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蒸汽大明 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 第1章 鲸鹏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数年寒窗苦读,最后的结局是卖做妾了。   她在盖头下苦笑。   她是俞家唯一一个没有灵根又体弱的孩子,打小就断了修真路。养修真者可是要真金白银砸出来的,所以俞星城也有使命。   用自个儿婚姻给兄弟姊妹们谋出路。   这年头就算女子能科举,能做官,但也做不了什么大官。不如拿个跟妆点似的功名,挂个才女头衔和俞家血脉,嫁个富贵人家。   家里逼她读书逼得紧,算的也好。十四岁那年她院试考出了个一等生员,算是旁人口里说的女秀才;再等两年后的乡试,她再能中了举,那就是女举人了,身价就要水涨船高,说不定能嫁给京中豪族呢。   但没想到,距离乡试只有两个多月时,家中有人来求娶了。   指名就是她。   亲爹俞达虞见了来人,立马同意,跟个舔狗似的送人出去。   提亲的礼金往家里送来,她都没见到,说是各种灵石宝物,法器仙丹,能把家里最有天赋的二哥喂成半个金仙。   后来才听说。她还不是嫁人。是给人当妾。   给温家的一位少爷做妾。   名都没听说过的那种少爷。   俞星城之前听说温家在太原一代,也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不知道怎么会有个少爷在他们池州府。   相比于给这种不明来路的富贵人家当妾,她宁愿考试学习。   俞星城得知温家要她嫁过去的消息后,去找亲爹俞达虞商讨,却被生了七个孩子的亲妈拦住了。   一通说道,言下之意就是,俞星城以后能出息,但也可能没出息,那都是赌性极大的风险投资。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最起码现在脱手了俞星城,就够俞家赚的盆满钵满,用来买入其他股了。   俞星城明白了。   什么都不如钱到位了。   她想要去找俞达虞,证明自己以后更有用处。俞达虞却避而不见,听说他在跟人议事,是“天大的事”,所以没空见她。   俞星城心底真有点恼了,又去找二哥帮忙。   二哥其实也觉得,就是再大的人家,也不该折一个能写策论八股的姑娘去做妾。   但二哥说不出口。家里爹是唯一的权威,面上的偏颇也都是指望着能出息回报,再说六妹被卖给温家后拿来的聘,眼见着都要用在他身上——再过个不久,仙官的比试和乡试几乎同时,他也要去考仙官了。   他已经拿了好,没脸去拦爹,最后只做了送亲的人。   今日出阁,俞星城在黄昏时分离开俞家,温家倨傲,只派了几个下人来接亲,二哥骑马在轿子前头去送亲。   但没想到送亲会赶上拥堵。   晃到了夜深灯起,似乎也没走完一条街,俞星城在盖头下有些不耐。   就这段路上,她既不是俞家老六,也不是什么温家侍妾,她扯掉了头上绣着仙鹤的红布,推开了肩舆的小窗往外看去。   外头人来人往,灯火有不自然的光亮,映的街道跟白昼似的,以行人爱凑热闹的性子,竟然没有把目光投向这花轿,反而一个个往头顶看去。   表情就像是二哥之前说起俞达虞在商议“天大的事”那般。   兴奋,惶恐。   每双眼睛望着天上,眼底仿佛映起火光。   她以为今日或许是有什么灯节或烟花,却忽然听到像是大船入港一般的汽笛声,仿佛空气都在震颤,两耳嗡嗡鸣响。   人群忽然骚动,挤的这肩舆也都前摇后摆,俞星城几乎坐不稳身子,她抓住车窗边缘,想要朝外看去。   她这一眼,心头大震。   一架极其巨大的飞艇划过池州上空,尾翼旋转,灯火通明,飞艇气囊像空中巨鲸,半透明的鲸腹中流淌着万家火光,巨鲸腹下的吊舱船体尾部在浓夜中喷涌着白色热雾,烟波浩瀚,又被船体两侧数支翅桨划开,留下白色的雾尾。   只让她想起:月下飞天境,云生结海楼。   绳索从那船上垂下,似乎将这磅礴潇洒的巨鲸牵在池州的码头。   俞星城看到近十驾巨鲸飞艇也划破远处蓝灰色的夜雾,朝池州靠拢。   她傻眼了……她从未见过。   十六年来不出家门,她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为何她头顶小小天井,只会飞过雀燕,从未见到这样的事物。   但震惊的不止她一人,周围无数百姓路人仰头屏息,面上的神情也像是从未见到过。有人议论纷纷,说这飞艇,名为“鲸鹏”。   这就是爹口中那“天大的事”?   鲸鹏之上。   甲板灯火通明有如白日。   “应天府仙官忽然调我们来池州府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要东渡去平安京一带震慑倭人,若耽搁了行程,海上撞见了风浪,那应天府担得起么?”鲸鹏甲板上的一名鹏员穿着轻甲,一边摇动铁柄收紧绳缆,一边和同乘的鹏员抱怨。   “不过那应天府仙官说是会重新替我们观天象,定航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咱们来池州,听说是有异象,抓邪魔。”   “少他妈胡扯,抓邪魔动用我们?!还能拿鸟枪把邪魔打死?”他一说,其他几个鹏员俱是大笑起来:“把那大炮塞邪魔嘴里是吧!”   正说着,就看到谭、李两位将领从上层窄道走过,二位快走谈话之余,似乎往窄道下的甲板上看了一眼,鹏员们立刻闭嘴,低头四散干活去了。   谭庐打开门来,请李兴安入座。   门一关上,李兴安又立刻从凳子上起身:“谭卫使,这突然转至池州,文牍却只说配合钦天监巡使抓妖除魔,到了池州半个钦天监人影也见不着,这也太荒唐了。我夜不能寐,只觉得是有人因北兵南兵不和一事,要让我露出把柄!”   谭庐穿着杀气腾腾的银色曳撒,面容胡须却是一派恭谦温和的君子相貌,他虚扶了李兴安一把,让他坐下,才道:“文牍既是扯上了钦天监,就没有荒唐的事儿。钦天监的那些腾云驾雾的,又什么时候合过规矩,他们不来,我们就按着不动。但我得了消息……”   李兴安满脸惴惴。   谭庐:“小燕王之前在应天府,听说是胡闹的太厉害,看我们鲸鹏前来以为是来抓他的,说往周边跑来了。说是跑到了池州。就怕小燕王当真以为我们来追他,那胡闹性子,跟我们使上脾气,怕是会跑到鲸鹏上头来与我们理论。”   李兴安拍着扶手,瞪眼:“怎的小燕王也冒出来了。池州着屁大的地儿,能容几尊佛!”   正说着,一名鹏员跑上来,还渗着油污的手套上托着个缎面折子。   谭庐:“谁送来的。”   鹏员:“黑色官服皮手套,胸前不带图案,就膝澜有点银刺绣。御剑到甲板上来的。人已经走了。”   李兴安惊讶:“是钦天监的缉仙厂!快看看说些什么!”   谭庐打开折子,半天才吐出一口气:“……缉仙厂说有崇奉十一年逃的妖魔,逃窜至此地,说是那妖在应天池州等地已经盘踞两年,怕的就是鲸鹏,所以要我们……协助抓拿。”   李兴安在崇奉十一年的时候还京城,可不是什么两眼摸黑的地方官,他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那时候逃的妖魔,能有善茬?   他腿一软跌坐回凳子:“这……”   事情天大,俞星城这给人做妾的生意也要照常进行。   俞星城听到二哥开路的声音,嗓门里也有隐隐的不安。   轿子逆着人流往前挤。   俞星城惊疑之间,就听到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不是赞叹和惊喜,而都是疑问惊恐。   这就是鲸鹏?   他们怎么敢把鲸鹏开到池州来?   池州多少事与人要受影响,怕是仙钟灵灯都要不得运转!   池州府仙官在何处?为何不管?   二哥或许是怕她被人流惊扰,骑着马到她轿子旁来,看她打开窗子,瞪了她一眼。   俞星城眼里没他,望着天,表情呆呆的。   其实俞星城是池州出了名的木头美人。   不太爱抬头看人,基本都是低头发呆,一言不出,刘海都快垂到了鼻梁中段,再加上过于纤长的睫毛,给她脸上投下重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长相。   虽然兄弟姐妹们有人说她长得漂亮,但二哥的身高,平日只能看见俞星城的头顶。   前两年去为了考秀才,去应天府考试的时候拾掇了一下,细眉垂眼,白皙质弱却又隐隐有点宝相尊华,跟生下来之后就没受过人世间一点磕绊痕迹似的。   眉眼漂亮的甚至不像爹娘。   坐在那儿有种让人凝神屏息的静谧之美。   只是这静谧里总隐隐透着点事不关己。   还有点不耐烦,无所谓。   此刻她满眼都是天上的光华,像是随时要飞天去与那鲸鹏齐飞似的。   二哥不忍,等她收回目光后,将窗子合上,硬声道:“不必害怕,必定要给你安生送过去。到了温家,少问少看。也莫要打探鲸鹏的事。”   俞星城乱想,温家这少爷什么时候来的池州?   温家也算是出仙官的世家,鲸鹏入池州的事,难道真的跟他们有关?   轿子挤过人潮,进入了安静的街坊,有灯靠近,似乎听到前头有人跟二哥道喜拜福,拱着手道:“奴几个给俞家二郎道喜,主子特意让我们在这儿迎着,轿子入门便是,这里喜缎糖仁是呈给二郎的。”   二哥给送到这儿,竟有点心里愧重,但想要与俞星城说什么,却做了十几年兄妹没好好搭过腔,他性子直,这时候演不出什么情深来,干脆在轿外一拱手就走了。   轿子抬进去,外头鲸鹏的声响也小了,有人扶着她走下去,回廊上转来转去,进了个暖融融的屋里坐着。她进了屋里,坐在榻上,周围人都退了,整个宅院里透着一股微妙的冷清寂静,仿佛一路上遇见的丫鬟婆子,还没俞府里的多。   她膝头有个小漆盘,漆盘里放着掀盖头用的喜秤。   俞星城倒不觉得坐着无聊,家里说她是和尚投胎,她却只是坐得住。   正想着,脚步声进来了。   外头静如死寂,仿佛家里就没有什么会说话会喘气的下人,脚步声就变得格外显眼。   她坐着,盖头下只能看见自己的膝盖,也瞧不见对方的鞋,她抬手把喜秤递给对方,却没想到那人一抬手,直接扯掉了她的盖头。   俞星城抬头看过去。   没人?   “看什么呢!”嚣张不耐的声音响起来:“我就问你!看什么呢!”   俞星城连忙低头。   一个看模样不过九岁上下的男孩,头上簪着个箭矢头,穿着身黑云镶边的红裳,皮靴黑裤,腰上挂着一大堆丁零当啷的锦囊短刀小葫芦,像是个贪玩的小儿。   只是眉眼生的太凌厉得意,恨不得眼梢都翘上天去,瞳仁黑中透着点隐隐金光,嘴唇勾起来仿佛下一秒说话就能气死爹娘。   小孩儿露出一口尖牙,陡然笑了起来:“俞星城。没想到吧。我不但能找到你,还能让你为我做妾!是妾!哈哈哈哈哈哈!”   俞星城:“……?”   这就是那娶了她的温家少爷?   没人跟她说,她是要来上门当童养媳的。   俞星城就望着小孩儿,不明所以。   小孩儿怒道:“尔如今还敢这样与我对视!少现出你那张悲悯众人的脸来,我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天下第一烂人!将我灵核与滔天杖还回来,我便不将你这混沌肉身藏识处,告知怯昧小儿。”   俞星城摇头:“我不懂你说些什么。”   小孩儿对她的狡辩勃然大怒:“吾去翻过怯昧小儿的东西,不在他那里,便是你还拿着,留了后手!我知你想早日翻盘,杀了那怯昧小儿!可如今你拿捏不了我!我恨你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你既虎落平阳,也别怪吾等都要从你身上讨回帐来!”   俞星城觉出来不对劲。且不论她怎么做了童养媳,显然这小孩还把她当成了旁人。   她总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太邪性,不像是那个传言中的温家,更不像个少爷。   便试探性问道:“你不是温家人么?”   小孩儿狂笑起来,仿若她装傻装的不高明。   看俞星城神情认真,他又陡然收住笑,冒着金光的瞳仁几乎要裂出一道细窄的金缝来,他继续自说自话道:“我不管你现在到底惨不惨。只是要你把我的东西还回来,若是我把你如今的位置告诉怯昧小儿,你怕是再被挫骨扬灰一遍的下场。”   俞星城心道:您能不能听听我的话,别一味地鸡同鸭讲啊。   她还想耐着性子再问。   小孩猛地一抬手,俞星城只觉得自己双膝一软,朝前扑倒着跪过去,脖颈送到了他手里。   小孩儿的手并不大,却指甲寸寸暴涨,指尖犹如覆盖着黑鳞一般,看起来不像是人手,反倒是兽爪。   俞星城懵了片刻。她感受到了这小孩儿想拽着她把她提溜起来的气势。   但奈何个子太矮,她跪在地上,弓着腰才能把脖子送到小孩手上,姿势显得像在卖萌。   她有点想笑了。   这点笑意才浮到眼底,她敢打包票自己都没笑出任何弧度。   却让小孩看出来了。   他就是个矮炮仗,芝麻大的引线,当场就炸,手上猛然一收,几乎是眉毛要窜起来,厉声道:“俞星城你还敢耻笑我!是不是又要说老子矮!你莫不要以为我真的杀不了你!”   俞星城还没解释,就被脖子上的黑色兽爪抓的几乎窒息,她甚至都听到自己颈骨碎裂似的声音,头皮疼的发跳,一瞬间简直像是脑袋被人当了锣鼓似的,更是五脏六腑莫名也像是针扎般剧痛,如同吞了千万根针下去。   俞星城浑身冷汗如雨,她十几年生活在宅院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灭顶的苦痛,张口甚至都发不出惨叫,只感觉有温热腥甜的血从齿间溢出来。   怪不得……爹娘和兄弟姊妹要那么拼命的修习,难道外头都是这样仗着能耐杀人的怪物?!   小孩儿还是好整以暇的望着她,像是残忍切割蚂蚁的试验,观察她身上的变化。   俞星城觉得自己委屈疯了。   穿越后数年寒窗苦,只为将她卖个好价。   这小屁孩买她做妾,断她前程,还要这样折磨。   她知道个鸟的什么灵核!   她就知道自己院子里一口井,八盆花,三千书卷和一个她!   俞星城忽然觉得自己眼底仿若亮起金光来,她分不清这金光是自己的变化还是这小孩儿的把戏。   身上的痛如骨肉寸寸撕裂,仿若是有细细光芒正从她血肉毛孔之间亮出来,血从身上各处溢出来。   金光从她体内大亮,映的她血肉毕见,俞星城觉得自己像个乡村灯会上亮灯的纸扎福娃。   小孩还是看着她,表情有惊喜有狂妄,他咧嘴欲笑。   俞星城气得上头,心里大骂!   她维持不住平日里的静谧模样,不管自己修炼了多少年的和蔼可亲,张嘴一口血沫喷在他脸上!   仿佛用了拼死的最后力气,一字一顿道:   “操·你·大·爷!”   小孩儿傻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历史=作者不懂历史   蒸汽朋克=科技全靠胡扯   披皮修真=无脑超能力设定   几点嘴碎说明。   1、大长文。女主前期弱鸡,中立混乱。表面温柔娇弱,实则凶残冷静。女主知识储备不做太多解释,设定上文理双修,啥都懂点。   2、架空大明,时间设定十八十九世纪交接,政体与模式有明朝中后期影子。科技全面进入了蒸汽时代,内燃机电能都没推广。大明不是世界顶级强国,只是中游国家,潜力股。本文既是女主升级流,也是大明升级流。   3、自创伪(超)修(能)真(力)流。中低武设定,所有的境界、突破、飞升全都没有!修真者的元寿只有少量增加,并且修士受中央集权政府管辖。世界上所有民族都有“超能力”,中国是所谓修真,日本是阴阳师巫女之类,欧洲是巫师猎魔人之类。大概就是昆仑剑派和霍格沃茨并存的世界观。   4、感情线比前几本都弱。偏群像。不会有喜欢男主或者让女主来打脸的女配。   女主前期实力不够,但内心与智商比所有男主男配都强。所以不会有比女主强大的男性角色让女主腿软羞涩娇柔。女主会感情事业双强势。   **   最重要的一点。   不要用我极其后悔的沙雕笔名称呼我,如果愿意请叫我捅爷。 第2章 搭腔   俞星城昏迷之前,分明见小孩手上一震,脸色大变,叫:“俞星城你个丧脸耷眉死人脸的臭老娘们,都沦落到这境地里,还要拼死坏我好事!”   俞星城心想:她马上就真的要变成死人脸了。   池州府上空。   缉仙厂几位仙官都自称是会飞的东厂,干净的活一般轮不到他们。   不过缉仙厂可不怎么抓妖除魔,那是各个州府仙官包揽的事儿,他们平时只抓犯了事的仙官散修。   这次是特例。   这入了魔的巨妖,名炽寰,是崇奉十一年从京内逃走的,数年来踪迹全无,两年前于应天府现身,可那时应天府乡试,鱼龙混杂,州府仙官办事不利,得了消息只以为是个地方上的小邪祟,没重视自然就没捉到。   不到两年,又有炽寰现身的消息,京城急派好手,又从应天府调动鲸鹏,阵仗十足,就为了抓这妖魔。   急派好手四个字听起来简单。   他们要踩着三指宽的剑连夜飞两千多里地,这他妈是人干事?   飞天法器上头不批,还要自带水壶干粮小雨衣。若是路上用灵力抵挡风雨,到地方之后还哪儿来的灵力干活,今年又有风暴突袭莱州府淮安府一代,一路上雷劈的随便都能给他们通筋错骨,他们只能从华北绕行,路上还要避开鲸鹏、青鸟的航线。   寻常人家若是孩子有强大灵根,那真是比生了个脐带没剪就会沾着羊水写策论的天才还高兴,恨不得三个月就送去选考做仙官。   可谁他妈知道仙官的日子有多苦。   为首的裘百湖骂了千百遍傻逼朝廷,不等手中罗盘乱响,已经感受到魔气妖气陡升,自西城一户人家窜天而起,在他们目中隐隐有金红二色魔光乍现。   他手边同僚骂了一句:“日,得扯啥子哦!这瓜娃子晓得这是池州府得不!魔光一闪,池州三成人都有灵根,都瞧的见,哪个不知道是魔出来咯!”   确实。这魔气凡人看不到也很难感受到,但池州是修真者聚集的仙府。城内有多个大大小小的修真氏族,与道法学监,城中最起码三四成人口都有灵根灵力。   仙府也相当排外,外头那些被他们视作污秽邪祟的火|枪钟表、船只工厂,皆不可入内。鲸鹏这样的军中飞艇,与青鸟这样的民营飞艇,皆不可停驻。   今日,光是鲸鹏这蒸汽飞艇能停靠在池州,都是一二十年来头一回,怕是要有多少百姓又惊又怕了。   这会儿他们已经御剑逼近,魔气爆发后转瞬即逝,空气中却停留着似有似无的……仙家正派的气息。   异常的淡,也异常的纯。   裘百湖皱眉:“难道是有本地高人或仙官已经到达?那炽寰不该是当地人能捉拿得了的角色。”   同僚道:“放啥子屁!这地方的仙官,哪个不是拉稀摆带,还能来管这屁事?炽寰说是国师抓回来的,灵核都给挖了,座下养了几十年,就是用屁|眼喘气,也沾了一肚肠的仙气撒!”   裘百湖笑骂:“老子也想在圣主前头用屁|眼喘气,好沾点这么纯的仙气!走,进去看看。”   一看不得了。   院里十几个蛇皮在廊下耷拉着,显然是炽寰用来化傀儡的。   院子里诡异的停着一座颇为精致的花轿,花轿里空无一人,后门的墙上,钉死了四个年轻轿夫,死相凄惨。   裘百湖红轿帘子扯掉,一屁股坐了进去查探线索:“炽寰老东西还玩吸新娘进补这一套了?”   屋里唯一一点热度是主屋,其他地方凋敝的杂草丛生、漆皮乱掉,只有主屋,崭新温暖,漆床锦被,还燃着火炉。   床榻边地毯上,掉着漆盘喜秤和盖头,还有大团大团的血迹。   裘百湖蹲在旁边看那血迹:“要不去查查谁家嫁人了。”   拎着蛇皮进来的同僚,还拿着块宅院门口的牌匾,道:“查也没用,要是知道是妖魔,谁还送闺女来。你看这牌子,写的是温家,一看就是这炽寰又顶着温家的名号出来,当地那些修真的小门小户,一听是温家找媳妇,恨不得把自己老母都送来让人挑。”   裘百湖叹息:“那就只能劳烦诸位劳苦,再去上天飞一会儿,找找看了。”   同僚对他不太客气:“您在这儿躺着?”   裘百湖从袖子里掏出了个烟杆,烟袋锅子对着屋中间的火炉,准备给自个儿点上:“这地上血迹,有大学问,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说着就见他吞云吐雾起来,几个同僚也算是铁哥们,当着明面笑骂他几句没脸没皮,裹着披衣登上剑出去了。   城中不远处。   俞星城迷迷糊糊,想睁眼却睁不开,她浑身剧痛,痛苦之中只觉得自己很委屈。   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仿佛活着就是为了考试。   前世她读研不利,被教授痛斥到昏天暗地。   家里管她什么毕业论文,还逼着她考教资考公务员,否则就是头等不孝,回家批|斗。   双重压力与催婚之下,论文稿前,深夜猝死。   一睁眼,她成了个墙皮斑驳,院子幽深的落魄俞家的闺女。   脑子还是原装的,奈何硬件设施跟不上。   一岁半抓不住大人手指,三岁了还下地走不稳当,到五岁动不动发热头晕咳嗽。   小儿咳嗽总不好,多半是废惹。   俞星城很快意识到,自己穿越之后是个体虚多病的顶级弱鸡。   而且也没人把她当个娇娇,俞家一大堆孩子,这个不行就再生,亲娘没本事也不漂亮,就是能生,一口气给家里弄出了七个兄弟姐妹葫芦娃。   俞星城这个弱鸡,就是那个看不见的六娃。   俞星城本来也挺佛系的。   但透明人当久了,也有诸多不便,她后来发现自己吃的越来越差,穿衣都是姊姊们剩下的,甚至高烧烧了两天多,亲爹就让主事嬷嬷来看了一趟,亲妈忙着奶刚生的第七个娃。   她五六岁时快病的不行了,那头亲爹还在前厅办着寿宴,眼见着再不刷点存在感就要嗝屁,俞星城让乳母抱她去给亲爹贺寿。   所有人都开饭了,她才扑到亲爹俞达虞面前,磕头祝寿。   俞达虞盯了她半天,手指头在旁边点了半天,没想起来她是排行第几。   俞星城无所谓这些。   她仰起头来,就大声背了段严嵩写过的道家醮仪青词,给爹祝寿。   语句里是各种“北斗回寅、星暖总随躔度。东风解冻,池塘又泮冰霜”的滕王阁序式四六章句。   俞星城朗诵的气势恢宏。   全场寂静,亲爹发愣。   俞星城这纯粹是投其所好。   她当时刚穿越没几年,看家中摆件,便以为亲爹俞达虞,信道。   每年醮仪必不可少,牌匾皆是道德经真言,家中不可称俞达虞为老爷或家主,乳母见到都要躬身仔仔细细喊一声“真人”。   亲爹这位道长,心诚不诚且不论,但清规戒律估计是不放在眼里,毕竟她亲妈这三年抱俩的速度,也不像是禁欲的结果。   且也没见过这亲爹御剑飞行仙气飘飘,亦或是金光大涨手持宝器。   只见他鸡鸭鱼肉顿顿不少,衣裤鞋袜天天洗晒。   她就觉得不是个什么仙人。   青词可是从唐就流行的道家祈福、拍仙祖与道长马匹专用文体,在亲爹面前背一通,应该没问题。   但她没想到俞达虞激动的颤抖着手走下主座,然后狂喜之下一不小心搓了个大火球,砸在了主厅天顶那七朵金莲帷幔大吊灯上。   当时不到六岁的俞星城一屁股坐在地上,傻眼望着头顶烧火的大吊灯。   ……这他妈。   ……我他妈。   她脏字在脑子里蹦了半天,才看向爹。   她爹,真的是个爱生孩子爱吃饭的仙人。   俞星城还在望着烧火的大吊灯,仆人们倒不太吃惊,奔走洒水扑火,她亲妈还有两个哥哥伸出手来,从指间憋出小水枪似的水柱,颤颤巍巍的向那失火大吊灯滋水。   ……   一家都是会法术的。   法术还这么挫。   但且不提这些,俞达虞喜出望外,抱着软胳膊软腿的俞星城高捧着,就像是大草原上的辛巴。   第二天好药好饭供上,屋里加派了两个丫鬟,把她给伺候的药到病除。   然后就开始逼着装逼成功的小天才俞星城。   考试。学习。   绝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跟上辈子没差。这就是使命。   俞星城那时候才察觉到,自己不受宠,大概不只是因为身体不好,而且是她没有灵根。   就是没有滋水和大火球的天赋。   没法修真,就只能当封建糟粕,用科举和高嫁来给家里帮忙了。   家里出入行止都管的极为严格,读书练字更是逼她逼到灯枯油尽。   俞星城真是想死舍不得,想活过的苦。   从六岁开始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学了十年的习。   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事。   她的二哥,前几年开窍之后,灵力大涨,掌握了多门特技。   比方说,把一身灵力化作硬壳来保护自己。   手指头喷水喷的更有力。还能吐水泡泡。   她十二岁那年,二哥在全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家里人纷纷热泪盈眶,起立鼓掌。   俞星城心道:这不就是个杰尼龟么。   多年来,被家里封为修仙小天才的二哥,也不过是从杰尼龟进化成了卡咪龟,再进化成了人高马大的水箭龟。   俞星城愈发意识到。   虽然有可能是俞家太辣鸡了。   但这个世界怕是没有什么毁天灭地,魔域妖界,睡去五百年,长生三千岁的高武设定。   不过家里为了强身健体,也让她跟着学一学掌法剑法。   这对俞星城来说是个偶尔能从书桌前离开的机会,她有时候看的眼花了,也常常在院子里练练,掌法练得纯属,剑法稍愚钝些。   学着跟二哥旁听来的吐纳,也没吐出半分灵力过,倒是生病少些了。   第二件事。   她被逼着裹了小脚。   没到三寸金莲那么恐怖,但肯定是最起码裹成三十四码以下,瘦削,拇指还要尖尖的带点上翘的弧度,其他几指弯折下去。   有点像欧洲束腰,疼是难免的。   俞星城当然不愿意。可她弱鸡到推别人几下都要喘不上气,更别提反抗了。   气得要死要活的,她最后还是发现闹也没用,就面上不显,继续当和尚了。   后来她才知道,几个有灵根的姐姐以后兴许有别的出路,都是不用裹脚,只有她,被养出来就是上赶着当会读书的瘦马似的,自然要品相好。   她当时想着活了十几年没让出过门,穿越也没什么意思,死了算球,管她死后会不会穿回去。   再咸鱼也不能受这气。   但那小破院子里寻死也不成。   她还没有一头撞死自己的勇气。   俞星城计划着乡试中了,她北上入京会考时,就非要一鸣惊人寻个官做,逃离俞家的掌控,所以才打算好好读书。   现在连这计划都不成,她直接被卖给人当妾了。   但瞧了那一眼鲸鹏,反而燃起了俞星城心里的好奇。   她更想走出去看一看了。   她不盼着别人帮忙,别以为她出来做妾,就也一点后手都没给自己留。   只过了今夜,她就要做准备了。   但她……能过了今夜么?   俞星城脑子渐渐清醒了些,她疼的咬牙,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昏迷之前都觉得自己骨肉碎的像凉拌鸡架,这会儿睁眼竟然还是个全活人。   小孩儿还在,他俩坐在一座马车,前头马匹颠着小步,快步往西走。   她匍匐在车里,脸贴着垫子,一时连口气都没顺上来。   那小孩看她醒了,一副不想与她多说的模样转过脸去。   俞星城也不想跟他说话。   她慢慢的坐起来,浑身疼的像是碾碎的核桃。   摸自个儿身上,胳膊腿都在,胫骨尺骨没断,十个手指能动,看起来似乎是完好的,可她皮肤上几乎像是刚从血缸里拿出来的,不止外头的胳膊手背,红衣裳透了半干的黑血,还是从里往外渗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重新被拼好的凉拌鸡架。   她只细细的查看自己,然后就靠里坐着了。身上的血粘的厉害。   她真佩服自己。   俞家人里本事差点的,手指头滋点水都累的够呛,她滋了一身血,倒也只是浑身疼的厉害。   她不说也不问,气定神闲的坐着揉胳膊。   那小孩倒越想越火大,他盘腿,肩膀起伏一会儿,终于压不住了,又转过头来怒喝:“又坏我好事!憋着一口气,非到最后贸然抵抗,我不得不用魔气镇你!池州府三千修真人士,都瞧见了!钦天监的人怕也是在路上了!”   她哪里反抗了。她这顶级弱鸡都快被他捏成渣了。   啧。   跟他说话他也炸,不跟他说话他也炸。   小|逼崽子一个。   仔细瞧,小孩脸上还有没擦净的血污,显然是俞星城一口脏话喷上去的。   “你可知道是缉仙厂的人来了池州府,若是把你与我一同逮到,他们认出你,就要把你抓起来送给怯昧小儿!你到时候怕是会比我死的还惨!”这小孩再度提起了怯昧二字。   他一脸恐吓,但更像是逼着让她搭腔。   俞星城只好摇摇头:“我不曾得罪人。也没得罪你。”   小孩很懂她心里所想:“心里头骂了几句小|逼崽子,又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家七大姑八大爷,哪个没让你嘴上糟践过。”   ……俞星城忽然有点相信这小孩儿跟她认识了。   “要不然就是我灵核和滔天杖还在你手里,但你脑子浆糊,不知道在哪儿;要不就是还在怯昧小儿手里,你真是个被赶出来的身无分文的落水狗。”   俞星城:“……我在池州生活十六年了。”   小孩翻了个白眼,不想跟她逼逼,只自顾自话痨自顾自发脾气:“反正就是,先要让你清醒了。要灵核在你这儿,你想起来之后告诉我,我可以看在咱俩多年抹牌的份上,恢复全盛后帮你一点。要灵核还在怯昧那儿,咱俩想办法回京城骑了那小儿的脸,你大仇得报,我灵核恢复,皆大欢喜。”   俞星城不说话。   她现在这模样,还能骑谁的脸?!   要是她有本事了,必定先骑了这小屁孩儿,掐他脖子弄到咽气一回!   小孩有点得意:“你觉得我这计划怎么样?啧,看你现在这脑子,未必有我聪明!”   俞星城一脸淡定:“我还能怎么说。快把我弄死的人是你,制定计划的也是你。都听你的,以夫为天。”   小孩有点张狂,又有点心虚,听见那句“以夫为天”的时候,吓得肩膀都缩起来。毕竟四下无人,驾车的是傀儡,他又胆大起来:“你是妾!我是主子,你可不敢造次。”   俞星城:“……”   蹬鼻子上脸。   小孩指她:“你还不行礼。”   俞星城要死不死的倚在马车角落里:“回老爷的话,奴家废了,疼的动不了。您自个儿想象一下得了。”   小孩哼哼两声,没跟她计较,喜上眉梢的盘算着。   俞星城又与他呆坐了一会儿,品味出来。   她知道缉仙厂应该是朝廷的仙官部门。而小孩儿怕是什么妖魔,缉仙厂公务员们正在抓他,又在刚刚把她捏个半死的时候魔气泄露,引得位置暴露。   现在他们,就是化成池州平常百姓,在路上逃命。   看来温家少爷是假的了。   俞星城心头倒是狂跳起来。她不是某人的妾,且也出了俞家!   她摸了摸自己裙幅下头一块略鼓的缝边。   没被血沾湿。   她早在出阁前,就把乡试的浮票用油纸包了又叠好,缝进了裙幅里,只等着有机会就带浮票往应天府去,参加乡试。   她为了逃家做了充足的准备,如今路引制已经废除,可她还携带了俞家户帖中她那一页,以及记载了买妾之资的婚契书。   户帖页是她遇到紧急盘查时候的身份证明。日后家中若因她逃家不归来逮她,她也可以凭借卖妾的婚契书,以将女秀才卖为妾的罪名,将俞家告到上级官衙去。   只是之前她被管控太严不得离家,二哥又是池州府仙衙吏员,俞达虞和池州府衙门来往密切,她要是贸然在池州府高官,说不定还会被诬打一顿。   而且她其实这些年攒了些首饰,金都剔下来都压做了薄片,缝在内裙腰带里头,路费估摸也能够。   她做好了万全准备。   但现在……先盼着让缉仙厂来的飞天公务员,把这臭脾气的妖魔给逮了再说吧。   俞星城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仿佛一直翘着耳朵等她问话,立马转过头来:“我名曰炽寰。”   俞星城想问是哪两个字,小孩就扬起下巴,扯了个跟他脾气和脸都很不搭的……物是人非的笑:“炽日之下皆如幻,天上无心即是寰。”   这话很不像是小孩的文化水平能想得出来的。   没想到炽寰也说了差不多的话:“这名一看就不是你这文化水平能想的出来的。别猜了,不是你起的。是怯昧小儿当时随口扯的。”   看来怯昧小儿、炽寰和“她”三人是老相识。   只是后来又有了新仇旧恨。   炽寰笑起来:“当时你也在。你说了一句:‘怯昧你真装了一手文化逼,我就想叫他小孩儿就完事儿了呢。’”   俞星城:“……”   句句戳中她心中所想。   炽寰显出了几分怀念旧事的愉快,一点也不觉得刚才几乎掐死俞星城有什么错。车马也拐入一道人流稍多的街巷。池州本来宵禁时间就短,今儿又有鲸鹏入境,街上挤了不少又惊又怕还想看热闹的人。   炽寰正说着:“我不过是现在看见了像个小娃,待你——”   说到一半,炽寰瞳孔骤缩往车顶望去,一股逼压从天而至,下一秒,数件彩光四溢的法器兜天而下,直将车马在路口中当,撕扯成了稀烂!   温府。   裘百湖嘬着烟枪,盯着地上大团血迹,还真让他看出来点门道。   这血的味道很陌生。对于裘百湖来说,是他没怎么闻过的。   妖的血,魔的血,修真者的血,他都闻得多了。有的腥臭,有的腻甜。   但这是……凡人的血。   据他所知,炽寰两年前就在应天府一代游荡,给自己找过无数居所身份,似乎一直没打算离开。   今夜鲸鹏前来,就是来吓他的,他见了鲸鹏却不着急逃窜,还是要来抓这新娘。   这新娘对他就这么重要?   那炽寰老东西不开窍、玩心大,怕不是觉得三十个美娇娘都不如个蹄子带轮的青铜马,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孩盘桓两年?   他还没细琢磨,同僚忽然冲进来吼道:“我日他个仙人板板!小燕王也在这池州的撒!他也撞见魔气,这会儿先追到炽寰,要在街中斩妖除魔!他个吃仙奶的瓜娃,懂个锤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这小屁孩知道我内心是个骚话精。看来是自己人。 第3章 谙雷   裘百湖和同僚们飞在空中都没靠近,就看到了小燕王的架势,顿时两眼一黑。   跟大闹天宫似的,漫天飘了十几个随从,男男女女都有,各个都衣袂飘飘,丝带遥舞,怎么累赘漂亮怎么穿,上天都像风筝,下地都像地毯。   小燕王是出了名的根骨清奇的修真天才,甚至听说被国师指点过一二。   也是出了名的喜欢斩妖除魔、侠客人间,哪有小妖,他就过去夷平村镇;哪有邪祟,他就过去引雷炸山。   作的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虽没搞出过什么太多人命,但不少人也说他是吃皇粮的活魔现世。   小燕王深受皇帝宠爱,所以到了哪儿都有州府给遮遮掩掩。   毕竟皇帝的荒唐混蛋也不比他差多少,真让皇帝知道了也未必治罪,更没人敢得罪小燕王。   小燕王此次一边作一边往南边跑,等消息传到京城,他那亲娘让人来逮他,他也可以尽可能晚点回去,正赶上立秋皇帝舅舅要去狩猎,必定带他,亲娘也不好真把他打到不能见人。   裘百湖想要上去拦,已经来不及了,连忙掏出锦囊里的铜丸烟弹,指甲一擦就在铜丸上擦出点火星子,点燃了就往空中一扔。   街巷之上炸出一朵烟花。   这是让鲸鹏赶来。   远远就瞧见那马车稀烂,各路形态不明的法器将夯实的土路中段砸出个大坑,小燕王骑着个肥硕的天雀,手里拿着把小金弓,喊了句:“何方邪魔,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裘百湖差点把手上烟杆子给折了。   哪儿学来的话本台词,这炽寰要是能自个儿出来受死,也不必国师把他扒皮抽筋的挖了灵核,按在脚边几十年了。   不一会儿,果真看到炽寰缓缓升起,毕竟是魔,飞身起来哪需要什么雀鸟法器。   炽寰身上魔气暴涨,发丝飘荡,若不是手上再拎了个血人,那就更有气势了。   裘百湖觉得那估摸就是被骗来的新娘。   不知道人还活不活着。   倒是模样可怜,被炽寰拎着胳膊吊在空中,看起来血都被放的七七八八了。   正想着,新娘似乎气若游丝开了口。   声音听不见,炽寰也不在乎。   那新娘又开口说了一遍。   炽寰依旧不理。   新娘终于嗓门大起来了:“胳膊要脱臼了啊小|逼崽子!”   声音回荡,两方沉默。   炽寰却把她往上一抛,裘百湖几乎要以为炽寰要摔死这新娘,却看他又接住,一只手抱住她的腰,把那个比它高不少的新娘夹在胳膊下头。   新娘似乎彻底放弃挣扎了,垂手垂脚,像个挂在枝杈上的红床单。   炽寰顶着小少年的皮囊,周身气魄陡然一荡,如同鸣钟似的声响传来,裘百湖几乎不能站稳,小燕王更是惊叫一声,拽着肥天雀急急后退。   裘百湖耳鸣手颤,两腮缩紧,他知道这走地蛇被磋磨数年又没了灵核,不过是有震人的气魄罢了,若是当年全盛,就他们钦天监缉仙厂凑起来十几人,也未必能给它修脚。   裘百湖身子一斜,不顾两耳几乎溢血的疼痛,朝炽寰冲了过去,同僚陆续跟上,炽寰在国师座下数年,跟他们这些缉仙厂的人打过不少照面,知道他们是近身好手,一身骨肉练得和铜人般。   缉仙厂分南直隶北直隶两部分,俗称北厂和南厂,朝廷眼里其实就是会飞的东厂西厂而已。但在普通修真者眼里,他们是朝廷专拿来对付自以为得道登仙者的利剑,断然不愿意跟他们动一点手的。   炽寰从兜里洒出一把银铃铛,各个黄豆大小,又不断鸣响到遮盖飞速的风声,让人眼睛看不清细芒,听不见风声,立马就有个同僚小腿被飞速的银铃穿透,几蓬血花喷出,人与剑跌下去。   接二连三有同僚死伤,裘百湖不管,只朝炽寰冲去,他压根不去辨什么银铃声响,那都是分神的,视角里有光就让,有风就躲,速度眼见着要比那细小的银铃还快。   俞星城现在是快被勒吐了,她感受到了这九岁小孩儿的胳膊还想夹住她的力不从心,飘在空中,只看着一个眉眼狭长,神态阴郁的中年男人朝她门面冲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很有可能是被炽寰拿来当盾牌。   但炽寰大概也觉得好不容易抢来的人,死了就白费了。   他提了一口气往上窜了几分,而后空气一声汽笛,他转过头去,只看到一艘鲸鹏竟蒸汽滚滚,朝他靠近而来。这会儿他倒是变了脸色,忽的从那卖货郎似的腰带上,拿出个糊了彩纸的小风车来。   俞星城浮在空中去看那鲸鹏,也一时有些惊了。   池州府是靠着长江的码头,那鲸鹏一开始并未入城,只挂在江岸边。如今入了城来,只见到鲸鹏阴影下,不少州府供点的仙灯扑闪扑闪就灭了。幸好有些人家有自己的油灯,虽不至于半城灯灭,但鲸鹏走过的地方如同蒙上乌云般。   西城的无量佛塔正离他们不远,上有口注入了灵力可报时的巨钟,如今或许已经到了未时,钟才鸣响了三下,就因为那鲸鹏的逐渐靠近,嘎吱作响后只闷响了敲木头似的半声,而后再也不响了。   俞星城不明所以,显然鲸鹏对灵力有影响,这群钦天监的就不怕摔下去?   说着,就看到小燕王似乎有些避让,带着他的那群彩色风筝似的随从退开了几分,但裘百湖却不退,他一身阴冷和耍滑并在的气场,让人猜不出来他是要来拼死还是要来耍花招。   炽寰不管他,转头对着鲸鹏的方向吹动了风车,风车飞转,一道风打着螺旋反飞出去,就在俞星城的眼前远了却也大了,两三个眨眼之间就要成一股狂风去,卷的鲸鹏船体两侧挂的军旗帷布烈烈作响,甚至连那飞艇气囊,都被风吹得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和面般!   真的是神仙打架。   但鲸鹏也不是什么花架子,只见着几声鸣响,大团蒸汽从鲸鹏屁股后头排出去,两侧的翅桨像是金鱼鳍般起伏,尾翼发了疯似的旋转!   大团蒸汽像是奋力溯游的鱼儿吐出的气泡,被风吹的向后飞掠,而鲸鹏更是顶着那小风车里吹出来的狂风,加足马力直朝炽寰撞来。   狂风不过一阵,对抗的狂风消失后,鲸鹏更是翅桨张开,速度更快,几乎转瞬就到了俞星城脸前,她甚至能看见那鲸鹏气囊上的接缝,气囊下船头的展翅大鹏的撞角,还有甲板上有条不紊奔走的鹏员。   炽寰身后,裘百湖也到了,他踩着一把环首大刀,黑衣蓬面,看模样哪里都不像个修真者,倒像个杀手。他一出,果然也是杀招,手中跟半个人宽似的巨刀已经兜头朝炽寰劈去,俞星城倒觉得是劈向她的脑袋。   炽寰脸上恼火至极,似乎认识他,嘴上也不忘骂骂咧咧:“裘百湖你个反向窜稀没把门的,到底是给谁当狗!”   裘百湖皮笑肉不笑,长得看起来像耍阴招的,嘴上倒也挺有阴损本事:“至少不是给你这老东西当。上头有令,杀你,做个天下皆知的戏台子样,鲸鹏拉来了十艘,您以为真是怕压不住你才来的排场?”   裘百湖特意还瞥了那新娘一眼。   新娘也抬头看他,显然是怕他俩对骂的时候刀光无眼把她弄死。   裘百湖什么也没瞧出来。   新娘现在满脸黑红,像一块汤里的鸭血。   正想着,炽寰竟真的被骂的明白了点什么,慌了神。   他到觉得今日让俞星城露脸,说不定坏了她。   但他自个儿连灵核都没拿到,小命未必能保,还管她?   炽寰一分心,就真的被裘百湖的刀光刮中肩膀,削掉半片衣裳和一块儿皮肉去,顿时涌出一大团黑血来。   裘百湖立马从袖中掏出一枚纸符,朝炽寰那伤口掷去。   纸符上的纹路化出金光,看起来倒跟炽寰瞳孔中的金光有点相似。   炽寰大惊,倒吸一口冷气,急急朝后退,却已经退不开了。   裘百湖看了新娘一眼。   这纸符他只从上头得了一枚,杀性厉害,暴雷齐鸣,新娘这么近也躲不开,一个娇人掉下来估计都成烤全羊了。   幸好天黑,新娘又没洗脸,他屁也没看清,真要是让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求助似的瞧一眼,他指不定会想起自己有过的闺女,真就心软了几分。   这会儿,还不如想想鸭血和烤全羊,宵夜到底吃哪个好了。   裘百湖按下纸符就急退,其他同僚也在空中飘乎乎站着,什么作用也没起到的小燕王还在那儿对着邪魔的方向放些响屁狠话。   陡然间炽寰的方向蓬起巨大的黑雾,几乎要笼罩住半个鲸鹏,黑雾涌动,云翻雷闪,蓝星乍现。裘百湖冷眼看着,知道黑雾是炽寰化形的遮掩,但雷闪蓝星就是那纸符起了作用。   俞星城看那纸符贴到门面来,兜头一阵威压与剧痛,眼睁睁看着雷闪从那纸符上崩出,扎进她皮肉里,她就心知,对面这些除魔的人,没打算救她。   是打算把她跟这小孩一道劈死。   更可悲的是,小孩身上升起黑雾的时候,他竟然嘿嘿一笑,拎着俞星城挡在他前头,俞星城几乎脸前就是那纸符,电光窜进她瞳孔里。   大团的黑雾把她和浮空的纸符一起拢进去,她分不清自己是吓得还是被电的头皮发麻,但那枝杈粗细的蓝光雷暴近距离劈进她皮肉里——   痛楚,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要了命的疼。   只觉得像是摸了个低压电门,眼前都是黑雾和蓝雷,她被劈的指甲盖都要酥了。   艹他妈的!今天到底是什么狗命!   做了妾之后,先被掐,后被电!出了家门上了花轿,就没见到个正常玩意儿!   神仙打架,能不能别拉上她这种一看就没出息的糟粕小脚姑娘!   黑雾中,却听着炽寰的声音朦朦胧胧从她耳边笑起来的:“呵,我是惧这谙雷符,可他也不知道我带了谁!拿爆竹炸炮台,浪到祖爷爷头上来了罢!”   俞星城被电的恨不得上下牙堂子都能打出电火花,脑子都空白了,她腰带被什么东西凌空挂着,风声灌耳。   黑雾骤然散开。   电光仿佛都钻进了她骨肉里,纸符消失了。   ……她隐隐有种感觉。   那符让她给吸收了。就跟吸收晚霜精华一样。   莫不是……她就是炽寰口中那个炮台祖爷爷?!   她兀自思索时,完全没发现周围的状况。   凌空千尺,对面不远处就是鲸鹏的甲板,无数鹏员,抬头惊愕惶恐的看来,船头似乎有两位将领模样的人,甚至一人甚至吓得跌坐在地,朝后退去。   地下百姓已经傻了。   一只体型与鲸鹏般的黑色巨蛟裹着黑雾鸣着雷闪,凭空出现,被鲸鹏的灯火照的水光油滑到像是无鳞,盘桓在上空,灰白色鬃毛随风乱摆,赤红的瞳仁上是相交的肉眉,两爪覆着黑鳞,指甲尖利对准了鲸鹏。   作者有话要说:  鸭血女主深陷神仙打架。 第4章 雷球   俞府中,俞达虞也震惊的双手发颤。   二哥送亲后到家有一阵子了,他冲出屋看到之后大惊:“鲸鹏前来,竟是为了饿蛟。我这就去衙门!”   俞达虞一把拽住了他:“这事儿是你一个当地衙差小仙官能插手的?!让你妹妹今日嫁人,也是给你个告假在家的由头!我听信说两京一十三省,格局都要变,怎么变——就容不下我们这样的仙府了呗!”   二哥抚膺叹气:“那些我不懂,只是……他们制得住么?这蛟龙要是真作乱到地上来滚,伤着房舍百姓怎么办。唉,指不定是六妹到了温家还安全些,温家奴仆都是一把好手。”   这爷俩是料想不到嫁走的六妹,现在就在那黑蛟的爪子上。   俞星城自个儿只瞧见了巨大的蛇一样的尾巴甩了甩,之后,挂着她腰带的玩意儿抬起来,把她放进一团鬃毛里,俞星城扑在鬃毛里,真是那句风吹草地见牛羊,她在鬃毛里扑腾了一会儿,找到了两根没毛长的粉红色小角,正巧这蛟或者蛇的脑袋动了起来,她连忙抱住,把自己埋在鬃毛里。   这会儿被电的感觉总算过去了,俞星城觉得自个儿跟散了架似的……脑子里却也有点奇异的清明。她觉得这份清明不来自于理智,而来自于感识,她说不上来。但这会儿回过头去,她隔着很远,竟看清了裘百湖的臭脸。   裘百湖小声咒骂:“按理来说这走地蛇看见谙雷符该跟孙子似的打颤!怎么倒是挡下来了!完蛋,这戏怕是要不好看!”   鲸鹏上忙做一片,李兴安连滚带爬往后撤,谭庐走过来抓住他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李兴安上下嘴唇哆嗦的像快板:“早知道我才不会自己打头阵!那外头的蛟龙一把就能抓碎了气囊,我们都要完蛋!”   谭庐拍了拍他胳膊,安抚了一下。   那黑蛟低下头来,似乎在望向甲板,李兴安还没顺气,就瞧见一双赤红竖仁的眼睛在撞角前头,那崇奉十五年御赐的展翅大鹏鎏金撞角,在黑蛟巨大的瞳仁前,像个扑棱蛾子。   李兴安一口气抽过去,直接跌地上了。   谭庐看他不中用了,挥手喊道:“将军肚准备!”   鹏员本来不熟谭庐,但没想到他连那北营大炮的诨名都知道,一个个也动了起来。将军肚就是个大口铁炮,屁股肥,距离近,里头能压各种碎石,要是在战场上,近距离能把一排盾兵轰成稀泥,但就是填装太慢,造价也高,也就给他们鲸鹏用一用。   填装好的将军肚推到甲板前头,黑蛟也不傻愣着,小燕王飞在空中,就看到那黑蛟爪子已经抓在了气囊之上,尾巴也一甩,缠上了气囊下的船体。   谭庐喊着“点火!”   几乎是一瞬间,黑蛟的爪子陡然发狠,一把抓住气囊,气囊里的滚滚热气烫的月色都扭曲,鲸鹏骤然大震,几乎是要从天上坠落下来。   而鲸鹏上无数将军肚大炮齐开,无数灰色硝烟都被气囊炸开后的火光染上颜色,声音比光景更慢,百姓看到了硝烟与火光,耳边愣了半秒才有滚滚巨响。   黑蛟哀鸣一声,身子一缩,尾巴攥紧,竟然把船体后头的尾桨整个掰碎。   黑色血雨兜天撒了下来,黑蛟小半边身子都轰成了稀泥地。   黑蛟紧紧缠着破碎的鲸鹏,裹挟硝烟、血肉与碎片,从天顶划过低垂的月亮,朝东边摔去,在安定了三十年的池州人眼里,堪比是月亮掉下来般惊恐。   李兴安已经快疯了,他是个北兵,还是专打白皮毛子的北兵,见过最多的是血是枪是熊和雪,哪里见过他妈的飞龙在天!   谭庐不管他,一边往后冲,一边高声道:“放附帆!只放后头的!快!所有人想活命就去放帆!”   甲板上糊了多少黑蛟的碎肉须毛,走起来都打滑,一个个都跟掉进墨里似的,只哭丧出了白牙,幸好船上还有老鹏员,经历过潮州风浪,打过倭国战船,立刻跑过去放附帆!   掉进城里,砸到了百姓,他们将士死得惨还要遭人埋汰不会办事。   掉进水里,有几率能活,不伤百姓,说不定还能赚个跟妖魔鱼死网破的名头。   眼见着黑蛟与鲸鹏都要砸向城中的时候,两三片巨大的风帆陡然从破碎的鲸鹏后升了出来,荡的鲸鹏残船猛然一顿,延缓了掉落的速度,带着那黑蛟蹭断了江边的高塔,堪堪落入了江水之中,爆出一片水雾。   俞星城也在惊惶之中,被荡起的水浪拍晕,撒手从黑蛟身上掉入水中。   裘百湖脸色很不好看,小燕王也心底大叫了一句不好。   大家来的都是各怀鬼胎的,本来想演一出鲸鹏单杀蛟龙,平定四方妖魔,好给京中、给皇帝、给即将从两京下达的新政一个交代。现在倒好,就一纸谙雷符没派上用场,搞的这黑蛟竟有如此大能量反抗,最后弄了个你死我活的伤亡……   一个纸符造成的难堪局面,往上报去,不是他要不要革职的问题,更是朝中几派谁能得了口风的事儿。   裘百湖不傻。   小燕王自小有两种灵根傍身,有是个酷爱修真仙侠,四处拜访仙山名府的人,他这种行为就代表了自个儿立场。跟着鲸鹏来池州府,他是真来看戏,还是来插手搅局。   这一纸符文是十余年前的老物件了,钦天监抠也抠不出几枚,裘百湖不信那炽寰有本事连克他的谙雷符都给能扛了。   他按下心中疑问,扫了一眼在空中骑着肥雀兀自发愣的小燕王,御剑朝黑蛟与鲸鹏的落地点飞去。   俞星城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打了个母亲江的饱嗝。   她浑身无处不痛,脑子却转瞬清醒。   一醒来,耳边有轰隆隆的噪声,她爬起身来。她在一个狭窄的屋内,但装潢并不恶劣,只是简单实用。   她还穿着那身满是血污的嫁衣,俞星城有些发懵,若不是衣服和沾满血的双手,她几乎要以为一切只是个离奇的梦。   她起身又觉得这轰隆声有些耳熟,正要起来,就看到一个穿的夸张的很戏班子似的女人走进来,胳膊搭着的长飘带都差点被门夹了,她手里端着个铜盆,脸上表情很硬:“姑娘醒了,洗洗脸换身衣服,上客请您去见见。”   俞星城经历这些,还没忘了自己裙幅里头缝着的乡试浮票,道:“不用换了。我们这是在——”   外头是远山白云,压根看不见池州。   她在鲸鹏上。   戏子似的女人脸色不佳:“还是洗洗吧。姑娘这样实在不能见人。”   屋里没镜子,俞星城也觉得脸上难受,用热巾子捂了一下,才发现脸上黑红一片。   女人看着俞星城,只觉得她发现自己满脸是血,还在这鲸鹏之上,竟然不惊讶也不后怕,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真淡定。   她没换衣服出了门,一路上不少鹏员看向这狼狈新娘。   甲板上风很大,前头戏子似的女人毕竟是跟着小燕王在天上飞习惯的,走起来不费劲,回头看,俞星城扶着栏杆艰难地走,头发乱了,表情倒也安定,只是身子骨太细瘦,就算穿着层层叠叠的嫁衣也能勾勒出纤弱身形。   俞星城往下张望。   这高度倒像是坐热气球,下头是池州城,比她想象中小。遥遥看去还能看到江边那艘鲸鹏的遗骸。   有几个鹏员在下层甲板上嘟嘟囔囔:“再不回应天府,还来不来得及出港去倭国了。唉,你说说,若是我们不来,哪回遭遇这邪门的事儿。我倒盼着朝廷还是封着这些仙府,别让这里头的妖魔鬼怪四处乱跑!”   俞星城一愣,这才知道这些鲸鹏是从应天府来的,心里多了点想法。   进了间上层的舱室,领路的女人退下。   屋里四个人看见她眉眼,没想到那块鸭血长得如此标志,都微微一愣,先请她进屋来。小燕王看见女人就眼亮嘴滑,一副迎表姐妹进府似的表情介绍了。   李兴安长了个红鼻头,委顿在凳子上不说话。   谭庐像个肃杀的利索文人,对她略一点头。   裘百湖就是那个想把她跟黑蛟一起被雷轰死的男人。看起来疲惫、老练又不要命,下眼睑很重的青灰,人又白又干瘦,手上青筋鼓起,窝在凳子里像是骨头套皮,一双窄目带着狐疑与审视的打量着她。   屋里引荐且话最多的是小燕王。   小燕王穿着很不要命的暗赭黄衣裳,剑眉笑唇,眼泛浓情,脸上有甜盏似的酒窝,或许上数一两代有色目人血统,他五官有点异域且皮肤微黑,明明是个英武少年郎,眼神之间却充满了甜腻讨喜的劲儿。   小燕王笑:“我倒知道那邪魔为什么非要拐这位姐姐了,我要是什么时候灯会瞧见了,非要相思成魔。”   这情圣小王爷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个子也只比她高上那么点。   裘百湖擎着烟杆,瘫在旁边点上火叭叭嘬上两口,吐气的时候脸跟烟一样青白色,道:“姓名,户籍,年龄。”   俞星城福了身子道:“俞星城。年十六。正是池州人。”   局面成了四人会审。   “炽寰为什么抓你。”   俞星城有意装傻:“炽寰,是那小孩儿么?小女不知,只是家父将我许配被温家少爷做妾,盖头一掀,就碰见那小孩了。”   