可不必被荆山长公主牵着鼻子走,也用些妇人手段报复回去。   她一个长公主,膝下又没有自己的儿女,身为太子这般计较,也太跌份了。   但他知道劝不动太子,便没有出言。   自从慕容少师去修书,东宫官被皇帝换了两次后,太子的行事就越来越偏,性格也越来越固执,听不进属臣的劝说。   太子宾客偶尔会想,自己是不是谋一谋外放比较好。   -   太子与荆山长公主你来我往斗法时,皇帝在紫宸殿召见了林福的养父、林嘉蕙的生父,轻车都尉林强。   林强虽然换上了四品武官的衣服,但长年务农在他身上留下的风霜却不是一身华服能抹去的。   而且他穿着这么好的衣裳,竟觉得怪别扭的。   来京城之前,接人的李管事就跟他说过,他的亲女被纳为太子良娣,他有封赏,要进宫跟皇后谢恩。   来京城之后,阿福也是跟他说,皇后会给东宫妾妃的母家赐下赏赐,要进宫跟皇后谢恩。   可赏赐下来后,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还当了官了,差点儿吓傻了。   就算阿福跟他解释,勋品是爵位的一种,一般是用来赏赐立了军功的将士,属于朝廷怀柔政策的一种,既没有具体职务,没封散官也定不了俸禄,朝廷不给发钱的。   林强是听懂了,他这个轻车都尉就是好听一些,不是职事官,不在朝中做事,不是散官,朝廷不给发钱。   但也是官啊!   林强战战兢兢,自己何德何能,就让朝廷给封了个官哦。   然后更让他战战兢兢的来了——皇帝召见。   不、不是说见皇后?怎么变成见皇帝了?   林强眼巴巴看着他的阿福。   林福先抬头看屋顶横梁,又低头看地,就是不看林强阿爹。   她怎么敢说她把林嘉蕙坑了,借林嘉蕙的良娣之位,给圣人上了一份情真意切报(林福的)养恩、(林嘉蕙的)生恩的陈情表。   她写的时候,努力搜寻了小林福的记忆,把自己都写感动了。   皇帝看完后……   瞧林阿爹被授了勋品,想必圣人也被她感动了。   林强战战兢兢进了紫宸殿,远远看到御座上的身影就腿一软,跪下,行了大礼。   “臣林强拜见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吉寿延绵,福泽安康。”林强把林福教他的请安话大声说出来。   由于他紧张,担心自己声音不够大,几乎是吼出的这一句话,空旷的紫宸殿里都仿佛有回音似的。   皇帝笑了一下,“免礼,赐座。”   “谢陛下。”这也是林福教的,林强又吼出来。   皇帝被逗乐了,笑道:“不必紧张,朕今日召你进宫只是闲话几句。”   “回陛下话,我……小民……不是,臣不紧张。”林强声音都是抖的,看着一名內侍送来一张坐席,颤颤过去跽坐好。   皇帝又是一阵大笑。   林强垂着头,其实很想偷偷看一眼皇帝陛下的相貌,待回到林家村他要跟人炫耀,自己可是见过皇帝陛下的。可是脖子犹如千斤负重,仿佛支撑不住头的重量一样,直不起来。   “林卿可知,你这勋品本是没有的,是你的养女,屯田员外郎林福上表于朕,为你请封的?”皇帝开门见山。   林强大惊,终于有力气抬头,看着皇帝语无伦次:“陛下,这这这……小民没让阿福这样做啊!阿福、阿福是一片孝心……小民不要这个官了,求陛下不要怪罪阿福,这孩子从小胆子就大,都是让小民给惯坏了,求陛下不要怪罪她,都是小民的错……”   皇帝笑说:“别紧张,朕没说要怪罪林福,若朕要怪罪她,岂会破例封你轻车都尉。”   林强吓得满头大汗,听皇帝说不怪罪阿福,才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谢陛下。阿福跟小民说,陛下是位胸怀博大、仁慈大度的帝王。”   皇帝一阵大笑,饶有兴趣说:“你跟朕说说,林福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怎么就养得这么大胆。”   林强说:“阿福小时候特别可爱,看她阿兄去村里的夫子那儿读书,竟是偷偷跟着她阿兄去了夫子那儿学认字,把小民急得到处找,找回来后,小民想打她两下让她长长记性不准她一个人偷偷乱跑,她却叉着腰说,要读书,长大要当官……”   林强回忆起小林福,那是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说。   乖巧的小林福,贴心的小林福,调皮捣蛋的小林福,豪言壮语的小林福,还有最后……不肯离开,抱着家里的梁柱不松手,被强行掰开了手指哭得几乎昏厥的小林福。   林强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   养了十多年的女儿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被带走,整个家仿佛都空了。   皇帝很耐心地听完了林强的诉说,赏赐了些东西,挥手让林强离开了。   人走后,皇帝靠着凭几默默出神。   “大家?”常云生轻唤了一声。   皇帝回神,看了常云生一眼,长长一叹:“林福那丫头是个好的……可惜了。”   常云生说:“大家,林员外忠君爱国、心怀天下,且聪慧过人。她是大家的好臣子。”   皇帝笑了,颔首:“你说得对,她是朕的好臣子。传朕旨意,制授林福朝散大夫。”   “喏。”常云生让小内侍去传话。   皇帝问:“那个太子洗马审问得如何了?还是嘴硬?只一口咬定是荆山指使?”   常云生弯腰请罪:“臣无能。”   皇帝冷冷一笑:“你掌管察事监,朕早说过准你便宜行事,不拘什么手段,问得出来就问,问不出来,死了也就死了。”   常云生腰弯得更低:“喏。”   皇帝的脸又变得阴沉沉,冷声说:“荆山?就凭她?去给朕把南边北边的都查了。” 第93章   忽然就涨了工资, 林福一脸懵逼。   她职事官是从六品上员外郎,之前散官也是从六品上的奉议郎,这忽然一下越了三级,散官制授从五品下朝散大夫,虽然朝中很多人的职事官阶与散官阶并非同一等级,但是……   我做了什么就值得让圣人给我涨工资?   “你做了什么,朝廷就给你制授朝散大夫?”林昉问。   “大概是……”林福认真思考, “我长得好?”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答案,还亏得她一副认真思考反复斟酌半晌的样子。   林昉被气了个仰倒。   “照你这么时候,为兄长得也挺好,那为什么我没有提官阶?”   “大兄,你这就没自知之明了吧。”林福啧啧道:“满朝文武里,还有谁比魏王长得更好,人家那才叫盛世美颜。你虽然也是个俊俏郎君,但是珠玉在侧, 你……”   “行了, 你可以闭嘴了。”林昉没好气儿地说。   林福摇头晃脑叹息:“这世道,多艰难, 连句实话都不让人说。”   林昉不想再跟妹妹讨论容貌, 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你七月及笄, 林都尉夫妇是等你及笄礼之后走?”   “对。”林福点点头,“他们说住不惯京城,还是林家村自在。”   周氏虽然总说林家村的地还要料理,儿子媳妇孙子可都在那边, 亲戚也都在那儿,还有家祠,逢年过节都得祭祖。   可林福知道,因为抱错之事而导致的身份尴尬,才是他们不想留在京城的主要原因。   本来是打算谢了恩就走的,是林福把他们留到及笄礼之后。   若是小林福,想必是希望阿爹阿娘能看着她及笄长成的。   永宁坊林宅里,林强夫妻俩也在说林福及笄的事情。   给林福的笄钗周氏在她出生后不久就让人打好了,是一把鎏金银钗,钗上头的金子还是东平侯夫人借他家生产后送的。   可谁知里头竟有那么多阴差阳错。   如今再拿出这把笄钗,周氏却觉得送不出去了。   “要不我们再给阿福打一把笄钗吧。还有,蕙娘那孩子,打一把好些的。也不知太子会不会给她办及笄礼。”   林强低声说:“咱们不都打听了么,太子殿下很宠蕙娘,赏赐不断,她……她很好。”   老俩口在京城里也无他事,就曲江池、荐福寺、玄都观、东西市各处逛逛,也好等回去林家村了,给那些一辈子没来过京城的人吹嘘一番。   既然是京城各处有名的风景名胜地,那就会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八卦。   老俩口就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八卦。   一说是侯府亲女狠毒,用尽手段把养女赶了出去。一说是侯府养女心大,出卖侯府换得东宫宠爱。   周朝不禁民议,连朝政都可议论,何况是皇族与士族的八卦,京城百姓聊起来更是乐此不疲。   八卦归八卦,京城普通百姓更多是站在侯府亲女这边。   不说其他,就说这侯府亲女入朝为官,带着人研究粮食高产,就值得他们敬佩。   “你们别说,林员外可真是够厉害的,我前几日去东边走货,嘿,好家伙,公廨田里的那些麦子长得可是真好哇,那可就是林员外亲手种的。”   “要不说林员外能当官呢。她请的那些道长捣鼓的什么酸,什么霉素的,兑水喷了,庄稼长这么解释,果树结果那个头是个顶个的大。”   “还有她让太医署搞的农药,我就用了,真就不长虫,就算长虫了,喷个几次虫也就死了,可省了我好大功夫。”   “我就学着林员外的方法种田,就等着秋天丰收呢。”   “这要说还是圣人独具慧眼,给林员外授了官,圣人英明啊!”   “圣人是英明,可是东……边儿那位就不一定了,他可是坚决反对林员外入朝的。”   “哎哎哎,说圣人英明就圣人英明,别扯其他的。好竹还能出歹笋呢,东……边儿那位要不是有个好娘……”   “行了行了,你这都扯哪儿去了。”   “就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就希望圣人万岁,咱们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这些年风调雨顺,定是圣人有德,感动苍天。”   日常对皇帝歌功颂德,彩虹屁吹一通,吃饱喝足各自散开,谁又知道谁在里面是水军呢。   -   七月,林福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礼。   笄礼的正宾请的是黄氏娘家母亲,中书令黄起之妻,黄老夫人才德兼具、慈和良善又儿女子孙俱全,是再合适不过的正宾人选。   赞礼是黄氏,赞者是黄老夫人嫡出的孙女儿黄钰,摈者是谢凌雪,三名执事皆是国子监祭酒尹涿的嫡女。   笄礼当日清晨,林福沐浴后穿着一身童子服,坐在家祠东房里等着,朱槿在外边儿探头探脑,然后回来跟她说来了好多人。   邱晞拍了一下朱槿,小声说:“你老老实实呆这儿,乱跑什么。多大人了,一点儿也不稳重。”   “邱晞姐姐,你现在已经不是姑娘的侍女了。我才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侍女,你没资格教训我了哦。”朱槿已经不是当初的朱槿了,那个胆小的朱槿已经不见了,她现在连邱晞都敢怼了。   邱晞一哽。   朱槿看她哑口无言,立刻飘了:“话说回来,邱晞姐姐你还不去读书,今年的流外铨没考上,明年要再接再厉啊!”   “你还笑话起我来了,要不好好教训一下你,你不得上天。”邱晞拎着朱槿就要去一旁进行“爱的教育”。   朱槿挣扎未果,只能可怜巴巴向林福求救。   林福却哈哈大笑,半点儿没伸援手的意思。   这里头闹做一团呢,外头门敲响,得了一声“请进”后,门被推开,谢凌雪探了个头进来。   “阿福。”   谢凌雪进来,跑到林福身旁,亲亲热热坐在一起。   “你起这么早?”林福问:“吃了早点没?”   “放心,吃得饱饱的。”谢凌雪用手轻轻顺林福披散的头发,感慨:“去年我及笄,今年你及笄,咱们一下子就都要嫁人了。”   林福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嫁人这种事情不要算上我。”   谢凌雪嘴巴一扁,忿忿:“那是因为他们没眼光,没本事。”   林福的婚事如今是京城里的谈资,人人都在说,谁家能放下自己的脸面娶这么个儿媳妇回家。   “你也说了,那些人又没眼光又没本事,还好意思娶我?脸呢?”林福撇嘴。   谢凌雪看着林福好一会儿,叹道:“我真羡慕你,能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不用被逼着嫁人。”   林福看着这样的谢凌雪,不知该如何劝她才好。   自从定亲后,谢凌雪就郁郁,与林福说过好几次不想嫁人。   林福最开始还跟她分析,她不想嫁人,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好。   可说了那一次之后她就没再说了。   社会如此,谢凌雪不是她林福,她做不到自私的孤注一掷,她豁不出去。   她的家族养育了她,她也必须要有所回报,联姻就是最好的回报,哪怕她并不喜欢她将来的丈夫。   身不由己。   “说来,你送我的礼呢?”林福转移话题,“去年你及笄我可是送了你一份大礼的。”   “忘不了你的礼物啦!”谢凌雪没好气儿地白了林福一眼,“头一次见到你这种追着别人要礼物的。”   “有来有往才是相处之道,难不成只有我一个人送礼,你不回礼?就算是我上峰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这就让人去把礼物拿来,行了吧!”   “甚好。这样才是贴心的朋友。”   谢凌雪被林福逗笑了,拿手指戳她的腰,直说:“有礼物就是贴心的朋友,没礼物就不是,是吧!是吧!”   林福灵活闪躲:“别跟我谈感情,那太伤钱了。”   谢凌雪大叫:“你才刚提了官阶,涨了俸禄,你也太小气了!”   林福抓住谢凌雪的爪子,“跟你说,你这样算是袭击朝廷命官了。”   谢凌雪努力戳:“就袭击,就袭击,咱们不是贴心的朋友么,都这么贴心了,戳两下有什么关系。”   两人笑闹成一团,小孩子似的,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岁。   吉时将至,外头来了侍女通知准备了,玩闹的两人这才罢手,理了理衣裳发鬓,开礼后,谢凌雪先出,盥手后在西阶就位。   林福再出,立于笄礼场中心,先向来观礼的诸位宾客作揖行礼,然后于正东跪坐席上。   正宾黄老夫人盥手后,高声吟诵着祝辞,将林福披散的头发梳起,加笄。   林福随后去换上素衣罗裙,再出来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拜礼时,主位上有林尊,还有林强夫妇俩,周氏看着林福拜下,眼眶一下就湿了。   唯独没有聂氏。   观礼的宾客们亦不多问。   聂氏早几月前就传出身染恶疾,送到骊山脚下的温泉庄子上养病,轻易挪动不得。   三加三拜后,敬了醴酒,黄老夫人抚着林福,正面与她相对,祝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贤祐甫。”   林福答曰:“贤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然后向黄老夫人揖礼。   黄老夫人回礼后,归于正宾位。   从此后,林福便有了字,曰贤祐,林贤祐。   官场行走,平辈同僚,需唤她林贤祐。   笄礼结束,送走了宾客,林福回到景明院,邱晞放良后新提上来的一等侍女含笑将各家送的笄礼账册送到林福手上。   “姑娘,东西都已经入库了。”   林福道了声:“辛苦了。”翻开手上的账册。   含笑低头一笑,自家姑娘真的是与众不同。   这满府主子,有哪个会如她们姑娘这样,让仆役做事会说“谢谢”“辛苦了”。   含笑心想:能在景明院,真是再好不过了。   “含笑。”   林福出言,含笑回神,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把魏王府送来的礼拿来我瞧瞧。”   含笑应是离开,没一会儿回来,手上拿着一枚檀木锦盒。   林福接过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的是一枚白玉笄钗。   玉似羊脂,触手温润,阴刻着极复杂的线条。   拿起玉钗细看,不大的玉钗上阴刻的线条竟是凤凰,还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雕工绝了。   凤凰……两只……   林福眨眨眼,转头看到含笑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问:“你这是看什么?”   含笑问:“姑娘刚才在笑什么?”笑得怪好看的。   “我笑了?”林福否认,“你看错了,我没有笑,我哪里有笑。”   含笑还要再说,被林福打断,“行了,你自去做自己的事,这里不用你伺候。”   含笑福了福,退出去。   林福把玉钗放回锦盒,盖上盖,假装随手放在妆奁里。 第94章   处暑前后, 春小麦开镰收割。   今年的年景不错,至少目前来看,京畿一带是大丰收了。   不仅是小麦,大豆虽然还没有到收获期,但看起来也是个丰收年景。   还有各种秋收的果子,一个个都饱满多汁,诱人十足。   屯田司实验田的麦地大部分也是丰收了的,只有个别实验品种不太行。   役农们将小麦收割了, 麦粒打下来分类晾晒装好, 秸秆再还田, 堆好肥后, 这些麦地下一茬就要拿来种高粱。   秋收时节, 国朝九百九十屯陆续向屯田司汇报收成。   统计汇总的工作自有书令史完成,林福就叫上晏陈罗关两位主事去京畿的屯田现在看看收成情况。   “林员外。”   “林员外。”   “林员外。”   正在收割的农人看到是她, 立刻停下手边的事,直起来行礼。   林福来青竹村来得不多,仅两次, 一次是指导这边的农人用新配置出来的杀叶蛾的农药,一次是指导他们如何使用萘乙酸。   她今天穿着便服出来,农人们倒是还认出她来了。   “林员外, ”青竹村里长迎了过来, 笑得见牙不见眼,“您来了,该派个人告知老朽一声, 瞧瞧,这连口水都没给您备着。”   林福笑道:“詹里长不必麻烦,我就来看看青竹村的收成如何。且我们自己带了酒水吃食的。”   “哎呀,您来了,咱们村当然要好好招待您。”詹里长一拍手,就让小孙子快跑回去,告诉家里的老婆子,准备好饭食。   詹里长的小孙子也就六七岁的年纪,盯着林福看得目不转睛,连阿翁叫他都没听见。   “嘿,你这孩子,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詹里长轻拍小孙子。   小孩儿嘿嘿笑,挠挠后脑,问林福:“林员外,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詹里长眼睛瞪成铜铃,恨不得自家傻里傻气的小孙子原地消失,瞧瞧他这问的都是什么啊!   林福蹲下来,看着小孩儿,说:“那你觉得我是男是女呢?”   她今日穿了一身圆领襕衫,长发在头顶结成一个发髻,插上一支白玉笄钗,长安城里最流行的文士打扮。   小孩儿歪着头,“阿翁说你是朝廷的大官,阿娘说你是女的,隔壁的柱子哥哥说女的不能当官,所以你是男的吗?”   詹里长等着小孙子。   晏陈和罗关互看了一眼,都心说:小子,她是个女郎,但比男儿郎还猛。   林福大笑:“朝廷以前是没有女子当官,但有了我,就有了女子为官。”   晏陈和罗关又互看了一眼——看吧,是不是比男儿郎还猛。   小孩儿还是没懂,詹里长汗都急出来了,拉了小孙子一下,“你快回去找你阿婆去。”   “哦。”小孩儿应了声,跑了。   詹里长就看着林福,干巴巴解释:“林员外见谅,小孩子不懂事。”   “无妨。”林福站起来,摆摆手,问:“詹里长,同我说说今年的收成如何吧。”   说到收成,詹里长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今年那收成啊,那是相当的好,麦粒都比往年的要大,我家的地,一亩能收一石四五斗呢……”   林福听詹里长说完收成情形,转头问晏陈罗关:“二位觉得如何?”   晏陈罗关齐声道:“林员外厉害。”   “我不是让你们拍马屁,”林福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我是问,你们跟着我实验了快一年了,有什么想法。”   罗关小心翼翼问:“林员外说的想法是……”   林福直说:“让你们各带一组实验,你们能做到吗?”   “啊?”罗关呆了呆,转头去看金黄的麦田。   罗关在屯田司多年,对国朝九百九十屯的情形不说了如指掌,却也差不离了。   不说其他地方,就说京畿的屯田,往年春小麦收割一亩产一石几乎是顶天了,这还是农人辛苦忙碌一年外加风调雨顺的成果。   可自打林福来了屯田司,折腾了那一堆贴上“轻.毒”“中.毒”“剧.毒”标签的各种农药,还把田里麦子正在开的花这里剪剪那里剪剪,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行为,反倒让麦子一亩多收了四五斗。   这样的本事,罗关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现在是心悦诚服。   林员外说的“为天下之大命”并非空谈。   可换做自己带组实验,罗关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到林福这样。   明知这可能是升官的途径,可罗关心里没底,要不还是算……   “你都能做到,我当然也能做到。”晏陈在罗关举棋不定时,就已经拍着胸脯打包票,迎难而上了。   罗关:“……”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林福也是一脸无语,几息后,决定不跟这个死傲娇计较。   我是上峰,对待下属要有容人之量,要允许他们各有个性百花齐放,只要他们不是酒囊饭袋。   如此这般给自己洗脑了几遍,林福总算能扬起笑容,说:“既如此,晏主事罗主事就各带一组,这是名单。”   护卫把事先就准备好的名单递给晏陈和罗关。   罗关拿到名单,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还没答应,怎么就……   他是被晏陈代表了?   罗主事难得有脾气了,忿忿瞪晏陈,后者却是看着手上的名单,眼神半点儿不给,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脾气。   罗关:“……”气死!   看完青竹村的农田,又去看了他们村的果林,顺便还吃了一个大红苹果,林福就回了城。   回城从金光门进,正好要路过西市,申时初刻到西市,正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   明日便是七夕,家家户户女子都要设香案摆瓜果拜月乞巧,西市里各处都有鲜果在大声叫卖。   “林员外亲手种的石榴,又大又红又甜,祭给月神,保管你多子多孙多福。”   林福牵着马路过,本是要买些石榴送与快要生产的嫂子,图个好兆头,但还没走近就听到这么一句虚假广告,   就很无语。   她什么时候还亲手种过石榴了?   偏偏那小贩这么一吆喝,好多人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问。   “这石榴可真大个,比那边果肆的要大多了。”   “瞧瞧这皮红的……”   “你这石榴怎么卖的?真是林员外亲手种的?”   小贩得意洋洋,说:“那是……”   “一派胡言!”   一道低沉好听的嗓音打断了小贩的话,小贩就不爽了,偏头去瞪说话之人,然后……就哑巴了。   围着小贩买石榴的其他人也看过去,一个个都倒吸一口冷气。   天老爷,这郎君也太好看了叭!   “林员外从未亲手种过石榴。”好看郎君说。   其他人用力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   小贩很不爽,你就算长得俊俏,也不能胡说八道吧!   “你怎么知道林员外没有亲手种过石榴……”   “他知道,林员外只亲手种过小麦和西瓜。”   又一道声音打断小贩的话。   小贩非常不爽,转头瞪:“你说没种就没种过啊,你是林员外吗?!”   林员外本林很无辜,歪头去看秦崧。   秦崧早在林福说话时就看过来了,目光扫到她头上的笄钗,定定注视了片刻,眼中盈满了笑意,看着林福带着英气的俊俏小脸,挪不开眼。   “你这石榴的确不错,是用了萘乙酸吧,给我拿十个。”林福说。   小贩一听是内行人,也不敢再多说,选出十个最大最红的石榴给称了重,用几片大叶子和绳给捆了起来,侯府护卫接过,林福正要拿钱,就见秦崧抛了半贯钱给小贩。   小贩手忙脚乱接住,愣愣看秦崧。   “怎么,不够?”秦崧挑眉。挂上“林员外”的名头,石榴还涨价了?   “多了,多了。”小贩说。   林福一伸手:“那就找钱。”   小贩把扎着铜钱的绳子解开,数出三百个铜钱放到林福手里。   林福一算,十个石榴两百钱,一斗米也才十钱,评价:“你这石榴还挺贵。”   小贩点头哈腰:“毕竟是林员外种的嘛。物以稀为贵,物以稀为贵。”   林福:“……”   这小贩是非要打这个虚假广告了。   秦崧严肃纠正:“你这石榴是用了林员外让玄青道长制出来的生长素,非林员外亲手种。”   小贩:“……”   看你买了石榴,我忍。   “原来是用了林员外的药,我说比果肆的看着要好呢,给我拿四个。”   “也给我拿四个。”   “还有我,我要,要六个。”   小贩一时手忙脚乱,顾不上“找茬”的人。   林福和秦崧从人群中退出,自然就走到一块儿。   “伸手。”林福说。   秦崧不明所以,但还是伸出了手,林福把要回来的三百文钱哗啦啦放他手上。   “还挺重的。”林福甩甩手,“王爷,你这消费观念下官真是不敢苟同。明明两百钱能买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用五百钱?”   秦崧把铜钱收好,虚心接受批评:“你说得对,以后不会了。”   林福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秦崧,岂料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犹如被烫到一般,立刻摆正脑袋,直视前方。   秦崧的目光在她头上的笄钗上又转了一圈,也目视前方。   热闹的西市,两人却安安静静什么话也不说,就漫无目的乱走。   这眼瞅着都要走出西市了,林福才想起来问:   “王爷怎么到西市来了?”   “贤祐怎么到西市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   互相看了一眼,林福抿嘴笑了一下,说道:“我去长安县青竹村去看收成去了。回来路过西市,就进来买些石榴给我家嫂子。”   “你一个人去看收成?”秦崧问。   “没啊,罗主事和晏主事一起。”林福说:“我要来西市,就让他们自便了。”   秦崧哦了一声,眼睫微垂。   “王爷来西市做什么?”林福问。   “西市有一酒垆的伏云酒极好,我与人打赌输了,帮他来沽酒。”秦崧说:“不想却见有人打着你的名头卖石榴。”   “伏云酒?酒垆在哪儿?家兄亦是好酒之人,我也去给他沽一壶酒。”   秦崧就带着林福调头,往东十字街东南走。   林福越走越觉得熟悉,她来西市来的不多,一般去东市比较多,但能让她觉得熟悉并且跟酒有关的地方,那就是……   她想起了曾经被走断腿送慕容静送太子所支配的恐惧。   特喵的,这不就是两年前,高拱被慕容静救,两人再被太子救,最后被自己和大兄救,的酒垆?!   “啊!我想起来了!”林福忽然小小惊呼一声。   “想起什么?”秦崧问道。   林福看着秦崧,说还是不说…… 第95章   七夕日, 林福一早去上朝, 把昨日回来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幅画放袖笼里, 吩咐含笑待老夫人起身了便去告知一声, 她今日要晚些回来。   散朝后, 林福就签了下值的签, 走了。   “林员外怎么下值这么早?”晏陈看了看天色,咕哝一声。   “今日七夕, 林员外得回去拜月乞巧,当然要早些下值。”罗关这两日看林福写的实验报告, 已经看得头晕脑胀,再没心力去关注其他的人事物。   晏陈再看了林福走远的背影一眼,转回值所继续整理登记各屯田报回来的收成。   林福下值, 才出了尚书省公廨,秦崧就等在外头。   昨日两人约好,今天下值去魏王府, 林福把她说的那张画像带上。   因为事涉太子,除了魏王府, 其他地方他们也不敢保证不会被偷听了去。   “请王爷安。”林福见到秦崧,拱手行了礼。   “不必多礼, 这便走罢。”秦崧一笑。   林福杏眼一下睁圆, 暗暗抽气。   犯规!   笑得太犯规了!   “贤祐?”秦崧唤了一声。   林福翻身上马,走在秦崧身旁,一眼一眼瞅他。   那模样秦崧如何看不到,就觉得可爱得很。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是少了东西。”林福严肃道。   秦崧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解:“少了什么?”   林福:“胡子。”   秦崧:“……”   林福非常严肃地说:“真的,胡子很重要,你这样,脸全都给人看去了。”   秦崧哭笑不得,“那你看了我这脸,觉得如何?”   林福说:“美!”   秦崧笑,低低说:“你也一样。”   林福一呆,偏过头不给秦崧看自己的脸,但红红耳朵尖却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上翘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秦崧朗声笑。   林福咳咳两声,提醒:“不要乱笑,好好走路,别掉排水沟里去了。”   前头牵马的帐内卫:“……”   秦崧为帐内卫的业务能力正名:“护卫牵着马,掉不进沟里的。”   牵马帐内卫:就是。   林福说:“我是说,别让别人掉排水沟里了。”   秦崧怔了下,旋即明白,笑得更开心了。   林福也笑。   两人一路走一路笑笑聊聊,出皇城,直奔魏王府。   延喜门处,也要出皇城的四皇子秦峰就走在两人身后不远,问身边侍从:“前头我瞧着是魏王兄与屯田员外郎?”   “奴瞧着也是呢。”侍从说。   秦峰说:“魏王兄与东平侯府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他不一向是父皇的好儿子么?”   侍从说:“这奴就不知了。”   秦峰淡淡道:“没问你。”   语气并没有多严厉,然侍从额上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言。   秦峰打马加快速度想跟上去寒暄两句,却出了延喜门就见秦崧林福二人打马往魏王府的方向走飞快,再跟上去就显得刻意了。   他调转马头,去赴舅舅的约。   秦峰生母崔贵妃,出身士族,父亲曾官拜太尉,嫡亲兄弟崔袁领左右威卫大将军职,也曾领军与高姜国作战,只是后来皇帝更信任定国公李骥,崔袁就调回京城,其在朝廷与士族中的威望却也是不容小觑。   如今的张皇后出身并不算显赫,她兄弟的侯爵也是她封后时皇帝赐的爵,在满京城的高门贵族当中,不算是什么正经侯爵,其封号便可见一斑——荣恩。荣恩侯在朝中也只有个无实权的虚职。   贞顺皇后薨逝后,朝中众臣皆以为崔贵妃会封后,岂料皇帝心思太难猜,竟是封了昭容位上的张氏为后,众臣皆一脸懵逼。   张皇后吧,家世一般,容貌一般,帝宠一般,却脱颖而出成为本朝第三位皇后,而且张氏封了后,皇帝也没见得对她有多宠爱,她的母家也并没有得到重用。   据说,崔贵妃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后,把她住的宫殿里的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   还据说,崔贵妃半点儿不给张皇后面子,仗着母族显赫与帝宠甚隆,常常让张皇后下不来台。   当然张皇后也不是吃素的,两人针尖对麦芒,互相使绊子,斗得不亦乐乎。   前朝会影响后宫,后宫情势也会影响前朝,何况她们各自有皇子,各自有野望。   秦峰此次约见舅舅崔袁,是为入朝听事一事。   他比三皇子秦峻只小半岁,秦峻都已经入朝近两年,可他却半点儿动静都没有,皇帝好似忘了他这个儿子一样。   因为这事,后宫里的崔贵妃也被张皇后多次挤兑,简直气炸。   秦峰到了崔袁的宅邸,崔宅的管家早就等在乌头门前,见到他,立刻就将人请进来,一路引到书房。   “舅舅。”秦峰走进去,唤道。   “四皇子安。”   崔袁起身行礼,秦峰立刻扶住他,说道:“舅舅,此处又没有外人,你们舅甥何须多礼。”   崔袁笑了一下,请秦峰坐下,让管家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今日请四皇子前来,是为你入朝一事。”崔袁说。   秦峰点点头,看着崔袁请他继续。   崔袁道:“四皇子想必已经知道,林家那丫头搞得那些花哨玩意儿,让京畿一带今年大丰收,一亩产麦一石五斗,比往年足足增产了一半。”   秦峰再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崔袁道:“三皇子在工部听事。”   “那又如何,”秦峰道:“此事可算不得他秦峻的功绩。当初秦峻想入屯田司坐享其成,差点儿就被林贤祐三言两语给送杭州去,如今林贤祐还能让他摘了自己的桃不成?”   崔袁摇摇头,“四皇子,你可知如今市井之间是如何赞颂圣人、夸**家那丫头的?西市有许多商贩货行打着‘林员外亲手耕种’的名头卖货,卖得还特别好。这是什么?这是民心啊!”   秦峰沉默。   “有如此民心,谁不会心动?”崔袁问:“四皇子,你心动否?”   秦峰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舅舅,反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我适才出宫,在延喜门那儿见到魏王兄与林贤祐,两人有说有笑,关系似是极好。”   崔袁讶异:“魏王与林家那丫头关系好?”   秦峰沉吟道:“我原以为魏王兄几次三番相助林贤祐是父皇的意思,现在看来,不管是不是父皇的意思,魏王兄恐对皇党有所图。”说着哼笑一声:“就不知父皇能不能容许他的好儿子的此番算计。”   崔袁听完,摇头道:“四皇子,魏王的意图暂且放放,如今首要之事,是让你尽快入朝,握有话事权。”   “请舅舅赐教。”秦峰拱手。   “我原是计划让你入户部或吏部,这两部侍郎皆是我们的人,只是棘手的是,户部几乎是卢虎那老匹夫的一言堂,你去了后恐很长时间无作为。吏部的水比起户部来只深不浅。”崔袁说着笑了,“如今倒是有了新去处。”   “工部?”秦峰一猜就猜的这个,不然舅舅事先也不会说起京畿丰收之事。   “就是工部。”崔袁点头,“工部尚书鲁印和气,左右侍郎皆是中庸之辈,屯田司郎中袁志美如今都快变成常驻国子监了,其他三司郎中皆是做实事之人。要论朝廷哪个衙门水浅,非工部莫属。加之现如今有了价值极大的屯田实验室。”   秦峰眉头微蹙,不是他不相信舅舅的判断,而是秦峻在工部听事近两年,却半点儿作为也无,那个价值极大的实验室也与他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世人称颂的皆是圣人,外加一个林员外,连工部尚书都没有姓名,何况只是听事的秦峻。   这也叫水浅?   舅舅是不是对水浅有什么错误的看法?   “秦峻先在工部听事,我再去工部,父皇就该起疑心了。”秦峰提醒道。   “自然是先要将三皇子调离工部。”崔袁说。   秦峰摇摇头:“舅舅,如今京畿丰收,屯田司为世人称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此处。忽然把秦峻调离尚好理解,我却在这时去工部听事,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知道又如何,”崔袁说:“你乃皇子,有谁敢当面质疑你。四皇子,权势我们从不缺,我们缺的是民心啊,你非嫡子,没有民心,就算东宫被拉下来,也轮不到你。”   秦峰垂眸沉思。   崔袁道:“再说此事也非一定就能成功,还得看圣人意思。这也是试探试探圣人之意,若圣人同意你去工部,东宫那边咱们就可加快脚步,与魏王、三皇子一同联手。若是不同意,咱们就得谋定而后动,且让魏王、三皇子先出头。”   秦峰抬头看着舅舅,点头。   崔袁笑了,“那我就给宫里递话,说说你入朝之事。”   “入朝不急。”秦峰摇头,“先把秦峻调离工部再说。”   “是极是极。”崔袁道。   “还有,”崔袁给秦峰添了茶,“林家那丫头,你可试着交好。她虽然搞的东西花里胡哨,到底是有真本事的。”   秦峰皱眉:“林贤祐到底是女子,该避嫌才是。”   崔袁哈哈一笑:“她都在朝中行走,堂堂正正,你就当她是个男儿郎,同僚相交,实属正常。陛下请袁志美入朝,允女子科举,意在破慕容理学,推袁氏新学,四皇子又何必学东宫,固步自封呢?”   秦峰半晌点头,道:“舅舅说得是。” 第96章   魏王府, 正堂。   林福将袖笼里的画像拿出来, 打开来摊开在桌案上,指着画像道:“此人, 我曾在西市见他与太子单独会面。当时太子孤身去西市, 身边竟是半个随扈都无,若非我兄妹二人,恐就被地痞冒犯。”   她那时受“巨著”影响比较深,虽有“巨著”剧透,西市太子英雄救美是男女主感情升温, 也是男配欣赏女主的契机,但林福就是觉得极违和。   太子去西市真是只是为了走英雄救美的剧情?   什么样的重要人物需要太子孤身去龙蛇混杂的西市相见?   还有太子既然孤身前去, 为什么要去救慕容静从而暴露身份?   因为太违和,林福回去后凭着记忆将与太子秘密相见的男人画了下来, 虽不是十成十像, 总有六七分, 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两撇小胡子的特征还是画出来了。   昨日在外头, 林福只说了个囫囵,这会儿听她从头说到尾,秦崧立刻想起了两年前长史来报,在西市跟丢了燕王府秘密潜入京城之人, 反倒是因为林昉兄妹发现太子孤身去西市。   因太子与慕容娘子有情,一直没人怀疑太子去西市另有目的。   “听你所言,太子去见小胡子才是真,凑巧遇见慕容承徽被欺辱, 现身相救。”   “太子都孤身一人去西市了,为何不隐身到底,去就慕容承徽导致所有人都知道了?”   “原本是不会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慕容承徽还是高校书,他们都是太子的人。”秦崧说着笑了,“只是谁料西市上还有你与令兄这两个变数,你们这又是请安又是护送,可不就搞得人尽皆知。”   林福囧了。   敢情是我破了太子的隐身计划?   秦崧让人叫来魏王府长史曹双,把小胡子画像给他,吩咐:“你查查此人,两年前探子在西市跟丢了燕王府的人,此人正与太子在西市秘密会面。”   曹双略惊,接画像时偷偷看了一眼林福,出去时,就见自家大王把蜜桃扒皮切块放在玉盏里拌上酥酪,递给林员外。   曹双:!!!   噫,自家大王与林员外什么时候这般交好?要知道王府行宴时,自家大王连鱼都不乐意给宾客脍,三皇子曾起哄挤兑想要自家大王给脍鱼,都被大王冷眼瞪回去了。   “我不喜欢果子拌了酥酪吃。”偏有人生在福中不知福,还嫌弃他家大王的手艺。   “给我吧,另外给你切一个。”他家大王竟然半点儿不耐烦没有,任劳任怨的。   “多谢,王爷真是热情好客。”   曹双凌乱着出了正堂,去南苑找人去查画像中人。   “哟,曹长史,叫了你几声了,怎么不理人啊!”魏王幕僚第五藏书拍了曹双肩膀一下,把人惊得一跳,是真跳,原地蹦了一下。   第五藏书被他一惊一乍的反应搞得也吓了一跳,“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胡说八道!”曹双板着脸说了一句,下一刻又变了副面孔,把第五藏书拉到回廊一侧,小声说:“先生可知,咱们大王和林员外……”   “你才知道!”第五藏书说:“咱们大王那心思藏都藏不住,你居然才发现,也真是够迟钝的。”   曹双再度震惊又凌乱:“这、这什么……时候的事?”   “谁知道呢。”第五藏书往廊柱上懒散一靠,“咱们大王眼光倒是好,只是……”   曹双也不凌乱了,低头默了一会儿,说:“大王还让我查一人,我走了。”   第五藏书挥挥手,让曹双自去,他自己则往回廊的栏杆上一坐,靠着廊柱,看着正堂方向。   难呀。   -   下晌,秦崧送走林福,并把她赞不绝口的蜜桃并一些只进上贡的果子给装了满满一筐,让带回去。   林福假矜持:“哎呀,我都拿走了,那你岂不是没得吃?”   秦崧看着她笑,逗她:“你要都拿走?行,还有不少,我让人都给你送家去。”   “不必不必,玩笑话玩笑话,”林福单手往身后一负,一派正经模样:“这连吃带拿还搬空,显得我好像很贪吃很没见过世面一样,太破坏我形象。”   秦崧大笑:“我也是玩笑话。”然后被瞪了。   林福离开后,长史曹双寻过来,对秦崧道:“大王,林员外拿来的画像已经问过探子们,无一人对其有印象,且那人是两年前在京城出没又无声无息,查起来恐有些困难。”   秦崧道:“无妨,慢慢查,既然在京城出没过,还接触过太子,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曹双脸皱了又皱,欲言又止。   秦崧瞧见,便道:“有何事自可直言。”   “臣有一问,”曹双说:“太子孤身会见神秘人,此等大事,林员外为何告知大王……”   秦崧看着曹双,后者坚定回视。   他是魏王属官,必须要知道魏王的态度,才能拿出自己的态度看待林员外。   尤其林员外给出的画像事关太子,一个处理不好很有可能把自家大王拉入泥沼中,他也必须要明确林员外是何态度。   秦崧在院中石凳坐下,并招呼曹双也坐,说道:“你这话,我昨日也问过贤祐。”   “林员外她……”   “她说她信我。”秦崧低头轻轻一笑。   ——两年前,我发现这事就莫名挂心,否则也不会把那人给画下来。本来忘了便忘了,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让我给记起来了。我好奇却没办法探究,王爷却可以。   ——这事我可从未跟旁人说过,家兄那日都没瞧见那人,我提了提,他并未放在心上。   ——我信你呀!   林福说信,没有定义信的范围,秦崧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一颗心犹如被反复揉捏过,软得一塌糊涂。   事关储君,哪怕是芝麻点儿大的事都是大事,何况还是太子行踪鬼祟独身与神秘人会面这等事情,不管谁看到了都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林福却对他合盘托出,说她信他。   “我亦信她。”秦崧对曹双说。   信她言真,信她无谋,什么都信她。   曹双张了张嘴,有些被震到,半晌挤出一句:“大王,你确定你自己现在头脑清楚,没有色令智昏吧?”   秦崧脸上的温情一霎收起,冷冷看着曹双。   曹双寒毛直竖,战略性撤退:“臣去督促探子尽快把那小胡子查出来,臣告退。”逃命一样跑了。   秦崧瞪着曹双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收回目光,摸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   再说林福,她带着一筐鲜果子回府,挑挑拣拣一番,一份送到期远堂、一份送到彤弓院、一份送到春和院。   期远堂那份是她亲自送去的,老夫人彼时正在佛堂里念经,她等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从佛堂出来。   “阿婆,我得了些鲜果子,您尝尝鲜。”林福迎上前去扶着老夫人在罗汉床坐下,她隔着床几也坐在罗汉床。   “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你忙就不用天天来我这儿,这里有什么事都有仆役做,”老夫人接过吴嬷嬷手中的茶盏,啜了一口清茶,“听说京畿一带大丰收,其中有你之功。”   林福笑说:“是陛下恩德广施才是。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老夫人点点头:“你能不骄不躁,不居功自傲,甚好。”   期远堂的侍女把切好的鲜果端上来,老夫人吃了一块桃肉便摆摆手,说不要了。   东平侯在朝会上大义灭亲弹劾王家那位表叔盗用贡品,王表叔被流放三千里、徒三年,王表叔盗用之物大多被从家中搜出,还有没补上的窟窿也被罚输铜,王家仆役散尽、大宅变卖,一夕之间没落。   自打那以后,老太太的精神仿佛垮了一般,常常待在佛堂之中,若不是李敏月身怀有孕劳累不得,聂氏被送去骊山的温泉庄子“养病”,府中也没有其他人合适掌家,老太太怕是连家也不想管了。   林尊林敬黄氏常常劝慰老太太,甚至提出接留在京城的王家小娘子们来府中陪老太太,给老太太解闷。   老太太却拒绝了。   “王家没落了,你们那些表侄女的婚事也难了,咱们家如今二郎说了亲还好,三郎、四郎可还没相看媳妇儿,尤其是四郎有官身。我娘家的那些孩子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被缠上可就麻烦了。娶妻娶贤,咱们林家是断不能再娶个搅家精回来。”   老夫人虽埋怨儿子六亲不认,可对子孙的婚事又很拎得清。   “家族兴旺,必须子孙都上进,若出了一个你们表叔那样的,咱们林家也迟早会完,你们切引你们表叔为戒。”   老夫人心里其实都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伤心怨怼也是真。   “阿婆,用别人的错误来为难自己,是最不可取的。”林福用银叉叉了一块蜜桃喂到老太太嘴边,“王家表叔贪心不足,触犯律令,他有什么下场都是罪有应得。您有气,可以在家里骂王家表叔,或者骂阿爹也行,反正是他大义灭亲的嘛,何必要苦了自己呢。”   老太太吃了送到嘴边的蜜桃,嗔了林福一眼:“胡说,你阿爹做得对,否则你王家表叔之事恐会连累咱们家。”   林福再叉了块蜜桃喂过去,“既然这样,您就更不应该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说白了,这事件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您啥事儿,却被荆山长公主教唆林嘉蕙来威胁您,实在是……”   “你想说作茧自缚,是吗?”老夫人一口咬下蜜桃。   “我可没说,是您自己说的。”林福笑眯眯。   老夫人再多吃了几块蜜桃,是真没胃口,摆摆手表示吃不下了。   林福也不强喂了,叉着蜜桃咔咔咔自己吃。   老夫人喝了一口清茶冲淡满嘴的蜜桃香甜,看着林福姣好的面容,叹了口气:“你也及笄了,你的婚事……”   林福捏着银叉的手一顿,把口中的蜜桃咽下,抬头对老太太一笑:“不着急。”   老夫人愣了一下,往常说起婚事,林福也总笑着说“不着急”、“无所谓”,可刚刚……   不知是否看花眼了,阿福刚才那个笑容比起以往似乎多了些什么。 第97章   魏王秦崧的生辰在八月下旬, 殿中、内侍两省早一个月便得了皇帝之令, 在武德殿为魏王置办生辰宴。   秦崧出宫建府后,武德殿就空了下来,张皇后用九皇子秦岳长大了又是贞顺皇后唯一的儿子之名, 试探过皇帝,想打武德殿的主意。   若不是三皇子秦峻年近弱冠, 皇帝已让将作监在永福坊给三皇子修整府邸,张皇后更想让秦峻入住武德殿。   先移到东边的武德殿,再移到更东一些的东宫。   张皇后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然而皇帝却一点儿也不配合, 听张皇后说秦岳大了, 就叫秦岳到跟前来瞧瞧, 然后看着九皇子道:“确实长大了,那便住到大吉殿去吧。”   秦岳欢呼一声, 大声喊:“谢父皇。”   大吉殿出去就是弘文馆, 不难看出皇帝对儿子的教养之意,但……   这不是我想要的啊!张皇后在心里呐喊。   大吉殿在前朝,且不像武德殿是单独一座宫殿群, 这以后张皇后想要见九皇子就比较麻烦了, 除非他自己去坤德殿请安或召他入内。   而且大吉殿与武德殿的意义也不一样。   张皇后偷鸡不成蚀把米,郁闷得不行, 还被崔贵妃好生嘲笑了一番。   武德殿哪怕空着,也始终是皇帝最心爱儿子的宫殿。   秦崧走在其间,听殿中省的人一样一样说自己生辰宴上的安排,心不在焉, 只想着林福言说要送他生辰礼,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生辰在七月上旬,你生辰在八月下旬,岂不就是七上八下。”   秦崧想起林福说这话时的俏皮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唔,七上八下,挺配的。   “王爷?”殿中省官一脸懵逼,他刚刚有说什么能令人发笑的事情吗?   “无事,”秦崧敛了笑容,“你继续说。”   东市宝光阁。   林福坐在二楼雅间,吃着茶点等掌柜把她定的东西拿来。   “客人瞧瞧,可是你要的?”掌柜把锦盒打开,将里面的羊脂玉佩取出,放在林福手中,“不是我自卖自夸,客人你给的花纹极复杂,还定下要全阴刻,这满京城里也就只有咱们宝光阁能做得到。”   林福细看过玉佩上的花纹,确认和自己画的一模一样,便跟掌柜结了钱,玉佩小心放回铺了软缎的锦盒里,揣好回府。   “姑娘,你这玉佩瞧着不像女郎用的。”朱槿刚才在宝光阁瞅了一眼,憋到出来才问。   “说对了。”林福说:“我送人的。”   朱槿好奇问:“送谁呀?”   林福推开朱槿凑得太近的脑袋,“你问那么多干嘛,反正不是送你。”   她低声喃喃:“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   八月二十四是魏王生辰,林福廊食后就到值所签字下值,准备先回去换下官服再同兄长林昉一同去武德殿。   不料,她刚签了下值要走,被晏陈给叫住。   周朝疆域辽阔,从南到北,不同物种不同成熟时间,七月八月间,屯田司众官吏都在查看记录各屯送来的收成情况,晏陈被指派按要求把国朝九百九十屯按照主要粮食作物分成几个区,将收成按表格记录。   往年屯田司收到各屯收成汇报,写一条记录在册就完事,如今却要做一堆表格,工作量成倍增加。   晏陈接到这个工作,很不爽地说:“屯田司这么多人为什么是我?林员外,你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林福一挑眉,“能者多劳,还是说,你是个庸才?”   晏陈:“……”   又是挑衅林员外又败北的一天。   晏陈老老实实去录表格,录着录着发现不对劲儿之处。   他立刻找到林福,“有些屯田的收成数量很奇怪。”   林福停下脚步,问:“如何奇怪?”   晏陈言去值所详说。   到了值所,他把几张有问题的表格放在桌案上,指着几处道:“你瞧,楚州、扬州、濠州、滁州、和州,与其他州的屯田比,收成要少上不少。同样是江南,润州、常州、宣州这些州全是丰收,而这几州却……”   林福对比着这些数据,眉头皱了起来,说:“这五州屯官上报的文书在何处?”   晏陈把五州各屯的文书找出来给林福看。   林福看过之后,对晏陈说:“我现在要去武德殿赴宴,你让人去找出这五州往年的收成记录,做个对比。此事暂且不可透露出去。辛苦你们了。”   晏陈答应一声,目送林福离开,将令史、书令史们都叫来,一起查找往年的卷宗。   -   武德殿里,宫人伺候魏王换上一袭深紫广袖长袍,衣襟和袖口用极细的金线绣有夔龙纹,腰间缀上一枚弓形夔龙玉佩,华丽精致,将他人间少有的俊美容貌衬托到极致。   换好衣裳后,秦崧先去紫宸殿向皇帝请安叩谢。   皇帝看着儿子,眼中有笑,有满意,亦有一闪而逝的遗憾。   “去吧,好生玩耍。”皇帝轻轻挥挥手。   幼时秦崧常常抱着自己的小木剑,仰头一脸渴望地看着皇帝,想去跟还是定国公世子的李骥学功夫学打仗。   皇帝那时就会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去吧,好生玩耍。”   小秦崧就会欢快地大声说:“谢谢阿爹,阿爹最好。”然后跑去找李骥。   如今秦崧笑着说:“阿爹,儿已不是垂髫小儿了。”   皇帝亦笑:“知道你长大了,去吧。”   秦崧叉手行礼,退出紫宸殿。   殿中再无他人,皇帝端坐的姿势松散了,靠在常云生拿来的软枕上,缓缓说道:“朕倒是希望荣保不要长大,永远都小小一个,整日无忧无虑。”   常云生低声说:“雏鹰终会长成。”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   秦崧出了紫宸殿,长史曹双带着人等在外头,见到他立刻迎上来,簇拥着他往武德殿走。   “曹双,各人送来的礼单在你那儿吧?”秦崧边走边问。   “正是。”   “林员外的礼呢?送了什么?”   “大王是问哪位林员外?”   秦崧停下脚步,偏头瞅着胆大包天的曹长史。   曹双嘿嘿笑,将林福员外郎送到王府的礼给说了一遍。   “就这些?”秦崧问。   “正是。”曹双说。   心里则叨咕:自家大王过分了啊,林员外的礼不轻不重,正适合她六品官的身份,送得多有水平。自家大王不能仗着……咳咳,就让林员外送重礼吧。   这样特别像……恃宠而骄?   好在秦崧不知道曹长史的内心活动,继续往武德殿走。   武德殿里音乐飘飘,舞伎跳着绿腰舞,在场中旋转,轻盈柔美。   宾客们三五成群站在一块儿说着话,等待魏王到来。   来赴宴的宾客名单是皇帝拟定的,皇亲国戚、朝中重臣、青年才俊,场面比之太子生辰都不差几分。   三皇子秦峻站在太子秦峥身旁,语气酸溜溜地说:“魏王兄到底最得父皇喜爱,生辰宴让父皇这般操心。”   秦峥扫了秦峻一眼,不做理会。   老三真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刺他的?   四皇子秦峰温声道:“三兄此言差矣,之前太子殿下生辰、六弟九弟生辰父皇不也大办了。”   秦峻看着秦峰,笑道:“那下月便是四弟生辰,咱们又有酒可吃了。”   秦峰亦笑:“这样的话,三兄生辰时,不仅父皇操心,还有母后为三兄操心,想必更是美酒不断。”   “四弟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秦峥说:“母后对三弟向来上心得紧。”   秦峻说:“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难道崔母妃就不上心四弟吗?”   秦峥心中又是一刺。   他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兄弟都有母家帮衬,而他这个太子的母家却是被父皇亲手毁了。   “几位兄长,父皇今年怎么咱们的生辰都大办呀?”九皇子秦岳强势加入群聊,“以前不都只有赏赐?”   他的兄长们被问倒,只能沉默。   几位皇子如何知道皇帝此举是何用意,只能诚惶诚恐地叩谢君恩。   秦岳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看兄长都不说话,不为他解答,就气鼓鼓走开了。   他也是有小脾气的。   “林员外。”秦岳走开,瞧见与林昉并肩而站的林福,欢快打招呼。   这一招呼,把两个林员外都招呼得转过头。   “九皇子。”林昉林福向秦岳拱手。   秦岳跑过去,拉着林福的手,“林员外,走走,我们一边说话,你给我说说种麦呗,王傅说你巾帼不让须眉呢。”   秦峰瞧着秦岳把林福拉走,收回视线,便见秦峥、秦峻都看着林福,神情各异。   他一笑,说:“小九的王傅说得不错,林贤祐的确巾帼不让须眉。”   秦峻扫了秦峰一眼,轻笑一声。   秦峥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   这时,武德殿的内侍来报,魏王到了。   秦崧大步走进正殿,众宾客向他行礼请安,他跟太子见了礼,请太子主位上坐。   太子自然不能在此时夺了寿星的风头,尤其此生辰宴还是皇帝让人操办的,推辞了一番,率先坐在了左下第一位,随后秦崧入座,众人一一坐下。   乐声再起,舞姬再度旋转起来,宾客们依次向魏王敬酒,说祝贺辞,才高者当场赋诗。   武德殿正殿一片欢声笑语,酒酣耳热之际,不少人酒饮微醺,懒散靠在凭几上,或高谈阔论,或举杯痛饮。   林福身后一直伺候她的宫人手中端着的酒壶,里头不是酒,而是各种鲜果榨成汁液,因此坐在她身旁的林昉都半醉了,她还十分清醒。   朝主位上的秦崧看去,正好秦崧也在看她,目光毫无醉意。   林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殿下,秦崧微微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起身离开,林福出正殿,秦崧就等在外头。   “王爷可醉了?”林福问。   “未曾。”秦崧说。   “那王爷是海量。”林福调侃。   “我杯中与你一样,皆是果汁。”否则那多人敬酒,一杯又一杯喝,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机智。”林福竖起大拇指点赞。   秦崧带着她离开人来人往的正殿外,走到后头景致极好又僻静的园子里。   他低头看着身高已经长到他下颌的小姑娘,想说“你说要送我一份特别的生辰礼,我怎么没瞧见”,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哪有这样讨礼物的。   “咳咳,”秦崧清了清黏腻的嗓子,问道:“你叫我出来,所为何事?”   林福说:“送礼呀。”   她话一落,就见对面秦崧双眼歘地一亮,隐隐含着期待的看着她。   林福本来还想卖卖关子,这下不忍心了,从腰间荷囊里取出那枚她定制的玉佩,郑重交到秦崧手上。   秦崧摩挲着温润的羊脂玉佩,看着林福,喃喃:“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林福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杏眼弯弯:“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秦崧亦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其笑也,能让日月失辉。 第98章   重阳前几日, 东宫向皇帝报喜,太子妃身怀有孕三月有余, 皇朝传承有继。   皇帝听闻大悦, 流水的赏赐送入东宫太子妃所住的丽正殿,羡煞东宫一众妾妃。   然在太子妃有喜的消息传遍京城的第二日,东宫又出消息,良娣瞿氏、良媛叶氏和承徽慕容氏同时查出身怀有孕。   消息传遍, 不少人闲聊之时说着隐晦之语, 都十分佩服太子的勇猛。   皇帝听闻这些后,神色却是淡淡,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   而张皇后却是亢奋不已, 自觉时机成熟,在皇帝来坤德殿用膳时,说起了皇子们的婚事。   “陛下, 说来老三老四已近弱冠, 老大更是年纪不小了, 他们的婚事不知陛下如何安排?”   皇帝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条斯理吃下, 待有了七八分饱才放下筷子, 在宫人的伺候下漱口,放下擦嘴的锦帕, 才说话:“依皇后之意,该当如何?”   张皇后本因皇帝一直不语,心中七上八下的。   两年前她请缨操持秦崧的婚事, 岂料秦崧半点儿不配合,害得她费力不讨好还在皇帝这儿吃了挂落,被皇帝明令不许再插手秦崧的婚事。   如今再提起,她自然忐忑,尤其皇帝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的。   然皇帝如此一说,那便是有了转机,张皇后兴奋道:“陛下,妾以为,老三老四且不论,老大的婚事最为要紧,该早早为老大择一贤良人,为他操持王府、开枝散叶才是。”   皇帝便状似随意地问:“皇后是否有人选?”   “妾能帮着相看各家的小娘子,但老大的婚事还须陛下多多操心才是。”   张皇后可是学乖了,不踩皇帝挖的坑。   之前她想要摆布秦崧的婚事,不仅没成功,还被皇帝冷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儿连累到她的儿子秦峻。   如今她聪明了,荆山长公主针对太子之事给了她灵感,不能从魏王的正妻入手,那就从魏王的妾侍入手,只要枕头风吹得好,不怕控制不住秦崧。   然要魏王纳妾,总得先解决了他的正妻之位。   皇帝一直不提秦崧的婚事,由得秦崧打光棍,张皇后是想提又不敢,终于能借着东宫妃接连有孕的当口,提及此事。   她就不信,皇帝不会想要他最心爱儿子的儿子。   看吧,皇帝果然面露沉思之色。   沾沾自喜的张皇后没忍住,试探道:“妾听闻,老大与东平侯那个在朝为官的女儿走得很近……”   皇帝倏然看过来的眼神把张皇后吓得再不敢多说,额上冷汗都出来了。   她急慌慌想转移皇帝的注意,就随口对皇帝说:“妾听闻贵妃的母家好几个小娘子对老大魂牵梦萦,为此还闹得姐妹不和,老大风姿卓绝,不愧为陛下之子。”   皇帝移开了目光,对张皇后的奉承并不受用。   次日,皇帝去了崔贵妃宫中,用完膳后,说起了昨日张皇后之言。   崔贵妃听得又惊又怒,恨不得生啖张皇后的肉……但这不符合她在皇帝跟前的柔顺人设。   只见她伏跪在皇帝脚边,柔声哀哀说:“陛下,小娘子们为首饰为衣裳,总爱争吵上几句,都是自家姐妹,要不得第二日又和好了。妾母家的孩子就算再不懂事,也是学着《女诫》、《女论语》长大的,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自然是由她们的父母做主。”   皇帝微微颔首,道了声:“起来吧。”   崔贵妃起身,坐到罗汉床的另一侧,心中恨恨,心说:张氏你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她一咬牙,说道:“说起来,两年前皇后大张旗鼓为魏王择正妃,最先头是想塞了她母家远房一表亲的女儿,妾有幸见了那小娘子一次,蒲柳之姿便罢了,举止畏缩,眼神飘忽,那小娘子的父兄也不争气,也不知皇后怎么就觉得她是个好的。”   “还有这等事?”皇帝挑眉。   “陛下,妾万不敢胡言。”崔贵妃一脸忿忿,很为皇帝爱子不平的样子,“魏王是何等气概,陛下最清楚不过了,哪能配那么一个正妃,皇后也不知怎么想的。且还听说,那小娘子两年前见了魏王一面,就一直心心念念,相思成疾哩。”   “两年前?”皇帝眉毛挑得更高。   “正是两年前。”崔贵妃捂着嘴轻声一笑,“魏王姿容脱胎于陛下,吾等自是清楚他多俊秀,但您知,两年前魏王可是一脸的胡子,无端端显得凶煞,妾可不信那小娘子能瞧着就一见倾心。”   皇帝飞起的眉毛放下,崔贵妃心底惴惴,从皇帝的神色中分辩不出他究竟信了几分。   崔贵妃报复了张皇后一把,长久的生存之道让她心知不能妄图揣摩圣意,便也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而是旁敲侧击起四皇子秦峰入朝听事的事情来,拼命暗示皇帝——您的第四子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成日无所事事了啊。   第三日,皇帝召了秦崧到紫宸殿说话,殿内除了父子二人,就只有伺候着的常云生。   皇帝道:“前日,皇后同朕说起你们几个的婚事,言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婚了。”   皇帝还顺便说了皇后母族和贵妃母族的小娘子们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的事情。   秦崧十分无语,面无表情道:“父皇明鉴,儿并不认识那些小娘子。”   皇帝大笑。   笑过后,对秦崧说:“信国公家有一女,韶华正好,温良恭俭,堪为良配,荣保觉得如何?”   秦崧以不变应万变:“儿亦不认识信国公之女。”   皇帝说:“无妨,还有东浪公家一女……”   皇帝一连说了好几家有适龄女郎的人家,皆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贵戚,其中还有皇党的中书令黄起的孙女儿。   秦崧越听越心惊。   “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慢慢说道:“婚姻,大事。”   秦崧看着父皇,皇帝也看着他。   对视间,皇帝的双目深邃沉静,似包罗万象,又空无一物,只有帝王的冷酷。   秦崧心底发颤,各种思绪一下子全涌上来。   “父皇,”他说:“儿娶妻,只愿娶心仪之人。”   “那荣保是有心仪之人了?”皇帝淡笑:“仔细说与朕听。”顿了一下,又道:“想好了再说。”   秦崧沉默良久,看着皇帝几次张口欲言,却没办法吐露半声,他微微低头瞧见挂在腰间的玉佩,心中泛起绵绵刺痛。   皇帝亦看着他腰间的那枚玉佩,闭了闭眼,掩下眼底的不忍。   许久后,沉默如雕像的秦崧才动了下,对皇帝深深拜下,哑声说道:“父皇,儿……没有,心仪之人。”   “既如此,那就……”皇帝顿了一下,似无声叹了一口气,“不着急成婚。”   秦崧低着头,声音哽在喉咙里,艰难道:“谢父皇。若无他事……儿,便先告退了。”   “去吧。”皇帝挥挥手。   秦崧离开紫宸殿,皇帝沉默着拿过御案上的奏章仔细批阅,看过之后,朱笔在其上写下寥寥几笔,就把章奏请安的大臣骂得狗血淋头。   扔开这一本,又拿过另外一本,依旧是废话连篇的请安章奏,刷刷几笔又骂了一人。   “大家。”常云生轻唤了一声,“大家,休息一会儿吃口茶吧。”   皇帝把朱笔往御案上一扔,靠在软枕上,长吁胸中郁气,淡声说:“常云生,朕记着你伺候朕三十多年了吧。”   “正是,奴刚入宫就分到了大家的殿中洒扫伺候,算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五载。”常云生边说边小心点茶。   “三十五年了。”皇帝低叹道:“朕身边来来去去伺候的人那么多,也只有你一个,由始至终陪着朕。”   常云生把煮好的茶呈给皇帝。   “当年朕初登大位,后宫由韩太后把持,前朝由韩进道把持,只能被逼着立他们韩家的女人为后。那时候朕举步维艰,差点儿连你都保不住。还有荣保,也差点儿没保住。”皇帝说着嗤笑一声:“那时的朕可真是无能。”   “大家的艰难,奴都看在眼里呢。如今多年过去,大家不必挂怀手下败将。”常云生道。   皇帝摇摇头,“如今朕已是大权在握人间至尊,依旧还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荣保十几岁就去了边塞,太子怨恨朕毁了他的母族与朕离心,老三野心勃勃,老四亦是一颗九曲玲珑心。”   “民间有句话,叫做‘儿女都是债’。”常云生说。   “这话倒是有意思。”皇帝笑了,片刻后便隐没了笑意,低叹:“朕曾吃过的苦,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过得苦。适才荣保看着朕,眼中的委屈,朕实在是心疼,朕以为他会说,他挣扎了那么久到底什么都没说。”   “大王至纯至孝,明白大家的难处。”常云生说。   “他不说,也是担心朕迁怒。”皇帝无奈道:“也怪朕犹豫了,倒是连皇后都察觉他们来往频繁。皇后近来胆子越发大了,还敢试探朕,呵……”   皇帝沉默片刻,说:“那是个好孩子,可惜。”   -   又一年重阳,今年皇帝没有赐宴曲江池,而是登了南山。   南山阳石峰顶,伴驾者有众皇子,李骥、孔察、戴修远、林尊、卢虎等一干皇帝信任的重臣,以及朝中几个风头正胜的青年才俊,其中就有林福。   青年才俊们登临赋诗,直抒胸臆,献与皇帝,皇帝连声道好。   林福也早准备好了一首应制诗,献上去,得了数声褒奖。   “朕的状元郎果真栋梁之才,今岁京畿一带大丰收,林贤祐当居首功。”皇帝转向林尊,突然转折道:“朕听闻令堂正在为林贤祐相看夫婿?”   林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皇帝接着说:“依朕看,这满京城的郎君没一个能配得上朕的状元郎,林卿实不必为此着急。”   众人皆愣了,圣人这是何意?   林福也是一愣,下意思看向秦崧,秦崧眸色深深,中有隐痛。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   林福二字,所代表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是东平侯府嫡女林福,还是皇党的新晋力量,朝廷推行新学立起来的标杆,圣人改革朝政的尖刀。   她是立起来的工具人,立在高处,为圣人所用,指哪打哪。却最忌讳卷入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中。   林福扯着嘴角冲秦崧笑了笑,转身对皇帝说:“陛下说得对,待臣回去就跟祖母说让她别操心,圣人都说没人配得上我了,颐养天年,抱抱曾孙难道不好么。”   皇帝朗声笑,朝常云生示意了一下,常云生立刻端了一对长命锁到林福面前,“听闻你家喜添丁,还是龙凤胎,果真是有福,这对长命锁便赐了那龙凤胎。”   “谢陛下赏。”林福谢恩接过长命锁。   林尊悄悄看李骥,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   从南山回来,林福一字不漏地跟老夫人说了圣人之言,老夫人整个人都惊呆了,看向儿子和大孙子。   两人都点了点头。   “圣人这是何意?”老夫人想不通,“阿福就算入朝为官,也还是女子,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哪有不让朝臣嫁人的。”   林福笑着说:“此事是陛下体恤。”   “你别说话。”老夫人郁闷得很,对着儿子念叨:“阿福本就姻缘困难,这一来,别说京城了,天底下还有谁敢娶她。”   林福还是笑:“我有钱有权有颜……”   “知道没人配得上你,只有你自己配得上你自己,不用再说了。”老夫人烦得很,不准孙女儿再说话,让她回去自己的景明院。   回到景明院,关上门,林福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   她静静坐了许久,天色黑下来,含笑在外头敲门问要不要掌灯,她来回过神来,让含笑进来把灯点了。   莹莹烛火,将林福的影子投在妆案上,她打开妆奁,从里头拿出一根白玉笄钗,再翻出一只檀木锦盒,将笄钗放入锦盒,锦盒放进窗边矮柜最深处,矮柜上锁。   待明日早朝,她又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林福。 第99章   重阳后一日是旬休, 林福拒了各类宴请,在家睡了整整一天大头觉, 第二日五更, 精神抖擞的起床,换上官服去上朝。   作为六品官,尚书省二十四司员外郎几乎不会在朝会上奏事,那是五品以上高管的专利, 他们在朝会上的作用主要是:在上头大臣奏事, 皇帝询问各司具体事务时,他们对答如流。   此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上头吵起来了,他们要为自己的上峰掠阵。   身为一个六品官, 林福万万没想到, 有一日自己会成为廷议的焦点。   起因是户部右侍郎上奏皇帝,言今秋扬州税粮有异, 比之去年还是少,同往年比更是不能比。   “因何致税粮减少?”皇帝在御座上问。   “回陛下,臣询问过度支司郎中,”户部右侍郎说:“阮郎中言, 盖因屯田司要求扬州试验稻米一年两熟,致使稻米今年大量减产,以致无粮可缴。”   林福原本是微微垂头看着笏板上写的小抄,听到屯田司被点名,猛地抬头看向户部右侍郎。   “度支司郎中。”皇帝唤。   “臣在。”度支司郎中阮桥台起身出列。   “此事可真?”皇帝问。   阮桥台言:“回陛下, 臣仔细询问过扬州回来的粮官,正是因屯田司胡乱施政,才导致今年扬州浪费许多稻种,以致今年扬州稻米大量减产。”   皇帝唤:“屯田司。”   “臣在。”   “臣在。”   屯田司郎中袁志美和员外郎林福同时起身出列。   皇帝说:“此事你们可认?”   袁志美说:“陛下,臣等亦有一事奏禀。请陛下先听臣等一言。”   皇帝微微颔首:“可。”   袁志美看向林福,示意她说。   林福嘴角轻轻勾起,目光扫过度支司郎中阮桥台。   此人她时常从林昉嘴里听到,是林昉的顶头上司,在林昉嘴里,此人是“啥事都不做,邀功第一名”,苦活累活都扔给林昉,还防着林昉升迁顶他的位置。   甭管大兄的话里面有没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就冲他居然把扬州短了税粮的锅甩他们屯田司,呵……   真当我们屯田司是软柿子,能随便拿捏?   林福在心里撸了撸袖子,手握笏板向皇帝恭敬弯腰一礼,直起身,朗声道:“启禀陛下,屯田司日前记录天下各屯收成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扬州、楚州、濠州、滁州、和州此五州所有屯收成与往年比,断崖式下降,然而与这五州临近的州县,不仅没有减产,还因今年风调雨顺而微有增产。臣请陛下派遣监察御史详查五州情形。”   阮桥台立刻指着林福说:“这都是因你胡乱施政,才导致五州稻米减产,你为祸首。”然后转向皇帝,说:“陛下,稻米减产,百姓生活难以为继,当严惩屯田司,以安扬州百姓民心。”   “阮郎中,你说我胡乱施政才导致扬州稻米减产,你倒是挺会血口喷人。”林福看着阮桥台说:“屯田司要求当地仓曹实验稻米一年两熟,文书统共只送了两州,一为扬州,二为杭州。敢问阮郎中,杭州今年税粮交齐了没有?”   度支司员外郎林昉起身,言:“陛下,林员外,杭州今年税粮如数缴齐。”   阮桥台乜了林昉一眼,对皇帝说:“陛下,即便杭州税粮缴齐,不代表屯田司施政无问题,只能证明杭州刺史聪明谨慎,没有盲目跟随。”   “阮郎中此言,是说扬州刺史是个傻的?”工部尚书鲁印笑呵呵给阮桥台挖坑。   阮桥台说:“鲁尚书曲解下官的意思了……”   袁志美说:“我看阮郎中就是此意。并且阮郎中不仅认为扬州刺史是个傻的,楚、滁、濠、和四州刺史更是蠢得出奇。”   “你血口喷人!”阮桥台怒喝。   户部右侍郎说:“袁郎中,你维护下属的心可以理解,但也不能红口白牙乱说。我们现在说的是,因屯田司胡乱施政,才导致五州稻米减产。”   鲁印说:“庞侍郎此言不也是维护下属,由得下属胡乱泼工部脏水。你二人之言,工部不敢当,更不敢认。”   户部尚书卢虎也出列了,说:“是不是泼脏水,查过便知。”   林福便对皇帝说:“启禀陛下,臣下发所有公文皆记录在案,且同文书下发时,臣抄送了两份实验规程给扬、杭二州仓曹,让他们选取上中下田各十亩一块,进行实验。此事一查便知。”   鲁印和袁志美也向皇帝说,此公文经他们的手盖章才签发的。   阮桥台又欲说话,林福看到,抢在他前面,对皇帝说:“陛下,税粮之重,乃至国本,此事应该严查。同样的政令,为何扬州和杭州却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扬州所有屯田都被选取做实验,扬州刺史是怎么下的这个命令的,还有楚、滁、濠、和四州,这里面又有他们什么事情。屯田司白纸黑字的公文和规程送过去,难道扬州刺史不识字,看不懂?这五州刺史都是什么样的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徒。”   “臣附议。”林尊出列。   中书令黄起也出列:“陛下,去岁扬州税粮少收,今年税粮亦少收,此事非同小可,该严查其中因由。”   皇帝说:“众卿以为如何?”   朝臣们纷纷出列,皇党领头,附议严查扬州。   大势如此,其他党派的朝臣心中如何想的且不论,明面上得附议严查扬州,当然还有不少人提出屯田司也该查上一查,以示朝廷公平公正。   林福一听就来气,滚你妈的公平公正!   “臣亦认可朝廷该公平公正,”林福对皇帝道:“税粮事关重大。五州该查,屯田司该查,掌租赋的度支司也该查,还有征税官,漕运,各官仓,都该好好查一番。”   袁志美说:“臣附议。若非今年林员外让人将每屯收成用表格记录,其中猫腻一目了然,按照以往记录卷宗的法子,恐难发现楚、滁、濠、和四州内情。”   这四州,比起扬州的情形更为恶劣。   皇帝听了,微微直了身,“竟还有此等内情。”   朝廷自两年前林昉献表格,就一直在推行其使用,但推行并不太顺利,便是户部内部都有人抵触表格,若不是户部尚书卢虎强势,恐怕户部现在还是两种账。   其他衙门的推广层层阻碍,各督府州县也是艰难不已。   “御史台、大理寺。”皇帝唤。   “臣在。”   “臣在。”   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应。   皇帝道:“税粮兹事体大,限你二人十日内查出结果。”   “臣遵旨。”   “臣遵旨。”   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同时应喏。   吵完这一架,林福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下一个议题。   礼部左侍郎出列,向皇帝禀道:“陛下,臣以为,屯田司掌天下屯田之政令,实验室更是掌粮之根本,重中之重。今秋京畿一带大丰收,此乃屯田司实验室之功,然淮南道五州因实验而至减产,此事先不表谁之过错,臣以为,实验室功过皆有,实为缺乏监管。臣请陛下另设实验室监官,监管实验室作为和政令。”   林福听了心态都要炸了。   特喵的,今天都是冲着老子来的是吧!   吵架是吧,老子不带怕的!   林福再度在心里撸了撸袖子,才坐下又站起来,对礼部右侍郎说:“文侍郎此言居心叵测!你让人来监管实验室,监管什么?实验、政令、还是财务?屯田司难道没有郎中,工部难道没有侍郎、尚书,还需要你来监管?你们礼部越俎代庖来管我们工部,所图为何啊?”   “林员外不必如此激动,我也没说是我来监管。”礼部右侍郎笑着说:“你们屯田司之重,不言而喻,若你们行正坐直,根本不用怕监官,若是有什么问题,监官也可早早发现纠正,以免再出今次扬州税粮之事。”   林福也笑:“听文侍郎之意,是要把扬州税粮之事扣在屯田司头上了?御史台、大理寺还没有查清,你就急着帮扬州刺史开脱,你是收了他多少好处?”   礼部右侍郎说:“林员外休要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说的是监管实验室。此处关系国本,朝廷上下不放心也是自然。”他看向御座,说:“陛下,臣以为,可将实验室脱离工部屯田司,放在中书省下,独立行使实验,由监官监管,如此,扬州税粮之事将不会再出现。”   一众朝臣听了礼部右侍郎之言,皆在心中盘算。   若按他之言,实验室就变成了一个事务衙门,没有了发布政令的权力,上头还要被压着一个监官。   这一招够狠。   工部尚书鲁印第一个不同意,这是要摘他的桃啊!   他出列道:“陛下,屯田司掌天下屯田政令,实验室亦在其中为屯田增产所用,若有成效,因其不能及时将政令下发,而导致的后果是国朝的损失。”   尚书右丞出来说:“鲁尚书此言差矣,咱们在朝为官,在工部还是在中书,都是为君分忧。实验室有了成效,报与朝廷,朝廷再发诏令,不也是一样。”   工部左侍郎站起来说:“这如何一样,按你这般说法,一个政令发出还得在朝廷各衙门转上一圈,遇上有心人想卡实验室的话,拖拖拉拉发不出去,耽误了农忙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工部不想让实验室分出去,其他衙门则各有小算盘,于是,又激情吵了起来。   林福发现自己吵群架的功力还是不行,还得多练习,像现在这样几乎所有人都激情下场的情况,她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皇帝也是厉害了,天天看大臣们吵群架,都能做到尽量不发脾气,这是一种怎样的修养哦。   “请中严。”侍中高喝一声。   激情吵架戛然而止,群臣齐齐向皇帝躬身,道:“臣失仪。”   皇帝轻摆了摆手,问林福:“林员外觉得呢?”   林福握紧笏板,说道:“陛下,实验室在哪个衙门并不要紧,臣以为,监官才是问题。既然要监管实验室,总不能来个干啥啥不会的人吧,农业实验,最忌讳外行人指导内行人。无论文侍郎心中属意谁为监官,在臣这里,答出臣三问,否则臣不服。”   文侍郎被点到,乜了林福一眼,不想她年纪不大,心眼倒多。   皇帝来了兴趣:“说说你的三问。”   林福环顾殿中一圈,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小麦生长共有几个时期,冬小麦和春小麦的生长期有什么区别。此其一问。”   “国朝九百九十屯,各屯都种了哪些作物。此其二问。”   “赤霉素和萘乙酸在作物使用上的区别。此其三问。”   紫宸殿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林福环顾一圈,心里的小人疯狂嘚瑟:说啊,说啊,刚才不是很能说嘛,现在怎么就安静如鸡了啊哈哈哈哈……   尤其是礼部右侍郎,被挑衅的扬了下巴。   最后林福的视线落在了前方,与秦崧对上,淡淡一笑。 第100章   “你这三问谁能答出,分明是胡搅蛮缠!”礼部右侍郎在一片静默中, 忽然出言大声斥道。   他的话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 不少人出言挺礼部右侍郎。   袁志美在吵杂声中高声说道:“在座诸位答不出, 就言胡搅蛮缠,以为别人都答不出吗?”   礼部右侍郎嗤笑:“袁郎中以为谁能答出?”   袁志美说:“屯田司所有人皆能答出。”   “既然袁郎中说屯田司所有人皆能答出, ”尚书右丞说道:“不如就请你们屯田司说说国朝九百九十屯都种了什么。”   尚书右丞倒是精明,不言小麦生长期,林福专门种小麦的,哪能不知道这个。也不言那什么酸什么霉,这些名字奇奇怪怪的玩意儿都是林福让几个道士搞出来的。   他就言九百九十屯。   他可不信,屯田司不差卷宗就能说出所有屯田都种了什么东西。   “河东道,大同军四十屯,东二十二屯小麦与高粱轮作,中十屯大豆粟米轮作,西八屯种麻;横野军四十二屯, 北十八屯萝卜大麦大豆小麦轮作……”   林福声音清亮,吐字清晰,雅言说得风雅悦耳, 尤其是一些转音, 柔柔软软,让人听得很是舒服。   她双手握着笏板站在大殿上, 抑扬顿挫说着国朝九百九十屯所种之物,腰背挺直,下巴微扬, 眉眼全是自信的风采。   她仿佛会发光一样。   秦崧看着这样的林福,目光根本移不开。   她太好。   “……如此,杨右丞还有什么疑问吗?”林福嘴角噙着笑,微微偏头看着礼部右侍郎,又补充了一句,“此乃屯田司官吏的基本技能,每一个屯田司官吏都要熟知,在说到某屯时要立刻说出对应的作物及田垦程度,身为屯田司官,尤其是实验室中的一员,肩负国朝仓廪丰实重责,我们可是一刻不敢懈怠。见笑了。”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尚书右丞一口老血就哽到了喉咙口。   谁能想到林福还真能把三百六十一州九百九十屯的作物都记下来。   林福在心里哼笑:虽然周朝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但粮食作物也就那么几种,经济作物虽然多一些,但屯田种的种类也不算太繁杂,气候、纬度、水文等等都是作物种植的制约因素,从北到南统共也就几块大区,还是很好记的。   当然了,还要归功于她超强的记忆力。   就是这么嘚瑟。   “术业有专攻,所谓监官,若是连实验室之人的基本技能都达不到,有何用?监管何事?”秦崧出言道。   秦峻一看老大说话了,立刻跟上:“将实验室从屯田司移开更是笑话,屯田司掌屯田政令,实验室为屯田之辅,两者相辅相成,分开了反倒不美。文侍郎提出此议,也不知是何企图。”   礼部右侍郎一脸冤枉表情,愤慨道:“三皇子,下官不过是希望让实验室心无旁骛做事,不再出现政令失误、淮南道粮食欠收之事,实为陛下分忧,三皇子此言,下官担不起。”   秦峻冷笑:“是为陛下分忧,还是有私心企图,文侍郎自己清楚,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他在工部听事,这些人就心心念念把实验室从工部移走,是何居心,当他是傻的,看不出来么!   “三弟,文侍郎此举亦是为实验室着想。”秦峥说:“此次淮南道五州粮食欠收,说到底还是与屯田司政令失误有关。”   “太子此言,臣不认。”林福冷声说:“屯田司政令发得明明白白,扬州刺史自作主张,就言屯田司政令失误。那楚、滁、濠、和四州又是如何说?”   袁志美说:“屯田司并没有给四州下发稻米研究的政令,四州却胡乱施为,以致稻米减产,实为草菅人命。”   林福说:“此事尚未盖棺,太子却归责于屯田司政令失误,是否太过武断?”   袁志美说:“虽说人心向左,然太子殿下为君,最该一碗水端平。此事陛下已让御史台、大理寺去查,还未出结果,太子就给屯田司定了罪,实在是让臣等寒心呐。”   林福高举笏板,朝皇帝深深一躬,声音中似乎带了些哭腔,高声说:“陛下,臣请陛下主持公道。”   林·影后·福已经上线。   虽然她是朝官,但也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还是个孩子啊,居然就被这么多人围着欺负,欺完甲事欺乙事,欺完乙事又无缝切换欺甲事,她好委屈,委屈大发了。   秦峥原本被袁志美林福一人一句夹攻,搞得怒极,不想林福转脸就一副要哭的样子,直接把他搞懵逼了。   同样懵逼的还有其他朝臣。   这……这是要哭?   一群大老爷们儿忽然意识到这个牙尖嘴利的林员外还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就很方。   紫宸殿里成了大型懵逼现场。   而林影后似乎眼睛都红了。   林尊那叫一个气——你们这群糟老头子,逮着我家闺女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当我这个爹不存在么!   原本林尊是秉持不过分插手儿女工作,只在需要的时候及时给予一定的帮助。   但现在女儿都被欺负哭了,林相公忍不了了,出列,先向皇帝告了一声罪,然后从度支司郎中开始,把所有欺负他闺女的糟老头子一顿狂喷。   林相公神情激愤,叭叭叭喷得别人都插不进话,最后转到太子,好在尚有一丝理智在,及时收了声,只叹息一声,转向皇帝,高声道:“请陛下主持公道。”   皇帝等林尊发泄爽了,终于出声:“御史台、大理寺还未有接过,此事不必再议。实验室隶属屯田司,由屯田员外郎全权负责,此事朕去年就下过诏,文卿,你记性这么不好么?”   礼部右侍郎一凛,立刻拜下,“臣知错。”   皇帝环顾了殿内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视线最后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以为皇帝会说他,他都已经准备好说辞,然皇帝并未言太子对错与否,只唤:“御史台、大理寺。”   “臣在。”   “臣在。”   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再度出列。   皇帝说:“税粮乃国之本,二位卿家务必仔细查证,期间若有触犯法令者,朕许你们便宜行事。”   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齐声领旨。   秦峥仰望这御座上的父皇,心底一刹那慌了慌。   从前他犯错或失言,父皇从不管他的颜面就当众点出他的错处,秦峥对此是气愤不服的。   而今父皇却一言不发——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心慌了,仿佛自己被放弃了。   旋即他又镇定了下来。   父皇不喜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因他身上流着韩家的血,他的父亲永远不会喜爱他。若非他的母亲是元后,父皇要维护正统、忌惮民议,否则他这个太子之位哪里还保得住。   既如此,他又何须期待什么。   其他无大事,早朝就散了,众臣退出紫宸殿去吃工作餐。   太子沉默走出紫宸殿,秦崧秦峻走在其后,秦峻对秦崧使了个眼色,眼中有些许嘲意。   秦崧没搭理秦峻,心思全在“林福哭了”一事上,若非情势不许,他真想替了东平侯,把那些欺负林福的人都教训一顿。   “大兄,想什么呢?”秦峻可不是个自己独美的人,一定要秦崧回应。   秦崧看了他一眼,说:“老四似乎近来很积极要入朝听事。”   秦峻说:“老四就比我小半岁,当然着急入朝。他啊,想来是不想做个闲散宗室的。”   秦崧点点头。   秦峻又说:“大兄不知道吧,这段时间老四总去崔家,估计是找他那个舅舅商量对策。”   秦崧再度点头,走了几步后忽然顿住。   “大兄,怎么不走了?”秦峻问。   秦崧目光扫过右前方,旋即收回,对秦峻说:“礼部右侍郎,应该是老四那边的。”   “嗯?”秦峻立刻追问:“此话怎么讲?”   余光里,右前方已经没人了,秦崧再度迈步,边走边说:“你如今在工部听事,屯田司实验室刚有了大功,礼部右侍郎就提出将实验室移出工部,还搞个监官在上头压着,他一个礼部侍郎还能管到实验室去?”   “所以,这是为了老四做的?”秦峻说:“老四想打实验室的主意,但我在工部,他进不来,就想法子把实验室给移出工部?”   秦崧说:“一切都是猜测罢了。”   秦峻冷笑:“是猜得八九不离十才对。我倒是小看老四了,他倒是野心不小。”   “民以食为天。”秦崧说:“监官又不需要做具体事务,实验室有成果了,监官得益,没有也没关系,是主持实验室的人无能。”   “左右都是他得了好。”秦峻呵一声笑,心里头盘算着要怎么回敬秦峰一番——我在工部都还没沾到实验室一点儿光,你居然敢半路截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须臾后,秦峻对秦崧拱了拱手,说:“今日多谢大兄提点,弟还有事在身,改日与大兄痛饮一番。”   秦崧微微颔首,让他自便。   秦峻就大步离开,看样子应该是去找人商量怎么回敬秦峰一番了。   秦崧淡淡一笑,转去千牛卫公。 第101章   用完廊食, 回到屯田司值所, 把晏陈和罗关叫来, 门一关上, 袁志美和林福两人的脸色都沉了。   早朝上的事还没有全部传开来, 晏陈和罗关看他们阴沉着脸, 不明所以,便更忐忑了。   “袁郎中、林员外怎、怎么了?”罗关小心翼翼问。   袁志美和林福对视一眼,后者就将早朝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晏陈还没听完就炸了,歘地站起来:“我说淮南道那五州的收成为什么那么少,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故意陷害我们屯田司?”   罗关把晏陈拉着坐下,让他先听完再说话。   林福就继续说,然后晏陈又炸了,再度歘地站起来:“把实验室从屯田司分出去,亏他们想得出来, 是谁竟有如此险恶用心?!”   罗关再去拉晏陈。   晏陈这次就不好拉了,拍开罗关的手,“你老扯我衣裳作甚!”   “你听林员外把话说完再发脾气行不?”罗关也蛮嫌弃晏陈, 小年轻沉不住气, 一惊一乍的。   晏陈看向林福, 林福摊手:“说完了。”   晏陈立刻犹如被关了一整天被放出来的二哈,来回踱着步子, 嗷嗷开骂。   袁志美和林福对视,后者一挑眉,意思是——我说了吧, 吵架要叫晏主事,战斗力五颗星。   袁志美捋捋花白的胡子——唉,晏主事官职低,也是没办法。   等晏陈骂爽了,林福才低咳一声,晏陈一顿,罗关无语地把他拉回椅子上坐好。   “这一次的事情透着诡异,尤其是淮南道五州,所以才叫来你二人一起来说说此事。”袁志美说。   “诡异什么,他们就是嫉妒我们屯田司之功,故意陷害。”晏陈义愤填膺。   “京畿一带只一亩多收了四五斗,就叫有功?”林福嗤一声:“那他们眼皮子也太浅了,假如今后麦亩产十石以上,稻亩产二十石以上,他们不得疯了。”   其他人疯没疯不知道,值所里开小会的另外三人却觉得林福是要疯了。   “麦亩产十石?稻亩产二十石?”晏陈瞪大眼,要不是碍于她是女郎,他都要摇她了,“林员外,你醒醒。”   林福给了一个白眼,“你懂什么,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袁、晏、罗:“……”   “先不管梦想不梦想吧,淮南道这事,咱们也得派人去查查。”袁志美说。   罗关点头:“下官也如此想,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任由旁人泼咱们屯田司脏水。”   晏陈说:“可以跟着御史台南下的监察御史一道。”   “那派谁去呢?”   罗关说着,看向袁、林、晏三人。   派人去淮南道详查,那自然不能是流外的小吏,过江龙不压地头蛇,当地的屯官恐不会配合,那只能是流内官。   屯田司流内官就在座四人。   郎中袁志美要坐镇屯田司,且还得去国子监给监生们授课。   员外郎林福要主持冬小麦种植和实验,且还得盯着道长们制作化肥之事。   能去的就只有罗关和晏陈这两位主事了。   然后罗关就发现袁郎中和林员外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身上。   “此事事关重大,只有交托罗主事,老夫才放心。”袁志美说。   罗关指着自己,惊呆。   “屯田司的未来就在罗主事手中了,务必要查出内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蠹虫。”林福说。   罗关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辛苦了,罗主事。”晏陈拍拍罗关的肩膀。   罗关终于找回了自己被猫叼走的舌头,“怎么是我去?我以为会是晏主事去。”   林福说:“晏主事脾气暴又毒舌,一张嘴叭叭几句就能把人气死,让他去,恐怕扬州那边的人会把他暗杀了。”   “我脾气哪里暴了?!”晏陈怒。   “这句话就很暴。”林福说。   “……”晏陈差点儿就暴了,但拼命忍住,就很内伤。   由罗关跟着监察御史去扬州一事就这么定了。   之后袁志美让晏陈罗关自去做事,他留下林福说话。   “今日早朝,庞侍郎突然朝屯田司发难,恐是冲着老夫来的。”袁志美说。   林福正在升炉子准备煮水煎茶,听了袁志美的话,笑了一声:“老师,我倒是觉得是冲着我来的。”   袁志美摇摇头,把收着的一块上好茶饼递给林福,“庞子友此人平日不显山露水,你恐不太了解,他曾受慕容毫恩德,慕容毫的理学推行他在其中出了大力。”   林福往烧沸的水里放盐的手一顿,诧异道:“这我倒是真不知道。阮桥台常常出入太子少师府,我却是知道的。”   “庞子友微末时得慕容毫相助,此事我也是偶然得知,你不知是自然的。”袁志美说:“慕容理学由慕容毫之父提出,到了慕容毫手里被壮大,他野心挺大,想比肩孔孟二圣。他的拥趸对其他学派之人也是诸多打压,庞子友出力不少。”   “他那一套君臣父子男尊女卑的理论我可不赞同。”林福哂笑一声,随手扔掉打水漩涡的竹夹子,有一种洒脱姿态,“说得好像他就不是他母亲生出来的一样,说自己的母亲是卑贱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袁志美都逗笑了。   “甭管是冲着您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新学与理学对立,女与男对立,总归是他们出手了。”林福把煎好的茶分盏,递了一盏到袁志美手中,秀眉轻挑,笑说:“咱们不回敬一二,岂不是真当了好捏的软柿子。”   袁志美亦笑,问:“你准备怎么回敬?”   林福想了想,说:“就度支司郎中阮桥台吧。他不是与慕容毫走得近么,寻他个错处想办法把他流放了。正好家兄明岁就在户部任满三年,是时候走动走动,将他往上提一提了。”   “哈哈……”袁志美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啊,好!”   林福笑眯眯,慢慢啜着盏中茶。   “不过此事你我皆不好办,得请令尊出手。”袁志美说。   “我倒觉得家父更不好办。”林福缓缓摇了摇头,思忖着沉吟:“阮桥台与慕容毫来往甚密,慕容毫是太子少师,与太子天然战线,他孙女儿还是太子承徽……”   袁志美微微蹙眉,不赞同地摇头:“慎言,以你的身份,更不能卷入皇子争斗。”   “老师且放心,我知晓分寸的。”林福暖暖一笑,“我是想着,既然阮桥台是太子的人,那就让他们皇子自个儿去争斗去。”   袁志美:“你是说……”   林福:“三皇子。”   袁志美捋着花白胡子,不语。   林福解释道:“三皇子在工部听事,甭管咱们屯田司同三皇子关系如何,太子要动屯田司,不就是在打三皇子的脸。三皇子可不像那种被打了脸还忍气吞声的人。”   袁志美说:“若是这样,恐会将太子与三皇子之间的矛盾激得更大。”   林福压低声音:“他们的矛盾本来就很大。一个元后嫡子,一个皇后嫡子,凭什么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呢。”   “贤祐,慎言。”袁志美皱眉,“胆子越发大了。”   林福一笑:“我也不是在谁面前都胆大的。老师关心我,我才敢大胆说话。”   她再给袁志美斟了一盏茶,垂眸看着自己手中茶盏里的茶沫,低声说:“老师您知道的,从我给皇帝献奏表求科举之途始,太子一直就是持反对态度,多次言及男女尊卑,东宫属官甚至还有侮辱之言。也就是跟您,我才敢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林福抬起头,看着袁志美,目光坚定凌厉,声虽低却尽是决绝:“我不喜太子继位。我不愿太子继位。我不能让太子继位。”   太子继位那一日,就是林福挂冠而去的日子。   而林福,她有自己的抱负想要实现。   袁志美心底震撼。   半晌,他叹息一声:“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当心隔墙有耳。”   “我知。”林福笑了笑。   片刻后,袁志美又问:“那你认为三皇子……”   “我可没认为什么。”林福一脸无辜,说:“只是这次三皇子被太子打脸,怎么着也该让三皇子打回去吧,不然多没面子。”   袁志美失笑,旋即又想到什么,说:“那魏王……”   林福的眸子闪了闪,轻笑:“老师,当心隔墙有耳。”   袁志美哈哈大笑,“好好好,行,我也不跟你闲扯了,去找鲁尚书喝酒去。”   林福挥手:“辛苦老师了。”   袁志美离开后,林福将煎茶的炉子熄灭,叫人把东西收好,她溜达着出了尚书省公廨。   一出去,竟遇上了打马经过的秦崧。   她站在路边,看黑色骏马停在六七步开外之地,就仰头看着马上之人。   “请魏王安。”短暂看了一眼,就垂了眸子,拱手行礼。   “林员外不必多礼。”秦崧骑在马上,想下马去,又忍住了。   “淮南道税粮一事,非屯田司之过,林员外不必放在心上。”秦崧说。   “王爷慧眼如炬。”林福说道:“陛下圣明,有御史台牧大夫公正不阿,屯田司行得正站得直,自然不惧。且鲁尚书与三皇子也不会让屯田司随意被污蔑陷害。”   秦崧长眉一挑,淡笑道:“三弟在工部听事,他一向嫉恶如仇。”   林福仰头,亦淡笑。   秦崧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忍住要出口的话,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尚有事要办,先走一步,告辞。”   林福垂首拱手行礼,再抬头,黑色骏马已经走远,待那一人一马再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少府监走去。 第102章   “混账!”   “蠢货!”   东宫里, 秦峥狠狠一脚踢翻案几, 胀红着脸粗喘,气得面目狰狞。   几名心腹属官皆不敢言, 看他将殿中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一遍。   “阮桥台这个蠢货!谁让他去用扬州税粮之事打压屯田司,杀鸡用牛刀不说, 还偷鸡不成蚀把米!”   “愚蠢!”   太子詹事轻声劝道:“殿下, 屯田司近来风头太盛, 适时打压是应该的。只是没想到屯田司今时不同往日……”   屯田司往年也没有去列什么表格统计各屯收成, 都是把各地送来文书登记便了事, 谁能想到这次就做了统计,出了扬州, 还把楚、滁、濠、和四州给一起牵扯了出来。   税粮乃大事,淮南道这次怕是要换掉一批官员了。   “打压屯田司的手段多得是, 阮桥台这个蠢货害得孤赔进去……”   “殿下!”太子宾客高声唤道, 用眼神示意秦峥收声, “殿下, 事已至此, 生气已无用,还是好生合计合计,该怎样让损失降到最小。”   秦峥压下怒气, 问道:“你们有什么主意?”   太子詹事想了想, 说:“殿下,魏王领扬州大都督,我们可以将扬州税粮之事牵扯到他身上, 想办法保住扬州刺史。”   “都督领军务,刺史领政务,税粮之事又不归秦崧管,且他人在京城,如何管得到扬州去。”秦峥说。   “殿下,牵扯魏王是为保扬州刺史。”太子詹事说:“至于扯不扯得上,就看扬州刺史要不要他的脑袋了。”   “哈哈……”秦峥大笑,并起双指隔空点点太子詹事,“甚好,此事就交由你来办。”   “遵命。”太子詹事行礼。   太子宾客在一旁拱手道:“殿下,待此事过后,淮南道恐会有刺史空缺,臣欲去补缺,经营淮南之地。”   秦峥眉头微皱,正欲说话,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哭闹,他眉头一下皱紧,不悦道:“何人在外喧哗?”   太子詹事赶紧去开了殿门,殿外头侍卫拦住两个哭闹的小宫人。   那两个宫人一看殿门开了,立刻高声呼喊:“殿下——殿下——慕容承徽小产了——”   里头秦峥一听,就脑子一嗡,再顾不得其他,快步出去抓着一名小宫人问:“怎么回事?”   “殿下,慕容承徽吃了太子妃送来的甜汤后就肚子疼得厉害,就……就出血了……”   秦峥甩开宫人,大步往后宫走,面色狰狞犹如魔鬼,欲择人而噬。   太子宾客慢慢走出崇教殿殿门,一直立在殿门旁的太子詹事对他说:“殿下极宠慕容承徽,自打慕容承徽有孕后,殿下一直盼着呢,不想慕容承徽竟是个没福的。”   太子宾客不语,淡淡睨了太子詹事一眼,负手离开了东宫。   去淮南的心更坚定了。   -   太子妃谋害同时有孕的太子承徽,以致太子承徽小产,太子妃被太子禁了足——此事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无论是高门大族还是市井人家,都在说这件事,甚嚣尘上。   张皇后听闻此事,在坤德殿里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笑出来了,她拿绢帕按了按眼角,对秦峻说:“太子就是个拎不清的,如此薄待太子妃,也不怕遭天下人耻笑。峻儿,这是个好机会,太子既然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宠妾灭妻的名声,咱们就帮他好好在外头说说。”   秦峻却对太子后宫的争斗不感兴趣,盯着别人妻妾相争,太过落于下乘。   “昭云殿那个,可都让人去外头说太子的不是了,咱们就这么看着?”张皇后没想到儿子会反对,“太子名声有损,这不是对我们有大益处么。”   “不过妻妾相争罢了。”秦峻说:“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淮南道税粮之事,要借此机会拉下太子一系的一批人马才是头等大事。”   秦峻想了想,又说:“还有老四,居然在我眼皮底下打屯田司的主意,不给他点儿教训不行。”   张皇后欣慰道:“还是我儿聪慧。”旋即又道:“找人去外头说太子宠妾灭妻,又不跟你要做的事冲突,有何做不得?昭云殿的都做得!”   秦峻按了按额头,无奈道:“母后,此事到底是皇家丑闻,太子妃又是正儿八经皇家聘下的太子正妻,父皇是不会喜欢看着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就别惹父皇生气了。”   张皇后说:“那为什么昭云殿的敢传?”   “崔贵妃出身士族,有又争气的兄弟在朝中,咱们在这点儿上不必过她。”秦峻耐心劝道:“再怎么说,太子也得叫你一声母后,东宫出了这等丑闻,您身为皇后,该教导太子、安抚太子妃才是。父皇要知道您没有尽到为人母之责,他心里会怎么想?”   张皇后沉思。   秦峻最后再来一句他母后绝对爱听的:“您是正妻,崔贵妃是妾室,您要拿出正妻的态度来,您总跟一个妾室比做什么。再者说,她惹了父皇不喜,得益的不就是母后您么。”   这话可算是说到张皇后的心坎里了,遂决定不给儿子裹乱。   秦峻放心了,说起另外一件事:“母后,您给舅舅传个话,让他去打听户部度支司郎中阮桥台,甭管大小事,都打听清楚了。”   张皇后自然说好,再好奇问:“你打听此人做什么?”   “送东平侯一份礼。”秦峻道。   把郎中阮桥台撸下去,他可不信东平侯府不会不心动,不为林昉走动谋求度支司郎中一职。   若是林昉顺利升上了五品郎中,东平侯府愿意不愿意,都得领他秦峻这份人情。   秦峻把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从禁宫出来,假装不经意地溜达到了尚书省公廨,本想与林昉来个偶遇,再一起去喝个酒,聊聊人生和六品升五品的理想。   不想没偶遇林昉,却偶遇了从外头回来的林福。   “林员外这是从公廨田回来?”   “请三皇子安。”林福晏陈拱手行礼,林福说:“回三皇子话,正是。”   种下的冬小麦已经出苗了,她去看看出苗状况。   没偶遇林昉,偶遇了林福也不错,秦峻便邀请道:“实验室于国朝有大益,我亦挂心得很,不如我做东,请林员外去玲珑珍器吃酒,林员外同我好生说道说道实验室如何?”   林福看着秦峻,这位三皇子倒是聪明,知道用怀柔之策。   “三皇子倒是清闲。”林福笑说。   “此言何解?”秦峻问。   “下官入城,一路上听到许多人都在说太子承徽小产一事。”林福压低声音,说:“三皇子不知此事?”   秦峻不动声色道:“别人后院争风吃醋之事,我可是管不着,也不想管。”   林福不置可否一笑,又说:“过得两日,南下淮南道的监察御史就该回来了,下官心头惦记税粮之事,连饭都无心吃,吃酒一事,恐辜负了三皇子好意了。”   秦峻道:“林员外也说监察御史还需两日才回,林员外行得正站得直,何惧小人诬陷之举,自是该吃吃该喝喝。”   三皇子这是铁了心要拉拢她?或者说是东平侯府?   林福心中气郁,又不能直说“老子不想跟你吃酒”。   想了想,说:“三皇子,下官怎么说都是东平侯嫡女,你让我一个小娘子同你去吃酒,难道你想被世人说,你对下官图谋不轨?”   秦峻:???   图、图谋不轨?!   林福:“还是说,你的确对下官图谋不轨,欲借酒行事?”   “一派胡言!”秦峻一声爆喝,脸通红,气的。   “我岂会对你图谋不轨,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儿小娘子的样子,我瞎了才会对你图谋不轨!”   他这平地一声吼,把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林福蹭蹭退了两步,一脸惊惧地看着秦峻,那表情,分明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与侮辱。   “怎么回事儿?”   一个低沉含着微怒的声音传来,秦峻转身,就见秦崧站在他身后盯着他,俊美的脸阴沉沉的。   “魏王兄。”秦峻拱手。   “请魏王安。”林福行礼。   四周围观的人也一一行礼。   秦崧盯着秦峻,说:“我从这边儿路过,老远就听你大吼大叫,说什么图谋不轨,你做什么呢?”   秦峻尴尬一笑:“我同林员外说几句话,无事。”   秦崧看向林福,瞧见她满脸惊惧,不由眉头微蹙,接着看向秦峻的目光更加凌厉,说:“只说了几句话,就把林员外吓哭?说的什么,也说来我听听。”   秦峻转头,果见林福眼睛都红了,泪盈于睫。   “我……我没说什么啊!”   林福松开偷偷掐自己大腿的手,红着眼说:“三皇子非要下官跟他去吃酒,下官不愿意,并且合理怀疑三皇子有不可告人之企图,他就骂人。”   “老三,朝廷命官是可随意羞辱的?”秦崧一声喝。   秦峻喊冤:“我没有啊!”   秦崧却不听,一把薅住秦峻,说:“此言你去跟父皇说吧。”   秦峻简直要疯,不断求饶辩解,可秦崧半句不听。   秦峻头大,在心里疯狂咒骂秦崧。   那么多条路,秦崧为什么要从尚书省路过?!   等一个拖拽一个挣扎的走远了,林福嘴角不甚明显的微微翘起。   经此一事,想必三皇子不会再把她当突破口,使怀柔之策了。   就是,   嘶——   腿好痛。   秦崧为什么要说她哭了,害她临时哭又哭不出来,只能掐自己,肯定都掐紫了。 第103章   淮南道五州税粮一事, 御史台和大理寺受到了多方阻拦, 在期限内并没有给皇帝一个满意的答案,皇帝大发雷霆, 当廷申饬了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   事态进一步扩大,不仅是淮南道官员, 京中不少官员都牵涉其中,隔三差五就有官员被撸被流放, 朝廷各方势力博弈,此案断断续续掰扯到第二年春日都没有彻底掰扯完。   屯田司——应该说林福——亦被当做靶子, 时不时被拎出来仗弹,什么奇奇怪怪的罪名都能被罗列出来,每被御史仗弹,她就得趋出立于朝堂待罪。   起先被御史仗弹, 她还很紧张,为自己辩罪时那叫一个绞尽脑汁, 摆事实讲道理, 再加上她影后的演技, 辩驳得那叫一个煽情。   不管圣人和同僚有没有感动, 反正她自己被自己感动了。   但被仗弹的次数多了, 且还有许多有关无关的人与她站在一处待罪, 渐渐她就皮实了, 辩罪都辩得不诚心,车轱辘话来回说,空洞没有灵魂。   然后在自己被弹劾与别人弹劾之间, 她学习到了弹劾的精髓。   一是,御史可风闻奏事,但也不能瞎逼逼,因为他们弹劾的每一件事最后都要落到实处,便是推鞠狱讼。   二是,朝臣们亦可弹劾同僚,但这就不能风闻奏事,得有证据了。也就是谁主张谁举证。   很好,林福摩拳擦掌,老子特喵的也要弹劾回去。   她弹劾之事——户部度支司郎中阮桥台不拨来年实验室的研究经费。   当初说好了,实验室的研究经费由魏王、三皇子、四皇子各出三份,户部拨一份,你度支司郎中阮桥台竟敢不把经费拨过来,说!你是不是把实验室的经费贪墨了!   我发现你家夫人新戴了一套东珠头面,鸽子蛋大的东珠戴满头,以你的俸禄还能置办得起东珠这样的奢侈品,定然是贪墨了!   三皇子一脉的官员早得了授意,要把阮桥台撸下去,之前他们是预备将阮桥台牵连到税粮案中,不想林员外先行动了,他们反应也不慢,立刻打蛇随棍上。   林福握着笏板回列,正襟危坐,看三皇子一脉对阮桥台穷追猛打,太子一脉帮阮桥台说话,心中爽了。   哼哼,让你之前诬蔑我,不把你流放到崖州去,我的姓反过来任人写。   还有一点就是——三皇子的效率太差了,拖拖拉拉,还得我亲自出马,差评。   阮桥台被三皇子一脉盯死,太子一脉起先还是想保他,否则动了阮桥台,恐怕户部右侍郎庞子友在户部就独木难支了,且度支司的郎官可是个肥差。   但后来魏王的人和四皇子那边的人都下场,阮桥台自己也立身不正,还真贪墨了,只是不是贪墨实验室的经费(实验室经费他只是单纯想卡一卡,恶心人),太子只能弃车保帅,尽力保住庞子友。   阮桥台最后不仅丢了官,还流放三千里、徒三年,流放到伊州去了。   -   冬小麦扬花期,林福在公廨田里给小麦杂交,且请了一些手巧的女娘,教她们如何给小麦花去雄——有报酬的。   女娘们是在周围庄子上挑选的,挑的是家中没有壮劳力、勤劳、人品好的。   先教了女娘们辨认花器小麦构造。   “大家看好了,”林福让女娘们围过来,手里拿着一条小穗,“一条这样的小穗一般会长三到九朵小花,但长得好的一般都是底下的这两到五朵花。我们要选这种健壮的穗,穗刚抽出叶鞘,花药呈绿色的,来做异花授粉。”   “林员外,花药是什么呀?”有女娘问道。   林福对提问之人淡淡一笑,让她们不要拘谨,再凑近一下,说:“你们来看这花。这几个是雄蕊,这顶上的就是花药。”   女娘们一个个凑近了看,辨认了花药后点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林福就拿起工具,做一步教一步。   “选好穗后,就用镊子把顶部和底部发育不良的小穗去掉,留中部这些看起来大小相同的穗,大概就二十朵花左右的样子。”   “然后去雄蕊的时候要注意了,像我这样,用大拇指和中指夹住这条麦穗,食指轻压这里,这个地方叫外颖……你们不用知道为什么叫外颖,只要知道这个叫外颖就行,这样轻轻一压,外颖就分开了,然后镊子从这里进,轻轻把雄蕊夹出来,把雄蕊夹出来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把花药夹破了,或者用镊子碰伤雌蕊的柱头,就是中间这个。”   林福把一穗花由下而上全部都处理好,一伸手,小吏立刻送上半透明的纱布袋,她把去雄完的穗用纱布袋套上,用细绳扎好口,细绳的尾端系这一张小纸片,上面写了实验组标号和去雄时间。   “呐,就是这样,都看懂了吗?”   女娘们点头,说都看懂了。   林福就给她们每人分了一套工具,然后划好责任区,让她们胆大心细的去做。   她就四处走动,看她们谁需要指导帮忙,就上去帮一把手。   “你这朵花,花药已经夹破了,就要不得了,得把这朵剪掉。”林福递了剪子给一名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子,看她小心把花剪掉后,又拿浸了酒精的布片给她,“镊子用酒精擦干净。”   看她做完,林福就抬头朗声跟所有女娘们说:“如果在去雄的时候不小心把花药搞破了,或者看到花药已经是黄色的,你们就把那朵花剪掉,再用酒精擦干净镊子,知道吗?”   “知道了——”女娘们清脆的声音回应。   听说林员外要在庄子上选手巧女娘去公廨田帮忙,还给米给钱,庄子上好多人都想去,各家都找到里长说项。   米钱且不提,庄上的人想到是,若能在林员外这里学些种田手段,岂不是能让自家田里的小麦蹭蹭长多多结,想一想就美滋滋。   “林员外,你能教教我们怎么种田能种得想你一样又多又好吗?”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女娘问出了全庄人最关心的话题。   林福说:“都交给你们了,四时天气、精耕细作、保墒保肥,合理施用,病虫草害,这些你们都知道的。种田没有捷径,我只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好用省事的工具而已。”   “那林员外,您让我们把麦穗这样做是为什么呀?”   “培育高产、抗性好的良种,将来你们再种麦,花一样的力气,可多得一倍甚至更多的粮食。”   “真的?”女娘们惊喜不已,一脸期待看着林福。   林福笑了,说:“真的。”   罗关颠颠跑来时,就瞧见一群女娘们眼睛亮晶晶看着林福,好似林福是什么天人下凡一样。   “罗主事怎么来了?”林福看到罗关,打了个招呼。   “林员外。”罗关过去见了礼,然后凑她身旁,小声说:“嘿嘿,林员外,下官得了个消息,你听了肯定高兴。”   他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也不等林福追问,就按捺不住自己说了:   “庞侍郎怕是也在京中待不住了。”   “哦~”林福挑眉,“谁这么猛,连户部右侍郎都要撸掉?”   罗关说:“听说,扬州刺史为自保,把扬州大都督府里的录事参军牵连了出来。你想想,那录事参军可是魏王的人,扬州刺史这不是捅了马蜂窝么。听说,是魏王出手,把庞侍郎流放出京。”   “流放得好!”林福轻喝。   罗关眨眨眼:“林员外,你这么愤慨做什么?”   林福义正辞严说:“庞侍郎之前一直针对咱们屯田司,听到他要被放弃,被流放了,你难道你高兴?”   “高兴啊。所为下官这不是得了消息,立刻就跟跟你说了么。”罗关只是疑惑,林员外刚刚那表情是“高兴”?他怎么觉得是“愤慨”?   “做得好。”林福拍拍罗关的肩。   罗关嘿嘿笑,接着又说:“说起来,太子和三皇子都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魏王却一直没有插手税粮案,他们居然就欺到魏王头上来了,啧啧,不知死活。”   “我还听说,四皇子会去户部听事,令兄要往上升一升,补了阮桥台的缺。”   林福诶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瞧着罗关,“我发现,你‘听说’得蛮多的嘛。”   “嘿嘿,一般一般。”罗关笑。   自打去年从扬州回来,林福听了罗关在那边打听到的事情,就对罗关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本来因为罗关喜钻营,爱和稀泥,人看起来就是个官场油子,但又油不到点子上,且怕担责,让他做事就推三阻四,做了也瞻前顾后的,无端端惹人生厌。   两名主事,对比起嘴毒傲娇但办事能力强的晏陈,林福是不喜罗关的。   但现在她发现了罗关的新用法——包打听。   “不错,不错,继续打听。”林福鼓励罗关,“不过,税粮案估计是要落幕了,无论结果怎样。”   “也是,都撸了一个户部侍郎了。”罗关点头。   两人都是一阵唏嘘。   这时,远处跑来一群人,瞧着粗布衣裳,该是庄稼人。   那群人老远看到林福,就大喊:“林员外,救命啊!”   林福一愣,救命?   她能救什么命? 第104章   一大群农人急慌慌跑过来, 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农具,嘴里喊着“救命”, 但是看起来像是来“要命”的,阵仗着实大, 护卫们见状立刻手按兵器,将林福拱卫起来。   “退后!”林福身旁的护卫头领,魏王亲兵手执陌刀,虽是刀背对着农人, 满身煞气便足以把人吓退。   农人们急刹, 隔着护卫七嘴八舌的喊救命, 一张张脸都是焦急模样。   林福举起一只手, 示意农人们先收声, 说道:“你们这样说, 我什么都听不清, 来个人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首的一名身穿褐色粗布短打的老者山前一步,对林福说:“林员外, 我们是打南边过去王家庄的, 请林员外救救我们,救救我们的麦, 我们的麦都染了黄病,恐会绝收啊!”   “黄病?”林福问了声。   一个年轻一些的农人就给林福形容他们的麦染了黄病的情形。   林福听了, 眉头就皱了起来,心中有猜测,但还需得去染病的麦田里去看一下, 证实她的猜测。   她让农人领路,一行人迅速赶往王家庄,老远瞧见王家庄的田地里,本该是青色的麦田里斑驳着黄色。   林福疾步走过去,观察叶片,叶片上鲜黄色的夏孢子堆与叶脉平行,排列成行,不少叶片甚至已经出现锈褐色粉状物。   她想得没错,是爆发了小麦条锈病。   小麦条锈病是夏孢子在小麦上周年侵染循环,分为越夏、侵染秋苗、越冬及春季流行,今年春季雨水多,先头没防治的话,一旦爆发,就是流行生物灾害了。   条锈病一般流行的年份,小麦至少减产一到两成,特大流行的年份减产可达六成以上,更有甚者,当年收成几乎为零。   小麦条锈病,“防”比“治”更重要,此种病是气传病害,一旦爆发传播速度非常快。   “你们分散去看看附近的农田,是否还有其他农田也感染了。”林福吩咐一名屯田司众吏。   得令得屯田司吏们立刻分散,分了几个方向去察看农田。   “杨锦,你速回城,去太医署将配置农药的那组人请来。”   “成珏,你去司农寺,让他们制备大量的杀菌剂。”   “奚庆丰,你去少府监,让他们准备好喷桶,数量越多越好。”   林福一迭声吩咐下去,跟着她的那一队来自各处的护卫们半数飞快骑马回城,她则直接下了麦田查看病状。   王家庄的里长并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农跟着一起下麦田。   “开春后,屯田司就下了文书,让麦田喷洒杀菌剂,你们喷了没有?”林福问里长。   里长心里咯噔一下,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开口:“这、这有些人喷了……有些人没有……”   “这几亩田都没有吧。”林福指了指面前的田地,条锈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夏孢子表皮破裂,许多叶片都呈锈褐色。   里长脸颊抽搐了下,不说话。   林福又问:“怎么这么严重了才来找本官?”   里长还是不说话。   林福嗤笑一声:“是不信本官,还是不信本官的杀菌剂?屯田司早下过文书,今年春季多雨,抽穗扬花时,要严防赤霉病、条锈病和蚜虫。看来你们并没有将朝廷之言放在心上。”   旁边一名老农说:“林员外,咱们庄上也有人喷了药的,但也生了黄病。”   林福伸手弹了一下一片染病的叶片,黄色粉末随着一弹,飞了起来,“条锈病,也就是你们说的黄病,是通过气流传播的。”   “看到这些黄色粉末没有,一阵风吹过去,它们就飞过去了,健康的植株沾上这些病菌,你说会不会染病?”   “那怎么办?”老农一脸焦急,他家的麦田是喷了朝廷的杀菌剂了,但是也染病了,只是没有里长家的这么严重而已。   “里长,组织青壮,我点到的地,将麦全部砍倒焚烧,根也要翻出来,一点儿都不能留。”林福说。   “这、这……”里长犹豫。   这一块是他家料理的麦田,这再有一个来月就要收获了,现在砍倒,岂不是颗粒无收!   林福说:“病症太严重了,现在还没有很有效的特效药,只能先阻止扩散,否则扩散开来收成就更没有了。”   “里长,”一名老农说:“之前我就说了,染病的要及时毁了,不然会越来越严重。往年生了这黄病的,那次不是越舍不得就越坏越多。”   “是啊,里长,林员外都这样说了。”另一名老农说。   林福淡淡看了里长一眼,里长一个激灵,咬咬牙,去叫来庄上的青壮,先把他家的那四亩田的染病严重的小麦砍倒了。   青壮们忍着心疼砍倒小麦,林福在麦田里一垄一垄看,夏孢子鲜黄色的粉末把她半身都染黄了,越看,她眉头皱得越紧。   半个时辰后,去看附近田地的屯田司吏陆续回来。   “林员外,南十里的黄田村的麦田也是如此。”   “林员外,永北村的麦田也是,只是看着没有这么严重。”   “林员外,头门村也是……”   林福眉头皱得死紧,叫来王家庄的里长,吩咐:“你去通知县丞,将麦地情形上报,告诉他,病症严重的麦不要舍不得砍,否则轻症或健康的麦也会受感染。”   然后将屯田司吏们分作两批,一半在长安县的各村察看麦田,组织人力防止黄病大面积扩展,一半在万年县。   林福则拿了几颗染病严重的麦秆包起来,策马回京。   回到京城,罗关被吩咐去值所下发公文,让各屯上报屯种麦田是否有黄病麦秆,她则去了太常寺公廨找到太医署那邦被她征用的医师们。   “小麦条锈病,你们瞧瞧该怎么治。”   林福将打包的麦秆往太医署医监的桌案上一放,然后又把自己知道的条锈病病原跟医监说了。   医监半晌无语,他们太医署掌治疗之法,是为了给人治病的吧?!不是给植物治病的吧?!   “条锈病若是不能治好,小麦灌浆受阻,今年的收成就危险了,最严重会致颗粒无收。”林福说。   医监立刻坐直了,严肃道:“我等必全力配置出治疗此病的药。”   “那就辛苦吴医监及太医署各位了。”   林福说完就离开太医署,去了少府监,先去几位化学大佬道长那里看看,几位正在攻坚三元复合肥量产问题,一个个蓬头垢面没休息好的样子,林福看了一眼,他们都没发现自己,也就不打扰了。   回去尚书省公廨时,林福思索着,条锈病这样的气传病害,一旦传播开来很难治住,还需得从植株本身的抗病性上入手。   种植有抗性的品种为主,药剂防治和栽培管理都是辅助手段,以防为主。   培育抗性,引种就很重要了,以现在的小麦品种,那些是高抗性品种,那些是感病品种,这些都得先做区分。   她记得曾经看过一篇小麦育种专家李先生的论文,用小麦与长穗偃麦草远缘杂交,培育出高抗性、高产、稳定的小麦品种,因为偃麦草不会发生条锈病,培育出的新品种小麦,条锈病发病率非常低。   只是她那时跟着导师研究药用作物,对粮食作物的论文仅是看过而已。   杂交育种培育一个小麦新品种需要五到八年,远缘杂交更复杂。   想那么多干嘛,先让人去把长穗偃麦草给找来,干了再说。   林福下定决心,抬起头正要迈步进尚书省公廨,便看到公廨大门前矗的一美人。   林福眨眨眼,拱手行礼:“请魏王安。”   秦崧手负在身后,淡淡说:“本王路过尚书省,老远瞧见林员外神游天外,对本王视而不见。”   魏王亲事府典军站如松,小眼睛却瞧着自家大王,心说:您这天天路过尚书省,且喜欢从尚书省中间插过,又不顺路,这是干啥呢。   “回王爷话,下官正在思考事情,并非有意对王爷视而不见。”林福压着不让嘴角翘起,同秦崧说了长安县麦地里爆发了条锈病之事。   秦崧听了,急急问:“可严重?”   “下官已让罗主事下发文书,让各州县上报麦田情形。”林福对此并不乐观,“今春雨多,气温回升不算快,若没做好提前防治,恐会爆发成流行病害。这一季冬小麦恐会欠收。”   秦崧走近了一步,低头看着面色郁郁的林福,问道:“可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林福看着他满是担忧的眼睛,很想握一下他的手,让他不要担心。   “下官会尽力施为,将损失降到最低。”最终林福只是如此说。   “我信,你能做好。”秦崧说:“若你不行,恐天下没人能行。”   林福笑了。   “魏王兄,林员外。”   那头秦峻带着人走过来,在两人面前站定,对秦崧说:“魏王兄怎会在此?”   秦崧淡淡说:“路过。”   “又路过?”秦峻狐疑。   “你有意见?”秦崧睨秦峻。   “魏王兄说笑了,弟怎会有意见。”秦峻笑,“只是见魏王兄同林员外说话,很是熟稔。”   “同朝为官,自是熟稔。”秦崧同秦峻说罢,再转向林福,说:“你先走罢,衣摆都脏污了。”   林福和秦峻都低头看,林福的衣摆上沾染了不少黄色粉末。   “林员外这是怎么了?”秦峻好奇问。   林福挂心条锈病,懒与三皇子解释太多,最迟后日等京畿一带的消息回来,此事就会上奏天听。   于是她随意敷衍道:“此乃京城最新时尚。”   秦峻:“……”   林福:“魏王,三皇子,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秦峻:“……”   本皇子被无视了? 第105章   京畿一带州县上报的速度很快, 公文下发第二日,各县麦田的情形就报了上来,约三成的麦田侵染了条锈病, 严重程度不一。   不再等其他州县的上报, 林福先行向政事堂递了奏表, 奏明条锈病恐发展成流行病害,以致冬小麦减产,请朝廷应对防范, 并在奏表中写明了应对措施。   李骥看到奏表,立刻唤来其他几位执宰, 然后火速送到皇帝御案上。   “诸公可还记得, 延兴四年那一场麦黄病,那年的麦粮几乎颗粒无收。”中书令黄起忧心忡忡说。   “岂能不记得。”尚书左仆射孔察言:“那时韩贼把持朝政,陛下根基未稳, 被韩贼以此事逼着下罪己诏。”   门下侍中戴修远说:“不说延兴四年, 便是八年前一场麦黄病, 也近乎让田中绝收。”   执宰们忧心, 皇帝看到奏表后亦是忧心不已。   这几年风调雨顺, 才让仓廪稍丰, 否则如何支持灭高姜国开疆拓土所需的巨大军资。   不想,没有旱涝却麦黄病又卷土重来。   众人被皇帝火速召进紫宸殿议事, 林福奏表上的救灾事项被誊抄了多份,让诸位看。   “太医署的杀菌液能有用?这不是胡闹么!”户部右侍郎庞子友提出质疑。   太常寺太医署掌医疗之法,从未听说他们还能治疗麦黄病。   “太医署吴医监领医师医工二十人, 专门研究治疗植物病虫草害,”林福淡淡看了户部右侍郎一眼,“杀菌剂有没有用,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否则,庞侍郎拿个良方出来?”   庞子友对林福说:“本官只是提出心中所疑罢了,林员外何必激动。”   林尊冷声说:“激动的岂是林员外,分明是庞侍郎。”   秦崧说:“庞侍郎若觉得太医署的杀菌液是‘胡闹’,你就拿出良药来治麦黄病。”   “魏王说笑了,”庞子友朝秦秦崧拱了拱手,“下官只是提出心中疑惑而已。”   秦崧说:“治理麦黄病时间紧迫,晚一日恐更多麦田被毁,致颗粒无收。庞侍郎既然做不到救灾,那就好好配合能做到的人,有什么疑惑都摁在心底,闭嘴。”   秦峻呵呵一笑:“魏王兄此言有理。”只要是太子的人倒霉,他就高兴。   庞子友低头,与他交好的大臣们亦沉默。   因税粮案的牵扯,庞子友这个侍郎大概就要做到头了,他不免行事乱了分寸,盟友们在此时也只能明哲保身。   “细枝末节不需讨论,就按林员外说的办。”皇帝不悦说道,又唤林福:“林卿,命尔为钦差,各省部衙门无条件配合,全力抢救麦病,降低损失。”   “臣遵命。”林福叉手行礼。   领命后,林福立刻组织人手,同时其他州县的麦田情形也上报过来,有三个州都出现了条锈病,情形比之京畿一带差不多少。   “既然有不少麦田发病,为何没有及时上报?”皇帝在早朝上大发雷霆,若非救灾紧急,一批县官当廷被撸掉怕是少不了了。   林福交代晏陈代为主持公廨田里的杂交实验,罗关跟她一同去救条锈病灾。   晏陈虽然也想去救灾,却也知道公廨田里的实验也重要得很,遂拍着胸脯保证定会做好。   几乎在少府监安家的道长们也被林福甩了一大沓资料,全是各类广谱杀菌剂的制备方法,她也管不了道长们能不能做出来,化学的事情就让化学大佬来伤脑筋,哪怕制备出一样也好哇。   太医署吴医监那边也是甩出了一沓条锈病、赤霉病等病症和原理的资料。   这些资料都是她熬夜写出来的,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后,她就带着人出京了。   此时冬小麦正值扬花期,蚜虫也会逐渐进入始盛期,灵台郎观天象,预测近期还有雨。   降雨对小麦条锈病扩展蔓延十分有利,真的是时间不等人。   防止条锈病扩散,发病中心、病症重的麦田都要扑灭,此令八百里加急送至各州县,县令带着县吏们不敢拖延,病态严重的麦田全部砍倒焚烧,田地深翻,根也不能留。   杀菌剂的配方也随公文一同送至各州县,县令采买药材熬制,有喷桶的喷洒,没有的就组织人手用布巾沾药液一株一株擦拭。   便是没有出现条锈病的州,其麦田也要求喷施杀菌剂,注意好水肥情形。   林福先是坐镇雍州沛新县,此处麦田是报上来的条锈病最严重的区域,她看过之后,发病中心、病症严重无法救的,半数麦田只能全部扑杀。   “病害如此严重,刘县令竟然都不上报朝廷,是不想要这身官服了?”林福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指挥青壮给开沟排水。   另外有特别严重的麦田,又适当灌水,想办法减少产量损失。   “下官在此任上已八年余,想着今年能调动一下……”刘县令苦笑,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是狡辩。   林福扫了他一眼,不想多言。   为了调动就政绩造假,也不想想,若麦田绝收了,他用什么去造假。   京城中,少府监里的道长们一人负责一种杀菌剂的制备,一些工艺真的是做不到,头都要秃了。   同样头秃的还有太医署吴医监等人。   户部在准备粮种和救济粮,等麦黄病控制住,这些都要派发给受灾的百姓,重新耕种粮食。   工部、礼部一同备杀菌剂的药物,并送至各州县。   太子秦峥和三皇子秦峻分别向皇帝请旨,亲自押送杀菌剂药物和救济粮,并安抚受灾百姓。   四皇子秦峰也不甘示弱,同样向皇帝请旨。   魏王秦崧没有请旨赈灾,反倒是“无意中”派人打了几个囤货居奇的药材商人和粮商。   朝廷下上对其一阵赞颂之声。   太子、三皇子、四皇子:“……”   这也值得赞颂?   被赞颂的秦崧将一张写有字的半个巴掌大的纸条对折再对折,收在一只锦盒里,放入柜中。   然后又从柜中拿出另外一只檀木锦盒,打开来,盒子里躺着一枚精美的玉佩,秦崧将玉佩拿出来,放在手中缓缓摩挲片刻才又放回去,盖上盒子,放入柜中,将柜子锁好。   林福从沛新县到阳河县,从雍州到虢州,半月多时间,朝中没有传来杀菌药剂研制成功的消息,但防范还算及时,发病麦田的产量损失大约在两成左右,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没有爆发条锈病的州县,因防范及时,只有极少之地出现了病株,当地县官也不含糊,病株一经发现直接扑杀了,连病株周围一圈也不放过。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雨水停歇,夏孢子的传播力度减弱,条锈病终于是控制住了。   朝廷下发的粮种和救济粮也送到了受灾百姓的手中。   赈灾的不是任何一位皇子,而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林尊。   林福折返之时,与前来赈灾抚慰百姓的林尚书遇上。   “下官见过林尚书。”林福行礼。   “林员外辛苦了。”林尊很有官威地说。   林员外便跟林尚书汇报了受病害麦田情形,以及对这一季产量的预估。   “减产两成尚算不错。”林尊叹道:“这麦黄病没有致颗粒无收已经是万幸了。”   林福说:“下官问过各地的农人,其实这黄病时有发生,只是分严重程度而已。因此,下官欲培育抗病性高的小麦品种。”   林尊欣慰颔首:“你能如此想,甚好。”   周围官吏们也是一片赞誉之声,各种花式彩虹屁吹不停。   之后遣退众人,房中就剩父女二人,林尊立刻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是没有好好吃饭吗?”   “我这是长个子了,所以才显瘦。”林福在自己头顶上比了比,“你看,我这么高了。”   林福量过自己的身高,十五六岁长到了一米六七左右了,再长个两年,一定能长个一米七几。   “以后,我就不是最矮的朝廷命官了。”林福得意说。   林尊无语,一个女郎跟什么男子比身高。   “你早些休息,快些回京,你阿婆非常担心你。”   林福笑着是应,第二日一早,便骑马带着人往京城赶。   五日后,快马加鞭赶回京的林福刚回到府中换了身衣裳,都没来得及去期远堂给老夫人请安,就被上门的内侍传唤进宫面圣去了。   紫宸殿里,皇帝、皇子与执宰们皆在,林福行礼后,将此次救灾之事挑了重点简要禀明。   “明日臣将救灾之事详细写成奏疏,呈于陛下。”   “依卿所见,此次麦黄病致麦减产两成?”皇帝问。   “臣预估,病害区预计统共减产两成。”林福说:“病害严重如雍州沛新县等县,冬小麦减产达半数以上。”   皇帝颔首,说道:“个别不论,能控制住麦黄病爆发,保住这一季小麦产量,卿当记首功。”   林福立刻拜下:“臣愧不敢当,全赖陛下支持,同僚相助,百姓理解,方能度过此次病害灾祸。”   在扑杀病害严重的小麦时,自然是有百姓不舍,林福至今还能回忆起他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眼瞅着就要收获了,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害而导致没了收成,要缴纳的赋税,一家人嚼用的口粮就此没了着落,此情此景让人何其悲痛。   皇帝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言:“卿一路劳累、风尘仆仆,家中大母定也是忧心不已,奏疏不必着急,先回府修整两日罢。”   “臣,谢陛下体恤。陛下爱民如子,至仁至圣。”林福深深拜下。   皇帝朗声大笑。   要说这朝廷上下,拍他龙屁的人数不胜数,但仅有几个能让他听得舒坦,林福就是其中之一。   无怪朕会宠她,小丫头又会做事又会说话。 第106章   听完了林福的汇报,皇帝就将众人遣退了。   皇子们在最前头, 然后是执宰们, 中书侍郎、黄门侍郎等, 林福与同是从六品的起居郎一道出紫宸殿。   不想一出去,太子站在外边儿没走, 其他皇子和执宰等人倒是已经在下丹陛了。   林福与起居郎朝太子拱手行礼便欲告退。   “林员外留步。”太子秦峥唤道。   林福脚步顿住,静默面向太子, 浑身肌肉紧绷, 等着太子下文。   秦峥说:“孤这一月来对麦黄病灾忧心如焚……”   林福立刻弯腰拱手,大声歌颂:“太子为储君, 能仁慈爱民, 实为天下百姓之大幸。”   秦峥眸子一沉, 不悦于自己的话本打断。   林福看了他一眼, 大声补充道:“臣感佩不已。”   她声音实在是大,已经下了丹陛的一行人皆抬头看去。   秦崧眉头飞快蹙了一下, 将不善的神色掩盖在淡淡的眸光下, 脚一转就要在上去。   “太子叫住林贤祐做什么?”一旁秦峻说:“啧,我得去看看。”   秦峻说着就迈步再上去, 不曾想秦崧比他动作更快, 一眨眼功夫就上去好几个台阶了。   秦峻:“……”   他身旁的四皇子秦峰朝他一笑, 引手:“三兄, 我们也去瞧瞧吧。”   秦崧上去,就听秦峥说:“孤要问麦病之灾,林员外去东宫同孤详说罢。”   林福说:“臣明日会上表于陛下, 将麦病之灾详细写明,太子明日便可知其详情。”   “孤心忧麦病,林员外却如此推脱,不愿为孤详说,是何意?”秦峥的声音厉了些许。   “太子殿下言重,臣岂敢推脱太子殿下。臣一路快马回京,路上不敢耽搁片刻,就是想将受灾三州情形早日报与陛下知晓,以安陛下忧民之心。”林福腰杆挺得笔直,直视太子的眼睛。   不知道太子要她去东宫是在闹什么妖,但她直觉是不能去的。   太子这个直男癌向来是不待见她这个女人为官的,忽然疑似抛出橄榄枝,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去东宫是不可能去的,东宫里还有个林嘉蕙呢,她要是听说她到了东宫,鬼知道她会不会跑出来强迫她行礼。   毕竟太子良娣为正三品,她算上职事官、散官和敕封的诰命,最高也才四品的郡君。   “太子,林员外明日便会上表,将救麦灾一事详细禀与父皇,明日便可知的事情,太子何必急于一时。”秦崧走到林福身边站定,面对秦峥,“林员外一路车马劳顿,回京后又未休息片刻就进宫奏对,父皇体恤其劳累,特意嘱咐她休息二日。”   言下之意就是,皇帝体恤臣属,你个储君却明知臣属劳累还把人折腾去奏事,你怎么不上天呢(这句是林福脑补的)。   “魏王兄说得极是。”秦峻也上来了,在林福的另一侧站定,对秦峥说:“太子,现在已经申时,林员外回府休整定是还要给家中长辈请安,毕竟一走近月余,她家长辈定是挂念的。还要写明日的奏表,太子该体恤林员外才是。”   秦崧扫了秦峻一眼。   秦峰也走了上来,看此情形,笑了笑,说道:“想必太子也是太过忧心百姓,才会让林员外去东宫详说,等不及明日林员外递奏表了。”   秦峥看着面前三个兄弟,沉了脸色。   老大老三是明着作对,老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绵里藏针。   “的确是孤心急了。”秦峥脸色没有阴沉多久,很快就恢复过来,笑盈盈对林福说:“每次爆发麦黄病皆会让麦田颗粒无收,孤实在忧心百姓生活嚼用,不想倒是没体恤林员外车马劳顿,是孤的不是。”   “殿下言重,殿下心怀百姓,臣感佩不已,臣需向殿下多多学习,为陛下分忧。”林福不动声色拍马屁。   太子以前对自己是满脸写着“孤不屑与女人为伍”,这会儿却是和颜悦色,被兄弟们怼了也不甩袖走人,简直判若两人嘛。   若不是之前她盯着太子的眼睛看,没有错过他一闪而逝的不屑之色,她会以为太子被人魂穿了,突然就能放下身段对女人礼贤下士了。   礼贤下士是假,另有目的是真。   不管太子要出什么招,林福是绝不会踏进东宫的,“殿下见谅,臣出门一月,家祖必定挂心不已,若无他事,臣便先告退了。”   “去吧。”秦峥说。   林福再拱手行礼,转身走下丹陛。   林员外走了,上来解围的三人便功成身退,秦峻率先道:“太子,臣告退。”然后不等秦峥说话就追着林福下去。   秦崧目光扫过秦峻,然后对秦峥说:“太子,臣告退。”也走下丹陛,大步追上,与秦峻说着话,不动声色地把秦峻隔开。   “太子,臣告退。”秦峰微笑拱手,慢悠悠走下丹陛,下完所有台阶后,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太子还站在原地没动,隔着长长的丹陛,他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但想来是不愉快的。   不过想想也是,太子为储君,从来就是所有兄弟的眼中钉,他哪里又能愉快得起来。   秦峰收回视线,负手慢悠悠出宫,他已经入户部听事,在永福坊建牙开府,也有了自己的属官。   支持他朝臣皆是舅舅崔袁的姻亲故交,但这远远不够。   他们几兄弟都知道,最好是能暗中拉拢皇党中人为己所用,可之所以皇党被叫皇党,就是他们只忠诚皇帝。   太子倒是挺有趣,纳了一群女人到自己的后宫里,可有什么用。东平侯直接硬气的撕破脸,把养女赶走,他纳的那些贵女们说难听的,不是心怀叵测就是家族弃子。   若打算靠姻亲来拉拢朝臣,要娶也得娶一个结亲双方都有用的女人。   秦峰出了兴安门,正好瞧见刻着东平侯府家徽的青幰马车驶过,另一边秦崧与秦峻两马并肩,他眸子动了动,在两人脸上扫过,哼笑一声,翻身跨上帐内卫牵来的马。   -   翌日,林福的奏表递到政事堂,将救灾一事事无巨细的说了,其中包括所有救灾有功之人名单。   皇帝看完奏表,问李骥:“李卿看过林贤祐的奏表,以为如何?”   李骥道:“臣以为应当论功行赏。然需等这一茬麦收割后,得出实际损失,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尚书左仆射孔察说:“臣亦如此认为。”   中书令黄起有另外的说法:“陛下,若此次冬麦损失能控制在两成,的确是大功一件,想我朝这些年,每每爆发黄麦病,哪次不是几乎颗粒无收。若真能控制在减产两成,林贤祐当居首功。然,臣以为她到底年纪太轻,大肆封赏恐会害了她。”   皇帝沉吟不语。   黄起担忧不无道理,从去年京畿丰收到扬州税粮案,林福一直处在风口浪尖。   入朝就是六品员外郎,后又制授从五品下朝散大夫,虽然一个散官不能代表什么,但它代表的是帝宠,加之她女子的身份,更容易招来恶意。   其他不说了,税粮案事发的源头,不就是阮桥台看不下眼她女子为官、又因丰收大出风头,再加上林昉那时在阮桥台手底下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几个因素一掺和,阮桥台生了要把她拉下马的心思。   虽然最后阮桥台自己坑了自己,还因为多方博弈将此事牵扯成一个大案,但不可否认的,林福的女子身份给世人的感觉就是“她很弱,她是最好的突破口”。   再者,林福实在太年轻,资历又浅,必须要压一压她的风头才行,以免人人都盯着她一人。   李骥其实也有此想法,压一压林福。   户部尚书卢虎说:“陛下,阮桥台流放后,度支司郎中一职空缺,臣以为,员外郎林昉可胜任。”   皇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让执宰们自去。   出了紫宸殿,执宰们各自下值,门下侍中戴修远唤住卢虎,邀他一道去吃酒。   “戴公盛情,虎本不该推辞,然家母近日身子不爽,虎挂心不已,改日虎再做东请戴公一醉方休,如何?”卢虎说。   戴修远说:“既如此,卢公快些家去吧。”   卢虎一拱手,上马回府。   戴修远负手而立,孔察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卢虎这个滑不留手的,你请不到的。”   “孔公以为,他提拔林昉用意为何?”戴修远说。   “戴公以为呢?”孔察反问。   戴修远不答,说起另外一件事:“户部右侍郎庞子友将被贬为扬州司马。”   孔察皱眉:“消息确实?怎么贬到扬州去?”   戴修远说:“陛下的意思,不日就会下诏。”   孔察略略惊愕,陛下的意思?他身为尚书左仆射怎么不知道?   戴修远笑了笑,低声说:“听闻孔公有子,与三皇子为密友。”   孔察大惊:“这……”   “孔公,”戴修远拍拍孔察的肩膀,“此事亦是陛下告知与我的。”   孔察宦海沉浮多年,很快就稳重了,对戴修远一揖,“多谢戴公。”   戴修远笑笑,负手走了。   孔察脸一沉,回家教子去。   -   待芒种前后,冬小麦开镰收割,受灾的三州上报收成,果不出林福预计,减产了两成左右,其他州县尚好,且有不分州县还增产了一成左右。   皇帝听闻龙心大悦,当廷让礼部宣读封赏诏书。   此事救灾的有功之人皆有封赏,其中太医署,吴医监升了太医署令,从八品下升到从七品下,其他医师医工各有赏赐。   几位化学大佬道长也有赏赐,皇帝还下诏让人在京城建道观,专供几位道长所用。   打掉囤货居奇的无良商人的魏王秦崧都被赏赐了一番。   六部之中,屯田司赏赐最重,林福在官阶上没有封赏,朝廷赏下了不少财帛。   主事罗关多年心愿终达成——升官了,升为司农寺太仓属令。   主事晏陈也升官了,被御史大夫牧良玉要去,做了个监察御史。   林福傻眼。   卧草!屯田司就一个能打的(毒舌的),还被要走,她要去跟牧大夫理论理论!   她还没来得及去御史台找麻烦,宫中皇后的懿旨来府里了。   ——林福,诰命由四品郡君升为三品夫人,封齐国夫人。 第107章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东平侯府里,接完旨谢完恩送走天使, 一干主子们都到了期远堂, 对这个神来之笔都是懵的。   “这……难道不是应该思考圣人是何意?”林昕小声说。   其他人都看向他,把他吓了一跳, 虽然当了近三年官, 林昕不像以前那么内向, 但在自己家人跟前依旧还是一个老实孩子,被这么看着, 他有点承受不来。   “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四兄没错, 你的思路很正确。”林福手掌托着下巴, 盯着手边的皇后懿旨。   没有圣人同意, 皇后绝对不敢擅自下这份懿旨的。   “不过,我信陛下。陛下同意皇后行此事,自有其深意。”林福说。   “什么深意?”林昕问。   “唔……嗯…………我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眉头紧锁了!”林福略恼羞成怒。   林昕缩缩脖子, 不敢问了。   林昉拍了一下妹妹的额头:“不要欺负你四兄。”   六郎林昫羡慕地看着兄姐三人, 但他不知道如何加入他们的话题,也不敢加入他们的话题。   他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   嫡母聂氏存着养废庶子的心, 对他们两个庶子自然是百般薄待, 父亲与祖母更容易看到惊才绝艳的嫡兄,又有嫡母在前头挡着,生母又不算得宠,林昕和林昫都被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 还文不成武不就。   曾经的林昕因为喜欢敲敲打打,还被斥责为不学无术、钻营奇技淫巧。   但他就凭借着“奇技淫巧”入朝当了官,他的生母郦氏在侯府里也有了脸面。   林昫很羡慕林昕,可他没有一技之长,非要说有什么特长,那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吧,可这个拿不上台面来。   林尊老早就看到林昫羡慕的样子,以前他只重嫡子,对庶子都比较忽略,因对聂氏信任,且儿女教养是当家主母的责任,他便只定期考校他们的功课,发现学得一塌糊涂后就会把庶子骂一顿,等再回过头来看,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林福对此发表过看法,说他这是没有善于发现不同人不同优点的眼睛。   就像林昕,“奇技淫巧”做得好了,不照样当官,照样为朝廷立功勋——望远镜可是在各处兵卫都配发了的,是重要军资。   林尊好好检讨过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职,然后努力去发现小儿子的优点,却……一无所获。   “六郎想要说什么?”   林尊忽然发问,把林昫吓了一跳,其他人就见他立刻缩肩埋头,犹如耗子见了猫,小声说:“没、没什么。”   林尊有些失望,老夫人亦是暗暗摇头,林昉、林昕、林福三人都看着林昫,年纪最小的七娘八娘不在这里。   林昫被他们看得更瑟缩了一下。   “六叔,自家人说话,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李敏月轻声说。   “老六,朝廷还不禁民议呢,你一个男儿郎,有话就直说,做不得女娘模样。”林昉说道。   林昫抬头,飞快看了众人一眼,对上林福没有任何情绪的平和的眼神,像是找到了依托一般,却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说他羡慕兄姐吧。   他就胡乱说道:“我、我就是觉得,皇后的懿旨很奇怪。五姐姐立大功,就算不升官也可以加爵勋,为什么会有一道赐封诰命的懿旨,这种懿旨不都是赐封朝中大员妻母的吗?”   “嘿!”林福一拍手边的案几,把林昫惊了一跳,她哈哈一笑:“老六说道点子上了,虽然我是一个妹子,但我是朝廷命官吧,此次又是抢救麦田收成,无论是奖是罚,也轮不到皇后来吧!别人当官封妻荫子,难不成我封荫我自己?”   众人:“……”   林昉对林尊说:“阿爹,我听到一个风声,说是阿福风头太盛,该压一压。”   林尊点头嗯了一声,这种说法他去赈灾一回来就听说了。   林福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嘁,这也叫风头盛?”   就很不爽,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没见过世面”几个大字,“粮食增产,抢救病麦,我身为屯田司员外郎,这不都是应该做的?”   “你们这些士大夫一个个惯会虚伪,自己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嘴里还喊着要中庸,君子光风霁月,不争以为争。然后转头就阴险的打压有功之臣,啧啧啧……一个个都是两副面孔。”   林尊扶额,无奈道:“不许胡说。主要是因税粮案,牵涉重大。”   “那又关我屁事,我是户部官,还是税官,还是淮南道地界上的官?老子是偷税漏税了,还是包庇罪犯了?”说到这个林福就有气。   阮桥台是慕容理学的拥趸,看她一个女人当官不爽,下头又有林昉盯着他的郎中之位,就想办法要搞他们林家,强行把税粮案扣过来,害她多次被御史仗弹。   他是自食恶果了,可老子冤啊!   凭什么这破事也要算老子头上!   “阿福,你一女郎,说话怎能这么粗鲁。”老夫人瞪了孙女儿一眼,“还有,你是谁‘老子’?”   “阮桥台的老子!”林福在老太太又瞪过来时,嬉皮笑脸,“阿婆,这叫气到极致的由心而发。我其实有一百句粗话,但我九十九句都没说。我修养好吧。”   “噗……”李敏月被林福给逗笑,赶紧用绢帕捂了捂嘴,对老夫人请罪:“祖母见谅。”   老夫人摆摆手示意无妨,虚点林福两下,“一句都不能说。”   “……那个,我们还是来聊一聊‘我风头太盛’这个事情吧。”还是换个话题吧。   “为父也赞成压一压你的风头。”林尊说:“税粮案牵涉太大,户部右侍郎被贬为扬州司马,扬州刺史虽然保住了位置,但拉下了扬州大都督府的录事参军,滁州、楚州的刺史换了人,和州与濠州的刺史虽然没有挪,但是看情形也不乐观,还有京中和淮南道被撸掉的一大批官员……”   林尊没有再说下去,税粮案让江南官场震荡,加之林福又及时抢救了麦黄病害的小麦收成,两厢一叠加,林福是真正站在了风口浪尖。   别人不说,就扬州刺史,能做到此等富庶之地刺史位上的,没手段没势力没背景是不可能的,扬州刺史须永寿出身西南望族,须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否则为何扬州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扬州官员大换血,偏他这刺史还稳稳当当在任上。   倘若须永寿想找人出气,林福是最好的靶子和出气筒。   “终究其源头,在你。”   林福抿抿嘴,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不是不知好歹。   阮桥台挖坑要坑她,却没有挖好导致大地震,把一堆人都震坑底下去了。如今挖坑之人自己已经在坑底下尸骨无存,她这个受害者反倒要背上这口锅,真是讲理都没处讲去。   还是那句话,税粮案关她屁事,可人要不想讲道理,你拿他真是毫无办法。   “行叭,阿爹你不是两副面孔的士大夫,你是有谋略有城府的士大夫。”   林尊:“……”   手痒,想教训闺女。   林福忽然感到如芒在背,赶紧再转移话题,指着懿旨说:“咱们不如再说回这个‘齐国夫人’?”   一家人很配合的转移了话题,都看向懿旨。   齐国夫人……   这个诰命、这个封号,真的很值得推敲。   而且瞧瞧这懿旨上写得都是什么——识宇冲邈,风鉴秀激,忠以奉上,信以立身,才称栋干,器惟瑚琏。   瞧瞧这些,这岂是夸外命妇的?!   林福点点懿旨,得意洋洋说:“瞧瞧,所以还是只有陛下慧眼如炬,识得真金。不愧是我中央大国圣主明君。”若有尾巴,此刻怕是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林昉笑道。   林福杏眼微眯,压着嗓子说:“林郎中,你敢说圣人说的不对?”   “圣人当然不可能错。”林昉求生欲超强。   林福哼:“所以本官识宇冲邈,风鉴秀激,忠以奉上,信以立身,才称栋干,器惟瑚琏。圣人认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一家人:“……”   为官者必备技能——胆大心细脸皮厚。   再换话题。   林昉说:“我觉得这份懿旨很大可能是皇后跟圣人提起,然后陛下顺水推舟,就封了阿福齐国夫人。否则,便如阿福所言,她虽是女郎,却是朝廷命官,又是因抢救冬麦有功,不升官不加爵勋便罢了,圣人怎么可能会想到加封诰命。”   “此言有理。”林尊点头。   那话又说回最开始了,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没说话的老夫人说:“一来是示好,二来……我猜,皇后怕是想安排阿福的婚事。”   其他人全部都瞪着眼呆呆看老夫人,尤其是林福,一脸惊恐。   “不是,阿婆,圣人可是当众说过满京城都没有郎君可以配得上我,皇后总不敢跟圣人对着干吧!”   阿婆诶,您别语出惊人呐,吓死宝宝了好么!   您不能因为自己是婚恋脑,就当别人都是婚恋脑哇!   老夫人看着林福的脸,又扫过她身上的圆领襕衫,“圣人说,满京城没有郎君可以配你,但圣人总不能把自己的儿子也看低吧。三皇子的婚事还一直没有定下来。”   “那魏王的婚事也没有定下来呢。”林福嘟囔了一句,连坐得最近的李敏月都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母亲,若是皇后打的此种如意算盘,咱们倒是不必忧心了。”林尊笑着摇摇头,“我们东平侯府只忠于皇帝,不会在皇子中站队的。”   林福点头:“就是,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否则皇后也太会异想天开了。”   林昉说:“对呀,阿婆,您这是为阿福的婚事操心都操魔怔了。”   老夫人:“……”行吧行吧,不是就不是。   李敏月给老太太的茶盏里也添了新茶,笑着说:“祖母,阿福的婚事就顺其自然吧,您不如先操心一下四叔的婚事?”   忽然被点到名的林昕“啊?”了一声。   东平侯府如今主持中馈的是李敏月,虽说长嫂如母,然小叔子的婚事还是得上头祖母去相看才是。   经李敏月一提醒,老夫人忽然发现这个庶出的孙子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遂点头:“四郎的确该说亲了。”   林昕莫名就一阵紧张,这这这、这怎么就说到他的婚事上头了。   他四处瞧。   那边大嫂已经在跟老太太说前儿个去谁谁家赴宴,有人打听起自家四叔来;父亲林尊与长兄林昉各自喝茶,时不时点上一句各家的姻亲关系;林昫年纪还小,没他什么事儿,他老老实实坐着吃果子;最后目光投到林福那儿……   林福:“哈哈哈哈……”笑得超开心的。   终于!   终于有一日家里说起婚事来不是在说自己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   “祝四兄觅得贤良佳人,姻缘美满,与将来的四嫂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林昕苦着脸:“那……谢你吉言?” 第108章   不管张皇后的目的是什么, 接到这份懿旨, 林福就得去坤德殿谢恩。   第二日, 下朝用完廊食, 林福就快马加鞭回府, 换上三品外命妇的钿钗礼衣,乘朱幰厌翟车入宫。   到青霄门前下车,递了牌子给监门卫,林福跟着早就候在此处的坤德殿女官走入禁宫。   “早听闻齐国夫人贤名, 却一直不得见,知晓齐国夫人今日进宫谢恩, 奴便抢了这差事,就位早日见到齐国夫人风姿呢。如今一件, 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坤德殿女官笑容和善到恰到好处, 声音不高不低, 让听者悦耳。   “女史客气,”林福看了看女官,说道:“三年前,本官曾在皇后殿下的赏花宴上见过女史,不过那时本官名不见经传,女史应该是没有注意到本官。”   “是么, ”坤德殿女官笑容丝毫未变, “想必是那时奴一心伺候皇后殿下,倒是没注意到林员外在宴上呢。”   林福淡笑:“正是呢,女史尽心伺候皇后殿下, 殿下知人善任,可不就升了女史的品级。”   坤德殿女官笑道:“林员外好记性。”   林福笑容加深:“过奖。”   坤德殿女官不再说话,林福亦是沉默,走在宫道上,路上不时有宫人内侍路过,见到林福路过,都低头停下来,等她走过了再重新快步走。   绕过太液池,从清辉阁过去,一座比禁宫其他宫殿都高一些的宫殿群便是坤德殿。   林福站在坤德殿正殿的台阶之下,等着内侍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内侍又出来,站在台阶之上说:“齐国夫人请。”   林福踏上台阶,钿钗礼衣层层叠叠,比六品官朝服要重,过长的裙摆使得走路须小心翼翼,尤其是上台阶,若是踩到裙摆摔倒可就又给京城贡献一桩谈资了。   上去后,随着内侍进入正殿,里头除了坐在首位的张皇后外还有数名身着华服的后妃,其中尤以皇后左下首的那位最为华贵。   “臣,林福,请皇后殿下安,殿下吉寿安康。”林福深深拜下。   “免礼,赐座。”张皇后的声音从主位传来,带着和蔼的意味。   林福起身,立刻有宫人过来将林福引到皇后的右下首空位上落座。   旋即皇后将后妃们一一介绍给她。   她对面的华服美妇是崔贵妃,左手边的是舒昭仪。   皇帝的后宫并不庞大,这些年也没有进新人,来来回回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人在斗法,其他妃嫔除了少数几个低位的站了队,九嫔都是事不关己的看戏。   林福坐在殿上,听张皇后和崔贵妃一人一句的夸自己,几乎是将她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听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若我没记错,林家阿福是去岁及笄的吧。”崔贵妃招手让林福坐到自己身边来,原本坐这里的刘修仪挪开,崔贵妃就握着林福的手,对其他人说:“瞧瞧这林家阿福,年岁正好,姿容秀美,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郎君。”   此言一出,其他美妇纷纷附和,而原本觉得好无聊的林福立刻警觉,她侧坐着被崔贵妃拉着手,正好能看到张皇后,只一眼,她心中就警铃大作。   我……   按捺住口吐芬芳的欲.望,林福脸上的礼貌浅笑变成了假笑。   “贵妃、各位贵主说笑了,陛下曾言这满京城里就没有能够配得上臣的郎君,陛下金口玉言,臣深以为然。”   宫妃们:“……”   这……陛下玩笑之言罢了,她竟然当真?!   “说得是呢,”张皇后出声:“陛下金口玉言,林家阿福自然非同一般女子,要配的,也是非同一般的儿郎。”   林福只假笑,不接话。   心里则在想:等回家了,要跟阿婆道歉,原来阿婆才是家中最明白的明白人。   几名宫妃又附和起张皇后的话来。   而林福一直挂着假笑,任由她们说,半点儿不回应。   崔贵妃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林福,她看林福笑意不达眼底的样子,心底了悟,遂换了个话题,说起今年上贡的鲜果来。   林福看了崔贵妃一眼,配合地说果子种植。   之后再坐了两刻钟的样子,张皇后看话题始终被崔贵妃和林福牢牢控制在种水果上,心中难免不悦,摆摆手打断了崔贵妃的话,说自己乏了,让众人告退自去。   出了坤德殿,崔贵妃拍拍林福的手,说:“你这孩子,我一瞧着就喜欢,今后若是得空,便到昭云殿里同我说说话,好叫我们这些成日在四角天地里的长长外头的见识。”   “贵妃言重,臣不敢当。”林福行了个福礼,道:“衙门里还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去吧。”崔贵妃轻轻摆手,看着林福走远了,才让宫人扶着自己,走在去往昭云殿的长长的宫道上。   与她交好的孙婕妤走在她身旁,低笑着说:“我说呢,皇后好端端给东平侯的丫头提封诰命,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你可就想岔了,那林福可不是谁家内眷,而是前朝郎官,提封她的诰命,你以为不需要经过陛下的同意么。”崔贵妃说。   孙婕妤惊了一惊:“陛下同意的?那陛下的意思是……让东平侯的丫头嫁给三皇子?”   崔贵妃不言。   “东平侯的丫头可是一大助力呐,倘若嫁给了三皇子,那咱们……”   “慎言!”   崔贵妃睨了孙婕妤一眼,后者立刻惊慌收声。   “皇后和三皇子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那也要看人家女郎愿意不愿意。”崔贵妃嗤笑一声:“我刚才可都看得真真切切,林福可不是个乐意让人摆弄她婚事的。你是没瞧见,那孩子面上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   “可假如陛下下诏呢?”孙婕妤不无担忧地说。   “你觉得以林福之才,陛下是想要一个困守后宅的儿媳,还是想要一个忠君爱国的朝官?”崔贵妃问。   “这个……”   “我呢,听闻皇后打着此等主意,也是乱了阵脚,想着不能便宜了那老野狐,得给老四把人抢来。”崔贵妃抬脚跨进昭云殿的门槛,站在殿门内回身对孙婕妤说:“现在么……皇后的如意算盘绝对会落空,咱们呢,能交好就交好,总比树敌强,你手上那些小动作都停了,知道吗?”   “妹妹省得的。”孙婕妤说。   “行了,我就不留你坐了。”崔贵妃不客气的下逐客令。   孙婕妤没进昭云殿的门就走了,崔贵妃让女官伺候着除了钗环、换身舒适的旧裙。   “主子,咱们真不想法子,让四皇子娶齐国夫人?”女官边给崔贵妃揉腿边问。   崔贵妃闭着眼睛,笑说:“你听听这封号,齐国夫人,哪是想娶就能娶的。”   “可若三皇子真的娶了她……”   “放心,娶不着的。”崔贵妃睁开眼,转头望着窗外,轻声说:“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还有那狗屁的慕容理学大肆鼓吹女子卑微。难得有这么一个孩子能打破樊笼,好叫天下人瞧瞧,咱们女子也是能活出不一样的模样,我还真不忍心看到她也被囿于这四角天地。”   崔贵妃轻轻一笑:“只要老三娶不着,我的峰儿娶不娶得到又有什么关系。”   女官亦笑:“主子英明。”   -   紫宸殿里,两名模样清秀的内侍将坤德殿里皇后、贵妃、各宫主子的反应学给皇帝听。   皇帝批阅完一沓奏表,再拿起一本湘色封面的,打开一看,竟是林福的谢恩请安奏章,里头骈四俪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主要功能是拍马屁,次要功能是表达自己忠君爱国不会畏惧强权,再次就是夹带私货,把阮桥台那个坑货及淮南道那群蠹虫给臭骂了一番。   “呵……”皇帝难得将湘封的谢恩请安奏章从头到尾看完,笑着对常云生说:“瞧瞧朕的状元郎,这骈文是越写越好了。”   常云生看着皇帝在上头用朱笔写下“已阅”二字,亦笑着说道:“林员外入朝将近两年,骈文总该是有长进才是,只不知她那诗赋有没有长进。”   “哈哈哈……”皇帝闻言大笑,“你不说,朕倒是忘了,改日得叫她来考校考校,总让她兄长帮忙做应制诗像什么话。”   下头两名内侍已经学完坤德殿里的情形,束手等着皇帝说话。   “就这样?”皇帝问。   “回陛下,便是这样。”一名内侍回话,顿了一下,又说:“贵妃主子在出了坤德殿后,请了林员外有空便去昭云殿说话。”然后把崔贵妃跟林福说的话学了一遍。   皇帝听完,便让两名内侍出去了。   “崔氏倒是个精明的。”皇帝将林福的请安奏章合上,对常云生道:“去将南边送来的那方珊瑚送去昭云殿。”   “喏。”常云生应道,然后对徒弟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快步走出殿内去办。   片刻后,皇帝又道:“常云生,朕记得那阮桥台是流放到伊州去了吧?”   常云生说:“正是。”   皇帝问:“人还在吗?到伊州没有?”   常云生回说:“人还在的,刚到伊州不久。”   “传朕令,改阮桥台流放崖州,即可启程。”皇帝将林福的奏章放在一旁,主宝立刻盖上皇帝行宝。   翌日,一份诏令下达尚书省,三皇子秦峻封吴王,四皇子秦峰封楚王。另一份诏书,则是吴王秦峻调离工部,领卫尉寺卿职;楚王秦峰调离户部,领金吾卫将军职。 第109章   “卫尉寺卿?!”张皇后听到儿子领卫尉寺卿职, 惊得从榻上猛地一个起身, 抓着来回话的坤德殿内侍丞, 一再确认:“峻儿是领的卫尉寺卿职?你没有弄错?”   “殿下,此等大事,老奴怎敢弄错, 诏书已经下到卫尉寺, 吴王不日上任。”内侍丞说。   张皇后松开内侍丞的衣襟,愣愣地一屁股坐回榻上, 之前得知儿子封王的喜悦荡然无存。   “陛下这是……”在敲打他们母子吗?   “昭云殿那老野狐的儿子呢?”张皇后想起崔贵妃和四皇子来, 急忙问。   内侍丞说:“四皇子封了楚王,调离了户部,领金吾卫将军职。”   张皇后半张着嘴,眼睛一翻, 一下软倒在榻上。   “殿下!”   “殿下晕倒了!”   “快,快叫张奉御来!”   坤德殿乱成一团, 昭云殿得了消息,崔贵妃心情大好, 赏赐了她宫中上下的所有宫人内侍。   -   东宫那头,太子秦峥叫来心腹属官也在说秦峻秦峰封王以及调出六部之事。   皇子封王之事没什么好说的,到了年纪都会封, 端看封地在何处,吴王楚王的封地不算差,但比起魏王的封地来就不够看了。   让秦峥在意的是,秦峻秦峰被调出六部这件事。   “诸位是何看法?”   属官们互相对视, 最后由太子詹事发言:“吴王楚王不在六部听事,于殿下而言是好事。”   太子左春坊的左庶子说:“尤其是吴王,领了卫尉寺卿职,可见陛下心中依旧是看重殿下您这位储君的。否则,以三皇子那般高调与您分庭抗礼之态……”   左庶子没有再说下去,实在是太子看过来的眼神很不友好,有恼羞成怒的意思。   而秦峥也是烦得不行,太子宾客去了滁州任刺史,东宫竟无可用好用之人了。这左庶子以前不显,现在才觉得实在是不会说话,也不知怎么坐上这四品左庶子位的。   “老三去了卫尉寺,”不过秦峥对皇帝的这道诏令是极满意的,满面喜悦:“没了多少实权,且看他今后还敢顶撞于孤否。”   太子詹事带头说:“殿下英明。”   秦峥志得意满地笑了。   -   魏王府里,幕僚第五藏书也在跟魏王秦崧说起吴王。   秦崧对此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卫尉寺掌国朝器械、文物,凡天下兵器入京师者,皆由卫尉寺藏之。”秦崧说:“以往卫尉寺卿与宗正寺卿一样,皆由宗室担任,非是旁人以为的打压老三。”   “但是敲打还是有的吧,否则为什么不像楚王一样领府卫将军职。吴王和荣恩侯一脉的,在淮南道税粮案上实在太过高调了。”第五藏书说着磨了磨牙,吴王这个不讲究的,前头还说联手,转身就把他们扬州大都督府的录事参军给撸掉了。   当然,他们也没吃亏,把亲吴王的尚书省左司郎中给撸了。   “如今,包括你在内,可没有皇子在三省六部听事,太子恐怕高兴坏了。”   秦崧扯了一下嘴角:“太子一家独大,自然会高兴坏了。”   “既然如此,咱们不如……”第五藏书挑挑眉,“自古储君便动辄得咎。”   “不必,”秦崧摇了摇头:“咱们先瞧着,会有人按捺不住先动手的。”   “那行。”第五藏书点点头:“我去安排。”   他准备走时,魏王府长史曹双请见,被叫进来后,直接说道:“大王,您去岁让臣去找的那个人,探子有确切的消息回来了。”   “什么人?”第五藏书一下没想起来曹双说的是谁。   “就是曾经太子孤身去西市见的那人。”曹双提醒:“是林员外拿来的画像。”   第五藏书恍然:“这人呀,怎么查了这么久才回消息?”   曹双道:“此人行踪隐秘,实在难查,还是咱们的探子在益州无意中发现此人,才回了确切的消息。”   “益州?”秦崧眉头一皱。   “那不是燕王封地吗?”第五藏书惊呼。   “正是。”曹双说:“探子已查明,此人正是燕王手下,亲眼见他出入过益州燕王府。”   秦崧屈指叩着案几,思忖着。   三年前,探子跟踪燕王派遣秘密入京的人,在西市跟丢了,然探子跟的并不是这个与太子密会之人。   “大王,太子孤身去西市见燕王的人,所图必大。”第五藏书坐直了,眉头紧锁看向秦崧。   曹双亦赞同。   “知道太子与燕王暗中往来,倒是好办了。”秦崧对曹双说:“多派些人去益州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大王,此事是否要禀告陛下?”曹双问。   秦崧想了想,摇头:“暂且先不说,无凭无据,省得落下了诬蔑储君的罪名。探子出京时,动静可以大一些。父皇这些年一直都盯着益州,想必早有防范,咱们提个醒也就是了。”   曹双领命告退。   第五藏书松开眉头,笑道:“说起来,咱们可得好好谢谢林员外。若非她无意间发现此人,咱们可不会知道太子竟还与燕王暗中往来哩。”   “是得好好谢她。”秦崧脸上漾出一抹柔和笑意。   第五藏书看着这样的秦崧,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暗暗叹气:这两位的姻缘也是够磨人的,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有善果。   秦崧没管自己的幕僚都想了些什么,起身出了书房。   第五藏书也溜达着离开书房,在府中随处走走,没一会儿便瞧见换了一身崭新月白色锦衣、手上还拿着一柄折扇的秦崧大步往府门走。   第五藏书:???   第五藏书:!!!   第五藏书:啧啧啧!   逗着散养在府中花园里的孔雀:“嘿,你们家大王都开屏了,你们这几只还不开屏是怎么回事!”   -   万年县一片种着西瓜的公廨田里,林福带着一群司农寺与皇庄上专门给皇家种西瓜的农人在给西瓜花授粉,且给他们说说怎样提高西瓜的坐果率。   “西瓜是单性花,就是雌花和雄花分别在同一株上,但是两朵不同的花,所以他们不能自花授粉,必须要有蜜蜂之类的昆虫帮它们授粉,才能结果。那如果低温、阴雨天气,导致昆虫活动受影响不能帮忙授粉,这时候就要人工辅助授粉。”   林福早先就已经带着人采集了一波雄花,收集在培养容器中,让雄花自然开放。   因为她这一批瓜是要是二倍体和四倍体杂交的,雄花更是被严格区分开来,必须用二倍体雄花授粉四倍体雌花。   林福示范了一下,就让皇庄的农人们自己动手。   “不仅是西瓜,苹果、梨、桃、杏等等这些果树都可以人工授粉,提高坐果率。”   皇庄的农人小心翼翼用雄花涂抹雌花,边授粉边问林福:“林员外是这样吗?这样对不对?”   林福点头,看着地里热火朝天授粉的景象,不禁走了神。   去年一茬西瓜还都是跟秦崧一块儿播种的,那会儿他也老问“是不是这样?这样对不对”,很怕将西瓜给播坏了似的,特别小心,看起来就很可爱。   今年的西瓜就只有她一个人播种了,今年的秋水仙碱没用来处理种子,而是处理的幼苗,就肉眼鉴定来看,四倍体的植株比去年的要多很多,结出来的三倍体种子筛选过后肯定比去年好比去年多。   明年定会有许多又大又甜的无籽西瓜吃了,只是约好一起吃瓜的人,怕是要爽约了。   “林员外,林员外……”   一名小吏推了一下走神的林福,示意她回头请安:“魏王来了。”   林福一惊,转身,一身月白衬得愈发卓尔不群的秦崧大步走来,手上折扇刷地打开,很是潇洒风流。   林福直直看着秦崧,目光移不开,待他到近前来才想起请安:“请魏王安。”   “不必多礼。”秦崧刷地把折扇合上,负手在身后,说:“本王准备去庄子上小住几日,正巧路过此处,瞧见热闹非凡,便过来看看。”   “路过?”林福秀眉一挑。   “路过。”秦崧语气坚定。   林福嘴唇一抿,小脸严肃,说道:“下官正带着人给瓜田做人工授粉,不知王爷是否有兴趣参观一二?”   秦崧一点头:“既如此,本王便看看罢。”   林福引手,将秦崧引到人较少的一块地,详细给他介绍了人工授粉的原理,以及瓜田里二倍体和四倍体的区别,并叫人送来几朵雄花。   “不知王爷有兴趣动手一试吗?”   “本王正有此意,林员外善解人意。”   两人就蹲下来,林福拿着一朵雄花给秦崧示意了一下,“就这样。”   秦崧小心捏住雄花一朵,轻轻涂在一朵四倍体雌花上,“是这样吗?这样对不对?”   “我看看。”林福探过头去。   秦崧一抬头,就看到林福光洁的侧脸就在自己一掌距离之外,鸦羽般的眼睫,挺巧秀气的鼻子,还有下方红润的嘴唇……   他盯着红润的双唇,喉结上下滚了滚。   “没错,就这样,王爷很聪明嘛。”林福转脸笑看秦崧,却见秦崧猛地偏过头,有一瞬间的狼狈。   林福:“……”   目光在他脸上滑过,落在修长的脖颈上,最后转到通红的耳朵。   林福的脸也慢慢红了。   “那个……王爷,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你去庄子会不会晚?”   “不会!”秦崧站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低声对林福说:“我其实是有事要同你说。”   “什么事?”林福问。   秦崧再度蹲下,压下心中绮思,拿起一朵雄花认真给西瓜花授粉,低声道:“还记得你曾经在西市看到过的,与太子密会的那人吗?”   “记得。”林福问:“查到了?”   秦崧点头:“燕王的人。”并将三年前他的探子跟踪燕王暗派入京的人在西市跟丢的事详细说了。   林福真是惊呆了,什么旖旎念头都给惊没了。   太子跟燕王的人密会,他这是想要做什么? 第110章   燕王何许人也, 他是当今圣上的异母兄弟, 当年争位时也是大热人选,一夕败于今上之手, 被赶去了益州封地,无诏不得出益州半步。   若非先帝有遗诏,不许新帝残害骨肉至亲, 或许燕王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南边的燕王,北边的许王, 都是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察事听子时时刻刻盯着两人的王府,二人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世子送到了京城教养, 就住在是十六坊的王府里。   被这么盯着了,燕王还能搞事情,厉害了。   那篇“巨著”主要是以女主慕容静的视角写就,重点突出她有多玛丽苏, 吸引了众多优质男人成为她的裙下臣,一路都是被陷害、打脸,再被陷害、再打脸,继续被陷害、裙下臣帮她打脸的模式。   里关于男主秦峥登基前后的事情写得很潦草,只说是有有识之士帮他解决了弑父弑兄的秦峻,然后他就登基为帝了。   至于登基后的剧情, 主要就是封为贵妃的慕容静与皇后斗、与贤妃斗、与新进宫的鲜妍花朵们都,斗得昏天黑地,而男主这个皇帝都快成了工具人了, 不是在调解后宫矛盾,就是在去调解后宫矛盾的路上,整个一居委会大妈。   “巨著”的结局是慕容静封后,与秦峥携手共赏河山。   而里面并没有提及燕王,倒是着墨详细写过燕王世子,这位世子是慕容静的裙下臣之一。   林福有理由怀疑,“巨著完结之后”才是真正的故事开始。   “假如啊……”林福双手抱膝蹲西瓜地里,微微倾身小声跟秦崧说话:“我随便说,你随便听听。”   秦崧也抱膝蹲着,他手长脚长,蹲下也比林福要高一截,便低下头微微朝林福靠了靠,表情认真地听。   被打发去远处守着不准旁人靠近的林福的侍女含笑瞪着眼——自家姑娘与魏王靠得也太近了吧!   她四处瞅瞅,跟一旁守着的护卫和魏王的亲事帐内卫打个商量,让他们站成一排,挡住那头司农寺和皇庄的人的视线。   魏王府亲事典军瞧了一眼,手一抬,亲事帐内卫站成一拍,跟在林福身边护卫的魏王亲兵带着人去监督皇庄的人授粉,不准他们分心乱看。   这里的小动作林福没发现,她很严肃地跟秦崧说:“假如燕王支持太子,待太子登基后,燕王可就是从龙之功,太子恐怕不会像陛下一样死盯着燕王。那么,有了喘息的燕王是不是就能暗中积蓄力量,然后干掉侄子,自己上位?”   林福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不无可能。”秦崧顿了一下,又说:“该说有很大可能才是。”   若燕王没有野心,在益州老老实实当个闲散王爷,日子难道不好过?   可他偏偏在严防死守下还能小动作不断,这就让人不得不对他提起十二万分的提防了。   “此事该告知陛下吧?”林福问。   秦崧想了想,摇头:“此事全凭揣测,并没有真凭实据,一个不小心恐会落下诬蔑储君、大逆不道的罪名。倘若走漏一点儿风声,接下来就会是群臣疯狂的弹劾。”   林福抿着唇,知道自己想当然了,但是储君与藩王私下勾结,岂能不告知陛下及早防范呢。   “一切交给我来办。”秦崧说道。   “可是,你禀告陛下的话,难道就不算诬蔑储君了?”林福摇头不赞同,“而且你的身份更加敏感,完全有诬蔑储君的理由,恐怕太子更不会放过你。”   秦崧笑了,轻拍了拍林福的手,说道:“别担心,我不会莽撞的。已经派了不少的探子前往益州,就算父皇一时没有发现,察事监的也不可能没有发现动静,我会想办法引察事听子往此事上查的。”   而且,秦崧没说,还有秦峻秦峰,稍稍给两人透露一些细枝末节,不怕这两人不探究到底。   林福点点头:“那你小心些。”   秦崧又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你在种什么杂交麦,那是什么?”   说到了这个,林福便干脆待他去麦田那边去看。   “这一块就是杂交春小麦。”林福指着面前的一片麦地,“雍州有个小麦品种,产量比较突出、麦粒饱满,就是秆高,容易伏倒,所以每一茬的产量也不算太高。我选了青州一个矮秆的品种与其杂交,你瞧瞧,这片是不是比旁边的要矮一些。”   秦崧从各个角度对比了一番,点头:“是比旁边的要矮一点儿。”   然后又到了另外一片麦地,“这里是跟西北那边的品种杂交的,培养耐旱特性。”   林福就带着秦崧一片麦田一片麦田走过,给他说自己做过哪些实验,选了哪些地方的麦种,都用了哪些药剂,顺带吐槽一下化学大佬道长们慢吞吞的研究进度和敝帚自珍的性格。   “我定的春小麦育种目的,培育前期抗旱,后期耐湿,抗病能力高,综合形状好,稳产、高产、优质的春小麦品种。”   秦崧含笑看着侃侃而谈的林福,眼中仿佛星光璀璨,特别的可爱。   “你一定能行。”他说。   林福立刻笑得杏眼弯弯,更可爱了。   接着又说起了屯田司新进的两个主事。   罗关和晏陈调走后,通过流内铨的书令史康谷补上了一个主事的缺,另外一个是吏部安排来的,以前是门下省的掌固,名唤班阴。   说起这两人,林福憋了一肚子槽,终于找到人一吐为快了。   “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话痨之人,没人给回应,班主事一个人都能叨叨一盏茶功夫,若是附和了一句,哪怕一个‘嗯’,哇……那不得了!”   “两个主事,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啰啰嗦嗦,这两人都不能中和一下么!”   “我怀疑吏部故意整我,否则怎么会安排一个话痨进屯田司,这难道不是打着烦死我的主意?用心险恶。”   “还有晏主事,哦,现在是晏御史了。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的,他都已经能独立实验育种了,偏偏这次升官,居然被御史台要走了。我完全觉得他可以跟罗主事,哦,现在是罗署令一样,去了司农寺还能为实验室发光发热嘛!”   “咳咳,”秦崧干咳两声,偏头眺望远处群山,负手淡声道:“御史大夫牧良玉很欣赏晏御史,称他口才了得。”   林福拉长脸:“屯田司就这么一个口才了得的。”   “这不是又来了个爱说话的。”秦崧笑说:“口才不提,至少能说。”   “派他出马烦死对手吗?”   “……也是一个办法。”   林福大笑,连连说机智。   两人离开麦田再回到西瓜地来,皇庄的农人给西瓜花人工授粉已经快接近尾声了,不少已经干完手上活的人来问林福给果树人工授粉的问题。   林福一一解答了后,忽而转头对秦崧说:“你说,我跟陛下上疏,在国子监里开设农学课,如何?培养一批做农业研究的生徒,将来可以下沉到各州县指导当地农人耕种。”   “可行。”秦崧说道:“京畿及天下诸县令,皆掌导扬风化,抚字黎氓,敦四人之业,崇五土之利,务知百姓之疾苦。习得农学,更能教化当地百姓。”   林福不停点头,对的对的,周朝的县令要管的事情超级多,须是全才,尤其是耕种一事更是重中之重。   接着她发散思维,说:“我觉得还可以开设化学课,就让几位道长给生徒们授课,百花齐放,全面发展。”培养德智体美劳全方面人才,科学技术更要全面发展、长足发展。   秦崧也不停点头表示赞同。   林福说着要如何开课,要请什么人编写书本,如何传播宣贯科学的重要性,诸如此类,越说越来劲儿,按捺不住要回去写奏疏了。   “天色也不早了,我准备回城,你也快去庄子上吧,夜路不好走。”林福对秦崧说。   秦崧沉默一息,说:“明日还需早朝,我也回城。”   咦?   林福看着秦崧。   秦崧挺直了任她看,还把别在革带上的折扇拿出来,刷一声打开,扇扇。   盯着看的林福:“……”   扇扇子的秦崧:“……”   好一会儿林福才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坐稳后往前引手,道:“王爷先请。”   秦崧双耳绯红,上马都上不太利索,好不容易坐稳了,疑似听到旁边一声小小的轻笑,差点儿没掉下马去,耳朵更红了。   林福轻夹马腹,让枣红马走在黑马旁边,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王爷今日格外俊帅,让太阳都为之失色哩。”   “咳咳……林员外林下风气。”秦崧亦目视前方。   林福勾起嘴角,秦崧也是嘴角含笑,两人一甩马鞭,快速奔回长安城。   -   紫宸殿。   常云生无声快步走进殿内,走到皇帝身边低声汇报:“大家,听子来报,魏王府今日派出一批探子往南边去,瞧着是往西南去。”   “西南?”皇帝搁下朱笔,瞬间就想到西南那边的心腹之患,“益州?”   “瞧着像是。之前魏王府在打听一个人,虽然隐蔽,但听子还是想办法摹了他们手里的画像。”常云生从袖笼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画像,展开给皇帝看,画像上的人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嘴上两撇小胡子,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很难找出来的长相。   “查到这人是谁没有?”皇帝问。   “查到了,是燕王的人。”常云生说。   “呵……”皇帝靠向凭几,目光犹如粹着冰,“荣保不会无的放矢,看来秦汕又不太老实了。查清楚燕王怎么惹到荣保了,还有西南军的情形。”   常云生躬身应喏。   “还有,给燕王世子赏些东西。”皇帝又道:“赏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常云生再应,再退出殿内前,想了想,还是说了:“大家,大王下晌去了万年县,与林员外举止有些亲近。”   皇帝沉默片刻,摇头叹息一声:“罢了,荣保自己有分寸。看他郁郁寡欢的样子,朕也是不忍。”   常云生行了个礼,退出了紫宸殿。 第111章   林福突然有灵感想让国子监开农学课, 培养农学人才,但回去时并没有头一热就上疏皇帝, 此举还得仔细思量, 务必做到不上疏则以, 一旦上疏了必须要打动圣人以及朝中半数大臣, 才行。   她先去找父亲兄长们说了自己的想法。   林尊听完,沉吟道:“国子监增开一门农学, 恐支持者不会多。”   国子监学有六,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   其中国子学的生徒为三品以上官家中子弟,太学生徒为五品以上官家中子弟,四门学生徒为七品以上官家中子弟,教授的是儒家经典。   律学、书学、算学的生徒则是八品一下官家中子弟和庶人。   这些生徒无论学的是什么, 都是想借由国子监荐送到礼部参加科举而入仕的。   周朝科举常科有进士、明经、俊士、明法、明字、明算六科, 对应国子监六学。   这加一门农学, 却没有对应的科举途径,生徒们愿不愿意学是一回事, 朝廷的财政支出也会让户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   “自打卢虎坐上户部尚书位, 问户部要钱是越来越困难了。”林尊毫不客气吐槽同僚,“前儿个为父上表圣人,要求修缮边备武库,被卢虎那老匹夫一句没钱给蹶了回来。”好气。   林福心有戚戚焉:“我也是, 将作监少匠做出新农具,我问户部要钱广大宇内屯田,也被一句没钱给蹶了回来。”   林昕也小声说:“还有, 你说的那个用矿石做透明琉璃,我已经琢磨出头绪来了,还有显微镜,也快了。我们少府监问户部要钱购置各种原料,可户部也是一句没钱,我们府监嘴巴都磨薄一层了,还在和户部磨呢。”   三人同时看向唯一没说话的人。   “……”户部度支司郎中林昉已退出群聊。   三人继续看。   林郎中继续假装不在。   “林郎中,难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觉得,”林郎中说话了,“户部的银钱不是最要紧的,而是官宦子弟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学种田,国子监这课怕是开不起来。”   转折之生硬之尴尬,简直就是尬转之典范。   三人:“……”   还是让他继续退出群聊吧。   林福和父兄讨论一番,没得到什么比较乐观的建议,她考虑再三,决定先编写一本农学方面的基础教材,编好后再拿着去拜访一下国子监祭酒,讨一讨意见。   时间就在林福白日办公种田,晚上回家编教材中度过,立秋过后,春小麦要着手收割,还有南方的稻米也要准备收割了,然江南忽然传来八百里加急,大霖雨,河水泛滥冲垮堤坝,毁屋无数,庄稼颗粒无收。   朝中立刻派人前往治水,以及放粮赈灾。   太子、魏王、吴王、楚王都在争取赈灾差事,魏王争取尚好说,他遥领扬州大都督职,淮南、江南二道军备皆在他的辖制之下,江南大雨,百姓流离失所,他前去赈灾没人能说错。   吴王、楚王是赤.裸裸要给自己争取政治资本,才在赈灾一事上发力,吴王更是带头捐了米粮银钱。   太子想去赈灾就不得不说很值得玩味儿了。   他一个储君,去争取这样的事情,且不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去江南赈灾又能给他多少好处呢?   他是储君,其实并不需要以身犯险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又因为他是储君,这样争取政治资本更不适合他,否则他将上头的君父置于何地?   皇子们努力办事,那是想让皇帝重视。太子努力办事,难道是想……   然而,在朝中还在为赈灾人选扯皮的时候,又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御案上——淮南道滁州全焦县县令拒放粮于民,导致民乱。   皇帝暴怒,当廷便要锁拿全焦县县令及县丞一干人等斩立决,被李骥等人劝住。   “陛下,而尽当务之急,先镇民乱,再平民愤,开仓赈灾,再让监察御史查清事情因果再行判决。”李骥道。   皇帝按捺下怒气,点了魏王秦崧前往滁州平民乱,吏部尚书去赈灾,左右卫配合刑部、御史台一同去将全焦县官吏锁拿。   时间紧迫,诏令下达后,平叛的、稽查的当日点齐人马就出京,赈灾的吏部尚书则还要等京师之地的粮草筹集,需得一两日再出京。   两日后,吏部尚书也出发,押运一批粮草前往江南。同时,太原仓、永丰仓等官仓也运出大批粮草往江南去。   朝中江南水患而气氛紧绷,皇帝连着几日阴着脸,释放的强大威压让平日里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上半天的朝臣各个安静如鸡,尤其是在一名谏议大夫和给事中被圣人当廷斥责无能无为,双双被贬出京后,朝臣们更不敢吵了,若看谁有扯皮苗头,其他人就会立刻齐心协力把他摁下去。   想贬谪出京麻烦你自己出去,不要连累旁人啊!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林福上了一道表,向天子称述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河北道等地春小麦丰收,平均一亩产麦一石六斗;另有,实验室培育的矮化雍州麦初见成效,京畿一带农人试种后,麦秆伏倒率大大降低,穗多、麦粒饱满,麦收一亩将近两石,朝廷可进一步推广开。   皇帝看完奏表后龙颜大悦,连声道:“善!大善!”   之后,各地的粟米、高粱、大豆等等陆续收获,皆有增产。   皇帝终于没有再阴着脸,朝臣们也敢在早朝时小小的扯一下皮了。   林福的入门教材也已经编好,修改了一些不合时宜之处,再誊抄一遍,她就让小厮跑腿去国子监祭酒尹涿府上送拜帖,待休沐日上门拜访。   尹涿收到拜帖还诧异了一瞬,要知道林福甚少与同僚过多走动,宴饮也是能推就推,文会诗会什么的更是不会去,不年不节主动上门拜访,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尹涿的夫人瞧见了林福的拜帖,说道:“二儿媳好容易有了身孕,虽说不到月份不好宣扬,但她娘家来人了,也该告知,让她见见娘家姐妹。”   “夫人说的是。”尹涿颔首。   休沐日,林福带着礼和自己编的教材登国子监祭酒的门,礼仪周全地拱手对尹涿行礼:“世叔,侄女叨扰了。”   尹涿回了半礼,就在正堂接待她。   “今秋虽江南之地水患害稼,然关内几道皆丰产,侄女在其中.功不可没,老夫在国子监,听学生们说起你,多是敬佩之语。”尹涿道。   林福赶忙谦虚几句不敢当,也不绕圈子,直接说起今日拜访的来意。   “侄女在屯田司任职两年,主持实验室研究粮食增产,虽有了一点小小的成果,但其中亦有许多难题。其一便是人才稀缺。”   她说起这两年教导屯田司、司农寺、皇庄及公廨田役农们,并再度吐槽御史台不讲究,把她教出来的人才给抢走。   “农事研究,要结合不同地方的气候、水文、地形、物产等各方面因素,因地制宜。在京畿一带培育出来的良种,换到西北很有可能存活都困难。如今朝中能用之人寥寥,能分散各地进行研究和指导农人的更少。”   林福铺垫了一长串,终于在尹涿的注视下把教材拿出来,说:“侄女想,国子监能开农学一课,专门培养精通农学人才。”   尹涿拿过林福编写的教材翻看,林福等着他看完,不紧不慢吃着几案上的小点心。   诶嘿,尹祭酒家的小点心还挺好吃,再多吃几个。   等尹涿粗粗翻完教材,林福已经把几案上好几碟的小点心都给吃完了,吃饱了,昼食都不用吃了。   尹涿放下教材,说道:“你的想法是好,但……恐少有人会愿意学。”   官宦子弟不说,很难有人愿意学习种田,更遑论扎根在田地里。   而庶人,能入国子监学习的,都是各州贡举的优秀学子,他们离乡背井来京城入国子监学习,就是为了在科举上求得一个官身,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又有几人能想去学农。   林福听完,点点头:“此事,侄女在家中与家父家兄也说过,家父家兄亦是如此说法。侄女以为,没有人愿意学农,究其根本是没有晋身的途径。世叔,您觉得呢?”   “有些道理。”尹涿捋着下颌的胡须,“倘若能学农晋身,想必会有一部分人心动。”   接着林福又拿出来一份计划给尹涿看。   计划上写,联动工部、司农寺、皇庄,学农者可考流外铨选为这几处吏,另朝廷可每三年开农事制科,制科取中者自然是流内官。   尹涿看了后,倒觉得可行。   “世叔若觉得可行,能否将此上表陛下?”林福说。   “哈哈……”尹涿大笑,“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林福笑着说:“世叔官居国子监祭酒,此事上自然比侄女有话语权。且农为国之本,倘若今秋不是小麦有所丰产,江南水患害稼,朝廷赈灾后恐仓廪空虚。可见农事之重大过天,精通农事之人更是多多益善。”   “好好好,老夫就帮你这个忙。”尹涿连连点头道。   “多谢世叔。”林福起身,叉手行了个大礼。   尹涿摆了摆手,让她不用多礼,想到夫人的吩咐,便说:“说来老夫家中还有一件喜事,与你家有关。”   林福正襟危坐听着。   尹涿说:“你堂姐有了两月身孕,前些日子查出来的,还没去你家报喜呢。”   林嘉芩怀孕了?   林福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可这是一件大喜事,恭喜世叔世母,如此,我去见见二姐姐。”   林嘉芩成亲两年有余,一直没怀上,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黄氏都急得不行。婆母尹夫人虽然嘴上没说,但各种补汤连番送,也是催着快些生孩子的意思。   林福虽然心里觉得才十几岁根本不用急着生孩子,但观念不同,她也不会在林嘉芩面前乱说烦她的心,只在林嘉芩回娘家念叨着抱怨时,隐晦地说了看医不仅妻子要看,丈夫也要看才对。   也不知她听明白了没有。   如今有了身孕,林嘉芩终于可以放心,黄氏也不用跟着着急上火,时不时就到侯府来跟老夫人“谈心”了。   “同喜才是。”尹涿摆摆手,“去吧,你世母安排了侍女在外头等着呢。”   林福行了个礼,离开正堂跟着侍女先去拜见尹夫人,再去看林嘉芩。 第112章   “阿福,你来啦。”尹涿嫡次子夫妻住的小院正房, 林嘉芩坐在垫软的圈椅上, 冲林福盈盈而笑, 然后起身迎了上来, 拉住林福的手。   二个多月身孕尚未显怀, 林嘉芩行动间已经是格外小心了。她身边伺候的侍女更加夸张, 一副生怕她多走一步孩子就会出问题的样子,连声说着“娘子小心,娘子小心”。   林福被她们这等夸张姿态搞得也紧张了, 让林嘉芩赶紧坐下, 别动来动去了。   坐下后, 林嘉芩就故意抱怨着说:“你如今可是贵人事忙,我不去瞧你, 你就不来瞧我,这好不容易来瞧我呢,竟还是沾了我公爹的光。”   “你可就知足吧。三天两头就往娘家跑, 我要是你舅姑,气都被你气死了。也就是尹家的世叔世母性子好,能宠着你任由你骄纵。”林福装模作样地给了一个白眼。   林嘉芩抿嘴笑了笑, 说道:“今儿午间就在我这儿用饭。”然后打发屋中伺候的侍女拿钱去大厨房置办个体面的席面来, 且再叫厨房送些点心鲜果过来。   出了林嘉芩陪嫁过来的两名侍女,屋中其他的侍女婆子都打发了出去。   门一关,林嘉芩坐得挺直的身子一垮,朝林福笑笑。   林福亦往椅背上一靠。   尹家规矩严, 尹夫人为人也甚是严厉,林福虽然来尹府拜访不多,但年节走动时也能管中窥豹。   林嘉芩初嫁时回娘家会跟黄氏哭诉收到的委屈,这半年多倒少见她哭了,如今摸着还平坦的肚子,脸上已经有了母性的光辉了。   “你还不知道吧,三妹妹也有身孕了。”林嘉芩说。   “三姐姐好歹也是我们侯府的外嫁女,你都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林福这回是情真意切地给了林嘉芩一个白眼。   林嘉芩哼:“这不是看你林员外忙么,哪有空关心姐妹们有没有孕。你这大忙人休沐日都来找我公爹谈事情呢。”   “我再忙,听京兆尹家的来报喜的时间还是有的。”林福凑近林嘉芩,“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消息呢,要不要听。”   “什么消息?快说!”   “东宫林良娣前些日子也查出身怀有孕,查出才三日就小产了。”   林嘉芩唏嘘:“还以为她飞上枝头了呢。几月前皇后办赏花宴,我跟着婆母去了,她在赏花宴上可是出了不少风头,听说太子宠她得很哩。”   林福淡淡一笑,太子大婚不过年许,东宫就有了几条孩子的冤魂。对比当今圣上对后宫的掌控——哪怕是在最失势苦闷的那几年,今上都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大皇子,早夭的皇子公主皆是因病夭亡的,没有一个是亡于后宫争斗——太子真的是弱爆了。   “不说她了,说她没意思。”林嘉芩挥了一下手,轻啜一口甜汤,想起前些日子跟着婆母去卫国公府吃喜酒时听到的消息,她忙凑到林福耳边,问:“我听说,皇后有意聘你为吴王妃,真的假的?”   “假的!”林福嗤之以鼻,眼中闪过一丝不豫,“你在哪儿听说的?都听谁说的?”   林嘉芩说:“前些日子卫国公嫁女,我跟婆母去吃喜酒,在他家的花园里听到几家夫人在说这话。”   林福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对上林嘉芩疑惑的眼神,笑了一下:“你看我,在屯田司任六品员外郎,从五品下朝散大夫,是像要被聘为吴王妃的样子么?!”   皇后倒是想得挺美,就不知吴王在其中是什么想法。按照“巨著”当中来算,吴王对女主一往情深,求而不得,然后黑化成反派。   “的确是不像。”林嘉芩点头。   林福一身圆领澜衫,大概是因为做了官的原因,或者是穿男装的原因,相貌虽然极好,但眉目却英气得很,半点儿女儿家的柔婉都没有。   出入的是宫廷衙门,聊的是家国大事,来往的是朝廷命官,这样的女子怕是没哪家敢娶。就算是吴王又如何,难道吴王娶了个王妃回家,王府中馈、人情往来、管家理事都要吴王自己来,王妃则在衙门里为国朝民生仓廪熬油费火?   林嘉芩再瞅了林福一眼。   旁的不说,就她的夫君,夫妻二人说话是无意提到林福,她夫君都是一脸牙疼的表情,直说五姨妹恐怕生错性别了。   “难道是要等魏王大婚之后?”林嘉芩提出自己的合理怀疑,“毕竟吴王上头还压着一个魏王。”   林福眸子闪了一下。   林嘉芩又提出自己合理怀疑:“魏王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不成亲,莫非真是个断袖?”   “不是。”林福飞快说。   “咦?你为什么知道不是?”林嘉芩发出灵魂一问。   林福舒舒服服靠着椅背,目光投向林嘉芩的肚子,“我听人说,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经有了感知外界的能力,所以常常给肚子里的孩子念书弹琴,孩子出生后就比较聪明。你这说着断袖,你儿子说不定已经听去了,等他出生后……”   “真的吗?真的吗?”林嘉芩紧张兮兮。   “我时常去太医署询问农药研制进度。”林福一脸正直表情。   林嘉芩立马对着自己的肚子说:“儿子,阿娘什么都没说,你就当没听过啊!”   “噗……”林福没忍住,笑了出来。   林嘉芩一下反应过来,指着林福:“好啊,你骗我!”   林福倒打一耙:“你自己也不想想,就算你儿子天赋异禀在你肚子里就能听懂你的话,也不是现在吧,他都还没长大。”   林嘉芩气鼓鼓瞪着林福,半晌,自己也笑了。   -   在林嘉芩这里用过昼食后,林福又去跟尹涿告辞,出了尹府,她叫来跟在身边办事的护卫,让他去查查京城里关于自己要嫁吴王的传言。   “查清楚都是谁在说,从何处传出来的。”   护卫领命。   林福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后她的脸立刻就阴了。   去卫国公府里吃喜酒的林嘉芩都听到的消息,她这里却是半点儿没风声,要不是自己被瞒着,要不就是东平侯府被瞒着。   但几个后宅的夫人拿这个来说,是为了什么?   坏我的闺誉名声?   不可能,我的名声已经都没有再坏的下限了。   用舆论逼嫁?   也不可能,吴王不像是这么没脑子的,而且我的身份和名声岂是几句闲话就能逼迫得了得。   就算是敌对者要对付我,也不可能借助妇人间的闲话,这对我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   林福一路思忖着此事的受害者和获益者,回到府中,刚下马车就看到父亲行色匆匆上马出门。   “怎么了这是?”林福问一路送父亲出来的林昉。   “陛下传召。”林昉低声说:“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滁州全焦县,县令、县丞、主簿等六人畏罪自尽,就在刑部、御史台的人到达滁州的前一日。”   “六人一起畏罪自尽?!”林福惊了。   林昉点头。   “畏罪自尽的时间也太巧的,还六人一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定有猫腻。”   “谁说不是呢。”   “淮南道的官场水很深呐!”   兄妹二人说着话往府里走。   -   滁州全焦县义庄。   县衙的仵作在前头引路,秦崧与刑部侍郎樊波、御史台监察御史俞明走进去,阴冷腐臭立刻包围了几人。   即使是白天,义庄里也是阴阴暗暗的,仵作提着一盏灯,指着几副薄棺,说:“这就是言县令几人。”   秦崧上前看过,问仵作:“确定是自尽的?”   仵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王爷问你话,你实话实说就是。”监察御史俞明喝了一声,然后受不了腐臭的气味,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外头传来呕吐的声音。   “回王爷,是、是自尽。”仵作声音有些抖。   秦崧看了一眼刑部侍郎樊波,后者立刻上前去检查几具尸首。   查看后,樊波对秦崧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随后一行人离开义庄,又回到县衙,监察御史俞明吐得面色青白,秦崧让他先去休息,刑部侍郎樊波与他到县衙后头的书房说话。   “王爷相信言县令他们是自尽的?”樊波说:“那仵作明显知道什么,只是不敢说。”   秦崧说:“樊侍郎去县衙的粮仓看过没有?”   樊波一愣,摇头。   “县衙的粮仓虽然不是粒米也无,但确实是少得可怜。”秦崧说:“按理说,就算去年全焦县因为所谓的实验导致稻米减产,县衙的藏粮也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儿。”   “王爷的意思是……”   “全焦县的民乱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小打小闹,根本够不上民乱之说,上些捕快也就能平息。”   樊波道:“既然民乱不足为惧,为何会有八百里加急?还有,言县令等人死得也太是时候,但下官刚才看了,他们的确是自尽而亡。还有粮仓,既然民乱不足为惧,那么拒绝开仓放粮而致民乱一说就很可疑了。而且,如果百姓因县衙不放粮救济而乱,那么他们乱起来为什么不冲击县衙抢粮,粮仓里可是还有余粮的。”   “本王已送急报于朝廷,请大理寺协助,本王明日去见滁州刺史,有劳樊侍郎在全焦县先行调查此事,务必将其中的鬼蜮伎俩彻底掀开。”秦崧说。   “请王爷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樊波拱手。   秦崧摆了摆手,让樊波自去,他则打量着这间干干净净的县衙书房,眉头紧锁。   淮南道的水很深呐! 第113章   滁州全焦县县衙六条人命, 最终还是以“畏罪自尽”盖棺, 哪怕这“畏罪自尽”疑点颇多, 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在全焦县查了半个多月几乎没查出什么来。   县衙的卷宗毫无漏洞, 账本亦清清楚楚,县衙里的官吏偶有几个闪烁其词的, 却死咬着什么都没有说。   到处都是疑点,却到处都没有证据。   皇帝在早朝上大发雷霆, 下朝后沉着脸看淮南的舆图,随后叫常云生送来官员花名册,翻出大理寺和御史台的。   “去将这几人叫来。”皇帝在花名册上点了几个名字,叮嘱:“避开点儿人, 不必大张旗鼓。”   常云生应喏,吩咐徒弟去把皇帝要的人叫来。   -   晏陈在御史台公廨里, 一个小内侍悄悄把他叫出去言说陛下召见, 他急急忙忙就跟着内侍走了。   一路到了右银台门, 在门前遇上了大理寺两人,其中一人是大理寺司直宋景, 一人是与他同榜的大理寺评事应凤岐。   “宋司直,应评事。”晏陈与二人见礼。   宋景微微颔首,应凤岐回了一礼。   等在右银台门的寇朝恩一甩手中拂尘, 说道:“几位到了, 便随咱家来吧。”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面上皆是疑惑神情。   什么样儿的事能让内侍监常云生的徒弟寇朝恩亲自己等在这里,且是从右银台门入。   三人不免有些颤颤, 等到了紫宸殿,听圣人说要他们动身去淮南,晏陈与应凤岐内心是狂喜,宋景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努力掩下担忧。   皇帝将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让他们回去准备几日,五日后离京南下,然后就让他们离开。   又问常云生:“听子都吩咐下去了?”   “都吩咐下去了。”常云生道:“届时会让他们充作应评事家丁一同南下。”   皇帝颔首,盯着了淮南道舆图一会儿,让常云生收起来,面无异色继续看朝臣的疏表状。   -   宋、应、晏三人再由寇朝恩送出右银台门,出去后,应凤岐最先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邀请另外两人:“宋司直,晏御史,时间尚早,不如由在下做东,咱们去玲珑珍器好好说说话?”   晏陈立刻道:“在下也有这样的想法,怎能让应评事做东,该在下做东才是。”   宋景却没有答应,说自己要回去安排家小,改日有空再一起吃酒。   他说完就率先走了,应凤岐看了看晏陈,挑唇一笑:“司直没空,那就我们俩吧。”   “请。”晏陈引手。   宋景回到家中,妻子迎上来,柔声道:“阿郎今日回得倒早。”   他看着妻子,把叹气咽下肚去,在妻子的伺候下换了身半旧的棉袍,打发老仆出去,对妻子说:“圣人让我领淮南道观察使职,五日后南下。”   “阿郎这是得圣人重用了?”宋娘子惊喜说道,她出身庄户人家,并不懂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   宋景想苦笑,但是忍住了,没必要让妻子跟着一道担心。   十道观察使不常设,不在品级之类,主要是节制观察一道之中的官吏有否枉法之事,每每观察使秘密出京,都代表着皇帝对当地官员的怀疑,代表着之后会有大案。   圣人遣他为淮南道观察使,自然是为滁州全焦县的六条人命而去。   可那是淮南啊,这几年连连出问题却依旧看不见水深多少之地,宋景也不是应凤岐晏陈这样初入官场雄心勃勃的后生,他从地方到中央、再从中央到地方、又回到中央,被提拔过、被贬谪过,被赏识过、被叱骂过,早就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只想安安稳稳熬资历升上五品,半点儿不想去蹚淮南的那滩浑水。   “去帮为夫收拾行李吧。”宋景不想多说,打发了妻子,独自在书房里沉思。   五日后清晨,城门开不久,宋景骑着驴子带了一名老仆来到灞桥,晏陈已经带着两名小厮在此处等着,他身旁听着一辆青壁马车。   “宋司直。”晏陈见礼。   宋景颔首致意,四处张望:“应评事还没来?”   晏陈道:“德辉兄应该快来了。”   宋景看了晏陈一眼,心说:这才几日,两人竟已经称兄道弟了。   很快的,从城中出来一列车队,为首的一辆马车虽然也是青壁,但比晏陈的那辆大不少,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这咋看不起眼的马车用料极讲究,拉车的马亦神峻非凡。   护在车队周围的家丁护卫一个个都精壮彪悍,浑身上下写着“不好惹,离远点”。   车队在宋、晏二人跟前停下,一名护卫打起车帘,应凤岐俊美的脸探出,朝二人笑:“宋兄,晏贤弟,久等了。”然后扶着小厮的手踩着脚凳慢条斯理下车。   这么大阵仗,让一名老仆一头老驴的宋景看得直抽嘴角。   “应评事,圣人可是嘱咐了我们要低调行事。”宋景咬牙。   “在下很低调啊。”应凤岐说。   这样哪里低调了!!!   宋景想咆哮。   “在下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扮作我太原应氏大宗郎君南下扬州等地游玩。一则身份不会太差,可以接触到淮南官场,二则也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应凤岐朝车厢里招招手,一名美貌小娘子探出头来,冲宋景掩嘴轻笑。   宋景看到竟还有女子,额头青筋直跳。   应凤岐说:“在下有一个堂兄弟,最是风流、喜爱四处玩耍,在下就扮作他。晏贤弟扮作在下堂兄弟的友人,狂士拈花居士。宋兄你就扮作……”他上下瞧瞧宋景半旧的褐色长袍,说:“管家吧。”   宋景:“……”   晏陈大加赞同:“德辉兄此法甚好。”   宋景:“……”   少数服从多数,宋景心中再不愿意,三人也就这样角色扮演着启程南下。   皇帝得了察事听子传回来的消息,笑道:“太原应氏子倒是有几分聪颖。”   常云生在一旁说:“监察御史晏陈也是可用之才。”   皇帝略一颔首,又说:“朕记得,这人此前是在屯田司任主事的吧。”   “正是。”常云生说:“晏御史之前在林员外手底下做事,今年救麦黄病有功,得了提拔,被御史台要去做了个监察御史。”   “御史台去屯田司要人?”皇帝眉头一皱。   “只因晏御史口才了得。”常云生想起什么,笑了一下,说:“为这,林员外还专程上门去堵过牧大夫,说‘她培养一个有耐心、有技术、有口才、有品德的四有人才很不容易的,御史台说抢人就抢人,太不讲究了,哪像个士大夫,简直就是土匪行径’,牧大夫被她连堵几日,后来就避而不见了。”   皇帝被逗得大笑不止,“这个林福……”   又是一阵大笑。   皇帝笑着拿过手边还没有批阅的赭黄色封面的奏表,打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再回到开头看上奏的大臣名字,确定上头写的是“臣涿言”。   笑了笑,“这丫头,倒是知道扯大旗让人帮忙,不自己莽撞行事了。”   皇帝合上奏表,让人去叫执宰们来议事。   执宰们到了紫宸殿,皇帝开门见山,把国子监祭酒尹涿的奏表拿给他们,说:“诸卿以为此事可行否?对农桑政可有助益?”   尹祭酒的奏表是先递送政事堂的,执宰们事先看过才送到紫宸殿来,因此也不必再看一遍。   “陛下,臣以为可行。”作为政事堂诸执宰之首,李骥率先发言,为此议事奠下基调。   “臣亦认为可行。”中书令黄起说:“尹祭酒的奏表上有言,因屯田司实验室之功,方使麦粟增产,由此可见,农桑之才不比经学大家有差。”   尚书左仆射孔察说:“话虽如此,国子监生徒多为官宦子弟,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少人会愿意学农学。”   好几人都点头称是。   就不说别人了,自己家的孩子让他们去天天蹲田地里风吹日晒雨淋的,恐怕不出三日就哭唧唧不干了。   哪怕知道这是不世功勋,可想坚持去做的、能坚持去做的又能有几人。   “陛下,”户部尚书卢虎说道:“臣以为,农学课可先开在司农寺,让司农寺、皇庄等人去听课,有务农经验的先选拨一批,优秀者提拔,为实验室扩充人才。还可鼓励庶人去上课,家贫者可免除束脩,优秀者举荐到礼部应制科举,没有获得推荐的可以去吏部考流外。”   门下侍中戴修远说:“臣附议。先在司农寺开课,待有了科举取中的生徒,再将课程转到国子监,使天下学子皆有机会习得此课。”   皇帝听后,让诸位执宰去拟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课程……就先开在司农寺吧。   执宰们退出紫宸殿,黄起叫过在殿内一直没说话的林尊,道:“这主意怕是福丫头跟尹祭酒提的吧。”   林尊哈哈一笑:“国子监与屯田司的事情,尊又如何知道,世叔不如去问问他们二人。”   黄起摇摇头:“老夫说过,福丫头风头过盛,该低调一些为好。”   林尊脸上笑容淡了一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不去做,一味低调那不叫低调,叫胆小怕事。”   “你……”黄起有些怒了,“你这做父亲的怕还不知道,京城中到处在传福丫头要嫁吴王,你不让她低调一点儿,难道真让她被……”   林尊皱眉:“到处在传?小侄为何从未听说,都是谁人在传?”   黄起:“……后宅妇人之言。”   东平侯府的主母被送去骊山的温泉庄子“休养”,这几月又强行低调,主持中馈的李氏少出门交际,老夫人更是轻易不会出去走动,虽在为林昕挑选媳妇儿,但林昕侯府庶子的身份注定娶不到高门嫡女,老夫人不想让他娶庶女,就专门盯着清贵人家教养的嫡女,倒是与常来往的几家走动得不勤了,竟不知道如今后宅妇人在嚼这样的舌根。   林尊面上隐隐有怒气,现在这些后宅妇人一个个都闲得发慌没话可说了么,倘若阿福不是有官身,凭她们这等风言风语,阿福的名声岂不毁了!   话又说回来,恐就是阿福在朝为官,才会有这样的祸事。   “虽说是谣言,可好说不好听,”黄起说:“为今除了吴王大婚,便只有福丫头嫁人,才能平息谣言。”   “不可能。”林尊斩钉截铁拒绝:“为了这等无中生有之事就匆匆将阿福嫁掉,岂不是如了那些狭隘心思妇人的意。能传出这等谣言,谁看不出是想毁了阿福。再者陛下都有言,让阿福不用急着成婚。”   “陛下戏言而已,你也当真!难道你打算让福丫头终生不嫁?!”黄起低吼。   “世叔,小侄知道您的意思。阿福要嫁人,但不能是在此等情形下被逼着嫁人。”林尊态度非常强硬,“谁也别想算计阿福的婚事,我宁愿她终生不嫁。”   “你……”   “世叔,我家阿福有官身有诰命有功绩有钱财,就算她终生不嫁又如何,这世间多少男子都做不到她这样。”   黄起瞪着林尊好一会儿,硬声说:“老夫也是为大家着想,一片好意,言尽于此,你仔细想想,好自为之。”说罢,甩袖走人。   黄起,黄中书令,林敬的岳父,东平侯府的姻亲,已是耳顺之年,到底年纪大了,做事瞻前顾后起来了。林尊摇摇头,反方向离开。 第114章   九月十月间, 又是各地秋季税粮税银入库的时候, 屯田司的话痨主事班阴被制定为各地屯田公文牒报整理,参照前辈做个一目了然的表格然后再存档。   “哎呀, 还要做表格这么麻烦啊, 不过表格做出来的确是一目了然,就是这要记在事项也太多了, 还得我趴地上写, 腰都快断了喂。话说明明有两个主事, 为什么做这种苦力的是我啊, 林员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 我发现好几次我说话林员外都爱理不理装作没听见,她明显偏心康主事嘛,不能因为我是其他衙门过来的就歧视我……”   协助班阴登记的两名书令史表情空白, 机械地拿过一份份公文牒报念上面的收成和屯田种植情形及问题。   他们也很想问, 林员外是不是看他们不顺眼, 不然为什么指派他们给班主事当助手。   班主事真的是好好好……好啰嗦!   连续听他念啊念了三日, 晚上他们睡梦中耳边都是嗡嗡嗡的声音,   啊!简直要崩溃了!   “班主事, 康主事是要去司农寺授课,并不是无事在做,更不是林员外偏心。”一名书令史终于忍不住了, 出言打断班阴的叨叨叨。   班阴:“……”   班阴:“我知道啊。这不是看咱们做着这么枯燥无味的工作,说说话调节一下么。”   俩书令史:“………………”   求闭嘴哇啊啊啊!   林福正好路过这间值所,听到里面班阴又在叨叨, 脚步一顿,立刻掉头绕一个大圈子进自己办公的值所,埋头整理两日后要去农学所上课的教案。   国子监祭酒尹涿上表请朝廷开设农学课,最终安排由国子监、司农寺与户部一同,在司农寺开设了农学所。   司农寺卿主管农学所日常事务,授课内容由林福拟定,教材由林福牵头,集贤殿的学士、经验丰富的老农、太医署分出来的农药博士、化学大佬道长们、太史局灵台郎、户部官等一同编写。   经过两个多月的紧急筹备,在十日前第一次开课,主要教授对象是司农寺与皇庄的官吏役农们,招收了一部分庶人来听课,国子监的官宦子弟有些因为觉得猎奇想要来听课,却是被拒绝。   值得一提的是,林福坚持允许女子亦可来上课。   “陛下早在祭天大制里言明,允女子科举入朝。”林福站在国子监祭酒、司农寺卿面前据理力争,“既然能允女子科举,为何不能允女子学习?不予学习机会,何言科举晋身,此举岂非与圣人本意违背。”   司农寺卿也有他的顾虑:“男子女子同堂而坐,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且会损女子名节。”   “这好办,人多就分男女课堂。人少就中间竖屏风隔档。”林福说:“所谓的好说不好听,不过是人心里龌蹉,淫者见淫,自己龌蹉就看别人都龌蹉,自己日子过不明白,就想别人都跟着一起煎熬。人言虽可畏,然一味顾忌人言,畏首畏尾,那也不用授课实验种地,都回家关在房中,与人隔离开来,便再也没有人可以说三道四了。”   司农寺卿:“……”   林福接着表情一下变得微妙,说道:“赵寺卿,你该不会是不想有女子晋身朝堂,故意堵路吧?!”   然后她脸上就明明白白写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看错你了”。   果然是面对御史当廷仗弹面不改色,还能给御史弹回去的巾帼豪杰。司农寺卿苦笑,说不过说不过。   然后林福又把矛头指向国子监祭酒尹涿,说:“要我说,国子监就该开设女学,小娘子们一旦认真学习起来,都没有那些纨绔子弟什么事儿了。”   “……”尹涿苦笑。想问一句你哪儿边的,怎么能随便发难。   最后,林福说:“既然大家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就请陛下圣裁。”   赵寺卿、尹祭酒:“……”   等等,这等小事闹到御前去不好吧!   然而林福动作飞快,一封赭黄色封面的奏表很快送到皇帝的御案上,不仅请求皇帝圣裁女子可不可入农学所学习,还拿了国子监开刀,说他们枉顾陛下你允女子科举的仁慈爱才之圣心,并提议:国子监和各州府学开设女学,陛下您的那些还没出嫁的公主都可以送到国子监女学去学习,为天下女子做表率。   皇帝看了奏表,眼中蕴满笑意,又把政事堂的执宰们叫来商议女学一事。   执宰们早看过奏表,心中有了腹案,然听皇帝话语间是对女学一事极支持的,还问了句:“诸卿以为公主们去女学该从何书开始学?”   满腹反对之语的执宰们卡壳了。   所以在农学所林福讲开学第一课时,不仅司农寺、皇庄的人在,执宰们都来旁听了,国子监的祭酒、司业、博士、助教亦来了不少,还有许多国子监生徒们。   林福看着济济一堂的人也不惧,把教案往按她要求放置的高桌上一拍,笔直站着,说:“诸位来这里听课,我也不多说农业与粮食对国朝有多重要,民以食为天,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想必诸位都有体会。没体会的也没关系,今天饿上一天就知道粮食的重要性了。”   下头一阵哄笑。   林福敲敲桌子,接着说:“接下来我介绍一下农学所教授的课程都有哪几门。植物生理基础、化学、作物栽培和耕作、种子育种和遗传、植物病虫草害、概率统计、农业生态以及农业经济。”   底下一阵哗然,来上课的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要学这么多东西,好多听都没听过,一时屋中犹如热油滴入滚水,炸开锅了。   来旁听的人基本上也是第一次听到农学所的课程内容,也是惊讶不已——种个地还要学这么多东西?   “我知道很多人都很疑惑,种个地而已,祖祖辈辈都这么种过来了,居然还要学习这么多东西。”林福有敲敲桌子,让众人不要说话,“那我问你们,秦汉时期的麦田产量与我们现在的麦田产量一样吗?不知道秦汉时期粮食产量的,回去翻史书。”   林福也不过多解释,接着宣布了每门课程的师长。   屯田司员外郎林福:种子育种和遗传、农业生态   屯田司主事康谷:植物生理基础   悬云观玄青道长等:化学   太医署令吴毅庭等:植物病虫草害   明阳皇庄总监董慈等:作物栽培和耕作   国子监筭学博士池及萧:概率统计   户部尚书卢虎:农业经济   每门课程都有考核,分为小考和大考,每月一小考,每三月一大考,若有人不合格,那就……呵呵……   原本还抱着“农学不就是种地么,很简单”的心思,想着考不上进士、明经就来考农学的国子监生徒,听着林福一通说,基本上都打了退堂鼓。   这!也!太!难!了!吧!   执宰们也都一脸惊奇,全都看着唯一有课本的卢虎——这里面还有你卢公的事?   卢虎翻开书,微笑——不才,在下对钱财方面比较了解,就给小崽子们好好说说,争取给户部培养更多人才。   其他执宰——阴险!   林福先声夺人,震慑住想要摸鱼的、准备来摸鱼的,便开始讲课,先给众人上了一堂基础生物课,带着众人认识周朝主要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   此后林福每旬上四次课,康谷因为教的是基础课程,课表上排的课每旬有六次,因此屯田司的许多琐事公务全都交给了班阴,班主事压力倍增,与压力增长成正比的,是他的话痨程度。   林福如今见着班主事是能躲就躲,精神折磨简直要命。   她在值所整理好教案后,拿起书令史送来的已经登记完的各州县屯田牒报随意看起来,看到杭州屯田送来的牒报,她“咦”了一声。   牒报上言,屯官尝试在开春播种稻米,然天寒,稻苗成果数少,收成亦不理想。   两年前,她下了政令,让扬州、杭州二地实验稻米两播,两年过去了,毫无动静。   一则是鞭长莫及,那边没有可用之人。二则是扬州频频出事,把目光都引了过去,倒是少有人注意到杭州。   林福再找到杭州仓曹送来的牒报,发现上头并没有写早播稻米之事。   随后她再翻找到扬州屯官的牒报和仓曹的牒报。   好么,别说报告什么早播稻米实验了,通篇都是哭诉今年水患年景惨。   林福把牒报拍书案上,找到郎中袁志美,将扬、杭二州之事说了,并忿忿:“扬州是越来越过分,合着是当我不知道去年秋播的小麦收获了一波。”   “扬州……”袁志美蹙眉:“扬州这几年的确事故频发,然账面却都干干净净。”   林福嗤笑:“太假了。”   袁志美笑:“的确是很假。但朝廷几次派人去,都查不出什么证据来,棘手得很。”   林福沉默。   袁志美亦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将此事报与鲁尚书,你且不要声张。”   “下官省得。”林福答应道,就要告辞。   “对了,陛下欲在国子监旁建南山书院,宫里的公主都会去南山书院学习,学的还不是女子六艺,而是君子六艺与经义,并允官家女子入学读书。我听闻此事是你上表陛下的。”袁志美问。   林福点头:“对,是我。我上奏的是在国子监里开设女学,没想到最后实施起来是在国子监旁边开书院。”   袁志美笑着提醒她:“南山书院办起来的前后日子,你别去酒家食肆,恐许多理学学子会对你大肆批判。”   袁郎中一说,林福就懂了,在国子监旁边开南山书院恐怕是朝中争论后的折中方法,掌握权柄的男子、理学拥趸们是不可能让女子进国子监的。   林福撇撇嘴:“我可不怕他们,派出班主事,我看谁敢说我什么,班主事念死他!”   “哈哈哈……”袁志美朗声大笑,虚点林福两下:“你呀你,倒是挺会物尽其用的。”   林福秀眉一挑:“那是。我现在不怪吏部了,他们是好人啊,走了一个毒舌,来了个话痨,耍嘴皮子,我们屯田司不在怕的。”   袁志美更是笑得不行,把林福打发了出去,不让她在这里讲笑话了。 第115章   七公主生母是孙婕妤, 在宫中份位不高不低,但因其与崔贵妃交好, 宫里上下都得给孙婕妤几分薄面, 因而七公主在姐妹当中也比较得脸。   这不, 常云生来后宫传了皇帝的谕旨后,五六八,三位公主都找到七公主这里来, 想问问她对父皇谕旨是怎么看的。   “好好的,父皇怎么让咱们去什么南山书院读书呀?”虚岁才七岁的八公主嘟着嘴,一脸不高兴。每日卯正上课,还是得到宫外的国子监旁边的书院, 那不是寅时就要起身,根本就起不来嘛!   “我母妃已经打听了, ”五公主很是义愤填膺,“是东平侯家那个员外郎小娘子跟父皇说的,要开女学,让我们这些公主都去女学上课。”   “她干什么呀!我们又没有招她, 她做什么要害我们!”六公主好气地说。   七公主朝她们摇摇头, 说:“你们不忙着生气,我让我母妃去跟贵母妃打听女学去了。林员外与我们无仇无怨, 应该不是想要害我们。”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孙婕妤身边伺候的女官来跟七公主回话。   “婕妤主子说了,女学是好事儿,让公主殿下安心去上课, 好好学,学得好了,陛下也高兴。”   “你跟我说说那女学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七公主道。   女官说:“公主殿下,贵妃主子说,此举给了天下女子晋身之道。优异者可举荐到礼部应制科举呢。”   四位公主都惊呆了。   “女子也可科举?”五公主失声问。   女官笑道:“五公主说什么呢,去岁元日,陛下颁下大制允女子科举。陛下恩德广施,取材不拘男女,实乃千古圣君之为。”   “哦,对对,我忘了这事儿了。”五公主点点头。   “那女学……学什么呀?”八公主小心翼翼问。   女官道:“这个奴也打听好了,君子六艺、四书五经,凡男子要学的,女学里都要学。”   四位公主:“……”   片刻后,八公主哭丧着脸嚎啕:“我字还认不全呢……”   五六七嘴角抽抽,小八还有脸哭,女傅教书时就她最不认真,这里动动那里动动,三不五时就装病不去,也不看看她那一身肥肉哪里病弱了。   八公主嚎啕了一会儿,见姐姐都不来安慰自己,便不嚎了,小胖手忿忿一拍案几,怒吼:“我与林福誓不两立!”   “阿嚏——”   正在少府监里试用最新一版显微镜的林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福,你生病了?”林昕关心问道。   林福用手绢擦擦鼻子,感受了一下鼻子没有堵堵的感觉,摇摇头:“没生病,估计是有谁在骂我。”   林昕嘿嘿一笑,转头显微镜上,问:“这个显微镜达到你的要求了没有?”   “完美。”林福赞。   林昕和一众少府监官吏一起长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终于啊!   做这个显微镜实在是太磨人了。   终于是做好了!   “四兄,这个显微镜做一台需要多久?需要多少钱?”林福指着模样虽然不是记忆当中的样子,但功能一样的显微镜问。   林昕估算了一下材料和时间,报给林福。   “这么贵?”   林昕拿起一块水晶石边角料,说:“没办法,像这样通透无色的水晶石比较少。我倒是改进了烧制琉璃的方法烧出了无色琉璃,但是每次都控制不好琉璃的形状,用模具的话,琉璃又会有杂质不够通透。”   林福听完了,就只拍拍林昕的肩,说:“四兄,继续努力。”   林昕:“……”   林福鼓励完兄长后,就把显微镜抱起离开。   林昕:“……”   正巧了,少府监的头头张少府迎面走来,他是听说掌冶署这边的显微镜做好了,特意来看看(顺便,真最好了就拿去献给皇帝),两人就来了个面对面。   张少府一眼瞧见林福抱着的显微镜,问:“林员外,这显微镜已经做好了?”   林福说:“做好了。”   张少府:“既如此,林员外将显微镜……”   林福:“下官将显微镜带走,正好许多实验都需要用到显微镜,还有农学所里也需要,林掌冶等人实乃能人,解了下官燃眉之急,都是张少府教导得好。”   张少府:“……”   掌冶署做了那么久才终于做好了显微镜,你说拿走就拿走,我还怎么去向陛下……去献给陛下!   不行!   绝对不行!   林福:“张少府,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改日下官做东,让林掌冶作陪,同您好好吃顿酒。”   她说完就抬脚走。   “且慢!”张少府拦住林福。   林福立刻就把显微镜紧紧抱住,警惕盯着张少府。   “显微镜你还不能带走,等林掌冶做出第二台来,你才能带走。”张少府说。   林福立刻就懂了,这位是又要献给皇帝去邀功了,真是……   行叭,为了很长久的合作,不能不让张少府去邀功。   林福依依不舍将显微镜给了张少府,并决定,他前脚献与皇帝邀功,她后脚就去请皇帝赐下来。   掌冶署一众官吏瞧见这一幕,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就知道林员外是带不走显微镜的。   林福没了显微镜,也不爱在少府监呆着了,打了招呼就准备走,不想又被张少府叫住。   “某是想问问南山书院之事。”张少府将林福和林昕请到他的值所,烧炉煮茶。   “张少府家中有适龄的小娘子。”林昕对林福解释了一句。   林福微微躬身接过张少府递来的煎茶,轻啜了一口,赞道:“很香,还是张少府这里的茶好喝。”   张少府笑了笑,说道:“某听闻是林员外上表皇帝开设女学,林员外可否告知某家,你这用意为何?”   林福没答,只说:“张少府家中有适龄的小娘子,若是启蒙了,不妨送去南山书院读书。如今南山书院才开,只要是官家女都可入学,今后可就不一定了。”   “林员外觉得某家应该送家中女儿去南山书院?”   “公主都去得,张少府家中的小娘子有何去不得?总归与公主做了同窗,也不算辱没令嫒。”   张少府看着林福,兀自沉吟。   林福放下只喝了一口的茶杯,笑道:“下官公务缠身,实在不能久待,张少府可自行思量,下官就告辞了。”   说罢,她离开,林昕赶紧说他去送送,拱手离开。   待离开少府监公廨,一路往尚书省公廨走,林昕皱着眉,对林福说:“我怎么觉得张少府在试探你什么?”   “应该是受人所托。”林福轻笑一声:“如今京城里恐怕议论的都是我请求皇帝开女学的意图,并且能衍生出各种各样的阴谋论。”   林昕不忿:“阴谋什么啊!开设女学而已,能有什么阴谋!”   林福说:“啊!我还是有阴谋的。”   林昕:“……”   林昕莫名觉得脸有点儿疼,无奈看着妹妹。   林福嘻嘻笑:“设女学,可不就给了那些囔囔女子卑微的‘慕容理学大家’一个耳光么。让他们瞧瞧,女子并不卑微,只要有机会,女子一样可以高位显居。比起他们这些连个明经都考不上还自以为是的家伙,好上数百倍。”   “空谈者,误国!”   “说得好!”旁边传来一身喝彩,林福林昕转头,就见秦崧负手缓步走来,对林福说:“林员外真知灼见。”   “多谢王爷赞赏。”林福与林昕行礼:“请魏王安。”   秦崧颔首:“本王路过,你二人自便。”然后深深与林福对视了一眼才走。   林昕瞧着魏王走远的背影,很是疑惑地对妹妹说:“魏王这都是要去哪儿,怎么从尚书省公廨路过?”   林福睨着兄长,哼:“你管人家魏王从哪里路过,你怎么还不回少府监。”   难道她会说魏王每日申时三刻左右会路过尚书省公廨?!   “这都要下值了,我还回什么少府监。”林昕说:“一起回去了。”   林福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值所拿点儿东西。”   林昕点点头,就在原地等着妹妹,这个路口又离户部公廨不远,林昕还没等到妹妹,倒是先等到了下值的大兄。   “你怎么在这儿?”林昉问。   “大兄。”林昕说:“我等阿福一道下值回家。”   林昉听了,也一起等妹妹。   约莫一炷香时间,林福还没来,从兵部公廨下值的林尊却遇上兄弟二人,然后就变成父子三人一起等。   路上下值的同僚们瞧见了,一问,都想笑。   再等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林福终于出现了,她慌里慌张跑过来,就像后头有恶犬追着她撵一样。   “抱歉抱歉,久等了吧。”林福挨个儿推父亲和兄长,“快走快走快走。”   林尊说:“你急什么,都是大姑娘了,还是个六品官,要稳重一些。”   “我也想稳重啊!”林福脑袋嗡嗡响,“刚才被班主事拦住说是有事要说,他一通啰嗦得……原来是想问我可不可以帮他闺女入南山书院学习。就这么一句话,他啰嗦了那么久,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跑啊!”   林尊说:“今日亦有许多人来问我南山书院之事。”   林昉道:“我那儿也是。”   林福嘴角勾起,笑了笑。   自从皇帝下诏在国子监旁开设南山书院,允六到十四岁的女子入学,京城中各府各家都在议论这个时间,之前的“吴王欲聘林福为正妃”的绯闻都没人有兴趣说了。   女子入书院学习经义,还可举荐到礼部应制科举。   要不要让自家的女儿入学?要学多久?要不要去考科举?考不上怎么办?考上了怎么办?女儿的婚事怎么办?   都是横亘在各家郎主与主母心中的大问题。   慕容理学的拥趸自然是各种反对,又搬出他们“男为阳女为阴,有强有弱,各司其职,方为天道”的理论来说,且直击问题核心——普通男子考进士多年不第,女子比男子弱,难道要为了科举耽误婚事,熬成老姑娘然后嫁不掉?   各家的小娘子们对待女学的态度不一,有觉得好玩儿的、想与公主同窗的、想为自己的婚事加码的、还有觉得负担不想去的,各种心态都有,真正想通过女学科举入朝的无一人。   女子柔弱,依附男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谁也不敢赌上自己的婚事前程,就算她们想赌,她们的父母亲长也不会愿意的。   且朝堂上唯一的女官林福就是反面教材——你们瞧瞧,现在全京城谁敢娶她。 第116章   冬至过后, 南山书院开学,公主和京中高门贵女们一早被护送入书院, 山长领着博士助教们等在大门处,按照事先排好的,给这些天潢贵女们分班, 将书院内格局一一说明,然后由各班负责的博士助教请去了教室。   这些贵女们起先以为林福既然上表开设女学, 她本人肯定会在女学里任个博士授课, 一些小姑娘还打算联手找她的麻烦。   谁知她并没有来南山书院给京城贵女们授课, 小姑娘们找麻烦的打算落空不说, 旋即还陷入了学习背诵理解九本正经的汪洋大海里, 都要哭了。   “阿福,你上表圣人开设女学这主意真是再好不过了哈哈……”休沐日,已经嫁为人妇的谢凌雪上东平侯府拜访林福, 窝在暖暖烘烘的火炕上, 吃着小点心,和林福有一搭没一搭聊。   林福整理农学所生物课的新教材,还能一心二用和谢凌雪八卦。   “我那刁钻的小姑子, 自打入了女学,几乎天天哭着回家,都没空找我麻烦了。”谢凌雪说着畅快大笑。   林福搁下笔, 摸了摸谢凌雪的头。   谢凌雪笑了几下就没了声,趴在炕几上,头枕着胳膊, 歪头从下往上看林福,喃喃:“阿福,我真羡慕你呀。”   “羡慕我什么?”林福再摸摸谢凌雪的头,重又拿起笔修改教材。   “羡慕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呀。”谢凌雪说:“你看你,六品朝官、五品散官、三品诰命,都是你自己给自己挣的,这满京城的贵女谁不羡慕你。”   林福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又放下笔,手搁炕几上撑着下巴,笑说:“我怎么听说的是,满京城的贵女都在嘲笑我嫁不出去,还有说我因为恨嫁都疯了,让人编排吴王要娶我。”   “嗐,那些人你还不知道,越是羡慕嫉妒得紧,越是诋毁得厉害,好似这样就能显现出她们的优越一样。”谢凌雪坐直了,严肃道:“不过编排吴王这话就太过了,也不知是谁那般恶心,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林福说。   “你查了?是谁?”谢凌雪问。   林福说:“最先说出此言的,是右威卫将军的夫人。”   谢凌雪在脑中把右威卫将军和其夫人对上号,顿时浮现一个圆脸白胖的妇人,“无冤无仇的,她好端端编排你这些干嘛?”   林福勾唇一哂:“不恐怕不知道,这位将军夫人与崔氏宗妇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姐妹。”   谢凌雪疑惑:“崔氏?”   林福说:“崔袁的崔。”   谢凌雪大惊:“崔袁不是……”   林福点头:“楚王的舅舅。”   谢凌雪“啊”了一声,在炕上挪了两下,坐近了,一脸难以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楚王安排人到处编排你跟吴王?他是吴王阵营的?我怎么记得宫里的贵妃一直野心勃勃?”   “他怎么可能是吴王阵营的,你也说了,贵妃野心勃勃,楚王可是她的儿子。”林福想起得封齐国夫人后进宫谢恩,从坤德殿里出来贵妃握着她手说的那些话,不由笑了一下。   “既然是这样,他让人编排你跟吴王,他图什么啊?”谢凌雪百思不得其解,“若吴王娶了你,可是一大助力啊!”   “承蒙你看得起。”林福笑说:“吴王娶不了我的。”   “真的?”   “没有皇子能娶我。”   林福淡淡一笑,提笔继续修改教材。   谢凌雪怔怔看着林福,总觉得从刚才那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失落,但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不成婚也好。”谢凌雪笑了一下,笑容略苦涩,“成婚有什么好呀,嫁到别人家里,上头要看舅姑的脸色,中间要看夫君的脸色,下头还要看小姑子的脸色,仆役也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货,就会欺负新妇。”   林福停笔,拿手绢给谢凌雪:“擦擦。”   谢凌雪接过手绢按了下眼角,不好意思道:“失态了。”   “在我这里,没有必要伪装。”林福说。   谢凌雪闻言顿了一下,旋即眼眶一红,眼泪止不住涌出,成串落下。   “阿福,你们咱们女子为什么这么命苦呢?”谢凌雪哭着说:“外头人看我们是一脚出八脚迈,风光得很,谁又知道内里的苦楚呢。”   林福一凛,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谢凌雪不说,只埋头痛哭。   林福问了两遍没得到答案,便只能轻拍谢凌雪的背权作安慰。   谢凌雪大哭了一场,缓过劲儿来,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用手绢搽脸,很不好意思地瞅着林福。   林福唤了侍女打了温水进来,伺候她洗了脸,又用面脂搽了脸。   才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能跟我说说吗?”   谢凌雪沉默了片刻,才“嗐”了一声:“还不就是我婆母老催着我生孩子,这孩子是我想生就能生的么,这不是得看缘分么。”   林福静静注视着谢凌雪,她知道她肯定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件事,她一向开朗,紧紧是婆母催生孩子不会让她哭成这样。   陈国公一家都挺好,今秋还添丁,世子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洗三的时候她还去了,一家瞧着和和美美。   不是娘家,那就是婆家了。   林福张了张嘴想问,但谢凌雪明显不想说,她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只道:“你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我,但凡我能帮忙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噗嗤——”谢凌雪被逗笑了,“阿福,你说什么呐,哪来的刀山火海。”   林福斜了她一眼:“比喻懂不懂,一种修辞手法。”   谢凌雪玩笑道:“我不懂,我不懂,我读书少。”   “那就趁着还年轻,多学学,活到老学到老。”   “我已经不年轻啦!诶,要是这南山书院早个三四年开多好啊,我就进去读书,也考个状元回来。”   “你若想读,不进南山书院也能读。你若想考科举,无论何时都能考,我可以给你写荐帖。”   谢凌雪怔住:“我……我还是……算了吧,我要去科举,得学到七老八十了吧。”   林福说:“七老八十有什么关系,今年进士科第十五名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   “五十多?!”谢凌雪表示震惊。   “五十多怎么了,五十少进士。”林福看着谢凌雪的双眼,郑重说:“只要你想做,无论多大年纪,无论多少困难,无论何人反对,这都是可以克服的。端看你心里想不想。”   谢凌雪沉默地避开林福的目光,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前些日子见过徐彦环,她说她嫂子有孕了,想当初信国公府还想着让你嫁给徐劭呢,最后被你的六品官给吓退了,徐劭现在在左千牛卫里当了个备身。”   林福配合地转移了话题。   她在这京城高门间朋友不多,满打满算是朋友的只有谢凌雪一人,之前还有一个徐彦环来往较多,但后来她上表请求皇帝允许她应制科举后,徐彦环与她的来往渐渐少了,到后来基本上就是在某家的宴会上遇到远远点头的交情。   唯有一个谢凌雪,赞同她所有的“离经叛道”,无论她好与不好,态度从未变过。   林福想了想,在谢凌雪离开时,从书房里拿出一沓书,是她看过上面还有她写的注解的九正经。   谢凌雪得到这么一个伴手礼都无语了。   “你这是要给我以后的儿子用吗?”谢凌雪吐槽:“那等他出生长大启蒙,还有好多年呢。”   林福说:“是给你的,没事多看看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谢凌雪:“……”   虽然无语,但谢凌雪好好将书收了起来,上了马车跟林福挥了挥手。   下次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婆家的日子哪有娘家的日子轻松。以前出门可以跟阿娘耍赖,阿娘总是无奈说好,而成婚后想出门得跟婆母说,看婆母的心情和脸色。   放下车帘,谢凌雪靠在车壁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终于不掩饰的溢满了落寞。   马车行到婆家,外头仆妇唤了一声,谢凌雪回过神,掀开车帘扶着侍女的手下马车。   她是陈国公府嫡女,嫁的自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夫君钟平是金城大长公主之孙,公爹是河南牧,官居二品,婆母是世家大宗嫡女,虽然金城大长公主已经仙逝,然余威仍在,京中谁也不敢小瞧了钟家。   在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姻缘,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谢凌雪望着雕梁画栋的乌头门,按下心中的烦躁之意,迈出进去。   首先要先去婆母的正院里请安,表示自己按时回来了。   钟夫人正在偏厅里作画,看儿媳进来,淡淡道:“我这里不用你,回去自己院子吧。”   “是,儿媳告退。”谢凌雪福了福。   正要走,钟夫人又说:“今后……”   谢凌雪转身的动作一顿,转回来,就听婆母说:“少同东平侯府的叛逆子来往,没得学坏,不安于室,让人说三道四。”   谢凌雪眼睛一下挣得老大,急说:“母亲,阿福她不是……”   “够了,”钟夫人打断她的话,严厉道:“不必言说,何为妇德想必你娘家是教过你的,不需要我这个婆母再教你了吧。”   钟夫人话中提及陈国公府,谢凌雪晃了晃,努力稳住心神,不敢再多言,不想让人觉得陈国公府教养不好。   钟夫人挥手让她离开,并道:“身为人妇,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夫君,早日为我钟家开枝散叶才是。”   谢凌雪几乎是踉跄着离开正院,回到与夫君同住的小院,本以为夫君钟平不在,不想进了正房见他在罗汉床上坐着。   “娘子回来了。”钟平淡声说。   “夫君今日怎么在?”谢凌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我家,难道我还回来不得。”钟平说。   谢凌雪沉默地让侍女帮自己取下大披风。   钟平没得到妻子的回应也不恼,脸上咧开一个笑,本是白皙俊秀的容貌,因笑容中的恶意,看在谢凌雪眼中丑陋恶心得很。   “听人说,娘子今日去了东平侯府。”钟平说。   谢凌雪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没让她多等,钟平说道:“娘子还是不要与东平侯府来往得好,那林娘子可是了不得,前头传与吴王有首尾,现在又是听说与楚王勾搭不清,啧啧……她这当的什么官……”   “呯——”   一声脆响打断了钟平的话,他一看,竟是谢凌雪将茶盏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粹。   钟平脸色丕变,拍案而起:“我说林娘子,你倒是发起火来了,你心虚什么!”   “钟平,你读过律令没有,你一个白身侮辱朝廷命官是什么罪,你知道吗?”谢凌雪咬牙切齿。   “嗤……”钟平不屑一笑:“怎么,就她林福做得这种勾三搭四的事情,还不许旁人说。”   谢凌雪瞪着钟平,眼睛仿佛要喷火““林福做了什么,由不得你来说,不说这是别人的恶意诋毁,你自己恶心,所以看别人都恶心是吧!”   “你——”钟平指着谢凌雪,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扬手就要打人。   谢凌雪干脆把面前案几狠狠一掀翻,声音凄厉喊:“你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还有脸说别人,怎么,你那个外室当别人都看不到是吧,表哥表妹的,真是好一对贱人!”   钟平被吓了一跳,又看谢凌雪随手抄起小几就要拼命的架势,就怂了,跳着脚一边往门口退一边叫嚣:“泼妇,泼妇,当初就不该娶你进门。那个林福勾搭了吴王,勾搭楚王,就是一个荡.妇,你跟她交好,也不是好东西……”   “滚——啖狗屎的东西——”谢凌雪把小几狠狠朝钟平掷去,吓得钟平慌不择路跑出门。   跑出去的钟平还在院子里叫嚣。   谢凌雪蹲下来,把脸埋在膝头,失声痛哭。   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安慰她,“姑娘,你这老跟姑爷吵也不是个事儿,这不是便宜了外头那个狐狸精么。”   谢凌雪摇摇头。   侍女说:“要不,今后咱们还是……别同林娘子来往……”   谢凌雪猛地抬起头,双目通红如渗血,冷声说:“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就回陈国公府去吧。”   “奴错了,姑娘恕罪。”侍女低下头。   谢凌雪用手背重重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对侍女说:“去打听一下,钟平说阿福和楚王又是怎么回事。”   侍女应喏。   谢凌雪十只拽紧自己的裙摆,努力将哭意按下,因为那种人渣哭,不值得。   “还有,去将阿福赠我的书拿来。” 第117章   钟平与谢凌雪吵了一架, 心中郁愤难消,也不在府里待着了,出门叫上一堆狐朋狗友去平康坊金娘子家里醉倒温柔乡。   “子舒兄, 今个儿怎么好叫咱们出来吃酒?”太常丞之子笑呵呵问。   “难道是你那温柔表妹伺候得不好?”领军卫左翊府中郎将之子表情十分猥琐。   钟平剐了他一眼,嗤道:“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表妹是你能说的?”   领军卫左翊府中郎将之子立刻一脸惶恐不敢言。   太常寺少卿之子打圆场:“康成兄口笨腮拙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何必跟他生气呢。”   “是是是, 愚兄不会说话,自罚三杯。”领军卫左翊府中郎将之子陪着笑,连喝了三杯酒。   钟平斜睨他,看他喝完三杯酒便不再理了,转头对太常寺少卿之子诉起苦来:“景周兄,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哇……我爹非让我娶陈国公的女儿,那妇人……半点贞静和顺都没有, 对我是又拍桌子又扔凳子,哪有把我这个郎主放在眼里。”   太常寺少卿之子没接话,钟平也不以为意, 接着说:“她还跟东平侯府那个小娘交好,那小娘能是什么好人, 勾了吴王又勾楚王,人尽可夫,我说了几句实话,她还冲我摔杯摔盏,我、我迟早要休了她!”   “子舒兄, 你喝醉了。”太常寺少卿之子说。   “诶诶,子舒兄说得对,”太常丞之子凑过来附和,“一个女人当什么官,天天喝一堆男人同进同出,谁知道她是当官还是做什么,呵呵呵……”   “就是,我看吴王和楚王也是昏了头,满京城贤良淑德的好女郎多得是,居然看上这么个小娘,眼都瘸了吧。”领军卫左翊府中郎将之子也跟着附和。   “谁知道是不是眼瘸,”钟平满脸不屑,“说不定就是那个嫁不出去的小娘故意编排的,想赖上两王爷。”   “行了行了,别说无关之人,喝酒。”太常寺少卿之子推了一把旁边伺候的名妓娘子,让她快些给爷们儿倒酒。   名妓娘子掩去眸中思量,妩媚笑着给钟平倒酒。   钟府里,钟夫人得知儿子才回来没多久又出去了,面上露出不悦之色,问侍女:“平儿说好了要在正院用晡食,怎么又出去了?”   侍女战战兢兢:“大、大郎君与大郎娘子争、争吵,然、然后就出、出去了……”   钟夫人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沉,半晌后,她吩咐身旁嬷嬷:“去把《女诫》拿给谢氏,让她好好抄写学习,都嫁进门多久了,还带着娘家的坏习气。”   不多时,谢凌雪眼睛上的哭痕还未消,接过正院嬷嬷送来的《女诫》,脸冷硬如石。   -   数日后,宣政殿常朝。   寒冬万事休,国朝无大事。   向皇帝行过礼后,众臣就准备等着侍中奏“外办”,钟鼓作,皇帝出,他们就散了去用廊食。   冬日里廊食凉得快,不赶紧去吃就得又用冷食了。   “陛下,臣有奏。”   一道声音再御史班列里响起,众臣循声望去,然后一凛,出列的是侍御史席慎行。   席慎行得了皇帝“准奏”之言,双手举着笏板,朗声说:“陛下,臣弹劾河南牧钟至果私德不修、教子不严,纵容其子污言秽语辱及皇子,藐视天家,大逆不道!”   众臣哗然,然而还没有完。   “臣弹劾太常丞郑襄……大逆不道!”   “领军卫左翊府中郎将陆元彧……大逆不道!”   “太常寺少卿马约……大逆不道!”   “太子司议郎蔡年……大逆不道!”   ……   一口气弹劾了十八位朝官,全部是以“藐视天家,大逆不道”结尾。   御史台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但这次他可不是风闻奏事,而是有实打实的凭据。   被仗弹的官员在朝堂上的,就得趋出待罪,席慎行不等这些被弹劾官员以及他们一脉的人发话,径直说:“十一月戊申,河南牧钟至果之子钟平、太常丞郑襄之子郑进、领军卫左翊府中郎将陆元彧之子陆玄、太常寺少卿马约之子马道易在平康坊金娘子家中,言语侮辱皇子,言‘吴王、楚王眼睛瘸了,圣人教子也不过如此’……”   “十一月庚戌,太子司议郎蔡年与其子蔡维城在西市乘风家食肆,其子言语侮辱皇子,言‘吴王鬼蜮,看上不安于室的小娘,比咱们太子殿下可差远了’……”   席慎行连珠炮似的将弹劾之人的罪状一一道来,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若要人证,也有。   他那笏板后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各个比米粒大不多少,都是各个弹劾事项。   弹劾理由里,不仅仅是辱及皇子一事,还夹杂着纵子行凶,贱买土地,闹市纵马,贿赂上官等等。   皇帝听完,直接下令御史台严查严办,绝不姑息,待罪的那些官员话都没机会说。   散朝后,林福把笏板往蹀躞带一插,转身时看向林昕,林昕笑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了席慎行一眼,后者回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时间倒回三日前,地点是玲珑珍器望春归绣楼二楼,林昉做东,请来交好的御史台侍御史席慎行,林福、林昕作陪。   酒酣耳热之际,林昉拿出一叠写满字的纸请席慎行帮忙弹劾纸上这十八人。   席慎行翻看后,放到一旁,笑着摇头:“伯朗这是让我做得罪人的事情啊。”   林昉给席慎行的酒杯里斟满酒,“谨言兄,你在侍御史这位子上有七八年了吧,就不想着动一动?”   “所以伯朗这是要让愚兄把人都得罪完,越动越回去?”席慎行看了一眼酒杯,没有喝。   “席御史可是曲解了家兄之意。”林福将一道爽口凉菜与一道油腻点心换了个位置,将爽口凉菜放到席慎行面前,刚才他夹得最多的就是这道菜,“御史台可不比其他衙门,不是熬资历就能升上去的,席御史不若先图外放,升了五品,待任满了再回京城,不定就是正五品御史中丞了。”   席慎行拿起筷子夹了几根凉菜,吃掉后才开口:“林员外说得轻巧,御史中丞的位子多少人盯着,某就怕外放之后就再回不来京城了。”   林福用下巴指了一下席慎行手边那沓纸,说:“这就需要席御史的投名状。”   席慎行寒门出身,考的明法科入仕,又在京城吏部考流内铨考了三四年才去了北边一县任县丞,熬了多年才熬到从六品下侍御史,然而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坎,没有家族没有人脉支撑,他迈这道坎迈了七八年都没有迈过去。   现在有人给了一个机会,究竟是赌还是不堵?   席慎行捏着酒杯,将杯中的土窟春慢慢喝完,对林昉笑:“一次弹劾这么多人,上至二品河南牧下至太常丞,弹劾成功了是一笔政绩……”   “不会不成功的。”林昉点点那沓纸,“这里都是查明了,有真凭实据的。辱及天家,这些人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哈哈……”席慎行大笑,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又给林家兄妹三人斟满,举杯道:“今日得见几位贤弟,实乃席某三生有幸,请满饮此杯。”   林·贤弟·福捏着酒杯无语了一息,才仰头将酒饮尽。   从玲珑珍器出来,兄妹三人告别了席慎行,回去的路上林昕终于问出心底囤积好久的疑惑:   “阿福,你给席御史的那纸上详实写了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福说:“我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林昉斜睨她。   “你们不用知道。”林福神秘一笑。   她才不会将深藏功与名的人说出来的。   时间回到现在进行时,侍御史席慎行弹劾的罪名皆是有理有据,推鞠都不用,直接就能按律办,且皇帝还说了,按律严办。   贪赃枉法的、收贿受贿的、行凶扰民的,该申饬申饬、该输铜输铜、该贬谪贬谪。   辱及天家的,辱骂朝廷命官的,白身一律施以笞刑,其父皆因教子不严被罚了俸,河南牧被皇帝连下三道诏书申饬,有几人且被连累贬谪。   要被罚笞刑的白身们还要根据严重程度不同,罚的数目也不同。   太常寺少卿之子最轻,罚笞二十。   河南牧之子钟平最重,罚笞一百。   金吾卫上门来抓钟平行刑时,钟平都不在自家府中,钟夫人出来喝止蛮横的金吾卫。   “这里是河南牧二品大员府邸,岂容得尔等放肆!”   “钟夫人,令郎做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领金吾卫将军职的楚王秦峰迤迤然走过来,挑着嘴角讥笑:“朝廷诏令都敢违抗,钟夫人是不把圣人放在眼里,妄图大逆不道吗!”   “你——”钟夫人脸色丕变。   秦峰嗤了一声:“妇人多嘴饶舌,连教个儿子也教不好,皇子贵戚、朝廷命官都敢口出秽言,钟夫人,你真当金城大长公主的遗泽还好用?”   钟夫人闻言晃了晃,摇摇欲坠,若不是嬷嬷及时扶住她,她恐怕就摔倒在地了。   秦峰懒得再看这等妇人,一声令下,让金吾卫去搜钟平出来。   “楚王,大郎君真的不在府里,他在表姑娘那里……”一个小丫鬟发着抖,说出了一个地址,正是钟平置外室的所在。   “闭嘴!”钟夫人努力维持着大家主母的风度,指着小丫鬟对身边嬷嬷说:“把这个背主的贱奴嘴堵了,拖下去。”   秦峰一声轻笑:“本王曾听人说,钟至果的儿子还未成婚就置了外室,把陈国公府的脸面踩地上,原来是真的。”   “这是诬蔑!”钟夫人阴沉着脸,咬牙说:“楚王即便贵为皇子亲王,焉能随意以莫须有之罪侮辱旁人。”   “哈哈……”秦峰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朗声大笑数声,笑够了,笑得钟夫人脸色更难看了,才说道:“钟夫人这话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尔等以莫须有之罪侮辱朝廷命官,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还好意思说旁人不是。”   “钟夫人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听说也是饱读《女诫》长大的,”秦峰讽刺道:“教出个猪狗不如的儿子,钟夫人也不过如此。”   钟夫人脸白如纸,想要反驳,但秦峰懒得听,一挥手让金吾卫去那外室的地儿把钟平抓来。   金吾卫中郎将从钟府里端了一把圈椅来,在秦峰的指挥下摆在了钟府乌头门前,他一屁股坐下等着,周围渐渐三三两两聚了人围观。   不多时,金吾卫把衣衫不整的钟平给抓了人,丢在了钟府门前大街上,中郎将大声说:“此人脑生反骨,言语大不敬,辱及圣人,侮辱皇子,辱骂朝廷命官,实为大逆不道。现判笞刑一百,以儆效尤!”   钟平都已经吓傻了,被金吾卫压着脸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   门里面,钟夫人听到“笞刑一百”,当即就昏了过去,嬷嬷着急忙慌地把她送去正院,又使唤侍女去叫府中良医。   一直隐在暗处的谢凌雪和钟府庶子庶媳庶女们走了出来,谢凌雪站在一个最好的位置看钟平被笞打得惨叫不断、痛哭流涕,心里简直痛快极了。   秦峰似有所感,回头看到谢凌雪,想起见过的她出嫁前明媚活泼的样子,对比现在的削瘦苍白,心中泛起丝丝不忍。   “谢娘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凌雪一愣,好半晌才向秦峰福了福,说:“多谢楚王提点。”   秦峰笑说:“本王也是受人所托,你不来,本王也是会让人把你叫出来,好好看着钟家不肖子的嘴脸罢。”   谢凌雪手握成拳,笑了:“多谢王爷。” 第118章   朝中三品以上的实权高官就那么些, 下面的人想上去,可不得就让上面的人让位置。   二品河南牧,几乎是一名士大夫能攀登的尽头,在往上的一品三师三公除非有天大的功劳——如定国公李骥, 不然就是死后皇帝赐予的哀荣。   钟至果因儿子口无遮拦, 被皇帝连下三道诏书申饬, 脸面全掉地上碾落成泥了。   无人知道他在东都接二连三接到诏书以及家书时的心情,但其他人不会管他心情如何郁闷,像嗅到血腥味儿的鲨鱼一样,就追了上。   一时间仿佛全朝上下都在找河南牧的茬,墙倒众人推,不外如是。   钟家上下为接连不断的弹劾焦头烂额, 钟平趴在床上哀哀叫痛, 谢凌雪回了娘家, 开门见山同父亲母亲说:   “我要和离!”   陈国公夫妇惊呆了。   “这……”陈国公夫人举棋不定地看向夫君。   “不行!”陈国公断然拒绝:“这时候你提出和离, 别人会认为我们陈国公府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谢凌雪火热的一颗心瞬间犹如置于冰天雪地,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嘲讽表情:“我们陈国公府难道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吗?”   陈国公夫妇愕然看着女儿, 不敢置信这是从女儿口中听到的话。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啊……不需要五世,陈国公这个爵位已传三代,大兄得降等袭爵,你们着急了,就把我卖个好价钱, 指望河南牧能帮一把亲家。”   谢凌雪找了张圈椅坐下,嘲道:“可惜,你们眼光着实不好,挑来选去,就选了钟家这么一个外强中干的。”   “雪娘!”陈国公夫人喝道:“你怎能这样跟父母说话,谁教你的?!”   “母亲,你是不是想说我是在婆家学坏了?”谢凌雪哈哈一阵大笑,“你与我那婆母难怪会看对眼,真是一模一样的。你知道吗,我那婆母常常训我把娘家的坏习惯带过去了。一个怪婆家教坏我,一个怪娘家教坏我,哈哈哈……”   陈国公夫人脸一阵青一阵白,无助地看向夫君。   陈国公虽也是又惊又怒,一会儿气愤亲家不地道,一会儿气女儿不争气,半晌才压下心底滔天的怒火,尽量温声对女儿说:“哪个新妇不是这样过来的,多听你婆母的话,敬爱丈夫,孝顺舅姑,和睦妯娌,日子总会过好的。”   “然后等将来某天跟着他们一起成为阶下囚,或者被流放边远苦寒之地?”谢凌雪淡淡说。   陈国公一哽,终于在女儿进门这么长时间后,正眼看女儿的模样。   苍白,削瘦,两颊凹陷,目光沉郁,表情嘲讽。   出嫁才一年多,谢凌雪完全变了一个人,曾经面盘圆满、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被留在了出嫁之前,现在的谢凌雪,说一句怨妇都不为过。   “雪娘,你……你受苦了……”   陈国公终于说出了关心女儿的话,然而谢凌雪已经不需要了。   刚出嫁时,被婆母苛待被小姑刁难,她回娘家哭,父母让她忍。   发现钟平把他心爱的表妹安排在外头,俨然是另一个正房正妻,她回娘家哭,父母让她忍。   被钟府的刁奴暗里欺辱她找由头罚了刁奴,却被婆母以不贞静贤惠为由罚抄《女诫》,时候她回娘家哭,父母还是让她忍。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她忍,她有什么错?   “父亲也不用怀柔了,无论如何我是和离定了。”谢凌雪目光坚定看着父母,“就算告到京兆府,被打板子,我也要和离。”   陈国公夫人慌忙说:“你别说气话,顶着和离妇人的名头,你今后怎么生活,难道你喜欢被人指指点点?”   谢凌雪哼道:“我何必要管别人的看法,别人是给了我饭吃还是给了我衣穿,还得我处处看不相关人的脸色?”   她说罢,起身向陈国公夫妇行了一个大礼。   “父亲,母亲,您二人若还有一丝怜惜女儿之心,便去钟府为女儿和离,将女儿带离那个火坑。如若不然……”   谢凌雪没有再说,眼中却都是鱼死网破的决绝。   陈国公夫妇被她的决绝震慑住,陈国公夫人到底不忍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走上绝路,抓着陈国公的衣袖,哀戚道:“夫君,就……就让雪娘和离了罢,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看她受苦,我心痛啊……”   谢凌雪从进来就一直干涸的眼眶忽然湿了,却强忍着不肯落泪,只直直盯着父亲。   陈国公在心中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松口:“罢了,罢了,夫妇之因,三世结缘,结缘不合,想是前世冤家,便……遂你愿了罢。”   啪嗒——   眼泪从脸颊滑落,掉在地上,本该是没有声音的,但谢凌雪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如雨滴坠落,如大石放下。   “谢父亲大人成全。”   她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   谢凌雪再回到钟府,就开始着手清点自己的嫁妆,钟家虽然内里龌蹉,却没有占媳妇的嫁妆,谢凌雪的嫁妆都自个儿好生收着,清单好装箱,就等和离之后让兄弟来帮忙抬走。   陈国公也没有拖延,先是去了一封信给远在东都的钟至果,斥责他家苛待自己女儿,桩桩件件血泪一一列出。   钟至果收到信后,立刻打发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回京城,先稳住亲家,他自己也没想到儿子竟然把妻子的外侄女给置为了外室,简直荒唐。   然不等钟至果的亲信回到京城,陈国公夫人就带着几个儿媳上钟府闹了,还把钟平的外室给捉了来。   钟平听了,也不顾自己还没有好彻底的伤,匆匆赶去正院。   那表妹一看到他就扑了上去,缩在钟平怀里嘤嘤嘤。   “好呀,你还说没这回事儿,看看这是什么!”陈国公夫人指着抱在一起的俩人,对钟夫人怒目而视:“结亲之前,你是怎么同我说的?你就是这样善待我女儿的?”   钟夫人脸色难看得很,朝侍女使个眼色,去把那对丢人现眼的拉开。   “亲家母,男子优秀,自然会有狂蜂浪蝶扑上来,你可听别人胡说,平儿对谢氏向来爱重。”钟夫人一力否认,上一刻还阴沉着脸,转头就带上和煦的笑容:“此人是我的外侄女,年幼失怙,母亲改嫁,我就把她接过来教养,谁知是根上不正,竟勾引平儿。这不,谢氏嫁进来之前我就把她移出府,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情了。”   表妹听了钟夫人这样说,嘤嘤嘤更大声了,一双眼睛如盈盈秋水望向钟平,钟平被看得心头一颤,朝钟夫人唤了声:“阿娘……”   他都没出口,就被钟夫人严厉打断:“你伤还没好,还不去好生休养!”   钟平还要说,旁边的侍女上前来劝说:“大郎君,您这伤都还没好,还是回去休养吧,这里有夫人在呢。”说着就去拉他怀里的表妹。   “表哥,表哥救我……”   “滚开——”   侍女去拉表妹,钟平护着她一脚把侍女踢开,钟夫人差点儿拍案而起,陈国公府众人冷眼看着。   陈国公府的大儿媳徐氏幽幽说:“钟夫人说贵府的表姑娘勾引了你家大郎,我瞧着不像呀,分明是郎情妾意么。若早知你家有这么个表妹,我家是绝不会将小妹嫁过来的,你们这是骗婚。”   被一个晚辈这样说,钟夫人脸上挂不住,阴沉沉说:“谢家媳妇这话说得也不脸红,你家当初与我家议亲,不就是想让我家郎主提携一二,让你夫君同等袭爵么。现在我家只是有些波折,你家都迫不及待撕破脸,嘴脸也太难看了吧。”   徐氏呵呵一笑:“这京城里能提携我家的可不止你钟家,要知道你家大郎是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就算失了这个爵位,也不会与你家结亲的。”   钟夫人冷笑:“你家那世子也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涉及自己儿子,陈国公夫人不能忍,暴跳如雷道:“我儿子什么样不需要你来评论,但你儿子已经是废物了。也别跟我再扯东扯西,今日就签了和离书!”   “和离?”钟夫人也不维持表面的和煦了,阴森森说:“你想得美!我钟家只有休弃之妇,没有和离之说!”   “你——”陈国公夫人指着钟夫人浑身颤抖,陈国公府的几个儿媳亦是脸色难看至极,倒是谢凌雪半点儿不变脸色,仿佛早就料到了一样。   钟平这时也高声说:“说得对,我家没有和离之说,谢氏不敬郎主,不贤良,不孝顺,若一定要求去,也行,我今日就给你们一纸休书!”   陈国公夫人气得狠了,指着钟平,又指着钟夫人,怒吼:“你们别欺人太甚!”   钟夫人彻底撕破脸皮了:“欺你又如何,谢氏嫁进我钟家,生是我钟家的人,死是我钟家的鬼,由不得你们谢家做主了。”   钟平恶意地看着谢凌雪,“娘子是想让为夫休了你吗?”   谢凌雪苍白着脸与钟平对视,片刻后猛然起身,缓缓几步走近钟平,右手探入左边袖笼拿出一把匕首,拔.出.来扔掉匕鞘,闪电般指着钟平的脖子。   钟夫人吓得失声大叫,陈国公府的人亦是大惊。   “你……你干什么?”钟平颤抖问,缩着下巴使劲儿瞄脖子处的匕首,就怕谢凌雪一不小心捅了自己。   谢凌雪连鸡都没杀过,更别说杀人了,此时手也是抖的,但她强撑这不让人看出来她的虚弱,故意恶意地慢慢说:“夫君,你想死吗?”   “放手,把刀放下!”钟夫人大喊:“谢氏,你要是杀了平儿,我保证你今天血溅三尺!”   “那就一起死啊!”谢凌雪大吼,“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雪娘,你、你冷静一点儿。”陈国公夫人哭着说:“为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渣滓赔上你自己,不值得的。”   “就是啊,为了个人渣赔上自己,不值得的。”   不同于在场所有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众人悚然一惊,就见门外一群金吾卫,簇拥着中间的楚王秦峰,还有一个屯田员外郎。   说话的是林福。   她一身深绿官服与楚王并肩而立,脸上笑容戏谑,目光投向谢凌雪,满满都是不赞同。   “阿福……”谢凌雪哭着喊了林福一声。   “好了好了,我来了,乖啦,把匕首放下,剩下的交给金吾卫。”林福走到谢凌雪身旁,轻轻把手放在她握匕首的那只手上,看她不抵触,便把匕首收走。   钟夫人回过神来,对林福吼道:“你竟敢擅闯我钟府。”   “钟夫人误会了,本官是跟着金吾卫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来的。”林福笑眯眯说:“金吾卫要锁拿贵府大郎君钟平去大理寺受审,我只是顺道来看你府上的热闹。”   钟夫人看着秦峰,都没有人来跟她报前头来人,可见府中上下都被金吾卫给控制了。   秦峰一挥手,一队金吾卫立刻涌进来,当场把钟平拿下。   “住手!住手!”钟夫人彻底乱了方寸,冲上去拦着金吾卫。   “我儿犯了什么罪,你们竟敢锁拿我儿,我儿是金城大长公主之孙,皇亲宗室,你们敢,你们敢……”   秦峰说:“钟平盗用贡品,现锁拿关入诏狱等候受审。”   钟夫人一顿。   钟平顿时哭喊:“阿娘,救我,救我……”   秦峰对钟夫人哂道:“看来令郎也知道自己犯了大罪了。”   那头林福低声安慰谢凌雪,看到了一旁花几上的和离书,瞅了这架势,立刻了然——钟家不肯签。   她朝秦峰打了个手势,请他等了一下,得了允许后,她拿着和离书走到钟平面前,说:“签了。”   钟平哭喊救命声一顿,看是和离书,立刻瞪大眼,从鼻子里喷气,咬牙:“做梦!我若有罪,谢凌雪也是罪妇,陪我流放!”   “想什么呢,只有你这亲亲表妹才会陪你。”林福一指缩在一边的表妹。   表妹被金吾卫吓死了,拼命摇头。   “啊咧,原来你的亲亲表妹也不陪你,啧啧……”林福摇摇头,把和离书让谢凌雪先拿着。   众人就见她双手抓住钟平的肩膀,全身紧绷,右膝猛地提起,以最大的力量猛击钟平的胃部。   嘭——嘭——嘭——   她动作飞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钟平就已经被她打得弯腰猛咳呕吐痛苦呻.吟,若不是两名金吾卫提溜着他,这会儿已经倒地上去了。   钟夫人看儿子被打,尖叫一声:“你……你竟敢殴打皇亲……来人!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锁拿了!”   林福手一摊,说:“我刚刚打人了吗?”   她看向楚王。   秦峰忍笑:“没有。”   她看向金吾卫们。   金吾卫们齐声:“没有!”   她看向陈国公府众人。   陈国公府众人呆呆摇头:“……没有。”   最后看向钟夫人,笑眯眯:“你看,没有。”   钟夫人脸色胀紫,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林福再把和离书拿到钟平面前,一声喝:“签不签?”   钟平一抖,看林福似要再打人,受不了地大喊:“我签,我签。”   林福让人把笔和朱砂拿过来,还颇为遗憾:“我这几年风雨不辍练习射、御功夫,早就想试试我的练习成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打得太少?   钟平又是一抖,也不拖延了,飞快签了和离书。   林福将和离书交给谢凌雪,并教育道:“对这种狗男人,你讲理是讲不通的,狗又不会听人话,这种情况下,打一顿就好了。但动刀呢,是最下乘的,要一不小心把他捅死了,你还得赔命,人给狗赔命多不划算。”   谢凌雪破涕为笑:“多谢阿福,我受教了。”   秦峰看林福完事了,便让金吾卫将钟平带走。   他看着林福的目光有种异样的神采,说道:“林员外同我一道走吗?”   “今日多谢王爷,下官在此还有点儿事。”林福拱手行礼。   秦峰点点头,就带着金吾卫以及搜出来的丢失贡品,抓着钟平,离开了钟府。   钟夫人去拦,被金吾卫一把推开,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走吧,谢夫人去叫些人来,帮凌雪收拾东西,带她回家。”林福说着,率先出了去,没看地上的钟夫人。   陈国公府的人亦鱼贯而出,无视痛哭的钟夫人。 第119章   谢凌雪的嫁妆、行李早就收拾好了, 陈国公世子带着仆役们上门将妹妹接回家, 重又在她出嫁前住的小院里安置好。   陈国公府的大管家拿着和离书去京兆府办文书, 办好文书后, 谢凌雪便又是单身了。   林福从钟府一路跟着到陈国公府, 看着谢凌雪安顿好。   少顷,陈国公也过来了, 瞧着女儿哭肿的一双眼,叹息:“回来了就好。”   “父亲……”谢凌雪红着眼唤了声。   陈国公又叹一声,想了想,说道:“不如让你母亲和嫂子们陪你去温泉庄子上散散心吧。”   谢凌雪顿了顿,抬头看着父亲。   陈国公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骊山的温泉圣人都赞过, 咱们家那庄子景色也很不错。”   谢凌雪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知道, 外头定会说她和离之事,流言如刀,哪怕不是她的错,恐怕在大多数人眼中也是她不贤良才会与夫婿离心。   世事就是这么艰难,对女子诸多苛刻。   想必父亲也是为自己好……   谢凌雪张开嘴,正想说声“好”,不料林福先出声, 不让她有机会把话说出来。   “世叔,凌雪怕是没空去温泉庄子散心了。”林福说:“侄女已与南山书院的山长说好,过得几日, 凌雪就去南山书院上课。”   陈国公府众人都惊愕地看着林福。   谢凌雪也惊愕地瞪大了眼。   “去、去女学?”陈国公夫人都语无伦次了,“雪娘都这、这么大年纪……”   林福笑道:“世母说笑了,凌雪不过十七八而已,青春年少,怎么就年纪大了。”   陈国公一甩袖,拒绝道:“不行!她去女学能干什么?上赶着……”   他没有将话说完,但无论是谁都听出了里头的未尽之意。   谢凌雪神色黯淡下来。   林福脸上笑容淡了,她盯着陈国公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读书,考科举。”   陈国公双目瞬间睁大了,脸色都红了,看看林福,又看看自己的女儿,他想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林福这么大个屯田司员外郎杵在这里,她可是她那一榜制科的状元。   “世叔,你在刑部领了个‘检校’的闲职,谢家兄长在史馆领了个闲职,其他兄长都没有入仕,瞧着也就……还不如让你女儿去挣你们陈国公府的荣耀。凌雪聪明着呢,定能光耀你家门楣。”林福这话说得特别不客气,简直是把陈国公府所有男丁的脸面踩脚下并使劲儿碾。   先头谢凌雪来找她耍,情绪不对,问又不说,林福便留心让人去查了陈国公府和钟府。   好么,她的小伙伴竟然欺负成那样儿了,且陈国公府不仅不为女儿出头,还时时叫女儿忍着。   林福就特别看不上了陈国公了,这与卖女求荣有何区别。   要不是钟至果被弹劾,钟家接连出事,恐怕陈国公还不会答应让女儿和离,没有娘家撑腰的谢凌雪要和离谈何容易。   现在好不容易踹了渣男回到家,做父亲的不仅不为女儿撑腰,要担心她会给自家丢人现眼。   真是……   越想越气!   林福又说:“林某瞧着你这几位儿媳也是聪颖之人,不如也一道去南山书院学习,日后考了科举过了吏部铨选,同朝为官也好有个照应。”   陈国公胀红了脸,陈国公世子与兄弟们胀紫了脸,陈国公的儿媳们眼神飘忽不自在,陈国公夫人满脸茫然。   林福抄着手,一副静静看好戏的模样。   “贤侄女说笑了,”陈国公到底自持长辈身份,又不敢得罪如今烜赫一时的东平侯府,把怒气憋住,说话不免就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雪娘若是愿意去女学便去罢,总归有些事做也是好的。”   谢凌雪立刻向父亲行大礼:“谢父亲成全。”   “呵呵,呵呵,为父前头还有点事儿,你们说话。”陈国公飞快离开,很有些心虚得慌不择路的样子。   又或许是怕自己压抑不住怒气?!   林福歪歪头,很不尊老地想。   谢家的儿媳们只听公爹说让小姑去女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们松了一口气,然嫡长媳徐氏心底有一丝自己都忽略掉的失落。   夫君走了,儿子媳妇被打发走了,陈国公夫人这会儿才能好好谢谢林福。   “今日若不是贤侄女,恐怕事情还不能善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世母不必言谢,人必自救而后人救之。”林福看着谢凌雪,缓缓说:“救凌雪的始终是凌雪自己。”   “阿福……”谢凌雪握住林福的手,眼泪又涌了出来。   “行啦,别哭啦。”林福拍拍覆在自己右手上的柔荑,“今后还有更多艰难地日子,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谢凌雪看着林福,目光坚定地说:“我不怕!”   林福微笑。   -   从陈国公府出来已经快要宵禁时间了,林福紧赶慢赶回家,偏中途还遇上紧赶慢赶回府的楚王秦峰。   这眼瞅着不多时就要宵禁了,楚王受了她的礼不老老实实回府去,还要拦着她在街上闲聊!   “钟平才关到诏狱,审都没审,自己就把什么都招了,钟至果的二品河南牧还不定能不能保住,这儿子反正是保不住了,至少徒刑是没跑了。”   林福并不关心一个人渣会受什么刑,谢凌雪和离后,钟平于她而言就是个人品很渣的路人甲而已。   “王爷,下官赶时间,告辞。”林福抱拳,打马要走。   “诶诶,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吗?”秦峰问。   “宵!禁!”林福咬牙,“难不成楚王能替下官受了武侯的板子?”   秦峰:“……”   林福:“告辞!”   不等秦峰再说话,林福打马跑飞快,几个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秦峰失笑,摇摇头,他倒是忘了宵禁了。   “大王,快宵禁了,咱们赶紧回府吧。”楚王亲事典军小声说。   秦峰一甩马鞭,“行,回府,省得被武侯捉住了打板子。”   典军无语,腹诽:哪个武侯不要命了,敢打亲王的板子。   那边,林福踩着暮鼓鼓声回到家,林昉在前头等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问道:“陈国公府的事解决了?”   “把钟平哪个狗男人揍了,就签了和离书。”林福把缰绳扔给小厮,让他把马牵去马厩,对兄长说:“金吾卫在钟府搜到了不少贡品。”   “你现在别去期远堂,祖母正在气头上。”林昉拉了一下林福。   林福就很无语:“贪盗贡品的是王家表叔,拿贡品到处贿赂的也是王家表叔,收受贿赂的是那些立身不正者,祖母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昉说:“王家表叔的案子过去那么久了,你又把它翻出来,还拉了一批人下水,河南牧都卷入其中,圣上一怒之下怕是会加重王家表叔的刑罚,祖母一时想不通才生气的。”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天天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也不看看自己干净不干净。”林福嗤笑一声:“再说了,我只是让人把这判得不甚明白的案子翻出来而已,把案子搞大的又不是我。”   林昉摇头,虚点林福两下,“总之,你今天还是不要去期远堂了。”   他是赞同妹妹的,哪有只让别人泼脏水恶心自己,不让自己报复回去的道理。   “行叭,等休沐我陪祖母去慈恩寺上香,伺候她老人家,这样总能消气了吧。”   “也行,我让你嫂子一块儿去。”   “说起嫂子,四兄的媳妇儿还没选好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负责给四弟选媳妇儿。”   “你身为兄长,难道不该关心一下弟弟的终生大事?”   “有你嫂子关心就成。”   “阿兄,你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因为嫂子能干就把什么事情都扔给她做,你这样与巨婴有何异?”   好好聊着天却被人.身.攻.击,林昉简直想行使一下长兄如父的职责了。   林福一下想到自己在陈国公府里拿来堵陈国公的话,顿时眼睛一亮,兴奋说:“大兄,不如让嫂子去南山书院读书,嫂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说不定过得几年咱家又出一个状元了。”   林昉如遭雷击,“……你嫂子去南山书院读书了,咱家谁来管?”   林福说:“嗐,定好规章制度,规定每一个岗位的工作内容和职责范围,做好绩效考核,做得好赏做得差罚,犯大错的卖掉,形成流程化制度化管理,哪里还需要嫂子一天到晚忙。”   林昉:“……”   “不如咱们去问问嫂子,看她想不想去南山书院读书吧。”兄妹俩已经走到景明院和春和院前的岔路了,林福二话不说就往春和院走。   林昉无语跟上。   春和院里,李敏月正在哄一双儿女睡觉,听侍女来报五姑娘来了,她立刻就去了正堂。   林福见到李敏月,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出乎林福意料之外,李敏月摇头说不去。   “为什么啊?”林福惊讶问。   “我若去读书,这偌大一家子谁来管?阿狸阿薇谁来管?”李敏月说:“阿福,人各有志。我呢,只想一家子和和美美,长辈慈和,夫君爱重,儿女孝顺,妯娌和睦。”   林福点点头,表示理解。   李敏月很重规矩,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但她重的规矩不是理学推崇的女子卑微,而是各司其职。   在她看来,男主外女主内天经地义,管理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夫君给了她足够的爱护尊敬,她就该回报夫君一个清净无扰的后院。   “行叭。”林福说:“假如有一天我阿兄敢对不起你,你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揍他,拳打渣男我最会了,今天才揍了一个。”   李敏月愉悦笑说:“好,假如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找你帮忙拳打……你阿兄。”   林昉十分无语。 第120章   前太府寺右藏署令王义盗用贡品案时隔一年多再被翻出来, 第一个被办居然是河南牧钟至果, 一时间收过王义礼的人都赶紧回去看自己收的是不是贡品。   原以为办了王义一人这案就算结了,谁知都快两年了还能被翻出来追究一部分没在王义家中找到的贡品去向, 这王义真是害人不浅。   钟至果作为金城大长公主之子, 皇亲宗室, 府中用些贡品, 哪怕是来路不明的, 皇帝心情好呢,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归还贡品再输铜赎罪,最多打击板子也就没事儿了。   但这次皇帝明显心情不好,下诏着大理寺严办。   钟至果牧守东都,要说多清廉是不可能的,满头小辫子端看皇帝愿意不愿意抓。   看准皇帝意愿之后,接下来就有无数大臣“为君分忧”了。   整个冬日,钟至果与其亲近官员都在奔走,与各方势力博弈, 太子也在其中出力不少。   直到公廨田里改良了植株高度的春小麦再度播种实验,钟至果的处理结果才出来。   几方势力共同作用下, 钟至果的河南牧是一定保不住的, 他被贬去了邵州任刺史。   邵州乃下州,户万七千七十三,口七万一千六百十四。唔,油水是没什么油水了, 但地理位置还行,总比西南山瘴之地或西北苦寒之地要好。   钟家一夕之间门庭冷落,平日来往勤的人家,现在避之唯恐不及。   而王义对钟家的主要行贿对象钟平,被判了流放银州徒二年,这还是看在他是宗室,金城大长公主之孙的面上,不然至少要徒三年。   他的亲亲表妹并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去银州吃苦,她是父亲离世母亲改嫁有没有兄弟被钟夫人接来京城,钟夫人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给她立了女户,二人无媒无聘,钟府要勉强她,她就敢去京兆府喊冤。   钟平气得大骂,一会儿骂谢凌雪是丧门星,自从娶了她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一会儿骂表妹薄情寡义淫.荡无耻,要不是她眼皮子浅想要那些贡品,家中也不会出事。   总之错都是别人的,跟他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陈国公府让女儿和离之事,起先许多人都说犯傻毁了女儿一辈子,还说男子置个外室而已,总归是动不了正妻地位的,何必如此较真,谢氏太不贤惠太不大度。   等钟至果被贬谪、钟平被流放之后,世人又说,这陈国公府还真有先见之明,要不然就得跟着钟家倒霉了,那谁谁也是他家姻亲,现在也被连累关诏狱里两个月了都没有音讯。   陈国公与夫人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都对外头那些对嘴饶舌的人无奈了。   “真是……什么话都让这些人说尽了。”陈国公苦笑。   “唉……算了吧,管他们说什么,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陈国公夫人叹息一声:“这国公的爵位,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总归是我生的儿子没本事,若有本事,他自己也能给自己挣爵位。”   陈国公握住妻子的手,苦涩说:“是为夫没有本事。”   陈国公夫人反握住夫君的手,想安慰他,但一时也不知该找什么合适的话来说,想了想,道:“说起来,雪娘读书太刻苦了,她院里的丫鬟说她时常点着灯读书读到亥时,我都说要她别这么拼了,仔细把眼睛看坏了,她是半点儿也不停。”   陈国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劝劝雪娘无需如此自苦,咱们家门第再差也是国公,不需要她来光耀门楣,父母兄嫂也不会不养她的。”   陈国公夫人答应着,去跟女儿说了,谢凌雪听了,柔顺笑着答应,当晚还是看书看到亥时。   她没跟任何人说,她这么努力并不是为了光耀门楣,她只是想自己做自己的主,再不被像货物一样嫁去别人家交换利益。   因此,她可以忍受别人的嘲笑,忍受南山书院里被刻意孤立,忍受无数的背后指指点点的手。   因此,她努力地学习一切男子要学习的知识,不懂的就追着书院的博士们请教,每月考核都争取拿到甲等。   她,再不会把任何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父兄。   万年县公廨田里,林福、康谷、吴毅庭、董慈等人带着农学所的学子们正在田间地头上实验课,仅有的两台显微镜(一台还是林福从皇帝手中请来的)被带了出来,由专门几人小心翼翼护着。   此时,冬小麦在起身拔节期,春小麦正在出苗。   农学所今天只看冬小麦,不看春小麦。   先给学子们上课的是皇庄总监董慈,他是种麦的老把式,又和林福一起实验改良小麦品种几年,在耕作方面比林福要拿手得多。   “拔节时候,要注意好区分麦田,长势好的为甲等田,次一点的就乙等田,不同等的田,肥水的施用也要区分开来。甲等田根据地力可以把施肥、浇水的时间推迟到拔节快结束的时候,结合浇水来施肥,要控制麦秆徒长,防止伏倒,促使穗大粒……粒……粒……”   众人听他“粒粒粒”粒半天没下文,其中一名学子不由发问:“董博士,粒什么?”   董慈直直看着东南方没了声。   众人就也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齐齐抽了一口气。   只见东南方远远能够看到无数护卫拱卫着中间的几十辆马车,打头的几辆马车为象辂、白铜装饰、青油纁、红锦络带。   这样的马车只有公主、亲王妃和一品外命妇才能乘坐。   待走近了些,众人就可看见马车顶上还装饰了金,一品外命妇可以排除了,在京的亲王都没有王妃。   破案了,马车里的是公主。   “公主来此地做什么?”   “后头还有好多马车,难道是……?”   “没想到有幸能见到公主呢。”   农学所的学子们窃窃私语。   林福、董慈、吴毅庭等人皆一脸懵逼,互相对视一眼,看这车队的确是向着他们这儿来的,便一齐从麦田里出去,迎上前去。   车队停下来,马车里的人陆续下车,不出几人所料,都是在南山书院读书的贵女们,以及南山书院的山长、博士和助教们。   “下官请诸位公主殿下安。”林福等人拱手行礼。   五六七八四位公主走过来,最大的五公主出声:“免礼。”   林福直起身,就听到一声哼:“原来你就是屯田员外郎林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三头六臂呢。”   林福瞅着说话很不客气矮墩墩胖乎乎的公主殿下,道:“回八公主,三头六臂的那是夜叉,下官不敢当。”   “你怎么知道我是八公主?”八公主气呼呼哼。这个人,把她害惨了,她跟她誓不两立。   两月前皇帝兴之所至检查公主们的功课,八公主十个问题十个答不上,把皇帝气得不行,罚了八公主抄书,抄的还是《论语》。   八公主哭唧唧抄了一个月总算抄完了,拿去给父皇过目,又被批评说字丑,被她父皇赏了一尺厚的字帖。   当时在紫宸殿,她得到一尺厚的字帖,当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悲伤地嚎啕大哭,把她父皇搞得是哭笑不得,越哄哭得越厉害,含糊不清地控诉“父皇不喜欢我了,父皇不喜欢我了”。   无奈,皇帝只能把女儿带在身边哄着,那一整天来觐见的朝臣都可以看到在皇帝御案旁的小书案上,八公主认真描红的身影。   林福答:“因为八公主年纪最小。”这显而易见。   八公主瞪着林福,又哼:“算你聪明。”   林福:“……多谢夸奖?”   八公主:“我没有在夸你,哼!”   林福无语,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让她每句话不是“哼”开头就是“哼”结尾。   她试探地问:“敢问八公主,是不是特别喜爱太子殿下?”   “太子?”八公主一脸茫然,“没有啊,我最喜爱的是九兄。”   林福心说:那你为什么要学太子的说话模式。   看妹妹似乎要把话题越扯越远,七公主赶紧打断了八公主将要出口的话,对林福说:“林员外,我等今日是来田间地头学习的,有劳林员外指点一二。”   林福:“……”   董慈、吴毅庭等:“……”   农学所的齐齐看向南山书院的山长,让他给个说法。   山长是弘文馆里的饱学大儒,顶着农学所一众犀利的目光,笑呵呵捋胡子:“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到了田间地头,方知农人艰辛。老夫得知农学所这些日子每三日就在田间授课,便也带着弟子们来学习。还请农学所诸位博士不吝赐教。”   农学所诸位博士:“………………”   “诸位?”   农学所的诸位现在很想抓着南山书院山长的衣襟大吼:你看看你那些弟子,一个个犹如出来踏青的一样,哪里像是出来学习的!啊!!!   林福当机立断,打了个手势让人赶紧把两台显微镜藏好,做一台显微镜耗时耗力耗钱,可别让来踏青……来学习的贵女们给弄坏了。   “既如此,诸位便排好队,跟本官来吧。”林福负手在身后,对叽叽喳喳的贵女们说。   谢凌雪飞快地排到林福面前,冲她笑了笑。   林福会以一笑,让人去附近庄子上拿了几套新的种田套装来,公主们各一套,谢凌雪有一套,再多就没有了。   “呃……林员外……”一位南山书院教正经的博士示意还有这么多人呢。   “新的没有了,”林福手一摊,“咱们这些人穿过的,总不好让这些贵女们穿吧。以后再有这种事,请先跟农学所预约。还有,自带装备。”   “凭什么就只有谢凌雪有?”后头一群贵女里,一个尖尖的声音大声说。   林福循声看去,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一脸挑衅。   “本官跟谢凌雪关系好,愿意给她,你有意见?”   “有!”   “哦,憋着。”   “……”   小姑娘面色发青,眼泪都在眼眶里了,周围却没有一个小姑娘上前去安慰她。   当然了,也没有一个人去跟谢凌雪说话,小姑娘们都是离她离得远远的,仿佛害怕被传染上什么瘟疫一样。   “那是钟平的亲妹妹。”谢凌雪小声对林福说。   钟至果去了邵州,钟平流放银州,钟夫人带着女儿和庶子庶媳庶女们留在京城,钟小娘子还在南山书院上课,总找谢凌雪的茬。谢凌雪看她年纪小,忍了她几次,后来她变本加厉,她也不惯着了,狠狠警告过一次就老实了不少,只常用言语刺谢凌雪。   几位公主和谢凌雪都换好了种田套装,林福就带着这些贵女们下了地,也不敢让她们做什么,省得把她的小麦给折腾坏了,教她们辨认了小麦植株和野草的区别,又带去认了一下肥料。   肥料把贵女们搞得一个个花容失色,避之唯恐不及,直说怎么可以让她们看此等秽物,委实用心险恶。   农学所众人:“……”   这些一部分是生产出来的化肥,一部分是腐熟了的农家肥,农家肥虽然是那些什么做的,但是都做了除臭处理啊,有那么可怕么?!   那要是去看堆肥的肥槽,这些贵女们还不得昏倒?!   你们吃的东西可都是这些“秽物”种出来的!林福想吐槽,但再想想,还是算了。   赶快带这些贵女们离开了肥料区,再带着她们去围观了役农给麦田喷洒广谱杀菌剂。   “这些杀菌剂是为了预防条锈病、赤霉病之类的小麦病害。”   贵女们叽叽喳喳问条锈病赤霉病是什么,林福把防治病虫草害专家吴毅庭抓过来,让他来解释。   吴毅庭一脸惊恐,被迫赶鸭子上架,被贵女们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问得头大。   躲去一旁的林福忿忿瞪了南山书院山长一眼,后者呵呵笑捋胡子,看起来略欠揍。   农学所的学子们眼巴巴看着林福,一人问:“林员外,我们今日还上课吗?”   林福瞧了瞧他们,心念一转,笑了:“诸位,检验你们这半年的学习成果的机会到了。你们去给那些女学生们上课,我们几个在旁边看着,给你们评判,优秀者本月考核免考。”   学子们:“………………”   不要啊!林员外,你是魔鬼吗?! 第121章   农学所的学子们自从被南山书院的女学生们折磨过……不, 是指导过她们后, 学习更加刻苦了,简直就是头悬梁锥刺股。   对此, 农学所的博士、助教们都很欣慰。   实验田的麦苗长势也让围着它们打转的屯田司、司农寺、皇庄、农学所众人感到很欣慰。   芒种前后收割冬小麦, 一个经过诱变兼杂交的冬小麦品种亩产达到二石左右。   林福拿过这个品种的所有实验表以及产量数据, 再观察过收获的麦粒结构,对比它的上几代的数据,以及亲本数据。   许久后,林福抬起头来,对周围一圈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屯田司、司农寺等官吏一笑:“我觉得可以进行广泛推广, 收集全国的种植数据了。”   “嗷哈哈哈——”   众人高声欢呼,简直能把屯田司值所的屋顶都掀翻。   旁边水部的值所里, 水部员外郎被狼嚎一般的欢呼声吓得差点儿失手打碎手中茶盏。水部两名主事虽然没有打破茶盏的担忧, 但也被吓得心狂跳不已。   “屯田司的在干嘛, 故意吓人啊!”水部员外郎气咻咻说。   一名水部主事很自觉出去打听了, 不多时回来,脸上的表情三分欣喜、三分嫉妒、四分羡慕。   “屯田司的搞出了一个新品种小麦,亩产比以前番了近一倍, 二石。”   水部员外郎和另一位主事下巴掉地上,喃喃:“还真让他们搞出来了啊……”   出去打听的主事亦喃喃:“他们员外郎任期将满,有了此大功,入秋考评是要往上动一动了。”   水部员外郎顿时各种羡慕嫉妒恨。   新品种冬小麦被写成奏表,一层层上报,屯田郎中、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政事堂执宰, 最后到达皇帝的御案。   皇帝龙颜大悦,连声道:“仓厢之积,指日可待,好好好!”   皇帝陛下实在太兴奋了,在紫宸殿坐不住,奏表不批了,登临禁宫最高台望仙阁远眺,俯瞰自己的江山,踌躇满志。   “常云生。”   “奴在。”   “你可觉得朕是明君?”   “大家乃千古明君。”   “你呀,你总是会捡朕爱听的话说,你的话做不得准。”   “大家可是冤枉奴了。就凭大家慧眼识珠,不拘泥于儿郎或女郎,取才林员外,才方有如今这二石麦。再者,允女子科举,许女子为官,开设女学,从古至今多少位皇帝,谁又能做到大家这功绩?!奴断言,大家定是彪炳史册的千古圣君!”   “哈哈哈……”   得知有麦能亩产二石,朝野内外无不振奋。   农学所的学子们一下看到了学习的方向,尤其是入学的庶人白身,一个个更是卯足了劲儿学习,头悬梁锥刺股都不能满足他们的学习之欲了。   与户部合作的几个豪商心中也有了底,加大了肥料与农药的生产。   其他衙门中人看到屯田司的,皆客客气气,屯田司的一个个都昂着下巴走路带风,别问,问就是爽爆了啊哈哈哈……   -   “竟然还真让她给增产了。一介女流……”   东宫里,太子秦峥满脸不豫,捏着茶盏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太子詹事忧心忡忡说:“今后再动她,只怕是会越来越难了。”   太子左庶子嗤笑:“连那种简直能置女郎于死地的流言都不能奈她何,陛下也从不猜忌,就知道不一般了。夏詹事,我说你那方法不行。”   太子詹事不爽道:“你说我的方法不行,你倒是给殿下出个好的主意来。那小娘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正常的小娘子被传了那般不堪的流言哪个不是羞愤欲死?!”   偏那不正常的林福不仅不羞愤,还反击,光明正大让御史当廷仗弹,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让他们东宫损失了河南牧这颗棋。   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争夺牧守东都之权,偏他们东宫因为身份敏感不能明着挣,简直气死人。   “再说了,最先吴王与林福的那些传闻也不是我传的,我不过利用了一番……”   “够了!”   秦峥把茶盏用力掷到地上,哗啦一声,茶盏摔得粉碎,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许久后,秦峥才再度说话:“东平侯府的动不了,就换人。中书令年纪大了,人老糊涂,容易犯错。至于那林福,入秋后正好她任满,想办法让她外放。”   “殿下英明。”东宫属官齐齐说。   -   同样在说“竟真让她做成了”的还有坤德殿。   “倒是小瞧了林福,还以为她女流之辈不过哗众取宠。”张皇后说。   秦峻望着母后很无奈,说林福好的是她,说林福不好的也是她,一会儿夸赞一会儿贬损,变脸的速度太快,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母后,哗众取宠之辈可考不上状元,难道您这是质疑父皇看人的眼光?”   “我没有,别瞎说!”张皇后瞪儿子,“这不是去年那传言太过不堪,我生气么。”   秦峻叹:“那也不是林福所为,她身为女子更是为传言所害,您该骂的是胡言乱语之人,而不是受害之人。”   “都是那昭云殿的老野狐使的坏。”张皇后再度大骂崔贵妃。   当谁查不出是她母家远亲最先传出来的流言呢!   知道她这边试探了皇帝看峻儿能不能娶林福失败,那老野狐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挑拨皇帝与峻儿的父子关系,着实可恶!   秦峻叹气:“若能娶了林福倒是真好,只是今后她该是越来越难娶了。”   “要不……”张皇后心念一转,“让东平侯去跟陛下提,林福与你两情相悦?”   秦峻一言难尽地看着母后:“您觉得可能吗?”   张皇后:“……”   张皇后好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也别试探圣意了,直接向陛下请旨赐婚得了。”   秦峻:“……”母后,您能别拖儿子后腿么?!   -   昭云殿的母子一样在说同一个人。   崔贵妃正在喝甜汤,被儿子一句话惊得呛了,宫人内侍们瞬间忙乱成一团,顺气的顺气,奉水的奉水。   “咳咳……无妨……”崔贵妃摆摆手,让伺候的宫人内侍出去,蹙眉对儿子说:“你说你想娶林福?”   秦峰点点头:“正是。儿子倾慕林贤祐。”   崔贵妃思忖着,端起茶盏放到嘴边,没喝,又放下,棒打儿子的鸳鸯:“不行!”   秦峰倒是没想到母妃竟会反对,谁都知道,娶了林福有天大好处,若是太子还未纳太子妃,怕也是会打这个主意的。   “你忘了去年你舅母安排人传的那些不堪传言了?”崔贵妃想到嫂子自作主张的作为就胸闷。   太子还没下马,搞什么老三啊,还是用这种龌蹉手段把东平侯府给牵扯进来,简直是怕自己树敌不够多一样。   得知此事后,崔贵妃虽然把娘家嫂子叫来骂了,但也于事无补,还被人利用把事情扩得更大更不堪。   林福没恨死他们就不错了,还想娶她?做梦呢!   “舅母行事儿不好评价,但林贤祐那么聪明,儿好生同她道歉,她应该会理解的。”秦峰说:“儿从未想过与她、与东平侯府为敌。”   崔贵妃还是挥着棒子:“那也不行!坤德殿的跟陛下试探了,之后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   秦峰笑道:“那要是林贤祐自己愿意嫁与儿呢?”   崔贵妃瞪着一双美目,虽没说话,表情却实实在在表达了“你在做梦”的意思。   “儿曾听人提起,林贤祐喜爱好颜色。”秦峰说。   “所以呢?”崔贵妃挑眉。   “母妃,您瞧瞧,这满京城里,能与林贤祐匹配的郎君有谁的模样比儿俊俏?!”秦峰站起来,一派兰芝玉树。   不是他自负,他是自信。   然后他母妃立刻就打击了他的自信:“老大比你俊俏多了。”   秦峰:“……”   崔贵妃:“老大的生母玉美人当年就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而老大更肖陛下。”   秦峰:“…………”   被母妃长大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峰郁闷得很,羞恼道:“大兄年纪太大,还是个断袖,他没机会了。”   “行吧,你努力,让林福早日跟陛下请旨赐婚。”崔贵妃说完,也郁闷了,这话怎么怪怪的。   秦峰一揖:“儿谢母妃成全。”   “我可没成全你。”崔贵妃摆摆手,想起了什么,又说:“你是真倾慕林福,而不是因为娶了她能得的好处?”   秦峰温温润润笑:“母妃,您不觉得林贤祐很吸引人吗?当然,也是因为娶了她好处多多。儿倾慕她与娶她有好处并不冲突。”   崔贵妃回忆起坤德殿林福来谢恩的情景,她只见过林福那一次,林福身负职事官,哪怕是大朝会也是在前朝参拜皇帝,从未来朝拜过皇后,自然是见不到的。   “你娶她,我看悬。”崔贵妃给自家儿子泼冷水,“而且如你所言林福喜爱俊俏郎君的话,你更悬。”   秦峰郁闷:“都说了大兄年纪大又断袖。”   崔贵妃:“你开心就好。”   秦峰:“……”母妃,您能别泼儿子冷水么?!   -   年纪大又断袖的魏王秦崧“正巧路过”公廨田的西瓜地,就“顺便”来给正在种植的无籽西瓜授个粉。   “王爷亲身种瓜,体察民情,人美心善。”林福带头,一群役农花式吹捧魏王。   秦崧无奈又好笑,让役农们该干嘛干嘛去,留下了林员外指导授粉。   “你任期将满,有此大功,按理说最少能升上一级,但正六品里头没有合适你的京官,不然就得外放。我看父皇的意思,是想先把你在屯田员外郎的位置上压一压,再过一两任,直接升五品,接替袁郎中掌屯田司。”秦崧给西瓜花授粉的动作非常熟练,一点儿也不妨碍他给林福透露一些内幕。   林福点头:“陛下的决策自是英明。”   她知道自己资历是真的浅,既要升官又要留京是不可能的。再说了,袁郎中如今都快长在国子监了,屯田司基本上是她说了算。   秦崧转脸看向林福,微微一笑,笑得颜狗倒抽一口凉气。   犯规!这么笑太犯规了!   “王爷,你以后万不可对别人这么笑。”林福非常严肃地说,并强调:“无论男女。”   秦崧又是微微一笑,轻声说:“好,我只对你笑。”   嚇——   这得要速效救心丸才行呐!   林福都懒得给西瓜花授粉了,蹲在田里捧着脸专心欣赏盛世美颜,能看的机会不多,得抓紧了看个够才行。   林福看得目不转睛,被看的秦崧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两只耳朵都红了。   “你在看什么?”秦崧轻声问。   “看你长得好看。”   “……你也好看。”   “你不仅好看,嘴还甜。”   “咳咳……”秦崧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着呢,目光却像是有自己的主意一样,落在了林福的花瓣一样的唇上,顿时口干舌燥。   可林福却是满心忧愁,心说:得做到什么样的功绩才能把这等绝世美人娶回家哦!   唉…… 第122章   炎炎夏日里, 吃上一口冰西瓜,简直不能更爽。   实验田里的无籽西瓜丰收了, 摘下一个来切开, 瓜瓤通红略沙, 只有零星几点未能完全发育的种皮。   “嗬——还真没有籽啊!”在皇庄上专门为皇帝种西瓜的瓜农惊叹。   切开的这个西瓜已经在硝石制的冰中冰镇过, 再咔咔几刀切成小块, 每人分上一块,一口咬下去——   好甜呐!   又没有籽,吃起来简直太方便了,呱唧呱唧几口, 一小块西瓜就吃完了。   试吃的一群人嘴一抹,牙缝都没塞满, 目光都不由自主投向外头瓜田。   “林员外, 你吃好了吗?没有的话, 不如再摘几个来吃?”班阴难得不话痨。   其他人都小鸡啄米式点头, 眼巴巴看着林福。   “想什么呢, 就那么些西瓜, 你全吃了,别人不要吃了?”林福断然拒绝。   众人好失望。   班阴不死心, 追着林福说:“林员外,你种了几亩地的西瓜, 那么多,我们就吃几个而已,怎么就是全吃了?咱们辛辛苦苦种了西瓜, 好歹让咱们吃饱呀,这样才有动力继续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不该鼓舞一下士气?好吧,我是没在种西瓜上出多少力,但是司里的琐事都是我做的啊,若是没有我,你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种西瓜,我觉得我特别劳苦功高,非常值得奖赏十……二十个西瓜……”   林福被烦死了,捂着耳朵都觉得脑袋嗡嗡嗡,最后忍无可忍:“吃吃吃,你去摘几个过来,求你闭嘴!”   “员外郎英明。”班阴很不走心的奉承一句,叫上几人一起去瓜田里摘西瓜。   林福坐在胡床上无语望天,心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有这么一个杀伤力巨大且不分敌我的下属?!   无籽西瓜都从田里摘下来,挑选出品相最好的分成三份,最多的送进宫里敬献给皇帝,另外的一份送到魏王府,一份被林福带回东平侯府。   品相稍稍次一点的,虽然不想送东宫,但是礼数得周全,不能落人口实,还是送了一些去东宫。然后是吴王、楚王、襄武郡王等各王府,定国公府、陈国公府、黄府、尹府等各通家之好府上。   剩下的一部分,屯田司、司农寺、皇庄的官吏们,以及瓜田里的役农以及附近庄子的里长们分了。   皇帝收到西瓜,听说是没有籽的,当即叫人切开一个,还真是无籽。   “有巧思,善。”皇帝笑道,吩咐内侍:“给各宫送去,让她们也尝尝鲜。”   接着又问送西瓜入宫的皇庄总监董慈,“这西瓜的种法都学会与否?”   董慈道:“回陛下,林员外毫不私藏,不仅是臣,皇庄大部分人都学会了。”   皇帝略略颔首,让董慈退下。   片刻后,皇帝吃到了又甜又沙的西瓜,对常云生说:“你去朕的私库挑几件小玩意儿赏给林福那丫头。”   “喏。”常云生应道,皇帝也赏了他几个无籽西瓜。   秦崧收到几大筐西瓜,挑出一些,亲自进宫给皇帝送去。   他到时皇帝正好吃了几块西瓜,一看他身后内侍抬着的西瓜,顿时笑了:“朕哪还用得着你来送西瓜,留着你自己吃。”   “阿爹,林员外贡上的是林员外对阿爹的敬意,儿送来的是儿的心意。”秦崧笑着说,示意内侍把西瓜抬过来,“这些可都是儿一个一个挑出来的。”   “你还会挑西瓜?”皇帝挑眉好笑道。   秦崧说:“儿不仅会挑西瓜,还会种西瓜,这些西瓜有一部分可是儿给授粉的。”   “这怎么说的?”皇帝很感兴趣地问。   秦崧便将如何给西瓜人工授粉,无籽西瓜如何培育,说给皇帝听,他记性很好,林福两年前跟他说的培育方法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说这些时,他还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   皇帝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待秦崧说完后,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觉得河南牧一职谁能胜任?”   秦崧有一丝失望,旋即又打起精神来,同皇帝讨论起河南牧及东都如今的情形。   坤德殿和昭云殿同时收到了皇帝赏赐的西瓜,得知是实验田里贡上的无籽西瓜后,后宫一把手与二把手想了想,同时把林福一顿好夸,又叫人挑了些小玩意儿赏赐给东平侯府。   随后两人的儿子也给她们送来了无籽西瓜。   “不愧是林贤祐。”秦峰朝母妃笑得开心,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崔贵妃不想打击儿子,但是……   “这和你没关系吧?”   秦峰:“……”您可真是我亲娘。   无籽西瓜可真是个新鲜玩意儿,收到西瓜的各家都挑拣了一些再送给亲朋好友,送礼的体面,收礼的开心。   若说有谁收到无籽西瓜不开心的,那就只有东宫了吧。   太子秦峥昨夜宿在瞿良娣处,瞿良娣说了一句“妾是觉得林妹妹与我八字不合,自打同她一道入东宫,妾便没一日安生日子过,妾那未出世的孩儿走得好冤”。   瞿良娣本意是在太子面前上上林嘉蕙的眼药,不想秦峥思维一发散,忽然就发现自打林福入朝始,自己就没有安生日子。   先是老师被迫去修书,架空了太子少师之权;接着东宫官换血两次,太子少詹事慕容德被调离,去鸿胪寺领了个闲职;然后是淮南道税粮案,跟着又是弹劾十几位朝官大逆不道,虽然各方各有损伤,但总体来看,竟是他东宫一脉的损失最大。   虽然这其中找不到林福从中作梗的证据,但他堂堂储君要定一个人的罪还需要证据吗?!   就是这个人,牝鸡司晨,包藏祸心,偏父皇还信任看重她,长此以往,国朝危矣!   秦峥越想越心惊,心头火起,这时皇庄来人送来无籽西瓜,还在他面前大力赞扬林福,直将他听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把这些西瓜摔得粉碎。   但是不行。   那个狡猾的林福还送了进宫,他这里摔西瓜,估计没多久宫里就知道了,皇帝会怎么想他?   秦峥忍住怒气把皇庄的人打发走,看那些西瓜越看越碍眼,叫人进来,吩咐:“把这些都给林良娣送去。”   内侍一愣,不确定问:“殿下,全部都给林良娣送去?”   秦峥眼风一扫:“你敢质疑孤的话?”   “奴不敢,奴这就给林良娣送去。”内侍慌忙行礼,叫来几个小内侍把西瓜抬走了。   秦峥把西瓜全送到林嘉蕙处,本意是迁怒,恶心林福,意思是“你那破西瓜孤不屑,都赏了你最讨厌的人”。   但内侍送西瓜时,只说:“这是皇庄刚送来的无籽西瓜,是个新鲜玩意儿,殿下让奴都给良娣送来了。”   林嘉蕙讶异:“都给我?其他殿没送?太子妃那儿没送?”   内侍道:“殿下吩咐全给良娣送来,太子妃也没送。”   林嘉蕙满意笑了,让人给了内侍丰厚的赏赐,得意得不行。   在林嘉蕙有心的宣传下,没一会儿东宫就传遍了,太子独宠林良娣,皇庄贡上的新鲜玩意儿无籽西瓜全送去给了林良娣,连太子妃都没有。   可把其他人气坏了,尤其是瞿良娣,恨恨摔了一柄心爱的玉如意。   慕容静又气又伤心,暗暗垂泪,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自从她失了那个孩子后就懒于梳妆,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颜色暗淡,太子都许久没有踏进她这里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东宫的这点儿消息也不是机密,一天之内就传出了东宫,众人纷纷感慨,这林良娣真是太受宠了,也无子,也算不得多绝色,却可以独宠东宫,连京城第一美人都成了手下败将,手段了得呐。   话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对常云生说:“太子这是在表达对朕的不满呢。”   “大家多虑了,”常云生劝解道:“那林良娣由来受宠,太子是敬爱大家的。”   皇帝的眉头却没有一丝一毫舒展:“若不是对朕不满,他将那西瓜全赏了个宠妾,那就是太子昏了头了,愚蠢!”   常云生心中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把林员外种的无籽西瓜全给了与林员外有过节的林良娣,这种做法的确太恶心了,圣人才赏了林员外,太子此举不就是在表达对圣人的不满。   若不是对圣人不满,也不是故意恶心林员外,而是真的宠爱林良娣,那这种做法也太过愚蠢了,宠妾灭妻是为大忌,明日御史台定会讽谏。   这么想归想,但不能说,还得劝着皇帝不要生气。   常云生暗暗摇头,太子行事越来越偏颇荒唐了。   林福听了东宫的事和各方传言和反应,哈一笑:“太子怎么做事都不过脑子,难道他以为他把西瓜都给了林嘉蕙我就会气得吃不下睡不着?”   “你小声一点儿。”林昉提醒道,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保不齐哪里就有个察事听子。   “好吧。”林福变小声:“太子这是不是对圣人不满哦?”   林昉也小声:“此话怎讲?”   林福理所当然道:“毕竟我简在帝心,我种的西瓜送到东宫,他就这么简单粗暴处理,连太子妃都不分一个,这不是在表达对圣人的不满是在做什么?”   林昉想了想,慢慢点头:“有点儿道理。”   林福嘿一笑,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第123章   太子果然被御史讽谏了, 席慎行外放后,填他缺的侍御史行事锋芒毕露, 一张嘴比晏陈还毒, 且看他文辞犀利、引经据典, 人才!   秦峥被讽得一肚子气,却不得不做出虚心接受劝谏的储君之姿。   回到东宫后发了一通火, 让人去吧林良娣禁足,随后又招来属官,阴沉道:“想办法把林福外放, 孤要让她外放到西北去。”   东宫属官们犹豫了一会儿,太子詹事小心翼翼劝:“殿下,臣听闻陛下是想把林福在员外郎任上压一压, 咱们……”没必要刻意针对她做什么啊。   “你都知道, 难道孤不知道?”秦峥冷冷道:“把林福压一压,届时接替袁志美为屯田司郎中,等到了那时候,她就更难动了。”   “殿下,之前不是说过从中书令下手么?”太子詹事劝道:“黄起年纪大了, 用不了几年就该致仕了,他的儿孙都比较平庸,他定会想在致仕前给儿孙铺好路的。”   秦峥沉默了片刻,坚决不松口:“黄起那边该怎么办怎么办,那林福,孤定要她外放了。”   太子詹事见实在劝不动太子, 只能应喏。   秦峥皱紧的眉总算是松开了,转眼看到等在殿外的心腹亲卫,把属官挥退了。   亲卫疾步进来,在秦峥耳边低声说:“殿下,南边来人了。”   秦峥眼睛猛地一缩,恼道:“这时候来人作甚?有没有说是为何事?”   “未说。”亲卫摇头。   秦峥在殿中绕着圈踱步,举棋不定。   “南边的人说还是在老地方,殿下见吗?”亲卫问。   秦峥思忖良久才下定决心:“三日后。”   “喏。”亲卫领命退下。   不多时,乔装后的亲卫离开东宫,一路避开人,在西市转了好几圈才去目的地王兴家脚店,在一张高桌旁坐下,叫店家送一壶酒上来。   高桌旁已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皂色短打,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唇上两撇小胡子。   “兄台外地来的?”乔装的东宫亲卫把店家送上来的酒斟了一杯给小胡子,“来京城有何贵干?”   小胡子喝掉酒,抹了抹嘴,说:“走商的,听闻京城繁华,心中向往便来瞧上一瞧。只可惜过得几日某家就要南下做生意,耽搁不得。”   亲卫道:“三日后京中有盛景,兄台不妨欣赏一番,也不枉来京城一次。”   小胡子拱手:“多谢兄台指点,某家定要好生欣赏一番。”   亲卫把剩下的半壶酒留给小胡子,又绕去西市东南沽了一壶梨花白才离开。   那小胡子把酒喝完,离开了脚店,在拥挤的西市挤来挤去,没一会儿就不见其身影。   一直盯梢他的察事听子跟丢了人,对视一眼,皆是恼怒。   “嘁,这厮好生警觉。”   “先去跟监丞复命吧。”   两位察事听子走了,与他们隔了几米的地方,一名麻衣汉子转身汇入人群,很快不见踪影。   察事听子跟丢的小胡子一路隐蔽走街窜巷,敲响了一座宅邸的角门。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里头一个彪形大汉瞅了他一眼,问:“你就是南边来的?”   “正是,某家姓石。”小胡子说。   彪形大汉把门再打开许多,让小胡子进去,然后他探头出去左右瞧了许久,没看到巷中有人才把门关上。   小胡子跟着彪形大汉东弯西拐,到了一间浮动这盈盈暗香的水阁,引湖水做的水幕让整间屋子在夏季中沁凉舒爽,一角博山炉中升起袅袅烟雾,屋中香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   “公主,南边的人来了。”彪形大汉站在水阁外头通报。   片刻后,里头响起一道慵懒女声:“让他进来罢。”   彪形大汉引手,小胡子拱手无声道谢,迈步进了水阁,对轻纱帷帐后的女子拜道:“小的见过荆山长公主。”   “免礼,坐。”荆山长公主懒懒道,侍女搬来一张绣墩放在小胡子身后。   小胡子落座后,荆山长公主说道:“你家王爷叫你来所为何事?”   小胡子不答,反而说:“小的本想先去面见太子殿下,不想太子并不见小的。”   荆山长公主在帷帐后盯着小胡子看了好一会儿,嗤一声轻笑:“你人长得丑,胆子倒挺大,竟敢哄到我头上来了,燕王就是这么调教手下的?”   小胡子低头:“小的不敢欺瞒公主,太子的确没见小的,说是三日后见。”   荆山长公主又是一声嗤笑。   小胡子不敢再耍嘴皮子,直接道明来意:“小的过几日便动身去扬州,王爷希望公主能在宫中助他一臂之力,想办法让世子能回益州。”   荆山长公主靠在软榻上久久不语,小胡子耐心等着。   “呵……”荆山长公主终于出声了,“若是这事,你告诉燕王,不必来求我,也不必异想天开。他儿子能回益州,只有两种情况,除了给他奔丧,就是国丧。”   小胡子脸色不变,放在腿上的手却一瞬间握紧又放松。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反正燕王也不缺儿子,没了这一个就没了,何必做出父子情深的模样。”荆山长公主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淡淡说:“若他这点儿魄力都没有,那他还是趁早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窝在益州养老。”   小胡子低着头,说:“小的会将公主之意转告我家王爷。”   荆山长公主无声讽笑,才又道:“你还有何事?”   小胡子说:“小的是为扬州之事而来。”   “此事你同尧山先生说罢。”荆山长公主吩咐去唤人。   不多时一位戴着铜质面具的文士进来,与小胡子见了礼,听他说扬州的安排。   荆山长公主由美貌郎君伺候着,闲散听了几耳朵,听到小胡子说请他们想办法将林福调离工部,不由微微坐直了些。   “林福怎么又惹了燕王了?”荆山长公主问。   “此人掌屯田司,每月下发文符,问扬州曹仓与屯官稻麦等实验一事,不胜其扰。长此以往恐露了马脚。”小胡子说。   荆山长公主秀眉微蹙:“以林福如今之功绩,想动她怕是没那么容易。”   “事在人为,我家王爷说,公主定有办法。”小胡子说:“若是能将这位员外郎外放出京更好。”   荆山长公主冷笑:“他倒是上下嘴皮一碰,轻松得很,苦差事都由我来替他办了。我这般为他尽心尽力,有什么好处啊!”   小胡子笑道:“我家王爷说,公主是他最喜爱的妹妹,自是无上尊荣。”   “呵……”荆山长公主回以一声讽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把小胡子打发走了。   小胡子走后,她再问面具文士:“先生如何看此事?”   文士道:“公主若是问那位员外郎之事,在下只想说,可惜了。”   “是挺可惜的。”荆山长公主懒懒靠在榻上,纤白的手指抚过身旁美貌郎君柔顺的长发,边把玩着边说:“世间少有女子能如林福,便是许多男子也难望其项背,这么一想,我还有点儿不忍心呢。”   “公主打算收手吗?”文士问。   “不!”荆山长公主五指猝然收紧,用力拽着手中长发,那美貌郎君“啊”的一声吃痛,被她一脚踢开,暴怒道:“来人,把这个犯上的贱人关入静院。”   美貌郎君跪地求饶,很快就被力士拖走。   待水阁内又恢复了宁静,荆山长公主拿着一块浸湿的绢帕细细擦着每一根手指。   “我如今这般境地,都是拜秦渊所赐,叫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荆山长公主恨恨把绢帕掷于地上,饱满的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终有一日,要叫秦渊追悔莫及。”   文士不语。   二十年前的事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愿赌服输,皇帝尚能留得公主封号与体面,已经是兄妹情深了。   而且,文士心中动摇——皇帝如今民心在握、天下归心,公主与燕王所思真能成?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是手下败将,如今还真能成功吗?   -   林福暂且还不知道有一群人摩拳擦掌要把她外放出京,入秋后小麦收割,各地屯田的收成也陆续上报,她特意叫班阴留意淮南道等州的收成情形,尤其是扬州。   拿到扬州的报牒后,她仔细对比了近二十年扬州屯田的卷宗。   扬州的稻米亩产在一石五斗上下浮动,一直都没有太多变化,直到八年前,扬州稻米开始减产。   开始减得不太明显,这几年才变本加厉,去年大水,前年把锅扣在了她林福头上,再往前说是虫害严重,总是借口许多。   且不仅仅是扬州地界,淮南道大半州县都粮食减产,单独来看难发现其中问题,合在一起看就猫腻十足了。   “扬州……”   林福思忖着,扬州刺史须永寿出身西南望族,家族势力在朝中可谓盘根错节,前年的税粮案他不仅全身而退还保住官职,恐怕也跟他须氏不无关系。   而西南那边有……燕王!   太子与燕王勾结,所以须永寿是太子的人?   不对,燕王帮太子的目的还不一定就是只想要个从龙之功,若他是剑指地位呢?   那须永寿就应该是燕王的人。   但无论如何圣人还在,太子就始终是储君,若按照猜测,燕王是想扶持太子登基好放松京城的警惕,然后干掉太子自己上位,那他现在就是太子的人。   所以,须永寿如今也算是太子的人。   林福把淮南道官场的人一一在纸上列出名字,除了扬州刺史,滁州刺史乃前太子宾客,而之前滁州全焦县县令等六人不明不白自尽。   还有和州刺史,是太子母族韩家的远亲,虽然韩家早就败落,大宗男丁几乎死绝。   只粗粗这么一看,就觉得太子几乎控制了淮南。   皇帝岂能容忍自己的江山脱离自己的掌握,连接派出了观察使和察事听子。   淮南道越发波诡云谲,林福想着,要不换一个实验地,将稻米的实验地安排到洞庭湖附近也是挺好的。   扬州的浑水她是不敢蹚,等圣人把扬州收拾清楚了再去做实验也不迟。   不过扬州的情报还是可以多多收集一些,有备无患。 第124章   长安城里忽然有了一种传闻, 东平侯之女千方百计入朝是为了嫁入天家,可惜太子不要她, 她就把主意打在其他皇子身上,无论魏王、吴王、楚王都行, 哪怕是还没有封王的六皇子她都没放过,要不是九皇子年岁小恐怕也难逃她的魔爪。   “去年那些高门大户里就传遍了, 哪还有假!”   “不能吧, 林员外何必要这样做?”   “怎么不能, 圣人都亲口说让她不要嫁人, 就是不想皇子们因一个女人生出嫌隙。”   “可林员外巾帼不让须眉,哪里需要这样做。”   “什么巾帼不让须眉, 你以为那些什么农药肥料是她制的啊, 都是别人!那些田地都是她种的啊,都是别人!她就会揽功罢了,沽名钓誉之徒!”   传言多不堪入耳, 且仿佛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长安城, 与去年只在高门大族间私下窃窃不同,市井中尽是这样的言谈。   有人信, 也有人不信。   “一派胡言!老夫看你是肚子吃太饱, 脑子都不清楚了!”   “可是外头的人都这样说,一介女流,哪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想嫁个好人家。”   “外头的人都这样说,外头的人都蠢, 你也跟着蠢?女流怎么了,你连一个女郎都比不上,女郎能做官能造福百姓,你能干嘛?”   “阿爹,你这样就不讲道理了,谁知道她这官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考科举考上的。嘿,平时让你下地干活你叫累,跟着别人胡说八道你倒是不累了,我……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又懒又蠢的不肖子!”   “阿爹,阿爹,我错了……”   “你错了?我看你半点儿都没觉得自己错!若非有林员外首举,天下间能人异士哪会管我们庄户人种地辛苦不辛苦。若非圣人恩泽,二十年来从未加赋,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哪里还有力气在这里胡说八道,饭都吃不饱!”   庄户人多朴实勤劳,甭管外头如何说,这几年增产的粮食是实实在在存在家中粮仓里,农药是实实在在帮他们省了许多力气活,让他们有精力精耕细作更多的土地。   庄上的里长跺着脚,痛心疾首斥道:“不感激天恩,是不忠;以讹传讹,是不义;口出恶言,是不仁。不忠不义不仁,是狗鼠辈。你们,听了外头的无赖胡吣几句就跟着胡说八道,你们这样的,都该罚去服苦役,明年征力役就让你们这些多嘴饶舌的懒汉去!”   被点到的人大惊,疯狂认错,求里长网开一面。   里长摇摇头,不管这些人的认错求饶,径直回家去,真是吃饱了撑的安生日子不过。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流言中心的人倒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苦恼慌乱,愤怒是有的。   从古到今性别歧视就没有消除过,就算是20xx年了,职场的性别歧视依然有,女性想要获得成功需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   已婚女性拼事业,会被说成是不顾家,而男性却是赚钱养家辛苦要多体谅;功成名就的女性若是未婚,则会被说成“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还不照样没有幸福的家庭”,而男性却是钻石王老五被人追捧。   每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是不同的,然而普罗大众眼中的幸福却只有一个模板,跳出这个模板的人都被视为异类。   林福不愤怒有人拿她身为女性来做文章,她只愤怒这些人竟然把秦崧都牵扯进这种不堪的流言里。   秦崧亦是怒火滔天。   幕后之人这是要毁了林福!   “给我查,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查出幕后主使之人来!”秦崧吩咐下去,魏王府的探子接到命令,一日之内在京城中散开来。   秦崧心中有怀疑的对象,但是没有凭据。   “大王!”长史曹双匆匆进来,低喊着说:“臣得到消息,吏部要上牒于中书,将林员外外放,极有可能是外放到甘州。”   秦崧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吏部岂敢!”   曹双忧虑道:“这几日的传言定是专门针对林员外的。如此,圣人就算想保林员外却也不得不考虑民议,只能先将林员外外放。若外放到西北下州,岂不是明升暗降,一任期满再回朝,几年过去朝中情势瞬息万变,林员外她……”   曹双能想到的,秦崧自然不会想不到。   幕后之人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恶心却有效。   林福在屯田司能挡谁的路,让他用这种龌蹉手段来对付她。   太子……   燕王……   老三老四……   扬州?!   秦崧一下想起前几日林福悄悄让人传来的消息,言说扬州钱粮有大问题。   若是林福挡了谁的路,只有扬州最有可能。   或许是她无意中查到了什么,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幕后之人却心虚了,想办法要除掉她。   “不能让她去甘州!我进宫一趟,你再着人去吏部守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通知我。”秦崧边大步出府边吩咐曹双,“还有,去将此事告知东平侯府。”   曹双快步跟在秦崧身边,边应喏边叫人去唤典军来,护送王爷进宫,再叫人去东平侯府传信。   东平侯府。   林福接到口信,去外书房找到父亲。   “果真是用心险恶!”林尊愤怒地将一只瓷瓶扫落在地,尤不解气,把配对的另一只也摔了。   “这是打算要你的命呐!去了西北,再想回京恐怕就难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像全焦县那六人……”林尊觉得不吉利,吞回了倒嘴的话,呸呸呸了几声。   他转身拍着女儿的肩膀:“你且宽心,为父定不会让你离开京城的。”   林福笑了一下:“我知道。不过阿爹,外放也无妨。”   “你这是什么话,你想外放?”林尊皱眉。   林福给父亲倒了一盏茶,让他消消气,微微一笑:“有人大费周章要把我弄出京城,这次不行,定会有下一次。既如此,那就遂了他们愿,只不过要外放去哪里却不是他们说得算的。”   林福之前想不通那些流言的目的,她纵然不爽有人如此恶心她,但说实在的,流言也并不会影响她吃饭睡觉上朝下地,等找到机会报复回去就行。   如今得知了那些恶心流言最终指向的目的,她却不会让幕后之人全遂了心愿的。   “扬州。”林福说:“我这就进宫向陛下请旨,允我扬州长史一职。”   扬州?   “不行!”林尊断然拒绝:“扬州水深,你这是……你别胡来,为父定然不会让你外放的!”   林福把凉掉的茶倒了,再给父亲倒了一杯热茶,“阿爹,朝廷要顾及民议,虽不能真因这种流言将我革职,但弹劾我一个私德不修也是可以的,阿爹,你也会被弹劾教子不严。而且牵扯到诸位皇子,即使我无意,陛下也不能不多思。陛下启用我,并不是想看我变成一个……红颜祸水?”   “不许胡说!”林尊斥道。   林福还笑得出来:“哈哈哈……”   林尊很不爽:“你与皇子……那都是幕后之人恶意为之,与你有什么关系!陛下如此英明,自当体谅你的苦处。”   “阿爹,我觉得吧……楚王似乎对我有企图。”林福说着话,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   林尊虎目圆睁:“真的假的?”   林福说:“他对我隐晦地示好过几次,真不是我自恋,他就跟孔雀开屏一样。万一要是楚王借此流言跟陛下请旨赐婚可怎么办?”   林尊顿时也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龇牙咧嘴:“他去年让他母族传你和吴王苟且,他怎么还好意思对你示好,脑子……”没问题吧?!   即使是自己家,也不好骂皇子。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林福摊手,欲言又止“而且……”   “而且什么?”   林福思忖着,究竟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你到底要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林尊急死了。   林福下定决心,就凑近了父亲,和他咬耳朵:“阿爹,跟你说哦,我倾慕魏王,非卿不嫁的那种。”   林尊惊了,傻了,灵魂出窍了。   他呆呆看着女儿,都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你、你说倾、倾慕谁?谁?那、那个……”他用口型比出“魏王”两个字。   林福用力点头:“对,就是他。”   林尊:“啊……”   林福已经暴了一个雷了,不介意再暴一个。   林尊就听自家闺女说:“而且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林尊:“啊…………”   东平侯的灵魂彻底飞出皮囊、飞出云霄、飞向九天之外,自由不羁地翱翔。   “所以,假如楚王抽个风开个屏,麻烦就大了。”林福拍拍老爹的肩膀,满脸沉痛。   林尊的灵魂还在九天之外自由不羁地翱翔,根本没空给自家闺女回应。   与此同时,进宫去的秦崧得了准许,刚踏进紫宸殿就听到一道声音铿锵说:“父皇,儿倾慕东平侯嫡女,欲聘她为妻,望父皇成全。”   秦崧整个人都炸了,瞪着面对皇帝背对自己磕头的老四,眼神恐怖,仿佛欲择人而噬。   皇帝淡淡说:“你不是让你舅母到处说林福与老三有私情么。”   父皇果然知道此事。秦峰心头一颤,忙道:“父皇,此事是无聊妇人搬弄是非,舅母她有错,儿被蒙在鼓里,并不知舅母竟做如此错事。儿倾慕林福,又如何会胡言她与三兄有私情。”   皇帝便道:“老三,你怎么说?”   秦峻说:“父皇,儿欣赏林员外,敬佩她为国为民不为私。儿愿娶林员外为妻,平息朝野上下的不利流言。”   秦崧再度炸了,瞪向秦峻,若眼神能杀人,秦峻怕是要死一百遍了。   “父皇。”秦崧快步走到两个弟弟身边,向皇帝行礼:“请父皇安。”   “荣保来了,所为何事?”皇帝看着儿子。   秦崧眼角扫过两个弟弟,此时不能再说林福,否则就是害了她。   他脑筋急转,然后看了秦峻一眼,对皇帝道:“父皇,儿为河南牧一事而来。头前父皇问儿谁能胜任河南牧一职,儿有一人选可请父皇斟酌。”   “是谁?”皇帝扬了声调。   秦崧说:“三弟可胜任。”   秦峻和秦峰同时歘地看向秦崧,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秦崧又说:“河南府尹是个能吏,三弟不必离京赴任,遥领河南牧即可。”   秦峻和秦峰同时满脸复杂。   皇帝定定看了三个儿子片刻,才微微颔首:“朕会仔细斟酌,你们都退下吧。”   三人行礼后,鱼贯而出。   下了紫宸殿丹陛,秦峰按捺不住,对两位兄长微嘲道:“没想到大兄与三兄关系如此好。”   秦峻反嘲回去:“都是自家兄弟,难道四弟觉得与我们关系不好?”   秦峰藏在衣袖下的手握紧成拳:“就不知太子作何感想。”   秦崧淡淡道:“太子为君,我等兄弟为臣。为臣者最忌讳窥探君心,四弟谨言慎行才好。”   秦峰一对二,落入下风,不欲多纠缠,敷衍地执了个兄弟礼甩袖就走。   老四走了,秦峻热情邀请秦崧过府一叙,可后者非常冷淡。   “我尚有要事在身,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说完,乜了老三一眼,也甩袖走了。   秦峻的喜悦无人分享,但无妨,他可以去跟他母后分享,脚步一转就往坤德殿而去,就好像河南牧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一样。   紫宸殿外三兄弟的这点儿官司不可能瞒过皇帝,皇帝思索良久,吩咐常云生:“去将林福叫来。”   “喏。”常云生应了,亲自出宫去东平侯府宣召林福进宫。 第125章   李骥等人也得到了吏部的消息, 都来了东平侯府商议。   在听了林福说想自请外放去扬州,李骥当即斥道:“胡闹!扬州那地方还不知道水多深,陛下派去那许多人,至今不能肃清扬州官场,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世父, ”林福请李骥稍安勿躁, 嘴角带着浅笑, 说道:“有人一定想将我调离屯田司, 定然是我妨碍了什么,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每月被我下公符追问实验成果的扬州有问题了。既然如此, 我干脆深入敌腹, 说不定能剑走偏锋。陛下派出那么多能臣,难道还肃不清一个小小的扬州。”   李骥头疼,看向亲家公和女婿:“你们就任由她胡闹?”   林尊满脑子还陷在“自家的白菜想拱皇帝家昂贵的……白菜”的漩涡里,压根儿没听清李骥说了什么。   林昉沉默不语,他不想林福外放,但林福在京中只怕流言会愈演愈烈,言语如刀, 想毁掉一个人并不是难事, 若她今后还想晋升,更要爱惜官声。   他更不想林福去扬州,可要破这局,只能自己掌握主动权, 若对方真是因扬州而设局,她主动请外放扬州说不定真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女子为官,比男子更艰难些。   他们还没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常云生来宣林福进宫面圣了。   “常公公,陛下召见阿福是为何事?”林尊拉着常云生问,虽然知道常云生不爱收朝臣的礼,也顾不得了,塞了一大老大的荷囊到常云生手中。   常云生推了荷囊,只说:“天子之事,咱家不敢随意探听。”   林尊就知道是问不出来了。   说话间林福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对常云生拱手:“还请常公公前头先行。”   “林员外,请。”常云生引手,然后转身走在前头。   林福给了林尊等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从容进宫。   到了紫宸殿里,林福叉手行礼:“臣见过陛下,恭请陛下福寿延绵。”   “免礼。”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挥手让殿内伺候的内侍宫人出去。   林福半垂着眼帘瞟了瞟退出的内侍宫人,发觉只有常云生没有出去。   “林福。”皇帝在御案后头唤道。   “臣在。”林福恭敬地微微躬了身子。   皇帝道:“一个时辰前,吴王与楚王在此处皆言倾慕于你,欲娶你为妻,你心中有何想法?”   林福想……想打人!   但是不行!   “陛下,”林福思索着组织语言,“臣幼时极厌恶吃凉瓜,很不喜欢苦的味道,即使知道凉瓜吃了对身体好。后来臣的阿爹就对臣说,他最喜欢吃凉瓜了,并时常当着臣的面大口吃。臣幼时崇拜阿爹,阿爹做什么臣都喜欢模仿,久而久之臣也就接受了凉瓜的苦味。”   她抬起头,坦坦荡荡说:“孩子对父亲都是很崇拜的,吴王与楚王皆崇拜孺慕陛下,陛下觉得臣是贤臣、看重臣,吴王与楚王爱屋及乌,产生错觉了。”   皇帝陛下正端着茶盏吃茶,闻言差点儿没被呛到。   “以你之意,倒是朕的过错啰。”皇帝心有余悸地将茶盏放远一点儿。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是明君,臣乃贤臣,君臣相得,实为可流传千古之佳话。”林福脸皮特别厚,甩不是自己的锅也甩得特别帅,“两位王爷分不清楚什么是对父亲的崇拜而爱屋及乌,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慕,实在是有负陛下多年悉心教导,有负圣恩呐!”   皇帝配合道:“如此看来,的确是他们二人愧对朕的教导。”   “正是。”林福叉手行礼,“陛下,未免二位王爷在错觉的泥沼里越陷越深,臣以为该釜底抽薪。臣,自请外放去扬州。”   皇帝原本闲适地靠在凭几上,闻言猛地坐起,锐利的眸子盯紧林福,仿佛能将人心底任何隐秘之处都看透。   一旁的常云生亦是惊愕,只不过他很好的收敛了表情。   林福站在殿中,任由皇帝打量,近一炷香的时间,皇帝才放松了靠回凭几上,缓缓说道:“你知道去扬州意味着什么吗?”   “陛下,臣同时下发公符让扬州与杭州研究稻米一年两熟,杭州有了初步的成果,扬州却毫无进展。臣对扬州仓曹和屯田实在失望,臣恳请陛下允臣去扬州亲自指导他们。”林福痛心疾首说。   皇帝沉默不语,林福站得笔直等着,紫宸殿里气氛有些许压抑。   许久,皇帝才出声:“你任期将满,朕是想将你在屯田司员外郎上压上一两任,之后接替袁志美的郎中之位。京中的那些流言朕已经着人去查,捉出幕后主使,朕定不会轻饶了。”   “让陛下费心,是臣无能。”林福深深拜下,随后直起腰,铿锵道:“臣恳请陛下允臣扬州长史一职。”   扬州长史官阶从五品上,掌一州之事,以纪纲众务,通判列曹;岁终则更入奏计。   扬州别驾从缺,长史就是扬州刺史之下的二把手。   皇帝看着林福还有些许稚气的脸,心情实在复杂,手心向里手背向外挥了挥,让林福退下。   林福躬身长揖,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外头秋高气爽,天空湛蓝飘着几朵白云,日光已不再猛烈,林福站在紫宸殿丹陛之上远眺,巍峨的宣政殿、延绵的宫墙,中央之国最高权力尽皆在此。   “林员外?”寇朝恩疑惑地唤了一声。   林福回神,笑了笑:“劳寇公公送我。”   寇朝恩忙说:“林员外折煞小的了,‘公公’二字不敢当,林员外唤小的一声朝恩便可。”   寇朝恩虽是常云生的徒弟,但还未掌内侍省一局之令,的确当不得一声“公公”,但一般朝臣给常云生面子,私下都会唤他一声“寇公公”,寇朝恩大多都理所当然的受着,除了在执宰跟前。   能让寇朝恩这样谦虚推辞,林福觉得自己还是很有脸面的。   “寇公公留步。”林福朝寇朝恩拱了拱手,然后轻拂衣摆,迈步下丹陛,姿态十分洒脱。   寇朝恩目送林福走远,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廊拐角才悄没声息地进去紫宸殿伺候。   紫宸殿里,皇帝问常云生:“你觉得如何?”   常云生答:“奴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林员外是女子,各方人马都在看着,反倒安全。”   皇帝沉默了会儿,说:“朕再想想,这里无事,你自去罢。”   “喏。”   常云生把殿中伺候的內侍宫人再叫回来,嘱咐他们好生伺候皇帝陛下,再把自己的徒弟叫走了。   “师父?”寇朝恩跟着常云生一路到他宫内的住所。   “你准备准备,在察事监里挑些可用的好手给我过目,届时去扬州。”常云生道。   寇朝恩一凛,肃穆道:“是。”   常云生拍拍寇朝恩的肩,说:“扬州本为疥癣之患,却趁着前些年朝廷对高姜国用兵无暇他顾,竟发展到如今隐隐欲脱离朝廷管控的地步,犯了天子大忌。此事你好好办,办好了天子定有重赏。”   “师父放心,徒儿省得。”寇朝恩道。   常云生再拍拍他的肩:“去吧。”   寇朝恩出去,深吸了一口气,往设在宫内的察事监公廨走去。   -   长安城中流言愈演愈烈,逐渐往香艳猎奇的方向走,大概是太过猎奇,百姓们虽然爱聊高门贵族的八卦,但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傻瓜。   这明显是在藐视智商的猎奇走向鬼才会信!   朝中则在观望天子的态度,御史台试探地弹劾了一下林福私德不修,被皇帝压了下去,没有再下到御史台推鞠。   其实就连御史们都觉得以这种猎奇流言来弹劾林福实在站不住脚,很有种“自己是个白痴,连这种无脑猎奇的传言都相信”的荒谬感。   但在各方势力的压力下,他们又不得不荒谬一下,好在皇帝并不相信,他们也就试探那一下便收手。   时近深秋,吏部的考功工作就要接近尾声了,请上峰、吏部官等买碳取暖的活动渐渐少了起来,各方都在等着看今年的升降调动。   最被人关注的,一是河南牧职,二是吏部左侍郎职,三就是林福是否会外放。   周朝五品以上官的任免,需先由吏部报送与中书省,由中书省审定后送门下省,门下省再核定。三品以上官需递送皇帝御案,由皇帝册授;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不需要递送天子,中书门下核定再以天子名义制授即可。   吏部上报,林福果然在外放名单之中,外放为甘州别驾。   周朝划定国朝三百六十一州等级,户不满二万为下州,甘州户六千二百八十四,口二万二千九十二,只有张掖、删丹二县,可谓是地小人少又贫瘠,环境恶劣且民风彪悍。   甘州别驾的官阶虽是从五品上,但外放到此地就是实打实的明升暗降。   作为才培育出亩产二石麦的功臣,这种待遇实在是会让人寒心。   此计不可谓不毒辣。   倘若朝廷因不堪的流言外放了林福去甘州,林福与东平侯府难道会没有怨言?   倘若朝廷并不理会流言,让林福依旧坐稳京中,接下来会不会有更不堪的流言出现,会不会动摇民众拥护天子之心?   虽然长安城里的流言越来越离谱,甚至有“林员外其实是天外来的奇怪物种,她感到中国有圣君出世,便前来相助,但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抓她研究去天外之法,且研究方法特别残忍,要将林员外切片了”的诡异说法。   林尊听到这种传言,在府中大骂:“谁敢切片我女儿,我切片他全家!有没有点儿脑子!”   林福在旁咔擦咔擦吃蜜瓜,并平淡说道:“这个是我让人出去传的。”   “……”大骂的林尊一下卡住,虎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瞅女儿,“你让人传的?你让人传你的流言?”   林福哈哈笑:“别人说得,我为什么说不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还有好几个猎奇版本呢,阿爹,我给你说说吧。”   林尊摆手,并不是很想听。   林昉给父亲送上一碗甜汤,安抚道:“阿爹,你也瞧见了,如今关于阿福的流言越来越离谱,太过离谱反倒是没有多少人信了。”   “那也不能说自己切片啊!”林尊吼道,脑壳痛。   “别生气,别生气,”林福给摸背顺气,“又不是真切,没人敢切我的。”   林尊忿忿各瞪了女儿和大儿子一眼,旋即矛头转向林昕:“你是不是也知道?”   林昕这老实孩子脸一下白了,吓的,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然后他就被父亲一视同仁的瞪了。   就很委屈。   他有劝过妹妹的,可是妹妹不听他的啊!   “你真是还嫌不够乱的,”林尊并起食指和中指虚点林福两下,“中书省压下了吏部上报的让你外放的文书,吏部岂会善罢甘休,又上了一道。朝中已经隐隐有为此事争论的苗头了。”   无论争论的结果是什么,作为被争论的焦点,林福都是得不到好的。   朝廷唯一女子职事官,岂是一个轻松的头衔。   她的存在,挑衅了整个父权社会。   “我知。”林福说:“我已经在交代实验室的工作,打包收拾行囊,等任命下来,我就出发去扬州。” 第1266章   临近考功期结束,各方势力都暂时蛰伏了起来, 等着中书门下发五品以上官的委任, 市井中的猎奇传闻都好几日没有再更新版本了,百姓们霎时觉得空虚寂寞冷。   立冬这日, 门下省下发诏书,众臣最关心的三个职位尘埃落地——   吴王峻领河南牧职;   岷州刺史崔霆调吏部左侍郎;   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林福任扬州长史。   邸报火速传至三百六十一州,举朝哗然。   吴王遥领河南牧一职, 虽然管事的是河南府尹, 但他从此再朝中的意义就不同了。   吏部左侍郎一职花落崔霆, 他是崔袁的族弟,也就是板上钉钉的楚王党。   太子一脉的人在朝中各有升迁,但比起吴王楚王来说,就很不够看了, 秦峥在东宫发了一场脾气。   又听闻吴王能领了河南牧一职是魏王向皇帝谏言, 又发了一场脾气。   让他更气的是,林福出任扬州长史成为扬州的二把手。   万万没想到, 一番运作是把林福外放了出去, 却是外放到扬州,这比之前她在屯田司更麻烦。   悔不当初, 就是秦峥此刻的心情。   荆山长公主府里, 公主把花厅里目之所及能摔的东西都摔得稀碎,尤不解气。   “林福怎么会外放去扬州?!那些人怎么办事的?!”荆山长公主慌了,一把抓过来回禀消息的家丞,狠声问:“姓黄的老匹夫怎么说?他故意耍我?”   家丞战战兢兢:“黄、黄……他避而不见, 公主……。”   荆山长公主一把丢开家丞,如困兽一般在花厅里走来走去,目之所及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摔了,这让她很不爽,一脚踢在家丞身上,大喝一声:“滚——”   家丞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出去,在门口迎头撞上荆山长公主的驸马都尉。   “驸、驸马,您怎么来了?”家丞声音逐渐抬高。   瞿功坤挥手让家丞退下,家丞不敢走。   荆山长公主听到声音出来,对瞿功坤冷笑:“原来是瞿驸马,稀客呀,怎么,不进来坐坐?!”   “坐就不必了。”瞿功坤目光扫过花厅里面,嘴角牵起一丝丝嘲讽的弧度,“我是来告诉你,你这府中的那些郎君女史我都叫人发卖了,你自己在府中起个佛堂,今后吃斋念佛罢。”   “你敢!”荆山长公主睚眦欲裂,怒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动我公主府里的人!”   瞿功坤脸冷得像个冰块,声音毫无起伏:“你以为是我想管你这个肮脏的公主府?是我母亲被皇后召进宫,皇后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该吃斋念佛静静心。你招惹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想必你自己心知肚明。”   荆山长公主怒容僵在脸上,脸色都白了。   瞿功坤看到后,心中略略诧异了一瞬,看来她是真做了什么事情。   荆山长公主脸色变了,但不过一息功夫又重新变回盛气凌人的样子,仰着下巴用眼角看瞿功坤,恶意说道:“我做了什么,有什么下场,你以为你这个驸马都尉能逃得掉吗?”   “陛下乃圣明之君,必不会牵连无辜之人。”瞿功坤说道。   “哈哈哈哈……”荆山长公主仰面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瞿功坤边笑边说:“圣明之君?你忘了你瞿家之前都做过什么了?秦渊巴不得你全家死绝,你还以为他会放过你?!天真!他要是会放过你,就不会强逼着你尚本公主了!”   瞿功坤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从袖笼里拿出一方绢帕擦了擦被口水喷到的脸,然后将绢帕扔在地上,不理会荆山长公主扭曲恐怖的脸,这才说话:“往日之事成王败寇,瞿家这二十年来从未行差踏错,陛下心如明镜,自是明白瞿家改过之心。”   “嗤……”荆山长公主嗤之以鼻。   “至于你,我也不跟你计较你蛊惑顺娘将她送到东宫之事,往后你好自为之罢。”   瞿功坤说完就走,不管荆山长公主在后头如何叫骂状如疯妇。   到了前头,瞿府的仆役婆子押着二十几个美貌郎君女郎,都被堵了嘴,牙行里的婆子等在一旁,对即将到手的“货物”品质感到很满意。   见到瞿功坤来了,牙婆立刻热情迎上前:“瞿驸马,就只有这些人了是吗?”   瞿功坤微微偏过冰块脸,淡声道:“嫌少?”   “哎呀哎呀,哪能呐。那小的这就把人都带走了?”牙婆这都入冬了,还拿着一柄团扇在手中,对着瞿功坤扇了扇。   “走吧。”瞿功坤嫌弃地瞅了一眼牙婆手中的团扇,挥手让人快走。   牙婆想瞿功坤行了个礼,就招呼力士用绳子把“货物”拴起成两条队伍,手一挥喊声“出发”,走了。   那些美貌郎君女郎们被扯着走,哭叫着求驸马都尉手下留情,但嘴巴被堵住根本说不了话,连声音都发不出很大,但丝毫得不到半丝怜悯。   这天,荆山长公主府外的百姓看了个新奇景,二十几个风格各异的男女被牵出来,虽然被布团堵住了嘴,却依旧能看出来一个个都是极美的。   “嚯!这些都是公主的宠伶吧,怎么让张新家那个牙婆给牵出来了?”   “公主这是不喜欢了?要把人卖掉?”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瞿驸马半个时辰前进了公主府,肯定是瞿驸马忍不了了,把公主的宠伶都给卖了。”   “噫,瞿驸马终于像个爷们儿了。不过都忍了二十年,怎么就忽然不忍了?”   “谁知道呢。不知道张新家什么时候卖这些人,不贵的话我也去卖一个回来嘿嘿嘿……”   荆山长公主府里的事情没法瞒,瞿功坤也不想瞒,很快京城的高门大族就都得到消息,个别消息灵通的,更是已经知道皇后敲打了瞿驸马的母亲,而皇后如此做,是皇帝授意的……   “所以,之前那些流言是荆山长公主的手笔?”林福问父亲。   “不止。”林尊仔细核对林福南下要带的人的名单,头也不抬地说。   林福双手半握拳叠在一起,下巴搁上头,哦了一声:“原来讨厌我的人还挺多。”   林尊瞪了自家闺女一眼:“你还挺骄傲?”   林福嘻嘻笑:“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老夫人、李敏月在一旁同内院管事李左核对林福南下要带的衣裳物件,闻言无奈地望过去。   “药材再多放一些,府里的良医也跟阿福一道南下,你去跟他再说说,看还需要什么药材。”   “还有大毛衣裳也多备几件,这大冬天上路,冷得很。”   “侍女怎么就只带朱槿和含笑,把景明院的侍女都带上,没人伺候怎么行。”   “扬州的宅子已经差人去修整了,等到了应该能住人。”   林福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带这么多东西,她这是赴任还是搬家啊。   不过被老夫人一眼看过来,她决定闭嘴。   自打知道林福自请去扬州,老太太的脸色就没有好过,在任命下来后,更是无论林福怎么逗,一个笑脸都奉欠了。   用老夫人的话说是:“你一个女郎,在京中当当官也就罢了,还自请外放,你这都图的什么啊?!”   林福每每被这样问,都只笑不答。   “侯爷,五姑娘,宫里来人了。”大总管林忠匆匆来报。   林尊、林福立刻去正堂,里头坐着六人,为首的是常云生的徒弟寇朝恩。   “寇公公,有失远迎,见谅。”林尊拱了拱手,不动声色地扫过另外气质精悍的五人,从未见过。   “不敢当。”寇朝恩站起来向林尊林福行了礼,说:“我等是奉命同林长史一道去扬州的。”   林尊看了一眼林福,而后朝寇朝恩拱手:“那小女就有劳寇公公照应了。”   “林侯这可是折煞小的的,”寇朝恩连连摆手,“是我等几个粗人有劳林长史照应才是。”   林福笑着道:“寇公公,几位壮士,不如先在鄙府安顿下,三日后咱们出发,赶在河水结冰之前乘船南下。”   “小的也是这样想的。林长史今后叫我元因就行。”寇朝恩又一一给林福介绍了其他五人,他们六人将会充作林福的亲事帐内卫,由林福支配。   林尊让林忠将这六人请去客院安顿,等人走了,便对女儿轻声说:“察事监的。”   “猜到了。”林福点头,想了想,说:“我进宫一趟,跟陛下谢恩。”   林尊咽下叹气,挥挥手:“去吧。”   林福换了身常服,顶着寒风骑马出去,在兴安门前递了鱼符给监门卫勘验,然后一路走过长长宫道,到紫宸殿前。   紫宸殿的门紧闭着,秦崧笔直的站在殿门外,一动不动,沉默如山石。   常云生很无奈,过来劝:“大王,大家身子不适,您是知道的,早就吩咐了,谁都不见。您若是不……看着天阴了,稍后恐有雨雪,您就先回吧。”   秦崧动动眼珠瞟了常云生一眼,不说话,只继续盯着殿门,一定要见到皇帝。   自从门下发了任命诏书后,他就天天来觐见,皇帝只第一天见了他,貌似父子俩谈得不好,皇帝把他给赶了出去,之后就宣称身子不适,不见秦崧了。   “大王,您……”常云生还要劝,忽然看到由内侍引路而来的林福,唤了声:“林长史来了。”声音都带着欣喜。   秦崧微微一动,猛然转头,与丹陛下的林福对视着,看着她一步步登上丹陛,眸子颤动。   待林福走近了,他才出声:“你……”   只一声就哽住了。   “请魏王安。”林福拱手行礼。   秦崧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嗓子发紧,几乎是一字一顿问:“你,何时出发?”   林福看着一脸憔悴的秦崧,眼眶热了一下,她努力扬起笑,说道:“下官三日后出发,今日进宫来向陛下辞行。”   “三日后,我去灞桥送你。”秦崧松开拳头,看了一眼紫宸殿殿门,说:“你今日来得不巧,父皇他身子不适,谁都不见。”   “啊?”林福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给自己引路的内侍,不是说陛下无事……然后朝常云生看去。   常云生脑壳痛——我的大王诶,您怎么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秦崧负手,俯视常云生——看你怎么办!   两人对峙了许久,常云生是进退两难。   终于,紫宸殿的门打开了,一个小内侍出来,低声说:“王爷,林长史,陛下说了,身子不适,谁也不见,您二人便出宫吧。”   林福惊讶:“我也不见?”   小内侍点头。   林福转头看秦崧,秦崧一脸“跟我没关系”的无辜。   这表情也……太可爱了吧!   被可爱到的林福努力收敛心神。   皇帝不见,林福也不可能守在门前,再说她也没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守门,遂对小内侍点点头,然后对着紧闭的殿门叉手行了大礼。   “王爷同下官一道走吗?”礼毕,林福问秦崧。   秦崧瞅了死也不开的殿门,说:“我同你一道。”   两人并肩下了丹陛,常云生长舒一口气,抹抹额上的汗,这大冷天的急出一身汗,他们这些伺候人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第127章   自长安城立于龙首原上始, 架在灞水上的灞桥就是长安冲要, 凡自西东两方而入出峣、潼两关者, 路必由之。   因此,在这座桥上送别的离人最是多, 渐渐有“断肠桥”、“销魂桥”的别称。   灞桥两旁种柳树万株,每当春意盎然、春风扑面时,柳絮漫天飞舞, 大雪纷纷何所似,是为长安一大景。   “柳”与“留”谐音, 每当有人要从此处离京,亲朋好友都会折上一条灞桥柳相赠, 意为不舍。   然而冬日的灞桥柳,叶子全部掉落,树枝也干枯了, 一点儿绿意都没有, 林福拿着几条干枯的柳枝哭笑不得:“你们放过可怜的柳树吧!”   谢凌雪握着林福没有拿干枯柳枝的手, 红着眼睛说:“你一路保重, 记得时常写信与我。”   “我会的。”林福说:“你好好学习, 我还等着你考状元呢。”   谢凌雪用力点头, 然后拿出绢帕转头按了按眼角。   林福看向来送她的工部、司农寺等官, 康谷郑重说:“林长史且安心去扬州,弘农馆我会好生看着的。”   任命下发后,林福就上表皇帝,将实验室从工部分离出来, 挂在门下省独立运作,农学所也与之合并,皇帝亲自命名弘农馆,农学所同时大范围收庶民学子。   康谷调离屯田司,为弘农馆直馆,官阶从八品上,其余人员设置参照弘文馆。   “该交代的我都说了,一切就有劳你了。”林福说:“我在扬州也会继续培育小麦良种,有进展我写信与你。”   康谷重重点头,将一条干枯的柳条赠与林福。   林福:“……”   班阴在一旁叨叨:“康兄,你怎么就只赠林长史,我也要去扬州,我的呢?”   康谷假装没有听到,负手走到一旁。   班阴立刻追了过去。   让班阴一同去扬州是林福深思熟虑后,询问了班阴的想法,班阴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屯田司主事从九品上,扬州仓曹从七品下,跟着林长史熬过几任妥妥能再升官,班阴对此有信心,说不定五品都能肖想一下。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他决定跟着林福去扬州,只有林长史能忍受他话多,虽然时常见到他转身就走,但从不会排斥他冷落他会将重要的工作交与他做。   他在门下省任掌固时,被上峰同僚排挤欺凌,就是因为他话多,若非因此,他也不会发了狠要通过吏部试入流。   班阴答应后,林福就去了吏部将他调去扬州任仓曹,吏部员外郎先头还不同意,被林福威胁了一句“既如此,本官就只能去找吏部尚书了”,吏部员外郎瞪着眼,林福一瞧还敢瞪眼,又加了一句“吏部尚书也请不动,本官就只能求助圣人了”。   吏部员外郎……从心了。   以林福得帝喜的程度,说不定她真敢为了此事去求助圣人,届时……   吏部员外郎不敢想,火速签发了调令,屯田司主事班阴任扬州仓曹,原扬州仓曹调去哪里比较好呢?   林福探头瞅了一眼,凉凉说:“我觉得甘州司马挺适合他的,地小事少职闲,最适合他这种平庸之人。”   吏部员外郎:“……”   林福手往袖笼里一塞,摆出个农民揣:“本官听说,你们吏部原本是想让本官去甘州任别驾?”   吏部员外郎:“………………”   “嘭!”吏部信符一盖,原扬州仓曹调甘州司马。   所以班阴带着一名小仆跟在林福下扬州的队伍中。   对比林福几十名仆从护卫、好几辆马车的阵仗,一个箱笼一个小仆一个人的班阴实在是寒酸,就连来送别他的亲朋好友都只有寥寥几人。   亲朋好友们一一嘱咐送别完,有文采者还写下了送别诗,林福却没上车,一直看着长安城的方向,似乎在等人。   林尊环视了一圈,立刻就想到女儿这是在等谁,脸一下就皱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群人骑马飞奔而来,为首的黑色骏马额上一点白毛,老远就能认出是魏王的爱马。   马到近前,秦崧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林福。   “我来晚了。”   他先头被父皇叫去说事,出宫时又遇上秦峻拉着他说有事商议。父皇也就忍了,秦峻耽搁他的时间是真不能忍。   秦崧把秦峻甩到一边,上马狂奔,唯恐时间晚了,赶不及送林福。   “不晚,刚刚好。”林福微微笑着说。   其他人看到魏王都表示惊呆了,林福怎么时候同魏王这般熟稔了?   “咳咳,好久没来灞桥了,咱们四处走走瞧瞧。”林尊把人赶鸭子一样赶开,将地方留给女儿和她想拱的白菜,让他们好生说说话。   其他人:“……”这大冬天的灞桥有什么好看的!   林福转过脸,挑着嘴角冲老爹眨了下眼,意思是“谢谢阿爹”。   林尊得了谢,更卖力地把一群八卦男女赶开——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别人家闺女拱白菜啊!   林尊把人都赶远了,自己回头瞧了一眼相对站着的两人,一颗心稍稍放下一半。魏王能来送阿福,至少说明不是阿福一人单相思,只是两人若要走到一起,实在是困难重重啊!   “我本是想同你一道去扬州,我领了扬州大都督一职,还从未到任过,可是父皇不让我去扬州。”秦崧说着不无沮丧。   得知林福制授扬州长史,秦崧有些乱了方寸,第一时间进宫去,本想请父皇收回成命,然诏书都已经下发,他知道是不可能收回的,就改口说要去扬州赴任大都督职,被皇帝断然拒绝。   秦崧少有的顶撞了父皇,皇帝也气得很,父子俩吵了一架,秦崧被皇帝赶了出去,之后再去求见皇帝说秦崧不认错就不见,还让常云生传话“朕被儿子气到,圣躬违和”。   之前一直都不见,今日知道林福要南下就把他叫过去说话,故意耽搁他的时间,父皇这样真是太过分了!   “王爷在京城更好。”林福说:“去了扬州,反倒大材小用了。”   秦崧轻轻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扬州具体的情形,大都督府虽设于扬州,统管江南之地府兵,但却半点儿插手不了淮南道的政务。扬州水深,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这样。”   林福很想握一握秦崧的手,给他一点儿安抚,也给自己一点儿勇气,但是不行。   “你放心,我不会蛮干的。陛下应允,扬州不会有别驾,刺史之下便是我,至少明面上没人敢为难我。”至于暗地里的,那就暗地里交锋,林福不信陛下这几年派去淮南那么多人会没一个可用的。   再多的担忧也只能看着她去闯那龙潭虎穴,秦崧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几人是跟我在凉州出生入死的亲兵,”秦崧指了一下旁边几个形容彪悍的壮汉,“你带去扬州,若有谁不长眼冒犯你,不必客气,有问题我担着。”   林福笑道:“那我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秦崧说:“只恐我这虎太远,借不了太多威势给你。”   “那无妨,我就让自己也变成虎。”林福说着,嗷了一声:“母老虎。”   秦崧被她那一声“嗷”可爱到,终于露出了笑模样来。   “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可美了。”林福说。   秦崧正要点头答应,又听她说:“还是算了,在我以外的人面前还是不要笑,要严肃、冷漠、目下无尘。”   她看不到美人的笑容,谁都不许看到。   就是这么霸道!   秦崧柔声说:“好。”   “那……”林福深深看着秦崧,“我就出发了。”   “等等,这个你拿着。”秦崧从腰间荷囊里拿出一枚铜符递给林福,“这是我的私符,可调用扬州都督府里的翊卫,你拿着。”   林福要推辞,秦崧将铜符更往她的方向送:“听话,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林福想了想,伸手接过铜符,秦崧趁机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阿福,我在京城等你。”   林福借着大氅宽大衣袖的遮掩一下反握紧秦崧的手。   林福这是第一次听到秦崧唤自己“阿福”,忽然就觉得这是世上最优美的两个字,带着无限的柔情缱绻,勾得人心软成泥。   怪道别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呢,这谁受得了!   林福现在就一点儿也不想去扬州了,只想不顾一切冲进紫宸殿请圣人赐婚。   在四周假装看风景的林尊一个错眼,就发现自家的普通白菜勾住了别人家御贡白菜的菜叶子,一双虎目瞪得溜圆。   够了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注意点儿影响!   还勾着!勾多久了!该松开了!   “咳咳!”林尊迈着虎步走过来,提醒:“阿福,该出发了,再晚恐会错过驿站。”   林福松开了秦崧的手,林尊松了一口气。   “那我出发了。”林福说。   “保重。”秦崧的右手负在身后紧紧握着,想留住手上属于林福的温度。   “保重。”林福迈开一步又停下,说:“荣保。”   听到这两个字,林尊整个人都不好了——闺女诶,“荣保”是你能叫的吗?!   秦崧却是笑了,何谓眼中有星辰、笑如春风过,这就是了。   林福挥别了亲朋,登上马车,精悍的护卫骑马走在几辆马车周围,踏上东南去的官道。   直到马车再看不见了,送别的人才打道回城。   林尊对秦崧道:“王爷先请。”   秦崧道:“林侯不必如此多礼,今后若有事用得上我,可让人去魏王府寻我,我若不在,同曹长史言亦可。”   林尊心情相当复杂,既有臭小子觊觎自家闺女的岳父心态,又有自家闺女觊觎别人家俊俏郎君的公爹心态,再加上几分受宠若惊,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而且魏王的表情这么严肃冷漠,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欠了几万贯钱,真的是诚心相帮?   “哈哈,好说好说,王爷请。”林尊引手,说起另外一件事转移话题:“吴王三日后在府中设宴,王爷也会去吗?”   秦崧颔首,翻身上马,与林尊并驾齐驱,回城。   秦崧灞桥送别林福、并与林尊一同回城路上详谈甚欢的消息很快传开,有心之人不禁盘算,魏王这是想做什么?! 第128章   天下之盛, 扬为首。   扬州城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正好处于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接处,更与大海相通, 水陆交通十分发达,海外商船会在扬州靠岸, 胡商也多会至扬州贸易, 所谓“南北大冲, 百货所集”,正是扬州。   小林福出生那年大旱, 又有高姜国趁火打劫, 那年御边的粮秣几乎扬州一地所出,由此可见此地富庶之程度。   然而这等富庶之地, 却接连几年收不齐税粮税银,但凡有点儿脑子的就能发觉其中有问题。   周朝的税比起前朝来说并不重, 且罢了许多名目繁杂的差课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这几年基本上是风调雨顺,高姜国灭之后也没有大的对外战争,正是这种和平的景象下,一没有外因牵制,二朝廷内部推行的表格和统计方法让往年庞大复杂的数据一目了然, 扬州的税粮问题一下子就凸显了。   皇帝往淮南派了不少人,不想淮南官场竟自成一派,京城都插不进手,更是在六条人命不明不白“自尽”后, 让朝中谈淮南色变。   这种情形下林福来扬州,京中许多人都暗暗赞她一声勇猛,只是这话是正着说还是反着说,就只有说的人心里知道了。   林福在渭桥县弃车登船,经渭水、黄河,再从大运河下扬州。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扬州的淮子码头,楼船靠岸,看到船上挂着的旌旗,码头上等着的一个干瘦男子从自带的胡床上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顿住,又觉得不妥,退后了几步。   在干瘦男子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书名家丁模样的汉子,满面笑容地看着楼船。   不多时,舷梯放下,先是一列高大精悍的护卫下来,护卫将码头上围观的百姓隔开,圈出一片空地来。   干瘦男没料到是这么个阵仗,怔在原地。   那边的中年男倒是迎上前,对为首的护卫笑着道:“这位军爷,小的是东平侯府扬州别院的管事,前来接五姑娘的。”说着将一枚东平侯府仆役都有的木腰牌给护卫看。   为首的队长看着来人,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别院管事不是说是个很瘦的人,你这模样……”   中年男子尴尬笑道:“这几年的确胖了不少……”   队长颔首不语,其他护卫一边戒备一边偷瞄胖管事。   接着,林福从船上下来,队长走过来指着胖管事说明情况。   林福看到胖成个球的扬州别院管事也是惊讶:“不是说是个瘦子?”   “五姑娘,小的叫袁坚。”胖管事迎上前,冲林福讨好地笑。   林福点头:“今后便有劳你了。”   胖管事笑说:“五姑娘客气了,都是小的应该做的。”   林福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舷梯,晕船晕成个废人的班阴被一名力士背下来。   托他晕船的福,林福一路上耳根非常清净。   等船上的人大部分都下来,胖管事引着林福去停在码头外的马车处,那个干瘦男子匆匆走到林福跟前,却被护卫伸手挡住。   “闲杂人等退开!”护卫大喝道。   干瘦男子身量不高,在身高七尺的护卫面前就显得更矮了,护卫一喝,声如洪钟,把干瘦男子吓得连连后退。   退了好几步,干瘦男子觉得应该安全了,才咕咕哝哝说了几句话,完全听不懂此地软语的林福眉梢一挑,胖管事在一旁给她翻译:“这人说他扬州录事,来码头给您接风的。”   林福扫了干瘦男子身旁,来者就他一人?一个九品?   干瘦男子又咕咕哝哝说了几句,胖管事再要翻译,被林福抬手拦住。   她睨着干瘦男子,淡淡道:“身为朝廷官员,雅言都不会,扬州的功曹如何考课铨选的?!既如此,就趁早回家,别拿这一份俸禄!”   干瘦男子脸一僵,半晌,挟着暗怒硬声用雅言说:“林长史,既然来了扬州,就随下官去见须刺史吧。”   林福用眼角看人:“嗤……”   没理干瘦男子,示意胖管事带路,先回去别院安顿。   护卫仆役簇拥着林福离开码头,将傻眼的干瘦男子抛在脑后。   来之前林福就料到扬州这边会给自己下马威,但没料到他们是这么迫不及待,在她刚到码头就来这一个手,挺能恶心人的。   干瘦男子看着刻了东平侯府家徽的马车走了,气郁地跺了跺脚,扭身上轿去刺史府回话。   不用想,他肯定会添油加醋。   林福并不关心干瘦男会有什么举动,她与扬州官场的矛盾显而易见、不可调和,她不会退让,他们也不会有善意,索性就把这矛盾摆在明面上,化阴谋为阳谋,且看他们敢不敢明着动她。   抵达东平侯府在扬州的别院,马车直接从中门驶进去,停在正堂前,林福先下车,后面一辆马车里班阴被扶下来。   他一路晕到了扬州,直到坐上马车再没有摇晃之感人才稍稍恢复过来一点儿,这会儿跟在林福身后由胖管事带着参观东平侯府扬州别院,看呆了美轮美奂的江南水乡园林,原地满血复活。   “林长史,这是你家别院?这布置,这景致,叠石流泉,天然画意啊!嚯!这鱼池,鱼好肥一条!了不得,了不得,一步一景啊,不愧是扬州。夏日在这儿,这水榭里赏花玩鱼,实在是一大享受事……”   林福强忍住了才没有翻白眼,特别佩服班仓曹的强悍体质,都晕成那样儿了,才这么一会儿就又活蹦乱跳能叨叨叨了。   胖管事第一次见这么能说的人,一开始还答几句,后来发现自己回答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班阴提问的速度,而且班阴并不需要他的答案,自己一个人就跟唱大戏似的说个不停,胖管事就决定闭嘴,把舞台让给他。   林福在参观自家别院的时候,干瘦男子已经回到刺史府,将码头上发生的事好一番添油加醋告知了扬州刺史须永寿。   须永寿是个白面微胖的中年男子,周朝选官看脸,他也是个模样不错的,只是眼中不时闪过一道精光,让他看起来有些奸诈,很破坏他胖圆脸的福气相。   听干瘦男子说完,须永寿重重一拍案几,怒道:“那小娘竟然如此蹶本官的脸面,让她来刺史府见我,竟敢不来!”   旁边懒散靠着凭几的庞子友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须刺史何必在下官面前做戏,下官如何贬谪到扬州来的,须刺史不会不知道吧,何必如此拙劣的试探下官。”   须永寿收起了脸上浮夸的怒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对庞子友说:“庞司马不喝吗?西域来的葡萄美酒,本官极爱,寻常人在本官这里可是喝不到的。”   “谢须刺史厚爱,下官更喜京城的西市腔。”庞子友没动案几上的酒。   “哈哈哈……”须永寿大笑一番:“可惜你现在还回不去京城。”   庞子友不言。   须永寿饮尽一杯葡萄美酒,说:“庞司马,瞧瞧我这扬州城,天下富庶无出其右,南来北往的商贾,还有那胡人番商,南北奇货尽皆在此。庞司马难道觉得我扬州不好?”   庞子友说:“扬州自是好,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须刺史难道不认为你出生的剑州很好吗?”   须永寿盯着庞子友看了好一会儿,又是一阵大笑:“好好好,咱们今日不说扬州,就说说那新来的长史好了,她,将来可是你的上峰。”   “须刺史亦是下官的上峰。”庞子友依旧是从到扬州第一天开始就摆出来的半死不活的样子,好似此次被贬谪对他的打击巨大,精气神都打散了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说:“同样都是下官的上峰,下官都要尊敬。”   须永寿拿起酒杯挡在嘴边,轻声说:“所以你不了解那位新来的长史?”   庞子友道:“须刺史说笑了,林长史乃女子,下官有妻有子,怎会去了解一名妙龄女郎。”   “你们可是同朝为官呐。”须永寿慢慢说道。   “须刺史,下官与您也是同朝为官,您与林长史亦是同朝为官。”庞子友说道。   “哈哈哈……”须永寿又是一阵大笑,“从庞司马来扬州的第一天,本官就觉得与你投缘,可惜……”   庞子友懒懒一笑,问道:“下官有些口渴,须刺史府上只有酒无茶吗?”   须永寿说:“若本官府上只有酒无茶呢?”   庞子友站起来,朝须永寿潦草一拱手:“下官就只能回自家喝口水了,须刺史,请容下官告辞。”   他说完就转身后,须永寿盯着他的背影慢慢将杯中酒喝掉。   “庞子友此人太不知好歹了,刺史几次三番拉拢他都装傻,何必要留他。”扬州录事参军冉旭从屏风后走出。   “冉兄此言差矣,”落后冉旭一步的须永寿幕僚胡尤启道:“庞子友出身望族,轻易动不得,否则就是与始平庞氏为敌。”   冉旭是个脾气暴躁的,闻言就对胡尤启发火,嚷道:“昨日你说京城来的小娘动不得,是跟西河林氏为敌。今日你说不识相的庞氏动不得,是跟始平庞氏为敌。我就问你,有谁是我们动得,啊?!我们经营淮南多年,还怕个小娘不成?”   胡尤启平心静气说:“京城特意把个女人派下来,还驳了我们提拔的别驾,现在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那个女人,你想动她,是想让朝廷有理由借题发挥吗?”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冉旭暴躁喊:“要不是那个京城小娘,咱们经营扬州怎会这么快就暴露在皇帝眼中。皇帝这两年都派了多少人来淮南了,这个不能动那个不能动,这么胆小怕事,要我说,我们都卷包袱回家算了!”   “闭嘴!”须永寿被冉旭的大嗓门吵得烦了,轻斥一声。   冉旭一顿,怒气冲冲就一头冲出刺史府,把须永寿给气得,白面都变红面了。   “若非看在他去世的姐姐的面上,我是真不想管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须永寿对胡尤启抱怨道。   冉旭嫡亲的姐姐是须永寿的爱妾,因难产过世,请托须永寿照顾她唯一的弟弟,须永寿对这个爱妾还算是真爱,自然满口答应,却不想爱妾的弟弟是这么个性子,现在后悔也晚了。   胡尤启明智的不参与主家的私人话题,省得费力不讨好。   好在须永寿也只是抱怨抱怨,并不指望胡尤启说什么,转而又说起林福来。   “胡先生以为京城来的这位长史是何种人?”   “天下少有之人。”胡尤启说。   须永寿:“……”   胡尤启说:“一介女流敢向皇帝毛遂自荐,并取中制科状元,入朝便是六品,此女不简单。她在京城做的那些事在下皆让人去打听过,不得不说,怪不得皇帝宠信她。抛开立场问题,在下十分欣赏林长史。”   须永寿道:“所以……她不可能为我们所用,是吗?”   胡尤启说:“林长史今日船靠岸,主家不去码头那是您是上峰,却扣了庞司马在府上,只派个九品录事去,还不让人先安顿好就要她来刺史府见您,这么下脸面的事情,换成是您,您高兴吗?”   胡尤启在朝廷邸报下到扬州时就跟须永寿提过,对待林福,该给的脸面就要给,如今朝廷上下多少眼睛盯着扬州,林福也不是虚有其表之徒,否则皇帝缘何盯上淮南?户部与工部的那一张张表难道是作假的吗?   现在时机尚不成熟,只能让林福平平安安在扬州任满一届,然后给评个上上,把她送回京城去。   没必要去招惹皇帝的宠臣,真出了事,皇帝是信她还是信被视为眼中钉的咱们?   可惜,胡尤启嘴巴说干还是没用,林福才靠岸就给一个下马威伺候。   那林福也硬气,直接无视下马威,自己带着人走了。   须永寿佯怒:“都是冉旭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瞎出主意!”   胡尤启暗暗摇头,疏不间亲,懒得再纠缠这个话题,说道:“明日林长史若来见主家,万望主家和善几分,别让她心生怨怼。”   “我知道。”须永寿点头,“一介女流而已,随便打发了事。”   在须永寿谈论林福的时候,京城里也有人在谈论他。   秦崧与第五藏书在亭中温酒,说起了须永寿和须氏。   “须氏表面上看起来与燕王毫无瓜葛,但探子在益州时打听到燕王有一爱妾是须氏送去的,都能赠美人了,谁会相信他们真毫无瓜葛,须永寿能坐上扬州刺史之位,燕王肯定是出了力气的。”第五藏书说。   “而且前年税粮案那么大的事,须永寿都能全身而退,燕王肯定也帮忙在从中斡旋了。”第五藏书又说。   秦崧沉吟道:“先拿慕容毫开刀吧。”   第五藏书“嗯?”了一声:“慕容毫与须永寿有什么关系?”   “太子少师,太子许多作为都有这位少师在背后操控,断了他,就等于断了太子一臂。”秦崧冷声道:“燕王与太子勾结,暂时找不到燕王的把柄,就先动太子,让了他们的阵脚。”   第五藏书:“那……”   秦崧摇头:“我们自己不动手,让秦峻去。”   “想必吴王很乐意为之。”第五藏书笑道:“吴王现在在朝中的声望是蒸蒸日上,若是能把慕容毫除掉,哪怕是送出京城,吴王就能与东宫分庭抗礼了。”   “让人去办吧。”秦崧顿了一下,又说:“秦峰那边的动静也派人注意着。”   “我知。”第五藏书仰头将杯中温好的土窟春一口饮尽,畅快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慕容老匹夫落魄了。”   秦崧嗯了一声,慢慢品着杯中酒。   第五藏书似乎与慕容毫有仇,但他不愿说,秦崧也就不问。   第五藏书连饮三杯才把酒杯放下,靠在风雪亭的柱子上哈哈大笑,很有一种狂士的放浪形骸。   这位狂士笑完后,忽然说:“大王,我发觉你现在不爱笑了,成日板着张脸,好似被人欠了几万贯钱一样。”   秦崧淡淡瞅他一眼,板着脸说:“本王不爱笑。”   第五藏书摇头:“不对呀,我记得你以前常笑,在凉州那会儿,咱们跟士兵们一起烤狼肉,你不是笑得挺开心的。”   秦崧:“……”   秦崧:“本王现在不爱笑了,不行?!”   第五藏书:“……”   行行行,大王你说了算! 第129章   胡尤启的劝须永寿并非没有听进去, 然他亦有自己的主意, 是铁了心要给林福一个教训,好教她知道在扬州谁是老大, 别以为是京城来的就敢嚣张,在扬州,是龙得盘着, 是虎得趴着。   像出歪主意之类的就不能问胡尤启了,此人聪明有文采, 但还有一股须永寿不太喜欢的文人傲气,只因面目有瑕疵选不得官,怀才不遇, 辗转多年才投到他门下。   冉旭在这方面就深得须永寿的喜爱了。   须永寿一问, 冉旭就如此这般说。   说罢,须永寿满意、冉旭奸诈而笑, 就等着林福上门来。   -   第一日, 须永寿在刺史府里等着, 从卯时初等到申时末, 林福并没有出现。   须永寿有点儿生气, 派人去查看林福在干什么, 三刻钟后仆役回来,回报说:“小的打听了许久, 说是林长史自打昨日进了别院就再未出来过。”   “岂有此理,来了扬州居然敢不来拜见上峰!”   胡尤启无奈道:“林长史舟车劳顿,休整一二日也是理所当然。”   冉旭斜睨胡尤启, 阴阳怪气地说:“胡先生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哦。”   胡尤启懒得理此等小人,他已经跟主家说过多少次,此等小人易坏事,当远离才是。可是冉旭擅长花言巧语,把须永寿哄得开心,在这一点上,胡尤启比之冉旭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   第二日,须永寿又在刺史府等着,林福还是没有来。   “岂有此理,去瞧瞧,她难道还没从别院出来!”   仆役去了,三刻钟后回来说:“林长史的确没有出别院。”   “她这是什么意思?”须永寿皱眉问胡尤启。   胡尤启想安抚一下须永寿,让他不要暴躁,遂说道:“可能是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吧,毕竟林长史是女子,不如男子强壮是肯定的。”   偏冉旭在一旁火上浇油:“依我看,那小娘是故意下姐夫你的脸面,其心可诛。”   须永寿果然火冒三丈。   胡尤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   接连两日都有人在别院外头探头探脑,还打听别院主人的行踪,林福哪能不知道。   “这须刺史这是作甚?”班阴一脸疑惑。   “应该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是我没接招,就找人来看看我在干嘛。”林福捣鼓着扬州这边的御贡品——慈姑,她带了一组特意让林昕帮忙做的小的提纯装置,正好用扬州的慈姑来提纯秋水仙碱。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班阴问。   林福把带来的一堆剧毒化学品一件一件摆好,摆得整整齐齐了,才拍拍手说:“不怎么办,明日一同去逛逛扬州城吧。”   班阴:“……”他佩服林福的好心态,佩服得都不话痨了。   -   第三日,林福果然还是没去刺史府,须永寿听仆役来报,林福终于出门了,却是在扬州城四处走,一路走一路买,出手大方,简直就是一掷千金,而且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都乱买一气,特别像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须永寿的怒气到达了顶点,对胡尤启和冉旭无差别喷火。   冉旭这会儿也不敢火上浇油了,省得没烧到林福,倒是烧到自己。   他气啊,对还未蒙面的林福已经极度怨恨了。   -   到了第四日,林福身着一袭紫色襕衫常服终于来了刺史府,班阴同行,一群护卫手上皆拿了东西,刺史府阍室的门房询问是什么东西,答曰送与须刺史的土仪。   刺史府的仆役将林福班阴引至正堂,退下后,正堂里除了他二人就再无他人,没人来,连杯水都没有送来。   等了约莫两刻钟左右,须刺史没来,茶水点心也没有来。   “须刺史这是……没空?”班阴先头来刺史府还有些紧张,难得安静了那么长时间,现在等得渐渐口渴了,紧张也渐渐消磨了,敢说话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要我们也等三天”。   “大概吧。”林福四处张望了一下,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朗声道:“看起来刺史府挺忙的,听闻须刺史夙兴夜寐,很不容易。”   一直守在外头的仆役立刻跑去后头把正堂里的情形描述给须永寿听。   须永寿:“哼!让她给本官等着!”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班阴有些坐不住了,十分口渴,苦着脸看林福,林福就招手把自己的护卫叫进来,把送给须刺史的土仪打开,挑出里头吃的喝的,把手边案几放得满满当当。   那些土仪瞬间就缩水了一半,而林福班阴二人则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外头的仆役立刻跑去将此事告知须永寿。   须永寿大怒:“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冉旭说:“姐夫,现在我出场吧。”   须永寿手背向外挥手:“去吧。”   胡尤启欲言又止,这种拙劣的戏耍意义在哪里?就为了一时开心?   林福和班阴吃吃喝喝正开心,忽然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唔咳”,两人转头看去,就见一模样阴柔的男子穿了一身紫色官服走进来,往主位上一坐,剐了林福班阴各一眼,才开口说:“你就是京城来的那个女官?”   林福把手上的酥糖放下,站起来盯着主位上的人,对班阴说:“去把护卫叫进来。”   班阴虽不明了叫护卫做什么,但林福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没一会儿,护卫就小跑进来,等着林福的命令。   林福一指主位上的人,大喝道:“此人冒充扬州刺史意图不轨,把此贼给本官拿下,送法推鞠!”   护卫们齐齐一声大喝,上前就把主位上的人团团围住,两人捉住他把人押住,队长一踢人后膝窝,迫使他跪下。   “你你你你……”冉旭大惊,没想到林福竟敢如此对他。   守在外头的刺史府帐内卫们听到正堂里的动静,纷纷手执兵器跑进来,刀刃相向,对着林福班阴与其护卫。   林福迎着刀刃,毫不色变地说:“你们来得正好,此贼冒充刺史意图不轨,须刺史恐遇害,你们快些去救须刺史。”   帐内卫们八脸懵逼,看看林福,再看看被捉住的冉旭,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快去!”林福怒目圆睁,一声喝:“倘若须刺史就此遇害,尔等以为能逃过护卫不力的责罚吗?!”   帐内卫们面面相觑,个别人迟疑地放下了兵器,满脸都是不知所措地茫然。   “你你你,你大胆!”冉旭使劲儿挣扎,却挣脱不了孔武有力的护卫,还被两双铁臂给压趴在地上。   “刺史都敢冒充的狂贼还敢叫嚣,先杖一百。”林福说。   后头得了消息的须永寿忙赶来正堂,黑脸走进来,瞪着林福:“林长史这是要大闹我刺史府?”   林福盯着须永寿的脸看了几息,才拱手:“下官林福,见过须刺史。”   须永寿哼了一声。   林福放下手,看了一眼班阴,后者立刻会意。   “须刺史此言差矣。”班阴摇摇头,指着趴地上的冉旭说:“此狂贼胆大包天,竟敢冒充须刺史你,肯定有不轨企图,林长史一眼就识破了他,立刻就让护卫将他拿下,并且十分担心狂贼会对须刺史你不利,就叫刺史府帐内卫火速去瞧刺史你有无被狂贼所伤。”   趴地上的冉旭要说话,却被护卫更用力压住,鼻子都快压扁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就听班阴气都不换接着说:“可是帐内卫们好生奇怪,半点儿都不担心须刺史你的安危,实在是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和狂贼里应外合,须刺史,你有必要彻查。”   帐内卫们也有话说,但是班阴语速飞快,他们根本就插不进嘴:“好在狂贼控制及时,须刺史你也没有受伤,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官服弄丢了而已,咱们会帮你瞒着监察御史的,须刺史你放心。咱们林长史眼光毒辣、反应迅速,不过这些都是林长史该做的,须刺史无需道谢。”   他这么一长串叭叭叭的,语速又快,吐词又清晰,中间还不换气,此等绝技竟把刺史府一干人等都震慑住了。   须永寿听到那句“无需道谢”,心口一痛,气的。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尤启对眼前这场闹剧很无语,他就说此事行不通,对方又不是傻子,偏冉旭说得信誓旦旦,须永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相信了。   “林长史,此事实在是个误会。”胡尤启在无语,这时候还是得开口帮主家把话说出来,“地上这人并非狂贼,而是扬州录事参军事冉旭冉参军。”   林福眉头一挑:“哦!录事参军事啊!”   班阴立刻配合,大喝一声:“既是录事参军事,乃朝廷命官,越级穿紫,视朝廷法度为无物,还胆敢冒充刺史,更是知法犯法,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姐夫,救我!”冉旭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林福:“咦?姐夫?”   班阴:“不对呀,我听闻须刺史的夫人也是西南望族之女,姓麻。冉参军姓冉,怎么与刺史夫人不是一个姓,莫非是远亲?如果是远亲,也不好直接喊姐夫,就像我家娘子的远房表弟一般都喊我班大哥,连表姐夫都不会喊,不然显得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两人连同护卫们一齐看向须永寿。   须永寿白面变黑,不说话。   胡尤启厌恶地瞟了一眼冉旭,却不得不为主家打圆场:“林长史,冉参军年少不懂事,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次。”   冉旭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只是须永寿妾室的弟弟,哪是什么正经亲戚,还敢妄言“姐夫”这称呼,这是往敌人手里送须刺史的把柄啊!   林福也不说话。   班阴阴阳怪气地笑一波,然后才说:“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山先生吧。你这话可说的怪,冉参军二十来岁的人也叫年少不懂事,还要我们才芳龄十七的林长史原谅他?何况他触犯的是朝廷律令,岂是一句冒犯能了事的,你去问问本朝律令答应不答应原谅他这次!”   胡尤启这红山先生的名号是旁人送他的,盖因他脸上有一块红色的形状若山的胎记,便是因这胎记他才不能选官,他自己不喜这个名号,知道的人并不多。   听班阴叫破这个名号,胡尤启便知道对方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扬州的情形不说查了个底朝天,至少明面上瞒不了的都该知道了。   而他们这边,对林福的了解仅仅浮于表面,去京城调查的人返回回来的多是市井中的离谱传闻,她本人深居简出,不是在种田就是在去种田的路上,无趣得很。   这么一看,冉旭出的这个馊主意简直是奇馊无比,而且还得再派人去查林福,深查。   “那林长史如何处置冉参军呢?”须永寿终于说话了。   林福轻飘飘说:“须刺史说呢?”   须永寿沉默不言。   胡尤启倒是挺赞成惩戒冉旭,无关私怨,只是要冉旭吃点教训,省得冉旭这等小人胆子越来越大,迟早给主家招祸。   他看须永寿满脸不豫,似要反对,轻轻摇了摇头。   此事他们不占理,若是闹大了,传至京城,只会对他们不利。此时京城都盯着他们,为谋大事该隐忍时就得隐忍。   须永寿扫了一眼林福,然后阴沉着脸盯着冉旭,这几年大概太过顺风顺水了,他行事的确不如从前谨慎了。   “既然林长史坚决要办冉参军,”须永寿说:“那就去叫于法曹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冉旭使劲儿仰头看须永寿,满脸难以置信,疯狂挣扎,大喊“姐夫救我”,冒充刺史、越级穿紫,这要是按律办,板子打下来他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很快,法曹就被叫来,听了胡尤启的转述,他惊骇地看向须永寿,得了须永寿肯定的眼神,才战战兢兢判了冉旭杖刑一百。   “林长史以为如何?”须永寿故意问林福。   林福把球踢回去:“此地是扬州,你是扬州刺史,自当是你说了算。”   须永寿呵地一声轻笑,示意于法曹行刑。   于法曹战战兢兢唤来典狱,低声吩咐叫些老手来行刑,典狱环顾一周,立刻就懂了。   打是要真打,但是里头的门门道道多了,如何施力,如何看起来严重但是不会伤筋动骨,老手最是能把握分寸。   否则他们把冉旭打坏了,事后须永寿迁怒他们,他们可就冤死了。   很快,冉旭被扒了那身紫色官服,被架着到正堂外的前庭,眼看板子就要挥下,他怕得很,看林福亦是一身紫色,想她区区五品官竟敢也穿紫,顿时大叫道:“那个……她也越级穿紫啊!也该打她啊!”   “你是不是傻子啊,”班阴无比嫌弃,“林长史乃朝廷册封的三品诰命,齐国夫人!她穿不得紫,谁能穿紫,你吗?!看清楚了,这是常服,又不是官服。”   冉旭如遭雷击,他忘了这茬了。   须永寿大概也是被他蠢到,闭了闭眼,让典狱行刑。   嘭——   板子打下。   “啊——”   冉旭惨叫。   冉旭惨叫着,瞪大眼睛死盯林福,满心怨恨。   林福站在正堂门口,悠悠闲闲看着冉旭被打,并邀请须永寿:“须刺史,这还要打许久,不如咱们坐下来看?”   须永寿阴恻恻说:“林长史倒是胆子大。”   “好说。”林福让护卫搬来三张圈椅,朝须永寿引手:“须刺史请。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胆气足。”   须永寿在中间的那张圈椅上坐下,林福与班阴分坐他两旁,就着嘭嘭的打板子声和啊嗷的惨叫声,班阴愉快地跟须永寿聊起天来。   当然了,只有班阴在说,须永寿半点回应都不给。   但无妨,他有很好的伴奏音,完全可以发挥他的特长,自己唱一出大戏。   -   同时,京城,吴王多次邀请魏王温酒聊人生,终于魏王答应了。   吴王府中,温好的石冻春刚刚倒入酒杯,秦峻还未及说话,秦崧先说话了。   “你这王府冷清得很。”   秦峻很无语,自家王府景致别致,难道会比魏王府那种太过疏朗的更冷清?   但他是想要把秦崧彻底拉入自己阵营,不欲在这种小事上与他争辩,遂说道:“是有些冷清。”   秦崧:“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个正妃开枝散叶,你这王府也会热闹许多。”   “……”秦峻超级无语,要论年纪大还不娶妻的,难道他还比得过秦崧?   秦崧:“难道母后没有为你的婚事操心么?你舍得她为你操心?”   秦峻无奈了:“大兄,要这么说的话,你可是比弟弟要大许多。”   秦崧板着一张脸说:“为兄不是断袖么,你难道不知道?”   秦崧断袖的传言甚嚣尘上,年长的几个弟弟都是出了力的。   秦峻就很尴尬。   秦崧不欲在旁的事情上多纠缠,又说:“你该娶妻了。为兄听闻英国公家有女,贤良淑德,堪为你之良配。”   英国公?   秦峻看着秦崧,后者一脸被欠几万贯钱不还的表情。   秦峻脑中浮现起英国公在朝中的各种关系,须臾后,他笑道:“大兄说得不错,弟弟也听说过英国公家中小娘子的美名。”   秦崧嗯了一声,端起酒杯品了一口石冻春,果然他还是更喜欢烧春。 第130章   敏锐之人发觉, 魏王与吴王越走越近, 似乎是结盟了。   这一情况让太子和楚王坐立难安。   老大与老三结盟?老大支持老三?   且不说老大是父皇唯一宠爱的儿子,就说他是唯一在军中有威望的皇子, 就足够让人兄弟们疯狂眼红了。   若非老大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没有母家护持,太子第一个就把他当做眼中钉。   如果老大真的支持老三的话……   太子和楚王顿时坐不住了。   皇帝亦有察觉, 某日雪后特意把儿子叫进宫,父子俩围炉温酒烤肉, 说起秦峻。   “你同老三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说是父子俩围炉温酒烤肉,作为父亲又是帝王,皇帝陛下当然不会自己动手, 全由儿子代劳, 他吃现成的。   “还同从前一般无二。”秦崧将温好的烧春倒入银盏中,送至父皇手边, 又给炉上烤的鹿肉翻一个面。   皇帝送到嘴边的银盏又拿开, 说道:“朕怎么听说你常同老三一道吃酒?”   秦崧答非所问:“儿觉得三弟年纪也不小了, 该娶妻了, 身为长兄, 儿自该关心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皇帝嘴角抽抽, 很是无语:“你说老三年纪不小该娶妻了,你这话说得不亏心?”   “儿也想娶妻, 但是!”秦崧理直气壮看着父皇,脸上写着“不是您不许么,难道怪我?”。   皇帝:“……”   所以民间常说儿女都是债, 这就是来讨债的!   秦崧见好就收,又说起秦峻的婚事:“儿觉得,英国公的孙女儿颇有贤名,可为吴王妃。”   “英国公?”皇帝脑中顿时浮现一张垂垂老矣的脸,“他呀,朕记得他好像是病得起不来床了。”   秦崧道:“说不定办一场喜事,英国公的病就能有些起色。英国公世子镇守幽州,忠心耿耿,其子假凌周曾在定国公麾下效力,亦是功勋卓著,如今在右武卫实在大材小用,儿以为可派去西南。”   皇帝思忖着英国公全族以及西南的局势,秦崧就老老实实烤鹿肉。   “让假凌周去西南倒是不错,至于英国公的孙女儿嫁给老三倒也不错,英国公那老家伙虽然没什么眼色,但是他儿子挺识时务,孙子也算是少年将才。”皇帝微一颔首,对秦峻的婚事表示同意。   秦崧搞定了一个,决定趁胜追击,把另外一个也搞定:“儿觉得,四弟只比三弟小半岁余,同样是该议亲了。”   皇帝:“……”反正他是要让有威胁的兄弟都大婚了是吧!   皇帝:“那要不要顺道把老六的婚事一块儿定下来?”   秦崧点头:“如此甚好,父皇英明。不如九弟的也定了吧。”   皇帝:“…………”   秦崧目的达成,心情愉悦,烤鹿肉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转而问起扬州的情形,他虽派了人去扬州,但消息的传递到底没有察事监快。   皇帝一招手,叫来常云生,让他来说。   “大王,扬州那头,林长史到的第四天让须刺史把录事参军事冉旭打了一百板子……”   -   冉旭被打得很惨,哪怕再是老手行刑,一百板子打下来,还是被新来的长史盯着打,他们也不敢放水太多,打完之后冉旭看起来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办白事了一般。   “下官来扬州之前就听人说,须刺史明镜清廉,最不会徇私枉法,当时还以为那些人只是说的场面话呢。如今一瞧……”林福笑了笑,向须永寿拱手:“下官果真需要多多向须刺史学习。”   “好说。”须永寿微微一笑。   “今日叨扰须刺史了,下官明日便到州府衙门里点卯上值,须刺史以为如何?”林福笑说。   “林长史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上值倒也不用如此着急,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须永寿一副很关心下属的模样。   “须刺史言之有理,下官便先告辞了。”   “慢走,本官就不送你了。”   “当然,还请须刺史留步。”   林福一套虚情假意的客套完,便与班阴、护卫们离开刺史府,路过没有得到须永寿命令可不可以挪动、还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冉旭,她脚步顿了一下,半侧身回头,对须永寿道:“下官听闻须刺史有一爱妾冉氏难产而亡,一代佳人殒命,悲乎。还请须刺史亦要节哀。”   须永寿目光沉沉盯着林福,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多谢林长史好意!”   “客气。”林福说罢,看向地上的冉旭,轻嗤一声,走了。   直到林福一群人彻底出了刺史府,须永寿才大怒着说:“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带下去。”   “那……”帐内卫迟疑。   须永寿虽然生气,但也不可能看着冉旭死,勉强压下怒气,说道:“叫府中良医给他治伤。”   帐内卫们这才轻手轻脚把冉旭抬走了。   须永寿满腔怒火没处发泄,狠狠一拍圈椅扶手,恨道:“倒是我小瞧了那京城的小娘了!够狠,够有胆!”   转头看到静静站立在一旁的胡尤启,想起对方三番五次的劝说自己,而自己犹如被冉旭灌了迷魂药一样就是听不进去,还对他心生怨怼,不由感到略羞愧。   然而羞愧的情绪只是一闪而逝,让他向一个幕僚认错他是拉不下脸的,便只道:“胡先生,要劳烦你去深查林福此人了。”   “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胡尤启说道。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须永寿要对冉旭再做什么处置,胡尤启便告退了,心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来得及捕捉的失望。   另一边,出了刺史府班阴就迫不及待想要说话,被林福一抬手制止了,言:“回去再说。”   班阴就憋着,一直憋到别院,终于可是说话了。   “林长史,咱们一来就把须永寿得罪了,不太好吧?”班阴问。   须永寿掌扬州多年,别看一副福气相,能让朝廷派来的人都难以插手扬州事务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他们一来就得罪地头蛇,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你想什么呢,就算不得罪他,咱们来了扬州也没有好日子过。”林福掐灭班阴的妄想。   “什么?”班阴难以置信。   林福说:“须永寿节制经营扬州多年,淮南道官场几乎是以他为首,若你是他,你能容你眼中自己的地盘里多了外人?从一开始我们就跟整个扬州官场是敌对关系。”   班阴退后几步,一脸被欺骗了的表情:“之前你让我同来扬州,可不是这样说的。你明明跟我说的是,来扬州,轻轻松松,升职加薪、封妻荫子、走上人生巅峰。”   林福理所当然道:“西市的小贩卖水果还吆喝是由我亲手种出来的,我什么时候亲手种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水果了?虚假宣传懂不懂?”   班阴好受伤,受伤到连话都不想说了。   “好啦好啦,也没那么糟糕。”林福安慰他,“今天这事,你瞧瞧那法曹,冒充朝廷命官,还是这等三品高官,该判徒刑的,他却只是打板子了事,当着我的面徇私。若咱们真的隐忍不发,岂不是就被扬州的看轻了。与其让人看轻,不如让人看不清。而且,扬州的官吏也不全是聪明的,还是有蠢货嘛。”   不仅蠢,还蠢得不自知。   倒是须永寿还挺宠信那冉旭,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须永寿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会让一个蠢货影响自己?   而且须永寿那幕僚胡尤启似乎与冉旭不对付,冉旭被行刑时,林福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快意。   这个冉旭应该是可以想办法利用一下的,不过现在还是用不上,得他那伤养好后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州府衙门上值。   须永寿以她会水土不服为由,把她上值一事给冷处理了,若他无限期拖延……不,不需要无限期拖延,元日之后她还没办法上值的话,恐怕监察御史或者录事参军事的弹劾就送到皇帝御案上了。   那么,该如何办呢……   录事参军事冉旭被打了一百大板之事迅速就在扬州官场传开了,众人顿时就对新来的长史提了心,一来就让冉旭吃了大亏,这新长史恐怕不简单呐。   大家都在观望林长史的动静,不想她竟没有去州府衙门上值,然后又有消息传出——须刺史体谅她水土不服,让她养好了身子再去上值不迟。   众人提着的心便放下了。   想来也是,京城来的小娘能有多大本事,这么仅一招就接不住了。   于是大部分人也不把新来的长史放在眼里了,拜见都不去拜见。   庞子友去会友回来,听说了他不在的这几天的事情,眉头紧皱着,吩咐仆役:“去备些礼来,我要去拜访林长史。”   庞子友的妻子听了仆役来报,匆匆来到前院,想劝庞子友不要去蹚这浑水。   “夫君,咱们安安心心熬过一两任,届时运作一番回京,不好么。”   “你懂什么,为夫自有计较,你去备礼吧。”庞子友打发了妻子,待妻子无奈离开都走到门外时,他又叫住她,说:“就按照送上峰的礼来备,不用特意准备什么女子之物。”   庞妻顿了顿,才回答:“妾身省得的。”   翌日,庞子友坐着轿子,后头几个仆役提溜着礼物,奔东平侯府扬州别院而去。   在别院门外,他的仆役叩响了门,不一会儿偏门打开,别院守门的老仆探出头来。   “老丈,我家郎主是扬州司马,姓庞,特意来拜见上峰林长史。”庞家仆役道。   老仆摇摇头,按照林福的吩咐说:“你们来晚了,我家五姑娘不在,去下头县里查看各县的田地情形去了,恐要好些时日才能回来。贵府不若将名帖留下,等我家五姑娘回来,老朽转告她,再邀请贵府郎主上门做客。”   “这……”庞家仆役赶紧过去同庞子友说了此情形。   “她竟去查看各县田地去了?”庞子友微讶,旋即大笑:“哈哈哈……不愧是心忧天下的齐国夫人!”   “郎主,那我们……?”庞家仆役不懂自家郎主在笑什么,他只关系要不要把名帖交给那位老丈。   庞子友说:“那就把名帖送上吧,改日林长史回来,我定要登门拜访。”   庞家仆役赶紧折返到角门处,将自家的名帖和礼物交与侯府别院老仆,并嘱咐:“林长史回来了,请务必去琼花巷东南第五宅告知于我家郎主。”   老仆道:“一定一定。”   庞子友虽然空跑了一趟,但也不能说一无所获。   以林福之能,不知能不能从扬州各地的田地里看出什么不对来,但是……   哈!这等大事岂能我一人知道。   “知礼,把林长史去各县查看田地一事宣扬出去。”   “喏。” 第131章   大冬天的, 就算扬州还没降雪,田地里也定然萧条得很, 班阴搞不懂有什么好看的。   但林长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呗, 反正都已经被“骗”来扬州了。   扬州又叫广陵郡, 户七万七千一百五, 口四十六万七千八百五十七, 下辖县有七:江都、江阳、**、海陵、高邮、扬子、天长。土贡:金、银、铜、青铜镜、绵、被锦、半臂锦等近百种。还有丹杨监、广陵监二钱监铸铜币。   扬州之富, 可见一斑。   林福在扬州城中逛了一天四处买买买, 也见识了一些扬州豪商的豪富与一掷千金。   然而她坐马车到了下头县里, 所见扬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她南下时短暂停留的州县看起来要好。   冬日,无论是稻田、粟田都是一派萧条景象,扬州也有种冬小麦,林福看过越冬的冬小麦苗情,很一般。   不仅如此, 在乡间庄户上, 庄户人看见他们这一群陌生面孔,大多十分警惕。   班阴拦住路上一老汉想打听一二, 那老汉连说不知道不知道, 让他们赶紧走, 不要来他们庄子上。   众人被赶了几步,看老汉仿佛被鬼追一样快速跑走的身影,都是一头雾水。   “扬州的百姓这么排斥外地人吗?”班阴喃喃:“之前在江都县是这样,没想到江阳县也一样, 难道我们长得像坏人?”   他把每个人都挨个儿打量一遍,指着护卫们说:“定然是你们长得太高,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要笑,要和善,要让百姓感到春天般的温暖,这样才不会把我们赶走。你们看看,现在是想讨碗水喝都没人理咱们……”   护卫们都不想理他,要不是林福就在一旁,他们非得把班阴偷摸打晕了再把嘴堵了,这一路就听他叨叨叨,分明就是他说话太多才喝水多,讨不到水喝怪谁?!   “先去其他地方瞧瞧吧。”林福收回盯着远处村庄的目光。   护卫的队长辨了一下方向,又拿出舆图来对了一下,对林福说:“此处离扬子县城很近,往西南走,约莫不到半日就到。”   “那就先去扬子县城落脚吧。”林福说。   扬子县不太大,临近江南东道的润州,治所白沙镇,但却是淮南东路的水陆要冲,漕、盐集散之地。   地方虽小,但是极富庶,白沙镇里,路上走过的人有近半数穿绸穿锦,襟口袖口还滚这厚实的皮毛。   他们找了一家比较大的客栈住下,然后问了路,去了一家据说是老字号的食肆,做鱼乃一绝。   到了食肆,他们没要楼上的雅间,在一楼大堂坐了两张桌子,店里的酒博士跑过来报了一通菜名和酒名,跟着一道来的别院小管事用软语说了几句扔过去几个铜钱,酒博士拿到赏钱眉开眼笑答应着往后厨跑。   “郎君试试这儿的海鱼,那酒博士说,他们食肆最有名的就是烹海鱼,冬日里鱼少,更是稀罕。”小管事同林福说。   林福穿了一身男装出来,因为眉目英气加上胸又平,看起来就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便叫所有人都称呼她为郎君。   “辛苦你了。”林福道。   小管事慌忙道:“郎君太过客气,这是小的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林福笑了一下,四下打量着店中的食客,从身形、相貌和口音上辨认,店中外地人居多,看起来都像是来扬州走货的。   “嘿,这朝廷真是,派个女人来扬州,这些人还都被吓破了胆,害得我们……”这一道高嗓门立刻吸引了林福他们这边所有人的目光。   循声看去,是与他们临近的一桌的人在说话。   说话的高嗓门正好面对着林福,左边脸上从额头到耳畔有两道狰狞的疤痕,不过他倒挺幸运,没有伤到眼睛。   “老四,闭嘴!”坐在疤脸男对面,正好背对林福之人大喝一声。   疤脸男立刻噤了声,似乎有些怕对面之人。   那桌围坐着四个穿着皮毛的大汉,听口音似乎是北边的,大口喝着酒吃羊肉,很可能是北边的皮货商人。   “大哥,你别凶老四了,咱们这不白跑一趟,老四心里窝火呢。”疤脸男左边的戴狐皮帽子的男人说话。   “就是。”疤脸男小声说,然后很有可能是被对面的大哥眼神警告了,皱起一张脸,疤痕看起来更狰狞了。   “啧啧啧,朝廷也是有趣,派个女人顶什么事,女人还是回家嫁人生崽子为好,来了扬州也不怕尸骨无存。”疤脸男右手边的瘦长脸男人摇头晃脑说。   护卫队长眼眉一厉,护卫们皆是愤慨。   林福摇了摇头,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护卫们按捺下来,她招手叫来酒博士,让他去给那边一桌的壮汉们上一坛好酒。   酒送上桌,汉子们一看,自己并没有再要酒,还以为店家强买强卖呢,正要发作——就算是扬州,就算你店大,也不能这样欺客!   “几位壮士,这酒是小弟请几位喝的。”林福站起来让酒博士离开,走到壮汉们那一桌,“看几位壮士走南闯北,小弟多有好奇,想跟几位讨教一二。”   壮汉们警惕地看着林福,狐皮帽男说:“无功不受禄,小兄弟还是把酒拿回去吧。”   林福不用他们邀请,就让护卫搬来两张椅子,让自己和班阴硬挤进他们那一桌,一脸好奇的问:“你们刚刚说的朝廷派个女人来扬州,可是说扬州新开的长史?”   疤脸男正要说话,他对面的大哥横了他一眼,说道:“小兄弟还是莫要打听的好。”   林福就看他,一个面相带着凶狠与精明的中年男子,一个照面就给人很不好相与的印象。   林福露出一副有些害怕却故作镇定的模样,对几位壮汉拱手:“小弟定州人士,姓郝,单名一个帅字,家中坐着瓷器生意,不知几位兄台如何称呼?”   壮汉们互相交换了眼神,那位大哥说:“咱们兄弟几个不过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今日见了,明日说不定就各自天涯,便是通了姓名恐小郎君也会记不得。”   林福一脸不服气:“几位兄台可是小看小弟了,小弟记性好得很,不信你问我家阴掌柜。”一指班阴。   班阴忽然被点名,只能尽职尽责扮演瓷器商人家的大掌柜,把自家小郎君好一通猛夸。   林福就很得意,并有意卖弄道:“几位兄台看着像是北边来的做皮货生意的,小弟说得是也不是?”她一脸我绝对没有猜错的表情:“不知都有些什么皮货,品质如何,若好的话,小弟正好可以都买了回家孝敬长辈。”   疤脸男哈地一声笑:“小兄弟可别说大话,咱们弟兄几个可是有不少上好的皮货,你还都能买得起?”   林福下巴一扬,傲慢道:“小弟家中什么都不多,就钱多。你有多少我就买多少。”   说着,扔出一个荷囊,里面是半囊金裸子,她还特意把囊口打开,这么一扔,十几颗金裸子就散落在了饭桌上。   “如何?”林福下巴扬得更高,眼神更傲慢更不屑一顾,“要不是家父总说我一事无成,我才不来扬州呢,扬州这地方真是太讨厌了。哼!”   把一个未经世事人傻钱多的小郎君演得惟妙惟肖。   班阴被嘱咐过,要林福打眼色了才可以说话,因此看林福演得这么起劲儿,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只能憋着,好难受。   壮汉们不知信了没有,那个大哥说:“小兄弟孝心可嘉,但我们的皮货都已经有了买主,实在不能卖给小兄弟你。”   “这样啊……”林福喃喃:“我本是来扬州想做出一番大事给阿爹看的,不想来了扬州竟是找不到路子,屡屡碰壁,回去后几个庶出子肯定会笑话我,阿爹也会对我失望,我还想买些上好的皮货孝敬阿爹阿婆他们,没想到……”   四个壮汉互相看了一眼,疤脸男的目光黏在桌上那金裸子上移都移不开。   “大哥,要不卖点皮货给这个小兄弟吧?”他说。   那大哥正要反对,瘦长脸男人说:“是啊,大哥,小兄弟孝心可嘉,要不卖他一些?”   “真的?”林福激动的看着壮汉们:“你们真是好人。”   那大哥看向狐皮帽,后者点点头,他就答应了:“那你跟我们去祥福客栈取货吧。”   这时,他们点的菜上来了,林福直接让人端到壮汉这一桌,还留在原桌的护卫和小管事们再重新叫。   “太好了!你们真是好人!”她拿起筷子,招呼他们吃吃喝喝,并给班阴使了个眼色,让他可以开始套话了。   班阴立刻给自己套了一个主家最信任的大掌柜所以被派来看着胡闹小郎君的人设,一边招呼壮汉们一起吃吃喝喝,一边跟他们倒苦水,除了疤脸男,其他三个壮汉都不太接话,尤其是那个为首的大哥,没有吃林福他们的酒食,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俩,还时不时偏头去看另外两桌的护卫们。   疤脸男倒是很健谈,虽然时不时被其他人阻止要出口的话,但与班阴这个话痨竟颇有相见恨晚的知音之情,本来是“阴掌柜”一人吐槽主家的小郎君任性,到后来变成这俩一起吐槽。   林福则是忿忿于掌柜的说自己,但几次三番插不进话,气得脸都鼓起来又毫无办法,倒是把人傻钱多小郎君人设彻底立住了。   那大哥眼中的警惕稍稍收敛了一些。   吃喝完后终于可以去看皮货了。   出了食肆,娇气的小郎君当然要坐马车,大掌柜要陪着小郎君,护卫们全部骑马。   这么一对比,因为要低调而交通工具只有两条腿的壮汉们实在寒酸。   “那小弟就在祥福客栈等着几位壮士。”林福放下车帘,赶车的小管事一扬马鞭,留下一堆马屁股给壮汉们看。   等马车走远了,那大哥才说:“你们想好了,咱们真要把那些皮货买给那人?那些可都是上好的说了要送给扬子县谭县令的,把货卖了,咱们还拿什么去跟谭县令说运私盐一事?”   “朝廷新派了个长史来扬州,谭县令就吓破了胆一样,也不敢收咱们的皮货了,”狐皮帽摇摇头,“大哥,不如就卖了吧,好歹也有些钱拿回去。至于运私盐……还是观望一段时日。”   “就是啊,大哥。”疤脸男敲边鼓,“难不成咱们还带着那么多皮货回去?”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拿大哥也就不纠结,快步朝祥福客栈走去,把皮货脱手了也能早些回家。   林福倒是没想到自己就近找的套话的人,竟然就敢胆大包天与扬子县县令勾结运私盐。   “那几个人看起来不像单纯的皮货商人。”班阴和那群人“倒苦水”那么久,从他们的言谈间察觉出了不对劲儿来。   林福说:“皮货这种东西,一向都是高门巨贾才会大量购进,那个脸上有疤的质疑我买不起太多,就说明他们手中有大量上好皮货,而且听他们首先的话,他们本来是打算来扬州做什么的,却因为我来了,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吃最好的食肆,住最好的客栈,刚刚小管事说了,食肆离祥福客栈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距离并不近,他们却不骑马不坐车而是步行,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   周朝人骑马上街可是时尚,但凡能养得起马的出门都会选择骑马,京城不少纨绔子弟大冬天哪怕冻成傻狗子能骑马绝对不会坐马车。   那四人衣着虽然用料讲究,身上穿的皮草也顶级,配饰亦是精致,没道理养不起马。   班阴:“那咱们……?”   林福轻轻一笑,早在出食肆的时候她就悄悄吩咐了混在护卫中的察事听子去暗中跟踪调查这四人。   班阴恍然,竖了一下大拇指,不过他还有另外的话想说:“你哗啦就丢出一袋金子,这漫天洒金子的作风实在是浮夸,我差点就笑出声来,还好忍住了,否则就穿帮了。”   林福:“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班阴:“……”   太过分了,把我骗来扬州,还要在我面前炫耀金子,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郎君,祥福客栈到了。”小管事在外头喊道。   林福长眉一挑,对班阴颐指气使:“班大掌柜,先下车去,再把郎君我扶下去吧。”   班阴:“……好嘞。”   -   林福在白沙镇遇上皮货商人时,她跑到扬州下辖县去查看田地情形之事也在庞子友的努力下,在州府衙门全部传开了。   “她居然跑去下面县里?!她真是要去看田地情形?这大冬天的田里有什么可看的?”须永寿惊疑道。   胡尤启说:“林长史身上还挂着弘农馆学士的名头,您不会不知道这弘农馆怎么来的吧,虽说是冬日,田地萧条,但万一她有什么手段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呢?”   须永寿冷笑:“她倒是够难缠的。”   胡尤启说:“如此,还是尽快将林长史召回来,让她早日上州府点卯上值为好。”   须永寿实在气,本想故意晾着林福,最好是晾到元日之后,先参她一本,或者她愿意三番五次来求他,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让她在元日前上值。   但现在,他不仅不能晾着她,还得亲自把她召回来,想想就憋闷得很。   可再怎么说,把这个不定因素放在眼皮底下总比放她乱跑要好。   “来人,去把林长史‘请’回来。”须永寿不情不愿道。 第132章   壮汉们的皮货的确都是都是上好的货, 其中更不乏极品,十几条白狐皮白得一根杂色都没有,还有一张完整的虎皮, 林福一瞧见就决定要买下来。   “几位兄台果真所言不虚, ”林福星星眼看着那虎皮, 然后点数, “这个, 这个, 这个……不要,其他小弟通通要了。”   扬州多豪商,壮汉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被林福这种暴发户似的买发闪瞎眼。   那大哥指着虎皮说:“郝兄弟,这虎皮……”   林福说:“这虎皮还行,你们这些皮货中, 也就这一件尚能入小弟眼, 其他的都是搭头。”   “……”那大哥是想说虎皮不卖,却不想被抢了话,然后就看他跟四弟开始讨价还价。   疤脸男不曾想这个单纯(蠢)的小郎君居然跟自己还价,一时愣住, 被砍了一半价差点儿还顺口答应了。   好在瘦长脸时刻警醒着, 拉了一下疤脸男,然后对林福笑:“郝兄弟,你看你也不差钱,咱们行商做点儿生意也不容易, 总不能让咱们走这一趟亏本吧。”   “你们怎么可能亏本,一件皮货你们从北边儿运来南边儿,利润最少三倍,这做买卖当然要砍价啦,而且我只砍了一半,你们绝对还赚得盆满钵满。”林福一脸“你们当我傻啊”的表情。   瘦长脸一哽,一下也想不清这小郎君是真傻还是装傻。   “就原价,你爱买不爱。”大哥不想在此纠缠,本来就不太想卖,这下更加不想了。   林福哼了一声,班阴一拍掌,护卫们呼啦一下进来将壮汉们围了起来。   “郝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大哥神色不善,手已经背到身后去了,他在腰后藏了一把匕首。另外三人也聚拢在他身旁,准备伺机而动。   瘦长脸对狐皮帽使了个眼色,让他待会稍有不对就冲上去把那个小郎君抓起来。   “什么意思?哼!我郝帅想买的东西,还没有买不到的。”林福往旁边一伸手,护卫队长就把一柄小弩放到她手上,弓箭精铁打的箭尖对着那大哥,威胁之意十足:“诸位兄台,卖还是不卖啊!”   “鼠辈尔敢!”疤脸男比较冲动,说着就要冲上来跟“郝帅”拼命,被大哥拦住了。   “郝兄弟,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喊打喊杀。”那大哥不紧不慢威胁道:“你可想清楚了,这里可是扬州,不是你定州,你伤了我兄弟四人,你也讨不了好。”   疤脸男:“就是,我可告诉你了,这扬子县令可是……”   “老四!”大哥猛地大喝,简直想撕了疤脸男那张嘴。   “扬子县令怎么?干嘛不说完啊?!”林福挑眉。   疤脸男被大哥凶了,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说话。   瘦长脸笑眯眯说:“我这兄弟的意思是,扬子县令可是青天大老爷,郝兄弟你若是伤了我等,恐怕……”   林福呵呵一笑:“几位看起来很熟悉扬子县谭县令嘛。我呢,也不为难你们,把我要的皮货卖给我就行。”然后她报出一个数,比刚才砍了一半的价格又少了三成。   “你欺人太甚!”疤脸男指着“郝帅”。   “那你们去跟谭县令告我啊!”林福挥了一下手中小弩,“快点,把我要的皮货装好,没空跟你们磨叽。”   四个壮汉多少年没这么憋屈了,偏这次来扬子县并非是为了卖皮货,而是为了运私盐一事而来,未免走漏风声,来的人不多,却不想竟遇上个不讲道理的傻子。   在武力的威胁下,四人把皮货都给装好,让“郝帅”的护卫都给搬马车上去,林福让人把马车上的铜钱搬来,再把两袋金裸子数好扔给疤脸男,潇洒走人。   上马车之际,又对察事听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与同伴悄悄离了队,衣裳一换变成路人甲住进祥福客栈,开始监视四个壮汉。   四个壮汉在屋里,越想越憋屈,尤其是疤脸男,一拍高桌囔道:“大哥,此事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然你想怎样?”大哥淡淡抬眼睨他。   疤脸男一哽,气势瞬间弱了,喃喃:“总不能吃了亏就认了吧,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咱们还如何在扬子县行走?”   “老四,你别冲动,他们人多势众,咱们暂时动不得。”瘦长脸说。   “货是你们要卖的,吃亏也是自找的。”大哥道:“记下此人,日后有机会再回报罢。”   狐皮帽眼珠一转,小声说:“大哥,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去找谭县令,一来出口气,二来试探试探他的态度。总不能扬州来了个女长史,他就真吓破胆了,我可不觉得谭县令是那么胆小的人。”   大哥眼睛微眯:“你是说……”   狐皮帽说:“大哥,想运私盐的可不止咱们。”   大哥沉思着,举棋不定。   疤脸男听懂了,急急说:“大哥,一举两得之事,就别想了。让谭县令教训一下那姓郝的小子也行啊。”   “那明日我去找谭县令,老二同我去,老三老四去镇上打听打听那姓郝的小子。”大哥拍板。   “姓郝的小子”满载着各种皮草回到落脚的客栈,心情大好,她特意打草惊蛇,就不知这蛇能不能给她一点儿惊喜了。   “看来,他们很可能与扬子县县令有什么勾当。那个脸上有疤的心思浅,藏不住话,差点儿就说出来了。”班阴感到很遗憾,那个“大哥”实在是个谨慎人,“你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动作?毕竟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希望他们有吧,不过今天太晚了,估计他们不会有什么动作了。”林福挑拣着皮货,分成好几份,届时要让人送去京城,“来,这两件给你。”   班阴怀里被塞了两件灰狐皮,受宠若惊:“给我的呀?哎呀,这毛好暖和,摸着好舒服,正好可以给我娘和我媳妇镶衣裳。林长史,你真是个好人,好官,好上峰,能跟你一同来扬州,下官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   “我知道你的感激之情,”林福竖起手掌,“不过请你闭嘴。”   她(强)买了一大堆皮货,不仅班阴有,跟着一同出来的护卫们也见者有份,真是皆大欢喜。   另一边,两名小吏得了须永寿的吩咐,当日就启程离开扬州城,边走边打听,得赶紧把林长史给叫回来才行。   翌日,祥福客栈。   四名壮汉起了个大早,按照昨日安排好的,狐皮帽和疤脸男去镇上打听“姓郝的小子”,大哥和瘦长脸出去备礼,并给扬子县谭县令府上递了拜帖。   察事听子想了想,那疤脸男是个冲动的,按照那位大哥的谨慎作风,应该不会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于是他们没有兵分两路,而是都跟着大哥和瘦长脸。   跟了小半日,看着他们四处采买了一些贵重物品,然后去了一处宅邸,察事听子顿时来了精神。   这个地方虽然他们没有来过,但不打无准备之仗,扬子县县令的私宅在白沙镇里什么地方是早早就查清了的。   这两人来谭县令私宅,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干嘛不去县衙。   俩察事听子对视一眼,又见壮汉给门房送了拜帖和礼后便离开,决定分两路,一人继续跟着这两人,一人想办法看能不能混进谭县令私宅。   那大哥与瘦长脸的确是谨慎人,到底是比不上专门训练过的察事听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并跟踪到了谭县令私宅。   他二人知道谭县令在县衙里,所以直接将拜帖和礼物交给门房,就回去祥福客栈等消息去了。   再说狐皮帽和疤脸男,他们俩特意一早就去“姓郝的小子”住的客栈,坐在客栈一楼的角落里叫了些稀粥小菜吃,等着。   日上三竿了,终于让他们等到“姓郝的小子”,一行人踩着木梯下来,脚步整齐划一,为首的就是那小子,依旧是昨日的矜贵样儿,锦缎披风的领口镶着火狐皮,火红的皮毛将他衬得更加面如冠玉,看得两人牙痒痒。   竟然在这种虚有其表的小白脸手里吃了大亏,疤脸男忍不下这口气,狐皮帽到底比他理智,按住了要起身找茬的疤脸男。   护卫队长是魏王亲兵,尸山血海里拼杀过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狐皮帽和疤脸男,他悄声告知林福,林福听了转脸看去,正好对上疤脸男忿忿地目光,嘴角顿时勾起坏笑。   “哟,两位兄台好巧,还有什么皮货要卖给小弟吗?”林福走过去,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唰啦甩一下唰啦甩一下的。   “郝兄弟说笑了,我兄弟二人正巧路过,就进来吃些粥饭。”狐皮帽说:“再说,咱们的皮货昨日都卖给郝兄弟你了,哪还有什么货。”   林福又甩了一下马鞭,笑眯眯说:“相请不如偶遇,正巧小弟今日要去扬子县周围玩耍,一起吧。”   “我们才不会跟你一起!”疤脸男大声道。   “难道不是你大哥让你来跟着咱们的?”班阴走过来,阴恻恻说。   疤脸男:“……”   林福一脸恍然大悟:“难道你们想把皮货抢回去?我可跟你们说了,银货两讫,光天化日的,你们敢如此行事,我就上县衙告你们去。”   狐皮帽赶忙说:“不是不是,真是凑巧路过了。”   林福说:“既然这么巧,那就一起走吧。”   护卫们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二人裹挟着走出客栈。   狐皮帽、疤脸男:“……”   -   江都县下的停云庄,出来找林福的两个小吏跟人打听了一番,得知林福一行往谢辛庄走了,苦哈哈又往谢辛庄走。   “我有预感,谢辛庄肯定也没有。”小吏甲说。   “别说了,须刺史也不给我们两匹马,这驴子太慢了。我也有预感,我们还没找到林长史,林长史说不定已经查看完所有田地回扬州城了。”小吏乙说。   小吏甲、乙:“林长史究竟在哪里啊啊啊!” 第133章   申时初, 县衙无急事,县令谭骅便提早下值回到自己的私宅。   上晌家中仆役送来了王大的拜帖,他很不想见他们,但还是得同他们说清, 让他们以后不要来找他,于是便在出县衙时让仆从去祥福客栈叫人。   待谭骅回到私宅时,王大二人正好也到了。   “谭县令。”浓眉大眼的王大跟谭骅见礼,正是卖“郝帅”皮货的壮汉大哥, 他身边跟着的瘦长脸被称作王二。   狐皮帽和疤脸男是王三王四,此时正被“郝帅”强迫一同愉快地欣赏扬子县乡村风光。   “进来吧。”谭县令态度不咸不淡。   王大王二跟在谭骅身后进去,宅子大门关上,片刻后一名路人甲路过门前,正是察事听子之一。   进去宅子里,谭骅没有在正堂接待王大王二, 而是去的前头一间靠近马厩附近的偏厅。   王大王二有求于人, 又是民求官, 也不能计较对方的失礼,反而讨好地说了不少好话。   “行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谭骅不耐烦道。   王大说:“谭县令, 我兄弟二人是为上次跟您提过的, 私盐之事……”   “不是跟你说过,这事不成。”谭骅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明白吗?”   王大轻笑:“谭县令不必用新来的女长史来说事,谁都知道, 她一个京城来的,没根没基,能有什么大用。漕帮那头咱们已经打好招呼了,如果谭县令能给个方便,那么……”   他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是一张房契,房契上写的宅子在扬州城观风巷。   谭骅垂眸看着那张房契,眼底有贪婪闪过。   王大捕捉到这一闪而逝的贪婪,很满意。   会贪就行,这谭骅可不是无欲无求的青天大老爷,只要能用钱打动他,其他都不是问题。   “本官考虑一下,你们先走吧。”谭骅说。   “那我们等谭县令的好消息。”王大说着,把房契留在案几上,临走时,小声对谭骅说:“谭县令,那宅子里还有在下给您准备的礼物,春心楼的蒙三娘已经赎了身了,您知道吧。”   谭骅猛然抬头。   王大暧昧一笑,不再多说,与王二走了。   待他们走后,谭县令静坐了一会儿,把案几上的房契收了起来,走出偏厅。   他离开偏厅,许久,从马厩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走出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佝偻着身子用独轮车推着一车污秽往角门去。   角门守门的力士看到那一车污秽,捂着鼻子不爽道:“怎么这时候倒,臭死了。”   那人操着一口生涩的软语,哇啦哇啦说:“太多了,一踩下去腿都没过半截,腿都差点儿拔不出来,那几匹马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拉……”   “够了够了,别说了,快走快走。”这描述太有画面感,力士差点儿呕吐出来,疯狂赶那人快走。   那人赶紧推着独轮车出去,把一车污秽推到外边一处暗巷,他也不知道白沙镇里专门收秽物的人住哪里,干脆就把独轮车往角落里一放,再把装束一换,变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地痞,光明正大路过谭宅的角门。   出了谭宅所在的巷子后,吊儿郎当的地痞远远看见另一个人,那人立刻从老实巴交的模样切换成吊儿郎当,从暗处走出来,俩地痞顺利会师。   “有大发现。”   “什么?”   “先回客栈,得跟林长史说,让她定夺。”   两人小声说了几句,,然后一同吊儿郎当走远。   那厢,林福看过扬子县的屯田情形后,从乡间回到白沙镇,终于把狐皮帽和疤脸男给“放”了。   “二位兄台,明日再来找郝某,一道去河道瞧瞧啊。”“郝帅”热情邀请。   “明日再说,明日再说。”狐皮帽敷衍两句,使眼色让疤脸男快走。   二人逃跑一样走飞快,想必明日是不会来了。   任谁交通工具是自己的两条腿,旁边的人却坐马车的坐马车、骑马的骑马,不仅不分给他们交通工具,还嫌弃他们走得慢,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的。   他们一个月都没有今天一天走路走得多。   一行人回到客栈,两位察事听子已经到了,其中一人将在谭宅探听到的事情说了。   “小的离得不太近,影影绰绰听到他们在说私盐。而且,那谭骅的私宅极奢华,完全不像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县官能置办得起的身家。他在五年前才任扬子县县令,之前在简州任县丞。”   简州,属剑南道,益州便是剑南道府郡。   “私盐……”林福沉吟。   班阴说:“盐铁全都由朝廷经营,可没有私人可以买卖,他们说这私盐莫非是……”   “属下觉得他们是将官盐偷运出来卖给私人。商贾唯利是图,朝廷明令边塞不可贩铁用铜,但他们胆子就是那么大,敢把铁器卖给高姜国!”护卫队长愤慨道。   林福立刻做出决断,点出几人:“你们在扬子县监视这几人和县衙,尽量收集证据,万不可打草惊蛇。我们连夜回扬州城,届时我会再秘密派人来助你等,且拖住扬州那边。诸位,一切小心为上。”   那几人郑重点头。   林福留足银钱给他们,让他们分散住下,然后打包行李,退了房间。   “客人这么急着走?”客栈掌柜诧异问。   林福忧心忡忡说:“适才接到家书,言家母病重,我得尽快赶回家去才行。”   “小郎君一片孝心,令堂定会平安无事。”掌柜说。   “借你吉言了。”林福丢出一把铜钱给掌柜的,在护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掌柜的把铜钱揣兜里,看着马车远去,心中甚是惋惜,这么大方的客人居然只住了两日,可惜。   林福离开扬州城半月,再回来,扬州城并无变化,只一件事不同——   “五姑娘,前几日州府衙门来人,让您尽快去衙门点卯上值呢。”胖管事在林福一进门就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按照要紧程度一一汇报。   “还有,庞司马下了拜帖,想登门拜访您。还有扬州白氏也来了帖子,说是故人请您过府一叙。还有……”   胖管事一连交给林福二十几张拜帖,除了庞子友,不仅有扬州官员,还有扬州豪商。   胖管事说的扬州白氏属于偏远宗室,他家三代前有人尚了公主,但皇室血脉已经比较薄了,在朝中也没有人,倒是因着宗室这层身份,在扬州营商得风生水起,扬州的豪商以白氏为首。   “扬州白氏里还有我的故人?”林福诧异。   一直留在扬州城里布置没有跟着一起出去的寇朝恩提醒她:“林长史恐怕忘了,长平县主当年嫁来了扬州,嫁的正是扬州白氏大宗嫡长子。”   “啊……”林福恍然。   她的确已经忘记了长平县主这个人,京城中也早就没有人再提起这位县主了。   “既是故人,那便去见见吧。”林福对胖管事说:“你帮我回帖,说我三日后登门拜访。”   胖管事应喏。   “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些皮货,你找人帮我送去京城。我已经分好类,让送货之人仔细些别给我送错了。”   林福吩咐完琐事后,将寇朝恩请去了书房,把扬子县探听到的事情同他说了。   “竟敢官商勾结偷贩私盐!他们还将圣人还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吗?!”寇朝恩怒极。   “你先别忙着发怒,”林福说:“扬州是漕、盐集散地,肯定不止扬子县县令一人如此做。再说了,他谭骅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犯这等杀头大罪,须永寿难道会不知道?!”   “林长史说得对。”寇朝恩冷静下来,“我这就去安排,收集这些人的罪证,定要把这些蠹虫从扬州地界儿上连根拔起。”   “扬子县我已经安排人看着了。”林福想了想,说道:“前两年圣人派来扬州的人,有没有人主动同我们接触的?”   寇朝恩摇摇头。   林福说:“我知道一人,就是曾经在屯田司任主事的,后来去了御史台,去岁就不见他在京中,我怀疑是被圣人秘密派往扬州了。你让人悄悄去找他吧。”   寇朝恩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问:“林长史说的是谁?”   “晏陈。”林福轻笑一声:“寇公公是常公公徒弟,我以为你知道的。”   寇朝恩面不改色心不跳:“林长史高看我了,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位晏御史吧。”   林福道:“那就有劳寇公公了,还请寇公公小心为上,安全第一。”   寇朝恩道:“林长史也一样,万望小心。”   林福笑了笑,出了书房,让人备水沐浴。   寇朝恩则用特殊方法写了一封密信,叫来一个察事听子,让他尽快将密信传回京中。   扬子县白沙镇。   王大得知“郝帅”连夜走了,虽然客栈掌柜说他是接到家书母亲病重才走的,但他心中还有隐隐有不安,叫几兄弟中最稳重的王二去镇上打听这个“郝帅”,他则仔细问老三老四那日同“郝帅”一道出去都做了些什么。   “此人出现得诡异,走得也迅速。”王大沉吟着。   疤脸男却没觉得哪里诡异了:“那就是个骄纵跋扈的小公子,不过是仗着护卫多敢作威作福罢了,要是咱们带许多人来,还怕他!”   王大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还没查出“郝帅”究竟有什么不对,王大等到了谭县令的好消息,巨大的喜悦袭上心头,他立刻把“郝帅”抛诸脑后,又给谭县令送上了一份礼。   “对了,谭县令,有一件事还想请谭县令帮忙。”王大将“郝帅”此人说与谭骅,想请他帮忙查一查,毕竟扬子县里谭骅才是地头蛇。   “行了,本官知道了。后面的事你去找丁师爷,去他家商量,没事儿不要来找本官。”谭骅不耐烦道。   王大拱手行了个礼,离开了谭骅私宅。   谭骅随便吩咐了一个仆役,让他去打听打听什么“郝帅”,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134章   寇朝恩的密信通过察事监的特殊通道,不到三日就送到了常云生手上, 他看过后立刻去见了皇帝。   皇帝可想而知有多暴怒, 把他心爱的一枚寿山石镇纸都失手摔碎了。   “让林福和寇朝恩给朕彻查此事, 务必要将淮南的蠹虫一网打尽!”皇帝在紫宸殿里来回踱步, 心中怒气难平,还不小心踩到寿山石镇纸碎块, 硌到了龙足, 那叫一个火上浇油, 罕见的迁怒了殿中伺候的内侍宫人。   “陛下息怒。”内侍宫人们惶恐的跪了一地。   常云生使了个眼色, 让人快些把地上收拾好,然后出去自己领罚。寇朝恩去了扬州,现在手底下用的人总是少了一份机灵,让常云生又惆怅又自得自己眼光很好。   “大家息怒, ”常云生安抚皇帝的怒气, “林长史才去了扬州不久便发现了此等大事, 可见天佑我大周,那些魑魅魍魉终究是成不了气候的。”   皇帝面色稍霁,思忖着,吩咐常云生:“把北边的听子调拨一部分去淮南,协助林福和寇朝恩查清此事。”   “那北边许王处恐人手不够。”常云生道。   皇帝想了想, 说:“朕下一份手诏, 着幽州都督警惕许王。”   常云生应喏。   “还有,”皇帝道:“把淮南道观察使秘密召回来,一年多什么都没观察到, 要他有何用!”   常云生问:“那应评事与晏御史该如何?也召回京吗?”   皇帝思忖片刻:“让他们听命于林福。”   常云生再应喏。   “窃国者,杀无赦!”皇帝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杀气冲天。   常云生袖手微躬,想来温和的脸上亦是满满杀气。   “对了,”皇帝想起一事,吩咐道:“今年冬日格外的冷,你让人去给东平侯府的太夫人送些上好的皮子和银霜炭去。”   信重之臣在外头以身犯险,皇帝都会帮他们照顾好家中人,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既是信任,亦是怀柔。   然而吩咐下去,常云生却没有第一时间应声,这让皇帝感到奇怪。   “怎么了?”   “回大家,大王几日前就已经给东平侯府送了皮子和炭火。”   封王的皇子已有三人,但能让常云生亲近的称呼一声“大王”的,就只能是魏王秦崧了。   皇帝:“……”   皇帝:“怎么没见这不孝子给朕送些皮子和炭火?!”   皇帝才不会承认自己心里有点儿酸了吧唧的,他这儿子究竟是给谁养的啊?!   “阿嚏——”秦崧忽然打了个喷嚏,拿出手帕低头擦了擦鼻子,再抬头就看见秦峻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怎么了?”秦崧问。   秦峻说:“大兄是否身体抱恙,倒是弟弟的不是,竟还将大兄拉出来吃酒。”   “无妨。”秦崧道。   秦峻好无奈,也不知秦崧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越来越喜欢板着脸,还越来越惜字如金,每次跟他说话都能累死。   “对了,有一件事,”秦峻双目盯着秦崧,“大兄近来似乎与东平侯走得很近。”   秦崧则道:“你前日去英国公府看望英国公,见到英国公府的那位小娘子了没?”   秦峻:“……”   他的确是打着探望英国公的名头去见英国公的孙女儿,毕竟是未来的妻子,总要先看过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才能最终定下来吧,外人口传的那些贤良淑德之语他可不信,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水分。   本来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怎么到了秦崧嘴里说出来,就仿佛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   “早日定下来,为兄等着明年开春喝你的喜酒。”秦崧说。   秦峻:“…………”   有一个见面就催婚的兄长是什么体验?尤其这位兄长自己还一把年纪未娶妻?   秦峻转移话题:“大兄可知父皇频频往淮南派人,实际上……”他凑近秦崧小声说:“是因为太子在淮南有所经营。”   秦崧不动声色问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消息?”   “大兄就别管弟弟的消息是打哪儿来的,”秦峻说:“倘若是真,太子这一手无异于是触了父皇的逆鳞,父皇岂能容他。”   “那么,你欲如何?”秦崧看向他。   秦峻回视秦崧,后者依旧是一副被欠钱脸,不动如山。   片刻,他举起酒杯笑说:“来来,大兄喝酒。”   快要入夜时,微醺的秦崧才回到魏王府,到了书房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清明,哪里还有进门前要醉不醉的模样。   “大王,臣送来解酒汤。”曹双在外头通报。   “进来。”秦崧唤道。   曹双将解酒汤送进书房,垂手等着秦崧的吩咐,看着自家大王醉酒归来连个照顾冷热的贴心人都没有,还得是他这么个属官来送解酒汤,就好心疼。   “老三那边松松,让他的人自己去查慕容毫,罪证来得太容易,他已经怀疑背后有人在推动了。”   秦崧的话让曹双回神,说道:“吴王的人的确开始怀疑我们安排过去的五镜先生,正在查他的底细,不过大王放心,五镜先生那边已经把尾巴扫干净了,吴王查不到什么其他的东西的。”   秦崧颔首:“老三与太子、老四都不一样。太子刚愎自用,又被慕容毫控制了;老四有些小聪明,就是太过自负。唯独老三,他精明得很,你告诉五镜先生,有些事情过犹不及,让他自己把握好尺度。”   “是。”曹双等了一会儿,没见秦崧还有其他吩咐,便道:“臣已经让人备好水,大王洗沐后便早些安歇吧。”   秦崧点点头。   曹双行了个礼告退,走到门口时,他听到秦崧说:“扬州……”   “大王,扬州暂时没有消息传来。”曹双说。   好一会儿,秦崧的声音来传来:“……你去休息罢。”   曹双咽下叹气,走出书房。   过得几日,京城雪后初霁,东边的春明门驶进来一列车队,守城的士兵勘验路引,笑说一句:“哟,是打扬州来的,这大冬天的不在扬州窝着,怎么到京城来了。”   “几位军爷,小的是东平侯府在扬州的家仆,给我家五姑娘送年礼回来的。”为首的瘦小男子给说话的城门卫塞了一个荷囊,“这京城可是真冷,几位军爷下值后喝点儿酒暖暖身子。”   城门卫满意地捏捏鼓鼓的荷囊,意思意思检查了一下三辆马车,就道:“竟是东平侯府的,里头没什么不对,过。”   马车驶入京城,一路颠颠儿到东平侯府大门前,瘦小男子敲了敲侧门,对门房说明身份后便将三辆马车赶了进去。   马车停在阍室旁的空地上,瘦小男子指挥着仆从们把车辆箱笼都卸下来,将几箱写了“太夫人”字样的箱子让人带上,由侯府总管林忠领着,去期远堂给老夫人请安。   “小的代五姑娘给老夫人磕头。”瘦小男子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好好好,快起来。”老夫人让人给他搬来一个绣墩,“你且好好同我说说,五姑娘在扬州如何。”   瘦小男子早得了林福的吩咐,报喜不报忧,说的时候同时打开箱笼,一件件展示林福让他送回来的年礼,几件银狐皮的确少见。   “大郎娘子的,小的已经让人送去春和院。”瘦小男子坐在老夫人身旁的李敏月说道。   除了老太太、侯爷、林昉夫妻,林昕、林昫、七娘八娘,林福也都送了年礼。隔壁西府的,三叔四叔家,定国公府、陈国公府、中书令府上、国子监祭酒府上、户部尚书府上等等,皆准备了年礼。   甚至宫中的皇帝陛下,她都敬上了品质极好的皮子以及各种扬州土产。   最让人惊讶的,是她让人给魏王府送去的那张虎皮。   “那丫头把那张虎皮送给荣保了?”皇帝自然有其渠道得知林福在扬州的动向,当然知道她手中那一堆皮货是怎么来的。   皇帝陛下宫中虽然不缺虎皮,但是对林福强买来的那张虎皮还是很感兴趣的,挑拣着东平侯府敬上的极品皮子,皇帝陛下都觉得这些很一般了。   “皇子中,那丫头就只送了荣保年礼?”皇帝又问。   “正是。”常云生说:“除了那张虎皮,一些扬州的土产,还有一枚玉佩。”   皇帝说:“去把荣保给朕叫来。”   常云生应喏,一顿饭的功夫,秦崧进来紫宸殿。   皇帝受了儿子的礼后,直接开门见山:“听闻朕的扬州长史赠予你一张虎皮。”   秦崧对父皇也是有所了解的,立刻就说:“此虎皮若是敬献给父皇,恐会让人曲解为‘伴君如伴虎’。儿为父皇长子,送与儿便是表达了林长史对父皇您的敬爱与敬畏之情,林长史实在聪颖绝伦。”   皇帝:“……”   秦崧:“父皇还有其他事要说吗?”他正在府中亲自准备让人送去扬州的年礼,却被匆匆而来的内侍召进宫来。   “当然有!”皇帝表示很生气:“林福身为臣子尚且知道给朕敬上皮子,你身为儿子,竟不给朕送皮子来!”   “那……”秦崧有不好的预感。   “你那虎皮就送进宫给朕罢。”   “……”   -   远在扬州的林福尚且不知她特意送给心上人的虎皮被心上人的父皇抢走了,她特意换掉身上襕衫,着一身苏锦襦裙,发髻梳成单螺,别上一枚金镶玉珠花,滚了雪白兔绒的披风系好系绳,登上马车,前往扬州白氏宅邸拜访长平县主。   长平县主在正堂等着林福上门,她的妯娌们全部被叫来作陪,哪怕她们并不情愿来,却不敢违逆长平县主的意思。   “没想到县主与新来的长史是旧识。”白氏庶四子媳对长平县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位长史倒是忙得很,前些日子就送了帖子要来拜访,没想到竟然拖了这么多时日才登门。”嫡次子媳话说得不太客气。   长平县主目光轻飘飘扫过去,淡淡说:“二弟妹入门时日也不短了,怎么还是一副娘家带来的小家子气,你若是不会说话,我可去禀告了皇后殿下,请她派下教养嬷嬷好生教教二弟妹。”   嫡次子媳青了面色,却是敢怒不敢言。   长平县主扫了众妯娌一眼,道:“待会儿在林长史面前,都给我警醒些,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自己掂量着,别以为京里来的五品高官与你们平日里闲磕牙的长舌妇一般。”   众妯娌诺诺应:“知道了。”   这时,一直守在门房的婆子来禀:“县主,林长史到了。”   长平县主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让侍女扶起自己,理了理衣裙,让侍女瞧瞧:“我没什么不妥吧?”   “县主再好不过了。”侍女说。   长平县主满意点头,然后,亲自出去迎。   “阿福,好久不见。” 第135章   “县主, 好久不见。”   林福微笑着, 看着面前与记忆中的跋扈少女判若两人的矜贵妇人, 被对方拉着手, 进到白氏宅邸的正堂入座。   她微感诧异。   周朝的大户人家对外堂和内宅区分得很开, 家中妇人待客只能在内宅,她今日是以私人身份来拜访长平县主, 按照一般人家的规矩,她得先跟着长平县主拜见了白氏的老太太,再去长平县主住的院子的正屋说话。   然而现在长平县主竟光明正大在外宅正堂招待她,陪坐的还有好几名穿金戴银的少妇, 总不能说是商户人家不重规矩吧, 再是经商经得风生水起, 白氏也依旧算是宗室。   “这几位是我的妯娌。”入座后,长平县主便给林福介绍起人来,“这是外子二弟的娘子,我那二叔经营着家中大部分的铺子;这是庶出三弟的娘子, 三叔跟着家中老人在海上跑船;这是庶出四弟的娘子,四叔帮忙管着家里的田产;这是五弟的娘子,五叔在广陵盐仓做了个令史。”   “广陵盐仓?”林福看向一张娃娃脸的白五娘子。   白五娘子瑟缩了一下, 惊惧地往白二娘子身后躲,好似林福的目光很恐怖一样。   “阿福, 怎么了?”长平县主问。   林福对长平县主笑道:“本来前些日子就说要来拜见县主,不想被衙门里的事情绊住,在看卷宗时也看到了广陵盐仓的文书。”   林福从扬子县回来的第二日就去了州府衙门上值, 须永寿大概是下了命令,要故意整她又不让她接触到扬州的核心事务,就让书令史搬来了扬州的陈年卷宗让她整理好。   那一屋子的陈年卷宗要整理好,没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的,须永寿和州府衙门上下的为难之意昭然若揭。   不过林福见招拆招,把府衙里的府史、令史等流外吏全部叫过来,让他们按照她给出的表格,每人负责几个年份,把卷宗都整理好,一个月后她要看到整理好的完整的表格。   流外吏们可想而知会不服,有几个刺头当即就跟林福叫板:“须刺史是让长史你整理卷宗,你叫我们做,岂不是阳奉阴违。我等倒是要叫须刺史评评理,这是你的事还是我们的事。”   林福也不多废话,直接跟护卫道:“帮我把功曹‘请’来。”   不一会儿,功曹被“请”了过来,林福直接点出那几个刺头:“此几人不听上官教令,偷奸耍滑,白领了朝廷的俸禄却做不好事,把他们除了名,赶出州府衙门,扬州一州之内在不得录用。”   那几个刺头惊呆了,功曹谷为用也怔住了,一时没说话。   林福偏头,直接威胁道:“怎么,谷功曹也不想要这身官服了?那本官可以代劳,上牒于吏部。”   “林长史说笑了。”谷为用干笑道。   “你看本官像是在说笑吗?”林福板着俏脸。   几个刺头见状,有些慌了,为壮胆气,他们叫嚣得更加厉害,还鼓动其他人一起。   谷为用就在旁扮红脸:“林长史,你看,此事要不交由须刺史定夺。”   林福冷哂:“几个偷奸耍滑的流外吏倒是要劳动须刺史来定夺,你这功曹倒也是个尸位素餐的。州府大事桩桩件件,难道都需要让须刺史定夺?须刺史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没有被你们累死,真是他命大。”   谷为用:“……”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如此诅咒须刺史!   林福淡淡道:“你若是做不好这功曹,就换一个人来做。本官朝廷制授的扬州长史,这点儿主还是能帮你做的。”   被威胁到这份上了,谷为用没必要为了几个流外吏赔上自己。最后那几个刺头还是被谷为用在花名册上划掉了名字,文符下于扬州各县,此几人再不得录用。那几人空出的缺,很快就被新人补上。   其他的流外吏见此情形,都老老实实的埋头整理卷宗。   他们都清醒的认识道,新来的长史与之前来的司马不同,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此事火速传到须永寿耳中,这一次他没有怒形于色,反而更清醒地认识到:“此女会是大患。”   陈年卷宗有流外吏整理,林福也没有闲着,找出了这些卷宗里所有盐务和漕运有关的文卷,细细看起来。   因此才耽搁了原本与长平县主约好的时间,直到休沐了才再递拜帖登扬州白氏门。   “你能来就很好了。”长平县主笑着说:“当年我出嫁前,还说有朝一日你来扬州,我带你玩耍哩。倒是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扬州。”   “一别经年,县主风采更胜往昔。”林福亦笑。   长平县主掩嘴轻笑。   她的妯娌们见她这么笑,宛如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恶鬼一样,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算是最晚进门的白五娘子也知,长平县主对人从来只有冷笑、嘲笑、蔑笑,什么时候见过她如此纯粹的笑容啊!   长平县主立刻就发现了妯娌们的眉眼官司,脸一瞬就冷了:“此间没你们什么事了,自去罢。”   妯娌们敢怒不敢言,很快走了个干净。   正堂里,伺候的侍女也只留了长平县主最信任的。   “阿福……”长平县主面对妯娌们的嘲讽脸没有了,刚才对林福的微笑脸也没有了,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震慑了林福。   她说:“你不该来扬州的。”   林福微怔。   “扬州看着平静繁华,实际上并非如此。”长平县主说:“我刚嫁来扬州那年,白池舟有一次醉酒,无意识说了一句‘等大事底定,我看你还敢怎么嚣张’。你说,扬州这边究竟在图谋什么‘大事’,才能让白池舟敢借酒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白氏为扬州豪商之首,白池舟与须永寿的嫡长子结异姓兄弟,一个为官一个为商,你说他们是为什么‘大事’?”   林福心中忽然跳出“谋逆”二字。   白氏与须永寿官商勾结,须永寿与燕王有亲,燕王名为相帮实为掌控太子。   有商就有钱,他们还扣了税粮,且既然胆敢私运官盐,难道不会私运铜铁?   燕王经营益州多年,又暗中经营扬州,天下最富庶的两个州都被他掌控在手中的话……   有钱有粮,就还需要有人!   “但是县主你特意让你的妯娌出来见我,还将他们夫君都说与我听……”林福缓缓笑了,拱手道:“县主,多谢你的提点。”   长平县主摇摇头:“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白氏之人虽然都惧我,但他们族内的大事小情都不会告之于我,我与白池舟也只是名义夫妻。”   “县主,若是如此,你孤身在白氏宅中,若有万一,无人可救,万不可以身犯险。”林福郑重说道。   “你觉得我像是会以身犯险的人?”长平县主哈一声笑:“阿福,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想舒坦地过自己的日子。当初还是你跟我说,女子要有话语权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你看,这白氏上下虽然都厌我,但也都惧我。我那些妯娌,我让她们来她们就得来,让她们滚就得老老实实滚,就是白池舟那人老成精的老娘也不敢对我大声说话。”   林福笑道:“看得出来,你的日子的确舒坦。”   长平县主靠着软软的迎枕,失神般喃喃道:“少年时总想着些情情爱爱风花雪月,总想嫁得样样都好的如意郎君。但其实日子怎样过还不是过,总归是自己舒坦就够了。想到当年自己钻牛角尖那劲儿,委实可笑。”   林福慢慢喝着暖呼呼的甜汤,知道长平县主只是感慨,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倒是你,”长平县主解除失神的状态,饶有兴致问:“我听说吴王兄和楚王兄都向圣人求娶你。你呢?你中意谁?”   林福笑道:“县主的消息倒是灵通。”   长平县主说:“倒不是我消息灵通,只香明无意间听到了白池舟与他老娘说起此事。”   林福冷哂:“扬州白氏果不愧为宗室,消息很灵通。”   长平县主也是一样的表情:“他们消息灵通得你想都想不到呢。”   林福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嗐,不说他们了,来说说你,你中意谁?”长平县主问。   或许是因为他乡遇故人,或许是为长平县主如今的坦然,林福就连同最要好的谢凌雪都没有说过的心事,很自然而然地就说出来:“我心悦魏王。”   “谁?”长平县主瞪大了眼。   “魏王,秦崧秦维岳。”林福微笑,在心中小小声说了句“荣保”。   “啊?!”长平县主嘴巴也长大了,“你你你……”   林福理所应当道:“魏王那么好,我心悦他难道会很奇怪?”   “话虽如此,但是……”长平县主对魏王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一脸大胡子满身杀伐血气里,因此对林福的喜好就觉得很……   林福强调:“魏王很好。魏王最好。”   “好吧好吧,你说很好就很好,魏王兄很好。”长平县主表示妥协,陷入情爱的女子不能以常理来看待,这个她懂,毕竟她曾经也是这么不可理喻。   “你那怎么……”来了扬州?   长平县主想问,又咽下了。总归是身不由己,尤其林福还处在如此风口浪尖。   林福原本端坐的身子靠在了软枕上,没看长平县主,眼中有一丝神采已经飞出了白氏宅邸:“或许待我从扬州回京……”就能将美人娶回家了。   “县主,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林福勾手指,长平县主凑近。   “白仪宾的五弟在广陵盐仓任职,白五娘子那边,还请县主帮忙费心。”   长平县主立刻就了然了:“你要查扬州盐务?”   “嘘……”林福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勾起嘴角一笑:“本官来扬州,主要是为水稻一年两收之事,并不为其他。” 第136章   林福说是为了水稻一年两收, 还真不是唬人的。   她到州府衙门上值第一日就向须永寿提出此事, 立即组织人手、划出场地、户曹拨出费用, 冬日里开始实验,待明岁开春可先试验第一批早稻。   须永寿伸手一州刺史, 劝课农桑是他的一项重要工作,林福提出的实验室已经在京城中有了实绩,他不能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但他也没有立即答应, 而是先准备用陈年卷宗把林福给淹没了。   但林福见招拆招, 这一计不仅没有难住林福, 还导致了一个很糟糕的结果——帮林福立威。   几个流外吏被除名,功曹谷为用吃了挂落, 州府衙门上下一时谈林长史色变。也是大家思维都固化了,总认为新来的外地官员在本地官员面前根基薄弱, 无论多大的官在全盘掌握情况之前都该缩着脖子做人。   却没见过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的, 嚣张至极,也不知都哪里来的底气, 一时把所有人都给唬住了。   林福再去跟须永寿提出要组建实验室,须永寿就很干脆的答应了。   “把她困在田地里倒也好,省得她到处乱跑, 坏我们大事。”须永寿如此道,又问胡尤启:“确定她是忽然回来的,中途并没有遇上去寻她的小吏?”   胡尤启道:“确定。离开江阳县城之后,她的行踪就难找到了, 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回来的,是否遇到什么事情。”   须永寿沉思许久,随即叫来屯官吩咐了一番。   林福见过长平县主后,回去就找到寇朝恩,将从长平县主那儿得来的一些消息告诉他,但并没有将“谋逆”的这个想法对寇朝恩说。   再怎么说她也有个很鸡肋的金手指——被“巨著”剧透过,才会有此等大胆的猜测。在“君权神授、忠君爱国”的大氛围下,皇帝又是个英明仁君,极少有人能会将扬州事务与谋逆联系起来,顶多以为他们是巨贪罢了。   谋逆是捅破天的事,没人敢轻易说出口。   寇朝恩虽说与她是同一阵营,但并不是可以知无不言的。   “先着手查扬州盐务吧。”林福道:“此事我不好妄动,一切就有劳寇公公了。我也会查看历年卷宗,试着找找盐务的破绽。”   但估计成效不会很大,毕竟能让她看到的卷宗应该都是处理过的。   “林长史太过客气,都是为圣人办事,应当的。”寇朝恩朝左边拱了拱手。   事情都交代给寇朝恩后,林福开始着手组建实验室的事情。   扬州的波诡云谲很重要,但国计民生更加重要。   为官者让治下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位极人臣、光宗耀祖的瞎话。   南方粮食以稻米为主,扬州这地方除了稻,还种麦和粟,粮食种类挺丰富。   水稻原是热带作物,要求高温、多湿、短日照,对土壤的要求倒是不太高。水稻虽然被人类驯化了千年之久,但在如今的周朝,也只有最南边的几个州有条件能一年两熟,其他地方都是一年一熟。   要栽种培育水稻,熟悉其在一定栽种区域内的感光性、感温性和基本营养生长性表现,是因种栽培的基础。   不同品种的水稻三性强弱有很大区别,简单来说就是:早熟品种感温性强、感光性弱;晚熟品种感光性强,短日照对生育期长短起决定性作用;中籼稻感温性和感光性都不强,基本营养生长阶段较长。   林福在屯田司任员外郎时就让人统计过如今国朝所有水稻品种,不多不少将将十种,扬州这里种的水稻五月播、入秋收,一年一熟。   要达到一年两熟的条件,就要培育感光性弱的早稻品种,让其在夏季长日条件下仍可以抽穗。   有研究方向,有实验场地和经费,实验室很快就搭建起来,实验室里头的人大部分不是林福自己选的,而是须永寿“帮忙”调给她使的。   须永寿给了她什么人,她都照单全收。   一是因为她的确对扬州人生地不熟,手头可用之人少得很;再者就是,她哪怕不用须永寿的人,须永寿也会想方设法安插人手到实验室,左右都是一个结果,不如大方一点儿。   “尔等到实验室,盯着林福,看她究竟是要种田还是想做其他的。”须永寿如此吩咐。   众人向须刺史表忠心,一定会牢牢看着林长史,不让她坏事。   然后找到林福报到。   “来得正好,先去帮忙打铁吧。”林福指使起须永寿的人毫不手软,能让他们累死,就绝对不让他们休息。   自认是来“监视”林福的一行人僵硬掉。   打、打铁?   打什么铁?   林福就把人带到一处工场,此处已有好几人正在热火朝天抡锤打铁,旁边还有一个人在指导一个人在旁观。   “林长史,你来了。”班阴看到林福,颠颠儿跑来,大眼睛在她身后那行人身上扫过,嘿嘿直笑:“正好缺人呢,来得正好。”   那行人更僵硬了,真是要他们打铁?   班阴推着他们往前走,“来来来,诸位一看就是身强力壮,卖力气的一把好手,来得真是太及时了,须刺史真是个好上峰,想下属之所想,急下属之所急,正好缺人打铁,就送来了这么多壮劳力,我真是太感动呜呜呜……”   他这几声假哭实在是哭得贱气飞扬,把惊呆掉的几人都贱回神了,冲着林福惊叫:“须刺史让我等来是帮林长史的忙,不是让我等来当铁匠的!”   “既入了实验室就得听我的,我让你们干嘛就得干嘛。”林福坐在不知打哪儿来的圈椅上,怀中抱着手炉,接过含笑送来的热茶,十分闲适地喝茶,慢悠悠说:“难不成须刺史让你们做事,你们也敢挑三拣四?那我得好好问问须刺史,有这么一帮不听上峰指令的下属,他竟然没有累死气死,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救命方法。”   那群人:“……”   林福:每日一咒须永寿日常完成√   “好啦好啦,既然来了实验室,就忘掉自己曾经的官职,通通只当自己是个铁匠。虽然你们不会打铁,但是总会学习吧,学会一门技能,假如某一日你们突然不想当这个官了不要朝廷俸禄了,也有了手艺能养活自己不是……”班阴一边给人发铁锤,一边让铁匠们过来指导,嘴里还叭叭叭,不停发动精神攻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福让人打铁可不是为了整他们,而是真要打造一些实验用铁器、提纯反应设备等等,来指导铁匠的是她从少府监掌冶署要过来的亭长,他跟着林昕从望远镜开始做,技术是过硬的了。   至于被迫打铁的那些人心里是如何想的,林福并不关心。   -   扬州的实验室如火如荼做着基础准备工作时,京城京兆府来了两名衣衫褴褛的祖孙,他们要状告太子少师之孙慕容信强抢民女不成就泄愤杀人,还一把火将他们一家通通烧死。   “求青天大老爷给民妇做主,若非民妇与孙儿命大躲进了地窖,也会被一把火烧成灰烬,那慕容信简直不是人,是畜牲啊!”   那老媪声声哭泣,字字血泪,小孩儿怯生生,哭得比小猫叫大声不了多少,祖孙俩身上都有烧伤的痕迹,大冬天还一身单衣,着实让人不忍目睹。   祖孙俩来时身后跟了不少百姓,都围在外头看,京兆府尹不好偏私,就让人去慕容少师府上将慕容信“请”来。   这头京兆府的捕快上门“请”人,那头京中高门士族就传遍了此事。   “慕容信自打被圣人亲自点名不许入仕,整个人就废了,做出强抢民女这样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惹得圣人厌弃,无论是门荫还是科举,都不许他参加。”   “还能是因为什么,他之前可是太子伴读,定是做了什么是影响了太子声誉,否则圣人多少也会给慕容少师一点儿面子吧。”   “得了吧,我倒是觉得慕容毫德不配位,惯会鼓吹他那套神神叨叨的理学,他自己又做到了什么,教书育人没看见,排除异己他第一,慕容信不能入仕就是圣人给他的警告。”   “就不知京兆尹会不会给慕容少师面子,毕竟慕容信可是强抢民女不成就杀人放火,根本是恶贯满盈。”   慕容信之事能传得如此迅速,后头自然有人在推波助澜。   东宫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慕容承徽哭着跑到前头求太子就她兄长。   “是谁将此事告诉承徽的?”秦峥大怒,他特意叮嘱过不能将慕容信的事情告诉慕容静,她如今有孕在身,受不得刺激。   说来也奇怪,原本在慕容家慕容静被嫡兄嫡姐欺负得头都抬不起来,这会儿慕容信出了事,她倒是第一时间出面来哭求太子相帮。   真爱有孕在身,还为了曾经欺她的兄长哭求得这么惨,实在是太温柔善良了,秦峥必须要好生安抚真爱。   “殿下,你信妾,兄长他虽然跋扈了些,但定不是敢杀人放火之人。”慕容静抓着秦峥的衣袖不松手。   “孤知,孤信他的人品。”秦峥安抚这慕容静,看她哭得心力交瘁,心疼不已,俯身将慕容静横抱起来送回她住的殿阁。   “殿下,你别走。”慕容静拉着秦峥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松开。   “孤不走,别怕。”秦峥拍拍真爱的后背,“孤只是去让他们盯着京兆府。”   慕容静一个劲儿摇头:“殿下,我怕,你别走。”她摸着自己的腹部,哭道:“我的孩儿,我好怕……”   秦峥一听事关他与真爱的孩子,哪还管得了慕容信是不是杀人放火,立刻就叫药藏郎来给慕容静安胎。   楚王府。   秦峰听说太子没去京兆府管慕容信,颇有些遗憾:“本王特意让人去太子跟前怂恿,他不是一向最看重慕容家人,这次怎么不管慕容信了?”   “听闻是慕容承徽因兄长之事动了胎气,太子一心扑在未出世的孩子上,没心力管。”楚王府长史道。   秦峰哂道:“他倒是走运,坏了本王一步好棋。”   楚王府长史劝道:“吴王应该比咱们更想太子下台,让吴王动手岂不更好。”   秦峰道:“废了太子,是咱们所有兄弟的心愿,在此事上,我与老三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是可恨老三竟拉拢了老大。”   楚王府长史不再言语。   秦峻也很诧异太子居然不管慕容信,“他这是学聪明了,知道该与慕容家割裂?”   “不过是歪打正着,被后院的女人绊住了。”秦崧说。   “倒是走运。”秦峻啐了声。   秦崧微微摇头:“过犹不及,此次咱们的目标是慕容毫,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尤其是对储君,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动,否则会动摇国本。”   “大兄说得是。”秦峻还是有些遗憾,“若能借由此事让太子惹怒父皇就好了。”   秦崧淡淡瞟了秦峻一眼:“三弟慎言为好,京中诸事皆在父皇的掌控之中,多做多错。”   秦峻一凛,向秦崧拱手执礼:“弟弟多谢大兄提点。”   秦崧轻“嗯”了一声,一甩马鞭,打马先走。   秦峻大笑着唤道:“大兄,等等我。” 第137章   慕容信在京兆府大声喊冤。   他的确是看上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农家女, 想要纳为妾室, 但对方死也不愿意,他就作罢了。   对, 他自打被剥了入仕的可能就自暴自弃, 行事有些糊里糊涂, 但他不是真蠢, 胆子再大也不敢强纳良家女为妾, 这不是将慕容家的把柄送到敌人手中。   他若真干出这种事,不用京兆府审他, 他祖父和父亲就能先打死他。   “刁妇竟敢诬告, 是谁让你来攀咬我的?”慕容信指着告状的老媪大声呵斥。   “青天大老爷在此, 老身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我江家七条枉死冤魂讨回一个公道。”老媪并不惧慕容信,撸起单薄破烂的衣袖, 上臂处有布条缠得层层叠叠, 她把布条解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络子烧毁半截的玉佩,双手捧高对京兆府尹哭喊:“青天大老爷明鉴,此物是从老身家宅灰烬中捡出来的, 老身请人帮忙看过,上头有慕容家的家徽。”   慕容信右眼皮直跳,他们慕容家的所有男丁都有一枚玉佩,玉上刻镂了慕容家的家徽、“长命富贵”四字、以及玉佩所有者的乳名,而他的玉佩在三个月前遗失了……   京兆府尹叫人把玉佩拿过来细细看了, 然后让府吏拿到慕容信面前,慕容信要伸手拿,被府吏避过了。   “慕容信,你可识得这枚玉佩?”京兆府尹问。   慕容信咬牙道:“我的确有这样一枚玉佩,但三个月前已经遗失,这定是贼子偷了我的玉佩欲诬陷我!”   京兆府尹微愕,他都没有直说这玉佩是慕容信的,想着给太子少师一个面子,不想这慕容信不领情,自己上赶着承认了。   京兆府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慕容信被京兆府“请”来,还是因为杀人大罪,他祖父和父亲都还在当值,他也没有商量之人,不免慌乱,竟一时没听出京兆府尹的偏袒。   但他到底没太蠢,在京兆府尹问“既然你说遗失,有谁能证明?”时,听出了端倪,立刻说:“我的侍女小厮都知道此事!家母也知此事!”   京兆府尹:“去传慕容信的侍女小厮来问话。再去个人问问慕容太太。”   府吏们领命而出,慕容信的神色轻松了不少。   那老媪并不是个傻的,看出了京兆府尹有意无意的偏袒。无论她是因为什么目的来告慕容信,一旦慕容信被京兆府尹判无罪,她们祖孙就倒霉了。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哇!这慕容信人面兽心,逼良为妾不成就放火杀人。”老媪大声哭喊起来,拉着孙儿猛地冲到外头对围观的百姓们哭喊:“各位京城的父老乡亲,太子少师的嫡长孙慕容信他不是人啊,逼良为妾不成就杀人放火!我们江家世代住在万年县江云庄,老老实实种田犁地,从不与人结怨,却不想惹上这么个灭门的祸事,七条人命就葬身火海了啊……”   “快快快,快把她拖进来!”京兆府尹没防备老媪竟然来这么一手,让她冲出去囔囔得外头所有人都听到了。   慕容信也是心惊肉跳,恨不得杀了那老媪。   慕容毫和慕容德从各自公廨里赶来京兆府,正好就赶上了老媪在外头大声血泪控诉。   “父亲,信儿断不敢做出此等灭绝人寰的事情的。”慕容德说:“信儿是您看着长大的,这两年虽然因为……不着调了些,但他的性子您知道,他断不敢杀人放火的。”   慕容毫抬手,让儿子不必再说:“我的孙子我知道,但我只怕此事不能轻易善了,这是针对我们慕容家来的。”   慕容德一凛,幕后之人竟用如此歹毒的计谋算计他慕容家,着实可恨!   两人进去京兆府衙门,外头围观的百姓给两人让了路,指指点点小声交换着自己知道的事情。   “祖父!父亲!”慕容信看到两人,一直慌乱的心立刻就定了下来。   “慕容少师。”京兆府尹跟慕容毫见了礼。   慕容毫道:“听闻家中的不孝子孙惹了事,老夫来看看,府尹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京兆府尹点头正要应下,府衙大门传来一个声音:“慕容少师说得没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太子少师家的子孙也不能徇私枉法,慕容少师大义灭亲,下官佩服。”   众人循声,大理寺卿进来,后头跟着好几位大理寺官。   京兆府尹敛容,不悦道:“此案还不到大理寺吧。”   大理寺卿说:“张府尹,本官来并非是要越俎代庖,不过是此事太过惨绝人寰,京中人人关注,圣人定然业已知晓,倘若圣人问大理寺此案,本官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此话一出,慕容毫面色丕变。   慕容毫知圣人是越来越不待见自己和自己的慕容理学,没有将他撸下去,全是为了礼贤下士的名声,所以他约束家中众人小心行事,指点太子也从不落人口实,就是不想留下致命把柄,却不料……   慕容信这事发得蹊跷,幕后之人所图恐巨大,不好生处理,慕容家将会毁于一旦。   慕容毫沉思着,心思已然全不在京兆府尹的审问上。   审问中,老媪咬死了是慕容信害死她全家,而且她有人证,庄上邻居有人看到了慕容信和其家丁。   慕容信那肯定不能认,他也是有人证的,他近一个月根本就没去过万年县。   双方僵持不下,又有慕容毫和大理寺卿在一旁看着,京兆府尹也是左右为难,一时半会儿审不出结果来,只好先派出捕快去详查此案,择日再审。   慕容信立刻就要跟着祖父父亲回府,大理寺卿道了声:“且慢。”   “谌寺卿还有何指教?!”慕容德不爽问道。   他们慕容家往日与大理寺卿无冤无仇,今次却被他百般刁难,不难想,谌素不是投靠了吴王就是楚王!   大理寺卿道:“杀人犯难道不该收监待审?还是张府尹要包庇此人犯?”   京兆府尹面上一僵,看向慕容毫。   他也是慕容理学的拥趸之一,的确是给慕容毫面子让慕容信回家里等着,再者他本身也不信慕容信能杀人放火,慕容毫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入朝近四十载,从无行差踏错,府中人也约束得极好,不堕他在士林中的名望。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大理寺卿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来找茬,总归出不了那两位。   “我儿并非犯人,你少血口喷人。”慕容德怒指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不理慕容德,只看着慕容毫。   慕容毫深深看了嫡长孙一眼,安抚道:“祖父定会还你清白,你先安心在狱中住着。”   慕容信脸上尽是难以置信,慌乱大喊:“祖父救我,父亲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即使使劲儿挣扎,到底还是被狱吏带走了。   慕容毫锐利的目光扫过大理寺卿,皱了皱花白的眉毛,冷声道:“谌寺卿要想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别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罢不等大理寺卿反应,叫上慕容德离开。   京兆府尹对大理寺卿引手:“谌寺卿,请吧。”   大理寺卿甩袖离开。   慕容信收监,京兆府派人去万年县查案,慕容毫慕容德从京兆府回去后就闭门不出。   不出一时三刻,此案就在多方势力的推动下传得沸沸扬扬。   七条人命,还是在京畿之地,此等恶性案件令人发指,皇帝亲自下诏让京兆府严查详查,整个京兆府顿时聚焦了全京城的目光,压力好大。   “京兆府张府尹是慕容理学的拥趸,听说他有偏袒慕容信之意,却被即使赶到的谌寺卿阻了。他此举也不知是帮了慕容信还是害了慕容信。”东平侯府里,也在说慕容信案。   京兆府尹张家与东平侯府是姻亲,东平侯庶出的三姑娘林嘉芸嫁与了京兆府尹的庶子,林嘉芸这婚事还是当初聂氏做主的,当然其中还是林嘉芸自己的选择和她生母范氏的努力。   两家是姻亲,然而京兆府尹却是对林福多有为难,在税粮案时林福被御史台轮番仗弹,京兆府尹不说帮忙说项,还多有落井下石之意,林尊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后来才知道张府尹是慕容理学的拥趸,认为女子不该抛头入面,林福这样的简直就是耻辱。   道不同不相为谋,自那之后,东平侯府对京兆府尹家是面子情都不想维持了,年节都懒得走礼,权当没有这一门姻亲。   至于嫁过去的林嘉芸,林尊只有一句话:“我儿若想和离,为父必令其心愿达成。”   然而林嘉芸回了一次娘家与老夫人长谈后,再没回来过。   如今慕容信这个案子,京兆府传出偏袒之名,张府尹被皇帝于宣政殿常朝时当廷申饬,倘若处理不好,张泉这京兆府尹也怕是要做到头了。   “此事必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人命官司。”林尊道:“慕容毫爱惜羽毛,官声一向不错,在士林中更是一呼百应。他这么多年小心谨慎,把儿子孙子都养得平庸了,就是不想家中人出错,让他被连累。”   “慕容信这人虽然无才无德,但也不像是会杀人放火的。”林昉说。   “父亲,大兄,慕容信这一个月都没有离开长安城。”不知为何会被父兄叫来书房说话的六郎林昫轻声说。   “嗯?”林尊、林昉、林昕都向林昫看去。   林昫小声解释:“我、我在东市开了一间食肆,慕容信这一个月日日呼朋唤友,都来我那食肆吃酒。”   “嗯?”林尊、林昉、林昕整齐诧异。   林尊:“你开了间食肆?”   林昉:“什么时候开的?怎么都没同我们说?”   林昕:“好吃吗?”   