裘百湖是个下死手的狠人,鲸鹏又是外头来的,显然是池州仙官都不敢管。要真说出来有什么干系,或说那炽寰还跟她鸡同鸭讲的搭了好一会子话,指不定裘百湖把她皮扒了翻过来。   裘百湖狠狠嘬了一口,又道:“它跑了。”   俞星城是近距离看到了鲸鹏上十余火炮齐发的景象……她真没想到这样,那炽寰都能活下来。   裘百湖:“他没说抓你是为了什么,或者要找什么东西。”   俞星城半真半假道:“那小孩好似疯魔似的,说话颠三倒四,只说找什么灵核。我与他解释,他却几乎掐死了我……而我一路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似的,现在脑子里倒什么也分不清楚了。”   裘百湖瞧她眉眼惘惘的,很小女儿的样子。   但他不太好糊弄,又道:“你是俞达虞的闺女。俞家也是颇受天眷偏颇,虽然不论本家还是旁支,几代拿不出个像样的,但一代十个里八个都有灵根,你怎么体弱成这幅样子。”   俞星城:……你都说十个里有八个都有灵根,那她就是那剩下的两个呗。   或许是昨儿看到的神仙打架太过震撼,又听着裘百湖语气里奚落,俞星城倒觉得俞家或许真是底层弱鸡。   但其实,裘百湖也算是京中辑仙厂老人儿,见多识广,他觉得俞家不像样,那说明俞家好歹也是中等水平了。   俞星城点头:“小女便是那十个里的两个。自小不受偏宠,也从未与兄弟姊妹们一同修炼过。”   裘百湖盯着她。   从江边救到这新娘的时候,他就查探过了。此女确实没有灵根,连身子骨都比平常人家弱上许多。   裘百湖笑的像恶鬼:“那你便是因祸得福了。你可知你经历变故后竟引气入体,算是个登途的修真者了。若是俞达虞知道了,怕是会很高兴。”   俞星城一愣,又摇头道:“我没有灵根,就算是修炼又如何,家中兄弟姊妹都有才能,父亲也不会重视我。”   这年头,灵根其实更像是某种天生的天赋,或者超能力。   大抵分三类,分别是,体,法,识。   “体”是使灵力用以强化自身,或强化外物,再发挥出身体或外物的千百种特性来,比如有人的体系灵根是强化指甲或肌肉,有人却能强化自己接触过的铁器等等。   “法”的灵根种类极其庞杂,从引用天地元素,到召唤、具象、操纵法器,简单来说就是能使用“法术”。也是世间最常见的灵根种类。像是二哥水箭龟,就是“法”系灵根,且灵根的特质可能与水有关。   “识”便可以理解为精神领域的操控。既是可以影响他人精神,也可以炼化自己的意志,其可实现能力的边界颇为模糊,也颇受大宗修真者的重视和忌惮。   天下修真者,大概体系灵根三成,法系灵根五成,识系一成多一点,剩下的则是特殊灵根。   灵根决定了此人在某一领域的特长和天赋,若统计下来,天下好歹有千万种灵根。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修真不存在“境界”,能力的强大与否不再拥有指标。   再这样的修真界里,重要的不再是突破或修为,而是“独创”。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隐匿着自己的灵根和修炼方法,凭借着独创与计谋,发挥灵根的特质,自造修炼之路。   只有“独特”与不断地自我开发,才能尽量避免修真路上,被强大的对手诛杀。   而俞星城这样灵根的凡人也不是不可修炼,只是对他们来说,所有的修炼方向都是地狱模式,投入的精力与努力,与回报几乎完全不成比例,自然也就被认为是无法修炼之人了。   裘百湖查探到此女没有灵根,但也查探到另一件惊人的事。   那枚谙雷符里的巨量雷暴,竟被堪堪引气入体的此女,吞入了体内。   她现在就是个爆炸边缘的雷球,却不自知,还能在这儿低眉顺眼的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修真只是中原的叫法,其实就是全球范围内都有的超能力。   日后应该也会写到全世界各种用魔法用巫术的“超能力者”。 第5章 运用   裘百湖也在暗自思索。   体、法、识三系之外,其实还有一类较为少见的特殊灵根。   钦天监勘录灵根的大典里,称这一类为“特”,便是因为无法归纳。这类灵根千奇百怪,大典里记录的都不多,民间勘测更是测不出来。里头九成都被当成凡人。   但被当成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大多数没有卵用,比如“每天吃大饼干粮不喝水也不会便秘”“哭了之后整张脸就会变得更美丽”。   裘百湖还听说有人灵根特质是“见了名叫李下凡的人就会当场暴毙”,这娃娃长到八岁,叫李下凡的远方表叔串门拜访,娃娃还在门口踢毽子呢,就瞪着表叔,大喊一声“李下凡杀我”,当场七窍流血暴毙死了。   当然,小部分也是有用的,缉仙厂里也有几个“特”系灵根的扛把子就是了。   总之,裘百湖怀疑这姑娘的灵根,也是特系的。   比如被雷劈会蓄电,比如能吞灵符法力。   抑或只是天然肉盾。   但她是吞下去能用出来,还是说吃多了直接暴毙,谁也说不好。   裘百湖其实对她的特系灵根有点兴趣,会不会炽寰就是知道她的能耐,所以才特意抓在手边不舍得放?   若是这种仙品的谙雷符都能吞了,这姑娘日后说不定会被各方抢夺呢。   裘百湖满肚子怀疑,他甚至觉得炽寰若真盘桓两年就为了这姑娘,它逃走之后怕是还会再来找她。他想留下此女,给她抓起来,神识灵根和家世过往都给翻个底朝天,却不太好开口。   果然李兴安抹了把脸道:“既然是当地俞家旁支的女儿,还是早日给送回去安置罢,俞家府邸在何处,派人送过去的时候,也说明下情况就是。”   确实,这一个凡人少女,裘百湖想抓,上头也不会给批。   但俞星城却又再一福身,道:“若诸位官爷想要放小女回去,就请随便寻个街口放下,小女不愿归家。”   那四人都愣了。   她垂着脑袋,娓娓道来:“小女本是青麓书院一等生员,本是要参加今年应天府乡试,却不料父亲被温家聘礼蛊惑,将小女卖给了那妖魔做妾。”   俞星城细声细语道:“小女十年寒窗苦读,父亲无视州学律例,将小女卖做妾,小女已经对家中伤透了心。既是生员,也吃着州学发的禀米,便是朝廷的秀才,小女只想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往后报效朝廷。”   谭庐:“你说你是一等生员,可有证据。”   俞星城翻开裙幅边角,向裘百湖借了把短刀,将针脚划开,里头是油纸包裹的浮票。   油纸上沾着斑斑血迹,浮票上姓名画像与外貌描述皆与此女对应。   裘百湖深深看了俞星城一眼。   从做嫁衣的时候,就开始认定要跑出来参加乡试,昨日经历那样一场变故,此刻也还淡定冷静,这少女心性绝非普通人可比。   李兴安拿着浮票,表情有些尴尬了。   这少女竟然是个秀才。   其实女子生员若已经中了院试,便是不许与人做妾,但民间不少人都因为中途养不起女秀才,就把女秀才高价卖给世家做贵妾,州学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俞达虞就为了攀上温家,把好好一个一等生员给卖了,要真是告上州府,说不定能治他罪。但毕竟是家事,又是父女,官府大多都不愿意掺和,接了案子也都是和稀泥罢了。   这女孩不愿意回家是情有可原,但他们四个人也不愿意管家事。   但要把这女孩放在街口不管,她回头被歹人害了死在外头,他们几个也要背锅。   李兴安抬头看了一眼谭庐,谭庐是江南贡院的司业出身,以前也管乡试会考,不知道会不会想管这种事儿。   但没想到谭庐还没开口,裘百湖先笑道:“那倒巧了,这鲸鹏三日内就要赶回应天府,倒也送一送姑娘。”   谭庐和李兴安都一愣。   裘百湖臭脾气又怕麻烦,死个把人都不放在眼里,还想管这事?   小燕王也笑盈盈接口:“好姐姐还是个秀才!怪不得看着钟灵毓秀识大体,这事儿本王也要包揽了,巧我也要随船回应天,便是我做主,也要带上姐姐。往后若是姐姐中了解元,去了京城,可要请小王吃几口庆功酒才是!”   李兴安瞪眼。   这俩京城来的大仙,是耍什么呢!   又不是没见过娘们,这少女就是颇有几分颜色,也不至于上赶着帮忙。   他哪知道对面俩人都是满腹怀疑,把俞星城当作钓炽寰的饵。   俞星城心里大概也有点数,不敢得意,只是略一点头,谢过了。   等小燕王手下那个戏子似的女使把俞星城送回屋后,裘百湖吸了口烟:“俞达虞怎么生了个木鱼。你们继续说罢,既然俞达虞也在池州,我便顺道去见见,之后自行汇报朝廷,不必再管我了。”   裘百湖下了鲸鹏,御剑飞向俞府。   进俞府之后,便瞧见俞达虞跛着脚,有些激动的出来:“裘兄!”   裘百湖扯了下嘴角:“俞弟。”   俞达虞以前算是裘百湖的同事。   当年俞达虞野心颇大,入厂又年轻,才刚开始往上爬,期间城府颇深,四处拉踩。   裘百湖就是被他拉踩过的人之一。   但没想到十几年前,俞达虞刚开始带队,就遭到变故,废了灵海,能耐剩的不到一成。退位下来连缉仙厂小吏都做不了。俞家在北京虽然有本家,但对他不支援不理会,他只得卷了铺盖,带妻女回池州老家。   听说池州州府每年好歹给他发些抚恤,俞家在池州还有些产业,就过得不太艰难。后来他儿女们大了,能在周边县府做了吏员,家里就更好了些。   这样的俞达虞,把没有灵根的秀才闺女卖给温家做妾,他是一点也不吃惊。   裘百湖来,也不是真的来见老朋友。   一是打探打探,俞达虞是不是知道自己闺女有什么特系灵根。   二也是来瞧瞧,昔日拉踩他的小人如今过得有多惨。   显然俞达虞自己估摸也没脸,把让女儿做妾这事儿搞得很低调,裘百湖来了,他也不说昨天的婚事,就当没这个闺女似的,只引荐了家里老二俞泛。   俞泛人高马大,看着灵气充沛,双眼清明,显然是俞达虞子女里最让他满意的了。   俞达虞不提那个闺女,裘百湖也绝不提他要把人送到应天府考试去。   俩人就掰着一点点陈年旧事,这么虚着聊天,俞达虞还带他在家里逛了逛,裘百湖也正有查探的意思。   那头老二俞泛似乎很不擅长这样的虚与委蛇,说鲸鹏坠地,衙门忙成一锅粥,就先离家了。   俞达虞或许也有些旧日的官府朋友,得到了新政的消息,也似乎往他嘴里撬话打听,裘百湖糊弄过去了,笑道:“说来,当年你们几个总笑我,裘百湖顶多做到百户,如今还真应了你们的话,我这是在百户的位置上拼了命,也升不上去了。”   俞达虞叹气:“咱们这些做苦活累活的不也就是这个命。我要是当年没伤,还在缉仙厂干个十六七年,说不定还混不到百户。”   裘百湖忽然想起来,转头道:“你是崇奉十一年伤的罢。”   俞达虞:“我是至死忘不了那次京中妖魔逃窜,幸而除了些上官和当时帮忙镇守的武将大概知道,百姓皆不知,否则怕是天下惶恐啊。”   裘百湖算了算。   如今是崇奉二十八年,那他家中的第六个闺女,怕是在那次妖魔逃窜前后怀上,之后回了池州才生下的。   裘百湖在上京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妖或者魔能遁入娘胎里的,就算是沾染魔气,那俞星城也身上干干净净就是白纸,瞧不出任何端倪啊。   裘百湖想了想,觉得琢磨不出来。   虽说一切的坏事,都跟那谙雷符的失效有关,可他就算拎着吞了谙雷符的俞星城回钦天监实情相告,也免不了责罚和后果。   还不如赶紧想想这事儿怎么担责吧。   那头,二哥俞泛骑马去州府,其实并不顺路,他心里也不知怎么就是别扭,调转马头想从温家门口路过。   谁料昨日看起来还颇为器宇轩昂的温府,白日里却显然有几分破败萧条,外墙瓦片下甚至都生了杂草,而那温府的牌子已经被摘了,大门上贴着钦天监缉仙厂的封条!   温家……没了?还是走了?   这才过了一夜!   那六妹又去了哪里?!   千里云空。鲸鹏。   回应天府的路上,谭李两位将领再没见过俞星城,但小燕王显然是个妆蟒堆绣女人堆里长大的,有了个新姑娘,甭管是女秀才还是女弱鸡,他都想去凑凑热闹。   俞星城的新衣裙都是他给的,裙幅走出来不露脚尖,长度正巧合适。   俞星城心里提防这个小人精,小人精却很喜欢来粘着她。   到白日,鲸鹏已经行驶到池州府与应天府的中段,小燕王忽然说:“不若我教教你如何利用灵力罢,你都已经引气入体了,总要好好修炼一番,不浪费这一宗受苦得来的造化。”   俞星城其实也有点好奇,她只见过兄弟姐妹的大火球小水柱,不知道自己这个没灵根的,能搓出来个什么。   小燕王脑袋上梳了一大把缀着金珠的小辫子,又在脑顶挽作发髻,扣了个金虎在发髻上,他在前头开路领她去甲板上,脚下三步一蹦跶。   俞星城问道:“让我在鲸鹏上修炼?说来,为何鲸鹏到了池州府后,连仙灯灵钟都受了影响?”   小燕王回头,笑弯眉眼:“呀,姐姐竟不知道这个。修真之人便是吸天地万物之灵气以运转,可这些机械物什哪有什么灵气,修真之人与附着灵力之物,一旦靠近机械,便法力减弱或失灵,机械也会稍有老化或失能,两生相克。所以姐姐生在池州,怕是从没见过什么西洋钟、煤气灯或者蒸汽车罢。”   俞星城对这个好奇起来:“那你一个修真之人,在这甲板上待着不受影响?”   小燕王笑:“我若在这里使用法术,怕不是只能发挥出平日五成来。而且因为鲸鹏体量比我大数倍,我用个法术不至于让鲸鹏整个失效,但或许会老化某个部件,自然是不敢乱用。不过你毕竟才是刚练气,影响没多大,且还能被削弱后防止伤了旁人。”   他领她到甲板上去,说了各种吐纳,运用,意象,调动。   俞星城这个文理兼修的书呆子,怎么听怎么觉得是胡扯淡。感觉像是修真贴吧里七级大号,给新人发个企鹅,说要和对方网络一线牵,共牵修炼缘。   只需一个月五百报名费。   但就这么想着,俞星城对着吊舱船体后头的一片天空伸着手,小燕王笑吟吟说了句失礼,一只手按在她肘部,像是把一股热酒注入她血脉里。   她被这股热流烫的一惊,竟感觉当时在天上电闪雷鸣似的感觉又来了,牙齿都打颤,指甲盖都发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的手竟闪起了金丝蓝星似的雷光。   小燕王又惊又喜,道:“你把精神集中在自己手指上,如果觉得滞涩发烫,就尝试用意念将这股灵力从你掌心推出去!”   俞星城也有点发愣,她集中注意力,立马觉得掌心烫的几乎要融化,那雷光噼啪在她右手指尖闪动作响,她胸口发闷,仿佛是不叫一声就气窒到要昏死过去式的,低喝一声!   而后就立刻从她手心爆出一阵冲天的白光,闪的几乎要两眼失明,白光转瞬消逝,才听到如被雷暴劈中般的震耳巨响传来!   连鲸鹏都震动了一下。   俞星城摇摇欲坠,鹏员惊得几乎连滚带爬,小燕王拊掌大笑。   笑到一半他就笑不出声了。   俞星城的右手,从小臂中段开始,全变成了黑色焦炭,只勉强有个爪子的轮廓。   俞星城瞪大眼睛,头一偏,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升级流的白捡哪有那么容易(   **   设定上科技与修真是相克的。 第6章 小院   她在床铺上醒来的时候,真是疼的脑子都麻了。   一只手被瞬间轰成焦炭,这种痛苦简直超越人类生理极限,她当时直接脑子宕机昏迷过去。   行叭。这都是第几次昏迷了。   醒来第一件事,看手。   却被一双手按住胳膊:“先别动!”   俞星城这才发现小燕王身边那个戏子打扮的女使正按着她手臂,小燕王则一脸歉意的站在旁边,搓了搓手讪笑道:“小王也不知强行引出你体内灵力,会造成这种后果。毕竟是刚刚走上修真路没几天,是小王冒进了。”   俞星城不想说话。   她其实猜出来,因为黑蛟拿她来当肉盾,自己或许把那枚纸符里的雷暴和灵力都跟吞下去了。这小燕王怕是觉得好奇,想要看看她的能力到底是什么,还能不能把那些灵力再给用出来——   如果真的可以,说不定小燕王真就天天给她贴符,劈雷,然后把她带在身边当个灵力罐,专门给他充能了。   小燕王又道:“这是我身边医修,名叫末兰,算是天下一等一的能够重铸血肉,起死回生的医者了。”   末兰对起死回生四个字显然不认,脸色又臭又硬,挽着自己那粉绿彩纱的衣袖给俞星城治病的时候,都一股怨气。   小燕王尴尬道:“末兰,要是这身衣裳不方便你治病,还是脱下来吧。”   末兰:“燕王赐下的,奴婢怎敢轻易脱掉。奴婢喜欢的紧。”说最后一个字时,牙关都咬紧了。   俞星城不管他们主仆斗嘴,先去看自己的手。   睁眼一看,倒吸冷气。   她小臂下头,接着个婴儿似的又粉又皱的小手。   皮肉都稀软。   末兰把双手搭在她胳膊上,一道清凉的灵力流入仍有痛楚的右手,淡淡的蓝光笼罩着那婴儿似的小手,眼见着慢慢长大起来。   末兰安慰道:“大概只要再过几个时辰便好了,只是骨肉仍然脆弱,姑娘请不要乱走动,三天之内,更是不可用右手提拿重物。”   小燕王也松了口气,笑道:“如今试试也知道你这身子骨受不住体内的灵气。俞姑娘可莫要再贸然使用灵气了,否则天底下能这么快重铸骨肉的医修可不多,以后再废了手脚,可真是没地儿修去。”   俞星城挤出一个敷衍的假笑,心道:我他妈谢谢你全家了。   小燕王看那菩萨似的静谧少女,难得一笑,眉眼软化后更显得天真纯善,心里大呼造孽。后来几天也没脸来找她,只让人扔了几本基础的修炼的书给她,就当赔礼了。   其实鲸鹏上颇为忙碌,谭李两位将领似乎也对小燕王一边巴结,一边打探,满脸都是官场上要出大事的神情。   俞星城是个纯粹的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四处遛弯在鲸鹏上走走看看。   这鲸鹏其实是蒸汽推力外加热气气囊组成的,并非前世一战期间常用的那类氢气飞艇,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时代还没有制备高纯度氢气的能力。   但蒸汽动力显得比大多数飞艇要足,移动速度和转向能力也更强。   甲板越靠上越有些热,仰头能看到大大小小数个莲花台形状的喷灯,朝着巨大的气囊内部进行加热,而气囊内有金属制龙骨,但昨日遇到炽寰吹来的狂风,能够变形却依然稳固,显然是那龙骨结构极为精巧的结果。   气囊内部也有一些隔断构造,能看出来由数个主气囊和附属气囊组成,就算是枪炮造成部分气囊损毁,也能勉强飞行——除非是像之前那样被巨蛟一爪子给捏爆了。   她心里隐隐有些佩服。这玩意儿并不靠灵力催动,却结构精巧,考虑周到,除却蒸汽发动机以外,大部分材料用物都没有太超前于时代,能监制、发明这鲸鹏的人,怕也是国家栋梁了。   若是她参加乡试后,有了能为官的资格,会不会也能接触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东西?   到第二天天亮,就到达应天府了。   俞星城手虽然长好了,但连勺子还都捏不住,幸好如今距离乡试还有近一个月,她还有时间好好练练着新长出来的右手,否则考场上写字都难。   末兰大抵是替自己主子没脸,又送了俞星城一些丸剂或膏药,有些是治伤的,也有些是让她可头脑清明挑灯夜读的,毕竟是燕王的医修送来的东西,俞星城知晓好歹,连忙收下。   鲸鹏到了应天府,可没那么大的动静,百姓似乎也见多了。四头绳索一拉,喷灯转小,气压低了也不见鲸腹般的气囊瘪下,只是鲸腹里火光黯淡,鲸鹏也渐渐沉下来了。而后四边绳索给地面上的纤公拉住盘好之后,鲸鹏就恰恰停在两座六层塔高的竹楼之间。   小燕王也不知道是体贴,还是没打算把监视的眼睛从她身上挪开,甚至还派了个马车,说给她订了个女子生员安身用住的驿宅,这就将她送去。   俞星城几乎没什么行囊,旧嫁衣让她扔给蒸汽机那儿烧煤添火的鹏员,当燃料给点了。   乘车进了应天府去,她才觉出这里与池州府的不同。   这儿街上真应了车水马龙四个字,街上有煤气灯明晃晃的烧着,驴车马车遍地走在砂土路上,也能瞧见沿街商铺甚至有玻璃面的小窗子,上头用纸贴着些彩画或招贴,从木工铺子到鸭汤外卖,从现做甜点到兵器灵丹,卖什么的都有。   大约是到了乡试前后,街上有背着行囊穿着交领布衣行走的秀才,也有身负刀剑和奇奇怪怪法器行走的散修,拐进一条街巷,街巷两旁是里闾横贯,密布人家,加盖的小楼房舍遍地都是,往窄巷里一瞧,四处挂满了旗儿,还有些绿边粉瓤的彩球,一瞧就知道是吃酒俏唱的地方。   原来这是宿栈驿馆一条街。   外头有不少短打的小仆舞着彩旗招客,还有些就在粉墙上明晃晃写着长宿的价钱。   大概是俞星城探头瞧的模样太显眼,前头车夫道:“姑娘莫怕,咱住的那都是娘子们的宿房,朝街又敞亮,没这些粉头腌臜穷秀才!咱这是留都脚下,要是有爷们儿敢作乱,咱就敢告官,打不死这些不长眼的。”   应天府便是南京,既有气派也有纷杂,但毕竟是皇帝荒诞,百姓作乱,秦淮又从来都是犬马声色的好地方,那街边自有白胳膊兜着纱的女人,带着连嘴唇子都遮不住的帏帽,拖着裙子抱着琴,歪歪扭扭的上了车马去。   到了小燕王帮忙订下的宿房,大概为了跟外头什么歌声荡漾的烟雨楼翠柳苑区分,牌上三个大字,集贤处,硬气的金戈铁马。   进了院,两头迎立的都是些打扮精干挽着袖子的女人,集贤处的管事也是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婆子。   里头大抵是四人一小院。出入门户的住客,好些都是负剑短衣的女修,因她们不爱带奴仆出门,管事婆子里会特意派人打水照料。   乡试临前,应天府挤满了人,能得这样的住处,很是不错了。   她安顿下后,就先把身上拾掇好,那点之前攒下来缝在衣角里的散碎金子挑出点,去外头行市换了点散钱,又买了笔墨准备回来练字。   俞星城不肯托集贤处的奴仆帮忙采买,一是怕自己从不出门不晓得价钱,被这群奴仆给坑骗了;二是她也想出门稍见识见识,毕竟是留都脚下,笔墨铺子就在临街,不至于出个门就让人弄死。   等回来的时候,天擦黑,她哪里走过远路,又是一双小脚,回来两只脚都要肿了,搀着墙才回的屋子,幸好院内有婆子给打了热水,她一边烫脚一边瞧书,书是铅合金活字印的,字体清晰。   听说是先帝派人造了六万多个铜活字,但最后被人偷拿,再清点只剩四万多字,便灰心丧意的派人把四万多字全都给熔了造钱。但工部有人留学后,带回来了铅活字,成本低,且字迹清晰,自那之后从南到北多了三千多架印书馆,街边也有卖小报的了。   前些日子,她还知道要被卖做妾的消息如遭雷击,这会儿就已经远隔池州,独自一人在这应天府看上书了。   一会儿敲门声来,她以为是婆子,就让人进来。   探头才发现是个素面年轻女子,圆脸短眉,高大健壮,挽着袖口,两条小麦色手臂矫健利落,看起来年纪大概二十多了,笑道:“听说这西所有人来住了,我就来打个招呼。我叫铃眉,是今年来参加道考的女修。”   俞星城这才恍然想起来,道考是州府级别的仙官考核,相当于修真者的乡试,三年一次,今年恰巧跟科举乡试碰上。怪不得应天府里外这么多修真之人。   铃眉进来打招呼,看她捧着书卷惊讶道:“原来是个女秀才。我以为来乡试的女子很少。”她又笑盈盈做了些介绍,说是江宁县本地人,是个体修,家里是专养猪羊的富农户,今年二十七了。   按理来说是个孩子都能读书的年纪了,她却还是少女发髻,显得很大大咧咧,进来坐下,才发现俞星城在烫脚,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正要搭话,斜瞥见俞星城烫脚还穿了双新的棉纱白袜,脚尖微翘,不是三寸但却细瘦娇小,一瞧也便知道,是慢裹过的小脚。   铃眉粗枝大叶的,如今裹脚的女子并不太多,她更没想过都能出来乡试道考,还能碰见裹脚的女孩儿,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挪开眼睛,只道自己失礼,装没见到。   俞星城把手里书卷合上,道:“铃眉姑娘,我换个鞋子。”   铃眉冒冒失失的出了门去,在门口慌不迭的说着对不住。   铃眉心道,这姑娘年轻漂亮,瞧着冷淡,但眉眼里又一股慈悲善软,烫个脚还穿着皂袜,怕不是被家里逼的,自己也不情愿见到。   俞星城换了新鞋袜,才开口说了声失礼,铃眉冲进来倒真是一脸慌张,老实的倒有点可爱,说:“姑娘别起身了,我给您把水泼了去。”   她做事儿利落,泼了水涮了盆回来,正巧院子里另外两人也回来了。   四个人倒打了个照面,说了会子话。   院里加上俞星城共四人,两个来道考的女修,两个来乡试的女秀才。   除了铃眉这个冒失老实的体修。   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大眼睛尖下颌的女孩,叫杨椿楼,名字看得出来五行多木,带着两个丫鬟来的,头发挽的齐整,上头扎满了绢花、金蝴蝶和珍珠,跟个盆栽似的,脾气傲却也有点天真爱热闹。是个法系灵根的医修。   住在主屋西侧,跟俞星城临着的,则是个三十岁出头,挽妇人发髻穿素色裙衫的女子,叫肖潼。   铃眉问她家中,她笑说是孤儿寡母,自己家中有个儿子,十四五岁,很是贪玩。丈夫生前是做海贸的,甚至还去过新约克,她少女时曾随丈夫远渡,会说一些番语。她怕是孤儿寡母没着落,听说松江府、苏州府一代的官府很缺译官,便来考乡试中的译科,好谋求职位,给儿子一些安定。   问到俞星城,她也自知考试期间没个照应,这肖潼都说了家中情况,她也说了部分实情。   其余三人听说她被家中逼作妾,不愿将父亲告上公堂便逃来应天府参加乡试,三人脸上俱是浮现了几分替她恼火的神情。   杨椿楼更是气道:“我爹要是敢这样逼我,我非拿刀架他脖子上,要他写公文给官府,我自个儿分家出来做女户,也绝不跟他过活!”   俞星城抬手笑了一下,杨椿楼看着她的右手,断手重铸那块还有道浅疤,算是新肉和旧皮有点色差,虽然左手也一样白莹莹嫩生生的只捏过笔杆子,却不知怎么就让杨椿楼瞧出来了:“哎!你这右手……你这是……血肉重、重、重铸长出来的!这可是医修里顶尖的手艺了!”   她惊喜的说话都结巴,捧着俞星城的手慢慢的揉,简直像是看到小姐妹做了时兴的美甲:“天呐,我灵根与此相关,打小儿又主攻这个,到现在,能让我修复手指头就了不得了,这到底是谁给你做的好手艺!”   但俞星城听她说能修复手指,忽然眼睛亮了一下。   俞星城:“那这血肉重铸,是不限次的么?”   杨椿楼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歪着脑袋,满头蝴蝶的金花小翅膀乱颤。   俞星城想法渐渐明晰:“假设说,我每到长好了,便且切了自己手指,让你重铸。是不是便也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杨椿楼让她的说法,吓得浑身一哆嗦:“那、那把断了的手指头接上去,便更容易就是了!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俞星城思索着换了另一种说法:“不,我若是让我手指都变成焦炭,接不回来,重铸的话,可以无限下去么?”   杨椿楼真是眼都吓红了:“不、不……照你这么说,谁都不怕残废了。重铸骨肉自然是越来越弱,还会影响气血,更需要医修的灵力。总这么弄,来个十几回,到最后就算是再高明的医修,铸出来也是软骨烂肉,压根使不上用。再说了,一般医修若不是灵海充沛,哪能说给人重铸就重铸,照这么来,满大街人掉胳膊掉腿都不怕了!”   俞星城想想也是:“我倒把你吓着了,其实只是我身子骨娇弱,这手……便是出了变故搞坏的。我就怕再出这样的事儿,所以就想问问。”   而且自己这么体弱,还能重铸半条胳膊来,怕是那末兰的灵力给她灌了不少。   她打听这个,也其实是惦记自己在鲸鹏上轰的那一下雷暴。她如今算是没钱没娘家了,体弱又不能傍身,假若是真能像小燕王教的那样,把全身灵力汇聚在手指头上,逼急了轰那么一下,就是指头成焦炭了,也算能自保啊!   大不了手指头再找人重铸,好歹不会像之前被那炽寰抓了似的,毫无还手之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打算走向自毁式轰炸机路线(误)。   **   女配也登场了。大家也知道我的女配都是与主角一同成长的类型。   大龄健壮杀猪妹铃眉,娇气大小姐医修杨椿楼,还有海贸与外语大神肖潼,横跨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年龄段,也涵盖了我的各种萌点。 第7章 二哥   杨椿楼听见她说这个,眼泪更是直接掉下来。她从小养尊处优的,跟她住一个院里的三个女人,各个都有故事有难处,就她顺风顺水的,心里既心疼她们,也庆幸自个。   肖潼很稳重,转头问:“俞姑娘考的是乡试哪一科?”   俞星城:“经学。”   肖潼:“那倒好,不重科,省的大家都铆劲,心里难免生疏。过几日就是录名的时候,咱都把浮票收好了,一道去。”   她们四个倒还聊得投机,约好了一同去录名。   录名当日。   乡试那头录名很快,不过往年经学以外的律科、算科、书科和译科等六科,都是各处贡院需要招揽相关吏员助教时,再各自开设考试。但因连年舞弊严重,今年开始就同乡试一起考,同样的浮票、号舍、糊名制。   她们不过是对照浮票,再登记下姓名科目就可以了。   她们录完之后,肖潼说道考的录名处离这儿不远,在仙道监那头,想去看看。   应天府是个杂府,凡人百姓为主,修真之人不算太多。算来南直隶里的知名仙府,加上池州府也不过三座。许多人都对修真者好奇,堵在仙道监外头瞧。   肖潼与她拿着乡试的浮票糊弄过去,让门吏以为是来道考录名的,就放他们进去了。   道考的录名就比乡试麻烦多了。   因生员都是各个州府测定选送的,浑水摸鱼的不少,再加上考试中不但有些寻常法术的发挥,还要分门别类有神识、有卜筮、有疗伤等等,而且仙官就像是当兵,就算是医护兵也好歹会拿枪,所以实战是所有修士都要考的。   只是如若是医修或卜修,实战的成绩便只是堪堪合格就行。   可要是想进缉仙厂这样的衙门,实战就要拔头筹才行。   最主要的是,道考这边,每一处录名桌台那儿都有个半人高的琉璃瓶,细颈肥肚,底座和把手是银质的,瓶身是透明的。每个录名的考生都要去按着那底座上头一个圆把,然后憋得脸都红了似的使劲儿。   俞星城还以为要比力气,凑近了才瞧见是那银瓶里的水,或翻涌或稳平的升上来,直到一个限度,便再也升不上去了。录名的吏员斜睥一眼刻度,喊了句“合格”,做个记录,便给那考生说:“后头还有别的,去罢。”   正说着瞧见杨椿楼和铃眉了。   杨椿楼傲气的拿帕子擦了擦那圆把,才把手施施然放上去,里头就跟开了水似的,连窜些水泡,腾地就升上来了,大抵升到了三分之二。   她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吏员瞧了杨椿楼一眼,道:“合格。”   轮到铃眉,她表情就没那么轻松了,恨不得扎个马步当场把桌子都给劈了。   她还没开始使劲儿,肖潼说:“走,走近点去瞧瞧铃眉去。”   人来人往挤得跟庙会似的,俞星城一转头,竟瞧见了二哥水箭龟!   她吓了一跳,眼见着肖潼还要扯着她往二哥面前走,她顺着人流松开手,对肖潼道:“你先去吧,我挤不动,这头儿也能瞧见!”   二哥站在人群里,正眉头紧蹙四处观望在找人。   俞星城这才想起来,二哥以前是个没道考的吏员,吏与官区分可大了。要想做官,还是要有功名才行。   而且,今年家中好像不止他一人来参加道考吧。   正想着,她急急转过头去避开二哥扫视的目光,远处不知道是哪个生员都快把琉璃瓶的水线给升到顶了,引来一阵惊呼拍手,许多人爱凑热闹都想看看,指不定那生员就是未来的大仙官了,于是人群都朝惊呼的方向挤动。   一身蓝裙的俞星城就被人群挤得扑到一张录名的桌子上头去。   那桌后的女吏员瞧见她,横眉竖眼道:“你就是跑去吃灵药也没得用,每年都有你这样的!快点把手按上去。”   俞星城刚要解释,可她手里还攥着进场时候蒙混用的浮票,立马让那道考的吏员抽走:“让你放你就放上!后头还有旁人,刚刚二话不说就心虚跑了,说什么还未准备好!你当道考是什么了,你再不放上,我便要除你的名了。”   她看见浮票被拿,有些急了,女吏员却抓住她手腕,就把她给按在了那圆把之上。   几十米开外,二哥俞泛正在找人。   今年来道考的不只有她,还有三妹,只是三妹平日惫懒,被爹训斥也是滚刀肉,灵力技艺都生疏,只白白有个不错的灵根,甚至就连学个掌法,还不如家里体虚身弱的六妹。   正想着,就瞧见外场候区,俞三蓝裙的身影背对着他。   他快步走去,身后传来众人惊呼,估计又是谁灵力浑厚,他顾不上,大步朝俞三走去。   另一边。   “砰!!”   俞星城傻了眼。   她没想琉璃瓶当场就炸了。   瓶内清水和琉璃碎片撒了一桌子,她手背上都有些细小的血口子。   周围人也沸腾了,转头朝她这边挤来。   道考的验灵瓶都是两京仙道监里的东西,什么根骨天才没见过,还能就平白让人给轰碎了?!   俞星城其实压根没有运气使力。她右手被按上去,生怕自己刚长出来的右手再成焦炭,但这验灵瓶却像是主动引着她灵力向瓶中,似不受她控制。一边引,瓶中又一边有一股力在对抗着,她只是稍一凝神,还没想着小燕王教的那点东西,只感觉胳膊一麻,脑袋激灵,这琉璃瓶轰然就炸了。   给她录名的女吏员也愣了,她拧着眉毛,半天道:“监中还有些比这更能容的验灵瓶,我让人拿来。”   旁边有人起哄:“这还不算合格了么?”   女吏员显得很严格,并不搭话,没仔细看就又把那画功不咋地的浮票递还给俞星城,吩咐后头的小道童叫人去了。   旁边人又道:“你以为只是记个合格?这上头刻度,都是有数值的,否则实战对打的时候,怎么按灵力分组?要是你,你愿意跟这位验灵瓶都轰碎的女修对打么?”   俞星城听他们嚷嚷就头皮发麻,生怕二哥也是个爱凑热闹的。   俞星城开口解释的话语,都被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压住了。一会儿小道童跑回来了,苦着脸:“府库里统共就一个比这能容的上品验灵瓶,前头二所那儿,也有个男修把灵瓶给轰碎了,上品灵瓶就搬给他测了,刚刚小奴过去的时候,他正巧把那上品灵瓶也给轰碎了!”   旁边众人大惊,有人甚至连仙道监库房的上品验灵瓶都给轰碎了!   女吏员:“……那只能给记录个甲等了。姑娘,道考的时候,实战一科,你十有八九要跟那位也爆了瓶的男修一组了。”   俞星城:“我不是——”   女吏员:“快去后头挑实战的兵器吧,牌子给你。”   俞星城:“其实我——”   正巧各个桌子也有不少录名完的修士,大家七嘴八舌的围住她,或好奇或敌对的打探她出身,挤着她朝后走去。   旁边几桌,好不容易让瓶内水面升到一半上下的铃眉,听到吏员说“合格”,总算松了口气,只觉得出了一身虚汗。肖潼和杨椿楼却看向不远处的抱厦:“那不是俞星城么?她怎么进去了?!”   俞泛终于抓住俞三,她紧张的脸色发白双手打颤,嘴里塞满了灵丹,噎的咽都咽不下去,俞泛拿腰间水囊给了她一口水喝,俞三才缓过劲来,哭丧着脸:“二哥,你说我要是连这第一关都没过,爹会不会扒了我的皮!”   俞泛斜她一眼:“差不多。别吃那些灵丹了,还不是从我屋里顺出来的。那灵瓶能测出来是你灵海内化的还是外服灵丹强加的,吃吐了也没用。”   俞三耷拉着眉梢:“我倒羡慕六妹,凭什么就要我起早贪黑修炼,还不如把我嫁了呢!”   俞泛一下子冷了脸,怒道:“羡慕六妹?!她读书读得眼都快花了的时候你在逗叭儿狗,她苦练字帖到手都抽筋的时候你在吃稞果!她被裹脚哭的时候,上轿苦的时候,你在家睡到日上三竿!要是你俩调换,你非脱层皮不可!”   俞三在家里耍赖耍惯了,都快二十了还跟小孩儿似的:“二哥就是觉得对不住六妹呗!现在听说温家是假的,她也找不见了,你跟爹着急,干嘛冲我甩脸子!又不是我逼她嫁人的,她就是被那黑蛟给吃了,我也不是送到嘴边的那个。你那么后悔,就别佩着那假温家少爷送来的剑呀!”   俞泛脸色难看起来。   池州仙衙大概是不愿意糟了温家的名字,就是不说那突然消失的温府跟黑蛟有什么关系,只说一切事儿都是缉仙厂办的,他们一点不清楚。   俞泛一直怀疑,黑蛟跟温家相关,而六妹就是被黑蛟吃了。   温家难道还能驯养黑蛟不成!   他呵斥了俞三一声,抓住她胳膊,把她拖回刚刚录名的那桌子。   桌子上的红布都湿透了,女吏员站着看小道童换桌布收拾碎琉璃,就看着一个蓝裙女子走过来。   俞三白着脸,对女吏员拱手一行礼:“官娘子,刚刚我身体不适跑去更衣了,让您久等了。”   女吏员望了她好半天,骤然才发现这跟刚刚那个爆了瓶的女子并非一人:“你——”   女吏员本来给俞三录到一半,还没看浮票对照相貌,只听她说姓俞,就在册子里找到女修中唯一一个姓俞的,给她划上道了。   结果俞三瞧见验灵瓶或许太紧张了,吓得拿了浮票说自个儿还没准备好,过会儿再来,女吏员便把后来扑过来的同样蓝裙的俞星城当做了俞三。   更何况这俞星城和俞三不只是一个姓,样貌也有三四分相似,只是那俞星城更雪肌病弱,冰骨灵透。   她只扫了一眼体貌和家姓,没细看名,对照无误就送进去了,现在翻看册子一看,才发现册子上的名字和刚刚看到浮票上的名字不一样。   女吏员依稀记得浮票上的名字,拧着眉毛思索道:“你不是俞星城?”   俞三和俞泛吓了一跳:“谁?!”   俞星城进了院去,看到院里有不少兵器和法器的架子,都是些基本的种类,考生要在这里先挑定好兵器,好安排实战考时候的对手。   毕竟兵器上太过相克也不公平。   但院里众星捧月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还有个年轻男子,细鼻梁薄嘴唇,勉强算得上俊美,可惜眉眼生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高傲正义模样,恨不得凛然的连眉梢都方正,个子却鹤立鸡群的瘦高修长。   簇拥着俞星城进来的一些男女修士说:“那就是温家少爷罢!刚刚轰破了上品验灵瓶呢!”   “好像是叫温骁。”   俞星城听到是温家少爷,愣了愣。   温家的少爷都长这幅恨不得当武林盟主的样子……   那还不如嫁给炽寰小屁孩呢。   说来炽寰又逃到哪里去了呢?他之前说的灵核不讨要了么?   还说要与她去骑什么怯昧小儿的脸呢。   她住了脚走神,却没料到温家少爷朝她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高傲道:“你就是那个也轰破了验灵瓶的人?你姓什么。”   俞星城稍稍打量了他一下,掖着手:“姓俞。”   温骁皱眉:“京城的俞家?怎么跑到这儿来考试了!”   俞星城不太喜欢他居高临下的态度,冷淡道:“家在南直隶,从未有什么顺天亲戚。”   那头挑兵器的考官吏员叫她去了,她不再理会温家少爷,稳步朝吏员那头去。   温骁只听过京城有个俞家本家,出过些给钦天监卖命的,这女孩难道是民女?   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竟然也有这样的灵力。   他好奇心更盛,又走过去问:“你是体修还是法修——难不成是识修?若是平民,有这样的修为很是了不得了,温家向来惜才,你不管过没过道考,若是想要求名师,都可拜入我温家门下。”   俞星城算是明白了,这人不是高傲,是个低情商话痨,心或许不坏,讨厌也全赖他那面相和嘴了。   不过从温家带出来的那副高高在上,也让差点给温家做妾的俞星城不太想跟他搭话。   她转头要跟吏员说话,却又让温骁打断了:“我劝你不要选刀剑,咱俩的灵力远超旁人,实战考必定是要你我对打的,我用枪或钩,刀剑容易被克,你选个长鞭或重锤、呃重锤算了。”他看了一眼俞星城抬手递浮票时,露出的一截病弱细瘦的手腕。   温骁顿了顿:“武器被克,咱俩就打的没意思了。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出门在外,难得棋逢对手。”   俞星城缓缓道:“温家少爷想多了,前头吏员搞错了,我是参加乡试的秀才,不是修士。”   周围人一吓。   好几个修士都是眼睁睁看着她轰碎了验灵瓶啊!   有这样非一般修为的人,竟然只是个秀才?!   虽然说也有些读书人也修炼,可道考录取率没那么低,仙官既抢手、待遇也不差,哪像乡试会考这种白了头也拼不到功名的。   俞星城把浮票递给兵器前的吏员:“麻烦官爷查一查,我这名字应该不在录册里。”   吏员连忙翻看录册,喃喃道“俞星城……确实没有!”只有另一个姓俞的姑娘。   俞星城略一抿唇:“那便请您跟前头的录官吏员知会一声,我不过是拿笔杆子的弱秀才,怎能顶了其他修士修炼多年的位置。”   温骁拧起眉毛:“那刚刚验灵瓶不是你弄碎的?”   俞星城还没开口,其他几个人都七嘴八舌说看见了。   “就是她,都没费劲,一下子那验灵瓶就碎了稀巴烂!”   “说是什么秀才,要天底下秀才都是这水平,我们也不用当仙官了!”   俞星城;“大概是验灵瓶出什么问题了罢。我当时也心慌了,毕竟我是个没灵根的。”   温骁不信。   他是个识修,这会儿拿神识去刺探对方,怕是被周围人察觉了太过失礼,可他毕竟灵力又强,又是见过世面的。   而他现在就能瞧出这姑娘周身有淡淡雷光!   其他几个人又惊讶又自觉不能比。   人家在那边考乡试的都能过来造成这样的轰动,他们卯足劲才勉强到合格,又算怎么回事儿!   哄哄乱乱的倒是跟要把她围住了似的。   这会儿正好是铃眉和杨椿楼慌张进来找她,她稍作解释,铃眉和杨椿楼知道她身子弱,便说不着急挑兵器,要先送她出去。   却没想到三人才走到抱厦,就瞧见俞泛带着俞三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来抓人了。 第8章 丙组   一瞧见俞三,俞星城就明白了。   她急急拽了铃眉和杨椿楼一下,往后头一躲。   三人进了个侧院。   俞泛和俞三走过去了。   杨椿楼问:“怎么了?”   俞星城:“我兄长。”   铃眉说着就想拔刀,吃惊道:“来抓你的!”   俞星城:“有可能,不过长兄是修士,也来道考。但若是让他碰到了……”   杨椿楼脸上显出几分年少的嫉恶如仇:“怕什么,我们也是来道考的,俩人还打不过他么。”   俞星城摇头叹气:“二哥已经在池州仙衙做过几年差,是个见过血的老练。”   铃眉想了想:“我们先掩护你走了。应天府那么大,过了今天他就找不到你。到乡试的时候,他这头也道考,哪有时间捉你!”   总感觉铃眉也是个很会偷鸡摸狗逃课的人才,脑子转的快。   杨椿楼忽然从锦囊李掏出一只核桃雕刻的蓬舟:“我有办法!走!”   他们三人坐在小舟浮空从仙道监后头飞出来之后,俞星城抚摸着放大数倍后质感仍然如核桃般的船体,铃眉恨不得在上头打滚,感慨:“有钱有法器真好。”   俞星城也感慨:“你说这么大的核桃,老爷们要用多少油汗才能盘的红亮啊。”   俞泛和俞三进了院子。   吏员对俞三道:“你就是那被搞错的俞姑娘?”   俞泛急急的问:“俞星城去哪里了?”   吏员:“前脚刚走。”   温骁站在一旁,怎么觉得这个俞姑娘跟那个俞星城眉眼有几分相似,就是姿色差不少。他死是不信俞星城没灵根,看俞泛往外走,拦住问道:“你认识那俞星城?该去哪儿找?”   俞泛拧起眉毛;“你是谁?”   温骁一笑,又漾出几分傲气:“在下姓温。”   俞泛猛地瞪眼,一把揪住了温骁的衣领子,怒不可遏:“你是温家少爷?!”   集贤处。   俞星城哪里知道俞泛在院子里差点跟温骁大打出手的事情。   她回去忙着备考呢。   铃眉贪嘴又勤快,跑到夜市上买了好几大碗汤片,用木碗装回来。人家摊主跟集贤处老板娘认识,说碗回头让住处的仆人送回来就是了。   他们四个围着院中间的石桌喝汤片,杨椿楼有点讲究不愿意喝,被铃眉哄骗吃了一个,香的眼睛都亮了,也不说什么“猫肉做的汤”之类的胡话,低头喝起来。   铃眉和杨椿楼其实很好奇俞星城的灵力。   俞星城也想求助于她们二人,就实说自己体内有一股灵力,现在是很平稳的在体内存着,但她如果想要使用,怕是会因为承受不住,搞到缺胳膊少腿的。   铃眉和杨椿楼自告奋勇要带她入门。   但这俩人一个是体修一个是医修,各自说起来修炼的方法都很不一样,也可能她们幼年就开蒙,稀里糊涂就有师父引着进门了,跟她讲的都很意识流,俞星城只好回头去翻看了一下小燕王给送的几本书。   那本基础她勉强能看懂,但大抵是因为俞星城确实是唯物主义,前世连中医都不信,这会儿看那些描述,总有些半信半疑。   到夜里,她觉得这几日有点头晕脑胀,就照着旧日的习惯练了遍俞家掌法,慢慢悠悠的跟打太极的老太太似的,反倒感受到了一点骨血里的发烫。   她回忆起书中的描述与小燕王的引导,慢慢只觉得游动在她体内的这分滚烫越来越顺畅,也越来越温驯。只是她觉得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她能感受到那金光蓝星的雷似乎呲着一点小火花,也流淌在她经脉里。   在她慢推掌法的时候,时不时出来扎她一下,电的她气息不顺头脑发颤,她便不依不饶的再来一遍,就像是把打结的璎珞给慢慢解开,渐渐的,那些细微的电流平静了些,她掌心也有些隐隐发烫,俞星城顺着练过千万遍的掌法随手推出去一掌,却看到自己指尖隐隐有细小的金光窜动,她骤然一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手给弄成焦炭,猛地停了下来。   结果这猛地一停,她气息也一滞,胸腹发闷。   “嗝。”她在静谧的院子里打了个响嗝。   幸好幸好,估计她能牵引使用的灵力还很微弱,不至于说练不好搞到经脉闭塞。   她毕竟擅长读书,摸到点苗头再去回头看书,便能理解的更透彻。   这一个月来,她几乎就是习字背书,累了就打拳练掌。   有时候她也会扶着墙多走走。   她面对大多数事都没脾气又不爱言语,但有些事却让她心里暗暗较劲的要强。   裹脚虽然没小到三寸金莲,但走路也有些不方便。   这件事对她本身的不尊重就已经让她暗自恼上了,但俞星城更恨自己走路姿态受影响,若趋趋的像个鸭子,仿佛谁都能瞧出来她裹脚,要怜悯她一下似的。   她小时候开始,就常年在院子里练走路。   就算是裹了脚她也能走的双眼平视,肩展背直,步子稳且大气,珠玉微响,半臂褙子的裙幅慢晃。就是头上插着带缨子或串珠的发饰,她也能让自己躬身行礼的时候,那挂饰跟一条线似的半分不乱摆。   俞达虞曾说她走的像个在京里做官的男人似的。   话里到底是指责还是不待见,她压根不想管。   不过家中一日才能走几步路,她出来之后才感觉到不便。若是跟肖潼杨椿楼她们挽臂出游,或者是下了马车独自走在贡院里去,她怕是撑不住,既不想让别人照顾也不想丢这个人。   俞星城其实也问过杨椿楼,自己这脚到底能不能重铸血肉给治好。   杨椿楼的回答是,能是能,可她目前的水准做不到,应天府如果有这样水平的医修,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才行。   不过她杨家毕竟是医修世家,待秋闱结束,她可以写信拜托自己医术更高超的兄长前来。   只是如果要放脚后恢复正常的双脚,所耗费的时间、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俞星城心道,不论是怎样的代价,她都会去承受。   只等乡试结束,再请杨椿楼帮忙了。   她不知道温骁和俞泛都在外头打探她消息许久了。不过温骁也只是当时对她有些兴趣,问几日问不出就作罢了。   但俞泛却是一直到道考前一天,都在四处寻她。   幸而俞星城之前与集贤处的主管婆子打过招呼,俞泛问到集贤处门口的时候,主管婆子也只说此处没有这号姑娘。   到乡试头一天,是八月九日,她与肖潼一起租了马车到应天府江南贡院前,俩人换了素色的圆领窄袖袄子,头用包巾,腰束布带,下穿布裙,因进了考场后还要搜身,这样打扮也方便穿脱。   第一日考的很简单,六科与经学均为《四书》《五经》义共七道,考的其实都是基础背诵,四书五经的注本皆是院试成式里规定的,大体以永乐编篡的四书五经大全为纲。   这些对俞星城来说都很简单。   她写题时也在感慨,她知道如今大明中途改制、皇权动荡都有过两三回了,算算距离永乐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连贡院内都设有铁质煤气灯了,竟然还在考这些玩意。   考试可以到天黑后三炷香,但俞星城在日头都没西斜的时候就交了卷,从号舍出来了。   肖潼出来的也早。不论是六科还是经学,前两场考试的内容都差不多,俩人对了对答案,都松了口气。肖潼挽着她的手说要去看仙道监那边的修士道考。今天也是仙道监的第一日考试,是丙组考试。   俞星城怕遇到俞泛,肖潼笑道:“他若是像你说的,以前在仙衙做过吏员,就不可能分到丙组,今天也只有铃眉考试。杨椿楼都是乙组呢!”   看来这几个人里,铃眉灵力弱一些。   俩人一同到仙道监外,才发现本应该还算火爆的道考观战,却并没有什么人来看。   进去一问才知道今日是鲸鹏开港,浩浩荡荡要往倭国去,应天府半城的人都去江岸上看去了,听说挤得几座永寿寺塔、弘觉寺塔上,蚊子都没法落脚。   俞星城:“鲸鹏在应天府盘踞好一段时间了,怎么现在才去倭国?”   肖潼挽着她往看台上走:“还不是应天府仙官说前段时间海上有风浪,容易出事儿。早就该把那帮倭人好好敲打敲打,岁贡不纳,朝臣不来,就隔着这么一点海,又不是去英吉利,还真以为大明不敢派兵了!不过说来,这次出港有大贵人送行,听说那贵人要在应天府留一阵子,好像道考甲组比试的时候,也会来!”   俞星城不太在意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来了贵人,他们这种普通人也只有当街行礼的份儿吧。   她俩来的时机正好,等了半刻就是铃眉的比试。   铃眉是个体修,实战这一课非要拿个高分不可。   跟她对战的是个颇为肥硕的体修,看对面是个土里土气的大龄姑娘,那肥修也有点不太当回事儿。场上好几组实战同时进行,肖潼和俞星城特意坐在前排,那肥修看见铃眉手里的兵器,觉得没见过,问道:“这是什么?”   铃眉抬起那把短柄尖刀,半臂多长,三角刀面,刀背笔直,木柄老旧的像是屠夫案板上用了三十年的。   她老实一笑:“家中穷困,我打小没用过刀剑斧枪,幸好今年道考,也可申报自带的兵器,只是兵器必须是凡人铁质的。这是家传的刀。”   肥修拿的是两柄流星铁瓜锤:“叫什么?”   铃眉:“杀猪刀。”   肥修以为她在骂人,恼火起来,嗬一声把铁瓜扔在地上,怒道:“你这是找死!”   铃眉慌张:“可这就是我爸杀猪用的刀啊!”   不消考官念文计时,肥修就已经踏步上去。   铃眉连忙让开,她动作不甚雅观,跟爬树摸鱼似的,穿的也是个杂流的上袄下裤,白袜青鞋,跳来跳去真像个耍猴戏的。   肖潼都不忍心看。   但铃眉的动作却很有效,她拎着刀挠着脑袋,一边跳着躲避一边观察肥修。   俞星城也看出来几分端倪了。   虽然有法术有灵力,但动手的还是人本身。是人就有习惯,就有动作前的征兆,就有墨守成规的打法。   自己感觉不出来,但外人却能敏锐的察觉到。   或许是之前引气入体后,俞星城的五感也灵敏了许多,看的更真切。   这肥修一把长刀,他走位不靠前后移动,而多以转身为主,铃眉远了他也不追,铃眉近了他才反击。如若攻击的角度刁钻,肥修就立刻以右脚为远点转身,长刀横在身前,跟断头台的刀片似的横着剁下去。   铃眉绕到背后,忽然猛攻。   却不料就算这样,肥修也能瞬间转过身来,那刀面跟擦着铃眉鼻尖似的砍下去!   考官在一旁却并不叫停,只喊了一句:“三十一,得分!”   那肥修头巾上缀着的三十一号木牌晃了晃,他冷哼一声朝后退开身。   俞星城看的出了一身冷汗。   这哪是考场,压根就是战场!   就算临场有医修坐镇,但要是那刀偏几分把铃眉的天灵盖给削下来了呢?!   还能给人家重铸个脑壳?   肖潼却并不吃惊,显然这年头许多人都认定,走修真路就是玩命,就跟下九流想做官只能去战场屠出血路来一样。   俞星城没想到丙组的比试都这样激烈,但一细想,这已经是省级的道考了,而且是两京的道考。按照往年惯例,全国两京一十三省的道考合格者,不过一百人上下。   三年,全国,一百多个名额,能走到这一步来的哪有什么弱者。   铃眉急急忙忙让开,她脸色白了一下旋即又冷静下来,手腕转了一下,又朝三十一号肥修去了。这次还戳向人家后背,肥修蔑然一笑,立刻转身过来,没想到铃眉脚一点地,跟个小陀螺似的急急绕身。   她看出了肥修总习惯以右脚为圆心转身,就已经能预测到对方的转向方式,立刻以反方向绕身过去!肥修转身后才发现,铃眉竟然又到了他背后!   俞星城眼睛都不舍得离开场中,仿佛是铃眉在打,学到新东西的却是她。   俞星城觉得铃眉这就要得手了,谁能料到肥修忽然抬脚,绑着麻绳草鞋的脚就跟长了眼似的,脚背正中铃眉腰腹,铃眉就跟个从中间折断的筷子般,横着被踹飞出去!   铃眉撞碎了周围隔断的木障,滚出一圈黄土尘埃。   俞星城惊得站起身来。   考官又道“三十一,得分”,这才慢吞吞的往铃眉落地的方向走过去。   还没走到,铃眉已经从漫漫尘埃里站了起来,她扶着腰,灰头土脸的,鼻血直流,神情痛楚却也坚毅,又慢慢走回了场中。   她袖子破了,露出右臂来,那手臂上交错着不知道多少疤痕,却线条充满力量。   那不像个女人的胳膊。   只像个强者的手臂。   俞星城听说过,铃眉家中虽是富农,但也只是乡里过的还不错,江宁府是这些年颇受倭人骚扰的州府,前些年倭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似乎打到她家乡去了。他爸爸为了保护家产和家人,被倭人砍掉了左胳膊,她家的亲戚也被杀了好几人。   那时候开始,铃眉就一是誓不嫁人,二是要当本地仙官。   唉,谁出来混没有点故事呢。铃眉也有不能折在这里的理由。   她蹭了蹭鼻血,有握紧了刀。   肥修此刻表情也不轻松,他知道铃眉已经看破了他一次,就能看破第二次。   果然铃眉笑道:“我已经懂了。”   肥修心头一跳。   铃眉又是拧了拧手腕,又要朝肥修冲去,她这次却是冲着正面去的,杀猪刀的尖儿挥的缓慢,肥修一啐:“太慢了!”   他如此体格都能把长刀舞的生风,这小丫头拿把半臂长的杀猪刀就跟举不动似的!   肥修就要抵挡上去,铃眉手腕一转,忽然变了方向和速度,缓慢的动作不过是为了打破别人抵挡防御的节奏!   凌厉的刀尖都带上血光寒芒,就看准了肥修来不及变招,朝他腰间扎去。   俞星城紧张的身子都探出了围栏,却忽然感觉到肖潼拽了拽她衣袖。   她转过脸去,肖潼指着看台远处,神情紧张。   俞泛与几名男子一同从西侧登台上来,他目光也在扫视。   因看台上人并不多,就在俞星城转头的时候,俞泛眯了眯眼睛似乎也看到了她。   肖潼连忙道:“你先走,我上去拦他给你作掩护。”   俞星城立刻转身朝外走去,来不及看铃眉对打的情况,只听到了肥修的惨叫。   她心里惴惴,走到看台北侧出口,才发现因为来看比试的人少,北侧出口被人闩了,那门闩比她两条胳膊加起来还粗,感觉她也抬不起来,就只好绕路。   她才走到北侧看台朝外的边缘,就听到肖潼一声惊呼。   俞星城转头,看见俞泛从肖潼旁边窜过去,理都不理,直接朝她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表示,来抓我,你是找死。 第9章 疤痕   俞星城一咬牙,低头看了下看台和外头的距离,撑住看台外头的栏杆,先是一下跳到外头的围墙上头,再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她都多少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   甫一落地,俞星城就感觉脚底钻心的疼了一下。   外头街巷上的路人看见一个打扮书卷气的姑娘动作有些粗野的跳墙,吓了一跳。   她顾不上这些,攥紧衣袖朝应天府喧闹的街道挤去。   她有些慌神,再加上不认路,应天府又因为轮番扩建,到处都是里闾小巷,钻进其中一道,才发现里头有人家私建的围墙,竟然是死路。   俞星城正想着原路返回,却看到一侧屋顶上站了个身影,从窄窄的巷道顶上俯视她:“六妹。”   俞星城头皮发麻。   她没抬头,飞速朝外跑去。   才刚动身,那屋瓦上的身影轻巧落下来,踏在青石板上,宽阔的肩膀几乎抵住巷道两侧的绿苔墙,低头看向娇小的俞星城:“六妹,你自己跑出来的么?”   俞星城低着头不说话。   俞泛松了口气:“你没出事总是好的。应天府是三教九流汇聚的杂府,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俞泛看向俞星城的头顶,她梳着布巾反挽,脑后留了发尾披在肩上,显得少女气又温婉,细瘦的脖颈像是能捏碎的。   仔细一瞧也能看得出来她后脑反骨的形状来。   俞泛心里一跳,他对六妹的印象就是少话垂头,常执书卷,但因为她小时候总梳双锥,那脑袋后头的反骨就天天戳在他眼窝子里,让他觉得什么反骨也不太准。   这样的姑娘,能有什么反骨。   到上花轿前她都没什么响动,可嫁出门之后就这么默不作声的跑了,俞泛心里大不理解。   他又道:“温家是怎么回事儿。我瞧见天上有饿蛟,第二日再去温家都搬没了!你一个人来的应天府么?”   俞星城缓缓抬起脸来,一张菩萨脸似笑非笑起来:“兄长是真的想不到,还只是装傻,不愿承认。”   俞泛:“什么?”   俞星城眨眨眼:“哪有什么温家,不过有个想要吸女人血的饿蛟设下圈套,便有人赶忙拿自个儿家人换聘了。不知那日兄长是否抬头看到了饿蛟,若是看仔细了,就应该能瞧见挂在饿蛟爪子上的我。”   她表情看起来既温柔又嘲讽。   像是池州府大庙里菩萨造像,高至塔中,俯视着进香的男男女女,听着他们逃不开六欲的愿望,悲悯又混不在意的受着拜。   俞泛确实被她说中了几分,他舌头僵了:“我不知道……”   他一会儿又道:“你要是再考乡试那正好,考完了我们一同归家等放榜去,若是能中了,你就可以进京参加春闱了!你住在哪里?我与你三姊租了个院子,你一同来住,也省的在外抛头露面。”   俞星城两手背在身后,暗自运着灵力,轻声道:“我不会回去了。考中乡试也与家里有何干系,卖了一回还想卖第二回 ?”   俞泛瞪眼:“你为何要这么说!谁还能没家呢,家中不都是为了你好——”   俞星城:“如果我就是不回去,二哥会绑我么?还是会对我这个没灵根的人动手?”   俞泛态度冷硬起来:“你非要不回去,还能真的让你在外晃荡?!小妹,你一向乖巧,可不要逼我。家有家法,俞家好歹也算池州的大户人家,怎能让你这样忤逆!”   俞星城笑了:“我一向乖巧么?二哥忘了数年前逼我缠足的时候,我一脚踢断了婆子的鼻梁,还用花瓶把仆从砸的满头冒血。”   俞泛大为恼火:“俞星城,你还要威胁二哥不成!我不想跟你动手闹得难看,就是强抓你回去,也绝不能让你在外丢人!”   他说着,抬手就朝俞星城肩膀抓来,俞星城闪身朝后退了半步,猛地抬起手掌,那是俞泛小时候草草练过的俞家掌法,听说俞星城没少练来强身健体。   掌法看着软绵绵的,但俞星城却掌心含光带电般,朝他胸口推来!   那一掌拍到俞泛胸口的前一秒,他还只是觉得好笑。   但当那一掌上裹挟的电光几乎跟钢针似的猛然扎进他体内,他只觉得浑身经脉都一缩,痛呼一声朝后倒退。   俞泛捂着胸口,神色大惊:“你什么时候有了灵根入了门?!”   俞星城却暗自懊恼。   她运了半天,但俞泛只是痛呼,却并没有受什么太大影响。   差的太远了。   她现在就是蚂蚱砍树。   俞泛估摸都是道考甲组的生员,而她才刚开始修炼个把月,全靠自己摸索,要是真的能跟俞泛对打,她也太瞧不起人了。   俞泛对着自家妹子自然不愿拔刀,但他也知道现在的俞星城怕是不好抓了,抬手就朝俞星城捉来。   俞星城紧接着就是那掌法里的另一招,以掌化刀,慢吞吞的朝他劈来。   俞泛眼见着她掌法的速度,觉得也不用挡,他一把抓住俞星城的左臂。入手的那一点细瘦骨架,怕是多使些力气就能给她折了。   俞泛想起六妹以前体弱的连玩雪都不敢,只冰雕雪砌似的一个人靠着窗子坐着,抱着暖炉喝药喝的眉头不眨。喝完了药就枯坐着,眉眼呆愣,谁也不瞧,思绪却像是跨山过海似的飘远了。   但眼前的人,仿佛已经不是那个俞星城了。   俞泛没料到俞星城那一掌刀慢吞吞推到一半,陡然速度变快,在俞泛来不及格挡的时候,猛然劈到俞泛肋下!   这还是刚刚从铃眉那儿学的。   俞泛疼的眼底都快带电了,却咬牙没有松手,抓住了俞星城胳膊想将她一把扛到肩上。   俞星城猛地甩开胳膊,又是几掌拍向俞泛的手臂,朝后急退!   俞泛抓的极紧,感受到她的反抗恼火起来,更是用力一扭。   他没想到俞星城左臂竟发出咔嚓一声响,惊得他手上略略一松。   俞星城朝后踉踉跄跄退开,左边手臂软软的垂下来,不知是脱臼还是折断了。   俞泛想要道歉,却说不出口。   她脸色却也只是泛白,受过前些日子的痛苦,这点疼痛对她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俞星城双脚也跟站在碎瓦片似的疼,她右手扶着墙,两只眼珠子黑亮的像是掉进清水的墨珠。   俞星城轻轻喘了口气:“我绝不可能回去,二哥别逼我。”   她已经出来了,她已经有能力去反抗,去逃走,就绝不可能因为怕痛,因为怕出事儿而妥协。   俞泛缓缓站直,他脸色难看起来,却也有种尊严被挑衅顶撞的愤怒。   俞泛也已经不想说了,长兄如父,自然有管教小妹的权力!她或许有脾气,但就跟之前裹脚的事儿一样,闹归闹,最后还是要认长辈的安排!   她不听父兄安排,执意逃家,就是告到官府前头,怕也是要打十个八个板子吃苦头的份。   可他自己都忘了,过了这乡试,俞星城兴许已经是大明的举子了。   说着,他从腰上连着刀鞘解下刀来,非要教训教训她不可。   俞星城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她歪头微微一笑:“你现在这样很像俞达虞。”   俞泛愣了,他又回过神来,抬刀朝俞星城而去!   俞星城却忽然抬起手来,表情淡淡,她无名指的指尖陡然汇聚起炫目的金色雷光,她扳住手指,就像是弹指一般,那素手和那脸很配,菩萨拈花似的朝外一弹。   俞泛眼前只剩骤然白光和逼天威压的灵力!   他想要提一口真气抵挡,只到一半,那雷已经兜头劈来,他只觉得脚下青砖都碎裂,眼前灵力作成的抵挡法阵上已经皴裂如龟壳,下一秒法阵乍裂,俞泛就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雷扎成刺猬般,痛叫一声滚倒在地。   他眼前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只见到两边绿苔墙都被轰碎不少,屋瓦跟下雨似的掉下来,青石板上一道深深的黑色焦痕。   俞泛鬓发都焦了,他跪在石板上,耳鸣半晌才消失,只觉得脸上好几道细线似的伤疤,缓缓渗出血来。   远远听见外头有人惊呼“天上降雷,莫不是渡劫”。   这一声雷确实不小。   此处离江岸不远,站在看台上目送鲸鹏离去的众官员都听见了雷声。   他们偏头看过去,却以为是道考比试时的动静。   在他们当中众星捧月的小燕王却凝神看向那雷光亮过的地方。   俞泛吃力抬起头来。   俞星城还勉强站着,她右手无名指已经成一截焦炭,勉强挂在皮肉上,眼见着她七窍都缓缓渗出血来,本来安然静谧的面相显露出几分泣血的可怖。   俞星城觉得自己浑身像是从十八楼摔下来的闹钟,浑身都跟崩的四分五裂般疼痛,唯有一颗心脏狂跳的像是那闹钟里的铃,震的她耳膜如同乱鼓,提醒着她一条命还在。   看来当时在鲸鹏上那一下子,小燕王的灵力给她护航才只是轰废了手。   这一下子就算只用了手指,却也够她好受。   俞星城觉得可惜。自己太弱,不能够将这种自废手指似的打法融合在其他的掌法或步法中,如果她不是只能站在这里,而是像铃眉那样动作迅速,绝对能让俞泛无法抵挡。   俞星城缓缓笑了,天知道她抬起手用了多大的力气。   但在俞泛眼里,她只是又温婉的笑了,抬起手说:“二哥。我就算左手抬不起来,也还剩四根手指。”   俞泛如临大敌,他撑了好几下才站起身来,将那刀鞘扔开,对着自家妹子拔出刀来,眼里也逐渐浮上狠意,咳出一口血,道:“你是不是入了魔道!”   俞泛想起来,他见过这样的金雷蓝星。   上次饿蛟在空中化出原形时,那笼罩半个城的黑雾中就有这样的雷光闪耀。   他哪知道这雷光来自谙雷符,黑雾才是饿蛟的惯用,他只以为这雷光和黑雾都来自于饿蛟,自家妹子性情大变,又学了这等雷光,莫不是入了魔道,做了那饿蛟的仆从!   俞泛不愿信六妹敢真的对他动手,他觉得眼前的六妹太陌生。   原因只能是黑蛟和魔道。   而若是因为这样,他也有了拔刀的理由。   俞星城本就聪明,听俞泛一问她是不是入魔,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她真的是要笑出声来。   俞星城已经不解释了,她对俞泛慢条斯理的比了个中指,慢声道:“对。我入了魔道。”   她话音刚落,只见俞泛猛然一掌,是她熟悉的俞家掌法,但从他掌中,俞星城却只见到连绵冰刺一路朝她脚下长过来,刚刚被雷烘烤过的空气瞬间冰冷,她想要挪步,脚底却因之前翻墙损伤,钻心的疼起来。   行啊,她哥从水箭龟变冰雪奇缘了。   但下一秒,她疼的就不是脚心了。   冰刺攀上她的裙摆。她以为俞泛只是想困住她,却不料冰刺如同荆棘一般,竟穿透了她的小腿,将她死死钉在了这冰的底座上,血染红了裙摆,从那晶莹剔透的冰刺上淌下来。   俞泛在家中是个显得很和气很犹豫的人。   俞星城相信,此刻她已经不再是二哥眼里的小妹。   而是池州府仙官眼里的魔物。   冰刺攀到腰部就再也上不来,看来刚刚俞泛为了抵挡也耗费了不少灵气。   俞泛松了口气,就要朝俞星城走来规劝她。   他以为她七窍都渗血,这情况下总不会第二次动手了,但俞星城面色苍白,嘴唇被渗血染的嫣红,她蜷起中指,毫不犹豫拈指朝俞泛弹去!   俞泛大惊。   这好斗!这心性!还说不是入了魔!   他不愿受困,心下一横,咬牙朝俞星城冲去,剑势汹汹,杀气毕现。   他却忘了自己手里的这把剑,都是靠俞星城卖为妾换来的!   这一次只比之前更来势汹汹,简直就像是一柄巨大的雷剑划破天际,如同太阳流金,陨星落地,兜头劈下来。   可怜这巷子太窄,巷子两侧修建的聚集秦淮女的粉阁瓦舍也卷入其中,整条巷子塌了,应天府上空飞行的青鸟飞艇上都被光芒闪的眼前发白,许多乘坐青鸟的百姓往下看去,只见到雷光一闪,应天府的城池里多了一道焦黑的痂疤!   俞泛冲到一半,绝望的发现自己绝不可能刀尖碰到她了,他只得拼尽全力躲闪,他分明看见她手偏开了半寸,好似手下留情,那兜天巨雷撞在他肩膀上,俞泛一口血涌出,闻着自己身上传来烤焦似的气味,滚倒在地——   他右臂疼的几乎要废掉,他昏迷之前却看着俞星城脚下的冰化成水汽,她神情惘惘的,而后一道黑雾卷挟着她,她消失在了俞泛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用中指,使出了对哥专用导弹。   炽寰也来凑热闹了。 第10章 手足   江岸高塔上,又一声雷让在场的官员惊得肩膀一抖,交头接耳道:“今年道考还有这样的人?莫要在城中闹出什么乱子罢!”   “这雷也未免太响了吧!”   小燕王一拱手,笑道:“要是有乱子,那就少不了爱看热闹的本王,诸位先聊着,本王可要去瞧瞧乱子了。”   他说着,手一撑,从八层塔上跳下,引起一阵惊呼。在塔顶上晒太阳的肥天雀总算理完了羽毛,也从塔顶俯冲下去,一把接起了它那主子,小燕王大笑三声,拍了拍天雀的脑袋,一人骑鸟朝远处去了。   俞星城咬着牙才能让大团的血不呕出来,她在黑雾中怒道:“是你耍的把戏?!”   一团黑雾中,水桶粗的一条黑蛟盘着她身子,在低低的飞行,那黑蛟张嘴道:“我可是在救你!”   俞星城刚刚一弹指的同时,她也感受到一股灵力、或者说魔气窜入她体内,似乎给她助阵,她体内灵力疯狂运转,威力提高数倍不止。若不是她及时调转方向,怕不是能把俞泛轰成烤鱼!   她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巷子成了一道上百米的黑痂疤,心知这事儿绝对压不下去了。   而某些人,怕不是就想利用她把事情搞大。   俞星城这会儿脾气很恶劣,她怒道:“黑泥鳅还不死心,我没什么灵核!还敢来应天府,你怕是被大炮炸的还不够爽利。哦,我懂了,鲸鹏前脚离港,你后脚就来了,还偷偷摸摸的,怕不是从河道游过来的吧!”   炽寰:“你再这样我勒死你!”   俞星城满肚子火无处发,这炽寰害过她一次,她之前是没能耐报复,总觉得这黑蛟卷了她必定又没好事,挣扎不过,直接一口咬下去!   炽寰砰的一条,化作孩童,尖声道:“我草你妈的俞死驴,你他妈咬在老子刚长的嫩肉上了!”   俞星城被他扔下来,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刚刚第二次用雷后,七窍已经不是渗血而是在淌血了,小腿上两三个血洞还在往外渗着血。   她跟个血人似的瘫软在墙根,怒瞪着炽寰,支着胳膊想爬出去离他远一点。   炽寰本来真想掐死她,可低头看了俞星城一眼,揪着头发骂自己似的喊:“他娘的、我只是为了找灵核!我就他妈——就他妈从来不该管你!”   俞星城咳出一口血来,不管他,继续在地上爬着挪动了两下。   炽寰:“爬什么爬,你不会走么!你他妈怎么能——”你可是俞星城,你他妈笑谈人间这么多年,做了顶级人渣这么多年!怎么能这么狼狈呢!   俞星城不理他。   炽寰抬手要扶她站起来,俞星城甩开手:“我一双腿脚都要废了,我不爬还倒立么!滚蛋,我要回去了!”   炽寰半晌才强压下脾气道:“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俞星城对他说到底是没半分信赖的,但自个儿确实不太可能这么爬回去,便只好往墙上一靠,恢复了那波澜不惊似的面团脾气,低声道:“你驮上我,我给你指路。”   炽寰大概是受损很重,他作孩童模样的时候,左侧小半边身子却不是皮肤,而是淡淡的黑鳞,显然里头还未长好。他再度化作水桶粗的黑蛟后,便能仔细瞧出他身上确实有一大块,还都是黑里泛着艳红的嫩肉。   黑雾丝丝缠绕在嫩肉的位置上,似乎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或不愿看。   他刚要把俞星城驼再身上,忽然一震,低声道:“有人来了!”   俞星城还没开口,炽寰忽然化作筷子粗细的小黑蛟,两只爪子扒住她手臂,嗖一下钻进了她衣袖里。   这厮平时天天跟她说话这么嚣张,躲起事儿来却胆小老练!   俞星城感觉他似乎想从袖筒里一直钻到她穿的肚兜似的主腰上去,连忙按住手臂把它卡住:“你还想往哪儿钻!”   炽寰盘在她手臂上不动了,俞星城也听到了脚步声传来。   “是你?”   俞星城听到声音一抬头,又是个站在房顶上说话的。   逆着光她看不清,只瞧见了瘦高修长的身量。   那人跳了下来,急急道:“你怎么受了伤?难道是跟刚刚的雷暴有关?”   人走近了,俞星城认出来了。   近一个月前录名的时候,跟她打过照面的温家少爷温骁。   温骁走近了,才看清俞星城如今有些可怖的血人模样,但她还是靠着墙坐的很直,微笑着对他点了一下头:“温家少爷。好巧。你也是被雷声引来的么?”   温骁不疑有他:“是,你也——”   俞星城这样温谦沉静的一张脸,就是让人没法去怀疑她,她点头苦笑:“我就在这附近,听到第一声雷有些好奇,便过来走了走,谁料却遇上了仙魔斗法。”   温骁一惊:“魔?!姑娘瞧见了什么?”   俞星城:“我只瞧见了一团黑雾,还有像蛇一样的……啊!”   炽寰在她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俞星城疼的隔着袖子暗自掐这化成小黑蛇的炽寰。   他脸上担忧的神情不是假的,立刻道:“姑娘怎么了?”   俞星城:“……只是太痛了。”   温骁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按在她手腕上,说了一句“失礼”,便隔着帕子将滚滚灵力汇入她体内,这灵力似乎也在有意止血镇痛,她没想到温骁愿意这样帮忙。   她的目光中有疑问。   温骁却又傲然一抬头:“我毕竟是世家子弟,怎能不出手相救。世家便是要一己之力庇护天下寒士、除却世上不公,做一番大事。姑娘这样的平民女子,就是世家该庇护该相助之人。哈哈哈哈姑娘不要再这样仰头看着我了,我知晓温家的使命,你的憧憬只会化作我以后行侠仗义的动力!”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心帅么?   俞星城长“哦”了一声。   温骁飞速的瞟了她一眼,又有点脸红:“咳咳,我并非是因为你是姑娘、或者说你生的好看才帮你。就是村夫走卒倒在这里,我也必定会相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温骁长得看起来刻薄多疑,人却是颇为单纯的……侠肝义胆。   当然这份单纯是真是假还真说不定。   俞星城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温骁:“姑娘幸好是逃脱了。一个多月前,黑蛟现身池州府,甚至毁了一架鲸鹏,而后逃之夭夭,看来是逃来了应天府!那即便是我,也不是对手。姑娘住处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   让温骁送她,也比炽寰变成大黑蛇驼她要来的低调。   虽然炽寰现在在她胳膊上,甩也甩不掉。   俞星城只觉得失血到脑子已经开始迷糊了,她低声道:“金川门内的集贤处。”   温骁又脸红了,搭配上他那三白眼细眉毛,让俞星城打了个哆嗦。   他说:“那我也只能背着姑娘了。”   俞星城知道自个儿因为病弱,其实跟荷包蛋没什么两样,她不介意:“别弄脏了您的衣服就好。”   温骁:“不要紧!”   他说着一把背起了俞星城。   一看这哥们就不会照料人,抓住她腿窝就跟撕开牛蛙两条腿似的使劲,俞星城感觉自个儿都快在他后背上劈叉了,她强忍着没用食指去轰他:“温少爷,您还是手松一松……我快被您给撕了。”   温骁话都快不会说了,瓮声瓮气又慌手忙脚:“好、啊!对不住对不住!”   温骁说着脚一点地,上了房梁,几个攒跳,往集贤处走。   到了集贤处,杨椿楼她们连忙出来迎接,她显然先闻到了血味,才看到不成样子的俞星城,惊道:“你这是怎么了!刚刚肖潼跑回来找你,看你不在,又担忧的跑出去了,她跟我说你兄长在追杀你!”   温骁:“兄长?啊……是那天的人!他还跟我动手了!”   俞星城抬头惊愕:“什么?!”   温骁怎么会跟俞泛打起来?   杨椿楼:“先别说那么多!先疗伤!”   杨椿楼替她疗伤的整个过程,俞星城都已经失血到迷迷糊糊。夜里再醒来,只见到杨椿楼趴在旁边小榻上睡着了,铃眉和肖潼坐在旁边守着她。   送他来的温骁似乎已经走了。   看到俞星城睁眼,她俩连忙围了上来:“你感觉怎么样?”   在她俩的追问下,俞星城也只是说跟兄长稍微动了手,看来家是回不去了。   铃眉:“今日外头有惊雷,有人说是天降,也有人说是人为,我看你的手也被烤焦,莫不是被那雷不小心所伤?”   俞星城看了看自己的手,中指与食指已经不再是可怖的焦炭模样,显然是杨椿楼替她重铸血肉,两根嫩的连关节的褶皱都看不见的粉色手指,突兀的长在她手上。   肖潼叹气:“你十二日还有第二试,杨椿楼怕你到时候无法握笔,今日强行给你重铸两根手指,这会儿已经累的睡过去了。”   俞星城有些愧疚,她稍微倚在床头坐起来些,打探道:“那道惊雷……到底怎么回事儿?”   铃眉心直口快:“果然你也碰见了,外头还都没个定论,说是巡抚和巡按都要彻查此事,那样的威力可不是寻常修士能做出来的!说是缉仙厂的百户大人也留驻应天府要查这件事呢。但我觉得说不定就是天雷呢!”   她忍不住想:闹得这么大,对炽寰又有什么好处?   肖潼蹙起眉毛:“就算是天雷,应天府也不会认的。你可忘了数年前京城也是这样狂雷骤降,好几道都劈在太和殿前,又加上祭天的时候皇帝忽然不灵了,外头传言是皇帝躬敬天不诚,才有异象示警,那之后东缉事厂抓了多少人啊。国师亲信都因为说错话,被皇帝杀了。从那之后,就是天降异象,也只能说是有妖魔作祟,各地都要‘抓妖’呢。”   铃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哪一年的事儿!”   肖潼笑:“都十几年前了,你这年纪怎么会知道。我才刚嫁人不久,随我丈夫入京城探亲,遇上的这事。”   俞星城:“那这次伤到人了么?”   肖潼眉头松开:“听说是没多少伤亡。那头儿住的都是粉头和书生,很多人还在贡院考试,粉头们又都结伴去江岸看鲸鹏了。”   俞星城暗自松口气,道:“我也是恰巧碰上,兄长被雷所伤,我的手也……多亏了杨椿楼。啊对,铃眉,你今天胜了么?”   铃眉乐的面上掩饰不住:“那是当然!我最后把那肥修打的哀声叫爹。他受伤颇重,几个吏员想扛他下去医治都扛不动,最后在场上被几个医修围住治伤的。”   肖潼却没被俞星城岔开话题,她道:“那你的兄长还回来找你么?亦或是把你告上官府?”   俞星城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两三个血洞虽然被医治了,可痛楚仍在,她垂眼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肖潼捏了捏她左手,道:“正因如此,你才要考出功名来。如今逃籍者众多,但逃籍、假籍其实也是可以参加科举,朝廷是鼓励再入籍的。只要你乡试过了,便是官身,再想自立女户入籍,就是很容易了。就算是你兄长要打官司,既是官身便不上苦刑,也不会把你当民女糊弄,再说你家中卖你为妾违律在先,这官司,你家里赢不了!”   俞星城懂了。一旦她是官是举人,她就相当于阶级跃迁,很多事情都能活动的开了。   她伤得重,虽有杨椿楼全力医治,但也躺了三天。   俞星城实在抱歉,她身上没一点之前玩意儿能给杨椿楼致谢,最后只拿出来末兰送她的几瓶药来。杨椿楼看到那药,又惊又喜,直呼天才,但她并没有收,只一种拿了一颗,说要回去研究研究配方。   期间,温骁还来拜访了她,顺便送来了外头的小报。   俞星城看着小报的时候,温骁坐在屏风外头。   那小报上还有一张图画,是画家在青鸟上绘制的天雷后地面凹陷与烧焦的简笔画。   小报不大,上头全都是各类猜测,从妖魔鬼怪到天怒人怨,什么说辞都有。   温骁就站在屏风后头,明明站直了就要比屏风高,他特意缩着不露脑袋,就这么跟她聊着天。   俞星城觉得这太诡异,只得道:“您既是修士,难道到甲组比试的时候,对面若是女修,你还隔着屏风跟人对打么?我不是个尊崇礼教的人,心中有界限就够了。您要是心中坦荡,隔不隔一道屏风又有什么必要?”   温骁这才绕过来。   他并不是空着手来的。   到俞星城的床前,他拿出了东西。   一把伞,料子是半透明似的珠贝光泽的白缎,伞骨下缀了几枚铃铛。   温骁跟电视购物广告似的演示了一下,说是展开伞面后可以阻挡法术,也可以做飞行类法器。   俞星城冷眼看着,直到温骁讲完之后,才道:“……您这是?”   温骁:“我只是觉得姑娘不像是能自保的样子,所以怕姑娘独自一人在外行走,再出什么问题。”   俞星城轻声道:“天下不能自保的人多了去了,您都要一个个给送货上门么?我既是无法回礼,自然也不会收。若是温少爷觉得无需回礼,那就是别有所求了。”   温骁有点慌神:“啊、我、我并不是有那个意思!”   俞星城:“听说您与我那位兄长打起来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温骁说起俞泛来就有些不爽:“他只说什么温家拐骗少女之类的……”   俞星城:“其实之前是有人装作是温家少爷,要买我去做妾,我虽抗拒,但家中……同意了。而后那骗子害我差点丢了性命,我逃走后再未归家。我兄长以为我是跟温家跑的,所以四处在找我。”   温骁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他表情也怔怔的,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很惘然:“啊……原来你也……”   俞星城:“我既是生员,便是要通过乡试做官的,便是不想再被家中指使,做谁的姬妾谁的妻子。您或许没有别的意思,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收。收了我也心中难安。”   温骁一拱手,脸上现出几分敬佩的神情:“家中总觉得只有世家才有上等的灵根与血脉,我此次执意与兄长姊妹分开,到南直隶来乡试,就想结识一些有能耐的同龄人。姑娘的想法,我确实佩服。”   行,看来温骁真没这个意思,她也放心了。   温骁显露出几分豪情:“相遇既是缘,姑娘既有灵力却一心想要做官,怕也是心怀天下苍生!”   俞星城:不……我只是想当了官,好跟家里合法决裂而已。   温骁:“不若我们就此结义为兄弟!日后我成了仙官,姑娘做了名臣,便是也好在朝中有个照应!你年纪比我小许多,我就腆着脸叫你一声小弟吧!俞小弟!这样也好避嫌,更让姑娘、啊不,让小弟不要觉得我是心中有龌龊想法的轻浮男人!”   俞星城:……???我什么都没干怎么就成了你小弟!   温骁一摆手:“那这些东西就当是为兄给你的见面礼。你的亲兄弟待你不好,温兄就替他补上这份手足亲情!请一定要收下!”   俞星城:……我跟你才见了几面,哪来的手足情。要这么想跟我建立亲情,叫我一声爸爸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在俞星城变强之前,她抱着温骁的大腿:“爸爸!”   在俞星城变强之后,温骁抱着她的大腿:“爷爷!”   *   炽寰在一旁吃着糖,坐着投币喜洋洋摇摇车,摇摇车说:“爸爸的爸爸是爷爷!” 第11章 乡试   温骁:“啊对了。忘了与俞小弟说了,甲组的比试里,你兄长与我分到了一组。甲组比试在你们乡试结束后的三日,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前来观战。不要怕你兄长对你发难,到时候观战者众,他指不定要被打成什么样,哪能随意跟你动手。”   这事儿倒让俞星城有些兴趣了。   看人暴打她哥。那她必须买前排座。   她笑着点点头应了下来。   温骁留下那把娘炮小白伞就走了。   在俞星城卧床的三天内,外头其实不少风风雨雨,池州府“黑蛟”的传言也到了应天府来,有些人将黑蛟与天雷联系在一起,但又有人说可能南直隶的妖魔不止黑蛟,还有什么雷龙电蛇。   指不定搅得整个南直隶的百姓都来陪葬。   俞星城坐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听着炽寰说起这些外头的风雨。   俞星城:“凭什么就是雷龙电蛇?大家只会联想到这种长条动物是么?”   炽寰翻着白眼:“那你觉得叫雷猪电驴黑土狗,还可怕么?”   俞星城放下书:“……我倒还想说,你为何留在我这儿?照你说的,裘百湖还在应天府,这儿可是南京,六部皆有,就连钦天监、缉仙厂都有个阉版在应天府宫内,裘百湖想调派人马可比之前在池州府来的方便多了。我指不定正被裘百湖盯着,你来找我,与自投罗网无异。”   炽寰化成小蛇模样,软腾腾的趴在一盘葡萄上,两个小爪子抱着吃。   俞星城可不舍得买葡萄,这是他自个儿偷的。   不过也瞧出他爱吃了,这会儿,筷子粗细的小蛇连吞七八颗大葡萄,他都跟个糖葫芦似的。   炽寰打着嗝道:“哼,裘百湖现在可没那个精力盯着你,你真以为南直隶下头这么多个府,现在都安生着?再说,要你管我,我都躲了多少年了。”   俞星城:“我不管你。如果缉仙厂的人来找我麻烦,我必定把他们领进门来抓你。”   炽寰托着下巴:“你没良心也不是这一天了,我早习惯了。”   俞星城:“……”谢谢你这话给我继续没良心下去的勇气。   炽寰嘴上依旧说话难听,但莫名又有点粘她,早上起来总看见他盘在她手腕上或者脖子底下,睡得爪子一摊,肚皮起伏。   俞星城觉得这种无良玩意粘人,肯定有原因。   这三日来,炽寰之前受伤的嫩肉也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炽寰这会儿,似乎有点安逸,他甚至还教起她控制灵力。   或许他真像自称那般,是个我,教学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他说来的办法,倒是让俞星城觉得很容易理解掌握,她对于自己的灵海和灵力的流动,感受更直观了。   俞星城其实灵力要不然就是自毁似的爆发,要不就是只能控制一丁点。   在炽寰的教导下,她能够控制的灵力明显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当然这个不少……也就大概5%左右。   但对于俞星城来说已经很惊喜了。   炽寰她的运转灵力的法子十分有用,她决定不论多忙,以后最起码都要让自己的灵力这样运转几个周天,努力使自己可控的灵力,达到10%上下。   炽寰教她也不要别的报酬,就是比她叫两声“先生”,作几个揖。   俞星城之前称他老爷的时候,就看他乐得缩脖子眯眼的,知道这黑蛟小畜生就喜欢这虚名,她能屈能伸,学着幼时拜启蒙先生的模样对他拜了师,炽寰激动地在桌上打滚,差点把自个儿的蛇身给滚成蝴蝶结。   炽寰还跃跃欲试的建议道:“你要是想变强,我还有别的法子帮你。”   俞星城斜眼不信。   炽寰:“我帮你,你帮我。”   俞星城:“我帮你你还阴我,那我就要干你了。”   炽寰:“???你他妈威胁老子?!”   俞星城:“顺嘴一说。”   炽寰:“我给你寻来上古神器如何?你要是能用了,就要来帮我个忙。”   俞星城:“不必了。”   炽寰看她已经转头去看书了,气得在桌子上直甩尾巴:“你怎么就不问问!神器哎!”   俞星城头都不抬:“我装不了这个逼,开不起这个挂。就是主角光环,也要摔下山崖经脉尽断才能遇到高人。我在这儿吃吃喝喝就能拿上古神器了?从小看了那么多弹窗广告,代|开发|票,我就知道白给的葫芦里不会卖什么好药。”   炽寰呸了一声:“我看你是没胆子,没骨气!俞星城,你怎么现在活成了这怂样!”   俞星城顺手拿起一个茶杯,猛地一扣就把炽寰小蛇给扣在里头,而后趁他不注意,就跟摇骰子似的,飞速在桌子上滑动乱晃。   杯子拿开,炽寰晕的舌头都吐出来,气若游丝:“……俞死驴,我艹你大爷……”   俞星城翻过书页:“请。我大爷就住在池州府,你最好还能让我免费围观。”   她才能堪堪下地行走,第二次考试也到了。   还是肖潼扶她进考场。   第二科依旧是六科与经学一致,皆是“论”与“判语”,其实是考量基础的官场公文与行政能力,只是经学对这一科的成绩更看重。   六科与他们区分的只有最后一门。   对经学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门:经、史、时务策。   其余六院试的便是他们相关专业的知识了,像是肖潼考的译,其中就包含八门语言选其一,进行翻译与撰文两类题目的考试。肖潼考的就是其中的法语。   八月十五的第三科,俞星城照旧去号舍。还是熟悉的隔间。   等到题目发下来之后,俞星城懵了。   上头的题……并不是经史时务策,而是算题。   不但如此,卷头写的就是算科二字。   发卷的收掌吏已经走了,她连忙叫监考的军士,说自己是经学的生员,为何发下来是算科的卷子。   军士表情很奇怪:“这几排号舍都是算科的,你都在这儿考了两回了,还不知道自己是考什么科的?”   俞星城愣了。她此时在号舍外,看到那一排号舍里的考生,神情并不吃惊,显然他们都是考算科的。   她心里一下子跳的厉害,暗叫一声完蛋。   俞星城:“不可能……我录名时已经确认过,名册上圈了经学,怎么能搞错了呢。”   军士也是个粗人,道:“你若是执意说录名错了,我可以带你去找提调官。可耽误的是你考试的时间。”   俞星城拱手道:“请军士带我前去。”   到了提调官的庭阁前,才发现搞错科目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约莫十五六人都聚集在提调官的阁前,俞星城心里觉得此事绝不会简单去了。   其中不少人激愤或惶恐,但庭阁却并不开门,门前吏员说是提调官在巡查考场。   十五六人打算去寻提调官却被拒绝,眼见着就要在这儿耗着,俞星城只好上千拱手向前:“若提调官巡视考场,吾等为防舞弊自是不能穿梭考场号舍。可毕竟这是在应天府脚下,按理应有翰林编修、检讨主考,府推官、知县任教官。主考与教官不会巡视考场,更不会擅离职守,大人不如带我们去禀报情形。”   那吏员瞧了俞星城一眼。她竟是这十五六人里唯一的女子。   面相和气温柔,举止也像是个稳谦圆融的大家闺秀,就是说话有点绵里藏针。   其实吏员早被吩咐了一套说辞,他正要开口,就看到俞星城柳眉一弯,眼里写满了诚挚:“考量到应天府是头一次讲六科与经学一并乡试,其中生了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吾等前去也是想要商定补录与再考的事宜。解决这件事才是我们的目的。若是能补考,我们也就安心了。”   有几个生员很不满俞星城的态度。   一副主动要息事宁人的包子样。果然是个女人。   但俞星城就是不想耽误时间。   要是表现的不好惹闹起来,吏员放他们过去,他自个儿就等着被上司骂死吧。   显得乖巧点,先过了小鬼这关。   就算是花力气要闹,那也去有实权且有掣肘的人面前闹去。   那吏员想了想,他和提调官都是本地官员,他在这儿装铁狮子,提调官跑出去不敢回来,也只是给上头的人顶缸。索性把他们支到京官面前去,赶紧解决了,他们这些小吏也能松口气。   没想到吏员装模作样的放了几句“不可喧哗胡闹”的话,就让他们去了。   胥吏都是人精和蚂蟥,他们绝不领着去,只是往西边抱厦指了指:“从那儿进去就是了!”   这些生员没想到俞星城一通软话竟然真的说动了,也有些人腹诽;做个漂亮女人倒真是干什么都方便。   俞星城心里多了些想法,他们一路往主考那里走的时候,她转头问这些生员的户籍和生员院试的名次。   除却扭捏不愿意说名次的,大部分都是二等生员,俞星城猜测那些不肯说的,怕是在二等生员里都是倒数。反倒只有她一个是一等生员了。   俞星城怀疑应天府乡试有内情,其实是因为她有过经验。   她十四岁的时候来应天府参加院试,是为了定下生员名额,得到乡试资格。那时候考场安排在离应天府主城稍远的青麓书院,对她来说,院试的题目并不难,死记硬背又居多,她有把握能得一等生员前几。   放榜前俞达虞也托了旧人去打探,听说是一等前三。   结果放榜的时候,俞星城一看才知是一等靠后的名次。   俞达虞倒是不太责怪她。他照实说了,那旧人帮忙打探名次的时候,就跟俞达虞讲明,俞达虞既不是退下来的本籍高官,又不是当地乡宦,应试的还是个女孩,这名次如果不花钱就可能保不住。   但俞达虞想了想,觉得拿大把银子给她堆个名次也没必要,反正生员名额肯定要给,能参加乡试就行。   到乡试的时候估计就真刀真枪考试,哪有这些花招。   但俞达虞真是在官场上待得太少了。   南直隶这些官员,大概不把应天府当京城,到了乡试一样敢耍滑头。   往年不过是对代考舞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年又逢六科与经学同考的第一年,更是敢在这种新制下大肆动手脚了。   现在想想浮票上没有记科目,就像是为了此事做准备。   俞星城只是顺口问一下籍贯,却没想到在籍贯上也有问题。   他们十五六人看起来几乎没人出自同一县,但俞星城对南直隶下各府各县还算熟悉,一算,他们所有人,其实都出自三个府。   分别是池州府,淮安府,松江府。   这三个府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南直隶下知名的“仙府”。   大明约有两三成百姓拥有灵根,这自然也导致了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割裂、迁徙,仙府就此形成。   像这三府,无青鸟、鲸鹏入港处,甚至江岸无汽船,不接受工厂入驻,府内仙衙比县衙权力更大,甚至连黄册都是放在仙衙那里。   仙府是相当排外及自治。   导致大明版图中,有二成上下的“仙府”与普通混杂的城市割裂开,他们看似是各个省的一个个小点,却从点连成线,贯穿整个大明疆土。因为早年间的事变或政治斗争,导致诸多仙府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体系,官司、赋税都是他们自己的仙衙,这样一直连通到朝廷中的仙官势力。   割裂既然存在,矛盾和管理困难自然也不会少了。   不过,他们这些仙府之中也有许多凡人甚至修真者,其实并不会走道考做仙官这条路,而是出来考科举,做凡人的官员。   这种行为一直被很多人当做是修真者对官场中凡人权力的渗透。   而这次“搞错”科目,显然是针对他们这些从仙府出来的普通生员。   正想着,他们一行人已经走进了主考的屋子。   俞星城躲在后头些,她相信这里肯定有比她会闹的人。   果不其然,文科生的闹那太有技术含量了。   俞星城听见前头说什么“先帝在世多次修订《明会典》科举一卷,只为天下寒门辟一条为国效忠之路,躬遇任命主考在位,事遇不平则鸣,恳祈查明。”   反正就是政治口号,拔高思想,上贴朝廷号召,下谈民生困苦。   状似恭谦的字句里胁迫的不只是道德,还有仕途。   要真以为仙府里养出来的凡人生员,都是一根筋的世外人,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因各个仙府喜欢“遵循旧例”“复礼洪武”,大明都过去几百年了,外面杂府的贵族都坐着汽船东去英吉利了,仙府依旧还有着农业大国的“简朴”……或者说“低能”。   但低能的政府,往往诞生最懂得潜规则的“好官”。   他们这些生员使出的一大套文官说辞尖锐且诛心,反而把应天府这种逐渐看重“是否合法”的杂府给说懵了。   主考作为翰林编修,心里虽然慌了,但他其实也有敷衍这事儿的办法。   就是补考。   因为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补考制度也很发达。   毕竟是头一回,他可以推说没有经验,这些学生今天先打法回去,让他们登记补考。   到真正补考的时候,大多数生员都已经散了,百姓或朝廷心里都觉得乡试已经结束了,到时候他们再闹,影响一般也小了很多。   俞星城站在后排,听到前头的生员说不愿意补考,主考道:“可连考卷都是锁院时按录名人数印刷,就算是你想考,贡院也拿不出多的卷子。若是这样的态度,就不是想解决问题,而是胡闹了。连年补考都有中举的,你还怕自己补考就考不出来了么?”   一个明显可能有舞弊色彩的事件,让主考几句话打发成了“无知吏员的录名笔误”。   俞星城却在后头,对身旁一个年轻男子生员似自言自语般小声道:“可我在录名的时候,明明自己亲自确认过……我录在经学一科……”   那生员也想起来,立刻高声道:“我们要查录名册!我是亲眼看我录了经学的!”   其他几人也俱是抓着证据般瞪眼道:“对,查录名册!”   作者有话要说:  各方都出问题,女主当官科考路也是很不顺利啊。   PS:其实炽寰有时候真的是个小可爱。 第12章 甲组   主考安慰了他们一下,立刻让身边吏员去把录名册拿来。   等了好一会儿,场上氛围都有点冷了,吏员才拿出录名册。   厚厚一沓装在锦缎木板的盒里。   里头是分册记录的。   六科各一册。   经学是上下两册,分一等二等生员记录。   有人道:“不对、我们当时是录名在一个统一的名册上的!”   主考和气的笑起来:“誊抄官在分号舍的时候,也把录名都要誊抄。誊抄后留在贡院做档案的,要我拿,也只能拿到这个了。原件因为潦草又多有涂改,而且因当时设立了十余个录名台,那十几本录名册都乱的没法看了。估摸着大家的记错科目,就是誊抄的时候出了些纰漏。”   前头的生员闹起来:“我们要看原版的录名册!”   主考:“那都是胥吏手中的录名册,当随手的录笔,不是要留作档案的册子。应该、还在各个胥吏手里,这要找出来那就麻烦了,也不知道让他们丢到哪儿去,毕竟——今天这样的考试是头一回啊。”   从吏员的笔误,又变成誊抄官的笔误了。   原版文件还找不到了。   主考慢吞吞道:“补考是必定要考的,这儿纠错也没什么异议,本官必定查清,罚他几个月的月钱,不过诸位考生多几日能复习,又不用挤着来考场,也不是坏事吧。”   人家主考确确实实提出了解决方案,还让他们去再次登记录名。   再闹,可就不好看了。   俞星城看那主考端坐上座,目光扫视,想要把几个说话最尖锐的出头鸟给记住。   她躲在后头还是明智的选择。   毕竟这事儿闹大了,必定要走官司,而且因在应天府考试,怕是要吃两京级别的官司。   大明朝的官司,最擅长搬出小事来佐证,以道德来排挤诉讼者的需求。若是她当出头鸟,最后被裹挟到官司里,她什么逃家、伤害兄长之类的破事儿就全都要出来了,被安上别的罪名也说不定。   大家在那儿排队录补考信息,俞星城等了等,她排在了最后一个。   虽然她急需官身,但这是十六个搞错的生员,全都是仙府出身,让她觉得有些微妙。   这事儿,如果决定不好,就可能被卷进大案里啊。   俞星城想了想,前头十六个人都录了名,她是第十七人。一张纸写八竖行,她刚好在第三张纸上。   前头吏员催促:“赶紧写,把地址写详细点。”   俞星城更是心里一跳。   补考信息一般都是张贴在贡院,考生主动来看就是了,何必写这么多住址籍贯之类的。她拿起笔,故意把字写得很男人,名也改成了俞城,籍贯写的却是徽州,住所写的是集贤处外不远的那包子铺。   这事儿绝对有问题,这哪像是补考,简直是要找他们算账。   等他们再次记录了补考信息之后,众人出了主考的屋子,都有一种被人四两拨千斤似的恍惚感,愣愣的站在院子里。   总觉得事儿肯定没这么简单,但现在撒泼指不定就被官衙带走,以扰乱考场秩序为名打十个板子了。   俞星城看到他们十五六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似乎很有相互抱团,拼死也要为自己正名出气的意思。   他们得到了补考的首肯,就一同离开考场出门去了,俞星城却转头往考场的方向走回去了。   刚刚拦着他们的小吏员看见她,愣了一愣。   俞星城拱手道:“就这么回去实在不安,还是让我回号舍去,就算是连蒙带糊弄,也交上份卷子罢。好歹有种自个儿正经来考试的感觉。”   吏员笑了:“那可是算科的考题,您能做的出来么?”   俞星城:“枯坐在号舍里,也好过枯坐在住处。”   吏员点头:“行吧,那你便回去吧。今年因六科也都有补考,所以时间或许会比往年晚……您也勤着往贡院走动些,到时候肯定要贴告示。”   俞星城笑着行礼道:“谢谢大人提醒。”   那吏员看她容姿清丽,脾气也好,再叫一句“大人”,心花怒放的主动要领她回号舍去。   俞星城正好也有事想要向他打探:“说来,这年年又是印浮票又是录名的,那些主考、提调官走动虽也不少,可大人您这样的吏员,怕才是最劳心劳力的。”   吏员笑:“可不是嘛,今年又跟道考赶到一块儿,两边相互借人,忙的每天回去摘了帽,里头都是大把头发!”   俞星城:“要是早些印浮票,还能隔开时间,给贡院些喘息时间。话说,今年是什么时候印的浮票?”   吏员:“不瞒您说,今年浮票可真是累死我们这些小吏了!年初就印了一次,说是什么纸张不对、容易污损,又重印一回。到了入春,贡院又说什么要改版,又印了一次。”   俞星城长哦一声:“那真是事儿都赶一块了。”   看来到春天,这利用浮票的漏洞操纵考试的事儿才在某些人心里定下想法啊。   俞星城坐回号舍,凝神看向卷子。   那些人是要为自己争取权益,但俞星城总觉得,主考不会让他们轻易补考了。一般来说,这种大型舞弊案子当季结不了,指不定能闹个三五年,这些打官司的生员,说不定家里有乡宦旧官,家底殷实丰厚,晚几年乡试对他们来说影响不大,说不定还能通过这么一闹,最后坊间成名。   但俞星城闹不起。   她家里考不上,她又急需要官身。   不如说先看看这算科的题,她能不能勉强考出个分数来,不论是哪一科,好歹过了乡试再说。   她低头看题,题目比她想象中杂。   前头五道大题,包括《九章算术》中分离系数法表示的一元二次方程,以及盈不足法的双设法问题;《几何原本》中圆内接四边形和外切多边形的尺规作图作法等等。   还有一些极其实用的,建房所需的开平方题目;赋税与粟米计算需要的比例算法与等差数列求和。   而且……甚至还包含大量工科题目。   比如有一道二选一的大题。就是计算鲸鹏燃料、气囊尺寸与浮空力;亦或是计算利用斜面与定滑轮运输时所需工人数与上升速率。   也是了,大明好歹是能建造出汽船鲸鹏,几何原本与牛顿定理最起码也已经传入了。   还有五选一的常识工艺题,涵盖包括冶铸、制糖、陶埏、节令与兵器制造。   这显然也是鼓励算科学生了解工匠,或是工匠子弟考学读书。   不同于经学一科的道德假大空,算学作为培养技术人才的科目,显露出了令人动容的实用与踏实,仿佛在考量每一个学生——不谈前程仕途,只看你是否能解决百姓生活中的实际问题,造福一方。   卷子上满满的干货,不是说要难倒学生,而是要他们做一个能克服难题,仔细认真的技术人员。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从一旁拿来张纸,把每一道题目中天地乾坤亦或是方田粟田等词语,换成了数学符号。旁边虽摆了算盘,但俞星城多年没用过,还不如心算来得快。   题目只要理解了,大抵就是高中水平,毕竟只是乡试,如果是会试可能就更难了。其中有几道题规定的算法,大抵是这几十年的数学家命名的算法,她不太懂那命名背后的含义,只能照着自己知道的解法来答。   有些题目标明一题多术可加分,她也一股脑把自己所知道的解法都写了上去。   估计很多解法考官未必能懂。也必定有些是她算错了数或者没读懂题,但俞星城已经不大有所谓了。   她再抬头,已经是桌前换了第三根蜡烛,天色漆黑。   一排十间号舍里,只剩两三人了。   军士一边收卷一边笑道笑道:“你回来这么晚,奋笔疾书可算是写完了。”   俞星城笑了笑,看着吏员糊名之后才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对的选择。   如果能正常补考,她自然还是会再回去补考经学,对主考只说这门算科是写着玩的。   如果不能补考,舞弊顶名案闹大,她就会看看算科能不能有个成绩,让她先拿到官身。   但算科的官路很窄,仕途也不易,不比经学那种入了会试、殿试一步登天的……   她也不知道对以后的事来说是好是坏。   他们现在只能等补考的消息,院内其他几人也没走,也都在等放榜。   到三日后。   是道考最后一天考试,也是甲组生员的比试。   俞星城左右等补考也等不到个结果,就如约去看比试,一同的是屋里其他三个姑娘。   她毕竟是生员,敷粉涂丹不合适,就只是梳洗一番就出了门。   到院里,才看见铃眉和杨椿楼,拿着一大把刀剑法器,往裙子底下塞。   俞星城:“你们这是要去劫法场?!”   铃眉一笑:“嘿,还不是怕你那个兄长又跑出来找事儿!”   杨椿楼也学着铃眉的样子,往裙子下头的裤腿上,绑了好几件法器:“对!