林尊林昉看向林昕,林昕脸一红,不好意思了。   “就开了不到三个月,是、是五姐姐借了一些银钱,我才能开了这个食肆,我、我们其他本事,就喜、喜欢庖厨之事……”林昫越说越小声,最后低着头完全没了声音。   开一间食肆是林昫早就有的想法,他从小就喜欢庖厨,而且还非常有天赋,只是此道总归不是世人眼中的正途,他不敢说。   后来看四兄凭借“奇技淫巧”能入仕得圣人赏识,五姐姐更不必说了,前朝女官唯她一人。林昫终于鼓起勇气跟生母说他想开一间食肆的愿望。   林昫的生母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他说要开食肆,她就全力支持。只是他们,一个年纪小,一个在侯府中犹如隐形人,一直没下什么银钱。   两人在为银钱发愁时,让匆匆路过出门赴约的林福听见,就让人拿了钱给他。林昫原本是不要的,来送钱的侍女含笑说:“五姑娘说了,这钱是借给六郎君的,等六郎君赚了钱要还的。”   林昫到底把钱“借”了,有了足够的银钱他就一直在奔波开店的事,等食肆能开张了,正巧赶上林福外放扬州,全家人为了此事忙得人仰马翻,他也就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他的食肆。   “现、现在不是说食肆,是、是说慕容信……”哪怕成了一家食肆的东家,同各种牛鬼蛇神打过交道,林昫面对父兄还是那个小心翼翼的小可怜。   “哦,对,慕容信,你说他这一个月都在你的食肆吃酒?”林昉说。   “连吃一个月都不腻,你那里的酒菜得有多少吃啊!”林昕感叹。   林尊、林昉:“……”   林昕战战兢兢:“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林尊:“不,你没错。”   林昉:“老六,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全家便去你那食肆吃饭,如何?”   林昫一呆,旋即重重点头:“我那亲自下厨,给祖母、父亲置办一个丰盛的席面。”   林昕最积极:“那咱们去期远堂请祖母吧。”   好端端说着严肃的话题,忽然就歪到了吃喝上头,竟也没有人觉得不对,还全家一同出行。   到了林昫开的食肆,大气的门脸上一个招牌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双木林,识货之人一看就知道这三字是出自袁志美袁大儒之手。   林昫小声解释:“名字是五姐姐定的,字也是五姐姐跟袁大儒请来的。”   林尊便叹:“若是阿福也在,咱们一家就齐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旁边一道低沉嗓音:“林侯与太夫人也都来了,倒是巧。”   林尊转头,一眼就看到正潇洒下马的魏王。   林尊:“……”   林昫小声说:“魏王也常来。”   林尊:“…………” 第138章   林尊实在觉得别扭。   他们一家人吃饭, 虽然少了个阿福, 但也是整整齐齐,可其中多加了一个魏王,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魏王坐在其中, 还将主位让给老太太,是想要代表阿福吗?!   你跟我的阿福无亲无故, 凭什么代表她啊!   就凭她心悦你?   还没过门呢!   再说了, 本侯爷同意这门婚事了吗?!   呃……事涉皇家, 好像由不得自己同意不同意……   林侯爷就很郁闷。   尤其是看家中其他人完全没觉得魏王坐在这里别扭, 只有对皇子亲王的拘谨,他就更郁闷了。   阿福这个死孩子,要就别说,要就都说, 做什么只同他一人说,搞得他现在都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对待魏王了。   “阿福在扬州一切都好,如今在研究早籼稻,太夫人不必过于为她忧心,保重自己身子,也以免阿福在扬州挂心。”   魏王这样的一席话说完,林尊眼珠子都要脱出眼眶了——没名没分的,你叫谁“阿福”呢!   老夫人“哎哎”地答应着,却是觉得魏王这话听起来好生奇怪。   李敏月更敏锐一些,看向秦崧片刻,没说什么, 继续给老太太布菜。   “下官请魏王私下说话。”林尊面上依旧秉持对亲王的恭敬,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分裂出俩林尊来。一个要好好帮自家闺女守着魏王这稀罕白菜,不能让别人家的猪给拱了;一个则对魏王觊觎自家闺女、趁自家闺女不在就占她便宜很抓狂,很想打断魏王的腿。   秦崧自然同意,林昫赶紧将二人引到清净的账房处。   “慕容信是我的手笔,也不是。”到了账房,门一关,秦崧开门见山。   “下官不是想说此事。”林尊顿了顿,好奇道:“王爷说是、也不是……是何意?”   然而秦崧又不答了,反而问:“林侯想说何事?”   林尊就直勾勾看着秦崧,后者回视。   看了片刻,林尊败下阵来,咳咳两声,道:“王爷,阿福人不在京中……”   秦崧:“所以我会帮她照顾好家中。”   林尊:“……”   秦崧接话接得太自然了,林尊的后半句直接堵在喉咙里,差点儿被话噎住。   “至于慕容信案,林侯就不要参与其中,也请约束好家中子侄们,务必谨言慎行。”秦崧郑重说。   林尊心中振荡:“所以,这果真是针对慕容毫的?”   “一个不能入仕的白身有什么价值值得大费周章地针对?”秦崧说:“所有人都知道,慕容信只是一枚棋子,就看慕容毫如何动作了,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此乃阳谋。”   我就告诉你我要搞你了,就看你敢不敢接招。   林尊说:“若慕容毫断尾求生呢?”   秦崧道:“自然还有后手。”   慕容毫是太子最倚重的人之一,不管他与扬州有没有勾结,除掉了他,太子绝对会乱,太子一乱,扬州不可能不乱,林福在那边的压力也就会少一些。   布置了这么久,开弓没有回头箭,慕容毫必须除掉。   在这件事上,秦崧、秦峻、秦峰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一同出手,秦峥只能被动接招。   林尊很好奇魏王究竟做了什么安排,竟然还需要让林家的子侄们谨言慎行。   好奇归好奇,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法。   东平侯府虽然是皇党,但也有自己的立场。   从林福身为女子应制科举的那一刻开始,东平侯府的立场就是与所有反对女子科举入朝的人的立场是相反的,不巧,这其中慕容毫是最大的反对者。   慕容毫在士林文人中威望甚高,举臂一呼,万人响应,就是袁志美袁大儒都没有他这样的影响力。   林福从入朝开始,就一直被卫道士们抨击,各种恶臭诗文摞起来能堆成山,林尊不信这其中没有慕容毫的授意。他要维护他的慕容理学体系,林福是最好的靶子。   好在东平侯府的立场与皇帝的立场是一致的,而魏王、吴王、楚王无论他们各自有什么想法,于此事上,他们与皇帝的立场也是一致的。   “我现在,惟愿阿福一任期满,平安归来。”林尊说。   秦崧许久没有笑容的脸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他说:“我也一样。”   -   让京中人惦记的林福已经通过察事监的传信得知慕容信案,她放下手中的显微镜,冲班阴勾勾手指。   班阴:???   林福: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演技了。   两人一同走到州府衙门的前庭,状似无意地往须永寿所在的公廨前长廊走,边走边道:“太子少师要倒大霉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班阴就配合道:“太子估计在圣人那里也讨不了好了,他是慕容毫教出来的,圣人可烦慕容毫的那套狗屁理学,瞧瞧把太子教成个什么样儿,所言所行哪里像个储君。”   “慎言。别以为在扬州就可以乱说话。杀人放火的又不是太子……”林福说着,就看到须永寿从公廨里出来,顿时噤了声,朝须永寿见礼。   须永寿矜持颔首,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听到林福和班阴的话一样,继续往前头走。   林福班阴偷偷瞟他,完全是说秘密的被人听到的尴尬和郁闷,演得很逼真。   等须永寿走得看不见了,班阴才小声问林福:“咱们这样演一下有什么用?须永寿对我们本就疑心,他是不会信我们的话的。”   “打个消息不对称的时间差罢了。”林福说:“慕容信案并非我们虚构,须永寿迟早会知道。”   班阴说:“你想让他自乱阵脚?”   林福摇头:“没那么容易,但也要试一试,现在就看京城那边能对太子做到什么程度了。”   两人在扬州的时日越久,就越感到别人所言“扬州水深”究竟有多深了,他们现在所探到的东西还不知有没有十之一二。   四周虎狼环饲,偶尔他们会感到孤立无援,再多的嚣张也只是外强中干,他们在扬州没有根基,犹如空中楼阁。   “别想太多了,谨言慎行吧。”林福只能这样安抚班阴。   班阴洒脱道:“林长史不必如此安抚我,你才是真正该小心行事,整个扬州都盯着你呢。不过你放心,下官一定会保护你的。”   林福:“只要你少在我耳边唠叨,我就能长命百岁。”   班阴:“……”   班仓曹表示不服,他哪里唠叨了,他一点儿也不唠叨好吧,此事必须要分辩清楚。   班仓曹对林长史发动了精神攻击,林长史防御不够厚,不能正面硬刚,只能避走,班仓曹趁胜追击,对林长史一通巴拉巴拉巴拉。   两人一个巴拉巴拉,一个不听不听,走到了州府衙门前,打算提前下值,却被人迎面了拦住了去路。   拦住之人对林福说:“林长史,真巧啊!”满满不怀好意。   “是你啊,”林福抄手睨着拦住之人,扬州刺史府录事参军事冉旭,“伤就好全了,还挺快。”   冉旭阴柔的脸扭曲了一下,片刻后又恢复笑模样,只是可能气着了,笑容阴阳怪气的。   “上次是下官冒犯了林长史,下官在这里给林长史赔罪了。”   “不必,你已经受罚了。”   林福一句话,冉旭的脸又扭曲了。   班阴帮忙说:“冉参军真不必再赔礼,你触犯的是朝廷律法,法曹也已经判了你一百板子,你也挨完了,没必要再跟林长史赔罪,你这样会显得我们林长史特别小心眼,但是我们林长史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不是。她最大度了,只要你不触犯朝廷律法,勤恳工作,忠君爱国,两袖清风,为民请命,心怀天下,俯仰无愧,她是不会记仇的。”   “……”冉旭脸都扭曲成破抹布了,掐死班阴的心都有。   “说得好!”林福啪啪鼓掌:“不愧是班仓曹,冉参军该多多向你学习。”   冉旭:“……”   他想把林福和班阴一起掐死!   但是不能,他这次找林福可是有其他目的的,不然他看都不想看到这个女人。   冉旭深吸一口气,把怒意压下,笑着说:“话虽如此,但总归是下官冒犯了林长史,不向林长史赔罪,下官心中实在惶恐不安。”   林福沉默地看着,等他说明来意。   “不如这样,由下官做东,请林长史品尝一番扬州地道美食,还请林长史赏下官这个脸。”   班阴直觉这冉旭没憋好屁,怕不是想在酒菜里下毒害了林长史罢。   再说了,须永寿的狗腿子能有多大的狗脸,林长史凭什么要赏这个脸,凭你比任何人都贱吗?!   他就要帮林福驳了冉旭,林福却抬了手,让他稍安勿躁。   “冉参军如此盛情相邀,本官不去岂不是会落人口实。”林福说:“时间,地点,本官定然前往。”   “哈哈,林长史爽快。”冉旭挑衅道:“明日酉时初刻,下官在甘泉巷的暖玉楼等候林长史大驾。不知林长史敢不敢来。”   林福杏眼微眯,声音冷了些许:“本官定然准时到。”   冉旭阴阳怪气一笑,走了。   等冉旭走没影了,班阴才皱眉说:“这暖玉楼是何地,怎么听起来不太正经?”   “让你看扬州府志你不看吧,现在不知道了。”林福哂道:“暖玉楼乃扬州最大的青楼。”   班阴眼睛瞪成了铜铃,愤恨道:“就说这姓冉的不安好心,明明知道你是女子,还请你去青楼,可恶!”   林福挑眉:“我还以为你气的是,圣人有明旨不许官员狎.妓,姓冉的明知故犯,视朝廷律法为无物呢。”   班阴:“……下官这是在为你忧心,你能抓着重点吗?”   林福:“官员违令狎.妓难道不是重点?”   班阴:“……”   班阴:“你说得对,这个的确是重点。”   林福轻笑:“果然,我还是喜欢跟蠢人打交道,轻松。”   班阴嘿嘿笑。 第139章   冉旭的脑回路很简单, 就是没有脑回路,直来直往一通乱搞。   相比之下, 须永寿的脑回路就犹如巨型迷宫, 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反正林福是想不通为什么须永寿会那么……纵容, 对, 就是纵容冉旭那些自以为聪明实则愚蠢可笑的举动。   冉旭这人蠢还不自知,唯独一张脸还不错。   但在林福眼中看来,冉旭的那张脸实在是太阴柔太娘了,还没她长得英气, 一度让林福产生怀疑,究竟她是女人还是冉旭是女人。   “林长史,咱们大周的高门大族里南风盛行, 说不定……”班阴暗搓搓说。   哦……   莫非是真爱!   “你的思想太污秽了。”林长史义正辞严批评班仓曹:“看见一个士族高官偏心美貌郎君就联想到南风、联想到包养、联想到种种不可描述, 你这样不行。”   班仓曹表示受教:“那……”   林长史继续义正辞严:“为了证明他们是纯纯的男人友谊, 我去邀请须刺史同去暖玉楼,共襄盛举。”   班仓曹:“……”   官员违反朝廷禁令私下狎.妓是什么盛举, 需要共襄?   须永寿也被林福的邀请惊呆了。   她一个女人邀请他这个男子一同去青楼?   “冉参军再三盛情邀请, 我实在推辞不过就答应了。一打听, 暖玉楼竟是扬州城中最大的青楼, 下官真是害怕极了, 不得不请须刺史一同前往。”林福脸上的惊惶表情太逼真了。   须永寿浓眉一皱,一拍案几怒斥:“胡闹,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林福就用惊惶的表情静静看须永寿表演发怒。   须永寿瞟了她一眼, 然后对外头喊:“来人,去将冉参军叫来。”   外头的小吏应喏,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回话:“回禀刺史,冉参军不在衙门里。”   “他去了哪里?”须永寿问。   小吏磕磕巴巴说:“听、听闻是去了暖、暖玉楼……”   须永寿强忍着怒气,白胖的脸颊都肉都抖了几抖。   一直沉默不语的胡尤启这时叹道:“刺史,咱们也一同去暖玉楼看看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林福引手:“须刺史,请。”   须永寿霍然起身,沉着脸往外走。   林福看着胡尤启说:“红山先生,请吧。”   胡尤启道:“林长史为官,在下为民,该林长史先请才是。”   林福就不客气地走在前头了。   胡尤启跟在后头,边走边说:“林长史,在下有一惑,想请林长史为在下解惑。”   林福道:“请说。”   胡尤启道:“为何林长史临近下值了,才来同须刺史说冉参军邀请您去暖玉楼之事?”   林福淡淡道:“本官每日里都忙得很,可不像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红山先生有什么指教吗?”   胡尤启道:“指教不敢当,在下只是心中疑惑,存不住话,随便说说罢了。”   林福回头看了胡尤启一眼,难道她会说,她是故意在冉旭去了暖玉楼之后才去找须永寿的?   护卫队长牵来马,林福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胡尤启骑上一头驴子。   “须刺史这么抠门的吗?连一匹马都不愿赠予自己的门客?”林福忽然说。   班阴一拍大腿:“对呀!红山先生怎么骑头驴啊!这也太寒酸了。”   骑在丰神俊朗枣红马背上的须永寿:“……”   坐在驴背上正在拍驴子头的胡尤启:“……”   林福又说:“红山先生这身衣裳都洗得发白了,衣料也不行,须刺史连给门客置装的钱都不愿意给?”   班阴又拍大腿:“对呀!红山先生怎么穿成这样,这衣裳怕是再洗洗就要破了。这大冬天也不穿点大毛衣裳,扬州城虽然不下雪,但又是风又是雨的,骨头缝里都是凉气,红山先生难道不怕冷?”   缂丝华服滚毛边的须永寿:“……”   单薄襕衫洗发白的胡尤启:“……”   林福说:“红山先生大概取暖靠一身正气吧。”   寂静。   “哈哈哈哈……”班阴拍腿爆笑。   林福身边跟着的护卫们也笑了。   便是一旁跟着的须府家丁护卫也有不少人噗嗤笑出来,拼命忍住,肩膀一抖一抖的。   班阴边笑边说:“就算红山先生能靠一身正气取暖不怕冷,可这也穿得太寒酸了吧。”   须、胡二人神色不善看着林、班二人。   林福秀眉一挑,勾起嘴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利用一下碎片时间挑拨离间,怎么了!   “林长史说笑了,在下只是不喜浮华之物罢了。”胡尤启说。   林福:“呵呵。”   班阴:“呵呵。”   林福的护卫们:“呵呵。”   胡尤启:“……”   须永寿阴着脸,轻喝一声:“出发!”   在去暖玉楼的路上,骑马的须永寿不着痕迹地看了骑驴的胡尤启几眼,暗暗思忖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亏待胡尤启,让他这么寒酸的被人笑话。   那林福笑话的是胡尤启寒酸吗?   不!她是在笑话他须永寿抠门!   须永寿越想越不爽。   -   坐落在甘泉巷头的暖玉楼,毗邻小淮河,河上有花船数艘,丝竹之声从船上飘出,夹杂着泠泠柔柔地笑语。   小淮河原本叫小秦淮河,与金陵城的那条秦淮河呼应,但为避国姓,小秦淮河变成了小淮河,金陵城的改成了清淮河。   名字虽然变了,但没变的是河上的花船,与船中多情的名妓娘子。   小淮河里最大的几艘花船就是暖玉楼的,上船有门槛,一般人就是花了银钱也不一定能上得去花船。   不过作为须永寿的小舅子,冉旭在扬州城里算是横着走,自然是想要花船就要花船,想让多少个名妓娘子来作陪就让多少个来。   以须永寿为首的一行人到了暖玉楼,假母诚惶诚恐地带路,将他们请到花船岸边,已经能听到船上的弹琴笑闹声了。   “须刺史先请吧。”林福道。   候在一旁的假母偷偷瞟林福,新任扬州长史林福如今整个扬州谁能不知谁能不晓,假母还是第一次得见林长史真颜,看她身处青楼依然自在,比那些风月老手的郎君更洒脱,不免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不愧是国朝第一女官。   一行人上到花船里,登上二层,推开舱房门,调笑声放肆的从里面扑出来。   须永寿黑着脸走进去,喝道:“冉旭,给我滚过来。”   正让一个名妓娘子喂酒的冉旭一愣,看清了来着何人,把怀中的名妓娘子猛地推开,哆嗦着连滚带爬:“姐、姐夫,你怎么来了?”   然后就看到站在须永寿侧后方一步的林福。   “是你!”冉旭指着林福。   “不是冉参军请本官来暖玉楼的?”林福重重拍开怼到自己面前的手指。   冉旭“嘶”地一声叫痛,愤恨瞪着林福。   林福都忍不住要同情须永寿了,阵营里有这么个草包美人,他也是心大,不怕坏事。   “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知法犯法,我看是上次板子打得轻了!”须永寿低吼,让跟在了家丁上前来把冉旭带走。   “且慢。”林福让护卫拦住了须府家丁,她笑眯眯对须永寿说:“来都来了,须刺史要不喝一杯再走?也让下官见识见识冉参军念念不忘的暖玉楼名妓娘子的风采。”   “念念不忘的名妓娘子?”须永寿淡声说。   冉旭一脸惊恐,对须永寿喊:“姐夫,她胡说的,我哪有念念不忘的名妓娘子,我来暖玉楼只是想看她出丑。”   冉旭指着林福。   林福:“哦……”   班阴痛心疾首:“冉参军,大家同朝为官,你居然花样百出陷害同僚,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人!”   胡尤启转开脸,看冉旭这蠢人一眼都觉得多余。   须永寿对家丁道:“把他给我带回去。”   “须刺史,别急着走,让本官见识见识将要让本官出丑的大场面。”林福目光在舱房里扫过一圈,在其中两人脸上停了一瞬,然后抬腿,一脚把冉旭踹了进去,再迤迤然迈步进去。   适才林福目光停留的两人一看冉旭摔进来,赶紧去扶他,一人一边看似正在安抚被踹的冉旭,实际上了压着他不让他跳起来对林福动手。   两人看向进来的林福,与她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安抚冉旭——   “冉贤弟,咱们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对对对,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咱们放宽心啊,放宽心。”   林福冷哂:“现在是女人要跟你们一般见识。哪里来的刁民,胆敢对本官胡言乱语,来人,把他们给本官带走。”   俩“刁民”瑟瑟发抖。   “林福,尔敢!”冉旭见友人被针对,气疯了,爬起来就朝林福冲。   俩“刁民”立刻上手拉住冉旭的衣裳,劝他。   一人要冲,两人在拉,拉扯间只听一道裂帛声,冉旭的外裳竟然被撕下半幅,三人顿时犹如按下暂停键一般,静止了。   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太惹人发笑了。   林福和班阴也就不客气了:“哈哈哈哈哈……”   林福的护卫们:“哈哈哈哈哈……”   舱房里的名妓娘子们小声:“嘻嘻……”   须永寿脸黑如锅底,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让人把整艘花船拆了,把在场所有人都扔河里去喂鱼。   “你们还等着干什么,把冉旭给我带回去。”须永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冉旭摆脱友人,着急忙慌地跑到须永寿身旁,声音弱却急:“姐夫,你听我解释。”   “回去再说。”须永寿横了他一眼,旋即阴恻恻盯着林福看了几息,转身下船。   冉旭惶惶然跟在后头,再后面是胡尤启,此人倒是礼数周全,对林福拱了拱手,说:“让林长史见笑了。”   “仅仅只是一句见笑须刺史就准备将此事揭过去?”林福呵一声:“冉旭身为监察官,明目张胆狎.妓,罪加一等。侮辱同僚这个,本官就大度一点儿,不跟他算了。”   胡尤启说:“在下定会督促刺史,重罚冉旭。”   林福说:“那本官等着。”   胡尤启再一礼,然后在须府家丁的簇拥下离开了花船。   须永寿的人都走光了,林福虚点两个“刁民”,说:“你们两个,侮辱朝廷命官,随本官去领罚吧。”   俩“刁民”喊着冤枉,被护卫架着下了花船,然后不知打哪儿找来了绳子,把这两人困得严严实实,扔马背上带走。   一路到了东平侯府别院,俩“刁民”被颠得七荤八素,再被放地上时,站都站不住了。   “林长史,用不着这么狠吧!你运米袋呢,差点儿没把我颠吐。”   “就是,还拿绳子捆我们,我们难道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林福让护卫给自己搬来一张圈椅,往上一坐,说:“说说吧,你们怎么跟冉旭混在一起了。晏陈。应凤岐。” 第140章   “哦呀, 林长史认识这二位?”班阴围着晏陈和应凤岐转了一圈,很有磨刀霍霍的样子。   林福指着晏陈:“御史台监察御史,前工部屯田司主事, 你的前任, 晏陈。”再指着应凤岐:“大理寺评事,本官同榜第二名,应凤岐。”   班阴恍然, 道:“就是去岁与淮南道观察使一同出京的?不对呀, 淮南道观察使宋景不是被圣人召回朝了么,听说是外放了莫州司马。你们二人怎么没有跟着宋景一同还朝?”   晏陈和应凤岐对视了一眼,后者道:“我们出京刚到滁州不久, 就跟宋景分道扬镳了。”   晏陈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班阴说:“所以就是宋景回朝然后被放为莫州司马,你们二人继续在淮南察访?”   应凤岐点头。   “那你们都察访到什么?怎么混到冉旭身边去了?”班阴问。   晏陈和应凤岐又对视一眼,不语。   林福说:“跟着你们的察事听子呢?”   应凤岐惊讶看向林福。   林福叹气, 对护卫队长说:“麻烦帮我把寇公公请来。”   晏陈和应凤岐听到“寇公公”三字, 再度对视一眼, 晏陈问:“可是寇朝恩寇公公?”   班阴呵呵笑了一声:“不然这满朝上下还有哪位寇姓能被尊称一声‘公公’?!”   没过多久,寇朝恩来了,虽然适才就听护卫队长说了晏陈和应凤岐, 但实际看到人时,他还是惊讶了一瞬。   “二位为何如此狼狈?”寇朝恩问。   晏陈和应凤岐就瞪着林福,全是她让人捆着他们还运米袋一样把他们扔马背上运来。   林福慢条斯理喝茶,半点儿不愧疚。   班阴把今日在暖玉楼花船上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跟寇朝恩说了一遍。   寇朝恩无语,默了片刻才说:“察事听子回报说找不到您二位, 所以您二位这是隐姓埋名潜到冉旭身边?”   面对这位察事监未来的掌监,晏应二人也就不瞒着了。   晏陈说:“我们二人到滁州不久,暗查到全焦县县令之死不简单,与宋景商量却产生了分歧,随后我们与宋景分道扬镳,没过多久我们被一群黑衣人追杀,落入河中,命大没死,但是与跟着我们的察事听子和家丁们都失去了联系,我们也害怕那群黑衣人发现我们没死再度痛下杀手,就隐姓埋名离开滁州来了扬州。”   应凤岐接着说:“我们查到的线索都指向扬州,所以才决定来扬州。认识录事参军事冉旭纯属机缘巧合,后来在几次交往中我们探听到冉旭与扬州刺史须永寿关系亲密,就想办法攀上了他。”   晏陈又说:“以赔罪之名实际上是辱及轻慢林长史的主意,就是我们给冉旭出的。他被打了一百大板,怀恨在心,很容易就挑唆了。”   “等等,”班阴举起一只手掌,惊讶说:“你们好端端给冉旭出这种倒霉主意干嘛?”   应凤岐说:“我们想找林长史,但是不能直接找上门去,否则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才出此下策。”   晏陈看了林福一眼:“林长史在京城时就去过平康坊,自在得很。已经有经验,想必不会怕踏足烟花之地。”   林福:“……”   有个知道你黑历史的同僚简直烦!   班阴佩服地看向林福,然后被严厉的瞪了。   “朝廷官员不可狎.妓,二位应该没忘吧。”林福没好气儿地说:“倘若我要是不去呢?”   应凤岐说:“冉旭给出一个这么大的把柄,你不可能不去。”   晏陈说:“否则你为什么上值第一日就把冉旭打了一百大板。”   林福:“……”   林福:“难道让冉旭冒充须永寿来整我,也是你们出的主意?”   “我们难道看起来像是会出这么蠢的主意的人?”应凤岐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受不得这个委屈,“那都是冉旭自己的主意,我们虽然与他相交时日不短,但不代表我们就变得和他一样蠢!”   晏陈同仇敌忾:“就是,我们忍辱负重和那么蠢的人相交,每日绞尽脑汁恭维他,套他的话,这么艰难,林长史此言实在让我等寒心。”   林福不为所动:“哦。”   晏、应:“……”   “您二位都在冉旭身旁都查到了些什么?”寇朝恩把话题引回去。   晏陈与应凤岐再度对视一眼,请林福寇朝恩清场,再详说。   -   翌日,林福到衙门点卯,就听谷为用说:“昨夜里须刺史一回来,就让人按律对冉参军罚了笞刑六十,并输铜赎罪。”   林福签好自己的名字,才转头对谷为用道:“谷功曹这是特意等着本官说此言?”   谷为用笑说:“到底是咱们州府衙门的大事,总归是要告知林长史一声。”   “也对,”林福亦笑:“本官身为扬州长史,州中之事都该告知与本官才是。”   谷为用脸上笑容僵了一下,等林福进了她的值所,他才转头去找须永寿回话。   须永寿不在衙门里,而在私宅探望杖刑的伤还没好全又被罚了笞刑的冉旭。   冉旭趴在软床上,边叫痛边恨声说:“姐夫,那林福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姐夫,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姐夫,你要帮我报仇!”   “你还好意思说,”须永寿黑着脸,“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你这都是自找的。”   冉旭霎时脸色一变,努力扭头去看须永寿,楚楚可怜地说:“姐夫,林福此人定不怀好意,我也是想帮上姐夫一些忙,将这人早些赶出扬州。姐夫,嘶……好痛呀……”   须永寿到底还是心疼了,放柔了声音劝慰道:“你好好养伤,一身好皮肉可别留了疤,其他的事情就不要操心了。林福暂时还不能动她,京城那边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太好……”   “京城那边怎么了?”冉旭好奇问。   “太子少师慕容毫应该是出事了。”须永寿说。   “慕容毫出事了难道不好?!”冉旭轻松道:“慕容毫那老匹夫清高得很,不屑与我们为伍,他出事了,太子不就只能依靠我们了?!”   须永寿皱眉斥道:“你懂什么!”   冉旭害怕地缩了缩,牵扯到后背的伤,“嘶”一声叫痛。   须永寿看了冉旭可怜兮兮的模样片刻,叹了一口气,还是心软了,叮嘱道:“此事你万不可同旁人说,知道吗?”看他点头,才又接着说道:“过些日子我就要上京元日朝贡,你好生养伤,不要随意走动。我不在扬州的时日,扬州大事小情就是林福为主,你万不可在此时去惹她,否则以她刚直的性子要办你,没有人能护着你。”   “我知道的,姐夫。”冉旭柔柔弱弱说。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须永寿起身欲走,走了几步又顿住,说:“以后别再叫我‘姐夫’,知道吗!”   冉旭一愣,努力笑得好看:“你不是最喜欢我唤你‘姐夫’么,怎么现在又不让唤了。”   须永寿冷哂:“难道你想留一个把柄给林福,让她参我一本,说我以妾为妻?”   “我、我知道了。”冉旭垮了脸,很害怕的模样。   须永寿敛容离开。   冉旭趴在床上,又气又不甘心,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模糊听到仆役在外头唤他,说:“郎主,嬴郎君和言郎君来看您来了。”   冉旭猛然清醒,急忙道:“快请他们进来。”   化名嬴风和言东的应凤岐晏陈在仆役的带领下,熟门熟路进了冉旭的卧房,进去就喊:“冉贤弟,为兄听闻你被罚了笞刑,严重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就是就是,哪个风流才子不狎.妓的,凭什么对冉贤弟罚得如此重,都被打得下不来床了。”   冉旭正心头委屈泛滥,须永寿这次也没有安慰他,就更委屈了,这下终于有人站在他这里说句公道话了,感动得不行。   “嬴兄、言兄,还是你们懂我。”他抬起头,然后一声惊呼:“二位兄长,你们的脸怎么回事?”   应凤岐碰了一下脸,然后“嘶”地倒吸一口气,苦着脸说:“我们因为出言不逊,被林长史教训了。”   晏陈点头:“她说我们侮辱朝廷命官,让人掌我们的嘴,把我们打成这样。”   他们两人,一个左边脸肿得老高,一个右边脸肿得老高,站在一起,又惨又滑稽。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冉旭拍着床板大骂林福,话难听得应晏二人都不由自主皱了眉。   两人如此模样自然是使的苦肉计,不然林福把他们捆粽子一样捆走,又毫发无伤的放了,会看起来非常可疑。   应凤岐、晏陈:我们的牺牲真是太大了。   “冉贤弟,你可要帮我们报仇啊!”“嬴风”摸着脸愤恨说。   “就是就是,冉贤弟定要给那小娘子一个教训,让她看看这扬州城里是谁说了算,也给你自己报仇!”“言东”敲边鼓。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冉旭的火拱得老高,拍着床板就要唤人进来,要去教训林福。   “冉参军想要教训谁?”胡尤启走进来,横眉冷对冉旭,目光扫过“嬴风”“言东”,对跟来的仆役说:“将嬴郎君、言郎君请出去。”   “你敢!”冉旭早看胡尤启不顺眼了,此人总是在须永寿那儿说自己的坏话,如今还敢在他的院子里对他的友人仆役指手画脚,是可忍孰不可忍!   “红、山、先、生,这里可不是你住的客院,你以为你是谁,竟敢管到我这里来。”   “看来冉参军是把刺史的话当做耳旁风,要不我去请刺史来管管你?”胡尤启冷冷看着冉旭,顿了一下,恶意道:“或者,我给益州去信,请夫人来管管你?”   冉旭面色大变,满脸屈辱,愤恨瞪着胡尤启,若目光能杀人,胡尤启怕是死了一百遍了。   胡尤启半点儿不惧,嗤笑一声:“若你不想夫人来管你,就老实一点儿,别给刺史惹事。你蠢就别以为全世界和你一样蠢,倘若你敢做半点儿有损刺史的事,刺史第一个饶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滚——你给我滚——”冉旭破口大骂:“难怪你脸上长红痕,形如恶鬼,做不得官。你心也如恶鬼一般恶!”   胡尤启双手猛地握拳,牙关紧咬,两颊绷紧,强忍住怒气,瞪了冉旭好一会儿,才拂袖而去。   他再不走怕是就会打冉旭了,打了冉旭不要紧,要紧的是事后被须刺史责问,甚至是离心,就很麻烦。   他走得急,忘了“嬴风”“言东”还在。   “冉贤弟,你这是……”晏陈故作忐忑状。   冉旭道:“言兄不必紧张,我与那胡尤启不对付很久了。只是暂时不能给二位兄长报仇了。”   应凤岐问:“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冉贤弟你真的怕了那红山先生,他那样说你呢。”   “我会怕那个面如恶鬼的丑八怪?!”冉旭怪叫一声,随后又泄气,说:“我姐夫过几日就要上京去元日朝贡。”   “须刺史往年都几乎不去京城朝贡,怎么这次去了?”应凤岐太过惊讶,话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自己失言。   晏陈也是瞪大了眼。   “嬴风”只是一个不学无术自诩风流的纨绔商人子,哪里会知道须永寿往年不去朝贡这种事情。   应凤岐和晏陈疯狂在心中盘算,冉旭要是怀疑了,他们该怎么把话圆回来才好。   然而冉旭并没有察觉不对,说道:“京城那头出了点儿事情,需要我姐夫亲自去,所以他不在,扬州就是那小娘说了算,咱们且忍这一时半会儿。”   晏陈状似无意地说:“竟然需要须刺史亲自去,京城那边想必出了不小的事情吧。”   冉旭虽然跟胡尤启不对付,但经过刚才的“提醒”,他还是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便摇摇头,让他们不要打听,又叫仆役送来药膏,让他们擦擦脸上的伤。   “嬴风”“言东”感激不已,拿到药膏后,就说不多打扰冉旭养伤,过得几日再来看望他。   二人离开须永寿的私宅,顶着两张肿脸在扬州城街头走,路过一酒垆进去沽了酒,并在这个察事监的据点里将消息偷偷传了出去。   不多时,寇朝恩得了信,叫人去告诉林福。   -   京城,诏狱。   慕容信在这里住了几日,从一开始的吵闹喊叫不休,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阶下囚,若是早知道会有这等祸事,当初他根本就不会去调戏那个清秀的农家小娘子。   可是,他真的没有杀人放火啊!这些人都查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吃饭了。”   狱卒将一碗羊肉汤和几个胡饼递给慕容信,对比其他被关押在此处等候宣判,或弃市或流刑或徒刑的人,他的待遇好了不知多少倍。   “小兄弟,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形?”慕容信拉住狱卒,急急问。   狱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形,只听说许多士林文人在民议司前为慕容少师请命。”   慕容信愕然问:“请命?请什么命?”   狱卒说:“好像是说慕容少师年轻时窃了好友的文章,害得好友郁郁寡欢英年早逝,他却借此文章获得了先帝赏识。”   慕容信松开狱卒的手,退了两步,喃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慕容大郎,你还是吃点儿吧。”狱卒劝道:“现在外头都在讨论此事,圣人下诏详查,你这案子怕是一时半会儿审不了。”   慕容信跌坐在地上,抱头低吼:“不可能!不可能!我祖父才不会这样做!究竟是谁要害我家!”   狱卒撇撇嘴,继续去发其他犯人的吃食。 第141章   慕容信的案子并不复杂, 他的确是一个月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京兆府的捕快到万年县江云庄调查了两日,就把指使老媪诬告慕容信的幕后黑手抓了出来。   然而一切的事情却是从抓出幕后黑手开始, 爆发了。   幕后黑手对自己诬陷慕容信的罪行供认不讳。   是他唆使老媪诬告慕容信,老媪家中的确七口人死于大火,但他咬死了自己没有放火,至于是谁放的火……京兆府去查啊!   至于他为什么要诬告慕容信!   “慕容毫那个沽名钓誉之徒,是他,偷了我父书稿文章说是自己的, 还献给当时的韩相, 得了先帝的赏识。他未免剽窃之事败露, 就到处散布我父窃取别人文章,毁我父名声,害我父被夺了贡举资格, 郁郁而终。他倒是凭借窃来的文章平步青云,还是什么士林领.袖,我呸!”   “沽名钓誉!乱臣贼子!我今日也让你尝尝被诬陷的滋味儿哈哈哈哈……”   这人一番话是特意在京兆府门前说的,门前聚集了许多听闻抓到七口灭门惨案的真凶的百姓,他说得有名有姓, 慕容毫何时窃的文章,何处窃的文章,之后又是如何散布言论害得被窃者郁郁而终的,全部都说得详详细细,听起来不像是假的。   京兆府门前哗然一片, 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太子少师是这样的一个无耻之徒。   “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说,这时候却来说,你定是故意污慕容先生的名声。”有不信的襕衫学生高声驳斥。   “你以为我没有伸冤吗?”那人惨烈大笑:“我看着我父郁郁而终,我母被迫改嫁,亲族都不愿意养我,嫌我是窃文之人的儿子。我饥一顿饱一顿把自己拉扯长大,收集了慕容老匹夫的罪证去找县令伸冤,可是慕容老匹夫已经位高权重,县令根本就不听我的,还言我诬告,打了板子。他们官官相护,我求告无门!”   “苍天无眼啊,竟让这种人面兽心之徒高位显居,让真正有才之人喊冤郁愤而死!”那人悲愤大吼,然后竟是一口血喷到了抓着他的一名捕快脸上,随后轰然倒地。   捕快慌了手脚,赶紧派人去请了大夫来,却是救治不急,人去了。   捕快们傻眼了。   京兆府尹也傻眼了。   这……   人活着尚且还能分辩,可这死了……   人们总是对死者比较宽容,毕竟人死为大,不管那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在百姓的眼中看来,就是慕容毫害死了其父又逼死了其子,简直罪大恶极。   可怕的是,这样一个罪大恶极之徒竟是太子少师,教导太子学问。他连文章都是窃取别人的,他教给太子的学问究竟都是些什么?!他能怎么教太子?!   而人的思维是发散的,慕容毫能窃取别人的文章一次,难道他尝到其中甜头不能再二再三吗?   这盆脏水算是结结实实泼在了慕容毫身上。   仅仅一日,京城之中就传遍了此事,酒家食肆里几乎人人都在说慕容毫,皇帝听闻后,下诏让京兆府彻查此事。   府尹张泉接到诏令,只觉眼前一黑。   这事他要怎么查?   查出实据慕容毫窃文,他不就是得罪了储君。查不出实据不就是他无能,圣人若是借口此事贬谪他,他多冤呐。   张泉头大,只好将其他事情都先放放,派出大部分人马去调查慕容毫窃文案。   慕容毫这边也是为此事焦头烂额。   诏狱里的慕容信竟一时半会儿没人顾及到他。   -   魏王府。   长史曹双向秦崧说着外头那些事:“现在好多士林文人堵在民议司前,要为慕容毫请命,说他定是遭小人陷害,请圣人明辨是非,诛灭朝中奸佞,还慕容毫清白。”   “煽动士林为他说话,倒是那鼠辈爱干的事情。”第五藏书嗤笑,脸上飞满了不屑之意。   曹双点头:“谁说不是呢,当年袁大儒挂冠而去,虽然是韩家作的孽,但其中亦有慕容毫的手笔,煽动那些清高又无脑的文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秦崧将手上一张纸条对折再对折,纸是扬州特有的银光笺,字是林福圆融刚健的正楷,折好后妥帖地收入一只檀木锦盒里,盒中有不少这样的小笺,然后才抬头问曹双:“五镜先生的后事办好了没有?”   “已经安排好了。”曹双低声道:“吴王府那边没有人出面给五镜先生办后事。”   秦崧颔首:“老三想避嫌,无可厚非。”   第五藏书又是一声嗤笑,怪声怪气说:“吴王利用了人,却连后事也不给人办,未免太过薄情狠心了。”   “东宫现在正盯着吴王府,吴王也是不好动作。”曹双如此解释了一句。   第五藏书还待说什么,秦崧先出言,提醒道:“第五,你这些时日越来越浮躁了。”   第五藏书一愣,半晌深吸一口气,冲秦崧抱歉一笑:“我最近太不冷静了,多谢大王提醒。”   秦崧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吩咐曹双:“须永寿过些时日就会进京,你让人好生盯着东宫,尤其是东宫附近的陌生面孔。”   “是。”曹双应喏。   -   东宫。   太子秦峥焦头烂额,慕容毫窃文案越闹越大,朝廷要彻查此事,士林分为两派,百姓议论纷纷,已经隐隐有言语牵扯到太子,隐晦的说沽名钓誉窃文者教导出来的太子恐怕是德不配位。   秦峥欲助老师脱困,然而东宫的属官却都劝他不要管,明哲保身。   文人重清名,窃文者让人不齿。且此事闹得太不像话,挺慕容毫的学生们竟去堵了民议司,在民议司门前静坐,金吾卫去驱赶他们,他们还言辞绰绰圣人被奸佞小人蒙蔽,话语间竟有若是圣人处置了慕容毫就是无道昏君的意思,惹得圣人龙颜大怒。   “殿下,此事咱们实在不宜搅和进去,现在民间已经有不利于殿下之言,若是……”   太子詹事苦口婆心地劝,就差没明说,若是惹得圣人对殿下您失望,很可能储君之位就不保了。   可是秦峥跟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帮老师脱困。   “孤若看着老师受奸人诬陷而无动于衷,只想着自保,那今后谁还会追随臣服于孤?”秦峥大声道:“凡是有可为有可不为!”   太子詹事一张脸皱成了抹布,满心无奈:“殿下,魏王、吴王、楚王他们都一直盯着殿下,就等着拿殿下错处呢。圣人早就不喜少师,少师又是沾上了窃文这种文人最不齿之事,圣人没有直接就贬了少师,全是因为圣人还愿意顾及士林的颜面,圣人下诏彻查,就是认定了少师窃文确有其事啊!”   “那孤就更要救老师了!”秦峥一挥袖,制止太子詹事欲说之言,铿锵道:“如今除了孤,还有谁能救老师?只有孤了!孤与老师师生一场,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孤岂能做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   “……”太子詹事心好累。   说是这么说,但您是皇子,是太子,是储君,您也不想想您这话慕容毫受不受得起。   “不必再说,孤这就去面见父皇。”   秦峥说罢就要走,太子詹事拦都拦不住,都快要急死了,好在这时一名宫人急慌慌跑来,对太子说:“殿下,我们承徽被林良娣推倒,肚子里的孩子有些不好了。”   “什么!”秦峥惊怒。   真爱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竟又要保不住吗?   秦峥心头怒头狂涌,脚步一转,去了后殿。   太子詹事擦擦额头上急出来的汗,第一次感谢慕容承徽这大事小情都来找太子的性子。   慕容静的寝殿里,东宫药藏郎与女侍医正在全力为慕容静保胎,太子妃与一干东宫妃在正殿等着结果。   秦峥大步走进来,太子妃赶忙迎上前去,说道:“殿下怎么来了?”   “孤的孩儿恐难保,孤还不能来看一眼?”秦峥火气大得吓人。   那头老师出事,这头真爱与未出世的孩子出事,他烦得想杀人。   “孤听闻是林良娣推了静娘。”秦峥目光如电射向林嘉蕙,后者惨白着脸,连连说:“不是我,是慕容静自己摔倒的,我没有推她,是她陷害我,殿下,我没有推她!”   秦峥恨声道:“静娘怀着身孕,你说她故意摔倒陷害你?滑天下之大稽!”   瞿良娣走到秦峥身旁,福了一福,说:“殿下,妾可以作证,的确是林良娣推倒的慕容承徽,妾正巧从那边经过,看得真真的。”   “瞿顺,你这贱人,竟敢如此害我!”林嘉蕙指着瞿良娣尖声叱骂,又转向秦峥,哀哀说:“殿下,真的是慕容静自己摔倒的,我没有推她,殿下您信我!”   秦峥甩开林嘉蕙,对太子妃说:“叫司闺司则来,将林氏降为奉仪,好生学学规矩。”   太子妃低声应:“妾遵命。”   旋即就有嬷嬷来将哭喊挣扎的林嘉蕙拖走。   没一会儿,药藏郎出来,秦峥急忙问:“如何了?”   “殿下,好在慕容承徽母体强健,胎儿有惊无险保住了,慕容承徽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为最好。”药藏郎说。   秦峥悬着的心放下了,让人赏了药藏郎和女侍医,急急进去看慕容静。   太子妃见此处没她什么事情了,便叮嘱了此处伺候的宫人,然后带着其他东宫妃离开。   寝殿里,慕容静精神尚好,握着秦峥的手,关切说道:“听闻殿下这几日都在为家祖之事烦恼,瞧着才几日就瘦了许多,妾瞧着心疼。”   “你才是。”秦峥说:“我们的孩子差点儿又没有保住。”   慕容静苦笑:“是妾不小心,为祖父之事烦心,没看路,好在孩子无事。”   “什么你不小心,是林嘉蕙那贱人推了你。”秦峥恨声说。   慕容静惊呼:“怎么会!林妹妹虽然不喜妾,但她怎么敢谋害殿下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孤已经罚了她,降为奉仪,她不敢再害你了。”秦峥拍了拍慕容静的手,“你呀,就是太善良了。老师的事自有孤来为他伸冤,你好生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生下我们的孩儿才是。”   慕容静摇头,说:“殿下,我已经听说了,祖父窃文之事已经影响了殿下的威望。祖父为臣者不能为君分忧,还连累殿下名声,是祖父的失职。”   秦峥说:“那都是别人陷害老师!孤定会让人查清,还老师清白。”   “殿下,妾也信祖父清白,可是殿下,这种事情查不清的,那人又去了。”慕容静柔声道:“殿下,如今祖父怎样都是他的造化,您是储君,您的名声是断不能被祖父所累。祖父也定不会愿意看到殿下为他所累的。”   “可是……”秦峥犹豫不决。   “殿下,您是储君,您才是最要紧的。您听妾一句劝,此事您万不能插手,自有圣人决断。”慕容静说:“您就算现在叫祖父来,祖父也定是这个意思。若您名声受累,不说旁的,吴王定会乘势而起的。”   秦峥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挣扎了几息,点头道:“静娘,你说得对。不愧是孤的女诸葛。”   慕容静轻轻柔柔地笑,把头靠在了秦峥的肩上。   -   腊月里,慕容毫窃文案越传越广,引得天下士林震动,各类传言甚嚣尘上,却一直没有盖棺定论。   各方势力互相盯梢,东宫、吴王府更是被盯得死死的。   不少人等着太子出手救慕容毫,然而他们等了又等,东宫却一直没有动静,仿佛已经同慕容毫割裂了一般,着实让人看不懂。   临近元日,封疆大吏、番邦使臣等陆续抵京,将长安城里的热闹更推上一个台阶。   扬州刺史须永寿与一中年文士约在玲珑珍器里碰面,称:“尧山先生,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中年文士道:“须刺史风采更胜往昔。”   “哈哈哈,”须永寿开怀大笑,“尧山先生还是那么会说话。”顿了一下,问:“只是今日怎不见荆山长公主前来?”   中年文士说:“长公主身体抱恙,不便前来。”   须永寿的笑容顿时敛了几分。 第142章   临近元日,扬州城里家家户户都在扫尘, 备下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 胶牙饧等等食物, 城中廛市卖桃符的小贩刚把桃符摆上不一会儿就能卖空, 州府的傩公傩婆也在操演准备着除夕日的傩仪。   “往年皆是须刺史主持傩仪,今次须刺史去了京城朝贡, 就请林长史您来主持除夕的傩仪。”州府衙门主簿向林福汇报元日前后的安排。   扬州现在最大的官就是林福这个长史,一州政务皆向她汇报。   须永寿刚启程去京城那几日,有几人不知是自己自作主张还是被授意, 将大量的闲杂事务上报给林福,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是想累死她。   林福也的确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之后找到一个由头把这几人发作了一番, 给他们的考课评了个下下——明年的。   “今年的考课已经结束了。”那几人还特别不服。   林福看了几个傻逼一眼,话都懒得说。   扬州司马庞子友在一旁抱着手炉笑呵呵:“今年的考课的确已经结束了,但是还有明年,难道诸位打算辞官不做了?那的确是管不到你们明年的考课了。”   几人表情大变,惶然不已。   这考课评了下下, 罚俸贬谪是没跑了,贬到穷山恶水之地这辈子怕是也没出头之日。   此等惩罚简直是杀人诛心,不当场罚了,却又告诉你,你的年终考核完蛋了要被贬谪了,还要整整煎熬一年。   这几人不仅埋怨起撺掇他们的冉旭,要不是他, 他们也不会故意为难林长史,以致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你几位若是接下来一年好好表现,这个‘下下’也不是不能改,若是表现优异,上上也不是难事。你们好生掂量吧。”林福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看几人面上表情缓和了,又说:“诸位身为朝廷官员为圣人办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该你们做好的事情做不好,那有的是人能做得好。谁让你们来做这种蠢事,目的为何,自己好生想想,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几人面上表情变了几变,极为丰富,最后向林福恭敬叉手行了一礼。   这之后,衙门里暂时消停了,年岁末除了元日这件大事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林福代行一州之长权还是比较轻松的。   出头的那几人后来去找冉旭,双方说着说着就撕破脸皮吵起来,若不是须府家丁拦着,他们就要把冉旭揍一顿。这些后续都是晏陈和应凤岐告诉林福。   啊,对了。冉旭撺掇几人找林福麻烦这件事,就是“嬴风”“言东”两人给出的主意。   “有一件事,我们觉得心中没底。”晏陈应凤岐让察事听子传话,将林福请来酒垆说话,“我们这次去须永寿的私宅,好巧不巧遇上了庞子友,他在京城见过我们的。不过他看到我们,似乎惊讶了一下,但是假装不认识我们。”   “你们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晏陈眉头皱得死紧,对林福说:“当初税粮案,他还在户部,咱们还在屯田司,他可是恨不得把咱们摁死,搞得咱们跟他杀父仇人一样。现在看到我居然装作不认识。”   林福说:“难道他喊你一声‘晏御史’,你还敢答应不成?”   晏陈:“……”   “你们之前和冉旭混了那么久,之前怎么没遇上过庞子友?”林福问。   应凤岐说:“我们先头都是和冉旭约在外面,这次去须永寿的私宅还不是因为冉旭在养伤。”   庞子友的态度着实暧昧,林福冷眼旁观着,他点卯上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做事不与同僚相交,对扬州官员的示好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出门访友,喝醉了放浪形骸大冬天去小淮河里冬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奇奇怪怪的。   当初税粮案发,秦崧就让人查过庞子友,出乎意料,庞子友不是太.子.党,且还挺看不上慕容毫的慕容理学,又与扬州、益州没有关系,与吴王、楚王的人也不亲近,也不是皇党。   他在京城也没有相交过密的同僚,不附党不结派,娶的妻子亦是普通庄户人家的女儿,他游走在户部这个权力场,凭一己之力在不过而立的年纪就坐上了四品户部右侍郎,却又像是从没有走进去过一样,太奇怪了。   “既然他装作不认识你们,你们就也当做不认识他吧。”林福决定暂时不在庞子友这儿纠结,须永寿不在扬州,此地现在是她说了算,焉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之前你们说的粮草方面的异动,我这边已经在安排人查,等明年春种之后我这边查起来会更方便一些。追杀你们的人还没查出来,你们就暂且在冉旭身边蛰伏,顺便探听一下扬州盐务。扬州白氏的白五郎在广陵盐仓当差,听说是个虚荣浮夸之人,冉旭应该与他有些来往,你们想办法结识一下他……”   林福将事情一连串吩咐下来,嘱咐他们小心谨慎些,正要悄悄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说道:“我瞧你们身边连个能打的护卫都没有,这样,我去找几个身手好的,正月后你们假装去牙行买人,把他们带回去。”   应凤岐与晏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就多谢林长史了。”   林福秀眉微挑:“你们挺有默契啊。”   应、晏:“同榜之谊,患难之交,自然默契。”   林福点点头。   晏陈说:“说起来,我们三人皆是同榜。”   应凤岐看看晏陈,又看看林福,嘿,可不是么。   林福:“对,我是那一榜制科状元。”   应、晏:“……”   应、晏:“林长史,好走不送!”   林福摇头叹息:“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应、晏:“……”   从酒垆出来,跟来的护卫们往拉货的马车上一坛坛搬屠苏酒,林福站在一旁动口不动手:“这几坛大的运回去,咱们元日里喝,这几坛小的单独放,我待会儿要去拜访长平县主,这是送她的。”   “林长史,好巧。”   林福循声看过去,打招呼的竟是胡尤启,一个人牵着一头毛驴。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圈,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红山先生,真巧啊,怎么一个人出门了?”   “友人相邀。”胡尤启瞧见马车上的酒坛,再往酒垆看去,“林长史在此处沽酒?怎么不去城东蒋氏酒垆,他们的酒才是扬州城里最好的。”   林福笑了一下:“本官初来乍到扬州,人生地不熟,也没人同我说蒋氏酒垆的酒最好,本官感到很失望。”   胡尤启笑道:“林长史话里有话哪。”   林福说:“怎么会呢。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容易想太多。”   胡尤启说:“林长史这是对文人有意见哪。”   “不敢。”林福表情变得似笑非笑,“本官在京城就好生领教了你们文人的那张嘴那杆笔,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骂起人来几句话就更将人气死,惹不起惹不起。”   胡尤启哈哈一笑:“林长史说笑了,一样米养百样人,总会有害群之马。”   “红山先生这句话倒是说得对。”林福深以为然地点头:“连太子少师都敢窃文害人,处处都有害群之马。”   胡尤启脸上笑容淡下来,没接林福的话。   林福不以为忤,自顾自道:“红山先生应友人相邀,想必就是去说太子少师窃文之事吧。这些时日扬州城里的文人士子闹哄哄的,各酒家食肆里皆是高谈阔论。所以说,人不能行差踏错,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几十年后被翻了出来,以致晚节不保。”   胡尤启淡淡道:“林长史说得对。”   “红山先生,有句话本官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说与你听听。”林福轻巧一笑,目光锐利盯上胡尤启的双眼,沉声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胡尤启被林福盯着一字一顿,一时竟有些想闪躲她的目光,他定了定心神,拱手:“在下多谢林长史指点。”   “指点不敢当,红山先生吃过的盐比本官吃过的饭都多,不过是说出来共勉罢了。”那边护卫已经搬完酒坛在马车旁等着,林福就朝胡尤启潦草拱了拱手,“本官还要去拜访长平县主,先走一步了。”   胡尤启执礼:“林长史慢走。”   林福拢着大氅,姿态矜贵地登上马车,临进去时,指着酒垆对胡尤启说:“红山先生若有闲钱,可到这万花酒垆,扬州城中毕竟不只有蒋氏酒垆才有好酒。”   “在下受教。”胡尤启再行礼,等林福的马车走远了,他转头看向一旁的万花酒垆,想了想,走进去要了一壶梨花白。   酒垆里头打算等林福和胡尤启都走了再出来的晏陈和应凤岐,没等到胡尤启离开,反倒看到他进来酒垆沽酒,急忙躲到酒垆后头的院子去。   晏陈:“他是不是发现这个酒垆不对劲儿了?”   应凤岐:“不能吧,察事听子做事还能让他发现不对劲儿,那他们也太无能了。”   正在搬酒坛的察事听子:“……”   “客官,您的梨花白,拿好了。”酒垆掌柜把一只成年男子两个巴掌大的白瓷酒壶递给胡尤启,说:“三贯钱。”   胡尤启猛地瞪大眼,脱口而出:“这么贵?!”   掌柜笑眯眯:“瞧客官您说的,咱们这梨花白可是老酒方子酿的,水是观音山里的山泉,粮是用的碧梗米,梨花都是每年花开时先摘下保存在冰窖里,你瞧瞧,咱们这酒一点儿也不贵,物超所值,比那蒋氏酒坊的酒要好数倍……”   “行了行了。”胡尤启抬手制止掌柜的拉踩同行,忍着肉疼拿出荷囊,一数,只有两贯单五个铜钱,不够。   胡尤启:“……”   掌柜:“……”   胡尤启:“这酒我不……”   “要不剩下的钱您先赊着,过后再送来?”掌柜的飞快说。   胡尤启:“……”   掌柜:“红山先生的大名咱们扬州城中谁能不知,没想到红山先生日子过得倒是清贫,出门只带两贯钱。没关系,老朽给红山先生这个方便,先赊着。”   胡尤启很无语,两贯钱怎么了,两贯钱揣身上很重的好么。   掌柜的笑眯眯,十分和气。   胡尤启无奈,承诺稍晚些就让小厮送过来,拿上他三贯钱买的酒离开。   看着他走远了没影了,掌柜的才去了后头院子告诉应晏二人。   “这胡尤启好生奇怪,干嘛突然进来沽酒。”晏陈不爽地说,害得他差点儿躲不及。   应凤岐沉吟道:“我觉得比较奇怪的是,胡尤启跟着须永寿,但日子过得好像很清贫,连三贯钱买壶酒都觉得贵,出门也不带小厮伺候,钱也带不够。”   晏陈说:“三贯钱那么一小壶酒难道不贵?”   应凤岐一脸不明所以:“难道很贵?”   晏陈:“……”最讨厌有钱炫耀的世家子!   应凤岐觉得晏陈这气生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大度,不和患难之交多计较,对酒垆掌柜的说:“麻烦你们去查查胡尤启,尤其是他的钱财方面。”   掌柜应下。   晏陈问:“你觉得胡尤启有什么问题?”   应凤岐说:“一般来说幕僚入幕除了图入仕,就是图钱财吧。胡尤启面上有瑕不能入仕,他入须永寿的幕,按道理须永寿在钱财方面不应该会亏待他,可你看他,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晏陈点头:“一不能入仕,二没有钱财,他做须永寿的幕僚似乎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二位在这里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掌柜的说:“此事我会安排人去查,二位不如先回去?”   晏陈和应凤岐对视一眼,问掌柜的要了两壶屠苏酒,装装样子离开酒垆。   回去路上,路过好几家食肆,里头都是人声鼎沸,探头看一眼,尽是文人士子在高谈阔论,争辩太子少师慕容毫窃文一事。   扬州富庶天下,在文化氛围方面能与京城相媲美,此地府学有大儒坐镇汇集了众多南方学子,文人多,对慕容毫窃文案的讨论就更多了。   挺毫派和倒毫派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光动口还不过瘾,三不五时还会动手打群架,打起架来半点儿没有文人傲骨了,什么阴招都使出来,执刀卫们抓打群架的都抓烦了。   林福对这些打架的学子们的处理办法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真·打板子,还要让他们出钱赔偿食肆店家的损失。   “都是吃饱了撑的。”晏陈摇摇头:“空谈者误国。”   应凤岐说:“别管了,朝廷有意暂时放任这些学子闹呢。没瞧见林长史有意纵容这些人么。”   晏陈叹道:“慕容毫这是晚节不保了,也不知圣人会如何处置他,我觉得贬谪是肯定的。”   “大概吧。”应凤岐轻飘飘说:“走了,管那么多呢,咱们先回去准备元日要用的东西吧。”   晏陈就长叹息:“没想到今年竟然是和你一起辞旧迎新。”   应凤岐:“……”   应凤岐:“你去年也是和我一起辞旧迎新的,你忘了?”   晏陈:“没忘,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苦闷罢了。”   应凤岐:“……” 第143章   白氏宅邸, 长平县主接待林福的地方依旧是前头正堂, 不过这次同她一道的不再是她的那些妯娌, 而是仪宾白池舟。   白氏的老祖宗当年能尚公主, 才情相貌自然不会差,白仪宾也是相貌堂堂芝兰玉树的人物, 与长平县主站在一起,俨然一对璧人。   不过细细瞧就能瞧出来,两人眉眼间的疏离, 站在一起中间的距离都能再挤进一个人。   分明一对怨偶,貌不合, 神亦离。   “县主。”林福今日没有再穿襦裙, 而是一身襕衫锦袍,领襟滚了绒绒的银狐毛, 衬得她面如冠玉, 拱手行礼, 宽袍大袖随之行云流水一摆,端得是一派名士风流姿态。   “阿福,你可算来了。”长平县主上前握住林福的手, 亲热说道:“我前些日子便想请你来说说话, 但想着你定忙得很,便没让人去打扰你了。”   林福笑道:“说什么打扰不打扰, 县主相邀,风霜雨雪我都是我来的。”   长平县主笑弯了眼,把林福拉到了堂上主位旁, 才指着白池舟说:“这是外子,白池舟。”   在一旁等着的白池舟笑着拱手:“林长史,久仰大名。”   林福回礼拱手:“不敢当,白仪宾风采非凡,闻名不如见面。”   “坐下说话吧。”长平县主说道,旋即在主位上落座。   白池舟却顿了一下,没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而是脚步一转坐在了左下首位。   林福诧异了一瞬,下意识看向长平县主,就见她拿起绢帕半掩嘴角,没有被掩住的那半勾出一个讽刺的笑。   林福在右下首位坐下,有侍女端来热茶和点心,她借着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观察白池舟。   白氏乃扬州豪商之首,几代累积下来的财富难以想象,士农工商,虽然商人身份低贱,但白氏还有一个宗室的名头,比起其他商贾多了一份优越,做起生意来谁能不给面子。   本来白氏都已经是边缘化的宗室了,白氏老祖宗那位驸马都尉过世后,朝廷收回了爵位,白氏在京城都快查无此族了,偏偏,白氏这一代的嫡长子白池舟娶了长平县主,扬州白氏又在皇族宗室里刷了存在感。   “本官来扬州之前,与家父一起去往襄武郡王府赴宴,郡王在席间还说起了白仪宾。”林福放下茶盏,说道。   白池舟笑问:“不知岳父大人说在下什么了?”   “郡王说,当年为县主择婿,听人说起白仪宾赞不绝口,又看过画像觉得是一表人才,因此才在那么多青年才俊里挑中了白仪宾。”林福不紧不慢说:“倒是本官不在京城长大,孤陋寡闻了,在县主出嫁前都不知扬州白氏是皇家宗室呢。”   白池舟笑了一下,说道:“白家这些年的确远离京城,不过在下倒是对林长史之名如雷贯耳。”   林福说:“不说番邦,就咱们大周,谁要是对本官的名字不如雷贯耳,反倒是奇怪了。”   白池舟脸上笑容僵硬一瞬:“……”   他大概想的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但这话不好说也不能说,就只能撑着脸笑。   长平县主再度用绢帕掩着半边嘴,没遮掩的半边是一个愉悦的弧度。   “这谁都有孤陋寡闻的时候,”长平县主说:“我当年出嫁前,也是不知道还有白氏这么一支宗室呢。”   白池舟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住了,他转头对长平县主说:“这倒是为夫的不是,多年来少往京城去,不然也能早些领略县主当年的风采,实为生平憾事。”   长平县主冷哂:“仪宾不必遗憾,倘若我早些见到你,指不定我就不会嫁与你了。所以说,万般皆是命。”   白池舟轻笑:“县主说得对。”   长平县主脸拉了下来,看也不看白池舟,后者脸上笑容愉悦了几分。   林福暗叹于心,远嫁千里,身旁一个亲人也无,又所嫁非人,难怪长平县主要比以前更加嚣张跋扈,否则这日子要怎么过。   “说起来也巧,前几日本官去巡察盐务,在广陵盐仓遇上白仪宾的兄弟。”林福忽然说道。   白池舟愣了一下,才说:“小弟的确在广陵盐仓当差,他没给林长史添什么麻烦吧?”   “添麻烦倒不至于,令弟嚣张跋扈倒是真的。”林福说:“本官到时,正巧遇上令弟伙同几人欺压新来的同僚,那嘴脸,让本官记忆深刻呐。”   白池舟闻言,立刻起身向林福拱手赔罪:“小弟无状,冲撞了林长史,在下定会好生教训他的。”   林福呵一声笑:“那倒是不必,令弟也没有冲撞本官。人家苦主都不敢追究,本官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白池舟脸上那种在林福看来油腻有欠揍的笑容没了。   长平县主见状,发出好大一声“嗤——”。   白池舟脸彻底黑了,生硬道:“即使林长史不追究,小弟错了就是错了,该受的教训是少不了的,否则外头人说的,不就是小弟仗着自己是宗室、家中与襄武郡王有姻亲而胡作非为。”   “白池舟,你——”长平县主霍然站起来,指着白池舟,目光凶狠仿佛欲择人而噬。   “县主,我说的难道不对?”白池舟脸上又挂出了那油腻又欠揍的笑,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长平县主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忽然也笑了:“你那个废物五弟,难道不是仗着你与须永寿之子结了异姓兄弟,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下轮到白池舟目光凶狠了:“县主不要信口开河才好。”   长平县主呵呵笑:“我难道说错了?你每年送给须永寿的钱都能堆成山了,又是银又是铁的,难道不是因为须永寿是你干爹?!”   白池舟眼神慌乱了一瞬,厉声道:“一派胡言!”   “哦……原来是这样。”不属于夫妻俩的清越女声说道。   白池舟一僵,转头看到林福恍然大悟的样子,更慌乱了些。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他又稳住了心神,对林福拱了拱手,笑说:“让林长史见笑了。在下与县主因为多年无子,家母又急着抱孙子,所以矛盾重重,时常争吵。”   “你胡说八道!”长平县主气吼。   白池舟不理气怒的长平县主,径直对林福说:“因为无子,县主情绪很不稳定,时常胡言乱语,看过许多大夫都不见好,没想到今日会突然发了癔症,倒是让林长史看笑话了。今日在下招待不周,改日再给林长史赔罪。”   他说着,就叫人来将长平县主“扶”下去。   “白池舟你敢!”长平县主甩开大力仆妇的手,吼道:“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看!”   “县主,咱叫大夫来瞧瞧,别闹了让外人看笑话。”仆妇看似低声劝长平县主,实则已经动手挟制住了她。   长平县主的侍女也奔了进来护住主子,襄武郡王府派来的侍卫随后进来,与白仪宾对峙,不准仆妇动县主。   这还有林福这么个外人在,白家就看着要喊打喊杀了,可见长平县主在此处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呯——   瓷器摔碎的声音骤然在堂中响起,对峙双方皆一怔。   白池舟脸色已经难看到恐怖的程度了,冷声道:“林长史在我家摔杯摔碗的,不合适吧。”   林福把稍稍乱了的衣袖抚好,声音亦是冷的:“白仪宾,你囚禁县主,更不合适吧。”   “林长史,这是我夫妻二人的私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白池舟说。   “白池舟,本官看在长平县主的面上唤你一声仪宾,你无爵无官无职,说是宗室实际不过行商贾之道而已,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林福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长平县主身侧,横了抓着县主手臂的仆妇一眼,那仆妇瑟缩一下下意思松了手。   林福才道:“须刺史不在扬州,本官为扬州长史,代行刺史职,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你倒是胆子大,对圣人敕封的县主都敢随意动手,还当着本官的面,不得不说是吃了豹子胆了。”   白池舟一凛,忍着气说:“林长史言重,在下岂敢。”   长平县主也是怒火中烧,推开挡着自己的仆妇,走过去,狠狠一巴掌抽在白池舟脸上。   白池舟被打得偏了脸,只听长平县主骂道:“白池舟,你少拿无子之事来拿捏恶心我,生不出儿子究竟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别以为你讨好了须永寿,和他沆瀣一气,就能在扬州无法无天,告诉你,这扬州是我皇叔的扬州,不是他须永寿的,更不是你白池舟的!”   话落,正堂里一时没人说话,只能停在长平县主怒极的粗喘声。   外头有人探头探脑的朝里看,估计是白家其他人听说了正堂里的动静,派人来探看的。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白池舟白皙的脸颊上已经浮现了四个微红的指印,他被打偏了的脸才转过来,朝长平县主温温一笑,柔声道:“好,无子的事情是为夫不对,不该说出来气你,咱们以后都不说孩子的事情好不好?你也别说气话,没得气坏了身子,该让我心疼了。”   长平县主对上他的笑脸,下意识退了一步。   白池舟又对林福说:“看林长史看笑话了,实在是难堪。今日招待不周,改日我夫妇二人定登门给林长史赔罪。”   逐客之意十分明显。   白池舟自己也十分后悔,他早该知道长平县主行事不可控的,就不该在得知林福递帖来拜访长平县主时提出一道接待,造成如今这等局面,是他的失误。   而林福……的确如他人所说的那般,极强势。   看来得另外做一番打算才行。   林福被白池舟再次逐客,没理他,而是看向长平县主。   “阿福,今日实在是让你看笑话了,我改日去找你,再同你说话。”长平县主脸上笑容有些勉强。   林福握了一下她的手,嘱咐:“若有事,定要让人去寻我。”   长平县主道:“我知,你且放心。”   林福扫了白池舟一眼,说:“不知当初向襄武郡王大力推荐白仪宾的人是谁,此人是个人才。”   白池舟笑道:“能得林长史青眼,这人在下也很想认识认识,好生感谢他让在下得一贤妻。”   林福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长平县主、白池舟一路将她送至门外,看她上了马车,等马车再看不见了,白池舟才对长平县主说:“县主,咱们也进去吧。”   长平县主沉着脸不发一言,不理白池舟,转身进去。   白池舟跟在长平县主身后,慢悠悠走着,慢悠悠说:“县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已嫁了我白池舟,荣辱皆系于我身,我能容你在家中作威作福,但在外头,我希望县主能掂量清楚。”   长平县主双手紧紧握拳,指甲都掐进了掌心,停下脚步,侧身愤恨看着白池舟。   白池舟说:“县主,我若下阿鼻狱,难道你就能逃得过?”   长平县主盯着白池舟许久,怒容渐渐敛起,随后清浅一笑,说:“那不如咱们试试,究竟是你死还是你亡。”   白池舟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没想到县主说话还能如此有趣,那,为夫就等着。”   长平县主哼了一声,在护卫的簇拥下回去自己住的正院。   白池舟收起笑,转身去他长居的梅香苑书房。   林福回到家中,叫来含笑吩咐:“你帮我传信回去给父亲,让他找襄武郡王问问,当初郡王在择婿时,是谁给他推荐的扬州白氏。”   含笑应喏。   朱槿伺候着林福换上轻便的居家衣裳,愤慨道:“白仪宾竟然如此对长平县主,太猖狂了,谁给他的勇气敢苛待县主啊!”   林福弹了一下朱槿的额头。   几年过去,朱槿也长大了,不是那个初见时傻乎乎被其他侍女欺负来踩雷的小丫头了,沉稳了不少。   “白家是扬州的地头蛇,仗着稀薄的宗室血脉,在扬州算是横着走。”林福说道:“也就是长平县主本身比较彪悍,若是换个性子软的,怕是早就被白家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朱槿还是愤慨:“他们家怎么回事,既然千里迢迢求娶了县主,为什么又不好好待县主!”   林福喝着热乎乎的甜汤没再言。   白家娶长平县主定是有所图的。   林福喝汤的动作一顿,回想今日长平县主和白池舟吵的那一场,莫非……   长平县主是故意挑事吵架?   商贾向官员输钱是常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特意说的。而白池舟在长平县主说到这钱时,慌乱了一瞬间,林福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而且长平县主说了一句“又是银又是铁”。   周朝找到的银矿少,产银量不大,因此银大多是官府用来抵税粮便与运输,一铤铤的银子打上标记然后藏于府库,多用于赈灾置换米粮用。市面上流通的除了铜钱就是金子,即使有银也都是各银楼用于首饰,不会有人拿银子去买卖东西。   白氏有银要送给须永寿也无妨,那铁又是什么说法?   林福放下汤碗,对朱槿说:“快去将寇公公请来,说我有要紧事相商。” 第144章   这个年, 注定有些人是过不太好的。   慕容家是, 东宫是, 还有,须永寿也是。   周朝国都长安城, 这里有天下至高之权, 汇聚天下最杰出的英才, 也汇聚了各种野心和欲.望。皇帝立于含元殿,万民臣服,生杀予夺, 对长安城的掌控可说是洞若观火。   几乎无孔不入的察事听子让京城的朝官们皆紧绷着神经,任何动作都要先思虑再三, 不敢行差踏错。   须永寿门荫入仕,只在年轻时在京城任过一任京官,那时候皇帝前朝有韩相后宫有太后,左右掣肘, 连立谁为后都自己做不了主, 遑论掌控天下。   那一任后,须永寿就回了老家西南, 从县令一路做到一州刺史, 后来更是活动了一番,从西南去了富庶天下的扬州, 除了三年一述职,他少来京城,即便是述职他也是来去匆匆的, 虽然感觉到京城的变化,却没有时间去细究。   且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要安排人来京城越来越困难,朝中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外地官员想要插手介入是难上加难。   要不然他们怎会经营多年才经营了一个荆山长公主,其他的都是没有实权的边角小官。   不过让他们惊喜的是,荆山长公主竟给他们带来一个太子,将太子掌控在手中,还怕事不成?!   惊喜之余还是有让人很不爽的瑕疵,他们几次三番游说太子少师慕容毫,无论是用金钱、美人还是前途,都打动不了慕容毫,这人简直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然而那又能怎么办,即便慕容毫又臭又硬摆出一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让人讨厌的清高样子,此人出事,他们为了大计,也得想办法先保他,保不住就得想办法把此事对太子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们现在还用得上太子。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叫须永寿做人。   京城不是扬州,更不是西南,他的那一套在京城行不通,他本人在京城也吃不开。   他要见荆山长公主,见不到人!   说是因为面首女史都被驸马都尉发卖了,气得病倒在床上,几个月了都没有好。   他要见太子殿下,见不到人!   说是他最宠爱的承徽胎象不好,易惊惧恐慌,需要太子殿下抱着才好,走不开。   须永寿想破口大骂,京城人都脑中有疾啊!   慕容毫晚节不保,林福扬州兴风作浪,这桩桩件件事情,哪一件不比什么面首发卖、承徽怀孕更重要!   他要见襄武郡王……   哎嘿,这位倒是顺利见着了。还一起吃酒玩乐,顺道他还看中了郡王府上养的一名美貌乐伎,想跟襄武郡王讨了来,却被拒绝……   咳咳!   说回正事。   须永寿元日前后在京城各种动作,他一个扬州刺史,哪里会没有察事听子盯着,他再谨慎,还是被察事听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些蛛丝马迹立刻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头。   “须永寿见了东宫属官?”皇帝的眉头皱了一下,“有无听到他们说什么?”   下头回话的察事听子说:“他们特意选了一片开阔地说话,我们没办法靠近,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皇帝微一颔首,遣退了察事听子,兀自陷入沉思。   常云生记起几年前的扬州税粮案里,太子虽然没有明着保扬州刺史,但太子一脉的官员多少都为淮南道的官说过话,只不过当时夹杂着林福在里头,太子一脉的官员都与太子一样,认为女子卑微不该出来抛头露面,入朝为官更是让他们痛恨,平日里无事都要想法设法找林福的茬,出了事他们当然要摁死林福。   被这么一个因由遮掩,倒是没人发现东宫与扬州之间的联系。   那么,问题是,须永寿是与太子有勾连,还是仅是与东宫官有勾连?   “常云生,你觉得,太子与扬州那边有没有联系?”皇帝忽然问。   常云生一凛,顿了一下才说:“大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亦是您的臣子。”   “呵……”皇帝靠着一张挂了虎皮的凭几,哂道:“常云生,你这不好好说话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常云生嘿嘿憨笑两声。   “陪朕去外头走走罢。”皇帝从御座上起身,常云生接过小内侍递来的狐裘大氅为皇帝披上,暖手炉递到皇帝手中,拿上油纸伞才随着皇帝出了紫宸殿。   外头雪花飘飘,禁宫一片银装素裹,侍卫们静默肃立,宫人内侍行走无声。   皇帝负着手,从紫宸殿慢慢走到后宫太液池,登上望仙阁凭栏远眺,指着远处的永安宫,对常云生说:“朕记得永安宫前头有一棵极高的合欢树,以前在这里瞧着能看到树冠,怎这会儿却瞧不见了?”   常云生轻声道:“大家忘了?那棵合欢树在太后崩逝那年,您下令将树铲了,陪葬皇陵。”   “呵……朕还真给忘了。”皇帝失笑摇头,“朕总是记得永安宫前那棵合欢树,当年母后让朕站在永安宫外头,还多亏了有它给朕遮阴。”   “大家……”常云生轻声唤。   “当年朕不想立韩家女为后,哀求母后却被拦在永安宫外头,母后让朕想想清楚韩家女哪里不好,盛夏时节,朕就站在那棵合欢树下想了整整一天……”   皇帝说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外戚坐大是为君者大忌,当年朕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家把持朝政,就连朕的亲生母亲都向着韩贤处多过向着朕。朕想了整整一天,依旧觉得韩家女哪里都不好,整个韩家都不好。”   皇帝长臂一挥,金声掷地:“这天下,是朕的,朕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卧薪尝胆,积蓄力量,一举将韩家铲除后,皇帝与太后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亲生母子反目成仇,在太后崩逝后,皇帝将下令将那棵见证了他的无能弱小的合欢树送去给太后陪葬。   皇帝轻拍阑干,望着太后崩逝后封宫渐渐荒凉的永安宫,吩咐:“去将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请来。”   小内侍立刻快步去皇城公廨里通传,户部尚书卢虎与工部尚书鲁印顶着大雪进宫,跟着内侍一路走竟走到后宫太液池来了。   “陛下在望仙阁,二位请。”   鲁印对卢虎道:“卢公先请。”虽然两人都是正三品尚书,但卢虎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执宰,身份上要比鲁印高半阶。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望仙阁,拜见皇帝。   皇帝招手让他们道阑干旁,指点着被白雪覆盖的禁宫,说:“二位卿家,这禁宫乃前朝所建,虽多年修缮,朕觉得仍破旧不堪。”   鲁印立刻请罪:“臣无能。”   卢虎心中咯噔一下,有了某种的预感。   “非是卿无能。”皇帝说:“朕欲在龙首原东另建一座新的宫殿,二位卿家以为如何。”   卢虎、鲁印:“……”   预感成真,皇帝果然是要大兴土木。   “陛下,如今虽说国库渐丰,然新建宫殿终归劳民伤财,臣以为……”   卢虎还未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道:“倘若钱粮不丰,便征淮南江南之钱粮。倘若役夫不够,就征西南力役入京。”   卢虎心中一凛,与鲁印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朝皇帝拱手,说:“臣领旨。”   皇帝满意颔首:“此事交由你二人办,来年出了正月,给朕一个方案。”   两人领了这个差事,出宫商议去了。   皇帝再看了一眼永安宫的方向,对常云生说:“告诉皇后,把永安宫打扫一下,破破烂烂的,有失皇家颜面。”   常云生:“喏。”   没一会儿,张皇后在坤德殿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就很无语。   不让人动永安宫的是皇帝,嫌永安宫没人打扫修缮以致破旧的也是皇帝,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这眼瞅着就到元日了,修缮是来不及了,就让人去里里外外把永安宫仔细打扫一遍罢。”张皇后吩咐女官。   女官应下后,出去让内侍省的人去打扫,回来后对张皇后说:“殿下,奴刚才听内侍省那边的人说,陛下欲在龙首原东另外建一座新宫殿。”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想起来建新宫殿?真的假的?”张皇后道。   女官道:“应该是真的,消息是从在紫宸殿伺候的人那儿传出来的,陛下在望仙阁召见了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跟去伺候的人许多都听见了。”   张皇后想不明白皇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毕竟皇帝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从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劳民伤财的,这突如其来大兴土木是要干嘛?   皇帝欲新建宫殿之事犹如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从宫里传遍了长安城,不少人找到卢虎和鲁印打听皇帝是何用意,两人都打哈哈,胡乱应付几句。   大兴土木向来是与劳民伤财划等号的,自然会有很多人反对皇帝建新宫殿。   民间对此事皆议论纷纷,甚至一度盖过了慕容毫窃文一事,那些挺毫派的文人学子们更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议辞如雪花般飞向民议司,其中有不少狂士遣词用句简直就是戳皇帝的心窝子,那议辞都快跟檄文没什么区别了,看得民议司书令史心惊胆战,连夜销毁了。   可对皇帝欲大兴土木之事讨论没两日,除夕前三日,京兆府的捕快回来复命,称找到了一人,是被慕容毫窃文者的同窗,那人手中有当初让慕容毫得先帝赏识的文稿誊稿,他能证明那篇文章的确不是慕容毫所作。   哦,你问那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揭发慕容毫,京兆府找上门来了才作证?   那人说他曾经也为同窗辩解过,但是没有人信,而且慕容毫得了先帝赏识授了官,他一个斗升小民哪里敢跟官斗,他怕慕容毫迫害他全家,根本不敢说。   捕快还带回来了一卷泛黄的文稿,字迹并非慕容毫的。   长安城的文人学子哗然一片。   没想到慕容毫竟然真的窃文,挺毫派不少人对慕容毫失望至极,转回头骂起慕容毫来半分不留情。   也有人质疑那份文稿的真实性,毕竟当年慕容毫献给先帝的那篇针砭时弊的文章并没有被公开宣扬过,除了先帝和慕容毫,就只有罪人韩贤处和与其亲近的几个官员知道这篇文章的具体内容。   而到如今,先帝驾崩,罪人韩贤处斩首,那几个官员都死在流放的路上,只剩下慕容毫一人还活着。   随便什么人拿一份文稿出来就说是太子少师剽窃的文章,这赤.裸裸的诬蔑,其心可诛。   有的人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慕容家大门紧闭,慕容毫、慕容德都称病不朝,连元日大朝会都没有参加,想来朝中今后是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慕容信更惨,他被遗忘在了诏狱,得在牢里过年了。   秦峥这个年过得也甚是煎熬。   一方面他不相信老师是窃文者,一方面又觉得老师真窃文的话也太可耻了。   他不想慕容毫出事,否则今后他就少了一大助力。但又纠结于倘若真想办法助慕容毫脱困,说不定慕容毫没有脱困,他自己也被拉入泥沼。   又因慕容静胎象不好,让他忧心不已,扬州来人他都没心思搭理,给慕容静升了良娣的份位,他们的孩子终于是安稳了。   太子一脉的官员不少都心思浮动,盖因慕容毫出事,太子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将心比心,换成是自己在慕容毫这个处境,效忠的主子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身陷囹圄,搁谁身上谁都心寒吧。   除夕前一日,须永寿终于见到了荆山长公主,然而两人却是有点儿话不投机。   “一点儿小事公主就吓破胆了,如何谋大事。依我看,公主还是去对秦渊摇尾乞怜,求她放你一条生路吧。”   “你少拿话来激我,按照你们那法子谋大事,还是趁早歇了吧。”   “那公主可有好主意,须某洗耳恭听。”   荆山长公主沉默,她哪有什么好主意,她只是想报复秦渊当初杀她心爱之人、强逼他下嫁瞿功坤之仇。   然而说到底,秦渊如此报复,也是为当年的帝位之争以及他登基后他们几次三番的大不敬,尤其在兵权上面动手脚,这是秦渊的逆鳞。   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若非先帝遗诏,不许新帝残害手足,他们这些曾经与秦渊对立的兄弟姐妹们恐怕早就入皇陵陪伴先帝去了。   “公主,你可要掂量清楚了。”须永寿厉声一喝:“那林福自打到了扬州动作频频,此人看着傲慢自负,实则聪明还滑不留手,若是让她真查到什么,你我都将是灭顶之灾!”   荆山长公主嗤地一笑:“那可是你们让我想办法把林福外放的,现在如你们所愿了,她外放了。”   须永寿一噎。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公主,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情势危急,更不该内讧才是。”   荆山长公主沉默良久,终于,语气淡淡说:“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第145章   “慕容少师, 吉寿延绵。”   人日, 太子詹事夏至岩敲响了慕容毫家的大门,被管家请进去后,笑吟吟朝慕容毫拱手。   窃文案发不久, 夏至岩就没再见过慕容毫,如今再见, 只一眼就能发觉慕容毫苍老了许多, 已是风烛残年之态了。   一旁的慕容德模样也不太好, 眼眶深深凹陷,眼底浓重的青黑仿佛透着一股子死气, 曾经那些意气风发再不见了。   “如今人人对老夫避之唯恐不及,夏詹事倒是半点儿不忌讳。”慕容毫冷冷淡淡说话,脸上的褶子皱成一个刻薄的表情。   “夏某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不怕那些。”夏至岩瞧了一眼送上来的粗茶, 轻笑一下, 没动茶水, “慕容少师, 夏某今日来是为劝您自己上表向圣人请罪的。”   “夏至岩!你——”   慕容毫尚未有动静, 慕容德就已经先暴跳如雷了, 全然不顾文人的体面, 握拳朝夏至岩冲去。   夏至岩大惊,慌忙从坐褥上站起来,连连后退躲避。   “住手!”慕容毫喝住儿子。   “父亲?!”慕容德握拳的手都是抖的,在慕容毫的逼视下不情不愿放下手, 退回自己的位置。   夏至岩这才放下心,理了理衣摆,笑说:“到底还是慕容少师明理。”   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看得慕容德简直要气炸,当初涎着脸巴结他们家,现在来落井下石,无耻小人!   夏至岩坐回坐褥上,正色道:“少师该知道,事到如今你只能自己求退。你自己求退,还是保留最后一份颜面,否则……”   “胡说八道,什么窃文,分明就是诬陷,莫须有的罪我们不认!”慕容德愤慨道。   “是莫须有还是真有,这重要吗?”夏至岩道:“少师这些年为宣扬你的理学,党同伐异,控制天下文人喉舌,圣人不喜良久。”   慕容毫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说得对,这不重要。”   “父亲!”慕容德惊喊。   “少师是明白人。”夏至岩笑了。   慕容毫对儿子说:“圣人不喜慕容理学,所以才一直召袁志美入朝,让袁志美在国子监推行新学。为父究竟有没有窃文不重要,圣人想让天下人都认为为父窃文了才是重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慕容毫叹了一口气:“夏詹事说得没错,为父主动求退,圣人为安抚天下文人,或许还能给为父留一两分体面。否则……死在流放路上的人还少吗?到时为父身败名裂,全家遭罪,谁又会抱一声屈呢。”   慕容德大恸,他这些时日四处求人帮忙,饱尝人情冷暖,连嫡子在诏狱里都没管,全靠着一股劲儿支撑着,可现在他还没有放弃,他还想洗脱污名,他的父亲却先一步放弃了,这让他……   呜呜……   慕容德掩面痛哭,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一个三岁孩子。   看着儿子这般,慕容毫也不好受,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一生小心谨慎,就年轻时办错了一件事,临到老了却要为此遭大罪,还连累了家人。   唉……   “那太子呢?”痛哭的慕容德忽然抬起头,宛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父亲,我们去求太子殿下帮忙!”   慕容毫一怔。   夏至岩嗤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慕容德冲夏至岩吼。   夏至岩说:“太子可是被令尊窃文一事连累得威望大跌,民间许多人都在说令尊无德无才,教出来的太子恐怕也是德不配位。”   慕容德怔然跌坐。   慕容毫问夏至岩:“你今日来劝我,其中有太子授意吗?”   夏至岩道:“有没有重要吗?太子是大周储君,君上是不会犯错的,尤其是臣子自己犯错还连累了君上的声名。少师,陛下曾重用你为太子少师,教导太子,难道你想让陛下向天下罪己识人不明吗?”   慕容毫失神了一瞬,然后嘶哑地笑出声:“好好好,老夫知道了,老夫知道了……”   把话带到,夏至岩就不多留了,朝慕容毫拱手一礼,缓缓步出慕容家正堂,走到阍室处,身后追出来一人,冲他喊:“我们慕容家帮太子良多,现在我们家出事了,太子就急着撇清干系,这等君上,让人如何效忠!夏詹事,今次是我慕容家出事了,焉知此后你不会有事,届时太子亦抛弃你,来日你就好好回想是如何来我家落井下石的吧!”   夏至岩停住,回头看着状似疯魔的女子,皱眉道:“慕容娘子,本官体谅你被夫家休弃大受刺激,但你该体谅自己的家人,他们无条件接回你这个弃妇,你不该胡言乱语给他们招祸。”   “哈哈哈……我等着,等着看你这个太子詹事的下场,等着看慕容静那贱妇的下场,哈哈哈……”   几名仆妇跑过来,将疯狂嘶吼大笑的女子拖走。   夏至岩心中不悦,看着愁云惨雾的慕容家,眉头紧锁,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为刚才的疯妇道歉,他更加不爽了。   果真是个落魄户。夏至岩在心里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回到东宫,夏至岩去向太子复命,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去看慕容良娣了,便请人去通报,等了好一会儿太子秦峥姗姗来迟,身旁竟还跟着慕容良娣。   “殿下,少师已经答应上表请罪了。”夏至岩行礼后直接说道。   秦峥点点头,叹息道:“没想到老师竟然……唉……是孤无能,救不得老师。”   慕容静就轻轻握住秦峥的手,柔声劝道:“殿下,祖父如今的境况说到底是咎由自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祖父当初既然窃了别人的文章,就该有心理准备会有事发身败名裂的一天,此事怪不得殿下。”   秦峥说:“可孤到底没有为老师施以援手,孤怕老师会怪孤。”   “不会的。”慕容静摇头,说:“祖父咎由自取,怎么敢怪罪殿下。因为祖父的缘故累得殿下声名受损,妾尚且为殿下心疼焦急,祖父更该为殿下着想才是。殿下的威望比什么都重要。”   秦峥回握住慕容静的手,感动道:“孤这些时日寝食难安,好在有静娘陪在孤左右,宽慰孤。”   慕容静温柔笑道:“能陪着殿下,是妾毕生之幸。”   秦峥说:“有你这个女诸葛,才是孤的毕生之幸。”   一旁夏至岩面无表情看着太子和慕容良娣你侬我侬,心中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同样一个主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被太子呵斥,从慕容良娣嘴里说出来她就是女诸葛,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拱手行礼告退!   秦峥手一挥,让夏至岩退下,不要打扰他亲亲我我。   夏至岩走出东宫,今日阳光不错,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然而他却忽然想起了慕容家那个朝他吼着等着看他下场的疯魔妇人。那是慕容毫的嫡长孙女儿,慕容毫窃文传得沸沸扬扬之时被夫家休弃了,她在事发不久就来东宫求见慕容良娣,不过慕容良娣不见她,只让一个宫人带了一句话。   没人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而那妇人听了后就破口大骂慕容良娣,形容便从那时疯魔了。   夏至岩忽然打了一个冷颤,心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凉气。   -   人日过后的第三日,慕容毫上表皇帝请罪辞官。   他在辞表中并没有认窃文一事,而是痛哭自己有负皇恩,因己身之过而累及天家声望云云。   辞表递到皇帝御案,被暂且按了下来。   “慕容老匹夫倒是精明得很,此时上表请辞,以退为进,真当那些脑子不清楚的学子闹一闹就能保得了他?”秦峰讽刺着说。   去宫中给母亲崔贵妃请安过后,秦峰在兴安门前遇上秦崧秦峻,二人正在说慕容毫上表请辞之事。   “我倒不觉得他是以退为进,他这是保命。”秦峻说:“只不过他更贪心一点儿,还想保留体面。”   秦峰嗤笑一声,转脸向秦崧:“大兄也觉得是这样?”   秦崧不答,反说:“太子詹事前几日去了慕容家。”   秦峰霎时眉目舒展,笑道:“这是终于下定决心要自断一臂了。”   秦峻看向秦崧,后者依旧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看不透在想什么。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秦崧淡淡说道,不等二人有什么反应,翻身上马就走了。   “老大还是这样,性子越来越古怪了。”秦峰笑着对秦峻说。   秦峻哈哈一声:“有吗?我怎么不觉得?我也有事,就不陪四弟了,听说四弟也要准备娶正妃了,贵妃在帮你相看各家淑女,恭喜啊。”说完也翻身上马走了。   秦峰脸阴了。   刚才去给母妃请安,母妃拿了好几副画像让他选,都是京中有贤名的高门贵女,一个个都是家世清贵的,但这些贵女们以及她们身后的家族都不让秦峰满意。   崔贵妃就说这些都是他父皇挑选的人家。   听到这话秦峰就明白了,他想娶林福是彻底没戏了。   可是他父皇选定的那些人家,别说比不上东平侯府,比老三定下来的岳家,将要降等袭爵的英国公府也是比不上的,顶多也就是太子妃母家那种水平,这让秦峰很不满。   林福是多好的楚王妃人选,父皇竟然不同意,不同意便罢了,还给他安排那么平庸的妻子,他有哪点比不上老三,为何父皇在婚事上这么偏心!   秦峰越想越愤慨,翻身上马,重重一甩鞭,马儿吃痛一路狂奔,出了皇城到朱雀大街上,马速过快,街上一个玩耍的孩童迎面看到奔来的高头大马,吓坏了躲都不知道躲,好在秦峰及时勒马,险险在孩童跟前停下。   小孩儿愣了几息,然后“哇”一声大哭,小孩儿的父母上前来把他抱开,不住向秦峰赔罪。   秦峰脸色不太好看,知道自己这主街纵马差点儿伤人恐会被御史弹劾,按捺下怒气,让随扈给了小孩儿父母一贯钱,让他们走开,然后让典军牵马慢行。   果不其然,第二日御史在早朝当廷弹劾楚王秦峰纵马伤人,秦峰虽辩解自己没有伤人还配了钱,但依旧被皇帝申饬,让他在府中思过几日。   秦峰这事让秦峻好一阵大笑。   “他是对父皇挑选的楚王妃人选有意见呢,我听说了,他一个都看不上,就认准了林福。可惜,不说父皇同意不同意,林福也看不上他啊,否则她干嘛宁愿自请外放去扬州。”秦峻畅快大笑:“哈哈哈哈……”   秦崧语气淡淡说:“林福也看不上你。”   “哈哈呃……”秦峻犹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没了声。   秦崧在秦峻不满的瞪视中,幽幽说:“否则她干嘛宁愿自请外放去扬州。”   秦峻:“……”看破不说破,兄弟还能做。   秦崧悠然喝茶。   秦峻……秦峻换个话题:“既然说到这个扬州,正好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兄。”   “何事?”秦崧放下茶盏。   秦峻凑近了小声说:“我的人打听到,扬州刺史须永寿之前跟东宫属官秘密见过面,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太子竟敢插手扬州事务,父皇那儿……”   秦崧说:“你打算怎么做?”   秦峻凑得更近,小声如此这般说了,最后问:“大兄觉得如何?”   秦崧说:“异想天开。”   秦峻:“……大兄你就说可行不可行吧。”   秦崧:“可行。”   “哈哈哈……”秦峻畅快大笑:“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秦崧想了想,说:“如今的滁州刺史之前是太子宾客,不如就从他下手吧,正好之前全焦县县令等人六条人命还没有定论。”   秦峻笑道:“大兄聪慧,弟弟佩服。我这就去安排。”   秦崧颔首,把秦峻送走后,兀自喝着茶发呆。   不知阿福在扬州可好……   -   被秦崧惦记着的阿福,此刻正在扬州兴风作浪。   须永寿不在扬州,她就是扬州最大的官,山中无老虎,猴子……呸呸呸,哪里有猴子!   一州之刺史掌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敦谕五教。巡属县,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务知百姓之疾苦。   其吏在官公廉正己清直守节者,必察之;其贪秽谄谀求名徇私者,亦谨而察之,皆附于考课,以为褒贬。*   林福代行刺史职,所以,从初五州府开衙始,就让功曹谷为用整顿衙内作风,要肃清州中吏治。把几个县的县令都叫来,还强逼着司马庞子友与自己唱.红白脸,噼里啪啦把县令们一顿教训。   粮仓、盐仓、钱监、漕运、屯田等等,一通下令查,把扬州城和下属县都搞得人仰马翻,一个个嚎着想让须刺史快回来。   还是冉旭,被林福杀鸡儆猴。   “多日不点卯上值,不想干了,本官这就让人扒了你这身官服,发去修城墙!”林福把州府衙门里所有官吏都叫来,当众训斥冉旭,然后罚俸打板子写请罪牒一个不少。   冉旭被笞的伤好才没多久,又被打了,又躺在了床上,恨不得生啃了林福泄愤。   “林长史怎么能这样对冉贤弟,定是嫉贤妒能。”“言东”扇阴风点鬼火:“冉贤弟,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一定要给林长史好看!”   “嬴风”不断点头:“就是,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打冉贤弟你一人,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以前不都是爱点卯不点卯么。不点卯不上值怎么了,衙门里没了冉贤弟难道还能天下大乱不成。”   晏陈把眼珠斜过去看应凤岐——这话都能说得出,是在下输了。   应凤岐暗暗叹气——生活不易。   冉旭趴在铺得软乎乎的床上,咬牙切齿:“我与林福那女人不共戴天!你们等着,等姐夫回来了,那女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言东”“嬴风”一齐点头:“好好好,我们等着。”   冉旭忿忿捶床板,却扯痛了背后伤口,顿时龇牙咧嘴。 第146章   扬州被须永寿经营数年, 虽然在之前税粮案时换过一些官吏,九成以上依旧是须永寿的人, 州县运作处处都有定数, 有条不紊,外来势力很难插得进手。   这也是为什么朝廷下发到扬州,效果都是打了折扣的。   不仅仅是扬州,周围的滁州、濠州等州县亦是, 这些州县皆以扬州为首。   林福要做的就是把扬州搞乱,乱了才会出错,才能抓到把柄, 否则那一本本账目清楚的假账拿到也无用。   这里就不得不感谢京城那边把慕容毫搞了, 让须永寿不放心地亲自去京城探听情况,给了她兴风作浪的机会。   不愧是我看中的美人,人美, 脑子又好使。林福洋洋得意, 若是有尾巴,怕是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被抓了壮丁清查州府账目,被迫一起兴风作浪的庞子友庞司马面无表情说:“林长史笑什么?”   林福道貌岸然:“国泰民安, 难道不该笑?”   庞子友:“……”   你看着整个扬州人仰马翻的官吏, 和熬油费火眼底青黑的我, 再说一遍“国泰民安”!   林福用手撑着下巴,悠悠闲闲:“几年不见,庞司马比以前胖了不少,可见扬州水土有多养人, 不愧是‘天下之盛,扬为首’。”   庞子友:“……”   算了,看账本。   “正月不宜出行,须永寿二月是一定会赶回来的,庞司马,时间不多,辛苦你多看些账本。”林福说。   庞子友冷笑:“账本交给我,卷宗有其他人看,林长史很会安排,自己一点儿事都不做。”   林福霎时一脸被冤枉的表情:“庞司马此言差矣,本官很忙的。”   庞子友:“你忙着干嘛?”   林福:“谨查贪秽谄谀求名徇私,触犯法令者,罚。”简而言之就是忙着打人板子。   第一个被打的是录事参军事冉旭,第二个是法曹于文吉。   须永寿不在,被命令行刑的典狱打定了主意不听林福的,这会儿若是他们把冉旭打了,等须刺史回来岂不是要找他们麻烦。   既然不听命令,林福也不客气了,拿过功曹谷为用手中的花名册,就把这些人的名字从上头划掉,然后开衙铨选新吏,她亲自主持。   “谁若是不想穿这身官服了,趁早跟本官说,有的是人想穿。”   林福把花名册扔回谷为用手中,接着以御下不严为由,罚了法曹于文吉笞刑二十,并在考课中记了个中下。   众人一时被震慑,不敢动。   林福嗤地一笑:“没人敢行刑?那行,那就让本官的护卫代劳。他们也没有太大本事,不过是跟着魏王在边塞杀了成千上万的高姜虏,把高姜杀得破了国罢了。”   被林长史这么吹牛,护卫们都挺不好意思的,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去过边塞诶。   林福身边跟着护卫五十有六,组成非常复杂。其中护卫队长是魏王亲兵,还有好些个好手也是;然后就是东平侯府的护卫;皇帝给的护卫和察事听子;当初还在屯田司里被吴王楚王安排来的;以及林福五品散官可以配的役力。   这些护卫们,常跟着林福出门的只有以魏王亲兵为首十来人,这些人都是真正刀口舔血过的,光是往那里一站,杀伐血腥之气就能侧漏,胆子小的看一眼就能腿软,这要是让他们来打板子……   冉旭和于文吉都眼前一黑。   那还焉有命在!   其他人也都是同一心思,看到林福的护卫们已经在摩拳擦掌,都惊恐不已。   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胡尤启喊道:“林长史且慢。”   林长史懒得听他多说,直言道:“红山先生无官无职,是以什么身份来此指手画脚?”   胡尤启语塞。   “请红山先生出去吧。”   林福一声令下,两名护卫就走到胡尤启身边,做出一个引手的姿势。   “林长史……”胡尤启尤不死心。   林福转头轻笑道:“本官听闻红山先生与冉参军不和,冉参军多次在须刺史那儿给你上眼药,果然,传闻不可尽信。那红山先生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扬州长史林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胡尤启动了动嘴。   林福说:“那你现在听过了。红山先生请回吧,否则本官就以你擅闯州府衙门欲行不轨治罪了。”   胡尤启明白,林福这是铁了心要立威。如今须永寿不在,她官职最大,又以朝廷律条行事,根本没人反对得了她。   他看了一眼冉旭,扭头走了。   罢了,一个冉旭而已,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冉旭绝望了,于文吉也死心了,给剩下的典狱们使眼色,让他们听令执行刑罚,不要让林福的护卫来动手。   这两只鸡被杀了之后,其他大部分猴明面上都老实了,不老实的也没关系,拉出来打就是了。   扬州各个衙门都乱成一团,相比之下,扬州豪商们都十分老实,一个个鹌鹑一样缩着,在外头不敢有什么动作,私下都在清查账目,以免官府那边出了纰漏把他们给带沟里去。   对上官府,他们这些豪商再富可敌国也是蚍蜉撼大树,还容易被当成炮灰扔出去。   白家也在清查账目,长平县主安插的眼线来回报后,她把银杯往桌几上一放,冷笑:“给他们找点儿麻烦吧。”   “喏。”长平县主的心腹侍女笑着应了。   过了两日,白池舟从外边铺子里回来,进门就看到正堂前庭跪了一地的仆役,其中有几人正被按在地上打板子,哭嚎声震耳欲聋。正堂台阶上,正中间一张椅子,他的妻子长平县主秦韵端坐着,两旁站着他的母亲、弟妹、姊妹。   “这是在做什么?”白池舟不悦皱眉。   秦韵凉凉说:“这家里遭了贼,你不知道吗?”   白池舟问:“丢了什么?”   秦韵:“本县主的首饰和食邑的账册不见了。”   白池舟一滞,旋即笑说:“这好好的,账册怎么回不见了?”   “本县主也想知道。”秦韵看着白池舟,说:“这家里究竟都有些什么魑魅魍魉,本县主那些首饰被偷便罢了,连账册都偷,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县主……”   秦韵不给白池舟说话的机会,对护卫们手一挥,喝道:“给我搜,务必把我丢了的账册和首饰找出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给我翻个底朝天。”   “县主!”白池舟不悦低吼,秦韵给他的回应就只有一声“嗤”。   白池舟的母亲谭老太太忍不了了,用力跺着自己手中的柺杖,骂道:“县主,你嫁进我白家,就是我白家妇,就该恪守女德。你看看,哪家的媳妇是你这个样子的,不孝长辈不敬夫君不睦妯娌,你若再这般行事无忌,我就让……让、让我儿休了你!”   “母亲!”白池舟头疼道:“您少说两句。”   “哈哈,休了我?他敢吗?”秦韵指着白池舟,对谭老太太笑:“你们想方设法让人把白池舟带到我父王眼前,有什么目的你们自己知道。我现在就要教你们一件事,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给我搜!!!”   秦韵一声令下,护卫们立刻散开如猛虎般扑入各院。   “县主,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白池舟也没了耐心,蹙眉朝秦韵走去。   锵——   长刀出鞘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开了血槽的刀刃就指向白池舟的脖子。   “啊啊啊啊啊——”以谭老太太为首的白家女眷们惊叫起来。   家丁们一时都愣住了,当家主母拔刀指向郎主,他们该、该怎么办?   “县主这是做什么?”白池舟又朝秦韵走了一步,冰凉的刀刃就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韵加了一分力,冷声说:“白池舟,我父乃襄武郡王,圣人亲封我长平县主,视为正二品,你这个仪宾只是我的臣,知道么。”   嚣张跋扈的宗室女一霸,似乎再度找回了往昔的霸道。   “这个家,由我说了算!”   白池舟阴着脸:“我若是不同意呢?长平县主你想怎么做?杀了我吗?别忘了,这里是扬州。”   “杀了你又如何!”秦韵又加了一分力,刀刃在白池舟的颈边压出一道细细的血丝,“你也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算杀了你又如何,圣人为我叔父。宗正寺让你们白家还记在玉牒上,不过是给当初尚主的驸马都尉让嫡长子姓秦一个面子而已。”   白池舟忍下怒气,缓和表情,对秦韵笑:“县主,咱们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在自己家里都丢了东西,县主生气是理所应当的。找!翻个底朝天都要把东西找出来!偷窃的仆役也要重罚,再发卖了出去。”   说着,对管家示意了一下,让他赶紧去办,然后又对秦韵笑,动来动去全然不在乎自己颈边又多了一丝血痕,柔声问:“县主觉得这样办如何?”   秦韵盯着他,握刀的手收紧,心底颤了颤,对白池舟这样的能屈能伸是有些发怵。   上一刻还怒火滔天恨不得杀人,下一刻就能柔情蜜意笑意吟吟。秦韵嫁过来的这几年,白池舟这样的变脸绝技不知看过多少次,所以她就算在后宅对婆母妯娌小姑们作威作福,却极少于白池舟对上,甚至觉得他不来正院不碰自己甚好。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自在了,是自己做主了,可再度见到林福,她发觉不是。   让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后宅妇人害怕算不得本事,生死荣辱还不是照旧系于男人身上,该让男人也怕她才是道理。   把男人女人都踩于脚下,她就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那才是真正的快活日子。   “就这么办吧。”秦韵哼了一声:“所以,白池舟你要记得,本县主才是这个家里做主的。”   白池舟脸上柔情的笑不变,轻声说:“自然是县主说了算。”   秦韵就说:“那把家里几个铺子拿来给我耍耍吧。我瞧着城东那边的铺子就挺好的,把地契拿来给我,明日叫那些掌柜的都来跟我回话。”   “毒妇,你休想!”白池舟还没说话,谭老太太就先跳脚了,城东的那些铺子都是她的,她怎么可能拿出来。   “怎么,我这一家之主的话不好使?”秦韵动了动手中的长刀,白池舟颈边又多了一丝血痕。   谭老太太就跺着拐杖大哭:“家门不幸呐……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毒妇进门呐……这是要逼死我老婆子呐……我要去有司衙门去告你……”   白池舟头疼不已,让人去把母亲扶走,谭老太太还不乐意走,他只能顶着长刀劝母亲先去休息,他会好好同县主商量,不拿她的铺子的。   然后弟妹和姊妹们陪母亲离开。   这些人早在秦韵拔刀时就吓坏了,又看长平县主把大伯/大兄的脖子割得左一道血痕右一道血痕,更是怕她一个不爽砍到自己身上来,就连平日里说话带刺的白二娘子都不敢说话了,恨不得赶快走。   众人散去,前庭只剩还隔刀对峙的秦韵和白池舟,后者看了一眼长刀,柔声笑道:“县主难道还不满意,这刀能不能放下?”   秦韵不动,说:“铺子的地契呢?”   白池舟就打商量:“母亲的铺子实在不能动,把母亲气病了传出去对县主的名声也不好,我另外拿几个铺子的地契给县主如何?”   “本县主在扬州城还能有什么好名声?”秦韵讽道:“不都拜你老娘和你那些弟妹所赐?”   “就算如何,县主也不一定非要母亲的那些铺子,我把我的自己铺子给你如何?”白池舟说了几个铺子的位置,让管家去把地契送来。   管家回来得飞快,好似怕长平县主一个不耐烦就把郎主砍了一般,拿了个鎏金银锦盒把地契装来就跑来了。   秦韵让侍女看过后确认无误,才把刀放下,打发白池舟先走。   白池舟也不耽误,他那脖子已经都快血糊糊了,得赶紧去治伤。   等人走没影了,长平县主才把长刀还给侍卫,腿软跌了一下,侍女立刻扶住她,摸到她的后背感觉到一手湿意,小小惊呼一声:“县主,你没事儿吧?”   秦韵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浊气。   她对白池舟还是有些害怕的,虽然长刀相向,但背后冷汗连衣裳都湿透了。   但是……   “我没事儿,再也没有这么爽快了,哈……哈哈哈……”秦韵畅快大笑。   侍女亦面露笑意,看了坚定守卫在一旁的护卫,说道:“恭喜县主。”   秦韵笑爽快了,才说起正事:“你们去好好查查这些铺子,白池舟能给出的铺子估计也没什么问题,你们去搞清楚这些铺子的进货渠道以及钱财流向,那些掌柜伙计暂且都不动,看着他们,看他们之后都与谁联络,然后顺藤摸瓜。”   侍女和护卫应下。   秦韵又道:“还有我那食邑的账册,要好好的‘找’。”   扬州白氏,呵…… 第147章   刚出正月, 慕容毫一事尘埃落定了,圣人到底给他留了最后的颜面。允他乞骸骨回乡, 周朝向来会给退下的三品以上的老臣予荣誉官勋, 慕容毫是一点儿也没有,并且所有职位勋爵一撸到底,变成了白身。   慕容德的职位也被撸掉了,慕容信在诏狱里住了两个多月,总算是重见天日,只是人看着变了很多, 浑身上下萦绕着郁郁之气。   没过几日, 慕容毫便领着全家人, 带着仅剩的几个老仆,几辆马车,清晨出城回家乡去。太子秦峥得知, 马快加鞭追到城外十里, 终究是没有赶上。   刚出正月,须永寿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扬州, 一走近两月, 他实在不放心扬州事务,毕竟那里有个油盐不进的长史。   从扬州传来的只言片语再再表明, 林福在扬州兴风作浪, 扬州上下官吏水深火热,冉旭又被打了板子,须永寿差点儿气炸。   不过在临走前襄武郡王给他送了一份礼, 就是他之前看中的那个俊美乐伎。   还是刚出正月,朝会上皇帝就提出要在龙首原东新建宫殿,因为早就得了消息,朝臣们倒是不惊讶,但是反对之人不少。   第一个出来反对的是工部尚书鲁印:“陛下,京畿附近并没有合适的木料与石材,请陛下三思。”   第二个出来反对的是户部尚书卢虎:“陛下,前些年征战,这几天天灾,国库不丰,请陛下三思。”   第三个出来反对的是定国公李骥:“陛下,新建宫殿需要征发大量役夫,劳民伤财,请陛下三思。”   有人带头,其他人立刻跟风,激情反对,有言辞激烈者已经激情得将新建宫殿与帝王昏庸画上等号,皇帝大怒,当廷就要贬谪这些人,群臣苦劝,皇帝拂袖而去。   在新建宫殿这件事上,皇帝异常坚持,群臣反对无效,政事堂的执宰们商量了一番,然后在朝上与皇帝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结果——   宫殿要建,木料从幽州一带运,石料从莱州、兖州运,役夫征发剑南道,银钱米粮征发淮南道。   邸报下发至三百六十一州,工部选定新宫殿地址,卜筮后择吉日开工。   扬州的邸报随扬州刺史一同抵达州府衙门,林福看过之后,交给风尘仆仆的须永寿,感动道:“须刺史,圣人倚重扬州,乃吾等之幸。”   须永寿:“……”   林福继续感动:“好在须刺史回来了,下官要主持春耕,并实验早播稻种,分.身乏术,须刺史回来的真及时。”   须永寿皮笑肉不笑:“本官不在期间,还真是有劳林长史了。”   “不敢当,下官分内之事。”林福笑着说:“扬州在须刺史的治理下井井有条,账目一清二楚,一点儿纰漏都没有,真乃我等学习的楷模。”   须永寿哼一声:“可是林长史却不是一个好官呐。”   林福立刻惊恐:“须刺史此言何意?”   须永寿猛地一拍桌几,吼道:“你还问我何意,你看看你这两月都干了些什么。”   林福一脸正气:“敢问须刺史,下官代行一州政务之时,州中可有冤假错案?可有无悯恤鳏寡、抚和齐人?可有悖礼乱常不率法令者无糺绳惩处?百姓可有怨言?”   须永寿:“州中各县各衙门乱成一团,此事你如何解释?”   林福:“肃清吏治难道不应当?不过是调阅卷宗账目,各衙门就能乱成一团,这跟那些一清二楚的账目严重不符呐~~~”   须永寿看着林福,林福回看。   半晌,须永寿说话:“林长史说得没错,不过是调阅卷宗账目,各衙门就能乱成一团,是该肃清一下。”   林福笑。   须永寿说:“春耕在即,林长史要把精力放在此处,今年粮食丰收就靠林长史。”   “农事为本,下官所长,当仁不让。”林福拱手:“那朝廷修建宫殿的银钱米粮,就靠须刺史想办法了。”   须永寿:“……”   在京城里就听说了皇帝欲新建宫殿,须永寿万万想不到的是,皇帝居然让淮南出银钱米粮,邸报下发,征银征粮的钦差不日就会南下,给不给、给多少,都让他头疼得很。   “须刺史若无他事,下官这就告辞了。”林福笑眯眯抱拳,出去时迎面跑过来一个人差点儿撞到她,定睛一瞧竟是冉旭。   冉旭现在没空搭理林福,绕过她跑里面去,对着须永寿就是一声大吼:“姐夫,你带回来的那个是什么人?!”   林福察觉到了有八卦,但对须永寿和冉旭之间的八卦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只是不感兴趣归不感兴趣,还是让人悄咪咪来偷听并跟踪一下冉旭,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嘛。   -   开春,往常还没有到扬州稻种育秧的时候,划出来的实验田已经在整地了,附近不少的农人都过来瞧热闹。   “哦哟,才这个时候就种稻子哦,能不能结籽的哟。”   “你不懂,京城来的大官,肯定能结籽的。”   “呵呵呵,京城的大官又怎么了,大官难道能比我们种了一辈子田的人还懂种田?”   “你不懂,你去年用的那些杀虫药都是那大官配出来的,有本事得很。”   “林长史知道不,圣人钦点的状元,女娃娃一个比男儿郎都厉害,北边那里小麦一亩收二石,都是林长史种出来的嘞!”   围观的农人都炸开了锅,一亩二石的麦,他们想都不敢想哦。   水整地沉淀半月多后,以林福为首,仓曹吏以及屯官役农一起,每人都是粗布短打。   林福下到田里,拿手指试了一下田里的沉淀状态,手指入土一截划了一条小沟,然后沟慢慢恢复了。   “很好,是插秧适期,开始吧。”林福说,众人就各自拿着育秧盘,下地插秧。   还是那些围观的农人,又炸开了锅。   “那就是林长史?好年轻的一个女娃娃哟。”   “林长史怎么亲自下地插秧哦?!”   “京城来的大官真会种田?装装样子吧?!”   “怎么不会,林长史都种出二石麦了,我看这稻啊,怎么也得收三石才行。”   “收三石有什么用,到咱们自个儿手中的,也多不了多少。”   “对哦,听说皇帝老爷要建新宫殿,钱米要咱们扬州出,日子本就难,这下更难了。”   班阴没有下田干活,而是装成个路人操着他半生不熟的软语跟这些农人套近乎,试着套些话出来。   呃……只是全程基本上都是他在说,那些农人很难插得进话。   水稻插秧要讲究适宜水深、适宜田面硬度、最佳插深、合理密植、按序插秧、插满插严。   这在有点儿强迫症的林福这里,要求更严格了。   田间基本苗数她已经测算过了,确保耕地利用率达到十成十,而且要求秧苗要插正,不准东倒西歪,行要直,穴距要规整,每穴苗数要均匀,栽插深浅整齐一致,必须要做到一眼看过去田间秧苗整整齐齐。   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跟着林福下地种田,不了解她的风格,插了高低秧、断头秧、东倒西歪秧的,被她训得狗血淋头,全部重来。   “自己吃的粮食都种不好,你们还能干什么?朝廷和百姓还能指望你们干什么?”   “有手有脚的大男人,秧都插不好,干什么才能好?”   “干啥啥不行,溜号第一名,一个个都跟冉参军学的?!”   “这几亩地没插完,你们今天就不用回城,不用吃放,不用睡觉了!”   鬼畜风格的林长史,超凶。   被骂得抬不起头的官吏们腰也直不起来了,弯腰插秧,腰痛死了。   围观的农人们从没见过官老爷们被人当孙子一样骂,就……很爽。   一个个都看得目不转睛,都不跟旁边的话痨说话了。   假装路人的班仓曹顿感寂寞如雪。   被训成孙子的一群官吏苦哈哈插秧,终于在日落时分把定下的几亩地插完了,看着秧苗整整齐齐的稻田,听到林长史一句“不错”,心中莫名有了某种成就感,升起了还能再插几亩地的万丈豪情。   林福带人插秧的这些天,须永寿一直有着人打听,得知她真是亲力亲为带着人种田,都有些诧异。   “她还真是来扬州种田的?”须永寿表示不信。真是来种田的,前段时间把扬州搞得人仰马翻那又是什么?   冉旭因为林福被打了三次,气不过,总想找林福麻烦,就出主意:“要不咱们找人去把她的那些秧苗给拔了?”   胡尤启听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看冉旭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团垃圾。   不过他还没说话,须永寿就先斥责起来:“胡闹!这种事情是能做的?!你能不能有点儿脑子!”   冉旭抖了一下,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心里委屈得很,自打京城回来,须永寿对他就越来越不耐烦,他是动辄得咎。   一定是清泉苑那个小妖精!   冉旭忿忿,但不敢对着须永寿发脾气,软了声音说:“姐夫,我知道错了。”   须永寿皱眉:“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姐夫,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冉旭嗫嚅:“刺史。”   须永寿满意了,松开皱着的眉头,再训了冉旭几句,让他不要自作聪明,打发他出去。   胡尤启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冉旭离开了,才对须永寿说:“刺史,这话我说过很多次了,今天我还是要说,冉参军实在爱自作聪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把他送走,恐会坏事。”   须永寿沉吟片刻,最终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他姐姐要好好照顾他。”   胡尤启嘲讽地扯了一下嘴角,想说: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须永寿捕捉到那一抹嘲讽,不悦道:“冉旭毕竟身负朝官,哪能说送走就送走,说得轻巧。”   胡尤启听到这里也就知道须永寿的意思了,觉得没意思极了。   罢了,今后再不劝就是了。   “钦差就快到了,朝廷要的钱粮,刺史准备如何应对?”胡尤启换了一件事说。   须永寿脸上的不悦神情立刻收起,问道:“胡先生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在下以为……”   在须永寿和胡尤启商量事情时,自觉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冉旭气冲冲带着人跑到清泉苑中找麻烦去了。   清泉苑里住着的,是襄武郡王赠予须永寿的那位乐伎,容貌俊美,身段风流,举止优雅,让人见之忘俗。   襄武郡王府夜宴,他出来献技弹琴,让须永寿一眼就相中了,直白的隐晦的跟襄武郡王讨要了两次,都被拒绝了。临到离京时,襄武郡王给他践行,他又玩笑般地讨要了一次,没想到竟将人要过来了。   美人不易得,须永寿自然是珍爱之,安排在了私宅后院景致最好的清泉苑住着,一应衣食仆役都挑极好的。   这种种待遇,早就让冉旭嫉妒得红了眼,终于在这次受了委屈后,忍无可忍,找麻烦来了。   乐伎面对来意不善的冉旭并不怵,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已经安排好人去叫须刺史来。   “冉参军,幼子有礼。”   倘若林福在此,定能认出来,须永寿带回来的乐伎是她曾经在玲珑珍器见到过的,在“巨著”里同为工具人,林嘉蕙用来陷害嫡女林福,又让男主秦峥念念不忘的,甘幼子。 第148章   “巨著”里的事情没有发生, 林福没有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甘幼子也没有被羞恼的东平侯府毒打并赶出京。   他与他的两位兄长一起投身在襄武郡王门下,襄武郡王凡有宴请,都喜爱叫他们出来献艺, 甘幼子谱写的许多曲子都是京畿一带的流行曲, 若谁家的宴会上不弹唱一两首他的曲子,那就算不得清雅高贵, 就是土老帽了。   襄武郡王养着他们, 其他王公贵族家有宴,也爱请她们的献艺,流水的赏赐送到兄弟三人住的小院,许多文人也同他们折节下交。   虽是贱籍, 但在京中的日子也算是风生水起, 竟会跟着须永寿来扬州。   须永寿的后宅不算庞大, 有男有女,他的夫人麻氏在西南老家侍奉舅姑教养子女,扬州的后宅管事的是麻氏安排来的老嬷嬷,对须永寿的姬妾小郎都一视同仁。   对新来的甘姓郎君也没有另眼相看, 听闻侍女来说冉郎君带人去找甘郎君的麻烦, 她眼皮都不撩一下。   “都是下贱胚子, 让他们自己去闹。”   老嬷嬷话音刚落,就瞧见大步走来的须永寿,惊了一下,赶紧俯身行礼口称郎主。   须永寿扫了老嬷嬷一眼, 对麻氏派来的人在他的后院的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只是没闹出什么大事,他就懒得管,也不好驳了麻氏身为正妻的面子。   但不代表他喜欢听到他喜爱的人被人说“下贱胚子”这样的话,连“下贱胚子”都喜爱,那他成什么了!   须永寿这一眼寒霜带雪,老嬷嬷被他看得背脊发凉。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连脚步都没有停留。   老嬷嬷松了一口气,旋即有些恼羞成怒。   须永寿到了清泉苑,还没进去就听到冉旭的喊叫:“给我撕烂他的嘴!”   “住手!”须永寿快走几步,一进去就看到冉旭带来的人把甘幼子摁在地上,还有一人高高举起巴掌,显然是要打他。   “姐、姐夫……”冉旭一下子就怂了,惊慌失措看着须永寿。   摁着甘幼子的人瞬间松了手,在须永寿黑沉的脸色中,惶恐跪在地上。   甘幼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满是泥水的衣裳,拍了两下发现衣裳越来越脏,手也弄脏了,遂放弃,抬头对须永寿叹道:“须刺史,这些日子幼子打扰了,这两日收拾一下,就回京城去。”   须永寿稍缓了脸色,对甘幼子道:“是我没管束好下人,让你受惊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甘幼子但笑不语。   须永寿就把脸转向冉旭,喝道:“谁准你来清泉苑的!”   “姐夫,我……”   “说过多少遍,不准再叫我‘姐夫’!你自己去领罚吧!”   冉旭还欲再说,须永寿却不想听了,直接让人把他赶出了清泉苑。   被赶出来的冉旭失魂落魄地走在宅中,无意遇上麻氏派来的老嬷嬷,那老媪眉眼嘴角都耷拉着,生的一张刻薄脸,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样子嘲讽意味浓厚,看得冉旭气不打一处来。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恼羞成怒的冉旭抓着老嬷嬷就是一顿暴打,把人打得哭爹喊娘,打得自己爽快了,才像扔死狗一样把人一扔,扬长而去。   晏陈闲来无事,就拿着锄头在住的小宅子里开了一块地要种点小麦,无论应凤岐怎么反对都无效,还要拉着他一起种田,把太原应氏膏粱锦绣堆里长大的郎君搞得要崩溃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小宅子的大门被嘭嘭敲响,林福安排给他们的护卫前去开门,外头是冉旭。   此人很不见外地拨开护卫往里头走,囔囔着:“嬴兄,言兄,一起喝酒哇。”   晏陈和应凤岐对视了一眼,把锄头放下,往前头走,遇上冉旭就被他拉着要来个不醉不归。   “冉贤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晏陈问。   “别提了,”冉旭手一挥,“咱们喝酒。”   晏陈就看了应凤岐一眼,后者立刻懂了,去搬了一大坛烈酒来,再叫厨房随便做两个小菜,务必要把冉旭灌醉了,好套话。   冉旭的酒量不行,几杯烈酒下肚就半醉了,然后卧倒在榻上狂哭,边哭边骂——   “说什么最喜爱我,都是骗人的,都是狗屁呜呜呜……”   “那个贱奴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唱几首曲子,居然为了那么个贱奴罚我呜呜呜……”   “你们说,你们说,他是不是不喜爱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呜……”   晏陈和应凤岐听了半天,只听到冉旭抱怨须永寿移情别恋了不宠爱他了,半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还被冉旭抓着一个劲儿问,两人头大。   让他们两个还没娶妻的汉子去解读汉子与汉子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再说了,他们也不好南风呀。   “要不,冉贤弟,你干件大事,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让须刺史重新看到你重视你。”应凤岐出馊主意。   “对对对,你干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让须刺史刮目相看,他不就再看不得别的小妖精了。”晏陈用力点头。   冉旭醉眼朦胧,喃喃:“干一件大事对我刮目相看?我能干一件什么大事?”   晏陈说:“你想想,须刺史现在最看重的事情是什么,最忧心的事情是什么,你为他分忧解难,他自然对你刮目相看。”   “最看重……最忧心……”冉旭仰躺在榻上,晃着脑袋失神喃喃:“他最看重什么……最忧心什么……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晏陈和应凤岐对视一眼,嘿嘿暗笑。   不怕你动,就怕你不动,动了才好抓到把柄。   -   实验田里,秧苗全部插好,及时上了护苗水保返青,返青后立刻就要施蘖肥,促使秧苗早分蘖、快分蘖、多分蘖、减少无效分蘖。   “蘖肥先分出八成全田施入,另外的二成等一旬后看田找施,哪儿黄哪儿弱就施哪儿,记住了吗?”林福对正在分堆肥的官吏们说。   众人被纯天然有机肥搞得一脸惨绿,回话回得有气无力:“记住了。”   林福抄着手站得远远的,俨然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监工。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忽闻有破风之声传来,紧接着是护卫队长大喊一声:“长史小心!”   林福下意识转头,还没转过去就被护卫队长一下拉到身后,队长抽刀刷一声将凌空射来的羽箭砍成两截。   紧接着又是几支羽箭飞来,皆是朝着林福而去的。   实验田附近三面空旷,唯一能藏人的地方是南边一片果林,护卫队长持刀挡在林福面前,其他护卫留下几个将飞来的羽箭砍断,另外的去果林追击凶手。   分走了一部分护卫后,路边被变故吓到乱串的农人忽然有十来人拿出黑布来把面一蒙,从脚边柴捆里抽出刀,嗷嗷叫着朝林福冲来,护卫们冲上去与几人战在一处。   情况虽然危急,但林福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这些人都已经大喇喇站在这里许久,什么模样都已经看过了,还蒙面做什么,脱裤子放屁?   有病啊!   “姑娘!”忽然,朱槿失声惊呼,向林福奋力扑过去。   一只羽箭朝林福迎面飞来,已经近在眼前,护在她身侧的队长被贼人声东击西缠斗离开有十来步远,回救不及。   银白的箭尖在视线中愈来愈大,朱槿扑过来以身相挡,千钧一发,林福咬牙保住朱槿用力一堆然后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了要害,羽箭擦过她的左肩,带起一道血痕。   “快去拿小弩来!”林福再用力推了一把朱槿,侧身滚地避开紧接着的第二支羽箭。   朱槿被推开,肝胆俱裂,以最快的速度跑去停在附近的马车,把放在马车里的两把小弩和一捆弩.箭拿过来。   护卫队长一刀将缠斗他的人劈开两半,终于赶了回来,将飞来的第三支羽箭一砍两半,将避无可避的林福扶了起来。   “属下失职。”队长愧疚道。   “无妨,留一半活口。”林福接过跑回来的朱槿递过来的小弩。   朱槿一眼看到她左肩上的血,哇一声就要哭,但她知道现在情况危急,强忍住眼泪,举起弓.弩警戒着任何一个靠近自家姑娘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堆肥的那群官吏们也吓到了,大喊着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有两三人往林福身边靠,被朱槿举着小弩威胁:“滚开,再过来我射箭了!”   林福举着小弩瞅准空档,一箭射到护卫踢开的一个蒙面人的腿上,随后冷峻地看向与朱槿对峙的几人:“本官被人刺杀,诸位还敢往本官身边来,心够大的。”   几人一滞。   林福举起小弩,箭尖对着其中一人,手指随时会扣下去。   被弩.箭指着的那人难堪一笑:“林长史这是做什么?”   林福声音毫无起伏地说:“有贼人想杀本官,防备一下而已,你若是不心虚,你怕什么。”   “这、这……”   那人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忽然看到林福手中的弩偏了一些,手指一扣,雪亮弩.箭飞出!   那一刻,他觉得仿佛看到了死亡的颜色,是白的,银白,铺天盖地,他想跑,却没有地方可跑。   要死了吗?就这样死了吗?   好不甘心啊……   咻——   弩.箭从他脸颊旁飞过,他的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道入肉的声音和一声闷哼。   咔、咔、咔,他宛如生锈了一般缓缓转身,他的身后一个黑衣蒙面人倒在地上,脖颈下方的锁骨处插着半截箭尾。   紧接着,他看到林福拿着重新上好箭的小弩走过,一脚踩在那个黑衣蒙面人的胸口,箭尖对着蒙面人的右眼,声音冷漠地说:“谁派你们来的,不说就先戳爆你的右眼。”   他听了,两股战战。   接着林福又说:“再用渔网把你捆紧了,再一片一片割下你身上的肉,看你瘦成这样,估计割不满一千刀吧,可惜。”   他腿一软,跌坐在泞泥的地上。   林福朝他看去。   蒙面人数量虽然不少,看起来也不是乌合之众,到底不是边塞尸山血海里砍出来的魏王亲兵的对手,护卫们果就按着林福的话,杀了一半留了一半,一点数,死的和活的数量一样。活着的人都给卸了关节,失去行动力。   林福把小弩让朱槿拿着,重重踢了一直踩在脚下的黑衣蒙面人,哼道:“胆肥了,连本官都敢刺杀!”   蒙面人被踢得呜呜叫痛。   林福尤不解气,又是几脚:“本官还没用力呢,叫什么叫,碰瓷儿啊!本官今天就教你们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蒙面人被当蹴鞠一样踢,林福那支箭矢不偏不倚正好射在他锁骨下方的凹陷,卸了他的行动力又不会致命。   踢爽了,林福才指着之前四处逃窜的官吏对护卫说:“把这些人给我抓回去。”然后又吩咐役农们继续堆肥施蘖肥,就这时候了,她还不忘她的实验田和水稻秧苗。   一挥手,护卫们上前去就把官吏们都给捆了。   “林长史这是做什么?”那群人惊喊吵闹,被护卫们一脚一个都踹老实了。   “本官要做什么,还需要向你们汇报不成!”林福阴着脸,挥手:“回去!”   旋即护卫们押着那群官吏和活着的蒙面人们,死了的蒙面人被堆在一辆驴车上,拉回扬州城。   林福抓着一群蒙面人并拉了一车蒙面人尸体,大张旗鼓回城,在州府衙门里处理公务的须永寿听小吏来报,失手打碎了茶盏。   “你说什么?有人刺杀林福?”   “正是。”小吏说:“林长史受了轻伤,刺客抓到了,还有跟着她在实验田那边的官吏们都被捆了一起带回来。”   须永寿皱眉:“本官去看看。”说着匆匆走出公廨。   林长史遇刺一事迅速在扬州城传开,扬州城各方听闻后皆吃惊不小,暗暗思忖是谁按捺不住动了手。   动手便罢了,却没有得手,还让她抓到了行刺之人,简直……   简直是蠢货!   察事听子以最快的速度将此事送到了京城。   常云生得了消息脸色就变了,匆匆赶去紫宸殿,禀告皇帝知。   呯——   皇帝摔了一盏玉杯,那玉杯是一套的,摔了一个,另外几个也就基本上算是废了。   “这些混账东西!”皇帝尤不解气,又把一枚纸镇给摔了。   “大家息怒,好在贼人没有得逞。”常云生重新去沏了一杯茶来。   好半晌,皇帝才按下怒气,问道:“林福那丫头怎么样了?”   常云生说:“受了点儿轻伤,没有大碍,在扬州四处找人麻烦。”   “没什么大碍就好。”皇帝松了一口气,半晌叹道:“此事按下,别让荣保知道了。”   常云生应:“老奴省得。”   然而皇帝陛下也是关心则乱,全然忘记了林福身边有魏王亲兵跟着,察事听子往察事监传消息,魏王亲兵当然要往魏王府传消息。   不仅仅是魏王府,吴王府、楚王府、东平侯府前后都得到了林福遇刺的消息。   嘭——   秦崧踹开碍事的桌几,提着陌刀就要去扬州。   扬州那群混账东西,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就敢刺杀朝廷命官,无法无天了!   “大王,大王,您冷静,冷静一点儿!林长史只是受了点儿轻伤,她没事儿,您不能去扬州啊!亲王无旨不能擅动的啊!您贸然去扬州,会被陛下治罪的!”曹双拼命拦着秦崧,心里大骂扬州那些亲兵——不知道报喜不报忧啊,看把他家大王给急得。   骂得更狠的是扬州那些混账东西,啖狗屎的鼠辈,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秦崧一顿,说:“你说得对,本王现在就进宫请旨。”   曹双追出去:“大王,大王,您把刀放下啊!” 第149章   “父皇, 儿请旨前往扬州。”   秦崧一进紫宸殿就开门见山, 当然了, 他的刀没有带, 否则别说紫宸殿, 连禁宫都进不来。   皇帝望着儿子很头疼, 虚点两下:“你给朕老实在京里待着。”   秦崧不干:“父皇, 扬州……”   皇帝瞪:“你去扬州就是添乱!”   秦崧:“可是……”   皇帝:“没有可是!”   秦崧与皇帝一模一样的瑞凤眼盛满了委屈和不满, 义正辞严道:“儿领扬州大都督一职,在儿治下竟发生刺杀朝廷命官这等恶性事件,儿必须要肃清州畿。”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少给朕添乱,皇子去了扬州,有些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秦崧不是不明白, 只是关心则乱,阿福才去了扬州几个月就遇刺受伤, 他实在不能看着她以身犯险。   他郁闷地腿一盘,趺坐在坐褥上,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不开心”,不走了。   皇帝瞧着他这模样,感到十分怀念。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一生气了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要是不理他,他能坐到地老天荒,一定要人哄了才起来。   不过这孩子去了边塞后就再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乍然再见还挺有意思的。   皇帝也挺有意思, 拿过一本奏疏看阅,就是不去哄儿子,让他生闷气。   哼哼,二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要他这么一个老父亲去哄他?   这日,来紫宸殿禀事的大臣们都瞧见了一只魏王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样子,活似他们欠了他几万贯没还。   就很莫名其妙。   好在察事听子又送来了扬州的消息,同样的还有一张指名要给魏王的纸条,皇帝看过后让常云生拿给秦崧。   察事听子传来的是林福私审刺客,须永寿与于文吉让她将刺客交与法曹审问,被她当众撅了面子。   另外给魏王的纸条是林福让察事听子帮忙送来的,写着四个字“安好勿念”。   秦崧看完后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担忧了。   “行了,看完就拿给朕。”皇帝说:“这信还要给东平侯府送去。”   秦崧把察事听子的条子还给常云生,林福的那张被他收到怀里,也不静坐了:“儿去给东平侯府送去。”   皇帝:“……”   皇帝:“滚滚滚!”   秦崧麻溜地“滚”了。   到了东平侯府,秦崧把林福送来的那张纸条拿给林尊看了一眼,旋即就把纸条收好,无视林昉想看伸出来的手。   林昉:“……”   林尊自从得了林福遇刺受伤的消息,就没有休息好过,眼睛红红的问秦崧:“王爷,不知阿福如今是何情形?”   秦崧想了想,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   扬州,东平侯府别院。   州中长史遇刺是大事,必须要严肃追查。   刺史须永寿与法曹于文吉来探望养伤的长史林福,同时也是想让林福把她抓的那些刺客交给衙门来审。   林福在正堂接待了二人。   她脸色惨白,看起来十分虚弱,却强撑着接待客人,须永寿和于文吉进来看她这样,竟感到有些心虚。   “林长史可还好?”须永寿作为上峰,自然需要慰问遇刺受伤的下属。   林福有气无力说:“还好,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须永寿说:“林长史吉人自有天相。”   林福凉凉说:“须刺史说得对,下官吉人自有天相,魑魅魍魉终究会显形。”   须永寿咳咳两声,不说话。   于文吉立刻接上:“林长史,您被刺杀,州府上下都甚为忧心,我们定会全力为您查出幕后凶手的。”   林福凉凉说:“听于法曹这话,如果不是本官遇刺,而是普通百姓被杀,你就不查了?”   于文吉尬笑两声:“怎么会呢,无论是谁,我们都会全力追查的。所以……”   林福:“所以什么?”   于文吉:“您抓的那些刺客,我们要带去衙门里审。”   他说完,林福没有出声,就静静地看着他。   “怎、怎么?……”   “呵……”林福冷笑:“本官不信你。”   于文吉皱眉:“林长史,这怎么说……”   林福凉凉说:“你一个考课中下的法曹,哪点儿值得本官信任了?”   于文吉:“……”   他想喊冤:那个中下评分明就是你林福给我评的,因为什么你自己清楚,你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林福:“呵呵。”   须永寿乜了于文吉一眼,然后对林福说:“州中发生这种事,是我这个刺史的失职……”   林福:“可不是么,难不成是下官这个长史失职?”   须永寿:“……”   须永寿:“但总归要将刺客交由府衙追查,林长史总不能对刺客用私刑吧。”   林福慢慢一撩眼皮:“须刺史哪只眼睛看到我对刺客用私刑了?”   须永寿:“你将刺客私自关押……”   林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说:“刺客既然能私自来杀我,我把他们抓住关起来审问有什么不对,我难道不是扬州长史吗?我难道比考课中下的法曹还不行?须刺史与其在这里问我要刺客,不如快去追查幕后凶手为好。”   须永寿也不耐烦了:“本官这就是在追查幕后真凶,所以才让林长史交出刺客。”   林福凉凉说:“死了。”   须永寿一愣。   于文吉惊讶问:“什么死了?”   “刺客都死了。”林福说:“这些刺客口中藏了毒馕,咬破自尽了。”   “真的?”须永寿狐疑。   林福就对一旁伺候的朱槿说:“让人去把冰窖里的那些尸体搬州府衙门,须刺史可要好好瞧瞧,指不定须刺史乃神捕,一眼就能看出刺客有什么猫腻。”   朱槿从须永寿于文吉进来时就目光不善瞪着他俩,她就认定幕后真凶是须永寿了,只恨自己的目光不能真的化为利剑,否则须永寿已经是蜂窝了。   “含笑,去把尸体给须刺史送去。”朱槿不走,就要在此处看着恶贼须永寿。   含笑睨了朱槿一眼,对于文吉说:“于法曹,请跟我来吧。”   于文吉看向须永寿,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才起身跟着含笑走了。   须永寿留下,不动声色套林福的话:“林长史,刺客全都死了?没有一个活口?”   林福恹恹地说:“须刺史若不信可以去数尸体,下官也想有活口,顺藤摸瓜查出幕后真凶,总比现在全城搜捕要好吧,全城搜捕与大海捞针有何异。”   “被抓就服毒自尽,听起来像是死士的做法。”须永寿说。   “谁说不是呢。”林福讽笑:“下官还以为须刺史会问那些关在本官宅邸的小吏们呢。”   须永寿说:“林长史不是遣人来报过本官,是担心同僚们的安全,才请他们暂避侯府别院呢。”   林福说:“对呀,本官一片好心,可惜有些人不领情哦,也不知须刺史领情不领情。”   须永寿把话又扔过去,说:“一切自当以林长史的安危为首要。”   林福轻轻点头:“总算有人说句公道话了。”   一时间正堂里再无人说话,两人相互刺探也没刺探出什么来,林福的脸还看起来更是煞白煞白的,须永寿心中疑惑,不是说林福受的是轻伤,怎么瞧着严重得很。   林福有气无力歪在凭几上,惨白脸,半阖眸子,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朱槿使劲儿瞪须永寿,故意嘟囔得很大声:“我家长史受伤这么严重,不去追查凶手,还上门来说东说西,有什么好说的,没看我家长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须永寿黑了脸,看林福脸色实在难看,到底没有多说。   不多时,于文吉回来,对须永寿说:“已经让人将尸体送去义庄了。”   须永寿站起来说:“那本官就先告辞,林长史好生养伤,本官会尽全力追查幕后真凶。”   “哦。”林福说:“慢走,不送。”   她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恶劣了,但须永寿偏偏发作不得,毕竟她才遭逢刺杀,还受了伤,瞧着又不大好,只能忍了。   须永寿和于文吉离开东平侯府别院,在大门前看到两辆刻有白氏家徽的马车,微感诧异,旋即看见车上下来的人,又释然了。   “长平县主安好。”须永寿与于文吉一同与下来之人见礼。   秦韵看向须永寿,说道:“我听闻林福身受重伤,须刺史也是来看她的?”   “正是。”须永寿扫了一眼别院大门,对长平县主笑说:“听闻县主与林长史私交甚笃,能得县主为友,乃林长史的荣幸。”   “本县主也这么觉得。本县主天潢贵胄,任何能与本县主扯上一星半点关系都该感到荣幸之至。”秦韵呵一声笑:“须刺史让令郎与外子结为异姓兄弟,不就是为了沾本县主的光。”   须永寿嘴角抽搐了几下,十分无语。   他儿子与白池舟结为异姓兄弟可比长平县主嫁来扬州要早,长平县主也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须刺史要早日查出真凶,否则扬州城里居然有这么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本县主实在难以安生。今日是刺杀的林长史,谁知道改日会不会刺杀须刺史……或者本县主呢。”秦韵说。   须永寿拱手:“下官定然尽力。”   秦韵倨傲地嗯了一声,让侍女扶着进去别院,门在须永寿眼前关上。 第150章   林福受伤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长平县主外出了, 直到今日才归来, 第一时间就来别院探望她。   外头传林福身受重伤的有之, 轻伤无事的有之, 还有说她受伤是假的, 更有甚者说她已经重伤濒死的。   一个个都传得跟真的似的,让人摸不清头脑。   林福虽然在第一时间就跟长平县主派来询问的人说过, 她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 但秦韵不放心,回来扬州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她。   一走进正堂,入眼就是林福惨白着一张脸, 秦韵心中打了个突,急急说道:“你还说你无事, 你瞧瞧你这张脸。”   她走到林福身旁,上上下下地瞧, 想碰碰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处,只能束着手焦急说:“你都受伤这么重了,还撑着见须永寿干嘛,你管他呢,他都派人来刺杀你了, 你还对他客气什么。”   林福让秦韵坐下说话,笑着道:“都说了只是左肩受了些轻伤,县主可别听外头人瞎说, 那些话都是我让人去传的。”   “你脸都白成纸了,还说只是受了轻伤。”秦韵皱着秀眉瞪她。   “你说脸呀……”林福从袖笼里拿出一块绯色绢帕,在脸上擦了擦,然后给长平县主瞧:“我抹了粉在脸上,故意的。”   秦韵愣了一下,也拿出绢帕来在林福脸上擦了擦,湘妃色的绢帕白了一块。   秦韵:“……”   林福哈哈笑:“都说了我是轻伤了,故意膈应须永寿的。”   “亏你想得出来。”秦韵没好气儿地嗔了林福一眼,终于有心情喝朱槿端来的蜜茶了。   “我遭了罪,不能让对手爽快。”林福右手端过蜜茶喝一口,虽然她一直说自己只是受了轻伤,但箭簇左肩带走了一块皮肉,伤几深可见骨,左手不太方便动。   秦韵瞧着她垂下的左臂,脸色又可见的难看了,把银碗往小几上重重一磕,忿忿道:“不能轻易放过须永寿,这次刺杀定然是他安排的。我跟你说,我这次顺着白池舟那几个铺子进货的道去了高邮县,查到了一些东西,与盐务有关。”   林福点点头又摇摇头:“刺杀的主谋是谁我虽然还没有头绪,但不会是须永寿。”   秦韵道:“为什么不会是他?这扬州城里,最想你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他或许不想我在扬州,但要说想我死,倒也不至于。”林福笑了一下:“我可不是寒门出身的前全焦县县令,想杀就能杀。”   “那会是谁想要你性命?”秦韵皱着眉。   林福单手把玩着银碗,轻笑着说:“现在查不出幕后真凶比查出来要好。”她歪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我受了这么大罪,总要讨些利息吧。”   秦韵哈一声笑,不住点头:“的确是如此。”   “而且……”林福顿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没有说过心中的猜测来。   来刺杀她的那些蒙面人训练有素,手掌上的老茧是常年习武使刀才会磨出来的,抓到的蒙面人一个个都嘴硬得很,用了刑也没让他们吐出一言半语来。   她交给须永寿的那些尸体的确是服毒自尽的,只是不像她说的那样都死完了,还有几个没死的被关押在别院的地窖里,不过刑罚过后,这些人其实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训练有素,常年使刀,嘴硬得很,说死就死。这些看起来都像是谁养的死士,但又透着些怪异。   谁家的死士常年累月训练出来,干的应该都是暗杀的活,光天化日的出来刺杀,还一次来这么多人,难不成死士现在还能批发的么。   林福暗暗摇头,她不信是须永寿指使的这件事,但总归差不离就是扬州这些人了。   像她这样勤勤恳恳与人为善的老黄牛,从来不得罪人,京城哪个不称赞一声屯田司员外郎林福,绝对不可能是有蠢货从京城派人来杀她。   “不说这个,”林福转移话题:“你刚刚说盐务,具体怎么回事儿?”   秦韵凑近她,低声如此这般地说了她在高邮县的发现。   -   扬州城里关于刺杀林福一事还是甚嚣尘上,须永寿让人几次将舆论压下去,都毫无效果,人们纷纷猜测幕后凶手是谁,竟隐隐指向刺史府。   须永寿得知后气得不行,只能交了一个凶手出来交差,是之前被林福轰出衙门的几名典狱。   林福得知后,冷笑:“须刺史以为下官伤的是脑子不成?”   “林长史何出此言?”须永寿不语,于文吉帮他装傻。   林福冷声道:“去瞧瞧义庄里的那些尸体,那几个典狱能指使得动这些人?须刺史难道是想包庇什么人,所以随便拉几个替死鬼出来顶罪?”   须永寿说:“这些人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你要是不相信,本官也没有办法。”   林福呵一声,直视须永寿对于文吉发难:“于法曹要是不会断案,趁早收拾包袱滚回家种田,指不定还能有点儿用处。”   于文吉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看向须永寿。   须永寿盯着林福,说:“林长史遭人刺杀,对抓住真凶心急如焚,本官能理解。如今真凶依旧授首,林长史何必不依不饶,于法曹精通刑律断案,是万不会断错的。”   林福听了,缓缓点头:“明白了,须刺史是想包庇什么人呢。既然须刺史和于法曹给不了下官一个公道,那下官就只能自己为自己寻求一个公道了。”   “你欲何为?”须永寿面色不善。   “你不随我,总归我是不会触犯律法,也不会包庇罪犯的。”林福让朱槿把自己搀起来,“虚弱”地被人扶着走,路过于文吉身旁,斜睨着他,说:“本官在吏部也认识些人,于法曹,明年的这时候就好生种田吧,本官会培育出早籼稻种,让你能一年两收,衣食无忧。”   说罢,“虚弱”地走了。   于文吉就惶然看向须永寿:“须刺史,这……”   “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须永寿打断他的话,“扬州是本官说了算。”   于文吉心一下就定了下来,须永寿就打发他走了。   等人都走完,须永寿忽然狠狠将桌案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粗喘着气,尤不解气,又去把桌案推倒,谁料乌木桌案太结实太重,一点儿也没有偷工减料,他一推——桌案纹丝不动!   须永寿气得不行,猛拍桌子,朝门外大喊:“把冉旭给本官叫来,快把冉旭叫来,让他给本官滚过来。”   外头守着的小吏连滚带爬去叫人,没一会儿,冉旭来了。   他一走进须永寿的公廨,被满地的狼藉惊了一下,呐呐唤:“姐夫,你叫我?”   须永寿拍着桌案大吼:“别叫我姐夫,我不是你姐夫,你是我祖宗!”   “姐夫,怎、怎么了吗?……”冉旭被须永寿暴怒的样子吓到,下意识退了两步,靠着关上的大门,一副随时夺门而出的样子。   他这样子把须永寿看得更怒,低吼道:“怎么了?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去惹林福,不要去惹林福,你就是不听,还做下此等祸事,你这是想让我和你一道死是不是?”   “我……我……”冉旭抖得如筛糠,话都说不完整,“姐夫,我……我只是想为你分、分忧……”   “为我分忧?!”须永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这叫为我分忧?是你蠢还是我蠢?”   冉旭被须永寿狰狞的模样吓得哭了:“姐夫,我是真的、真的想为你分忧……那林福、那林福在扬州……你担心得很……不如、不如就把她杀、杀了啊……”   须永寿咆哮:“那你倒是把她真杀了啊!她死了没有?没有!反倒还来找我的麻烦!”   冉旭哭:“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那么……那么没用嘛……”   须永寿一滞。   所以得怪那些人武艺不精啰?!   须永寿觉得好累,心好累,他颓坐在圈椅上,摆摆手,有气无力道:“胡先生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听到“胡先生”这三个字,冉旭顿时不哭了,尖叫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定是胡尤启那厮说我的坏话!姐夫,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他入你的幕根本就是不安好心,他、他对你图谋不轨啊!”   “你胡说些什么!”须永寿脸色大变。   冉旭囔道:“我才没有胡说,他面上有瑕,长得丑,自知入不得你的眼,就千方百计来针对我,还不是因为我们……”   “你闭嘴!”须永寿大喝:“你自己下贱,自荐枕席,就以为别人都下贱,都自荐枕席?!”   冉旭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须永寿,喃喃:“我下贱……我自荐枕席……呵呵……姐夫你怕是忘了,我是怎么上了……”   他再说不下去了,打开门跑出去。   须永寿也愣了,面上浮现懊恼之色,却没有追出去。   冉旭跑出了州府衙门,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去哪儿,他在扬州没有置办私宅,一直都是住在须永寿的私宅里,如今他是不想去那儿的,就只能在街上游荡。   