他再敢来,看我用针戳死他!”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不管怎样,谢谢你们了。我以前在家中……还真没有人这样替我着想。”   肖潼打了把伞出来:“大家都是在外头想混出点名声的女人,再不互帮互助,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俞星城也打着温骁送她的白伞,四个人从门口就能招到驴车,到了仙道监前头,果然人满为患。   进去了才发现温骁还真让家仆给留了座。   她们正好能坐到前头。   铃眉都二十七八了,还跟初中女生似的,胳膊肘挤着俞星城,满脸促狭道:“哎,那温家少爷不还来看你了么?你们当时都说什么了?”   俞星城:“没什么,就结了个拜?”   铃眉笑起来:“这哥哥妹妹的倒是很容易发展。”   俞星城:“不,他觉得我丧失亲情,想要弥补,所以我们结为父子。哦……我勉为其难当爹。”   铃眉:“?!!”   俞星城笑:“别信。”   杨椿楼笑了:“我现在已经发现了,俞星城也会顶着她那张脸胡扯的!不过温骁这人,大概也不会想什么哥哥妹妹的。他要是稀里糊涂的给你当了儿子我也信!”   俞星城倒是没想到:“原来你也是认识的呀。”   杨椿楼笑:“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他。杨家在医修这一行也算有些名声,勉强能跟他们温家有些来往。温骁在温家,属于那种不太受待见的,他是本家二房的庶生子,又不爱听家里安排,所以听说是被打发来的南方。他自个儿兄弟姊妹大多都在北直隶混,就他一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杨椿楼说起这些,那了如指掌的模样,倒比平时都像个上流小姐社交达人。   杨椿楼:“温骁闹过好多丢人事,他年纪不小了,娶不着贵妻就打光棍,家里给纳妾,他就天天监督人家小妾好好学习,逼着读四书五经还想怂恿她去考学,把那嫁进温家就想好吃懒做生孩子的妾给逼的逃家了!那妾回了老家要去跟她妈当姑子都不愿意再回来。”   俞星城:……怪不得他那天一副很惘然的表情!原来是想起自己逼走的上一个妾了!   杨椿楼笑:“后来他有个表兄看他是在不开窍,还花重金包了个女校书。”   “女校书?”   杨椿楼红了脸:“就是花魁。外头这么雅称而已。”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结果温骁跟人家共处一夜,俩人就在床上打坐,教了那女校书一夜的引气入体,第二天早上还让家里送来修炼的书籍,说日后让那女校书拜入门下,他必定好好教导。后来过了三五日,他还去上门找,要检验人家的修习成果,被女校书给打出门去了。人家女校书在粉头里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类拔萃,就要赚大钱的——他去教人家从头开始修真,人家能不气么?”   俞星城:“……”   是她错了,她不该怀疑这温骁背后有什么深意阴谋。   他就是这么个傻子!   总感觉不论是救她回去、给她送礼还是结拜兄弟,都很符合温骁一贯的作风啊!   俩人说完了闲话,就听见了有人欢呼,看台上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似乎传闻中那个会来看甲组比试的贵人来了。   俞星城她们的斜对面看台上,确实支了个隔离众人的鹅黄色凉棚,中间摆了好几把交椅,还有些瓜果和打着扇子的仆人。   一个金光灿灿的身影从旁边的入口上来,仿佛全场都是他粉丝一般对四周招了招手。   是小燕王。   道考的主考请他上座。   小燕王笑着落座在了中间,整了整衣袖,脸上笑盈盈的和周边陪同的官员聊天。   杨椿楼:“啧,怎么是小燕王。那这也不算什么令人惊奇的贵人了。”   俞星城:“小燕王还不算贵人么?我听说皇帝很喜欢他。”   杨椿楼笑:“贵人是真的贵人,但爱四处露脸也是真的。动不动就听说他去哪儿看了马球,凑了热闹,降了妖魔。主要是没新鲜感了,感觉只要是个百姓,活的够久,总有机会碰见他。”   小燕王爱玩是出了名的,他这会儿也就是真的吃着瓜果斜坐着看比试。   她们看了好一会儿甲组的比试,只觉得心惊肉跳到屏息。   俞星城却也是抓紧机会看别人如何运用灵力,搞出高级的玩法。   一看才发觉,她几乎无法辨别场上所有人的灵根特性。   不但如此,大家也都在掩饰,只自创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打法。或许被人看破了灵根,就是看破了打法的时候。   说来她甚至也不知道铃眉和杨椿楼的灵根,只知道一个是体系,一个是法系。   正想着,上一局赛事结束。   温骁与俞泛上场了。   她看到俞泛一条胳膊被吊在胸前的时候,也忍不住愣了愣。   她以为自己并没有重伤俞泛。毕竟在炽寰利用她的瞬间,她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让手挪开半分,尽力避免伤到俞泛。   不是因为对这个所谓的二哥心软。   只是她是要以后堂堂正正做官走上正道。   她不想背官司或上人命,更不想撕破脸后,被俞家恨上,找机会报复她。   家里这些屁事儿,别弄脏了她裙角。   作者有话要说:  温骁真的是个表面精明高傲讨人嫌的朴实大傻子。   **   哦对,最近上了什么作家秀,发链接容易屏蔽,贴个简介访谈哈哈哈哈。   作者简介:   晋江写文多年,仍然耻于面对自己的笔名。女强文与架空历史文重度爱好者。   擅长写女主用实力锤爆各方狗头,并收获纯纯爱情。   访谈:   Q:笔名是怎么想出来的?   A:往事不堪回首。主要是当年我也只是个读者,追的几个作者挖坑不填,我蹲坑太久,悲愤之下决定自己成为作者。为表自己蹲坑多年的过往,所以起了“马桶上的小孩”这么个笔名。但后来随着自己越写越快乐,各方读者也觉得这笔名虽然沙雕,但是辨识度很高,就没有再改过了。   Q:自认是亲妈还是后妈呀?   A:我基本不写男女主有任何误会的情节,女主大多也都会出人头地,所以总的来说算亲妈。不过因为在女主打拼过程中,我又很喜欢让女主受一些皮肉之苦之后大爆发,所以……有时候也看起来挺狠的。   Q:今年内有什么计划吗?   A:没什么,就是努力日更。   Q:卡文怎么办?   A:硬写。   Q:对自己有什么期许?   A:希望自己手速能快一点,文笔能好一点。最好以后能学着好好写大纲。   Q:除了写作还有什么爱做的事情?   A:游戏。氪金玩游戏。哭着氪金玩游戏。   Q: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读者们说吗?   A:喜欢我也挺不容易的。毕竟我写文空档期长,动不动就是追起来的很痛苦的大长文。我自己作为读者都不爱追大长文。真是苦了他们了。 第13章 相信   但显然俞泛如今被伤的并不轻,他脖子上甚至还有灼伤的痕迹,受伤的左臂不知道如今怎样。   虽然那天俞星城伤势也不轻,但估计俞泛身边可没有杨椿楼这样的世家医修给全力救治,伤势自然好的慢。   俞泛一上场,看台上也惊了惊,交头接耳起来,显然没人想到甲组这样激烈的比试上,会来一个伤员。   而俞星城坐的位置太靠前,俞泛一抬头,就看到了她。   他瞳孔一缩。   怎么都没想到入了魔,伤了人,甚至因为那一发雷暴引得全城恐慌的正主俞星城,就这样穿着浅青色衣裙打着把缎面伞,巧笑倩兮的与众女伴坐在前排,也坐在无数仙官眼皮子底下!   她以前那样怯懦少言,如今却这般嚣张!   到底是那妖魔改变了她?还是说她本来就有这样的面貌!   那平时在他面前垂着的脑袋,那偶尔抬起来时温和良善的双眸。   此刻却在白伞下半透明的阴影里,端着那可恨的宝相尊柔的美貌,对他弯唇嘲讽似的笑了笑。   俞星城哪知道俞泛内心这么多戏。   她刚刚笑,也不过是因为杨椿楼说温骁穿的像个长条紫茄子。   若是俞泛将他心里那番话跟俞星城当面对质,俞星城真是要笑了。   她在家中垂着脑袋只是怕翻白眼让旁人瞧见,少说话是因为已经觉得无法沟通无话可说,至于什么良善双眸,也不知道俞泛是多天赋异禀,能从瞳孔对光反射通路看出人的本质来。   杨椿楼戳了戳她:“你那兄长还在瞪你。”   俞星城无所谓:“没事儿。他有本事一会儿打起来也不看温骁只看我。”   不过她注意力也没放在俞泛身上,只看向了长茄子温骁。   温骁今天穿了一身紫,他显然也没想到俞泛被伤的这样严重,他顿了顿,朝裁判的吏员走去,吏员想了想,命人取来一截布绳,而后在温骁的首肯下,也将他的左臂紧缚在了身后。   俞泛脸色一白:“你没必要这样。”   温骁坦率一笑:“否则我胜之不武。”   他说的仿佛自己必定会赢,俞泛:“你不过是个世家少爷,未必能赢我。”   因为之前俞泛突然出手打人,已经让温骁看他不太顺眼了,此刻他也发挥出自己十成十的膈应人功力:“你也不过是个乡巴佬,又见过几个高人。”   这俩人已经针锋相对上了。   俞星城觉得温骁想打他,绝不是因为给她出气,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出气。   俩人站在场中,俞泛的兵器,是一把略显朴素的长刀。   俞星城哂笑:他倒是知道要脸,没拿着那把“温家少爷”送来做聘礼的宝剑。   温骁也拿的是考场提供的一把长。枪。   单手玩枪,可比单手玩刀难度大多了。   仙官摇铃,俞泛右手握紧刀,只是后退了几步,似乎在等温骁出手。   温骁出手了。   他所谓的出手,就是将长,枪朝空中一掷,长。枪在空中稳稳的停住了。而后那长。枪在空中晃了晃,猛地隔空朝俞泛的方向飞去!   俞泛侧身让开,他的位置猛然腾起一片白色水汽,水汽又骤然凝结消失,化作闪亮的冰花,再定睛一看,凭空出现了半人高的冰刺底座将那枚长,枪冻结在地面之上。   而俞泛本人,已经高高跃起,出现在距离温骁只有数米的距离内,他右手的刀裹挟着滚滚白汽,朝温骁劈去。   全场震惊。   熟练的障眼法与催动法术的速度,还有那份对战中的老练,令人震惊。   但温骁却没有震惊。   没有任何人从他身上感受到灵力波动的痕迹,甚至他的体态都没有任何变化,而他脚下像是离地面只有半寸,而后身子不动,就这样以惊人的速度平移开来。   远处那把被冻结在冰中的长,枪疯狂摇摆,生生撞碎了冰座,再度朝俞泛飞去。   俞泛转身又要冻结长,枪,温骁却忽然开口:“你的灵根,跟水压根没关系对吧。”   这声音并不大,但俩人对战形势的诡异,已经让全场寂静,更显得温骁的声音突兀起来。   俞泛不说话,只瞧见空中凝结数枚冰刀,朝温骁飞去。   温骁依旧是双手背在身后,半分不动的模样,但他就这样飞起又降下,快速的躲过了这几枚冰刀。   铃眉看的入迷,摸着下巴道:“不是水的灵根,那又是什么?”   温骁远远的也笑了:“哦我看出来了。是温度。”   温度?   温骁:“水只不过是你掌控温度的媒介,相较于运用大量灵力对某些物体降温与升温,你不如选择用水这种媒介,不需要太高或太低的温度,却能形成三态的转化。而且,南方城市到处都是河道沟渠,空气中水份也大,你只需要再熟练练习各种水相关的法术,二者结合,招式就变幻无穷了。”   俞星城一愣。   确实……如果俞泛的灵根与温度相关,那他催动的极高温和极低温很容易耗费相当大的灵力,而且还不容易用于实战……   但如果用水诀做媒介,只需要降到零下或者升到沸点以上,就能在气态液态固态中随意转换。他用高温蒸汽隐匿身形也可以用以伤人;用冰可以做实体化武器也可以控制对方的行动走位。   他对于温度的微妙控制,水形态转变的效率与速度,也另旁人难以企及。   怪不得俞达虞对他如此给予厚望,是因为他对于灵根的运用不是一根筋的强用,而是开发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俞星城反倒心底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自己出其不意,亦或是俞泛并没有想对她痛下杀手,她怕是伤不了俞泛这样的老手吧。   俞泛站在场中,轻声道:“所以呢,又如何。我倒好奇你的灵根是什么了。”   是,相较于俞泛招式的显然易见,温骁显得更神秘。   他一直在躲,那枚长,枪也一直在对俞泛穷追不舍。但灵力是无法实体化的,这枪身上没有察觉到灵力的波动,没有感受到他出手的招式,让人无法判断。   杨椿楼咦了一声:“之前说温家常出识系灵根,但现在温骁却在操控着长。枪?那他难道是那种能够操控外物的体系灵根?”   识系灵根,那不是最擅长控制别人的情绪与意识,甚至控制别人所见的么?   识系修士很受忌惮,就因为他们甚至可能通过修改记忆操控一个人类的生死性情选择,通过制造幻境困死其他修士的神识。   大多数修士修炼灵气缠体的防御以外,也会锻炼意志,使得自己的神识不容易被干扰。   但识系灵根神秘的另一原因就是种类众多,上述的不过是修士们对于识系灵根的普遍认知。很多识系修士因为怕被迫害避世生存,亦或是修炼法术或锻体来隐藏自己的识系灵根,而像温家也是一路抱团,杀戮、残忍对待敌人,才拥有了今日的地位。   俞星城对杨椿楼道:“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识系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灵根?”   杨椿楼:“说来,温家有一位少年天才,他的灵根就是,相信即存在。”   俞星城:“什么?相信?”   杨椿楼说起来脸色也有点不太好,小声道:“就是相信什么东西存在,就会真的存在。这种笃信的精神力量越强大,能够存在的事物就越强大。”   俞星城震惊:“那要是相信海上会有五十米的大章鱼,那也能凭空出现?”   杨椿楼:“当然每一秒的存在,都会消耗原主的灵力。但要是笃信某种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存在,所需要的意志或者说偏执,是无法想象的。听说这一系的修士,最后都会疯掉。温家其实出过不止一位灵根是‘相信’的孩子,但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具现想象中的事物。”   俞星城:“所以说,你觉得温骁的灵根也可能是相信自己不用灵力能飞,或者说相信自己能够操纵物体?再说……这个相信即存在,是真的存在么?还是说某种大型幻术?”   杨椿楼苦笑:“是大型幻术或是真实存在,其实没什么区别。但如果不说的这么缥缈哲思,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那就是真实存在。”   场中,俞泛也不动了。   他只驱动部分灵力,不断冻结朝他飞来的那长。枪,双眼却直视着悬浮在空中温骁,他现在也在思考,温骁的灵根是什么。   俞星城也好奇起来,她注视着温骁,感受到一些不对劲了。   看起来不用法器或御剑就能滞空,大抵有几种情况。   比如说他的灵力在产生向上的推进力,上下抵消,他就能像直升机似的滞空了。   比如说他其实脚下踩着东西,但他利用某些神识入侵的幻术,使得所有人看不见他脚下的物品。   但温骁都不是。   他浑身并没有灵力缠绕,他的双腿也完全放松,甚至脚尖自然下垂。   他像是被挂在空中。   被挂在空中?!   显然场内的俞泛和她想到了一块。俞泛立刻驱动几枚冰刃飞向温骁,迫使温骁再度移动。   温骁不紧不慢的挪动了。   俞星城发现了!   他们是在夯土台上对峙的,在温骁移动的同时,身下附近几个位置都有夯土上细土的轻微移动!   有什么东西撑着他的身体!   俞泛眯起眼睛,温骁似乎笑了笑,长,枪回到了他身前,俞泛却忽然抬手,他身上灵压大涨,灵力迅速运转,俞星城吃惊的微微启唇,却感觉到自己以飞快的速度口干舌燥起来——   俞泛使用水诀,汇聚走了空气中的水分,而后在夯土台上,形成了一场直径数米的暴雨!   但不只是雨。   他懂得给空气加热与降温,导致夯土台上气压不稳定,而后立刻形成了局部狂风!   雨水卷挟着狂风,一场令人睁不开眼的暴风雨,就汇聚在这二人比试的小小区域里。   夯土台迅速泥泞起来。   然后俞泛动了,他猛地在泥泞中一踏步,朝温骁飞去!   他手中的长刀忽然黑中透红,紧接着变成一道红光铁水,闪耀着惊人的光芒与热度,不再具有刀的形状,而是像一道铁水做的长鞭般,朝温骁抽去!   他用热量融化了自己的刀,却还精妙的掌握着柔软又不会断裂的熔点!   那道长鞭接触到狂暴的雨水,瞬间蒸腾起一片热雾。   这样的攻势下,温骁不可能不躲。   他往右飞开。   所有人都看到了。   泥泞中出现的两个巨大的掌印。   而雨水的撞击与沿着物体的水流,也显露出了之前看不见的东西。   温骁的身后有两只透明的巨手,就像是天生长在他后背,撑着他,使得他悬浮空中。   全场哗然。   所以他一直在装神弄鬼?两只看不见的手是怎么回事儿?   俞星城懂了。   温骁的灵根,也是“相信”。   只是他开辟出一条看起来简单,实则天才的用法。   不是相信什么逆天的事物确实存在,而是相信自己有什么。   而温骁就相信自己拥有数只看不见的手。   人体上各个部位,人类最相信的并不是眼睛或大脑。   而是一双手。   这是人类最灵巧,最本能驱动的部位。   人们不用看都能相信手上的动作,也会直觉的相信手的触感。   相信他自己拥有着最熟悉、最本能的“手”存在,这耗费的精神力远比相信一个飞天巨兽存在而小得多,甚至他可以常年维持着这些看不见的大手的存在。   甚至他如果从小被加强了这一意志,便可以将这些手利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用这些手用餐,用这些手穿衣。   他对驱使这些看不见的手的精细程度,几乎可以相当于自己的手一样了。   而且,相比于“相信”其他的伤害力巨大的怪物或事物的存在,温骁绝不会陷入偏执与想象中的疯狂。   看起来把一个逆天灵根用的朴素简单了。   但谁又知道加强到某种地步,简单才是强大。   如果温骁可以增加手的数量。   如果可以将手延展至七八米,可以进行各种精密的操作,可以拥有千斤万石的力量。   那会怎样?   温骁似乎也希望自己能一战成名。   狂风骤雨中,温骁动手了。   他本人什么也没动,场中既无金光也无灵力波动,他在骤雨中衣摆飘摇,那两只透明的大手撑着他,像是两只脚。   而后就在迷眼的风雨中,温骁的背后如千手观音,如佛祖现世,骤然伸出数不尽数的无数双手来,只在雨水的敲打中露出玻璃般的光泽和模糊轮廓,那一双双手在他面前鳞次栉比的合十,显露出高高在上的静谧。   俞泛呆呆站在雨中,刀尖下垂。   在那无数双手和风雨面前,俞泛显得很渺小。   温骁轻喝一声,无数双手带着磅礴之力,猛然朝俞泛的门面拍去!   带起的劲风甚至将雨水撞飞,将夯土台头顶的乌云拍散,在看台上如死亡般的沉默中,那无数双手停下了。   半寸都不到,停在俞泛面前。   俞泛停止了灵力。雨消云散,雨水蒸腾,瞬间成了看不见的水汽,空气恢复了南方城市的潮湿。   与水珠一同消失的,还有在雨水中才显形的那无数只大手。   但谁都不敢断定那些手在或不在。   俞泛缓缓的软倒身子,跪在夯土台上。   作者有话要说:  *   如果我有“相信”的灵根,我就要相信自己是个富婆。   虽然没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但可以有无数个眼瞎只爱我的男人。   **   因为入V安排的原因,明天停更一天。   大概这周五周六就入V了。 第14章 拥挤   场上没有爆发任何欢呼,因为所有人都和俞泛一样心惊肉跳的震撼着。   这不是单纯能力或灵根的碾压。   是对作为人,能够做到这样的驯服灵根、开发自我的敬佩。   铃眉忽然在旁边轻轻开口了:“我想起来我为何要走上修炼这条路了。不是看到别的修士像神一样无所不能,而是看到了……可能性。”   俞星城懂她的意思。   是看到别人,觉得自己也有无限可能的希冀与震撼。   俞星城也笑了:“我懂的为何有这么多人追求强大了。”   跟人为何修桥建路踏平土地,为何执迷登天寻访世界一样。   就是探索的本能。   俞泛与温骁退下之后,后头再怎样的对打都显得平淡了。   不过以俞泛的本事,不会因为比试输了就不会考中。   比试不过是众考官打分的途径罢了。   俞星城心道,自己就算是有澎湃的灵力,可她的用法跟傻子似的。   ……若不自己也善用,也开发出一套用法,以后只有被人磋磨的份吧。   杨椿楼抚了抚裙摆,也跟他们先聊起来,道:“听闻在蛮荒时代,群仙奔走,世间真神造物者的灵根,是‘信仰’,当然现在能拥有信仰灵根的只有圣主了。不过真神偏爱幼子,就赐予了比信仰更低阶的灵根,就是‘相信即存在’。”   铃眉斜眼:“你这是哪一派的神话故事,为何我小时候听的都是封神榜。”   杨椿楼啧声:“你没文化才读那些志怪小说似的东西。我这可是永乐大典里的起源故事!反正就说,真神幼子螭吻的灵根是‘相信即存在’,又加之他想象力丰富,于是为了自己耍玩,才给世间创造了飞禽走兽——铃眉!你不许笑!”   铃眉狂笑:“螭吻不是救火防走水的么?我看那温骁长得也不像没腿的螭吻啊!”   俞星城也转头问道:“圣主?圣主是皇帝么?”   杨椿楼立马住了嘴:“当然不是。不可妄议啊,就当我没说刚才的话吧,啊对了,一般来说最后一次考试之后三日,就要有补考的消息了罢,咱们回去的路上,去贡院一趟!”   他们四人稍微早走了一点,毕竟到甲组比赛结束,仙道监附近就全都是散场的人,根本叫不到驴车马车了。   到贡院放榜与张贴告示的明远楼前,竟没想到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甚至还有人在明远楼大门前,踩着箱子叫喊。   俞星城往前挤的时候,就听到了喊声,说什么“顶名舞弊”,什么“考场不公”,走近了才看到,是补考消息张贴出来。   人名、籍贯与科目都张贴了出来。   她的假名“俞城”也在其中。   但补考的科目,还是算科!   果然!   那主考只是忽悠他们,拖延时间,甚至只是为了要到这十几人的姓名与籍贯——而并不打算真的让他们补考经学一门。   俞星城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觉得这事儿很不对劲。   但前头已经有些人闹起来了,俞星城夹在人流中,她认出那些站在箱子上,语言煽动甚至自称“寒门读书人”的生员,就是上次一同要求补考的那十六人。   倒是齐了,那十六人跟抱团在一起似的,今天都来了。   而且一个个穿的破旧寒酸,手里挥舞发放着浅红色草纸,肖潼抓住了飘过来的一张,四个人稍微往无人的地方让了让,展开来看,上头铅字印刷:“江南贡院顶名舞弊,南闱乡试迫害寒门”。   这十六个字煽动性是真的强。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写,细节不用讲,仿佛百姓只要知道今年江南贡院除了舞弊案就好了。   那十六个人各自分散在贡院外这条颇为繁忙的街道上,走出去几步又会碰见下一个怒吼的:“我们十几人苦读多年,贡院却利用今年六科与经学同考的漏洞,把我们的名额霸占,让我们去考根本没学过的算科、译科!”   铃眉和杨椿楼两个没见识的,还表情兴奋伸着头乱看,拍着手说:“他们这么闹,贡院的主考还能装死?”   肖潼眉头紧锁,一把拽住了她俩人的手,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太挤了!挤得都不对劲,我们快离开这里!”   俞星城感觉到不止围观的百姓,人群中也挤进了许许多多的书生打扮的人。   江南贡院是天下第二大贡院,是出过大明一半状元的地方,能够容纳两万考生的巨大考场,也成了全大明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每次春闱、秋闱,都有人在这里一步登天,有人在这里痛苦挣扎,因此贡院附近也居住了无数多年考试不中的生员、秀才甚至举人。   每年这些人落榜后,江南贡院附近都会浮出各种舞弊不公的传言,但这是落榜者的虚构还是真实存在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成气候过,不像今日,简直是要围攻在贡院外质问。   眼见着外头汇聚的看热闹、或者是带着恶意的书生越来越多,人群挤得如同波浪般摇摆,而贡院中也跑出大量军士想要维持秩序,却随着人群中“贡院的兵要让我们见血”“这是读书的地方,还是杀人的地方”等等言论,更使得人们惶恐起来。   俞星城胸口喘不上气,甚至觉得自己肩膀都快要被挤碎了,她想要喊肖潼,却一口气都吸不上来,眼前隐隐发黑。   肖潼自己也挤得难受,看出了不对劲,她隔着人抓住俞星城的手,转头对铃眉喊道:“星城本就身子弱,怎么可能这么挤下去!你们两个修士,快带我们出去!”   铃眉抱住了眼看着就要软倒下去的俞星城,另一只手抓着肖潼,猛地跃起,杨椿楼也手中法器一转,她轻轻一跳,跟着她们一起上了贡院对面房舍的屋瓦。   四个人这时候才看向地面上窜动的密密麻麻的人头,以及混乱中跌倒又被人踩在脚下的百姓,惊的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俞星城坐在瓦片上,深吸几口气才回过神来,她抚着胸口道:“这里离仙道监的看台不远,本来就是主路。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挤,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铃眉急的跺脚:“这要是挤死了人怎么办?”   杨椿楼毕竟是医修,有些看不下去:“我们下去救人,或者把他们疏散吧。”   俞星城却一瞥眼,瞧见有些头上裹着白纱白巾的人也四散这挤进了人群,他们低着头,蒙了面,只能看到头巾下一双眼睛。   杨椿楼正要再利用她的法器救些人上来。俞星城却忽然拽住她手腕:“别下去!”   话音刚落,就看到人群上空,莫名出现数个明亮火球,就像是凭空浮现的灯火,烈烈燃烧,而后化成一条亮线,朝贡院的方向飞去!   贡院的房顶与公示木牌等等,几乎瞬间燃烧起来。   贡院本就是木制结构为主,其中还贮藏了大量的往年录名册、考卷与阅卷册,那些火球像是长眼般扑上木制房梁与廊柱,不一会儿便浓烟滚滚。   “走水了!贡院走水了!”   “啊!火被风吹得过来了!”   火很快蔓延起来,人群愈发惶恐,相互推搡起来,再加上车马行人不分道,下头人群乱窜,其中或许还混着少量修士,那些修士无不攒跳起来躲开拥挤的人群,反而使得境况更乱——   踩踏事故发生了!   哀鸣、燃火、拥挤。   眼睁睁看着有人倒下后被踩在脚下,惨叫出声,而踩上摔倒者的人群想要拉他起来,却只被后面的人推搡下也摔倒在地,火星乱迸,甚至点燃了人们的衣帽头发,有人迅速浑身起火,在本就拥挤的人群里疯狂挣扎起来。   有人在喊,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白色头巾的人遮盖住面容迅速离开街道,刚刚十几个振臂高呼者似乎已经泯于人群,不少修士挣扎着逃离拥堵,一身武力也只能对着下头无数仰头哀嚎推搡,以及成片倒下的人群束手无策……   俞星城抚着胸口坐在屋瓦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街亭与旺火楼随即出动了浮空潜火船——   巨大的水箱与连接他们的小船凌空飞来,这些有低阶修士操纵的灭火船只,存有大量的清水,可以隔空投放,也可以用管道喷射。   他们没法紧急疏散,只能先一步救火。   至于为什么不用水诀——   他们可吃过这种亏。水诀是攫取空气中的水分而后凝结,就会导致周围空气更加干燥,反而因为火星,更容易引起蔓延和爆燃。   俞星城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她往后退了几步,道:“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感觉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凑得起的热闹了。”   杨椿楼还有些犹豫,俞星城拽住她手腕:“这都是有人故意的。我总觉得要出大事……既然救不了,我们不如别添乱。走。”   杨椿楼的核舟承载着她们离开,临走前,只看到大火遇水仍然不易灭,朝着贡院深处蔓延……   回到集贤处,四人在屋里恍惚坐了好一会儿,又派集贤处的仆从出去打探消息,结果才听说到了夜里,贡院的火还没灭完呢。   有人说那火是修真者的仙火,附着的灵力不竭,就仍会有星星之火留存。   俞星城打着扇子,摇头道:“那些白色头巾的人,是白莲教众?”   其他三人都只听说过没见过,俞星城听家里人提起过:“我只听说是大批不在户籍的修真者秘密结社,谎称宗教,实则对如今朝廷的仙官制度有大不满。许多仙府为了撇清关系,都明令禁止白莲教,但池州府态度不算强硬,幼时见到过几回。”   肖潼毕竟是当了十几年妈的人,照顾她们仨也跟照顾孩子似的,这会儿正洗了巾子递给她们,让她们擦脸。   俞星城擦了脸,她蹙着眉毛问肖潼:“肖姐姐见多识广,我倒是想问问,最近朝廷是不是有了些针对仙府的新令和动向?”   肖潼正在汲水器那边压水洗手,转头笑道:“你当我是什么退下来的宰相么?这些我怎么会知道?”   俞星城敲着桌子,慢慢道:“我怀疑,或许朝廷对仙府或仙官有些不满了。”   她只是觉得乡试舞弊顶名有点……奇怪。   俞星城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无法分辨源头,就只能从结果倒推。   这场针对仙府生员的顶名舞弊案,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十有八九是越闹越大,根本没法息事宁人。而且如今一向反对朝廷的白莲教也掺和进来,更是让事情不好收场。   不论是官府捉拿那十六人生员,还是说四处搜查白莲教,都只能让传言变本加厉,让百姓内心更加惶恐或愤怒。   最后事情,怕是南直隶的小朝廷管不了,要闹到北京去。乡试不是小事,这些生员背后的乡、县若再有活着的进士给联名上书,再有大批仙官把事情上升到“族群矛盾”。   完蛋。   这事儿必然引发修真者的仙府,与凡人百姓的杂府,这两类地方政府之间的纠纷矛盾。   那么这矛盾能影响什么?   她其实之前听到过一些裘百湖和小燕王的只言片语,已经觉得带近十艘鲸鹏去池州府□□蛟,总有点做戏似的奇怪——   毕竟其实只有一艘鲸鹏真的开了火。   若真是觉得黑蛟难缠,所以才多派鲸鹏,那只折损了一艘就打伤黑蛟,应当感觉庆幸才对。可裘百湖与其他人的反应都是懊恼。   仿佛连一艘鲸鹏都不该折损。   俞星城心里有个怀疑。   这鲸鹏还是数年来第一次入池州府,若是空中出来个看起来让人吓破胆子的巨蛟,但鲸鹏毫发未损就把它打下来了,池州百姓会不会怀疑本地仙官的能耐?   ……会不会各地仙府再有妖魔出来,鲸鹏再去镇压就没什么阻力,甚至以戍卫为名可能在某些仙府驻兵。   比如隶属中军都督府,比如受皇权直接管控的新安卫?   这一个小小事件的开端,会不会预示着朝廷内的政治动向。   派兵驻扎仙府的下一步会不会是仙府改制、仙府解组?   若是再回头想。   在朝廷想要打压仙府的节骨眼上,出了仙府生员被人顶替的舞弊大案,会不会影响百姓和众多仙官的抵抗情绪,事情越闹越大。   朝廷内打压仙府的政治动向可能有点苗头,就要迎头碰上汹涌的被操纵的“民意”了。   这件事就是仙官一派,对朝廷政治意图的反抗与敲打啊。   南直隶的事件中心混乱激荡,北京皇宫内的政治角力估计也陷入了翻涌斗争。   俞星城把自己的想法稍稍给肖潼解释,肖潼垂着两只滴水的手,呆呆站在汲水井前头,半晌道:“……你也太敏锐了。怪不得你要考经学,就你对政治的敏感,不做官才是浪费了人才。”   作者有话要说:  科举舞弊案越闹越大。 第15章 地线   俞星城:“肖姐姐知道这次秋闱乡试,有什么有意思的传言么?”   肖潼擦了擦手,坐回桌子边。杨椿楼和铃眉,一个不出院一个不出村的大傻二傻,就蹲在那儿一边啃瓜一边听她俩讲话。   肖潼可能是丧夫后操持家中养育孩子,面容虽不显老,但鬓角竟已有几根白发,她孤身一人来到应天府,或许是不安或许是敏感,她也总是耳朵立着不停地吸收各路消息。她给俞星城说了几条,俞星城都摇头。   直到她说起“吕阁老的乡人似乎今年都来了应天府”,俞星城转过头来。   俞星城:“来应天府秋闱么?吕阁老是去年任职的吧。他家乡是……?”   肖潼:“荆州府。”   俞星城:“那不是湖广么?跑来南直隶考试,可有点远了。你的意思是吕阁老乡人,想借着他的势,也搞个功名出来?那为何不在本地动手脚,吕阁老在湖广本地,应该有不少认识的乡宦吧。”   肖潼:“这事情可不是容易解释的。就这么说吧,荆州是个出阁老、监正与各类高官的学问之乡。吕阁老能进内阁,就是同乡的前任阁老江道之提拔的。而因皇帝与前任阁老江道之不睦,吕阁老就与皇上联手,把自个儿的同乡兼恩人绊倒,自己上了位。而前任江道之可是一代明相,也为家乡谋了不少好处。你想,吕阁老朝堂上使绊子,他在家乡荆州,还能有好名声?”   俞星城:“……所以,吕阁老的乡人在荆州混不下去,就是参加本地的科考乡试也都会被打压?”   肖潼:“正是如此。不过毕竟吕阁老已经上位,皇帝有意让他一个迂腐和事的家伙坐位置坐的久一点,自然还是有人巴结他的。”   小小宅院里,两个布巾反挽,素面朝天的女人,倒是头顶着一片星空,只凭借一点点情报,和敏锐的思考,竟然把这件混乱且隐晦的事儿,逐渐抽丝剥茧出来。   俞星城立刻道:“这吕阁老,和江南贡院有什么关系么?”   肖潼:“当然是有的,吕阁老一是从江南贡院考出来的,二,他是走翰林院事、到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才一步步升成阁老。你想想他的官路,一个是翰林院,一个是吏部,他最不缺的就是熟人和学生。南直隶与江南贡院,必定有他的学生在。”   俞星城敲了敲桌子,豁然开朗:“我大概知道这十六个名额是怎么搞出来的了。”   每年能够拿到秀才身份的院试虽然有两场,但江南贡院规定,院试过后,必须第二年才能参加乡试。   乡人如果从院试开始参加,第一年院试,第二年乡试,第三年才能考出进士来。他们这些乡人不知道吕阁老能在位置上坐多久,自然焦急想要赶紧出头——等三年,他们等不起。   而吕阁老在南直隶的学生或者是熟人,就提出了让这些乡人直接跳过院试就能顶名进入乡试的办法。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非蠢既坏。   以吕阁老能爬上位的脑子,应该不至于答应这事儿。   怕是这群想攀附的人,直接找上了那些吕阁老的没见识又急求出头的乡人。那群乡人在荆州老家吃了不少苦,有人愿意帮忙,自然乐得,说不定现在还满脑子想着如何考中举人、进士,当了官之后再回老家打那群乡宦的脸。   想攀附吕阁老,却搞这样容易出纰漏的大事儿,蠢的怕不是官职都不想要了。   当然也可能他们不是蠢,而是坏。   是这事件中真正的是唆使者。   吕阁老是去年上台的,会不会打压仙府这一政令,就是他上疏皇帝的手笔?   显然有一大批人要反对皇帝的“打压仙府”的政策,他们的反击,就是要让阁老先下台,先背上骂名啊!   思考出此事的俞星城与肖潼对视一眼,心惊肉跳。   肖潼:“真不知道这江南贡院失火和舞弊的案子闹到宫里,闹到皇帝眼前去,会是什么样子。”   俞星城不觉得前世今生的政治有什么变化,她道:“这事儿怕是会有人压着,一时半会儿闹不到皇帝那儿。我幸好考了算科,就算贡院要调查此事,找到了当时填下补考名册的我,我也只说是自己搞错了,我报的就是算科。那十六人不论是被利用,还是这阴谋的参与者,事情闹大后,他们都不一定能保住命。我决不能参与进去。”   她听说过许多起历史上的大案,不论是有多少高官势力纠缠在内,最先死的都是被屈打的屁民。那些生员怕也只是棋子,日后各方势力都要从他们口中问出想听的话来,那就等着有几方势力,就要挨几次毒打吧。   俞星城暗自后悔,自己甚至连那个补考的名册都不该签,就算是签的错误的名字,可万一被人找上门来呢?   不过那时候,她哪里知道会出这般大事!   俞星城思索着:“我不能直接去贡院说我不补考了,太可疑了,且看这次火灾会不会烧到考卷,影响阅卷之类的吧。我再见机行事。”   说是见机行事,其实也只能在家中等着。   这些日子,俞星城也在想着别的法子去锻炼自个儿的能力。   其实她目前的能力无外乎放电。   但主要是她要让自己的放电更稳定,也更实用。   俞星城一时间竟然很庆幸自己的目前的灵力主要与电相关。   俞星城很容易想到的就是制作通电螺线管,实现电转磁。   她出嫁时手上带了银镯子,本想要留着典当用,此刻倒可以用来做实验了。   俞星城借来了小锤和钎子,先把手镯压成银片,然后用刀切成条,再用钎子拉长成细丝,而后一圈圈缠绕在木棍上,而后将木棍拔出,在螺旋银线圈里,放进了她托铃眉买来的粗铁钉。   银线其实是导电率最高的金属之一,只是碍于成本不能泛用。   如果她体内的电流是谙雷,且不论这体内有雷科学不科学,但雷电毕竟是直流电。她将带着铁钉的电磁圈握在手里,暗自加大电流,桌子上其他几枚钉子飞速朝她手中靠来,牢牢吸附在电圈中的粗铁钉上。   一般来说,磁力的大小与电流大小、线圈圈数及中心的铁磁体有关,但由于她目前条件只能制作裸线,还不能制作漆包线或导线,所以要隔开线圈距离防止短路,线圈圈数不能够多,那她只能在自身——也就是电流大小上下功夫了。   反正她自个儿也不怕电,她干脆把银丝做成的线圈像细镯子一样一圈圈缠在手腕上,把铁磁体压在手腕下,这样她对线圈导电的时候,铁物件就可以朝她手掌方向飞来,而等她抓住的瞬间断电就可以牢牢握在手中了。   俞星城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了弱智版万磁王,自己在屋里,动不动就开始乱试验。   比如忽然抬手,铁剑飞来,水壶飞来,铁锅飞来!   ——嘶,烫着手了!   而且,俞星城现在觉得自己放电不稳定。   临时电工俞星城想出来自己缺什么了。   她缺一根地线啊!   缺乏的是一根安全地线,俞星城便把自己鞋底贴了一小片铜片,而后又给自己买了个银脚镯,用缠绕的银线把脚镯和鞋底铜片连在一起。   行了,她现在地线也有了,如果再放出不受控的大功率电压以及电流,她可以尽量让部分电流转入脚腕,通过地线泄入地面,减少自己所受到的伤害。   不过因为这世界还没有点亮基础化学,很多材料都没有,许多电学理念,她都还不能实用。   目前作为一个人形自走发电厂的俞星城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很多人都能炼化自己的武器,使之成为法器,就能隔空控制,但俞星城到底要看看,是这些修真者的灵力比强,还是她法拉第附体的电磁效应比较强了。   她在这儿捣鼓改装的时候,炽寰正恹恹的趴在桌子上瞧,依旧小蛇模样。   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几道翻着粉肉的新伤来,俞星城本不想问,后来看他有些伤口都渗血流脓,甚至把当铺盖垫着的手帕都给弄脏了。   她洗帕子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   炽寰还是那惹人烦的皮痒模样:“我要你个傻子管!”   俞星城气得不行,向外间婆子要了一杯高浓度的蒸馏白酒,回来拎住他脑袋,就把他后半截身子泡进了酒里。   炽寰疼的吱哇乱叫,两爪乱翻,尾巴狂甩:“我是蛟!你敢拿我来泡酒?!”   俞星城:“泡酒个屁,给你消毒。”   炽寰:“我的屁就让你给泡了!”   俞星城一会儿又拎他出来,拿干净帕子给他擦了擦。   炽寰感觉身上总不好的伤口被酒一杀,虽然火辣辣的疼,但却似乎不再生脓了,哼哼两声,小爪拽住手帕的一角,在桌子上一滚,把自己裹成个卷饼,支着脑袋对着她:“我都在你这儿有几日了,你不问我么?”   俞星城还在研究做漆包线,她买回了天然橡胶,融化之后想要把铜丝退火之后放进去试试,这会儿她手上带着麻线手套,眼前还搭着个玻璃单片镜,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我问你最近去干嘛了,你会说么?”   炽寰:“我去帮你找东西了。”   俞星城依旧盯着铜线,嘴唇紧抿,目光专注,手上不停:“我没有要你帮忙。我也不需要什么东西。”   炽寰看她这模样,总觉得像是回到以前。她依旧对所有人混不在意,他依旧趴在旁边一双眼瞧着她。   炽寰裹着手帕,跟毛毛虫似的拱过来:“记没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我帮你寻回来一件……神器。再也没人能欺你,你想让他们死都可以。”   俞星城微微蹙眉:“我没想让谁死。再说我也用不起什么神器。”   炽寰银灰色的鬃毛甩了甩,他鬃毛沾了酒,里头粉色小角露了出来:“强大了总没错。”   俞星城:“……我一个普通人,没想追求什么绝对的强大。一开始说要从我这儿拿灵核,现在又想让我变强大。你想利用我就直说,没必要这样。”   炽寰泄气:“我已知灵核不在你手里了,自是不会跟你讨。不过,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说罢,又蹭上来,那鬃毛都在她手背上,撒娇卖宠似的蹭了一下。   俞星城手握着铁钉,铁钉上头扎着些锡片,她手上一放电,电转热,铁钉烫起来,锡片软化成水,就糊在了铜线上。   就权当是电焊了。   俞星城回答的不太动脑,随口道:“想活着。想到处看看。”   炽寰却大为震动,伏倒身子下去,帕子也散开:“……你竟,还是这句话么?我为什么就不懂。怯昧小儿就懂。”   俞星城看他没精打采的模样,就用铁钉轻轻戳了他一下,但她忘了给自己的手断电,炽寰被她电的尖啸一声,身子抽动,脑袋上的鬃毛都炸起来,黑雾一闪,就化成了小孩模样,趴在她桌子上,捶着桌子骂道:“你他妈还是这么没轻没重!”   俞星城;“哦,忘了,这谙雷克你。”   炽寰气得直拍桌:“你现在这么弱!我都没法还手了!我上次还没吓唬你一下子,你差点死我手里了!”   俞星城:“上次?”他说的不会是她嫁做妾那一晚的事儿吧。   这狗东西管掐脖子叫玩玩?!   炽寰还嘟囔:“你现在太弱了,一个小拇指我都能弄死你。”   俞星城不想理他。   炽寰:“过些日子我还要做大事,你可别乱跑,现在折了命没人救你。到时候我派人来找你,你还待我头上,攥着角睡一觉,谁都伤不着你。”   俞星城听他的意思,是打算还抓她一回?   俞星城转头:“……我跟你不熟,你能不能就别来找我了。我都警告你了,缉仙厂的人如果来找我,我肯定把你的事儿都给泄露了。”   炽寰哼哼一笑不在意,化作小蛇,又开始在桌子上打滚。   俞星城:“说来。你应该只是妖吧。妖也能入魔吗?”   炽寰:“自然可以。不过我,情况特殊。”   俞星城:“那不入魔的妖,也会被朝廷追杀?”   炽寰:“那倒不至于。朝廷的黄册里记的有凡人、修士,自然也有妖。只是为了防止百姓恐慌,妖大多避世,朝廷也不对外公布就是了。”   俞星城:“总感觉修士动不动也都想着斩妖除魔,倒是可怜某些妖了。”   炽寰:“可怜不可怜的。妖还有没人管的地界,还有一片自个儿的自由。你倒不如可怜可怜天下修真者,一个个也要给皇帝老儿磕头,也要录入户籍,纳税伏法。倒是都知道不可能成仙,也不知道在修炼什么了。”   俞星城:“都是凡人,也不过都是求显贵罢了。这世上没仙倒也好,少了些天上人间的隔断。”   炽寰没接话,他趴了一会儿,道:“你这帕子怪香的,我拿走了。”   说罢叼着帕子飞出去了。   俞星城自是不知道,炽寰飞过半个应天府,飞到两广会馆旧址里。那处被两广乡民废弃之后,一直因为地角不好没再修起来,破屋破院,就是占地方够大,四处长树,绿的仿佛那红瓦黄墙是从树里长出来的。   炽寰飞进院子,化作人形,立在其中的灯杆上,把袖中的帕子拿出来,掖在自个儿衣领上头,露大半在外头。   众妖都从角落冒出来,虎猫牛鸟蟾蜍都有,纷纷化作人形,见到炽寰欢喜道:“上君又回来了!胖虎还说你受伤了,现在瞧着不是好好的。”   炽寰从灯杆上慢慢降下来,仰着头:“我怎么可能受伤。不过是那位想我了,我去那位身边住些日子。”   众妖艳羡不已,有人眼尖瞧见了炽寰领口的帕子,惊呼道:“那难道是——”   炽寰故作不解的低头,瞧见帕子笑着往衣服里掖了掖:“哎,我今日弄撒了酒,她便拿出帕子给我擦,没料到落在我身上了。那我便收下了。”   众妖单纯,羡慕的眼红,一个鳄鱼化作的少女跺着脚:“上君说了我们要是做好了事,就能得见一眼——”   炽寰恼怒:“现在才到什么时候,就想着得见了!快报这几日的情形!”   说着他掖好帕子,飞进旁边的屋中,众妖哆哆嗦嗦连忙跟上,在他身后纷纷汇报。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都有女主放电这种不科学设定了,就不要太在意里面一些物理原理能不能实现的小细节了。   后面也可能会出现N多理科知识,肯定有错误,毕竟我只是个学渣。也有些是我知道有错误但为了剧情,硬着头皮写的,请大家不要太较真。 第16章 放榜   ……   贡院起火风波之后,俞星城她们四个嗅到空气中的不安后都没有出门,有传言说烧毁的都是往年留存的考卷,今年不但没有烧毁,而且贡院还决定加大审批人数,比往年更早放榜——   也就是断了这十六个要补考之人的科举梦。   用乡试放榜的消息来稳定民心外加抢占舆论。   另一边,听说城内在大肆搜捕那些引起混乱,散步舞弊谣言的生员,并搜查白莲教踪迹。   果然如俞星城所料,城中反而愈发混乱,不少修真者被认为是白莲教众,被带到仙道监去问话;另有大量生员与读书人聚集在贡院周围,认为贡院的搜捕是迫害,要求贡院与应天官府不得抓捕生员,反而证明自己没有舞弊。   而就在这几天内,关于吕阁老乡人的传言终于起来了。   坊间自然是什么夸张的说法都有,说吕阁老家中贫寒,亲戚里若有做屠夫的还算好了,好些个挑粪作农的,竟然因年纪轻,糊弄糊弄也来考了乡试,说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对,只写了什么“我三舅表叔是吕涵吕阁老,吕阁老从小待我亲,将我抱在怀里与我讲话本子”之类的胡话,就能高中。   这显然有很多民间胡扯的成分。   但有一点不作假,吕阁老的本家旁亲加在一起,竟凑了十几人来应天府乡试。   看来这顶名舞弊案,确实是跟吕阁老的乡人有关系了。   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在吕阁老的眼皮子底下,呈到那个荒诞不经,不理朝政的皇帝面前去。   正想着,院里桂花才结了苞,半开不开的,集贤处外头就有骑马打轿的来了,集贤处的婆子在外头迎,就瞧见着穿红葵花圆领的报录人下了轿。   婆子这儿住了多少年的女秀才女修士,她还能不不眼熟,笑着打了个招呼。   报录人拱手:“婆婆您今日真是应了这院名,里头才几进的院子,就出了六个举人!”   婆子也喜不自禁,报录人进了俞星城他们院子,俞星城正在地上钎铜丝,铃眉也帮忙,杨椿楼帮她炖橡胶,肖潼在给扇火,屋里一阵乱象,报录人进来都傻了眼。   婆子喊道:“是放榜的报录人,姑娘们,中了!”   报录人刚刚已经通知过其他几个院的二人,念着手中状纸:“肖潼、俞星城、铃眉与杨椿楼。你们中有哪个是这四人之一么?”   却没料到这四个忙活的女孩齐声应答:“是,我们都是!”   婆子喜的要蹦起来:“四个官娘子,竟然全都中了!天大的喜事!我这院子回头就改名叫中举院罢!”   那四个中了的女孩虽然面露喜色,手上也没停,对报录人一点头:“官爷稍等,我们这就忙完。”   等着那铜丝从橡胶里捞出来,俞星城摘了手套,四个有点灰头土脸的人往前一步来行礼。   肖潼是译科甲等第七。   铃眉是道考乙等第十一。   杨椿楼则是道考甲等第九。   最后轮到了俞星城,她展开绸缎的状子一瞧。   算科甲等第二十六。   不算高,但很合理。虽然她有前世的底子,但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大明算科的题目。   果然,那头贡院没找到她,而她又答了算科的卷子,阅卷与主考两头没人对照,她的成绩就这样发了下来。   报录人刚道了喜。肖潼很懂规矩,她掏了四封细绢银子就要给报录人。   如今白银不太值钱,主要是个彩头。   外头就有人声音不太好的喊道:“王婆,外头有官差来找——”   话音刚落,有俩人进了院来。   黑袍黑帽,膝澜一点银刺绣,戴着皮质手套,腰上两三把刀。   似乎在观望找人。   杨椿楼吓了一跳:“钦天监的缉仙厂!而且是北厂的人!”   俞星城转头:“你怎么知道是钦天监的人?因为穿黑衣?”   杨椿楼:“钦天监的官服是所有官服里不许有任何花鸟鱼虫走兽纹样的。反正就是衣上决不能有活物图腾。而且只有缉仙厂佩这种鎏金柄官刀,北厂黑曳撒,南厂白曳撒!啊……来找谁的,不会是我表叔在钦天监有几个熟人,所以来抓我——”   那两个缉仙厂的人当真走到了她们面前,却是看向俞星城。   二人和和气气的笑了下:“俞姑娘,有人找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缉仙厂显然看到了俞星城手里的绸缎状子,笑道:“恭喜俞官娘子了。”   俞星城并没嫁人,这“官娘子”称呼,就像是中了举就立马有人叫官老爷一样。所谓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那些平民百姓看见个有权有势的,恨不得满口爹娘。钦天监是朝廷部门,但谁能料到以后举人会不会再成了进士、大员,他们照样愿意尊称。   俞星城蹙眉,也轻声道:“能否请官爷明说,是何人找我?”   那两人拱手:“这里不方便说话,但有人向我们汇报了您相关的异状,我们正忙着调查公务,官娘子能配合是再好不过的。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别耽误了您的鹿鸣宴。”   俞星城点了点头,抚了下裙摆就准备随他们走。   肖潼她们三个紧张了,杨椿楼更是拽着她衣袖不肯撒手。   俞星城笑道:“没事,官爷又怎么会伤我,你们看完先回去吧。”   俞星城话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没底的。   走出集贤处,二人中那个口音颇重的黑脸男人道:“我们是北直隶缉仙厂的,人称北厂。只是有人提起,说官娘子跟那黑蛟有些渊源,现在四处缉拿黑蛟,各地也多有妖魔现身,我们也只是带你回监内一趟问问话。”   俞星城心里转了转,有意惊讶道:“诸位官爷不知?我正是那黑蛟做乱时被被抓的人质,而后裘百湖裘大人将我救下,还特意体恤我乡试临近,与小燕王一同将我送来的应天府呀。莫不是裘大人又找我问话?”   那二人显然不知,听到又是裘百湖,又是小燕王,吓得互相望了一眼,这才拱手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更方便说话了。官娘子知道我们缉仙厂办事小心,请见谅。”   说着一人袖中飞出一段白绸,立刻将她双手并在一处裹紧,死死缠住。   看来这些人既知道她的双手可能用法术发难,又不知道她与裘百湖见过面。   那只能是俞泛找来的他们了。   想来,离她那日与俞泛打起来,已经过去十几日了。若不是最近舞弊案混乱中白莲教现身,怕是麻烦早就找上门来了。   毕竟俞泛是个池州府仙衙吏员,又身上带着重伤,去找这群缉仙厂的告状,说是见到了与黑蛟有关联之人,对方必定会信啊。   俞星城想通了倒也不反抗,特意又提了一句“裘百湖”,点头笑:“不妨事,小女见过裘大人劳苦,知道你们行事谨慎,公务不易。小女听二位官爷安排。”   三人乘坐宝盘法器到了一处衙门。   她本以为会进宫去南京钦天监。   看来南厂北厂或许关系不睦,北厂南下来办公,是借的应天府官衙的西院大堂。   进了大堂,两个北厂官差想了想,还是叫人给她了一小凳,说一会儿叫上官和证人都过来。   俞星城笑道:“证人不就是我那哥哥么?前些日子吵了起来,但我以为哥哥不再生气,前些日他甲组比试,我还去看了呢。”   她坦坦荡荡的,还说认识裘百湖,反倒让这两位缉仙厂的官差心里忐忑了。   他们本来就怀疑,这就是家事!   其中一人道:“还有您父亲也来了。”   俞星城心里一惊,面上显露出恰到好处的吃惊:“啊。爹爹也来了。我倒搞不清楚这是要干嘛了。”   两个官差心里暗骂,早知道就不该掺和!什么破事儿啊!   俞星城心里也骂:这一家子,是非要找上门来?!   毕竟那俞泛找上他们的时候,有点语无伦次,又身受重伤,他只说入了魔的人名叫“俞星城”,是来乡试的女秀才,缉仙厂自然有人问他“怎么跟你一样姓俞?”   俞泛的回答就是他妹妹性情大变,入了魔道,甚至周身还现出几分黑雾。   还说那道雷暴就是他妹妹用手指引爆的。   这就让人不太信了。   那雷暴,怎可能是普通修士就能做得到的,而且要查黄册的时候,他还说她妹妹没有灵根,不是官府登记在黄册的修士。   雷暴并没有怎么伤到百姓,算来伤亡最重的就是这个俞泛,他说是跟妹妹发生口角时妹妹突然发难才导致的,这理由也有点莫名其妙。   这更让缉仙厂的人觉得是家庭矛盾闹到告官,这个小吏为了上峰重视,所以各种胡扯。   缉仙厂在这儿本就忙的焦头烂额,把这事儿搁置了。   谁料到过几天这俞泛又来了,还带来了他跛脚的亲爹。   有几个北厂老人说这个跛脚老爹跟裘百湖认识。裘百湖这几日都不在应天府,他们看在裘大人的面子上,也不好再敷衍了,就来找人了。   俞星城在凳子上静坐了一会儿,两个官差伴了一会儿,暗暗用灵力试探,此女既无魔气也无灵根,只是有一点练气入体的痕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其中一人看她肩窄瘦弱,形单影只的坐着,她家里父兄却要把她当魔物告官,心中不忍,端了茶杯问道:“姑娘渴不渴?”   俞星城笑着摇摇头:“谢官爷,我不要紧。”   话音刚落,外头人进来了。   俞泛与俞三,扶着俞达虞进来了。   说来,她有几个月都没见过俞达虞了。   上次见面,还是俞达虞把她叫到主厅里,通知她要嫁给温家少爷做贵妾。   贵不贵且不论,反正是妾。   之后俞星城几次想要找俞达虞商议,想要向他证明自己以后会更有用,都没能见到俞达虞。一直到她被红轿接出俞家,他都没露过面。   这会儿倒是肯来见她了。   进了门,先是俞三又惊又急的骂道:“你还敢坐着!逃家又伤了二哥,你当你是反了天了么?!”   俩官差翻了个白眼。   妈的,果然是家务事。   当他们缉仙厂是什么地儿啊!   俞达虞拄着仗,身子并不佝偻,他想坐在主座,俩官差愣了,一个没有官身的平民,还当自己是十几年前在缉仙厂么?怎么好意思往上座去?当这是自己家大堂了啊!   俩人过去拦了一下:“您老人家好歹给裘大人留个座,左上位置坐下吧。”   俞达虞多年不出家门,一切事业就是生孩子培养孩子,自然愣愣的觉得裘百湖都特意来俞家看望他,他还算有点地位的。俞达虞:“裘百湖在?”   两位官差:“裘大人说今日会回来的。”   俞达虞表情轻松了一些:“那就好,我等着。”   说是等着,他却也没闲着。   俞达虞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似苦口婆心要把一只魔劝的回头是岸般:“六丫头,你真的跟你二哥动手了?”   俞星城轻声道:“您该是知道,把我送到什么人手里了。”   俞达虞一愣。   俞星城:“我如果是魔,您还能劝得动我?我若不是魔,那你把家务事送到缉仙厂来,是觉得人家官爷太闲了?”   她说罢莞尔一笑:“你说,我是不是魔呢?”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对两位官差疯狂暗示:我认识你们领导。   **   明天早上入V更三更一万二!   终于入V啦!也希望继续支持啦~   ##   推一下预收新文。点开专栏可见。   《离婚后我觉醒了超能力》   灵气复苏三十年   全球古神陆续复活,神话相继成真   三成人口成为拥有异能的超人类   在互联网与超能力并行的新时代   晏岚与丈夫孔樊辛结婚三周年的那天,她丈夫异能觉醒了   而且还是极为稀有的控制系能力,各个军校邀请,必定前途无量   孔樊辛突然扬眉吐气,撕破了脸,   承认自己绿了她好几年,承认自己让她背负了几十万债务   然后就此割断联系,离婚后入了军校   结果在开学典礼的那一天,他看到晏岚就坐在新生中   她回头嫣然一笑:“啊,忘了告诉你。咱俩离婚的第二天。我也觉醒了。”   被认为前途无量的孔樊辛入学后,就开始了被倒数第一入学的前妻花样吊打的人生   她是什么也不会的最弱入学生,她也是永远无法被打败的传说。   **   从一无所有的失败人生到大陆最强女局长   (前夫不是男主,只是前期吊打的渣渣) 第17章 帮你   她从头到尾没叫一句“爹”。   笑的轻松, 也笑的高高在上。   俞达虞此刻觉得,他仿佛从来没端详过这孩子的脸。   她很美,跟俞三和家里其他女孩, 也就只有眉眼三四分相似。   甚至仔细瞧,那三四分相似都像是一晃神会忽略的。   一身秀骨, 天性散淡, 仿佛是落在他们天井里的蒲公英, 随时等一阵风将她吹回真正的远方。   俞达虞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   虽然是家里唯一一个读书的女孩,但生她让她母亲糟了很多罪。她母亲蒋氏嫁给当时在缉仙厂的俞达虞后,以为自己以后能是个生仙官的嫡母, 等俞达虞发达了, 说不定她还能封个诰命,但一切都从怀上这第六子开始变了。   蒋氏得知自己有孕没多久,京城就出了大事, 俞达虞早上出去,晚上就成了个血人被送回来, 在家瘫了七日没清醒, 三个月才能下地。没多久又说是俞达虞指挥失误导致折损众多,他连官职都保不住, 家里已经五个孩子,俞家本家不接济, 他们只能卷铺盖回池州老家。   结果一路上狂风骤雨难行,耽误了许多日子, 蒋氏又早产, 最后竟然像个山野村妇,在路边生下了第六女。   这孩子小小的,蒋氏却痛的几乎要昏死过去。此女生下来本就虚弱, 又加上风雨吹打,路上寻不着医家,更被颠沛的差点夭折。   蒋氏本想把这孩子扔了算了,生得多了,大抵也就不太在乎了。   俞达虞却觉得,此子诞生不易,万一有什么灵根呢。   但到了百日能测验灵根时,才发现,这孩子压根没这天赋。   都已经百日了,俩人都是修道的,也迷信,不敢把这孩子真扔到井里溺死,就这么养了下来。   可能从来都不熟悉,此刻更陌生。   俞星城眼底带笑,十分优雅的坐在凳子上,慢条斯理的等。   俞达虞缓缓道:“我开始相信你兄长的话了。你入了魔。”   俞星城没理他。   她倒是看了俞泛一眼,垂眼道:“咱俩伤了彼此,算不得谁更占理。但你前些日子比试打的很好,我也知道你对我……没下死手。”   俞泛喉头窒了一下。   他知道,俞星城也没对他下杀手。   俞泛心里被种种情绪冲的有些乱。他以前在家中与六妹关系并不算太近,开始关注六妹,是从知道她被迫做妾,而买妾之资都投资在他身上开始。   一开始是愧疚、担忧。后来知道她跑了,就想尽快把她送回家里。   不是真的怕她出事儿,而是为了自己心安。   被她反抗后,他所谓恼火,不如说是被她直戳要害的话扇的脸疼。   一切都仿佛在证明,他俞泛成了曾经年少时暗自痛恨的俞达虞的影子。   所谓棍棒出孝子,哪里是孝,不过是棍棒下改造了人的想法,出了个心智都被放进礼仪忠孝格子里的麻木可怜人罢了。   他是不是已经麻木了?那他在追求什么?   变强,当官,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么?   等俞达虞老了,死了,那他是不是会再生一大堆孩子,指望着孩子当仙官,成为下一个俞达虞?   俞泛不敢仔细想了。能停止他再想下去的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尽早下结论。   六妹不是反抗。六妹是入魔了。   俞泛正僵在那里痴痴的想着,俞达虞开口了。   俞达虞:“你如果入魔,我不会因为你曾是六丫头,就对你手软。”   俞星城抬了下睫毛,微笑:“手软手硬也轮不到你。”   俞达虞气得一噎:“你!”   俞星城偏过头去,就见到裘百湖从外堂走了进来,他有些疲惫,却眉眼带着点场面式的笑意,高声道:“俞弟,你怎么从池州跑来了。不是腿脚不便么,舟车劳顿多不方便。”   俞达虞上前几步,扶住他的手。   俩人都显现出中年男人酒场会面的虚伪笑容和客套。   俞达虞开门见山:“哎,还不是我家小女!黑蛟浮现池州府的时候,我也见到了那黑雾,但前几日我家老二来找小女的时候,就见到那黑雾在她周围出现,把她卷走了。而且那雷暴也是她炸出来的。我这也是知道缉仙厂一直在抓妖魔,就算是自己的爱女与此相关,我也要大义灭亲啊!”   被灭的俞星城坐在那儿不说话。   裘百湖往俞星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俞星城起身,对裘百湖拱手行礼,但其实也只是把白缎裹着的手往前送。   裘百湖其实留着俞星城就是为了引炽寰出来,只是外地也有了不少炽寰相关的踪迹,他就一时没管的上俞星城。   这会儿,他有些头疼,也有点想冷笑。   俞达虞真是想让自己的闺女死啊。   这都是什么世道。   人渣跟猪一样下崽,哪个孩子是死是活压根不在意,眼里只有孩子们头顶的价码。   而他多年斩妖除魔,妻子早逝,仅有的一个视若珍宝的闺女也……   真不公平。   他俞达虞当年的鲁莽害死如此多兄弟,若不是因为那时他自己也废了,裘百湖非要拉到衙前判他重刑不可。就这么一个人,还能在池州的地方有院有房活的好好地。   裘百湖垂了一下眼睛,抬起手来,俞星城手上的白绸飞走,搭在了官差的胳膊上。   他虚扶一下,对俞星城笑道:“有些日子不见了。”   俞星城行礼道:“裘大人放我来应天,不就是来试那炽寰会不会来找我么。果然如裘大人所料,那小畜生前些日子来了。”   裘百湖望了她一眼,心里暗道:这丫头从来都是淡定聪明。   裘百湖点了点头,坐在了上座。   俞星城弯腰低头,像是给上峰汇报的仙官:“炽寰伤势已经长好大半,而我在街巷再度控制不住体内的谙雷符之灵力时,兄长恰好在附近。那炽寰便利用了我的失控,将雷暴放大数倍,而后又将我劫走。直到三日前,他还在我的住处。”   裘百湖颔首,俩人一唱一和:“我听说那雷,便觉得可能是你,只是当时赶不回来,幸好没有伤了旁人。”   俞星城:“那炽寰……”   裘百湖:“无事,我自有安排。他估摸是想再次劫走你,但又怕惊动太大,所以放弃了。”   一旁的俞达虞震惊了,连忙插话道:“裘兄!这怎么回事儿!”   裘百湖怔愣:“怎么,我以为你是为了引出黑蛟,才特意大义灭亲,把家中女儿送给那黑蛟的啊。不过此女确实天赋异于常人,我将她救下后,听说她要参加乡试,就把她送到应天府来了。我去拜访你的时候,你只字不提……我以为你觉得她死了,伤心不已,自然也不敢开口。”   俞达虞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把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当然没有把她送给黑蛟!我是让她嫁给温家了啊!”   裘百湖演技真不赖:“温家?哪来的温家——难道那黑蛟自称温家?!……那我就更不能把她送回家了。难道我忍心看你吃官司么!”   俞达虞结巴了:“吃、吃官司!”   裘百湖摇头,痛心疾首:“俞弟把女秀才送去当妾,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别说女秀才了,就是良家女,你收了重金卖给旁人家做妾,且不说街坊邻里议论你卖女,若官府有青天老爷,你也是要挨板子的啊!我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很困苦……所以才急到要去卖女儿,可我不能让你因为一时蒙蔽,就被官府抓了啊!”   俞达虞其实也理亏,但他没想到当年显得愚钝的裘百湖,如今一张嘴,嘴边说几句,就把他的“生活困苦”“卖女求荣”“知法犯法”全都给坐实了!   裘百湖以前不是最不爱说这些口头上揶揄别人的话么?!   裘百湖语重心长道:“俞弟,我好歹是北厂百户,看起来只是百户,但你也知道,北缉仙厂是什么地方,那儿的一个百户吃的是什么俸禄。你因为想再把女儿卖一次,就说什么女儿入魔,搞这么个误会,好几个人因为你这胡话跑了几趟,看在咱俩有过点渊源的份上,我也拉不下脸来罚你。”   俞达虞惊了:“你还要罚我?我怎么就要再卖一次女儿,我——”   裘百湖:“你心里自然比我有数些。不过我也不能看你这样堕落下去,入魔的不是你闺女,而是你啊!幸好这次北厂来办事的公堂就设在衙门的西院,你便同我去一趟,我会替你美言几句。”   俞达虞挥舞着拐杖急了:“我去衙门干什么!”   裘百湖理所当然:“当然是认罪伏法。你一介平民,卖了马上就要有官身的女儿为妾,是杖八十还是杖一百,那要看衙门的态度了。就怕是个女官管事,指不定要判你要流三千里,不过有我在,知道你一家子人都指望你呢,自然不会让你流三千里。”   裘百湖说着,手揽着俞达虞的肩膀,像是强抓着他,往隔壁衙门正院去了。   俞达虞慌了:“这都是胡话,又有什么证据!再说那温家少爷都是假的,又何谈——”   俞星城行礼道:“小女可以托友人,从住处取来户帖页、婚契与乡试浮票。更何况今日我已高中做举人,您虽是生父,但毕竟是民,见了面也应该称我一声‘孝廉’。这事儿若是理不清,那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官场上谋职!”   俞泛猛地转过头来:“你!”   俞三尖声道:“六丫头!你是要让爹死么!让你嫁给温家做妾不也是为你好!你从夫家逃走,还敢反诬告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18章 慢刀   俞星城冷静:“若想治我逃家之罪, 你不如先找到我的夫家。俞泛,我倒是建议你别插手,在缉仙厂和应天府衙门闹事, 可不是小罪。今日放榜,大好前途就在眼前。若是这时候挨上官司, 你仕途可就完了。”   俞达虞挣扎起来:“裘百湖!你——你是不是还恨我!”   裘百湖笑了:“我怎么会恨你。但北厂南下, 此次有很多你的故人来了, 恨你的人都在找你。吃几天牢饭,他们不至于进衙门去对你下手,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俞达虞表情惊恐了几分:“这都已经十几年!当年我也不是——”   裘百湖笑:“自个儿哥们、兄弟甚至亲爹, 本不该死的, 被你的莽撞害死了。别说是十几年,就是到死他们都会记得。我这是在护你安危啊俞弟!”   俞星城虽然不知裘百湖为何帮她,但裘百湖满嘴“我都是为你好”, 她可从俞达虞嘴里听过无数遍,这会儿看他惊恐又吃瘪, 她真是爽快了。   俞达虞转头看向俞泛, 他没了身份地位,全家除了俞星城以外, 离官身最近的也只有俞泛了。俞泛可是他一手教导培养的好儿子,他不信俞泛会不为他据理力争。   但俞泛却被俞星城的话说愣了。   他拼了多少年, 挨了多少骂,才能到道考这一天。   爹这么多年, 不都是为了他的前程么。   那他更不能在这种时候犹豫。   俞泛半晌才抬起手, 对俞达虞道:“爹,这事儿毕竟是你做错了……”   俞达虞两眼一黑,拐杖脱手两腿发软, 被裘百湖和官差架着,朝旁边衙门去了。   裘百湖临出了门前,还在说:“俞弟,我这都是为了让你迷途知返啊!”   俞星城看他们出去了,轻声对俞泛道:“你自个儿选择不帮爹的,要是日后回头自觉无能,再把罪推到我头上,那你就是狗逼了。”   其实这案子是池州府的案子,应天府虽是南京,但一般都不愿意管。或许是裘百湖打了招呼,对方也想跟北厂关系和睦,这案子判的很快。   八十板子,关押七日。   裘百湖一点也不想把人弄死,这八十板子打的轻轻重重,他端坐在堂前,只想看着当年在缉仙厂内排挤人的俞达虞,这会儿扒了裤子惨叫。   只是他以为俞星城会想来看。   但俞星城只是淡淡一句:“太吵,又脏了眼。”   俞三在堂前被架住,哭喊到昏厥,在那儿一副誓死要报血海深仇的模样,对着裘百湖和不在场的俞星城诅咒。   裘百湖还真不把这么个姑娘放在眼里。   要本事没本事,要吃苦没吃苦,还没脑子。不是所有人经历苦痛都会成事儿。   懒蠢的人只会在咒骂怨恨之后,只在嘴上跟人抱怨恼怒,依旧什么都不做。   倒是俞泛比较让他在意。   这俞家老二,显然是个内心很纠结的人,迂腐、自尊、挣扎、贪心、反省都混合在心里,责怪别人也责怪自己。这种人,情绪不稳,也活的痛苦。最后结果要不然就自我毁灭,要不然就想着赶紧毁灭别人。   俞达虞挨了多久的打,老二俞泛就在大堂外磕了多久的响头。   俞达虞从凳子上下来,屁股皮开肉绽。   俞泛也抬起头来,脑门上血肉模糊,满脸是泪。   裘百湖看了一阵,觉得没劲,就走了。   回了西院大堂,俞星城还在那儿坐着,两位接她来的官差还给她倒了茶,坐在旁边与她聊天,显然对她都很有好感很和气,她微笑着回了几句。   裘百湖摘了手套:“你不走?”   俞星城:“我怕裘大人还有话想问我。”   裘百湖点头:“确实。省的我再去让人请你了。”   俞星城起身,揖手道:“不过在此之前,小女还有一事相求。入夜后,可否托官衙留门,带小女去牢中拜访一下父亲。小女……有话要跟他讲。”   裘百湖眯眼:“你是觉得我这做的还不够。”   俞星城:“裘大人与家父有些渊源,您今日此举也不算是为了我。小女还是要亲手行孝,才能心里舒坦。”   裘百湖真想问问她“行孝”二字会不会写。他怪笑了一下:“好。我会让人帮你打点。”   他手边那俩接她的官差,黑皮的叫戌三,四川口音的叫蜀六,说晚上来接她进去。   那二人退下,裘百湖这才落在主座上:“恭喜俞姑娘高中啊。”   俞星城:“不过是算科罢了,这点小功名,在裘大人面前可不敢提。”   裘百湖:“算科?我记得你不是考的经学?”   俞星城心里一顿。她嘴上从来没说过,裘百湖能记得,只可能是看过一眼她的浮票,而后就记住了。   这男人真细心的可怕。   俞星城装傻:“其实,好像是贡院录名时给搞错了。我在家中也会做点算科的题目,就稀里糊涂的考了算科。没想到还能得个功名。”她说罢,还一副自己幸运的模样笑了笑。   裘百湖:我信你就有鬼了。   这小丫头就是个心性坚定又爱琢磨的人精。   她必定是嗅到了这次乡试有问题,所以坚决不掺和,强行考了个算科出来。   裘百湖没跟她兜圈子:“吕阁老在翰林院时的一位下属,姓曹,是今年的主考。也是他决定要用顶名的方式,让出十六个名额给吕阁老的乡人。这曹主考,是没安好心。他是得了朝中党派的令,来扳倒吕阁老。那十六个被顶替的生员,都是他那做仙官的岳父,帮忙联系的。这十六人压根不在乎今年考不考出来,就是要把事情闹大,等吕阁老下了台,他们有的是好处。哈,不过他们也没想到要挨这么毒的打吧。”   这倒是跟俞星城想的差不多。   裘百湖看她表情并不吃惊,眉头一皱:“你猜到了!”   俞星城笑着摇头:“怎么会。”   裘百湖眼睛眯起:“不,你就是猜到了。我说起来后,你没一点吃惊,反而是心里仿佛觉得跟你想的都对上了。俞姑娘,别装了,我是个识修。”   俞星城看他彪悍且狠辣的杀人模样,以为他是个体修。这会儿也不好辩驳,点头道:“我与几个友人谈起来的时候,猜测到了一部分。只是,为什么我也被顶名了?”   裘百湖:“显然曹主考手下的别人,也想趁着风,帮一下自乡的考生,就多加了一个顶名的人。挑来挑去,仙府出身,家世不行,又是女子的你就很合适。”   俞星城点头:“不过,如今也没法深究了。”   裘百湖盯着她,手指敲了敲椅子扶手:“白莲教也掺和进来了,那曹主考和他的岳父,是要把事情闹大啊。而且,察觉到事情内幕,想要跟着搅浑水的人可不少呢。我倒觉得,炽寰都想来搅一搅这浑水。”   俞星城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炽寰确实常来找我,我们却不多聊。他脾气臭的很,说不了几句就骂人。我本来就被他狠狠欺负过,这会儿是又怕又不敢言,他偶尔躲在我屋里,我也只能受着气。”   裘百湖:……就你这折腾俞家人的本事,还能受气?   裘百湖:“如果炽寰要你跟他走,我建议你别去。他笼络了不少崇奉十一年逃出来的妖魔,不知道谋划些什么,不是你能应对的。”   俞星城点头:“我如果可以选,当然不会跟他走。既已经中举,我自然想要做官。但很多时候,我的意愿并不重要,我无力反抗,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这少女很喜欢用“温顺”“柔弱”“无力挣扎”的挡箭牌来掩饰真正的自己。裘百湖并不反驳。   他倒是觉得惜才。   缉仙厂缺的不是会杀人的仙官。   而是这种扛得住事,动的了脑,什么时候都不惊不慌,大事小事都在心里盘算的人。他此事办完,怕是来年就要升迁了。到高位,却手底下没有堪用的人,他倒是生了拉拢这少女的心。   家里无牵无挂,是人是仙都能活络。   裘百湖缓缓走下来:“你修炼的如何了?今年的道考看了么?若是有兴趣,过几年再有道考时,你倒是可以参加试试。”   俞星城:“我还弱得很,哪里能跟仙人们对打。”   裘百湖不依不饶:“来,试试。对着我试试,看你能做到什么。”   俞星城不太乐意:“那雷暴虽是我打出来的,可裘大人也知道,我用了就是肢体烧毁,都是一次性的本事。”   裘百湖也是个混蛋玩意儿:“是,来试试吧,我可是缉仙厂百户,教导你一下,不问你收钱就不错了。”   俞星城起身:“我还要赶着跟同年一起吃宴呢。”   裘百湖:“小聚不耽误。哦对了,别想藏拙留底牌,你的那点底牌,在我面前可不算什么底牌!”   俞星城真是日了狗了,她想成为那种官服规整,以理服人的读书人,不想跟他们天天打架!明明读书做题就能解决的问题,干嘛要搞什么动手操练啊!   裘百湖也是觉得她很有意思。   初次见面就只觉得她过分冷静,过分寡言。   今天面对了俞达虞,她难得开口不少讲话,偶尔几句里,还透露出了背后的狠和不耐。   有趣。   正想着,裘百湖猛地往前一踏,一掌朝她肩膀打来。   俞星城连忙避让,她使出俞家掌法,斜侧一掌朝裘百湖的胳膊肘切去。掌心隐隐带电,裘百湖不想躲,他就想试试俞星城的灵力力力力力力力力力——   靠!   被电到脑子卡壳的裘百湖连忙撒手让开。   裘百湖真没料到这一掌电力如此之强,他舌尖打颤,差点咬着自己腮帮子肉。   俞星城依旧一脸无辜,她心里却一喜。   自从她想明白自己可以利用电学原理之后,开始天天手指插在土里练放电。能掌控的电量与日俱增,她甚至能改变电压、电流,只要集中注意力,她还能让电力在指尖快速旋转,放出30赫兹左右的交流电——   她本来只是试着玩玩,觉得这年头也没什么家用电器或者是大功率远途电缆,交流电也没什么用。但交流电30赫兹,也就是电流、每秒震颤三十次,电人的威力不行,但却很容易造成对方的麻痹和颤抖。   这不是一个高伤害技能,是个控制技能啊。   裘百湖觉得自己确实小瞧了,也逞强了。非要硬生生接人家一掌,结果被电的现在胳膊还麻。   裘百湖又冲了上来,他同样是用掌,却比俞星城凌厉的多。   俞星城一边招架一边急急后退,小脚不稳,掌法熟练却速度不够,没几下便败下阵来,被裘百湖一掌拍在了肩膀上。   顿时肩膀剧痛,几乎有些抬不起来。   裘百湖怪笑一下:“怎么,你还以为自己很强?”   俞星城心里不爽起来。   一个都当上缉仙厂百户的仙官,欺负她这个刚入门没俩月的算什么啊!   裘百湖也不知道是要指导她,还是来殴打她,轻喝一声又冲了过来,他估计也没认真对待,但那冲过来时候飘忽的脚法,让俞星城掌掌落空。   俞星城干脆不跟他正面对抗,她闪身绕开,裘百湖却又粘了上来,一根手指,就跟老年人戳键盘似的,戳在了她刚刚被拍了一掌的肩膀上。   好疼!   他还在笑!   北厂当官的都是这种贱人吗?!   俞星城气的想翻白眼,却一低头,看到了他腰间的刀。   这年头炼铁炼钢已经很成熟了,生活中到处都是铁器,当然最铁的肯定是刀。   裘百湖注意到了她往下瞥的眼神,心想,如果她要夺刀,就捉住她手腕,让她尝尝莽撞的苦头。   却没料到俞星城往后急退一步,忽然抬手,只见她袖子滑动,露出带着一圈圈细银镯子的手臂,那银镯上电光闪烁,裘百湖腰间的木制刀鞘抖动,刀身陡然飞出来,朝她而去!   速度快的惊人!   这刀可是裘百湖炼化多年的老兵器,怎可能被别人的灵力驱使?!   裘百湖一惊,他想要用灵力将自己的刀唤回来,却没想到那刀没等到灵力催动,几乎眨眼就飞到了俞星城手边,然后又掉下来,被俞星城抬手接住。   她笑了:“这不是你上次杀炽寰用的刀。嗯,还是钢刀。”   裘百湖对她的这能耐有些疑问却也有些兴奋,挑眉道:“那把宽刀是杀妖专用。这一把是我当年入缉仙厂的时候,上峰送的官刀。”   俞星城手腕下用来磁化的铁,是一块她专门加热反复锻造的软铁,所以磁性是断电立即消失。但裘百湖的刀却是钢刀。   她此刻将电流流入刀内,磁化这把钢制官刀。   钢的特性是磁化后会长期保持磁性。   而俞星城利用的就是这个。   她轻叱一声:“这刀对我来说有些沉了。还你!”   说着,手腕上的银质线圈反向运转电流,她手腕处的磁铁也磁极转向,也就是和手中的钢刀磁场强力互斥!   在这一瞬间,俞星城抬起手来将钢刀甩出去后,腕上立即通电,然后即刻断电。   这刀就被忽然逆转的磁场弹出去,朝裘百湖的方向飞去!   然后扎在了离裘百湖一步远的地方。   咳。偏了。   看来还是要练练这一招。   裘百湖一惊,走过去拔起刀来:“……你怎么做到的?”   反正有人当试验品,俞星城就耍耍试试。   裘百湖刚把刀抓在手里,她再次给自个儿的万磁王手镯通电,那本来就磁化的刀,比上次更快更猛的飞回俞星城手里!   裘百湖被刀划伤虎口:“……你他妈!”   俞星城把他的刀捏在手里,轻柔道:“官爷不好说脏话。”   裘百湖不管刀了,他脸上好奇意味也更重,朝俞星城飞身而来。俞星城还这没好好用过刀,她会一些俞家剑法,裘百湖攻向她的第一下,她还真像模像样的躲过去,而后抬刀刺向裘百湖。   裘百湖一个弹指敲在刀面上,她手腕都震麻了。   裘百湖:“这是刀,不是剑。劈砍皆可,可别刺。”   俞星城想起俞达虞吹过的牛逼:“剑是万武之首。”   裘百湖气笑了:“剑是万武之渣!用剑的都是脑子有病的世家子弟。打架用兵器,一是看长度能否占优,而是看切割范围能否够大。用剑刺击,长度不如枪;用剑劈砍,弧度与承载力道不如刀。刀,就要利用它的弧度,进行有效劈砍,以及用刀背刀面进行防御!”   俞星城一点就透,抬起刀来,缓缓朝他劈去。   裘百湖从刀旁伸手,又要点她肩膀:“太慢了!”   俞星城的慢,就是为了等他先出招,而后自己随他变招。于是等裘百湖伸手要点她,她忽然手腕一翻,刀刃朝上,对着裘百湖胳膊一挑刀尖。   裘百湖真没想到她还会这招,惊得抽手,暗道了一声:聪明!   俞星城站定,病弱的手腕拿着锋利的钢刀,斜眼看他:“说谁慢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19章 行孝   裘百湖后退半步:“很聪明。用这种有张有弛的缓慢刀法, 可以尽量减少无效挥刀,慢慢推进逼得对方先抵挡应招,然后你再及时变刀, 适合你这样的女子。对方如果老练,这招不会好使太久, 但如果是愣头青, 那你就可以打破别人的节奏了。”   俞星城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点头轻声道:“受教了。”   她持刀站着,衣裙简素,面容静柔, 语气里依旧是她独有的不紧不慢, 但眼睛里却闪着些异样光彩。   裘百湖:“再来!”   他似乎想要让俞星城用用刀,一边不断和她过招,一边道:“你的武器, 就是你的盾牌,你要有这个意识!阻挡与杀敌, 只能用你手里这把刀!”   “尽量别向上挑刀, 你手腕力道太弱,劈下去还可以借着刀本身的重量。”   “既然是缓慢刀法, 你就只要在突然变招时,把灵力汇聚到双臂手腕来!让你的灵力起落有度, 既然不能一直保持强大,那就只求把招式与应对方法熟记于心, 只在某几个最关键的瞬间爆发灵力!”   数次过招, 俩人都忘了时间。   俞星城终于挥不动了,她连裘百湖的衣角都没伤到。   她站在场中,后背汗湿, 脸色发白,一双小脚不停走动挥刀更是钻心的疼,她扔开刀:“还给你。我不用了。”   裘百湖看得出来她身子骨有多弱。而且这病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从骨骼到经脉,无一不脆弱。就算是医修调理,金丹喂养,她也怕是衰弱之像。   这样虚弱的身子,能强撑刚刚的时间,裘百湖已经很佩服她了。   现在站都要站不住,看来也到极限了。   裘百湖把刀捡起来,插进刀鞘:“刀是个好东西。你不想以后试试?”   俞星城摇头:“我有伞做法器了。”   裘百湖翻了个白眼:“伞这种娘炮玩意儿,小姑娘拿来飞飞天挡挡剑差不多。”   俞星城眼前发黑,从袖中摸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您没说错,我本来也就是个娘炮。”   裘百湖:“……”   裘百湖看她估计都快挪不动步了,给她搬了个凳子坐下,道:“三年之后,想不想来参加道考?”   他俩打的外头天色都黑了,堂下有不少灯笼亮起来,空旷又高耸的堂柱下,只有他们俩人。   俞星城坐下后舒了口气,少了几分刚刚挥刀的拼命,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模样:“不想。”   裘百湖坐在她对面,胳膊肘压在膝盖上,倾身过去循循善诱:“为何不想?”   俞星城捏着帕子,叹气道:“若是可以,我明年还想去京城参加春闱。能当进士,哪怕是算科进士。日后是要进工部或国子监的。我大好的前程不要,跟您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拼命?”   裘百湖不满:“那工部又有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样挥刀也很有趣?”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她眼神里跟能看穿人似的,裘百湖自认也是老狗逼,不怕她,就这么瞪回去。   俞星城道:“您非要让我学刀,是把我当成谁了?”   裘百湖没说话,粗粝手指蹭了蹭刀柄:“……我闺女。”   俞星城松口气:“不是您老相好就行。”   裘百湖嗤笑:“怎么可能!”   俞星城掖好帕子:“是,您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老相好呢。”   裘百湖气笑了:“我发现你这姑娘特喜欢明里暗里怼人啊!想让你学刀,确实也是因为我自家姑娘以前就身体总不好,她七八岁就开始练刀了,她耍的很好,以后说不定能超过我。不过,你也知道这世道,姑娘总不好活命,三四年前她遭意外,死了。”   裘百湖说的挺平淡的。   俞星城也并不表示惋惜或安慰,只道:“我只是觉得我不适合用刀。”   裘百湖:“就你这体质,什么兵器都不合适。刀还好点。”   俞星城垂了下眼:“我要是用刀,你能教我?”   裘百湖断然拒绝:“不能。我可是北厂百户,我那么闲么?今儿这都算放假来给你玩两招了!”   俞星城更果断:“那行,反正我也不想学。”   裘百湖:“……”   俞星城转头看灯:“……”   裘百湖:“这样吧……”   俞星城承认自己想跟这种战场老狗逼学刀,她飞速转过脸来。   裘百湖:“如果有空,过来教你两回。也就两回了,我公务可忙的很。”   俞星城立马道:“好。”   裘百湖掏出烟枪来嘬了一口:“哎,你答应的还挺爽快。你以为白教啊。那你有什么能回报我的?我其实挺缺银子的,也缺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俞星城立马弓腰行礼:“爷爷!”   裘百湖被一口烟呛的蹬腿:“什么玩意儿?!”   俞星城行着礼不抬头:“我觉得您最缺的是个好孙女。正好,也给您一个机会当俞达虞的后爹的机会。”   裘百湖气笑了:“你他妈是不是猜到我想说啥了,才在这儿堵着话!”   俞星城起身:“爷爷客气了,我行六,叫我一声六娃就行。”   裘百湖不跟她废话,高深莫测道:“帮我一个忙。”   俞星城转身就要走:“再见了您。叫爷爷还不够,还想要挟我。”   裘百湖真没想到这丫头真他妈是又臭又硬的粪坑石,怎么说都不管用:“你怎么就不能听听我要求你干嘛呢?万一就是让你帮我倒杯茶?”   俞星城起身:“那我给爷爷倒茶。”   裘百湖真是多少年没被人气成这样了:“俞星城!”   俞星城抬手递茶杯:“爷爷,喝茶。”   裘百湖按住她手里的杯子:“帮我抓炽寰。用你体内的谙雷。”   俞星城重重放下茶杯,真翻脸不客气了:“您帮我个忙。拿这刀自杀得了。一个大黑蛟,折损了一架鲸鹏都没抓到。上次你吃亏吃的跟个瘪三一样,这会儿让我弄它?您是不是有点太狗了。北厂要都是您这样算计小姑娘的老男人,趁早玩完!”   裘百湖被她骂懵了。   他忽然想起来,她当初被炽寰拎在手里,还敢骂炽寰是□□崽子。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温顺柔弱?!都他妈是装的!   裘百湖气笑了:“又不是让你跟他单挑,你这么快就绷不住翻脸了啊!借你的谙雷一用罢了!不会让你受伤。”   俞星城思索了一下,又柔柔一笑,福身:“民女听裘大人安排。”   裘百湖看她这变脸技术,笑起来了。他敲了敲杯子:“六娃,天色已晚,让戌三和蜀六两个带着你,去官衙大牢,给我那便宜儿子行孝去吧。”   俞星城横他一眼,起身:“帮了你忙,就别想占当爷爷的便宜了。借件兵器给我。”   裘百湖:“刀?”   俞星城环视一圈,走到抱柱旁边,拿了一盆花下头垫着的砖块:“这个也行。”   裘百湖大笑:“好,给你了,不用还了。”   俞星城藏在了裙子底下。   裘百湖对着她往外走的身影,嘬着烟袋,翘着二郎腿:“六娃,走了别忘了再来看看爷爷啊。”   俞星城柔弱的背影走出去,回道:“我爷爷已经死了三十年了。”   裘百湖一噎。   俞星城反正能治了俞达虞,还能免费学刀法,被人口头占个便宜也不生气。   只是她真没想到,日后裘百湖见了她就喊六娃。   俞星城擦汗又稍微理了理头发,才跟着外头等着的戌三和蜀六从侧门出去。官衙里守着不少兵与吏,路过时都很尊敬的对她身边两位缉仙厂的官差行礼。   戌三一边引着她往外走,一边笑道:“你还是心软,这爹本来就是活该,你竟然还来看他。”   哟,这俩官差之前还真没听出来她口中“行孝”二字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也不挑明,只道:“那毕竟是我爹。”   戌三与蜀六咋舌:“好姑娘啊。日后离这家人远点,你以后有了康庄大道,别让乡人绊了你的手脚。”   俞星城点头:“今日我爹被判罪的时候,我也向官府申请了女户,并在应天府入籍,大约再有几日,就办下来了。”   戌三皮肤黑的在夜路上都快隐形了,他笑道:“女户!以后找男人上门,家产都在你自个儿手里,才是神仙日子!”   几个人聊着,就到了官衙监狱的入口,里头浓重的屎尿臭与阴潮味。   戌三跟蜀六对她都很客气喜欢,低声道:“姑娘小心脚下。里头灯少,又脏臭,我们这些专门干杀人勾当的爷们虽然常来,但就怕您吓着。”   俞星城拿帕子掩鼻,走的很稳,神情泰然:“不要紧。”   两侧监牢竟然都是铁质栏杆,脏臭是难免,但没多少人哀嚎。   本来就是嚎也没用,还不如睡着好。只有些人抬眼看见了她,激动的直拍栏杆:“有姑娘!有姑娘啊!姑娘你是要蹲号子么?你要蹲哪一间?”   一听说牢里来了姑娘,大牢里立马沸腾了,就连断了腿的犯人都恨不得支棱着身子瞧,几个男人把脸挤在栏杆上都快挤变形了。   戌三敲了敲栏杆:“看就得了,嚎什么!”   俞星城穿越监牢,走到深处。   最近贡院闹事儿,牢里关进来不少书生。不过这间大牢关的都是没有修炼的凡人。   俞达虞还穿着白日的圆领窄袖衣裳,手镣脚镣挂着,半死不活的坐在房间里头。房间里还蜷着两个书生。   戌三拿钥匙打开门,那两个书生还以为是来放他们的,激动地爬起来:“官爷,你们敢这样抓人,还想要屈打成招?就不怕日后吃官司么!”   戌三指着他俩:“给我趴好了,让你们动弹了么?”   俞星城对戌三蜀六福身行礼:“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也请两位官爷避让,我和爹有些体己话要说。”   蜀六看了那俩书生:“姑娘,这不太安全啊。”   俞星城:“我好歹也修炼入了门,不会有事的。”   戌三又锁上门,俩人推开几步避让了。   外头还有人鬼嚎着想多看姑娘一眼,倒是遮盖了俞星城这边的声音。   两个书生看着那进来的素衣少女,反射着小窗投进来的月光,肌肤如珠贝,五官若仙子,周身笼罩着月光,转脸看他俩的时候,表情似温柔似淡漠。   俩人看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饿到出现幻觉,或者是被这些日子的刑讯打傻了。仿佛觉得自个儿见到了洛神,满脑子都是那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然后就看到仙子少女提裙蹲在了那挨板子的老头身前。   她唤了一声:“俞达虞。”   老头没回答。   仙子拈指一弹,一点电光刺入老头身上,那老头惨叫一声,惊醒过来。   老头看着仙子,震惊半晌,忽然愤怒到脸都扭曲起来,嘶哑吼道:“你还敢来!你还想要干什么!”   仙子退后半步,老头也只是挣扎着手臂,压根起不来身。   老头疯狂乱吠:“你是魔!你早就成了魔!我这个做爹的哪点对你不好了,我没给你一口吃么?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对你老子!”   仙子轻声道:“你把我卖了的时候,我已经还了你。再说,这是你自己犯的罪,你是在指责大明律,还是在指责官府。”   老头压根听不进去,还在疯狂含混的骂骂咧咧。   仙子只是慈悲怜悯的笑了:“你恨也没用,我觉得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您记得,为何我挣扎许久,最后还是被逼着裹了脚么?”   老头口吐血沫,什么脏话都从嘴里说出来了。可能这年头一般脏话都是骂爹娘祖宗,他脑子不清醒的骂了好一阵子,也是在骂自家人。   仙子并没有听,她的面容在月光下仿佛蒙了一层虚光薄纱,她柔声道:“因为你命我母亲,先在我饭食中下迷药,而后在我昏睡后,用灵力和蛮力,强行掰断了我双脚除拇指食指以外的其余六指。我母亲懂医修,而后她利用医术,将我脚趾掰断后就这么畸形着长好……”   她说的不紧不慢,眉眼中带着几分回忆的惘然:“我醒来,就已经有了一双残废的脚了。。其实我懂,一个女儿缠不缠足,至于你动这样的手,花这样的心思么?你怕的是家里有人敢反抗你。你怕的是我反抗吃了‘甜头’,其他儿女也效仿。我是给猴看的鸡罢了。”   老头总算听明白了,他极其愤怒又似乎极其惊恐,哆哆嗦嗦:“你还敢恨我?!可有多少男人还喜欢小脚!我这不是为了让你能够嫁个好人家么!我都是为了让你可以——”   仙子从裙下拿出一块青砖。   灵力汇聚在青砖上。   老头尖声道:“俞六!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爹!我是你爹——”   仙子抬手,将青砖狠狠朝老头膝盖下砸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别忘了留评嘛! 第20章 奶狗   咔嚓碎响。   灵力缠绕青砖, 毫发无损。   老头膝盖下却明显凹陷下去。   老头惨叫出声,像案板上的活鱼般疯狂摆动身体挣扎,却混杂在外头起哄想瞧姑娘的声音里, 外头谁也听不清。   仙子笑:“我都是为了你好呀。以后你可以让孩子们孝顺你,享受膝下儿女成群的欢喜了。”   她说着再次挥下青砖, 重重砸在老头另一侧的膝盖上。   老头再次哀嚎, 痛的以头抢地, 满脸是泪、血与唾液,狼狈不堪。   仙子扔下青砖,拍了拍手:“你还有七天才能离开这监牢。七天之后我倒是要看看什么神仙医修能治你的腿。”   戌三和蜀六来开门, 仙子转身离开, 再也不多看一眼。   两个书生已经被嗜血仙子吓傻了,缩在角落里。那仙子理了理裙摆,其中一个书生忽然道:“我记得她!我见过她——”   另一个书生带着哭腔道:“我也见过, 在我噩梦里!”   书生:“不是!她是今年科考的女秀才,咱们去填补考的录名册的时候, 有她!咱们当中, 唯一不认识的人就是她!”   俞星城听到了这两个书生惊恐的对话,转过头来, 拿帕子擦了擦手指,道:“原来是你们。”   她对着这两个书生笑起来:“你们的曹主考怕是救不了你们了。”   两个书生吓呆了:“你怎么会知道曹主考——”   俞星城不回答, 笑一笑,跟着两个缉仙厂的官差出去了。   俞星城回去的路上很放松。   戌三和蜀六给她租了辆马车, 不放心, 一直送她到集贤处外。   俞星城歪坐在车内发呆。   好像一身轻松了。   她拿到官身了。也自由离家了。   一双脚总有办法治。自己的路总有办法走下去。   但她也觉得莫名的……有点孤单。   虽然说她来了这世界,一直有些孤单。但之前她还要想着在家中存活,努力读书参加科举, 以及如何报复这垃圾俞家,反倒冲淡了她穿越之后的孤独感。   如今坐在这儿,或许有些矫情,或许只是完成了许多大事后的空落落。   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用一双远隔的眼看着周围,看着这个世界。   虽然她一直都没觉得自个儿有过家,但日后她真的要完全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然后自立门户了。   挺好的。也挺……茫然的。   到了集贤处下了车。她站在集贤处外贴着举人大名的红纸前头,因为今日喜庆,还挂了不少红灯笼。   秋风拂过,她在门外呆立了一会儿,就听到气喘吁吁的一声呼喊:“星城!”   核桃舟从天上降下来,肖潼铃眉杨椿楼三人都在船上,铃眉率先从船上跳下,急急忙忙到她面前:“缉仙厂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俞星城摇头:“没有。你们三个,怎么……在外头?”   杨椿楼也跑过来,抓住她胳膊,吸了吸鼻子:“我们几个本来都在院里等你,可我越想越害怕,就和她们一起乘坐法器跑出来,到缉仙厂门口等你。我看你被那两个官差押出来,也不敢跟你搭话,生怕他们把你送到城外杀了你,就一路跟在后头!心说他们要是发了难,我们就动手,把你劫走!幸好他们送你回来了——你没受伤吧!”   俞星城心里忽然一颤。   她觉得自个儿孤单的时候,觉得自己用一双冷眼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的时候。   却有人在后头一路护着她,担忧的望着她。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有点眼睛发烫,她捏住杨椿楼的手,只低声道:“没事,我很好。让你们久等了。”   肖潼看着她,笑道:“那就好,走吧。我们回去。”   回到了四人居住的院内。   白天她们仨帮着给她做漆包线的那些工具,都给收好了,堆在她屋外头的窗下。   铃眉一路聒噪:“哎,主管婆子说,乡试结束了,这附近的租金都要大跌,我们给她赚了这么好的名声,她就愿意不加钱,让我们多住一段日子。”   肖潼点头:“是,上头得了消息。说是苏州府因为承办万国博览会,需要很多官员,我们这波举子,估计大半都要被派遣去苏州做些临时的官职和工作。所以现在还不能离开,要等上头安排。哦对,如果我们要去苏州,我儿估摸会来找我,到时候也让你们瞧瞧。”   也就是说,她们暂时还不会四散回家。   院里挂着红灯笼,光华浮照,她们这一个多月来经常吃饭闲聊抹牌的石桌上,摆满了酒菜与蜡烛,显然是等着她回来庆功。   杨椿楼欢欢喜喜的牵着她坐了过去。   肖潼拿起酒壶,给四个杯子里都斟上甜酒,她毕竟是其中年纪最大的,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其实,我来乡试之前,心里很不安。我倒是真没想到会遇上你们。要知道,孤儿寡母在家乡也不好过,我与我儿相依为命,此次来考试就是因为负担不起二人的路费,所以将他寄养在家乡的邻居家。”   肖潼第一次说起这些:“我丈夫死后,我慌了很多年,一直到来考试的时候,我甚至都在想,我一个妇人真能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么?真的能以后在世上立足么?说来……住进这儿之前,我一直觉得太孤单了。”   铃眉让她说的,短眉毛似乎跟要哭似的抽动起来,又笑了:“谁不是呢。我可是家乡里出了名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耍刀,又杀猪,长得还不好看。我爹娘都劝我不要再修炼了,这次来乡试,都是我一气之下跑出来的。”   杨椿楼抿了一口甜酒,吐了吐舌头:“我要是不说的惨点,是不是对不起这局面了。但其实,我过的还挺好的呢。”   肖潼挑眉看她:“你不是父母双亡寄养在堂叔家么?我们都煽情的时候,你倒是不提了。”   杨椿楼心里有点高傲,自然也爱面子,惊道:“肖姐姐怎么会知道!”   肖潼:“还不是听见你那碎嘴丫鬟聊天了。”   杨椿楼笑了笑:“是,我父母去了啊,可他们都希望我活下来,都希望我活的好好的。所以我就是幸福的。我、我必须幸福呀!肖姐姐,咱们是都挺孤单的,但咱们也过的都不错嘛!”   俞星城也端起了酒杯,仰脸笑起来。   其他三人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   面容在灯笼的红光下柔软而动人,眼底光华流动,俞星城眯着眼睛露出满足的笑:“中举不过是扬帆启程而已,日后自然有别样生活等着我们,或许也不会再孤单了。今夜只是庆功,可不是散席。”   肖潼心潮也有几分澎湃:“是,只是庆功,可不是散席!”   铃眉:“喝酒喝酒!”   四人正要低头饮酒,一阵风吹来,院中树叶摆动,酒杯中竟落入点点花瓣。仰头来,花落缤纷如雨,香气扑鼻,吹得满院如金光落雪。   杨椿楼抬头,呆呆道:“桂花开了!”   乡试发榜往往正值桂花开放,所以乡试榜有一雅号,为“桂榜”。   开的真是好时候。   那满树桂花,在灯火与明月下,真堪称是“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隔院外头,又有中榜的考生,带着醉意与欢喜高声合唱着庆功宴必备的《鹿鸣》,歌声被风儿荡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她们四人相视一笑,抬手饮尽甜酒,任清风吹拂醉颊,坐在这一地桂香秋色中,也敲着杯盏合唱起来:“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 *   醉酒醒来,真是头疼。   哪怕是甜酒,喝多了也像是脑仁被劈开似的。   俞星城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挺能喝,最后是她把三个醉醺醺的姑娘送回屋的。这里头就属铃眉一身肉最结实最沉,差点没把她累个半死。   她起来梳洗后才喝了碗粥,就瞧见主管婆子过来叩门,表情惶恐:“俞大举子在么?外头有贵人找您。”   俞星城觉得“贵人”这两个字的称呼有点熟悉。   提裙出了门,才瞧见外头的路上,停了辆缀着缨子铃铛的马车,舆轴辕衡上包金雕银,宽大豪华且骚包。   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从车上跳下,对她福身行礼:“俞姑娘,许久不见了。”   是末兰。   末兰依旧是冷着脸,应该不是对她有意见,而是对自家主子不满:“王爷请您一道吃吃茶,瞧瞧桂花。”   俞星城觉得自个儿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道谢后扶着她的手上车了。   车内有蒙纱障子做隔断,小燕王坐在隔断里的内间,车窗对街开着,车内阳光明媚,车窗只搭了一层薄薄的缂纱阻隔外头的视线。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与针织的软垫,他穿着翘头的靴子与暗红色阔袖蟒袍,一头小辫散开搭在肩上,像是去参加了什么重要会面后没来得及换衣服。   车内没有坐具,他就坐在地毯上斜靠着花里胡哨的软垫,手中是装着茶的银杯,对她笑道:“俞姐姐!快来尝尝这新红茶——”   他本来就有些色目人血统,坐在这波斯地毯之中,更像是个中东王子。   小燕王似乎看出她所想,笑道:“这些都是奥斯曼国塞利姆三世王送的。前些年,奥斯曼人与沙俄国打仗,想要求我大明北上协助,送了许多地毯、织物。舅舅不喜欢,就送给了我。”   俞星城从小在家中,对国际政局很不了解,她听到“奥斯曼国”和“沙俄国”这样的称呼,愣了愣。   莫不是历史上俄土之间的克里米亚战争。   大明朝竟然还参与进了克里米亚战争中?   俞星城跪坐在地毯上,倒也不客气的拿起了托盘上的另一个银杯,啜饮了一口红茶。   小燕王满嘴抹蜜:“俞姐姐这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小王真舒心。就瞧着俞姐姐这菩萨似的面相,小王觉得自个儿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能被您这菩萨原谅了。”   俞星城:“……不必称我姐姐。我未必比燕王殿下年长。”   小燕王立马凑了过来,面上笑出两个甜盏酒窝:“好姐姐是什么时候生的?”   