他十二岁随姐姐到了扬州城,十多年过去了,姐姐死了,他也……   冉旭停下脚步,茫然站在街中央,周围有来来往往的人,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冉贤弟,你怎么在这里?”   忽而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回头,看见了两个人,是他难得的友人。他救过他们帮过他们,他们也对他掏心掏肺。   “嬴兄,言兄,一块儿喝酒去吧。”他说。   应凤岐和晏陈对视一眼,一同说道:“那敢情好啊!走着,上愚兄家中去喝酒,正好新得了一坛好酒。” 第151章   “因为……所以……如此……这般……你就被刺杀了……”   “对, 事情就是这样。”   晏陈和应凤岐在林福面无表情的注视下, 越说越气虚,脖子都缩了。   林福面无表情, 语调毫无起伏:“所以说, 我被刺杀,是你们怂恿冉旭的?”   晏、应:“……对。”   林福:“你们虽然怂恿了,事先并不知道冉旭是想要杀我?”   晏、应:“对!”   林福:“同样是寒窗十年,怎么你们如此优秀?”   晏、应:“……过奖?”   林福呵一声, 冷笑:“本官并没有在夸奖你们!”   晏陈和应凤岐立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梗着脖子说:“那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再说, 咱们这么做也并非全是坏事,冉旭派来的那些杀手一看就有问题。”   话虽如此,但林长史永不认输:“这扬州上上下下都是问题, 还需要你们特意点醒?”   晏、应:“……”   过了片刻, 林福才又问:“你们有没有套出来, 冉旭派来的杀手平日都养在哪里?都有多少人?谁在训练的?出了须永寿, 还有谁与这些杀手有关?”   晏陈和应凤岐对视一眼, 然后对着林福同款摇头。   林福:“什么都没问出来?”   摇头摇头,用力摇头。   林福:“……”   林福:“要你们有何用!”   晏陈和应凤岐大吐苦水:“林长史你是不知道,那冉旭真是……满脑子都是他姐夫,又哭又闹,一会儿说他姐夫不喜爱他了, 一会儿又说是京城的小妖精把他姐夫的魂勾走了,还要找个道长来做法,让小妖精现原形来着,我们是想套话,可他不配合哇,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和他姐夫的恩爱日常,我们真的不行了,听多了想打人!”   林福:“……”   原来是个恋爱脑,失敬。   就一下很同情晏陈和应凤岐,那么多人,偏偏选了个恋爱脑攻略。   “你们也不容易。”林福叹。   晏陈应凤岐都呆了,上一刻还在生气,忽然就理解他们的难处,就很受宠若惊。   晏陈当即拍胸脯保证:“林长史且放心,我们定会查出那些杀手的内情。”   应凤岐瞅晏陈,林福就瞅他。   应凤岐:“……”   林福:“……”   应凤岐:“……”   林福:“……”   “我们定会查出杀手的内情。”应凤岐好无奈应下此事。   “善。”林福拊掌称赞:“二位不愧是忠君爱国的贤臣。”   晏陈谦虚:“过奖过奖,惩奸除恶乃我辈应为之事。”   林福赞:“大善。满朝文武都该向二位学习。”   应凤岐:“……”别再说了,要脸。   两人同林福分开,想了想,敲响须永寿的私宅,跟门房说冉旭醉倒在他们家,让人去接。   门房赶紧去跟总管汇报了此事,胡尤启正在同总管说事儿,就顺道听了一耳朵,皱了皱眉说:“我去将冉参军接回来吧。”   总管道:“那就有劳胡先生了。”   胡尤启带了两个小厮,赶了他的驴车出来,见到外头等着的“嬴风”“言东”,淡淡道:“有劳二位带路。”   应凤岐晏陈赶紧在前头领路。   胡尤启坐在自己连幔帐都没有的驴车上,也不邀请“嬴风”“言东”同坐,瞅着他俩不紧不慢在前头走的背影,问道:“二位与冉参军私交甚笃。”   应凤岐晏陈回头看了一眼,后者道:“冉贤弟帮我兄弟二人良多,我二人自然对他以诚相待。”   应凤岐就瞟晏陈——睁眼说瞎话,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晏陈——过奖过奖,多说几次瞎话就熟练了,你就是太端着。   胡尤启又道:“你们是兄弟,看起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晏陈哈哈一笑:“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们与冉贤弟也是亲如兄弟,红山先生难道没有至交好友能当做异姓兄弟的?”   胡尤启扯着嘴角讽笑了一下,不答。   应凤岐瞧见了那一抹讽笑,说道:“红山先生似乎并不以为然,在下听闻须刺史之子与扬州白氏的白池舟也是异姓兄弟,难道他们不是因为感情好?”   “自然是感情好的。”胡尤启哂道:“但须大郎君与白郎君的感情,同你们与冉参军是不一样的。不可相提并论。”   应凤岐的世家公子脾气立刻发作,也讽笑:“看来红山先生的确是没有私交甚笃的友人,果然不知道别的好友之间是如何相处的。”   晏陈帮自己人:“听说红山先生恃才傲物,与人相交时盛气凌人,却因面有瑕不能入仕常感怀才不遇,说话便夹枪带棒,气走了一心帮你的白溪生和泉隐居士,在江左的文人仕子中声名狼藉。”   胡尤启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为沉肃,淡声说:“你们知道的还挺多。”   晏陈道:“江左人人皆知,再者说,红山先生似乎很针对冉贤弟,咱们总得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儿吧。”   “我针对冉参军?”胡尤启摇摇头:“我一个白身,哪里敢针对官爷。”   晏、应二人但笑不语。   过了片刻,胡尤启出声:“是冉参军跟你们说,我总是针对他?”   晏陈说:“难道不是吗?”   胡尤启笑道:“该说是他总是针对我才对。”   应凤岐和晏陈齐齐转头,很感兴趣:“此话怎讲?”   胡尤启邀请他们坐上驴车,路途还长,可以慢慢分说。   -   刺杀的幕后真凶,须永寿认定是没夺了吏身的典狱,林福坚决不认这个结果,两人对峙起来。   “须刺史一定要将罪推在他们身上,下官也拦不住你,但你也拦不住我继续追查真凶,各凭本事好了。”林福如此说道。   须永寿沉声道:“如今扬州城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林长史如此做,恐会殃及无辜百姓,吓到他们。”   林福懒懒散散靠着软枕,说:“我被刺杀,我更害怕,我现在看谁都像是幕后真凶,就连须刺史你也不例外,看着长得就一副凶手样儿,真是吓死我了。想必须刺史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须永寿:“……”   林福道:“不能理解也无妨,我已经将此事上报给圣人,相信不日钦差就会来扬州彻查真凶。”   须永寿顿时心头火起,撕了林福的心都有,然他对自己的情绪管得极好,表现出来的情绪都是他想让人看到,比如此时——   “既然朝廷会派下钦差,那就请钦差好好查查,打消林长史的疑惑,也以免你看到谁都像是要杀你。”须永寿白净微胖的脸笑眯眯,乍一看让人观之如沐春风,然细思便会恐极,那笑容仿佛毒蛇吐信。   “须刺史言之有理。”林福点头,旋即说:“对了,实验田那头人手不足,想让须刺史再拨几个人来帮忙。”   话题转换得太快,须永寿愣了一下,才道:“实验田乃利国利民之大事,需要人手是应当的。林长史想让谁去帮忙?”   林福说:“下官看冉参军就很不错。”   须永寿:“……”   “反正我瞧他一天天也不干正事,听说前几日在友人家里发酒疯,把红山先生给打了。”林福摇头啧啧有声:“打就罢了,还打人脸,红山先生本就因面上的胎记而自卑,若经此一役留了疤,怕不是要疯。”   须永寿右眼皮猛地狂跳两下,尴尬地笑了一下:“争执时误伤罢了。”   林福颔首:“说得是。反正冉参军闲着也是闲着,未免他再闲得喝酒打人误事,就让他来实验田帮忙吧。”   须永寿:“……”   林福:“须刺史以为如何?”   须永寿:“……甚好。”   林福就笑了:“我就知道须刺史会同意。”完了又点了几个人去实验田。   这边说定了,那头没多久冉旭得到消息,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他一把抓住来传话的小吏的衣襟,逼近他问:“你说刺史让我去实验田?”   “是、是的。”小吏被抓着衣襟,不住往后退,红山先生脸上的伤好多人就见到了,他怕冉参军也给他打成这个样子。   冉旭顿了一下,手劲儿松了些,愣怔出神。   小吏趁机甩脱他,跑飞快。   冉旭回过神,也跑飞快,去找须永寿,冲进须永寿的公廨里,冲口而出:“姐夫,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公廨里并不只是须永寿一人,还有前来汇报的账目清查情形的庞子友,两人一同朝冉旭看去,前者眉间隐隐有怒气,后者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冉旭没想到里面还有别人,对上须永寿含怒带威的目光,瑟缩了一下。旋即他又觉得明明是须永寿要赶他走,他为什么要害怕,理亏的是须永寿才对,又将脖子梗了起来。   “须刺史有要事,下官待会儿再来。”庞子友说罢,起身行礼出门一气呵成。   须永寿等庞子友离开了,脸色一变,对冉旭喝道:“把门关上,给我滚进来。”   冉旭怂了,脖颈也不梗了,关上门乖乖走到须永寿跟前。   “你又在发什么癔症?”须永寿问。   “姐夫,你为什么让我去实验田?”冉旭问。   须永寿不耐皱眉:“让你去你就去,认清楚你的身份。”   冉旭怔怔看了须永寿好一会儿,转头跑了出去。   须永寿低骂了一句,心头怒火更甚。   不到半个时辰,晏陈应凤岐住的宅子大门又被敲响,护卫打开门,冉旭一把推开他,熟门熟路走到花厅,囔囔着:“嬴兄,言兄,出来喝酒啊!”   晏陈、应凤岐:“……” 第152章   水稻种植过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现象谓之水稻“三黄三黑”, 是运用科学的肥水管理实现水稻生产过程中叶片的颜色三次浓(黑)、淡(黄)交替变化, 从而让水稻秆壮、穗大、粒饱, 并获得高产。   叶片颜色的浓淡不仅直观的反映了叶片叶绿素的含量, 还反映了植株体内的氮素代谢水平。叶色“黑”,说明较多的光和产物与氮素结合形成蛋白质以供器官生产建成, 进行扩大性代谢。叶色“黄”,则氮素代谢削弱,功能叶的光和产物贮存较多, 即进行贮藏型代谢, 使苗健壮而不过旺。   不过这是针对晚粳米,中早熟品种一般只出现“二黄二黑”。   水稻的第一次黑黄变化发生在分蘖期。那时候林福遇刺在别院养伤,并搅和扬州城风雨,没去实验田里瞧稻苗的生长情形,虽有人时常汇报,总归没有自己去看着还是不放心。   第二次黄黑变化发生在节间开始形成。林福左肩上的伤好了七八分,含笑每日两次的给她擦玉容膏, 就怕她肩上留了疤。   当然能不留疤是最好的,不过林福的心思并不在伤疤上,而是在冉旭身上。   ——哎呀呀, 该怎么折腾他才好呢?   阿嚏——阿嚏——阿嚏——   冉旭连打三个喷嚏,嘴里的酒跟喷壶一样喷得到处都是, 坐在他对面的晏陈应凤岐赶紧躲开,好险就被喷了个满脸花。   “冉贤弟,你不能再喝了。”晏陈劝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冉旭举起酒杯, “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晏、应:“……”   说句实话,他们的确不是很想喝。   冉旭捏着酒杯与他们重重碰了一下,酒洒出来大半,一饮而尽,半点儿不过瘾,干脆抄起酒壶吨吨吨喝完,再把酒壶往地上一砸,嚎一声:“爽快!”   晏、应:“……”   还好还好,盛酒的壶只是很普通的白瓷,摔碎了不心疼。   冉旭一壶酒喝完,轰然倒地,躺在席褥上呵呵笑,乍听很傻,仔细听就能发现笑声中的苦涩。   “嬴兄、言兄,你们说我如何?”冉旭问。   晏陈应凤岐沉吟许久。   冉旭不高兴地拍着席褥:“就这么难回答吗?!连你们也嫌弃我吗?!”   “不是不是,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应凤岐昧着良心说:“我们就是嫌弃我们自己,也不会嫌弃冉贤弟你。”   “嬴弟说得对。”应凤岐基调定太高,晏陈即使是昧着良心附和,也觉得心好痛——我一点儿也不嫌弃我自己!   冉旭听了“嬴风”的话却并不开心,笑着笑着就呜呜哭了起来,含混不清说:“可是姐夫他嫌弃我了,他不要我了,他让我去种田,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舍奴,风吹日晒,我还有什么可以跟清泉苑的小妖精争?”   晏、应:“……”   冉旭:“还有那林福,别以为让我去种田我就会怕了,惹急我了我杀了她!”   晏陈应凤岐悚然一惊,忙劝:“冉贤弟,冷静,冷静。你想想啊,这是还真不能怪林福,倘若你姐夫不同意,林福还真能强逼着你去种田不成?我们觉得吧,很有可能是你姐夫想让你去种田,两个原因,一是清泉苑的小妖精吹了枕边风,二是给红山先生赔礼的,毕竟你把人脸打破了。”   冉旭沉默,几息后嗷一声哭了:“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呜呜呜……别把我逼急了,要不鱼死网破,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晏、应疯狂点头:“就是就是。”   冉旭呜呜哭,指着“嬴风”“言东”,说:“我告诉你们,我有他的把柄的,很大的把柄。”   应凤岐晏陈眼睛一亮,凑过去,诱导:“什么把柄啊?很大是有多大?贪墨刮地皮可不算很大。”   “你们想象不到的大,你们想象不到……”冉旭喃喃说着,然后吧唧一下头一歪,躺在了席褥上没了声。   “冉贤弟!冉贤弟?怎么不说话了?”二人还在等着下文呢,应凤岐推了推冉旭,这人嘴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清的话翻了个身。   应凤岐:“……”   晏陈:“……”   应凤岐:“他醉死过去了。”   晏陈:“我看到了。”   应凤岐:“……”   晏陈:“……”   二人疯狂捶席褥,郁闷死了。   要就别说,要说就说完,最烦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了!   让护卫把冉旭搬去客院休息,二人到前庭四面无遮挡的亭子里小声说话。   应凤岐问:“你觉得冉旭说的大把柄是什么样儿的把柄?能有多大?”   晏陈说:“谁知道呢,总不会是造.反吧!”   应凤岐看着晏陈:“……”   晏陈回看:“……”   我天!不会是造.反吧!   有些事就不能细想,一细想就会发现哪哪儿都是破绽,最大的破绽就是刺杀林福的那些人。   冉旭这个满脑子都是他姐夫的人,会知道怎么找杀手?怎么训练死士?   显然不可能。   那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   须永寿几次上东平侯府别院要人是为了什么?推出几个替死鬼保全冉旭,真是是因为喜爱他,而没有其他原因?   “应兄,我现在怀疑,在全焦县追杀我们的黑衣人是不是……”晏陈朝东边州府衙门的方向偏了一下首。   应凤岐也想了这一层,表情沉肃。   他们在全焦县察访时,宋景无意间漏了行藏,当晚就有黑衣人到客栈来杀他们。他们一边抵抗一边逃跑,被逼跳进了滔滔河水里,与宋景、察事听子和护卫都失散了,河水将他们冲到了下游一段缓滩涂,为农人所救。获救并治好伤后,他们将身上仅剩的几样值钱的东西典当,给了些钱给救他们的农人,之后想到那黑衣人,他们干脆隐姓埋名一路前往扬州,看能查出些什么来。就是这么巧,他们在扬州城外被地痞为难时,出来游玩的冉旭帮了他们一把,随后他们就厚着脸皮赖上了冉旭,强行认兄弟。   “倘若真是须永寿派人来杀我们,这就有意思了。”应凤岐冷笑。   “应兄,无论杀我们的黑衣人是不是须永寿派来的,我更觉得,我们在全焦县是不是无意间查到了什么让惹来了杀身之祸。”晏陈紧锁眉头冥思苦想。   应凤岐恍然,也开始冥思苦想。   然而一点点地仔细回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们还是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能被杀人灭口。   “会不会是宋景发现了什么?”应凤岐道:“不就是他无意间漏了行藏,我们才回在客栈被堵了个正着!”   晏陈一拍大腿:“那完了,宋景被贬谪就不说了,他记性也不是很好的样子,我们跟他一路南下,他经常丢三落四。”有一次还差点儿把自己给弄丢了,害他们一群人找了他几个时辰。   二人面面相觑,扼腕痛惜。   你说怎么就让宋景那胆小怕事的发现什么,要是让他们发现,指不定早就回京步步高升了,哪里还用得着在扬州听别人的大倒情爱苦水。   “唉……”   “唉……”   两人齐声长叹,心里苦。   林福接到晏陈应凤岐传来的消息,转给了寇朝恩,后者点点头立刻让人去办。   虽然察事监早就问过宋景在滁州的经过,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再找到宋景问一遍也并不麻烦。   这些事交给了寇朝恩,林福先专心扑在了实验田上。   实验田里种下的水稻还不是正经早稻品种,一部分是扬州粳米种子,一部分是其他水稻产区的种子,还有一部分是诱变过的种子,生长过程更要仔细看护。   前几日降温飘雨,林福一直担心田里的苗会受到冷害而发僵,等到了实验田一看,有几块田的苗的确发僵、株型矮小、分蘖少,但看病症不算完全冷害发僵,更多是缺钾。   “立刻让人开沟排水,田泥里掺些砂石,施磷钾肥,然后中耕。”林福指挥着一部分官吏和役农抢救缺钾的几块田。   众人扛锄头的扛锄头,搬肥料的搬肥料,忙活了起来。   田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对比田边二十步远处几个新来的,那站得远远一脸嫌弃的样子简直就是渣。   冉旭臭着脸,说什么都不愿意靠近田埂,和他一起被林福点来的几人也紧紧围绕在他身边。   开玩笑,凭什么让他们种田,又脏又累的。   林福抄手抱胸,冷冷看着冉旭那群人,在她犹如实质的嫌恶目光下,好几个人都受不住,灰溜溜地去了田里。   然而冉旭偏不,他一把拉住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扬起下巴挑衅林福。   林福在心里呵呵两声,闲适地朝冉旭走去,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看着冉旭,一脸嘲讽。   她身高比冉旭要矮,但是这么嘲讽脸看人,生生看出了俯视的效果。   那冉旭可就受不了了,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   “嗤……”林福讽笑。   冉旭更加受不了,低吼:“笑什么笑!”   林福嘴角勾出一个反派的邪魅笑容,说:“冉参军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么。”   冉旭臭着脸不答。   林福说:“既然须刺史让你来种田,就安生种,须刺史身边的人多着呢,少你一个无所谓。”   “你——”   林福都懒得看他,对身边人吩咐:“给冉参军拿一套粗布衣裳和锄头来。”   朱槿应:“是。”然后不怀好意地看了冉旭一眼。   冉旭跳脚,摔开朱槿来过来的种田套装和锄头,大声囔囔:“你休想,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朱槿笑说:“冉参军还是别挣扎了,听说须刺史从京城带来一个美貌郎君,爱宠甚隆,你种好了稻,待丰收了,好歹也是为须刺史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须刺史必定会感谢你的。”   冉旭怒瞪朱槿,指着她大骂:“贱婢,我的事容不得你说三道四。”   啪——   林福把冉旭的手打掉,冷哼:“本官的人也容不得你想骂就骂。须刺史既然不要你了,你就给本官老老实实种地,否则考课评个下下可别怪本官不提醒你。你呢,要怨就怨须刺史,谁让你没有别人讨人喜欢呢。”   冉旭阴着脸,想掉头就走,却被林福的护卫拦着,赶鸭子一样往田里赶,心中屈辱大盛。   他愤恨地瞪着林福,今日他受的屈辱,来日定要百倍报还! 第153章   移栽后到幼穗分化前这段时间, 是水稻的分蘖期, 这段时期要培育足够强健的大蘖叶,形成合理的叶面积,壮蘖争穗,为高产打下坚实基础。   这个时期田间的水肥管理非常重要, 还有就是除草除虫。   及时中耕,一来是为了除草, 并补充土壤氧气, 消除土壤中的还原性有毒物质,加速肥料的分解与养分的释放。尤其在土壤重,施用未腐熟有机肥多的田块,更需要及时中耕。   “把田里的水排干, 看清楚了哪些是杂草, 翻地的时候把杂草用泥巴糊住。”有经验的老农指挥实验田中官吏和年轻役农怎么中耕。   翻完田后再晾田三到五日灌水,杂草就死掉了。   当然了, 除了这种纯天然无公害的种植方式, 还有用弘农馆配置的农药配方除草这个方法。   将除草剂两百倍稀释, 再用喷壶对田里喷洒,能将各种稗草杀灭,同时还兼治千金子、狗尾草、牛筋草等杂草,基本上九成的杂草能用药剂杀灭, 剩下那一点点再人工除草就方便省事多了。   但冉旭等人分配去的实验田用的是纯天然无公害除草方法。   顶着太阳,挥着锄头,实打实的汗滴禾下土。   冉旭拄着锄头, 心头的苦闷愤恨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心,锄了两天地,他仿佛像过了两年那么长,这地里面什么蛇虫鼠蚁都有,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虽然年幼时过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但由于姐姐照顾他,他其实并没有吃过太多苦。后来姐姐入了须永寿的眼,他就跟着进了须府。姐姐受宠,他就活得不比大家公子差。再后来……   “冉参军,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吧。”对冉旭死忠的小吏轻声在他耳边劝说,虽然冉旭一炷香时间之前就已经休息过一次了。   冉旭正要答应,一下抬头就瞧见老远来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的身形他熟悉得很。   他握着锄头的手一紧,一挥锄,翻田除草。   小吏呆愣住,这两日冉参军在田里不是拄锄头站着,就是在田边的胡床上坐着,他们还得端茶送水打扇陪聊,比在衙门里伺候得还累。   伺候冉旭便罢了,由于林福每日有安排任务给他们,做不完的话会有很恐怖的惩罚,具体什么惩罚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因为林福本身就很恐怖,他们并不是很想体验她口中的“恐怖的惩罚”。而冉旭不想种田,他的活都是他们这几个人帮他干的。   现在能偷懒就觉得不会动,连坐在胡床上都觉得累觉得委屈的冉参军居然挥动锄头,今天的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冉旭感受到小吏惊恐的视线,在心里哼了一声,用余光瞟到那行人走近了,又重重挥了一锄头——   好家伙,这一锄头下去,两颗健壮的稻苗就被他削掉了头。   “冉旭!”好死不死正好被林福看见,林长史当即发飙,“你出门不带脑子的?稻苗和杂草分不出来?干啥啥不行,朝廷的禄米银钱养你有何用!”   林福气死了,她早就听人汇报了冉旭在田里啥也不干,一张嘴整日骂骂咧咧,看到这一幕她不得不庆幸他啥也不干只会骂骂咧咧,否则她的实验田能有多少稻苗给他祸害?!   须永寿就站在林福身旁,沉默着,并没有帮冉旭说话的意思。   他同意冉旭去实验田帮忙,是为了给他点教训,这些时日冉旭闹得实在是不像话,甘郎被闹得不安生便罢,连红山先生他都敢打,还打伤了红山先生的脸,不教训是不行了。   虽然是要给冉旭一点儿小教训,但须永寿到底不想太折腾他,让几个小吏一同去实验田帮他干活,他自己这两日也盯着实验田这边,不准林福欺负冉旭。   两日过去,他觉得冉旭应该是受到教训了,特意跟林福提出来实验田瞧瞧,顺道把冉旭带回去,没想到冉旭居然一锄头把稻苗给铲了。   这是在故意向他示.威?   林福怼了几句,看冉旭并没有在听,而是幽怨又期待地望着须永寿。   她:“……”   她拒绝给这对狗男男的感情助攻!   气死了,气出内伤!   林福叫经验丰富的老农去瞧瞧那两株稻苗还能不能补救,然后对须永寿引手:“须刺史,前去东边的实验田瞧瞧吧。”脚步已经率先迈步。   须永寿看了冉旭一眼,后者嗫嚅两下,然后把头一转,很傲娇的样子。   须永寿:“……”   “走吧,去前头瞧瞧。”须永寿对林福说。   冉旭难以置信地转过脸,瞪着须永寿越走越远的背影,忿忿将手中的锄头往地上狠摔,田中又被压倒一片稻苗,引得许多人惊呼。   林福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须刺史的审美下官实在不敢恭维。”林福明明白白讽刺道:“下官在京中曾有幸去襄武郡王府夜宴,襄武郡王不愧为我大周最有情趣的王爷,府中美人环肥燕瘦,百态之美,性情也是有情调有品位,温柔似水有之,热情似火有之,小情小性有之,才华横溢有之,那才是高级的审美。”   须永寿嘴角抽搐:“……”你说你一个女郎,对别人家的美人品头论足,不太合适吧!   林福:“冉参军……呵呵……”   “林长史,冉参军乃朝廷命官,你把他与襄武郡王府中的美人相提并论,不太合适。”须永寿义正辞严说。   林福秀眉一挑,似笑非笑:“下官有将冉参军与襄武郡王府的美人相提并论了吗?哪句话有这种意思?须刺史太多心了。”   须永寿也似笑非笑:“是么,那的确是本官多心了。”   “是的呢。”林福笑道:“下官听闻须刺史在之前进京,与襄武郡王相交甚欢,郡王还以美人相赠,须刺史,那郡王相赠的美人与冉参军比,相貌有差吗?”   她一副八卦模样,须永寿下意识就在脑中回想甘幼子的模样,比起相貌阴柔似女郎的冉旭,甘幼子的相貌更加精致清朗,各有各的优点。倘若非要让他比较二人相貌,现在的他更喜爱甘幼子那样的一些。   “咳咳,”须永寿正气凛然:“冉参军是何等身份,林长史将他与甘郎比,实在不妥。”   林福笑了一下,正好到了长势喜人的实验稻田,这个话题就此按下,同须永寿说起早稻实验来。   “这一块田种的都是用甲基亚甲基处理过的稻种,目前来看植株较壮,分蘖数不算多,但没有僵苗。等到幼穗分化时能能顺利抽穗,明年就能一年种两季稻子了。”   甲基亚甲基是青玄道长数次实验中,一次无意间合成出来的,本来青玄道长觉得是失败品要销毁,正好被去少府监要显微镜的林福瞧见,一通实验分析后,惊喜万分,青玄道长真是一个宝藏化学大佬呢。   这种化学诱变剂在林福来扬州时也一起带过来了,与甲基亚甲基一起带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化学品。   须永寿在实验田地头转悠,听着林福说苗情,他作为一州之长当然要关心州中耕种收成,但他都是只关心结果,这种植的过程他不需要也不会去关心,所以林福说的那些话他半数听不懂。   听不懂也无妨,作为上峰,他只需要结果,并且在下属努力时给予适当的口头鼓励:“林长史不愧是圣人夸赞的国之栋梁。”   林福矜持地“嗯”了一声,微微颔首。   看她竟然就认了他毫不走心的夸赞,须永寿特别无语,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郎,也不知道谦虚一下。   林福:谦虚是什么?能吃吗?   看过这边的实验田后,一行人再原路返回,田埂边,冉旭拿过小吏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旁边扇扇子,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他。   看到这景象,林福还没说什么,须永寿就觉得太丢他的脸了,大喝一声:“冉参军,让你来实验田帮忙种田,是为国为民之大计,不是让你来享受的!”   冉旭一愣。   被骂就算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冉参军受不得这个委屈,大喊道:“你觉得我种得不好,那你来种啊!”   须永寿不料冉旭居然顶嘴,气得不行:“顶撞上峰,做事敷衍,尸位素餐,本官看你这个录事参军事是不想干了!”   冉旭委屈更甚,一把推开身边的小吏就跑了。   “你瞧瞧,你瞧瞧,他这是什么态度!”须永寿气结,下意识跟身边人抱怨,抱怨完了才发现身边的人不是胡尤启或者任何人,而是林福。   林福看着他,笑眯眯。   须永寿:“……”   林福:“须刺史说得对。”   须永寿:“…………”   林福:“不过须刺史,你的审美真的是有待提高。美人咱们就不说了,你今日穿的这身紫衫,花纹是谁给你绣的,太不配你了。而且你最好别穿圆领襕衫,显得你脖子短。”   须永寿:“………………”   气死了,气到内伤!   这边,扬州的一把手与二把手在实验田互相伤害。那厢,扬州城来了两队人马,一队是走水路来的征粮使户部度支司郎中林昉,一队是走陆路快马加鞭赶来的御史台御史大夫牧良玉。   这两队人同时抵达州府衙门,才进门,外头忽然冲进来一个冒失的身影,大声囔囔:“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林昉、牧良玉:??? 第154章   林昉和牧良玉一前一后出发, 同时到达,虽然明面上是为两件事而来, 实际上殊途同归, 都是为了肃清扬州。   两人临出发前都被召进紫宸殿议事过,皇帝让常云生将察事听子传来的罪证拿给他们看。   “察事监已经查明,扬州盐务有巨蠹,扬子县县令谭骅私下将官盐卖给商贾, 以牟取巨利。广陵盐仓亦有官吏掺和其中。察事听子已经控制了几个偷运官盐的商贾。”常云生将察事监的机密卷宗拿给林昉/牧良玉,等对方看完后, 又拿出一本紫封奏表, 转折:“但是, 扬州长史林福上表天子, 言及扬州并非盐务一事有巨蠹, 银、粮、铜、铁、漕运、市货皆有大问题。”   林昉/牧良玉看过后面色严肃,朝皇帝拜下,言:“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将人扶起来, 说:“此去多有艰难,万望卿早日归来, 朕再论功行赏。”   林昉/牧良玉再度深深拜下,小小女郎尚且不惧豺狼虎豹, 他们又有何惧。   牧良玉从紫宸殿出来时,迎面遇上太子秦峥,他微微躬身行礼。   秦峥停下脚步,侧头看着牧良玉说:“孤听闻牧大夫不日将出发前往扬州, 彻查扬州长史遇刺一案。”   牧良玉道:“回太子话,正是。”   “这林福挺会得罪人的,才去了扬州多久,就惹得人要她性命。”秦峥哂道:“还闹到父皇跟前,往年那么多朝官被打被杀的,还从没有谁能让御史大夫前去彻查的。”   牧良玉微微一笑:“往年是往年,如今是如今,今非昔比,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殿下若无他事请容臣告退,臣还需回家收拾行李。”   秦峥面无表情地盯着牧良玉看了几息,才挥手让他离开,他看着牧良玉的背影,直到他走远了,才让紫宸殿伺候的小内侍去通报。   没一会儿,得了准许后他跨进紫宸殿,向皇帝行礼:“儿请父皇安,不知父皇召儿前来所为何事?”   右手食指曲起缓缓叩着御案,皇帝看着太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秦峥微低着头,心中些微不安。   半晌,皇帝终于说话了:“太子以为何人前往益州征发役力合适?”   原来是问新宫殿征发役力之事,秦峥心下稍安,又想到是派人去益州,不免打起了小算盘。   益州那里是燕王叔的地方,此番前去的人最好是……   “儿以为,吏部郎中万飞、门下给事中彭阳正、礼部郎中殷鸿雪、尚书右司郎中郭毅皆可以胜任。”秦峥道。   皇帝颔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倒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前几日朕听皇后来禀,言东宫良娣失子,你迁怒太子妃,将太子妃禁了足,连桑蚕礼都没去,可有此事!”   秦峥一慌,连忙解释:“父皇,并非是儿迁怒太子妃,良娣失子乃太子妃所害。”   那是他与最爱的女子的孩子,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对这个孩子更加期待,千小心万小心,到底还是没了,谁都不知道他有多心痛,没有废掉太子妃已经是留了情面了。   “太子妃是你的正妻!”皇帝严厉道:“该给的体面与敬重你该给她!”   这个正妻本就不是自己想娶的人,加上失去期盼已久的孩子的悲痛,秦峥忽然就忍受不了,就觉得父皇看自己哪里都不顺眼,自己是动辄得咎。   “父皇,我的母后也是你的正妻,是你的发妻,当初你为什么不给她正妻该有的体面和敬重,让我母后一个人在北宫凄凉死去!”   这句诘问出口,紫宸殿倏然一静,只有秦峥怒极的喘气声。   在一旁伺候的常云生顾不得上下尊卑,对太子怒目相向。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是儿子该对父亲发出的诘问吗?   更何况当初元后伙同太后韩家逼宫失败,垂死挣扎还要下毒杀了大家,大家没有处死元后只是囚禁在北宫,已经是巨大的仁慈了。   “太子殿下,元后为何移居北宫,你难道不知道?!当初韩家逼宫,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也不知道?!”常云生厉喝:“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太子殿下你!”   当初韩家逼宫,就是为了扶还年幼的秦峥上位,好延续他们韩家对大周的统治。好在天子有所准备,韩家事败,韩家家主与嫡子斩首,其余男丁流放徒边,女眷没入掖庭,太后被软禁在她住的永安宫,元后移居北宫。   皇帝到底是为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的秦峥考虑,没有废了或者杀了元后,只是为了太子不能有一个有谋反之名的母亲。   这是皇帝作为父亲对儿子的爱护。   可是显然,这个儿子并不领情,甚至还埋怨他杀了他的外祖、囚禁他的母亲,让他失去了天然的由血脉所维系的助力。   秦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倒退了两步,怔怔看着皇帝。   他想象中皇帝龙颜大怒并没有发生,皇帝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表情,不生气也不伤心,就仿佛……   ……仿佛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秦峥心底大恸,喃喃:“父皇,儿……儿不是……”   “行了,你退下吧。”皇帝挥挥手,并不想听解释,直接说:“朕已让皇后将太子妃接到坤德殿小住一些时日。”   “父皇,我……”   秦峥还欲再说,常云生走到他面前,引手:“太子殿下,请吧。”   秦峥看向皇帝,皇帝闭着眼靠在凭几上,摆明了不想再说第二遍,他虽心慌也无法,只能狠狠乜常云生一眼,走出紫宸殿。   送走了太子,常云生折回来,边煮茶边劝道:“大家切莫伤心,太子他……”脑子有疾,拎不清。   “行了,你也甭宽慰朕。”皇帝摆摆手,低叹一声:“朕有时在想,朕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朕的孩子没一个如愿的。”   到底还是有些伤心的。   常云生道:“大家,天下皆是您的子民,您能给您的子民富足安定的日子。”   皇帝笑着摇摇头,外头小内侍报:“陛下,魏王求见。”   常云生眉头一松,声音都轻快不少,对皇帝道:“大家,也不知魏王此时是为了什么。”   “只要他不囔着要去扬州,其他随便吧。”皇帝没好气儿地说,声音中已经没有刚才的沉郁。   秦崧得了准许进来,先行礼:“儿请父皇安,父皇极寿无疆。”   然后开门见山:“父皇,儿请旨前往益州征发役力。”   皇帝:“……”   不囔着去扬州了,却要去益州,这儿子怕是不能要了吧!   “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去益州。”皇帝道。   “父皇,你懂的。”秦崧一脸“咱们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的表情。   皇帝:“……”   皇帝:“朕不懂。”   秦崧:……好吧。   “天下都说扬一益二,儿不能去扬州,就退而求其次,去益州也行。”   一看就是胡说八道,皇帝虚点了儿子两下,说回了正事:“适才太子向朕举荐了几个去益州的人。”   常云生很机智地帮皇帝转达人名官职。   秦崧听完“嗤”地一笑:“一些从五品官去征发役力,益州那头能放人?”恐怕征发役力是假,趁机与燕王联络是真。   秦崧能想到的事情,皇帝当然也能想到,而太子也不可能想不到。   皇帝暗暗摇头,对秦峥更失望了一分。   “那父皇,儿去益州……”   “不行!”皇帝话都不让秦崧说完,断然否决。   “为什么不行?”秦崧表示不服。   “你懂的。”皇帝把儿子的话还给他。   去扬州,被父皇否决。现在转而去益州,也被父皇否决。秦崧甭提有多郁闷,于是他决定让大家都郁闷。   秦崧说:“益州征发役力总要有人话事,儿不能去的话,三弟最合适。”   皇帝无语,提醒:“你三弟才大婚。”   秦崧正气凛然道:“为父皇办事,为朝廷办事,为天下办事,岂能拘泥于小家小情。三弟定是理解并万分愿意的。”   皇帝:“……”   秦崧又道:“去幽州征木料,儿认为四弟最合适。”   皇帝更无语了,提醒:“你四弟就快大婚了。”   秦崧:“离四弟大婚尚有三月,且婚礼一应事物皆有礼部、殿中省、宗正寺操办,四弟只需要在吉时成亲就行。”   皇帝:“……”   秦崧:“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甚好。”   秦崧笑得一派光风霁月。   皇帝瞧了,摇头失笑。   过得几日,早朝下发诏令,吴王去益州征发役力,楚王去幽州征木料,顺带还稍了一个六皇子去莱州征石料。   秦峥猛地看向秦峻,后者诧异了一瞬,旋即志得意满地笑了。   去益州啊,甚好。   他朝秦崧看去,照理说他才大婚,出京办差的事情应该不会轮到他,定然是大兄想了办法。   秦峥顺着秦峻的目光也看向秦崧,几日前他浑浑噩噩从紫宸殿出来,老远看见一人进宫,似乎就是秦崧。   定然是他跟父皇说了什么!   秦峥咬牙切齿。   还有一个咬牙切齿的人是秦峰,出京办差没什么,去幽州征木料他就不乐意了,凭什么老三能去益州,他就只能去幽州,就是老六去莱州都比他好。   自从老三拉拢了老大,他是处处顺风顺水,自己始终差了一等,想想就很不甘心。   想不明白老三究竟许了老大什么好处,能让他处处相帮,可我也不老三差,更不会亏待老大!   秦峰如今迫切地需要一个盟友。   太子不可能,他要将太子拉下马,他们怎么可能结盟。   老大,他数次示好,老大却视而不见,只能老三来往得火热,气死。   那就只有老六了……   秦峰把主意打在了六皇子秦峤身上。   老九也可以拉拢一下,毕竟是贞顺皇后之子,也是个嫡子呢。   各路人马派遣出京,征发打量人力财力物力,龙首原东的宫殿拔地而起指日可待。   在扬州,须永寿正派户曹与来征银粮的林昉虚与委蛇,各种哭穷。   法曹就战战兢兢跟来差林福遇刺案的牧良玉东拉西扯,各种干扰。   林福在一旁瞧着,转头去折腾冉旭。   晏陈和应凤岐也充分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让冉旭与林福对着干,堪称怂恿小能手。   冉旭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水深火热,就跟须永寿哭,哭得后者头大,看到他就躲。   其实须永寿也觉得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冉旭这个蠢货让人去刺杀林福,现在搞得朝廷有了借口,竟把个御史大夫都派来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第155章   益州, 燕王府。   益州刺史一早就火急火燎登门,“王爷, 京城那边派了吴王过来, 咱们怎么办啊?”   坐在主位上的燕王兀自沉思。   燕王不惑之年,气质精悍,常年思虑过多,眉心中间有一道深深的褶痕, 让他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益州刺史就有些怵他,这不,胆战心惊地望着燕王, 话都不太敢说。   “太子那边的人有没有说什么?”燕王问。   益州刺史用力摇头:“没有没有, 本来说好要让吏部郎中万飞来, 但邸报送来, 是吴王带队,门下给事中彭阳正为辅, 要征发剑南道五万役力前去修宫殿。”   “五万役力?!”燕王虎目圆睁。   益州刺史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这只是第一次征发,后面还不知要征多少人。   燕王怒道:“五万!秦渊真是想得美!我剑南道的人岂是他想征就征的!”   益州刺史更加不敢说话了,他心里急得要死,这眼瞅着吴王不日就要到益州, 难道他真要将五万壮丁交与吴王?   不,交人是不可能交人,还是五万壮丁, 这简直就是割他们的肉。   “王爷,咱们要怎么办?”   “益州大都督怎么说?”燕王问。   益州刺史张了张嘴,不敢说。   “嗯?”燕王不耐皱眉,眉间的竖褶更深更严厉。   “下官派人去了,大都督府上的管家说大都督生了重病,都起不来床了。”益州刺史飞快说完,偷瞄燕王的反应,就怕他发飙连累了自己。   燕王的脸色的确是黑沉沉很难看,但发飙迁怒倒还不至于。   他经营益州二十年,益州大小官员几乎都以他马首是瞻,各大族豪商土著也是对他俯首帖耳,要说这二十年里最让他烦心不爽的,就是益州大都督不和他一起愉快的玩耍。   周朝吸取前朝教训,军权与政权分治,都督掌军权,刺史掌政权,另外还有录事参军事、监察御史、观察使掌监察事务,确保军、政、监三权相互制约。   益州为大都督府,益州大都督统领剑南道巂、雅、黎、茂、戎、松、遂、龙、昌、泸十都督府兵权,御西南景南国这个恶邻。   因为益州大都督始终不愿意与燕王同流合污,燕王掌控不了剑南道兵权,只能从其他的地方想办法,这就添了不少麻烦。   “蒙戟老匹夫,终有一日本王要让你追悔莫及。”燕王恨声道。   益州刺史假装自己不在。   燕王气归气,正事还是更重要,骂了益州大都督一句发泄一下就罢了,对益州刺史说:“你让人去联系荆山,把我们找到的那个方士送去京城,让她好生安排。”   “诶,是,是。”益州刺史连连点头。   “太子那头……”燕王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嫌弃,“让荆山去办。另外我会安排人过去扬州,你盯着各都督府的军队调动。”   益州刺史不停点头又点头,等燕王说完了,他惊觉并没有说吴王来征发五万役力之事。   “王爷,那征役力之事……”   “你自己想办法。”燕王甩手甩得很干脆。   益州刺史:“……”   益州刺史苦着脸离开,与被唤进去了的一名探子擦肩而过。   那探子身着皂色短打,安静地站在燕王跟前。   燕王说:“你去扬州找须永寿,查清楚那头征银粮是什么情形。”   探子应喏,又沉默离开,回到自己住的小屋,收拾了几件简单行李,入夜时分,悄无声息离开了益州城。   出了益州城,皂衣探子身影没入山林,不久,几个伪装成山匪的人远远坠在皂衣探子身后。   -   时序入夏,淮南道夏粮陆续收获,实验田里的水稻也有不少收获了,有与扬州现在种的中稻亩产差别不大的,也有籽粒小产量低的,还有全军覆没的田。   产出的稻米全部收入库,用以实验与明年的早稻培育。   五月的时候中稻种了下去,实验田也辟出几块田来,专门用来培育水稻新品种。   “不愧是林长史,有了这一年两熟的稻,仓廪丰实,百姓衣食有着。”须永寿看着收下来的早稻,赞美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往林福身上倾倒。   一边林昉凉飕飕说:“须刺史,这夏粮都下来了,下官要的银粮还没准备好?天子都已经怪罪下来了。”   须永寿:“……”   林昉到扬州后,就跟个催命鬼一样催银粮,还要的数量巨大——银十万,粮百万石,须永寿听了想骂人。   甭管仓中有没有这么多银粮,他就是不想给,一点都不想给。但不给又不行,就讨价还价,磨了许久,先交了五千银和五千石粮,剩下的他说什么都不想给了,就哭穷,疯狂哭穷。   林昉与林福不愧是兄妹,两人都难缠得很,交了五千银和五千石粮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给足数量,否则就不走了。   他在这里跟扬州府衙上下扯皮来扯皮去,让扬州官吏头大。那边呢,还有一个牧良玉在四处调查刺杀林福的主谋,在扬州界内到处走,扬州官吏头更大,就怕他查出一星半点儿不对劲,所有人将来人头落地。   冉旭都因此老实了,被须永寿狠狠教训过一次后,不敢再生事,让中耕就中耕,让捉虫就捉虫,不喊苦不喊累,下值了也回到私宅里老老实实窝着,不去找“嬴风”“言东”喝酒了。   他这么老实,无论是林福还是应凤岐晏陈,都感到寂寞如雪。   他们还有一百种方法坑冉旭呢,怎么就没有发挥余地了呢。   冉旭也很幽怨,一天天不是种田就是在屋中窝着,鬼知道他有多想去跟“嬴兄”“言兄”喝酒。   自从甘郎君住进了清泉苑,这座宅子里的美姬郎君们都失了宠,冉旭常常听到从清泉苑传来的丝竹声,妒恨难耐又不能闹,就想去跟友人喝酒发泄一下心中的苦闷,偏偏须永寿管着他不准出门,连喝酒都不行。   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那该死的牧良玉和林昉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走!   “见过冉参军。”   一道清雅的声音唤回了冉旭的神志,他偏头,见是清泉苑的甘郎君,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一个白眼简直要翻到后脑勺去,甩袖大步走开。   甘幼子目送冉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轻轻笑了一下。   “郎君,咱们当初在京城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扬州来看莫名其妙的人的脸色嘛。”才舞勺之年的小厮为自家郎君鸣不平,当初在京城,达官贵人们哪个不是对自家郎君客客气气的,偏扬州这里的人一个个都眼高于顶,讨厌得很。   甘幼子轻笑摇头:“无妨,扬州的人都蛮有趣的。”   小厮扁着个嘴嘟囔:“哪里有趣了,小的怎么没看出来。”   甘幼子轻拍了小厮的额头一下,道:“走吧,去找须刺史。”   小厮跟着甘幼子到了须永寿住的主院,院门前有两个力士把手,看到他们,手一伸拦住:“郎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甘幼子诧异了一瞬,之前他来主院可从没有人拦着,说话还这么不客气,顶多是客客气气让他稍等,他们进去通报。   他想了想,说道:“劳烦二位力士通报,在下有事请见须刺史。”   两名力士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说:“不行,郎主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请速速离去。”   甘幼子说:“在下的确有要紧事需要同须刺史说,劳烦二位通报一下,须刺史见不见我另说,可以吗?”   另一人不耐烦道:“让你走你就走,别什么香的臭的都以为自己是盘菜。”   “你又算哪根葱,竟敢跟我家郎君大声说话!”小厮受不了这个气,大声囔囔。   甘幼子拦了一下,手却是不着痕迹推了小厮一下,小厮立刻跳着脚跟力士大吵起来,没多时就将里头的须永寿吵了出来。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须永寿开门出来,斥责道。   小厮知道自己给郎君闯祸了,吓得躲在甘幼子身后,两名力士低头请罪,并告状:“郎主,他们非要见你,我们说了您不见,他们就闹起来了。”   须永寿看是甘幼子,按捺下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又什么事,非要找我?”   甘幼子微笑着说:“在下听闻有位制琴大手隐居在城外观音山,想进山去拜访,请大手为在下制一尾新琴,特来同刺史说一声。不想小童无状,惊扰了刺史,还请刺史原谅则个。”   低头的力士不忿咕哝:“就这么个事情还非要见郎主,这不没事找事么。”   “你说什么!”小厮又跳脚,指着力士囔道:“你一个莽夫懂什么,我家郎君是名动京城的琴师,多少王公贵族求我家郎君一曲都求不到,我家郎君要制琴当然是大事,最重要的事。”   “嗤……”力士嗤笑一声:“还能有郎主的事情大不成。”   小厮扬着下巴哼:“须刺史在正院卧房,定是小憩罢了,这能叫什么大事。”   力士道:“胡说八道,刺史是在见客……”   力士下意识就反驳小厮,说出口忽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看向须永寿,后者正用恐怖的眼神瞪着他,他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不住求饶。   “原来刺史是在见客,是在下打扰了。”甘幼子歉然朝须永寿笑笑,“之前两位力士语焉不详,他们要说刺史是在见客,也就不会闹这么一出,都是在下的错。”   两个力士闻言那叫一个恨呐,清泉苑的郎君果然是冉参军说的小妖精,话说得太气人了。   须永寿淡淡颔首:“是他们没有说清楚,你要去观音山自去便可,你是我请来客卿,想出门就出门,不必非要请示我。”然后对两名守门的力士喝道:“自己去领罚。”   力士灰溜溜走了,甘幼子拱手行了个礼,带着小厮离开。   须永寿直到看不见甘幼子的背影了才折回屋中,屋子里等着一名身穿皂色短打的男子。   甘幼子在半途上把小厮先打发会清泉苑,他悄悄折回了正院,在离正院三十多步远的一颗大榕树后面藏了起来,这是他这几个月四处在须永寿私宅里四处踩点发现的一处隐蔽之地,能看到须永寿住的正院大门,又不容被其他方向来的人发现这里藏了人。   他躲在树后没多久,就看见了须永寿送出一个皂衣男子,待那男子走得近了些,他看清了他的脸——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唇上两撇小胡子。   这个人……   甘幼子悚然一惊——他见过! 第156章   “长史, 这是后头仆役发现的。”别院的胖管事将一封插着一根小箭矢的信交给林福,信的一面写着“林长史亲启”几个字。   林福接过信,疑惑蹙眉:“什么时候发现的?”   胖管事说:“今日一早后头仆役洒扫, 发现了这个, 就可以拿来给我了。”   林福把信翻来覆去看一遍, 才把弩.箭抽.出来扔一旁,打开了封口。   信上一行秀气小字——昨益小胡子见寿密谈。   益小胡子?   这是什么东西?   见寿密谈……寿……须永寿?!   益小胡子……   “那个人啊!”林福恍然大悟。   把信揉成了一团,林福在屋中来回踱步沉思,片刻后,她大步出去, 边走边对胖管事说:“快快派人去将牧大夫请来, 就言我有要事相商。”她自己去找林昉、寇朝恩和班阴。   半个时辰后,五人在小黑屋里如此这般商讨了一番, 最终定下引蛇出洞方案。   商量完了, 林昉才问了他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这信是谁给你的?”他指着那张被小弩.箭洞穿的信纸。   林福摇摇头:“不知道, 不像是察事听子的行事作风。”   寇朝恩点头:“察事监自有传递消息的方法, 不会用这么粗劣的手段。”   “难道是晏御史?”牧良玉猜测。   林福把眼珠移到最左,瞅着牧良玉。   牧大夫不愧是纵横官场几十年, 一点儿也不会尴尬不自在, 还冲林福笑得和蔼可亲。   班阴当然要帮自己上峰:“牧大夫, 我们长史虽然没有说话, 但是表情就是谴责你抢人的无耻行径,你大可不必笑得如此开心。”   牧良玉被说“无耻”也不生气,依旧笑得和蔼可亲, 对班阴说:“若非老夫要走了晏御史,班仓曹你哪里有机会跟在林长史手底下。”   班阴恍然——对哦,那他不是得感谢牧大夫么。   林福:“……”   林福:“你是不是傻,晏陈升了官阶,不去御史台,屯田司主事也是你。”   班阴又恍然——对哦,晏御史去哪里跟他入流去屯田司并没有关系。   遂怒视牧良玉。   牧大夫笑眯眯。   寇朝恩无奈敲敲案几,提醒:“诸位,说岔了。”   又说回正题,牧良玉道:“老夫有一个疑惑,这信上的‘益小胡子’是什么人,会让不知名之人特意传信给林长史。”   林福环顾一圈,其他三人亦是满脸疑惑,她沉吟许久,终是下定决心,翻出一只檀木锦盒,取出里面叠得四四方方一张纸,摊开在众人面前,说:“此人,我在几年前无意在京城西市撞见他与太子密会。”   四人悚然一惊,不可置信。   林福看向林昉,说:“大兄,你是否还记得,你从青州回来后不久,我们俩一同去西市玩耍,在谢窈娘的酒垆前遇上的一件事。”   林昉皱着眉回想了一下,猛地一拍手,说:“我记起来了。高拱被人找麻烦,太子出面帮他,那人不识太子,太子身边也没跟着侍卫,是我们带着护卫家丁上前解围的。”   牧良玉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子怎么孤身去鱼蛇混杂的西市。   林福说:“在太子前去帮高拱时,我看到了太子与此人在一脚店前头说话,随后太子发现了酒垆前在闹事,与此人说了几句后前去酒垆解围。因为觉得太子不带任何护卫来西市,行为太过怪异,我在回去后凭着记忆将此人画了下来,模样不说十成十一样,至少七八成对得上。”   “太子只身去西市见这个人,他什么来头?”牧良玉道。   林福看向寇朝恩。   牧良玉也看向寇朝恩。   林昉也去看寇朝恩,班阴就随大流也看。   寇朝恩想了想,说:“若是我没猜错,此人是益州燕王府的探子。”   牧良玉、林昉、班阴都惊骇得瞪大了眼,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太子和燕王……怎么可能!   林福却波澜不兴。   “察事监在追查跟踪一个燕王的探子,我听师父说过这个探子与东宫有干系,不过此事是由温指挥使负责,我还没有权力听具体的情形,也不知道这个探子的相貌。”寇朝恩说着看向林福,“林长史听了一点儿也不惊讶。”   林福微微一笑,说道:“寇公公,这小胡子之所以能让察事监去追查跟踪,是因为我将此人告知了魏王,然后魏王派了人去益州,故意引起察事监的注意。而且,不知名之人给我的那封信上也说了是‘益小胡子’,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人是燕王的探子。”   寇朝恩微微吃惊:“此人竟是林长史让魏王传消息给察事监的。”   “等一下。”林昉强势加入话题,对林福说:“你发现了不对劲儿,为什么会告诉魏王?”   林福笑眯眯:“当然是因为魏王长得好看呀,你还能找出比魏王更好看的人吗,无论男女。”顿了一下,补充:“圣人不算在内。”   昉、牧、寇、班:“……”   “就因为这?”   “这理由难道还不充分吗?”   林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没想到我妹妹是个沉迷美色之人,如此肤浅。   肤浅的林福探身对寇朝恩郑重拜托:“这件事请务必帮我转达给常公公,将来我定会给你送上丰厚的谢礼。”   寇朝恩:“……”   不需要再明说,在座的人都懂了林福的意思,霎时看她的眼神内容及其丰富。   林昉此时的心塞与之前林尊如出一辙,都不知该说林福有眼光还是异想天开。   那……罢了,不说了。   “那咱们就定好三日后动身。”林昉说。   林福点点头。   牧良玉道:“盐务方面的罪证就由老夫带回京城,刺杀你的主谋……”   “就让那几个典狱顶罪吧。”林福硬着心肠说:“留着冉旭还有用。”   那几个顶罪的典狱虽然也有各种各样触犯朝廷律令的行为,但跟谋杀五品官比起来,那些小事都不值一提,也罪不至死。   然而事到如今,不仅须永寿需要有顶罪之人,他们这边也需要有,那就是已经认罪的他们了。   就不知须永寿承诺了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顶此等大罪。   牧良玉点头应了,预备明日就去州府衙门结刺杀案。   “行,那咱们就按说定的办。”林福双手一拍大腿,叫来朱槿取好酒来,“咱们先干一杯,祝马到功成。”   别院里窖藏的好酒搬来,酒杯不要,换成鎏金刻花莲纹银碗,满上。   五只碗碰在一起,牧良玉作为年纪最长的长者,正想说几句鼓励的话给林福,却听林福忽然唱起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哦哦哦~~~~~”*   昉、牧、寇、班:“……”   这都唱的什么呀,虽然听词儿是很不错,但唱得也太、难、听、了!   林福哼:“你们懂什么!”   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跑调了。   翌日,牧良玉到了州府衙门,找到法曹于文吉言刺杀案可以结案了,主谋就是那几个被驱逐衙门的典狱。   于文吉先是一惊,后又狂喜。   终于可以结案了,战战兢兢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诶诶诶,这就结案,这就结案。”于文吉点头如捣蒜。   牧良玉道:“刺杀朝廷命官,行为极其恶劣,该判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于文吉脸上的笑容僵掉了:“问、问斩?”   牧良玉说:“当然是问斩,于法曹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这……是不是判得……过重?”于文吉小心翼翼问。   “收买恶徒刺杀朝廷命官,这等恶劣行径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只是秋后问斩,便宜他们了。”牧良玉愤慨道。   周朝最重的刑罚就是斩首,因为大家都讲究尸身完整、入土为安,信被斩首之人身首分离是不能转世的,所以斩首这种刑罚在周朝用得极少,上一个被斩首之人是十年前贪墨军饷十万的巨蠹,再上一个是二十多年前权倾朝野的今上的舅父及其嫡子们。   假如那几个前典狱知道自己要秋后问斩……   于文吉打了个冷颤,不敢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要不,改绞刑?”于文吉劝说:“斩首实在罚得太重了。”   牧良玉就看着于文吉,看了许久,看得于文吉满头冷汗,才冷笑了一声,半点儿不松口。   于文吉一个从七品下法曹对上从三品御史大夫毫无办法,就算是同样从三品的刺史须永寿,潜规则里京官比州官要大半阶,牧大夫一定要将那几人秋后问斩的话,须刺史也毫无办法。   于文吉将此事告知须永寿,冉旭得知牧良玉查来查去查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定了那三人得罪,甭提多高兴了,跑来找须永寿,喜笑颜开说:“京中的三品大员御史大夫也不过如此嘛,我就知道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须永寿斜了冉旭一眼,虽然听闻这个消息的确因为牧良玉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松了一口气,但他总隐隐觉得不对劲儿——牧良玉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吗?   “他是说一定要让那几个人秋后问斩,是吗?”须永寿再次问于文吉确认。   于文吉点头:“下官说要不改成绞刑,牧大夫都不愿意,一定要斩首。”   冉旭哈哈笑:“肯定是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新鲜结果,恼羞成怒了呗,才一定要斩首。”   于文吉一言难尽地看着冉旭。   那几个人是为了什么才会被斩首,都是为了给你冉旭顶罪,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须永寿对冉旭也很无语,但不得不说,听了冉旭的话,他觉得有些道理。   各处都没有传来异动的消息,那很有可能牧良玉查不到有用的东西,不得不将这些人交差,就恼羞成怒定要往重里罚。   虽说刺杀朝廷命官是大罪,可以判死,但这么多年甚少有人被判斩首,那牧良玉说不定就是恼羞成怒了。   须永寿摁下心中一丝不安,在冉旭笑嘻嘻的声音中对于文吉点头:“就按牧大夫说的办。”   于文吉一颤,说:“刺史,咱们之前同他们说过的,不会让他们有性命之忧……”   “此一时彼一时。”须永寿打断了于文吉的话:“你去同他们说,本官会让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的。”   于文吉还待说什么,外头小吏来报,户部度支司郎中林昉请见。   须永寿就将林郎中请进来,让于文吉和冉旭离开。   出了刺史公廨,冉旭喜气洋洋的,反观于文吉,脸色难看得厉害。   他看了开心得不行的冉旭一眼,再回头瞧了瞧刺史公廨,然后想到无妄赴死的几个人,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能在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第157章   林昉来找须永寿,说的自然是银粮。   他摆足了京官的官威, 对须永寿颐指气使:“下官尚有要事先行回京, 须刺史, 银粮一点儿都不能少, 最迟入秋时要与秋税一同送往京城, 知道吗?否则陛下怪罪下来, 那就是须刺史你办事不力, 可不要怪下官没有提醒你。”   可把须永寿给气着了, 区区五品官也敢跟他叫嚣!!!   但是林昉能回京是好事儿,牧良玉和林昉都走了,扬州就能松快松快,燕王交代的事情也好办一些。   只是……   “牧大夫才跟本官说要回京, 怎么林郎中也说要回京,这么凑巧?”   林昉一脸惊讶:“是么, 这么巧!没听牧大夫说起, 我回头就去问问, 届时结伴走, 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完就敷衍拱手一下, 走了。   须永寿眉头紧蹙,暗暗思忖着,难道真是巧合?!   不多时, 林福又来了,说的是秋粮种植的事情,她要培育新品种的冬小麦, 还要辟几块实验田出来。   这种事情须永寿自然是无不答应。   说完这件事,他就试探起林福来:“刚才牧大夫吩咐于法曹结案,就你被刺那个案子,牧大夫已经查出来,幕后真凶就是那几个典狱。”   “不可能!”林福义愤填膺,大骂:“于法曹是个瞎的,须刺史你也瞎,没想到牧大夫也是个瞎的,查了这么久就查出这个东西,你们瞎,不代表我也瞎!”   “林长史,请注意你的措辞!”须永寿怀疑林福是故意骂他,“本官与于法曹查出了真凶,你不信,非要请朝廷派人来查。现在派来的御史大夫也查出是那几人所为,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福狂怒,一把将手边的案几掀翻:“杀的不是你须刺史,你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说,须刺史就想老子死在扬州?!”趁机占须永寿便宜,把须永寿气疯。   “你……你……你谁老子?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须永寿指着林福的手抖得如中风,已经在疯与不疯的边缘了。   还没有人、还从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掀桌子,这林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哈!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是这个结果,林长史你最好掂量清楚,否则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林福哼:“用不着你提醒,老子自己去问牧大夫。”说着,一脚把刚才掀翻的案几踢飞,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嚣张走出去。   须永寿气疯了,白面都气成紫面,也一脚把自己身旁的案几踢飞。   之前怀疑牧良玉、林昉、林福之间有什么串通的猜测都被气得忘了。   恶狠狠想:之前刺杀怎么就没把这小兔崽子杀了!!!   -   生气归生气,京城来的钦差要走了,地方官自然要宴请一番为钦差践行,州中有牌面的官员都要在席上作陪。   所以须永寿虽然恨不得林福去死,但宴请的帖子还得捏着鼻子让人送到东平侯府别院。   好气,要气死了!   林福拿到帖子,让人去回话说会准时到。   夜宴当日,她还去了实验田,田里种的中稻已经在拔节孕穗,中稻的拔节孕穗期比早稻长一些,有三十到三十五天,这个时期是营养生长和生殖生长并进的时期,想要高产,在这里时期里要格外注意协调营养生长和生殖生长的锚段,巩固有效分蘖,促进壮杆大穗。适度晒田,穗肥施用,病虫防治是重中之重。   林福忙得很,气疯须永寿都是百忙之中抽空去的,特别不容易。   所以啦,须永寿私宅的夜宴,她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是非常值得被理解的。   而她大门不走走角门,当然是因为从城外赶回来时间晚了,从她回来的方向,须宅的角门最近,她懒得再绕到正面去了,就委屈一点儿从这里进好了。   她当然不会说是故意要从须永寿的后宅穿过去,她怀疑给她送信的人就是须永寿后宅里的,她想试试看能不能遇上此人。   角门的门房苦着脸,拦着林福,说:“林长史,这、这不好吧,这不是怠慢您了么,郎主知道了会怪罪小的的。”   “无妨,怎么方便怎么来,何必拘泥于这等小节。”林福一挥手,潇洒的模样很有名士的风流不羁,“本官自会同须刺史说,不会让你受责罚的。”   “这……这……”   “怎么?难道这角门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门房听林福这样说,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对上身后人的目光,他一凛,不敢再看。   林福注意到门房的动作,侧移了一步,看到门房身后五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个穿皂色衣裳的人,她看不到脸,却下意识觉得这人应该是燕王府的小胡子。   “行了,别磨叽了,耽误了本官的时间,害本官被上峰责问,本官就要你好看。”林福一脸不耐烦地说。   门房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须宅的管家得了消息赶来,赔着笑脸将林福迎了进去。   “没想到林长史竟是到了角门这里,小的还在大门前等着林长史哩,牧大夫等人已经到了。”管家边领路边说,很有职业素养的不对林福一身灰扑扑粗布表示好奇。   林福在管家的引路下走进角门,一眼就看到右前方站着的小胡子。   还是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就是比几年前看起来老了不少。看来燕王府的探子日子过得并不咋样,老这么快。   管家对小胡子说:“怎么还站在这里,快走吧。”然后殷勤给林福引路。   小胡子点点头,低头出去。   在与林福擦肩而过时,林福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小胡子脚步一顿,管家亦悚然一惊。   “林长史,这是怎么了?”管家小心翼翼问。   林福没理管家,半侧过身对小胡子说:“转过来让本官瞧瞧。”   小胡子站在原地,背对林福一动不动。   “林长史,此人上小的的亲戚,想盘个店做些小买卖,来跟小的借银钱的。”管家如此解释,心嘭嘭都跳到嗓子眼,冷汗要出来了。   林福“哦”了一声,又道:“站着不动干嘛,转过来让本官看一眼。”   小胡子继续僵了片刻,终是转了过来,抬起脸让林福真真切切看。   “啧,这世上怎么有长得这么丑的人。”林福斜睨管家,“你看浓眉大眼的,这人真是你亲戚?”   管家哈哈干笑两声:“是小的的远房亲戚,出了五服的。”   “难怪长得这么丑。噫……辣本官的眼睛,走吧走吧。”林福挥手赶小胡子走,仿佛她真是因为好奇而叫住了小胡子然后被丑到一样。   小胡子无声低头快步从角门离开,从还没有关上的角门处听到里头林福说:“你这么远的亲戚都来跟你借钱,你可真大方,也不怕别人借钱不还,你可长点心吧。而且你那亲戚长得是真丑,还丑得一点儿特色都没有,像红山先生,他虽然丑,但是丑得很有特点……”   角门关上,里面的声音再听不到,小胡子松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周围没有行踪鬼祟的人,低头离开须宅的范围,往城外走出。   他离开后不久,须宅斜过去的一条巷子里的脚店前后出来两拨人,都远远跟着小胡子往城外走。   刚出城门,前面那一拨跟踪的人是从益州一直跟着小胡子来的,很快就发现了后面那一拨跟踪的人,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后面那一拨人竟没有减速,他们心下松了气,看来不是跟踪他们的。   等那拨人越过他们后,几人发现他们也是跟踪小胡子的。   “怎么回事?”一人小声问。   “不知道,跟上去瞧瞧再说。”另一人摇头。   他们扮成了走货郎,推着独轮车,隐蔽跟踪,没多久发觉那几人跟踪手法与自己如出一撤。   “自己人?”一人小声说。   “不知道,跟上去瞧瞧再说。”另一人摇头。   其他几人不由都瞪他——能不能换句话?   小胡子身为探子,警觉性非常高,走到半道上发现了跟踪自己的人,不动声色地将人引到一处密林,然后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跟踪的几个人到了密林,四处找都没看见小胡子人影,就囔囔起来了。   “大哥怎么办啊,跟丢了,回去我们怎么交差啊!”   “就是啊,郎主怪罪下来,咱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其实吧,我觉得好奇怪,郎主为什么要让咱们跟踪他,他不是燕……”   “闭嘴!你总是口无遮拦,迟早有天咱们都会被你这张嘴害死!”   “大哥,我知道错了。”   “大哥,你也别骂他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既然跟丢了也没办法,到底是燕王手底下排名第一的探子,回去跟郎主复命吧。”   “大哥,你刚刚才不让我说燕王,现在你自己说了。”   “……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这群人原路返回了,没多久,密林里除了鸟叫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密林深处,小胡子藏在一棵大树上,他不知道他的对角几十米远处也躲着一拨人。   那拨人小小声说:   “刚刚那几个人什么意思?”   “不知道,听他们说话,莫非是须永寿的人?”   “须永寿的人跟踪燕王的探子做什么?而且我看他们跟踪的手法很像咱们的人啊。”   “别说话了,小胡子出来了。”   小胡子从藏身的大树上下来,警觉地四处张望,正要离开,忽闻恶风不善,四周响起喊杀人。   “兄弟们杀啊——”   “不对不对,大哥,是要活捉,郎主说了要活捉。”   “呔,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活人留着做什么!”   “郎主吩咐了,现在还不能与燕王撕破脸皮。”   “闭嘴!迟早有天要把你这张惹祸的嘴封起来!”   一顿喊打喊杀,小胡子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没多时就被捆得严严实实,他脸色难看至极,冷声问:“是谁派你们来抓我的?”   “当然是我家郎主。”一个娃娃脸说。   “你家郎主是谁?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死也死个明白。”小胡子问。   娃娃脸:“我家郎主……”   “闭嘴!”大哥一拍娃娃脸的头。   娃娃脸惊觉:“你休想套我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不等小胡子再说什么,那几人就在大哥的指挥下,堵嘴的堵嘴,套布袋的套布袋,把独轮车上的货卸下,肉票搬上去运走。   一直都在密林里看了全程了几个察事听子一头雾水。   这是干嘛呢?   几人推着独轮车离开密林,临走时,大哥往几个察事听子藏身之处看了一眼,笑了笑。   察事听子毛都炸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挑衅我们?”   “难道不是该问他为什么会发现我们?”   “对啊,他为什么会发现我们?”   “我就说他们也是听子,你们偏不信。”   察事听子们:“……”   好吧,他们信了。   问题是,这几个人把小胡子绑了是准备干嘛? 第158章   须府夜宴, 酒至半酣, 佐宴的舞伎们跳着凌波舞《醉太平》, 是有别于京城的另一种柔美风情。   “这《醉太平》呀, 还是当属襄武郡王府的师小蛮舞得最好。”牧良玉朝须永寿举起酒杯敬酒。   林昉附和道:“牧大夫说得极是,当年下官同家父赴郡王府宴, 宴中, 师小蛮舞蹈,郡王吹玉笛, 世子打羯鼓,甘元子弹琵琶, 甘幼子吹筚篥,实在是顶顶美妙。凌波微步袜生尘, 谁见当时窈窕身。”   “还能比这些舞伎跳得好?这些舞伎可是全扬州最好的。”功曹谷为用说道。   林昉呵呵一声,虽没有说话,但“你没见识,我不计较”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谷为用气结。   须永寿听了也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反而哈哈大笑:“两位说得极是, 我之前进京拜访襄武郡王, 亦有幸赏了师小蛮的凌波舞。和师小蛮比起来, 我府上的舞伎都是东施效颦, 乐工也不行。”   “听闻须刺史从京城回来,襄武郡王以美相赠,你爱宠非凡,当宝贝一样藏着, 难不成郡王是赠了你师小蛮?”林福一身灰扑扑粗布衣裳,与夜宴的画风一点儿也不一样不说,连说话都是怪声怪气的,也不喝酒也不吃菜,全程拿眼刀飞须永寿和牧良玉。   说到自己个美人,须永寿也不在意林福口气不好,得意洋洋炫耀:“虽不中,亦不远矣。”   “襄武郡王可是极少将自己府上的美人赠与他人的,到底是须刺史面子大。”牧良玉很感兴趣地问:“不知郡王所赠的是哪位美人?”   林昉附和:“正是,曾经家父想问郡王要一美人,郡王都舍不得赠,须刺史到底不同。”   其他人都纷纷表示,很想看一看京城来的美人。   须永寿听了那叫一个志得意满,东平侯与襄武郡王私交甚笃都没有要到美人,郡王却赠与了自己,可不就是让人得意么。   “好说好说,我也是跟郡王要了几次,郡王才同意的。”说着就吩咐人去请甘郎君来正堂。   林福袖着手,冷眼看着这些男人孔雀开屏。   权力场上的男人们追逐权、钱、美色,在这种时候女性没有话语权,即使是林福,面对这种情形也多持沉默的态度。   不多时,仆役引进来一名褒衣博带手执筚篥的郎君,这郎君容貌雅致清朗,行走有风,衣带飘逸,见之忘俗。   这位郎君,几名京城来的都认识——名动京城的乐工,让许多权贵折节下交的甘幼子。   “原来是甘三郎。”牧良玉恍然,“去岁在襄武郡王府上见过一次,倒是不曾再见,没想到竟会在扬州见到。”   牧良玉说完与林昉、林福对视了一眼,三人默契地将心中疑惑压下。   甘幼子虽说是贱籍乐工,但因才华横溢许多权贵折节下交,且大把大把金银财帛赠与他们三兄弟,生活得很不错,并没有卖身。   他一个自由之身,何谈襄武郡王将他当做美人赠与须永寿。   “幼子给诸位请安。”甘幼子握着筚篥拱手行礼。   三人皆不动声色受了他这一礼。   “没想到能在扬州遇见甘三郎,倒是缘分。”林昉说:“我还道待回京时去襄武郡王府上拜访,再请甘三郎吹一曲《醉太平》。”   甘幼子道:“林郎中若是想听,幼子在此吹奏,如何?”   林昉拊掌而笑:“甚好,甚好。”   舞伎重又回来,甘幼子在场中央席地而坐,吹响筚篥,其声浑厚、凄怆,有悲凉之感。   一曲《醉太平》吹毕,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大把的金银之物让仆役送去给甘幼子,林福也让人给甘幼子送去了一只累金丝香粉球,旋即就不再看他,又去瞪牧良玉和须永寿。   虽然知道是演的,但被林福这么瞪着,牧良玉还是有点儿吃不消,搞得他好像真罪大恶极一样。   甘幼子吹完《醉太平》,又喝了牧良玉送来的一杯酒,就行礼告退,伺候他的小厮捧着许多赠礼跟他回去。   到了清泉苑,甘幼子让小厮将门锁上,其他的赠礼放在一旁,单独将林福的那个累金丝香粉球拿出来,找到上面的机括拨了一下,香粉球一分为二,中间小囊里放的不是香料,而是一张纸。   纸打开来,其上写了两字——多谢。   甘幼子微愣,旋即失笑。   他不意外林长史能猜出一二,但道谢真的不必要,他做这些事情也是有自己的目的,他之所以冒这个险全是为了他们三兄弟。   -   夜宴后第三日,两队钦差启程回京,扬州官员以须永寿为首,将他们送到城外扬子渡口乘船。   林福与林昉好生道别了一番,备好的扬州土仪一箱一箱搬上船。   “大兄,箱子上都贴了名字,你回京请务必帮我将礼给每个人送到。”林福嘱托。   林昉转头去看一箱箱搬上船的土仪,正好看到一个很大的箱子上贴了“秦崧”二字,心情那是相当复杂。   “大兄?”林福唤。   “行,你的东西我一定帮你送到。”林昉声音沉沉说。   “多谢大兄。”林福满意了。   林昉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楼船杨帆,起锚行远,林福站在渡口一直眺望,直到楼船已经变成小小一个模糊的影子才收回目光,让护卫将马牵过来。   “林长史与林郎中兄妹情深呐。”须永寿翻身上马,走在最前头,林福落下他半个马身。   “对。”林福说:“须刺史与冉参军亦是兄弟情深。”   须永寿觉得自己被讽刺到了,不悦道:“林长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福笑嘻嘻:“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须刺史难道不这么认为?”   须永寿确定自己被讽刺了,警告林福:“林长史现在心态不好,本官也不跟你多计较,望你早日调整好心态,否则……”   林福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下官的生命安全时刻受到威胁,实在是调整不好心态,要不须刺史指点一二,真凶究竟是不是你。”   “一派胡言!”须永寿怒斥:“你简直不可理喻。”   “多谢夸奖。”林福充分展示了什么是“只要脸皮厚,你就骂不到我”,须永寿气得想杀人。   等进了城,林福直接脱离大部队,一转马头回别院去,临走了还要乜须永寿一眼。   须永寿杀人的心真是越来越蠢蠢欲动了。   他也不去衙门了,一挥手,带着自己的护卫回私宅。   庞子友看着须永寿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对其他人说:“刺史和长史都回去了,你们也该干嘛干嘛去吧,这几月也辛苦你们了,都去松快松快吧。”   “庞司马,咱们要怎么松快才好?”有小吏笑得特别猥琐。   庞子友自打来了扬州就是一副懒散模样,因此州中各衙门的官吏都不怕他,更有甚者当着众人下他面子的都有。   这种猥琐笑话,他们不敢在须永寿的面前说,也不敢在林福面前调笑,但他们敢在庞子友面前说。   果不其然,庞子友也不生气,声调懒懒的,说道:“你们想怎么松快是你们自己的事,本官不管,但是别犯在须刺史和林长史手上,本官是不会保你们的。”   一众官吏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庞司马的言下之意是“别犯在林长史手上”。   笑归笑,众人心底多少都对林福发怵。   原先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轻视她的,现在别说轻视她了,路过她的公廨都不敢高声说话,就怕被她逮着一通罚,还罚得有理有据让人申辩无门。   一个女人恐怖如斯,难怪她十八九了都是老姑娘了还嫁不出去,谁敢娶个母夜叉放家里哟。   “行了,都散了吧。”庞子友挥挥手。   一名小吏就道:“庞司马,同咱们一块儿喝酒去吧。”   庞子友摇摇头,笑道:“衙门里总要有人留值的,你们去吧,我闲来无事,就去衙门值守。”   有些人听了,顿时犹豫起来,哪有上峰在衙门值守,他们这些流外吏却出去松快的。   “无妨,去吧。须刺史不会怪罪的。”庞子友说道。   几个犹豫的人被其他几人拉拽着劝说几句,也就放下心去松快了。   众人都散了,庞子友独自一人去了州府衙门,把门关上,让心腹仆役在外头守着示警,从墙边夹缝里拿出几本半成品账本,磨墨认真填写。   他在户部任职多年,想要做几本毫无纰漏的假账简直是易如反掌,别说拿给须永寿看不出来,就是拿到户部尚书卢尚书跟前也是看不出问题的。   把该改动的地方都填好,再把纸做旧,装订成册,蓝色封面写下年月及广陵盐仓等字样。   一本广陵盐仓的账本就新鲜出炉。   真的那些查出有问题的账本已经让牧大夫带走,不到半月时间就会送到皇帝的御案上。   不会有人知道,庞子友就在州府衙门里把广陵盐仓五年内的账本全部造假,或许是灯下黑,或许是他懒散的形象深入人心,他的公廨是整个衙门里最乱的,到处扔得是书本和纸张,诗作、画作扔得到处都是还不准别人收拾,以免他会找不到他要的东西,真真是狂放不羁的名士风流。   州府衙门上下都好怕他会效法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不是很想入他裤中。   正因为此,他的公廨很少有人来,没下脚的地方;也不敢乱翻他的东西,在领教过一次何为“名士之怒”后。   庞子友再写完一本账册,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扬声问门外的仆役:“什么时辰了?”   “郎主,已过申时正。”仆役道。   庞子友想,时间快到了,遂把东西重新藏好了,开门出去对仆役道:“你先回去告诉娘子,我今日要晚归。”   “那郎主你……”   “不用伺候了,你去吧。”   仆役应喏,离开了衙门。   片刻后,庞子友也离开了,到了玉桥巷敲响了一座宅子的角门,然后跟着开门的门房进去,一路七拐八拐许久,到了一间暗室。   “庞司马,我家姑娘已经在等了,您请。”门房将一盏灯交给庞子友,自己离开。   庞子友举着灯进入暗室,拐了几个弯后看到前方有灯火,其中坐着几个人,最中间的是个英气十足的女郎。   “你来了。”女郎听到脚步声转头,正是林福,她让人搬张椅子过来给庞子友坐。   庞子友坐好后,她指着一面墙上吊着的人说:“就是这个人,骨头还挺硬,要不你来试试?”   庞子友道:“我可不会刑讯。”   林福笑:“无妨,不让他死就行。”   庞子友:“……”   墙上吊着的被黑布蒙了上半张脸的人动了一下,然后又没动静了。 第159章   墙上吊着的那个人, 掀开蒙着脸的黑布就能看清楚, 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两撇小胡子。   燕王的探子。   几日前捉住此人后,察事监冒充须永寿的人审问了一次, 骨头很硬, 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了,还咬死了一个字不说。   一名察事听子想起来, 庞子友庞司马有一项绝技,能模仿千种声音,于是林福将庞子友请来让他模仿须永寿的声音。   庞子友并不觉得这会有用,但林福请他来, 他还是来了,并学了须永寿的声音问话。   “燕王要你来,定不仅仅只为这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说出来吧, 少受点儿皮肉之苦不好吗?”   庞子友模仿的须永寿声音简直是惟妙惟肖,不看他人, 就是须永寿在说话。   吊着的小胡子听到,终于开口说话,沙哑笑说:“你不是须刺史吧,你们找来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学须刺史声音,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上当?别白日做梦了!”   “一派胡言!”庞子友说:“你简直不可理喻。本官劝你最好想清楚了,把实情说出来,否则, 你以为燕王能救你?”   林福几人全部朝庞子友看去,连须永寿的口头禅都能学得这么好,厉害了,庞司马。   小胡子也似乎疑惑了一下,旋即坚定道:“你们别想骗我,要不就杀了我,反正我是不会说的。”   林福朝庞子友看了一眼,示意他先别说话,她对小胡子说:“想留你一条命,你自己不要,也就怪不得别人了。连须刺史都知道弃暗投明,你倒是个死脑筋。”   庞子友接着说:“二十多年前,燕王就是今上的手下败将,难道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能逆风翻盘不成。本官是不会跟着燕王一道去送死的,你要不要殉主并不重要,大局已定,难道还会因为你这样一个嘴硬的小卒改变吗?”   小胡子粗喘一声:“你说你是须刺史,那几日前我们在你私宅里说了什么话,你敢重复一遍吗?”   庞子友默然,他哪会知道小胡子和须永寿说了什么,只能看向林福,用眼神询问她该怎么说。   林福摆了摆手,示意让她来。   “让本官来猜猜,燕王在二十多年前有大批朝臣支持的情况下,还惜败于今上之手,那么现在在益州苟延残喘的燕王,如何认为自己能翻盘呢?”林福走到小胡子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轻拍小胡子没有被遮起来的方下巴,说:“他将赌注压在了太子身上,千方百计扶持太子登基,邀得从龙之功,让太子放松了对他的警惕,招兵买马再一举将太子拉下皇位,对也不对?”   庞子友心头悚然一惊,这里面还有太子什么事情?   小胡子忍着剧痛咬牙不答。   林福把匕.首从他胳膊上抽.出,轻笑,边用小胡子的一副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边说:“看来本官说对了。燕王这么天真的吗,以为太子真能顺利登基?”   “林长史慎言。”庞子友提醒林福,还不掉链子的用须永寿的声音。   “须刺史,事到如今难道你以为太子能顺利登基?”林福说:“莫非你投诚是假,无间才是真?”   庞子友用须永寿的声音愤慨说:“一派胡言,林长史若还想好好合作,就好好说话。”   “那行吧。”林福答应着,把擦不干净的匕.首扔了,对小胡子说:“本官耐心有限,你想好了自己要当个活人还是死人。”   小胡子咬紧牙关不说话,他被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的,听到一片衣裳的悉索声和脚步声,没多久暗室内一片寂静,人都走了。   他被吊在这里不知过了有几日,他们绑着他,为了防止他逃跑,只给他喝一点水和稀粥,让他没有力气,生理问题也全在身上解决。暗室里恶臭得厉害,在林福等人来之前才有人来清理了污秽,通风换气点熏香。小胡子身上的污秽也是来人简单粗暴清理的,粗暴到差点儿让他断子绝孙,就这,来清理的那几人还抱怨连连,一会儿说他恶心一会儿笑他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等林福和疑似须永寿几人都走了,没一会儿,暗室里又是一片恶臭,竟是将清出去的污秽又重新送了回来。   “阿大,你动作快点啊,太臭了。”   “知道了别催,小心一点儿,别泼在了咱们自己身上。”   “诶诶诶,你放哪儿,放他面前去啊!”   “对哦,你这主意好,他要是被臭吐了,也能直接吐桶里。”   “呕……闭嘴!”   小胡子闻着扑鼻恶臭,简直想死,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搬桶的两人从暗室出来,先去换了身衣裳洗漱一番,才去跟寇朝恩复命。   “指挥使,已经放出风声了。”   寇朝恩点头:“那就等着,看须永寿会不会让人来救他。”   两人抱拳行礼离开。   庞子友说:“以我对须永寿的了解,如果我是须永寿,我不会来救他,只会来杀他。何况他身边有个胡尤启,红山先生向来心狠。”   林福说:“如果真有杀手来,那就把杀手杀了,再把小胡子放出去。”   寇朝恩道:“如此甚好。”   庞子友沉吟片刻,说:“或许还可以利用一下,将更多人算计进来。”   “此话怎讲?”林福与寇朝恩一同问。   庞子友如此这般说道……   -   约定的日子须永寿不见小胡子出现,心中就有了疑惑,让人去找小胡子。   出去找人的家丁很快回来复命:“郎主,燕十一被人绑走了。”   “被人绑走?”须永寿一惊:“何人所为?”   家丁道:“小的打听到的消息,是白大郎让人绑走了燕十一。”   须永寿皱眉:“白池舟?他绑燕十一做什么?”   家丁不说话,他也不知道。   须永寿来回踱步,摇头:“不对,白池舟没理由绑燕十一,应该是嫁祸,那燕十一的处境就危险了。”   他立刻吩咐家丁:“去请胡先生来。”   家丁离开不久,胡尤启来了。   须永寿将事情一说,胡尤启立刻就说:“刺史,不管是谁绑走了燕十一,都杀了他。”   “杀了?”须永寿说。   “对,杀了。”胡尤启点头:“不管是谁绑走的,燕十一有没有透露一星半点儿话,对我们都是威胁,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须永寿颔首:“那就派人去找,找到就杀了。”   命令吩咐下去,须永寿的家丁派出去全城秘密寻人。   甘幼子将须宅的动静看在眼里,偷偷送了信给林福。   林福将信销毁,让察事听子们去暗室那里盯着,须永寿的人来了就留下,再让两个人冒充须永寿的人救出小胡子。   同时,她让人去请长平县主和白仪宾,言一同游园。   扬州这边正在暗自上演各种无间,京城那头,太子与荆山长公主在张皇后的千秋节上,献上一名称有神奇异能的方士。   “有何神奇异能,让朕瞧瞧。”皇帝听了,乍一看很感兴趣,实际上笑意不达眼底。   秦峥对方士说:“请云间散人为父皇展示几手。”   那方士拿腔拿调说:“在下方外之人,本不该入世,家师亦有命,不可在尘世中人面前展露异能……”   皇帝说:“既如此,那朕体谅你,就不勉强了,退下吧。”   方士一哽,像是想不到皇帝会是这种反应,脸胀红了一瞬,想到自己今日御前的目的,他努力给自己挽尊:“圣人是天帝之子,又岂是一般的尘世中人,在下也不算是违背师命。”   皇帝嘴角抽了一下,离他最近的常云生瞧见,知道这是在忍笑。   方士给自己挽了尊,就要动手展示他的异能,谁料魏王忽然说:“照你这样的说话,除了父皇,其他人都不能看你的异能,那咱们是不是要离开?”   方士:???   秦崧就对秦峥引手:“太子,那咱们得先行离开,让此人给父皇展示完他的异能再回来,太子请。”   秦峥:“……”   荆山长公主正欲说话,秦崧又抢先道:“不对,岂能留下父皇一人与一个来历不明还自称身有异能的方士在一起,父皇若有危险,那岂不是太子你……”   “胡说!”不需要秦崧把话说话,秦峥懂了他的诛心之言,怒火中烧,要不是理智尚在就要当着皇帝的面拍桌了。   秦峥起身对皇帝行礼喊冤:“父皇,儿只是听说有这奇异方士,请来为母后祝寿。”   荆山长公主也赶紧行礼喊冤。   半大不小的九皇子秦岳“童言无忌”地说:“奇怪哦,既然是给母后祝寿,为什么只能让父皇一人看耍把戏,这真的是为母后祝寿吗?”   张皇后用绢扇挡着嘴,笑得不行。   只要太子吃瘪,她就高兴;太子失了圣心,她做梦都能笑醒;太子被废,她能笑三天三夜。   秦峥和荆山长公主不想事情竟是这样发展,那方士更是傻了眼,把目光投向他们俩,不知所措。   皇帝见状暗暗摇头,然后对秦岳招手:“小九,到朕这里来。”   秦岳颠颠儿跑到皇帝跟前,被皇帝摸了摸脑袋,用变声期的鹅公嗓说:“父皇,儿能看方士耍把戏吗?”   皇帝道:“天下无有我儿不能看之事物。”   秦崧顺势把矛头对准秦峥:“太子以为如何?”   秦峥是进退两难,只能沉默。   荆山长公主狠狠瞪了方士一眼,后者心里委屈,他行走江湖多年,这样捧高自己的话不知说了凡几,每每听到的人都自觉殊荣在身将他捧得高高的,便是以万金许诺让他来京城的燕王也不例外,不想在皇帝跟前竟然行不通了。   方士想到若是办不成事,自己那万两黄金就会化为泡影,一咬牙下定决心,对皇帝道:“陛下,在下身怀异能不假,但在下师门最重要的传承其实不是异能,而是……”   他顿了一下想卖个关子,可无人配合,只好自己公布答案——   “是延寿之法!” 第160章   “是延寿之法!”   方士铿锵有力, 殿中一片寂静。   以皇帝为首, 后妃、皇子、公主、宗室全部冷漠脸,张皇后更是气怒,放下绢扇对荆山长公主怒目而视——荆山和太子是故意要搅和掉她的千秋节, 其心可诛!!!   她还想对太子也怒目而视,然两人不站在同一方面, 她的眼睛做不到囊括两头。   宗室和外命妇们都眼观鼻鼻观心, 不敢偷偷打量上首, 同时不少人心中翻江倒海, 呼喊着太子和荆山长公主是不是脑子有疾。   对, 自古是有不少皇帝求长生,然而没有一个皇帝求成功过。生老病死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因此帝王妄图逆天而行求长生被看作是昏庸的象征。   今上正值壮年,不说他今后会否效法始皇,现在他是定不会容许方士愚弄他的。   太子和荆山长公主此等行径欲意为何?总不能是为了故意激怒圣人吧?   殿中寂静许久,那方士有点儿慌了, 他在来京城之前被嘱咐了件事,挑拨京中佛道之争为其一,引诱天子求长生为其二。   周朝对宗教很包容,无论是道教、佛教还是西域胡穿过来的景教、火教等教派,全都一视同仁, 你要传道就传道,只要不违反朝廷律令、欺骗信徒、制造事端,朝廷一概不多加干涉。   只不过这几年道教隐隐有众教之首的态势, 盖因那些被朝廷请来炼制农药的道长们,他们炼制的农药能实打实让万万百姓得到实惠,自然更得百姓爱戴。   道教势起,佛教式微,方士就得了令挑拨佛道两教和谐友好的关系,在京城制造混乱。   荆山长公主得了燕王授意,就让人在京城为方士造势,并挑衅玄都观里为朝廷炼药的道长们,先让方士与道长们切磋成名,然后再去挑衅慈恩寺。待方士名声大噪,事迹传入宫中,再诱皇帝求长生,为皇帝炼仙丹。   他们想得倒是挺好,可惜第一步折戟沉沙了。   道长们全都懒得搭理他们。   他们正在为了林福要求的链霉素培养提取而头秃,哪有空搭理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切磋炼药。   还切磋炼药,有什么好切磋的,他们专门存放林福要求的那些名字奇怪的药剂的屋子一打开,全是剧毒,要不就易燃易爆炸,想不想感受一下啊!   简直莫名其妙嘛!!!   计划行不通,荆山长公主郁闷得不行,尤其是得知这些道长是为了给林福炼药才不搭理他们的方士,杀了林福的心都有了——不知所谓的黄毛丫头,人都去了扬州了,居然还在碍她的事!   千方百计给方士造势却屡屡受阻,那头燕王的人还时不时来催促,又恰逢驸马都尉瞿功坤又生了一个庶子大办满月酒,还下帖给她这个正妻,荆山长公主几方受气,脑子一热就来了个昏招,借皇后千秋节把方士献进宫,还拉了太子秦峥一起。   太子秦峥也不知是处于何种目的,竟同意了荆山长公主这么失智的主意。   自打慕容毫带着全家离开京城回老家后,太子行事就渐渐乱了章法,他为此很焦躁,却又听不进太子詹事等心腹属官的意见,对燕王派来助他的人也无法全然交托信任,导致他几次三番与皇帝产生冲突,行事也显得智力忽高忽低。   就如这方士,他身为储君,假如君父真有求长生练仙丹的昏庸之举,他必须要劝谏的。而他呢,君父对这种事情还丝毫没有表现出意向的时候,他却主动献上方士,他这是想做什么?让全天下人都认为皇帝是个昏君不成?   仅仅只是展示所谓的异能便罢了,扯到延寿长生就不得不让人深思、多思。   寂静的坤德殿正殿里,众人看太子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秦峥自己亦是惊骇万分,不想这方士竟会如此大言不惭。荆山姑母原本只说方士有常人所不能的异能,说什么延寿之法,这……这岂不是故意害孤!   他朝荆山长公主看去,后者避开他的目光。   荆山长公主也被方士的胡来气得想杀人。燕王是什么意思,安排一个这么不靠谱的方士过来,这不是故意害我!   方士话出口后就后悔了,按照原本的安排,他展示了自己的神奇之处,就该被天子奉为座上宾——以往都是如此。   可这次他没有展示他的异能,就将自己的底牌掀开,无怪天子毫无反应。   就后悔,非常后悔。   “在下可为陛下展示一二。”事已至此,方士只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展示什么?你的异能?”秦崧轻嗤:“本王曾在凉州遇一老道,那老道称断头可续,十分神奇,不知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方士一听暗喜,那老道是同道中人啊,顿时傲然道:“自然可以。”   秦崧就立刻对皇帝说:“父皇,不如就由儿将此人头砍下,再让他自己为自己续上,若能续上,此人可奉为国师。”   众人瞠目结舌,魏王不愧是魏王,这么血腥的吗?!   秦岳抓着皇帝的衣袖,摇摇:“父皇,儿也想看断头再续,好厉害的样子。”   皇帝压着嘴角,严肃道:“既然大家都想看,那就开开眼吧。”   众人:“……”   不是!没有!并不想看!   那方士喜道:“还请陛下允在下准备一二……”   “不必。”秦崧打断方士的话,起身对护卫在殿中的宫中翊卫道:“去拿一柄陌刀来。”   方士一怔。   翊卫得了皇帝准许,很快就将一柄陌刀交与魏王。   秦崧单手执陌刀走到方士面前,手腕一翻耍了个刀花,银亮刀刃上血槽闪瞎了方士的眼。   方士心嘭嘭直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被魏王如此盯着,冒出一种被鹰隼盯住的兔子的恐惧感。   秦崧逼近方士一步,说道:“那凉州的老道不中用,本王一刀砍下他的头,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希望你不要让本王失望。你能续头,就能续身子、续胳膊腿,本王多试几次,都能续上就向圣人请旨奉你为国师,专门去边塞为受伤将士们续命,此乃不世之功,必流芳千古。”   “这……这……不……不……”方士吓得面无人色,腿一软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着后退,躲着魏王的刀锋。   秦岳跳起来起哄:“不是说有异能么,砍一下头又什么关系,肯定还能再长,快让我们开开眼界呀!”   方士将目光投向荆山长公主,向她求救。   荆山长公主知道是自己太过冲动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不得不为方士说话:“秦崧,皇后殿下千秋,你在这儿喊打喊杀的不太合适。”   “姑母,既然此人能将自己的头续上,又怎算是喊打喊杀。”秦崧挥高陌刀,“母后也很好奇,想瞧瞧这断头再续的。”   张皇后被扯了大旗,看了一眼皇帝的态度,点头:“没错,我也很好奇,这断了的头还真能续上不成。”   秦崧对荆山长公主说:“姑母献上奇能异士为母后贺寿,难道还不让母后瞧瞧他的本领吗?”   荆山长公主一哽,无言以对,只能将目光投向秦峥,后者却避开她的目光,明显是撇清干系的态度。   “好好好,那你就砍。”荆山长公主破罐子破摔,指着方士对秦崧说:“你亲手砍,让我们瞧瞧你血溅五步的本领。”   秦崧道:“姑母您瞧好了,本王在凉州砍敌人的脑袋犹如砍瓜切菜,区区一个人头而已,何止血溅五步,您要看的话,十步也能给您溅出来。”   荆山长公主被气了个结结实实,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青,感觉随时要昏倒。   众人:“……”   这大喜的日子,有必要玩儿这么血腥吗?!   “饶命!饶命!求圣人饶命!求魏王饶命!”方士在魏王再度举刀逼近时终于崩溃了,跪地疯狂磕头求饶,“小的就是个江湖骗子,耍些小把戏骗人,断头再续就是骗人的把戏,求圣人开恩,饶小的一条狗命……”   秦崧让翊卫把陌刀拿下去,睨着江湖骗子冷声说:“你可知欺君之罪可杀头?”   江湖骗子抖得如筛糠,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一股骚味在殿中蔓延开来,殿中贵人们立刻掩住口鼻,满脸嫌弃。   “拖下去,徒凉州。”皇帝一脸嫌弃地传令。   两名翊卫立刻将江湖骗子拖走。   江湖骗子虽然拖走了,但众人仍旧觉得这殿中骚味似乎还在,坐立难安。   寿辰被毁了,正殿被污了,张皇后气得要死,瞪着荆山长公主恨不得吃了她。   “荆山,你将一江湖骗子带进宫来,是何居心?”张皇后发难。   “陛下明鉴,我也不知那人竟是个江湖骗子,我也是瞧着他本领不小才献上给皇后祝寿的。”荆山长公主喊冤。   秦峥欲言,可不知为何张开嘴又闭上,沉默望着皇帝。   皇帝没有看秦峥,对荆山长公主训斥道:“荆山你也是一把年纪了,其他姊妹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祖母,是非对错你也该分得清楚才是,若是无知无礼,那就去南山书院读几年书。”   南山书院都是什么人在读书,都是垂髫之年到豆蔻年华的少女在读书,唯一一位年届二十还是和离之妇的陈国公府谢氏凌雪被人嘲笑了多久了,哪怕她课业考核一直是一甲第一名,还是被同窗排挤、被贵女贵妇们笑话。   让荆山长公主以四十多的高龄入南山书院读书,这是多大的嘲讽。   殿中不少人捂嘴偷笑,荆山长公主脸挂不住,却又不敢转身走人,只能黑着脸生生受着各方嘲讽的目光。   皇帝嘲讽完荆山长公主,就对张皇后道:“梓童,天气尚好,不如去太液池走走。”   皇帝亲自帮自己出气,张皇后甭提多高兴了,笑得特别温柔:“都听陛下的。”   帝后走头前,领着众人去太液池赏玩。   秦峥看着父皇离开,从头到尾问都没问过他一句,没有责罚,没有问询,连眼神都吝于给一个。   他的心一下就空了。   原先他很厌恶父皇管他,管他的功课、管他的属官、管他的妻妾,可现在父皇不管他了,他又难以忍受。   他是太子,是储君,为什么父皇只宠爱秦崧那等贱妇所生之人,却看不到他这个元后嫡子。   “太子,先请。”秦崧朝秦峥引手。   秦峥狠狠剐了他一眼,重重踩着步子走了。   秦崧面无表情走在后面。 第161章   江湖骗子一事在皇帝的授意下, 很快传遍了国朝上下,虽然在传言中没有提及太子和荆山长公主,有心之人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不少人对太子的感官都一言难尽。   远在益州的燕王第一时间得了消息,无语得手都抖了, 左手用力按住右手才没有把自己最喜爱的邢州白瓷盏给摔了, 毕竟……因为种种原因,燕王府并不特别富裕。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都教了她怎么做,她还能把本王的一步棋毁成这个样子!”燕王忿忿对幕僚抱怨。   幕僚叹道:“这一步是在下判断错误,走得太急了。”   燕王沉着脸说:“不怪你,扬州那边形势严峻, 本王心急了。只是本王没想到荆山这么蠢,还把秦峥那小子给搭进去。”   “荆山长公主因为与驸马的龃龉而方寸大乱, 妇人终究是难以成事,王爷,咱们还是换人较好。”幕僚建议道。   “本王又何尝不知道荆山是个难成事的,可秦渊厉害得很,这么多年咱们往京城安插人, 哪一个能做到五品以上?”燕王郁郁摇头, “亲王宗室也都被秦渊吓破胆了,出了一个荆山还不甘心,哪个不是胆小如鼠。本王不甘心呐!”   幕僚道:“王爷,不如派人去跟襄武郡王联系联系?”   “秦淅?”燕王皱眉:“他?他最是怂得厉害!当年咱们那么多兄弟, 哪个不是野心勃勃想上位,就他安于现状。他能成什么事。”   “但王爷,不可否认的是,襄武郡王如今是您几个兄弟当中最逍遥快活的。在下倒是觉得襄武郡王这是大智若愚,生母只是乡绅之女,母家毫无势力可言,他本身也不得先帝喜爱,毫无资本,何谈野心。”   幕僚如此说时,燕王不住点头。   倒也是,子凭母贵,生母太过低贱,外家毫无势力,拿什么去跟权势滔天的兄弟们争。   “而且,襄武郡王以前能明哲保身,如今却是不能了。”幕僚笑道:“他的嫡女下嫁到扬州白氏,万一……他还能脱身吗?这个女婿可是他自己选的!”   燕王恍然大悟,笑了:“的确如此。”   幕僚拱手:“王爷若是信任在下,不如由在下去京城游说襄武郡王。并且还要安抚住太子,自从慕容毫回乡,太子就慌了手脚,这样下去不行。”   “你说得对,”燕王认真点头,“那就有劳先生了。”   幕僚笑道:“王爷太过客气,既然入了王爷的幕,这都是在下该做的。在下还很好奇,京城那些让荆山长公主无可奈何、废了咱们一步棋的道长们是怎么回事。”   -   同样对道长们好奇的还有长平县主,她找到林福问:“听说是你让京城的道长们在炼什么药,道长们才没空搭理荆山姑母找来的江湖骗子。”   林福回想了一下化学大佬们的实验进度,说:“大概是在制取叠氮化钠,或者是丝裂霉素,或者是链霉素?”   秦韵:“……”   完全听不懂,这个过。   “我是没想到,那些道长们不接招,反而让荆山姑母着急出昏招。”秦韵笑着摇头。   “这大概就是科学的力量,科学的光芒让一切迷信的牛鬼蛇神无所遁形。”林福说着把自己给说笑了,不过笑归笑,她心头却是一动,是不是可以尝试发展一下周朝化学工业。   “我以前觉得荆山姑母是因为所嫁非人,才日子过得艰难。如今看来,她这是自己把自己搞得艰难,估计嫁给谁都一样。瞿家姑父我见过几面,有容貌有才华,还是很不错的,就是当年他家站错队了,才一直入不了圣人的眼。其实荆山姑母消消停停过日子,未必比现在差,可她偏不死心……”   秦韵一顿摇头叹息,发现林福在走神并没有听,很不爽地拍她:“我在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   “听着呢。你说荆山长公主没有金刚钻还偏揽瓷器活,自己把自己的日子给作得一败涂地一地鸡毛。你还说驸马都尉瞿功坤有颜色有才华,就是因为当年上一辈站错队被连累了,可为他可惜呢。”林福一口气说完,并评价:“县主,我才发现你是一个看脸的人,假如瞿驸马只有才华没有颜色,就跟红山先生胡尤启似的,你还会为他可惜吗?”   秦韵:“……”   秦韵仔细一想,好像是这样,倘若瞿家姑父长成胡尤启那样儿……   噫,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我要不是一个看脸的人,我当初会看上你兄长吗!”秦韵义正辞严说:“要不是白池舟有一张好脸,我早让人打断他的腿了。”   林福无语,虚点两下:“你也就嘴上说得厉害。”   白池舟很懂得操控别人的情绪,他放任长平县主在家中作威作福,让家族无论是族中长辈还是弟妹们都畏惧长平县主从而畏惧他,又对长平县主胡萝卜加大棒,控制她,让她怕他,将整个白氏牢牢掌握在手中,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出现。   这也是个人才了,可惜心思不正。   “我可跟你说,别小看我,我现在在白家可威风呢,白池舟都怕我。”秦韵矜骄地挺胸抬头。   啪啪啪——   林福很没有灵魂地鼓掌:“厉害,厉害。”   “哼!”秦韵不爽地乜了林福一眼,转过一片花海,泄愤地掐了一朵早菊。   林福同情地瞅了一眼那株菊花,然后自己也摘了一朵别在了长平县主的发鬓上,退后一步瞧了瞧,说:“好了,不生气,言归正传,有一件事想请县主帮忙。”   “别以为给我簪一朵花我就不生气了,”秦韵嘟囔着,问道:“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   林福走近秦韵,在她身旁低声说:“我们在查扬州税粮和漕运时,发现扬州的税粮竟是十税四,朝廷分明只征十税二,这多出一倍的税粮去向不明,但我们查到扬州白氏在其中有动作,白氏的米行五年前收过一批税粮,只进无出。”   “五年前?”秦韵蹙眉。   林福说:“五年前,淮南道扬、楚、滁、濠、和五州税粮有差,将此责推于屯田司政令致使五州田亩减产,那时我正任屯田司员外郎,下发政令让扬、杭二州实验早稻。然后此案越闹越大,朝廷贬谪流放了一大批官员,庞子友庞司马当时是户部右侍郎,率先对屯田司发难,最后被贬到扬州来任司马了。”   “庞司马是因为这件事被贬到扬州的?”秦韵惊了一下,“这处罚未免也太重了吧,不像是皇叔的作风。”   林福道:“你说得对,处罚太重了。不过当时一起处罚的一大批官员个个都是从重从严,庞司马在其中就毫不显眼了。”   林福也是来了扬州,看庞子友懒散度日又狂士作风,心中才起了疑。   庞子友的处罚与当时一批官员一起看,没什么特别,但事后单拎出来看,就会觉得处罚得太重,说到底他当时针对屯田司怎么看都并非因为私心,弹劾得也有理有据。   所以林福才试探了一下,在须永寿前往京城,她赞行刺史职时,让庞子友帮忙清查衙门历年的账目。须永寿这个刺史怎么叫都叫不动的庞司马,让林长史一叫就叫动了,特别不符合他懒散的人设,林福确定了心中猜测,然而疑惑也更大。   庞子友这个不结朋党不交友的朝廷独行侠,究竟是什么因由让他来扬州,林福旁敲侧击过几次,庞子友都转移了话题,旋即林福识趣的就不再追问。   “五年前流向白氏米行的这批税粮也是庞司马查账查出来的。”林福道:“我们暂时不能查白氏,以免打草惊蛇,就只能请县主帮忙盯着白氏米行。他们既然敢收税粮一次,就敢有第二次第三次。”   秦韵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会查明此事的。”   林福道:“多谢,也请县主多加小心。”   秦韵笑道:“放心,我省得的。”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游过园,吃了些扬州美食,才便道别各自回家。   秦韵回到白宅,在自己住的正院前的小路上迎面遇上白池舟。   “县主这是才回来?去哪儿玩耍了?”白池舟笑道。   “我去哪儿还需要向你汇报不成。”秦韵张嘴就是怼,她发现把白池舟怼得哑口无言了,她打心底里对白池舟的惧怕就会少很多,“我要休息,别挡道。”   白池舟没有让路,还一脸柔情蜜意的对秦韵说:“我瞧着县主与林长史私交甚笃,过些日子就是县主你的芳辰,不如请林长史来家中为县主贺寿,如何?”   秦韵一脸嫌弃:“你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届时请阿福去观音山的庄子上玩耍,你不用管。”   白池舟道:“到底是县主的芳辰,我如何能不管呢。”   秦韵盯着白池舟看了一会儿,看得白池舟问:“县主为何这么看我?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白池舟,你要是有空呢,就管管你手底下的那些掌柜。”秦韵说:“我今日听阿福忧心说,白氏米行胡乱涨米价,不听市令的政令,扰乱米市。怎么,你们白家这是想干嘛?造.反吗?”   “竟有此等事情?”白池舟一脸惊愕,“我一定严查。”   秦韵哼:“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该跟衙门的市令说。给你家老祖宗一个面子当你是宗室,你也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毕竟无官无职的一介商贾,有什么可傲气的。”   白池舟笑说:“县主说得是。县主的芳辰到底是家中大事,还是在家中好好操办吧……”   秦韵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翻了个白眼走进正院,哐当一声院门关上,把白池舟关在外头。   白池舟脸色恐怖地盯着正院的院门,站了一会儿才走开。 第162章   扬州税粮不仅仅是五年前出了那一次大纰漏,这些年来或多或少都有问题, 从来就没有满额征收过。   然而扬州的账目做得十分干净, 若非庞子友细心,恐怕五年前那笔一百石粟稻流向白氏米行也难以发现。   官仓里的税粮流向私人米行, 朝廷明令十税二, 扬州这里他们查出来的却是十税四。   多征一倍的税, 粮食去向不明, 整个扬州上下缄默, 被搜刮的百姓对官府畏之如虎。就林福这近一年的时间看来,扬州城里官吏超然、豪商极富, 而普通百姓的日子却并不怎么好过。   秋粮收获在即,待粮食收获, 秋税就要开始征收,若能在这之前查出白氏米行与官仓之间的暗中勾当,或许能彻底解决扬州税粮的事情。   “总觉得扬州白氏在里头扮演了一个很关键的角色。”林福沉吟, 然后转头问寇朝恩:“燕王的那个小胡子探子还不死心想接触须永寿的人吗?”   寇朝恩摇头:“他很警觉,在尝试过两次后没有结果,就没有再尝试了。”   林福又问:“那须永寿的人还在追杀他吗?”   寇朝恩点头,说:“牧大夫和林郎中回京路上并不太平, 昨日传来的消息, 他们在过三桑县的时候灭了一帮水匪。”   林福倒茶的手一顿,旋即失笑:“将来回京了,可得好好想牧大夫道谢才行,得亏他帮忙吸引了须永寿的目光。”   小胡子在须永寿给牧良玉林昉设宴践行时被抓, 在牧林二人离开扬州三日后,林福让人放出风声误导须永寿。   须永寿派来的杀手找到小胡子被关押的暗室,多方痕迹都表明小胡子被送走了,然后守在这里瓮中捉鳖的察事听子把几名杀手都杀了,只留了一个重伤的让他回去报信。   须永寿的人暗出扬州后,林福就让人假装须永寿的人来把小胡子救走,但小胡子警觉得很,并不信任来救他的人,想方设法甩脱掉后就去暗中接触须永寿的人,林福早有准备,暗中跟着他端掉了须永寿的两个据点。   而须永寿那边则是派人一路追上牧良玉林昉,想要暗中找到小胡子把人杀了,却不想牧林二人早有准备,身边竟有扬州大都督府的兵卫跟着,船行河中,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简直难如登天。   林福打的就是一个信息不对称的时间差,她和须永寿的两方人马都心知肚明,暗中较劲儿,扬州城里气氛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浓厚,一触即发。   “燕十一还没找到?”自从燕十一不见踪影,须永寿这心就七上八下,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燕十一是燕王最信任的探子,为燕王做过不知道多少阴私勾当,知道太多燕王的秘密,若是他落到皇帝手中被撬开了口,那后果……   须永寿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现在只能想办法杀了燕十一。   “胡先生,倘若燕十一真落在皇帝手中,那我们就只能孤注一掷了。”须永寿叹息道。   “可我们现在还没有孤注一掷的本钱。”胡尤启给须永寿到了一杯冷掉的茶,示意他先稍安勿躁,“以我们现在的实力举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你说该怎么办?!”须永寿暴躁道。   “先杀了燕十一。”胡尤启说。   “我也知道要杀了燕十一!”须永寿更暴躁了,“可是你自己看,牧良玉身边居然还跟了都督府的兵卫,摆明了是知道我们要杀人,防着呢。水匪都奈何不了他们,我们就派了那么几个杀手有什么用!”   胡尤启说:“燕十一真的是被牧良玉带走了吗?会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误导我们?”   须永寿一怔。   胡尤启说:“咱们不妨也让人搜查一下扬州,尤其是林福的地方,死马当活马医。”   须永寿一拍案几,点头:“行,就这么办!”   胡尤启又说:“但我们也要做最坏的打算。燕王往京城送方士,原本若能诱得皇帝求长生炼丹将是一步好棋,可这一步走得太急太不是时候,还被皇帝当场识破……”   他说着摇头叹气。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燕王当年夺嫡还有母家势力相助,现在就只剩一个没什么用的荆山长公主,不仅没帮上忙,还帮倒忙,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须永寿黑着脸,“燕十一找不到,派去回益州的人也还没有消息,林福那里又是步步紧逼。我现在都开始怀疑当初投靠燕王是不是明智的决定了,燕王当年夺嫡失败,这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临到关键时刻就自乱阵脚。”   胡尤启也是如此想的,然而想有什么用,事到如今,不成功便成仁,他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   须永寿派回益州的人此时此刻正在之前关押小胡子的暗室里关着,他们才出了扬州地界儿就被察事听子抓了,偷偷运回来。   关入暗室当日就审问过了,他们只得了去益州拜见燕王的命令,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见须永寿越来越谨慎了。   秋粮已经开始收获,白氏米行近来也有了动静,与扬州其他几个大的米行一起各处收今年的新粮。   长平县主暂时还没有查出白氏米行与官仓的勾当,白池舟很谨慎,秦韵还发现近来身边多了不少新面孔,问就是说怕长平县主觉得人手不够使,才新采买了一批奴仆。   秦韵听了这种解释只是冷笑一声,把监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愧是白池舟。   “既然是给本县主差遣的,那就跟着本县主走吧。”秦韵睨了来回话的管家一眼,转身带着一大批仆役护卫喧赫出白宅,一路直奔在平扬街上最大的一家白氏米行。   米行的掌柜看到是长平县主来了,心底咯噔了一下,这位祖宗来这里做什么?   “县主……”   掌柜迎上去,话还没开始说,秦韵就一摆手让他不用说了,嚣张往米行柜台后一坐,吩咐:“去,把米行的账本都给本县主拿来,本县主要看。”   “县主,这账本都是一月一送到主家,上月的账本前几日才送过去,您想看,回去问郎主要就是了。”掌柜说道。   秦韵拿着柜台上的算盘用力往地上一掷,冷笑:“本县主说话,什么时候由得你一个贱民反驳。”   掌柜立刻点头哈腰:“是是是,小的该死,小的不识好歹,请县主恕罪……”   秦韵说:“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该死,那就去死吧。”   掌柜顿住,抬头看长平县主的脸色,发现她竟然一脸严肃,似乎是真的草菅人命,让他自尽,整个人都僵住了。   “连本县主的话都敢驳,胆子挺大啊。”秦韵指着掌柜,对护卫喊话:“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就在店门口给我打,让扬州城的人都看看,这扬州城里谁说了算,是我这个二品县主,还是什么不知所谓的阿猫阿狗!”   “是!”立刻就有两个魁梧的护卫来把掌柜抓住往店门外拖。   “县主,饶命啊,饶命啊……”掌柜嘶声大喊,但是喊的方向并不是对着长平县主,而是通往里面的门。   在掌柜被拖到门口时,那扇门终于有了动静,门从里面打开,白池舟跨过门槛出来,对秦韵柔和一笑:“县主怎么来了?这是做什么呢?吴掌柜何处惹了县主不快,竟让县主发如此大的火?”   “白池舟,你在这里,却躲在里面不出来,实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秦韵眨眨眼,计上心头,厉喝道:“你敢背着本县主置外室,你这是将皇家面子往脚底下踩,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进去把那狐媚子搜出来!”   “是!”护卫们齐声应,然后如猛虎出闸般扑向米行后头。   秦韵来得突然,又来这么一手,白池舟措手不及根本没安排人手,完全拦不住秦韵的护卫。   “县主,你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白池舟沉着脸说。   “你胆大包天敢置外室,该害怕的人是你才对,难堪也是你的脸难堪。”秦韵冷哂。   白池舟低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置外室了,你快让你的人住手。”   秦韵压根儿就不理他,盯着通往后院的门。   白池舟还要说话,就听后头传来一阵叫喊声——   “放肆,你们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放手,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他脸色变了变,又飞快恢复正常。   秦韵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秀眉挑得老高,把柜台上的东西通通扫落在地上,拍案而起,指着白池舟斥道:“好你一个白池舟,你不仅置外室,还置个男人,你无耻,你恶心。”   “啪”一声,秦韵一巴掌扇到白池舟脸上,当着里外那么多人把白池舟脸打偏,看着那脸上慢慢浮现出红指印,就一个字——爽。   “长平县主!”那个被护卫们拎出来的男人喊破音,“长平县主休要胡说八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秦韵歪头看过去,略惊:“冉参军?”   冉旭甩开护卫的手,理了理衣襟,哼:“正是我。”   秦韵瞅一眼冉旭,再瞅一眼面无表情的白池舟。   这两个人偷偷摸摸在米行后头见面,白池舟出来后,冉旭还藏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秦韵将计就计,又是一巴掌打在白池舟另一边脸上,怒骂:“好哇,你果然好南风,连须永寿用过的人都不放过,恶心!”   在外面围观的扬州百姓瞠目结舌——   哇哦,这么刺激的吗! 第163章   自古以来, 什么流言蜚语传播得最快?   ——名人的, 纠葛的, 香艳的。   白池舟与冉旭把这三条都占全了, 绯闻仿佛病毒一样在扬州城迅速传播, 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都听了一耳朵,百姓们表示……呃、喜闻乐见。   本来么, 须永寿与冉旭之间的关系在扬州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其是须永寿以权谋私让冉旭这么个草包美人任了个录事参军事职, 多少怀才不遇的学子、多少兢兢业业的流外吏对此不敢言而敢怒。   现在有了这么大一个笑话,那还不得赶紧把架势摆上,农忙也挡不住扬州百姓吃瓜的热情。   甚至没有人怀疑这件事有假。   废话,长平县主亲自控诉的事情怎么会有假!   只是可怜了长平县主, 郡王嫡女,圣人侄儿,千里迢迢从京城下嫁到扬州, 却被如此辜负。   哎呀,可怜呐……   全扬州城都在同情长平县主, 都在笑话须永寿,都在审视冉旭——这人得是多厉害,才能老少通吃, 啧啧啧。   “厉害厉害, 佩服佩服,万万没想到,冉参军还是个红颜祸水。”林福特意叫上班阴一起, 专门到衙门里堵着须永寿,给他添堵。   “须刺史,林长史,跟你们说句实话,其实下官刚来扬州乍一见到冉参军,还以为他是个小娘呢。”班阴笑得贱兮兮,还搓手,要不是模样还端正就流于猥琐了,“我还在想,诶嘿,原来朝中不止林长史一个女官,这扬州不愧是富甲天下的扬州,谁知是下官搞错了,冉参军竟然是男人!他竟然是男人!!!林长史,这你能相信?!反正下官是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噫……岂料冉参军竟是……咳咳咳,你们懂的。”   林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懂的懂的,大家都懂。”   须永寿阴测测说:“林长史,班仓曹,冉参军怎么说都是朝廷命官,你们如此辱他,可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班阴霎时一脸惊恐,看向林福:“林长史,我有侮辱冉参军吗?我哪句话侮辱冉参军了?冉参军男生女相让人误会,难道要怪我眼拙?”   林福摊手:“没有啊,哪有侮辱冉参军了。这相貌天生也没办法,好多人说我像个男人,我有说什么吗?”   须永寿目光森然盯着林福,林福不闪不避直视回去。   两人私下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撕破脸了,甚至说不死不休都不为过,明面上的针锋相对也渐渐显露冰山一角。   须永寿知道林福手上肯定握有他的罪证,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林福亦知道,自己手上掌握的东西,还不到扬州暗地罪恶的十之二三。   “林长史初生牛犊不怕虎,不错。朝中要多一些你这样的人,我们这些老朽之人就都改乞骸骨回乡了。”须永寿淡淡一笑,像一个慈爱的长辈。   “我也这么觉得。”林福也笑,笑得朝气蓬勃,“下官曾听过一位长者说过的一句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辰时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须永寿脸上慈爱的笑渐渐消失。   林福脸上笑容则更加灿烂:“很多事情真是需要青年人来做,青年时都做不到的事,难道过了三十年就能做到?我、不、信!”   须永寿的笑彻底消失。   林福又说:“说起来,冉参军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呢。我们青年人朝气蓬勃,都喜爱同青年人玩耍。”   须永寿眼皮抽了一下,林福和班阴两个用同款青年笑脸冲他一笑,拱手告辞。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须永寿耳边一直回响着林福那句“青年时都做不到的事,难道过了三十年就能做到”,他不得不承认,形势越来越紧迫,燕王就越来越自乱阵脚,无怪二十多年前夺嫡会败于今上之手。   可他须永寿,他须氏还有退路吗?   没有了。   “来人。”须永寿吩咐:“去告诉冉旭,让他收拾一下,我派人护送他回益州。”   冉旭这个成事不足的,让他去白氏米行给白池舟传个话他都能把事情办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个草包美人无疑了。   还有……   虽然冉旭和白池舟都指天誓日向他保证他们俩没任何关系,须永寿嘴上说相信他们,实际上心底总归是起了疑,他一旦起疑了就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儿。   旁人不说,长平县主那么骄傲跋扈的一个人还能冤枉他们?   就算他们真的没有龌龊,可这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他须永寿还要脸。   让冉旭“抱病”回益州是最好不过了,且能趁此机会派人再去联络燕王,到底要怎么做给句准话,只要燕王说了他破釜沉舟也一起。   须永寿打着一举两得的算盘,冉旭则感觉天都要塌了。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冉旭大喊大叫,双手拿着一把剑胡乱挥着,不让仆役靠近自己,“我不走,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我走!是他自己让我去找白池舟,谁知道长平县主会去找茬,我没错,凭什么怪我——”   仆役躲着他的乱剑苦劝:“冉郎,郎主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安心回益州去吧。”   冉旭大叫:“他明明就是喜新厌旧,说什么为我好,都是假的!假的!他就是喜欢上甘幼子,厌倦我了,找什么借口,都是借口!!!”   仆役苦着脸,冉旭这么叫闹,把其他院子的姬妾郎君都给闹出来看热闹了。   胡尤启也被闹来了,皱眉对冉旭说:“刺史已经定下此事,你闹也无用,徒惹人厌罢了。老实去益州,刺史还能怜惜你一二。”   “呵……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这样说话。”冉旭用剑指着胡尤启大骂:“你看看你这副尊荣,相由心生,你这丑恶的样子,难怪你至死都只能是个白身。”   说着他恍然大悟,顿时得意地哈哈大笑:“本官可是扬州刺史府录事参军事,你们凭什么让本官离开扬州!”   “冉旭,别忘了你这个录事参军事是怎么来的。”胡尤启淡淡说道:“刺史能让你当这个官,也能让你滚蛋。你想清楚了,是不是要跟刺史对着干。”   得意的大笑戛然而止,冉旭怔在当场,手里的剑也拿不稳了,要掉不掉,仆役们见状趁机一拥而上,制人的制人,夺剑的夺剑,好歹把冉旭摁住了关屋里,待两日后启程送去益州。   闹剧结束,看热闹的姬妾郎君们便都散了。   胡尤启拦住甘幼子:“自从甘郎君来了扬州,这府中是一日都没消停过,甘郎君来扬州的目的怕是不简单吧。”   “红山先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甘幼子清朗一笑:“听说在下来之前,这府中就没消停过,冉参军与红山先生一直在须刺史跟前争宠。在下来了之后,这府中不还是冉参军与红山先生在争宠么。”   “休得胡言!”胡尤启一脸仿佛受到莫大侮辱的表情。   “这句话还给红山先生。”甘幼子笑容一收,转身离开。   一回到清泉苑,甘幼子立刻叫来小厮,让他去想办法传信给林福,须永寿要把冉旭送走。   小厮得令,却一出清泉苑就迎头遇上胡尤启。   “准备去哪里?”胡尤启问。   小厮回头看了一下院门,大声说:“我家郎君让我去街上买琴弦,让开,别挡着。”   胡尤启说:“没有刺史同意,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甘幼子就在院中,听到动静走出来,“刺史什么时候说过不得进出之言,红山先生擅作主张,是把这须府当成你自个儿的了吧。”   胡尤启不受挑衅,淡淡说:“如今情况特殊,甘郎君可别给刺史添乱。”   “说得你好像很为刺史着想一样。”甘幼子叫上小厮,大步往宅邸大门走,“我今日还非要出去买琴弦不可。”   胡尤启不料甘幼子来这么一出,他一下没拦住,看着甘幼子走飞快,须宅的护卫家丁大多被他安排去看守冉旭了,现在再去叫人,甘幼子怕是早跑没影了,他只能一边追一边喊前边儿的人拦住甘幼子。   可好巧不巧,清泉苑就在外院,从清泉苑到大门处并不远,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个家丁仆役,让甘幼子二人非常顺利地就跑到阍室处,门房还没搞明白什么状况呢,就见有两人一阵风跑出去,片刻后又一个人一阵风跑出去。   甘幼子跑出去大门,对追上来的胡尤启说:“我现在出来了。”   阴着脸的胡尤启:“……”   甘幼子带着小厮去往平扬街上的琴行,胡尤启二话不说跟上,盯着这两人。   琴行里人不多,甘幼子刚挑选好琴弦,胡尤启就在一旁说:“甘郎君既然买好了琴弦,就回去吧。”   “难得出门一趟,自然要好好耍耍。”甘幼子不等胡尤启再言,大声道:“难不成须刺史的待客之道就是囚禁客人吗?”   “你算哪门子客人,下贱胚子罢了。”胡尤启低吼。   甘幼子勃然大怒:“胡尤启,称你一声红山先生,你就把自己当大儒了不成?你也不过是下贱胚子,在须刺史面前争宠,百般诋毁冉参军,你的龌蹉心思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闭嘴!少给我胡说八道!”   “你利用冉参军与白仪宾的流言,在须刺史跟前进谗言,让须刺史把冉参军两日后送回益州,你以为须宅就能你一个人说了算?”   “我让你闭嘴!!!”   “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尊容,须刺史能看上你?看上你什么?看上你老,还是看上你丑……”   啪——   胡尤启狠狠一掌将甘幼子打倒在地上。   小厮“啊”一声大叫,冲上去打胡尤启。   小厮到底是伺候人的,有把子力气,胡尤启再如何也是个读书人,哪里是小厮的对手,被小厮一顿乱拳打得连连后退。   琴行内外已经聚拢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甘幼子见状从地上爬起来,朗声道:“胡尤启,你爱慕须刺史并不可耻,但是你得不到须刺史的宠爱就打压别人,冉参军被你挤兑得两日后就要被送去益州,接下来你想做什么,陷害我吗?”   甘幼子对围观的百姓们说:“各位乡亲父老,今日就请大家做个见证。在下甘幼子,京城的一介小小乐师,受须刺史的邀请来扬州做客。不想须宅中有红山先生胡尤启,明着是入幕实际上是对须刺史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几日前冉参军与白仪宾被长平县主捉了个正着,胡尤启趁机向须刺史进谗言将冉参军赶走。冉参军堂堂扬州刺史府录事参军事,却要不明不白去益州,全是胡尤启的功劳。胡尤启排挤了冉参军,现在又对我使龌蹉手段,假如有一日我遭逢不幸,大家做个见证,定是胡尤启所为!”   哇哦……   围观百姓哗然。   围绕着须刺史的爱恨情仇这么复杂的吗?   汉子间的感情他们这些普通人搞不懂哇!   胡尤启被小厮捶得狼狈不堪,又沐浴着众多内涵丰富的眼神,悲愤交加之下竟直挺挺往地上一倒。   小厮惊恐万状,看看倒下的胡尤启,又看看自己的拳头,再看看胡尤启,继续看自己的拳头,最后朝甘幼子哭:“郎君,我力气好大,打死人了,怎么办?”   哇哦……   围观百姓们又一片哗然,还一下子散开来,死人的事情莫挨我。   甘幼子摸了摸胡尤启的脉搏,说道:“放心,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打不死人,红山先生羞愤欲死,自己昏倒了。”   小厮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呼……   围观百姓们也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死就好,须刺史就不会找麻烦了,还又有了一个香艳谈资。   须刺史的爱恨情仇续集,在前作的热度还在顶峰的基础上,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不出一个时辰,林福就得到消息,立刻吩咐下去紧盯须宅,若是须永寿真把冉旭送走,一定要想办法把冉旭劫来。   这人一定知道不少须永寿的秘密,不能让他跑了。 第164章   甘幼子如此大闹一场, 无异于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胡尤启可能因为事发突然没有发觉他的意图, 加上又生生气昏了, 待事后无论是胡尤启还是须永寿都有很大可能回过味儿来。   林福听到消息立刻就让人严密监视须宅惊动,然后传话让应凤岐晏陈去“关心”冉旭,她自己也动身去须宅, 打着关怀昏倒的红山先生的旗号。   胡尤启昏倒, 甘幼子立刻就让小厮去须宅报信, 又让琴行的掌柜帮忙腾出一张榻来安置胡尤启,再麻烦琴行的伙计去请大夫。   安排好后,他就守在胡尤启身旁, 一边盯着他看,一边仔细回想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露了马脚, 会让胡尤启产生疑心。   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哪里有问题,他决定归罪于胡尤启多疑。   露了马脚尚可补救, 纯粹是因为对方多疑而怀疑自己, 那就很麻烦了。   甘幼子盯着昏迷的胡尤启,都想, 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把杀了他, 就一劳永逸了。   可是不行。   此人深得须永寿信任, 说不定掌握了须永寿的全部阴谋,杀了他须永寿定会提高十二分的警觉,后面的事情恐难办。   甘幼子思来想去, 待大夫来看诊过,须宅的仆役赶着牛车把胡尤启搬回去,他犹豫再犹豫还是一起回了须宅继续守着胡尤启,都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就在他越来越焦虑之时,须永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林福。   须刺史的爱恨情仇续集传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传到了林福耳中,但故事的主角得知胡尤启昏倒却是通过敌人知晓的。   林福要去“关怀”红山先生,那肯定得先跟宅子的主人打招呼,须永寿这才知道胡尤启在外头昏倒,一问为什么昏,竟是被旁人说穿了心事羞恼万分承受不住,吧唧昏了。   这是自然,谁八卦也不会八卦到当事人的面前去呀。   “什么事竟能让胡先生受这般大的刺激?”须永寿问。   林福把眼睛瞪得溜圆,一脸诧异:“须刺史竟然不知道?红山先生倾慕须刺史你,被甘三郎一语道破,羞愤欲死,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可不就昏了么。”   须永寿也瞬间把眼睛瞪得溜圆,一副踩到狗屎的样子,愤慨道:“无稽之谈!”   林福竖起一根食指摇摇:“其实吧,下官早有此怀疑,要不然红山先生为什么一直针对冉参军呢,还不是因为你最宠冉参军了。听说冉参军已经被他成功挤走了,现在就改而针对甘三郎了。这都是因为他倾慕须刺史你又求而不得,嫉妒哇,嫉妒心作祟。”   须永寿的白胖脸皱成了十八褶小笼包。   林福再接再厉:“须刺史你别不信,不然你想想,红山先生也算是有才华的,他要入幕,天下何处去不得,非要留在你身边。你那么小气,在你身边他吃不好、穿不好、连匹马都养不起,你说他图什么,还不就图你这个人。”   “一派胡言!”须永寿整个人都不好了,“本官一点儿也不小气,胡先生的月俸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他如此自苦只是因为……”   须永寿一个急刹车,不说了,林福追问:“因为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须永寿哼。   林福点头:“但是我觉得吧,红山先生如此自苦,实际上是为了凸显他的与众不同。”   须永寿横了林福一眼,让她闭嘴,他不想听。   但林福是那种“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的乖宝宝吗?   显然不是。   敌人越不爱听什么,她就越要说什么——   “须刺史,你想啊,你又不小气还很有钱,红山先生是你的入幕之宾,你这么大方,他问你要钱你不可能不给的。那么他为什么宁愿自苦都不愿意问你要钱呢,就是想与众不同哇!”   “你那些姬妾郎君,哪个不是问你要这要那,什么贵要什么。忽然,就有一个人偏不问你要什么,还一心为你着想,仰望着你,崇拜着你,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你会不会觉得他好清纯好不做作?你会不会觉得就算全天下都抛弃了你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他陪你到天涯?”   “你想,你细想。”   须永寿的脸都皱成抽象画了,有些东西就是不能细想,越想就越觉得可疑,本来没什么问题的,被自己脑补能补出一大堆问题来。   胡尤启难不成真倾慕我……?   须永寿脑海中忽然蹦出胡尤启那张红色胎记占了近一半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光这样想是想不出什么来的,不如咱们去瞧瞧红山先生吧,他都昏倒了,就算须刺史你不能回应他的感情,好歹你也是他的主家,探望昏倒的门客也是应该的。”林福严肃认真并且热心地提建议。   她真是一个急上峰之所急、想上峰之所想的好下属。   被林福这么一说,须永寿忽然就很不想见胡尤启了。可林福说得又没错,他作为主家,不管门客对自己抱着什么样儿的心思,人都昏倒了,他总该去探望一二的。   须永寿与林福到了胡尤启住的客院,甘幼子守在此处,见到须永寿进来,他慌了一瞬,旋即看到后进来的林福,她朝他眨了一下眼,他瞬间就镇定下来了。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是孤身置于狼窝,有人帮自己。这么一想,甘幼子的心就更安定了。   “红山先生还没醒吗?”林福问。她到底是个女郎,不好随意进去男人的卧房。   甘幼子说:“还没有醒。大夫说是思虑过重,又衣食无着,加上急火攻心,就昏倒了。”   林福对须永寿说:“须刺史不进去看看红山先生吗?”   须永寿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胡尤启的卧室了。   林福趁人不注意,对甘幼子做了一个“冉旭”的口型,甘幼子立刻就懂了,说去看看红山先生的药,然后出去找到他买通的两个仆役,让人去冉旭的院子如此这般的说。   须永寿进去没一会儿,胡尤启就慢慢转醒,两人对视一眼,须永寿说:“我听闻胡先生昏倒了,就来看看,胡先生好好养病。”   说实话,须永寿西南大族出身,从年轻时就少不了美人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不胜枚举,但那些人无论男女都是美人啊!   他真是无法处理面目有瑕的中年汉子对他的倾慕之情,一方面觉得胡尤启不可能倾慕自己,一方面又总是脑补平日相处的景象,越脑补越觉得——该早日让胡尤启死心。   须永寿语气中的不自然胡尤启哪怕还头昏脑涨也听出来了,他惊道:“刺史可是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那都是甘幼子胡说八道诬蔑我的,我对刺史绝无旁的心思。”   须永寿沉默,脑中响起的是林福来此路上说的话——“红山先生本就是暗恋你,忽然被人戳破心思就受不了昏倒了,他醒来后看到你肯定是不会承认的,暗恋的人都这样,叶公好龙知道吧。而且你摆明了就不会回应他的感情,他就更加不会承认了,暗恋的人可怜的尊严,懂吧。”   “你先休息,旁的事情以后再说。”须永寿道。   胡尤启听他有逃避之意,努力撑起来,急急说:“刺史,甘幼子形迹可疑,他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情急之下他才故意诬蔑我,都是他胡说八道的。”   林福又说——“红山先生肯定会说甘三郎鬼鬼祟祟被他拆穿了,情急之下才故意诬蔑他。可是须刺史你想想,甘三郎就一个吹筚篥的,他鬼祟什么了,红山先生挤走了冉参军,这是朝甘三郎下手了。”   “我知道,我知道,胡先生好好休息,我会好好查一查甘幼子的。”须永寿道。   胡尤启躺回去,还有些虚弱,轻声说:“刺史,这么多年过来了,我胡尤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刺史你不知道么,我敢发誓,我定不会对你有不好的心思,这都是旁人想要离间我们。”   林福再说——“红山先生肯定会发誓,暗恋的人其实都有些自卑,否则怎么会不将爱慕说出来。暗恋一旦被别人戳穿了,他们就会像蜗牛一样躲进壳里的,说不定还会说这是别人要离间你们。须刺史,你细想,谁会用这么蹩脚的理由来离间你们,万一你们两情相悦,使这种蹩脚离间计的人不就成红娘了,岂不气吐血。”   “我知道,我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胡先生就先休息,大夫说你是劳累过甚又吃得不好,我调个庖者专门给胡先生做吃食,好生补一补。”须永寿说完就走了。   胡尤启皱着眉,眼底尽是阴鸷。   须永寿从里头出来,林福在外头喝茶吃点心,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里,还要求甘幼子给她吹筚篥。   “林长史倒是半点儿不客气。”须永寿道。   林福把手里剩下的点心全塞进嘴里,吃完了才笑言:“须刺史体恤下属,下官就不假客气了,难道还怕须刺史下毒不成。倒是须刺史艳福不浅,让下官好生羡慕呐。”   须永寿脸一黑,怒道:“无中生有罢了,林长史是个聪明人,难道要人云亦云?”   “须刺史要自欺欺人,下官也拦不住。”林福一脸无辜的表情,“可是全扬州都在说这件事,我要是不人云亦云,岂不是和别人聊不到一块儿?”   须永寿气结,理智告诉他不该相信林福的鬼话,可是……   甘幼子这时说话了,一脸备受屈辱的表情,愤慨道:“刺史,当初是你几番真诚相邀,郡王才同意让在下来扬州,不想在扬州却被人多次折辱,在下就算身为贱籍,也是有尊严的,冉参军便罢了,红山先生身为读书人,想法竟如此龌蹉,便是在下也不屑与此等人为伍,在下这就收拾行囊回京,告辞。”说罢就要走。   须永寿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外头一阵喧闹,片刻后,披衣散发的冉旭冲了进来,大喊:“胡尤启,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难怪你一把年纪了也不娶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跟鬼一样的,谁看得上你……”   看都不看旁边须永寿几人,直扑胡尤启的卧室。   噼里啪啦,嘁哩喀喳。   里头一阵响动,耳测应该是在打架。   甘幼子目瞪口呆。   须永寿额头青筋直跳。   林福差点儿就笑出来了。   冉旭,神助攻哇! 第165章   冉旭一通大闹, 又把红山先生给打伤了。   在这里就不得不说,红山先生真的弱爆了, 人又瘦又没力气, 武力值怕不是个负数,就冉旭那种花拳绣腿都能一而再再而三打伤他。   须永寿被冉旭闹得头大, 只要一说让他去益州,他就闹, 说须永寿是想把他、把甘幼子、把宅子里所有姬妾郎君都送走,好跟胡尤启双宿双飞, 把人须刺史给恶心得……   扬州城里还到处都在传他的风流韵事, 与冉旭的, 与胡尤启的, 更有甚者还有与白池舟的。   须刺史的爱恨情仇第三集 ,传言说:须刺史看上了白池舟, 色心大起, 但白池舟怎么说名字还记在宗正寺的玉牒上,他不能等闲对待, 就让白池舟与自己的儿子结为异姓兄弟,借着这层关系暗度陈仓, 一逞兽.欲。   “若非如此,白大郎怎么可能那么短时间就坐稳家主的位子,白氏族中的老人都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嚯,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们是忌惮县主呢。”   “这你就想错了, 县主再厉害,娘家人都在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她能厉害到哪里去,县主啊就是一个可怜人。”   “那白大郎怎么又跟冉参军勾搭上了?”   “这还要问,冉参军多年轻貌美,咱们那位刺史……嗯……”   “哦~~~~~~”   在此等农忙时节,竟然还有比酒家里的说书先生说的还要跌宕起伏的故事,扬州百姓觉得聊上几句干活都更有劲了,生活也有了盼头了。 第三集 的当事人之一白池舟在家中大发雷霆,吼着让人去查,查出来是谁造的谣定要让他好看。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书房门被从外面推开,秦韵负手而立,身后站着的除了护卫还有几名老者以及十来个中年、青年人,这些都是白氏族中的族老和族人。   白池舟看到族老们,眸子闪了一闪,尽量和颜悦色说:“县主和几位叔公怎么来了?”   一名相貌和白池舟有五分相似的青年人扶着一名年纪最大的老者走到白池舟身旁,立刻有仆役搬来一张圈椅放在老者身后,青年扶着老者坐下后就没再动了,老者用拐杖指了指长平县主身侧,说:“大郎,去那处站着。”   白池舟眉头皱了,皮笑肉不笑道:“二叔公这是干什么?”   “哼!”二叔公跺了跺拐杖,以示对白池舟不听他话的不满。   旁边的青年便笑着说:“大堂兄,二叔公让你过去站着,他有话要跟大家说。”   白池舟连假笑都没有了,看不看那青年一眼,冷笑:“二叔公若是有对我不满的地方,大可直说,不需要搞这种阵仗。”   二叔公跺着拐杖骂:“你自己干的那些丑事你自己知道,我是说不出口。”   白池舟耷拉脸:“我做什么丑事了,我怎么自己不知道。”   那边,仆役陆续搬来的椅子,几名老者都坐下,对白池舟都摆着爱答不理的嫌弃脸。   几个中年人则你一眼我一语声讨白池舟——   “大郎,扬州城都传遍了,你和须刺史那些丑事,你还要我们怎么说?!”   “我们好歹还算是宗室,你居然自甘堕落,唉……”   “我说你干嘛跟个没见过两面的人结什么异姓兄弟,原来是为了……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过世的祖父和父亲。”   “你这是让我们扬州白氏蒙羞哇!”   众人是痛心疾首,谴责起来毫不留情,听到消息陆陆续续赶来的白氏族人看到这阵势一个个都不敢说话。   白池舟的母亲谭老太太也匆匆赶来,看到族老们都来了,诚惶诚恐道:“二叔、四叔、五叔、七叔,这是怎么了?你们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四叔公说:“老大媳妇,你这儿子在外头做的那丑事,你知不知道?”   谭老太太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儿子。   白池舟冷声道:“四叔公,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环视在场族人,最后视线落在秦韵身上,“有居心叵测之人造谣生事,就是为了让我们内讧,自乱阵脚,她才好从中渔翁得利。你们都没有脑子的吗,这种无稽之谈也会相信!”   秦韵一身华服站在众人中央,嘴角噙着一抹讽笑。   贴身伺候的婆子悄声跟谭老太太说了外头的流言,谭老太太结合儿子的话,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长平县主,立刻炸了,喊着扑过去:“你是,你是这个贱妇、搅家精害我儿,我……我打死你!”   长平县主的侍女在老太太扑过来时就挡在了前头,手一挥一推,若不是后头有婆子跟着,老太太就该摔地上了。   “哪里来的疯妇,竟敢对县主无礼,是想去衙门挨板子吗!”侍女斥道。   老太太一愣,捶胸哭闹:“这日子没法过啦,儿媳妇都敢对婆母不敬不孝,还敢动手打婆母,就敢让我儿休了你这个泼妇……”   秦韵哂笑:“老太太,你问问你儿子,他敢休了本县主吗?”   谭老太太哭声一顿。   秦韵看着白池舟,说:“当初可是你儿子处心积虑让人递话到我父王跟前,是各种好话说尽,千方百计才让本县主下嫁。现在,借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说休了本县主。”   谭老太太看着阴着脸不说话的儿子,知道长平县主说的是真的,不禁悲从中来,再度放声大哭。   四叔公不满道:“老大媳妇,要哭回你自己院里哭去,我们这儿还有正事要说。”   谭老太太才不管这些,继续哭,继续闹,喊着:“你们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公爹要是知道你们这样欺辱他的嫡长孙,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   白池舟深吸一口气,缓下脸色走到秦韵身边,柔声道:“县主,你若对我有不满,咱们可以私下里说,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们是夫妻嘛,有什么说不得的,非要闹得族老们都不安生呢。”   “我和你私下里没有什么话说。”秦韵懒得再看白池舟,在仆役搬来的椅子上坐好,边理着裙摆边对二叔公说:“二叔公,我瞧着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开始吧。”   二叔公就用力跺了跺拐杖,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大声说:“扬州白氏大郎池舟,行事悖逆,愧对列祖列宗,不堪为家主,收回家主印信,罚去祠堂思过一月,家主之职暂由……”   “等一下。”白池舟出声打断二叔公,“你们说我行事悖逆,我如何悖逆了?!”   这一瞬间就犹如捅了马蜂窝,跟着秦韵一道来的族人们纷纷下场讨伐,定要将白池舟的罪名坐实了。   “只是外人无中生有的说辞,你们就想以此定我的罪,还要拿走家主印信,做梦!”白池舟目光锐利扫视刚才声讨他的族人,“白氏能有今天靠得可是我大宗,你们还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都该谢我父亲和我。无论我做什么,哪有你们置喙的余地!”   许多被他目光扫到的族人都低下头避开来。   他接着又面向二叔公,说:“二叔公,人老了就好生在家里养着,跑来跑去万一不小心,咱们族里可不就又得办白喜事了。”   “你、你……”二叔公被气得急促喘气儿,仿佛要背过气去。   最后,他再度将目光落在秦韵身上,轻笑一声:“县主,难不成你以为叫来白氏族中的这些废物,就能奈何得了我?现在我告诉你,废物就是废物,再多也是废物。”   “白池舟,你不要大言不惭。”先头扶着二叔公的青年指着白池舟大声斥责:“你说别人是废物,你自己又多能干,还不是靠着卖屁股给须永寿!”   听到这种粗鄙不堪的话,秦韵蹙了蹙眉。白池舟有一点没说错,扬州白氏族里废物太多了。   “白源思,我看你是忘了,去年你与人在暖玉楼争风吃醋打死人,是谁给你摆平的这件事。”白池舟阴冷地盯着白源思,废物青年下意识退了一步。   二叔公再跺了跺拐杖,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他这里来,用拐杖指着白池舟说:“不管怎么样,如今你声名狼藉,行事悖逆,不敬尊长,有辱门楣,罚你在祠堂面对列祖列宗思过一月,你可有话说。”   “有。”白池舟大声道:“我没错,我不会去思过。你们想趁机夺权,告诉你们,别做梦了。”   二叔公说:“你今个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来人,将不孝子白池舟给捆去祠堂。”   白池舟大喝:“我看谁敢动手。”   随着他一声大喝,四周忽然冒出一群手持兵甲的家丁将白氏族人团团围住,那刀全是开了刃开了血槽的。   长平县主的护卫立刻拔刀,将县主护卫在中间。   白氏族人们乱作一团,告饶的告饶,斥骂的斥骂,讲理的讲理。   白池舟看着这些人不为所动,抬起手就要下令。   忽然——   “我敢!”   秦韵站起来,护在她身旁最外围离白池舟最近的几个护卫猛然扑出,在白池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让他制住,另外有护卫配合无间拿出绳子,把白池舟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息功夫之前还威风八面的白池舟一下子就被捆成个粽子,成了阶下囚。   管家一声令下,外围持刀的家丁们就要攻来救下郎主。   然而秦韵半点儿不给他们机会,拿出一只玉哨吹响,不多时哗啦涌出一群手执陌刀的彪悍壮汉,整齐有素地把持刀家丁给围住,几招就缴了他们的械,全部捆了起来。   “秦!韵!”白池舟睚眦欲裂,大吼:“你是有备而来!”   秦韵缓缓勾起唇角:“你是不是傻,本县主都把白氏族老和早就看你不爽的族人都叫来了,难道还不是有备而来。不过你也不差嘛,在自己家里藏了这么多兵甲,你想干什么啊!”   白池舟双目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毒蛇一般阴冷盯着秦韵。   “虽然没出乎本县主预料,但有句话你说得对,你们扬州白氏都是些废物。”秦韵一双美目扫过在场的白氏族人。   有人不忿此言,但却不敢与秦韵对视。   去白池舟的书房和住的院子搜查的侍女仆妇护卫陆续回来,带回来一大堆印章之类的东西,她接过来看了一眼,   微笑着说:“我说过,这个家由我说了算,尔等皆是我臣,都给我乖乖听话,懂了吗?”   白氏族人们你看我我看他,比较怂的已经点头如捣蒜了。   “把白池舟关祠堂里,好生看管着,别让他跑了。” 第166章   扬州白氏一场更迭风波来的悄无声息,结束得也迅速果断。   秦韵几个月前就在暗中联络并鼓动白氏的族老族人, 白池舟当上家主后, 这些族人表面风光, 实则处处受制于白池舟、看他脸色,心中早就积怨甚深了。   “船行的生意就交由二叔公一家来打理, 布行染行首饰等交由四叔公一家打理, 马行镖局由五叔公一家打理……”   秦韵当着白池舟的面, 很快就将他的生意安排掉, 让白氏全族将其瓜分, 只除了米行和铜铁行。   虽然她这么安排了,但各路生意上用的都是白池舟的人, 这些白氏族人能不能把生意收归己用,她并不关心。   她要的就是整个白氏乱起来。   “秦韵!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白池舟双眼血红, 恨不能生啖长平县主。   秦韵让护卫慢一下,弯下腰, 出手捏住白池舟的下颌,在他耳边低声说:“燕王派人去鼓动我父王, 你知道那人的下场吗?”她也不卖关子,公布答案:“人在察事监的监狱里关着。察事监呐,进了大理狱、诏狱还能囫囵个出来, 进那里的都是预定的死人。”   白池舟双眸大睁,眼中满是血丝,喉咙里赫赫作响,须臾后哈哈大笑:“秦韵啊秦韵,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父王都放弃你了,不管你死活了。我若是有个万一,你就是罪妇,要跟我同生共死!”   “作什么美梦呢。”秦韵啪啪轻拍白池舟的脸颊,“你自己在阿鼻地狱里待着吧,我不知道会有多好。”   她站直了,挥手:“拖下去好生看管。”   白池舟被护卫拖走,一路上大喊:“秦韵,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秦韵直直的看着白池舟,直到他被堵住了嘴,直到他消失在拐角。   她早就该这样做了。   谭老太太失了儿子这个最大的倚仗,更不敢对上长平县主周围手持大刀的护卫,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关进祠堂,只能在原地捶胸顿足大哭大叫,要上衙门去告。   秦韵懒理这个刻薄的老太太,扫了一旁白池舟同父的几个兄弟,庶出的都避开了她的目光,嫡出的两个则怒目而视,几个妯娌亦是或惶惶或掩面哭。   嗤……   做什么摆出兄弟情深的样子,刚才白池舟在这里的时候也不见他们出来说句话。   扬州白氏如同所有正在没落的世家一般,族中所有人都只盯着那一亩三分地争夺、内耗。   “不过这样挺好,方便了我。”   秦韵骑在马上,带着护卫和陌刀壮汉们往平扬街的白氏米行去,面带春风,嘴角含笑。   白宅的变故是在私底下,秦韵带着护卫接管扬州境内所有白氏米行却是在明面上进行的,甚至是刻意这么嚣张为之。   须永寿听人来报,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叫人来上白宅见白池舟。   前往白宅的也是扬州数一数二的豪商,顾家的当家人,事情急迫,他帖子都没有递就上门来,意料之中的吃了个闭门羹。   门房已经换了长平县主的人,整座宅子都在长平县主的控制之下,很不客气就把顾家的当家人赶走。   “我们县主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帖子都不递一张,果然是商贾,一点儿礼仪都不懂。”门房早得了吩咐,无论是谁来要见白池舟,只管嚣张怼就是了。   “这位大哥误会了,我家郎主是来见白仪宾的,他们早就有约了。”顾家的仆役赔着笑脸。   “仪宾身染恶疾,无法见客,请回吧。”门房说完就哐当把门拍上。   顾家人无可奈何,只能这么回了须刺史。同时,他也敏锐的感觉到,这扬州怕是要变天了。   须永寿派出人查,发现不仅仅白氏米行,白氏所有的商行都出了事。白池舟不见踪影,白氏族人们纷纷出来接掌各商行,然而那些商行的掌柜们只认白池舟,白氏族人就把这些忠于白池舟的人撤换掉,而这些人却把着印信、钥匙、账册,让白氏族人也接管不了生意。   短短几日,扬州白氏的商行就变得一团混乱,连生意都没法做了,不少同行看到机会,趁机抢占了不少白氏的生意。   在这样的混乱中,白氏米行在其中倒不多显眼了。   然须永寿最担心的就是白氏米行,他找到还在养伤的胡尤启商量,仿佛前些日子的尴尬都不存在了。   “长平县主控制了白氏米行,情况不妙,燕王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燕十一也一直没有找到……”须永寿忧心忡忡,眉间的褶痕颇深。   胡尤启也是皱着眉头的。   让白池舟求娶长平县主就是他出的主意,目的是为了加深与京城那头的联系,并借着襄武郡王这层关系往京城安插人。然而襄武郡王看着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老纨绔,实际上滑溜得很,努力几年也没有借到他的力,反而是他们,全都忽略了远嫁扬州的长平县主。   这位在京城名声扫地的跋扈宗室女,被她的父王扔烫手山芋一样远嫁出去,以为她是个没脑子的,没想到……   “刺史,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胡尤启说:“首先得先把白池舟找出来,如今白氏混乱一团,连带扬州市廛也一片混乱,几家豪商都在浑水摸鱼,这对我们十分不利。还有要赶紧联络燕王,燕十一暂时不要管了,把人手抽调回来。联系旁的几州刺史,密切监视林福……”   胡尤启看着须永寿,沉声说:“刺史,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须永寿神情一凛,双手握紧,愤愤把手边案几上的瓶瓶罐罐扫落在地,咬牙切齿:“林!福!”   伤药被打翻一地的胡尤启:“……”   “郎主,林长史递帖求见。”外头仆役来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还敢来!”须永寿猛然起身。   胡尤启靠在床上忧心叮嘱:“刺史,无论她说什么,你万不可生气,否则恐入了她的圈套,林福此人狡猾得很!”   -   几日后,紫宸殿收到察事监传来的信息,皇帝诧异了一瞬,“长平?是了,那丫头嫁去了扬州。”   常云生说道:“长平县主似乎比以往变了许多。”   “那丫头能改变是好事。”皇帝点了点头,又吩咐:“去把这消息告诉秦淅吧,省得他终日在府中惶惶,朕听说他府中已经许久没有乐声了。”   常云生忍笑,接过条子给襄武郡王府送去。   自从燕王的门客找上门来,虽然襄武郡王第一时间就向皇帝检举揭发了,并亲手把那门客送进察事监狱,但襄武郡王还是心慌慌。   他就不明白了,燕王怎么就找上他了,他明明是个万事不管的纨绔来着,三十年前这人不带他玩,现在无人可用就想起他来了,无耻,太无耻。   ——你秦溯想那啥你自己去啊,莫要害别人好吧,我可不是荆山那个傻瓜。   襄武郡王好气,就怕皇帝怀疑他有不臣之心,那他可就太冤了。   因为此,襄武郡王是吃饭不香、睡觉不着,人都憔悴了,更别说丝竹夜宴啥的,哪有这心情哦。   好在常云生送来了条子拯救了他。   “扬州白氏与扬州官府有勾结,目前知道的,盐务和税粮都有他们在其中参与,长平县主抓了白仪宾,控制了扬州白氏,可是帮了林长史和察事监好大一个忙。”常云生解释道。   襄武郡王愣怔住,郡王妃眼泪瞬间决堤。   “韵娘……我的韵娘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自打女儿出嫁后,郡王妃就再也没有见过女儿了,捎回来的只言片语总说自己很好,可孤身一人在千里之外,身边没有半个娘家人相帮,哪里会真好,只不过是不想让他们担心罢了。   襄武郡王安慰王妃:“放心,有察事监的听子,还有林福在,还有那么多护卫,韵娘不会有事的。”   王妃立刻喷道:“林福自己都被刺杀了,什么察事听子、护卫,有什么用!”   襄武郡王:“……”   常云生:“……”   魏王府里,秦崧看过探子送来的最新的扬州线报,没来由的心慌了一瞬。   长平县主控制了扬州白氏,扬州的盐务、税粮、漕运、矿石等都有重大问题,明明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但是秦崧心里却更为着紧。   “曹双,把益州的线报拿来。”   曹双听了吩咐,立刻去把益州的线报都找出来。   秦崧将扬州益州几份线报都摊开来看,又问:“吴王是否已从益州回京?”   曹双答:“那边传话来是说吴王三日后启程回京,按照时间来算,吴王已经离开益州两日了。”   秦崧:“扬州和益州有没有大批人员的异动?”   曹双想了想说:“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第五藏书在一旁轻声说:“大王,你是担心益州联合扬州调动军队造.反?可扬州大都督是你,益州大都督也没看出要与燕王为伍,他根本调不动军队。”   秦崧摇头:“我并非担心他们调动军队,而是……”   钱、粮、盐、铜铁、漕运、马帮等等,这些东西能代表什么,能做什么?   第五藏书瞬间瞪大了眼,惊骇。   秦崧猛然起身,道:“我进宫去见父皇。” 第167章   “税粮、盐铁、豪商、漕运, 诸位觉得这些代表着什么?”   东平侯府别院, 林福将长平县主、寇朝恩、庞子友、晏陈、应凤岐、班阴等人都请来, 湖心亭四面环水, 仅有一桥能通行,桥的那头由护卫把手, 别院中魏王亲兵、东平侯府家将与察事听子四散巡查, 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偷看偷听。   亭中石桌上摆着三幅舆图, 一幅淮南道舆图、一幅剑南道舆图、还有一幅周朝舆图, 几位围着一圈,心思敏锐之人听到林福的话, 眉头就皱了起来。   庞子友:“你是说……”   林福肃着脸:“没错,造.反!”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班阴低呼:“要造.反手里得有兵吧,他们的兵从何来?”   秦韵亦点头:“扬州大都督是魏王兄, 魏王兄戍边五年余, 一战使高姜破国,在军中威望甚高, 他们是不可能调动扬州府兵的。”   应凤岐接着说:“益州大都督蒙戟乃两朝老臣, 从圣人登基始就戍守西南,是圣人信重愿交托兵权之人,不下定国公。士为知己者死,蒙大都督在西南多年, 与燕王不对付是朝中出名的,他都督府的录事参军几乎是每半年要上疏一次弹劾燕王。燕王不可能调动得了益州府兵的。”   其他几人都点头,就是这样没错, 天时地利人和,燕王都不占一点儿,他拿什么造.反?   “所以,就需要有税粮、盐铁、豪商、漕运这些东西。”林福把桌沿放着的几个杯子拿过来,把大家都没有喝的茶水倒掉,“税粮,民以食为天,是人就要吃粮;盐铁,坚兵利甲,总不能让士兵赤手空拳上战场;豪商,银钱,做事总是要有饷银的;漕运,还应该再加上马帮马行,人、粮、银、兵、马都需要运输。当兵吃粮,打战拿饷,有了这些东西,难道还怕招不到人卖命?”   众人又是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庞子友:“你是说……”   晏陈嘴快,抢先道:“燕王蓄养私兵?!”   林福摊手:“除了这个,我想不到燕王还有什么倚仗能造.反。”   庞子友摇摇头,说:“就算是这样,燕王蓄养私兵需暗中行事,仅凭益州、扬州两地,他能养多少私兵?”   “扬一益二,天下最富庶的两个地方他都给占了,这些年不知从中偷了多少银粮盐铁,我倒是觉得这挺像我那伯父的作风。”秦韵点点剑南道舆图,再点点淮南道的。   应凤岐说:“天下安定多年,圣人乃旷世明君,燕王就算造.反也没有借口,他举起旗帜,会有谁响应他?”   “须永寿不就是响应他的?”晏陈撇嘴,“不是我说,须氏好歹也是西南大族,怎么就不会教儿子,还是须永寿跟自家有仇,用同归于尽的方法报复自家人?”   林福:“大概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其他人:“……”   嗯,还是熟悉的味道,好毒!   “诸位,有一件事刚查到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一直没有出声的寇朝恩说道:“听子追踪了白氏米行的钱粮账,发现五月时有一笔米粮账只有出没有进,最后查到那批米粮送到了滁州一农庄,察事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那农庄是太子私产。”   众人:“……”太子?   林福一点儿也不意外,从小红炉上提起水壶,将被她倒空的几个杯子都注满茶。   应凤岐看向她,说:“林长史好像早就知道了。”   其他人也都看向她。   林福淡淡一笑:“我早同诸位说过的,燕王与太子有勾连。”   秦韵仔细回想太子的模样,但怎么想太子的脸在她脑中都是一团模糊,有魏王兄、吴王兄在侧,楚王兄也是不错的,对比之下,太子实在平平。   “太子不会不知道圣人对当年与其夺嫡的燕王有多忌讳,若非先帝遗诏,燕王早就……他居然与燕王勾连,他想做什么?”应凤岐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太子不是疯的就是傻的吧!   “或许咱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林福回忆着“巨著”里的情节,缓缓道:“燕王当年夺嫡失败,退守益州,心中对皇位始终不死心,暗中积蓄力量。然而无论曾经权倾朝野的韩家还是大权在握没有掣肘的圣人,都不可能再给他机会。其实看须永寿的晋升就能看出,他晋升最快的时候就是韩家被铲除但陛下对朝廷掌控还没有达到如臂指使的那段时间。”   待圣人掌控朝廷后又有高姜国大举进犯,趁着朝廷把主要精力放在高姜国上,须永寿抓住机会坐上了扬州刺史之位,把扬州打造得俨然成了个小朝廷。   “燕王应该打过兵权的主意,但是不成功,就转而自己蓄养私兵。私兵是他最后的底牌,他先头的计划应该是——扶持太子上位,然后控制新帝,最后废掉新帝自己登基。”   湖心亭中一片沉默,众人表情各异。   庞子友、寇朝恩皱眉,秦韵不屑,应凤岐、晏陈咋舌,班阴也是震惊脸。   “若真是这样,那燕王这计策可真是够曲折。”班阴不可思议道:“首先就得今上……可今上正值壮年,身强体健,怕不是燕王薨了,今上还万万岁。就算……那啥,太子也不可能轻易被控制……吧。”   秦韵冷笑:“太子不是很好控制么,先是韩家,后来是慕容毫,再来个燕王,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这种变数这么多的计划没有可行性。”班阴大摇其头:“难怪燕王当年明明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还能夺嫡失败,能想出这种曲折计划……鬼才!”   应凤岐说:“我倒是觉得燕王能想出这行计划还挺厉害。”看班阴一脸不赞同,他说:“不然你说,还有比这个计划更好的?燕王连方士都找来送去京城,只可惜……”   林福笑:“可惜找了个猪队友。”   众人一默,品了品,旋即大笑。   猪队友,还真是贴切。   笑过之后,寇朝恩忧虑道:“如今燕王原本的计划看来是根本行不通了,他会怎么办?”   庞子友:“起兵,造.反。”   林福:“里通外敌,卖国。”   众人久久沉默。   燕王对皇位的执着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很难说他会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遗臭万年之事。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找出燕王的私兵。”否则让须永寿成功起事,他们就都危险了。   林福举起茶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诸位,共勉吧!”   叮叮叮……   几只瓷杯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   紫宸殿里十分安静,侍候的宫人内侍和坐在殿内一根梁柱后的起居舍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魏王秦崧将他的猜测说完后,皇帝就一直沉默,起居舍人拿笔的手都是抖的,费了好大劲儿才将起居注写下。   “都退下。”   皇帝终于下令,宫人内侍起居舍人行礼,鱼贯而出,殿内只有皇帝、魏王和常云生。   “你说的这些,朕也能想到。”皇帝对魏王说:“朕已经有了安排,你先回去吧。”   “父皇!”秦崧说:“正在回京的三弟,还有林……扬州那边,恐都有危险。”   皇帝道:“朕已经有了安排。”   秦崧看着皇帝好一会儿,叉手行礼,低声道:“父皇,儿请……”   皇帝不让秦崧说完,再次强调:“朕已经,有、了、安排!”   秦崧沉默与父亲对峙。   皇帝咽下叹气,缓了声音:“你回府老实待着,不要打草惊蛇。”   “阿爹……”   皇帝瞪了儿子一眼,吩咐常云生:“魏王身体抱恙,需要回府静养,你送他回去。”   秦崧不服,就不走。   皇帝说:“不想回府静养,那就去武德殿。”   秦崧:“……”   告!退!   皇帝指着潦草行个礼转身就走的儿子对常云生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孝子还敢跟朕闹脾气,都多大人了。”   常云生劝:“孩子同父亲闹脾气这不天经地义么,大王这是同您亲呢。”   皇帝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很受用的,让常云生快跟上那不孝子,“让人看着他,不许他乱跑。”   常云生应喏。   秦崧回府后叫来曹双,吩咐:“把所有探子都散出去,严密监视西北边塞,三个姜国有任何异动立刻上报。”   曹双:“是。”   秦崧:“还有,这段时间应该会有察事听子在府内外监视,叫所有人都警醒些。”   曹双:“是。”   秦崧:“还有,再派人手监视东宫,东宫有任何异常都立刻告诉察事监的。”   曹双:“是。”   秦崧:“吴王府和楚王府也不要漏了,还有,派人去通知英国公,他孙女婿即将遭遇不测。”   曹双:“是。”   秦崧:“本王奉旨抱恙,需要在府中静养,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本王。”   曹双:“是……啊?”   秦崧郑重嘱咐:“本王病得很重,见不得光,见不得风,见不得人,知道吗?”   曹双:“……知道。”   秦崧满意颔首:“去吧。”   曹双领命离开,叫来王府所有人一阵吩咐,随后魏王亲事兵就将魏王住的正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   夜,大雨。   蜀地崎岖山路上正在上演一场凶杀。   一个隐蔽山洞里,秦峻隐在黑暗中,发着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气的,还有一丝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害怕。   他身边几百号人跑散的跑散,死去的死去,如今只剩十几个亲卫还护在他身旁。   为了躲避追捕,他们即使浑身湿透也不敢在山洞里点火,就怕火光会引来追兵。   “秦泓!”秦峻咬牙,恨道:“终有一日,我定要让你也尝尝这等滋味!”   “哪里去了?”   “往前面跑了!”   “搜,不能让吴王跑了!”   秦峻立刻收声,与亲卫们往山洞深处藏。 第168章   须永寿在扬州养的私兵究竟藏身何处?   秦韵去拷问过白池舟, 也问过白氏族人。前者嘴硬得很, 人都被打成血葫芦了硬是一个字不吐;后者是一问三不知,茫然的神情不像作假,以白池舟的谨慎和对白氏族人的不屑一顾,这些人应该九成九没有撒谎。   “只能想办法从冉旭身上下手了。”林福说道。   这人竟然能派人来杀她,那就肯定知道须永寿的私兵在哪里。   那群杀她的杀手有组织有纪律, 但武力值很低, 说白了就是三脚猫功夫。   若以林福为参照物, 魏王亲兵是十至二十个林福, 那么那些杀手就是零点八个林福,林福用弓.弩的准头比杀手用弓箭高多了。   养兵这事儿不仅要有钱、粮、人, 还得有地盘才行。   周朝现如今兵制是府兵制和募兵制相结合, 潞、扬、益、荆、幽五个大都督府以及西北边塞的凉、沙二州都督可就地募兵,其他折冲府全都是府兵。   打个简单的比方:七州都督募的兵可看做正规军,朝廷发放武器、护甲、军饷等, 是戍边作战的主力部队;其他折冲府的兵就是预备役了,这些预备役全都是有军名的男丁, 每年冬闲三月, 折冲校尉将他们征集到一起, 训练战阵武艺,其他九个月这些人就在家中务农。一旦有战事,这些预备役从军出征,朝廷是不管武器装备生活用具的,从马匹武器到粮食钱帛, 预备役得按照兵府发下的清单自己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这军户还是世袭的,一男丁是军户,他的子孙世世代代就都是军户,一旦朝廷要拣点入伍,这军户家中必须要出一个成丁的男人。   林福思索着须永寿能把私兵藏在哪里,顺道就想起周朝兵制,一个念头飞快在她脑中闪过,她还来不及抓住,被外头敲门声打断。   “姑娘,嬴郎君来了。”胖管事在外头说。他口中的“嬴郎君”是应凤岐,未免露陷,就是对别院仆役应凤岐和晏陈还是用的化名。   应凤岐和晏陈被安排去绑冉旭,如今应凤岐来了,也就是冉旭绑来了,林福立刻大步出了书房。   冉旭是让“嬴风”“言东”找借口约出来的,在到约好的地方没见到“嬴风”“言东”,就被从后头敲了闷棍套了麻袋,放在堆满柴禾的独轮车上,运到曾经关小胡子的小黑屋里。   林福到小黑屋时,庞子友正在用小胡子的声音套冉旭的话。   “须永寿竟敢背叛燕王,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冉旭脑袋上套了个黑布袋,人被从脖子到脚踝结结实实捆在柱子上,听到“小胡子”的话,他激动得喊:“燕十一,你搞什么鬼,快放开我!”   林福几人对视了一眼,原来小胡子叫燕十一啊。   “小胡子”再说:“须永寿以为背叛了燕王他就能得了好?就他做的那些事情,死一万次都算少了,他就算出卖了燕王,京城那位也不会放过他的。”   冉旭大叫:“你胡说什么,我姐夫才没有背叛燕王,你疯了吧!还有你,你这些日子都哪儿去了,我姐夫派人到处找你!”   几人再对视一眼,“小胡子”冷笑:“找我?怕是想杀我灭口吧!”   冉旭:“什么灭口不灭口,你在说什么啊!”   “小胡子”:“我好几次就差点儿变成鬼了,来杀我的人可都说了,是须永寿派来的。”   冉旭不说话了,他的沉默透着几分心虚的意味儿。   看来他果真知道,须永寿倒是什么都不瞒着他,果然是真爱么?!   “说吧。”   冉旭抖了一下,颤声问:“你、你让我说、说什么……”   嘭——   一旁守着的护卫得了林福示意,一拳揍在冉旭的肚子上。   “嗷——咳咳咳……”冉旭被揍得惨叫:“你要我说什么啊,你要我说什么啊?!”   “小胡子”:“须永寿都把燕王让他训练的私兵藏在哪里了?”   冉旭又是一抖,没说话,然后护卫又是“嘭”得一拳。   “嗷呜呜呜……”冉旭大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他根本就不信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的事情告诉我呜呜呜……”   “你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派去刺杀京城那小娘的人就是私兵!你不知道还能把那么多人派出去?”   林福斜睨一眼庞子友。   庞子友一脸正气凛然,嘴里学着小胡子的声音阴狠放话:“你要是不说,我就打到你说为止,我看看是你的肚子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然后护卫完全不用吩咐,嘭嘭嘭几拳下去,冉旭顿觉生不如死,他被捆在柱子上,腰都弯不了一下,只能硬生生捱着剧痛。   “我说,我说,别打了……呜呜呜……”冉旭哭得声音含糊不清,“我是真的不知道私兵藏在哪里,我是让管家去安排的,姐夫他……他这些事情从来不告诉我的,说是怕我坏事,你去找管家吧,他知道,他知道……呜呜呜……”   冉旭还在哭,林福几人对视了一眼,离开小黑屋。   “你们怎么看?”到了外头,林福问。   “看来他是真不知道。”寇朝恩说:“我是须永寿的话,也不会让重要的事情告诉这么个草包美人。”   庞子友说:“那现在怎么办?去抓须宅的管家?这个人几乎不出须宅,要在须永寿眼皮子底下抓人可不容易。”   “不行。”林福摇头:“抓冉旭尚可,抓那管家就打草惊蛇了。”   几人都沉默了。   找不到须永寿蓄养私兵的证据和私兵藏身之处,他们就不能请朝廷调扬州大都督府的兵,否则无事贸然调兵会引得天下人心惶惶,更会打草惊蛇让须永寿及淮南道投靠燕王和太子的官吏们都收拾干净首尾,那就功亏一篑了。   “冉旭问不出什么来,要不先放他回去,可以通过他的嘴让须永寿以为燕王对他起疑心,逼须永寿行动。”晏陈说道。   林福点头同意,让护卫把冉旭打包,送城外义庄里去。   -   另一边,燕十一到底是经验到老的探子。他被抓住,后又被救,救他出来的人又要杀他被他逃脱,一路上追杀没有停过,他从城里逃到城外接着到了高邮县然后逃出了扬州境内,但终于他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了。   他金蝉脱壳之后却没有回益州,而是乔装打扮有折回扬州城潜伏起来。   林福得到消息说小胡子不见踪迹后,燕十一已经打扮成一个卖柴禾的老翁回到扬州城。   他回到扬州城是为探听扬州虚实,他相信追杀他的人是须永寿的人,未免泄密,换做是他,他也会杀人灭口。   但是燕王谋划多年的事情不能功亏一篑,这次再失败,燕王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他没有贸贸然找上须永寿,而是化身卖柴老人,先尝试接触须宅负责采买的下人,趁送柴禾的机会进须宅找须永寿,他找过去的时间都已经算好了,就在须永寿的休沐日。   燕十一算好了一切,却没有算到冉旭被绑走一天一夜,又饿又渴还被暴打,好不容易挣脱了身上捆着的绳子取下头上的布袋,一坐起来就看到自己被扔进一个棺材里,周围全都是棺材,空气里全是腐败恶臭,他整个人心态都崩了。   人被逼到极限都是能爆发潜力的,冉旭哭喊着一路从城外的义庄跑回须宅,看到须永寿就像看到了救星,扑过去抱住须永寿就是嚎啕大哭。   须永寿被他身上各种臭味熏得头晕眼花,还听他口齿不清地骂燕十一如何如何。   “究竟怎么回事?”须永寿把冉旭推开,一推,竟然不开,额头青筋直跳。   冉旭大哭,手脚并用把须永寿抱得很紧:“姐夫,燕十一绑了我呜呜呜……他还打我呜呜呜……打了好多拳呜呜呜……他还把我扔在义庄棺材里呜呜呜……”   须永寿不耐烦说:“他绑你做什么?”   冉旭说:“他问我给燕王养的私兵藏在哪里。”   须永寿猛然一惊,这会儿使了大力气把冉旭推开,然后又抓着他问:“他问这么干什么?”   “他说你背叛了燕王,燕王要举事,他要把那些私兵带走。”冉旭哭诉:“我说我不知道,他就打我,我……我肚子好疼啊,姐夫……”   须永寿一把甩开冉旭,惊疑不定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燕王要举事的话为什么没有派人来通知我。燕十一……不对,燕十一肯定是背叛了燕王,他被牧良玉抓走,肯定什么都说了,是牧良玉派他来套话的。对,就是这样!”   冉旭在一边说:“姐夫,绑我的人不仅是燕十一,他还有同伙。对了,我是被嬴兄言兄叫出去,然后才被人打晕绑走的。”   须永寿听闻,大喝一声:“燕十一肯定是背叛了燕王。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等卖柴翁造型的燕十一摸过来找须永寿,后者看到他冷笑一声说:“你这个叛徒还敢出现!来人,把此人拿下。”   须永寿一呼,数十手拿长刀的家丁涌过来,将燕十一抓住。   燕十一:“须刺史且听我说……”   “你还敢来!你还敢说!”冉旭扑上去对燕十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喊:“来人来人,给我从义庄拿副棺材来,我要把这个狗东西叛徒关棺材里!”   家丁们都没动,朝须永寿看去,没想到须永寿竟然点头同意了冉旭这么荒谬的要求,家丁们脸都绿了。   从义庄里搬棺材,冉参军怎么想的啊!   燕十一被擒着,冉旭拳头加身,他根本没办法说话,最后竟被冉旭一拳打在太阳穴侧,打晕了过去。   这么大动静自然会惊动宅中其他人,众人都围过来瞧热闹,甘幼子也在其中,看到家丁把剃了胡子的小胡子给装进一副臭烘烘的棺材里,先是愕然,然后找准机会让人偷偷将这消息传给林福。   林福收到这个消息,顿时对出了“把冉旭丢义庄棺材里”这种鬼才主意的班阴表示佩服。   厉害了,原来班仓曹不仅是话痨,心黑起来比墨汁还黑。   心黑的班仓曹找到林长史汇报:“今秋税粮全部都收齐。还有,我发现不仅是仓曹在收税粮,还有一批人在暗中收税粮。”   林福点头:“须永寿的人。”   班阴疑惑道:“我觉得很奇怪啊,扬州百姓被征了这么重的税,但真正对重税有意见的人并不很多,扬州百姓都习以为常了。可征了两倍的税,他们的生活难道不会困难,活不下去了难道不会反抗?”   林福思忖,扬州百姓的生活的确看起来不算太好,都不像是生活在富庶天下之地扬州的人,但这里的人却大多没有因贫穷而麻木。   林福从京城南下时,也路过过真正贫困的村庄,那里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眼神是空洞的,是那种看不到生活希望的麻木空洞。   但扬州的百姓大多不是这样的。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来扬州时去各县走访,许多庄户都不愿意让我们靠近。”林福问班阴。   “当然记得。”班阴说:“我当时还说扬州人这么排外的,看到外地人就驱赶。”   林福指着一面墙旁的书架上的《大周律》,说了三个字:“府兵制。”   班阴看看《大周律》,再重复了一遍“府兵制”三个字,猛地睁大眼:“啊!是这样!” 第169章   府兵, 兵农结合,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 农隙训练, 战时从军打仗。   是这样的话, 须永寿压根儿不用特意划出地盘来养兵,整个扬州都可以让他养兵。   林福立刻找到寇朝恩,让他安排察事听子去各庄户上暗查。   “他真养兵于农,就麻烦了。”寇朝恩把察事听子都散了出去, 焦急地等着结果, 说话声音都发紧,“这样我们根本无法估量他究竟有多少兵,甚至扬州大都督府里的募兵很有可能就混进了须永寿的私兵。”   林福沉声道:“甚至滁州、濠州等地也有大量私兵。”   庞子友说:“这一招倒是聪明, 但也有利有弊,这样训练起来的私兵大概也就比乌合之众好一点儿。”   “但是蚁多咬死象啊!”班阴急道:“倘若须永寿跟随燕王造.反,咱们这些人不就正好被他们生吞活剥。”   众人皆沉默。   “寇公公,”许久后,林福说:“把我们现在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全部送去京城,包括须永寿蓄养私兵于农之事, 也一并送去。”   寇朝恩为难道:“我们现在还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 还有兵力多少。”   “陛下应该早就心里有数, 但因为先帝遗诏, 他不能先去燕王下手。”林福摇摇头,先帝命新君不可弑亲的遗诏可真是……也不能只约束继任的皇帝吧,该一视同仁所有儿子都约束吧!   “至于兵力有多少……”林福沉吟着, 一拍掌:“就说全民皆兵。”   其他人:“……”   林福点头:“就这样说。寇公公,信要尽快送出去,多些人兵分几路,须永寿一直在监视我,我会大张旗鼓吸引他的注意,你们悄悄出城。”   察事监有自己专门传递消息的渠道,但这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从京城方向来的消息了,可见不仅仅是他们在拦截须永寿与燕王之间的消息,须永寿也在拦截他们与京城的消息。   如今的情势对他们很不利,须永寿那边不说全民皆兵,至少估计也有一半,而他们没有军令和虎符,调不了扬州大都督府军营里的兵,根本没办法与须永寿正面对抗。   林福明了圣人是为了逼燕王先动手,圣人占据大义,之后燕王是死是活也由不得天下人说圣人违背先帝遗诏了。   “做好准备吧,小胡子已经到须永寿手里了,他怕是不日就要动手。”林福双手握紧成全,目光坚毅地看着众人,铿锵道:“诸位,成败在此一举,是加官进爵还是……加官进爵,就看须永寿的死法了。”   “哈哈哈……”这么紧张的时刻,林福一句话倒是让大家松快了些许,就好像立刻就能看到须永寿花式死亡的一百种方法。   寇朝恩抱拳:“林长史、庞司马、应评事、晏御史、班仓曹,在下这就去准备了,咱们京城见!”   几人亦抱拳:“京城见!”   当日,东平侯府别院发出许多请帖,扬州长史林福以及长平县主邀扬州大小官吏的夫人太太、豪商的正头娘子们秋游观音山。翌日一早,宝马香车延绵数里,浩浩荡荡从城里出发,场面蔚为壮观,引得无数扬州百姓竞相围观。   -   始州,剑阁。   就是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险关隘,剑阁。   秦峻身边仅剩八个亲卫,躲在山中盘算如何突破剑阁出关,只要过了剑阁,接下来就能一马平川直奔京城,燕王的追兵就再也拿他没办法了。   然而就是这一关隘突围竟让他有难如登天之感。   照理说,据守关隘的应该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兵将,但之前在魏城折冲府的遭遇让他已经不信任剑南道任何官吏了,谁知道这剑门关里有没有渗透燕王的人。   “大王,强行突围恐怕不行,不如先由臣去试探一下虚实。”亲卫典军说道。   秦峻想了想,想说假如不成岂不是白白折损,可又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沉重点头,并嘱咐:“万事小心。”   典军还没来得及出发,忽感大地隆隆震动,他们借着树林的掩护悄悄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关内一队黑马明光铠的骑兵整齐奔来,行至关下,为首的将领一抬手,几十号骑兵整齐停下,一旁的副将坐在马上对城楼上大声喊话,然后秦峻等人离得太远,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没多久,关门打开,索桥放下,骑兵们整齐入内,然后,门没有再关上索桥也没收起。   秦峻几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剑门关大纛里,适才进来的骑兵将领手持虎符,对守关都尉说:“受蒙大都督令,夺剑门关都尉明策职,收押等候推鞠。”   “假凌周!你胆大包天,竟敢假传大都督军令。”剑门关都尉大喝一声:“来人,把此贼拿下!”   不需假凌周下令,随他一道来的骑兵将陌刀纷纷指向剑门关都尉。   “明策,你暗中投靠燕王,以为大都督会不知道?”假凌周说:“之前不动你,是为了迷惑燕王,现在燕王反了,留下你就没什么用了。”   剑门关都尉的副将就在一旁,假凌周话一落,他就扑过去擒住明策。   “雷光威——你竟敢背叛我——”明策挣扎大吼。   副将嘿嘿一笑:“明策,你一个叛徒还好意思说我背叛,你爷爷我对大都督忠心耿耿,可不像你这种被钱财迷了眼的废物!”   假凌周挥手:“带下去。”   明策被拖走,一场谈不上兵变的兵变迅速平息,假凌周接管了剑门关,关隘的门就这么大敞着。   秦峻与亲卫们远远观望着剑门关,搞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关隘里,假凌周等着吴王离开,但等了大半天没有一点儿动静。   他问副将:“照魏王的人传来的消息算,吴王这时候应该到了剑阁附近了,难道他们走岔路了?”   “这个……也有可能。”副将说:“毕竟燕王的人一路追杀吴王,虽然咱们暗中帮了几次,但始州山路复杂,指不定就迷路了。”   假凌周:“……”   还能这样?   算了,安排人去找吧,到底是自己妹妹的夫婿,可不能让妹妹年纪轻轻就守寡。   剑门关出来好几队士兵来找人,山里面秦峻依旧按兵不动。   益州大都督府,一名小兵飞快跑去校场:“报——景南国边境有异动!”   大都督蒙戟一刀劈开石墩子,森然道:“八百里加急上报京城,景南国犯我边塞,杀我士兵,抢掠百姓,燕王秦鸿勾结景南国,出卖我西南边塞布防舆图,以致我西南边关要塞死伤惨重。”   一旁副将嘴角抽搐,很想告诉大都督,景南国只是有异动,还没打过来呢。燕王的确是与景南国国王有勾结,但是他哪里来的边塞布防图可以卖,也太看不起他们西南军了吧。   蒙戟把陌刀扔给副将,拿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大声道:“西北那边立了大功,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就趁此机会占景南几座城池罢,此一役胜,我去跟圣人讨个国公,咱们各个封爵加勋!”   校场上的将士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嗷嗷大叫。   -   天下太平,君主贤名,起兵造.反是下策中的下下策,燕王秦鸿本不想这么做的。   他的计划里,控制太子秦峥,借秦峥之手利用方士毒杀秦渊,再扶秦峥登基,控制朝政,最后再将秦峥弑君弑父之事爆出,废秦峥,自己登基。   秦峥被韩家教左了性子,又被慕容毫教得迂了,与秦渊的父子亲情淡薄不说,还互相猜忌,真是再好不过的棋子。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计划的发展,可不知从何开始,事情渐渐就脱离了他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最坏的境地。   到现在,他不想死,除了起兵造.反,竟没有第二条路走了。   可他……   “王爷,大事不好了,边境那边,蒙大都督出兵攻打景南国,一天之内就拿下了灵石城。”燕王长史慌里慌张跑进来。   “什么!”秦鸿猛然起身,“蒙戟怎么突然出兵攻打景南国?”   长史说:“说是景南国犯边,边军被迫还击,然后就占领了景南的灵石城。”   秦鸿怔了怔,失神地又坐回去,心中隐隐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长史小心翼翼说:“王爷,咱们现在……”   秦鸿一咬牙,道:“拿本王的盔甲和马刀来,秦渊不是故意想让本王反么,本王今天就反了!”   不出一个时辰,燕王府竖起旗帜,益州各地许多农人放下农具拿起武器,集结起来,先占领了益州城,益州刺史府中门大开,迎接燕王。   景南国犯边与燕王起兵造.反的消息被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同时到达皇帝御案上。   皇帝勃然大怒,下诏命户部调集粮草,兵部调集兵甲马匹,益州大都督回击景南,荆州大都督带兵前往益州平叛。   -   同一时间,扬州城里,扬州兵曹带人把东平侯府别院团团围住。   战事一触即发。 第170章   “近日有穷凶极恶匪徒在各地流窜, 害人无数,有百姓目睹匪徒进了东平侯府别院,还请林长史将匪徒交出来, 否则我就让人进去搜了!”扬州兵曹梁衷带着几百上千凶神恶煞的兵将把东平侯府别院围住,别院周围的宅子都门房紧闭, 百姓也对此地退避三舍。   林福独自一人负手站在中门处与梁衷对峙:“梁衷, 匪徒说的是你自己吧!围困开国县侯私宅、上峰私宅,你好大的胆子!”   梁衷咧开一个恶意的笑,说:“林长史,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恶匪可是不讲道义的, 你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若是在混乱中被糟蹋了……哈哈哈……”   “哈哈哈……”手执刀枪的兵将们一阵哄笑,一道道下流的目光在林福身上游走, 恶心至极。   林福嘴角勾了勾,从袖笼里拿出一块厚实的中层还夹了沙土的黑布巾, 慢条斯理绑在脸上遮住口鼻。   梁衷下流道:“哎哟,长得这么好看干嘛遮起来,让咱们看看啊!”   兵将们起哄:“就是,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 长得这么好看不就是让男人看的哈哈哈……”   林福右手往旁边一伸,一个蒙着脸的护卫立刻递上一个黑乎乎的圆球,球上还有一根短绳。   “呵,你们对科学的力量一无所知。”林福让护卫拿火折子点燃引线,用一个投掷棒球的姿势把黑球朝梁衷掷去。   她装完逼立刻撤退, 不需要她喊关门,护卫们就把中门关上,并用巨木大石把门堵上。   外头梁衷和兵将们还搞不懂林福这是唱的哪一出,黑球就飞到梁衷面前,   嘭——   黑球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啊啊啊啊啊……”梁衷剧烈惨叫,满脸是血,从马背上栽下来。   随着黑球的爆炸,破片四飞,梁衷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然而这还没完,黑球爆炸时产生的黑灰随风吹散开来,闻到的人咳嗽、恶心、头晕、呕吐,症状不一,其他人见状都吓得大步后退,就怕波及了自己。   最惨的是梁衷,他直面黑球攻击,短短时间内,就从满地打滚惨叫哀嚎变成了连叫都叫不出来,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也都呼吸困难,呕吐不止,脸还被不同程度的灼伤。   仅仅一个黑球,就放倒了几十个人,其他兵将不禁觉得胆寒——这、这林长史是使的什么妖术?   他们都是庄户人,跟着须刺史只是为了他给的钱粮,对于他们来说皇帝是谁不重要,一州一县父母官是谁更重要。   但来征召他们的将领可没说,他们要面对的是妖术啊!   未知事物都是让未开化之人感到恐惧的,尤其是眼前就有中了“妖术”的活生生的例子,不少人怕得要死,扔下手中的刀枪转身就跑,生怕慢了一步自己也会中“妖术”。   没有人管这些逃兵,管事的人大多躺在地上打滚,兵曹梁衷更是渐渐连动静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梁衷死了?!”刺史府里,听到小吏来报,须永寿惊得猛站起来,沉重的乌木圈椅都被带倒。   小吏颤颤道:“真……真死了……林长史扔出一个黑球炸开冒出一股黑烟,梁兵曹还有府令、史令还有好多人都中毒了,梁兵曹和崔府令死了,其他人也……也快死了……”   胡尤启失声惊呼:“什么毒竟如此霸道?!”   -   “氯化物罢了。”   林福对一脸震惊的应凤岐如此回答,后者左看看班阴晏陈,右看看庞子友,对他们的波澜不兴大感不解。   “你们都不惊讶?”   班阴晏陈异口同声:“我前任是屯田司主事。”   两人对视一眼,再异口同声:“我们都跟着林长史一起种过田,一起炼过药。”   应凤岐:“……”   “那你呢,你又没有一起种过田炼过药,你为什么不惊讶?”他又问庞子友。   庞子友说:“我很惊讶呀,只是我懒得做惊讶的表情而已。”   应凤岐:“……”怎么不懒死你!   然后他又转向林福,说:“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干嘛不早拿出来,害我们天天提心吊胆。”   林福说:“想什么呢,知道刚才那一个炸弹做出来用了多少天吗!生产力水平有限,能制取出这些东西已经是上天庇佑了。而且像这种化学武器能不用就不要用,一来不人道,二来生产、运输、储存不易,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玩完了。”   应凤岐又泄气了,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出手试探就是几百上千人,我们就这么两百来号人,还不够他们练手的。”   林福摊开别院的平面图,让人围过来,说道:“别院我布置了三道防线,最外围第一道是各种各样的化学品武器,有毒的易燃易爆炸的都有,各位管事再吩咐下去一遍,让所有人都不要接近最外围,不要敌人没杀伤,先伤到自己人了。”   “等一下,”应凤岐举手打断,“你不是说你没有那什么化学武器了吗?”   林福都懒得理他。   班阴小声告诉应凤岐:“咱们长史有一个屋子,都是用来放这些危险东西的。”   应凤岐惊:“你们长史搞一屋子危险东西是要干嘛?”   “科学实验啊!”林福拍桌子,“好了,不许打岔。第二道防线在这里,我埋了很多土.炸.弹,一共三道,人在这里埋伏,炸弹炸完后过来这里有一道机关,需要人手动打开,打开后会泼出腐蚀性化学品,能灼烧人的身体还有各种金属兵器。第三道在这里,我让人挖了壕沟设了路障,让弓箭手和刀斧手埋伏在此处,人来了先给他们几轮箭雨和会爆裂的火箭,刀斧手再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几人听林福说,先是齐齐抽冷气,然后又都沉默了。   这段时间就看到她带着人在别院里捣鼓来捣鼓去,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现在看到成果,看她的眼神都不由带上些敬畏。   ——这三道防线,得要多少人命来填哦。   “那要是三道防线都突破了呢?”应凤岐问。   林福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咱们就只能拼死一搏了。”   屋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战斗还没开始,士气就没了可不行,林福拍拍手,笑着说:“换个角度想,须永寿有什么,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造反连个带兵打仗的将领都没有。啧啧啧,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行叭,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换个角度想,一个黑球炸了就被那些乌合之众当做“妖术”吓得溃散,说不定连第一道防线都突破不了。   -   东平侯府别院大门紧闭,外头安静一片,梁衷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没有任何百姓敢靠近这里,连远远观望一下都不敢。   别院里,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等着一场大战的到来。   林福说得没错,须永寿没有领兵的将领可用,他插手不了扬州军务,唯一与兵沾上边的兵曹也是属于文官,还一开始就被一颗黑球送去见阎王了。   等了一天一夜,外头终于再度有了动静,不怎么齐整的脚步声传来,斥候出身的护卫来报,外头来了有几千人,领头之人没见过。   这一次来了有两千人,围住别院,领头的喊话喊了半天,里面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气得他下令:“撞门!”   士兵分开来,后头十几人合抱一个圆木喊着号子就往别院大门上撞。   嘭——   圆木撞上了大门。   嘭嘭嘭——   大门前发生剧烈爆炸。   随着爆炸还有各种刺鼻的气味和烟雾弥散开来,最先吸入气雾的已经出现症状了。   “退后——退后——”   领头的大声喊,士兵们却被吓坏了,四处逃窜,互相踩踏。   “啊啊啊啊啊……”无数人惨叫,有些是因为中毒,更多是因为被同袍踩踏。   领头之人已经听说过昨日梁衷的惨状以及林福的“妖术”,所以让士兵撞门时,他躲在了后头。原以为里面又会扔爆裂圆球,谁知就是撞了一下门,竟然就爆炸了。   那林长史果然会妖术吧!   他只是会些拳脚功夫,拿了须刺史的钱帮忙训练农人打拳,他、他不会降妖哇!   “有些化学品必须要轻拿轻放,不能受到剧烈震动,一震就爆炸。”第一波攻击退去,林福招呼众人先吃饭,顺便解释了一下门口.爆.炸的原因,并感慨:“所以说,知识有多重要,知识改变世界。”   众人:“……”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又一波攻击溃败了,须永寿大怒:“去——把人都给我召回来,不回来的就地正法,再给我打!区区一个小娘,我就不信他真的会妖术!”   下晌,又一波攻击。   领头的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再撞门,让士兵搭人梯攀墙进去。   “啊啊啊……”   墙头布满了尖钉,士兵们一个不察,扎穿手掌的、扎进胸口和肚腹的,一时痛叫此起彼伏。   不过再填了一批人后,到底还是让他们翻进了别院。   先进去的人去将大门打开,把大部队放进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嘭嘭嘭爆裂声,又是各种刺鼻气味和烟雾,又是人仰马翻。   领头的已经被“妖术”吓破了胆,拼命往后退,但他哪里比得过风的速度,一口吸进极度刺鼻的气味,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天地都在旋转,转着转着,一头从马背上栽倒,随后被无数只脚踩过。   临死前,他非常后悔。   炸裂声还在断断续续响,两千士兵,留下了几百条人命后退去,一部分人更是连夜逃出扬州城。   须永寿怒极,大喊:“再派人去!”   冉旭在一边小声说:“姐夫,算了吧,得不偿失。”   须永寿红着眼睛看他,喝道:“闭嘴!”   胡尤启也说:“我们已经到这种地步,没有退路了,不杀林福,我们连扬州之地都走不出去。”   冉旭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须永寿:“再派人去!”   入夜,别院大门再度关上,门里外尸体就那么放着震慑敌人。   领头的又换了一个,他吸取前头的教训,带的人越多越容易混乱,死的也越多,所以他只带着几百士兵夜袭而来。   他们没有撞大门,攀墙头上去,虽然因为墙头的尖钉折了一些人,但是值得。   进去的人悄悄打开大门,让其他人进去。   几百人轻手轻脚,想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摸进去杀掉整个别院的人。   他们自以为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护卫的眼中,在他们摸到第二道防线处,护卫点燃了引信。   呯呯呯——   二十几个土.炸.弹同时炸开,爆炸声震耳欲聋,把惨叫声完全盖了过去。   两轮爆炸过后,几百人仅仅只剩下几十个还能动的,护卫们见此情形,都不用再点燃吓一跳印信了,直接扑上去把这些人俘虏。   那领头的很幸运没有被炸死,但是被俘虏后,面对林福描述的十大酷刑,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说说,我说。”   林福话还没说完,领头的就拼了命要招,生怕慢一点儿就被十大酷刑加身。   毫无难度就得知了须永寿大半的兵力布置,林福按下不合时宜的寂寞如雪,让护卫在她身边的魏王亲兵趁夜离开,去广陵大营通知镇守的都尉带兵平乱。   “没有军令和虎符,广陵大营恐不敢私自出兵。”为首的亲兵队长道。   林福从袖笼里掏了掏,拿出一物放在他手中,赫然是一枚虎符,符上刻有“扬州大都督秦崧”几个字。   众人下巴都惊掉了,应凤岐失声喊:“你怎么会有扬州大都督虎符?!”   “自然是魏王给我的。”林福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应凤岐:“我的意思是,魏王为什么会将虎符交给你?”   林福:“自然是因为魏王高瞻远瞩、英明神武、聪颖绝伦、人美心善,你有意见?”   应凤岐:“……”   没有,不敢,总觉得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庞子友忽然哈哈大笑:“不愧是魏王,不愧是林长史。”   林福颔首,很受用。   “可是有虎符,没有军令啊!”班阴忧心道。   应凤岐拍拍他的肩膀:“如果须永寿成事,咱们这些人就不说了,广陵大营第一个倒霉,镇守的都尉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的。”   亲兵队长收好虎符,对林福抱拳,郑重道:“属下定不辱使命。”然后嘱咐其他亲兵:“一定要保护好林长史,若别院顶不住,拼死也要护送林长史离开。”   林福在一旁说:“不会的。长平县主那边扣押了那么多官吏豪商的女眷,难不成他们个个都能不管不顾,跟着须永寿一条道走到黑。我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吸引须永寿的火力,广陵大营才好速战速决。”   亲兵队长对林福说:“属下立了军令状,定要护长史安全,否则属下就不用回去见魏王了。”   林福眨了眨眼,将眼眶的热意眨去,对亲兵队长说:“快去吧,好去好回。”   亲兵队长再一抱拳,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林福让朱槿把自己的惯用的弓.弩和长刀拿来,就让朱槿和含笑去地窖里躲着。   “我不!”朱槿不知打哪儿也拿了一把长刀,“我要保护姑娘。”   含笑拿着弓.弩,没有说话,但意思也是这个意思。   林福:“刀箭无眼……”   朱槿含笑齐声说:“那我们跟不能离开。”   “你这侍女挺忠心。”应凤岐拿着羊皮反复揉搓弓弦,做最后的准备,今天晚上肯定是不会消停了,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他不停地找话说,一直叨叨叨,比班阴话还多。   反倒是话痨的班阴不说话了,只低头不停检查自己的武器。   “对了,我早就想问了,”应凤岐对林福说:“你跟魏王什么关系,他怎么连虎符都能交给你?”   其他人都朝林福看去。   林福:“自然是……”   呯呯呯——   外头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把她的声音完全盖住。   没秀成的林长史一肚子气。   又一波人攻击上来,护卫点燃了印信,炸死炸伤几十人后,放了大部分人突进,看差不多了才开启机关。   哗啦啦……   有水从天而降,淋在身上,皮肤立刻灼烧起来;淋在刀上,刀都被腐蚀掉。又是晚上,黑乎乎没有光,夜袭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几乎全军覆没,惨叫声传出老远。   护卫收割着漏网之鱼,时刻谨记着不靠近那些被溶液泼到的人。   派出去的人再度折戟,须永寿双目赤红,低吼:“几千人,难道还杀不了区区一个女人?”   “须刺史,让下官去吧。”功曹谷为用主动请缨。   须永寿大感满意,点头:“好好好……”   “报——”一名小吏匆匆跑来,说:“长平县主派人来传话。”   须永寿皱眉,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白宅管家战战兢兢进来,对须永寿说:“县主扣押了许多女眷在观音山,说、说若是不想诸位的母亲、娘子出事,就乖乖束手就擒。”   须永寿还来不及说什么,谷为用就冲上去抓住白宅管家的衣服,斥问:“你说什么,我家娘子不都回来了?”   管家说:“今日一早,长平县主又把诸位的母亲、娘子带走了。”   谷为用颓然松开管家,他与娘子少年结缡,感情甚深,实在不敢拿娘子的性命冒险。   “谷功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败了,你以为你娘子还能活着?”胡尤启说。   管家赶紧说:“县主说了,若束手就擒,认罪态度良好,就罪不及父母妻儿。”   胡尤启额头青筋暴起。   须永寿大怒:“把这胡言乱语的刁民给我拖走。”   管家一迭声求饶,却没有人听。   须永寿看着谷为用,阴森森说:“谷功曹,既然你主动请缨,就由你带一千人去杀了林福。”   谷为用后悔了,但他没有后悔的机会,胡尤启对须永寿说:“刺史,我也一道去。”   冉旭小声吐槽:“你行么,弱不禁风的,逞什么强。”   “你闭嘴!”须永寿呵斥了冉旭,再对胡尤启说:“一切有劳胡先生了。”   “刺史客气,此事为你,也是为我自己。”胡尤启说罢,与谷为用一起点了一千名好手,趁夜出发。   在前往别院的路上,胡尤启忧思不断,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走到最坏的一步了。   东平侯府别院的大门又被关上,门前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没有人来收,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额外可怖。   “撞门!”谷为用下令,仔细听的话,能听出他声音是颤抖的。   这一次门外没有易爆物,大门被撞开,士兵们操着喊杀声冲进去,一进去看到的就是更多横七竖八的尸体,死状恐怖,比外面的还吓人。   咻咻咻,箭雨射来,那箭还会爆炸。   呯呯呯的爆炸声不绝于耳,对手还没有看到,自己就折损了近百人,这让谷为用感到胆寒。   “都散开,五人为一小队,互相照应。”胡尤启下令道。   顶着箭雨艰难行进,一路上尽是各种形状恐怖的尸体,自己这边也不断有人倒下,加入尸体的行列。   几轮箭雨过去,他们终于看到人了,一排木障后站着一排整齐的刀盾兵。   谷为用精神一振,抽出长刀喊:“杀——”   士兵们也喊着“杀啊”冲上去。   刀盾兵这边,为首的队长一声令下,盾牌整齐划一挡在前方,呯呯呯,是刀击盾牌的声音。   “进攻!”队长下令。   盾牌整齐收回的一瞬间,另一只手拿的长刀挥下,砍翻面前的敌人。   “防守——箭——”   盾牌防守,新一轮箭雨飞至。   胡尤启心底一颤,是了,林福身边有在西北边塞血战过的护卫,和他们比,自己这边的人就是乌合之众。   “进攻——”   “杀杀杀——”   气势震天。   谷为用这边不断有人死去,一千人现在连一半都没有了,可是连林福的面都没有见到,他咬着牙,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身后响起喊杀声,他回头一看,是法曹于文吉带人来增援了,不由得精神大振。   -   刀,持续劈砍,已经卷了刀刃。   盾,持续防御,已经千沟万壑。   箭,也快射空了。   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死去,而敌人却有源源不断的增援。   浓黑的夜色里,别院火光熠熠,照亮了每一个人身上的鲜血。   “长史,我们恐怕会顶不住了。”护卫过来,“属下护你突围。”   林福射出手中最后一根弩.箭,杀了一人后,抽出长刀,对护卫摇头:“天还没亮。”   “可是……”   “从这里去广陵大营骑马需要一个时辰,他连马都没有,还要想办法出城,估计要两到三个时辰,然后进大营,说服都尉出兵,再到调兵……”林福用力挥刀,几乎将攻来的敌人劈成两半,说:“我估计,天亮时分他们能出兵平叛。而且,后半夜长平县主会押送那些女眷回城,天亮时分应该能赶回来。我们只要撑到天亮就行。”   护卫很想说:须永寿一**派来杀人,我们恐怕撑不到天亮。   林福再劈翻一个人,抬手抹了一下脸上还温热的血,目光坚毅道:“我不信,我林福就会殒命在此,就会如此短命。”   她不认命,不信自己就真那么短命。   她握紧长刀,指向深蓝的天幕,大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儿郎们,随我杀——”   “杀杀杀——”   一两百人,硬生生喊出了千万人的气势。   那护卫一抹脸,跟随林福身侧,随她杀入敌人中央。   杀!   乱臣贼子。   杀!   刁民恶徒。   杀杀杀!   身上的血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不断地挥刀,仿佛永远也不会累,身上的伤口也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痛。   林福在一片混乱中看到被护在几十人中间的胡尤启,砍掉面前一人的脖子,与护卫对视一眼,两人互相掩护,朝胡尤启攻去。   “胡尤启!你以为投靠了燕王,犯上作乱,就能入朝为官吗?你一己之私害得这么多百姓成了叛军,害他们家破人亡,这就是你们读书人口中的仁义道德吗?!”林福高声喊。   离这边最近的庞子友听到,一路大杀四方劈开一条血路过来,喊道:“林长史,就由我来取胡尤启性命。”   这群乌合之众之所以还进退有度,全有赖胡尤启在其中指挥调度。   林福大笑:“好!”   再加上庞子友,三人互为犄角互相掩护,一路砍杀,逼近胡尤启。   胡尤启顿时慌了,想躲想逃,但是他就算只是个武力值为负的读书人,也知道主将临阵脱逃会多么打击士气,他强忍着恐惧,拿起了一把刀护在身前。   林福瞄到,嘲笑他:“你连冉旭那种草包都打不过,拿刀做什么,别砸了自己的脚。”   庞子友配合嘲笑道:“红山先生,你拿刀的样子真是太滑稽了。”   护卫想不出更气人的话来,只好:“哈哈哈哈哈……”   胡尤启黑着脸抖着手。   林福三人一路劈砍,胡尤启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用力握着刀,只死盯着林福,想要找到机会就杀了她。   很巧的,林福也是这样想。   时间慢慢推移,深蓝的天空渐渐变浅,终于,天边泛出了一丝鱼肚白。   别院里到处都是尸体,每个人都是浑身浴血。   噗——   林福的刀终于送进了胡尤启的腹部,胡尤启睁大了眼,似是难以置信,但他永远也说不了话了。   呼——呼——呼——   林福喘着粗气,把卷了刃的刀用力从胡尤启的腹部抽.出来,朝庞子友笑:“庞司马……或者庞侍郎……我就说你不简单……或者我该叫你庞指挥使?”   朝中能被称呼为“指挥使”的官职,只有察事监的。   “哈哈哈……下官现在是扬州司马,上峰是扬州长史。”庞子友大笑。   林福亦大笑,用长刀撑起自己,横刀身前,大喝道:“胡尤启已死,缴械不杀!”   庞子友:“胡尤启已死,缴械不杀!”   护卫:“胡尤启已死,缴械不杀!”   应凤岐、晏陈、班阴等等人听到,都大喊:“胡尤启已死,缴械不杀!”   乌合之众们瞬间就乱了,功曹谷为用、法曹于文吉早就在混战中死了,之后领头的都是些小吏,须永寿倒是从头至尾没有出现。   外面又响起了一阵喊杀声,这一次,是冉旭带着一群人杀进来,目测又是不下千人。   林福换了一把长刀,直盯着冉旭,要取他项上人头。   冉旭看到浑身浴血的应凤岐和晏陈,惊愕喊:“嬴兄,言兄,你们怎么……”   他左看看右看看,恍然大悟,痛恨道:“原来你们一直在骗我!”   晏陈道:“少废话,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在全焦县就是须永寿派人来杀我们的。”   应凤岐说:“谁都别跟我抢,我要取冉旭项上人头。”谁也不知道,骄纵跋扈的太原应氏公子忍辱负重拍一个娈宠马屁,他心底有多屈辱。   也要去冉旭人头的林福:“……”   好吧,让给他。   冉旭恨道:“给我杀,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敌人蜂拥而至,原本分散在四处的一群人聚拢在了一起,互相护持,对抗十倍于己的敌人。   不断有人倒下,敌人却仿佛怎么杀也杀不完一样。   天色渐亮,血却糊了眼睛,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的。   “杀——”   林福嘶哑大喊,不管身上流血的伤口,机械地劈砍面前任何一个敌人。   仿佛不会累,也不敢累。   忽然,大地传来一阵隆隆震动,整齐的马蹄声渐渐近了。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队骑兵飞速奔来,为首之人银甲黑马手持银亮陌刀,犹如天神下凡。   林福眼睛一热,又一笑。   “天神”高举陌刀向前,喊道:“列阵,两翼包抄。”   骑兵们迅速列好阵型。   “杀——”   “杀杀杀——”   -   天光大亮。 第171章   天光大亮。   今日的天气不怎么好, 天空阴云密布。   正如须永寿此刻的心情。   四十多岁的人,一整夜未睡,又是愤怒又是心焦,各种情绪冲击,让他白皙的面皮变得暗黄,眼底也青黑青黑的,憔悴, 苍老。   一整夜,几千上万人派出去, 却杀不了一个女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承认, 自己败了。   一败涂地。   直到将冉旭都派出去时,须永寿才意识到自己有一处硬伤——没有可以领兵的将领。   徒有兵丁, 没有将领, 那些兵丁也不过是一堆散沙, 一碰就散。   须永寿甚至忍不住怀疑,燕王是不是故意不调配将领给他,用他养兵,也防着他拥兵自重。   若真是这样……   须永寿苦笑一声, 还没成事呢, 就这样防着,合该事败。   “须刺史。”   一个清朗的声音唤回了须永寿的神志,他抬头, 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甘幼子,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须永寿眼中尽是阴霾,左右一看,惊觉这堂中除了甘幼子和他自己再无第三人,猛地拍案:“谁来你来的?!”   甘幼子缓缓走近两步,淡淡笑:“自然是杀了看守的家丁,自己走过来的。对了,得谢谢弄玉苑和飞花苑的金郎君、彭郎君和苏娘子,若是没有他们的帮忙,在下可能就身死家丁之手了。”   “你、你们……”须永寿指着甘幼子,睚眦欲裂,怒吼:“你们竟都是细作!”   甘幼子笑:“别说什么细作,在下是匡扶正义,诛杀乱臣贼子。至于金郎君、彭郎君和苏娘子,我猜应该是你私宅里的那些刁奴太过苛待他们,愤而反抗罢了。须刺史,就算是奴籍,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病会痛的人。”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薄薄的账册,在须永寿面前挥了挥,笑:“还要感谢他们,帮在下找到了这个。须刺史,你可真是会藏,要不是苏娘子曾无意中见过冉旭鬼鬼祟祟,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这些账册呢。”   须永寿一看那账册顿觉不妙,猛地朝甘幼子冲过去,劈手抢夺。   甘幼子岂能让他抢到,他侧身躲过,常年弹琴习舞的灵活哪是须永寿这等光吃不动发福之人比得上的,不仅躲过了须永寿的猛扑,还伸脚把须永寿绊倒。   嘭——   须永寿正面拍地上,发出好大一声,激起一阵灰尘。   甘幼子飞身过去,屈膝抵住须永寿的后背,让他像一个被按住壳子的乌龟一样起不来身,手也不停,扯掉须永寿的腰带就把他的双手捆起来。   嗬……嗬……嗬……   须永寿粗重的喘气,使劲儿转头去看甘幼子,喉咙里滚出几个字:“我、要、杀、了、你!”   甘幼子用账册拍了拍须永寿的脸,笑得开心:“去跟阎王说吧。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跟你来扬州?放着京城的大好日子不过,来这里受冉旭受胡尤启的闲气?是有人承诺,一旦你死了,就会帮我和我的两位兄长脱了奴籍。”   须永寿使劲儿挣扎,大喊:“来人——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杀了——”   甘幼子呵一声笑,当着冲进来的护卫的面,拿出一把匕首抵在须永寿的脖子上。   “来呀!”   护卫们握着刀,投鼠忌器。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小吏囔囔着跑进来,然后看到这对峙的情景,顿时没了声。   他一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外头的情形不好,还是这里的情形更不好。   “什么不好了?”甘幼子好奇问。   小吏缩了缩脖子,盯着甘幼子手上的匕首不敢说话。   甘幼子把匕首往须永寿的脖颈处更送了送,须永寿白胖的脖子顿时多了一道血线,道:“说呀,对你们不好的事情,一定能让我开心。”   须永寿咬牙,眼睛瞪得仿佛要脱眶而出。   小吏抖着声音说道:“外面,长平县主捆了好多女眷,要换人。”   “换谁?”甘幼子问。   “须、须刺史。”   “哈哈哈……”甘幼子大笑:“这一招倒是妙极呀,可惜了,没用上。”   须永寿嚎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甘幼子差点儿按不住须永寿肥硕的身躯,干脆一匕首扎须永寿肩膀上,让他闭嘴,旋即对小吏说:“去将长平县主请进来。”   秦韵进来刺史府,见须永寿已经被甘幼子制住,就让亲卫们去把那边拿刀的刺史府亲事兵缴械,并让人迅速控制了刺史府。   甘幼子这才拽着须永寿站起来,立刻有人过来把须永寿捆成个粽子。   秦韵说:“带上须永寿,去救阿福。”   甘幼子颔首,迅速跟上   秦韵身边的心腹嬷嬷来问:“县主,那这些女眷怎么办?”   “先关在刺史府里,看守起来,你们留在这里。”秦韵让嬷嬷和侍女留下,并留下一队亲卫,然后翻身上马,扬鞭朝东平侯府别院奔去。   -   东平侯府别院,杀戮还在继续。   秦崧偷溜出京,仅带了几个亲兵一路风餐露宿策马直奔扬州。   到了扬州城外,紧闭的城门、和大半夜里上百守城士兵,立刻让他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他调转马头先去广陵大营调兵,也不管自己手中没有虎符,曾经还下给广陵大营都尉下过“认符不认人”的命令。   好在他正好遇上了手持虎符来调兵的护卫林福的亲兵,在广陵大营部署一番后,由都尉带领三千精兵前往各地收缴私兵和兵器,他带着二百精锐骑兵直扑扬州城。   扬州守城门的城门令在微熹的晨光里老远看到这列雄壮骑兵,心头就咯噔了一下,感觉不妙。接着听喊话是魏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基本上没有太多反抗就打开了城门。   入城后,秦崧让人抓了守城令来问话,听闻须永寿派了几千人去别院杀林福,他眼中闪过一道狠戾,握紧陌刀责令城门令带路,直奔东平侯府别院。   东平侯府别院大门已经完全坏了,门里门外尽是尸体,墙头也有,状况惨烈至极。   秦崧心急如焚,领着骑兵冲进去,一路都是各种惨状的尸体,终于在后面大庭院里看到了活人,看到的就是成百上千的人包围着里面几十个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林福,即使每个人都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秦崧也一眼就看到了林福。   他眼睛猛烈一缩,高举手上的陌刀,大声道:“列阵,两翼包抄。”   骑兵分作两列火速朝两侧翼移动,将乱军围住,秦崧领着一小队骑兵呈楔形直插入乱军之中。   一夹马腹,黑色骏马飞奔。   “杀——”   “杀杀杀——”   银亮陌刀一路收割着乱军人头,黑马所过之处皆是鲜血四溅。   不过几息功夫,乱军被切割开来,骑兵们趁势包抄再切割,没一会儿,几千乱军被切割成几块,被银甲骑兵团团围住用陌刀赶在一起。   林福见状,用嘶哑的嗓子高声大喊:“原地蹲下,缴械不杀!”   庞子友等人紧跟着高喊:   “原地蹲下,缴械不杀!”   “原地蹲下,缴械不杀!”   “原地蹲下,缴械不杀!”   因为银甲骑兵的到来,乱军本来就有些慌了,后又有秦崧领着一小队人宛如杀神一般收割人头,更是肝胆俱裂。现在被切割成几块,拿陌刀指着赶鸭子一样被赶成一团挤着,反抗的全部人头落地,这群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的乱军听到“缴械不杀”几个字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立刻就扔掉了武器原地抱头蹲下。   “不许蹲下,拿起武器来,他们没多少人,给我杀了他们。”冉旭骑在马上大声尖叫:“你们以为投降就能活着?告诉你们,投降也是死!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少人心思摇摆不定,握着刀不放,看来的银甲骑兵的确不算多,盘算着是不是冲出去,只要出了扬州城往庄户里一散,谁又知道他们叛过乱呢。   秦崧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冉旭奔去。   “啊啊啊……不要过来……饶了我,饶了我……都是须永寿指使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冉旭用力挥马鞭让马快跑,一边拼了命求饶,还交换条件:“我知道须永寿藏起来的账册,你们饶了我,我带你们去……”   他话没有说完,也再不用说了。   秦崧陌刀一横,与冉旭交错而过,冉旭人头落地。   旋即他横刀立马,喝道:“擅动者,杀无赦。”   蠢蠢欲动想要冲出去的人不敢再有任何心思了,丢掉武器,抱头蹲下。   乱军都老实了,将武器全部收缴掉,骑兵们赶着乱军有序地往外走。   尘埃落定,秦崧翻身下马,大步朝林福走去。   林福浑身是血狼狈不堪,身上衣衫破了无数口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脸上也尽是干涸的血,只有一双眸子还如岩下电。   秦崧心疼坏了,想抱一抱她又不敢,怕碰疼了她身上的伤,连手都不敢伸,只能道一句:“我来了。”   林福笑了,才不管那么多,把手上卷了刃的刀一扔,不管身上的伤,不管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人,两大步冲过去,紧紧抱住秦崧。   秦崧反射性地就抬手抱住了投入怀中的纤细身躯,怕自己力气太大会抱疼了怀中人,一点点放轻,然后轻轻拍拍,又说了一句:“我来了。”   明光铠坚硬冰冷,林福却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副明光铠比这胸膛更温暖的东西了。   抱着这个人,她就抱住了全世界。   收拾残局的庞子友等人看到这旁若无人的拥抱,下巴都惊掉了。   原来林长史和魏王是这种关系吗?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懂不懂啊!”朱槿一只手受伤暂时不能动,还完好的手就挥着刀不许这些人瞎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别人拥抱啊!   秦韵抓着须永寿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大战之后的断壁残垣中,紧紧相拥的一对恋人……和背对着站了一排的伤兵们。   “啧,本想救阿福,却被人抢先了。”秦韵撇嘴小声嘀咕,在秦崧看过来后,她刹那间就变乖巧脸,说:“魏王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秦崧叫来大夫和医女给林福疗伤,让她先好生休息,他去替她收尾主持局面,路过秦韵身旁,很不客气地吩咐:“长平,你留在这里,好生照顾阿福。”   多年未见,秦韵面对魏王兄,还是有些怂,虽然魏王兄不说她也会照顾好阿福,但……   “魏王兄且放心,我定会把阿福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秦韵特别乖巧。   秦崧颔首,提刀去州府衙门坐镇,并调广陵大营、永阳大营两地军队迅速平淮南乱军。   须永寿经营扬州多年,又联合滁、楚、濠、和等州控制这些州县的折冲府,暗中将府兵收编为私兵,截留税粮税银,巧立名目加征各种差课徭役,私采铜铁铸造兵器,控制盐务和漕运与豪商勾结谋取暴利……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林福伤势略重,高热昏迷了两日,第三日醒来,就见床边坐着一蹙眉美人,正用布巾蘸水给自己湿润嘴唇。   “美人何所忧?”林福声音嘶哑得厉害,短短几个字就把自己嗓子说疼了。   秦崧没有回应她的调戏,转身就去叫了大夫。   林福:“……”   没一会儿,侍女引着大夫,大夫带着药童,进来一大堆人。   大夫看过后说好生养伤便可,然后说了一堆医嘱,又换了药方,言三日后再来复诊,就背着药箱跟随侍女离开。   房中又只剩了林福和秦崧。   秦崧坐在床边喂林福喝白粥,边被林福瞧得不自在,一碗粥喂完,他就心想自己是不是该离开,毕竟是女子闺房,他单独留在这里不太好,会污了阿福名节。   “你去哪儿?!”林福看秦崧要走,立刻唤住他,还艰难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秦崧低声道:“我单独在此不好。”   林福哼,嘶哑着嗓音说:“我醒来之前你难道不是单独在此?”   秦崧说:“有侍女在旁边伺候。”   林福:“……”   林福:“我不管,我没看到就不算有。”   秦崧抿了抿嘴。   “下官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魏王都不代表朝廷慰问慰问下官?”林福一脸痛心,演得跟真的似的,“我好失望,我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朝廷连个夫婿都不发给我就罢了,连慰问都没有的吗?”   “别胡说。”秦崧笑斥。   林福更加拽紧了手中的衣袖,低声说:“好,我不胡说,我说正经的。秦崧,我很想你。”   秦崧顿觉自己的心宛如被一只小手轻轻揉捏,酸软成一团,小心翼翼握住林福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珍而重之道:“我亦甚想念你。”   林福笑了,眼中仿佛盛有星光,手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插.入秦崧的指缝中,与他十指交握。   “你是从京中偷跑出来的吧?”   “别担心,谁敢用此事弹劾你,我就弹劾他全家。”   “我再睡一会儿,你不要走,等我有力气了,我来主持大局。”   秦崧与林福十指交握的手不松,另一只手轻轻盖在林福的眼睛上,轻声道:“别担心,睡吧,没人敢弹劾我的。扬州这里有我呢,叛乱很快就会平息,等你有力气了,由你来判须永寿的罪。”   林福嘴角微微翘起,放松地闭上眼睛进入黑甜梦乡,手始终握着另一只。   秦崧整个下午就在这里,握着心爱之人的一只手,处理各地传来的军报。 第172章   益州与扬州先后叛乱与景南国异动的消息火速传至京城, 皇帝连声道:“燕王屡次谋害朕, 朕都看在先帝的面上既往不咎, 他竟如此不识好歹, 恩将仇报!他还想要朕怎么样!还勾结景南国卖国, 他对得起宠他护他的先帝吗?!”说罢,气得当廷昏厥。   “陛下!”   “陛下保重龙体呀!”   “陛下为此等罪人伤神不值得啊!”   大臣们情真意切劝皇帝,泪洒当场, 也不管已经“昏厥”的皇帝陛下看不看得到他们真诚的脸。   随后皇帝醒来, 下令益州大都督蒙戟全面反击狼子野心的景南国;荆州大都督邹郭率江陵、襄阳两营军队前往益州平叛;扬州大都督秦崧率广陵、永阳两营军队平扬州叛乱。   诏令由门下省发出, 尚书省火速响应。   户部调集粮草,托这几年年景好又大力推广种植二石麦之福,户部拿出粮草来再不似往年那般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了。   兵部将库中武备取出,件件蹭光瓦亮,还有不少新式兵器, 皆是少府监闲来无事给改进的。   吏部已经在着手铨选要补两地空缺的官员了。   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一起商议要怎么给两地官吏定罪,尤其是首罪燕王秦鸿。   礼部拟定罪诏, 待平乱后下发国朝三百六十一州。   工部……工部继续督建新宫殿。   朝廷有序运转,丝毫不见半点儿慌乱。   皇帝靠在软枕上又在看寇朝恩带回来的罪证,问旁边的常云生:“荣保那不孝子应该到扬州了吧?”   常云生回道:“看行程, 大王是该到扬州了。”   皇帝:“哼!”   不孝子, 不听话, 胡来还得他这个老父亲给他善后。   常云生忍笑。   寇朝恩带回来的罪证,厚厚的一沓纸不少已经卷边了,可见被翻了多少次。   皇帝再一次翻看完, 沉默了许久,才吩咐道:“把太子叫来。”   常云生领命,没有让小内侍去,自己往东宫走一趟。   秦峥看到他着实惊慌了,他正在同心腹属官商议,假如燕王事败攀扯出他来,他要怎么才能撇清关系。   “常公公怎么来了?”秦峥努力镇定地说。   常云生道:“陛下让太子前去紫宸殿说话,太子请吧。”   “父皇怎么这时候叫孤去紫宸殿,又说是为何事吗?”秦峥尽力镇定,但过快的语速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慌。   “我等为臣者,不敢随意揣测圣意。”常云生引手:“太子殿下,请吧,别让陛下久等。”   秦峥默了片刻,理了理衣襟,对常云生说:“走吧。”   从东宫嘉福门出,过武德殿,入建福门,再走过长长的宫道,过含元殿、宣政殿,才会到达紫宸殿。   秦峥想:东宫到紫宸殿过远的距离就犹如自己与父皇的父子亲情一般,十分遥远。   他曾经也对父皇有过孺慕之情,可太多东西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了,母后凄凉死去、外祖家破人亡、父皇偏爱长兄,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究竟该怪谁呢?   “太子来了。”   一走进紫宸殿,御座之上就传来皇帝淡漠的声音,秦峥一凛,不敢再胡思乱想,叉手朝皇帝恭敬行礼,口称:“儿给父皇请安,吉寿延绵。”   皇帝没有叫起太子,而是扔了一沓纸让他看:“先看看这些吧,然后好好想想怎么跟朕说。”   常云生把纸拿给秦峥,他这才发现殿内除了自己、皇帝、常云生,再无第四人,连往常坐在梁柱后的起居舍人也不在了。   他颤了颤,才接过那沓纸看起来。   只一眼,他就看出纸上说的是扬州之事,然后他越看越心惊,还看了不到一半额头就已经大滴大滴冒冷汗,双目圆睁,瞳孔紧缩,拿着纸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终于,他连纸都拿不住了,几十张纸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上,他抬头看向御座,满脸惊恐。   “父皇……”他呐呐一声,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有许多的话,却说不出来。   皇帝淡漠的声音传来:“这上面写的,可有半点儿冤枉了你?”   秦峥不敢说话,低着头颤抖,冷汗将贴身的衣衫都湿透了。   “呵……很好……”皇帝轻轻笑了一下,“这就是朕的太子,这就是朕的儿子。”   “父皇,我……我……”   “是朕把你教得这么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是慕容毫把你教成这样,还是罪人韩家把你教成这样!”皇帝猛地一拍案几,大喝一声。   秦峥听到“罪人韩家”几个字,忽然就不抖了,他抬头看向皇帝,然后笑了:“哈哈哈哈哈……”   皇帝皱眉。   “父皇啊,父皇,儿有今日,一切不都拜父皇所赐吗?哈哈哈哈哈……”秦峥越笑越大声,状似疯癫,“你杀了我的母亲,囚死我的祖母,杀光了我的外祖全家,赶走我的恩师,不就是想看我今时今日这样么!你如此逼迫我,不就是想有借口废了我这个太子么!”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了,吼得脸颊涨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瞪着皇帝。   “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更不想我当太子,你想要我死、要我死!”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活下来!我是太子,我是储君,我是未来的皇帝!!!”   “哈哈哈哈哈……”   秦峥大笑,怨毒的看着皇帝,想看他暴怒的样子。   让他失望的是,皇帝面色十分平静,声音都没有起伏,说道:“朕的确是不要想你,朕不想要一个有韩家血脉的孩子。”   秦峥的疯狂大笑僵在脸上。   皇帝继续说道:“扶持年幼的新帝,更方便韩家权倾朝野。因为有了你,你的母后、祖母、外祖就要杀了朕。你说你不过是想活下来,当年朕何尝不是想活下来。你的祖母,是、朕的母后!”   秦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朕如果要杀你,当年诛灭罪人韩家后,立刻就能让你暴毙,但朕没有如此做,依旧让你坐在太子之位上,为了你的名声,没有废了你的母后只是让她移居北宫。”皇帝淡淡道:“朕再不喜你,你依旧是朕的嫡子,朕寄予期望的太子。可惜……”   可惜什么不用再说,皇帝眼中也不再有失望。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缘分是强求不得的,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有那么一点儿父爱,全都给了他心爱的长子,也只有长子是作为他秦渊这个人的儿子出生的,其他儿女全部都是为了权力和利益而诞生的。   所以他并不强求秦峥像秦崧一样敬爱他,只希望他能是一个合格的储君,将来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然而秦峥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失望,心性、手段、谋略、智慧、胸襟样样不行,还轻易就能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样的储君,这王朝如何能交给他?!   秦峥腿一软,颓倒在地。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皇帝轻轻摆手,让常云生把秦峥送回东宫。   常云生将秦峥扶起来,秦峥回过神来猛地挣脱开他的手,猛扑到御案前,哭喊:“父皇,父皇,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只是……我只是……父皇您饶了我这一次,我以后都听您的……父皇你饶了我……”   皇帝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元后嫡子,漂亮的瑞凤眼中半丝情绪都没有,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常云生在秦峥扑去御案时就已经猛地上前截住他,挡在他与皇帝之间,唯恐秦峥会来个鱼死网破伤了皇帝。现看他求饶皇帝不予理会,就强硬的架着他带出紫宸殿。   秦峥哭嚎求饶的声音被关在了殿门外,紫宸殿里,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陛下……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又传来哭喊,皇帝动了一下,把内侍唤进来问:“门外何人哭泣?”   内侍低着头说:“回陛下,是皇后。”   皇帝顿感脑壳痛,自从三子秦峻在益州遇险失踪的消息传来,张皇后就以泪洗面,天天来找皇帝哭,皇帝安抚了几次不见成效,也被哭烦了。   一国之君从来都是别人照顾他的情绪,什么时候会让他来照顾别人的情绪了,皇帝还是最不耐烦别人在自己面前哭的人,无论男女,干脆就对张皇后避而不见。   张皇后本来就忧心唯一的儿子的安危,皇帝还避而不见,她一通脑补后整个人更不好了,变本加厉找皇帝哭,只要儿子能平安回来,哭瞎了眼、彻底不得皇帝欢心她也愿意。   “让皇后回坤德殿去。”皇帝皱眉道:“告诉她,益州叛乱平息,吴王就能回来了。”   内侍领命出去劝离皇后。   门外终于没了哭声,皇帝皱着的眉头却一直没有松开。   当初为了平衡前朝后宫的势力,贞顺皇后去了后,特意选了育有皇子、娘家不算显赫也不太差、不太聪明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的张氏为后,现在看来,果真是有得必有失哪。   -   益州,扬州,周朝最富庶的两个地方先后叛乱,西南的景南国又犯边,在西北的由前高姜国分裂成东姜、西姜觉得似乎看到了收复失地的机会,都想在混乱中分一杯羹,趁机抢占被周国多去的丰美草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东西二姜一动,已经不与周朝接壤环境更恶劣的后姜瞅准机会,举全国之力兵临东西二姜,周朝的西北边塞也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东西二姜自投罗网。   领西北行军大元帅的依旧是定国公李骥,周朝军队与后姜军队夹击东西二姜,原以为能捡便宜的东西二姜左支右绌,被周朝和后姜一点点蚕食,面积最小的东姜不到一月就只剩几片草场和王都了,这时西姜这个不厚道的居然临时反水,掉过头来打东姜,一路打到东姜王都。   十日后,东姜灭国,建国历史仅六年。   周朝的疆域又扩大了不少,后姜也得了不少土地,后姜国王很识趣,立刻派使臣送上国书,永世向天.朝上国称臣纳贡。   西姜也赶紧送上国书,愿意永世称臣纳贡,送上各种贡品不说,还送了一个公主和一大群美人过来。   西南的景南国也没有讨到好,他们虽然与周国燕王有勾结,但燕王对他们也防心甚重,并没有给太多有用的信息给他们。   不仅如此,他们这边还只是调兵,并没有犯周国边境,哪知周国的益州大都督蒙戟,他们的老对手,一点儿都不客气不讲究,一句话没有就开战,一日就占了他们边地的一座小城,五日就打到他们边地要塞,倘若让蒙戟破了要塞,后头他们景南再无险可守,还不得让蒙戟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他们的王城?!   至于周国燕王承诺过的他在益州牵制蒙戟的话……   都是骗人的!   景南国很怀疑周国燕王说要与他们结盟、并在事成之后将西南几座城池划给他们,都是骗他们的,是周国皇帝狡猾的计策,是想像灭了高姜一样灭了他们景南。   景南人觉得自己真相了。   周国人太狡猾太恶毒了!   景南军被蒙戟打得节节败退,又“洞悉了周国的阴谋”,不得不派出使臣前去求和,割地、赔钱、称臣、纳贡来一套。   国中的叛乱比边塞更快平息,尤其是无将可用的淮南,又有甘幼子等人找到了须永寿的秘密账册,淮南的兵、粮、钱分布在各处一目了然。   仅仅五日,淮南的叛乱就平息了下来,扬、楚、滁、濠四州刺史被抓,和州刺史早在广陵都尉率兵打到前就自我了断了,淮南之地的大小官吏更是抓了一长串,名单都写了四页纸,叛军都被集中看管在永阳大营里。   秦崧将平叛前后事宜,事无巨细的写在奏疏上,让亲兵快马加鞭送到京城。   随后他去看林福。   林福伤得较重,身上大小伤口二十几道,更有两道伤深可见骨。   京城东平侯府众人得知淮南叛乱,心就一直提在嗓子眼里,林尊等人都不敢告诉老夫人这事。   等到叛乱平息的消息传来,林尊从朝上回来,才对老夫人说:“阿福在扬州受了重伤。”   老夫人差点儿当场背过气儿去,抓着儿子的手,连声问:“她、她怎么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她一个女郎……这些乱臣贼子简直丧心病狂!”   林尊连声安慰老夫人,说现在已经没事了,朝廷派了魏王去平乱,乱贼已经抓起来了。   老夫人对李敏月说:“去收拾些东西,让人送去扬州给阿福,还有大夫,把府中良医和医女都送去扬州,再派些侍女过去,务必要照顾好阿福。”   老夫人想起一点吩咐一点,李敏月不厌其烦地答应着。   “对了,还有宫里赏赐的雪玉膏都给阿福送去,姑娘家家的不要留疤才好。”老夫人说。   “我这不是伤疤,我这叫勋章。”林福让医女给自己换了药,在再换上柔软干净的软云罗内衫,躺在榻上笑嘻嘻对眉头不展的秦崧说道:“你说,朝廷会不会看在我有这么多勋章的份上,发一个天下第一美夫婿给我?”   秦崧把林福颊边有些凌乱的发丝理顺别在耳后,柔声说:“不用发,他已经是你的了。”   林福笑弯了眼:“那我得赶紧把他抱回家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秦崧嗯了一声:“我也得赶紧把你也藏起来才行。”一没看见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林福勾住秦崧的手指,对他说:“你低下来一点儿。”   秦崧不解俯身。   “再低一点儿。”   再俯身。   “还要低。”   继续俯身。   太近了……   秦崧觉得脸有些热,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不想动,不想远离,甚至……想更近一点。   林福微微使劲儿抬起脖子。   秦崧一下睁大了眼,呆掉了。   刚刚嘴唇上滑过的柔软温暖是什么?   林福轻声说:“按照惯例,要礼尚往来的。”   秦崧手指颤了一下,片刻后,珍重低头。 第173章   燕王秦鸿还在益州苟延残喘、垂死挣扎, 淮南的叛乱已经彻底平息, 无论他想不想得明白,他都没有派遣领兵的将领过去扬州就急慌慌跟在他后一步起事,让他更早一步一败涂地, 他现在就犹如丧家之犬般,被荆州大都督带兵围困在山中。   中军大纛里除了荆州大都督邹郭和副将谋士外, 还有一个青年郎君,赫然是吴王秦峻。   他被他的大舅哥假凌周在山林中找到,拒绝假凌周派兵护送他回京。   “本王要亲自擒拿逆臣秦鸿。”秦峻愤慨道。   假凌周提醒他:“圣人还未定燕王的罪, 且燕王是你的长辈, 你这样说不合适。”   秦峻任性道:“本王就要这样说。”   假凌周:“……”不是说吴王稳重有才华?宗正寺还能骗人?   燕王秦鸿的覆灭是迟早的事, 朝中就已经在争论如何给秦鸿定罪, 以及, 叛乱官吏如何定罪判罚、乱军该如何处置。   有不少声音说要将叛乱官吏提到京城推鞠定罪,这里面的名堂可就大了。   淮南这边暂时由扬州大都督府坐镇,各州县日常事务由没有参与叛乱的小官小吏处理, 等候朝廷新派下官员来。   扬州,林福伤势稍微好转一些, 就去州府衙门主持大局,叛乱过后, 还有大量的人事要处理,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   仅须永寿的私宅抄出各类财物就计银有百万之巨,可见他之贪婪、敛财之厉害, 以及扬州之富。   参与叛乱的大小官吏全部抄家,与燕王、须永寿有过各种勾当的豪商亦然,没有参与叛乱但贪赃枉法了的扬州官吏也都被收监,待处理完谋逆大罪之后再来处理他们。   各类证据、账目、供词送来,林福案上的卷宗都堆了有半人高,一群还能活动的伤残人士被林长史残忍的抓了壮丁,仅有受伤最重还不能起身的应凤岐逃过一劫。   但应凤岐也有应凤岐的郁闷——   “说好冉旭的人头是我的,魏王干嘛要和我抢。”   来探望他的庞子友安慰他道:“本来说好胡尤启要死于我的刀下,最后的致命一击还不是被林长史抢了去。”   应凤岐:“都爱抢别人的人头,这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   “你这话我爱听。”林福站在门外,秦崧在她左侧,两人身后跟着有两名小吏,各抱着一大叠卷宗。   应凤岐有不好的预感。   林福笑眯眯:“应评事,看你这么会说话,这些卷宗就归你整理了。”   “我还受重伤起不得床啊。”应凤岐呼喊,把心里话喊出来了:“林长史,你是魔鬼吗?”   林福哼:“说得好像谁没有受伤一样。你是伤了腿,起不得床,手又没有什么大碍。”   应凤岐一脸生无可恋:“我看魏王很闲,你干嘛不让魏王帮你?”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林福冷脸哼:“你不是腿受伤,是脑子受伤了吧。军政分管,你让魏王来管扬州政务,是想让他留下把柄被朝中那些吃干饭的人弹劾吗?”   “这不是看你们天生一对么。”应凤岐不认错,但会曲线救国。   果不其然,林福的脸一刹那冰消雪融,但应凤岐该看的卷宗还是得看。   秦崧也很受用,对应凤岐道:“应评事很会说话。”   应评事头皮一麻,脑中莫名回放起冉旭人头落地那一瞬间的画面。   庞子友到底是察事监出身,敏锐非凡,仅从林福那句“朝中吃干饭的人”就听出不对劲儿了。   “朝中是有什么变故吗?”他问。   林福嘲讽地呵呵一声。   秦崧帮她说:“朝中有人提出要将须永寿等人提到京城去问罪。”   庞子友眉头皱了起来。   应凤岐则直接炸了,把床板拍得啪啪响:“什么意思啊?摘桃是吧?!我们在扬州命都差点儿没了,他们在京城安安稳稳,现在想要摘桃分功,美死他们!”   林福说:“所以你赶紧把卷宗整理完,我们赶快把须永寿咔擦掉。”   应凤岐顿时充满了干劲儿,让仆役在床上给自己支个小桌子,拿来笔墨,就开始整理卷宗。   林福三人看他如此敬业,便离开了。   回去衙门的路上,庞子友不无忧心地同林福说:“我们这是先斩后奏吧,朝中之人怕是会有话说。”   “说呗。”林福无所谓道:“应评事说得没错,我们在扬州命都差点儿没了,他们一句话就想从中分一杯羹,做梦呢。”   “朝中这种分功的习气早该改了。前方将士流血用命,还不如后方耍嘴皮子的,没有这样的道理。”秦崧道:“而且,父皇有密旨,准阿福便宜行事。”   林福点头:“没错,现在扬州文官我最大,又有陛下密旨,有什么事我顶着。”   这话说得当真是气势十足,秦崧看着,目不转睛。   庞子友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在这辆马车上。   -   十月入冬,燕王秦鸿终于被堵在一处隘口,活捉了。   就在燕王被捉的同一天,扬州城教场前坪搭了高台,台下贴了一张超大的邸报,上面写了一长串名字,有识字之人在念:“须永寿、万龄、范世文、马参、谭骅……谋逆者,十恶不赦,判斩立决。”   “嚯——”围观百姓哗然,“真斩啊,真的吗?”   有人说:“邸报都贴出来了,高台都搭起来了,你说真假?”   顿时就有不少百姓满面是泪,一迭声说:“真的啊,真的啊,太好了。”   须永寿一帮叛军害扬州多年,扬州的百姓也不都是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的,还有不少朴实的隐忍的百姓,因为故土难离,只能忍受着苛捐杂税,只盼望有一天朝廷能派下青天来收拾这帮祸害。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巳时正,以林福为首的剩余的扬州官吏统统着武弁,等上高台。   “带人犯。”林福大声道。   十几辆囚车驶来,临时借来的广陵军把以须永寿为首的犯人拖出来,五个一排,跪在扬州百姓面前。   扬州的百姓们看这是真要斩须永寿,不少人都哭喊了起来,那是被压迫多年释放出来的哭喊。   不知是谁先开始,一下子,各种石块沙土通通朝须永寿等人招呼过来,没一会儿他们就被砸得头破血流。   林福等人站在高台上看着百姓们发泄,并不阻止。   时间渐渐往午时推移,法曹小吏看了一下天色,向林福道:“长史,时辰到了。”   午时三刻,林福摔下斩立决令,喝道:“行刑。”   刽子手含了一口烈酒喷在刀上,手起刀落,须永寿的人头就骨碌碌滚地上。   一盏茶的功夫,十几个人头全部落地,扬州司马庞子友大声宣读对叛军的判决——凡加入叛军之人,皆徒五年,或修水渠或修城墙,总之就是什么累做什么,叛军之中的小头领流放边塞徒五年。   就没有法不责众这一说法,以免总有人侥幸。   随后,庞司马又宣布了扬州五年内免力役的决定——因为有那么多叛军壮劳力,老实安分的扬州百姓五年内不用服力役了。   百姓们顿时欢呼声响起一片。   最后,林福站在高台上,对扬州百姓大声说:“朝中有害群之马,让扬州百姓受苦了,圣人察觉扬州有巨蠹,忧心如焚,连年派出监察官前往扬州,终于揪出了须永寿等十恶不赦之罪人。得知须永寿欲叛乱,特意派出魏王前来平乱,才让一场生灵涂炭提早平息。圣人以仁孝忠义治天下,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只为百姓安居乐业,国朝海晏河清!”   扬州百姓纷纷朝着京城的方向叉手行礼,口称“万岁”。   林福在“万岁”声中偏头看向守在台下的秦崧,笑了一下。   秦崧回以一个漂亮的笑容。   -   须永寿等人被就地斩首之事传回京城,朝中哗然一片。   “先斩后奏,这林长史是想做须永寿第二吗?”有人说出此等诛心之论。   林尊立刻反击:“须永寿谋逆,不杀了难道还要留着?诸位究竟知不知道扬州百姓被须永寿等叛军害得有多苦,林长史当着扬州百姓的面就地斩杀须永寿,也是为了朝廷安抚民心。你如此反对,还是说你跟须永寿有勾结,想救他?你也想造反吗?”   嘁,诛心之论谁不会说。   林执宰已经掌握了朝会吵架的精髓,谁要敢对他闺女行事叨叨叨,他就说对方和须永寿有勾结,就看此人敢不敢认,不敢就闭嘴,哼哼。   朝中吵了几日,基本上是林尊大杀四方,毕竟是谋逆大罪,没有谁敢牵扯上一星半点的。   就连皇帝私下都对常云生说:“没想到林卿挺会吵架的,朕一直以为他是个像武官的文官。”   常云生说:“毕竟生了林郎中和林长史,父子相传,想林公应该不会差的。”   皇帝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几日后,燕王秦鸿被押送至京城,朝臣们的注意力纷纷从扬州转向了燕王。   因为有先帝遗诏在,如何给燕王定罪又是一个难题,朝中分成三种意见吵了起来。   一是以谋逆叛国定罪,杀头;二是仅以谋逆定罪,给先帝守皇陵;三是要遵照先帝遗诏,网开一面,圈禁在京中。   在朝臣们为如何处置燕王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时,皇帝又扔出一个惊天雷,把朝野上下整个炸翻。   ——皇帝要废太子。 第174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储君事关国本, 不能轻言废立,皇帝在大朝会上说出废太子之言,各路人马反应不一, 魑魅魍魉尽出。   太子被禁足东宫,东宫的属官皆被调离, 太子詹事等人更是被下了诏狱。   太子秦峥私下里做了什么,有些人隐约知道些什么, 但更多人不知道,只知道太子这几年行事越来越荒诞了, 也因此, 朝中对是否废太子争论不休。   吴王、楚王一脉的人简直快高兴疯了, 这么多年、废了这么多功夫, 总算是要把太子拉下马了, 如今更是要卯足了劲儿把太子彻底拉下来。   皇帝将此事抛出,就任由朝臣们争论。   有心思敏锐之人发觉,皇帝的几个心腹大臣对废太子之议保持缄默,不由得心中一凛。   前朝一片闹腾, 后宫也并不安宁。   张皇后得知皇帝欲废太子,整个人都疯了, 让荣恩侯赶紧去信益州, 把吴王秦峻叫回来。   昭云殿的儿子早就回了京,别以为她不知道, 已经在积极行走, 崔家也上下打点。   哼!要她说, 老四就是痴心妄想,非嫡非长,还想做太子, 做梦!   不行,必须让峻儿早些回来,不能让朝臣们都被老四和崔家收买了。   崔家的确全家都在为废太子和楚王上下奔走,反倒是宫里的崔贵妃毫无动静,不仅没有动静,还劝儿子和崔家低调一些。   “太子废立皆出圣心,陛下的心思不是我等为臣者该随意揣测的,一切自有圣断,咱们等着诏书就好。”   可崔贵妃一番话,她儿子和母家都不爱听,直言坤德殿和荣恩侯四处拉拢朝臣,楚王本就不是嫡子,咱们还落于下风的话,那岂不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崔贵妃说不动儿子和兄长,无奈之余只能闭嘴。   反倒是皇帝之后接连半月多都宿在昭云殿,摆出一副独宠崔贵妃的姿态,让一些投机的朝臣们觉得看到了某种信号。   身在益州的秦峻接到信,皱了眉,独自思考了一日夜下定决心,让送信的人快马加鞭回去告诉张皇后和荣恩侯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联系朝臣,他会跟着押送秦鸿的队伍一道回去,在他回去之前他们什么都不要做。   秦峻表情严肃,“什么都不要做”这话都重复了不下五遍,可见他的态度坚决,送信之人不敢耽搁,赶忙打道回京。   在扬州的秦崧亦得知了要废太子的消息,把曹双传来的信烧掉,吩咐送信的探子:“告诉曹双,把探子都召回来,约束属官门客,闭门谢客,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可轻举妄动,违者军法处置。”   探子应喏,旋身消失在夜色中。   秦崧就假装自己不知道废太子之事,朝廷不下诏召扬州大都督回京,他就安心在扬州呆着。   叩叩叩。   门外响起敲门声,然后一个略有一些些沙哑的声音在外头笑:“今晚月色真美,美人不出来与林某一同赏月吗?”   秦崧也笑了,起身去把房门打开,对外头的林某人说:“下着雨,哪儿来的月色。”旋即握住林某人的手,发觉凉得很,略带责备地说:“下雨又冷,你怎么过来了,有事找我让个仆从来说一声,我过去就行。”   “林某想要一探美人香闺,那肯定得亲自过来,就不知美人让不让探。”林某人嘴里说着“让不让”,人就已经很自动自觉的进去了,跟个登徒子没什么两样。   秦崧把她让在圈椅上坐好,叫仆役去烧个手炉来。   “哪里就需要用手炉了。”林某人将登徒子气质发挥到极致,勾住美人的修长手指,“林某瞧着美人的手比手炉好用多了。”   秦崧无奈道:“别闹,我会忍不住的。”话是这样说,被勾着手指的手却反手握住了掌中柔荑。   林某人一怔,旋即想到前几日抱着美人时感受到的灼热与坚硬,顿时脸红了。   她也就是个外强中干的,披着狼皮的羊。   灯下佳人,粉面含羞,自是美不胜收。   秦崧宛如被蛊惑了一般,俯身低头凑近了,灼热的气息喷洒,低声征求同意:“阿福,我想亲你,可以吗?”   林福没说话,被握着的那只手微微一用力,把秦崧拉下来一些,秦崧猛地吻住心上人,长驱直入。   烛火投射出亲密的身影,门外把烧好的手炉拿来的仆役纠结着要不要敲门。   许久,秦崧是真快忍不住了,强逼自己松了手,粗喘着,看着林福,喑哑道:“我离开一会儿。”   林福也喘得厉害,双唇都有些肿了,脑子晕晕乎乎,根本没听清秦崧说了什么,就看他飞快往净房走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红之余又觉得好笑,然后她就笑出来了,声音比之前更沙哑。   她在别院大战时,为了鼓舞士气凝聚人心,一直不断吼着号子,把嗓子吼伤了。养了好一阵了,但诸事繁杂,她又不能完全不说话养嗓子,最终就只能养成这样,声音再不复以前的清脆。   林福一手撑着下巴嘿嘿暗笑一手拨弄终于送来的手炉,等着秦崧。   好一会儿,秦崧回来,她终于说起了冒着夜雨过来的正事:“我接到消息,陛下在大朝会上言明欲废太子,还让左右卫把东宫看守起来,属官调离的调离、下狱的下狱,看来陛下是废定了太子了。”   秦崧点头:“我也收到了消息。”   林福凑过去问:“你要回京吗?”   秦崧摇头:“不回。”   “我也不希望你你回。”林福说:“在陛下下诏召你回京之前,你都不要回。”   秦崧握住林福的手,沉声道:“你放心,我不是莽撞之人。”   此时回京很有可能会被拉入废太子的泥沼,皇帝是要废太子,但并没有说再立太子,皇帝杀伐果决,废太子这等动摇国本的大事他既然说出必定是做好了决定,旁人左右不了这个决定的,与其往前凑指不定会惹得皇帝忌讳,不如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林福笑,她知道秦崧并非莽撞之人,只是关心则乱。   “废太子的诱惑太大了,恐怕有心的皇子没人能忍住不动作。”秦崧说道。   “就算皇子自己不想动,依附于他的那些人恐怕也不会忍得住不动。”林福说:“我听说荣恩侯与崔氏已经在积极奔走了。”   秦崧微微摇头:“父皇最忌讳外戚坐大,否则也不会在贞顺皇后薨逝后,立了张母后为后。”   “所以呢,你现在就乖乖在扬州呆着,过些日子天气好转了,这边事情告一段落,咱们去观音山玩耍,就咱们俩。观音山南麓有温泉行宫,你带我去瞧瞧行宫什么模样呀。”林福笑眯眯去勾秦崧的手指。   秦崧回勾,笑说:“好。”   -   京城为废太子之事一团混乱,扬州这边叛乱的后续倒是理得清楚明了。   罪大恶极者如须永寿之流就地斩首,其他犯事官吏按照所犯之罪大小判罚绞刑、流刑、徒刑、杖刑等,家财抄没,其家人若牵涉案中,男丁流放、女眷罚入教坊,罪重者贬为奴籍。   光犯事官吏推鞠的案卷摞起来就能有一人高,还不包括涉案的豪商们。   等官吏们判罚过后,就轮到豪商了。   其他先不说,家产是要全部抄没的。   林福发关文到扬州大都督府,请大都督派兵协助抄没豪商家产。   扬州大都督立刻派出一支精兵和……大都督本人。   扬州豪商四大姓,白、顾、廖、方,富可敌国,仅排在四大姓最后的方家抄出来的家财就是普通百姓难以想象的数字,各种珍奇更是让林福都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厉害了,这么大一座珊瑚,怕是连圣人都没有吧。”林福啧啧摇头。   秦崧必须要为自己父皇正名:“这么大的倒是有一座,但颜色没有这个鲜艳。”   “但是圣人现在有了。”林福笑道,吩咐旁边登记造册的小吏:“把这珊瑚记在湘色封面的账册上,送去圣人私库。”   抄家的账册共有三种,绯色封的是要送入国库的,湘色封的送入皇帝私库,黎色封的是要用来抚恤战死之人的家属和修整东平侯府被毁得不成样子的别院。   秦崧笑道:“父皇倒不甚喜爱珊瑚这等浮华之物,更喜玉石一些。”   “可以用来赏赐功臣嘛,比如说我呀。这么大座珊瑚赏下来,可真是倍儿有面子。”林福站在秦崧身边,和他一起在抄没方家宅子里挑拣玉石,说着就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一拍手道:“等抄完了家,我就要上疏给陛下请功了,趁机可以夹带点儿私货,请陛下赏了我这座珊瑚。”   正巧秦韵走进来,一眼瞧见那座珊瑚,立刻就喜欢上了。   “这珊瑚该让皇叔赏给我才对。”   林福转头看秦韵,后者用坚定的眼神告诉她——“我就喜欢”。   “行行行,给你。”林福摆摆手,然后将秦韵请到方宅一间整理好的偏厅坐下吃茶。   秦韵吃着茶点,眼睛一瞄一瞄对面并排坐的秦崧林福,还是难以想象这两人会两情相悦。她一直以为魏王兄是断袖,原来不是么。   秦崧放下茶盏,说道:“长平,有话就说。”偷瞄是什么坏习惯。   秦韵立刻变乖巧,对林福说:“我来是想问问,你准备怎么处理白池舟。”   林福沉吟片刻,道:“可重罚,可轻罚,端看县主想怎么做。”   秦韵问:“重罚为何?轻罚为何?”   “以犯人白池舟的所作所为,重罚该判绞刑。但他是县主的仪宾,名字也还在皇家玉牒上,轻罚可留他性命,但也得剥了身份流放三千里。”林福说完,看着秦韵,等她的决定。   秦韵几乎想都没想,说:“绞刑吧。”   对长平县主的决定,林福并不太意外,但秦韵接下来的话倒是让她错愕不已。   “白池舟判了绞刑,其他白家犯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之后白家就是我的了,既是我秦韵的私产,那就不用抄了。”   林福眨眨眼,看着秦韵半晌无言。   这意思就是长平县主要霸占白家,收归己用?   此等发财方法可真是……   让人羡慕嫉妒恨。   “可以。”秦崧对秦韵说道:“我会帮你上表向父皇陈情。”   “就知道魏王兄最好了。”秦韵笑得再乖巧没有了,拍着胸脯保证:“魏王兄且放心,今后我为扬州豪商之首,定然遵守朝廷法令,约束扬州商贾廛市不给朝廷添麻烦,逢年过节送给魏王兄的礼绝对不会薄。所以,要借魏王兄的精兵一用,把白家……不,我的生意都收回来。”   秦崧颔首表示同意。   林福问:“县主,你不回京城吗?”   秦韵挑眉:“回京城干嘛,我在扬州挺好的。从今往后自由自在没人管,也没人说三道四,有钱有闲,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回什么京城,不回不回。”   林福一想:嘿,还真是!   不由得生起一股嫉妒之情,说:“我会跟下头人说,不给你批公验的。”没有公验,看你怎么走。   秦韵:“……”   秦韵暗暗磨牙:要不是看魏王兄在此,本县主定要叫你好看! 第175章   赶在腊月里, 林福总算是把须永寿叛乱的结案陈情以及为平息叛乱的功臣们请功的奏疏送往京城,之后就等着朝廷下诏书就行了。   寒冬万事休,正好就可以趁着这机会去皇家行宫愉快的玩耍。   两日前扬州下了一场小雪, 这日出了太阳,反而更冷了,林福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还要加上个狐裘, 裹成了一个椭圆形,行动都不太方便了。秦崧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蹙了眉,还要再给她加一层,被她严词拒绝。   “我现在已经走不动路了。”   “手怎么一直都不热?”秦崧接过仆役送来的手炉, 塞到林福的怀里,再仔仔细细把她的狐裘大氅裹好, 风帽也给兜头上, 就怕她吹到哪怕一丝冷风。   从入冬开始,林福的手就一直冰凉, 就算捂热了放开一会儿就又凉了,这让秦崧很是忧虑。   “几年前生了一场病就这样了。”林福晃着脑袋想把遮了眼睛的风帽晃上去一点儿,“没事儿, 我都习惯了,也吃了药调养, 然而效果你看到了。”   秦崧把风帽帮她拉上去一点儿,“冷得难受, 怎么可能会习惯。”   林福嘻嘻笑,晃了一下用手臂撞撞秦崧,眨眨眼:“这不是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将冷若冰霜的我捂热么。”   秦崧不知想到了什么, 耳朵红了,不自在地偏过头不敢看林福。   林福一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貌似……开了个车?!   咳咳!   今天的太阳是个鸡蛋黄呢。   秦崧压下脸上的热意,转过脸,看着林福的眼睛,瑞凤眼里尽是深情与认真,郑重道:“阿福,待我回京就去向父皇请旨赐婚。”   林福亦郑重说:“好。”   片刻后,她把手炉单手抱着,右手伸出大氅,寻到旁边的比自己大了两圈的左手,握住。   嘴角微微翘起。   秦崧虽然反射性地反握住了那只右手,但是……   “被人瞧见不太好。”世人对女子向来多苛刻,他不想阿福被人说三道四,那不是她该承受的。   林福下巴一挑,用眼角扫过正在备马车的仆役们,小模样倨傲道:“谁敢乱瞧本官!”   仆役们瞬间齐刷刷低头,加快了动作。   林福得意挑眉:“你看。”   秦崧失笑,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几辆马车都套好,行李杂物全部搬上车,护卫齐齐上马整装待发,秦崧林福同上一辆马车,驶出大都督府。   东平侯府别院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之后林福就一直借住在大都督府,与美人同进同出同食……分开寝,虽然平叛之后安民、善后、判罪、抄家等事物繁杂,但林长史依旧觉得好不快活。   现在自己给自己放假了,可以与美人同游,更快活了。   然而这个快活只维持到出门。   林福从打开的车门瞪着对面一列车队,为首一辆超豪华马车也打开门,长平县主坐在里头对她笑。   “魏王兄,阿福,我来扬州这么多年还没有去过观音山的行宫,这次托了魏王兄的福。”   林福冷眉冷眼:“不用托我,我是拒绝的。”   秦韵:???   秦崧看着林福,眼中尽是愉悦的笑意。   秦韵:!!!   托了魏王兄的福。   魏王兄的……福。   福。   秦韵磨牙:“你好意思吗?”   林福亦磨牙:“县主,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好好收拢白家……不,你的生意?扬州首富是这么容易当的吗?”   秦韵笑眯眯:“我手底下好歹还是有几个得用的人的,若凡是都要我这个县主亲力亲为,那养他们有何用!”   林福发大招:“我和魏王谈恋爱,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你一个单身妇女在旁边围观不像样。”   “……”秦韵半晌无语,认真说:“阿福,你脸皮真厚。”   林福也认真说:“县主,你也一样。”   两人气得互相磨牙。   秦崧好笑地握了一下林福的手,正要出言让秦韵先行回去——以后她想去行宫随时去,他会跟行宫总监说一声,却不料又来了不速之客,打断了他要出口的话。   “魏王,县主,林长史。”庞子友扶着娘子下马车与三人见礼,笑着说:“听闻魏王与林长史今日要前往观音山行宫游玩,下官想借个光,携娘子同往,不知可否?”   秦崧、林福:“……”   紧接着,又来了三个人。   晏陈:“我听说要去观音山行宫。”   应凤岐:“一起,听说那里的温泉极好,正好适合我这种重伤刚愈的人。”   班阴:“孟子有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要去行宫玩耍泡温泉,那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啦,否则想玩个投壶啊、飞花令啊、曲水流觞啊什么的都玩不起来。像我们一起这么多人就最好了,既不冷清又不吵闹,又能一起玩耍,又能安静赏景,完美。”   秦崧、林福:“………………”   闭嘴!   -   扬州在热闹愉快的团建(秦崧、林福:并没有!),京城这边御边、平乱的功臣陆续回京,一时间亦是好不热闹。   荆州大都督邹郭奉旨押送叛臣秦鸿,益州大都督蒙戟退恶邻景南,定国公更是与后姜西姜一起瓜分了东姜,在这些功勋面前,淮南平乱倒是变得很不显眼,扬州大都督连请功的奏疏都没有上,人也留在扬州没有回来。   随荆州大都督一道回京的秦峻一回来就让长史去魏王府下帖子,不想被吴王长史告知魏王一直在扬州未回。   “大兄一直在扬州?”秦峻吃惊不小,“淮南叛乱不是很快就平息了?”   长史说:“是很快就平息了,但陛下没有下诏,魏王就一直没有回京。”   秦峻敛眉,抱臂在屋中踱步,思忖秦崧这一举动的深意。   如今朝中正在为废太子争论不休,秦峰和崔氏动作颇多,秦峻一回京就发现京中流传着秦峰“贤王”的名声,说他为国为民办了好些个漂亮差事,还说他心忧百姓、嫉恶如仇、惩治贪官、为民间疾苦奔走不休等等,听得秦峻冷笑不已。   而与上蹿下跳的秦峰是两个极端的秦崧却是回都不回京城,难道他不知道父皇废太子,现在正是关键时候?   是他真的无心大位,还是以退为进?   “还有,”长史又说:“我们在扬州的人传来消息,魏王似乎与林长史关系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秦峻问。   长史道:“说是同进同出,举止亲密,状似夫妻。”   “状似夫妻?!”秦峻大吃一惊。   长史点头。   秦峻来回踱步,恍然明白当初秦崧为什么那么关心他与秦峰的婚事,还一力促成英国公的孙女儿嫁给他,原来是这个原因。   没想到秦崧心眼这么多!   “罢了,先不管扬州那边,你去把舅舅给我请来。”秦峻吩咐长史。   说到这个,秦峻就更是一肚子气。   他都已经三番五次让人传信,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看看他们都给他干了些什么好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他好不容易安排进吏部的一个人给折了进去,他们这哪里是在帮他,明明是在害他!   秦峻不好跟母后生气,只能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喜欢自作主张的荣恩侯身上。   皇帝在紫宸殿很快就得知了三子把荣恩侯给教训了,摇摇头。   自从说出废太子之言,京城就再也没有消停过,皇帝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着底下的人玩心眼玩手段,没有人知道圣心如何。   “陛下。”政事堂书令史再度送来一批奏疏,“扬州那边上疏了。”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朝书令史摊开手,道:“拿来朕瞧瞧。”   书令史把最上面的一厚一薄两份奏疏以及厚厚几大本账册交给常云生,常云生再放在皇帝手中,其余奏疏先全部放在御案上,随后书令史告退。   皇帝先翻开了湘色封的奏疏,是林福的。其上恭请了圣安,然后将扬州叛乱详细写明,附上叛臣名单及如何定罪判罚,还有功臣名单及其功勋,最后说明了基本账册都是抄家之物,入国库的已经就近运往广陵仓收入,入私库的已运往京城不日将到,抚恤的已经全部发下。   皇帝再粗略翻了几本账册,满意颔首,笑着对常云生说:“林福那丫头做事妥帖,深体朕意,可堪大任。”   就地斩杀须永寿等罪首这事,就让皇帝龙心大悦。既替天子安抚了扬州民心,又敲打了朝中那些处处伸手、雁过拔毛的官僚。   皇帝翻着私库的账本,愈加龙心大悦——还替朕丰盈了私库,甚好。   看完了账本,接着皇帝拿起那份薄薄的绯色封奏疏翻开,是秦崧写来的为长平县主陈情的奏表。   皇帝看完后叹息:“长平这是乐不思归了。”旋即把奏表拿给常云生,道:“拿去给襄武郡王看看吧。”   常云生接过奏表,叫来一个小内侍立刻送去襄武郡王府上。   皇帝继续批阅奏疏,片刻后,忽然把笔一拍,气道:“荣保那个不孝子,朕原想着他是要避开废太子之事才留在扬州不归,现在看来,他也是乐不思归!” 第176章   秦崧和林福关系亲密并没有遮着掩着, 在扬州同进同出更是时不时还要牵个手来宣示一下主权,关注扬州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事经有心人的传播,在京城中立刻沸沸扬扬。   魏王在军中的威望虽然比不上定国公、益州大都督等老将,但在皇子中绝对是独一份的。   而林福,自从二石麦推广开来,她在民间官声极好,加之有消息传出来,她在扬州实验了可一年两熟的稻, 让她在民间的官声更上一层楼。江左和江南的农人们都盼着朝廷更今早推广早籼稻稻种, 勤劳朴实的农人们不怕辛苦, 就怕一年到头劳作下来还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   不提林福身后站着的东平侯府和皇党,仅是这样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就让有心之人皆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至于卫道士们疯狂抨击林福女德不修……   那有什么用,并不妨碍林长史简在帝心。   京城中的流言皇帝如何能不知,将此事大肆传播的目的皇帝也明了,无非是想引得天子猜忌魏王和东平侯府罢了。   常云生上报伊始,皇帝便说过不用管,任其发酵。   “吾儿若是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皇帝摇摇头,没再多说。   对于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 东平侯府显得很低调。   恰逢年节, 各家走动少不了, 面对或直白或委婉的试探, 东平侯府众人皆只微笑以对,不回答不承认不否认。   待关上门只剩自家人时,老夫人再三跟儿子确认:“阿福真的是与魏王两情相悦?”不是别人胡说八道的?   林尊再三说:“是真的, 阿福在临去扬州前便同儿说了此事,她说她倾慕魏王。”   “那魏王?”   “母亲,他们是两情相悦。”   “哦……”老夫人点点头,片刻后指责儿子:“你为何知道了却不告诉我,还要让我从外人那儿听到。”   林尊赶忙把一盏清茶递到老太太手边,无奈道:“母亲,您也知道咱们家什么情况,阿福又是什么情况,这谁知道他们能不能终成眷属呢,同您说了不过是凭白让您跟着一道提心罢了。”   老夫人喝茶的手一顿,放下茶盏,叹息一声。   原以为嫁不出去的老大难孙女儿是能嫁出去了,可这么一看,还是嫁不出去。   天家难道能容许上了玉牒的王妃继续在前朝为官?   对林福,老太太更是想都没想就觉得阿福不会放弃现在的一切。   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多少难听的流言蜚语,埋头苦读科举,扎在田间地头,甚至差点儿连命都没了,才换来了今天的一切,她能放弃?她舍得放弃?   若那孩子只是想嫁一个好人家,身为东平侯唯一嫡女的她什么人嫁不得,就是皇子也能嫁得,但她放弃了所有安逸的路,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走。   老太太以前不理解,直到林福去了扬州,二石麦推广开了,府上农庄里的管事喜笑颜开地来送田产说今年如何如何丰收,她虽然还不是全然理解孙女儿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但已不再是从前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了,甚至会为孙女儿感到自豪。   女孩儿又如何,她的孙女儿照样科举为官,撑起家族门楣与荣耀,得天子赞许,得天下百姓爱戴。   “唉……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阿福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吧。”   林尊:???   怎么好好的又说到阿福嫁不出去?这不都两情相悦了?   -   这个元节,注定是大多数人都过不好的。   东宫被左右卫牢牢看守,太子秦峥几乎是把自己泡在酒缸里,谁劝都没用,他的真爱劝也没用,都会被他吼叫着赶走。   东宫妃们亦瑟瑟,忧心自己的未来,早被贬为奉仪的林嘉蕙更是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千方百计嫁给太子,不是要陪他一起死的啊!   唯有太子妃面色淡淡没有自怨自艾,陪嫁的侍女在她面前哭,她还宽慰道:“万般皆是命,女子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夫婿身上,夫婿不争气,我也只能认命。圣人是一位仁慈的帝王,太子总归是他的儿子,不会要了他的命的,只是今后日子不太好过罢了。”   “奴为太子妃不值。”侍女失声痛哭。   太子妃摇摇头,转头望着窗外的白雪红梅,淡淡一笑,秀逸雍容,宛如一副仕女画。   吴王秦峻和楚王秦峰也是一脑门官司,脑壳痛得很。   皇帝说要废太子,却说完之后就没有动静了,这都转年了太子还在东宫——虽然关着连元日大朝都没让出来,但只要一日没有明诏废太子,秦峥就还占据这大义,他们就还得向他俯首称臣。   还有就是秦崧。   他们以前还真没把他放在竞争对手之列,就算有父皇宠爱又如何,生母低贱又没有母族扶持,还是个断袖,又有什么可值得他们忌惮的?   可万万没想到,秦崧竟是憋了个大招,勾引了林福!   没有母族又如何,妻族足够显赫就行了。   林福没有贤名不是贤妻人选又如何,娶了她所能得到的好处比起“贤妻良母”要多得多,谁又会在乎那微不足道的贤良名声呢。   秦峰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林福,秦峻虽然担心会犯了父皇忌讳并没有对林福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来,但他是万万不能让秦峰称心如意的。   最后就是两人都没有称心如意。   “倒是让秦崧捡了个便宜。”秦峰在府中咬牙切齿,“人人都传他是断袖,也不见他出来辩驳,不声不响摆了本王一道。”   他是不会让他顺利就得了东平侯的支持的!   秦峻在府中招待来访的舅舅荣恩侯,荣恩侯说起魏王满面焦急。   “舅舅不必多言,一切等大兄回京我见过他之后再说。”秦峻让荣恩侯不要轻举妄动,“大兄就算是有心争位也是困难重重,哪怕没有我,还有小九这个嫡子,老四也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想必大兄自己也清楚。”   荣恩侯还想再说什么,被秦峻摆手示意不用再说,然后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才把人送走。   有这种自以为聪明总是自作主张做些蠢事的舅舅,秦峻也是累得慌。当初舅舅怂恿母后打襄武郡王的主意,把襄武郡王的嫡女给坑了,这其中固然有长平县主自身的原因,但不可否认舅舅在其中气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以致于襄武郡王记恨,到现在都对他爱答不理的。   别看襄武郡王是个没实权的闲散王爷,但他与京中各世家都交好,与东平侯等皇党皆关系很好,他在夜宴上随便一句话,很难讲会有什么影响。   可这样一个你就算不跟他交好也别随便得罪的人,被自己舅舅给得罪彻底了,秦峻一想到这个就能怄出一口老血。   而且他听说,长平县主也是这一次平扬州叛乱的功臣之一。   秦峻想到这个,更觉脑壳痛。   -   皇子们一个个都脑壳痛,倒是皇帝这个元节过得很不错,人日过后还去见了关在宗正寺的秦鸿。   秦鸿的王爵在他被擒押送抵京城时就被剥夺,现在朝廷上下皆用“罪臣秦鸿”称之。   他被关在宗正寺,燕王世子被囚在诏狱,其他家眷也在他被送抵京城后,被押送京城投入诏狱。   皇帝到宗正寺,见到被关了月余人瘦得几乎脱形的秦鸿,问宗正寺卿:“在吃食上苛刻了秦鸿不成?”   宗正寺卿赶忙回话:“回陛下,陛下特意吩咐过吃穿用度不可苛待罪臣秦鸿,臣等如何敢阳奉阴违,是罪臣秦鸿自己用食不多。”   秦鸿听到外头的声音,转过头,对皇帝冷笑:“秦渊,何必假仁假义,你想杀我,杀便是了。”   皇帝挥退了宗正寺卿,只带着常云生入内,在秦鸿对面坐下。   秦鸿冷笑。   “你说得没错,朕想杀你,若非先帝遗诏,朕在三十年前就杀了你了。”   秦鸿继续冷笑。   “但是朕现在改主意了。你的妻儿,朕会将他们贬为庶民流放去崖州。至于你,就去给先帝守皇陵吧。对待你这等逆臣,朕亦能留你一条性命,天下都会感佩朕的仁慈,赞颂朕是仁德明君。”   秦鸿脸上的冷笑没了,痛恨瞪着秦渊。   “三十年前你就是朕的手下败将,你怎么会愚蠢得以为过了三十年就能赢了朕。”皇帝说着摇头轻叹。   秦鸿双目充血、鼻翼翕张,显然是怒极了,片刻后却又平复下来,又是冷笑:“秦渊,你以为你赢了吗?你坐拥天下又如何,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儿子都与你离心离德,都恨不得你去死,你不过一个孤家寡人,我可怜你!!!”   皇帝丝毫不生气,甚至终于露出了进来的第一个笑容:“那又如何,朕始终是天下至尊,尔等皆要俯首叩拜,朕要你死你就得死,朕让你活你才能活。秦峥那孩子的确是朕没有教好,轻易让你蛊惑了去,可你儿子们的性命可都掌握在朕的手中。”   秦鸿这才感到惊恐,急慌慌说:“你说过要留他们一命的,你把他们流放去崖州,去哪里都好,你说过要留他们一命的。”   “所以不要试图激怒朕,激怒朕对你没有半点儿好处,知道吗?”皇帝拍拍秦鸿削瘦的脸颊,看秦鸿服软了,终于说出今日来的目的:“把你与景南国联系的人都说出来吧。”   秦鸿颓倒在圈椅上,咧开嘴:“呵呵呵呵呵……”   笑声苦涩。   “论野心,我不如你,难怪会一而再败于你手。”   自古有为之君哪一个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然而真正能实现此等野心的寥寥无几,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秦渊有民心所向、有贤臣良将、有丰实仓廪,他甚至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一个女人科举当官,秦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他不如他。   苦笑过后,秦鸿不再挣扎,吐出一个一个名字,常云生立刻记下。   得到了想要的,皇帝半刻都不停留,离开了宗正寺。   回宫路上,皇帝在马车里敛目沉默,常云生走在旁边透过纱幰偷偷觑他。   “大家?”常云生在车旁轻唤。   皇帝睁开眼,看了常云生一眼:“何事?”   常云生道:“罪臣秦鸿不过是心有不甘故意刺大家的心,大家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朕知,朕没有放在心上。”皇帝哼道:“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常云生点头:“正是,罪臣秦鸿一直都嫉妒大家,从小就是。”   皇帝颔首,又敛目。   常云生想,大家定然不会被一个手下败将的几句废话刺激到的。   就在这时,皇帝低喝一声:“常云生,去把荣保那不孝子给朕叫回来,朕看他是在扬州乐疯了。告诉他,不回来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   常云生:“……” 第177章   秦崧接到察事监传的信, 嘴角抽搐个不停。   打一辈子光棍……   真是好有威慑力。   秦崧哪怕再不想回京,受到这份威胁,也不得不让人收拾行装。   就是吧, 正月不出行, 待出了正月再走。   林福撑着下巴长吁短叹,没想到有美人相伴的快活日子竟如此短暂。   长平县主倒是暗地里对魏王兄回京拍手称快, 她跟心腹嬷嬷吐槽:“整日看着他们俩腻歪, 害得我都差点儿又相信那些不靠谱的情情爱爱了。”   嬷嬷无语的看着她,本想再劝说她回京,但秦韵一看她张嘴就知道是要说什么了,立刻不耐烦地用一颗透花糍堵了嬷嬷的嘴。   “嫁出去的女儿等于泼出去的水, 覆水难收没听过吗?”   嬷嬷暗暗叹气, 说到底, 县主还是对当初郡王匆匆将她远嫁还所嫁非人心存芥蒂。   京城襄武郡王府, 郡王妃这个元节也过得很不好, 人前强撑笑脸, 人后就对着襄武郡王不停叹气。   襄武郡王秦淅被妻子叹得脑壳痛,终于是松口了,“我这就让人去把韵娘接回京, 行了吧。”   郡王妃摇头:“韵娘不会回来的, 我的女儿我知道, 她说不回来就是不会回来。”   秦淅怒道:“那你想我怎么样?”难道要让他一个做父亲的给女儿道歉吗?!   郡王妃瞅了一眼即使已逾不惑之年依旧风姿俊逸的夫婿, 又叹了一口气:“不想王爷怎么样,妾身只想王爷也日子不好过罢了。”   秦淅:“……”   襄武郡王有满腹詈言但不能说, 又在心里记了张皇后和荣恩侯一笔——要不是他们,本王何至于连个年节都过不好。   然后他念头一转,瞬间就有了好主意。   隔天, 他就进宫找到皇帝,跨着脸坐在皇帝对面唉声叹气。   皇帝执笔的手一顿,终于是放下了,小内侍立刻送上暖呼的茶汤,他喝了一口,道:“有话就说。”   秦淅再叹一口气,朝皇帝诉苦:“皇兄,臣苦哇。韵娘那孩子记恨臣匆匆将她远嫁,还嫁了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这都……她却不愿意回京来,殷氏天天对着臣叹气,臣这日子都没法过了哇!”   说着,偷偷瞄了皇帝一眼,皇帝再喝了一口茶汤,示意他继续。   “皇兄,您是知道的,当年要不是皇……咳咳、荣恩侯夫人撺掇,韵娘也不会跟猪油蒙了心一样把自己的名声给败成那样,若不是她名声败了臣也不会让她远嫁,最后竟然把她嫁了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了她一生,都是臣的错哇……”   边哭诉边偷偷瞄皇帝。   那意思——您看我这么惨都是您那多事的妻子所害,您难道不表示表示,补偿一下我?   皇帝放下茶盏,说:“既然是荣恩侯夫人的错,那便夺了她的诰命,小惩大诫吧。”   秦淅:“……”   我襄武郡王虽然纨绔,但是那么容易唬弄的吗?   “皇兄,荣恩侯夫人的诰命夺不夺臣不在乎,臣只想让韵娘回京来,好歹看看她母亲吧,让殷氏别老对着臣叹气就行。”   皇帝好笑道:“行了,朕知道了,先回去吧。”   秦淅闻弦歌而知雅意,起身恭恭敬敬叉手行礼,旋即告退了。   等襄武郡王离开,皇帝想了想,对旁边吩咐:“去告诉皇后,荣恩侯夫人妇德不修,难为表率,不堪为命妇,夺其诰命。”   内侍应喏,立刻去坤德殿传皇帝口谕。   张皇后在坤德殿听了内侍传的口谕,顿觉晴天霹雳。   “陛下为何要夺荣恩侯夫人的诰命?”坤德殿女官抓着来传话的内侍问。   那内侍接过女官暗中递到他手中的荷囊,捏了捏,很满意,于是说道:“襄武郡王来跟陛下哭诉长平县主不愿回京见父母。”   内侍走后,张皇后暴怒地摔东西,女官见状立刻让人关了殿门,别让坤德殿之事传了出去。   然而皇帝还是知道了,微摇头。   -   时间走到二月,一道召扬州大都督回京的诏令下来,秦崧终于准备启程回京。   刑部也终于上表,细数罪臣秦鸿十条大罪,及其同谋名单。   “先帝在时,诸兄弟中最宠秦鸿,时时惦念、处处着想,不想秦鸿竟如此辜负先帝,竟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妄图陷天下百姓于水火,朕甚痛心。”皇帝说着沉默了许久,才接着说:“虽然秦鸿大逆不道,朕却不能不顾及先帝遗愿,就让罪人秦鸿往后余生给先帝守陵,以此赎罪罢。”   “陛下仁慈。”众臣齐齐行礼。   皇帝摆摆手说退朝,痛心沉郁离开宣政殿。   朝臣鱼贯从宣政殿出来,林尊叫住李骥,请他午后过府吃酒,李骥欣然应允。   秦峻和秦峰皆看向这两人,一个挑眉,一个敛眉,同时想到一个人——正在回程路上的魏王秦崧。   秦崧戍边就是在定国公麾下,两人早有了师徒之情;定国公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东平侯嫡长子,秦崧若真娶了林福这个东平侯嫡长女,那就是完完全全将定国公府和东平侯府都绑在了魏王的船上了。   两人感到了巨大的危机。   走在两人身后的六皇子秦峤一贯的默不作声,他非嫡非长、生母也不是出身显赫的高位宫妃,一向是皇子中的小透明,哪怕去岁领旨前往莱州征石料的差事办得不错,连连得皇帝夸奖,兄长与朝臣也不甚在意。   但是小透明也有小透明的好处。   秦峤下值回到府中,从小伺候他的内侍迎来上,低声道:“主子,已经安排好了。”   秦峤微微颔首。   半月后,万年县一处庄子走水,大火烧出陌生面孔数百,里长上报逃户,万年县令一查,此庄疑与太子秦峥有关,顿时一身冷汗,忙不迭将此事上报京兆府,京兆府不敢擅处,立即上达天听。   皇帝问常云生:“你相信秦峥能在朕的眼皮底下藏匿逃户数百吗?”   常云生道:“太子听信罪人秦鸿妄言,更重经营淮南。”言下之意就是,太子没这脑子也没这能耐在皇帝眼皮底下藏匿逃户。   皇帝淡笑了一下,自嘲道:“莫非是朕老了?”   “大家哪里老了,正值壮年呢。”常云生道:“宏图霸业指日可待,大家可不要说此等丧气话。”   “你呀,总是说些好听的话哄朕。”皇帝笑着虚点常云生两下,然后下令:“行了,传朕口谕让京兆府彻查此事。察事监也去查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能耐,在朕的眼皮底下能藏匿如此多的逃户。”   常云生应喏。   无论皇帝信不信是否是太子搞事,原本有些偃旗息鼓的废太子之言再度在朝堂上喧嚣起来,几日朝会接连有朝臣上疏直言太子德不配位、恐失国本,请皇帝废太子。   “诸卿都以为该废太子吗?”皇帝道。   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他,皇党皆保持沉默,吴王楚王派的人自然是激烈赞同。   这时,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林尊出列,手执笏板对皇帝道:“臣有奏。太子为罪人秦鸿蛊惑,纵容其属官在扬、滁等州县横征暴敛,以致百姓苦不堪言,民怨沸腾。”说着拿出厚厚一叠奏章,“此乃扬州长史嘱托臣呈上御览之罪证,请陛下过目。”   皇帝点头,内侍立刻下去将奏章接过来。   听林尊说话了,众朝臣顿时心中有数,皇帝不再吊着他们了,真要废太子了。   秦峻秦峰努力掩住兴奋的表情,终于……终于……   皇帝看完将奏章放在手边,又道:“众卿谁还有言。”   皇帝的心腹大臣都发言了,那他们必须发言啊!   一时间,除了皇党和少数清流,众臣纷纷踊跃攻讦太子。   皇帝当廷没说什么,摆摆手,侍中版奏:“请中严。”然后礼部官唱:“帝兴。”   众臣退朝。   退朝后,皇帝没有回紫宸殿,直接摆驾去了东宫。   短短几月,东宫变得十分萧条,满地枯枝败叶无人打扫,好似还听到隐隐的哭声。   皇帝走进东宫主殿明德殿,在门口就问道一股浓烈的酒气,走进一看,果不其然秦峥半躺着大口大口灌酒,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皇帝眉头飞快蹙了一下。   秦峥听到脚步声,睁开眼发觉是父皇,提起酒坛灌了一大口,然后呵呵笑:“父皇怎么来了,终于要废了我吗?那就废啊!呵呵呵……”   他笑着,提着酒坛摇摇晃晃站起来,忽然狠狠将酒坛砸地上。   哗啦一声,酒坛稀碎,酒香四溢。   “那就废啊!我当这个太子早就当得不耐烦了!废啊!废啊!!!”   秦峥双目通红大声咆哮:“反正我也不是你喜爱的儿子,你废了我啊,杀了我啊!立你心爱的儿子为太子啊!哈哈哈……立不了吧,你心爱的儿子不过是个贱妇所出,身份不够,哪个朝臣会支持他,老三老四也不会答应啊,哈哈哈……”   皇帝道:“朕不会杀你,这是朕最后一次容忍你,你今后自己好自为之,,多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的荣辱性命皆系于你身。”   秦峥看着皇帝摇摇头转身离开,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底被放弃了,父皇连多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了,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哭了。   三日后,皇帝下废皇太子峥为庶人诏:   “皇太子峥,地惟长嫡,位居明两……邪僻是蹈,仁义蔑闻,疏远正人,亲昵群小……朕永鉴前载,无忘正嫡,恕其瑕衅,倍加训诱……愚心不悛,凶德弥著,纳邪说而违朕命……郑声淫乐,好之不离左右;兵凶战危,习之以为戏乐。既怀残忍,遂行杀害……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峥宜废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锺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秦峥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家眷同行。   秦峥在东宫明德殿接到诏书,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他对传诏的常云生说:“常公公,孤……我有一事请求父皇,还请常公公代为转达。”   他转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低声哭泣的妻妾,然后对常云生说:“诸女皆娇养,同我受苦我于心不忍,若有求去者,便让她们归家去罢。”   常云生应了。   秦峥又对妻妾们说:“你们若求去,我便写放书与你们,从此以后嫁娶再不相干。”   诸女沉默。   秦峥笑道:“听闻黔州山穷水恶,你们没必要同我去受苦,我如今无权无势庶人一个,不会为难你们的。”   诸女互相看了看,瞿氏咬了咬唇,率先站出来,朝秦峥一拜:“还请太子与我放书。”   秦峥道:“好。”又说:“我已不是太子,不要再称呼我为太子。”   有了一个带头,陆陆续续有女站出来求去,都是无宠也没有生育过的。   秦峥看着一个个求去的女子,最后将目光停在妻子身上,动了动嘴唇,苦涩道:“苦了你了。”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无言。   皇帝早已安排好秦峥的行装,他接到诏书便可启程。   秦峥离开京城的那天,一路慢慢悠悠回京的秦崧,人终于到京城了。   之所以晚了这么多天才到京城,是因为在半路上听说有山匪为患,为当地百姓着想,他转道去剿了个匪,理由很正当的。 第178章   东平侯府乌头门前, 林嘉蕙跪地苦苦哀求。   “太子……不,是废太子写了放书与我,从此以后嫁娶再不相干,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 忠叔求求你,你让我见见祖母和父亲吧,求你了……”   林嘉蕙哭得凄惨,东平侯府大管事林忠丝毫不为所动:“林娘子与我侯府毫不相干, 还是不要乱认亲戚得好。”说着就让人关门。   林嘉蕙立刻连滚带爬上前去挡门,喊道:“忠叔, 忠叔, 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让祖母和父亲失望了,我知道错了, 你让我跟祖母父亲道个歉。我我我、我知道, 林福才是东平侯府的嫡长女,你们放心,我不会跟她争什么的,我也争不过她, 你们放心……”   林忠满脸难以置信, 这林嘉蕙脸皮得多厚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就她, 还说什么跟他们家五姑娘争?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也不是这样贴的吧?!   林嘉蕙这动静闹得大,东平侯府所在的胜业坊虽然住的都是高门贵族,但各府的仆役以及平头百姓都会过来过往, 不大一会儿功夫,东平侯府的乌头门前就聚了不下二十人指指点点。   “东平侯府这是在干嘛?”   “你不知道?就是那个鸠占鹊巢的林娘子,太子不是被废了么, 她不跟着废太子一起去黔州,跑来敲东平侯府的门求人家收留呢。”   “东平侯府不让她进去?就这么在门口闹,多难看啊。”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还囔着不跟林长史争呢,嘁,她脸可真大,凭什么跟林长史争?我要是侯府管家,现在就拿棍子打走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到底养了十几年,总该有点儿感情吧,现在人家走投无路,这东平侯府也不差这一张嘴吃饭吧,就当积德行善了。”   “你这话说的,换你,你愿意啊!”   “为什么不?她都已经走投无路了。平日里施粥施药,却对自己养了十几年走投无路的养女狠心不管,真是假仁假义。我看林长史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既然已经赢了,何必要赶尽杀绝。”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某家今日就撕了你的嘴!”   围观百姓争吵了起来,林嘉蕙虽然在哭,但那些争吵的话她没一句听漏,暗暗满意。   东平侯府和林福还想要好名声的话,就非得让她进去不可。   等进去了,还能再让她出来不成?   自家府门前越闹越难看,林忠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明白了这林嘉蕙打得是什么主意,他反倒不敢叫护卫来把人打走,坏了郎主和五姑娘的官声,他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忠叔。”   后头一个清丽的声音唤了林忠一声,他转头看到是李敏月,眼睛一亮,心上一松,连忙拱手行礼:“大郎娘子,是这样……”   李敏月听林忠说完,略一颔首,缓步走了过去,在门槛前停下,在门里看着门外的林嘉蕙。   林嘉蕙看到是李敏月,知道现在侯府是由她主持中馈,心中闪过一丝恨,朝李敏月扑过去,喊道:“大嫂,大嫂,求你了,让我见见祖母和父亲吧,我真的已经无处可去了呜呜……”   “林娘子说笑了,当初送你还家时,祖母将崇贤坊的宅子赠予了你,哪怕你就算不去弘农县,也可去那宅子住着,怎么就是无处可去了呢。”李敏月淡声说道,面上毫无表情波动,“林娘子,不管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我家门前闹,妄图败坏我家人的名声,告诉你,你都不会如愿的。”   “大嫂你误会我了,我是真的走投无路,那间宅子我早就卖了,大嫂,求求你行行好。”林嘉蕙哭。   “林娘子,我小姑子有四,其中可没有你,你还是别乱喊为好。”李敏月的目光含霜带冰,把林嘉蕙看的瑟缩了一下,才说:“那我也求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东平侯府,好歹也养了你十几年,锦衣玉食的,不求你报答养育之恩,也别可劲儿地祸害我们。至于你说的走投无路,去找指使你来闹的那人吧。”   她说罢,吩咐关门。   东平侯府的乌头门当着林嘉蕙的面嘭地关上,林嘉蕙咬牙,无视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猛地就在门前跪下。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只能孤注一掷,若是……   林嘉蕙握紧了拳头,更加坚定心中所想。   期远堂里,老夫人等着李敏月回来,等她一进来就问:“外头没闹出什么事吧?”   李敏月说:“暂时还没什么大事,只是让她一直这么闹是不行的,外头已经有人在说父亲狠心,也说阿福虚伪之类的。”   老夫人顿时眉头皱得死紧。   “祖母,我瞧着应该是冲着父亲和阿福来的。”李敏月忧虑道。   老夫人用力一拍凭几,恨道:“当初怎么就不让她死在东宫,转头就来祸害我们家!”   李敏月赶快劝老太太息怒,可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   老夫人怒气稍敛,问李敏月:“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让她闹?”   李敏月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她刚才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林嘉蕙还能厚着脸皮跪在门口被人指指点点,这得有多恐怖的心性和目的。   “等父亲和大郎、四叔下值回来了,再一起商量看看吧。”   老夫人点点头,又道:“先派人去同他们说一声,省得回来时措手不及。”   李敏月答应着,立刻就吩咐了下去。   东平侯府来传话的小厮还没到,林尊在尚书省公廨里就已经知道了林嘉蕙大闹自家府门,面对故意在他面前说此事的同僚,他淡淡一笑:“那孩子以前死活也要嫁进东宫,没想到竟然没有同废太子一起去黔州。”然后摇摇头,很不理解的样子。   “到底养育了一场,十几年的感情哪能说断就断。”同僚说。   林尊撩起眼皮瞅了同僚一眼,表情有些怪,说:“没错,到底养育了一场,十几年。”然后再摇了摇头,变成了很惋惜的样子。   同僚一噎。   旁边的人就说:“可不是么,养了十几年,也不见说报答养育之恩。”   “就是,就是。”好几人点头附和。   那人呵呵一笑,不再说什么。   林尊脸色沉郁了几分,暗暗思忖会是谁在背后推动林嘉蕙做这件事。   下晌,东平侯府几个下值的人回府,林嘉蕙还跪在门口,看到林尊的马立刻喊着“父亲”扑上来。   “退后!”护卫锵一声抽出刀来拦在林尊马前,林嘉蕙好在及时停住,否则就正正好撞到护卫的刀上。   “父亲……”林嘉蕙颤抖着仰头看林尊,模样十分楚楚可怜。   林尊居高临下坐在马上,说道:“不必叫‘父亲’,本侯早已不是你的‘父亲’。你不跟着一起去黔州,反而赖在本侯府门前,你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另有目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养你十几年,没有把你教好是本侯的过失,然后在送你还家时赠予了你宅子田产钱粮,本侯已经仁至义尽。当年便说了,你今后无论是显赫还是落魄,都与东平侯府无关,走吧,否则本侯就只能请京兆府的不良帅来了。”   东平侯把话都说到这份上,林嘉蕙知道自己是进不了这道门了,心中怨怒丛生,她发狠地想:既然你们不让我好过,那么你们也别想好过!   “东平侯,你以为林福真是你女儿吗?告诉你,她不是!她是一个恶鬼,她不是林福,她是个恶鬼!”   林尊脸色丕变,示意护卫上前去擒住林嘉蕙,别让她胡说八道。   林嘉蕙灵活躲开护卫,冲着旁边围观的百姓大声喊:“你们怕是不知道吧,东平侯的嫡长女,林福,早就死了,是被东平侯夫人刻意磋磨死的!你们说,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会活过来,那活过来的就是个恶鬼,是阿鼻地狱里来的恶鬼唔唔……”   护卫把林嘉蕙擒住,但为时已晚。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   东平侯夫人把亲生女儿磋磨死?   苍天呐,这也太惨了吧!   林尊脸色难看得很,瞪着林嘉蕙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林嘉蕙被捂着口鼻,但眼睛却是笑着的——哈哈哈,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林福想做魏王妃?做梦去吧!   “林嘉蕙。”林昉驱马上前几步,低头看林嘉蕙,说:“真正害阿福的人不是你么,当初授意刁奴为难阿福的人难道不是你,才几年,你就忘记了?”   百姓们顿时指指点点——对哦,假千金害死真千金才能永远取代她么。   林嘉蕙拼命挣扎,然而护卫管不了什么男女大防,擒住她捂紧她的嘴,不准她再胡说八道。   林昉对林尊道:“父亲,林嘉蕙定是受人指使图谋不轨,还是扭送到京兆府,请府尹详查吧。”   林尊颔首,两名护卫立刻就把林嘉蕙带走。   几人进府,去期远堂给老夫人请安,半道上遇到李敏月和林昕娘子扶着老夫人一路过来。   “我听人来报,林嘉蕙在外头大闹,说了对阿福不利的话。”老夫人急急对儿子说。   林尊扶过老夫人,一行人回到期远堂,安坐好,将仆役都打发走,林尊才说了自己的猜测:“此事应该是冲着魏王来的。”   “这与魏王……”老夫人说到一半就消了声。   林福与魏王两情相悦的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卫道士们可没少抨击林福为了嫁入皇家居心叵测,然而真正明了局势之人就能看清楚,无论哪个皇子娶了林福都是巨大的好处。   如今秦峥被废,按照嫡庶正统,顺位的是三皇子吴王秦峻,然而在朝臣请再立太子时被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连“诸卿是否都盼着朕早死才好”这样的诛心之言都说出来了,那这储君之位可就有得说道了。   现今几位皇子,大皇子魏王秦崧,生母出身低贱且难产过世,然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三皇子吴王秦峻,生母为现任皇后,身份贵重;四皇子楚王秦峰,生母出身清河崔,又在民间有“贤王”美誉;六皇子秦峤,生母分位不高,在朝中也没多少势力,刚刚入朝听事,还未封王;九皇子秦岳,生母是已故贞顺皇后,同样是身份贵重的嫡子,但吃了年龄的亏,现在还跟着王傅学习,没有入朝。   纵观下来,有能力一争的就前三位,最处于弱势的是魏王。   他在军中威望高没错,然自古兵权就是一个敏感话题,他难道还敢带着军队谋朝篡位不成?撇去军中势力,魏王这么多年不结党不站队,在朝中其实没有多少势力,也没有太多朝臣支持看好。   但他一旦娶了林福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知道,老三老四都在千方百计不让我顺利娶阿福为妻。”秦崧在魏王府中,让仆从伺候着换上三梁远游冠,对幕僚第五藏书说:“我现在就进宫去求父皇赐婚,一次不成就两次三次无数次。他们不明白,我想娶阿福,只是想娶阿福这个人,与其他无关。”   秦崧佩上黄金珰、金鱼符,走出卧房,望着禁宫的方向,目光坚毅,气冲斗牛:“本王想要什么,都会自己去争取。”   第五藏书叉手长揖,微笑着说:“在下便祝大王马到功成。”   秦崧单手虚扶他直起身,道:“借你吉言。” 第179章   三月, 扬州。   烟柳复苏,琼花开放,美不胜收。   一直在代行刺史职的林福正在组织春耕, 早籼稻、油料作物、甜菜、麻类统统安排上,实验田里种下了第一代杂交培育的稻种。同时,在林福的怂恿下,秦韵投资的化工农药厂……呃、暂时还是个化工农药作坊业已开始生产。   叛乱平息过后的扬州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淮南好几个州的刺史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自杀的自杀, 朝廷在开春时便陆续调派官员,将几个州空缺的职位填补上,唯有扬州至今没有派出接任的刺史,还是由长史暂行刺史职。   无论是京城还是各州县,人人都明了林长史这是真正的简在帝心了。   甭管外头传的那些“千方百计为嫁进皇家”、“为人不孝,对生母怨怼”等等言论, 这扬州现在算是她的地盘了, 哪怕今后刺史到位, 也得掂量一下林长史说话的分量。   何况朝廷还没有嘉奖平乱的功勋,等嘉奖下来, 林福还会不会在扬州长史这个位置上都不一定哩。   “阿福。”   林福转头, 见是秦韵迤逦而来, 微微一笑, 拱手:“县主怎么到这田间地头来了?”   自从死了夫婿成了扬州首富, 秦韵愈发容光焕发,一袭华服、满头珠翠, 贵而不矜,艳而不妖,人间富贵花。   有人诟病她不为亡夫守孝,被她听到直接怼过去:“一介逆贼, 还敢叫本县主守孝。怎么,你说这话,是也想步白氏逆贼的后尘吗?”   那人惶恐,连连说不敢,连连说冤枉。   这么一次之后,秦韵的衣着打扮更加华丽耀眼,行事张扬,但无人再敢说什么了。   昂贵的云锦襦裙被田间地头的泥水沾污也不心疼,反正扬州首富有钱,衣裳多,秦韵走到林福身旁站定,说道:“你要的那些道长我给你‘请’来了。”   说是“请”,实际上与“绑”无异,霸道县主难得跟那些拿乔的道长多磨叽,直接让护卫就把人架走了,并说:“要不是看你炼药炼丹有一手,本县主看都懒得看你。”   被“请”来道长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业务能力被肯定是应该感到高兴的,但是因为业务能力优秀被霸道县主绑走这也太……   “甚好,辛苦县主了。”林福笑道。   秦韵笑说:“不必说得如此客气,你这主意也是在帮我赚钱,毕竟要维持我扬州首富的体面。”   林福秦韵齐齐大笑。   笑过之后,秦韵想起自己收到的京城那边的消息,说:“你家之前那个养女闹事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林福点头。   秦韵就冷笑:“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指使的,竟然用这么恶心人的招数。”   “但是有用,不是么。”林福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听说京城人人都在说我,我不在长安城久矣,长安城依旧有我的传说。”   秦韵无语:“那些话可都不怎么好听,你骄傲什么。”   林福指着实验田里绿意盎然的稻苗,对秦韵说:“这里种下的是杂交一代稻种,根据去年实验田早籼稻亩产一石三斗的产量,我预计这一茬应该能收一石六斗七斗。”   她引着秦韵在田边四处转悠,边说:“这世上普罗大众的数量是最多的,春种、夏忙、秋收、冬藏,他们忙忙碌碌一整年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心力去关注谁谁家不孝顺父母、谁谁为了嫁个好男人而阴谋百出。”   秦韵点点头。   “为君者仁慈贤明,爱民如子;为官者清正廉洁,为百姓奔走;为将者奋勇杀敌,为天下安宁。百姓们勤劳朴实,为自己为王朝生产出更多粮食、财富,食果腹,衣有着,读书识字,明理知义,我天.朝上国方能长治久安。”   林福眼中有笑和希冀,对秦韵说:“县主,我很高兴,能生在圣人治下。”   秦韵眸子一颤,心头触动。   她说:“阿福,我很钦佩你,从你初见就敢陷害我在皇叔跟前与诸才子一同作诗开始。”   林福大笑:“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呢。”   秦韵乜她:“印象深刻,无法忘怀。”   两人对视,目光犀利,片刻后,齐声大笑。   -   京城。   皇帝在宫中听闻秦崧不知打哪儿捉了二十只大雁在王府里养着,非常无语,对常云生说:“朕记得朕还没有答应荣保的婚事,他捉这么多大雁来是故意气朕吗?”   常云生早就被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之间的斗法搞得哭笑不得了。   以前是皇帝陛下逮着魏王一言不合就催婚,现在是魏王追着皇帝陛下三句话不离赐婚。   “大王这是有备无患呢。”常云生说。   “他就这么笃定朕会赐婚?”皇帝陛下表示不开心,“以前朕催他成亲,他可没有这么积极。”   常云生笑说:“这不是以前缘分没到,林长史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千万里挑一。”   皇帝斜睨过去:“朕发现你很偏向那俩孩子。”   “大家不也是么。”常云生笑道,旋即又变成忧虑,“只是现在有许多对林长史不利的流言。”   皇帝冷哂:“从朕启用女官、允女子科举开始,这个乱七八糟的话就没有停过,说到底是要反对朕的决策,却不去想朕之决策是否于国于民有利。”   话说到这里,常云生聪明的不去附和,他从不会去试图影响皇帝的想法和决策。   “对了,朕记得此次春闱好似有女子应制。”皇帝说。   “大家没记错,是陈国公嫡女谢凌雪。这位女公子和离后就去了南山书院读书,秋闱是由东平侯保荐的。”常云生道:“约莫三日礼部就会将取中之人呈上御览。”   “瞧瞧别人的女儿,同样是在女学读书,别人学几年就能下场应制科举,朕的公主每次考校都是一塌糊涂。”皇帝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女儿,并重点点名:“尤其是小八,学习态度就不端正。”   堂堂公主,学习还比不上大臣家的女儿,真是太丢他皇帝的脸了。   常云生赶紧给倒上一杯茶,送到皇帝手边,皇帝每次说到八公主的功课就生气上火,他劝道:“大家,八公主年纪还小,慢慢学就是了。”   “她还小?”皇帝更上火了,“前几日宁昭媛找朕说起小八的婚事,话里话外是想把小八嫁到崔氏去,朕倒是不知道宁昭媛何时搭上了贵妃。”   常云生没有说话,再给皇帝喝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皇帝再度端起茶盏,片刻后又放下,问道:“万年县上藏匿的逃户查得如何了?”   常云生就叫来负责此事的指挥使寇朝恩来回话,寇朝恩丛扬州回来后就升了察事监指挥使。   没一会儿寇朝恩过来,向皇帝行礼后,便汇报万年县逃户一案。   “陛下,臣等在追查逃户时发现了有一米商定期送米粮到那庄子上,追查米商身份时发现了一些端倪,”寇朝恩将案卷呈上,接着说道:“那米商的娘子出自清河郡,此女母亲是清河崔氏一支小宗的族人。后来我们在查这米商的账册,发现米商从五年前开始就定期送钱给楚王,只不过送的隐蔽,若不是此次逃户被发现,恐怕很难察觉其中关系。”   皇帝翻看卷宗,眉头皱成个“川”字,问:“所以那庄子上藏匿的逃户实际上是老四的手笔,的确与老二没有任何关系?”   寇朝恩说:“臣等反复查实,其中没有废太子及其党羽的痕迹。反倒是……”   “是什么?”皇帝看他吞吞吐吐,催促了一声。   寇朝恩说:“臣等在追查中,发觉其中有六皇子的手笔,但不敢肯定,那庄子走水似乎也与六皇子有关,但我们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所以一直在追查,才一直没有上报监令。”   “老六?”皇帝挑眉。   他的印象里,老六总是沉默寡言,功课不好也不坏,入朝听事后办的几件差事也是不好也不坏,说是中庸,看起来是平庸了。   皇帝不仅感到好笑,他的这几个儿子还真都不能看表象,看似聪明的实则愚蠢,看似稳重的实则急功近利,还有这扮猪吃老虎的。   “给朕好好查查老六。”皇帝一下子对这个存在感不高的儿子感兴趣了。   寇朝恩领旨退下。   皇帝这会儿也不想批奏疏,起身对常云生说:“陪朕出去走走。”   话才刚落呢,门外的内侍就来报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和六部尚书求见。   皇帝:“……”   人都在殿外等着,皇帝也不好说不见,只好又坐下,让人进来。   几位相公和六部尚书进来后先行礼,然后将拟好的折子呈给皇帝。   经过几个月的争论,期间又经历了废太子之事,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终于拟定了罪人秦鸿谋反案的功臣以及戍边的功臣的嘉奖,这才来呈给皇帝。   皇帝翻看细细看,前头御边的定国公、益州大都督、荆州大都督等人的嘉奖尚算合理,到后面看到淮南平叛之人的嘉奖,皇帝眉头一挑:“开国县男?就一个这?”   礼部尚书立刻出来解释。   林尊对礼部尚书翻了个白眼,正好被皇帝看到。   皇帝听完礼部尚书的解释不置可否,将折子看完后,执笔在其中添了两句话,然后让常云生拿给门下侍中,道:“就按此发吧。”   门下侍中戴修远应:“臣遵旨。”   待退出紫宸殿回到门下省公廨,戴修远打开折子,一眼就看到皇帝添的那两句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将折子交由录事誊抄,给事中宣诏下发三百六十一州。   平乱戍边功臣诏:   益州大都督蒙戟封夔国公,加封太子太师;   荆州大都督邹郭封吉安公;   长平县主封清河公主;   ……   扬州长史林福封忠勇男爵,晋谏议大夫,检校扬州刺史;   扬州司马庞子友封诚谋男爵,晋户部左侍郎;   大理评事应凤岐晋大理司直;   监察御史晏陈晋起居郎;   扬州仓曹班阴晋扬子县县令;   ……   这些都是职位上的赐封,财帛职田不算。   像定国公李骥这样几乎是封无可封的,就只赏赐了金银财帛,皇帝私库里那座被林福和秦韵先后看中的红珊瑚,如今就在定国公府中了。   皇子亦是如此,皇帝只赏了些钱意思意思。   这其中最打眼的赐封莫过于夔国公蒙戟、清河公主秦韵和忠勇男爵林福。   蒙戟不仅封了国公,还加了太子太师。但敏锐之人也发觉了,皇帝这是要将夔国公召回京城荣养起来。   秦韵干掉夫婿全族,霸占白氏所有财产成了扬州首富,此举多为卫道士们诟病,囔囔着她毫无妇德可言。然而这赐封公主的诏书一下,表明了天子的态度,让不少人闭嘴了。且秦韵的封地为清河郡,不免让有心之人想更多。   而林福封爵、晋升官阶这都没什么,但那一个“检校扬州刺史”就是代行扬州刺史职,让朝廷上下不得不为之侧目。这位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呐。   -   三月末,春闱张榜,朝野哗然。   明经科取中的状元竟是一女子,陈留谢凌雪,陈国公嫡女,和离之妇。   三日后,皇帝下诏,召清河公主等人回京受封,秦韵、林福、庞子友都在交代工作(仆从)打包行李,准备启程回京。 第180章   黄氏近来很郁闷, 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自己的夫君林敬。   并且这种不爽随着侄女林福回京日期渐进而与日俱增。   当年她相中林敬的才气,大着胆子委婉向母亲透露了自己的心思, 最终嫁得林敬。   如今她最烦的就是林敬空有才气, 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以至于这么多年了还是个正五品谏议大夫, 丝毫没有往上升个一阶半阶的盼头。   本来么, 正五品也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升不上的官阶,五品可是一道大坎。这么想黄氏多少能有些安慰。   可坏就坏在隔壁侯府的侄女林福, 一介女流,入仕不过六七年,瞧着就是在各种种田,居然就升上了正五品谏议大夫,跟她的夫君同一官阶同一职位。   你说可气不可气!   当然了,黄氏并不是气林福升官,那人家凭本事升官, 想气也要有本钱气。   黄氏气的是她的夫君——真是太不争气了,气死她了!   更别提林福封的那个爵位, 以及让朝野为之侧目的“检校扬州刺史”, 直让黄氏觉得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同样是姓林,你比起大伯差得真不是一星半点。”黄氏再度发出此怨。   林敬:“……”手中书册刷啦翻过一页,他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跟家里这婆娘无话可说。   黄氏瞟林敬一眼, 又幽幽叹:“我阿爹说要上疏致仕了,今后就只能指着大伯一家了。”   林敬:“……”再刷啦翻过一页。   黄氏突发奇想,忽地轻拍凭几,说:“不如你谋外放如何?侄女升了官, 扬州长史一职就空出来了,你正好可以谋此职。”   撕拉一声,林敬被妻子的“奇思妙想”震傻,不小心把书给撕了。   黄氏却忽然被自己机智到,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兴致勃勃说:“你看啊,但凡跟着侄女的,哪个没升官。就拿庞侍郎来说,之前是户部右侍郎,被贬去了扬州当了个闲职司马,现在一下回京成了左侍郎,人人都说他是下一任的户部尚书,不仅如此,还封了爵位,哎唷,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呢。”   林敬气得不行,对妻子低吼道:“你让我一个正五品谏议大夫去谋一个从五品长史外放?”   自贬就算了,还是在自己侄女手底下做事!这句话他不想说。   “检校”一职在周朝有两种意思,一是寄衔,挂名某个职位,并不掌其职事;一是代行,尚未实授其官,但已掌其职事。   林福这个“检校扬州刺史”就是后者,不是正式的扬州刺史,但是行使扬州刺史的所有职权。   倘若林敬真谋扬州长史的外放,的确是在林福手底下做事,听她调遣。   朝廷下上对这个“检校扬州刺史”多有说法,但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大多数人心中都有数,若非林福资历太浅,恐怕“检校”二字就能去掉了。   即便是“检校”也够让人嫉妒的。   “我看你是觉得在侄女手底下做事丢面子吧。”黄氏满心郁闷,半点儿面子都不给自家夫君,“你十几二十年了都还是个正五品,侄女才及冠的年纪就是正五品,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才能丢脸吗?”   “你、你你你……”林敬一脸菜色,指着妻子,半晌只能冒出一句:“我不同你这妇人一般见识。”   黄氏更火大了:“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指望不了你,还得指望我儿给我挣诰命!”   林敬气死了,甩袖走人。   黄氏在后头补刀:“侯府那边说了,侄女五日后到京,届时一起吃个团圆饭。侄女封爵,谢恩后侯府还要办烧尾宴。你说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林敬:“……”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黄氏念叨完丈夫,到底还是郁闷,带着仆从到了长子的书房,美其名曰给长子送补汤。   林二郎林晖看着那碗“母亲的慈爱”,沉默了几息,道:“母亲且放心,我已经上牒到吏部,打算谋一县令。”   他科举后又马不停蹄地考了吏部试,又东平侯的关系在,吏部看他答卷没有问题,就铨选上了,任了个九品校书郎。   校书郎虽然是个闲差,但却是一个很好的跳板,林晖有自己的规划,即便是黄氏不说,他也是打算要谋外放了。   京中能人甚多,他想要出成绩,还是得下到州县才行。   黄氏虽然嘴里念叨得厉害,然而一听儿子真要谋外放她又慌了,连说是玩笑话,并不是要逼他外放。   林晖只好劝说母亲,把其中的利弊一一仔细分析给母亲听。他不想像父亲一样死呆在京城,五品就到头了,他也没有隔壁大伯父那得天独厚的条件,想要进一步就得有所牺牲。   “母亲且放心,连阿福都敢外放,难道儿堂堂男儿比女子还不如吗?”   黄氏明白儿子的决心了,就只能说:“趁着阿福回京来,你好生和她讨教讨教经验,还有大郎也外放过,你也可以多问问他。”   林晖笑:“母亲放心,儿省得。”这外放可也是有很多门道的,有前人经验,当然要讨教一二。   阿嚏——   在回京路上的林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揉揉鼻子,在秦韵嫌弃的目光中思忖稍许,笃定道:“定是有人想我。”   秦韵哼唧:“谁会想你啊?!”   林福白了她一眼:“自然是我的心上人。”还唱起来:“心上人啊~心上人~~你到底在哪里~~~”   “啊啊啊啊啊……”秦韵要崩溃了,低吼:“求你闭嘴!!!”   林福笑嘻嘻,双手捧着下巴还给秦韵开了一朵花。   秦韵一个白眼就要翻后脑勺去了,不过情绪可肉眼可见的好转。   林福稍稍放心,再给清河公主开一朵花。   离京城越近,秦韵的心情就越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说她不孝也好,心眼小也好,她就是对当初父王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她嫁了心有怨怼,因此她才不想回京。   而且她都能预感到回京之后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定然是无休无止的催婚。   不是她自我感觉良好,她一个郡王之女因立了大功封的公主,手握无数财富,又与当朝宠臣交好,谁会不想娶她?   娶了她,功勋、财富、权势都有了,再嫁之妇又怎样,在这些面前都算个屁!   她要是个男的,她也想娶了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嫁人?   是扬州不够山清水秀?还是随手撒金子不够有趣?还是自由的空气不够好闻?   “阿福,你说,要是我回京父王和母亲催着要我嫁人,我该怎么办?”秦韵找林福这个狗头军师讨主意。   林福摸着下巴想了想,打了个响指:“有了,你就说你喜欢女人。”   秦韵:“……”   秦韵:“我觉得没用,他们会说,成了亲养几个女史也行。”   林福:“……”   哦,忘了,周朝贵族对这些并不忌讳,好南风的比比皆是,养女史的贵妇也不稀罕,好多人都橘里橘气的。   林福再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打了个响指:“有了,你就说你要考科举,考秀才科,没考中状元之前都不谈婚事。”   秦韵:“……”   考科举,还考最难的秀才科,这都是什么……   等等,这是个好主意啊!   秦韵双目歘地放光。   秀才科诶,国朝最难的科举常科,一科没取中一人是常事,取中的都是旷世奇才。   她去考秀才科怎么考得过,而且是要考中状元,也就是说她一辈子都考不上的。   “哈哈哈……”秦韵满意地笑,拍着林福的肩膀:“不愧是你,够狡猾,够奸诈。”   林福抱拳:“公主,过奖过奖。”   两人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番,正在府里等着女儿回来的襄武郡王和郡王妃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凉意,总觉得有什么不好。   望日,从扬州回京的马车陆续到了灞桥,来接人的比回来的还要多。   林尊领着儿子儿媳护卫家丁,与襄武郡王和郡王妃行礼问好,互相客气地说“多亏令嫒在扬州照顾小女”、“哪里哪里,是令嫒照顾小女才是”。   太原应氏也早早就派了族人上京,为应凤岐打点日常琐事,今日自然要来接人,到了后上前跟襄武郡王、东平侯行礼问候并套近乎。   晏陈的家人是到得最早的,但晏家门户小,面对郡王侯爷还是有些发怵,行过礼后就稍稍站远了些。   庞子友在京中并没有亲戚,他出身察事监,本是皇帝安插在户部的一颗钉子,却不料这颗钉子本是大着呢,硬是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一路升到右侍郎,又因扬州有状况明着被贬实则暗中去调查,现在回京升到左侍郎。   眼看别人都有人接,就他没有人接,察事监上下觉得这不行,庞指挥使不能这么没有排面,于是一合计,察事监的头头常云生亲自出宫来接他。   众人看到常云生都惊了,这位怎么出宫来了?   随后,魏王秦崧、吴王秦峻、楚王秦峰先后到来。   林尊心中一个大写的无语。   魏王来倒也罢了,毕竟是自家闺女拱的白菜。   可吴王和楚王是什么意思?曾经求娶自家闺女不成的两个人跑来,是故意来给魏王和他闺女添堵的吗?   “功臣回京,本王怎么也得来接上一接。”秦峰笑道。   林尊在心里呵呵:当谁不知道你是来给我家闺女添堵的呢,林嘉蕙闹出的那一茬指不定就是你指使的。   东平侯严肃脸不说话,倒是秦崧动了,对秦峰说:“那为兄便代林贤祐谢过四弟了。”   秦峰当即就想咆哮:谁要你谢!谁要你代!   然而秦崧说完这一句就没搭理他了,转头对秦峻说:“为兄代林贤祐也谢过三弟了。”   秦峻:“……”   秦峻也想咆哮: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要来!   林尊在心里:啡绯啡啡……   说话间,一队十分豪华的马车就进入众人的眼帘,为首的更是华丽得不行,从马都车都十分浮夸,虽然没有逾制,但是……   好闪,眼要瞎了。   马是没有一丝杂毛的白色宝马,车是镶嵌了各种宝石的华丽香车,车顶一颗硕大的金刚石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折射出闪瞎人眼的七彩光芒。   没错,这金刚石是林福出的主意。秦韵对着马车各种不满意觉得不够华丽是,她提议在车顶搞一个打磨成多面的金刚石,太阳一照,谁敢说不华丽。   接人的一众人等:“……”   马车渐渐驶近,然后在众人跟前停下,车门打开,秦韵和林福一前一后下车。   林福一眼就在一堆人中看到了秦崧。   没办法,她的美人就是这么耀眼。   她谁都没看,欢快地走到秦崧跟前,笑:“我回来了。”   秦崧绽开一个足以与太阳争辉的笑容:“你回来了。”   想要第一时间同自家闺女说话、对她表示欣慰并鼓励和嘉奖的老父亲林尊:“………………”   就……很心塞,这种感觉你们知道的吧。   女大不中留哇! 第181章   “阿福!”   老父亲林尊强刷存在感, 把自己有些些中年发福的身躯强插.入林福和秦崧之间,郁闷脸瞬变欣慰脸,说道:“回来了就好。”   望着东平侯背影的秦崧:“……”   林福上下打量了一下老父亲, 说:“阿爹, 你胖了。”   正想说“你瘦了”的老父亲林尊:“……”   林昉抿嘴偏头偷笑,被李敏月轻拍了一个手臂。   一家人都见过之后, 林福对一旁的吴王楚王二人拱手:“下官见过吴王、楚王,二位王爷百忙之中还特意来接清河公主, 此兄妹情深实在让下官感动。”   闻言, 秦峻和秦峰脸上笑容淡了一些,秦峻道:“几年未见, 林贤祐依然能说会道。”   林福笑道:“吴王依然一针见血, 下官佩服,下官不打扰二位王爷与清河公主叙旧了。”   一旁面无表情听父王说话的秦韵听到林福的话, 瞟了秦峻秦峰一眼, 忽然笑得像朵花一样,走到二人身旁说:“没想到吴王兄和楚王兄竟能如此爱护姊妹, 特意来接我, 我好感动。来来来, 我跟你们好好说说我在扬州的生活。”说着一定要把两人请上自己那辆超浮夸马车上,不上就是不诚心来接她。   秦峻秦峰笑容彻底没了, 面无表情被请上秦韵的马车,那马车不仅外面浮夸,里面的装饰也浮夸得厉害,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扬州首富的车一样。   秦韵对林福挑了下眉,林福回了一个眨眼,默契十足。   庞子友并没想过会有人给自己接风。察事听子见不得光, 像他这样在朝廷上有个名正言顺的职事官已经是非常好了,这么多年在朝廷走动他从不与任何人深交,没有一个朋友;而父母亲人早就在当年大水中化作黄土,否则年幼的他也不会自己把自己卖进了察事监,一路训练捶打,艰苦长大。   因此在看到常云生、听他说是在接自己的,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精细到每根眉毛的表情管理也破功了,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常云生:“……”   庞子友:“……”   常云生:“……”   庞子友:“……”   常监令沉默了许久,原本准备的一些夸奖的鼓励的欣慰的话统统化作了一句:“回来了就好,归家去吧。”   庞子友瞬间表情恢复正常,叉手拜道:“多谢陛下,多谢常公公。”   常云生拍拍他的肩,不再多说什么。   应凤岐那头来接他的族人他仅认识那么一两个,跟着他上京的老仆已经哭成个泪人了,直说郎君你受苦了回来了就好云云,应凤岐一把拉住他,说:“先别忙着哭,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老仆说:“都是宗子安排来京城,说是让郎君你照顾一二。”   应凤岐:“呸!什么阿猫阿狗都让我照顾,让他们哪儿来回哪儿去。”   不少族人脸色立刻变了,颇为忿忿。   老仆说:“不行啊郎君,郎主说了,到底都是应氏一族的,能照顾就照顾一下。”   应凤岐炸毛:“不!拒绝!谁说要照顾谁自己照顾去!”   老仆拉着他低声劝,等应凤岐脸色稍霁再说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郎君,郎主传信来说给你订了一门亲,是宗妇娘家的那位雷表妹。”   应凤岐瞪大眼,颤声问:“难道是那个矫揉造作动不动就嘤嘤嘤的雷一娇?”   老仆点头,仔细看能看到他眼中充满了同情。   应凤岐如遭雷击,灵魂出窍了。   “贤祐兄,”他以灵魂出窍之姿“飘”到林福跟前,说:“你什么时候回扬州,尽快吧,带上我。”   林尊皱眉——“贤祐兄”是个什么奇怪的称呼,难听死了。   秦崧也皱眉——阿福才回来他就让她尽快回扬州,什么意思!   晏陈好奇心旺盛地凑过来问怎么了,应凤岐瞅他一眼,吧啦吧啦全说了,换来他同情的眼神。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节哀。”晏陈拍拍应凤岐。   “我不!让我娶雷一娇,我宁愿出家当和尚!”应凤岐反应激烈,“我现在就去跟吏部说,扬州司马不空出来了么,我现在就外放扬州司马。”   众人:“……”   “走了走了,进城进城。”林福招呼了一声,再多跟应凤岐这个制杖多说一句话,也会被传染制杖的。   一行人进城的声势还挺大,朱雀大街上不少百姓让道后,问这是怎么了。   “清河公主和林谏议回京了。”   望日来慈恩寺上香的女眷们瞧见了这动静,听到“清河公主”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人低声说了句:“就是长平县主。”她们顿时恍然,一个个团扇遮着的嘴角三分嘲讽、三分嫌恶和四分嫉妒。   紧接着,她们就都被清河公主的马车闪瞎眼。   真是……好嫉妒,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队伍一路往城东走,边走边少一部分人,到了胜业坊,东平侯府就到了,与襄武郡王一家道别后,林家一家人回家。   临进门前林尊特意看了一眼魏王,就看他会不会厚脸皮跟着一起进来。这一路上魏王可是一直骑马走在阿福身旁,混在他们中间活似他也是东平侯府的人一样。   并不是!请魏王独立行走!   当然,林尊多虑了,秦崧脸皮再厚也不会随意做出逾矩的举动,他与林福道别,目送她进了府,才调转马头离开。   林福离京近三年,东平侯府倒是没这么变,一路到期远堂,老夫人却是看着明显老了不少。   林福进去就给老太太磕头:“给祖母请安。”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老夫人过去把林福给扶起来,细细看着她的模样,连声说:“长大了,瘦了,受苦了吧。”   林福反手扶过老夫人在罗汉床上坐下,自己很自动自觉地跟着坐下,笑着说:“不辛苦的,扬州景色优美、富庶天下,最好不过的一个地方了。阿婆,待我受封后再回去扬州,您同我一道去呀,别院也都修缮好了,比之前还好呢。”然后让仆从把她带回来的土仪送进来。   老夫人拍了林福的手,说:“你呀,就会哄我开心,叛乱这么大的事,我这把老骨头跟着提心吊胆好几日,你还受了重伤……”   “阿婆,真没你想的凶险。”林福抢着话头说:“陛下有所安排,那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   不让老夫人再纠结叛乱和受伤之事,她让含笑把土仪一一打开来。   硕大的东珠、华丽的金银器、精美的云锦……一样样看过去,人眼都看花了去。   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在扬州抄家抄来的,皇帝默许平叛将士拿,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奖赏,林福把大部分都带回来当做土仪送与家人。   “我那时抄家还抄出来一座这么大的红珊瑚。”林福跟老夫人说着扬州趣事,用手比划了一下珊瑚的大小,“可漂亮了,我当时还说上疏请陛下把珊瑚当作奖赏赏赐给我哩,可清河公主也瞧上了这座珊瑚,拿我就让给她好了,不过赏赐清河公主的单子我瞧了瞧,好像没有这座珊瑚。”   李敏月轻笑着说:“你说的那座珊瑚应该是到了我父亲府中。”   林福笑道:“那我改日定要登门拜访,去世父府上好好瞧瞧那珊瑚,还得叫上清河公主一块儿。”   老夫人被逗笑,虚点林福两下:“你个狭促鬼。”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说了一会儿话,林福已经显出疲态来了,老夫人赶紧让她先去休息,她也不假客气,道了句晚些来陪阿福用晡食,就带着朱槿含笑回了景明院。   景明院一直有人洒扫,与三年前变化不大,林福沐浴之后便上床沉沉睡去。   -   襄武郡王府,秦韵回到阔别多年的家,当初她住的小院已经被改作侄女的住处,另外收拾了一间院子给她。   郡王妃担心女儿不高兴,连连说这小院都是她一手布置的,若是不喜欢就再换一间院子。   “母亲,不必麻烦了,我也住不了多久,随便就行。”秦韵说。   郡王妃一怔,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发觉她实在是变了太多,她都快不认识了,不由惶然向夫君看去。   襄武郡王眉头皱成个“川”字,不高兴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故意伤父母的心吗?”   秦韵说:“实话而已,陛下已经允了我,让我在扬州开公主府,那我是定要回扬州的。”   “扬州?!”郡王妃失声。   襄武郡王气道:“你这是故意堵我们的心是么?!”   秦韵理了理衣袖,编了金线的云锦流光溢彩,然后抬头冲父亲一笑:“过朱雀大街时我瞧见了卫国公家的女眷,啧啧,一个个看我……的马车就像看什么脏东西,父亲,您的名声不要了吗?”   “你——”襄武郡王胀红了脸。   “韵娘,你这么说就是在挖母亲的心啊。”郡王妃哭道。   看母亲哭得厉害,秦韵终究做不到铁石心肠,低声劝慰道:“母亲,我在扬州真的很好,每日游山玩水,没有人敢对我指手画脚,我还和阿福一起建了一个化工农药工厂。”   化工农药工厂?郡王妃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秦韵说着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握住母亲的手,认真说道:“母亲,你若是不放心,不如等我回扬州了,你跟我一起去扬州吧。‘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真的很美,又是南北集货之地,还有好多京城都吃不到的好东西呢。”   接下来就是她秀口才的时间,一样样扬州美味、番邦美食被秦韵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生生把襄武郡王和郡王妃说饿了。   “母亲,您跟我去扬州吧,我可是扬州首富,我来奉您给您养老,京城有什么意思呀,就让父王一个人在京城呆着吧。”   若是林福在此,肯定会说清河公主很有做传销的潜质,看她这洗脑功力,不到三刻钟,就把郡王妃洗得蠢蠢欲动,就想跟着女儿一道去扬州,看看她扬州美景、品品扬州美食,也能不再理会秦淅的流风,眼不见为净嘛。   “胡说八道!哪有外嫁女把娘家母亲接去侍奉的!”襄武郡王要气炸了。   秦韵哼:“以前没有,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有,反正这京城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她握住母亲的手,“就这么说定了,来人,快去帮郡王妃整理行李,本公主十天半个月的就要走了,别磨磨唧唧耽误事儿。”   襄武郡王一声爆吼:“谁敢妄动!”   清河公主大声喝斥:“还不快去!”   父女俩针尖对麦芒,都怒目而视,谁都不退让。   片刻后,秦韵说:“反正父王您身边多的是人,母亲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就这么定了,您要是不答应,我就去跟皇叔请旨。”   曾经她觉得男子姬妾成群很正常,毕竟高门大户里的男人不都这样,不给丈夫纳妾的妇人还会被说成是妒妇。然而跟林福深谈过一次后,她发现这些想法观念都是狗屁,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左拥右抱快活得很,女人就要贤惠要大度要打破牙齿和血吞。   “白池周在外头养了几个小娘,还跟须永寿、冉旭等人不清不楚,现在他尸体已经凉得不能再凉了。”秦韵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然后拉着母亲进卧房,把父王哐当关门外。   气炸了的襄武郡王:“……” 第182章   林福回京第二日便给皇帝陛下递了请安的章奏, 其意思就是正式告诉皇帝陛下“臣回来了,请问陛下什么时候可以见臣”,能有这待遇的, 还得是皇帝陛下的肱骨重臣或者心腹, 普通朝臣回京请自己去吏部报道。通常情况下,皇帝不会立刻就召见回京的大臣,会给他们留出几日……学习蹈舞礼。没错, 就是那个一套动作超级复杂的林福练了三四年依旧毫无美感的大礼舞蹈。现在她在外头逍遥了近三年,动作基本都忘光了,为了不成为才立功晋升就因为蹈舞礼出错而被贬的笑话,她只能进行魔鬼训练。景明院里, 在家中待着很不舒坦的秦韵和多年不见急急过来连拜帖都忘了递的谢凌雪, 此时正边吃樱桃酥酪边看林福联系蹈舞礼哈哈大笑。“原来阿福也有不擅长的。”秦韵笑嘻嘻。已经被蹈舞礼折磨两日的林福一个转身走步,又变成同手同脚,简直要崩溃, 想大喊一声——跳舞也太!难!了!!!秦韵和谢凌雪忍了又忍, 终于是没有忍住:“哈哈哈哈哈……”林福心好累, 干脆自暴自弃往地上盘腿一坐,说:“中场休息。”一脸生无可恋。秦韵和谢凌雪跑到她身旁, 一左一右盘腿坐下, 哈哈哈:“瞧着模样标标志志,身量也修长,怎么跳舞这么难看。”林福撩起眼皮一左一右瞅了下,不想说话。秦韵和谢凌雪顿了一下, 继续:“哈哈哈哈哈……”“……”林福更郁闷了。秦韵侧身撞了撞林福,嘿嘿笑:“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代贤臣林小福居然会被难在蹈舞礼上。”林福反杀:“公主, 你难道是为了躲避被人说亲才到我家来了?”秦韵:“才、才不是!”林福:“哦。”谢凌雪:“信国公府的徐表哥已丧妻两年有余,膝下无子,听说他们有意让他尚公主。”秦韵瞬间眼睛瞪成了铜铃,林福也好生惊讶。“你说的徐表哥难道是徐劭?”谢凌雪点点头。“所以,他们想尚的公主难道是……”林福看向秦韵。谢凌雪也看向秦韵,然后点点头。秦韵:“……”秦韵暴怒:“哪里来的狗鼠辈竟敢觊觎本公主,上一个敢对本公主不敬的白池周已经在乱葬岗里变成一堆白骨了,徐家要不要也来试试!”“好了好了,不气不气。”林福把秦韵拉回来同款盘腿坐,轻拍她后背给她顺气,“一家好女百家求嘛,你看你,有颜有钱有身份,我要是男人我也想嫁给你,也无怪会有人打你主意。”秦韵被林福一顿哄,总算是没有那么气了,但还是不爽,“一个鳏夫也敢打本公主的主意,恶心谁呢!”林福一拍大腿:“就是!恶心谁呢!”谢凌雪说:“你们这几年不在京城是不知道,信国公夫人同娘家的人在外头放利钱,却是遇上了一伙骗子,不仅被骗了钱,连田庄铺子都被骗了不老少。那伙骗子也是厉害,骗来的田庄铺子全都低价卖给了京中权贵,然后逃之夭夭了。”哇哦~秦韵林福摆出同款吃瓜姿势。“你们想啊,那些买了田庄铺子的可都是真金白银给出去的,又有官府订的契,怎么可能还回去。那些地契可都是信国公夫人亲自转手给那些骗子的,就算闹到京兆府,府尹也不会支持信国公府的。更何况还不是一家两家,十好几家呢,要是不怕把人都得罪完了大可尽管闹,然而信国公还要在朝中行走怎么能完全撕破脸,只能咽下这个苦果。”最后谢凌雪总结:“少了那么多产业,信国公府一大家子人日子顿时不好过了,我估计啊,他们把主意打到清河公主身上,大概率是看中公主的钱财。”清河公主本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暴怒:“无耻老贼!太无耻了!!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林福点头表示赞同。“还有。”谢凌雪继续说。秦韵瞬间收敛了怒气继续和林福一起吃瓜。“我偷听到我父亲和大兄说话……”“等一下。”林福打断谢凌雪的话,在后者询问的目光中说道:“你都是明经科状元了,你怎么还偷听令尊和令兄说话?”谢凌雪:“……”秦韵好奇:“你还有这等爱好?”“根本就不是我想偷听,谁叫他们一定要在小花园里说话,我正好路过!!!”谢凌雪悲愤呐喊:“而且这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信国公似乎投向了楚王!”林福、秦韵:“哦。”谢凌雪挨个儿瞪了两人。好吧,说正经的。林福叫仆役又送来些蜜茶和水果点心,十足的八卦吃瓜茶话会。秦崧被东平侯府的仆役引路到景明院外,远远看见的就是院子里吃茶聊天的三人,想象中林福苦恼学舞的画面并没有。仆役让景明院的侍女进去通传,林福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院子。“我想着你那蹈舞礼定然学得慢,我来教你一些记动作的技巧。”秦崧说。林福立刻就抓住他的手,感动得泪眼汪汪:“不愧是人美心善秦小崧,济困扶危,雪中送炭。”秦韵和谢凌雪也从院子里出来,朝秦崧行礼。瞧见秦崧和林福交握的双手,后者惊讶不已并脸红了,前者却已经是见怪不怪。“这算什么,阿福在扬州更过分,常对魏王兄动手动脚。”秦韵跟谢凌雪说悄悄话。谢凌雪更惊讶了,脸也更红了。“这位公主,麻烦你说悄悄话小声一点儿,我都听到了。”林福面无表情。“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秦韵理直气壮。林福想了想,点头:“你说得没错。”秦韵得意洋洋。林福又说:“这位公主,你的心上人是绝世美人,你能忍住不动手动脚?”顿了一下,补刀:“我忘了,你是一个单身妇女,你没有心上人。”秦韵怒目而视——要不是看魏王兄在这里,你铁定会被我打!秦崧好笑,捏了捏林福的手。有美在侧,林福自然是重色轻友的,转去了前边儿待客的花厅,秦韵谢凌雪只能也跟着一道去了。说话间又说到了信国公府妄图“染指”清河公主之事。“此事我也有所耳闻,”秦崧说:“信国公家中情况不太好,连庶子儿媳的嫁妆都动了。”秦韵又炸了:“无耻!我凭本事成为扬州首富,是让这等厚颜无耻之徒随意肖想的吗?!”秦崧道:“别气了,公主的婚事都是由父皇赐婚的,你这清河公主也一样。”秦韵被绝大的惊喜笼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问:“魏王兄,真的?”秦崧点头:“真的。”秦韵又问:“皇叔不会随便把我下降吧?”秦崧沉吟。秦韵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了,连忙说:“你沉默是什么意思啊?”秦崧说:“你想想你的封号和你的封地,就知道父皇的用意了。”清河公主,封地清河县,此地有望族崔氏,正是皇四子秦峰的外家。秦韵立刻明白了,向秦崧抱拳:“多谢魏王兄指点迷津。”她还真怕会像前次一样随意被下降,毕竟她父王看起来很像想把她下降的样子。尤其,假如真让她下降给一个不知所谓的鳏夫,那她就……立刻拉着母亲去扬州,再不回京城了。“不必谢,”秦崧道:“我本以为你知道公主的婚事都是由父皇决定了,没想到你居然会这般担心。”“……”秦韵木着脸说:“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当公主,不了解情况。”林福:“啡啡啡……”秦韵听到偷笑,立刻把矛头指向林福:“那你为什么也要吓唬我?害我以为信国公府真要黏上我?”林福:“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公主,我更不了解情况。”秦韵:“……”秦崧说道:“其实信国公会有这种想法,算是老四要求的。”“怎么说?”秦韵秀眉微蹙。秦崧道:“你封地清河县,是崔氏郡望,手中又握手无计其数的财富,若能将你绑到一起,是老四的一大助力。信国公家中虽然情况不好,但在朝中还是有其势力,他因为钱财投了老四,若是你下降信国公的嫡子,钱财有了、势力有了、还能借你手插手扬州,此举可谓一举数得。”“呵,秦峰倒是想得挺美。”秦韵冷笑。林福也笑了:“看来我是被当软柿子捏了,什么人都想插手扬州。”秦崧说:“难道不是我这个扬州大都督被当软柿子捏了?”林福一想,对哦,扬州难道不该是扬州大都督的地盘?她抱拳:“失敬失敬,下官有眼不识大都督。”秦崧好笑地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秦韵谢凌雪顿觉这太没眼看了,打情骂俏也要顾及一下旁边有没有人吧。“来来来,喝茶喝茶,吃点心吃点心……哇,这点心好好吃,樱桃好甜呐……您二位不吃一口吗?”秦韵和谢凌雪大声说话,特别像西市的小贩在吆喝,非常破坏气氛。秦崧、林福:“……”正在这时,林忠领着一名内侍到花厅来,是来传陛下口谕,让林谏议三日后进宫面圣。面圣的日子一定,林福也不敢优哉游哉地喝茶聊天吃瓜了,蹈舞礼赶紧练起来。抬手、跺脚、旋身、转头,不要求优美,只要求不出错。 第183章   皇帝召见林福的日子很巧妙, 是休沐日,召见过后也就预示着林福这个“谏议大夫、检校扬州刺史”要正式走马上任了。   当日,林福换上新做的正五品浅绯色官服, 从兴安门入,跟着内侍走过长长的宫道,却是没去紫宸殿, 而是从右银台门进, 过麟德殿往太液池的方向走。   太液池已经是属于内宫的地界儿了,引路的内侍在兴安门接到林福时就说了“陛下在太液池召见”, 要不是此人三年前林福在紫宸殿见过,也是常云生常公公手底下调.教的人, 林福就要发难了。   怀揣着巨大的好奇和疑惑,林福一路到了太液池, 见到背对自己的高大赭黄色身影和旁边的常云生,她恭敬行礼拜下:“臣林福拜见皇帝陛下, 伏惟陛下吉寿无疆。”   “免礼。”皇帝招了招手让林福上前来, “过来瞧瞧。”   林福直起身, 走到皇帝身后一步处站定,然后顺着皇帝的目光往前定睛一瞧,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才慌忙行礼, 大声道:“臣林福请皇后殿下,贵妃、各位贵主安。”   那边的张皇后、崔贵妃和各宫嫔妃们看到林福亦是慌乱不已, 惊叫声此起彼伏, 其中有好几人就想跑走了。   然而皇帝却说:“继续。”   嫔妃们:“……”   林福一脸懵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跟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就只好自己主动问了:“请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贵妃、各宫贵主都挥着锄头挖野草是干嘛?难道是什么奇怪的仪式不成?   还有,禁宫之中居然有这么大一片野草地,是专门养出来给后宫主子们玩耍的?   皇帝无言,常云生在一旁给林谏议解惑:“各宫主子们体察民间疾苦,特意开了一片地种小麦,此乃皇后殿下首义,各宫主子尽皆响应,旨在为君分忧。”   林福:“……”   常云生:“林谏议?”   林福:“…………”   皇帝:“林卿以为如何?”   林福:“………………”   皇帝:“很难回答?”   林福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想了想,对皇帝一拱手,道:“皇后殿下不愧为天下母,能为天下百姓如此付出,福佩服至极。然而……”   望着那一片野草比麦苗还多的麦地,林福实在不能昧良心,只能婉转道:“术业有专攻,弘农馆专为国朝培养优秀的农学生,朝廷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金钱培养的人才,不能让他们无事可做吧。”   “哈哈哈……”皇帝大笑,把野草地……不对,是麦地里的嫔妃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张皇后在太液池开一块地种麦,自然是要大肆宣传,让朝野上下皆知她这个皇后以及她所出的嫡子吴王都是为民着想之人,比起沽名钓誉的庶子老四,他们名正言顺又有德有才,是云与泥的区别,只要不是眼瞎的人都该知道怎么选。   皇后来了这么一手,崔贵妃即使有心想让儿子收敛锋芒,然也不能在此落了下风,只能硬着头皮给皇后鼓掌并加入种田之列。   那皇后、贵妃都动了,其他的嫔妃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那都得加入,否则一个“不关心民间疾苦”的大帽子扣下来,惹得皇帝厌弃,可就哭都来不及了。   于是开春了,后宫轰轰烈烈种起了麦,一时间京城上下传遍,大家表面上自然都是歌功颂德,私底下怎么想的谁知道呢。也就是林福刚回京又忙着重学蹈舞礼,居然没吃到这么一个大瓜,以至于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懵逼。   不仅感慨,皇后真是用心良苦,贵妃和其他宫妃们有点儿倒霉。   皇帝笑过后,并不叫嫔妃们歇息,然而往一旁的凉亭走去。   林福一愣,赶忙跟上去。   皇帝在凉亭中坐下,林福肃立在一旁,常云生指挥着让内侍宫人将茶点端上来,翊卫们警戒四周,不远处嫔妃们热火朝天挥锄头。   林福把眼珠往右边移瞅瞅皇后、嫔妃们,然后移到左边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心说:皇帝陛下真的不是在看皇后她们的笑话?不过看就看吧,把自己叫来一起看就嗯……唔……   “林卿不必拘谨,随意坐,今日咱们君臣好好说说话。”皇帝道。   “谢陛下。”林福拱手谢恩后,在一张石凳上坐下,仅坐了三分之一,等着皇帝问话。   皇帝示意常云生把面前的茶点移到林福跟前去,皆是林福爱吃的。   林福眨眨眼,在皇帝说了一句“随意些”,她就很“随意”的吃起来。   皇帝含笑看着她,在她吃完一小碗冰酥酪后,才说话:“林卿有否听过京城民间有‘贤王’的说法。”   林福立刻放下小银碗,满脸不好意思地说:“回陛下,臣回京几日都花在了重学蹈舞礼上,府门都没出过,没来得及去西市玩耍打听最近流行的京城传闻。”   皇帝一怔,然后失笑摇头,又让常云生把一盏蔗浆浇的樱桃放到林福跟前。   林福道了一声谢恩,拿起小银签子吃起樱桃来。   接着皇帝又道:“那林卿对‘贤王’之名如何看?”   林福手中银签都没有放下,状似很随意地说:“臣在扬州许多百姓都称臣为‘青天大老爷’,臣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做了该做的事,每每听到百姓如此称呼臣,臣都脸红得很。”   皇帝淡笑。   “百姓实乃谬赞,每次他们如此说,臣都言说一切都是陛下的恩泽,若非陛下眼光独到,又有魏王神勇,才有扬州的朗朗青天。”林福说:“臣在扬州所见所闻,百姓们的要求无非是吃饱穿暖,这要求看似简单,实则一点儿也不简单,我泱泱中央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要让人人食裹腹、衣有着,是需要有英明君主领导,有能臣贤臣实干之臣,君明臣贤方为上上之道。”   皇帝听着微微颔首。   “至于‘贤王’,以臣来看,几位王爷各有特点,”林福笑了一下,说:“臣听过一句话:不管白猫黑猫,能捉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皇帝品了品这句话,旋即朗声大笑:“大善。”   笑声传到野草地……不对、麦地那里,张皇后和崔贵妃都抬头望过来,见林福陪坐一旁,皇帝笑得开怀,不免心思复杂——皇帝是不是宠信林福太过了,虽然林福是女子,但身份也是外臣,带到后宫里面看她们这些嫔妃们种田算什么事。看就算了,看过了还不走,还在凉亭里边看边叙话。   难道皇帝真打算让林福嫁给老大秦崧?   张皇后心中一凛,假装种田都假装不下去了,就想摔了锄头去找儿子商量对策,万不能让林福嫁给老大。   “皇后,小心了,你把麦苗给锄倒了。”崔贵妃轻声提醒。   张皇后一看,果然是一锄头把几颗麦苗给挖了出来。   张皇后:“……”   崔贵妃拄着锄头直起身,淡淡笑道:“妾身还记得,几年前林谏议在自家里种麦,京城人人无不嘲笑。谁能想到几年过去,林谏议平步青云,反倒是咱们学着她在宫中种起了麦。”   张皇后脸沉了沉,不豫地扫了崔贵妃一眼。   崔贵妃淡笑。   那边凉亭里,说完“贤王”,林福徐徐向皇帝汇报扬州事务。   皇帝听完,颔首说了句:“甚好。”   随后皇帝又说:“朕听闻,卿与魏王关系不一般。”   林福神色肃穆,站起来朝皇帝叉手躬身拜下,然后郑重道:“陛下,臣倾慕魏王,欲与魏王永结同心。”   被她这么郑重又直接的说出来,皇帝倒是有些措手不及,半晌才道:“若你嫁与魏王,便不可在朝堂立足,你如何选?”   林福直起身,大胆地直视皇帝陛下,说:“鱼我所欲也,熊掌我亦所欲也,臣以为,臣已及冠成丁,有田有产,有颜有品,有才华有深情,可以都要。”   皇帝:“………………”   皇帝陛下有一肚子的话,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假如林福能感同身受,定会知道这就是槽多无口的感觉。   然而林福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槽多无口,继续说道:“臣为陛下臣子,牧守一方,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为陛下盛世大业贡献巨大的力量。臣为魏王妻子,会与魏王携手同进,成就一段世人津津乐道佳话。陛下既得贤臣,又得佳媳,岂不是一举两得之美事?!”   常云生听了林福的话,也是:“………………”   好多人都说林谏议脸皮厚,如此来看,的确是……厚得可以。   林福站得笔直,一脸坚定: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凉亭里,在林福说完后一片安静,伺候的宫人内侍也被林福大胆的发言惊呆了,根本不敢说话,生怕林谏议触怒了皇帝,皇帝陛下不好发作林谏议,就发作他们了。   片刻后,皇帝:“哈哈哈……”   一阵大笑,宫人内侍都惊恐不已——难道陛下被林谏议气疯了?   “不愧是朕看中的贤臣。”皇帝拊掌大笑。   宫人内侍松了一口气——不是被林谏议气疯了就好。   皇帝笑过后,对林福挥挥手:“行了,回家去吧。”   “臣告退。”林福行礼后,其实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也不知皇帝陛下是什么想法,只要在临走时再强调一句:“陛下,鱼和熊掌,臣都很喜欢。”   “哈哈哈……”皇帝又是一阵笑。   常云生也是含笑摇头,林谏议这胆子是真够大的,难怪当年敢向皇帝上表请皇帝允她科举。   林福忐忑不安地回到东平侯府,一回去就找到老父亲,把她的“鱼和熊掌说”霹雳吧啦说了。   老父亲林尊整个人都不好了,当即就要换衣服进宫向皇帝请罪。   “阿爹,你放心,陛下没生气,还笑呢。”林福拉住老父亲。   林尊头嗡嗡响:“你确定皇帝不是被你气笑的。”   林福哼唧:“为什么要气笑,我说的是实话啊。”   林尊:“……”   如此,忐忑的人除了林福,又多加了一个林尊。   父女俩各自忐忑了几日,就迎来了一袭圣旨。   ——皇帝让礼部与宗正寺为林福举行冠礼,并赐下表字——“德辉”。   -   《尚书·益稷》有“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自古人们认为凤凰为祥瑞之鸟,明德盛时始出现,故有明德光辉。   世有明君,焉有盛世,天下皆安,万邦来朝。   有明德光辉,引凤凰现世。 第184章   冠礼, 贵族男子必行的嘉礼,表示此男已成年,可以婚娶, 为此氏族成年男丁一言一行皆为氏族代表。   冠礼从西周始,一千多年下来行冠礼的从来都只有男子,皇帝忽然下了这么一道诏书, 全京城的高门贵族的内心全部惊涛骇浪,包括林尊。   “圣人这是何意?”林尊怔怔问自家闺女。他以为会是赐婚的诏书,却不料是给自家闺女加冠的诏书。   林福想都不想, 来了句:“男女平等。”   “蛤?”老父亲虎目圆睁, 呆滞。   林福笑眯眯:“圣人不愧是圣人, 高瞻远瞩是我等凡夫俗子不可比拟的。”   林尊到底不是个笨的, 转念一想就明白圣人的这份诏书是何意了,不禁拍了拍女儿的肩, 道:“士为知己者死, 你往后更要全心回报圣人的知遇之恩。”   林福的杏仁眼弯弯的, 声音中有无比的郑重:“阿爹,我省得。”   为林福行冠礼的诏令发出第二天, 朝会上,就有大臣就此事廷议, 礼部左侍郎出列,直言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行冠礼的先例,礼法不可违背,还请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道:“诏书由中书拟定,门下发出,卿的意思是,中书门下二省都违背了礼法?”   中书令黄起与门下侍中戴修远看了礼部尚书一眼, 黄起出列,朗声道:“陛下,所谓礼法自西周起传至本朝,期间有多次修改增减,为的便是符合时宜。诚然礼不可废,然礼也需要因时制宜。我大周所奉行之礼仪,难道与远古西周时一模一样的吗?”   礼部尚书立刻跳出来:“你这是强词夺理,从古自今就没有女子行冠礼的。”   礼部尚书都出来了,林尊必须不能沉默:“从古自今也没有女子科举当官的,今年明经科的状元不一样是女子。对了,听闻你的幼子今年明经科落榜了,啧啧啧……”   礼部尚书气得内伤,可恶的林尊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向偏爱幼子,觉得幼子才华横溢,哪知居然考不过一个女人。尤其是今年的明经科又取中一个女状元,他现在是拿林福是特例都不能说了。   林福手持笏板,跽坐在几个谏议大夫中间,她的左边就是她二叔林敬,全程不发言。   其实诏书发出就一锤定音了,廷议开始皇帝又说出“诏书由中书拟定,门下发出”之言,意思就是让礼部闭嘴,然而礼部非要挣扎。   最后吵得皇帝都烦了,沉声说:“此事无需再议,太常寺卜筮出吉日没有?”   太常寺卿出列,道:“回陛下,五月十一、六月十八、八月初七皆是吉日。”   皇帝道:“就五月十一罢。”   林福的冠礼日期就此定下来,虽然离林福的生辰还有两三月,但皇帝说是哪日就哪日。   礼部尚书又气又郁闷,可是毫无办法,还得安排下去准备林福的冠礼。   偏林尊是个记仇的,觉得礼部尚书气得还不够一样,下朝后故意对他拱手,说:“小女的冠礼就拜托你了。”   一口老血就到嗓子眼的礼部尚书:“……”   吉日定下后来,礼部与宗正寺也忙碌起来,林福的冠礼在东平侯府的家祠举行,几年前她在这里行了笄礼。   礼部来东平侯府安排冠礼的是礼部郎中,冠礼时的赞礼者也是他,正宾请的是定国公李骥,赞者是魏王秦崧,执事是林福的三个兄弟林昉、林昕、林昫,在摈者的选择上,林福与礼部郎中起了分歧。   她要让谢凌雪为摈者,然而礼部郎中却认为不妥。   礼部郎中:“谢家娘子是女子。”   林福:“我也是女子。”   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谢家娘子是和离之妇。”   林福:“她是今年明经科状元。”   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就算她是状元,和离之妇也是妇德有亏,冠礼乃林谏议人生大事,下官认为不妥。”   林福呵呵:“所谓妇德是谁定下来的?!改日本官就写上一本著作,名曰《男德》,人人口耳相传,届时男德有亏者,浸猪笼。”   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要吐血了,男德是什么鬼!   霸道林谏议就此敲定:“就这么定了,摈者是谢凌雪谢状元。”然后又说:“听说礼部尚书的幼子今年明经科落榜了,不是一直说他才华横溢吗?难道才华是吹出来的?”   礼部郎中:“……”   林福指着自家府邸的荷花池,说:“看到这池塘了吗?”   礼部郎中看向荷花池,满脸不解。   林福说:“这池塘里的水,就是他家幼子才华里掺的水份。”   礼部郎中:“…………”   毒!太毒了!不愧是父女,一脉相传的毒,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后林福又道:“此话请帮本官转达给礼部尚书,谢谢。”   礼部郎中:“………………”   且不提礼部郎中为人实在,真把林福的“水份论”转达给了礼部尚书,把礼部尚书气得够呛。   摈者定了谢凌雪,林福亲自去陈国公府请她,陈国公府上下受宠若惊。   皇帝下诏为女臣子举行的冠礼,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今后谢凌雪的仕途也会走得平坦些。陈国公夫妇一直担心女儿通过吏部试后选了官,同僚会欺她是和离妇,和离虽然比起休弃要好听,然而世人依旧对和离妇抱有诸多偏见。   林福被陈国公夫人拉着手连连感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渣男渣得人神共愤,还是女子的错不成?!   几日之后,京城里忽然传起了林福与礼部郎中的那段对话,尤其是所谓“男德”简直惊世骇俗,惊掉了全京城人的下巴。   秦韵听了在家中拍桌叫好,当着父王襄武郡王的面说:“说得好,凭什么就只有妇德,就该有男德,男人也该三从四德才对。要不然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别人做到!”   襄武郡王假装没有听到,他这些日子都快被女儿气死了,偏偏又拿女儿毫无办法。   要拿不孝说她吧,她立刻就说把母亲接去扬州奉养以尽孝道。   听听,听听,这都什么话,她把她母亲接走了,他秦淅不就成京城笑柄了。   周朝的贵族士大夫规矩甚多,民间百姓却尚算民风开放,加上朝廷不禁民议,民间虽然被“男德”惊掉下巴,但对谢凌雪谢状元却挺推崇。   被夫家苛待,和离后被人说嘴,却不自暴自弃,奋发图强考上了明经科状元,这也太让人感动了!   有些家境还不错的人家预备让自家女儿读书,将来指不定自己家中能出个女状元,那可光宗耀祖了。   许多被夫家苛待、被婆母磋磨却只能忍气吞声的妇人也敢奋起反抗了。   后续的这些连锁反应,这时无论是林福还是谢凌雪都不知道,她们都在准备着冠礼。   五月初八,林尊在家祠上香敬告祖先,将为女林福加冠。   五月初九,林尊前往定国公府,请正宾李骥:“西河林氏林尊之女福将加冠,请李公教之。”   五月十一,夙兴,东平侯府就忙碌了起来,设洗于家祠东南,席于家祠东房内西墉下。陈衣于席,东领北上:进贤冠,皮弁、缁布冠。   林福着童子采衣,头发梳成双丫髻,在摈者谢凌雪的引导下来到家祠,立于房户外西,南面。赞者秦崧取纚、栉、簪箱立于林福东侧。宾客皆在西面观礼。   林福向父亲林尊与正宾李骥行礼,随后在跽坐于席上,赞者秦崧亦进席,跽坐于她对面,轻轻将她的双丫髻解开,柔顺的长发如瀑,他执栉将她的头发轻轻梳起,编成发髻,用簪固定。   在他帮她梳头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定在他的嘴唇、下巴和脖颈的地方。不是她只看这些地方,而是要梳头只能微微低下头,只能看这些地方。   发髻梳好后,林福朝秦崧轻轻一笑,秦崧回以微笑。   随后正宾李骥为林福加上缁布冠,接着取来酒爵,酌酒进筵前,祝曰:“旨酒既清,嘉荐亶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   林福答拜、祭酒、兴,随后在谢凌雪的引导下换上玄色直裾深衣、黑屦。   再出,由赞者秦崧脱去其缁布冠,李骥为其加上皮弁,取酒祝曰:“旨酒既湑,嘉荐伊脯。乃申其服,礼仪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   林福答拜、祭酒、兴,换上素裳、缁带、白屦。   再出,秦崧脱去其皮弁,李骥为其加上进贤冠,取酒祝曰:“旨酒令芳,笾豆有楚。咸加其服,肴升折俎。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林福答拜、祭酒、兴,换上公服、革带、纁屦。   再出,跽坐于正宾李骥面前,李骥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其字,爰字孔嘉。君子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今天子赐曰德辉。”   林福一拜,曰:“福虽不敏,夙夜祗奉。”然后面向父亲,再深深一拜。   从此刻起,她便是一个成丁,挣脱了男女性别束缚,既代表她自己,也代表西河林氏。   她是林福,也是西河林福。可以称呼她林贤祐、林德辉,也可以称呼她林忠勇、林谏议,将来还有无限可能……   哦,忘了,还有一个齐国夫人的诰命。   冠礼毕,东平侯府开筵席,宾客们刚入座,宫里又来了圣旨。   ——惟尔兵部尚书东平县侯第二女福,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魏王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宾客们听完册文,先是觉得惊讶,圣人竟真将林福嫁与魏王秦崧。随后又觉尘埃落定之感,两人关系亲密传了这许久,大家都觉得理应如此。   唯有来观礼的吴王、楚王差点儿没控制住不虞的表情。 第185章   赐婚圣旨一下, 宾客们纷纷拱手道恭喜,也都终于明白皇帝陛下为什么要下旨给林福加冠。   “魏王兄, 恭喜。”秦峻、秦峰拱手道喜,两人一个赛一个笑得假。   “多谢。”秦崧丝毫不在乎两人的假笑,多年心愿终得偿,他快活极了。   看他笑成这样,秦峻秦峰就笑得更假了。   “恭喜大兄如愿以偿。”六皇子秦峤在两位兄长之后来贺喜,笑容倒是十分真诚。   秦崧看了他一眼,才道:“多谢六弟。”   反而同样来观礼的九皇子秦岳却是跑去跟林福说恭喜去了。   “林谏议今日是双喜临门呐,恭喜恭喜。”   “多谢九皇子。”   “不过呢,今天开始, 有些人就会不高兴了。”秦岳压低了声音状似嘟囔了一句。   林福秀眉一挑,没来及说什么, 就被另外来贺喜的人打断了思路, 秦岳也活泼泼去找旁人说话。   期远堂里,赐婚诏书一送到,就有仆役飞快跑来给老夫人报信。   “真的?陛下果真下诏,聘阿福为魏王妃?!”老夫人当时正在用昼食,闻言失态地将碗都打碎了。   “老夫人, 这等大事小的哪敢胡诌,千真万确!”仆役笑着说道。   “好好好!”老夫人激动得双手合十, 连连道:“菩萨保佑,祖宗保佑,阿福总算是嫁出去了。”   李敏月和林昕媳妇也闻讯赶来期远堂,看老太太都快激动得语无伦次了,两人先给老太太道了喜,喜庆话说了一箩筐。   侯府上下谁不知道, 老夫人为了五姑娘的婚事操碎了心,七娘八娘前两年都嫁了,五姑娘还在扬州跟一群逆贼周旋,步步惊险。   “祖母,喜事临门,让家中仆役也沾沾喜气吧。”李敏月说。   老夫人连连点头,吩咐左右:“赏,府中上下统统有赏。”   屋中仆役齐齐行礼,口称:“谢老夫人,谢大郎娘子,谢五姑娘。恭喜老夫人,恭喜五姑娘。”   “好好好。”老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放下了一桩心事,老太太连饭都多吃了一碗,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东平侯府的筵席一直开到下晌才散。   第二日,秦崧、林尊、林福都上了谢恩的奏章,早朝无大事要议就早早散了朝。   林福的正职“谏议大夫”掌侍从赞相,规谏讽谕。属门下省。常规编制四人,但也无常员,多时能有十数人,如今这加上林福才六人算是比较少的。然而林福真正的职责并非是谏议大夫的“评议朝廷决策的得失”,而是检校扬州刺史代天子牧守一州。   所以她在上谢恩的奏章时,还上了一封请往扬州的奏疏。   扬州的夏粮已经在准备收割,接下来还有秋粮的耕种,她回京已经一个多月,扬州那头的各项工作都耽搁不得。   皇帝看了奏疏,当即批复,让她半月之内自己安排时间启程。   紧接着,皇帝下诏,魏王秦崧改授益州大都督,即刻前往益州统领西南边军。   诏书既下,林福扔下一屋子来道喜的姐妹、女眷,在马厩里牵了马直奔魏王府。   来道喜的女眷们面面相觑,有人就小声嘀咕:“这才赐婚,怎么就让魏王去益州,这婚礼得什么时候办?圣人这是何意呀?”   女眷们你看我我看她,渐渐的,有些人眼中就出现了一丝丝嘲意。   林昕媳妇轻摇团扇,曼声说道:“圣意如何岂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自然是圣人如何决定咱们就如何做。”   林嘉芩呵一声冷笑:“婚礼自然有礼部、宗正寺、太常寺、殿中省来操心,难不成还要魏王和阿福自己操心?说来你操心那么多干嘛,和你有关吗?!”   适才小声嘀咕的人脸胀得通红,想发作又忌讳林嘉芩的强势,很是不甘。   气氛有些尴尬,李敏月出来打圆场:“前头的那些事情咱们也不懂,帮不上忙,不如一起去香雪阁投壶。”   国子监祭酒家的大郎娘子就执起李敏月的手,笑道:“那敢情好,上次投壶输了你,这次怎么也得赢了你才走。”   李敏月笑说:“好,你要是赢不了,我给你放水。”   林嘉芩走过来:“两位嫂嫂,这投壶还是得看我的。”   两位嫂嫂对视了一眼,一同啐了林嘉芩一下,林嘉芩一下扑到林昕媳妇身上,故作委屈。   尴尬的气氛消弭了,女眷们嬉闹着往香雪阁走。   再说林福一路策马到了魏王府,门房一看是她,赶紧让人进去通报一边就将林福迎了进去。林福本想在阍室等着通报的人回来,门房一拍大腿说:“哎哟喂,林谏议,我家大王吩咐了,您来了不用拦着直接进去。”   门房一边将林福往里头让,一边还说:“咱这魏王府以后都是您当家,您在自个儿家里还客气什么,哪有人回自己家还得让夫婿允许了才能进去的。”   林福笑睨这门房,年纪不大,说话却是一套一套的,扔了几颗金裸子给他:“小伙子挺会说话,有前途。”   门房接过金裸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道谢。   得了通报的秦崧大步走过来,见到的就是林福给门房扔金裸子,门房变着花样奉承的样子。   “阿福。”   林福循声看过去,快走了两步,两人一靠近,手自动就牵在了一起。   “你这门房选得不错,挺会说话的。”林福道。   秦崧看向门房,后者立刻就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不错。”秦崧很满意,扔了一个小荷囊给他。   门房接住,大喜过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等吉祥话从他嘴里犹如滔滔江水流出来。   秦崧牵着林福往里头走,说道:“是为我改授益州大都督一事来的?”   林福点点头:“夔国公加封了太子太师,离了益州到京城荣养,我原以为益州大都督会从西南边军里提拔。”   秦崧将林福带到府中景致最好的一处花园,在凉亭中坐下,仆从们陆续将茶点鲜果端上来,随后秦崧把人遣退。   才说道:“父皇此举其意有二,一是收归西南兵权。夔国公虽忠于父皇,然与定国公不同,他节制西南边军多年说一不二,西南边军只知蒙戟不知天子,长此以往,必会君臣相疑。父皇都能让慕容毫全身而退,自然不希望自己信任多年的臣子最后没有善终。夔国公自己也知道其中关窍,因此去岁破了罪人秦鸿和景南阴谋,他上表陈情,请父皇封个国公爵。”   林福了悟:“这样的情形下,益州大都督职最好由皇子接任,还不能是遥领。朝中诸皇子的确没有比你更合适的。”   秦崧颔首。   林福看着自己的美人,想到又要分离,心中难免生出了一分愁绪,就忍不住……想调.戏一二。   于是她就伸出手,轻捏住秦崧的下巴,拇指轻抵住他的下唇,说:“我们荣保就是厉害,甩别人十条朱雀大街。”   秦崧耳根发烫,目光四下一扫,确认仆役们没有违背他的吩咐,不长眼地跑来花园,他就长臂一伸把林福抱进怀里,低头吻上去,直接攻城略地。   “唔……”林福低低呼出一声,坐在秦崧的腿上,双手揽上他的肩膀,唇舌热情回应他。   两人难分难舍,气息灼热交融,比炎炎夏日还要热上几分。   不知过了有多久,林福微微退开些许,喘息着,说:“你又戳到我了。”   “抱歉,我控制不住。”秦崧把脸埋进林福的窝颈,闷闷说:“真想立刻就大婚,太常寺的不知在搞什么鬼,还不给我卜筮个吉日出来。”   林福低低一笑,抱着秦崧轻轻抚着他的后脑给他顺毛。   过了一会儿,秦崧稍稍压下了身体里翻腾的欲念,抬起头来看着林福,低声说:“我原以为我能同你一道去扬州,没想到……”   林福凑上去亲亲秦崧的额头,问:“你说的陛下第二个用意是为何?”   秦崧说:“为景南国。”   林福神色为之一肃。   恶邻景南与已经灭国的高姜国一样,几乎是每年都要侵扰大周边境,太宗曾送公主入景南和亲,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景南老实了没几年又故态重发,和亲公主也在景南死得不明不白。   及至先帝朝,西北的高姜、西南的景南都是大周的心腹之患。   然后今上登基,铲除了韩家后就在积蓄力量,终于在七年前让高姜灭国。   皇帝分裂的高姜,又借去年秦鸿叛乱之由又灭了东姜,如今是要腾出手来收拾景南国了。   景南比之高姜国力又强盛许多,让其灭国恐十分困难。高姜之所以分裂为三国,那是天时地利人不和的共同作用,景南却不具备这样的好条件,至少现在还不具备。   “那也得给景南一个教训,至少让他们几十年不敢犯边。”秦崧杀气腾腾道:“犯我边塞,杀我百姓,百死难赎!”   林福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崧,她的美人不止美,还帅,如一把绝世名剑,一出鞘,优美又锋利。   “那我就在此祝你战无不胜,早日让景南对我天.朝称臣纳贡,永世不敢再犯。”   “阿福……”秦崧敛去一身锋芒,用脸颊贴贴林福的,“你在扬州要保重,扬州如今是人人眼中的一块肥肉,你且要万事小心。”   “你放心,谁敢把我当软柿子捏,我就扎他一手血,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嗯。”   秦崧用目光一寸寸将林福的脸烙印在心底,最后停留在微肿的红唇上,再度吻上去。 第186章   从京城西出, 过盩厔(zhōu zhì ),到郿县,再转西南方, 过斜谷、穿越青岭, 过石门沿褒水南下抵达梁州褒城,再右转往西南过利州,直至剑州剑门关入剑南道,自此才算是进入了西南的地盘。   入剑门关后,翻越大小剑山,过梓潼县、绵州城、德阳县、汉州城, 进入益州,最后抵达益州城。   这便是京城入西南的驿路, 蜀道。   有乐府诗言“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   可见其间曲折,仿佛在预示秦崧此去益州不会一帆风顺。   金光门外,秦崧一身戎装, 身后两千多亲兵整装待发, 诸皇子、定国公、夔国公、十二卫将军、兵部尚书等前来相送。   还有林福。   因为常年要穿公服的缘故, 林福的常服也大多是舒服柔软的大袖宽袍或者襕衫,没有刻意提醒的男性或女性特质, 怎么舒适怎么来, 简单的单髻插上一枚玉簪, 再配上她眉眼英气的脸,实实在在把“俊”和“美”诠释得淋漓尽致。在扬州还有不少小娘子学她如此着衣呢。   然今日她摒弃了大袖宽袍, 穿了一身极显身段的襦裙,略繁复的发髻上簪了简单几点珠花,极为点睛。还是那英气眉眼, 气质却柔婉许多了。   秦崧对她笑:“这是谁家的俊俏女郎。”   林福亦笑:“荣保家的,你认识他吗?”   秦崧道:“正好认识。”   林福叮嘱:“那你帮我转告他,此去益州,山高路远,万望保重,平安归来。”   秦崧目光深深,说:“好。”   其他来送别的人都十分无语,这两人也太旁若无人了吧,当众说这种小儿女话也不脸红。   “过几日你也要启程去扬州了,路上千万当心。”秦崧对林福说着目光滑过几个兄弟的脸,秦峻、秦峰、秦峤和秦岳。   四人表情各异,秦峻嘴角微抿面上傲然,秦峰眼神稍许阴鸷,秦峤淡笑表情谦逊,秦岳……傻笑。   秦崧垂眸,俯低身在林福耳边轻轻说道:“小心老六。”   林福眸子闪了闪,下意识想去看六皇子秦峤,到底忍住了,对秦崧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曹双在京城,有事可以传信让曹双帮你办,待会儿曹双有话跟你说。”秦崧低声道。   “我知。”林福亦低声说:“我二叔的嫡长子林晖,已经定下外放雅州严道县县令。”   雅州与景南国接壤,为西南冲要地之一,最重要的是,雅州没有任何西南大姓,其间势力没有其他几个边塞州县复杂,若取景南,雅州最佳。   林尊得闻侄子林晖有意外放后,就跟他深谈过,之后进宫面圣,昨日才有了外放雅州严道县县令的消息,不日就将发下调令。   秦崧点点头表示知道。   两人再说了几句话,林福才把秦崧让出来让诸皇子和定国公等人也说上几句话。   夔国公蒙戟说道:“下官已去信皮礼忠皮都尉,让他听从王爷的命令。”   秦崧抱拳:“多谢蒙公。”   虽然不知那皮都尉是否真能老实听令,但蒙戟能去这么一封信,除了向皇帝示忠,也是向魏王示好。那些旧部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去岁大战景南人人都有功勋,蒙戟不希望他们最后却不能善终。   而秦崧知蒙戟之意,也领蒙戟的情。   与几人一一道别后,秦崧再转向林福,后者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他立刻反握,紧了紧,说:“等我。”   林福重重点头。   秦崧对典军示意,典军牵过马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声号令,两千多精兵一同转身。   “出发——”   两千多人行进,发出整齐的一种声音。   林福望着秦崧的背影,张嘴,学着京城里的小娘子们唱道:“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秦崧转头对冲林福一笑。   周围其他人:“……”   这调也太不对了吧!   直至秦崧身影走远,林福才收了声准备回城,一转身就看见身后的一群大老爷们儿全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林福一双杏眼眯成了菜刀眼,声音却很温柔:“有什么问题吗?”   林尊暗叹,没想到自家闺女唱诗歌这么……奇特,以后还是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唱为好。   “阿福……”   “你唱得太难听了。”楚王秦峰截断林尊的话,很不客气对林福说。   林福呵呵:“下官也不是唱给楚王听的,楚王觉得难听,大可以不听。”   秦峰冷哼:“那就请教林谏议,本王要怎么才能不听。”   林福再呵呵:“是楚王不想听,又不是下官不想听,自然是楚王自己想办法。”她左右看秦峰两旁,说:“吴王、六皇子、九皇子觉得下官此言可有理?”   秦峻不想掺和这种口舌之争,正想随便和两下稀泥,就听秦岳大声说:“林谏议说得对!”   秦峤对秦峰说:“四兄,你这样说林谏议不太好,被御史台知道恐会弹劾你嫉贤妒能。”   李骥听了这话,朝秦峤看了一眼。   秦峰怒,林福唱曲的确很难听,他实话实说,跟嫉贤妒能有什么关系!   秦岳又大声说:“四兄,林谏议已赐婚给大兄,便是咱们的准大嫂。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这样诋毁长嫂很不孝。”   “老九!”秦峰低吼,气得要死,但看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他忍住了。   按捺下怒气,他随意对林福说道:“林谏议,本王心直口快,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林福假笑:“下官怎么敢对有‘贤王’之名的楚王有介意之心。”   秦峰无能狂怒,碍于在李骥、蒙戟、林尊等人面前,再发作不得。   秦峻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自打老四给自己搞出一个“贤王”之名,被依附于他的朝臣吹捧几句就飘得找不着北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贤王了。   不过这样也好,更容易抓他的把柄。总比老大和……   秦峻看向一派温润毫无攻击性的秦峤。   嗤……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禁宫里最高的望仙楼上,皇帝凭栏西眺,姿势与秦崧当年出发前往凉州戍边时一模一样。   “常云生。”皇帝唤。   “老奴在。”   “荣保现在应该出发了吧?”   常云生看了一下刻漏,道:“看时辰,已经出发了。”   皇帝便又沉默了,常云生静默立于一旁陪着。   许久后,皇帝才又说:“希望这孩子不要让朕失望。”   常云生说:“大王从小到大从未让大家失望过。”   皇帝笑了:“你说得对。”   常云生也跟着笑了。   -   秦崧离京七日后,林福也要启程前往扬州了。   她提前三日入宫向皇帝辞行,皇帝还是在太液池旁的张皇后开辟的野草地见她,皇后、贵妃和各宫主子依旧是顶着个大太阳在除草,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都汗流浃背,凑近一些看还能看见她们的妆都花了,瞧着就让人心生怜爱。   但不包括皇帝陛下。   林福怀疑皇帝是故意看嫔妃们的热闹,在处理国事的间隙过来“监工”,是以此来解压。   因为林福自己就很不厚道的觉得看这些嫔妃们瞎折腾很解压。   “林卿以为,皇后她们这麦种得如何?”皇帝问道。   林福想了想,说:“粗犷,有自然之美。”   看那满地的野草,比上次看到的更茂盛了,完全找不到麦秆在哪里,可不是很有自然之美么。   皇后她们真的是在种麦除草,而不是在种草除麦?   但凡喷点除草剂、叫几个皇庄里经验丰富的农妇来指导一下,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农为国之本,之所以孟春之月举行籍田礼,因为这是一个国家最基础的民生。历史上多少农民起·义就是因为天灾人·祸,百姓没了活路才爆发的。   生产力不足、科技水平不高的农业社会,农民靠天吃饭,旱了、涝了、虫灾、病灾等等都能导致地里绝收,百姓生活困苦,饿殍遍地。   农事,应该实实在在为国为民着想,而不是政治作秀的手段。   林福是不喜皇后这等做法的,看样子皇帝陛下也不喜欢,否则也不会亲自来“监工”,让皇后想甩手不干都不成。   皇帝被林福的形容逗笑,再领着她去凉亭里坐下,冰湃过的果子和凉茶端上来,其中有无籽西瓜。   无籽西瓜经过几年的栽培产量逐渐提高,除了宫中,京城的高门大户里也能见到了。   “你的奏表朕已经看过了,既然弘农馆的学生们已经有所成,便依你所奏,让他们去各州县做些实事。”皇帝道。   林福上表言弘农馆有不少学生已学成,正该去各州县实践所学,为国效力。   皇帝答应了,便是答应林福提议的在弘农馆组织一场考试,优秀者直接授官,虽然是各县的九品小官,一旦在农事上有了成绩升官也不是问题。   以一人之力,不如以千万人之力,这也是林福最开始提议农业教学的初衷。   “臣替弘农馆学生们谢陛下恩德。”林福站起来向皇帝躬身行礼。   皇帝摆摆手,让林福坐下说话。   “等你再回京就该是大婚了。”皇帝感叹道。   林福打蛇随棍上,又站起来行礼:“臣请陛下多费心臣与魏王的婚礼,毕竟一生只有一次,很重要的。”   皇帝:“大胆!”   林福:“是!”然后眼巴巴望着皇帝陛下:“所以……”   皇帝挥手:“退下吧,想来你有不少践行宴要吃。”   林福眨眨眼,看皇帝陛下一副君心似铁的样子,只好行礼:“臣告退。”   等林福走了,皇帝才失笑,然后对常云生说:“吩咐下去,魏王的婚礼要仔细着备,还有魏王府送来的那二十只大雁都给好生养着,不准养瘦了,也别养太胖,省得过礼时不好看。”   常云生笑着应喏。   -   三日后,林福南下扬州,同行有清河公主扬州首富秦韵。   一位公主,一位开国县男,护卫人数又多了不少,走水路往扬州,一路到还算风平浪静,顺道还剿了两拨水匪。   实在很棒。 第187章   蜀郡大营, 折冲都尉皮礼忠又一次把夔国公蒙戟送来的信拿出来看,信上让他老实听从新任益州大都督的命令,并言当今圣上是位仁慈君主, 他如今在京城十分好。   果毅都尉柯繁敲了敲门,皮礼忠抬头, 示意他进来。   “皮都尉, 又在看大都督的信?”柯繁走到皮礼忠左下首的位置坐下,扫了案上的信一眼。   “什么大都督, ”皮礼忠嗤笑:“现在的大都督可是皇家贵子,我可没那么大脸面让这位给我写信。”   柯繁摇摇头, 把桌案上的信拿过来,他也看了不下五遍了,但还是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大都督其实说得也没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皮礼忠撩起眼皮看柯繁:“柯都尉是来笑话本官的?”   蒙戟升调到京城后,西南边军以为下一任益州大都督定是皮礼忠了,他随夔国公蒙戟出生入死几十年,经历大战小战无数,军功一箩筐, 西南边军上下除了蒙戟最服气的就是他了。   谁知任命下来, 竟是魏王秦崧接任益州大都督, 别说皮礼忠了,西南边军也很不服。   ——凭什么是魏王!   皮礼忠憋了一肚子气,然而柯繁却是个明白人。   潞、扬、益、荆、幽五大都督府是周朝广阔疆域上最重要的五处军事要地。潞州大都督府节制河东太原府等地,守望京师;扬州大都督府节制淮南、江左,为东面海域守备;益州大都督府节制西南,抵御景南等国;荆州大都督府节制江南等地, 此有国朝重要粮仓之一;幽州大都督府节制北方,以阻北边漫长国境线的恶邻。   此五地重要程度连军中的末等小兵都知道,五地的大都督不是皇族宗室就是圣人心腹,必是圣人极为信任之人。   前益州大都督蒙戟在圣人式微时就宣誓效忠,多年来忠心不二,才能让圣人交托西南兵权。   在这个位置上面,能力倒不是最重要的了,反而是圣人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蒙戟能得到圣人的信任,但帮蒙戟将西南边军打造成铁桶过了度,以致西南只知大都督不知天子,又如何能得到圣人的信任?!   柯繁知道这个道理,他相信皮礼忠也知道,只是因为他早已将益州大都督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已经魔怔了。   “斥候来报,魏王三日后抵达益州城,皮都尉,咱们还是得准备一番,迎接大都督。”柯繁说道。   皮礼忠阴着脸,没好气儿地说了声:“知道了,定会给新来的大都督一个终生难忘的欢迎式的。”   柯繁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他已经劝过皮礼忠两次了,实在没兴趣劝第三次,左右是皮礼忠自己找死,可不关他的事。   魏王可不是之前的吴王,那位可是实打实有军功的,皮礼忠若还不能及时醒悟,那自己还真得趁早和他划清界限。   -   “大都督还有大半日就可到益州城了。”典军杨嘉玉看了舆图,向秦崧汇报道。   路上队伍临时休整埋锅造饭,秦崧拿起水囊喝了几口,听杨嘉玉汇报斥候传来的益州城、益州大都督府和蜀郡大营的情形,听完后,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约莫两刻钟后,用完饭食,秦崧再度上马,对精兵们说道:“全速前进,争取天黑之前进城。”   “是!”精兵们齐声应。   队伍再度出发,岂料没走多远,前方探路的斥候火速折回来:“报——大都督,前方约五百米处有约三个团的士兵全副武装列阵阻路,看其铠甲,是蜀郡大营的士兵。”   杨嘉玉立刻问:“可知领兵之人是谁?”   斥候道:“不曾见。”   杨嘉玉看向秦崧,秦崧长眉微挑,声音毫无起伏地说:“看来是给本王下马威的。”   杨嘉玉立刻就皱了眉头,愤慨道:“这西南边军果然是目无君上。”   秦崧抬手:“无妨,全捆起来就是了。”   杨嘉玉抱拳:“遵大都督令。”旋即对精兵们喊道:“戒备——”   精兵们立刻拿好兵器,沉默着全速前进。   几百米后,果然看到有曰一千士兵全副武装列阵,最前方盾兵立盾,刀斧手在其后,再后面是弓箭手。   秦崧在百米处勒马,精兵们齐停。   杨嘉玉高喊:“鹤翼——”   两侧与后方精兵立刻移动,将秦崧拱卫于阵型中后位置,左右如翅张开,准备左右包抄。   两千多精兵对上一千士兵,有明显的人数优势,即使这样,那些士兵们也没有慌乱,兵器全部对准秦崧的精兵。   这时,士兵当中走出一人,站在阵中,朝秦崧喊话:“我等接到有山匪在益州城外作恶,出兵剿匪,前方之人报上名来。”   护持在秦崧身边的杨嘉玉愤怒喊道:“放你的狗屁!私调军队,你们是想造反吗?!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那人喊:“尔等山匪为祸百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否则可别怪我刀剑无眼了!”   杨嘉玉还待再骂,被秦崧抬手阻止。   “拿弓来。”秦崧说。   立刻就有精兵送上一张二石强弓,秦崧接过来,拉满弦,引箭。   嗡——   羽箭离弦而去,喊话之人来不及闪躲,就被一箭射中肩膀,嗷一声到底。   士兵顿时有了短暂的骚乱。   杨嘉玉立刻喊:“包抄——”   精兵们如猛虎般扑向士兵,不过手中陌刀都转了半边,用刀背砍向士兵。   那些士兵都知道上峰是要故意拦新任的大都督,要给大都督一个下马威,因此也不敢动真格的,加上人数少了对方一半,没一会儿就全部被俘,有一个算一个,兵器被缴,人被捆得结结实实。   至于那被秦崧一箭射中之人,是蜀郡大营的一个团校尉,得知皮礼忠想给魏王一个下马威,他就主动请缨领了一千士兵来阻路。   他本来就没打算真动手,就只想吓唬吓唬魏王,让他知道西南边军可不是软柿子。   谁知,他没动手,魏王一言不发就直接动手,一箭把他肩膀射了个对穿。   杨嘉玉驱马到倒地的团校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故意冷哂:“本官在京城常听夔国公威名,想来西南边军亦是威武之师,却没想到竟如此不堪一击,比起西北边军差远了。”   团校尉顿觉奇耻大辱,咬牙切齿瞪向杨嘉玉。   杨嘉玉呵呵:“看什么看,本官说得可是大实话,就你们这软脚狸奴的样子,还剿匪,怕不是一看到山匪就吓得尿裤子了吧。”   不仅团校尉觉得屈辱,一旁被捆着的蜀郡大营士兵们也满脸屈辱之色。   “不过你也是幸运,能得我家大都督手下留情。”杨嘉玉继续嘲讽:“要知道,我家大都督箭下从不留活人,以前高姜国的那个勇士……叫什么来着,死太久忘了,反正就是高姜国的数一数二的勇士,就是我家大都督的箭下亡魂。如此,你还活着,是不是觉得很荣幸啊!”   团校尉一口血吐出来,昏了。   杨嘉玉啧啧摇头:“弱,太弱,弱爆了。”他的嘲讽技能可是很强的,当年西北戍边,与来犯的高姜国在玉门关外两军对峙,阵前喊话他可是以一敌十,把高姜的主将气得嗷呜乱叫。   一边被捆的蜀郡大营士兵敢怒不敢言。   秦崧等杨嘉玉把人气吐血昏迷了,才让军医去给团校尉简单包扎一下,然后下令全速进城。   精兵们都骑马,手中拽着绳子,绳子后头是一连串跟粽子一样捆起来的蜀郡大营士兵,士兵们跟在马后跑,一个个狼狈至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要死了。   反倒是吐血昏迷的团校尉逃过一劫,被捆成粽子扔在运辎重的马车上一路颠簸来颠簸去,头在两个箱子中间来来回回的磕碰,又被磕醒了。   然而醒了还不如不醒。   蜀郡大营里,皮礼忠很快就接到了下马威失败的消息,他抓住来回话的斥候低吼:“魏王居然一句话不说就射杀了尤校尉?”   斥候道:“没有射杀,下官看得真真的,是射中肩膀,尤校尉还活着,魏王的军医还给他包扎了。”   皮礼忠扔开斥候,踱了两步,摇头:“是我大意了,本以为魏王不敢动手,没想到……”   柯繁在外头听到皮礼忠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没有了蒙大都督的压制,皮礼忠性格中的自大就冒出头了,还以为魏王忌惮西南边军不敢动手,也不想想,魏王可是益州大都督,他若连个小小的下马威都忌惮,还如何服众!   不过,这样也好。   皮礼忠是折冲都尉,自己是左果毅都尉,皮礼忠一旦被撸,接位的就是他柯繁了。   同在西南军中,皮礼忠有上进心,他柯繁也不会差,但他比他识时务。   这时,柯繁的副将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大都督已经进城了。”   柯繁微微颔首,敲了门走进去,对皮礼忠说:“皮都尉,大都督已经京城了,咱们没去城门迎接,无论如何也得去都督府拜见。”   皮礼忠正烦呢,闻言想都不想就说:“不去!”   柯繁暗笑于心,说:“那就由下官去吧,下官就说皮都尉你身体不适,该日再登门拜见。”   皮礼忠摆摆手,让柯繁自去。 第188章   益州大都督府。   蜀郡大营左果毅都尉柯繁带领了自己手底下的校尉、团校尉、旅帅、队正前来拜见新到任的益州大都督秦崧, 先探一探这位圣人最宠爱的皇长子的虚实。   周朝各折冲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 根据折冲府的大小和战略重要程度, 每折冲府设团四到十不等, 由左右果毅都尉分领;三百人为一团,团有校尉, 辖三旅;每旅一百人,设旅帅,辖二队;每队五十人,设队正, 辖五火;十人为一火,设火长。   柯繁手底下的将官们(火长不算)都跟着他一道来了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门前, 守门的帐内卫听完他们的来意, 便让他们在门口等着,一人进去通报。   “都尉, 咱们就这样来了?皮都尉和汤都尉他们……”校尉曾燕生略带担忧地在柯繁身旁小声说道。   柯繁瞟了他一眼, 冷冷说道:“你若有顾虑, 大可以离开,本官来之前便说过——自愿, 不勉强。”   曾燕生还待说什么,同为校尉的恽协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没一会儿,去通报的帐内卫出来,道:“大都督让你们让你们进去。”   柯繁跟帐内卫道了一声谢,率先迈步从正门进益州大都督府。   都督府里的景致陈列与蒙戟在任时没有太大区别, 走了阍室、外门与正门之间的庭院,跨国正门就是正堂前庭,柯繁脚步顿了一下,此时前庭里跪满了人,身上都穿着蜀郡大营的缺胯袍,双手都反绑着,顶着大太阳一个个汗如雨下。   “这……”曾燕生低低惊呼,被柯繁横了一眼,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行人越过跪着的士兵,在帐内卫的领路下进入正堂。   正堂主位上,秦崧一袭深紫常服,两边坐席左边坐有魏王府谘议参军、大都督府长史、以及魏王亲事帐内典军校尉几人,右边坐着益州刺史及长史、司马、别驾、六部参军事。   “下官蜀郡大营左果毅都尉柯繁,见过大都督。”柯繁与手下众人行礼。   秦崧摆手:“免礼,坐。”   柯繁等人正襟危坐,被打断的益州刺史再度说起益州的政务。   等益州刺史说得差不多了,谘议参军第五藏书便对柯繁说:“柯都尉,我等初来乍到,不如你同我们说说益州如何?”   柯繁正色道:“繁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曾燕生听着柯繁真就把益州各方势力以及西南边军的情形事无巨细的说了,一时没控制住,露出惊愕的表情,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依然被秦崧捕捉到。   杨嘉玉等几人也瞧见了,悄悄互换了一个眼神,再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蜀郡大营。   右果毅都尉汤之元来找皮礼忠,一进来就说:“都尉,柯繁带着好些人去大都督府参见大都督去了。”   皮礼忠说:“我知。”   汤之元:“那……”   “柯都尉昨日来同我说了此事,他先去大都督府去探一探这位魏王的虚实,”皮礼忠表情阴鸷,“昨日魏王抓了我三个团的士兵居然不给放回来,真是岂有此理,这里是益州,可不是膏粱锦绣的京城!”   汤之元听他如此说,表情更忧虑,昨日去阻路的士兵都是他手底下的,被魏王全抓了不说,还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都尉,那位毕竟是王爷,还甚得帝宠,咱们这样是不是……”汤之元很纠结,“不太妥当?”   皮礼忠森然道:“你想说什么?”   汤之元一凛,摇摇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皮礼忠哼了一声:“王爷又如何,既是武将,自然是以‘武’服人,否则我西南几十万边军如何能心服口服!”   汤之元更不敢说话了。   一日夜过去,被俘的一千士兵还没有回来,柯繁等人也没有回来,大营里人心有稍稍浮动。   两日过去,柯繁等人与士兵们还是没有回,大营里不少士兵私下悄悄议论此事,汤之元愈发六神无主,皮礼忠也烦躁了起来,骂道:“柯繁在搞什么鬼,一去不回!”   第三日,上晌过去,柯繁等人和士兵们还不见踪影,皮礼忠让汤之元去大都督府瞧瞧怎么回事,然后汤之元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了。   等了两日,皮礼忠不见有一人回来,大营里还人心浮动,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喊人备马,他要亲自去会会那位魏王!   “都尉!都尉!皮都尉!不好了——”一名团校尉连滚带爬跑来,指着大营正门,哆嗦了好几下才一声喊:“大都督带着人来了!!!”   皮礼忠一愣,旋即嗤笑:“来得正好,省了我的功夫了。”   “可是……”团校尉可不觉得乐观,大都督那架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皮礼忠一摆手让他不要再说,折身回自己的值所,团校尉呆滞,皮都尉不去亲迎大都督吗?那自己要不要去门前迎?   团校尉在原地徘徊纠结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还是去迎一迎,谁知里头皮礼忠叫他进去,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团校尉听了赶紧去安排去了,皮礼忠再等了一会儿才理了理特意穿上的铠甲,往前头走。   他走到大纛所在的主营,却并没有看到秦崧等人,甚至主营里外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   他心念一动,快步往校场方向走,待走近了,果不其然看到人都在这里,并且此时校场里气氛紧张。   校场里,士兵们全部列队,沉默地看着前方一百人被施以军法,杖军棍三十,一百人被打完了就换下一百人。   “住手——”皮礼忠高喊,快步走进校场,仰头对高台上的秦崧发难:“敢问魏王,如此随意在蜀郡大营里责打士兵是何意?”   秦崧说:“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喧哗?”   皮礼忠暗恨,他才不信魏王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定是故意这样说的!   “下官蜀郡大营折冲都尉皮礼忠。”   秦崧颔首,对左右吩咐:“抓起来。”   “喏!”左右亲兵一声大吼,然后扑向皮礼忠。   皮礼忠反应也不慢,躲了开来,抽出佩刀就质问秦崧:“魏王这是何意?!若不说清楚,可就伤了咱们西南边军的心了!”   皮礼忠能凭军功一路升至折冲都尉,可见其人之勇猛,亲兵们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校场里站着的士兵们见此情形有轻微的骚动,片刻后就有胆大者为皮礼忠叫好了。   秦崧瑞凤眼微眯了一下,抄起陌刀跃下高台,单手执刀朝皮礼忠杀了过去,亲兵们见状立刻退至一旁掠阵。   皮礼忠双手握住刀柄,挡住秦崧砍下的陌刀,   锵一声,刀刃相接,竟火花四溅。   “呼——哈——”皮礼忠脚一跺,腰力带着手臂的力量,猛地顶开秦崧下压来的重刀。   秦崧把陌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从侧面朝皮礼忠进攻,后者立刻举刀抵挡。   随即,秦崧由单手执刀改为双手,砍、刺、挑、击,一柄陌刀被他使得几乎有了残影,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呯呯锵锵,一炷香功夫两人就短兵相接近百此,皮礼忠一开始还游刃有余,并不把秦崧放在眼里,然而随着秦崧一刀削掉他左肩上护肩的半边虎头,他不断被伤胳膊腿,渐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士兵们也看出皮礼忠显露败像,顿时不敢再叫好了。   嘭——   陌刀刀柄尾端重重击向明光铠护胸的胸甲,力道大得竟将胸甲击得凹陷了一块,皮礼忠连退三步,将将站稳,面前就有刀风瞬至,仿佛携带雷霆万钧之势要直接砍了他的脑袋,他下意识闭了眼,下一刻就觉头上一轻,再睁开眼就发觉自己的头盔被陌刀挑起。   皮礼忠看向秦崧,后者神情淡漠,单手执刀然后一甩,刀尖上挂着的头盔就被远远甩了出去。   虽然倍感屈辱,但输了就是输了,武将以“武”服人,皮礼忠无话可说。   “抓起来,军法处置。”秦崧吩咐亲兵,折回高台上。   这一次亲兵再去抓皮礼忠,他就没有反抗了,但是他依旧不服,高声问:“敢问魏王,下官犯了何事要被军法处置?”   秦崧扫了他一眼,都懒得说话。第五藏书说道:“蜀郡大营士兵冒充山匪在管道上打劫过往行人,身为蜀郡大营的折冲都尉,手下士兵放下此等大罪,皮都尉觉得自己该不该被军法处置?”   皮礼忠眼睛瞪成了个铜铃,转头去看正在执行军法的士兵,又看向第五藏书,最后对秦崧喊:“怎么可能!”   第五藏书说:“领兵的团校尉尤波俱已认罪,皮都尉还有什么话说?”   皮礼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朝尤波看去,后者低头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蜀郡大营犯下此等大罪,只是杖责军棍已经是大都督格外开恩,皮都尉还不谢恩!!!”   第五藏书一声大喝,皮礼忠下意思一抖,咽下屈辱和愤怒,扯着嘴角对秦崧笑:“这……蜀郡大营的士兵向来遵纪守法,怎么会冒充山匪呢,魏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秦崧说:“你的意思是,本督故意冤枉你?”   皮礼忠不说话,实际情况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秦崧冷声道:“罚折冲都尉皮礼忠一百军棍。”   皮礼忠满脸不服,还要再说什么,被押住他的亲兵一把捂住嘴,三下两下解了他身上的铠甲,压跪在地上,执行军法。   一千多士兵,十几将官,军棍三十到一百不等,全部打完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最后,秦崧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看着校场中的兵将们,朗声说:“为将者,为兵者,是为保卫国朝与百姓,既非有心之人以权谋私之物,也非侵扰百姓作威作福的借口。触犯律令者,无论是谁,必军法处置!”   还站着的士兵们看着一个个被打得凄惨的将士,噤若寒蝉。   秦崧再扫了一眼硬咬着牙忍痛站起来的皮礼忠,对左右吩咐:“下契符,叫剑南道各都督府都督和折冲府都尉来益州述职。”   皮礼忠死死握着拳,仰头看秦崧,双目通红。 第189章   巂(xī)州都督接到益州发来的契符, 等了三日,等到来信才启程。   在行至嘉州罗护镇时, 他在驿站停留了一日,第二日申时,一队马车行至驿站,巂州都督迎出去,拱手笑道:“焦兄,在下就知你今日会到。”   下马车的是戎州都督,下车后与巂州都督见礼:“乌兄可是等急了?路上因事耽搁了一会儿,实在不好意思。”   “无妨,进去说话。”   “来来, 请。”   两人寒暄一阵,一同在驿站用了晡食, 然后去了屋中说话, 屋外都由心腹把手,不许任何人靠近。   “乌兄可有收到益州那头的消息?皮礼忠为难新来的大都督不成, 反被军法处置了?”戎州都督开门见山说道。   巂州都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这么大的事情, 自然是听说了。”   戎州都督接过巂州都督递来的煎茶,送到嘴边要吃,又放下, 纳闷说道:“皮礼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没头脑的蠢人。”   “焦兄常年在戎州, 又能多了解皮礼忠, 以往还有蒙大都督压制, 现在蒙大都督高升到京城,他……”巂州都督摇摇头,哂道:“他一直觉得益州大都督是他的囊中之物, 被‘抢’了可不就得急眼,再被挑拨几句……”   戎州都督作了然状,手边的煎茶一直没有喝。   巂州都督瞅了那满满一杯的茶一眼,然后移开,端起自己的这杯喝了一口,说道:“不过,在下倒是没有想到,这新来的益州大都督这么着急的就要立威。”   戎州都督笑道:“到底是皇子亲王,被皮礼忠那般冒犯,自然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可咱们这西南不必西北。”巂州都督啧啧摇头,“听闻那位在军中威望极高,在西北时与将士同吃同住,依我看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年西北可是有定国公坐镇,就跟咱们西南之前可是有蒙大都督坐镇,一样。”   戎州都督没有接他的话,转而说起另外的疑惑:“也不知是谁挑拨了皮礼忠闹事,依我看,挑拨之人所图不小。”   巂州都督满满吃着煎茶,也不接这话。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散了。戎州都督回到自己房中,拨亮了油灯,提笔写了一封短信封在一个小荷囊里,将荷囊塞到袖笼里才吹灯上床睡觉。   -   益州。   亥时五刻。   万籁俱寂,大部分人都进入了黑甜梦乡,皮礼忠却趴在床上因疼痛无法入睡。   药也敷了,大夫检查过,都是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但他还是觉得疼痛难忍。想他跟随如今已经夔国公的蒙戟出生入死多年征战,濒死的重伤都受过,什么时候因为受伤皱过眉了,但这一次的伤他却觉得格外难熬。   再躺了一会儿,实在躺不住了,他撑着坐起来,也懒得唤仆役来伺候,自己下床去桌上倒水喝。   一杯水还没喝完,门外响起敲门声,仆役在外头报:“郎主,魏王来访。”   皮礼忠皱了皱眉,放下杯子:“请魏王到正堂。来伺候我更衣。”   换好衣裳,皮礼忠快步走到正堂,就见魏王秦崧端坐在主位坐席上,典军杨嘉玉站在一旁护卫,他赶忙快走几步,向秦崧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免礼,坐吧。”秦崧道。   皮礼忠就在左下首坐好,问秦崧:“不知王爷星夜前来,所为何事?”   秦崧没说话,从袖笼里拿出一封信,让杨嘉玉拿去给皮礼忠。   皮礼忠略有些纳闷地接过,一看信上的字迹,眼睛瞬间缩了一下,打开来细看,果不其然是夔国公蒙戟的字迹,且信纸上还有一个很小的标记,这标记只有他和夔国公才知道。   这信是写给他的。   信很简单,飞快看完后,皮礼忠起身恭恭敬敬向秦崧叉手一揖,道:“下官先头多有冒犯,实乃权宜之计,还请大都督原谅则个。”   “无妨,坐下说话吧。”秦崧问道:“你的伤可还好?”   皮礼忠道:“谢大都督关心,下官伤势并无大碍。”   秦崧颔首,说起了正事:“夔国公信中所言之人你可有怀疑是谁?”   皮礼忠沉吟着说:“去岁与景南一战,夔国公领兵一路势如破竹打到道坞城,下官在后方负责粮草辎重,有好几次马草对不上数,而且还发现马草中混了能让马匹中毒的毒草,还好发现得及时,不然……”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官原以为是罪人秦鸿动的手脚,然而追查时发现与他的确是动了手脚,却动的不是马吃的马草,而是人吃的粟米。我们还抓了当初燕王府的幕僚拷问过,此事的确与罪人秦鸿无关。但我们再要深查就断了线索了。”   “也就是说,那人或者是那些人蛰伏了起来?”秦崧道。   皮礼忠点头:“大都督也知道,西南情况复杂,西南大姓、本地土著、还有罪人秦鸿这么多年的经营,说一句小朝廷都不为过。西南边军也与当地势力有错综复杂的联系,非是夔国公贪功不尽心,实在是西南的情况复杂得很,夔国公也有心无力。”   “那句‘西南边军只知大都督,不知有天子’是你们让人传出去的?”秦崧随时问话,语气却是肯定的。   皮礼忠再点头:“对。之前在管道上给您的下马威,也是下官与夔国公早就商议好的。无论是谁接任大都督职,下官都会演这么一出,激化矛盾,让细作掉以轻心露出马脚。”   只是他没想到魏王这么配合他的表演,直接来了个军法处置,把矛盾全然摆在明面上,就等着看谁按捺不住有动作。   就是吧,他这个背是真的痛。   难道是老了,连痛都扛不住了?   两人商定好了接下来要怎么表演,秦崧就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忽然问:“你觉得柯繁此人如何?”   皮礼忠道:“下官查过柯繁,此人有心机,且为升官有些不择手段,但应该不是细作。反倒是汤之元,此人唯唯诺诺,对谁都笑脸相迎,没主见,没能耐,却短短几年就升到了右果毅都尉,他是前年才从越巂大营调到蜀郡大营。若说这两人当中一定有人有问题,下官觉得汤之元问题更大。”   秦崧表示知道,漏夜离开。   皮礼忠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得孤军奋斗呢。   -   上任益州大都督的心腹与新任益州大都督不和,并且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了,有人说皮礼忠傲慢自大作死,有人说魏王能力不足比不上前任大都督,这些话不仅仅是西南之地在说,就连京城都有。   秦峰听闻后嘲笑不已:“还当秦崧多有能耐,一直说什么戍边勇猛、与将士同吃同住,也不过尔尔。”   楚王长史奉承道:“大王说得是,在西北有定国公坐镇,那人人还不得捧着魏王。现在去了西南,没了主心骨,可不就现原形了。”   “哈哈哈,”秦峰大笑,“你这‘现原形’用得不错。”   楚王长史说 :“要臣来看,魏王比起大王来可是差得远了,合该让大王接任益州大都督才对。”   秦峰顿时不笑了,冷哼一声:“父皇就是偏心。”老三都领了个河南牧,他却什么都没有,只在朝中领个闲职。   楚王长史一听,顿时不敢接话了。   秦峰这一句抱怨很快就传到了秦峻的耳中。   “他还好意思说老大不行,被人吹捧得脸都不要了。”秦峻对身边幕僚吐槽。   幕僚道:“楚王近来频频向淮南江左等地安插人手,大王还是要警醒些才好。”   “我知。”秦峻脸色沉了沉,“秦峰小动作不断,父皇分明就知道,却从不管,也不知父皇这是何意。”   “扬州今秋粮食丰收,稻米每亩收二石以上,还有向江左江南全力推广的早籼稻,弘农馆直接授官的学生们,这桩桩件件可都是那位检校扬州刺史的功绩。”幕僚越说眉头越皱得紧,“那位嫁与魏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大王,咱们万不可让楚王再将人手安插到淮南江左,否则咱们就被动了。”   秦峻轻蔑道:“就凭他?”   虽然幕僚也并不怎么瞧得上楚王的手段,但不得不说,楚王传出的那个“贤王”名头真的很好用。   “大王,不管怎么说,益州之事可以先放一放,魏王这一出还不知其目的,楚王这里却已是迫在眉睫了,还有六皇子,也不得不防。”   “老六?”秦峻眉毛挑老高。   幕僚放低了声音说:“在下查出,先前万年县庄子藏匿逃户一案,并非是废太子所做,而是楚王的外家崔氏所为。将这藏匿逃户一事捅出来的真是六皇子。”   秦峻这才正色起来,问:“确定是老六?”   幕僚点头:“千真万确。”   “呵……”秦峻讽笑:“我倒是小瞧了这个老六,他竟还有这本事。怎么,他也想争上一争?既无实力,又无帝宠,他凭什么来与我争!”   幕僚劝道:“总之,还是要小心六皇子。至于楚王往淮南安插人手,咱们可以借力打力。”   秦峻默了一瞬,了然:“你是说借林德辉之手。”   “正是。”幕僚说:“借她之手断了楚王的路,若是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就更好了。那位的存在始终是对咱们巨大的威胁。可惜当初大王求娶她没成。”   “不必说了。”秦峻止了幕僚的话,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在下失言。”幕僚立刻请罪,又叹:“那位回扬州的水路上,几拨水匪竟无一成功,哎……”   秦峻摆了摆手,心中矛盾得很,不想再多言。 第190章   扬州。   距离叛乱已经过去近一年, 富庶天下的扬州业已回到正轨。战争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好在当初平乱及时,没有对农田、百姓等造成更大的伤害, 有那等趁火打劫之人后来也惩处了。   经过一年的休整, 今秋粮食丰收,税粮只需交二成,再没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盘踞的漕帮在平乱时也一网打尽, 过往的行商船只也不用交巨额的“保护费”, 这个年关终于是好过了。   “使君。”   “林使君。”   “使君,您吃甜瓜。”   “林使君,这是某在山里打的野鸡,给您尝尝鲜。”   “林使君, 这是河里刚捕的鲜鱼, 比野鸡好吃多了,那野鸡一看就老了柴了。”   “王二牛,你敢说我的鸡老!”   “袁大力,你的鸡就是老,老鸡!”   两个庄户汉子吵了起来,非要让林使君给评判一下, 林福很无语, 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那什么山鸡或鱼她都不要。   因为林福是“检校扬州刺史”所以不能被称呼为“林刺史”,百姓们就都叫她“林使君”。   “林使君来喽——”庄户上的小孩儿远远瞧见了林福, 嗷了一嗓子,然后向林福跑了过来,拍着手围着她转圈圈, 喊着:“使君,使君,使君……”   朱槿和含笑赶紧把随身带着的麦芽糖散给小孩儿们,才把小孩儿给打发走。   林福故作抱怨:“这个小鬼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麦芽糖?”   朱槿笑嘻嘻说:“这麦芽糖是姑娘的,喜欢麦芽糖不就是喜欢姑娘了。”   林福哦了一声:“那要这么说的话,你喜欢吃解菩送的桂花糕……”   含笑立刻接上:“那就是喜欢解菩了。”   解菩是魏王秦崧的亲兵之一,在京城时就被派到林福身边护卫,一来二去同朱槿熟悉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看对眼了,三不五时找借口给朱槿送东西。   “没有没有没有……”朱槿红着脸否认,心说:那个木头就只会送东西,也没说过心悦我,我才不喜欢呢。   “你脸都大红色的了,还说不喜欢,口是心非要不得,好在解菩今个儿不在,要是他误会了看你怎么办。”林福逗朱槿。   朱槿气呼呼瞪了林福一眼,努力转移话题:“姑娘你说邱晞姐姐今年考流内铨能取中吗?”   林福说:“邱晞聪明又勤奋,今年不过,明年也能过的。”   邱晞流外铨取中后,在秘书省做了一年小吏后,正好有个机会,调去了太原府任经学助教。太原府的经学博士是个饱学之士,因有脚疾而无法入流,这位博士对朝廷允女子科举入朝持支持的态度,邱晞跟着他学习想必能大有所获。   父权社会里,女性的地位一降再降,礼教对女性的束缚也越来越多,邱晞从考流外铨时就经受了许多非议与轻蔑,好在她挺过来了,这次若能考过吏部试,最差也能是一县县尉。   谢凌雪也是这一次考吏部试,吏部那边早已打过招呼,只要没有大的纰漏,她是一定能铨选授官,照往年明经科状元的授官情形来看,她大概也是授弘文馆校书郎一职。   朝廷里,随着弘农馆优秀的学生授官去各县任主簿或县尉,其中就有几名女学生。还有扬州,今年的流外铨也考了几个女吏。   如今朝中的女官数量渐渐增多了,虽然无法与男性官员抗衡,虽然还是有许多人对女子为官诸多偏见,但这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了。   “林使君。”里长听到小孩儿们的呼声飞快从地里上来,连连要将林福往村里让,“林使君您可来了,我那婆娘天天念叨您呢,这扬州有了您,咱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林福被打断了思绪,笑着对里长摆了摆手:“我还要四处田里瞧瞧,就不进屋了,于大娘的腿还好吧?”   听林福问起自家婆娘不慎摔伤的腿,里长连连说:“好了好了早好了。”   他看林福是真不进村,就叫来一个半大孩子去村里,一盏茶的功夫,村里来了好几个妇人,手里不是拿着竹篓就是箩筐、或者干脆用草绳绑起来的山货。林福正在里长的陪同下在田间地头转悠,心说今天这里长话还挺多,然后就被几个妇人包围了起来,定要把手里的山货土货送与她。   “林使君,村里今年的日子好多过了,不仅都能吃饱饭,时不时还有荤腥。这些都是咱们的一点儿心意,您千万要收下。”里长劝道。   “心意我领了,东西就别拿了,给村里的孤寡们吃吧。”林福笑道:“你们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林福坚决推辞了那些山货土货,庄户人家太热情,她还是赶紧走吧。   “对了,”临走时,林福想起一事,对里长说:“本官明年会在州府的府学开女子班,招收女孩儿入学读书,学问好的女孩儿将来也能考科举入朝为官。村里若有人家家中有结余,无妨让女孩儿也开蒙。”   里长迟疑片刻,才点头道:“好,我这就回村里转达林使君之意。”   林福笑了笑,上马,打道回府。   回城路上,朱槿对林福说:“姑娘,刚才于里长听到让女孩儿开蒙,似乎不太愿意的样子。”   “嗯。”林福放慢了马速,说道:“扬州虽说富庶天下,但被须永寿及其党羽祸害了那么多年,扬州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恐怕许多人家连给男孩儿开蒙的束脩都拿不出,何况是女孩儿。在人们的普遍想法里,男孩儿是延续香火的,女孩儿是得嫁出去的,自然男孩儿重要。”   “那姑娘你开女学,岂不是没有学生去上课?”朱槿忧心道。   “明年没有,不代表后年没有。五年没有,不代表十年没有。”林福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笑着说:“只要女学在那里,只要有榜样在前方,总是会有人跟随的。千年传承的观念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变革都需要有先驱者,好在咱们有一位伟大的帝王。将来,咱们这个时代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时代,彪炳史册,为后世之人赞颂。”   朱槿含笑一同看着蓝天,后头护卫们沉默且动容。   “啊,对了,我有一个好主意。”朱槿忽然一拍手,目光炯炯看林福,“咱们不怕女学没有学生上课的,姑娘,可以效法京城南山书院呀,那里的第一批学生……”   林福恍然:“你是说强逼官家女去女学上课?”   朱槿说:“姑娘,强逼多不好听,咱们可都是为她们着想,不努力一下,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女状元呢。”   林福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以前她们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可是送到面前来了,就看谁敢驳本官的面子。”   含笑也趁机给出主意:“其实扬州那些豪商家里的小娘子也可以去上学,豪商家的小娘子们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简直就是女状元之才。若是豪商们不愿意,可以让清河公主同他们‘谈谈’。”   林福再点头:“不错,你说得也很有道理。这样一来,明年女学开课不至于一个女学生都没有,那样本官可就太没面子了。回城,这就去见清河公主。”   “阿嚏——”清河公主秦韵正陪着母亲听女先生说书,毫无预兆就打了一个喷嚏,用绢帕擦了擦鼻子,又让侍女伺候着净手,才嘀咕了一句:“莫非是父王又在骂我?”   襄武郡王妃点点女儿的额头,道:“你呀,可不是找骂么。”   秦韵一脸得意。   她同林福一道南下回扬州,林福在启程三日前进宫辞行,她就在二日前进宫跟皇叔辞行,并且还递了一封陈情表,言她多么多么思念母亲不想与母亲分开,恳请皇叔同意让母亲和她一起下扬州玩耍,三年五载不嫌多,十年八载就更好。并还说襄武郡王正值壮年却整日游手好闲,使得百姓对宗室的感观极差,皇叔可酌情安排一些力气活,比如去监督新宫殿的建造,让他在京中好好干活不要乱走。   意思就是——母亲她带走了,父亲就不要了,并且还请叔叔帮忙把父亲看在京城,别让他去扬州她麻烦。   可想而知,襄武郡王知道后会有多暴怒。偏偏皇帝陛下还就同意了,并且让襄武郡王在工部挂了个名,真丢去监管新宫殿的建造。   等襄武郡王得知女儿把王妃带走了,自己还不能追去扬州,差点儿气昏。   “阿娘,您就安心在扬州住着,管那郡王府是不是乱成一团。”秦韵给郡王妃嘴里塞了一颗果子,笑眯眯:“您这忙活了一辈子,不是为父王就是为兄长,他们呢,一个姬妾成群风流成性,一个为了娘子顶撞您大不孝,您又得了什么好呢?我说呀,这女子还是得对自己好。您穿在身上的衣裳才是您的,您吃肚里的果子才是您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说的都对。”郡王妃笑着也给女儿塞了一个果子。   秦韵把果子嚼吧嚼吧吞下去,再说:“后日休沐,咱们叫上阿福一道去游船吃河鲜,如何?”   郡王妃道:“你安排就好,阿娘都听你的。”   秦韵就这么说定了,就让人去给林福送帖子,谁知帖子还没送去,林福被人就登门拜访了。   林福把来意如此这般地一说,秦韵顿时响应,然后当天清河公主府给扬州城里各官家、豪商都送了帖子去,邀请他们后日一同游船吃河鲜。   游船当日,霸道公主发了话,各家即使再不愿意自家的小娘子抛头露面和男子一同上府学,却也不得不同意,实在是清河公主太霸道,他们惹不起。   搞定了明年女学的生源,几日后,吏部试也放了榜,谢凌雪果然不出所料授官校书郎。   邱晞也过了吏部试,东平侯府帮她打点了一番,授了太原府太谷县县丞一职。   朝廷邸报下发三百六十一州,林福这里也接到了朝廷外放到扬州的来大小官员十二人,看到名单后,她冷笑了一声。   “‘水匪’之仇我还记着呢,真当老子是软柿子呐!!!” 第191章   远在益州的秦崧拿到邸报, 益州这头同样被京城那几个安插了人进来,但比起淮南是小巫见大巫,看到即将去淮南赴任的大小官员名单, 他也是一声冷笑。   还真当阿福是个能任由人拿捏的软柿子,也不想想须永寿这个前车之鉴。   “楚王心急了些。”第五藏书接过秦崧手中的邸报, 看到淮南那部分, 摇摇头,不只心急还自负。   “老四由来就是个急性子, 但此事,恐怕也是被人算计着急了。”秦崧想起了一件不甚愉快的事情,脸色沉了沉, “当初有秦峥为太子在前头, 大家有共同的目标, 他这急性子还显不太出来, 不过也已经初见端倪。”   第五藏书也想到了一件事,摇头失笑:“正是呢, 否则当年楚王也不会在情势还不明了时就向圣人请赐婚, 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拉拢东平侯一样。”   秦崧脸色更沉,轻哼了声:“老四这么有空闲四处安插人手, 咱们就给他找点儿事做。”   第五藏书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楚王既然打淮南的主意,不如咱们就顺势推他一把, 淮南道观察使是个不错的职位。楚王去了淮南, 就不知道吴王和六皇子按捺得住否。”   秦崧点头就这么办,然后按下此事,说起了城内发现的景南细作。   -   秦峰的确是太过性急了,前太子还没有倒台时他就给自己经营出一个“贤王”的名声,秦峥被废后, 他就迫不及待的抢地盘,拉拢世家权臣,吃相有些难看。   几日前,皇帝后宫里的一个美人小产,说是吃了坤德殿送来的吃食,里头掺有让有孕女子滑胎之物,禁宫内外隐隐有皇后德不配位不堪母仪天下之言。   皇帝下令彻查,一番严查下去,不仅是坤德殿,昭云殿的崔贵妃也牵扯其中,还有好几宫嫔妃,线索直指前朝皇子。   “察事监查到,京中有景南国的细作活跃,此前安美人小产一事就有他们的参与。”常云生向皇帝禀报。   “景南国细作……”皇帝屈指叩了叩桌案,缓缓问道:“与皇子可有联系?”   常云生道:“没有查出是否与皇子们有联系。”   “把细作都抓起来。”皇帝眉眼冷肃,对有人伸手到他的后宫里深恶痛绝。他靠在软枕上,舒展了身体,轻嘲道:“朕这些儿子,一个个都有主意得很,志向都大得很。”   常云生低声说:“储位虚悬,自然人心浮动。”   “储位?”皇帝淡淡一笑:“常云生,你以为朕励精图治,为创下太平盛世三十年如一日从不敢松懈半分,是为了什么?”   常云生道:“大家受命于天,自然是为天下苍生福祉。”   皇帝失笑,摇着头说:“这话别人说一说,朕随便听一听就行,你怎么还当真了。”   常云生也笑:“大家可不就是天命所归,才会遇难成祥,否极泰来。”   “遇难成祥,否极泰来?”皇帝品了品,“你这话倒是不错。”   小内侍送来了安神汤,常云生接过来试了试,才端到皇帝跟前,皇帝嫌弃地皱了皱眉,到底接过来一口喝干。常云生接回药碗搁在小内侍端着的托盘上,再递上茶盏伺候皇帝漱了口。   “这前朝后宫一天天闹,闹得朕是没一天安生日子。”皇帝按按额角,很不爽地说:“一个个哭着喊着要朕怜惜,怎么就没人来怜惜怜惜朕?!”   常云生见此,让小内侍去尚药局叫来按摩师。   按摩师来得很快,皇帝一直抽紧的额头在按摩师的手法下总算松快了些许,然而皇帝才松快了一会儿,外头就报大理寺卿求见,大理寺卿谌迁一进紫宸殿就言去年万年县逃户案另有隐情,与废太子无关,证据指向清河崔氏。   皇帝睁开眼,挥退了按摩师,慢慢说道:“事隔一年,谌卿来告诉朕,当初错判了案,冤枉了秦峥?”   谌迁道:“臣无能,恳请陛下恕罪。崔氏想法设法湮灭罪证,且还有楚王相帮,臣也是多方查探才找到一重要人证。”   皇帝就这么看着大理寺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把京兆尹给朕叫来。”   “喏。”   -   秦崧给秦峰找事没找成,他还没动作呢,秦峰就先一步陷入了泥沼当中。   时隔一年,万年县逃户案再度被翻出来——废太子在此事上是冤枉的,真正的幕后主使是有“贤王”之名的楚王秦峰。   什么?那庄子是清河崔氏的?   就问清河崔氏是不是楚王的外家,是就是楚王没跑了。   早在逃户案发后不久,察事监就已经查明实情上报,皇帝当时将此事按下,一来是符合皇帝当时的利益,二来也是皇帝想看看有多少魑魅魍魉在其中蹦跶。   一年以后,此案会被重新翻出皇帝毫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翻出此案的是大理寺卿谌迁。   谌迁一手好文章,颇忧国忧民,在士林当中也是极有清名,人人还道他是朝中清流,却原来早已暗中投靠了吴王秦峻么?!   朝会上,大理寺联合刑部一同上表,再度提起逃户案,大有要将楚王一把摁死的架势。   “既如此,就由三司会审吧。”皇帝顺势就把御史台也加了进来。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朝御史大夫看去。   御史台监察百官,私下里有“帝王鹰犬”之名,与察事监并列为朝臣最讨厌的两个衙门。再者,因他们是谏官不以言获罪,满朝上下对他们的嘴是又怕又恨。   御史大夫牧良玉是皇党中坚,中书令黄起就要致使了,正在走流程第二次上疏皇帝乞骸骨被发回,有传言说下一任中书令就是牧良玉。   逃户案让三司会审,多了一个牧良玉,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觉得自己的目的恐怕要大打折扣了。不过也无妨,人证已经咬死了清河崔,不能让楚王彻底翻不了身,也能折了他的左膀右臂让他元气大伤。   三法司的领头大臣领旨,秦峰难看的脸色再也掩饰不住了,秦峻心情很好地挑唇而笑,秦峤依旧是温润谦虚毫无存在感的模样。   然而秦峻的好心情仅仅持续了三日,三日后,从扬州八百里加急送来奏表,林福上奏:扬州阅丁口清查户籍,查出英国公、信国公、荣恩侯、金吾卫大将军等十数人在扬州的别院藏匿逃户,请陛下定夺。并言恳请陛下下诏彻查天下逃户。   扬州城外观音山有帝王行宫,因此高门世家也大多在扬州建有别院,由仆役打理。   以周朝如今的税政,逃户直接关系到税收,许多大地主为逃税藏匿丁口,此事不查则以,一查基本上高官巨贾要惩处半数以上。   皇帝勃然大怒,嘉会时当廷把奏表里提到的人一个个拎出来点名骂,被点名的一脸菜色,没有被点到的都绷紧了头皮,盘算着等下朝后就回去查一查自家庄子上有无藏匿逃户。   皇帝发完脾气,再说:“彻查天下逃户,卿以为何人能胜任此事?”   众朝臣安静如鸡,彻查天下逃户这种事一看就是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的苦差,谁也不想揽事在身上。   “陛下,户部愿往。”户部尚书卢虎出列。阅丁口,查逃户,本也是户部分内之事。   皇帝点了点头,就在众朝臣认定此事落在户部头上,要松一口气时,皇帝陛下点名:“楚王、户部左侍郎、御史中丞何在?”   “儿臣在。”   “臣在。”   被点名的三人出列。   秦峰心里一慌,有不好的预感。   “彻查天下逃户,由楚王秦峰主持,户部左侍郎庞子友、御史中丞喻鸣从旁协助,还需要其他人手由楚王征调。”   秦峰整个傻了,秦峻也傻了,就连秦峤都没有控制住温润的表象。   庞子友和喻鸣率先道:“臣领旨。”   秦峰才回过神来,叉手行礼:“儿臣领旨。”   下朝后,秦峰找到舅舅讨主意。   “舅舅,你说父皇这是何意?”明明知道因为万年县逃户案他如今是焦头烂额,还让他主持彻查天下逃户之事。   崔霍摇摇头。   秦峰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   “虽然不清楚陛下用意为何,但此事于咱们也不失为好事一件。”崔霍道:“吴王如今盯着你,咱们不妨利用此事反将吴王一军。荣恩侯就是个没脑子又贪的,他那么些庄子,难道只有扬州的藏匿了逃户?”   秦峰恍然大悟:“正是,此事若是利用得好,说不定能让荣恩侯翻不了身,若是能将坤德殿的那位也拉下来,看秦峻还如何以嫡子自居。”   崔霍也这么认为,如今他因逃户案焦头烂额,一着不慎将满盘皆输,若是能利用废后转移视线,说不定就没事了。哪怕自己还是被撸下去了,待秦峰登极,重新起复外家又有何难。   打好了如意算盘,秦峰便日日往户部跑,商量如何彻查逃户、从何处彻查比较好。   “庞侍郎,既然事发于扬州,不如咱们就从扬州开始彻查?”秦峰道。   庞子友对秦峰说:“陛下让下官从旁协助楚王,自然是楚王怎么说,下官就怎么做。”   秦峰笑说:“如此甚好,那本王这就上表父皇,即日启程前往扬州。”   他可还没忘,他想在淮南安插的人手,简直就是天助他也。   -   扬州。   林福才接到皇帝让楚王彻查逃户的邸报,就对新来的户曹说:“等着迎接楚王吧。”   户曹小心翼翼问:“林谏议如何肯定楚王会来扬州?”   林福笑而不语。 第192章   逃户者, 王役不供,薄籍不挂。   周太.祖夺天下后,吸取前朝教训, 天下百姓按人丁给田,田亩自行耕种,按丁口征税服徭役,对高龄老者以优待, 对鳏寡孤独以抚恤, 并对因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流人以救济。   历太.祖太宗朝,天下底定,人心凝聚, 百姓们有了土地,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不再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安定下来的不仅仅是平民百姓, 还有权贵以及寺院。   权贵、寺院这些特权阶层是可以不缴纳赋税的, 如此一样,他们自然希望土地越多越好。而这些特权阶层显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把农民手中的土地搞到手, 谢凌雪曾经的夫家钟家被撸,其中有一项罪名就是贱买土地——如何能贱买, 当然是威逼胁迫。   或天灾或人.祸,总之就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 许多农民无奈将自己手中的土地交给权贵,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没了田产, 生活更加拮据,衣食无着还如何向朝廷交赋税?   可朝廷也需要运转,没有赋税怎么办?地方官收不齐税绩效不达标被申饬贬官怎么办?那就只能压榨平民百姓了呗!   许多活不下去的百姓被迫放弃户籍逃离家园,或依附权贵寺院做个包身工, 或逃亡山林成为流人勉强能维持营生。   然而逃亡山林的流人并非《桃花源记》当中描述的那样“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那其实是一群缺衣少食、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可怜人。   流人们逃离于官府管辖之外,是不用考虑赋税劳役的问题,乍一看是能自给自足。然细想,他们也得不到官府的保护,往好了说是淳朴,往坏了说是原始。且一片山林能容纳的人口是有上限的,没有盐、药、铁等必需品,四周野兽纵横,可想而知生活质量有多低。   这样的日子一旦久了,逃户多了,流离分散,十至四五,可谓不安,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爆发农民起.义,一个王朝走向穷途末路。   ——“臣谬膺大任,不能使仓府殷盈,户口尚有逋逃,官人未免贪浊,使陛下临朝轸叹,屡以为言,夙夜惭惶,不知启处。伏思当今要务,莫过富国安人。夫君无民,无以保其位;人非食,无以全其生。故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顷年已来,频有水旱,菽粟不能丰稔,黎庶自致煎穷。且无益之事繁,则不急之务众;不急之务众,则数役;数役,则人疲;人疲,则无聊生矣。州县惧罪,据牒即征。逃亡之家,邻保代出;邻保不济,又便更输。臣恐逃逸从此更深。   是以太上务德,以静为本;其次化之,以安为上。检察伪滥,搜括逃户,置劝农判官,并摄御史,分往天下,所在检括田畴,招携户口。其新附客户,轻税入官。则官无侵暴之政,人有安乐之心,居人则相与乐业,百姓则皆恋桑梓,岂复忧其逃散而贫窭哉!”*   林福的这封奏表一送达政事堂,便使得政事堂的相公们震惶,搜括逃户、检括田畴,此举可想而知会触犯到多少权贵的利益。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黄起大摇其头,感慨。   林尊可不乐意听这话:“年轻人自该有如此朝气,勇往直前,难道满朝上下都像我们一样畏首畏尾就很好了?!”   黄起吹胡子瞪眼,可恶林尊,真当他听不出来是在说他畏首畏尾?   “卢某觉得此法甚好。”户部尚书卢虎很赞成,“诸公以为呢?”   尚书左仆射孔察说:“好是好,然检括天下田畴的话……谁来主持合适?”   几位相公们都沉默了,此事触及了权贵的利益,还有那寺院的寺田,查不查、如何查也是个大问题。   政事堂将奏表批注后递到皇帝的御案上,皇帝看过后,深感林福这奏表写到他心坎上了,逃户问题一直是国朝的附骨之疽。   至于主持此事的人选……   皇帝,心头一动,脑中立刻浮现出几个他认为合适的人。   早朝上,皇帝提出彻查天下逃户,果然没有人敢出来应下此事,除了户部尚书。   然后皇帝就点名了,让楚王秦峰负责此事,以皇子亲王之尊与诸权贵周旋,就看这些权贵是否头铁到无法无天。   若是秦峰办事不利,就让秦峻和秦峤去顶上并善后。   随即,门下省下发诏书,三百六十一州检括田畴、招携户口。   定下:逃户只要在诏令下达后半年内自首,便可重新成为编户齐民,回不回家乡都行,并会重新分配土地给予耕种,且免其五年杂役,减免一定的赋调。同时,在编之民五年内也减免一定程度的赋调。   若是在规定期限内没有自首的,一旦抓到,那就会被打成苦役了。   诏令一经下发,百姓莫不振奋,权贵豪商们莫不惶惶。   劝农判官与监察御史散入天下十道,楚王秦峰也带足了人手启程前往扬州,先彻查那些扬州别院的逃户和田畴,贱买的、不当强取的通通不算,收归官府,且还要按其罪责大小追责主家。   -   林福四年前初下扬州,一路所闻所见,便有感逃户、土地兼并问题,后牧守扬州一年,更是感其问题之严重。   有佃农者,一年辛苦耕种下来,缴纳了朝廷的赋税、交了地主的佃租,自己就所剩无几还不够一家人吃饱肚子的,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更别提让儿孙读书识字了。而这户人家之所以失去了土地,是因为家中有子被勾着滥赌,为给其子还债不得不将上田贱卖给富户。   滥赌者固然可怜又可恨,相中别人家上田不折手段抢占的更是罪不容诛。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一户佃农会不会有朝一日实在过不下去就去做了逃户,或者去偷去抢。   倘若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租调既减,国用不足。土地无人耕种,国家没有税收,国家如何运转,如何抵御外辱,百姓如何才能安居乐业?   在其位者谋其政,曾经林福只是一个小小的工部屯田司员外郎,主管天下屯田政令,她就组织人手研究高产作物、研制各种能省时省力的农药和工具,为天下农人耕种与仓廪尽一份力。   现在她成了牧守一方的大员,所看所思不仅仅是那几亩实验田,更要考虑百姓的福祉,逃户和土地兼并就是她要下手的第一件大事。   食为人天,富而后教。不能她组织人手费心研究,努力提高粮食产量,最后却是便宜了那些完全不需要劳作的权贵,而不能惠及最根本的农人。   皇帝竟然让楚王负责此事,倒是出乎了林福的意料,一思忖,她就发现了楚王负责的好处了。   扬州这头,查出逃户的别院被衙门派去的不良人把手,就等着楚王过来将这些别院抄个底朝天,逃户和来源有问题的土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京城那边,要被查别院的权贵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如荣恩侯这样的,不知该怎么办就找上外孙吴王秦峻讨主意,秦峻却叫他赶紧把所有庄子上藏匿的逃户都放归,还有那些不正当圈走的土地,要想好该怎么处置。   荣恩侯整个都傻眼了:“要……要这样做?”   秦峻冷哼一声:“外祖瞧瞧是谁上的这道奏表,心里就该有数了。且如今可是老四在主持此事,你以为他会让你好过?”   荣恩侯原本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女儿一朝被立为皇后他才有了“荣恩侯”这个爵位,有权有钱就抖起来了,类似贱买土地、逼迫良民之事简直不要太多,满头的小辫子让人一抓一个准。   “可恶,林福那小丫头片子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是吧,那么多人藏匿逃户,偏偏就盯着我不放。崔霍那厮不一样也藏匿逃户!”荣恩侯气得咬死,那小丫头片子一封奏表竟转移了朝中对秦峰和崔霍的注意。   秦峻亦沉吟,林福那奏表上点名藏匿逃户的别院,荣恩侯是自己的外家,英国公是自己的妻族,金吾卫大将军之子与自己是至交好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益州,刺史濮重省接到诏令,立刻找上益州大都督。   “大都督,这诏令……”   秦崧正在看林福的检括田畴逃户奏表,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不愧是阿福,深谋远虑,为百姓计。”   “蛤?”濮重省一呆。   “呼……”第五藏书忍住不翻白眼。   “大都督,麻烦您看一眼濮刺史。”第五藏书真的不想再听魏王花式秀他未来的王妃了,这对他这个被未婚妻家里强行退婚的人一点儿也不友好。   秦崧放下手中的纸,看向濮重省,后者赶紧说:“大都督,清查逃户、检括田畴这事,我们……”   濮重省忧虑不已,益州被西南各方势力纵横盘踞,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处理不好恐造成动荡。   “朝廷既下诏令,自然是天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秦崧道。   濮重省:“可是……”   第五藏书截断他的话头,说道:“濮刺史,检括田畴可是一个清查西南各方势力的大好机会,还有招携户口,正好可以清查益州的景南细作。”   濮重省眼睛一亮。   秦崧道:“尔为益州刺史,主持益州政务,按律令办事,听天子之言,谁也说不得半句异议。若有谁脑生反骨,自有本督来处置。”   濮重省眼睛歘地超亮,向秦崧躬身:“多谢大都督。”   秦崧肃言:“濮刺史,不要浪费了扬州那边创造的大好机会。”   濮重省郑重道:“下官省得,定不辜负圣人及大都督期望。”   秦崧颔首,让其离开。   等濮重省离开后,第五藏书对秦崧说:“巂州都督暗中联系了皮礼忠。”   秦崧眉眼瞬间一厉。 第193章   扬州因之前须永寿一干人的祸害, 逃户也不少,更有甚者占山为匪抢劫过路商旅,与地方官狼狈为奸, 缴纳够钱财就能让地方官睁只眼闭只眼。   之前林福忙着恢复扬州州县内的农业生产以及安抚受难百姓、悯恤孤苦, 没空抽出手来收拾这些山匪。现在楚王秦峰来了, 现成的人手。   “什么?让本王去剿山匪?!”秦峰桃花眼一瞪,溜圆。   这和他想的来扬州要做的事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在来的路上都盘算好了, 第一个就拿荣恩侯开刀, 然后是英国公, 再然后是金吾卫大将军, 再然后……   总之是要将秦峻的人都搞得焦头烂额。   然而理想很美好, 实际情况却是……   他瞪着林福, 和她身旁小吏双手呈上的一个上窄下宽的铁质长圆筒。   “本王是来查逃户的,你居然让本王去剿匪?!”秦峰不满, 并指着小吏手上的圆筒, “还有, 这是什么怪东西,竟要献给本王?”   献?   林福秀眉微挑,目光在秦峰脸上转了一圈,一个亲王用天子太子才可用的“献”字, 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将思忖按下, 朝一旁小吏伸手,小吏意会, 立刻将圆筒放她手上。   拿过圆筒, 窄口放在嘴边,宽口对着秦峰,张嘴:“回楚王话……”   “!!!”秦峰震惊脸, 瞪着用林福和她手上的圆筒——天老爷,林福的声音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大?   林福:“招携户口最重要的当然是招回流人。”   秦峰耳朵嗡嗡响:“……”   林福:“流人中有不少占山为匪者,朝廷下诏他们拒不接着招携,还要继续为祸一方,其心可诛。剿灭山匪是招携户口的重中之重,这么重要的事情非楚王莫属。”   秦峰脑袋嗡嗡响:“……”   林福:“扬州能否招回全部逃户,就靠楚王您了,咱们扬州上下官吏都指望着您为……”   “停!闭嘴!”秦峰受不了地大喊,他要被林福巨大的说话声吵死了!   “下官还有最后一句话,下官手上的东西叫扩音器,是下官让匠人做的,可以把人的声音放大。之前对山里的流人喊话朝廷诏令,它帮了大忙。”林福说完这句才把扩音器放下,交回给旁边的小吏,小吏接过后又双手捧着呈向秦峰。   秦峰郁郁盯着林福,后者正襟危坐一脸正直。   盯了好一会儿,林福正直表情丝毫不变,半点没有给皇子亲王挖坑的心虚,秦峰都佩服起她的厚脸皮了,闷声说:“既是剿匪,兵从何来?”   林福道:“自然是广陵大营。下官已与郭都尉说好,郭都尉已上报兵部,会全力配合王爷剿匪。”   秦峰双眼微微一眯,神色不善:“看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林福微笑:“不打无准备之仗。”   秦峰哼道:“那你上奏的那些藏匿逃户的别院呢?”   林福道:“不着急,别院就在那里,下官已经让人看着了,跑不了的,还是剿匪更重要一些。”   秦峰哼得更大声:“你倒是都计划好了,特意等着本王来,给本王上套了吧。”   林福转头拿过小吏手中的扩音器,秦峰一看这玩意儿都脑袋嗡嗡响,慌忙喊道:“你拿此物作甚!有话好好说!”   林福就把扩音器又放回小吏手里,对秦峰说道:“当初下官兄长在青州运筹帷幄,剿灭为祸百姓的山匪,得比大功去了圣人的眼。难道楚王不认为剿匪是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下官给你送上大功,你难道不要?”   秦峰心头微微一动。   的确,有了剿匪大功,他在民间的声望定比秦峻要高得多。而且配合他剿匪的是广陵大营,秦崧改授益州大都督,扬州大都督职就空缺下来了,若是此次剿匪得力,父皇给自己授扬州大都督也并非不可能。   “楚王既然不愿意便罢了,下官去就行。下官既能平叛,剿匪又有何难。”   林福说着就要走,秦峰立刻叫住她,虽然还是狐疑她为何要送功劳给自己,但到嘴的肥肉不吃不是自己的作风。   林福淡淡一笑,让小吏把扩音器送上,行礼:“那下官就静候楚王佳音。”   秦峰扫了她一眼,把玩起手上怪模怪样的扩音器来,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当年本王向父皇求娶你,若是父皇答应了……”   “不可能!”林福打断了秦峰的话,被膈应得不轻,也不维持表面和谐了,直接发大招:“像下官这般惊才绝艳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什么都要最好的。骑最烈的马,平最悍的匪,种最大的田,娶最美的人。”   秦峰脸顿时黑如锅底,又抓着了林福一个字眼,质疑:“娶?”   “咦,下官说的是‘娶’吗?哦,口误。是嫁最美的人。”林福故意将目光在秦峰脸上转一圈,抱拳:“楚王,下官告辞。”   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丑?秦峰被气了个仰倒,他想膈应膈应林福,没想到最后被膈应到的是自己。   他这时觉得秦峥曾经有句话说得很对,女子该娴静,巧舌如簧不可取。   被秦峰忽然想起来的废太子秦峥此时在黔州信宁县的宅子里,让仆从把几名自称行商实为说客的汉子“请走”。   “峥哥。”慕容静疾步走进来,坐到了秦峥身旁,握住他的手问:“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找峥哥什么事?”   秦峥被废为庶人,流放到黔州,除了正妻叶氏,就只有育有一儿的妾室刘氏和育有一女的妾室孙氏以及慕容静跟来了。   当初东宫那么多没有生育的女人,全都求去,只有慕容静一人愿意跟着来黔州,这让秦峥大为感动,到黔州后对慕容静更加偏爱。   秦峥不知道的是,跟来黔州是慕容静深思熟虑许久的决定。   当初慕容家倒台,她袖手旁观,现在的慕容家境况并不比黔州要好。至少在黔州,她有秦峥,在慕容家她什么都没有。   不过如今这境况,无论是叶氏还是刘氏孙氏,都只想将孩子平安养大,争宠什么的,没兴趣也没精力。   叶氏的娘家诚安公府原是想让女儿与秦峥和离,但叶氏到底放不下儿子,拒绝了。   如今一家人安家在黔州信宁县,一座三进的宅子、几百亩良田,都是皇帝赐的。大富大贵是不可能再有了,好生经营要求不要太高,日子也还是比较好过的。   前提是没有人作妖搞破坏。   “你是说,前边来的那几个人是巂州来的?”叶氏皱眉确认。   孙氏很肯定的说:“对,妾身听得真真的,郎主就是这么对慕容氏说的。”她还让刘氏帮忙作证:“你刚才也听到了吧,就是巂州来的。”   刘氏点头:“大娘子,我还隐约听到了一句,好像这些人是罪人秦泓以前手底下的,来这里找郎主是要帮他东山再起。”   “什么!还有这话?!”孙氏惊诧道:“我怎么没听见,真的假的?”   刘氏道:“你刚才偷听的时候一惊一乍的,能听到多少,不是我说你,孙妹妹,你这性子得改改。”   孙氏嘟囔:“我这不是惊讶么。诶,来的人真说是要帮郎主东山再起?”   “我也没听得很真切,大意是这样……应该。”刘氏有些迟疑着说。   孙氏就问:“大娘子,咱们郎主还真能东山再起?”   叶氏沉默片刻,摇摇头:“不可能的,如今已经是咱们最好的境况了,还是圣人怜惜,否则如罪人秦泓那般去守皇陵,日子才真叫暗无天日。”   孙氏刘氏沉默。   “东山再起是想都不用想的,否则只会自取灭亡。巂州的人早不找来晚不找来,为什么这时候找来,他们的目的真是帮郎主东山再起?”   孙氏刘氏对视一眼,一人问:“这个时候怎么了?”   叶氏道:“朝廷如今正在招回逃户,查阅丁口,检括田畴,你们想想,哪个高门大户没有藏匿逃户呢?”   刘氏瞠大了眼,惊骇道:“他们这是想让郎主帮他们转移朝廷视线?”   叶氏皱着眉,又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太合理,若是藏匿了逃户,输铜认罚就是,何必搞出个大阵仗来。   孙氏却不管那些弯弯绕绕,直接道:“大娘子,咱们定不能让郎主被这些歪门邪道蛊惑了去。不管什么原因,不能让郎主答应他们。”   刘氏用力点头:“孙妹妹说的对。”又出主意:“大娘子,不如咱们把巂州那些人告到县衙去,让滕县令把人抓起来。他们既然是罪人秦泓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抓了准没错。”   “对对对。”孙氏附和:“大娘子,咱们好不容易把日子过顺了,了再经不得什么波折,就算不为咱们自己着想,也该想想谨哥儿几个。”   说到孩子,几个女人顿时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人毁了她们的生活。   于是乎,虽然慕容静劝说过了但依旧对东山再起隐隐有些心动的秦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从上门来的滕县令口中得知那几人被他抓了。   滕县令前来,一来是感谢叶大娘子的检举揭发,二来是问问那几人与秦峥说了什么。   惊骇的秦峥:“……”   看向妻子的秦峥:“…………”   “滕县令不必言谢,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叶氏笑得娴雅得体:“我们一家到了信宁县,多亏有滕县令多方帮助,才得以顺利安家。是我们该谢你才对。”说着向滕县令福了一福。   滕县令赶紧侧开身,不敢受此礼,连忙说:“秦郎君和叶大娘子有所不知,那些人被滕某抓到后,立刻就有察事听子上门来把人带走了,还说滕某就等着升官吧。若滕某真能因此升官,全有赖秦郎君与叶大娘子。”   他说着,朝二人郑重一揖。   已经彻底傻了的秦峥:“………………”   原来父皇一直让察事听子监视我,呵呵…… 第194章   “皮都尉, 好巧。”   “乌都督,是真巧还是特意在此地等着皮某?”   益州城外云山酒家,是皮礼忠爱来之处, 休沐日在此处遇见他是常事, 巂州都督乌白是一大早就特意等在此处,不意外“遇见”了皮礼忠,也不意外皮礼忠毫不客气地拆台。   皮礼忠此人是一员猛将、悍将, 打仗是一把好手, 但除了打仗,也能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没了蒙戟的关照, 就他这样的自大之人早晚要碰得头破血流, 这不,这就与新任的益州大都督把不和摆在明面上了。   他也不想想,新任的大都督可是皇帝的长子, 最喜爱的儿子,益州大都督这等重要将领他凭什么与皇子相争。   不过嘛……   乌白在心里满意的笑。   皮礼忠此番行事正中了他的下怀, 也不枉他费尽心思让人挑拨。   “皮都尉自然知道乌某来要, 那乌某也不跟你绕圈子了,”乌白斟满一杯烧春放在皮礼忠的面前, 自己也端着一杯,“皮都尉真甘心将原本唾手可得的益州大都督拱手让人?蒙大都督高升后, 这剑南道还有谁比皮都尉军功更甚,还有谁比皮都尉更适合大都督之位?”   他说着, 看皮礼忠把酒喝了,自己也一口饮尽杯中烧春,赞了一声:“好酒!”看向皮礼忠:“这好东西人人都想要, 但守不守得住就各凭本事了,皮都尉,是也不是。”   皮礼忠把玩着酒杯,哼笑:“难道乌都督没想过也把好东西据为己有?你是下州都督,离大都督也就一步之遥。”   乌白摆摆手,再把皮礼忠和自己杯子里的酒斟满,说:“皮都尉,乌某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若非蒙大都督提携,乌某也坐不到如今的巂州都督之位,论打仗,乌某比不上蒙大都督,也比不上皮都尉。”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皮礼忠哼笑一声,眉眼间尽是傲慢之色。   “自然,自然。”乌白呵呵赔笑,心里却是万分的不屑。   皮礼忠又与乌白各自喝了两杯酒,才说道:“说说吧,你找我肯定不仅仅是说这么几句废话的,你说我更适合益州大都督位,然现在益州大都督已经有人在上头,我适不适合又有什么用。”   乌白凑近皮礼忠,低声说:“在下能帮皮都尉拿回益州大都督之位。”   皮礼忠眉心一跳,四下看了看,又起身打开厢房门探头往外瞧了瞧,确认没有可疑人靠近偷听,才管好厢房门坐到乌白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如何能帮我拿回大都督之位?”   乌白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皮礼忠忽然就把佩刀往矮桌上一拍,威胁道:“你若是敢诓骗我,你今天就走不出这酒家了。”   乌白嘴角抽搐,心里是很看不上皮礼忠,面上却是唯唯诺诺,说道:“乌某又不是闲得无事,拿此等大事来诓骗皮都尉。再者说,皮都尉英雄盖世,乌某又怎么敢诓骗皮都尉呢。”   “这倒是。”皮礼忠志得意满地颔首,对“英雄盖世”的赞美很受用,但是佩刀还是放在矮桌上没有收回去,他甚至摸索着刀柄对乌白说:“说说看吧,你又什么办法。”   乌白瞄了一眼那佩刀,低声说:“如今的益州大都督是个皇子,虽然人人说那位在西北戍边时勇猛非凡,能止小儿夜啼,让高姜国见之就逃。这话,你说是形容的定国公我信,形容一位皇子,我可不信。”   皮礼忠哼:“我也不信!那位模样那般俊俏,西北的风沙能那么温柔吗?!”   “正是呢。”乌白说:“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们武人还是要能打仗。那位看着就是个绣花枕头,倘若真上了战场,他可就没办法了。”   乌白放缓了声音,在皮礼忠耳边说:“皮都尉,假如那位在战场上出了什么纰漏导致战败,他还能当益州大都督吗?假如是你皮都尉力挽狂澜,你说,咱们西南边军是支持你还是支持那位?就算是圣人,也不能不顾边军的想法一意孤行吧。”   “你是说……”皮礼忠挑眉。   “就是这个意思。”乌白笑。   “什么意思,说明白点儿。”皮礼忠瞬间就变得一脸不耐烦,“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文人说话磨磨唧唧说一半了。”   乌白再度嘴角抽搐,说道:“乌某是说,假如今冬有战事,咱们可以趁机在其中动些手脚,兵分几路作战,让那位领一路兵,使他战败,我们及时回援,这样不就可以借此机会撸了他的大都督之位了么。若是那位不小心死在战场上,更是一劳永逸呐,皮都尉。”   皮礼忠笑:“战场上刀剑无眼。”   乌白笑道:“正是。那位死在战场上,就是圣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所以……”   “所以……”   锵——   皮礼忠猛地抽刀出鞘,眨眼功夫刀就架在了乌白的脖子上。   “皮都尉这是什么意思?”乌白霎时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什么意思?”皮礼忠冷笑:“乌白,景南国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竟让你叛国!”   “皮礼忠你……”乌白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煞白,指着皮礼忠说:“你竟做戏骗我?”   “嗤……你能叛国,我为什么不能做戏?”皮礼忠恨声道:“我只恨不得杀了你,以你人头祭那些枉死的战场上的同袍!”   哐当!   厢房门从外门被推开,秦崧带着亲兵进来,乌白面白如纸,委顿在坐席上,呵呵笑:“没想到啊没想到,倒是我看走眼了,以为皮礼忠就是个莽夫,不想他做戏做得如此逼真,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秦崧在主位上坐下,沉声问:“景南国今冬会寇边,何时?何地?”   乌白强撑着说:“魏王说笑了,下官如何会知道景南国的事情。”   “是么。”秦崧缓缓倒了一杯酒,“本来你掩饰得很好,本督怀疑过很多人,但是一直没有怀疑到你身上,你想知道你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吗?”   乌白说:“下官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   秦崧道:“你不该自作聪明,想要祸水东引,把我和朝廷的目光引到废太子身上去。此举实乃画蛇添足。”   “你怎么知道是画蛇添足……!”乌白激动得说道,但说了一半就发觉自己说了漏嘴,赶紧闭嘴不言。   秦崧说:“罪人秦鸿对废太子从头到尾都是利用,他扶持秦峥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能登上皇位。所以,如果他还有藏起来的后手,他绝对不会给秦峥用,他只会救自己。此其一。”   “你知道朝廷有察事听子在监视废太子,故意让你的人大张旗鼓去找废太子,你有没有想过,察事听子为什么让朝官深恶痛绝、闻风丧胆?”   乌白嘴唇动了动,脸色都变成青了。   “那是因为察事听子不仅无孔不入,其刑讯手段更是酷烈,为人所诟病。你觉得那些人落在察事听子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皮礼忠嘿嘿笑:“这人连京城都没去过,靠着巂州乌氏的门荫升官,就没出过剑南这地方,没见识得很,哪会儿听过察事监的威名。”   乌白浑身颤抖,知道自己今日是栽了,但他不认命,不想认命。   “啊啊啊——”他忽然大喝一声,掀翻面前矮桌,就要趁着混乱从窗户跳出去。这里是二楼,不算高,他常年习武跳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都盘算好了,连选的厢房都是事先看过的一间,只要从窗户跳下去,下面就有护卫接应,不远处就是官道,他一路打马火速离开益州,回到巂州就能从长计议了。   一切都算得完美,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还没有撞破窗,就在窗前就腿一软,倒地不起,浑身发软。   “怎、怎么会这样?”乌白整个人变惨白,他看着不慌不忙的秦崧、皮礼忠和亲兵们,这些人好似笃定他跑不了一样,没一人来上前抓他。他顿时明白了,指着被他掀翻的矮桌和一地狼藉,说:“酒有毒!”   皮礼忠“害”了一声:“别说得那么难听,哪里有毒了,只是喝了会让人浑身发软的药而已。不过嘛,这药起效得有点儿慢。”   他说着,也噗通一声倒地了,且还记得要倒准方向,没有倒在那一片狼藉里。   乌白看着也喝了药浑身发软的皮礼忠,哈哈大笑:“皮礼忠,我原以为你就是个目中无人的莽夫,倒是我看走眼了,你这做戏的本领真该去教坊教教那些伶人。”   “啖狗屎的卖国贼,说皮某目中无人,你才是真目中无人,真以为皮某是个傻瓜,让你随便说两句就跟着你卖国吗?你倒是心急得很,你那狗主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急着到处乱咬人!”皮礼忠呸。   乌白哈哈哈笑个不停,从狂笑到惨笑最后变成苦笑,叹道:“若非朝廷忽然查逃户、招流人,我本不必如此急着来怂恿你这个莽夫。时不我与,时不我与啊!”   “你才是莽夫!”皮礼忠最不喜欢别人说他是莽夫,他戏这么好,一看就很有头脑。   秦崧忽然笑了一下:“这是天佑大周。”   乌白躺在地上笑着笑着就哭了,同样躺在地上的皮礼忠听到哭着则是:“哈哈哈哈哈……”   场面一度有些诡异。   秦崧让几个亲兵把乌白装麻袋里秘密带走审讯,皮礼忠自然是好生扶着离开,并火速下令查抄巂州乌氏。   有其他与乌氏交好的西南大族前来与秦崧交涉,但在第五藏书甩出来的藏匿逃户、欠缴赋调、抢占良田等等切实罪证,以及包围他们的铠甲陌刀勇悍士兵前,这些西南大族都聪明地保持沉默。   十一月朔日,益州八百里加急上疏,言恐景南今冬犯边,西南边境需派兵加强巡查。   战事,似乎一触即发。 第195章   西南正在暗地里调动军队, 盯着周朝与景南国的边境虎视眈眈,乌白与巂州乌氏大宗几个重要族人终究熬不住酷刑,将剑南道内景南国的细作一一指认出来, 细作们被悄无声息抓走。秦崧在舆图上画了几道线, 目标直指曾经蒙戟打到的景南关隘道坞城。   淮南那边,秦峰剿匪剿出了乐趣来,流人招携编户交由当地州县长官来办,他只负责剿匪,几个扩音器由大嗓门的士兵拿来,对着山林里一嚎,就看这些流人出来不出来, 主动出来的就地编户, 不出来的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身在京城的秦峻心中不妙之感越来越甚,倘若兄弟们皆掌有兵权,那他岂不就会落于下风?   可别跟他说什么朝廷重文轻武,掌兵权会惹来圣人忌讳, 万一要有什么事情,手里有兵和无兵区别可大着呢。   他原以为秦峰去招携流人查处藏匿逃户,会因此得罪大批的权贵世家, 不料他人一到扬州就点兵去剿匪,根本没去查处那些藏匿逃户的别院,反倒是林福扯着楚王的大旗四下抄没了大批的别院山庄及寺院, 罪证摞起来能有一人高,还放下话是依楚王之令行事,有意见就去找楚王。   还真有胆大者去找楚王要说法,被几日都没进度的剿匪搞出火气来的秦峰直接拿过亲兵手里的扩音器,对着那人的耳朵就一通喊话, 把人耳朵喊得嗡嗡响,瞬间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浩瀚宇宙里。   淮南道各州县长官看到了扬州的操作,立刻有样学样,对自己辖内的权贵、世家、大族、豪商下手,查出不少逃户,检括出几千上万亩通过各种手段强取豪夺的田畴。   随着消息的传开,有了榜样在前头,想要政绩的刺史县令们都磨刀霍霍对自己辖内动手,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想得罪各方权贵给自己招来祸事,如今有了楚王背锅,政绩是送上门来的,不要岂不是傻。   国朝到处检括逃户田畴,其中还查出了不少其他的问题,如西南那边景南国的细作,还有西北那边西姜国的细作,京畿之地更是细作的集中营,什么弹丸之地的都敢派细作来。   皇帝拿到京兆府送上来的名单,冷笑一声,当即点名客居鸿胪寺客院的几个附属国使臣觐见,并派典客署掌客出使后姜、东丽、庆仓、云唐等国,弘扬中央天.朝之礼仪。   让秦峻担心的事情终于是发生了。   各地检括出的强取豪夺的田畴尽皆返还于民,重新丈量了土地后,第一批归编的齐民也分到了田亩,当地县官还承诺会给他们发放良种,以备来年春耕。   农民有了地就有了盼头,谁也不想过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少有人愿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一时对圣人对朝廷的感激无以复加,帝王威望拔高,连带着主持此事的楚王秦峰也真正坐实了些“贤王”的名头。   “还真是让秦峰那厮捡了个便宜!”秦峻恨道。   “大王,楚王就算有了些贤名又如何,他这下子可是把人都得罪光了。”幕僚面朝南看了一眼,说道:“说到底,要坐上那个位置,需要的是权臣的支持,无知百姓再多又有什么用。”   秦峻颔首,深以为然。   幕僚又道:“而且,咱们也不是全然拿楚王没办法了。”   “此话怎讲?”秦峻问。   “大王,楚王剿匪的成效不高呐。”   秦峻笑了。   几日后,楚王攻隋州山匪久攻不下的消息传开,立刻就有兵部之人上奏,言主将无对战经验,攻克一座匪寨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实在得不偿失,请陛下下诏或招安山匪或更换阵前主将。   “卿以为,何人能胜任?”皇帝问。   兵部右侍郎道:“臣以为,金吾卫大将军剿匪经验丰富,可胜任剿匪主将。”   皇帝又问:“诸卿以为如何?”   好些个朝臣对视一眼,然后出列,言:“臣附议。”   待“附议”的人都出站出来了,皇帝才说:“此事押后再议。”   秦峻朝御座的方向看去,心底讶异,但已经不会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了。   “三兄。”散朝后,秦峤叫住秦峻,“三兄可有空,弟府中得了新鲜的鹿肉,请三兄一道品尝品尝。”   秦峻看了秦峤片刻,后者脸上温润笑容丝毫不变,他才点头说:“甚好,为兄昨日才说要去猎鹿,不想六弟就有了鹿肉,那为兄就不客气了。”   秦峤淡笑引手,让秦峻走在前头。   -   扬州。   林福看过了京城的消息,把纸条递给秦韵,后者看完后就将纸条扔进炭盆里烧了。   “秦峤是打算跟秦峻联手?”秦韵对林福说:“我还以为他自己也想争位呢。”   林福把手炉再抱紧了些,慢慢说:“六皇子手中本来就没多少势力,楚王借着招携逃户将他手中的势力几乎连根拔起,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若不想被多方针对,就只能选择一方依附。楚王是不可能了,两人梁子结大了;九皇子虽是嫡子,但目前来看似乎没有争位的打算,贞顺皇后也没有给九皇子留下太多可用之人。”   “那就只有魏王和吴王了。”秦韵说:“秦峤选了秦峻,他不看好魏王兄?”   林福摇摇头,笑道:“秦崧不需要六皇子来锦上添花,秦崧也看不上六皇子暗地里的那些手段。”   噫……秦韵顿时觉得牙好酸,与幼时吃多了糖的感觉一样。   “你有话说?”林福挑眉。   “没有。”秦韵立刻跳过这个会让她牙酸的话题,说道:“你让我召集的能工巧匠,已经有好几十人了,我也不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不能用,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帮我筛选一下。”   林福说:“休沐日吧。”   秦韵嗯了一声,又说:“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叫我招那么多能工巧匠做什么?”   林福说:“你觉得田间地头上喷洒农药的喷壶如何?望远镜和显微镜如何?新式的水车如何?还有须永寿叛乱时几乎将我那别院前院夷为平地的火.药如何?”   秦韵点头点头点头,听到“火.药”二字时迟疑了一会儿才点头。   “但是,火.药此物危险性也太大了吧。”   “天下何物又不危险,端看使用者是谁。”林福说:“火.药危险,但是用在保家卫国上如何?喷壶看似安全,倘若其中灌了毒水对人喷,也不是安全之物。”   秦韵深以为然。   林福:“还有那望远镜,若是落在流氓宵小手中,他用来偷看远处小娘子洗澡更衣,岂不更可恶更恶心。”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的秦韵:“…………”   “物是死的,关键是在使用这个物上的人。”林福说。   “但是阿福,你招募天下工匠之事,被许多人斥责为沉迷奇技淫巧。”秦韵说:“我听闻已有御史弹劾你不务正业了。”   林福嗤笑了一声,把怀里的手炉抱得更紧一些,娓娓说道:“韵娘,士农工商,这森严的等级是谁定的呢?是士大夫。然而在我看来,职业不分贵贱。士大夫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农民辛勤耕种提供粮食;工匠发明创造为生活带来便利和美,商人流通商品带活经济。如此方能百业兴旺,生活富足。谁能否认,少府监发明和改进的那些东西没有为百姓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秦韵点头称是。   “何为奇技淫巧,就因为偏见就要扼杀掉一个人的奇思妙想么。”林福摇摇头:“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在我治下之地不该这样。”   秦韵哈哈一笑:“要是让那些老古板卫道士们知道你这样的想法,定然将你骂个体无完肤。”   “那些人骂我的还少么。”林福下巴一扬,傲然道:“我就喜欢看他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哈哈哈……你这话我喜欢。”秦韵拍案叫绝。   “而且……”   “嗯?”   “这‘奇技淫巧’的威力就要实实在在让他们见真章了。”   秦韵秀眉一挑,叹:“真遗憾不能亲眼见到那等盛景。”   -   十一月望日,雅州边塞大营,秦崧坐镇中军大纛,斥候前来报:“禀大都督,景南军队调兵十万压境,领兵之人是景南大将多吉。”   秦崧问皮礼忠:“火.药皆可埋好?”   皮礼忠说:“大都督放心,火.药皆埋好,火箭、铁火球、震天雷业已备好,火器营蓄势待发,就等让景南有来无回。”   秦崧颔首:“甚好。明日狼烟为号,中路向景南发起进攻,南北两路策应。”   皮礼忠抱拳:“大都督,末将请为先锋。”   秦崧走到舆图前,周朝与景南交界的国境线两端皆多山,地势狭窄,几条大河贯穿其中,易守难攻,对周朝是,对景南也是。   前头蒙戟能一路势如破竹打到景南要塞道坞城,多是占了景南与秦鸿约定在巂州佯攻牵制西南边军之利,景南将兵大多调去了与巂州接壤宁远、袖州,雅州边境兵力空虚,让蒙戟捡了个便宜。   若非粮草出现了问题,后继无力,蒙戟说不定还真能一口气打到景南王都去。   秦崧修长的手指从松城一路滑过葛达等地,最后在道坞城处重重一点,问皮礼忠:“皮都尉,明日一战,本督需要一场大胜,你可否胜任?”   皮礼忠握紧佩刀,目光坚毅:“请大都督放心,将先锋交与末将,定有大胜。”   “好!”秦崧大喝一声。   翌日,隆隆的战鼓响起,皮礼忠全副武装骑在马上,拿着一个扩音器在阵前对先锋军将士们喊话——   “对面贼心不死的景南贼虏又来犯我天.朝,朝廷与大都督为我等造了那许多神兵利器,这一次,咱们就把他们通通留在这里,好不好!”   “好!好!好!”   “杀光景南贼虏!”   “杀!杀!杀!”   轰隆隆——   轰隆隆——   接连不断预埋的火.药爆炸,震得山体仿佛都摇摇欲坠,战争展示了它最残酷的一面。 第196章   人类历史上, 火.药武器的出现改变了整体武器的局面,使作战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须永寿叛乱围攻东平侯府扬州别院时,林福以寡敌众支撑到援军来时, 用的就是各种火.药武器以及化学武器。   叛乱平息过后,林福将火.药武器写就奏表走的察事监的渠道呈送皇帝御案,没有过政事堂。   皇帝陛下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看到林福的奏表后就能想象得到这些武器若是用在战争上会是什么情景。   他立刻下密诏于北都军器监, 收拢各军器监工匠,调少府监掌冶令林昕为北都军器监少监, 全权掌管火器制作。   林昕属于破格提拔, 掌冶令为正八品上,军器少监为正五品上,这一口气升了十二阶,可惹得许多人羡慕嫉妒得红了眼。只不过他这官一升上去就带人去了不知道哪儿的深山老林里, 连元节都没有回来, 原本嫉妒的人这下也不知道该不该嫉妒了——这一副被放逐的样子, 好像也不值得嫉妒。   如今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轰隆隆——   上百颗埋好的炸.弹同时被引爆, 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犹如地龙翻身。炸裂的山石四下飞溅, 许多景南士兵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迎面飞来的大石砸倒,再无声息。   这壮观的惨烈的景象不仅让景南士兵大乱, 周朝西南边军也都惊呆了。   皮礼忠带领的先锋军是最直面爆炸的,一名团校尉颤抖着问皮礼忠:“皮都尉,这、这就是、就是前些日子火器营去、去埋的东西?”   皮礼忠一把打在他的头盔上,叱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看看人火器营的,哪像你这么没见过世面。”   雅州卢山大营的折冲都尉龚兴火在旁边笑:“皮都尉您就别假装了,末将刚才可瞧见你,你也被吓呆了。”   “狗屁!老子会吓呆?!”皮礼忠踹了龚兴火一脚,让旗手预备,“火器营先按计划发射两轮飞火箭,然后先锋军随我冲!”   “冲冲冲!”先锋军将士们敲击着兵器,嗷嗷叫着,手中的战刀已经渴望鲜血了。   地动山摇的爆炸过后,景南士兵还没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尖啸声,一阵箭雨从周国阵地里飞来,那飞箭不仅能扎穿人马,箭上还有一个圆筒状物会爆裂,呯一声爆裂后被箭射中之人不死也重伤,碎片还会划破周围人的脖子,马也被那不绝于耳的爆裂声惊的不受控制四处横冲直撞,一些士兵躲过了炸.弹躲过了飞箭,却没躲过自己这方的马的践踏,一命呜呼。   两轮箭雨过后,景南的先头部队已经溃不成军,皮礼忠骑在战马上,高举手中马刀,如猛虎般长啸:“儿郎们,随我杀!”   “杀杀杀!”   先锋军将士们高举手中战刀,呈锋矢阵向景南发起进攻,撕裂景南先头部队的防御,直插阵中,战刀收割人命。   皮礼忠悍勇无比,控着马,马刀一路砍杀,生生杀到景南先头部队的主将面前。   呯锵!   两方先锋将军拼杀在了一处,马刀对马刀,眼中皆是对鲜血的渴望。   “诺布索,你现在投降,本都尉可以考虑留你一命!”皮礼忠一刀劈砍,力大如虎,将对方先锋主将的盔甲护肩生生砍下不说,刀锋还入肩寸许。   诺布索扔掉没用的护肩,把马刀更握紧,冷嘲:“皮礼忠,听说你本来该是你们周国的益州大都督,却被个一无是处的皇子顶了,你要不跟你们的燕王一样投了我景南,我定让我们王封你个大将军哈哈哈……”   “只会耍嘴皮子,和你打仗的功力一样。”皮礼忠大喝一声,又把诺布索另外一边的护肩砍掉了,“你们派来的细作都被我们大都督连根拔起,包括你们四王子的妻弟和你的亲弟弟,现在就在地牢里住着哈哈哈……”   “啊啊啊……”诺布索嗷嗷大叫。   这时,周朝这边响起一阵鼓声,皮礼忠听到用马刀把诺布索格挡开,与先锋部队一起毫不恋战退去。   随着先锋部队退去,紧接而来的是一阵飞火箭雨。   箭雨过后,先锋部队又再度杀上来。   中军大纛处,秦崧举着望远镜观察前方战况,旋即下令:“主力部队进攻,南翼策应,北翼掩护,精兵奇袭景南中军大纛。”   鼓声再度响起,先锋部队退去,景南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阵前,辎重营运出几十台小型投石机,不过上面放的并不是大石头,也是会爆炸的震天雷。   火器营校尉亲自操旗下令:“装弹——点火——发射——”   震天雷纷纷飞向景南阵营,一阵呯呯呯的爆炸声中,秦崧跨上战马,手中陌刀高举:“杀——”   “杀杀杀——”   战场生死地,喊杀声震天,战鼓如轰雷,寒刀血不干。   -   长安城,禁宫,紫宸殿。   皇帝在殿中大发雷霆,秦峻秦峰秦峤三人低着头,噤若寒蝉,三人面前的地上散落着数张写满了字的熟宣。   秦峰不满秦峻背后使绊子,把他调离剿匪第一线,回到京城后就与秦峻处处不对付,二人的矛盾激化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互相拆台,一时搞得朝中鸡飞狗跳。   十日前,河北道、河东道十几州相继上报雪灾,压垮房屋数千,毁田无数。朝廷安排赈灾事宜,秦峻秦峰都想主持此事,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就连皇帝的后宫都不消停。   最后谁也没有领到这份差事,皇帝下令由夔国公蒙戟主持赈灾,户部吏部兵部抽调人手配合,永丰仓、含嘉仓、、河阴仓、黎阳仓调集粮食,晋阳、广陵二银监调集银钱。   皇帝一声令下,各衙门积极配合赈灾,夔国公蒙戟当日就出发前往受灾最严重的恒州,让人意外又让人寻味的是,在赈灾的队伍中居然同行有九皇子秦岳。   秦峻秦峰顿时大感不妙,一直以来他们都忽视了九皇子秦岳,此时猛然发现这个最小的弟弟已经长大可以入朝听事了。更糟糕的是,他也是嫡子,还是贞顺皇后被立为皇后的第二年出生的,比起秦峻这个嫡子来说,身份更隐隐要尊贵一些。   如同当初对付废太子秦峥一样,秦峻秦峰又有了默契,那就是趁着小弟还没有起来时就扼杀掉他争位的可能。   然而秦岳刚刚入朝,在政事上还没有把柄可抓,就只能抓他私下里的把柄。趁着秦岳赈灾不在京中,一时间九皇子性格残暴以虐打宫人为乐的流言悄然而起。   这一次,两人却是失算了。   流言一起察事监就上报到给了常云生,常云生立刻告诉了皇帝,皇帝当即下令,宫中但凡说嘴之人全部押入掖庭杖责一百,下令京兆尹严查京中流言,无论是谁,说了一句就投入诏狱。   如此严刑峻法,流言才起就被扼杀了,一时间宫内外惶惶,轻易不敢提及九皇子。   秦峻秦峰秦峤也被皇帝叫到紫宸殿,察事监呈上来的证据狠狠甩在三人脸上。   “好!很好!这就是朕的皇子!兄友弟恭四个字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三人都不敢说话,慌忙向父皇跪下。   罪证确凿,谁怂恿的,谁安排的,谁传话的,谁说了什么话,都在纸上写得清楚明白一字不差,他们辩无可辩,更是再一次感受到察事听子的无孔不入。   “说话啊!与你们那些门客不是很有话说!!怎么到朕面前就没说话了!!!”皇帝很生气,但理智还在,虽然很想摔东西发泄怒气,但瞄到御案上都是自己最喜爱的一些器物,生生忍住把手放在腿上,全力朝一群不孝子开火:“你们给朕说说,究竟是什么心理让你们对小九下这样的狠手,小九又为什么碍了你们的眼,你们要他的命,要致他于死地!!!”   “父皇,我只是让人传了一些流言,不至于就会害死小九吧。”秦峰小声辩解道。   他心里还有些不忿,他传过流言也被人传过,以前怎么就不见父皇管管,轮到小九了大发雷霆。   皇帝把一封奏疏摔到秦峰面前,冷声道:“这杀手不是你们派过去的?”   三人皆是惊诧表情,秦峰捡起奏疏翻开,是夔国公上报九皇子秦岳夜里遇刺的消息,好在及时发现不对劲,刺客没有得手,不过刺客狠毒,失败后竟都服毒自尽,没留下一个可以问话的活口。   “父皇,冤枉啊!儿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做出派刺客刺杀兄弟的事情,请父皇明鉴。”秦峻看完后立刻喊冤,秦峰秦峤跟上。   皇帝就静静地听着他们喊冤,面上没有半分动容,将三个儿子的表情一一收进眼底。   就在这时,守门的内侍进来传话,兵部尚书求见。   林尊一进来就朗声含笑向皇帝禀告:“陛下,西南会野大捷!益州大都督领兵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景南五座城池,气势大盛,道坞城破指日可待。”说着呈上西南送来的战报。   皇帝都等不及常云生去接战报,直接自己从御座上起身,亲自拿过林尊手中的战报,然后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儿!”   一个雄才大略的雄主没有谁不会想开疆拓土,尤其景南这等屡次挑衅的恶邻,打疼了打服了他们就不敢再挑衅天.朝国威了,最好是能打灭了!   秦峻三人对视了一眼,不管有不忿有不服还是有嫉妒,都先按捺下各自心中的小九九,齐声向皇帝道贺。   皇帝这会儿心情好,也懒得再费力气骂三人,让他们滚回自家府邸去闭门思过。   秦峻三人行礼退出紫宸殿,皇帝瞅着这三个儿子的背影,笑容微敛,心中思忖着一些打算。 第197章   腊月, 秦崧带领大军攻下了雅州到景南关隘道坞城之间的守备城池,景南在先前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后,又向道坞城增援了二十万大军, 只因道坞城一旦被破,就有一条坦途直接能打到景南王都。   景南想趁着周朝剑南道主帅换将之际占便宜,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在景南调兵增援道坞城之际,与他们相邻的鄯国趁机大军压境, 誓要将二十年前被景南抢去的城池夺回来。   景南一时被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周边还有一些小国也趁火打劫,国内朝廷里也有了不和的声音, 指责主战的四王子贪功、为争王位不择手段,惹怒天.朝上国, 那三十万大军原本不该白白送命。   腊八,周军攻占景南重要关隘道坞城。   景南往连夜派使臣来求和。   秦崧拿着景南的降书随意看了一眼就扔给第五藏书,让他去跟景南来使周旋,礼部与鸿胪寺派来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在商谈议和之前, 还能有很多事可以做。   经此一役, 西南再少有人对秦崧这位益州大都督不服, 别的不说,那火器营就让人闻风丧胆,许多士兵初初看见那么点儿大得火器杀伤力却巨大, 都觉得莫不是什么妖术。   至于盘踞西南的各土著大族,慢慢收拾便是了。   腊月里, 礼部和鸿胪寺官与景南使臣就“割地赔款称臣纳贡”的条件讨价还价,秦崧让第五藏书和皮礼忠领兵据守道坞城作佯攻状给景南施压,他自己则先回益州城坐守大本营。   如今已是腊月, 大雪封山,大战过后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剑南各折冲府也要整顿,回京城过元节已是不可能了。   秦崧将战报写成奏表,取素笺写就一封家书,再取浅云花笺再写了一封长信,然后叫来驿丞,奏表与素笺一同送往京城,浅云花笺送往扬州。   几日后,京城。   常云生收到益州来的奏表和家书第一时间就呈上御案,皇帝没去看战报,而是先打开家书。   信中先是恭请圣安,然后表达自己的孺慕之情,接着说了说在益州的生活,最后重点询问了自己的婚事,大意是——   父皇已赐婚几月有余,太常寺还未卜筮出良辰吉日,可见这一届太常寺卿和太卜令非常不合格,考课该给下下,让有能者居之。   皇帝:“………………”   常云生瞧见皇帝陛下一脸无语又无奈的表情,不禁有些好奇魏王的家书中写了些什么。   “去武德殿。”皇帝放下素笺,从御座起身。   命令一下,紫宸殿的内侍宫人翊卫立刻有条不紊地伺候皇帝出行,御辇到武德殿直接按皇帝的意思去了后头的鸟兽苑,皇帝是专门去看那二十只大雁的。   “甚好,没瘦也没胖。”皇帝对大雁很满意,让常云生赏了伺候这些大雁的内侍,然后再说:“去太常寺问问,明年上半年适合嫁娶的日子有哪些,仔细些,别有什么冲撞。”   常云生让小内侍去太常寺传皇帝口谕,这下也就知道益州来的家书写的是什么了,笑问:“大王这是又问了大婚的日子?”   “哼!”皇帝甩袖,“不孝子。”   常云生伺候在身侧,随着皇帝在武德殿里四下漫步,帮秦崧说话:“大王年纪也不小了,这好容易才遇上个合心意的,又因诸事蹉跎,也难怪会着急。”   秦崧出生不久得了“急病”差点儿没救过来,当时还处处掣肘的皇帝一意孤行甚至与太后在永宁宫彻底闹翻也要将孩子抱到自己身边养着,就养在武德殿。那几年是皇帝最失意最郁愤也是最凶险的几年,只有在面对自己小小的儿子时才有片刻的安宁。   从小伺候皇帝的常云生那时也不是如今风光无限的常公公,他陪着皇帝陛下一路走来,了解皇帝陛下对长子为何特殊偏爱,也因为多年的相处他对秦崧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真是当做自己的子侄在看待。因此,他虽然不会利用自己与皇帝的主仆亦友之情影响皇帝的决定,但在某些时候他是偏向秦崧的。   “这武德殿这么多年瞧着好似没什么变化,但仔细一看,又仿佛与当年完全不同了。”常云生感慨道。   “怎么没变。”皇帝指着一处道:“朕还记得那里有个秋千,还是朕亲手做的,只是不怎么结实,荣保才坐上去耍就断了,他摔下来坐在地上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傻样,朕想起一次就要笑一次。对了,朕的那个秋千呢?”   常云生笑道:“大家忘了,那秋千不结实,大王本来就不爱耍,又风吹日晒雨淋的,没多久就彻底不行了,您让奴给拆了的。”   “朕倒是给忘了。”皇帝笑着绕过回廊,一边回忆着往事走到正殿。   武德殿占地虽然不算大,修建得美轮美奂,正殿精致大气,比之东宫主殿明德殿也不差。   皇帝进去正殿,里面早有内侍烧好了银霜炭,在皇帝落座主位后热茶热饼立刻就送了上来,常云生伺候皇帝净了手,皇帝道:“坐下陪朕一起吃点。”   “谢大家。”常云生谢恩后,在一旁正襟危坐。   皇帝喝过热茶后,又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林福那丫头确实难得。林昉也甚好,历练一番,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户部尚书。这两个孩子若不行差踏错,入政事堂想来不是什么问题。就连林家那个庶出的林昕也是个干实事的能臣。于君于国于民,他们都是好的。只是朕会担心……”   常云生说:“大家是担心东平侯府会成为第二个韩家?”   皇帝严肃点头:“外戚掌权,实为大忌。”   “大家,在奴看来,这东平侯府里真正惊艳者,唯有林忠勇。”常云生道。   “此话怎讲?”皇帝感兴趣地挑眉。   常云生想了想,说道:“假如东平侯府没有出一个林忠勇,东平侯府还会如今日这般让人瞩目么?林侯比其父资质要平庸许多,若非门荫、各方姻亲及始终保持效忠今上的初心,恐难以升到兵部尚书职,遑论入政事堂拜相。林郎中的确才华横溢,比之其父青出于蓝,然就算坐上了户部尚书职,以东平侯府多年以来的立场,他恐怕不会、也很难结党。林少监……不是老奴说嘴,假如没有林忠勇,林少监只会泯然众人矣。”   “给你这么一说,朕怎么觉得这东平侯府是在靠着林福丫头撑门楣。”皇帝说着把自己都说笑了,摇摇头。   “大家说笑了,林郎中也是可以撑起门楣的伟丈夫。”常云生笑着说。   皇帝点头叹道:“子孙争气,才家族兴旺。”然后想到自己那几个糟心的儿子就烦躁得很。   常云生不再多言,专心给皇帝布菜。   皇帝用完吃食从武德殿出来,对常云生道:“去告诉礼部、宗正寺、殿中省,准备好,出了正月,该走的礼要走起来了。”   “喏。”常云生应道。   在皇帝与常云生闲话时,东平侯府外院书房里,林尊叫了长子长媳过来说话。   “为父估摸着明年出了正月,你们妹妹和魏王的婚事就该走礼了,顺利的话,上半年就会举行昏礼。”林尊说着对李敏月说道:“阿福不在京,她母亲也不方便出现,就得辛苦你了。”   李敏月向林尊福了福,道:“父亲您客气了,这是儿媳该做的,阿福能觅得好姻缘,我们都为她高兴呢,父亲您放心,儿媳定会办好此事的。”   林昉在一旁说:“是的是的,请父亲放心。”   林尊点点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们也知如今朝中情势,魏王在益州大胜景南,威望大涨,至少军中武将都是支持他的。倘若有一日魏王果真……入主东宫,为父便会上疏请辞。”   “父亲,您……”   林昉和李敏月都惊住了,对视一眼,林昉才又说道:“父亲您还年轻,入政事堂才没几年,怎么会这样想?魏王入主东宫,我们只要约束好家人就行了,何必……”   林尊摇摇头,打断长子的话,说道:“你们不了解陛下,虽然为父也不甚了解,但为父知道,外戚掌权一直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当年韩家威势多盛你们是不知道,他们连毒杀皇帝之事都能做得出,如此情形下,陛下岂能信任外戚?你们且看看,无论是已故的贞顺皇后还是当今皇后,母家哪一个是势大的。”   林昉沉默了。   阿福嫁与魏王后,魏王若能入主东宫,他们东平侯府就是打上外戚的标签了。   “咱们家不能惹得陛下忌讳,你和阿福还有四郎若想在朝中长足发展,为父就必须要退下去,否则,你们将会很难有出头之日。”林尊认真说道:“阿福如今已是检校扬州刺史,在扬州任满两三任,再回京城到六部里任个侍郎,之后再转去外头无论是哪个州,都能把‘检校’的名头脱掉。你呢,在户部再一两任就外放去外头历练,再回京就入中书省或门下省,之后再回户部,侍郎再到尚书。四郎嘛,就老老实实做事,按部就班,最后看是少府监还是军器监。”   他将几个在朝为官的孩子的路已经铺好了,有朝一日他退下来也不怕家族没落。   李敏月轻声说道:“父亲,阿福嫁给魏王就是魏王妃。魏王若能入主东宫,阿福就是太子妃。倘若有一日,那阿福……她今后难道还真去上任牧守一方的刺史不成?”   林尊摇头轻笑:“你还是没懂陛下给阿福加冠的用意。”   李敏月眨眨眼,看向林昉。   林昉解释道:“陛下之意是:无论今后阿福是何种身份,这朝中始终会有阿福的一席之地,与男子无异。”   林尊补充了一句:“天下女官皆效仿林福。”   李敏月吃惊地捂住了嘴。   林尊道:“陛下是英明的君主,你们记住,我们为臣者该为陛下分忧,而不是一再挑战他的底线。”   林昉和李敏月同时道:“谨遵父亲教诲。”   林尊满意颔首,捋着颌下美髯,含笑说道:“今后为父从朝中退下来了,在家中无事可做,想想就只能含饴弄孙,所以……你们夫妻俩多生几个孩子吧。”   林昉、李敏月:“……” 第198章   腊月祭灶这日, 扬州东平侯府别院来了一位客人。   林福听胖管事来报,还愣了片刻:“你说谁来了?”   胖管事的胖脸上还残留着茫然,回答:“来人自称是秦岳, 小的已经将人请到正堂奉茶了。”那不是九皇子的名讳么?!   林福点了点头, 让胖管事先回正堂替她待客, 她换身衣裳就去。   秦岳跽坐在别院正堂的坐褥上, 东平侯府扬州别院正堂待客的家具全都是矮,后头主人家住的地方才是高家具,白瓷杯里清茶升起袅袅热雾,手边的矮几上摆了七八种扬州特色的点心。   “九皇子,我家使君很快就来了,请您再稍后片刻。”胖管事回来正堂。   “是我来得突兀,打扰林姐姐了,不着急。”秦岳微笑道, 他已经过变声期了,声音比起幼时的清亮带憨变得低沉很多。   胖管事陪着笑陪着说话。   不多大会儿, 林福就到正堂来了, 一看来得还真是九皇子秦岳,先按下心中的诧异, 行礼:“下官见过九皇子。”   秦岳起身:“林姐姐我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林福将秦岳让到坐褥上, 自己的面对跽坐下,问道:“九皇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下官没记错的话,您此时应该已经随夔国公赈灾完毕回京了。”   “林姐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我准大嫂,叫我名字或者小九都行。”秦岳重新把茶杯握在手里,对林福笑:“我是偷偷从赈灾队伍里离开的, 夔国公有帮我掩护,别人都不知道,以为我感染风寒在休养。”   林福说:“特意来扬州?”   秦岳点头:“特意来扬州。”   林福一时没有说话,仆役在她面前架起一个小火炉,炉上放上铁网,地窖里藏着的水梨放在炉边,她拿起一个放在铁网上慢慢烤,烤好后放在碟中让仆役端给秦岳。   秦岳接过烤水梨,放在一旁矮几上没有吃,问林福:“林姐姐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吗?”   “下官已经知道九皇子的来意了。”林福用绢布擦了擦手指,在铁网上又放上一颗水梨,“下官有一事想问,不知九皇子能否解答。”   秦岳道:“林姐姐是想问刺杀是否是我自己做的戏,对么?”   林福看着他。   “林姐姐你不了解我,我可不是为了目的可以对自己下狠手的人。”秦岳说:“我的确想让那些害我母后的人付出代价,但我不会用自己的命去复仇。”   林福看着秦岳,后者脸上渐渐浮现追忆的神色,轻声说:“我对母后的记忆其实不太深,她薨逝时我还太小了,只记得她是很温柔的人。”然后看向林福,说:“几年前我搬出坤德殿住,伺候母后的老宫人找到我,说母后一向身体康健,忽然就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是有人在她的吃食里放了相克之物。”   林福微微诧异,问道:“是谁做的?”   “不知道。”秦岳摇头,“当时幕后之人没有查出来,只处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宫人内侍。”   “那如今就更查不出来了。”林福说。   “查不出来又怎样,总归是后宫里那些人。”秦岳眼睛微微泛红,“我没能力,没法给母后报仇,但那些人最在意什么我知道,那就让他们失去他们最在意的东西,求而不得岂不是更痛苦。”   贞顺皇后薨逝时秦岳还小,让皇帝安排给当时还是昭容的张皇后教养,一开始张皇后还诚惶诚恐教养秦岳,连自己的儿子秦峻都顾不上几乎全身心都扑在小秦岳身上(也是因为秦峻年纪大了不需要太多管教)。   后来她被立为皇后,娘家人也得到了提携,风光无限,儿子功课也争气常常被皇帝夸奖,渐渐心就变大了,对待秦岳不仅不上心还存在养废的心思。   被皇帝发觉敲打了几次也不见收敛,皇帝就将秦岳从坤德殿移出来,并对张皇后接近秦岳表达了明确的不喜。   以前秦岳年纪小不懂,后来移出坤德殿跟着王傅学习,明白了他一直很喜爱的张母后和三兄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然而也晚了些,年少时常年累月形成的性格习惯要改是真的很难。   “林姐姐,我能帮你和大兄,你们也能帮我得偿所愿,我们合作,互惠互利,岂不是很好。”秦岳说。   林福叫仆役拿两副凭几过来,自己和秦岳各一副,从跽坐改为趺坐,松快惬意地靠在凭几上,淡笑:“此事你该同你大兄说。”   “大兄与林姐姐应该快要成婚了,同你说与同大兄说没有区别。”秦岳也舒舒服服靠在凭几上,刚刚正襟危坐,他腿都坐麻了。   林福摇摇头:“有区别的。秦崧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去干涉和左右他的想法和决定。同样,他对我也一样。我们只会去尽自己全力帮助对方。”   秦岳微愣,旋即低低笑:“大兄真是好福气。”   林福很受用:“我也这么觉得。”   秦岳从低笑变大笑,然后忽然脸一变,睁圆了瑞凤眼,朝林福撒娇:“林姐姐,都说长嫂如母,你看在小九对母后的一片孝心上,你就帮帮小九吧。”   “咳咳咳……”正喝茶的林福被呛到。   这九皇子怎么回事,一言不合就撒娇,这么……萌的吗?   “林姐姐?”   林福心有余悸地放下茶杯,对秦岳说:“你好好说话。”   秦岳立马一脸乖巧,故意睁圆的眼睛,脸上还没有彻底褪去的婴儿肥,真的……很萌!   林福心中莫名就生出一丝无奈来,道:“知道了,我会同你大兄说。”   秦岳欢呼一声:“林姐姐你答应了,那就是大兄也答应了,毕竟夫妻一体嘛。”   林福瞅着秦岳,忽然就找到了秦韵以外的可以秀恩爱的对象,且还不会被吐槽。   秦岳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很是轻松自在地说:“我还是第一次来扬州呢,可得好好玩耍一番,等出了正月我再回京。”   林福诧异道:“你不赶着回京?”   “赶不及了。”秦岳理直气壮地说:“父皇肯定知道我来扬州了,没有人阻止我,那就是父皇同意了。”   林福:“……”   秦岳:“林姐姐,时间还早,你要不要带我去扬州城里转转?”   林福:“…………”   秦岳:“叫上韵堂姐一起,她可是扬州首富,我们去吃韵堂姐的大户。”   林福:“………………”   稳重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原形毕露了。   “去吃大户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先做了。”林福让仆役去清河公主府送帖子,言明九皇子来扬州了,要吃扬州首富的大户。   “什么事?”秦岳眨眨眼。   胖管事送来笔墨纸砚,林福把笔塞秦岳手中,说:“给陛下写奏章。先请个安,再诉个苦。”   秦岳不明就里:“诉苦?”   林福用力点头:“刺杀这么大的事情,你难道不委屈?不害怕?不想跟阿爹嘤嘤嘤?”   秦岳睁大了眼。   林福继续说:“告状会吗?把你心中怀疑的人和事都写上,详细写,搞大点。你还是个宝宝呢,居然如此丧心病狂刺杀你,幕后之人简直没有人性!必须跟阿爹告状!”   秦岳一脸“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的表情,欢快道:“我这就写,诶嘿嘿嘿。”   有林福在一旁提示,秦岳那叫一个思如泉涌,诉起苦、告起状、买起萌来简直不要太熟练,那奏章写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能让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写完后,林福让驿丞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无务必在元节封笔前送到皇帝的御案上。   秦岳的奏章在加急的情形下,紧赶慢赶,赶在元节七天假的前一天送到了皇帝手上,皇帝看完后简直哭笑不得,让常云生也看看。   “这定是那林福丫头教的。”皇帝说。   常云生看过后,对皇帝道:“大家,这莫名其妙被刺杀,虽然无事,九皇子的确是受了委屈的。”   皇帝颔首。   常云生沉郁道:“这次幕后之人谨慎得很,刺客全部自尽,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识身份的东西,以致察事监现在还没有查出端倪来。”   皇帝屈指轻轻叩着案几,沉吟:“刺杀小九能有什么好处?左不过祸水东引,逃不开就是那些人。”   常云生没有再说话。   “去把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叫来。”皇帝道。   等这二人来了之后,皇帝直接说要把元日祭祀那天宣告的制书添上几句,两位尚书知道要添什么后,诧异了片刻,但皇帝此举合情合理合法,户部尚书是不反对,礼部尚书是反对不了,就按照皇帝说的修改了制书。   两人来了又离开,常云生就陪着皇帝闲话,问道:“大家从来不怀疑九皇子自己做戏?”   “小九也得有那头脑和狠心。”皇帝摇摇头,叹道:“是朕疏忽了他,让他被张氏……”皇帝不想再说。   常云生低声劝道:“这非是大家的错,是有些人心大了,看不清自己了。”   “总归,小九想做什么就让他做,朕倒是也想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皇帝沉默了片刻,如此笑着说道。   九皇子的奏章一送来,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就都知道他跑去扬州去了。   皇子、亲王、郡王无诏不得随意走动——也就是,你在京城就得老老实实呆在京城范围内,你在封地就得老老实实呆在封地范围内,没有皇帝的允许跑出去了,就是罪责一条,严重了夺爵也是可能的,否则这么多年秦鸿也不会只能自己呆在益州城让手下人出去搞事情。   然而九皇子竟然擅自跑去扬州,这问题就大了。   可他们发现,问题更大的是,皇帝居然默许此事,在御史台想要压着七天假前的最后时辰来个讽谏,也被常云生安排人挡了回去,还被暗暗警告了一番。   御史虽然身负谏言之责,但也是拿皇帝发的俸禄过日子的,皇帝明显偏袒,也不是什么于国于民有害之事,他们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可秦峻秦峰不能当做不知道。   秦峻秦峰自打翻脸后就互不搭理,因为九皇子之事,他们又再度坐在了一起,还搭了一个六皇子秦峤。   “事先说,不是我安排人去刺杀小九的。”秦峻开门见山。   “也不是我。”秦峰立刻撇清自己。   他们两人看向秦峤,后者立刻诚惶诚恐说:“二位兄长怎会不知,弟弟手中哪里还有可用之人。再者说,刺杀小九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秦峻和秦峰一想也是。   那如果不是他们三人,那会是谁?   “如果不是小九贼喊捉贼,那就是……”秦峤压低声音:“身在益州那位。”   秦峻和秦峰同时皱了眉,秦峻轻哂:“大兄更没有必要让人去刺杀小九,你当大兄是个没脑子的人么。”   秦峤说:“不管是不是,二位兄长,咱们可以让他是。”   秦峰顿时笑了:“要说狡猾,果然还是六弟你最狡猾。”   秦峤摆出一副腼腼腆腆温温润润的样子,不承认也不否认。   三人商议了一番,觉得可以利用此事将老大和小九一同除了,没了这两个威胁极大的人,秦峻和秦峰再各凭本事。   然而几日后,元日祭天的制书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199章   元日大制, 除了常规的敬告天地、祈祷新一年风调雨顺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皇帝分封诸皇子。   大皇子魏王秦崧,封地扬州;   三皇子吴王秦峻, 封地荆州;   四皇子楚王秦峰, 封地庆州;   六皇子秦峤封越王,封地越州;   九皇子秦岳封蜀王, 封地益州。   这是制书上写的,之后皇帝另有诏,命诸皇子正月后去国就藩,好生管理封地,造福一方百姓。   秦峻秦峰两人整个儿懵逼了。   皇帝这么一分封,把他们所有兄弟封得天南地北就罢了, 最好的封地一个给了老大一个给了小九他们虽然不服也可以忍, 把他们遣出京城,在东宫空虚的时候,这是何意?   秦峻真的是郁闷了,他是嫡子又长, 储位虚悬, 按照嫡长继承制,就该是他被立为太子才对。可皇帝陛下在朝臣提出要再立储君时不仅大发雷霆说出“诸卿是否盼着朕早死”的诛心之言,现在还要把他赶到封地上去,荆州离京城那么远,万一有个什么事他哪里来得及赶回来。   秦峻郁闷,秦峰就是怄一肚子气了,简直要气吐血。皇帝分封就分封,为什么别的兄弟都是扬州益州,要不也是荆州, 再不济越州也还勉勉强强,而他却被封到庆州那个地方,庆州再往北就是灵州,灵州再北去就是曾经的高姜国、归化后的怀远州,那能是什么好地方!   非要说庆州的好处,那就只能是它比其他兄弟的封地离京城都要近了。   反倒是秦峤不同于他们俩,他在心中狂喜。在京城里,在父皇眼皮底下,同时还有老三老四在盯着,他实在不敢有太多的动作,若是在自己的封地上就不同了。   皇帝忽然把所有皇子都赶去封地,还让他们急急的出了正月就走,朝臣们也都错愕不已,尤其是吴王楚王两派的朝官,个别情绪激动者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尚在,知道这里是元日大祭,恐怕就要高声喊出“陛下三思”了。   这制书是皇帝陛下直接叫来户部礼部两位尚书修改的,没有经过中书和门下两省,两位尚书也是被叮嘱过,以致众人到元日大祭这日才知道诸皇子分封之事,已成定局,半点儿反对的余地都没有。   “陛下这招釜底抽薪实在是……”实在是太狠,却不得不说高明。门下侍中戴修远咽下叹气。   已经快走完致仕流程就等着上元节后上最后一道辞疏、无事一身轻的中书令黄起轻轻松松说:“陛下分封诸王,也算是天子家事,咱们为臣者岂能管天子家事。”   戴修远低吼道:“这怎么能是天子家事,储位虚悬,陛下将诸皇子都分封出京,若是有个万一……”   “戴侍中,慎言!”黄起警告道。   戴修远惊觉失言,满脸懊恼,朝黄起拱手:“多谢黄中书提醒。”随后在出了承天门后,上了自家的马车。   黄起看着戴家的马车驶离,暗暗摇了摇头,才让仆役搀扶自己上马车,驾士请甩马鞭,马匹慢慢走起来,车里的黄起投过一瞬间被风掀起来的车帘看到正站在一处说话的吴王秦峻和尚书左仆射孔察,有一瞬间错愕,旋即了然。   元日大制抄送后分送三百六十一州,破五那日邸报到了扬州,林福看到后笑说:“厉害了,陛下不愧是陛下。”   扬州州府衙门这日开始办公,一早举行送穷开廛市的仪式,这日开始廛市重开,人们又可以上街买买买。整个扬州城里家家户户也都在送穷迎财神,爆竹声声不绝于耳。   秦岳从来没有在宫外过过元节,一早来了扬州简直就像是被关了一年放出来的狗子,兴奋得到处乱跑,看哪儿都新鲜。除夕下午跟着傩仪队在街上狂舞到天黑还不肯回去;元日脸皮很厚的跟林福讨要吉祥;初二初三初四去走席走到哪家也不管认不认识就进去吃;今天就跟着衙门里穷送的队伍跑去廛市了。   “去看看九皇子……不,是蜀王到哪儿了,把他请回来。”林福吩咐小吏。   差不多过了快有半个时辰,秦岳才跟着小吏到了州府衙门里,跟在秦岳身边伺候的仆役护卫人人手中都大包小包,不用问就知道是谁买的。   “林姐姐,你找我有何事?”秦岳非常自在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茶喝,然后跟林福说起去廛市上玩耍的见闻。   “扬州太好玩了,比京城也不差什么嘛,还有好多京城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呢。林姐姐,这些个都是我给你买的,”他让护卫把几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些头面首饰,他献宝一样,“好看吧!我还给韵堂姐买了。还有这些吃食,你尝尝,我觉得好好吃。”   林福接过他送的东西,道了谢,把送来的元日大制拿给他看。   “什么?”秦岳好奇接过,粗粗一扫发现是元日大制就没兴趣了,还是林福提醒他后面有亮点,他才耐着性子看下去,然后他终于看到了亮点。   林福这时已经带着整个衙门的官吏给秦岳行礼,曰:“恭喜蜀王。”   秦岳手忙脚乱赶紧让他们免礼,随后一脸惊讶对林福说:“林姐姐,我这就封王了?”   林福点头:“还有了封地,在益州。”   “哇……”秦岳张大嘴,感慨:“我可比兄长们封王都封得比较早呢。”   林福笑说:“那你得感谢你的兄长们,若非他们闹得陛下心烦,恐怕也不会分封,你也不会搭了这顺风车。”   秦岳:“呵呵。”   林福瞧着好笑,摇了摇头,拿起案上堆积的卷宗,元节放了七天假,虽然寒冬万事休,然一州之长的公务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人日要登高与百姓同乐;上元还要代表朝廷前往抚问高龄老人和孤寡;州学在上元过后要重新复学,今年要开设女学,还有要去春闱的学子及察举孝廉;出了正月就要准备春耕,实验田那边也要准备开办农学所,将来往京城弘农馆输送人才……   好在近来州中没有发生令人发指的大案,倒是不那么繁忙。   “唉……”秦岳看着元日大制忽然有叹了一口气。   林福放下笔抬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封王不是喜事么,叹什么气。你这封王了,该请吃酒。”   秦岳趴在桌案上,晃了晃脑袋,嗡嗡说:“父皇怎么把我封到益州去了,把我封到扬州多好,这里多好玩儿啊,不知道我去跟父皇说和大兄换一换封地,他同意不。”   “我不同意。”林福面无表情地说。   皇帝陛下多英明神武,多体恤臣下,关心臣下的感情生活,关爱臣下的身心健康,特意将秦崧封到扬州来,谁敢换,哼!   秦岳刚才没转过弯来,这会儿想明白了,立刻摇头:“不换不换不换。”   林福满意道:“这才乖。”   “林姐姐,你这话不妥,我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能用‘乖’字。”秦岳挺胸抬头,自觉很有亲王气势地瞪着林福。   林福重新执起笔,低头看卷宗,凉凉说:“你十日前还说‘长嫂如母’,现在连个‘乖’字都不让说啦?”   秦岳:“……”   那……那就说吧。   益州晚了两日,到人日才收到元日大制的邸报。   秦崧与益州刺史濮重省及益州城大小官吏登高回来,邸报才送到州府衙门和大都督府。   瞧见大制上写的自己的封地是哪里后,秦崧笑了,看来婚事应该是快了。   第五藏书瞅着秦崧脸上的笑意,莫名就觉得肚子很饱,完全不需要用晡食了。   他晃晃头,把这个奇怪的错觉晃掉,从秦崧手中拿过元日大制看起来。   先是终于明白大都督为什么会笑得这么荡漾,好事将近嘛,换他他也这样笑。然后看到诸王的封地,翻出舆图一对比,猛地一拍桌,赞叹道:“陛下这一招用的妙呀!”   秦崧收敛了一丝丝脸上荡漾的笑,走到舆图旁低头看。   第五藏书指着舆图说:“大王你看,吴王封地荆州,正好是在扬州与益州之间,与你和蜀王成互相牵制之势。扬州往南越州有越王,与你和吴王有形成牵制。楚王封地庆州,与吴王分属南北,中间距离遥远还隔着京城,既防止他们合作又防止他们闹得不可收拾。而且庆州往东有潞州,潞州大都督与清河崔有世仇,西北是凉州,往南有京城。啧啧啧……”   秦崧脸上的笑终于从荡漾换成了崇拜,低声道:“父皇乃千古一帝,所思所想岂是我等可以比拟的。”   第五藏书点头:“这倒是,陛下能力排众议启用女子为官,还把林忠勇放在扬州那么重要的地方上去,别的不说,远见和魄力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能及。林忠勇也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也是能臣,不到一年就把叛乱过后的扬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去岁粮食大丰收,她的功劳不小。若非这些年粮食丰产了,咱们对景南这一战可打不了这么顺利,还有河南河北两道雪灾,往年赈灾后那次不是国库捉襟见肘。”   秦崧颔首,嘴角噙着的笑始终下不去,还有越来越灿烂的趋势。   “既然是小九封来了益州,咱们先把剑南的军务理顺了,还有濮重省要敲打一下,免得益州这些人仗着资历欺负小九面嫩。”秦崧道。   “好嘞,大王您瞧好了。”第五藏书高声应,然后告退做事去了。   秦崧等他走了,把元日大制再看了一遍才让府史归卷。   快了…… 第200章   整个正月, 秦峻秦峰秦峤都在收拾行李,封地的王府已有当地刺史安排,他们等出了正月包袱一卷就能走。   后宫里, 无论是张皇后、崔贵妃还是秦峤的生母吴婕妤都安分沉默了。   上元佳节,大朝后秦峤进宫来给张皇后请了安, 然后到粹岚殿里给生母吴婕妤请安。   吴婕妤将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都遣退, 关起门来同儿子说话。   “峤儿, 你……”吴婕妤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次,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还是算了吧。”   在生母面前,秦峤示人的温润尽数收起, 与吴婕妤一模一样的葡萄眼中尽是阴鸷, 他是皇帝几个儿子中唯一没有遗传到皇帝的瑞凤眼的。   “什么算了!不能算了!不会算了!”   “峤儿……”   秦峤直直盯着吴婕妤的眼睛, 声音冷厉:“母妃,这么多年, 后宫里的那些狗东西都是怎么欺负我们的,难道您忘了吗?就因为我们无权无势,外头也没有依靠, 父皇也不关心,那些捧高踩低的狗东西就可劲儿的欺负我们。如果我们握有这世间至高之权,母妃, 届时谁还敢看轻我们!”   秦峤说着胸膛兴奋的剧烈起伏, 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所希冀的未来。   吴婕妤难过地低下头, 眼泪滑落脸颊, 低低说:“都是母妃没用,讨不得你父皇的欢心,让你一个皇子从小还要看那些奴婢的脸色。”   “母妃, 你何为要自责,这又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狗东西的错。”秦峤冷笑一声:“那些狗东西已经被儿处置了,今后儿去了封地,想必也没有奴婢再敢欺辱母妃。”   吴婕妤用绢帕拭了脸上的泪,轻声嘱咐着秦峤到封地之后的衣食住行,才说了两三句,秦峤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母妃,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秦峤说:“你还记得贞顺皇后怎么死的吗?”   吴婕妤愣了一下,才说:“说是吃了相克之物突发疾病,没救过来。”   “坤德殿的吃食向来是最精细的,为什么贞顺皇后的菜里会有相克之物,母妃你想过没有?”秦峤说。   吴婕妤怎么会没有想过,自打贞顺皇后去了,她对自己和儿子的吃食就无比上心,千方百计去了解相克之物,就怕也出现在自己和儿子的膳食当中。   “峤儿,你说这件事做什么?”吴婕妤问。   “母妃,贞顺皇后之死当时没有查出幕后主使吧。”秦峤道:“您说如果现在查出了幕后主使,父皇会如何处置?”   吴婕妤想了想,说:“为了蜀王,陛下也应该会处置幕后之人吧。”   秦峤拊掌一笑:“正是。”他又说:“如果这个幕后之人是……皇后呢?”   吴婕妤惊恐地睁大眼,慌忙让秦峤不要乱说,紧张地四下看。   “母妃别害怕,我已经让我的人守在周围,保证苍蝇都飞不进来。”秦峤笑着说。   吴婕妤稍稍放下心,然后问:“峤儿,你刚刚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秦峤眸中的笑意消退,闪着冷冽的光,说道:“假如是现在这位张皇后谋害了贞顺皇后,您觉得父皇会不会处置张皇后?会不会废后?如果张皇后被废了,秦峻也就不是嫡子了,那咱们这些皇子可就分不出身份高低了。”   吴婕妤听了儿子说的话,心中惊恐、紧张之余,还隐隐有一丝兴奋。   “明明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他们的身份就高贵,我的身份就低贱,我不服!”秦峤微垂着头,似在自言自语:“我也是皇子,凭什么我就不能继承大统,论聪明才智,我并不比其他兄弟差一星半点儿,凭什么我就不能……”   “峤儿。”吴婕妤轻声唤,问道:“你想要母妃怎么做?”   秦峤微笑道:“母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只需要您到时说几句话而已。”   吴婕妤点点头。   秦峤安慰她:“您放心,咱们还要图谋以后,断不能让您卷入这件事里。”   得了儿子安慰,吴婕妤彻底放心了,她的儿子从小就聪明,说不会就不会。只是她面对儿子心中遗憾颇多,都是因为她不受帝宠,才使得儿子得不到他父皇的重视。   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对后宫里的女人都一视同仁,谁都不过多宠爱,即使偶尔有嫔妃看起来受宠,仔细掂量都是皇帝为前朝考量做出来的,皇帝达到了目的,那受宠的嫔妃就会迅速与其他后妃没有区别。   帝王的宠爱从来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尤其是咱们这位陛下,他是最英明的君主,却也是最薄情的夫郎。   吴婕妤想到此,幽幽叹了一口气。   -   出了正月,秦峻秦峰秦峤相继离开京城,一个往南一个往北一个往东南。   秦峤走过灞桥,再回望身后的长安城,眼中是坚定的野心和势在必得,他低低自语:“我一定会回来的!”   扬州,秦岳终于也收拾行李要走了。他要先回京受封,然后向皇帝陛下辞行,再前往益州。   “林姐姐,我就要走了,你会想我不?”秦岳依依不舍,实在是扬州的日子太逍遥了,他其实不想走,其实很想留。   林福毫不客气地秀:“其实我更想你大兄。”   秦岳:“……”   一旁秦韵忍不住翻个白眼,拉过秦岳教训弟弟:“都跟你说了,不要给她机会不要给她机会,你怎么还能让她找到机会秀呢?”这个“秀”字还是跟林福学来的。   秦岳被训,委委屈屈说:“林姐姐防不胜防,韵堂姐你还不是一样。”   秦韵:“……”   “好了,时候不早了,蜀王该出发了,否则会在路上错过宿头。”林福提高了声音说道。   秦岳翻身上马,同林福秦韵两人告别,几百人的车队护卫往京城方向走。   半个月后,秦岳终于回到京城,梳洗一番换了衣裳第一时间就进宫去向父皇请安。   “回来了。”皇帝在紫宸殿里看奏疏,瞅了一眼小儿子,发现胖了,遂问:“扬州很好吧?”   “回父皇,扬州相当好。”秦岳立刻就给皇帝陛下说起自己在扬州这一个多月的生活和见闻,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完全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重样。   皇帝起先还一边听着小儿子说话一边看奏疏,到后面就变成了放下笔专心听,然后还会时不时发问,那秦岳就说得更起劲儿了。   “扬州入海口的码头几乎天天都有番邦来的船,林姐姐专门在州府衙门里设了一个海事署,管理这个番邦来船,来的船都要在海事署登记,有什么人、有什么货,对不上的船主就会被抓到海事署衙门‘喝茶’。”   “喝茶?”皇帝疑惑。   “这是对外客气的说法。”秦岳嘿嘿笑:“其实就是抓去问话,不老实的还要打板子。林姐姐说了,‘甭管是哪国来的人,在咱们大周的地盘就得遵守大周的律法,否则就丢到海里去喂鲨鱼’。”   “林福丫头搞的这个海事署不错。”皇帝陛下心中有了盘算,预备明日叫来政事堂的几个相公商议一番。   “父皇,跟您说哦,我就跟着林姐姐去海边,有看到几个人头顶秃秃的身材非常矮小的人,他们坐着木盆从海上飘过来,说是那边倭国的人。海事署的小吏问他们身份,他们不肯说还想逃跑,被我的护卫抓住了,当场就打了板子,然后扔木盆里再给送海上去。”秦岳抬头挺胸非常骄傲,他的护卫抓住的人,就等于是他抓住的人了。   皇帝也很给面子地夸赞:“不错。”   秦岳更开心了,瞧着父皇心情很好的样子,胆子都大了,提要求:“父皇,你看扬州那么好,您可不可以把儿的封地改到扬州?益州那边听说民风彪悍,儿害怕,儿觉得大兄跟益州最配了。”   皇帝被逗笑了,但面上还是严肃,说道:“已经下发的诏书,你让朕出尔反尔?”   秦岳才不那么容易被吓到:“又不是没有过,听闻皇祖在位时就朝令夕改过。”   “那朕是你皇祖那样的吗?”皇帝依旧严肃:“朕做过朝令夕改的事情吗?”   秦岳想了想,反正在他所知道的事情里面是没有的,不由有些泄气。   皇帝问:“你这话是不是也跟林福丫头说过?”   秦岳点头:“说过的。”   皇帝心说:果然如此。   他虽然不是每个儿子都了解,但这个小儿子实在太容易看透了。   “林福丫头怎么说?”皇帝问。   秦岳蔫蔫说:“林姐姐说不行。”   皇帝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秦岳就更蔫了。   皇帝笑过后,看着除了眉眼其他地方都不像自己的小儿子,发觉自己已经记不住贞顺皇后的容貌了,唯独记得她是个温柔的人,因此管理后宫的手段还是差了点儿。   “岳儿,你想你母后吗?”皇帝问。   秦岳愣了片刻才明白父皇说的“母后”不是张母后,而是他的生母。   “母后去的时候儿还小,只记得母后会柔声哄儿吃饭,其他就不记得什么了。”秦岳顿了一下,再说:“张母后对儿很好,宫人跟儿说,尽量不要在张母后面前提起母后。”   “坤德殿的人竟跟你说过这种话?”皇帝脸上笑意尽敛。   秦岳赶忙说:“不是坤德殿的宫人,是儿身边伺候的女官。”   “哼!”皇帝显见的更不高兴了。连秦岳身边伺候的女官都是张氏安排的人,张氏手伸得实在太长了。   紫宸殿里安静了片刻,秦岳小心翼翼问:“父皇,儿的母后是什么样的?”   皇帝道:“你母后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秦岳点点头,再眼巴巴看着皇帝,等着他再说一些。   然后皇帝就沉默了。   秦岳:“???”   皇帝:“…………”   秦岳就明白了,他的父皇对他的母后没多少记忆了。说不难过是假的,但人走茶凉的道理他亦是知道的。   “你先回去好生休息吧。”皇帝打发了秦岳。   秦岳告退了,皇帝问常云生:“宫中关于贞顺皇后死因的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常云生道:“先是几个掖庭的老人说的,然后忽然就传开了,说贞顺皇后死得不明不白。”   皇帝靠在软枕上,轻哂:“真是用心良苦。” 第201章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因此,与东平侯府相熟的人家接到帖子后, 都让家中合适的子女准备起来。   东平侯府这边,四姑娘林嘉蕙忙着裁新衣做首饰,务必要让自己的生辰宴上压林福压京中所有贵女一头,她也十三了,母亲该是要准备帮她相看人家了。   而林福呢, 则是完全没把生辰宴当回事, 指挥景明院里的仆役们修整小院的花草。   林福读博时跟着导师研究药用作物, 如今暂时不能继续了。   但无妨!   地小没关系,没有高科技器材也无妨,随便种点韭菜大蒜花花草草也能满足她无处安放的种植欲, 她真是特别好养活。   种花家的人, 给块地就能开荒,就是这么牛逼。   院中凌乱的兰草该修剪的修剪、该移开的移开, 一小畦地早已经翻过,基肥用的是林福指导制作的有机肥,大蒜种下,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冒出青绿的头来,整整齐齐三排, 还有点儿可爱。   至于其他的东西, 林福现在也没有种子, 还种不了, 只能去外边儿花园剪了几段朱槿花枝回来插扦,还有几盆花匠准备扔掉看起来干枯快死的牡丹花,也让她给要来了。   “姑娘, 姑娘,你瞧,这是乐生哥给找来的种子。”朱槿抱着一个油纸包风风火火跑进院。   正在给兰草浇水的山橙差点儿被朱槿撞倒,不由板着脸教训道:“朱槿,你下次再这样跑,我就把你送到王妈妈那里再好生学学规矩。你知道就因为你总这么咋咋呼呼的,其他院子都说我们景明院里没规矩,还说……”   接下来还有好多说五姑娘的难听的话,山橙抿嘴不说,满心怒火。   “还说什么?”朱槿傻乎乎追问。   “你打听那么多干嘛!”山橙气得跺脚,“还不快把姑娘要的东西送去。”   那些多嘴多舌的狗鼠小人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景明院去要了些秽物,他们就编排起五姑娘在乡下常跟秽物为伍,甚至还说五姑娘身上有洗不去的臭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山橙听到一次,当即去跟几个嚼舌的婆子理论,可一个小姑娘哪里是几个妇人的对手,被婆子们羞辱了一番,哭着跑回来。   小丫鬟怕五姑娘听了生气,受了委屈也不敢说。   而且她也觉得,五姑娘堂堂侯府千金侍弄花草乃风雅之事,两府的姑娘们也都爱摆弄些花花草草,但像五姑娘这样亲自种植、还让人要一些污秽之物来捣鼓说是什么做有机肥,这也太……没必要吧。   山橙忍住叹气,告诉朱槿姑娘在致知轩捣鼓那几盆枯死的牡丹,接着给兰草浇水。   “山橙,你小小年纪就皱眉,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好丑。”朱槿说完,不给山橙打她的机会,飞快跑去找林福。   山橙气得要死,又不敢大声说话,她是极守规矩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槿跑掉。   “姑娘。”朱槿跑进了致知轩,蹲在林福身旁献宝一样把油纸包给她看,“乐生哥给找来的种子,你瞧瞧。”   林福把手上的牡丹花枝放下,接过油纸包打开,竟是一包小麦。   “这就是你说的无所不能的赵乐生找来的种子?!”林福颠颠纸包里的小麦,不用细想就知道朱槿被她口中的赵乐生耍了。   “啊?姑娘,这个不行吗?”朱槿呆呆问。   “聊胜于无吧。”林福把纸包再递回给朱槿,教她把大颗和小颗的小麦种子分开来,如果有虫蛀的、霉变的、烂掉的就挑出来扔掉。   朱槿就拿了个胡床来坐着,认认真真帮自家姑娘选种。   林福继续处理烂根的牡丹花枝,同时教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跟赵乐生打交道,知道吗?”   “知道。”朱槿一口答应,然后才问:“姑娘,为什么呀?乐生哥挺好的呀。”   林福睨了这个憨憨一眼:“那个赵乐生是不是经常想你吹嘘自己多有本事,江湖上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你只要说句话,他就能给你把事情办好。”   “对呀,姑娘你怎么知道?”朱槿一脸崇拜地看着林福,就好像她是个料事如神的活神仙一样。   林福顿感槽多无口:“…………这些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朱槿惊奇:“是我说的吗?我不记得我有说呀。”   那当然不是你一次性说的……林福不想跟憨憨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了,直接嘱咐朱槿:“反正你以后少搭理他。这个赵乐生不是想耍你玩,就是想撩你闲。”   看一眼朱槿的包子脸,下结论:“他就是想耍你玩。”   朱槿呆呆脸:“乐生哥为什么要耍、耍我玩啊?”   “因为他是渣男。”林福一剪刀剪掉牡丹黑腐的根。   “渣……渣男?”朱槿听不懂。   林福把修剪了烂根的牡丹放进她用金银花等中药做的杀菌剂里泡着,再拖过一个花盆来,配比好花土、施好基肥,将处理好的牡丹种下。   手上忙碌着,也不耽误她教小朋友:“今天我就给你上个课,教你渣男的特点,以后遇上这样的男人躲远点儿。”   朱槿点头认真听。   “第一,喜欢玩暧昧,用言语挑逗姑娘,还爱说恶心的荤段子;第二,暴躁易怒,尤其是喜欢动手打女人的更是要离他远远的;第三,光说不做,嘴上说得特好听,实际行动没一点儿;第四,爱吹牛,牛皮吹破天,死要面子还不敢承担责任;第五,没有底线的劈腿狂魔,那种一劈十几个的更是要不得,又他妈不是章鱼。”   朱槿听得半懂不懂,一脸懵圈。   “劈腿是何意?”一道清冽的男声带着笑意问道。   林福和朱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大郎君。”朱槿赶忙站起行礼。   林昉摆摆手让朱槿免礼,在朱槿让出来的胡床上坐下。   “大兄弟,你进来都不敲门的吗?”林福不满。   林昉指指大门,说:“你这也要有门能让我敲。还有,去掉‘弟’字,我是你大兄。”   这致知轩的书房位置正好,把门窗一拆南北通透,林福让人把里面的家什搬空,拿来育苗缓苗用途多着呢。   不过没有门可以让人敲也是真的,林福遂决定不计较林昉大兄弟的忽然出现。   “劈腿是何意?”林昉又问。   林福看林昉一眼,说:“就是你这样的,娶了妻不够,还搞一堆妹子在自己后院,每个都是真爱,每个真爱都嫁给眼泪。这就是劈腿渣男。”   被人.身攻击的林昉:“…………”   “我还没娶妻,更没有……呃、一堆妹子。”林昉无辜道。   林福:“你迟早要娶妻,迟早要搞一堆妹子。”   说完,把处理过的牡丹都一一栽种好,缓缓把土浇透,放在阴凉通风处缓苗。   林昉摸摸鼻子,竟无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这都枯成这样了,还能养活?”看着干枯又被剪得光秃秃的牡丹苗,有点儿不太相信能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林福对自己的种植技术那是相当自豪的,“待来年,我请你来赏牡丹。”   “好。”林昉笑着点头,接着又瞧见窗边花几放的一个花盆里,十几株植物种成一个上凹下凸的形状,便问:“这又是种的什么?形状这般奇怪。”   林福转头看去,那是她插扦的一盆朱槿花,等着生根后移到院子里。   她让秋夕帮忙找了一盆子河沙来,为了逗朱槿,这些朱槿花枝被她插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   “大郎君,这个我知道。”朱槿很积极的回答问题:“这叫随便种个花,都是爱你的形状。种的是朱槿花,我家姑娘喜欢我呢。”说着脸红红。   林福:“……”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林昉无语地把目光从爱心形状的朱槿花上移开,妹妹身边伺候这一等侍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是怎么能升为一等的?   “对了,不久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生辰礼跟兄长说说。”林昉说起来景明院找妹妹的主要目的。   林福让朱槿伺候着洗了手,抹着护手的香脂对林昉丢了个白眼:“这不该是你这个送礼人来思考的?哥们儿,你倒是蛮会丢包。”   林昉对林福不是“哥们儿”就是“大兄弟”的称呼无奈了,这小丫头面对他一点儿也不像是面对兄长,反而像是看……弟弟?   对,就是看弟弟!   这小丫头这么喜欢做人姐姐的吗?   “那行,你要不说你想要什么,我就随便送了,到时你可别嫌弃。”林昉说。   林福:“我连你人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你送的礼。”   林昉:“你、说、什、么?”   林福:!!!   糟糕,把心里的吐槽给说出来了。   林昉大兄弟的表情不太和谐,林福赶紧开动小脑筋力挽狂澜。   “那什么,大兄,你只送我礼物,不会送林嘉蕙吧?”   林昉玩笑的表情一收,淡淡道:“放心,只送你,没有别人。”   然后似想起来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眉头都皱了起来。 第202章   贞顺皇后当年薨逝, 前朝后宫还闹过好一阵子,那会儿几乎人人自危。几方势力对峙,人心惶惶,虽然已经铲除韩家余党但天下大权还不能如臂使指的皇帝不得不做出退让, 处死了一些宫人内侍及尚药局几个主药, 平息了这场风波。   此事十多年后再掀波澜, 今日的朝堂却非昔日的朝堂,天子也不再是当年费尽心力平衡朝堂的模样。   “黄中书,你这又是何必呢。”散朝后,门下侍中戴修远追上黄起,如此说道。   “戴侍中莫非认为不该还贞顺皇后一个公道?”黄起停下脚步, 大声问。   走在不远处的几人听到了,特意放慢脚步。   戴修远不免有些羞恼,低吼道:“戴某并非此意,黄中书何必曲解戴某之意!”   黄起.义正辞严大声说:“无论戴侍中是何意,黄某以为, 国朝之皇后都不能得到公道的话,又何谈让天下百姓遵守律法, 息事宁人只会让幕后之人更加嚣张, 长此以往, 国将不国!”   他老人家已过耳顺之年, 却依然声如洪钟, 振聋发聩。   戴修远被他一顿说教, 说得是面红耳赤, 尤其是他声音还大,把周围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偏黄起还有话说:“黄某虽然年老体衰,然维护国朝律法出于本心, 便是黄某致仕了,遇见不平之事也要管上一管的!”   戴修远就很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黄起这是要致仕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来跟他说什么啊!   “黄中书高洁品性,孔某佩服。”尚书左仆射孔察走近,对黄起拱手。   “孔公过誉,起不敢当。”黄起想到之前见到过孔察与吴王说话,看模样双方熟稔得很,孔察看着不偏不倚是朝中清流,恐怕已经暗中投向吴王了。   言罢,黄起就对孔察、戴修远各一拱手,走了。   孔察与戴修远对视一眼,后者哂道:“黄起这算是破罐子破摔吗?”   前者淡淡说:“或许是受了谁的指使吧。”   戴修远脚步一顿。   孔察也随之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戴修远摇摇头,对孔察言说还有他事先走一步。   孔察看了一会儿戴修远的背影,面无表情从反方向走了。   在黄起上疏查贞顺皇后死因的第三日,皇帝下诏准许黄起致仕,给他册受了开府仪同三司,让其风光还乡。   他是风光了,前朝后宫却是因他上疏而暗流涌动。   -   远在扬州的林福先收到探子来报,后收到父亲来信,非常赞同父亲的以不变应万变,回了一封短信后就又全心扑在早籼稻的实验田里。   如今种的这一茬早籼稻是杂交后第三代了,比起母本来表现得要好很多,然而今春雨水不足,恐伤稻苗,林福在全州县内招能工巧匠善水利者,改善水渠引水。   “阿福。”一身华服的秦韵提着裙摆走在田埂上,丝毫不心疼泥水弄脏了衣裙,走到林福身边站定,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林福点点头,边督促役农施最新款植物生长调节药,边问:“韵娘怎么到这里来找我了?有什么急事吗?”   “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秦韵道。   林福无奈看她,嘱咐广陵农学所总监看好实验田,然后朝秦韵引手:“公主,请吧。”   “哼!”秦韵傲娇转身。   两人到了实验田外的石亭坐下,公主府的仆役立刻送上茶水点心然后退至一旁。   秦韵端起茶盏也不喝,就一眼一眼瞄林福,而后者呢正好渴了,一口气将杯中茶水喝光,还嫌不够,也不要仆役伺候自己又倒了一杯再吨吨吨喝完,堪称牛饮。   等到林福喝第三杯时,秦韵终于忍不住了,哼道:“阿福,我给你下帖子,你为何不理我?”   终于喝爽了的林福放下茶杯,无奈道:“公主殿下,我这里春耕呢,忙得很,没空同你一道玩耍。”她看秦韵要说什么,干脆先发制人:“公主殿下,难道你的封邑不需要春耕吗?你不管你封邑春耕之事?若是没有收成你的食实封怎么办?”   秦韵:“……”   林福吃着点心,等被她绕进去的秦韵自己绕出来。   “封地上的财货出入、田园徵封自有邑司官来管,清河县的春耕也有县令来管,几时需要我一个公主操心这等俗物琐事了。”秦韵用力瞪了一眼林福,把她手边的那碟点心抢到自己这边,又哼:“我是要和你说正事,不是要找你一起出去耍。”   “哦,好吧,请说。”林福正好吃点心吃得口渴,喝了一口茶,改吃酥梨。   秦韵又把酥梨给抢到自己这边来,说:“京城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啊。”林福没了酥梨,再改吃冻苹果,“宗正寺已经去我家纳采问名了,婚期快要定下来了。”   “哦,终于是要定下婚期了……”秦韵说道一半嗐了声,又把冻苹果抢走,“我不是问你这个。”   至此,靠近林福这边的点心除了一碟干巴巴的胡麻饼就再没有其他的了,那胡麻饼一看就干得掉渣,林福并不想吃,遂吐槽道:“不就是没有和你一起出去耍,有必要连点心都不让吃么,公主殿下,难怪别人说越有钱的人越抠门。”   秦韵:“………………”   “吃吃吃,给你吃。”秦韵让侍女把点心都放林福那边去,没好气儿地说:“我没说你的婚事,我是说皇叔让三法司同查贞顺皇后死因的事。”   林福继续吃冻苹果,听了秦韵的话,摇摇头:“既是陛下让三法司查,那就查呗,总归与我们这等少年臣子没多大关系吧。”   “谁说没关系了!”秦韵压着嗓子说:“假如查出来贞顺皇后之死于当今皇后有关,那……”   林福扔了一个冻苹果给秦韵,淡淡一笑:“恐怕很多人都希望与皇后有关,即使没有关系也要千方百计扯上一点儿关系。”   秦韵微愣,旋即颔首:“你说的没错。”就是她,也希望与张皇后有关才好。   “其实吧,这件事情端看圣人是如何决断的。圣人若是要留皇后,那是谁也动不了的。反之,会有很多人乐意为君分忧的。”益州大都督府里,第五藏书跟秦崧分析三法司查贞顺皇后死因一案。   “虽说已经过去十多年,但是只要圣人愿意,就会有层出不穷的证据……”第五藏书说着说着发现主位上的人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而是对着一叠浅绯色的笺纸笑着非常……荡漾。   不想细想,就知道那是扬州来的信。   第五藏书很郁闷,一字一顿喊:“大!都!督!”   秦崧放下笺纸抬头,淡淡道:“不需要这么大声,本督听得见。”   “那敢问大都督,下官适才说了什么?”第五藏书虎着脸。   秦崧把笺纸折好放袖笼里,说道:“贞顺皇后一案。”   第五藏书还要说,秦崧抢先道:“此事不用管,父皇已经有决断了。”   “有决断?”第五藏书微讶。   秦崧点头:“否则为何是致仕的黄公在嘉会当廷上疏,上疏后三日就致仕还册授了开府仪同三司。定是父皇示意黄公所为。”   第五藏书听着,忽然笑了:“圣人此举,怕是将越王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秦崧摇摇头:“老六聪明,然都使些鬼蜮伎俩,那些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他指使东平侯府已经断绝关系的养女上门去闹,就可见其心思狭隘。”   “倘若能坏了林侯或林忠勇的名声,也不失为一步好棋。”第五藏书就事论事。   “一个东宫弃妃能有多大作用?无非就是给京城那些高门贵妇添饭后谈资一二。阿福的名声……”秦崧冷笑一声:“她从来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评判她,别人说她是好是坏,并不能影响她。而且,只要父皇始终信任她,她就立于不败之地。”   第五藏书笑道:“可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帝王的信任。当今圣上不是多疑之人,然也不会轻易信任一位臣子。”   “正是如此。”秦崧起身走出室内,负手望向京城方向,说道:“老六是聪明,然而他却独独忘了一点——不该在父皇眼皮底下搞事情。满京城都是察事听子,他不会以为他的那些不入流的手段父皇察觉不到吧,否则林侯把东宫弃妃林氏送到京兆府,之后此人就销声匿迹了呢。”   第五藏书跟着出来,讽笑:“越王的计划被圣人全盘打乱,恐怕此刻心中惶恐吧。还有皇后和荣恩侯一脉,恐怕也是惴惴不安,偏吴王又去了封地,没了主心骨也不知道他们会出什么昏招。”   “拭目以待吧。”秦崧顿了一下,说道:“本督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太常寺把本督的婚期卜筮出来送给父皇没有,究竟是定的那一日。”   第五藏书:“……”   这事情没法商议了,谘议参军他现在就想摔桌。   -   京城里,正如第五藏书所言,张皇后自从听女官来报皇帝着三法司查贞顺皇后死因,就终日寝食难安。   她不算个聪明人,但也不傻,知道肯定很多人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就为了将她废了,让她的儿子从此失了夺嫡的希望。   别的不说,昭云殿的那个老野狐肯定不会没有动作。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张皇后招了荣恩侯进宫来商议此事,与此同时,崔霍也进宫求见崔贵妃,也是为了此事。   然而双方都认为该有所行动时,却都还没来得及行动,粹岚殿的吴婕妤忽然跳出来请见皇帝,言知贞顺皇后死因。   张皇后和崔贵妃皆又惊又怒。   “倒是忘了粹岚殿那个老野狐和老六了。”张皇后在寝殿里摔东西,气不打一处来。   可更让两人惶惶的是,吴婕妤与皇帝说的话竟然没有一言半语传出来,难道皇帝真的疑心她们了? 第203章   秦峻带着家小去国就藩, 刚到荆州安顿下来,吴王府还没折腾清楚,就收到京城那边三法司重查贞顺皇后死因的消息, 失手将御赐的琉璃盏打碎了。   “你说父皇让三法司同查?”秦峻抓住来报信的人的衣襟。   那人吓了一跳, 话都不敢说只能连连点头。   秦峻丢开此人衣襟, 在屋中来回踱步, 越想越忧虑,恨恨踢了一脚摔碎的琉璃盏碎片,低吼道:“此事就是冲着本王来的!用贞顺皇后作筏子,定是为了对付母后。若母后被……”   他不敢再说下去,恨不得立刻就插翅飞回京城。母后和外祖一家的性子他知道,越是危急时刻越是容易自乱阵脚, 他又不在京城, 没能压制得了他们, 就怕……   “大王请先冷静,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幕僚劝道:“再者亲王无诏不可出封地,咱们不能自己将把柄送给敌人哪。”   “你说得对。”秦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觉得将贞顺皇后翻出来会是谁做的?”   幕僚道:“在下觉得,现在最紧迫的不是追究是谁翻出贞顺皇后, 而是一旦皇后殿下因贞顺皇后被……牵连, 谁受益最大,才是咱们首要对付的人。”   秦峻沉吟:“如果要这么看的话, 其他几个皆是。”   幕僚顿感棘手, 以他们现在的境况委实做不到同时对付四个人。   “那就老四吧。”秦峻说。   “大王, 在下更觉得此事是越王在暗中兴风作浪,其次可能是蜀王。”幕僚道。   “本王知,定然是秦峤那厮。”秦峻冷嗤:“那厮面上看着温润无害, 鬼蜮伎俩不知凡几,他真以为向本王示好假意助我,本王就不知道他的野心了?!恐怕也就老四那个自命不凡的、和小九不知道罢。”   “那……”   “本王知道秦峤是想让本王与老四相争,他好从中渔翁得利。不得不说,秦峤的手段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十分有效。本王就算知道是他在从中作梗,却不得不提防老四,将崔贵妃也一同拉下水。否则母后有个万一,后宫里可就是崔贵妃一家独大了,届时本王就会非常被动了。”   幕僚点头表示明白:“那在下这就去安排。”   秦峻挥手让幕僚自行去办,却在幕僚已经走到门外时又把他叫住,问:“老大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知不知道他打不打算出手?”   幕僚表情扭曲了一瞬,才说:“从益州打听来的消息,是说魏王正在准备聘礼,忙着婚事,无暇他顾。”   秦峻的表情也扭曲了一瞬,咬牙切齿:“你说他就只在忙着准备聘礼?!”   “从打听来的消息看,是这样没错。”幕僚说:“益州大都督府里日日都有采买仆役和送货的商贾进出,听闻各色宝石、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以及西域香料都是成箱成箱送进大都督府。”   秦峻更气了,他这里烦得要死,益州那边却在美滋滋准备婚礼,就没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本王就不信了,老大会不关注京城的动向。”秦峻吩咐:“想办法,把老大也给卷进来,最好是能让他和秦峤起冲突。”   幕僚有些傻眼:“可是……”   “可是什么?本王请你入幕是让你办事的,不是让你‘可是’的。”秦峻顿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不是要跟林福成亲了么,秦峤指使林家那个被赶出去的养女想要坏了林福的名声,把这件事捅出去,本王就不信他能忍。”   “是,是。”幕僚应着离开了。   -   京城。   吴婕妤自从请见皇帝言说知道贞顺皇后死因,就被皇帝单独安排在了北边的桂宫住下,出了皇帝派来的人,谁也不许接近她。   一开始吴婕妤还安之若素,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整整半月,皇帝没有再召见她,她也没有再见到过半个外人,她就仿佛被遗忘在了桂宫一样。   桂宫是前朝废帝大兴土木所建,极尽奢华精致,虽有一角遭火焚,但丝毫不损其美轮美奂,周太.祖原封不动留下了这座宫殿并未修缮火焚之处,也是要警醒后世子孙居安思危、勿失勿忘。   然而这座宫殿此刻在吴婕妤的眼中却像是一座精美的囚笼,而自己可能就悄无声息老死于此无人知。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就根本抑制不住其扩大,于是,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吴婕妤虽然是说知道贞顺皇后死因,然其实并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听了儿子的嘱咐,等皇帝下旨详查就去找皇帝说话,主要目的是混淆视听。   可皇帝听了后就将她关在了桂宫,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来人啊,快来人!”疑神疑鬼的吴婕妤再受不了了,在寝殿里大喊大叫,门口守着的女官推门进来,她一把抓住女官的手臂,囔道:“陛下呢,我要见陛下,你快去把陛下请来。”   女官轻轻挣开吴婕妤的手,退后一步,脸上挂着浅淡不到眼底的笑:“陛下吩咐了,让婕妤在此处安心住着。”   “我要见陛下!”吴婕妤喊道。   “陛下近来忙碌得很,恐怕没有时间召见婕妤。”女官道。   又是这句话!   吴婕妤已经不能忍受了,她这半月间被这句话挡回去多少次了,分明就不是陛下不见她,而是这个贱人故意阻扰!   这让她想起了失宠于天子后漫长的被欺辱的岁月,好不容易随着儿子长大境况好了一些,没想到她的儿子才离开京城,这些人奴婢就又欺辱她……   “滚开!我要见陛下!”吴婕妤用力推倒女官,不管不顾往外冲。   女官摔懵了还不忘大喊:“快来人拦着婕妤!”   桂宫霖华殿一团混乱。   这边闹着,那头皇帝很快就得了消息,进来回报的宫人小心翼翼抬头觑皇帝,想知道皇帝的态度,常云生看到了,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   那宫人出去后,常云生叫来徒弟寇朝恩,低声吩咐:“把那宫人送到掖庭去,问清楚了,然后罚为奴。”   寇朝恩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师父这么说,定然是这宫人有问题,很大可能是被谁收买了。在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需要聪明,需要机灵,最最需要的——是忠心。   “师父放心,徒儿省得。”寇朝恩领命出去。   皇帝放下手中的信笺,问常云生:“是皇后还是贵妃按捺不住了?”   “大家,还需审问。”常云生瞅了一眼御案上的信笺,笑问:“大家,大王这次的家书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皇帝指着殿中几只大箱子,哼笑:“那不孝子让人从益州送来许多东西,你瞧瞧,就那么几个歪瓜裂枣是献给朕的,其他都让拉回他的魏王府,就等着纳征去下聘呢。”   常云生也笑了,说道:“太常寺给卜的是大吉,前儿个宗正寺卿去了东平侯府纳吉,纳征的日子定在了下月。”   皇帝把信笺收起来,嘱咐:“在宗室里选几个真正有才德有品貌的郎君为函使去下聘,沽名钓誉的别选进来了。”   “大家放心,奴省得的。”常云生状似无意地说起:“奴听闻宗正寺卿欲让其子为副函使呢。”   “秦渐的儿子?他那个嫡长子?”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本瞧着秦渐是个聪明人才把他放在宗正寺卿的位子上,他却是年纪越大脑子越不好使。他那嫡长子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四处大言不惭,多番诋毁林福丫头……秦渐想让他子为副函使,是想毁了我儿的婚事吗!”   常云生道:“宗正寺卿大概是爱子情深吧。”   皇帝更不爽了:“合着他爱子情深,就想毁了我儿的婚事?!”   常云生不再说话。   皇帝想了想,吩咐:“待我儿婚礼后,就让秦渐去太府寺当差罢。宗正寺卿……让秦淅顶上。”   常云生应喏,将此事记下,届时要提醒皇帝陛下。   正在府中琢磨怎么才能让皇帝允许自己去扬州、或者让他的王妃从扬州回来的襄武郡王秦淅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王妃一去不复返,王府上下一团糟,襄武郡王心好累,美人都不想看了。   “王爷,崔将军送来帖子,请王爷三日后过府赏花。”王府大管家进来给襄武郡王送来一张洒金花帖。   “崔将军?崔霍?”秦淅接过帖子一看,果然是他。   “本王同他又没什么交情,他没事发什么帖子给我?”秦淅对着大总管发牢骚。   大总管不知该说什么,呃了半天,被秦淅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行了行了,你下去吧,没看本王烦着呢。”   大总管忙不迭退下了,自从王妃跟着公主下扬州,府里没了主事的女主人,里里外外的事情几乎都落在了他这个大总管身上,后宅里那些美姬们名堂多、世子与世子娘子也不断找麻烦就罢了,王爷也越来越阴阳怪气难伺候,大总管觉得自己承受了太多不该自己承受的东西,愈发想念王妃了。   这府中还是得要有个女主人哇!   不仅大总管这么想,身为郎主的秦淅也是这么想的。   秦淅拿着崔霍送来的帖子翻来覆去看,闹不明白与自己没啥交情的崔霍好端端请他赏花是什么意思,当然他是明白崔霍醉翁之意不在花,而是为了贞顺皇后案。   只是请他去赏花……   赏真花还是……那种花啊?   事先说明,无论哪种花他现在都没兴趣,就想自个儿王妃玩够了早点回来。   等三日后崔府赏花宴上,秦淅终于知道崔霍为什么会下帖请他来赏花了,合着是他夫人办的赏花宴请了各家夫人娘子,他家王妃不在就把他这个王爷给请来了。   若非是崔霍单独在前院招待,秦淅恐怕就已经甩袖走了。   堂堂清河崔,竟如此不讲究,气死他了。   “今日请王爷过府只为赏花,不为其他。”崔霍拍拍手,随后一群美貌女子进来正堂,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面对一群美貌女子却无动于衷的秦淅:“……”   有话说的崔霍:“……”   秦淅瞟了崔霍一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屑,心说:就凭这些庸脂俗粉就想打动本王,想得美!哼,现在除非谁能把本王的王妃从扬州接回来,否则谁也打动不了本王!   崔霍捕捉到秦淅的不屑,气结: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襄武郡王看见美人就走不动路!行吧,你接着装君子,反正只要你今日进了我府就行,之后还不是随便我怎么说!   两人各怀心思,也不说话,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群柔美如花的女子跳胡旋舞,裙摆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赏花没错。 第204章   襄武郡王前脚进了崔府“赏花”, 后脚消息就传遍京中的高门士族,荣恩侯一听到就坐不住了——襄武郡王这是何意,难道他是站在了楚王那边?   清河崔乃士族大姓, 其传承与底蕴是他这等因女晋身的新贵无法比拟的, 哪怕楚王在招携逃户剿匪时得罪了不少世家门阀,然他生母出身清河崔,他就能收拢士族的心。   士族与新贵, 天然有壁。   本就得了不少士族支持的楚王若是还笼络了宗室, 那自家的吴王岂不是没多少胜算了?   荣恩侯越想越坐不住, 必须要找一个人商量商量才行。   女儿是不行的, 她比自己还六神无主;外孙又远在封地, 就算去信了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日, 就怕等信的功夫襄武郡王已经投向了楚王;自己养的那些门客也感觉没多大用处, 出的主意曾经都被外孙驳回了;那么就只能去找支持外孙的朝臣要个主意了。   谁呢?   荣恩侯立刻就想到了外孙前往封地前最后见的那人。   翌日, 申时初,尚书左仆射孔察下了值, 才出皇城就被荣恩侯堵在了景风门。   “孔公, 好巧。”荣恩侯笑得殷勤。   孔察:“……”   “相请不如偶遇, 老夫寒舍备有薄酒, 还请孔公赏脸移步。”荣恩侯引手向自己的马车。   孔察:“…………”   荣恩侯不动,很坚持要请孔察,后者无奈, 这么僵持也不是个事儿,遂上了侯府马车。   待到了荣恩侯府坐在正堂上, 孔察懒与荣恩侯寒暄,径直说道:“侯爷有话直说。”   荣恩侯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孔察虽然没有直视荣恩侯,眼角却一直都在观察他, 见他面露不豫之色,冷哂在心,说道:“若是侯爷没有话说,那孔某就告辞了。”   他是投向了吴王不假,想要挣得从龙之功为孔家子孙后代打算,相比起身后皆是士族的楚王来说,他认为吴王身边更容易得势。士族与新贵有壁,他们可看不上自己这个寒门出身科举入仕的新贵,哪怕他已经是从二品大员。   他看不上荣恩侯一家也不假,荣恩侯不过是以女晋身,小人得志就敢不把京城权贵们放在眼里,四处得罪人。   要他说,如果没有荣恩侯一家,恐怕吴王早就不是今日这个样子了。   孔察说着就要走,荣恩侯赶紧起身拦下他,虽然心里不爽,但还是要赔笑脸:“孔公,孔公,你这才来呢怎么就急着走。老夫的确是有事想与孔公商议,来来来,坐下说话,也尝尝老夫这儿的西域美酒。”   被这么劝,孔察还是矜持坐下,问道:“侯爷有何事要与孔某商议?”   荣恩侯亲自给孔察面前的玉杯中倒上郁金酒,劝了两句,看孔察喝了酒才松口气,说起正事来:“孔公想必也知道,昨日襄武郡王去崔府赴宴。”   孔察微微颔首以示自己知道。   “这襄武郡王与崔霍也没什么交情,为什么会去他府上赴宴,莫非襄武郡王站了楚王?”荣恩侯边说边观察孔察的表情。   孔察轻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嘲弄:“侯爷想太多了。你别看襄武郡王纨绔了一辈子的样子,他是最识时务的。宗室里谁都可能会站队,就他不会。”   “可是……”   “侯爷想说什么?不会是想拉拢襄武郡王吧?”孔察更是嘲讽了:“侯爷莫不是忘了,你与皇后曾经算计清河公主的婚事,导致清河公主名声受损、所嫁非人。”   荣恩侯一噎,找不话来反驳。   孔察接着嘲道:“当初侯爷与皇后自作主张行此事,怎么就不想想后果?侯爷该庆幸襄武郡王不会站队,否则……你拿什么与他为敌?侯府这些年在襄武郡王哪儿吃的亏还不够,还敢打他的主意?”   荣恩侯彻底被讽蔫了,心底的不爽也变成了心虚。   看荣恩侯眉眼耷拉的怂样儿,孔察见好就收,安抚道:“孔某知道侯爷是一心为吴王好,祖孙情深让人羡慕,但侯爷更应该明白,为吴王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今三法司在查贞顺皇后死因,查了这么久侯爷以为他们是无能查不出什么来吗?不过是按住不发,看谁耐不住跳出来罢了。这个时候就更要沉得住气。侯爷什么都不做,就是帮了吴王最大的忙了。”   “诶诶,老夫知道了。”荣恩侯连连点头。   孔察看他答应得不似作伪,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没了荣恩侯乱来拖后腿就好。   “可是……”荣恩侯想到清河崔笼络了那么多世家,还是很不爽,小心翼翼问道:“咱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看着楚王势力一步步壮大?”   孔察垂眸沉思,此时不宜妄动是真的,但真的什么都不做也会陷入被动,尤其是在崔霍大肆收买人心之时。   他思来想去就想到了几日前吴王传信来希望他帮忙办的一件事——将越王指使东宫弃妃林氏污林忠勇名声之事翻出来,引魏王和越王对立。   或许此事不仅仅可以拿来做这一点儿文章,要如何把楚王也牵涉进来呢……   荣恩侯看着孔察沉思也不敢出声打搅他,只能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郁金酒,就觉得酒不如以前喝着醇厚了。   -   禁宫昭云殿。   崔贵妃得知了兄长将襄武郡王请去府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主子,太液池旁的杏花开得正好,不如去外头走走?”贴身伺候的女官看崔贵妃满面愁容,便让宫人打开了窗,将外头的春光透进来。   崔贵妃朝外头看了一眼,顿了一下才摇头:“罢了,不出去了。”如今风大雨急,最重要的是低调,能不出去招人眼就不出去了罢。   女官欲言又止,将殿内的宫人内侍都遣走了,在崔贵妃脚边蹲下,轻声劝道:“主子且放宽心,陛下日理万机才没来咱们昭云殿,并不是疑心主子当年对贞顺皇后做了什么。”   崔贵妃轻轻摇头:“我忧心,并非全为此事。”   “那……”   “我与昭和皇后同日入宫,她是韩家女,注定是皇后,我被册为昭仪,心中其实不大服气的。”崔贵妃看着外头明媚的春光,眼中有些许追忆,“我入宫就得帝宠,那时昭和皇后嚣张跋扈,我与她有冲突,陛下多数是维护我或息事宁人,那时我以为陛下是喜爱我的。后来昭和皇后去了,我以后接下来就该是我入主坤德殿,可陛下立了贞顺皇后,晋我为贤妃。再后来贞顺皇后也去了,陛下立了张氏,册我为贵妃。”   崔贵妃苦笑一声:“那时我就明白,我恐怕今生都住不进坤德殿,因为我是清河崔之女。峰儿与我兄长都不明白,陛下经了韩家谋逆,最忌讳的就是外戚坐大,这么多皇子里其实我儿的赢面是最小的,除非……”清河崔一夕之间覆灭,人畜不留。   “主子千万别说此等丧气之话。”女官边给崔贵妃捶腿边劝道:“世事无绝对,陛下乃旷世明君,定是要选最好的继承人,陛下看到楚王的才能,楚王未必没有胜算。”   崔贵妃张了张嘴,旋又闭上,在心底长长一叹。   要说有才能,其他几位皇子谁的才能又比秦峰差呢。   与崔贵妃一样忧心忡忡的还有坤德殿的张皇后,然而她忧心的内容与崔贵妃是不一样的。   她日日提心吊胆,盖因花了大力气收买的紫宸殿里伺候的宫人被寇朝恩带去了掖庭,审问过后身上不见一块好肉并罚为了最低贱的奴婢。   寇朝恩都问出了些什么?那宫人有没有胡言乱语污蔑她这个皇后?陛下为何一直不动声色也不责问她?   张皇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若非身边人劝住了,恐怕就要乱出昏招了。   “殿下,还请稍安勿躁,此时切忌自乱阵脚啊!”   “可是我……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慌得很。”   “殿下,越是紧要关头就越要稳住呐,可别给昭云殿有可乘之机。”   张皇后一凛,重重点头:“你说得对,不能给昭云殿的老野狐可乘之机。”   女官松了一口气,说道:“外头侯爷传话进来,说是请了孔公出谋,要将魏王和越王拉进浑水里呢。”   “真的?”张皇后双眸歘然一亮,连连庆幸:“甚好,甚好。”   旋即又气得拍桌:“吴婕妤那贱人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竟让陛下将她保护在桂宫,气煞我也!”   女官道:“殿下,不管吴婕妤说了什么,咱们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做。之前您让人去收买紫宸殿的宫人,此举更是万万要不得,这不是故意犯圣人的忌讳么。”   张皇后不自在地偏过头,这女官是儿子找来的,有点儿小聪明,就是爱对她指手画脚,她自然是不喜的。但如今身边能出主意的也就这个人了,让她向她示好认错,她堂堂皇后可拉不下这个脸。   女官倒也不在乎这个,她承诺过吴王会好生帮扶皇后,她是会说到做到,也希望今后吴王承诺过的事情也说到做到。   “殿下,如今外头有孔公和侯爷,你就先放宽心,为陛下打理好后宫才是最要紧的。”女官说。   “那吴婕妤那个贱人就这么放过她?”张皇后还是有些不甘心。   女官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给皇后掰细了解释:“侯爷传话来了,预备利用东宫弃妃林氏闹东平侯府一事,将魏王、楚王、越王都牵扯进来。那位忠勇男爵简在帝心,事情与她有关,越王和吴婕妤捞不到好的。”   如此,张皇后才稍稍放下心来,再问一次:“我就什么都不做?”   女官很肯定道:“什么都不做。”   张皇后只能按捺下忐忑,先静观其变。   -   孔察定了要搅浑京城里的水,要把能牵扯的皇子都牵扯上。当然了,此事不会由他亲自去办,他暗中让人去京兆府探问东宫弃妃林氏被关押在了何处,还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扬州那边送来京城的奏疏和一个人将他的计划打乱,紧接着皇帝下的一道诏书更是让他措手不及。 第205章   林福在扬州劝农桑督春耕时, 发觉今年的雨水格外少,扬州之地开春以来统共下的雨就没超过十场,她让人去其他州询问, 得到的回复也是开春后雨水稀少。   这还是在淮南江左河流遍布之地,依然有少部分田地里早籼稻的稻苗已经因少雨出现分蘖少、叶片青枯的状况。   “恐怕今年会有大旱。”林福忧心不已,叫来仓曹、户曹和士曹商议对策, 并上疏皇帝言明发现旱情端倪。   皇帝看到奏疏, 立刻叫了都水使者和太史令、灵台郎前来。   淮南这里,林福联合了好几州刺史发下布告, 招揽州县内擅水利者,无论出身, 有才者重用。   其他州招揽人才什么情形暂且不知,扬州这里确实实打实招揽到了几位有才德擅水利的人才,其中一人提出的农田排灌沟渠非常实用,不仅水田适用,旱田一样可以。   此人名唤章恕字如心,才华横溢,行经过国朝大半山川, 写下的游记此时正放在林福的书房,对治理河渠亦是颇有心得。此等人才唯一遗憾的是, 幼时因意外失去了左手两根手指,以周朝取仕标准“身、言、书、判”,他第一关就过不了,因而纵然有才有德却不能为朝廷所用,只能寄情山水。   “若非是林使君招揽,在下也是不来的。”章恕如此对林福说。   “为何?”林福诧异。   章 恕举起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淡淡笑:“在下因身体有疾, 从小到大受过无数歧视与排挤,在学院读书时,即使在下课业每次考核甲等第一,同窗们也多是轻蔑或者同情,总说我已经断了为官之路,早些认命为好。”   林福点点头,校园霸凌古来有之。   章 恕说:“林使君,您身为女子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为自己争得一条路,想必是理解在下的不甘心的。”   林福想说自己也是赌一把,说头破血流就过分夸张了,自己只是运气好而已,遇上了当今圣上。但想想,还是作罢不言。   “在下也不是没试过为自己争取一把,可惜……”章恕苦笑着摇摇头,“纵然在下有满身才华却没有施展的机会,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在下年轻时过虢州,那年关中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满地饿殍,惨不忍睹,在下才萌生出开渠引水治理干旱的想法,二十年过去略有所得,还希望能为林使君效力一二。”   林福看了章恕片刻,说道:“章先生,真正有才有德者,本官自不会让他埋没于乡野的。”   章 恕愣了愣,明白林福的言下之意,旋即一头扎进田间地头,指导役夫因地制宜开渠引水,非常巧妙,在在展示了他的真才实学。   林福也就不吊着他,立刻将此事写就奏疏,待扬州事告一段落,就让章恕与奏疏一同去京城。   章 恕带着她的家书住进东平侯府,奏疏送到圣人的御案上,待早朝时提及,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陛下,我朝取士,太.祖朝定下身、言、书、判,身取其体貌丰伟,身有疾面有瑕者不可取。陛下,此例如何能破,太.祖定下的律令如何能改?林谏议此议分明就是把太.祖律令视为无物,此歪风不可长!”吏部右侍郎最先出来反对。   然而同在吏部,吏部左侍郎却持不同意见:“太.祖律令是不假,然太.祖开科取士不也是从前所未有之壮举?要是按前朝九品中正取士,尔寒门出身,根本就不能立朝堂之上。”   右侍郎羞恼:“就算是前朝九品中正取士,也断没有取身有残疾之人!”   左侍郎道:“既然开科取士都是前所未有的,为什么不能给身有疾面有瑕者一个机会。莫非你是嫉妒别人才华横溢,担心终有一日会被取而代之?”   “一派胡言!”右侍郎大声斥责:“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测!”   左侍郎哂道:“你才是真心虚,嫉贤妒能。”   朝会上,因为林福奏请皇帝放宽取士标准,给真正有才有德却身有疾瑕者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朝臣都议论纷纷,反对者多赞成者少。   可大家卯足了劲儿要反对此事,并给林福扣一个居心叵测的帽子,不想吏部的先吵了起来,还吵得十分激烈,旁人难以插得进嘴。而吏部尚书呢,老神在在看着自己的两个部下吵,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这就很让人恼火了,心中有一篇万字檄文,却因为别人吵架插不进嘴而说不出,急死!   孔察听着吏部官吵来吵去,右侍郎疯狂抨击林福,左侍郎就全面维护林福,御座上的天子静静听着,面容平静,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而天子的心思越是看不出,孔察心里就越是没底。   试想,一位能无视士林议论让女子科举的帝王,再让身有疾瑕者科举,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很大的可能!   此举若成,林福恐在文人士林中的声誉将极大的扭转,哪怕她是女子,也会得到不少文人的敬重。   再延伸到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魏王妃,夫妻一体,她身上的美誉都会惠及魏王。   孔察心头闪过一丝慌乱,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兵部尚书林尊,此人向来受不得女儿被人说,今日却是一言不发,事出反常必有妖。   再者,林福那奏疏不是走政事堂上呈天子,而是走的察事监的路子,她什么时候与察事监关系如此要好了?还能调得动察事听子?   “既然众卿争论不休,不如就召那擅治水者章恕廷上说话。”皇帝等吵架告一段落了,才出言说道。   林尊等人带头高呼:“陛下圣明。”   翊卫得令,立刻前往东平侯府传召章恕。   章 恕理了理身上崭新的圆领袍,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握了握拳——成败在此一举了。   -   扬州。   林福在实验田里带着扬州农学所的一干博士学生们试用新品种的植物生长调节素,理论上来说,这次的生长调节素是能让水稻茎干粗壮穗粒大,但要注意抗伏倒。   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情况还需要多方实验,确认其最优性能后才好让清河公主的工厂大批量生产,供应农人。   清河公主这个工厂厂长呢,就坐在田边吃吃喝喝看林福带人做实验,等林福过来了,还吐槽:“这些事就让下边的人去做,何必你一州亲力亲为。”   林福洗过手,端起盛了蜜水的水壶直接吨吨吨就喝,喝爽了才说:“农桑无小事,可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饭碗,我总要把把关,不能什么都交给别人做,我自己万事不知。”   “好吧,你就是个劳碌命。”秦韵指指自己,“你看我,多轻松,多自在,你就是不会享受。”   林福黑线:“哦,升官发财死夫君是吧。”   秦韵:“……”   仔细一想,阿福说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哦。   “好吧,不说这个。”秦韵换个话题,“你把那个治水的送去京城,有多大把握他能授官?”   林福看着生机勃勃的稻田,轻轻笑:“我有没有把握不重要,重要的是章先生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否则也不会找上我的门路。”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秦韵把一个草编的蚂蚱朝林福扔去,“不过我是真佩服你,察事监被你拿来传信用,察事听子被你拿来说书用。”   这话林福就不爱听了:“什么说书,我只是让他们在市井中传播一些真实事件,顺道让他们赚着零花钱。”   秦韵:“比如林使君为天下文人士子公平取士奔走呼号?”   林福:“还比如清河公主的农药厂三月就赚了十万贯,难怪是扬州首富。”   秦韵:“……没有这么多。”   林福:“这叫奇闻轶事,不夸张,谁来听说书?那些兜里有钱的商贾谁来砸钱开农药厂肥料厂?”   秦韵:“……”   仔细一想,阿福说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哦。   -   在朝堂上还在为要不要让身有疾瑕者入仕争论,京城、东都、淮南、江左、等文人骚客云集之地,市井中就传遍了此事。不少失意之人都看到了曙光,齐涌民议司上辞支持林使君。   孔察在西市一酒肆坐着,耳边尽是议论朝廷取士标准和林忠勇的声音。   在他还没将越王指使东宫弃妃的事情闹大之前,林福已经自己把自己的声名闹大了。就如他设想的那样,街头巷尾都是议论林忠勇的声音,可议论的内容却完全不是他所设想的。   如今就算再把真假千金一事闹大也毫无意义了,士林对林福的态度已经扭转,没有了这些人的喉舌,是伤不到林福的,更惶论牵扯上魏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孔察暗暗咬牙,扔下几枚铜钱起身走了,不想再听无知愚民吹捧林忠勇的话。   翌日朝会,皇帝径直宣布吏部修改取士标准;授章恕著作佐郎、检校都水使者,治理各地旱情;尚书左仆射孔察领都水监前往前往河南道治理旱情。   此诏一下,满朝哗然。   让一个尚书省长官带人去治旱,圣人这是怎样一种突发奇想?!   只有孔察自己知道,这恐怕是皇帝对他的警告。   御座上的皇帝依旧是毫无表情,让人猜不出心思,然而孔察却深感胆寒。   或许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做错了?自己不应该站队,不应该为了子孙后代打算想邀一个从龙之功?   或者……   自己站错队了? 第206章   四月末五月间, 不少州县向尚书省上报旱情。   芒种过后就该雨水增多,江左江南地区的梅子要成熟了,从入梅到出梅大约一个月左右, 被称作“梅雨季节”,这个时段会持续的阴雨。然而有些年份梅雨不明显,下不了几场雨, 被称作“空梅”。   “空梅”,代表着会出现干旱灾害。   今年就有“空梅”的迹象。   好在朝廷及时派人前往各干旱明显的地方开渠引水,治理旱情。有些地方的旱情及时遏制住, 保证了这一茬粮食的产量;有些地方实在缺水的,当地县令及时上报朝廷, 安抚好受灾的百姓,朝廷也很快下发了赈灾事宜。   五月望日, 皇帝在圜丘祈雨,三日后河南道兖、徐、郓、宋等州下了大雨, 极大的缓解了旱情,百姓们无不感恩圣明天子。   ——圣人爱民如子呐,若非他老人家圣明启用章佐郎,咱们今年这粮食哪怕不是颗粒无收, 一家人恐也要饿肚子了。   ——听说章佐郎是林使君向圣人引荐的,林使君好眼力, 圣人好英明。   ——朝廷要是多几个像林使君这样的好官就好了,那咱们的日子才会越来越好过。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前头村上的迂夫子还诋毁林使君,说她女子不该抛头露面、与男子同朝为官。呸!老汉才不管林使君是男是女,只要是好官,老汉就信服。   ——那迂夫子只会说嘴, 考了十几年科举也考不上,我看呐,他还不如人女娃娃。   ——就是就是。   孔察带着都水监丞在河渠处视察,老远就听到一群役夫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对林福的推崇,听得极不是滋味儿。   为官者就没有几个不介意自己官声的,尤其是如孔察这样位极人臣者,少有不想名留青史流芳百世。   然而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发生在同僚身上,且还是个女人。   孔察不明白,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简在帝心、百姓爱戴的?!   冷眼旁观着,她就带着人种田,从京城种到扬州,就一路平步青云了。   “林忠勇真是了不得,实在让人佩服。”一同来视察的都水监丞感慨了一句。   “此话怎讲?”孔察睨过去。   都水监丞一悚,连连向孔察告罪,直言自己不是有意插嘴的。   “无妨,”孔察心底郁闷了一下,“你说说看,林忠勇如何就让人佩服了。”   都水监丞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孔察的表情,可惜他还年轻,看不出孔察面无表情之下的心思,只能斟酌着语句道:“孔公,下官佩服林忠勇是佩服她由始至终不忘初心,以农桑为本,重视国朝仓廪,看重百姓衣食。”   孔察点头:“还有呢?”   都水监丞想了想才接着说:“下官还佩服她那些在旁人看来就是异想天开的想法。比如她召集擅炼丹的道士,谁能想到那些道士不仅能炼丹,还能炼制各种神奇的农药。还有她让大夫良医们配制各种杀灭田间害虫杂草的药,这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呐……”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盖因尚书左仆射的表情不太好看,但他还是坚强地说完了。   本来就是么,无论出身,无论男女,能造福百姓者,难道不该赞誉?难道不该推崇?   反正不管别人怎么想,都水监丞自己狂热崇拜林忠勇。   视察完河渠后,孔察回到县衙安排的住所里,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个角度看林福此人。   身居高位多年,看人也习惯性以俯视的角度来看,尤其是对待妇人,在他眼中大多是为了衣裳首饰、郎主宠爱明争暗斗,要不就是东家长李家短背后议论别人。他虽然敬重他的夫人,但也觉得他的夫人有所有妇人的毛病。   然而林福此人可说有勇有谋,堪与男儿比肩,他或许该将她当做一个男儿一个对手来看待,不该因她是女子就轻视。   孔察思忖着要另找法子,先攻楚王,再攻魏王,各个击破方为上策。   他在兖州重新详实计划,可万万没想到京城那边却拖了后腿——荣恩侯实在按捺不住了。   在京城里文人墨客常聚之地转一圈,有关林忠勇的话题从以前的毁誉参半变成了几乎一片赞誉。   荣恩侯之子好附庸风雅,甚喜去这些地方与文人墨客相交,主要是他请文人墨客们喝酒吃饭什么的。这吃了几次酒,听多了这些话,他回去就跟父亲一通牢骚。   荣恩侯一听就急了。   一个女人何德何能被百姓爱戴被士林推崇哦!   然后他也不等什么尚书左仆射回京商议,并嫌孔察动作太慢又瞻前顾后,让人将东平侯府曾经真假千金一事翻出来说,言辞间多是东平侯心狠、林福容不得人诸如此类。   再之后就是东宫弃妃林氏凄苦,越王好心将其送回东平侯府,岂料东平侯和林福拒其进门,还将好心的越王奚落了一番,不就是看越王势弱云云。   总之在传言里,东平侯和林忠勇是恶毒狠绝的代表,东宫弃妃林氏可怜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越王是个没有能力光有善心的弱鸡皇子。   故事编得不错,起承转合自然流畅,情节跌宕起伏,   “说得我自己都信了。”林尊拉长了脸,表情超凶,“挑事是吧!本侯不惹事,不代表怕事!哼!”   三日后,御史在朝会上仗弹荣恩侯,言荣恩侯之子对朝廷有怨,多次口出狂言,荣恩侯教子不严,难为表率,不堪其爵,应夺其开国县侯爵位。   有吴王一脉官员质疑,御史笏板一竖,开始滔滔不绝陈述荣恩侯之子在何时、何地、与何人、说了何种狂言。   “若不信,尔自可查实。”   吴王一脉的官员哑了火,御史都说得这么详细了想必不是冤枉人的,而荣恩侯之子都年届不惑,总不能拿“他还小,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来辩解。   “陛下,荣恩侯之子胆敢在外屡次口出狂言,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臣请查荣恩侯府。”楚王一脉的官员趁机落井下石。   “臣附议。”   “臣附议。”   吴王的人顿时坐不住了,出来驳斥楚王的人,双方在廷上吵作一团,简直比西市还热闹。   最后皇帝没有表态,而是拂袖而去。   下晌,宫中就传出皇帝斥责张皇后的消息。   荣恩侯在家中吓得半死,也不管儿子已经年届不惑都当爷爷了,老当益壮地抓着棍子在家中追打儿子。   话传出去,荣恩侯一时之间沦为高门大族间的笑柄。   寻常人听了这些就笑笑,聪明人却在思忖圣人按而不表背后的意图。   要知道曾经亦有宗室子对朝廷怨怼,圣人知道后直接重罚,让那宗室子去守皇陵三年,三年过后那宗室子整个人脱胎换骨,再没有夸夸其谈。   而这次的荣恩侯之子,一句话都没有,圣人这是何意呢?   五月庚寅日,宜纳征、宴请等。   东平侯府一扫前些日子乌七八糟流言蜚语的晦气,整座府邸都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开在坊墙上的乌头门都乌黑油亮的。   今日,是皇家来使纳征的大好日子。   林尊一大早就起身了,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让仆役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林福去年回家来,明里暗里跟老父亲灌输太胖不好的概念,老父亲就捡起了扔了好几年的拳法,每天打上一套。   沐浴后,林尊去期远堂跟老夫人一起用早膳,说了一会儿话,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去自己院子换上侯爵礼服,在正堂等着。   吉时一到,几个年轻有为的宗室子组成的函使带着十里聘礼上东平侯府为魏王纳征。   当然了,十里是一个夸张的修辞手法,但从魏王府出来的聘礼一百二十八抬,每抬皆不凡。京城百姓听说魏王今日纳征,都跑来看热闹呢,看到那许多聘礼一声声惊呼不绝于耳。   ——好家伙,魏王这聘礼可比先头吴王楚王大婚要隆重得多哟。   ——就是比起先头东宫那位纳妃也不输。   ——魏王下聘也太隆重了吧!   ——嘁,也不看看魏王要娶的是谁,林使君难道还不值得这些聘礼?   ——就是就是,那可是林使君呐!   函使抵达东平侯府,聘礼还在路上,等聘礼全部进了侯府,函使才捧着一个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木厚二分、盖厚三分、内宽八分、扎缚五彩线的金丝楠木盒子,呈送给女家父亲林尊。   林尊从盒子里拿出通婚书,函使当众朗读:“宗正寺白:今天子长男崧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第二女福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秦渐,敢以礼请。脱若不遣,贮听嘉命。”   函使读完将通婚书与林尊,林尊收好后拿出答婚书,当众朗读:“尊白:第二女福年尚初冠,未闲礼则。承贤今天子长男崧未有伉俪,顾存姻好,愿托高援。谨因媒秦渐,敢不敬从。”   如此,交换完婚书,收下聘礼,纳征便是完成了。之后东平侯府开宴席款待函使与亲友。   就从此刻起,林福与秦崧休戚与共、夫妻一体了。   他们属于彼此。 第207章   三更, 禁宫。   原该万籁俱寂,却在西北一处宫殿里响起一阵尖叫声,随后灯火通明, 有几个内侍惨白着脸连滚带爬出来,哆嗦着往尚药局值所和坤德殿跑。   “不、不好了, 这位姑姑, 小的是云深殿伺候郑、郑昭容的,她、她悬梁自尽了!”跑到坤德殿外, 内侍对听见动静出来查问的女官说道。   女官悚然一惊,立刻进去禀告了皇后。   没一会儿, 坤德殿也灯火通明,张皇后发髻只松松挽着, 扶着女官的手出来, 脸色在灯火的照映下蜡黄蜡黄的,皱着眉道:“去云深殿。”   宫人内侍们立刻打上灯笼, 照着张皇后的脚下, 长长一排灯火蜿蜒从坤德殿往云深殿移动。   到云深殿的正门前,张皇后正要抬脚跨过门槛进去, 忽然天空一道冷白的闪电划过,紧接着就是一声轰隆巨响。   “啊呀……”   胆小的宫人被巨大的雷声吓得惊叫出来,惹来张皇后身边女官的呵斥:“叫什么叫,打雷而已!惊到殿下,你就仔细着回掖庭去。”   那胆小宫人低着头瑟瑟发抖, 却不敢再出声了。   女官扶着张皇后的手, 提醒她注意脚下,下意识去看了张皇后的脸,正好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冷白的电光与四周昏黄的灯火交织映衬下,张皇后蜡黄的脸阴沉沉,形如鬼魅。   女官被悚然一惊,差点儿就惊叫出声。   “怎么了?”张皇后转过头低声问。   “无、无事。”女官定了定心神,扶着张皇后进去云深殿,叫过云深殿伺候的人问郑昭容情形。   “回、回皇后,昭、昭容主子她……尚药局值长来、来看、就就就、就没气儿了……”云深殿宫人哭着,又惊又怕,回话都语无伦次了。   女官正要呵斥云深殿宫人好生回话,张皇后抬手示意她不必说,问宫人:“你们昭容主子如今安置在何处?”   “在、在在寝殿……”云深殿宫人说完又接着哭。   张皇后站在云深殿正殿中央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跪着的宫人内侍,到处都是哭泣的声音,这些人在哭什么?哭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吗?   她恍然间觉得眼前这一幕与十多年前何其相似,同样是在正殿,同样是四下跪着宫人内侍,同样是痛哭。不同的是,十多年前去了的那位是一国之母,如今这个只是后宫中早失宠于帝王的嫔妃。十多年前是在肃穆大气的坤德殿,如今只是后宫偏远狭小的云深殿。   云深云深,藏进深深的云里,再不被帝王记起。   “你说,郑昭容为什么要自裁?”张皇后问女官,但却并不要答案,她甚至连去寝殿看一眼郑昭容都没有,只让赶来的尚宫局人准备后事,言天亮后她会上报给皇帝。   昭云殿里,早睡下的崔贵妃忽然惊醒,唤来值夜的宫人问:“我听着外头吵吵闹闹的,是发生了何事?”   宫人轻声道:“主子,外头正打雷下雨呢,您听到的是雷声。好长时间没下雨了,今年的酷夏可是难熬得很,好在今夜终于是下雨了。”   “不对,”崔贵妃摇摇头,“不只是打雷下雨,你去问问,外头发生了何事。”   宫人领命而去,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白着脸回禀:“主子,云深殿的郑昭容去了,尚宫局在准备后事。”   昏昏欲睡的崔贵妃听了,立刻从床榻上坐起,惊问:“郑昭容去了?怎么去的?”   “说是……悬梁自尽。云深殿伺候的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儿了。”宫人越说越小声。   “我去云深殿看看。”崔贵妃急慌慌从床榻上起来,边拢着长发边往外走。   宫人赶紧劝她:“这外头风急雨大,还打着雷,主子您淋雨着病了可怎生是好。再说了,云深殿里有尚宫局的人忙活,皇后之前也已经去过了,主子,咱们天亮了再去也不迟啊!”   崔贵妃脚步霎时停住,问宫人:“皇后已经去过了?”   “是、是的。”   崔贵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了句“那就白日里再去吊唁罢”,折身回去。   宫人赶忙伺候着她再安寝。   夜深了,雨大了,尚宫局在云深殿里有序地忙碌着,众人都压低了嗓子,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郑昭容入宫三十年,也是宫中老人了,一直没有升上妃位。十多年前贞顺皇后薨逝不久后被皇帝下令移到这偏僻如冷宫的云深殿住着,大节小会都称病不出,再没见过皇帝的面。这突然就自裁于寝殿里,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尚宫局的袁尚宫守在云深殿正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郑昭容的后事,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晃了晃,她莫名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另一场葬礼。   也是这样的深夜,四处都是哭声,匆匆赶来的皇帝大发雷霆,嫔妃跪了一地动辄得咎,有宫妃衣着鲜亮,被怒极的皇帝当众杖责。   袁尚宫细细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个因衣着被杖责的宫妃正是如今她主持料理后事的这位。   郑昭容母家显赫,一入宫就是昭容的高位,三十年过去却依旧是昭容,还见弃于帝王。可她在云深殿十几年都熬过来了,怎么会忽然就自裁?她不会不知道嫔妃自戕乃是大罪,连母家都会因此获罪。   “袁尚宫,小的在郑昭容的箱笼里发现了这个。”小宫人战战兢兢捧着一块白娟,上面满是暗红的字,竟是血书一封。   袁尚宫拿过来定睛一看,大骇。   “此物我收着,你全作不知,否则你的小命没了不要怨我。”袁尚宫威胁道。   小宫人更害怕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袁尚宫懒得管一个情绪崩溃的小宫人,在她眼里,这个人已经算是死人了,她朝左右几个女史使了个眼色,把血书收进袖笼里起身匆匆离开云深殿,却不料被人堵在了殿门前。   “袁尚宫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呀?”曾充仪、师婕妤带着几十宫人内侍在殿门前堵着,远处还有值夜的翊卫。   说话的是曾充仪,随着她的话,宫人内侍们把袁尚宫团团围住,师婕妤走到袁尚宫身边轻轻一笑,出手如电般抓住她的手,从袖笼里搜出血书。   尚宫局的女史们看情形不对,也围了过来,司记道:“曾充仪和师婕妤这是做什么,夜深雨大,您二位与郑昭容姐妹情深前来送她,我等自然感动于此真情,然您二位让人围了袁尚宫是何道理?这宫中还不是您二位做主吧!”   师婕妤斜睨尚宫局司记,冷哂:“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倒是要叫宫正和掖庭令来好好问问,他们都是怎么教奴婢的。”   她说着把手上的血书拿给曾充仪,曾充仪看过后走到袁尚宫面前,清亮的声音朗声说道:“原来贞顺皇后是咱们现在这位皇后殿下和郑昭容害死的,皇后殿下现在又逼死了郑昭容,好一招死无对证。她恐怕是想不到郑昭容会留下此等血书罢!”   “曾充仪,这不过是郑昭容的一面之词,你就在此口无遮拦地囔囔,不怕陛下责罚么!”袁尚宫喝了一声。   曾充仪对身边宫人使了个眼神,那高壮宫人上前去就是一耳光扇在袁尚宫的脸上,并斥道:“袁尚宫,小的打你这一巴掌,是要告诉你什么是尊卑上下,充仪主子也是你能呵斥的?”   袁尚宫捂着脸恨恨看高壮宫人,她不敢瞪曾充仪,只能瞪打人的这位了。打人的高壮宫人毫不在乎,甚至动了动右手五指,觉得没打过瘾。   师婕妤道:“袁尚宫,血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私下收着,还这么着急走,急着去给你的主子报信吗?”   “婕妤误会了,我是要将此物拿给常公公。”袁尚宫说。   “是么,”师婕妤引手请曾充仪进殿,然后吩咐内侍:“去将常公公请来。”   袁尚宫脸白了一瞬,尚宫局的人脸色皆不好看,听闻消息赶来的尚仪局廖尚仪打圆场,师婕妤给了她一个闭嘴的眼神。   没多时,内廷总管内侍省监常云生来了……   -   翌日,皇帝去宣政殿早朝前,常云生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简要明了地说与皇帝知。   “彻查。相关之人皆收押,皇后禁足坤德殿。”皇帝淡淡道:“郑氏自戕,以庶人葬之。命其父兄在家中反省,夺其父开国县侯爵。”   “喏。”常云生应。   皇帝走了几步又停下,再吩咐:“贵妃禁足昭云殿,曾充仪师婕妤暂摄六宫事。还有,让人告诉崔霍,每日去慈恩寺上香,省得无事可做。”   “喏。”常云生再应。   天光大亮,皇帝走出长生殿,外头是久违的雨水。   “总算是下雨了。”皇帝感慨道。   常云生道:“上苍庇佑,今年虽有旱灾,但有贤臣良才,好在稼穑损害没有太重,大家下诏给旱情严重之地减赋,如今又天降甘霖,百姓的日子想必不会太难过。”   皇帝负手看雨,低低说道:“此次过后,朕便不再立后。韩氏说得不错,朕的妻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常云生为皇帝心疼,劝慰:“大家,那不过是昭和皇后临死前的恶言罢了,昭和皇后那时都神志不清了,当不得真的。”   皇帝摆摆手让常云生不必再说,步上车辇前往宣政殿听朝。   常云生撑着伞走在车边,眉头紧锁。 第208章   皇后、贵妃被禁足, 南阳郑氏的宫妃自戕,其父被夺了侯爵、全家有官身的男丁皆被勒令在家中反省,清河崔少了南阳郑这个强有力的帮手, 犹如断了一臂。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又仿佛是酝酿了很久终于到来。   荣恩侯听闻张皇后被禁了足,立刻方寸大乱, 四处找人想办法。   崔霍还稍微能稳得住,暗中派人去郑家, 先安抚住他们,以免关键时候添乱。   三法司查贞顺皇后之死, 声势浩大开始, 众人都盯着他们,查了几个月却毫无动静, 等众人都放松了下来,突然皇后和贵妃就都被禁足,众人顿时绷紧了头皮。   看着架势,皇帝这是要清算众人呐。   消息很快从京城四散, 北边的庆州、南边的荆州、东南的越州和西南的益州都先后得到了消息。   庆州,秦峰得知母妃被禁足在昭云殿尚且还能稳得住, 听闻南阳郑被夺了爵全家反省他就慌了, 南阳郑可是他们清河崔最大的助力。   “王爷,且听我言,此时咱们什么都不能做。”幕僚拦住秦峰,苦口婆心劝道:“此时咱们但凡有一点儿动作, 就是在犯圣人的忌讳。说到底,这个天下是圣人的,圣人还年富力强, 您惹了他的忌讳就……没有以后了。您想想庶人秦峥罢。”   秦峰怔住,半晌颓倒在座椅上,靠着椅背哀声道:“难道本王就什么都不做?南阳郑出了事,本王什么都不管。那赵郡李、河间卢那些家族出了事,本王也什么都不管?这样下去还有谁会支持本王?”   幕僚心中也很矛盾,朝臣的支持和帝王的放心究竟哪一个比较重要?   秦峰的嘴仿佛开了光,继南阳郑出事后,赵郡李和河间卢也出事了。   御史大夫牧良玉上奏,两家勾结宫官,买通宫内尚食局司膳、典膳、掌膳等十几人,常年给贞顺皇后食用相克之物,谋害贞顺皇后。   两家人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皇帝雷霆之怒就降临了,主犯下诏狱,族中有官身的子弟通通被撸,其境况比之南阳郑也不知谁更惨。   庆州的秦峰得了消息,受不住这个打击,直挺挺往后一倒,竟是昏了过去。   远在荆州的秦峻听长史喜气洋洋来报,却并不觉得高兴。   “王爷缘何愁眉不展?”长史问:“支持楚王的几家接连出事,楚王就不成气候了。”   秦峻摇头,叹道:“老四不成气候,恐怕本王也不会好。”   长史道:“这……这与王爷您有何关?就是皇后殿下,圣人之道她是冤枉的,早晚会解了禁,重掌后宫大权的。”   秦峻还是摇头,望着京城的方向,心中有许多担忧。   秦峻和秦峰都盯着京城的动向,没几日,一道诏书发出,申饬越王峤管理封地不力,改封山阴王,从亲王降成了嗣王,封地从越州变成了越州下面的山阴县。   据说诏书到越州,越王……不,现在是山阴王秦峤接旨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来传诏的天使问他母妃吴婕妤现下如何了。   “王爷,吴婕妤好着呢,住在桂宫,那宫殿可是前朝修建极尽奢华精美,吴婕妤定能在里头好好养病,这可都是圣人的恩典呐。”天使笑眯眯地说。   秦峤却如遭雷击,站都站不稳了。   天使传了诏,婉拒越州刺史的宴请,当日就启程回京。   益州,蜀王秦岳终于到了自己的封地,秦崧在城门外迎客亭接他。   “大兄,我来了。”秦岳嘿嘿笑:“你是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回京了呀?!”   秦崧上马,调转马头回城,边道:“知道就好,所以别耽误为兄的时间,今晚在大都督府给你接风,濮刺史等人也在。”   秦岳赶紧打马追上兄长,说道:“要不要这么急啊,京城里现在乱得很,父皇要收拾盘踞朝中多年势大根深的门阀,都把我给赶出京城了。”   秦崧说:“娶媳妇当然急,换你,你也急。”   秦岳大声道:“我不急啊,我媳妇还没影儿呢。”   秦崧:“……”   长兄如父,父亲不在身边,身为长兄是不是该代父职,好好教导幼弟?   回到益州城,秦崧领路,陪秦岳里里外外把他的蜀王府参观了个遍,然后秦岳让随扈安顿王府,他跟着兄长去了大都督府。   一路舟车劳顿的,秦岳倒是半点儿不疲累,呼喝着让兄长领路把大都督府也参观了一遍,秦崧让他去客院小憩一会儿他也不要,非拉着秦崧去书房说话。   “大兄,你准备何时回京?”秦岳问。   “明日。”秦崧说。   “蛤?!”秦岳惊呆了,娶媳妇这么急的,可婚礼的日子已经定好,也不可能会因为早回京就提前啊。   秦崧沉吟着说道:“朝中崔卢郑王李五大姓,传承几百年的门阀,触角遍及朝野。侵夺土地、封山占水,操控朝政、贪腐舞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太.祖定中原,开科取士,重用寒门官员,就是为了削弱门阀在朝中的影响,不让大权旁落。如今父皇借检括逃户田畴大量削减门阀侵占的土地,再借贞顺母后之案削弱门阀在朝中的势力。”   “可是……门阀能心甘情愿被削弱吗?”秦岳问道。   “所以在检括逃户后,一直摇摆不定的赵郡李、河间卢、琅琊王都依附在了老四这边,”秦崧说:“老四的生母出自清河崔,老四登位是门阀的意愿。”   秦岳说:“也就是说,父皇要削弱门阀,四兄是无缘……那个位子了?”   秦崧点头。   接着又说:“父皇让我回京,当然不仅仅是为大婚。父皇如今大力打压门阀,京中没有皇子,老四离京城最近,未免门阀拼死反扑,才让我尽快返京。”   秦岳扁了扁嘴:“父皇让我出京,让你返京,我也是皇子啊。”   秦崧拍了一下幼弟的头,说:“我掌兵权。”   “对哦。”秦岳恍然大悟。   “而且我回京有正当理由,不会被门阀借口说事。”秦崧一脸幸福笑。   秦岳:“……”   秦岳到益州的同一日,身在扬州的林福接到信,准备启程回京,大婚。   此时的扬州夏粮已经收获,早籼稻亩产二石,冬小麦亩产二石,粟米亩产三石有余,其他粮食、经济作物也算是丰收。虽然有少雨影响,好在补救及时,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全扬州范围内,秋粮早就种下,天空也作美,想必又会是一场丰收。   林使君安排好州中事务回京成婚,毫无压力。   “这婚期还有一个多月呢,这么急着让你回京干嘛?”秦韵纠结要不要这么早回京,回去了肯定会被老爹抓着骂,她不是很想听。   “秦崧这两日就会从益州启程回京,我当然也要回去。”林福交待胖管事去置办各项土仪,整理好手头上的各要紧事务,明日召集州府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吩咐下去。   “他回他的,你可以晚一点嘛。”秦韵眼珠一转,“京城现在人心浮动,皇叔打压门阀,你们西河林氏也算是门阀之一。”   林福失笑:“陛下打压门阀,为平衡朝堂为其一,为给寒门出身的官员更多的机会为其二,最重要的是……”集权于天子之手。   “我觉得,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朝中少些尸位素餐的,多些实干之人,总是好的。”林福说。   “你这样想,不代表士族都这样想。”秦韵接过林福递来的新工厂计划,不忙着看,“‘王与马共天下’,可是每个士族的梦想。”   林福摇头:“时代不同了,任何一项事物都会经历萌动、成长、鼎盛、衰败这个过程,士族门阀也不例外,想要恢复‘王与马共天下’的荣光,做梦来得比较快。”   秦韵被逗得哈哈大笑。   “而且陛下也不可能一下子把门阀都摁死了,他也要顾忌门阀盘根错节的势力,一直都是软刀子割肉,会给五大姓来这么一下狠的,恐怕是五大姓犯了他的忌讳。”林福停住手上的动作,思忖着:“但也要防五大姓的垂死挣扎,毕竟是传承几百年的士族,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秦韵止住笑:“你的意思是,皇叔不会趁机把门阀都摁死了?”   “总不能因此造成天下动荡吧。”林福放下笔,“陛下恐怕会牺牲什么,安抚门阀。”   秦韵问:“牺牲什么?”   林福摇头说不知。   -   京城,禁宫,坤德殿。   从前朝到大周,历代皇后皆住坤德殿,这座大气华美的宫殿有过几十任主人,现在的主人是皇后张氏。   张皇后被禁足于坤德殿已近月余,郑昭容……不,是庶人郑氏只停灵了三日就被送出宫送还南阳郑,连妃陵都进不去,宫中到处流传着是张皇后害死庶人郑氏,因为她也害死了贞顺皇后。   可是,不是啊!   她没有害贞顺皇后,更没有害庶人郑氏。   她喊冤,却被禁足,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她的冤屈都不能诉说,天下还能有谁能伸冤?!   “殿下,陛下来了。”女官急急跑进来,含笑带喜地说道。   张皇后双眸一亮,急慌慌让宫人伺候自己穿戴齐整,前去接驾。   “陛下。”张皇后向皇帝拜下,未语泪先流,这一个月她实在受了太多委屈。   皇帝叫起了她,让她坐下,静静看着她的脸,缓缓吐出最绝情的话:“皇后,过些日子朕会下诏废后,你有什么要求尽可对朕说,朕能满足你的都会满足你。” 第209章   张皇后睁大了眼, 呆呆地看着皇帝,好似没听懂皇帝说的是什么。   她已经不年轻了,再如何保养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眼睑微微向下耷拉, 年轻时这么大睁着双眼我见犹怜, 如今却不太能激起对方的怜惜, 尤其此人是薄情的天子。   “陛、陛下说什么?”   坤德殿正殿在皇帝话落后安静了许久, 张皇后突然笑了一下,笑声十分突兀:“陛下要废后?”   皇帝道:“正是。”   “废后……对了, 我是皇后, 陛下是要废了我……”张皇后笑着说着,眼泪大滴大滴滑落脸颊,终于无法承受,捂住脸呜呜痛哭。   “陛下,我是冤枉的……无论是贞顺皇后还是郑昭容……我没有害她们……”   “朕知。”   张皇后哭声一顿。   皇帝道:“谋害贞顺之人没有你。至于郑氏, 是朕赐她自尽的。”   张皇后缓缓放下捂脸的手,怔怔看着皇帝。   皇帝沉声道:“门阀势大, 左右朝政,插手后宫,一直是朕的心腹之患。贞顺死得冤,朕知道, 但当时不容朕细查。所以后来朕立你为后,大力提拔你的母族, 是为平衡朝中势力, 亦是为了给门阀一个警告。”   “既然……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废了我?”张皇后哀声问:“陛下,我自认这十几年来虽然小错有之, 但绝不会犯大错。”   皇帝眉眼瞬间一厉,道:“那你存心养废小九,算小错还是大错!”   张皇后脸惨白,嘴唇嗫嚅几下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原本她是个有些懦弱的老实人,从不敢跟高位之人争夺什么,皇帝看中的也是这一点。然而皇帝没想到自己看走眼了,也或许是一下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权力滋养出了野心,她不再安心做一个老实的工具人。   以前的账皇帝也不想再算,只道:“朕用了十几年提拔寒门士子,削弱门阀势力,今朝终于将朝中门阀势力铲除大半,是万不可功亏一篑。废后,是为暂安被打压的门阀,以防他们鱼死网破。你可明白。”   张皇后哭得厉害,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对待后宫里的女人皇帝是极薄情的夫郎,他也没耐心去哄去劝,将前因后果给张皇后说完了,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给张皇后以保证:“朕百年之后,你可随峻儿去封地上过日子。”,就不想再看张皇后哭了,总归他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的。   “之后,你可去明梓宫或者东都洛阳宫住着,这几日想想要些什么,朕能满足你的都会满足,好好想想。”   皇帝说完便走了,张皇后看着殿门一点点关上,门外皇帝的身影终于是再不见了,委顿于地,嚎啕大哭。   十日后,门下省发下废后诏书,皇帝以皇后失德乱政为由废皇后张氏为庶人,移居东都洛阳宫。   废后乃国之大事,诏书一下发,讽谏的奏疏立刻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但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荣恩侯昏倒在家中,侯府混乱不堪,张氏族人皆人人自危,提着心等着皇帝对自家的清算。   以清河崔为首的蠢蠢欲动的门阀们暂时按捺住反扑的打算,注视着紫宸殿,以及荆州那边的反应——生母被废为庶人,吴王秦峻就再不算嫡子了。   自古废后对皇帝来说就不算是光彩的事情,会影响到皇帝身后之名,但皇帝能退这一步,门阀们被安抚住,也愿意退让。   吴王不再是嫡子,蜀王构不成威胁,崔霍可谓志得意满,对左右说道:“试问诸皇子中还有谁比楚王的出身更高的。”   皇帝立刻就知道了崔霍此言,一道诏令将还在禁足中的崔贵妃以妇德有失为由降为昭仪。   崔霍心中虽有不忿,却不敢再口出狂言了。   又十日,张氏已经收拾好行囊,由羽林卫护送前往东都。   临行前她拜别皇帝,问道:“陛下,您心中是否已经有储君人选了?”   她不算是聪明人,想着皇帝的话好几日才想明白,她的峻儿是无缘大位的,否则皇帝不会说出“朕百年之后,你可随峻儿去封地上过日子”的话。   谁才有封地?   诸侯王才有封地。   皇帝静静看着她许久,直到她承受不住这仿佛力逾千钧的目光,才颔首:“朕的确已经有了储君人选。”   “妾能知道是谁吗?”张氏小心问。   皇帝摇摇头。   张氏垂泪,短短二十日,她仿佛老了十岁,鬓边已现出华发。   她深深朝皇帝拜下,道:“陛下,妾今日离去,或有生之年再无相见之日,望陛下龙体安康、长乐无忧。”   “去吧,”皇帝掌心朝内挥了挥,“你的家人朕不会牵连,你的父亲还会是荣恩侯,族人有官身者只要廉洁奉公,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谢陛下。”张氏一拜,再拜,又道:“妾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峻儿,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都是被妾教坏了,恳请陛下照拂峻儿一二。”   皇帝没答应也没拒绝,倘若秦峻能安分地管理好他的封地,不做出让君父烦忧之事,君父自然也不会刻意去为难。   张氏最后深深拜下,称:“陛下,妾还有最后一事请求,望陛下能答应妾。”   “何事?”   张氏直起身,眼中还有泪,目光却坚定无比,说道:“且与崔昭仪同日进宫侍奉陛下,三十年姐妹情深,如今妾前往东都,不忍看崔昭仪一人留在深宫,周围连个说知心话的老姐妹都没有,妾恳请陛下让崔昭仪亦移居东都,妾二人彼此也有个说话的伴。”   皇帝剑眉微挑,似是想不到张氏最后一个要求是这样的。   “常云生,去告诉崔昭仪,十日后启程移居东都。”皇帝满足了张氏的请求。   常云生应喏,离开紫宸殿去昭云殿传皇帝口谕,临出殿门前看了一眼朝皇帝拜下的张氏。   不得不说张氏这一招又毒又恨,但挺聪明。   利用皇帝心中的愧疚,达到铲除敌人的目的,她已没了后位尊荣,儿子也似乎没了继承大统的可能,那就把竞争对手也拉下来,崔昭仪离了御前,也不怕她吹枕边风。   而且此举还正合了皇帝的心意,崔昭仪移去东都,这后宫之中就再没有五大姓出身的嫔妃。既能警告老四秦峰和门阀,又不让皇帝背负恶名。   所以,皇帝不会不答应。   至于崔昭仪的意愿,对皇帝来说不重要。   果然,常云生听到皇帝对张氏说:“去吧,到东都,你的一切用度依旧以皇后制。”   皇帝是极满意的。   张氏抹去眼泪,退出紫宸殿,离开禁宫,出长安城。   在灞桥上,她回望长安,没有人来送别她,荣恩侯府、张氏族人自顾不暇,没人想来送被废的皇后,以免惹上一身骚。   “安月。”她唤曾经贴身伺候的女官的名字,说:“权力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夫人何出此言?”   她说:“我是权力的牺牲品,我父是权力的奴婢,我儿是权力的傀儡。”   “夫人慎言。”安月劝道。   她自嘲一笑:“我如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安月道:“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吴王打算一二,之前小的让您去求圣人将崔昭仪移居东都,圣人答应了,也就是说圣人并没有完全放弃吴王。”   张氏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安月扶着张氏重新上了马车,往东都走。   张氏离京三日后,秦崧带精兵五千于长安城金光门外,三千人城外扎营,两千人随他入城。   一水儿的银甲黑马,打西市外街过,走出了两万人的效果来。   街两边的里坊、西市的商贩游人纷纷挤在街边瞧热闹。   “嘿呀,是魏王回京了。”   “这是要与林使君成婚了呀。”   “林使君好似还未回京吧?”   “不知道呀,不过就算没回京应该也快了罢。”   “魏王可真是英武非凡。”   “小娘子这是慕少艾了。”   “呸,不行么!”   “行是行,不过你可得有咱们林使君那等本事才行。”   秦崧与精兵一路往西市过,不知谁起的头,一朵绢花朝秦崧扔了过去,然后一瞬间无数绢花、瓜果、钗环都朝这队骑士扔去。   长安城的女郎们,既保守又明艳,最爱看俊俏郎君,掷果盈车。   忽然,一只蜜瓜从天而降,对着秦崧的头而去。   秦崧眼疾手快抓住了犯罪嫌疑瓜,抬头朝蜜瓜来的方向看去,目光犀利。   下一刻,他就柔和了眸子。   就见犯罪嫌疑人扒在醴泉坊的坊墙上冲他挥手。   他勒停了马等着那扔瓜的犯罪嫌疑人来“自首”,精兵们也整齐停下。   林福下了架在坊墙边的梯子,这长安城西边这头没有什么高建筑就是不太方便哈。   围观百姓先是看到魏王手中忽然多了一只蜜瓜,然后停了下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就看到醴泉坊里十几壮士护着一人一马出来,那人驱马走到魏王身旁,拱手:“下官见过王爷,王爷吉寿延绵。”   然后魏王就很无奈地唤了一声:“阿福。”   林福笑嘻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百姓们顿时骚动了起来——   “是林使君啊!”   “我说谁这么器宇轩昂,原来是林使君。”   “林使君何时回京了?”   “魏王和林使君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句话秦崧和林福都听到了,转头循声看过去,同时拱手笑说:“多谢。”   百姓们得了回应,顿时更来劲儿了,各种诸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首偕老”等等吉祥话不要钱似地倾倒。   秦崧和林福就在各种祝福当中并驾过金光街,从顺义门入皇城。 第210章   八月良辰, 是魏王与林使君大婚的日子。   东平侯府一早阖府上下动起来,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设帷帐,豆、簠、簋, 璟、俎, 羊、豕, 玄酒等一一摆放好,侯府老夫人、侯爷都穿上大礼服, 其他人皆盛装,仆役们都换上了新衣, 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忙碌却不慌乱。   头三日就住进侯府就等着大婚日给林福梳头的全福妇人用了丰盛的早膳,就来先给老夫人道个喜,老夫人开心,就尚早给了全福妇人一个大红封, 又得了全福妇人一箩筐的好话。   “对了, ”全福妇人四下看看,问道:“怎么不见林使君?”   老夫人也疑惑, 全家一大早在期远堂用了朝食,林尊去了家庙敬告祖宗;林昉就陪同西府的二叔和三叔四叔去前头说话, 等客上门,林昕林昫作陪;李敏月是最忙的, 要接待女眷、协调府中大小事宜, 好在还有林昕娘子帮忙。   照理说, 身为大婚当事人,林福也该很忙才对。其实不然,婚礼要傍晚时分才开始, 她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准备,又因为是新嫁娘,接待宾客女眷的事情也轮不到她。   所以她人跑哪儿去了呢?   老夫人身旁伺候的侍女赶紧去找,找了一圈在云苍阁麦田找到了林福。   云苍阁小花园自从被林福盯上改成了麦田,就再也没有种过花草了,不是小麦就是轮茬种的大豆、高粱、甜菜,哪怕林福人身在扬州,也安排了农妇专门种植这片麦田。   婚礼当日早上,暂时无事可做的林福可不就晃到了麦田来了,这一茬种的是春小麦,已经在成熟期很快就能收割。   邱晞也在麦田边,她从太谷县赶回来,昨儿城门快关了才入的城,未免犯了宵禁,她在客栈住了一晚,今儿个一早入的侯府。   “刚开始还是有些艰难的,我是女子任县丞,大部分县吏都挺不服的。”林福问起邱晞在太谷县的情形,她简要地说了一下曾经的艰难,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县令是个能人,助我良多,好多不配合的县吏他都帮我处理了,是个好人呢。”   “就是……”邱晞说着,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嗯?”林福看她脸都快成大红色了,顿时兴趣更浓了,“就是什么?”   “就是有……有乡绅要给我保媒,说的就是项县令,”邱晞越说越小声,“不过我、我拒绝了。”   林福微讶:“那项县令不好?”   邱晞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项县令诗书传家、家境殷实,前头有个娘子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他人也很好,满腹经纶。就是……一来我与他同在县衙为官,总觉得嫁与他会尴尬。再者,那乡绅的娘子有句话我不爱听。”   “什么话?”林福问,邱晞曾经能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脾性都是一等一的,气性大也不敢往老太太身边放。   邱晞道:“那乡绅娘子说我一个女郎成日里在外抛头露面与男儿为伍,名声不好听,这样都能嫁给项县令作填房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福不爽地说:“我们邱晞有才有貌、有田庄有官身,那项县令一个二婚带崽的能娶你那才叫高攀,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的俸禄和田庄产出,养他全家绰绰有余。”   朱槿在一旁疯狂点头,还呸了一声:“对呀对呀,这乡绅是眼瘸了?到底是要保媒还是拉仇恨啊?!我们邱晞姐姐好着呢,上门提亲的人家从东市排到西市好么!”   邱晞被朱槿的话逗笑了。   “那项县令什么态度呢?”林福又问。   邱晞摇摇头:“不知道,他也没同我说。”   林福拍拍邱晞的肩,严肃说道:“你听我的,这项县令是不是满腹经纶不重要,过日子又不需要天天吟诗作赋,重要的是他对你的态度,是否尊重你本人、尊重你的职业、尊重你的家人。”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邱晞道。   林福哼:“我难道不是你的家人吗?你就告诉项县令,我是你姐,看他尊不尊重我。”   邱晞:“……姑娘,你可比我小好几岁哩。”   林福:“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   邱晞:“那项县令想必也不敢不尊敬你呀。”   林福:“………………也是。”   邱晞忍不住,哈哈大笑。   期远堂的侍女这时找了过来,说:“姑娘,您怎么在麦田里呀,老夫人找您呢。”   林福从麦田里出来,含笑立刻让小丫鬟打水来伺候她整理一番,然后才往期远堂去。   期远堂里已经来了不少道贺的女眷,外嫁的姑娘们也都回来了,二婶黄氏和三婶四婶也都在,正围着老夫人说话,老夫人开心得嘴就没有合拢过,看到林福进来朝她招招手。   林福快走了几步,先给老太太福了福,再拱手跟夫人太太们见礼。   黄氏把林福拉到老太太身边坐好,略怪嗔的说:“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这新嫁娘可不能到处逛,老老实实在这儿陪着你祖母。”   “母亲,阿福就是个闲不住的。”林嘉芩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拉过埋头吃糕点的儿子,对林福说:“你还没见过我小儿子吧。”又轻捏了一下小儿子的胖脸,轻声说:“叫姨姨。”   小胖墩仰头看着林福,软乎乎喊:“姨姨。”   “诶。”林福很上道,从袖笼了里拿出一个荷囊放小胖墩手里,摸摸他的头,“乖。”   然后对林嘉芩说:“你这小儿子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哪次的礼我落下了,还要讹我的见面礼。”   “这可是你自己给出的,怎么能算我讹的。”林嘉芩理直气壮地说。   林福好险没翻个白眼,吐槽道:“按照你这作风,你要是再多生几个,我得送礼送穷了。”   林嘉芩嘻嘻笑:“借你吉言。”   林嘉芸坐在一旁看林福和林嘉芩你来我往说笑,目光投向林嘉芩的小儿子,手不自觉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成婚多年一直无子,已经是心病了。   林四太太看林嘉芸表情不太好,她也听了一两耳朵林嘉芸在京兆府尹家的处境,夫君是庶出,纵然有才华也被嫡母嫡兄压着,又多年无子,想必日子不太好过。   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她这表情被人看到可不好,遂过去唤了林嘉芸一声,言说她的绣工很好,四婶来讨教一二。   林嘉芸被转移了注意力,倒是没有失态。   曾经总跟随林嘉芩这个刺头起舞、被林福用种田收拾老实的七娘和八娘也成婚两年了,瞧着比小时候沉稳多了。两人是双胞胎,前后脚出嫁,现在也是前后脚身怀有孕,七娘的身子已经重了,八娘还没太显怀。   两人都已经是双身子了,林福大婚她们依然坚持要回娘家来。   出嫁之后才明白,为人.妻、为人媳有多不容易,这时候娘家就是后盾。婆家敬畏她们娘家的权势,婆母不敢太过苛待、夫君不敢不敬重。就像这次,她们双身子呢要回娘家,婆母再不愿意也不能反对。   两人在林福进来时见过礼了,就不太敢再往林福跟前凑,一来是以前在家中当姑娘时被林福收拾怕了,二来是林福身上官威日重,她们看林福跟看到父亲和大兄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临近午时,忙碌的李敏月到期远堂来,请诸位宾客入席,林福这个新嫁娘不必吃宴,在景明院单独吃。   李敏月在给宾客女眷们引路时,看了林昕媳妇一眼,林昕媳妇点点头,转身将林福送回景明院,到了后跟林福说:“骊山那边已经让人送去了喜饼。”   林福颔首:“多谢。”   “一家人,不必言谢。”林昕媳妇笑道,顿了一下,说:“来回话的人说,夫人气色瞧着比以前要好了许多,每日莳花弄草,日子过得也算悠闲。”   林福听了不甚在意地回了句:“知道了。”   林昕媳妇见状就不再说什么了。   来回话的管事其实还说了,夫人听闻是林福要出嫁,失手把侍弄了许久的一盆兰花摔了,还说了句“那恶鬼竟也能嫁得出去”。   管事来给李敏月回话的时候她正好也在,听了这话心中颇忿忿,亲生母女何至于要说如此恶毒之言。李敏月警告了管事一番又给了赏钱把人打发走,才告诉她那些话不要跟家里人说,徒惹家中人不快。   林昕媳妇没有见过那位聂夫人,只知道家中对那位聂夫人讳莫如深,尤其夫君还嘱咐过她不要在林福面前提起她。   不过这次是大嫂让她说的,她也就敢说了。   “大嫂那边忙着呢,我去给她帮忙,阿福你用了膳就休息一会儿,妆娘和全福妇人未时会来给你梳头上妆,等到婚礼的时候可有得忙呢。”   “多谢四嫂,让大嫂和你受累了。”林福笑道。   “这什么话,喜事哪里就受累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林昕媳妇是个圆脸,笑起来格外喜庆好看,她盯着仆妇摆好了饭菜才离开了景明院。   林福让含笑把窗打开,对着满院的金秋硕果吃午饭,感觉都能多吃一碗饭。 第211章   长安城的几条主道如朱雀大街在前一日就布好了诸卫帅仪仗, 次第戒严。届时魏王亲迎的队伍会从魏王府出发,在城内绕上一大圈再经由朱雀大街转向,到东平侯府接他的新娘。   大婚前一日, 秦崧临轩醮戒, 于太庙祭祀祖宗,敬告先人尊长。   皇帝命之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秦崧答曰:“臣谨奉制旨。”拜下。   大婚当日晡前三刻, 亲迎的队伍整装出发。   秦崧服衮冕骑上马, 掌畜者抱好一对大雁、傧相执烛、太乐鼓吹, 一路热热闹闹按照既定路线绕过半城,至东平侯府大门外。   民间嫁娶新郎至新娘门前得经过一系列的叫门活动, 与新娘娘家人你来我往, 得让女婿作诗演武展尽才能,一道一道闯关杀威才能到新娘的闺房门前, 这叫“弄女婿”。之后还要在新娘门前可劲儿地作催妆诗, 把新娘哄出来同自己回家。   皇家的婚礼却与民间不同,热闹中带着一丝肃穆,以及君臣有别的分明等级。   秦崧到达东平侯府门外,东平侯府的主人、魏王妃之父林尊就着大礼服立与大门之内,魏王府东閤祭酒跪奏“请就位”,林尊面西, 秦崧面东,傧者受命出请事,魏王府东閤祭酒承传跪奏。   秦崧道:“\"以兹初昏, 崧奉制承命。”   东閤祭酒俯伏, 起身传于傧者, 傧者入门内告知主人林尊。   林尊道:“尊谨敬具以须。”   傧者出来传话于东閤祭酒奏给秦崧。然后傧者再入门内,引主人林尊出门外立于东,面西拜秦崧,秦崧答再拜。   随后就是主人林尊请女婿秦崧入内,女婿秦崧推辞,再请在推,如此三次,掌畜者才将一对大雁交予东閤祭酒,东閤祭酒再交予秦崧,秦崧抱着一对大雁入门内。   与民间的婚礼真是好不一样。   入门后,林尊升坐,秦崧被引着往景明院走,前去催妆。   林福未时正开始上妆。   深青色的褕翟,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白色纱质中衣,领口装饰黼纹,大袖前端和衣裳边襟滚着深绯色的罗縠,蔽膝同下裳同色其上装饰二行翚翟纹,佩、绶随魏王爵级,头上饰花钗九树,配青色袜子,金饰舄鞋。   这一套礼服穿下来比五品官的祭服要重许多,林福就觉得自己的个子似乎都被压矮了。   先头全福妇人之前还用线绳给开脸,硬生生绞脸上细小的汗毛,痛得她嗷嗷叫,就觉得当初刀砍到身上都没有这么痛。然后妆娘就给她化了个大浓妆,刷墙一样刷了好几层铅粉。   等都装扮好后,林福就在席褥上正襟危坐,不太敢动,就怕一动头上的花钗就掉下来。   “结婚这么麻烦的哦。”坐得腰酸腿疼的林福小声嘟囔。   陪着她的送嫁的姐妹夫人太太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天色渐暗,一直安静的景明院外头忽然起了喧哗声,林福下意识朝外看去,不过门窗都关着,她什么也看不到。   以林嘉芩为首的姐妹们闻声就去了外头阻门,可不能就这么让新郎把新娘接出来。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林福也还是好奇地探头,没一会儿就听到外头秦崧深情款款地念催妆诗:“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林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抬手撑着凭几要站起来,送嫁的妇人们见状赶紧让她再坐下,全福妇人道:“新妇子出门可不能这么着急,可得让郎君多催催。”   “不是,我腿坐麻了,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林福一脸囧地说。   照理说她这景明院里所有的家什都换成了高型的,可前几日李敏月带着仆妇们把她这里的家什又给换成了矮的,说是习俗规矩如此。明明有椅子,却只能坐席褥,还得是十分端庄地跽坐,她腿早坐麻了。   全福妇人愣了一下,忍着笑将她扶了起来,其他妇人亦是好笑,朱槿含笑赶紧过去扶着她在屋中走动。   腿脚活动得差不多了,外头的催妆诗也作了一首又一首,景明院的门终于有了动静,林福由全福妇人扶着,姑嫂姐妹婢女环绕着出来。   以为新娘出了门就能见到人?   美得你呢。   景明院到正堂这段路设了一重重的行障,一直通到正堂前庭西边设好的行障,林福走过去,坐在帐内放置的马鞍上。   正堂前庭灯火通明,软罗帷帐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林福就瞧着。   那身影似是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侧身偏头,林福就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帐外头,东閤祭酒提溜着大雁,催促秦崧:“大王,快行奠雁礼,将来有得是时间看新妇子,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这隔着行障也看不出什么来呀。”   周围听到的人哄堂大笑,秦崧乜了东閤祭酒一眼,接过一只大雁,行礼过后大喝一声,隔着行障将大雁抛了过去。行障对面林昉林昕等兄弟早就准备好了,大雁一过来就眼疾手快地捉住,仆从立刻一个抖开红罗把大雁裹住,一个用五色红锦把大雁的嘴缠起来。   抛了大雁,秦崧深吸一口气,对着行障又念诗:“锦帐重重掩,罗衣队队香。为言侍娘道,去却有何妨?”   林福抿嘴笑,秦崧怕是有生之年念的诗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话说他是武将来着,不会作诗很正常。   而她作诗也就打油诗的水准,每每作应制诗都需要林昉这个枪.手。   所以,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都不会作诗。   秦崧又是十几首诗念下来,终于有一对可可爱爱的童男童女上前来将行障的帐帘打开,秦崧接过东閤祭酒再递来的一只大雁弯腰进帐。   林福面南坐在马鞍上,秦崧面北跪坐在卑位,把大雁放在林福面前。   “荣保。”林福倾身向前轻轻唤。   “阿福。”秦崧笑着看他的新娘,怎么也看不够,飞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新娘的手,“真美。”   林福就用手指勾了一下她的新郎的下巴:“你才美,你最美,天下第一美人是我的了。”   “咳咳!”全福妇人在一旁清清嗓子,提醒一对新人,奠雁礼行完了,要去辞拜新娘父亲了。   林福秦崧听到这一声,对视一眼,一同无声笑了一下,秦崧就起身将林福扶起来走出行障。   正堂主位前已经放了两个蒲团,林尊高坐在主位上,看着秦崧扶着自家女儿跪下,然后才自己一撩衣摆跪在蒲团上,不禁在心中感叹:自家的白菜终于是把心仪的白菜拱到手了。   林尊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林福应喏,深深三拜,再直起身抬头望向父亲时,发现他眼角隐隐有一丝泪光,她忽地鼻子一酸,眼泪就到了眼眶。   她的父亲,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是个典型的古代封建大家长,但对她始终是爱护的包容的。   他包容她惊世骇俗的想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全力支持她;她被欺负了,他就跳出来想尽办法帮她报复回去;她被人笑话婚事艰难,他会指着别人的鼻子骂“我一个女儿比你全部儿子都强”,转头还安慰她“那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我们阿福才不嫁,放心,阿爹养你”;她取得了功绩,他就尾巴翘到天上去,到处跟人花式自夸;她受伤了,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天一封信问她伤好得怎么样。   “阿爹……”林福轻唤了一声,有一丝哽咽。   林尊虎目大睁,很威严地又代母职命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林福再深深拜了三拜,低头时眼泪掉落在蒲团上。   婚姻大事,明明生母还在却不在高堂之上,林福知道是父亲顶着祖母的不赞同做的决定。   “阿娘,不管外头怎么说,说我薄情寡性也好,说咱们东平侯府没有规矩也好,阿福的终身大事,我不想阿福心里不痛快,更不想时时刻刻要提防聂氏发疯搅了婚礼。”林尊说的坚定,提起聂氏有许多愧疚,“聂氏……是我负了她,但阿福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我亏欠的我来还。”   老夫人听了,到底是应下了,没让聂氏从骊山的庄子回来,只让李敏月安排给那边送些喜饼过去。   叩拜了父亲,又前往家庙辞拜祖宗,全福妇人给林福盖上蔽膝,扶着她登上婚车。秦崧便上马,驭马围着婚车绕三圈,然后才让典军牵马,出东平侯府,乘辂还家,同牢合卺。   亲迎辂车出了东平侯府,后头跟着出来的是东平侯府送嫁之人,一抬抬的嫁妆鱼贯从侯府大门抬出,整一百二十八抬,绕过半个长安城走了一圈,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人,因是皇家婚礼,道两旁有诸卫帅守着,百姓们不敢障车,但是热闹和吉祥话是半点儿不少,秦崧骑在马上抱拳致谢,傧相们四散瓜果点心还有铜钱,长安百姓们欢呼,最开心的还要数孩子了。   绕了半个长安城,终于抵达魏王府,一群妇人从府中出来给新娘铺毡席,传毡一路到魏王府前庭西边,此处设有青庐。   先前头上盖的蔽膝在上婚车后就取下来了,待下车来,蔽膝不再用,改为却扇。   青庐里,秦崧坐西面东,林福坐东面西,在东閤祭酒的声令中行礼,随后来观礼的宗室子们念起了《去扇诗》,林福将手中团扇移开,大方让人看她的大浓妆。   接着东閤祭酒跪奏:“具牢馔。”   喜娘端上同牢盘来,吟诵着吉祥话,喂新郎新娘各吃三口掺了韭菹的饭、肉,那味道就不形容了,都凉了,好在一辈子也就吃这一次。   之后就是合卺,童子将匏瓜作得小瓢呈上来,里面浅浅一口酒液,在喜娘的吉祥话里,秦崧林福同时喝了一口合卺酒,差点儿没苦得皱眉,同时喜娘用五色丝绦将他们两人的脚趾系在一起,并念道:“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   林福放下小瓢,转头看向秦崧,正好秦崧也转头看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上,移都移不开。   喜娘们见状捂嘴轻笑,但该走的礼还没走完呢,遂分成两边给一对新人脱衣卸钗,边脱还要边念着相应的吉祥话,比如:“既见如花面,何须着绣衣。终为比翼鸟,他日会双飞。”   接着梳头合发,为结发。   终于,吟诵吉祥话的喜娘念着“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退出了青庐,还打发走了全部来观礼的宾客,在他处设有宾客的宴席。   青庐里,只剩下了新婚夫妻二人,还是被喜娘脱得只剩中衣、头发结在一起、脚趾紧挨绑着的新婚夫妻二人。   一盏小小的烛火,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林福心想:这可真是我的人生巅峰,终于把美人儿给娶回家了。   “娶?”秦崧疑惑反问,林福这才发现自己把心声给说了出来。   林福下巴一抬,理直气壮道:“本官有爵位有诰命,职事官正五品,散官从四品,有田庄、商铺、工厂、船队,前途无量,娶你,你难道很吃亏?”   “不,是我的荣幸。”秦崧说着牵住林福的手,“那你可要好好待我,不可三心二意。”   林福笑弯了眼,回握住秦崧的大手,靠近了说:“我会好好待你,你亦不可三心二意。无论将来是坦途还是崎岖,我不放开你的手,你也不要放开我,我们一起走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   “一言为定。”秦崧伸臂揽住林福,低头亲吻他的新娘。   满心雀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