俞星城:“崇奉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   小燕王惊奇:“咦?!这倒巧了,怎么我跟姐姐这样有缘,我亦是崇奉十一年二月二十九生人,今年这才过了第四个生日。不过我可是深夜才出生的,这声姐姐肯定没叫错。”   俞星城不太信。这小人精怕是可以在女人面前满嘴扯谎。   俞星城端着银杯,跪坐不动,脊背笔直,轻声道:“殿下见民女是有什么事?”   小燕王故作哀怨:“我其实瞧见姐姐好几回了,只可惜姐姐眼里没我。上次姐姐搞出那好大一阵雷,我心里猜到是你,就立马赶去找你。结果就瞧见后头不远的巷子里,你与那黑蛟聊天,倒瞧不见附近站着的我了。后来还是温家那位少爷救你走的罢。”   俞星城一震,抬头看向他。   炽寰十分小心谨慎,温骁靠近后他就立马躲藏起来,为何炽寰都没感受到小燕王的靠近?   小燕王睫毛长且卷翘,一双琥珀般浅色瞳孔,写满了少年痴迷,托着腮说话的姿态依恋又撒娇:“甲组比试的时候也是,我就坐在姐姐的斜对面,姐姐倒是眼里只有那个温家少爷,瞧都不瞧我一眼。后来我也想想,是我死要面子,心里想见姐姐还不敢说的。不过昨儿,姐姐都去找裘百湖那老东西了,怎么却想不起来见我!”   他要是混在少妇堆里,就凭这颠倒黑白和扮演深情的本事,估计是京城第一小奶狗,专门给人发绿帽。   小奶狗。   奶是真的奶,狗也是真的狗。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老娘也是卖脸卖萌卖天真发家的,不吃你这套玩剩下的。   **   推一下基友的预收文。正在督促她存稿ing。   《我在异界搞基建》青镜里   文案一:   薇奥拉一朝穿越,还没有过两天安稳日子,便被亲哥分封去了一块不毛之地   只见大臣们心怀叵测,领地里一片贫瘠,领民们面黄肌瘦,亲哥还不怀好意,只想等她熬不住了拿她去联姻。   面对地狱级难度的开局,薇奥拉决定揠苗助长——先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吧   文案二:   伯爵小姐薇奥拉的领地贫穷又荒凉,上任之前,所有的人都不看好她。   谁知一年之后,原本贫瘠的领地里种满了杂交水稻,钢筋混凝土的城墙坚不可摧,城里的士兵人手一把□□。而领地外,伴随着滚滚热浪,薇奥拉一号火箭成功发射   面对来势汹汹的疑问,薇奥拉十分淡定:   “这是科学的力量!” 第21章 手帕   这招对付别的大家闺秀, 不是让人脸红,就是让人恼羞成怒了。   他如果是会装情深的人精。   那她就是会装无辜的人精。   俞星城放下银杯,姿态慵懒几分, 往软垫上靠了靠,有意无意间离小燕王更近了半分。   小燕王没想到, 微微一愣, 竟条件反射的朝后仰了些。他动作到一半, 才意识到自己躲开就是输了。   俞星城手指蹭了蹭自己银杯的把手,距离暧昧,她面上的表情却正经淡定:“殿下要是真关心我, 何必到这时候才来找我。昨儿我又是被家里纠缠, 又是被裘百湖怀疑,甚至还以切磋为名,让我吃了好多皮肉苦。现在想着, 都有点委屈的想哭了。”   小燕王爱假笑,她还会假哭呢。   小燕王脸上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这个右手被轰成焦炭都没疼哭的人, 还能因为受委屈就掉眼泪了?!   小燕王卷曲的睫毛微微扇动, 他笑:“我以为裘百湖找你,是想让你帮忙的呢, 我想着姐姐要是为难,可以来找我商量。”   俞星城又惊讶又想笑:“殿下说什么笑话。我一个算科举子, 还有点误打误撞、用了就废的雷力,裘大人找我能干什么?让我帮他算账去么?”   车马在往前走着, 人与景从两侧掠过, 似乎往城郊去了。   俞星城心沉了沉。   小燕王难道要对她发难?   就因为裘百湖要找她帮忙?她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   小燕王在外头的传言极多,她真不知道他的深浅。究竟是修炼都当胡闹,还真的是旷世奇才?   小燕王笑道:“别怕, 我不会把你带到什么没人的地方把你杀了。本王有那么多人盯着,可不敢做出这种事。但我确实想要拉拢姐姐。我认为姐姐有‘特’系灵根。”   要这么说,俞星城也无法确定。   民间测灵根的方式,大多是有修炼的成人将灵力注入婴孩体内并汇聚到手掌,而后在婴孩的手背倒下清水,有一部分水珠会凝结在手背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图案。   再将这些图案与记录灵根的官方典籍对照,大概就能分辨出孩子的灵根的方向。   不过灵根的具体内容,都要等到长大修炼的时候再自行摸索。   不论是西洋还是倭国,大抵都是以水为要素来确认灵根。虽然灵根的产生几率与血脉高贵或低贱无关,但灵根种类有时会以血脉继承,所以从西方到东方,许多家族都以灵根的图案,作为家族纹样或家徽的原型。   比如温家的家徽,就是叶片中的一只竖瞳眼睛。   像是最常见的法系灵根,在记录灵根的会典中,就占了几百上千页,而特系灵根只有十来页。她或许有特系灵根,但因为在会典中找不到对照,就被当成无灵根处理了。   小燕王:“小王身边搜罗各类奇人门客,也对你的灵根很感兴趣。在我身边,你不但可以增长见闻,与天南海北的高手学习,日后小王进京读书之后,也可使你做燕王府侍讲侍读,擢职前途斐然啊。”   哟,这真是奇了怪了。   昨儿裘百湖又是和她联手把俞达虞弄个半死,又是打“已逝闺女也喜欢刀法”的感情牌,拉拢了好一阵子。   今天小燕王又出来开出各种条件,希望她当个什么门客。   最早在鲸鹏上救下她的时候,这俩人怎么早不开这个口呢。   俞星城:“……您还不如直接说想让我替您做什么。”   小燕王笑:“姐姐爽快,小王就明人不说暗话。我一是要你别帮裘百湖,二是,我确实对你很有兴趣。我一直在想,炽寰是崇奉十一年逃的妖魔中,最神秘的一个,常年不被外界所知,但裘百湖却跟他认识。这么个妖,为什么偏要对你死不撒手,百般纠缠。”   俞星城叹气:“他把我当成了别人。听他的口气,大概是他曾经的上峰,或者是某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但我打小开窍早,有记忆的也早,十六年都未曾离开过池州,不可能有这么深的渊源。除非要胡扯什么某个大人物投胎成了我。”   小燕王笑:“我也想了许久,但唯一能让这炽寰低头的,大抵只有国师一人了。毕竟他是国师收服的。可国师如今可好好的在朝中呢。更何况我也不信什么投胎。”   俞星城:“我与您同是崇奉十一年二月二十九生,那在这前后,朝野中出过什么大事?”   小燕王:“崇奉十一年,国师疏忽,大量妖魔从上云神殿逃窜。但妖魔是不可能附体凡胎。我也有过类似的猜测,可崇奉十一年虽有不少怪事发生,但并没有任何能与炽寰结识的大人物去世或……失踪。”   小燕王也陷入了沉思。   他的种种怀疑都落了空,俞星城自己似乎也一无所知。   到底把她认作了谁,看来只有炽寰自己知晓。   但炽寰对她的在意,也让各方开始猜测她的身份了。   俞星城道:“朝中有党派割裂,若要我说,小燕王毕竟打小修炼,拜会过修真界不少明师,理应是仙官这一派吧。小燕王不想让我帮裘百湖,是因为裘百湖是另一派……?可他毕竟是缉仙厂的仙官啊。”   小燕王托腮转脸看向车窗外,手撩了一下缂纱的帘子:“北厂没有党派。皇帝倾向什么,他们就是什么派。”   俞星城敏锐的察觉到,小燕王的意思是说,裘百湖的行为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倾向。   那就是说皇帝确实想要削弱仙府和仙官势力?   那位如今在枪口上的吕涵吕阁老,怕只是替皇帝站台的傀儡罢了。   小燕王似乎自知失言,他这会儿才意识到,对面少女城府不浅,就算是个被关在家里十几年的闺秀也不可小觑。他立马开口扯到自己身上,笑道:“而我?我心里的党派,是大道成仙。”   俞星城还想再开口,马车却停了,末兰在障子外道:“俞姑娘,到地方了。”   俞星城下车后,只看到靠近城郭的零散坊墙,与成片树木荒野。以及面前萧条凋敝的院府,黄墙红瓦,上头写着“两广会馆”。   小燕王脑袋从车窗探出来,笑道:“好姐姐,仔细考量考量。自己出来做女户不容易,小心翼翼才拿到手的算科甲等第十六也不容易。”   说罢,马车奔出几步,竟腾空而起,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苍翠的远处。   俞星城伫立了一会儿。   小燕王说了一通,不过是表明他有多耳聪目明,昨天大大小小的事,他什么细节都知道了。   可俞星城还不是朝堂上受过贿赂说过鬼话的官员,这招东厂式的威胁对她来说倒没有多胆寒。   她只是怕小燕王一个不乐意,把她的仕途和安定生活给搅黄了。   俞星城对着两广会馆的破旧牌匾呆立了一会儿,不知道小燕王把她送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四周都没有车马,只有些也破败的就宅院,想找个民居或者农家都难。   应天府因为发过水灾,曾经把城中心迁过一次,再加上现在工部想要修建蒸汽铁路,应天府的旧城墙改造几次之后就被放弃,现在整个应天府成为了一块拍在地上摔烂的馅饼,再也没有个规划的形状了。   两广会馆就是发水灾时被抛弃的旧地。   两广乡人多是海贸富商,此处被水淹之后,他们就在南京皇宫斜对角,修了个快比皇宫还高的新会馆。财大气粗到这旧会馆都懒得拆懒得卖。   俞星城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竟然惊奇的发现,看起来围墙斑驳,树都快把屋瓦压塌的院子,却有种奇妙的洁净。   比如院子里的石砖地,没有多少落叶和树枝,洁净的像是刚用水冲刷过一般,砖缝里的青草开着黄白色小花。有些屋瓦上堆着鸟儿做窝似的树枝,只是那窝看起来宽敞的住鸵鸟还差不多。   她登上正堂的高台,木制楼梯上似乎还有人一层层加固的木板,甚至还摆了许多一看就不成套的家具、茶具和屏风,有的简素破旧,有的镶金嵌银,不知道是从哪家偷过来的,甚至还有一张美人榻,上头搭着一块儿虎皮。   越看越蹊跷,这院子里到处都堆满了从各处收集来的小玩意儿。   有贴着“吉家饼店”的玻璃灯,有磕了碗沿的黄铜餐具,有寻常人家嫁人用的破旧红轿子,还有个稻草人戴着假发,头上插满了步摇钗子,甚至旁边还摆着头油篦子,感觉像是个美容美发教学现场。   这儿简直就是个废品回收站。   她在闲逛的时候,周围的树木屋瓦上也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附近不都已经没人住了?怎么又有凡人跑过来,我们就应该对她收门票钱。”一只鳄鱼趴在灰绿色瓦片上,一身皮几乎融在屋瓦里。   “那你去。把她弄昏再扔出去吧。”挂在树上垂着四脚的肥老虎道:“看那打扮也不像个修士,要不然杀了也行,估计没人彻查的。”   鳄鱼翻着白眼:“这是应天府,你当是你乡下老家么土包子,在这儿杀人,你是想让南钦天监过来夷平会馆么!哟,青腰回来了。”   青腰是一只翠鸟,它生的圆滚滚,因为没腰所以才取了这么个饱含美好希冀的名字。   它费力的扇着翅膀到屋瓦上,对鳄鱼汇报情况。   鳄鱼眼睛眨呀眨:“青腰说这姑娘是被人送过来的。送来的人架着亮晶晶的马车,非富即贵。我怀疑是不受宠的小妾被主母排挤家里无依无靠被送到这里只等她被欺负或者吓死,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帅妖下去燃起火堆借她衣服而后在床上共度春宵为她撑腰。”   胖虎无语:“你一个宅斗都他妈斗出毛病的小妾专业户,能不能别把什么事儿都往男女上联想!青腰,你去吓吓她,把她吓跑!”   青腰疯狂摇头:“别别别、我我我、我不行的!”   鳄鱼的短腿一脚把它踹了下去:“办不成就把西院的房间让出来,想来投靠大人的妖多的是了,干不了事儿就滚蛋。”   俞星城还在往两广会馆深处走。   这处两广会馆非常大,毕竟当年修建的时候,就是为了能让应天府的两广老乡能够一起开会看戏,如果来参加乡试甚至可以让同乡考生留宿。   走到后院,一处会堂被改成了主屋,里头甚至有个楠木床架子,床上铺了七八层各种虎豹皮,床头还摆着青铜小马、彩色风筝、泥塑人偶之类的玩具,总感觉审美跟外头那个美人榻很相近。   而这处主屋外头的院子里,有一个铺着红布的底座台子,台子上放这个红木玻璃箱子。   玻璃擦得跟没有似的,她有些好奇,凑过去看。   只看到玻璃箱子里摆了一方帕子。   帕子?   她仔细一看。却觉得这帕子怎么有点眼熟。   像是她上个月跟杨椿楼她们出去逛街的时候,在西市南口一家刺绣小店买的,边沿绣的是紫色的牵牛花。   她正要伸手打开玻璃柜子,忽然听到身后奶声奶气的喊道:“不许动!”   俞星城回过头去。   一个穿着青色衣裙,抓着两把小锥髻的女娃,恶狠狠的抬起手,吼道:“我再不出去,我就一口咬掉你的头。”   俞星城:“……”这奶胖的小女孩,能不能先试试她那小嘴,能不能咬的下别人的拳头。   她心里大概有数了,更在意玻璃柜子里的手帕,她转过头去想要开玻璃柜子,那小女孩尖叫一声:“不可以碰!”   说罢,忽然化作一只胖鸟,朝俞星城横冲直撞来了!   俞星城本来想电它一下,但没来得及,她只闪身一躲,就看到那胖鸟径直撞进了红木玻璃柜,惨叫一声,连鸟带柜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而后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各路尖叫声,倒吸冷气声,哀嚎声。   甚至还有叫骂:“青腰你他妈能做的好什么!老子拿你做点翠!”   胖翠鸟躺在玻璃碴里,睁开黑豆似的眼睛,瞧了自己闯下祸,噎到翻起白眼,再次昏过去。   俞星城走过去,捡起了那帕子。   确实是她的。上头还有一小块酒渍。   砰砰几声响,周围骤然有十几个人或妖出现,死死盯着她,厉声道:“把帕子还回来,你这无知凡人!信不信我们把你头给咬下来!”   ……妖吃人,怎么都爱摘了头吃?   俞星城甩了甩帕子,放回了袖子里:“叫炽寰过来吧。拿了我帕子是什么意思。”   周围十几个人或妖懵了,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场中一片寂静。   俞星城环视一圈:“有这么大的地方住,就少来挤我那小屋。”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众妖惊恐:“她竟然用我族圣物擦嘴!”   **   一小时后,还有两更。 第22章 是仙   炽寰回来的时候。   俞星城正在应天府最大的废品回收站里, 吃香喝辣。   面前小桌上有城中各家饭店酒庄的热销外带食品,食盒都摆了好几层,好酒好肉, 还有一双雕着梅花的银筷子。   平日众妖节俭过日子,舍不得点灯, 这会儿却把煤气灯煤油灯蜡烛都摆满了院子, 炽寰回来的时候, 还以为两广会馆着了火。   俞星城在满地火光里面无表情的坐着,像是灯具市场的老板娘,仿佛眼都快被闪瞎了。   左右一男一女两个美妖, 形容娇艳身姿婀娜的给她扇风, 冻得俞星城搓了搓胳膊。   仅有的一点空地上匍匐满了各路小妖,疯狂吹着彩虹屁。   炽寰:“……”   俞星城:“……”   炽寰一抬脚踹过去,瞪开那俩艳妖, 皱眉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俞星城拿筷子夹了块苏式月饼:“我闲着没事儿找你干嘛。小燕王把我送来的。”   炽寰一惊:“小燕王!”   俞星城:“你认识?就是你带着我逃跑的时候,砸了咱们车的那个骑鸟的。”   炽寰摸着下巴, 在她旁边坐下了, 大抵是不愿意他手下听见“逃跑”这种字眼,他对着众妖瞪过去:“怎么, 还要在这儿听我们谈天么?!”   鸟兽四散,但都没跑远, 特别是那猫啊狐狸啊鳄鱼啊,一个个眼睛反光, 扫视过去, 墙缝屋顶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眼珠子。   俞星城:“小燕王的意思,估计也是告诉你,他知道你的方位, 也想跟你站在一边。”   炽寰翘着二郎腿,顶着自己九岁十岁的外貌,冷哼道:“不过是个姓朱的小屁孩。我是看不惯那紫禁城里的老少爷们,心眼子比屁|眼子都深。我不需要他,但你来了是好事。”   俞星城:“我没觉得是好事,这会儿我都能跟肖潼她们逛街去了。帕子我拿回来了。你送我回去吧。”   炽寰笑了起来:“回去干嘛啊,我这儿什么都有。”   俞星城心里一跳。   之前炽寰已经暗示了几次,要逼她入伙,这会儿她被人送上了门,炽寰确实不太可能送她回去了。   俞星城努力挣扎一下:“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用。而且过段时间,应天官府就要让我们去任官了。”   炽寰笑起来:“要用的东西,我让他们给送过来。这地方住的也挺舒坦的,我可以把我房间让给你。”   俞星城不死心:“……我想吃西街的包子。”   炽寰:“我也想吃,让他们去买。再说,给你找三五个跑腿的,你就是想吃京城的包子都行。”   俞星城拿帕子擦了擦手:“你要关我几天?”   炽寰笑了:“看情况吧。”   她觉得昨儿还说什么“不是散席”,今天就彻底消失,不知道肖潼她们几个会不会急疯了。   炽寰并没有在两广会馆留宿。   他只留下了两员干将看管俞星城。   一个是胖虎。顾名思义,没脖子的大胖老虎,人形化的很随意,虎耳虎尾中年油腻肥哥,身上带满了金扳指金镯子金项链,兼任两广会馆废品站的主厨,不是在做菜就是在备菜,听说会馆后头的猪圈和菜地都是他撺掇的。   一个是鳄姐。是个长相清纯的姑娘,纤纤柔夷柳叶眉,无辜大眼樱桃嘴,裙子穿的很肥大,因为要藏她的罗圈腿和带立刺的鳄鱼大尾巴。听说是小妾专业户,吃过的男人和睡过的男人一样多。平日笑不露齿,一张嘴就是排排尖牙。   俞星城出门爬墙都会被这俩人拦住。   也不是没动过手。   但炽寰临走的时候说,胖虎在武后时期在宫里做过厨子了,鳄姐在参合啃过韩信的尸体。   这俩妖可能没少读书,还跟天底下姓岳的都说自己是岳飞后代一样,还学会用历史名人往脸上贴金了。真假不知,但打不过也是真的打不过。   这俩大妖很客气,看样是不太愿意跟她动手,如果她要出门,基本就是极其有耐性的一次次抓了她然后温柔的放回床上。   之前那俩一男一女的艳妖被炽寰踹去当跑腿,俞星城让他们放了个纸条在集贤处的房间里,算是给肖潼她们打声招呼。   又让他们把那做漆包线的东西给拿过来了。   那群妖平时都不敢跟她碰面说话,但是俞星城想让他们帮忙,他们倒是都纷纷露了脸。她其实想要搞个上百米的铜丝和漆包线来,如果就靠自己不知道要干到猴年马月去,这会儿正好有免费劳动力。   鸟兽虫蛇在院子里帮她钳铜丝,做退火,浸胶漆,一天多,就搞出了她想要的数量。   又写了个单子标明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请群妖帮忙去找。   结果这些妖压根区分不出来铜、锡、银,找来了什么玩意儿都有,堆满了院子,倒真成了废品中心,她就提着裙子来回在废品堆里找自己能用得上的东西。   瓷制笔筒可以用来做线圈的轴心。   铝和铁做的排气管看起来是大户人家膳房里用的东西,她洗净油污拿来做放电终端的一部分。   还有被她压平的鎏银托盘等等。   两个瓷筒外缠绕漆包线的线圈联通好了,她再利用电焊与铁管、铜线,将这些部件连接起来。这年头没有电容也不要紧,她自身对电能的控制和容量,已经完全可以达到自身充当电源、主电容与打火器的角色。   在几日之后,她终于做好了一把半臂多长的武器,形态像是巨型手|枪,铝铁排气管与托盘焊接制成的放电终端作为枪口,枪身的部分就是大型线圈,枪柄的部分则还有一个小型蚊香状线圈。   胖虎和鳄姐坐在那儿,没搞明白这几天搞得满身是汗灰头土脸的“这位大人”,到底是在做什么东西。   俞星城爬过废品山,上到了会馆内塌方出来的高坡上,夜色已深,天上也是灰云密布,这里远离城中心,四周只有零星灯火。   俞星城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鞋底作为地线的铜片还在,而后举起了手中的“巨型手|枪”,对准天空的方向,缓缓加大向线圈注入的电流。   坐在院里围观的众妖仰头盯着她。   忽然,毫无征兆的,一股紫色的电流窜入夜空,紧接着就是无数道,分裂且密集的闪电,就在“枪口”,带着绚丽的光芒与令人汗毛直立的滋啦声,一大团数米长的闪电,不断的迸发着,将周围照的惨白!   群妖最惧怕雷闪,此刻更是尖啸四散而逃,胖虎连忙化作巨兽形态,将众妖护在身后,对俞星城的方向惊恐且戒备的呲出尖牙!   俞星城像是控制传导交流电那样,加大了次级线圈串联谐振,枪口闪电陡然拉长,甚至跨越十几米,发出嗡嗡巨响——   各色闪电的光芒几乎照亮了半个两广会馆,那闪电不断扭动、分裂、生长!   闪电不过是在空中一瞬劈下,她却让闪电稳定长久的出现,并环绕在她那“枪口”!   秋风迎面吹来,俞星城微微散乱的碎发朝后飞拂,她也终于在闪电中笑了起来。   她做出了“特斯拉线圈”。   不需要多强的电流,她就能够利用串联谐振,制造出声势浩大的闪电磁暴。   虽然不及她用灵力催化后从手部爆发出的雷暴那样伤害巨大,距离也不够长,但胜在稳定,不会自损,并且可以长时间产生。   俞星城不再运转体内灵力,闪电消失了。   她走下了土坡,众妖还躲藏在废品堆或者柱子后头,只偷偷露头瞧她。   俞星城:“不必怕。你们帮了我,我不会伤你们。”   胖虎和鳄姐算是众妖里领头的,半天才磨磨蹭蹭出来:“大人这自造的法器,能引天雷么?”   俞星城:“不能,只是些不太大的闪电。”   胖虎:“只听说过剑修之中,有人以血炼剑……”没听说过有人靠捡破烂炼法器的。   鳄姐有点兴奋,难道说他们这几日忙活,也是给这位大人的炼化“神级法器”出了力,就这大人的本事,哪还需要炽寰出去找神器。   她有些激动的问道:“大人可给这法器取了名号?”   俞星城:“嗯,毕竟也不是我发明的,还是叫特斯拉枪好了。”   鳄姐不愧是做了多年看人脸色的小妾,立马吹道:“特恩殊未央,斯世有辉光,拉我归来后,枪旗出建章!好枪好枪!”   俞星城听藏头诗听懵了:“……?”   一个妖都有这种文化水平,她真信这鳄鱼吃过韩信的大腿了。   鳄姐有点怕有有点好奇的绕着特斯拉枪打转:“就是给这枪头加上些红缨就更好看了!”   俞星城:“……???”   胖虎挤兑她:“不是那个枪!这是鸟铳懂么?青腰之前不就被鸟铳打伤过吗!”   鳄姐不管,继续捧脸狂吹:“不愧是大人,之前总觉得大人不可能就这样平平常常的走进来,甚至周围连仙气连光华都没有。现在才明白,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像大人这样手握闪电,脚踏雷鸣了!”   胖虎从后头踩了她尾巴一脚,让她别再多说多错了。   俞星城转过脸来:“那我倒想问你,炽寰跟你们说我是谁了么?”   鳄姐一懵,嘴唇翕动:“您没有记忆了么?但我们……我们也不该怎么形容您。”   俞星城拧眉。   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那你大概说一下,那个我,之前是什么样的人?”   众小妖或人形或兽态的围过来,它们只知道她是“大人物”。它们连炽寰都怕得要死,更何况是炽寰口中的“大人物”呢,一个个脸上也都懵懵的。   鳄姐说不出话了,胖虎半晌犹豫道:“我们当中没一个人见过您,甚至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确定您是否存在。”   俞星城蹙眉,有些迷惘:“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存在……?那名字呢?”   胖虎笑:“名字是有族群的活物才需要的东西,因为天下有无数像我一样的虎,有无数鸟兽凡人,所以才需要名字。您又怎么会需要名字呢。”   可炽寰明明叫她“俞星城”了啊。   而且还有他口中的怯昧,至少也有别人知道“俞星城”这个称呼的啊。   俞星城蹙眉:“你说的那么崇高。那……是仙吗?仙也会投胎?那我又是哪一教派的仙,民间又有什么宗庙祠堂可让人祭拜?”   胖虎脸色难看:“已经没……大有了。这些事很复杂。”   俞星城觉得有些可笑,心里却莫名惘然:“照你的说法,那个我,没有名字,没人知道存在,甚至都没多少神鸦社鼓,那又何谈是什么神?何谈真正存在?”   众妖不敢接话。   正说着,忽然两广会馆内狂风大作,一条巨大黑蛟骤然出现在月亮前,从半空中直直飞下来,速度如同坠落。待到离两广会馆不到三丈的上空,却又柔软的慢下速度,盘踞在两广会馆的屋瓦上,银色鬃毛的脑袋甩了甩,对俞星城道:“上来。” 第23章 废物   众妖立刻化形, 巨虎凶鳄,飞狐恶蛇,眼花缭乱, 凶态毕现,院子里仿佛是上古巨兽开大会, 就连那平日里端茶送水的笑翠鸟青腰, 羽翼一展开, 竟然成了只——大圆鸟……   俞星城犹豫了一会儿,揣着自个儿的特斯拉枪,扑进了银色鬃毛中。   炽寰声音如同闷雷:“抓好了么?”   俞星城抱住粉色的角, 回声道:“好了。”   她心里猜得到, 炽寰大概会要去应天府大闹一场。   毕竟应天府是留都是南京,其间还有从洪武时期就不断修缮的五百年南京皇宫,在这里作妖闹事, 效果跟在太和殿头顶臭骂朱家也差不多了。   炽寰今日似乎很高兴,他以游龙之姿向应天府进发时, 似乎还哼着什么童谣小调。   刚刚与胖虎、鳄姐的对话还留在俞星城心里。   俞星城抱着他的角, 坐在如芦苇般拂动的鬃毛中,道:“你为什么叫我俞星城?”   炽寰:“哈?因为你叫俞星城啊!”   俞星城陷入了困惑和茫然。   这份情绪从心底深处渗出, 不像是她的性格,却仿佛深藏在内心很久很久了:“我真的有名字么?”   黑蛟动作一顿。   他声音骤然轻柔:“当然有。你很喜欢这个名字。你跟我说……是怯昧替你取的。”   又是怯昧。   谁会取“怯昧”这样的名字?   怯懦愚昧?   俞星城:“如果我是仙的话, 那倒是可悲了。怎么还沦落到重新投胎的地步。也没有朋友亲人,到头来只有一个想要利用我的混蛋来找我。怪不得不想做仙人了。”   炽寰呼吸停窒, 半晌才呼出一口气, 道:“我也能勉强算你半个友人罢。”   俞星城被冷风吹得清醒几分:“放屁。你是来找我讨要灵核的。”   炽寰不说话了。   俞星城摇摇头:“想这么多做什么。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不是你口中那个人。”   俞星城只感觉炽寰飞的速度慢了几分,她的角度看不到黑蛟的肉眉低垂,神情有几分悲戚。   炽寰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她为何如此羡慕怯昧。   明白她不论是强大时, 还是弱小时,她只要“想活着”“想四处看看”。   那现在的俞星城,不就是符合自己的期许,终于获得了“自由”吗?   ……   应天府上空远远就能看到灯火之中显然不对劲的……火光,喧闹之中有些异样的尖叫哀嚎。   俞星城一下抱紧了粉角:“你做了什么?!”   胖虎腾云飞在一旁,替炽寰解释道:“是今日早上,那十六名生员的尸首,不知被何人仍在了菜市口,死态可怖,其中几人的衣服里发现了血书。百姓、乡绅与大批举子就用车拉着十六人的尸首到巡按都院去讨个说法。那十六人中,有不少都有兄弟姐妹是来道考的修士,愤怒伤心之下,又集结了一批修士去闹——”   竟然都被杀了?!   裘百湖只是想从他们口中问出消息来,杀他们还容易把事情闹大,他必定不会动这个手。   显然是使唤这十六人生员的某些主谋,嫌闹得不够大,非要让他们的人命来给添把火!   她当时在牢狱里,对那些书生提到主谋之一的曹主考不会救他们。   但她没想到那群主谋却会让他们死的这样惨……   俞星城:“如果我没想错……白莲教也掺和了吧。”   胖虎也是知道白莲教的,点头道:“从傍晚开始,各处便开始混乱,官衙已经被烧了,甚至还有大批修士冲击仙衙,混乱之中,白莲教点燃了许多街道,甚至还杀了贡院的几个提调官与官衙吏员,听说连巡抚和巡按都躲在衙中不敢露面。我们也不过是借东风。”   俞星城低头往下看,城中车马混乱,街上的不少夜市铺子都东倒西歪,不知道多少人在浑水摸鱼作乱。   她还没来得及多瞧几眼,炽寰将她从身上甩下来,胖虎立刻接住她。   黑蛟与群妖汇聚在应天府上空,魔气骤然释放,群妖同时放出威压,就像是压在应天府头顶的巨钵,不少凡人已经或耳鸣或面色苍白的弯下身去,许多修士脸色大变甚至摇摇欲坠。   所有人惊愕中抬头,终于注视到了那传闻中出现在池州府的黑蛟。   它像是穿越海雾与月色而来,鳞片油滑,尖爪锋利,那闪着金光的赤红竖瞳冷漠且轻慢的掠视着应天府,仿佛在审视自己的盘中餐。   青鸟作为比鲸鹏小得多的民间飞艇,从黑蛟面前缓缓飞过,如萤虫一般。   青鸟上乘飞艇赏月的百姓抱坐一团,瑟瑟发抖,青鸟缓缓从炽寰爪子下飞过,他们只求黑蛟眼瞎……   鲸鹏不在!城中混乱!能有人来保护他们么?   南京不是留都么?   南缉仙厂,新安卫,兵备道!他们都在哪里?!   在如萤虫漂浮飞行的青鸟中,有一架青鸟却没什么乘船赏月的百姓。   甲板上只有一张小桌,两只圆凳,二人对坐饮酒,四周立着将士,面朝外站着。他们就从黑蛟身边飞过,桌前倒酒的二人,像是这混乱的天地间唯二的赏月人。   曹主考拿起酒壶,给坐在对面的小燕王满上,清酒中一汪明月,如果没有那黑蛟的倒影就更好了。   曹主考笑道:“殿下竟真的能使唤这黑蛟!”   小燕王捏着酒杯,摇头笑道:“什么使唤不使唤,说不定也是他在使唤我呢。只是我们短暂的有着共同目标罢了。”   曹主考:“但时至今日多亏了殿下,吕涵是绝对坐不稳这阁老的位置了。听说江阁老如今人在山东,不知道他听了这消息如何做想?”   吕涵都登上阁老之位一年有余,面前此人还直呼其名,而管被削职还乡的前任阁老江道之为江阁老。   小燕王斜看了他一眼,目光挪到空中的群妖身上:“吕涵坐不坐得稳,不在于他,不在于我,全看皇帝舅舅的想法。我目的也不是一个吕涵。不过曹主考,今日还是第一次和小王一起赏月吧。”   小燕王在应天府待了好一阵子,曹主考没见过他几次,今天能巴上这位贵人,他又喜又慌,酒杯都打颤。看来他这次的事情确实做得够漂亮啊。   小燕王:“此事闹大,曹主事作为南闱乡试主考,上头必定要问责。小王说到做到,一定会保曹主考,绝不会让您落到牢狱之灾的份上。”他说着,笑出了虎牙,面上显出几分天真与阳光:“小王不止一次帮人收拾摊子。”   曹主管端起酒杯来,喜不自禁:“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下官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确实也承担不起。听说皇上在前些时候又跑去蓬莱寻仙做法去了,连国师大人都作陪,不知道这事儿他什么时候才能知会。”   在大明朝这地界,就是下头有个县衙闹出了民反官的事儿,或者是苏南苏北各府在公文里对骂,都能惊动北京紫禁城里的批示。如今他们的青鸟之下,一夜不知要丢了多少人命,怕是比前些年闹倭患还厉害,宫里岂止震怒,怕是巡抚革职高官丢命都有可能。   小燕王不愧是不领职却享皇恩的闲王爷,自在这儿喝酒赏月,半点也不担忧。   他的态度,也让曹主考心安不少,他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下一秒,就感觉眉心微凉。   凉,还是烫?   他分不清,他以为是天上降雨,掉在了眉心。   他抬手想摸,还没抬起手来,只感觉人一歪,倒在地上四肢动不了,眼前只有小燕王的靴子。   小燕王啜饮一口清酒,眼前的金珠子飞速旋转,甩净了上头的血珠,他一抬手,珠子回到了他袖中。   他起身看了一眼眉心有血洞的曹主考,又仰头朝天上看去,他隐隐看到了一只腾云巨虎背上的俞星城。   这个俞星城到底是谁,看来今夜就能揭晓答案了。   众人与小燕王一样仰头,恐惧的几乎要跪倒的望着那黑蛟。   黑蛟张开了右爪。   它要发难了么?!它要动手了么?   但骑在胖虎背上,就浮空在那右手前的俞星城却看到他尖利的兽爪上捏着个一米余长的匣子。   炽寰:“打开看看。”   胖虎驮着她靠近,俞星城缓缓打开了匣子。   匣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其中放着的物品更是让她愣愣。   是一把石剑。   说剑是不准确的。   因为剑身的部分是细长圆柱型,无棱无刃,剑身多出几道横戈,更使得这把剑看起来像是鹿角般……   材质也是极其粗糙的石材,连打磨的光泽都没有。   炽寰吸了口气:“拿起它来试试。”   俞星城内心有些抗拒,手却忍不住摸上了石质剑柄。   粗糙微凉。   剑有些沉,她双手才将它从匣中取出。   群妖或远或近浮空紧紧盯着俞星城的方向,在她取出石剑的同时,充满虔诚的躬身俯首。   她的头发被风吹乱,碎发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空中静悄悄的,连地面的混乱都飘远了。   甚至连炽寰都低下头半阖上眼睛:“请您催动‘枝言剑’。”   俞星城尝试着将灵力注入,忽然身子一震。   俞星城浑身僵硬,此时已经无法开口了。   她嘴唇像是黏住般,她想要告诉炽寰自己无法催动灵力流入这把石剑,因为这石剑在把狂风骤雨般的灵力——或者说是什么别的东西,塞进她身体!   静谧之中,俞星城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握住了那把石剑,既没有催动也没有举起,地面上的一切混乱仍在继续,风还在吹拂,只有它们停驻在半空中,等一个结果。   但对俞星城来说,她却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被钎成铜丝,穿过无尽的管道,石剑中的力量与记忆涌入她体内,她胀大又缩小,她等待又恍惚。   像是被抛向高空穿过云层,像是朝水深处坠落黑暗窒压。   像是混沌的婴童睁开眼睛,像是已成暮年耆老在午后昏沉睡去。   直到那无数感觉在她体内消失,她却觉得灵海空空的,像是什么痕迹都没有。   石剑没有任何变化。   记忆?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东西从这石剑钻入了她的身体?   俞星城看向炽寰:“……我催动不了。”   炽寰似不信一般,道:“你挥动一下试试?”   俞星城缓缓挥动了石剑,众妖屏息,期待的抬起头来。   那剑抬起来后,就跟被火烧过的香一样,骤然断成几截——   俞星城傻眼了。   炽寰瞪大了眼睛。   群妖倒吸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日。” 第24章 惊变   俞星城:“呃……我不是故意的……”   炽寰连忙抬爪去接住那从空中坠落的好几截石剑, 石剑却落入他手中的瞬间,如同香灰般化作齑粉,随风吹开。   所有等待那位大人仙光闪耀、高调归来的人都懵了。   俞星城:艹, 完蛋!   她什么也没做啊!   这他妈不是神器么?她虽然没要求它金光大涨,神迹显灵, 但也不至于一碰就坏吧!   胖虎在她膝下, 更是惊得哆嗦起来。   他们都听说过, 那位大人的脾性,在传闻中是不一般的喜怒无常不容人。   所以,那位大人曾经用过的神兵, 若放置在仙府灵山上能够镇压邪祟, 滋养一方灵气,但如果除她以外的凡夫俗子哪怕用手指尖碰一下,那兵器就会立刻损毁甚至引起触碰者的自焚。   这俞星城没有自焚都说不定是因为这“枝言”放置几百年灵力淡化失效了……   可如今神器自毁, 也证明她根本就不是“那位大人”!   炽寰为了将枝言剑抢夺出来,以刚刚重伤痊愈的身体闯入苏州的灵刹, 给筋骨上增加了多少狰狞的新旧伤口, 全凭着一腔执念,才半死不活的强行抱出剑来。   那位大人用过的神兵, 散乱各地的有不少,他非挑中枝言剑, 听说是这把剑,对他来说有意义有感情。   可结果却是……   这位在两广会馆住了好几日的“那位大人”, 是假的。   炽寰声称要找那位大人已经十几年了。   两年前他说他见到了投胎后的她, 又惊又喜之下制定了这一系列计划。包括后续的召集众妖与群魔,甚至打算联合几大修真世家,北上反攻, 捉出怯昧,重固神权。   只要有那位大人恢复记忆与能力,哪怕恢复三成,他们就有了十成的胜算。众人听闻过那位大人的混蛋脾气与冷漠性格,还战战兢兢的生怕事后被那位大人虐杀。   当炽寰带她来到两广会所时,众妖欣喜于她的安静与温和,甚至还想外界不过都是传言。   现在看来,不是传言出了问题。   而是认错了人。   众妖忽然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像是进了传销组织。   谁说那位大人投胎了?   投胎了那还不天下震惊,各方寻找,怎么还轮得到他们这些边缘妖?   就是鳄姐和胖虎这种活了多少年的妖,连各朝各代皇宫大内都进出好多趟,都没见过那位大人,这样的好事儿,怎么可能轮到他们这群除了活得长也没什么丰功伟绩的妖身上了?!   妈的!   群妖心里大骂。   这种低级骗局跟——富商美娇妻重金求子、五百两资金就能打开南宋皇帝秘宝库,有什么区别?!   炽寰就算是百年前叱咤中原地带的妖皇,那也被挖过灵核扒皮抽筋一回了!他说不定早就神志不清,或者是恨怯昧小儿恨的脑子都瓦特了!   群妖内心几乎呕血。   两年在南直隶努力扩张经营,还印了宣传手册去各大妖小妖洞府前推销劝说,自费制作宣传物料,聚集开会设立企业文化,从地推到拉客、转化,好不容易凝聚这么一个国际化团队,哪点不是他们劳心劳力——   结果老板拿到融资的事儿都是假消息!   倒不是说老板是骗子,可老板明显是个脑子都不正常的傻子啊!   信了老板的他们,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怪不得各路年轻小妖看见他们的创业方向就嗤笑摇头,最后集结的全都是见过或了解当年妖皇炽寰的老东西。   炽老板自己这会儿也懵了。   俞星城捧着手里的剑柄,小心翼翼的缩着脖子,想要放回匣子中,刚一松手,那剑柄还没掉进匣中,也瞬间化作灰消失了。   她动作僵住了,清了清嗓子:“我都说了……我不是那个人,我在池州府生活了十六年了。”   炽寰瞪大眼睛死勾勾的盯着她。   瞳孔几乎成一条金线。   俞星城觉得周围群妖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说不怂是假的,她强行挺直脊背:“你这时候如果想要杀我就太混蛋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都是你先把我劫走,然后又逼我来参与你的这些事。”   群妖像是被忽悠着给骗子汇了三十万块钱的老头老太太,内心已经捶胸顿足,还强撑着脸面不愿丢人。   它们想对炽寰翻脸,但也怕炽寰发难,毕竟被挖了灵核的炽寰,他们也未必能打过。   就在此时,忽然从西侧天空,出现了一大批白衣飘飘的修士。   妖中有人高声道:“是南厂!”   南京朝廷的南缉仙厂?   听说跟北厂关系恶劣,而且负责的更多是整个南方地区的仙妖魔管制,属于那种不会出力,但会做官的类型。   胖虎身子一抖:“不、不只是南厂!炽寰大人,这股气息!有国师身边的人来了!”   国师?   正说着,空气中陡然一声清越的铃铛声,如金玉相撞,俞星城听在耳中,只觉得脑仁跟放进洗衣机里似的,站也站不稳,耳鸣头疼几乎要作呕。   群妖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顿时东倒西歪,面色惊恐,胖鸟青腰甚至哀鸣一声从空中坠下来。   炽寰却并没有看向国师随从与南缉仙厂的方向,而是忽然声如洪钟,怒喝道:“你是假的!你根本不是她——”   刚刚这么久他都好像在思考什么,这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了?   还是说他是喊给别人听的?   胖虎被国师随从的铃铛声与炽寰的怒吼震慑的一口血吐出来,俞星城也从他背上被甩脱,从半空中坠落,她惊叫一声,炽寰抬起右爪接住了她。   她重重摔落在炽寰掌心,后脑撞在他掌心的鳞片上,疼的眼前一黑,半天都没能撑着手爬起来。   炽寰赤金的瞳孔看向他右爪中孱弱的俞星城,鬃毛被风吹得狂舞,半晌开口道:“你什么都不是。”   俞星城扶着头艰难的坐起身来,就看到炽寰收起右爪,黑色的兽爪在她眼前合拢——   这是要捏死她?!   俞星城惊愕后,怒极反笑:“我他妈甚至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你凭什么把我抢出来,一会儿说要我帮忙,一会儿又要杀我弃我!”   没人想成为你口中的“那个人”!   我就只是俞星城!   一个裹了小脚也想出来科考的逃家女孩!   一个穿越十几年才将人生刚刚走上正轨的凡人!   上一次她穿着喜服,惊惶的任人宰割。   上一次她就是个被人抢夺,被人救下的摆件。   可这一回不会是了!   俞星城后退半步,骤然拿起藏在裙下的特斯拉枪,她怒喝一声,对着已经合拢甚至朝她压来的兽爪猛然催动体内电流!   赶来的南厂仙官、国师随从与群妖,只看到炽寰右爪指缝中电光四射,仿佛他我这一枚球形闪电。   炽寰骤然痛叫一声,避之不及一般张开了右爪,他右爪中不断迸发出炫目闪电,朝他射去!   无数闪电窜动着,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扎入炽寰体内!   炽寰避之不及,身子麻痹,唯有头尾乱甩,布满黑甲的巨尾一扫,横倒大片屋舍!   国师随从惊愕,失声道:“谙雷符!”   南缉仙厂众人也被这光芒炫目的闪电震惊。   哪儿来的这样强的灵力?哪来的能够引雷催电的修真者?   难道跟前些时间南厂北厂都在调查的雷暴有关?!   百姓也看到了那黑蛟面前的闪电,自然也注意到黑蛟痛苦挣扎的模样,众人瞧不见俞星城,只喊道:“电母显灵了!”   众缉仙厂仙官甚至不敢靠近。   一声轻叱,那闪电的源头竟是个衣袂飘飘的少女,她的衣裙被炽寰的指甲划破,头发散乱,此刻双目怒火中烧几乎要迸出雷光来,额前碎发根根直立,雷光暴涨!   她持着诡异武器的瘦弱右手几乎要赤红烧焦,炽寰声音尖利,暴怒挣扎,皮肉竟隐隐泛出血色,怒号一声!   声浪滚滚,只让空中群妖与修士躲避不及,几乎被掀翻!   那少女亦受震动,吐出一大口鲜血被轰飞出去,飞速朝地面坠去,闪电也失了准头——   恰有雨云低低漂浮,那闪电竟然刺中了飘过的灰色云层,只见那云像是被点燃了内部似的,本就摩擦积蓄的电荷一瞬间被闪电激起,云层中隐隐现出雷光!   那积雨云带着闪闪雷光被风吹动到皇宫上空——   南缉仙厂的诸位仙官大叫一声不好,下一秒那云雨摩擦之中,电闪雷鸣!   几道雷骤然劈在皇宫之中!   而且南京紫禁城内的祭祀神灵的社稷坛正被雷暴击中,此刻甚至燃起火来!   啊啊啊!众仙官眼前一黑。   他们怕的就是所有的事情又被闹成“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造成的妖魔作祟,雷劈皇宫!   不怕最后妖魔逃窜,怕的是留下舆论把柄!   本朝的一大特色是实事永远赶不上舆论重要。实事没办好,总有办法解释糊弄过去这一关,但舆论一旦爆发,必定会引发上层下层之间疯狂推卸责任的弹劾与攻讦。   就光是这妖魔闹事,南京紫禁城社稷坛被雷劈,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上书,多少人被免职——   这一个多事之秋,今年年前要被清算的绝对不止吕阁老一人了。   小燕王站在青鸟甲板上,显然看到听到了一切。   他本有些半信半疑。   但那女孩确实没能拿起枝言剑。   而且炽寰近距离的声浪,绝对会让她五脏受损,她此刻从如此高空坠下去,炽寰连救她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真的不在乎她的命啊。   小燕王看着俞星城的身影坠落。   说实在的,他也不太在乎。   小燕王有些失望。   那女孩没拿起枝言剑,国师派随从出面,这事儿酝酿不成他想看的那出大戏了。   他打了个唿哨,肥雀飞来,他从甲板边沿跳下去,骑着那肥雀朝南京皇宫去了。   炽寰显然被谙雷伤的一时动作艰难,半个蛟身在空中抽搐。空气中又回荡起铃铛声,国师随从裹着青色麻袍,漂浮在空中,单手执铃。   南缉仙厂的修士冲向空中的群妖,脑子里想的不是抓妖降魔,想的都是回头要怎么和上峰对口风推卸这责任。   众妖亦是,有妖内心大呼上当,看情形不好想逃;有妖却恨着南缉仙厂,只想这会儿多杀几个仙官解恨。   空中一片混乱,各方斗法,电闪雷鸣,火光与灵力乱撞!   但俞星城却不知道。   她被炽寰的声浪撞得几乎意识不清,在高空中急速坠落,却紧紧捏着手中的自制的“特斯拉枪”死不松手。   什么都不如自己和自己的武器可靠。   她不需要别人送上来的神器,她不想要别人捧出来的地位。   她如果想要活,想要别任人宰割,只有握紧自己的武器!   俞星城艰难的睁开眼,眼前竟然是距离不到百米的深绿色湖水,她要在这种高速摔下来,拍在水面上怕是和拍在水泥地上没区别!   俞星城强行提起灵气环绕全身,抱住脑袋,把特斯拉枪揣在怀里,尽力保护自己。   她的灵力不够强大,必须要在即将撞上的那一刻用处几乎全部的灵力来自保——   她盯着越来越近的水面。   每一次,她遇到危险都没有人能真的保护她。   她必须保护自己。   必须!   下一眨眼间,水面就在眼前,俞星城周身陡然爆发灵力,护住自己!   但强大的冲击力仍然让俞星城挡在前头的左臂咔嚓一声响,这在剧烈的撞击下,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似的。   她掉入水中。   还在往水深处掉落。   不、不行,她不能昏过去。   她如果这样昏迷,会被溺死的。   她要游。游到岸上去。   她要挥动手臂,她要蹬动剧痛的腿。   俞星城左手手腕处骨折,她用手臂夹着特斯拉枪,之前过度放电后快被烫到蜕皮的手拼命的往前划,耳朵里只有水声,直到她感觉自己的手拨到淤泥,手按在淤泥中朝岸上爬去。   她浑身是水,跪倒在岸边大口喘气,半晌才跌跌撞撞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众妖:提高防范意识,警惕诈骗陷阱。文明社会,从你我做起。   **   明天两更。可能二合一。 第25章 汇合   她瘫坐在水边, 人如同落汤鸡一般。   就算刚刚一阵鸡血,但这会儿死里逃生,她也冷静了。   鸡血个屁, 她只是堪堪保住了命,现在凄惨成这样, 也没什么好庆幸的。   不论是之前的雷暴, 还是刚刚的闪电, 看起来都威力惊人。但她心里清楚,上头天上飞的,真要是一对一, 她没一个能打得过。   她就是个玻璃大炮, 只是能爆发的谙雷,正好是炽寰的弱点罢了。   俞星城回过头来,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看清了空中的神仙斗法,还有那一抬爪将几个修士击飞的黑蛟。   竟然有点恍惚。   她就跟从天庭上被踹下来似的。   她没有拿起枝言剑, 没有人再要利用她了。她从众妖惶恐且尊敬的“那位大人”, 成了地上凡人。   俞星城却不觉得心里委屈,她反而觉得安定。   被一群人莫名捧高的滋味, 其实并不好受,她心虚也不适, 想要辩解却没人听,这会儿她却终于变回了俞星城。   但其实俞星城可以做的事也很多啊。   她一瘸一拐的带着受内伤的五脏和断了的左臂, 一边走出湖边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境。   她掉在了应天府最大的玄武湖中, 在太祖时期这里是黄册库禁地,但应天府中心迁移后,玄武湖附近已经成游玩商贸的中心地带, 她爬上岸后距离大路已经不远,从这里往北就是金川门附近的集贤处。   她拖着湿透的衣裙,跌跌撞撞走上街去。   之前她远在天上俯视,并没有意识到应天府坊市之中混乱到这种地步。   火光四起,街上满是逃家或四散奔逃的行人,还有不少坊墙围墙倒塌,甚至街边就有卧倒的尸体。   天上妖仙打架,时不时还有巨妖从空中坠落,砸毁房舍压死百姓。   这还是应天府么?!   这还是那个百万人口、繁华胜迹的南京么?   俞星城一路上几次被逃命的人群撞倒,而当她到集贤处门外,只看到周围不少房舍都倒塌了,而集贤处也塌了一半。她刚刚看到炽寰被一道金链捆住后疯狂挣扎起来,或许房舍就是那时候被他尾巴扫塌的!   她之前让小妖送纸条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在纸条背面写上“应天府如有异动,尽快离城躲避,或有大事发生”。难道她们没有躲么?   正门已经进不去了,俞星城从侧面巷子那儿,翻着瓦片过去,就看到几个颇为狼狈的身影,也在瓦砾堆里翻找什么。   她一看那仨人背影,特别是杨椿楼那个宝石盆栽脑袋,差点热泪盈眶,喊道:“你们在干嘛!不知道跑吗?!”   三人连忙回头,也是灰头土脸的,她们傻站着,又惊又喜:“星城!”   俞星城抱着自个儿的兵器,穿着软底的小鞋,艰难的从瓦砾上翻过去,靠近她们才心安了些。仨人跑近了,才瞧见她头发衣服湿透,手臂上都是污泥,嘴角和胸口还有大片血迹,狼狈不堪。   铃眉:“天呐!你是受了什么内伤么?要不要紧!你先跑就是了,干嘛还回来集贤处找我们啊!”   肖潼抚着胸口,重逢惊喜,她眼底都要红了:“万幸万幸。杨椿楼说你那把伞还有你的书,在我们逃出来的时候都忘了带出来了。她说要回来找找,我们幸好是回来了,否则还见不到你呢!”   铃眉有些犹疑:“刚刚我听到天上有雷暴,都快照亮了小半个应天府了……星城,我记得你的灵力就与雷电有关,而且之前应天府有白日雷暴的时候,你也受了伤。”   俞星城没有掩饰:“是我。是我用雷暴劈中了那黑蛟。我这几日就是被黑蛟抓走的。他想要利用我,后来发现他找错了人。有机会再向你们仔细解释。”   她这会儿也说的七七八八了,看她如今凄惨的模样,也像是被抓走虐待过似的。   俞星城确实也有点站不住了,往铃眉那边靠了靠,杨椿楼喊道:“大少爷,过来帮忙抬下房梁,我要给某个每次回来一身伤的不要命家伙治病了!”   大少爷?   正想着,就看到温骁一身深紫色衣衫,从瓦砾堆那头翻过来。他有些灰头土脸的,看见俞星城,惊喜道:“小弟,我们都以为你被劫走了!”   俞星城:“……”   杨椿楼笑:“还真当了人家小弟啊!”   俞星城:“我记得温少爷比我大十一二岁呢,大十二岁就算差辈了,咱俩之前结拜兄弟不合适。我父亲兄弟三个,我管你呢叫一声叔,您叫我一声大侄子吧。”   杨椿楼笑的不行,从断壁残垣里找出个凳子给俞星城坐下:“大侄子,过来坐一下,让我给你瞧瞧!”   俞星城:“这里会不会不安全。”   杨椿楼:“我们现在是四个修士在一块,还有什么怕的。而且还有你四叔呢!”   是,温骁的实力他们是有目共睹的。   铃眉点头:“我们逃出去的时候,恰好碰到巨妖从天上掉下来,还是温骁、啊不,你温叔,恰好在附近,替我们解围了,就说要来护送我们几人。”   温骁真是不爱写日记的活雷锋。   俞星城:“……铃眉,你跟人家差不多大,就别叫叔了吧。”   铃眉转头就占她便宜,笑嘻嘻:“行啊,俞大侄子。”   五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这一晚多少起起落落,精神紧张,俞星城真没想到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她此刻有种回了家似的感觉,心头也一松。   杨椿楼看着她浑身伤势,皱眉:“就你这受的内伤外伤,真亏你能一路走过来。”   俞星城笑了笑,嘴唇苍白,牙关带血:“确实不太好受。”   杨椿楼:“有我在,肯定给你治好。”杨椿楼握着俞星城手臂,一股灵力汇入她体内,却忽然脸色一变,她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俞星城身上猛然炸出一股灵力,陡然将她弹飞!   杨椿楼眼尖着就要弹出去几米远摔在瓦砾堆里,铃眉连忙飞身过去接住,将杨椿楼横抱在怀里。   杨椿楼眼前发晕,咳嗽几声,半晌才艰难道:“俞星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俞星城也发愣:“怎么了?”   杨椿楼从铃眉怀里跳下来,扶着铃眉道:“你体内好像有一股灵力,在抵御所有其他灵力的进入。可要是我不能注入灵力……又如何帮你治病?”   俞星城傻眼了。这什么意思?她被上了个“不能被回血”的buff?   杨椿楼:“不只是我,只要是医修都需要灵力如体……也就是说,所有医修都没法给你治了。不过那灵力似乎也在帮你治疗修复,只是速度也未免太慢了。”   不能被回血,但是自身可以慢慢回血?   俞星城:“太慢了?那是多慢?”   杨椿楼:“就你这内伤,我要给你治,你修养两三天便能恢复的好。若是普通修士全靠自愈,大概要两三个月。你这股灵力也就比自愈好一些,半个多月你大概能自己恢复……可这半个月里,你有的受了。”   俞星城眼前一黑,真又咳出了一口血:“那我……那我这左手还断了……”   杨椿楼也替她急:“我没法给你用灵力接骨。更别说什么重铸血肉了。你这灵力到底怎么回事儿嘛!这是要害你还是救你呀!先拿个木板给你固定上吧,应该能慢慢长好。我只能试试给你吃点灵丹了。”   俞星城还想着以后出门在外绑定杨椿楼这个医修,管什么轰掉手,断了脚都不怕了。   结果却多了这么个“再也无法被医治”的光环。   难道是因为那枝言剑?   这什么破剑,害她被人从天上踹下来,一点神力没给,就给了这么个诅咒!   杨椿楼从瓦砾堆里找了俩椅子腿,铃眉用剑削出几个木片,杨椿楼摸了摸断骨的位置,给她对上之后又用毛巾包扎上了。   铃眉在那儿看杨椿楼包扎,感慨道:“星城,你是真能忍疼啊,这胳膊断了,还让她在这儿捣鼓,你都不哀嚎几声啊。”   俞星城心道,要是别人经历了她这几个月吃过的苦,也不会怕疼了。   她左胳膊被包扎好了,又按着吃了几口又辣又涩的仙丹,终于又站起来了。   杨椿楼给她弄了个绳,把左胳膊挂在胸口,道:“或许这事儿不该说,但你要是无法被灵力医治,放足的事儿……怕是也……”   俞星城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回了凳子上,有点欲哭无泪。   杨椿楼连忙安慰:“你别伤心,以后咱们再想办法,先把今天过去了。”   那头,温骁喊道:“呃、你们难道要找的就是这伞?这已经坏了啊……”   他手里拿着断成三截的白伞,正是之前他送给俞星城的,上头满是灰土。   铃眉也有点愧疚:“对不住,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忘记拿了!”   杨椿楼也道:“本来就是拿来给小姐们玩玩的东西,这倒塌下去多少砖石砸在上头,怎么可能不坏。”   俞星城想起裘百湖的“娘炮玩意”的评价,笑道:“温骁,对不住,你送我的东西,我没看护好。”   温骁大手一挥:“早知道要来找的是这东西,那我就不让你们找了!回头我再送你别的法器就是了!”   俞星城看他财大气粗,一时还真不舍得义正言辞拒绝。   杨椿楼:“身外之物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咱们几个碰上了。走,我们出城躲一躲。”   正说着,天上一声巨吼,众人抬头,只见到那黑蛟被金链锁的苦不堪言,空中铃声不断,点点金光化作金色巨箭,在空中朝黑蛟扎去,深深刺进它皮肉中。   它像是钉在试验台上的可怜小蛇。   黑蛟尖啸一声,黑雾陡然炸开,又瞬间消失,连带着他的身影消失了。   杨椿楼:“黑蛟跑了?”   俞星城蹙紧眉头,她看着那国师随从在高空中一点的身影:“不知道……但我猜,他是被捉住了。”   俞星城忽然觉得,看似任意妄为的炽寰,也很可怜啊。   他这几个月也多次受伤,每一次都不轻,关于拿回灵核的计划,大概计划了十几年了,却没想到最后关头,才发现找错了人,一切都功败垂成。   唉,看众妖畏惧他的模样,他应该是风光过许多年,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道他躲藏这么多年,寻找这么多年,是执念报仇,还是执念着什么别的。   肖潼松了口气:“如果黑蛟被抓或逃走,那我们是不是就安全——”   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巷子里一阵惨叫。   铃眉一惊,率先拎着她的杀猪刀,跳到还没倒塌的坊墙上,往惨叫声的方向看过去:“是白莲教!呸,这群混蛋玩意儿,以前也不过是在乡县胡闹,如今都敢冲到应天府来了!”   那群白莲教的人披着白色头巾,在城中闹起来颇有鬼子进村的性质。   隔壁院是个卖唱女聚集的地方,白莲教冲进去之后,就是抢女人,拿东西,烧屋子。   铃眉看不过,她也知道那些卖唱女自个儿日子也未必有多好过,存钱攒物,都是用来给后半辈子做保障的,让这群人给抢走,说不定就拖到城外先奸后杀了。   她回头正要说自己要去管一管,让她们先走。   就见到平日里不爱惹事、不爱掺和的俞星城都开口道:“治一治他们去。今天的作乱,杀人最多的不是对官衙起哄的百姓修士,也不是天上的仙官妖怪,就是他们这些浑水摸鱼的人。”   铃眉还怕自己莽撞,被肖潼和俞星城这两个当妈似的人给训了。   这会儿听到俞星城支持她,铃眉就像是得到爹妈首肯去玩电脑的小学生,惊喜的叫了一声,就朝隔壁院子窜去。   温骁:“我也去看看——”   杨椿楼拽住他:“大少爷,你不如帮着我催动一下法器。几个白莲教众,铃眉还能打不过么?”   杨椿楼把自个儿宝贝核舟再度掏出来,除了铃眉以外,剩下几人坐上了核舟。   肖潼不太懂这些修士的水平,扶着喝粥栏杆,从飘在空中的核舟往下瞧:“铃眉真的行吗?”   杨椿楼:“她好歹是个体修,就当是练着玩了。再说,都是些入了道的乡野村夫,他这要是再打不过,干脆也别当仙官了。”   话才说到一半,就瞧着铃眉不知被何人踹出去,一头撞在厚厚坊墙上,直把墙撞塌了,她被埋进砖瓦堆里。   杨椿楼:“???”   杨椿楼:“铃眉你搞什么!你这有什么不敢打的啊,你就是胳膊断成碎渣,我都能给你治回来!”   温骁蹙眉:“不对、这些白莲教众有些水平。”   铃眉满脸是血的从瓦砾堆里爬出来,她啐了口血沫,喊道:“杨三木,下来帮忙!温大少爷,有人被压在倒塌的屋里了,你快救人!”   温骁看向西侧刚刚倒塌的一间侧屋,想到有可怜无辜的平民女子可能压在砖瓦下,他立马跳了下去帮忙。   俞星城不知道温骁有多少看不见的手,但他往那儿一站,数只手刨砖扔瓦——他动作快的像个幻影挖掘机。   俞星城忍不住道:“……你说他要是回头转行卖烧饼,一早上能做多少个啊。”   正说着,四个白莲教修士从主屋里踱步出来,显然是他们把铃眉踹出来的。   铃眉翻身冲上去,以少敌多,打了片刻,俞星城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那四个修士不是随随便便凑在一块的,那是个队伍!   一个用刀的体修,还穿着轻甲,是近战防御坦克。   一个用弓且能强化箭矢的体修,是远程物理输出。   一个用火术的法修发出数枚火球,是远程法系输出。   最后一个远远站着的是奶妈加辅助,而且还能用一些土系法术,影响对手的走位或改变地形。   好一个职业齐全、定位严谨的小队!   这绝对是有意培养的。   他们每个人单独实力不弱的情况下,配合也相当默契。   铃眉这样一个人,应对这种配合默契的四人小队,真的只有被虐打的份啊。   杨椿楼也看出来,她手一撑,跳下核舟:“铃眉,我来助你!”   杨椿楼甫一落地,只见到那院中两棵桂花树陡然异化,树干抽长,如活物般朝那四人挥去!   怪不得是名字里三个木字旁,她的灵根跟植物有关啊。   杨椿楼不愧是参与乙组比试的生员,她虽不如铃眉老练娴熟,但灵力明显充盈强大。那四个白莲教修士躲开了拍在地上的树木,却感觉到周身刺痛,原来是那桂树的叶片掉落下来后旋转着如刀刃般朝他们划去。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来抢个卖唱女,还能碰见修士,其中那个一直在用火系法术的修士,怒喝一声,周身火光荡开,将那空气中的叶片焚烧殆尽。   这几个修士的水平还真的不错,显然不符合白莲教一向的农村定位。   在前世历史上,白莲教是教义简单粗暴的民间邪教组织。   在这一世也差不多,白莲教仍然以吸纳民间灵根微弱的修士为主,修炼的方式也比较邪性。   若是白莲教中层,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跑来抢女人?   可若是白莲教底层人士都有如此水平,那白莲教这些年到底隐藏了多少实力?!   杨椿楼和铃眉毕竟没有配合过,双拳难敌四手,俩人看起来凶悍,但对方阴招不断,配合默契,眼见着杨椿楼和铃眉打的屋瓦乱飞却没伤到对方。   核舟就在温骁这幻影挖掘机头顶,俞星城低头道:“温骁!你会水诀么?”   各系法术虽然是基本,但每个人灵根不同,能发挥的水平也不尽相同,因为温骁的识系灵根本身已经够强了,她就没指望温骁法术能有多强。   温骁正挖到埋在屋瓦下的一名女子,那女子脑袋露出来,下半身却被压在房梁下,意识不清,温骁不敢妄动堆压在一起的房梁墙砖,生怕伤到她。温骁似乎也不觉得那四个白莲教修士多难对付,就没帮铃眉她们,只专心救人。   他听到俞星城的话,含混的回了一句:“会!”   俞星城立马道:“你能造出积雨云么?”   温骁搬动转头:“什么是积雨云?”   俞星城看向核舟下的院子内,那里正因为打斗而气流窜动,对面火系法术更是炙烤空气,使得热气上抬,正是制造积雨云的极好气流。   她道:“尝试在这片上空聚集水汽,但不要让它凝结成水,试一试!”   温骁:“好!”   但他并没有转头抬手,院子上空就逐渐形成一片淡淡的薄云。   俞星城一惊。他难道在用那看不见的手施法?   他难道相信自己的手都能施法?!   那团云愈发浓厚,就像是一顶云帽盖在上空。   俞星城点头:“很好。”   她伸手拿起了特斯拉枪,眨眼间电流窜入云层,俞星城喊道:“杨三木,造树!”   杨椿楼一抬头看到雷光密布的云,立刻懂了。   那桂树陡然从那白莲教修士身后拔地而起,四名修士还没来得及躲开,就看到那向着头顶云层高高伸出的树枝,骤然被粗亮的闪电击中,那树木下的他们四人只听到一声巨响,浑身麻痛的魂魄出窍,几乎眼前看不见耳朵听不见了!   闪电并没有结束,连接几下都朝那树木劈去,四名修士身上火光四溅——   俞星城:“云散!”   温骁一边捧起了受伤的卖唱女,一边撤回法术,积雨云散开。   铃眉和杨椿楼朝那被电的站都快站不住的四人冲去。   但没想到,他们这都到最后要补刀了,却从外墙冲过来一个抢人头的。   一个黑色身影飞身过去,横着凌厉一刀,那四个人来不及躲避,直接被这气势浩荡的一刀劈的手脚分离,拦腰斩断。   鲜血喷涌,断肢满地。   肖潼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忍看的转过头去。   铃眉堪堪停住身子,有些敬佩的看向黑衣人。杨椿楼毕竟是医修出身,什么血刺呼啦的没见过,也淡定的审视了一眼,确定每个都是肚肠满地。   温骁终于救出了卖唱女,将她放在了主屋地毯上,才走出屋。   一刀劈死四个的黑衣人,用刀勉强撑着身子,显然受伤不轻,一身衣裳湿透了似的往下滴着黑血,他看起来刚从哪个巨妖的肚子里开膛破肚逃出来似的。   核舟缓缓降下来,俞星城眼睛眯起,惊愕:“裘百湖?”   裘百湖转过脸来,显然看到了她。   这老东西满脸是血,笑起来跟恶鬼似的露出一口白牙。而后拎着刀,带着一身血,一屁股坐在核舟前端,撑着刀,哑着嗓子道:“你们这法器,北厂征用了,速送我去巡按都院。”   作者有话要说:  温骁的职业选择真多。   一个人管理整个厨房切洗炒端的大厨。   每个手都拿着相机的全方位返图站姐。   还有澡堂子里可以给十五个人同时搓背的顶级搓澡大爷。 第26章 影手   核舟本来就不大, 这会儿挤了六个人,都快飞不动了。   铃眉和杨椿楼一听说他是北厂的,脸色立马就有点不太好。   毕竟北厂既是仙官门挤破头想去的肥差卖命衙门;也是没进去之前谈之色变的走狗阴损衙门。   这会儿裘百湖浑身都是血气杀气, 坐在船头抽烟,单看那咂嘴的死样, 就觉得他是个人渣。   更主要的是, 那裘百湖就一直盯着俞星城看, 看完了还笑。   肖潼知道俞星城确实容貌显眼,但这个官爷毫不掩饰的把眼光落在俞星城身上,让她忍不住想维护俞星城, 对裘百湖道:“这位官爷倒是眼神不太好使吧。应天府城中四处混乱, 您不瞧瞧城里伤亡,倒是对着平民女孩挪不开眼。”   温骁更是瞧不过,恨不得帮俞星城挡住裘百湖的目光, 一身正气道:“但凡是个正人君子,一双眼也稍微收一收, 别盯着没嫁人的闺秀瞧!”   裘百湖笑:“没嫁人和闺秀, 她哪个沾得上边?”   温骁本来对北厂没什么意见,毕竟温家和缉仙厂来往密切。   但这人说话是真让人讨厌。   他也是维护俞星城心切, 恼火起来,俞星城按了按他手背, 扶着栏杆走过去,把手里帕子递给他:“裘大人征用核舟就征用吧, 把您送到地方, 我们就走了。”   其余几人这才瞧出来,俞星城是认识这个北厂黑衣人的。   想来也是前几天俞星城被北厂的人带走的时候,见过的。   裘百湖接过她手里的帕子, 在脸上擦了擦:“你这女伴里,有两个不就是今年中举的道考生员。更何况还有一举成名的温大少爷。举子也算半个官身,上峰说调用就调用了,我便指名要他们协助我。再说,这小舟我瞧着眼熟,那天我派人送你回来,不就是他们一路磨刀霍霍的跟在后头,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连缉仙厂的吏员都敢打劫。”   杨椿楼和铃眉只听说过北厂搬弄是非的恶名,此刻惊的脸都白了。   以北厂的本事,说不定他们几个都被查的底儿朝天了。   俞星城坐在栏杆旁,离裘百湖不过一臂的距离,并不太怕,施施然道:“看裘大人这凄惨模样,就猜得到北厂没人用了。”   裘百湖不让她:“看你这凄惨模样,也猜得到被炽寰从天上扔下来的滋味不好受啊。”   俞星城一愣,又笑:“您消息够灵通啊。”   裘百湖:“你命也够硬啊。”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见了面就乐意跟他斗嘴,道:“天上只瞧见国师的随从和南缉仙厂的人,这等大事,怎么没瞧见您来显神通。”   裘百湖:“南厂自己的事儿自己管,我们只杀白莲教。省的办不好最后要我们北厂来背锅。不过,我瞧见了你那谙雷,威力足够让多少人惊讶了。你现在倒是个长腿的谙雷符了,能抓到炽寰,多亏了你。”   俞星城心里一沉,果然抓到了啊。   不过她倒也说不上多愧疚,毕竟炽寰行踪早就被官府注意,要不是谙雷符让她吃了,说不定个把月前在池州府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抓了。   裘百湖咳了咳,自个儿也知道做人家的核舟,往上头吐血痰不太好,转过头去朝船外,却不料吸了一口风,对着船外咳了半天,面色如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杨椿楼医者仁心,看不过去,还是给他递了些灵丹。   裘百湖不客气,半瓶都倒嘴里了,说:“杨家三小姐自然是有钱,您医者仁心,这钱就别记在官家账上,权当您为朝廷做贡献了。”   杨椿楼气得直翻白眼,呸了一口骂道:“那灵丹都被猫尿溺过了,看您嚼的这么香,我就放心了!”   他确实受伤不轻,俞星城倒有些好奇了。   裘百湖说北厂对付的是白莲教,那白莲教中也有人能伤了他?   核舟很快到了巡按都院,里头竟然挤满了喧闹的人群。   应天府巡按,那相当于中纪委副书记,官看起来不大,监管权力却很大,都是由中央督察院点人,皇帝钦定。民间习惯巡抚巡按并称,可巡抚是一省的军政总督,在这只有一十三省的大明,权力绝不会小,巡按能跟巡抚并称,足以看得出来巡按替皇帝“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了。   更何况这儿是南京应天府。   这儿的巡按,以后便是左都御史或是进内阁的官路啊。   但这么大的职权,百姓、生员与修士还敢来这儿闹,也是有原因的。   南直隶下数州府,是全国出了名的诉讼成风,告状有理。   他们各乡县多出高官,豪绅乡宦又势力极大,百姓、生员们闹起来,背后自有乡宦与朝中势力给站台,所以他们才敢抬着那十六人的尸体,大闹巡按都院。   说是要巡按做主,那等于说要让这事儿上报皇帝,让皇帝裁断了!   巡按是想压着事儿,但转瞬人都挤满了都院正堂,各类大旗立着,旗上写的都是指责秋闱不公、地方衙吏杀人之类的标语,十几个乡民代表拿着铜喇叭在那儿喊口号。   说是什么各州府与生员、书院连同写了禀文,要巡按呈到吏部去。   巡按硬着头皮照办,给呈到了南京吏部,他们纷纷不干。   这是要上达天听,给南京这个没皇帝没内阁的六部呈文有屁用,要送,就送到北京吏部去!   巡按哪有胆子把这群乡民写的禀文呈给京城,只好逃到后堂,把中间几道门锁上,龟缩在后头等他们闹完。   俞星城承认自个儿还是见识不够,没瞧见过这样民闹官的,但裘百湖见怪不怪。   他们飞进后堂。   核舟降下来,裘百湖下了船,拎着刀,跟要来杀人似的。   吏员被困在都院后堂,正搭小灶,煮着汤团,一群大官小吏蹲在那儿盯着锅看。   他们瞥了一眼裘百湖都快看不出刺绣的官服,对里头喊道:“老爷,北厂的人来了!”   那群吏员有种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丧逼劲儿,估计也觉得这么一闹,等回头清算下来,自己的铁饭碗有可能要砸,连对着北厂老爷和巡按老爷都懒得伺候了,光顾着捞那汤团吃。   里头跑出来一个红衣官员,白面短须,微胖细眼。他喜上眉梢,跨过了门槛,才想起了身份,又抬袖缓步,脸上神色收了收,才朝裘百湖走过来。   看来此人就是巡按。   裘百湖这官场老狗,抬袖行大礼道:“房巡按。”   巡按跟裘百湖配合过十六生员的案子,俩人打过几次照面,他也揖手:“裘大人。北厂的人是要来帮忙解围了么?”   裘百湖摇头:“北厂的人都在外捉拿白莲教。再说了,我们是对仙部门,与平民百姓动手不合适。帮不了呀。”   巡按苦着脸:“这事儿,任谁也不敢随意处理啊。出了人命,里头万一有个什么大学士的老家亲戚,我这官也不用做下去了。那要是不处理,北京那头跟我秋后算账,只会说是监管不利啊。裘大人,请你帮忙想想法子吧,我太难了。”   裘百湖叹气:“唉,要治刁民,首先要让他们自个儿把事情闹大。”   房巡按立马抬头看向他。   房巡按资历并不深,他以前在北京吏部做过清吏司郎中,是个官位低工作重的活儿,因为江道之做阁老时惹了吏部不少人,他就气不过写了篇痛骂江道之的文章,骂的引经据典,押韵流畅,广为流传。   也得罪了小心眼的江道之,被踹到婺源做县官。   后来江道之倒台,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吕涵吕阁老无人可用,又有人想起那篇有水平的骂人文章,就把他给提拔起来,从徽州府一路提拔到都察院,没啥能力,也没斗过心眼,就凭借一片骂人的旧文,做上了应天府巡按。   他说白了就是个笔头子,吕涵看他好拿捏,就想让他到应天府来,再瞧见什么反对吕涵的党派官员,写出一篇堪比当年的骂文来。   没本事的房巡按一听裘百湖的话,就知道有戏,立马道:“裘大人看这事儿要怎么办?”   裘百湖摇头:“怎么办,没有公文,我是怎么都不敢办啊。所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您要想来请我北厂协助,自然要写公文,两方按章花押。否则我多管闲事,必定有人要来参我啊。”   俞星城站在一旁,盯着裘百湖这老狗,学他这幅好使的嘴脸。   房巡按立马道:“这不是难事,我这就可以写!”   裘百湖:“这公文,是最起码的。当然公文来了,我们北厂事务多,我也可以缓一缓再办,房巡按要想说快速解决,那还需要点交情才行。我这人朋友遍天下,跟我做朋友简单,也是一纸公文就可以。”   他不多说废话,明码标价。   房巡按犹豫了一下。虽不知道裘百湖这个“朋友”的标准,但他觉得有个缉仙厂的熟人,肯定只有好处没坏处。   房巡按:“裘大人且说。”   裘百湖:“我要你向吕涵秘密呈文,说你来应天府调查许久,发现白莲教不但深入各地,甚至隐匿在乡绅庇护下,单在池州府就有上万教众,恐成寇患。我会给你几个豪绅乡宦的名字,吕阁老会眼熟的。”   房巡按一惊:“这事儿是真的么?!不过,为何裘大人自己不呈文……”   裘百湖:“我在缉仙厂也有上峰,我要是呈文,那就变成北厂呈文了。北厂跟吕阁老牵连上,你觉得是好事?”   房巡按沉吟片刻:“好,我这就写。”   裘百湖点头:“写完之后,就把门打开,然后你坐在主座上怒斥他们就好了,能说多难听就说多难听。我听说过房巡按骂人的水平,你肯定可以胜任。只要他们对你动一根手指头,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办了。”   房巡按有点怕:“还要开门?!”   裘百湖摆摆手,一副你爱干不干的模样,对一旁的吏员道:“怕就算了。要是想办,就先写公文,我等您。没看着我这好几个下属都饿着呢,也叫人帮忙拿几个碗来,有汤团一起吃啊。”   俞星城她们几个惊魂未定了一整天,终于坐在旁边回廊下的马扎上,吃了碗热汤圆的时候,看房巡按在里头奋笔疾书,也有些感慨。   俞星城左手断了挂在脖子上,一只右手不方便吃,温骁不爱吃甜,就帮她端着碗。   她自个儿拿着勺吃。   这么个便宜结拜大哥真好用。   杨椿楼聊着聊着,说起温骁几年前在世家里流传的一些糗事,温骁顿时面红耳赤,几乎要钻地下去,他这脾气,又不会发火,只得埋下头装听不见。   裘百湖洗干净脸,也蹲在旁边听着玩。他长了张没女人缘的脸,年纪又大,估摸着看她们四个女人在一块说笑的开心,也想搭话:“这温大少爷如果非要当俞星城的叔,那岂不是爷爷我多了个便宜儿子?”   四个女人转脸,脸上写满了“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俞星城转过脸去:“哦,忘了给大家介绍了,这就是我死了三十年刚刨出来的爷爷。”   裘百湖悻悻的拿起碗,老男人的面子挂不住:“俞星城,你别嚣张。从天上掉下来之后,你不过是个普通举子。”   话里话外,说她什么也不是,是炽寰也说过的。   说来俞星城就来气。   她放下勺,笑的温柔:“我从来就什么也不是。”   她顿了顿:“那就过会儿别找我帮忙。”   裘百湖呛了一下。   果然被她猜中。   他抬头瞪眼:“……我算不算是请你吃汤团了,带你们过来也是保你们安全。帮一点忙怎么了。我是没帮过你么?再说,你不说好了还要在我这儿学刀法呢?”   肖潼早就觉得裘百湖跟俞星城,唇枪舌战里透着点冤家师徒的相,这会儿裘百湖还真说起来要教她刀法。   铃眉一个人吃了半锅汤团,蹲在旁边瞅她俩。   她却觉得,这俩人站在一块,一个阴郁狠辣,一个柔弱温谦,说裘百湖是俞星城的杀父仇人都行。   要真是俞星城跟裘百湖学了刀法,那用起来什么样,还真不敢想。   俞星城拿着帕子掩唇吃惊道:“哟,我这么个什么都不是的无用之人,哪敢还让您来教?”   裘百湖眯眼:“……”   俞星城转脸满意的笑了:“我就确认一下您不会因为我被炽寰扔下来就反悔。”   等一行人都吃完了饭。   门栓大开,外头叫骂的嗓子都哑了的乡民、生员愣了,就听到房巡按在后堂喊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刁民要成什么样子!”   一群人挥着手里印的字报,涌了进去。   裘百湖他们和小吏蹲在房顶上,瞧见院子里瞬间挤满了人,法不责众导致人人胆肥,礼也不行,招呼也不打,直接登堂,在巡按都院那牌匾前,把手按在后套官老爷办事的桌子上,往人脸上喷口水。   房巡按被人喷急了,他可以做官输人,做事输人,但就是骂人不能输人。   他站在凳子上,气得水豆腐似的肥白两腮乱颤,哪里还讲究引经据典,骂的不讲究文化水平了。   什么“乡里祖上有个进士高官便以为自个吃了人家的草木灰都能沾光”。   什么“亲爹的屁股让人糟蹋死了也没见着穿好衣裳背尸过来哭喊冤枉”。   一个当官的骂这种话,那还不让百姓觉得嘴脸可耻,恨不得把他生撕了。   果不其然,一会儿就有人开始动了手,给他膝盖狠狠来了一下,还有人在拽他裤子和官袍。   房巡按连忙跳上桌子,提着裤子喊道:“裘大人!我要被这群刁民杀了!”   后堂牌匾正对着的屋檐上,铃眉一脸不情愿的拎着刚刚煮汤团的锅,拿勺子敲了敲,铛铛乱响。裘百湖在旁边,叭叭嘬了两口烟,戳了铃眉一下:“继续啊。”   铃眉硬着头皮喊道:“聚众百人,捉打命官,非法聚集,闹事刁民!今日,缉仙厂奉命维护都院,恰逢刁民聚众杀官,便依大明律,拿欺众罔利之徒,杀犯上作乱之人!”   铃眉不愧是家里屠宰卖肉的,真是生了一副嘹亮好嗓门。   下头众人转头看过去,一听说北厂,有些慌了神。   但其中有数人壮着胆子,仰头喊道:“北厂是北缉仙厂,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要是用仙法重伤,这也是罪!”   裘百湖嘬着烟,阴恻恻的笑起来:“告我啊。”   “你!”   众人有些惊惶,交头接耳起来。   若传说东厂是拿铁筢子刮肉,刀片子剔骨,那在民间风言风语里,北厂更荒唐些。   他们还说仙官会把你皮肉剥下来蒙在凳子上拿来当坐垫,脸就在凳面上,让人天天坐在裤-裆底下吃屁,天天生不如死,还让你死不了。   这群人确实有点怕了,想要往回撤,却发现他们进来的那左右两道红门,全被人用闩在外头顶住了。   他们出不去了!   而与此同时,众人只觉得脚下踩出不少水花来,低头看,才瞧出来这偌大的院子里,跟打碎了水缸似的,水漾了一地,浅浅的蓄在院中,大家踩来踩去,弄湿了鞋袜和裤脚。   裘百湖道:“还不动手?”   人工电门俞星城蹲在角落里,把手放在温骁用水诀偷偷制造的浅水中,然后——通电。   电流不算强。   但也足够院中近百人哀嚎跳脚起来,他们越是推搡,就越是相互导电,俞星城心里默数五个数,停了下来。   不少人被电的站都站不住了,哀嚎着跌坐在地。   裘百湖站在上头,声音不大:“谁是主事的,叫出来。”   人群哀叫怒骂,各乡脏话都飚出来了。骂裘百湖也骂房巡按。   看起来没学老实。   俞星城默默把手放回水里,第二次放电。   这次她倒数了十个数。   有几个耆老痛苦的受不住了,敲着拐杖挣扎道:“你们北厂是要杀人么?!”   裘百湖:“还没人死呢。要想给我们北厂定下杀人的罪名,不如您老先死一死?我还是那句话,交出犯上作乱之首,你们就可以是被蒙蔽的百姓——”   俞星城正要第三次将手放到水中,人群中却有人发现了她的位置,大喝一声,陡然从人群中飞身而起,朝她的方向过来。   更有几人,拔剑跃起,朝裘百湖的方向而去——   裘百湖还没动手,立在屋瓦上的杨椿楼右手一挥舞,无数树干陡然抽长弯曲,如扫帚拍蜣螂一般,枝繁叶茂的树身朝那群飞起的修士狠狠的拍下去!   裘百湖冷哼:“果然有混在里头的。”   那头,窝在角落小天井里的俞星城被发现,两名修士手持刀剑朝她而来!   她身侧正在引水来的温骁连忙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飞身上了屋檐。   他倒是反应够快,俞星城点头:“谢谢。”   温骁松开了手。   他倒是没想到明明用“影手”更方便,他却用了自己的双手。   这会儿兀自脸红着,倒连那声“叔”都没影响他。   俞星城上的屋檐,是在裘百湖他们对面,杨椿楼催发出的树枝刚收回去,却看到那群混在其中的修士,并不对裘百湖拔刀,反而朝人群中挥刀而去!   这百人闹事者中,混了十几位修士,他们或做乡绅、书生打扮,此刻刀尖对准刚刚一起呐喊的“自己人”!   北厂没弄死人,他们就替北厂杀人!   裘百湖暗叫一声不好,正要飞身下去,只见相距数米远的屋檐上,俞星城扶着温骁的肩膀,怒喝一声,骤然抬手。露出那带着圈圈“银镯”的手腕,手腕上电光浮现,那数名修士手中的刀剑骤然脱手——朝俞星城的方向飞去!   连带着一起飞过去的,还有铃眉腰上的杀猪刀,和她刚刚当锣敲的锅与勺!   俞星城手腕上电光消失,那刀剑却没有噼里啪啦掉下,而是被接住,在空中停驻了。   温骁怕她吓到,低声解释道:“是我的影手。”   他给起名叫影手啊。   单看这浮在空中的兵器就有十一二把,俞星城不敢想象他影手的数量了。   真实触手怪啊。   下头一群修士更是傻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温大少爷还是温柔又牛批的。   **   其实,想来想去,我写的算是玛丽苏小说了。   只是玛丽苏一边惨一边苏而已。 第27章 挑衅   这……   自个儿的兵器又不是随手抄的废铁, 怎么就被人说隔空夺走就夺走了?   明明看此女刚刚在水边动手脚,如今却怎么又会操控金属了?   温骁不说话,他看出俞星城刚刚夺刀后身子一震, 显然体虚到难以承受,便用胳膊在后头撑着她身体, 而后十一二把剑各个刷出了剑法刀法, 朝下头的修士劈去!   俞星城难受的眼冒金星, 却也心里震惊佩服。   说实在的,她连左手画圆右手画方都未必做得到。   温骁这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分出三十个脑区来,竟然这十几只影手各自互不干扰, 各显神通般的挥舞刀剑。   听说他在南直隶已经有了“千手战佛”的响亮名头, 显然下头那些修士也有所耳闻,没想到今日碰见!   俞星城本觉得温骁也不是佛修,叫他“千手战佛”实在是没有道理。但当他的影手挥舞着刀剑, 却没有伤人命脉,只是割破他们的皮肉衣物时, 她算是明白了。   温骁出世就是为了“天降大任”, 就是为了“众生平等”,自然不愿意下杀手了。   虽说以俞星城的角度来看, 温骁的想法难免幼稚。   但人家既有本事,又有善良, 自己的慈心没有伤害别人,反而救了不少人, 她再怎么不要脸, 也没法因为自己不愿意救人,就说温骁是圣父。   她反而有点佩服。这年头世道并不好,能有温骁这样的善慈温柔, 反而是需要勇气的事。   裘百湖看不惯他这作风,怒喝道:“你是给人挠痒痒的?!你不动手,我就动了!”   裘百湖说着,就要拔出刀来飞身下檐,他刀光如冷火,正要兜头劈下,却只听铛一声刀剑相交的脆响,空中崩出几点火星来——他竟然用影手挡住了裘百湖的攻击。   裘百湖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温骁皱眉:“他还想把这些人也直接劈成两半么!既是罪人,就该受审,按大明律惩处!”   世家子和北厂官,本来就是两路人,俞星城只想尽快解决事件,转头劝道:“把他们扔下来砸昏也行,不杀他们,就要有百姓受伤了。”   温骁没说话,那刀剑一并飞出去钉在墙上,十几个已经被打的满身是血的修士被隔空抓起来,朝裘百湖所在的屋瓦狠狠掷了过去。   铃眉杨椿楼几人飞身躲开,裘百湖跳到自己的刀上,御空飞行,十几人砸塌了屋瓦,掉进堂内,估摸也昏迷不醒了。   裘百湖低头瞧了一眼温骁,而后对那些刚刚被电了好几拨的乡民、生员道:“现在,犯上作乱的头目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你们还要闹么?”   他给了个台阶下。   这群人如果再闹,他们可都是犯上之乱之人,再也撇不清责任了。   众乡民心有余悸,连忙躬身行礼,纷乱地说自己如何被人蒙蔽,甚至还说是什么妖法让他们脑子不清楚了。   裘百湖冷哼一声。   远处,几十个人影也御剑飞行而来,各个一身黑血,落在了屋檐上,为首的是戌三蜀六,低声向他汇报。   裘百湖脸色不太好看,他转头对她们道:“今年所有道考、乡试举子,明日早晨都到吏部汇报,你们如果也没有居所,就干脆也去吏部凑活过今晚罢!”   裘百湖自己来收拾这些烂摊子,看到北厂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便知白莲教众不是被杀就是退去了。   天上的妖怪也都消踪匿迹,只有朗朗夜空与偶尔飘过的一两艘青鸟,他们五个人累的脑子发僵,乘坐核舟再往吏部去。   吏部就在洪武门内,承天门外,在内宫正门对着的那条宽阔大街的左手边。   靠近洪武门就不得使用法器了,他们下来往宫里走的时候,就瞧见远远的承天门内西侧的社稷坛,有滚滚浓烟直升云霄。   路上有不少人驻足观看,神情或慌张或冷笑,纷纷议论,说是去年不下雪,今年遭雷劈,皇帝的仙法还不灵了,这几年荒唐的天怒人怨,连社稷坛都劈了,还能装瞎下去么?   天怒人怨劈了社稷坛的始作俑者俞星城,拍了拍裙摆,一脸无辜的从旁边走过。   往日到这个点,除了个别要加班的部门,早就没了灯火。   可如今城中动乱刚刚平息,这里也忙的灯火通明,单是吏部,就挤满了内院一直挤到外院来。   有走来走去录名问话的官员,更多的是道考与乡试中榜的举子,修士与举人加起来,约莫有一百一二十人。   在大明,六部的每一部之中,都有一条明确的划分界限。   就是凡人与修真者的界限。   比如户部之中的“仙户科”只计算各个仙府的赋税收成;吏部的“仙吏科”只统计天下修士的调用与安排。整个朝廷很多时候,都被分裂成两部分——凡人与修真者。   温骁到那儿没多久,就被几名吏部高官叫走,又有南缉仙厂的人来请他。   显然是他道考一举成名,各个部门都想要他。   剩下她们四个倒不算里头最灰头土脸的。   还有几个举子腿都被压断了,被北厂救了之后无处送,听说吏部召集,就被扔到吏部这儿来了。宫里只好派了些医修,正在替他们医治。   她们四个录了名之后坐在吏部的回廊下头等,有些宫里来的小太监扛着温桶,给他们发些热茶热奶|子喝。   还给那些看着就饿的快背过气去的,发了几个冷的煮蛋。   俞星城吃着蛋,就听见旁边又有人说起来:“瞧见那黑蛟了么?”   “那么大一个谁能瞧不见,不是说它差点把大报恩寺给弄塌了么!幸好是说国师手下来人了,把那妖魔给捉了。”   说起这话的人压低嗓子:“但我听说啊,这黑蛟能被抓,主要是因为那几道雷。有人说是天雷,有人说——其实是有位能引天雷的大能出山,用雷降服了黑蛟。还说是什么这群妖魔出来,就是为了跟那大能来一场生死决战——”   俞星城瞥了一眼。   说话那俩人看起来就像是私底下用笔名写香艳话本的文人,编起故事来一套一套的。   “现在,南厂和那国师随从,正在四处找这大能呢。你说要是再配上那位千手战佛,以及这位雷霆大能,咱怕什么?就是三十条黑蛟,一样跟哪吒似的把黑蛟扒皮抽筋晒成蛟干!”   俞星城:“……”   不过她倒在意起南厂和国师随从在找她这事儿了。   知晓她的能力的,最主要是三个人。   裘百湖,小燕王。还有俞泛。   如果说上头真有意找她,这三个人感觉都会转眼卖了她啊。   正想着,她就瞧见俞泛从外头走进来。   吏部召集今年的举子,有他是理所当然的。   跟他对打的温骁一举成名,可却没多少人认得他。他看起来形容憔悴,眼窝深陷,额头缠着绷带,外衣上还有不少血迹。   杨椿楼吓了一跳,拽了拽俞星城的衣袖。   俞星城却没有躲避开他的目光,依旧坐在原处,继续喝着热茶。   俞泛录了名之后,想找个地方坐下,一转头就瞧见了俞星城。   面上看起来俩人都狼狈。   毕竟俞星城现在还左胳膊挂在身上,发髻有些散乱,裙角脏污破碎。   但俞星城眼睛落在他身上又收回,低头,单手喝茶,捞起盖碗,天地人都拿纤长白皙的手指夹过来,一副娴熟大气的做派,转头与女伴们谈天。   俞星城以为他会装作看不见她。   但没想到俞泛朝她走了过来,一直到她面前。   俞星城放下茶盏,微笑着抬起头,也不言语。   俞泛深灰的眼窝里,两眼珠子像是鲛人油点的冥灯,他哑着嗓子道:“爹被杀了。”   俞星城一怔,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她的表情,客气似的关心,像是听人说邻家的猫儿狗儿病死了。   俞泛声音跟飘似的:“有人劫了牢狱,杀了十六人生员。爹与两位生员关在一个监牢里,被人砸断膝盖,又拧了脖子。”   俞星城:“……啊。”   她申请女户独立的事情估计要因为应天府遭难被耽搁,但迟早是能办下来的。既是分了家,她的目的都达到了,也懒得太刻薄,道:“俞家或许会有些困难了,看来还需要您早日高升,多多帮托家里。”   俞泛听到了,她说的是“俞家”,而不是“咱家”。   他喉头像是吞咽下数颗尖锐石子:“若不是因为你——”   俞星城笑了起来。   她也不辩驳,只用澄明的一双眼,跟看透了他似的瞧着他。   这事儿只是因为她?   俞泛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是谁没有为了亲爹据理力争,是谁为了官路不肯闹?   俞泛不敢承认这一切,强撑着指责道:“不过是多大点事,你却非要告官不可——”   她心里都要笑出声了。   俞泛到底有完没完啊。   这都第三回 冲上来找她逼逼了,能不能别这么锲而不舍。   她想一想,甚至都觉得有点巧。俞泛是不是觉得她今天心里不爽利,特意送脸过来,给她送点快乐啊。   俞星城不是那种光想着嘴上出气的人,她就是要慢条斯理的讲道理,讲到俞泛心死。旁边的杨椿楼和铃眉正要维护她,却被她按住了。   俞星城转脸对俞泛柔声道:“我还叫您一声二哥。二哥,我就问你,是你找的裘百湖么?你知道裘百湖其实与爹有旧仇么?你知道裘百湖其实就想看爹过的凄惨么?你找人伸张,为何非找上爹的仇人呢?”   俞泛当时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裘百湖绝对与俞达虞有些旧日仇恨,而他没敢往下细想。   俞星城故意苦笑:“您就不会多想想,裘百湖如果真是旧友,怎么会十几年你都没听说过。这样找仇人来处理家事的,我是第一次瞧见。北厂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爹得罪过他,他必定想尽办法都要弄死爹。这些都是爹的债罢了。或许也是二哥的债也在后头等着,以亲爹的性命铺出来的官路,想必一定好走。”   她温声细语,句句诛心,显然了解俞泛的脾性,就是要利用他的愚孝和蠢忠,把他往死路上逼。   旁边人听见俞星城的话,也忍不住抬眼看向俞泛,小声议论什么“亲爹的性命来铺官路”。   俞星城:“我毕竟已经被家里卖出来了,女儿不被你们当自家人,有些孝道做的不对也就罢了。可二哥你竟然还……”她半晌又叹气:“唉,我不好置喙。家里不好过,我这儿还有些缩衣减食剩下的金银,你拿过去帮帮家里罢。也算是送过我一路的报答了。”   她之前在两广会馆那儿的时候,看众妖捡回来许多金银器物,就也跟众妖打声招呼之后拿了一些。这些妖也不爱身外之物,看她喜欢,没少往她怀里塞。   这会儿,俞星城真从随身的钱包里,拿出一枚短金钗。   那短金钗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女儿家的嫁妆,拿出来后,显得俞泛像个问妹妹要钱的混蛋。   她往前一递,那施舍的姿态,更是狠狠扇了俞泛一巴掌。   俞泛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俞星城一脸真诚道:“二哥,你还是收下吧,咱们这么一大家子,年级稍大些的大姐三姐四哥都没出息。家里砸了多少金银,花了多少精力,兄弟姊妹六人,才只出来你这么一个,稍微像点模样。往后日子不好过啊。往后全家那么多张嘴要你养啊,几个兄弟姊妹本事不大,花钱倒是厉害。我能力有限,只能填补这点了。”   俞星城心里快笑出声了。   俞泛大概是想到那丙组比试被人两招打回家的俞三,还有后头几个怎么看都出息不了的难缠的兄弟姊妹,他这辈子就要被绑死在这个家里了。   更是脸色难看。   俞星城起身想把金钗塞进他手里,俞泛却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甩开手走开了。   杨椿楼和铃眉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俞星城气死人的功力,啧啧称赞。   俞星城收回钗子,端坐着喝茶:“气不死也无所谓。俞达虞死了利索,留着俞泛却每天活在自责和一群吸血鬼似的兄弟姐妹之间了。”   肖潼笑着摇头:“我以为他不会再来找你。”   俞星城收起金钗:“我也以为不会。他上来犯贱,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俞达虞死在牢里,我是真的没想到。我还想看他膝下承欢,儿女成群呢。”   她们三个并不知俞星城两砖头拍碎俞达虞膝盖的事。   俞星城也不愿意说。说了就要扯起来缠足的事儿,有卖惨之嫌。   她只笑了笑:“都是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星城已经跟俞家没什么联系了。   维护父权的,就活该被父权捆绑致死。   **   中午12:00加更。将近六千字,看在我这么勤奋的份上,不留评鼓励一下吗233333。 第28章 机车   肖潼吃了煮蛋之后, 走到外头打探了一会儿,回来道:“说是咱们这群道考乡试出来的,果真都要被打发到苏州府或松江府去。而且时间急得很!”   俞星城:“为何?就算是苏州府因万国博览会需要官员, 但怎么就突然这样急了。”   肖潼坐过来,小声道:“我听说是来了急报, 说是那黑蛟几日之前就是去苏州府闹的, 结果毁了一座灵刹, 还毁了搭建许久的博览会馆,那可都是多少精炼钢和白玻璃,建了三年多呢!这会儿苏州府焦头烂额的想要派人过去, 看有没有法子, 把会馆再搭建起来!”   俞星城皱眉:“可……现在是九月了。距离博览会,也就几个月了,怎么可能做得到?”   肖潼把手掖在袖子里:“谁知道呢。咱们去就是要解决这些事儿的吧。听说不止今年, 往年中了举还没分官的举人,好像都要被召集过去。皇帝在京城知道了这事, 不知道要震怒成什么样呢!”   这南直隶今年真的是千疮百孔。   留都应天府被妖魔和白莲教扰的死伤无数;   马上要到了万国博览会, 会馆却倒塌,来不及重建;   秋闱又有舞弊大案, 各乡代表要越级告状。   件件都是在打皇帝的脸。   但以本朝特色,所有的事儿就算是皇帝授意, 也不能牵扯到皇帝。   皇帝对是□□第一面子,第一圣人, 第一道德代表。   办砸了, 就下头的人该死死,该疯疯,自己都要有点数;能让皇帝屈尊降贵的配着群臣演戏, 那都算是他自己擦屁股了。   马上就要到万国博览会,更是面子第一的时候。   这么多打皇帝脸的事儿冒出来,北京紫禁城里的高官权宦也该想想,自己要不要当替罪狗,替主子保面,也替自己找条仅有的生路。   远隔应天府之外,一架浮在空中的马车上,炽寰渐渐苏醒。   他如今正化作一条小蛇,金链死死锁在他身上,将他困成一团。炽寰动弹不得,神识魂魄要撕裂般痛苦,却感受到一只手轻轻点在他头顶,他的痛苦顿时减轻了许多。   炽寰闭上眼睛,就当个球,死也不想多挪动一下。   然而他这个球,正搁在某人膝头。   某人看他安逸的闭着眼,轻笑一声,抖起腿来。   两条腿抖出此起彼伏的节奏,炽寰被颠的终于干呕了一下,怒道:“我他妈说错了,怯昧,你才是世界第一大烂人!”   怯昧颇为愉快的笑了:“我可不敢跟她抢这名号。”   炽寰听了这话,心里恨起来:“别,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第一烂人。”   怯昧并不太生气,他声音又慢又懒,很没形象的抠了抠耳朵:“你跑了十几年,我不是找不到你。你去找她,才是触了霉头。是,你的灵核也在我这儿。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自己什么也没留。”   炽寰闭上眼睛,半晌才道:“她怎么会信了你这种人呢。她怎么会……”   怯昧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我又犯了什么错,才被她选上。不过你也知道,她没什么阅历见识,高高在上,傻不愣登的也正常。”   炽寰从来不觉得她傻。他知道星城比谁都清醒,只是她知道的不够多。   怯昧摇头晃脑:“你不来找她,我也不会来管你的。我本想着如果你是想护着她,那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明明是想让她回来杀我啊。那我不能不管了……“   炽寰惊得一个激灵:“我、我认错人了!”   怯昧不急不慌:“认没认错,我试一试便知道。”   炽寰陡然挣扎起来:“你杀不了她,你杀不了她了!我替她寻回了枝言剑,她就算没有取回记忆,但也至少拿回存在枝言剑中的灵力!她不会被任何人杀死了——就算你想将她挫骨扬灰!”   怯昧猛地一抬手,按住了他的七寸,就算他已经修炼成蛟,但仍然呼吸困难,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半截身子在金链的捆绑下挣扎着。   他懒散的坐着,目光却如刀锋一抹蓝光,他轻声道:“你忘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这里,包括她的灵力,她的身份,她的一切。若是枝言剑中真的有残存的灵力,怕也不过是星星点点。坏不了我的事。”   他又松开了手,炽寰挣扎着滚落在地,他手指一抬,金链松开,炽寰化作人形,却痛苦的连手指也动不了,瘫软在地毯上。   怯昧没骨头似的横躺在榻上,把赤脚搭在扶手上,挠了挠耳朵,懒懒道:“说来,我还真想她了。”   炽寰喘着粗气,愤怒,自责,不甘噎在喉咙,两眼胀鼓,肺里像是破风箱一样响着。   他不配说想她——   他不配提到她——   炽寰闭上眼还能回忆起,那晒月乘风的高阁上,星城多少次遥望着他侧脸,眼睛闪亮如繁星之城,说:“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自说自话后,又转过头来,抚了一下小蛇的脑袋,笑道:“你听到他口中的苏州了吧,要不我们去瞧瞧?瞧瞧那里是不是真的这么美?”   小蛇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拎起他,拿着手边的枝言剑,一跃而下:“走,就咱俩!”   高空坠落之下,小蛇如习惯般盘在她手腕,钻入她衣袖,只听见远远怯昧喊道:“别去太久——”   但已经太久了。过去太久了。   炽寰一言不发的趴伏在地上。   怯昧敲着手指,半晌才道:“只是我没想到,她当年对你挺狠,你倒是对她感情深。所以,你到底是为了从我这儿拿回灵核?”   “还是为了她呢?”   应天府中。   俞星城他们被留在吏部,窝在官员们午睡的地方睡了一夜。   第二天就给发了官服,统一的青绿绫罗官服,没有补子,只有袖口有基础的花鸟刺绣。他们这群临时官员还没定职务,显然应天府是怕苏州府那头忙的发不出官服来,所以宫里特意制了一批青绿色官员常服。   这颜色就大概是六品到九品之间的官职,禽兽纹样补子估计要到扬州府那边随着分配职务,再下发。   但男女官员、仙凡官员衣服都有不少区别。   男子凡官就是乌纱帽与团领衫、皮质束带,皂底靴。   像是肖潼与俞星城的女子凡官,则是白镶边的青色深衣,外头套玄色褙子,白袜素履,浅绿色束带。女子不论婚否,不许梳髻或反挽,必须着静忠冠。可敷粉画眉,但不许涂脂抹红。   像是仙官,则不论男女都穿曳撒,只是女子仙官的曳撒是青色白领琵琶袖,男子是深绿黑领窄袖。女子下摆绣有梅花或玉兰以做区分。而且男女都戴烟墩帽,帽下是红绳挂耳和木串珠。   女官不论是仙官还是凡官,穿着打扮都更像男子靠拢,因此民间也有不少女子穿这类衣服模仿女官。但真假女官,只要看脸上妆容是否完整漂亮便知。   真正做女官的,不少都要早上五六点钟就准备上班,哪有时间化妆——   这群人换好衣裳收拾好行李,就被马车送到了应天府东侧远郊的一处车站。   “车站?”   众人也都好奇。如今已经是妖魔作乱后的第三天,城中多有房舍倒塌,起火生事,他们一路从乌篷马车里张望,也一路讨论。   他们去苏州府不坐鲸鹏或青鸟么?   应天府远郊城外,荒野之中,他们也被送到了地方。   钢铁砖石做的巨大篷架下,是几个夯土又铺砖的长条高台。这会儿正是早晨,四层塔高的篷架上镶嵌了数块玻璃嵌板,投射下金色的晨光,而后就听见几声鸣响,远处有一大团白气缓缓靠拢来——   等到那团白汽逼近了,俞星城吃了一惊。   车头喷着滚滚热汽,甚至车头后的一截车厢装满了煤块。   后头挂了四座车厢,钢铁骨架,玻璃窗子。   来的竟然是蒸汽机车?!   这原来真的是个火车站!   俞星城有些吃惊的看着那蒸汽机车缓缓靠近。   因为大明不用格里历,也就是基督纪元,她一直没有推测过时间,但如今的大明并不闭关锁国,科技发展应该与世界较为同步。如果已经产生了蒸汽机车,却没怎么见到汽车,那科技水平,大概也就是蒸汽时代后期,内燃机和电能广泛运用之前。   杨椿楼和铃眉看见蒸汽机车,兴奋地拍手,差点要蹦起来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们那么高兴,她明显看到道考与乡试的举子中,都有人避之不及的往后退了几步。有些修士甚至脸色大变,暗骂一声,急急避让开,仿佛这蒸汽机车会毁了他。   肖潼小声道:“这条铁路竟然真的修成了。之前不知道闹成什么样。这条铁路是从松江府出发,途径上海县,然后到苏州府、镇江府、扬州府,最后到达应天府。是一条重要的茶丝麻毛商路,更是为了让明年万国博览会召开的那几个月里,能有各路外商、访客乘坐蒸汽火车,到达各个大府。”   俞星城反应过来了:“松江府出发?松江府不是南直隶有名的仙府么?”   仙府怎么可能接受铺设铁路。   肖潼:“是啊,但你也知道松江府占的那地方,可是大港。朝廷和当地官员几次联合想要把松江府改为杂府,结果被本地的仙官、乡绅阻挠。前两年闹得最大的时候,松江府就捅出织造贪污大案,跟当时的江道之江阁老有关,朝野震动。皇帝还杀了派遣来做总督的两位公公,才把这事儿平息。这修铁路,也是当时松江府跟朝廷闹的一大原因,”   那时候明明跟江道之有关的贪污大案,皇帝杀的却是宫里人。   看来是当时皇帝顾全大局不能动江道之,又不能让这事儿闹下去,所以才杀自己人啊。   这小小一个松江府,能给皇帝使绊子,给朝野下马威,怪不得有人说南直隶的每一个府、每一个县都不可小觑。   不过幸好,南直隶各府——特别是南京附近的各个府县,是出了名的相互瞧不惯,互相地图炮,恨不得到下头每个县的每个乡里还都内讧个乡南乡北。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   否则就以这南直隶每个府的实力,真要是齐心,说不定就独立成一国了。   俞星城:“我猜,江道之倒台之后,皇帝也下狠手了,松江府没什么牌可以打,只能任铁路修到头上来了。”   肖潼点头:“当时闹得可不只是松江府,一会儿是扬州府下有人说因为铺设铁路,毁了他们县的风水,他们县那一年乡试考的都不好;一会儿是镇江又有人说这铁路修的他们本地新婚夫妇不孕不育,还拿出数据要到南京来打官司。”   俞星城头都大了:“这……”   肖潼:“最后是朝廷应许铁路修好之后,每一回过车时,运的不论是货物还是商旅,都抽税或旅费给各个府,而且有铁路经过的县,前三年减税百分之七,这条路才能修出来。不过说句实在的,南直隶这边跟皇帝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正说着,前头车厢上,下来七八个小吏,显然是“车员”。   车员们为了方便行走,穿的都是杂流的短衣裤子和绑腿,脑袋上只带了个瓜皮小帽,他们挨个走过来,讲坐车的注意事项,并要求将所有法器与刀剑必须放在每节车厢前的铁箱里。   有人觉得法器带上这种火车就会坏掉,不愿意放过去。   也有很多人害怕蒸汽机车,说是会损毁他们的修为,更是不愿登车。   给他们领队的几个吏部官员显然想到了这一点,说是不愿意乘车的举子,可以自行御剑或租车前往,但必须在后日戌时之前到苏州府官衙报到。   杨椿楼和铃眉都不在意,她俩好奇又欢喜,看见真有几个人御剑飞走了,杨椿楼小声嘟囔道:“总有些老迂腐,连青鸟那样的飞艇都不坐的!我可不愿意天天坐法器,吹得我皮肤都要不好了!”   这一辆列车是专门来运载他们这些举子的,车厢内大抵也是为了招待外宾,装潢颇为雅致。   她们女举人不多,被安排在了有红木雕花拉门隔间的高档车厢里。玻璃窗子那里有可以放下的竹帘,座位是钉在地上的太师椅,但放了一些软垫可以供他们倚着,除了车厢内风格十分中式,其他都与她印象中的蒸汽机车无几。   车很快开出去,速度并不算慢,只是响动比较大,大概因为铺设铁轨的技术不成熟,颠簸的也比较严重。但这已经让俞星城很惊喜了,她望着窗外,铃眉看着她感慨道:“你和肖姐姐,感觉什么都见识过似的,一点都不吃惊。”   肖潼笑:“我见过的事情可多了,那要跟你一件件说,可说不完。不过马上到万国博览会,能见到的新奇玩意也就更多了。”   杨椿楼跟个小姑娘似的荡着脚:“不过就到苏州也不算长,要什么时候能从应天府一直修到北京城去,那多好!”   肖潼:“不过我早些年,听说从朔州要修一条铁路,到沙俄国去。”   一说起这个,俞星城也转过脸来:“这能做到么?那么长的线路,中间还有鞑靼和女真吧。”   肖潼:“你是说准噶尔汗国和后金么?几十年前就和朝鲜部、沙俄国联手,剿的差不多了。”   俞星城呆愣。   前世历史上明末清初的时代,其实大明北部的局势颇为复杂。   引发连锁反应最多的就是壬辰战争,也称万历援朝战争。   这其实是十六世纪末日本进攻朝鲜的两次大型战争的总称,在那次战争中,大明出于东亚格局的考虑,派兵援助朝鲜,击退当时派遣十四万兵力,颇为强大的日本。   万历援朝战争看起来不过短短六年左右,却决定了太多走向。   朝鲜的虚弱与臣服,奠定了当时对大明的服从关系。也使得大明朝军制弊端暴露,虚弱无力,经此一役之后再无能力自保,看着后金,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崛起而无法遏制。   而努尔哈赤的崛起也使得准噶尔部对其俯首称臣了几年。   日本境内丰臣秀吉势力的削弱,造就了德川家的崛起,更使得日本境内对于强国梦、占领,扩张梦,反而在境内愈发酝酿。   东亚格局在那一场战争走向了必然格局,甚至影响到了二十世纪韩国被殖民,日本开始大东亚扩张。   不过,在这个时代,显然格局上有很大的变化。   最起码后金和准噶尔汗国都没有崛起,反倒是大明经过了多次内部改革,军制上有了对外扩张的能力,而且竟然能和同样扩张的沙俄国联手,定下了亚欧大半的局面。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日本与朝鲜,又与大明是怎样的关系。   但至少,倭人在数年前还横扫了潮州、松江一代,前一段时间她见到的那十几艘鲸鹏,以及领队的李兴安、谭庐,都被派遣去出使日本,想来日本和大明仍然有棘手的外交关系。   她兀自走神的时候,肖潼已经向往的讲起来:“主要是那修建铁路的地方,听说有暴雪飓风,山川丘陵,所以才难,已经修建许多年了。但要是真能修成,那就好了,咱们一道可以去洋人那里瞧瞧。”   正说着,这架蒸汽机车也驶入了一段山谷,山谷中蒸汽机车的轰鸣声回响,惊起了不少林鸟,呼啦啦从两侧的山林中飞出。   山风吹进打开的玻璃窗子,吹动放在架子上的布囊包裹,还有她们戴冠后两鬓露出的一些细软头发,绿林蔓延,白云蓝天,伴随着轰隆隆的火车声,倒是有几分奇妙的旅行之感。   渐渐地,惊起的林鸟愈来愈多。   俞星城却眼尖的瞧见,那飞起来的并不只是林鸟。   半开的车窗外,也传来了旁边隔间的惊呼声。   下一秒,俞星城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飞虎,长开双翼,腾云驾雾,从桥洞下而过,骤然飞高,虎尾与翅膀甚至划开了蒸汽机车的滚滚白汽!飞虎带起的劲风甚至让蒸汽机车都剧烈的抖动几下!   “是妖!”   一同飞行的不只是飞虎,远远地甚至还看到通体雪白的仙鹤与一只圆滚滚的巨型翠鸟。那仙鹤尾羽上拖着火光,翠鸟的翅羽亮的如同宝石,三只妖的飞行与逼近,让车上众人惊叹、惊恐却也挪不开眼。   显然众妖本来躲藏在山谷里,被轰隆隆巨响又冒着白汽的蒸汽机车出动,于是警觉的飞出来,想要主动进攻——   那腾云而起的飞虎,惊恐与戒备之下,正要一爪子拍向蒸汽车头,才发现一排排车窗内的小人。   飞虎犹疑了一下,竟收回了爪子,龇牙后看向飞在天空中的仙鹤与翠鸟,三只妖转头飞离了蒸汽机车的方向,从铺了铁路的石桥边急急坠下去,身影迅速消失,隐匿在了山林之中。   引起他们车上众人的澎湃与惊恐,无数脑袋还挤在窗子旁边往外张望。   “那大老虎好像受了伤。哎,看来他们也是有灵性的,不愿伤了我们。”铃眉道。   杨椿楼却心有余悸:“你别傻了,他们说不定是害怕机车,才不是不肯伤害我们。再说,我们可是在石桥上,他们要是把车推下去,我们都要死!”   俞星城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腾云而起的飞虎,右眼与身上多了几处狰狞的伤疤。但那明显,就是胖虎。   作者有话要说:  肖潼嘴里很多事,都只是个世界观的引子。   女主渐渐会理解这些事背后的含义。   **   以及,下一章怯昧(大概)会有露脸。 第29章 美人   而刚刚那翠鸟, 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青腰。   炽寰被抓之后,它们逃来了这里么?   那之后呢?它们会去找个不会被铁路与工厂侵袭的森林休养生息, 还是说它们有入世的凡心,也想再混入各个府县?   他们这一车的精英民工被拉到苏州府去, 先到府衙, 然后负责万国博览会事项的“万国七司”过来挑人。他们就像是蹲在马路边, 前头立着牌子“算科”“医修”牌子的待业民工。   各个司门过来问他们:   “以前做过文稿编篡和检阅工作么?”   “会说英语或者法语么?”   “会看工程图吗?会做开平方吗?”   俞星城和肖潼这两个实用型人才,是最早被订走的,肖潼去了仪礼司, 俞星城去了营造司。杨椿楼作为医修, 也颇为抢手。   铃眉作为只会打架杀猪的体修,等到了最后,才有慎刑司把她要走, 说是要编入巡逻的仙官队伍中。   她们四个领了补子、腰牌、祭服。如今万国七司就是“大局”,为了能把万国博览会的事先办好, 各方都让路, 她们也不用自己出去租房,官衙给他们租了一整条巷子, 依旧二人一小院或四人一大院,免他们前仨月的房租。   俞星城她们四个自然又住在一起了。   不过苏州的房租房价在整个南直隶都是数得上的, 所以能给她们安排的院子很小。   她们有两三天时间来收拾、报户。   俞星城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应天府,又是受内伤又是落水, 路上其实就有点发烧, 到了苏州府才彻底病倒了。   肖潼她们几个先把她安顿在新家里,杨椿楼又出去买了趟药,回来在院子里熬了些药汤给她灌下去。就这样, 俞星城还是高烧起来,那三天给他们收拾报户的休假,全让她在病榻上昏沉度过了。   这几天,俞星城也躺在床上,按照炽寰教过他的法子,缓缓将灵力运转在体内,尽力替自己修补内伤。只是那灵力,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她这一两个月来,几乎每日都会练一练掌法,运转一下灵力,她那扎人电流似的灵力好不容易理顺了,现在新增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灵力后,她灵海内的灵力又跟毛线团似的堵着,滞涩不通。   她又郁闷又莫名其妙,只能用笨办法,一遍遍捋顺经脉灵气。   效果并不明显。   但至少像杨椿楼说的,这股灵力微弱的抽丝剥茧,从她灵海中流淌出来,在缓慢的医治她。俞星城没有正式的跟着任何门派或师长修炼过,但她也能隐隐约约意识到,她的筋脉骨肉就像她的身体一样虚弱纤细,而这股灵力虽然很微弱,却也在滋养着她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丝经络。   梳理经脉运转灵力是一件很劳累的事,她反正也卧病在床,累了就一偏头睡过去,醒来就尝试运转一番。   只是这几天还在发汗吃药,她半梦半醒的时间更多一些。   她也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灵力,她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大概是什么上元灯夜。   她似乎是个没有半人高的小屁孩,左手拿了个挂着铃铛的彩色风车,右手拿了个超豪华版花鸟鱼虫糖人,大步走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丝毫没有找不到爹妈的惊惶。   有些盛装出游的女子,似乎瞧见她这样大摇大摆的在街上走,弯腰与她搭话。那些女人带着温柔笑意,说的什么她没听清楚,她只听见自己喊了一句:“让开路来!我倒要看看谁敢走在我前面!”   有女人笑着想摸摸她脑袋,道;“小丫头,怎么这么凶呀。你爹娘呢?”   她却跳起来:“让开!”   而后口一张,眼前陡然出现一条十几米的火柱,两侧商铺行人惊惶大叫,不少人衣角被点着,连忙扑打;更有不少摊位的桌椅灯笼都被烧掉,她却大笑几声,飞奔过这燃着火的街道,跑远了。   她一路穿过不少巷子,瞧见人家摊位上有好看的荷包,她也偷拿了挂在腰;,瞧见有卖带镜盒的胭脂水粉,也拿来给自己抹了红嘴唇,还有走马灯,猴面具,兔儿糖,拿了满手,挂了满身。   等她走到稍微离街巷远一点的地方时,自个儿已经成了个移动卖货郎,全身丁零当啷什么玩意儿都有。   她路过一座石桥。   桥上有许多小孩子。   穿的干净,扎着总角,跟她差不多高。   她好奇的打量着那群小孩,小孩们也回过头有些艳羡的看着她一身的新奇好玩意儿。不过很快的,他们又转过头去,看向了靠着石桥栏杆坐着的人。   为首的小男孩,手里抓了三五枚铜钱:“你要是变出豹子头,我就把这几个子给你。”   温柔月色的小河有纸灯船淌过,远处寺塔高楼有令人沉醉的灯影,连路上行人都打扮整洁面带喜色。只有这桥上,很不应景的坐着个衣衫褴褛,病疮外露的人。   说他是乞丐,他又没在面前放个破碗,只有一把刀柄缠着黑绳的长刀,斜立在身旁的石栏上,刀已经卷了刃,锈迹斑斑。   若是在平时,那几个孩子既不敢靠近他,也不被允许靠过来。但这会儿,爹娘都在街上游玩,为首的大孩子领他们过来,正是因为他在几天前路过的时候,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人向他表演变脸。   她也凑近了看。   那衣衫褴褛靠坐在石栏的男人,一只手抓着个脏污的猴儿面具,扣在脸上。   和她手里的猴儿面具一样。   他扣在面具上的那只手,指甲污裂,手背皴伤,却有着极其好看的骨骼。他在猴儿面具后懒懒道:“不够。豹子头难变,要加钱。”   一群小孩都看向为首的大孩子,央求道:“你再多拿几个铜板嘛!回头我请你去我家吃荷叶糕!”   大孩子狠狠心,又从腰带里抠出四五个铜板:“你先变,变了我就给你。”   那人指了指自己烂了的右腿,在面具后沙哑的笑了:“我还能跑么?不给算了,别影响我看月亮。”   大孩子气了,把铜板扔给他。   那人一个个捡起来,捏在手里数了数,才装神弄鬼似的一只手乱舞,而后拿开猴儿面具。   逼真的豹头出现在面具之后,它龇牙咧嘴,怒喝一声,张嘴朝大孩子扑去!一群孩童吓得惊声尖叫,那大孩子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爬着往后退!   但那人也只是吓唬吓唬,豹子头笑了一下,而后又把面具罩在了脸上,斜躺回原位,懒散道:“滚蛋。不滚蛋吃了你们。”   孩童们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她却歪了一下头,走过去:“你是妖么?”   那人盖着猴儿面具不说话,似乎闭上了眼睛准备小睡。他脖子上的豹纹皮毛褪去,变成了凡人的肌肤,喉结明显。   她把满手拿的东西扔下,手放在背后,幻化出一把如同鹿角般的石剑来,将剑指向他,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妖吗?”   那人并未睁眼,缓缓道:“小孩子不要乱指人。你扔在地上这白霜糖球还吃么?不吃就给我。”   她歪了歪头,没给他,反而道:“你不是妖。你的灵根是化形?”   那人似乎没想到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然也懂这个,他在面具后睁开眼来。   眼前的小女孩,明明年幼,却生的极其微妙的……尊贵慈悲。   但又不是天家朱姓的那种在鬓角发梢,鞋袜衣装的尊贵。   她面相上,有着道家工匠锁于深山潜心造像,临死前熬干精气,才雕出那种似生似死的睥睨,似真似假的慈悲。   她定睛瞧着别人,瞳孔黑中带点微光,他竟然恍惚了。   不受控一般,心里涌起一种简朴的、战战兢兢的,对神性的愚忠。   就跟他多年前走投无路扑进一座旧庙里去,那高大的漆木塑像在月光下,用斑驳的五官俯视他,让他觉得一切到此为止了。一切就此开始了。   这女孩不是凡人。这是他心里仅有的想法。   但她又笑了,那蛊惑与神性消失,他晃神间又从庙堂被拉回了喧闹的上元夜。   她像个普通小女孩似的好奇望着他。   举动言语,又有种活泼天真的残忍,她摸出了一块金子,显然是知道金子能做很多事的样子,对他道:“你还会变什么?能变□□么?能变美人么?”   那人盯着她手里的金子,坐直了一些身子:“你想要看什么。”   她道:“我想看你本来的脸。”   这没什么不可的。   他摘下面具前,她又道:“算了算了,你变个美人给我看看吧。”   他顿了顿手,放下面具。   女孩盯着他的脸,惊诧且贪婪的望着他,缓缓吐了一口气:“确实是美人。”   是一张美的很世俗的脸。丹凤眼,薄唇窄鼻,眉毛乱糟糟的,皮肤沾着灰尘与血迹,嘴唇干裂,还有额头的疤痕,眼下的青灰。   五官虽好,但这脸上有无数生活留下的瑕疵、不堪。   可他偏生双目鲜活,充满了见过老熟圆滑,但却偏生不信的拙与真,灵与火。   但他自己大概是不自知的,因为他很快阖上了眼睛,懒懒散散的说话,用看似不在乎的神态,遮盖了眼神。   她在上云神殿,见到的到处都是飞仙,到处都是大美,大善,没见过这样脏污与病痛里的世俗活气。她震住了,一直对人间隔岸观火,此刻竟然被一双眼烫的像是逼视火焰,触碰火舌,踏进火里。   这就是人吗?   这就是活着吗?   她突兀道:“我要你这张脸,要你这双眼睛。”   那人笑了:“你要挖了我的眼睛?”   她顿了顿:“我要你。”   那人那只残废拖地的腿动了动,笑起来:“你确定?我本人可不长这副模样。”   他说着,脸上皮肉翻过,骤然变化,一张生满了疖疮、五官移位的怪脸露出来:“这才是我本身的模样。”   她没接话,转过头去,就见着几人踏水登桥上来,走几步近了,才虚影化作真人,半跪在她身边。   她指着他,道:“我要他。我选定了。”   虚影中的两个人似乎神色大惊,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她笑的满不在乎,指着他:“我明天就要见到他!”   说罢,她身子一摇,升天而起,就这样飞身离开。   他吃惊的看向那虚影中的二人,之间其中一人拿起细长的刺剑,对准了他。   他惊愕:“你们不能杀我。那女孩说了要明天见到我!”   其中一人开口道:“所以,我们来带你去见她。”   他突然抬手拿起身边的长刀,前一秒懒散狼狈,后一秒陡然荡出几分血性杀意,一把卷刃长刀如劈过骨山,濯过血池,陡然刺向眼前人。   长刀却只扎入一片虚影里。他一惊。   却只感觉那刺剑如电光般,豁然穿透了他眉心,他握刀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刺剑拔出,他面朝下倒在了地上,双眼晦暗,一动不动了。   刚刚化形出来的长满疖疮的脸消失。   露出了那世俗美人的面目。   幻影中的人甩了下刺剑,血几乎没留在上头一点,他伸出手指,在这变脸乞丐的尸体上挥了两下,而后又一把抓住,似乎捏着什么看不见的事物,塞进了随身的一件贝壳法器中。   另一人抬起了他的尸体,也不在乎他浑身的脏臭污迹:“得了,那群处心积虑的都落选了。咱们有了新国师,以后日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   梦最多也就到这里就停了。   俞星城醒来时,捂了一身热汗,恍恍惚惚的望着床帐,睁着眼睛却脑袋里浆糊,仿佛梦里的事儿都只剩下浮光掠影似的感受。   她只深深的记得那乞丐摘下面具时,狼狈却又活气的脸,与他唇角的笑容。   ……很熟悉,很亲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怯昧出场啦。   关于是不是男主这事儿啊,从剧情推进上来讲,怯昧比较重要。   但至于感情戏,我还没想好星城会跟谁有戏,后期可能看故事发展吧。但她现在的状态是:去他妈的爱情,老子要升官发财。   **   依旧上午12:00加更。依旧5000+。   所以看在我这么勤奋的份上,求一发营养液嘿嘿。   **   以及今天想把文名改成《蒸汽大明》,大家看到文名改了不要吃惊哈哈哈哈 第30章 苏州   只是这梦之后, 她体内凝滞的灵力就松动几分,更多的汇入她经脉之中,她也仿佛感觉自愈的速度稍稍比以前快了些, 带着一身伤来的苏州府,就这么躺几日竟然好了。   待她养病五日, 努力爬起来之后, 才发现肖潼她们仨弄了家具, 洒扫了院子,甚至缸里都养上了荷花。   颇有几分惬意。   她梳洗起来之后,在院子里逗了逗隔壁来的橘猫, 甚至觉得七八日前在应天府的那一夜兵荒马乱, 才像是梦里的事儿。   虽然还低烧着,但最起码能走动了,俞星城再不去公务衙门报到, 就不太好了。   俞星城在营造司,因营造司和南京工部官员一同负责博览会馆的建造问题, 所以是最焦头烂额的部门。   当时在挑人现场, 算科竟然是最抢手的,因为广储司、会计司, 都急需算科,营造司只抓到了俞星城这么一个算科, 另外还有一个经学、一个法修。   法修被勒令去施工现场,御剑飞天监督安全和工程进度。那法修的灵根是减轻接触到的物体的质量, 听说在道考的时候, 他凭借风诀水诀等等,把对方打得跟溜冰似的,满场被推来推去。   但这法修修炼多年, 肯定想不到自己做官的第一份工作,是给砖瓦、钢材降重,然后帮忙运送到高处去。徭役劳工给他外号“人形起重机”。但看那法修每天在工地上心如死灰般的表情……感觉他对修炼之路都失去了热情。   经学的那个举人,是从基层开始学做管理,就跟个项目经理似的,开动员大会开的那叫一个热情澎湃。戴着竹笠,爬上爬下的给劳工分发盐水,打了鸡血似的站在修建到一半的钢结构上,吟诗作对。   结果被喝多了盐水,在顶层铁架上朝下撒尿的劳工,浇灌了一头的暖雨。劳工人送外号称“淋雨大总管”。   俞星城以前本科的时候,总听说隔壁土木狗天天哀嚎“我的青春谁做主,钢筋水泥混凝土”,这会儿没想到,她也进来了。   相比于这两个跑施工的,俞星城算是没受多少风吹日晒。   俞星城现在的部门,算是营造司里的设计院,就是负责重新设计博览会馆的钢结构,在损毁后修复的过程里,尽量重新设计一版少用材料、快速完成的图纸和烫样出来。   俞星城以前没接触过过土木相关的工程图,进了设计院要从头再学。她去看过博览会馆最大的建筑工地,本来已经到了工程后期,却因为炽寰之前来苏州也闹过,那建筑塌陷了近一半,多处钢结构都变形损毁。   听施工现场的劳工议论,说是有一把神剑藏在虎丘塔里,那黑蛟前去抢夺的时候,竟然将虎丘塔撞到歪斜,逃窜时被仙官发现,为了扰乱,所以才有意毁了虎丘塔附近的博览会馆。   俞星城这个把炽寰夺出来的枝言剑弄成香灰的人,依旧不言不语从旁边路过。   博览会馆这样大的工程,从两京一十三省抽掉了不少工部官员,工程院里光是算图、核对的就有四十多人。而且又是钢结构,建造法也用的是中西结合的法子,所以工程院内也大多都是年轻官员。   俞星城被拉来之后,工程院的徐监,本想着来个青年俊才帮忙,却没想到来的只是个瘦弱少女,一脸病气不当事。   气得徐监拎着那招人的官员,一阵痛骂,最后只给俞星城安排了个角落里的桌子,给了她一大堆已经定下的基础图纸,让她去核算标红。   而且因为人多,还找不出多的珠算算盘来,只说要不然让她用算筹。   俞星城却抱着一大堆卷纸图册,摇头道:“没事,我可以不用算盘算筹。”   徐监忙的焦头烂额,懒得管她:“明天早上之前核算出来,如有数据不对,就标红,让你的上峰方主事再核算。”   她到西屋深处,找到了她的位置。桌子不靠窗,上头还堆了很多杂物,俞星城叹口气,把桌子上东西都收拾好,都放在西窗台上。而后又把图纸铺开,把笔墨摆上。   她正想着弄墨还挺麻烦的,就看到前头一个官员呈送图纸的时候,衣袖不小心挂到砚台边,他走的急,这么一拽,那砚台直接拍在了桌案上,他惨叫一声:“我的稿子!”   徐监在隔壁听见惨叫,都站了起来:“是大图么?”   那官员连忙道:“不是不是,是还没赶完的新稿!”   徐监松口气,怒骂道:“搞七捻三!要是再一个不注意搞出这种事,辞官回家!”   俞星城缩回了准备磨墨的手,她去后头柜子里找了些碳条和小刀,把宣纸裁条,一圈圈用浆糊和白胶,把碳条裹得像个铅笔,然后把露出的一截碳条给削成笔状。   要做演算,笔还是重要的,这做起来不麻烦,她连着做了五六根。   她裹得很紧,之后浆糊和白胶硬了,她用完露出部分的碳条,就可以跟削铅笔似的,把宣纸削下来。   俞星城在那儿什么也没做,先做笔,确实让几个有些关注她的官员有些不满了。   方主事路过的时候,却瞥了一眼她做的炭笔,咦了一声:“这倒是容易做,材料还方便,大家不愿意用炭笔,就是因为太脏手了。你这倒是好了。”   俞星城笑了笑:“方主事要是想用,也拿几只吧。”   方主事摆摆手:“没事,回头让那些闲的慌的工匠,给咱们做一批。”   整个部门里就她一个女子,这群工科男既新奇,也怕她拖后腿。毕竟这会儿忙着呢,谁也没有勾搭女人的心思,如果因为她扰乱,导致工作进度受影响,这群实用效率至上的官员,那真是恨不得把她赶出去。   而俞星城坐在凳子上时,裙幅难免露出她一双脚来。   有人侧目看过来,吓了一跳,小声与旁人讨论起来。   小脚不稀奇。但小脚的女官就稀奇了。   俞星城没理他们,却有个上了年纪的官员,晚节不保,走过来装作不小心掉下了笔,转头瞧向她的脚。   俞星城火大起来,一扯裙摆,将她素缎绣青竹的翘尖小鞋,往他旁边一踏。   那大龄官员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来。   俞星城冷声道:“您倒是绕到我这儿来掉东西了。怎么,核算科忙成这样了,您还要关注女人的小脚?”   老狗逼最喜欢反向羞辱,把女人的反应都说成自作多情:“谁看你了!我就是路过掉了东西。”   俞星城拍了拍裙幅,一笑:“您自个儿觉得别人都是傻子,非要在这儿强词夺理是吧。我是脚小,比不得您心小。您是前辈,别自个儿掉份儿啊。”   那大龄官员还想说,方主事心直,直接推了他一下:“忙你的去!眼睛往这边瞧了半天,以为别人都发现不了是吧!”   方主事和徐监都这么心直口快,俞星城反而心里松快了些。   看来营造司可不是什么纯靠人治和关系的部门,大家开口都不怕得罪人,不怕小人背后报复,也说明这里的环境相对公平的多。   她做好笔,铺开图纸,凝神扫了一下全图,负责核算的方主事扔来了个册子,册上写着《崇奉二十七年万国博览会主会馆营造数典》,简称“会馆营造数典”。   记载的是这次营造的基础数值和单位对照。   以前营造的工事,大多是带斗拱的殿堂建筑,算面阔、进深,斗科攒数,都有《营造法式》这样的祖宗法典做依照,计算量不大。   但这次是钢结构,所以必须要引入很多钢铁材料承重的数字,而且是上叠搭承,要算的数字可没有祖宗法典来对照,全都是要重新算作。   她努力理解了一下,发现要核算的就是这已有设计图中,数条横梁的正应力,剪应力,稳定性等等的数值,是否在会馆营造数典的规定范围内。   这要计算的数量可不少。   方主事是个三十岁不到短须眯缝眼的和气男人,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有些痴迷算术,脖子上搭了一条串珠,那些串珠可以推动旋转,每一颗珠子上也刻着不少数字,似乎是一套他自个儿的进制法。   他一边跟她安排工作,一边还在转着串珠,似乎在脑内算着什么。   方主事:“这儿有朱笔,瞧见有不对的就红笔标出来,别着急,其实工程到这一步,我们核算科不太重要,你清闲点也行。我这边对你没什么要求。”   这话听起来,让俞星城觉得更不舒服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闷头工作,却把她当成吉祥物似的“没要求”。虽然方主事可能是无意的,但这种认定她干不了什么的潜意识,比徐监的冷嘲热讽更让她觉得不舒服。   但俞星城倒也没赌气或者说心里暗自下决心,说要把事情做好。   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要怎么上手。她确实没核算过这种古代图纸的数值。   相比于那种虎头虎脑却非要搞出成绩的冲动,她宁愿先了解这些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等她对自己的水平和工作内容了解个七七八八,不如到时候再给自己定目标。   俞星城第一日,主要是先搞明白图纸上每一个单位和专业名词的意思,然后看了看她们的演算过程,她拿着几张草纸,拿了几个别人核算过的数字,先用自己熟悉的公式运算,能不能做出同样的数字。   到快下班的时候,她心里总算有些数了。   很多人都没走,俞星城也没打算走。   她推开图纸,把所有关键的数值都写成阿拉伯数字,然后把所有文字表示“体积力”、“力矩”“冲击韧度”等等的用词,全都化成她熟悉的希腊字母,把复杂的算法描述写成公式——   虽然这些公式和她前世印象中一些基础的力学计算稍有出入,但她并不怎么怀疑古代技术人员的水平,就先按照这一套古代公式进行计算。   如此算下来,其实都是一些非常基础的数值演算了。   她每一个数值算定三遍,有些微妙的误差,但俞星城没低情商到随意否认前头众多官员的工作,她决定将自己再一次算出的数值另记一张纸,提交给方主事。到时候能不能重视这些细小误差,就是方主事的责任了。   工作到她觉得饥肠辘辘的时候,也基本完成了整张图纸上的核算。   俞星城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桌案前最起码围了七八个啧啧称赞的同僚。   他们手里端着粥汤或者烤饼,看她抬头,尴尬道:“呃,司内如有夜班,直令会给备下夜宵,明日也可过卯半个时辰。刚刚是想叫你吃夜宵,但你没反应……”   就是说科室里加班管饭,第二天也可以晚点打卡啊。   他们实在是忍不住去关注这位女算科,一下午她搬了凳子坐在这儿,基本没挪过地方,专心致志的乱写乱画。等他们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手指捏着裹了宣纸的碳条,被碎粉沾染的右手一团黑,她并没有在意,无事外物的在这儿低头演算,在草纸上画下一串串梵文般的数字。   有人道:“我见过色目人用过这种符号?市舶司那边似乎做外商贸易的,偶用这种数字计算。”   色目人是元朝开始对西亚人的一种称呼,但现在在大明的色目人,包括小燕王的父亲,多是指隔壁奥斯曼帝国的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   阿拉伯数字正是阿拉伯人从印度带出,而后带入宋代市舶司的,如今已经是外贸大国的大明,自然接触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数字更广泛了。   市舶司这种主要负责外贸产业的机构,用阿拉伯数字记账也很合理。   方主事却摇头,指了指她写下的分号和乘号:“我在国子监见过这种算法,有人翻译了某位英国大臣的书,叫《自然定律》,就有过这些符号,不过只有国子监内少部分喜欢用这种字符。”   《自然定律》?那不是牛顿的力学论文么!   大明竟然已经翻译引用了。不过因为大明自己也有一套颇为成熟的数学体系,再加上大明的数学并不放在基础教育里,所以基础数学,一般都是靠编口诀教授给造房工人、算地小吏。   除却某些生产蒸汽机车的工坊,并没有用太多机会使用这些舶来的数学定式。   俞星城点头:“确实是那一套。我用惯了,算起来很便利。”   方主事摇头晃脑:“确实,你这核算的太快了,而且我在这儿看着你把每个数值核算了三遍。就算是我,大概也要不眠不休到明日中午,才能算出来。”   他之前有无意识的瞧不起,也有无意识的坦率:“我还以为我们科多了个拖后腿的,没想到来了个顶梁大手。”   俞星城笑了笑:“我不懂的事情还很多,但我会努力学的。”   这倒不是假话,她还真觉得挺有意思的。   而且自己能负责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感觉,比俞家某些人因为生她养她就能指手画脚的感觉,爽太多了。   她洗了手吃了宵夜,方主事也要带她去会馆的施工场地上去瞧一瞧。   这真的是理科男的惊喜体贴,都加班加到这个点了,不放她早点回家,还说要登上脚手架俯瞰苏州城。把俞星城冻得不行,她没开口,也没一个人给她递衣服的。   她觉得冷,又觉得莞尔。   这些人拿她当分享美景的新同事和好友。却又没有那根要照顾女人的筋。   要是真一个个觉得她是弱女子,对她不间断的嘘寒问暖,她反而不适又觉得被瞧不起了。   一群同僚簇拥着她登上铁楼梯和脚手架去,走到了大约五层高的横梁处。   横梁附近为了方便监工来回行走,装了些绳索栏杆。   她都从炽寰爪子里摔下来过,这点高度更是不会怕了,方主事须发被风吹动,登高后,声音里还有些兴奋:“看!苏州不比应天府差吧!一直到西边,都是咱们万国博览会的园林,除了这一座八角穹顶主会馆,还有三四个副会馆。其他几个副会馆都没有被损毁,如今正在装饰。”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俯瞰着苏州府。   与应天府相比,苏州府更现代化一些。或许因为应天府毕竟是留都,要做到政治上的平衡,也要向驻留的大量修真者妥协,所以只引入了少量无伤大雅的煤气灯之类的新玩意。   但苏州府作为最大市舶司驻地之一,以及织造厂中心,处处显露出了不同,入城时便能看到大量石质双层或三层小楼,看起来像他国来使驻地,却镶嵌着中式牌匾;也有大量旧式园林与角楼,院内却安装了煤气灯与送报口。   还有此刻就能看到的清真寺穹顶、天主教堂塔尖,混在寂静佛塔与喧闹花楼之中。从这个高度看过去,在苏州距离地面十几米的高度上,有他们这些加班后疲惫无聊的官员,有教堂上层秉烛夜间祈祷的教众,有花楼彩灯下穿金戴银的卖唱女子,以及佛塔上披星戴月的敲钟和尚。   贩卖香柠檬、鲟鱼子、星盘、紫水晶的地毯旁,就靠着叫卖烤地瓜、煮云吞与酥皮烧鸭的摊位。从土耳其浴室里挤出来的大胡子色目人,与醉里吴音相媚好的盛装妇人,接踵般行走在夜市上。   好一座梦一般的城市。   像是沉浮在天湖与长江之间的一艘巨船,承载着各方游人的希望与欲望。这仿佛只是所有人进入东方或离开东方的交通工具,所有人爱着这里纷杂的文化符号,但更爱着这些符号背后的远方。   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星城就是从怯昧口中听到了苏州的描述,然后她就和炽寰跑来了,最后还把枝言剑留在了这里。   **   其实新地图苏州,跟之前的应天府,仍然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整个南直隶其实是一个大副本。   **   以及作者本人是个文盲,对于土木工程类的知识真的一点都不懂,词语全是堆砌,知识全是照搬,请诸位真正学习土木工程的大佬,理解我这种非理科生想要恶补也无法入手的艰难。我也真的努力翻课件教材了,可我看不懂啊!里头有不对的知识,有可笑的地方,诸位就请一笑而过吧。 第31章 溺水   此刻登高远望, 更是能看到许多白色的蒸汽滚滚而起,像是炊烟一般,在风中斜斜向西, 一缕缕如丝如发。   俞星城惊讶:“怎么会有这样多蒸汽!”   方主事:“苏州城内有许多制衣商户、印报书馆、炒茶工坊与冶炼铁厂,他们的机器都需要烧煤和蒸汽, 自然会有这样的光景。而且自打蒸汽机车开到苏州来, 运煤就有铁路和水路两个法子, 便利多了。”   旁边有同僚道:“你别光说好的,我天天走在城北那些地方,总觉得跟端午烧艾草似的, 到处都是蓝烟, 呛得难受!”   俞星城裹紧衣服,抱臂站在宽阔的钢铁横梁上,扫到有些青鸟正在从苏州南侧的“飞天驿站”离开, 在青鸟身侧,有御剑飞行的巡逻修士。他们腰上带着防风仙灯, 此刻就像是青鸟旁边的萤虫, 只是飞行速度快得多,在空中划过一个圈, 飞离了这片区域。   俞星城在回了院子里,向她们描述的时候, 铃眉笑道:“说不定过些日子你就要见到我在天上飞着巡逻了!”   其实大家并不都是工作顺利。   四个社畜凑在院子里,相互帮忙。   在这期间, 杨椿楼还带她去了一趟她所在的医馆, 想要看一下如何放足。如今天下向她这样想要放足的女子并不少,但放足必须要灵力流入骨肉,使其骨肉重新生长。但医馆内诸位医修试验后, 都发现……他们不论多么涓涓细流一样的灵力,都无法导入俞星城体内……   也就是说,目前医修是没法子给她放足了。   俞星城的失望是难免的,她见到有武将用冒着蒸汽的手臂,也动了这方面的心思。   肖潼倒还说起来,以前潮州府口岸上,有不少北营军官因打仗缺了胳膊腿,又因为伤口恶化或战争中途就截肢,过了能找医修重铸血肉的最晚期限,就想了个法子。   他们找工坊做了内有齿轮机栓的铁手铁脚,然后自身稍作修炼,用微薄的灵力就可以驱动这些机械手脚,甚至有人灵根或修炼与火术有关,他们甚至会在机械手脚里装配煤油、炭火,而后用火术点燃后,可以使手臂被蒸汽推进使出极大地力量、亦或是从掌心中爆出火炮似的弹丸来。   因为这些工坊大多喜欢用白铁,造出来的铁手铁脚也是已看过去就是纵横白铁的结构,像是没有血肉的骨架,常被沿海一代的商人戏称是骨人。   铃眉和杨椿楼吓了一跳,一边吃着果子一边不信。   她们四人里数肖潼这个出过海贸的最见多识广。   俞星城也有疑问:“不是说灵力与机械相克?灵力减弱也就罢了,那机械也会很快老化罢!”   肖潼点头:“确实,那些铁臂铁腿很需要仔细保养,也不是一般军户做的起的,大多都是写旧日的军官,用残废换了功勋之后,还想继续任官,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杨椿楼往嘴里扔了块冰糖:“这么说来,要真是有那种大官,岂不是可以找仙工做个能让灵力运作的机械玩意儿来,不但不会受影响,说不定还能让那些机巧配合灵力呢。”   肖潼看俞星城不懂,转过头来笑道:“仙工本来是说朝廷工部中,那些专门用灵力做航政、水利、工程等等的仙官。你像是万历皇帝就很喜欢机巧玩意儿,但皇帝毕竟是天下第一仙,身边普通机械玩意都用不得,就有工部做了些依靠灵力运转的机巧来,统称窍机。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用灵力催动也不受影响的机械。”   杨椿楼接口:“对对、窍机。现在好像杭州扬州一代也有专门做窍机的仙工,但价钱不菲啊。要真是朝中赐的,估计要三品以上大将才能让工部给做吧。”   俞星城垂下眼:“听得我都向往了……要是可以,让我现在一双脚剁了,去换个机械足我也愿意。最好再弄俩电锯,弄个蒸汽轮子喷火器。”   杨椿楼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呐,一个姑娘家,弄俩一尺半的机械脚,鞋袜也不用穿了,天天裙子下咔哒咔哒的踩出去像什么样。”   俞星城要不是工作忙,真要考虑打听打听给自己安装机械足的事儿了。   说起来,肖潼这几日心里明显有事,她们以为是仪礼司的事务,肖潼这几日终于按不住,说出担忧的缘由:她的儿子本要来苏州府寻她,按理来说早该到了,却没见到人影。   俞星城:“你与你儿通信不是还在应天府时候的事儿么?这已经十几日了,坐青鸟早该到了啊。还是说他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   肖潼摇头:“他很聪明,想要找到我是很容易的。我只担心是路上出事。”   铃眉:“我记得你不是说你儿子十四五岁了么?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也是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老家。”   肖潼却说:“在老家,他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杨椿楼:“要不去找官府说一声,这年头坐青鸟还是需要买度牒的,或许会有些记录?”   肖潼却苦笑了一下:“他应该不是坐青鸟来了。罢了罢了,我再寄信给老家问问。”   俞星城却觉得有些怪。   肖潼照顾她们都照顾的极其仔细,她丈夫不在,又为了孩子前程出来考功名,怎么会这样不着急呢?   那头,铃眉已经岔开话题,她说起来自己巡逻,是要捉妖为主。   俞星城不过是伸手茶杯,就看到肖潼竟转过头去主动问铃眉捉妖的事。   铃眉她们这些巡逻仙官配备的仙灯,在有妖接近的时候,就会灯火忽明忽暗,而众多征兆都显示,苏州附近的妖并不在少数。   但他们也不会把所有的妖都驱逐,因为大多数仙官心里都有数,混迹在人世中的妖不在少数,全都逮出来反而会让百姓大为惊恐,所以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最近苏州妖的数量多的有些离谱,他们想要查探,但因为人手不足不太好惊动,只能针对某些靠近中心的地区进行排查。而铃眉前些日子巡逻的时候,发现苏州府近郊有一处旧府内有异动,她向上峰多次汇报,但上峰不以为意。   铃眉多次看到有人出入那旧府,她担忧城中有人被妖引诱,所以就想在寒衣节放假的时候,前去查探一番。   杨椿楼却摇头:“我可去不了,医馆要有人夜值,正好轮到我了。唉,我这苦的,要不是跟堂叔他们闹不和,憋了一口气,我都想回家嫁人当我的大小姐去了。”   铃眉就看向俞星城:“那星城跟我们去呗。我天天看你早晚在院内练掌法,练吐息。那个裘百湖说什么要教你刀法,最后不也没教——你跟我们出去,就当是练练手。”   俞星城还没开口,肖潼就道:“也带我去瞧瞧罢。”   铃眉一愣:“肖姐姐,我们是去捉妖,又不是调鹰打猎、斗鸡赌博。要是对方是什么几百年的大妖,我们都是要跑路的呀!”   肖潼笑起来:“我不太靠近也行,想去瞧瞧。”   她难得开口,俞星城倒也没拦着。   肖潼还觉得心里没谱,她撺掇着俞星城去找温骁,最好有这尊大佛来坐镇,问一问才知道温骁被派去松江府了。   看来要有一阵子瞧不见了。   寒衣节从早上开始,就街上大多数店铺不开门,很多人都去郊外祭祖或者在家中烧衣了。   她们乘坐着杨椿楼那儿拿来的万能核舟,往郊外飞了一阵子,就看到了那座旧府。   说是以前兵备道哪个大官家的宅子,后来因为周边井水咸臭,地势又有些塌陷容易积水,就搬走了。这一带房子其实都有吃水困难,容易积雨的问题,但因为苏州中心地区房租房价太离谱,这里还是聚集着很多手工业者、当值小吏或寻常百姓。   那宅子的回廊下到处都积了绿色的雨水,长满了芦苇和杂草,还有顺着树与围墙生长的藤蔓,一直长到屋瓦上去。   就是白天看了这房子,那庭院深深,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俞星城在空中绕行一圈之后,又去看了一眼正门,上头有掉色的封条,似乎是朝廷征用之后一直没改建。旁边有好多二层木楼,都是百姓人家,问过说是这院子里闹鬼,想让官衙老爷们来拆,官衙觉得这地方开发也不回本,就一直没管。   以话本故事的经验,闹鬼的地方,十有八九有妖作祟。   她们仨人坐着核舟飞进去,铃眉想让肖潼坐在核舟上别下来,但肖潼却执意跟她们同行。铃眉一副要闯龙潭虎穴的模样,俞星城安慰道:“若是真的有妖藏匿,他们就是为了低调行事才躲在这里,便不敢贸然攻击。”   铃眉一想,她一个公务员,在苏州府的小仙衙里,还用精血点了魂灯。如果受重伤,必定会惊动同僚。   肖潼也点头,她跟在铃眉和俞星城身后。   铃眉架着杀猪刀,俞星城端着特斯拉枪,俩人就像是特工保护人质一般,穿过回廊。   俞星城敏锐道:“廊下蛛丝都断了,里头肯定有人。”   铃眉吸了吸鼻子:“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闻着一股海鲜味。有猫妖?”   肖潼紧张的把俞星城袖子都给捏皱了,俞星城捏了捏她的手:“你要是怕……”   肖潼眼角竟红了,摇头道:“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这味道很熟悉。”   俞星城:……我以前逛海鲜市场的时候,也常闻到这味儿。肖潼不会是闻着海鲜味,开始思念家乡了吧。   他们一路走进去,味道愈来愈重,还夹杂着血腥味,俞星城明明听见有猫儿似的脚步声从房梁上过去,进了正院,中央的池塘干涸后又积水,长满了水草与芦苇。   水中央的凉亭,放着个湿漉漉的木桶,木桶周围还有可怖的血迹,有一只白的发蓝的人手正搭在木桶边缘,指尖向下滴着血水……   难道有寻常百姓被抓了?!   俞星城暗叫一声不好,正要赶过去查看。   威压荡来!头顶陡然一片阴云与飓风!   一只羽翼白虎从天而降,重重的落在那凉亭上,一爪子拍掉了半边碎瓦,龇牙怒喝一声:“是你!”   俞星城看清后,心猛地提起来。   她仰着头来,无害似的放下了特斯拉枪,一只手却对着肖潼打手势,让她往后慢慢撤:“……胖虎。是你。”   要是什么小妖也就算了。   胖虎什么实力,她心里有数。   如果是炽寰那些群妖下属都逃到苏州来,就是十个她和铃眉的组合,也不是对手。   胖虎恼怒起来:“你也配叫那诨名!”   铃眉似乎也被这飞虎的妖气,惊得腿肚子打了个哆嗦。这飞虎的威压,让她想起应天府大乱的时候,天上飞着的群妖释放的威压——   这胖老虎最起码也要有个八百年往上的道行了!   俞星城捏住她的手指,隐隐把她护在身后,对着胖虎微笑道:“我至少还知道你一个诨名,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群妖看到有人闯入,又是修士,本来大为不安,打算分批逃窜,并不露面。   毕竟刚从应天府逃出,受伤者众多,他们现在再招惹上仙官,就是没事儿找事儿。   但受伤的众妖里,有几位伤的极为严重,来不及带走,它们也在犹豫是保护自己妖,还是就这么跑掉……   可潜伏在暗处的领头妖胖虎,一打眼就瞧见了,那为首的女人,竟然是她!   那个骗子!   若说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女孩是真的无知,是炽寰搞错了事情强行将她拉来。直到她用出谙雷,击中了炽寰大人,导致炽寰大人被抓,他就明白了。   这女孩,是钦天监的走狗!是用来诱骗炽寰的细作!   胖虎承认自己不够稳重,他蹦出来,也是觉得既然这女孩来了,就是钦天监大部队杀到了,它们怕是在劫难逃,不如让他出来拖拖时间。   俞星城淡定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胖虎瞪她:“你怎么会来这儿!”   俞星城说了实话:“我好友是应天府巡逻仙官,她察觉到此处有异动,上峰又不重视此处,我便陪她来看看。”   胖虎跳下屋瓦,他翅膀上多处深可见骨的伤疤,跳下的动作,也没有两广会馆那时轻盈,但巨爪踩在细细栏杆上却依旧很稳:“别装了,我知道你是国师手下的人。”   俞星城解下木腰牌扔给他:“我还想让你帮我介绍一下国师。我是万国七司中营造司核算科官员。要不是炽寰那玩意儿被抓进去了,我倒想找他算账。我从高空摔下,至今内伤还未好全,左手腕前两日才拆了夹板!”   俞星城说话这样中气十足,又不卑不亢,再加上她明显跟这妖也认识,铃眉都忍不住往她身后躲一躲。   胖虎不看那木腰牌:“你的话不可信。”   妖毕竟是妖,看他们跟着炽寰混的劲儿,就知道,管他修炼几百年,脑子也未必精明,心也未必多黑。   俞星城冷哼一声:“是我不可信,还是炽寰不可信。别什么事都让我背锅,是你没找对靠谱主子。我们向友人报备了今日的行程,如果我们回不去,你们这地方也不用住下去了,而且你也见过那雷暴,我未必不能伤你。”   铃眉安心了几分。   对,俞星城不是引雷劈了那黑蛟么?   这个巨虎应该不是她的对手吧。   但俞星城却背心冒汗。她知道自己是个玻璃大炮,当时一是因为炽寰不设防,二是她一直觉得炽寰也没想杀她。如果这次要跟胖虎动手,怕是她还没有催动灵力,就被他迅猛的一巴掌给掀翻在地了。   胖虎低下头来,胡须与鼻息几乎要喷在她脸上:“难道我让你走了,你就不会引钦天监过来?!”   俞星城也有点无语:“……我上哪儿引!这是苏州府,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选在这种杂府。整个苏州府的仙衙,官员吏员加起来不过几十人,根本没人能逮得到你们。”   她说罢,叹了口气:“更何况,我这手里的兵器,若不是有你们帮忙,也做不出来。不像是炽寰折腾我几次,你们与我是没有什么冤仇,他囚禁我那几日,你们待我也极好,我对妖的事务没什么兴趣。”   她是真的不想争。   她也是真的打不过。   而就在她和胖虎对峙的时候,余光也瞟见,几只蛇妖狐妖,正从凉亭上趴下,想要带走木桶中露出一只手的人。   那是人是妖还说不定,蛇妖与狐妖将他从满是血水的木桶中拎出来,想要背在身上。   那手的主人终于显露了面目,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棕红色的头发如海藻般黏在身上,五官眼窝是白人少年的模样,秀美中透着少年的挺拔,棱角中充满稚拙的柔软。本就惊心动魄的美貌,只因逼近死亡的病态肤色,更显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并未穿衣,身上几道狰狞的几乎能看到肋骨脏器的伤口。   他像个搁浅的鲛人,或是刚刚死在滩涂上的水母,嘴唇干裂带血,肌肤湿润柔软,他半垂着棕红色睫毛,抬起眼来,孔雀石般闪耀着蓝绿色虹光的瞳孔,现出几分死态之美。   俞星城有些惊愕,就听到身旁的肖潼惊愕且撕心般喊道:“戈湛!戈湛!”   她已经无视俞星城和胖虎的对峙,朝血水中的少年飞奔而去。   胖虎大惊,转头要去扑她,俞星城也连忙要去拦胖虎,来不及运转灵力,她先伸手一把抓住了虎须,使劲一薅!   那头蛇妖狐妖受惊,一松手,把少年扔回了血水中。   肖潼扑在木桶旁。   胖虎怒吼一声,砰然化作人形,捂住腮帮子。   俞星城顾不上他了,铃眉已经冲到了肖潼身边,说道:“戈湛?!你是说……你儿子?!”   俞星城:“……!”   难道这戈湛竟然被妖抓住?!   胖虎:“???!!”   所有人傻眼了,只有肖潼伸出手去抓住那少年的手腕。   少年抬了抬睫毛,露出了蓝绿色的瞳孔,恍惚间似乎认出了肖潼,有几分震惊,却也面上带出几丝笑,哑着嗓子低声道:“……每次是要我死了,就见着您了。”   胖虎半晌道:“等等……一个女人,生了条鱼?”   俞星城猛地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干儿子登场了。   **   俞星城羡慕:“其实我也有干儿子,就是干儿子那条蛇现在被人扣押呢。”   炽寰:“日,老子他妈的就是显得小!你信不信把灵核还给我,我让你叫爸爸!” 第32章 白鲸   那少年只吐了这么一句话, 就再次昏迷过去。   肖潼眼圈红了,紧紧握着他手腕,跪在木桶旁。旁边众妖倒是通人性, 瞧见她模样,心一下子就软了, 老老实实也蹲在旁边, 问肖潼:“你一个凡人, 怎么会是他娘?你认识他?”   肖潼胡乱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我这几日就觉得心里仿佛有感应,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他出了事——你们, 是你们救了他?”   胖虎有点见不得女人要哭了似的模样,挠挠头,烦躁的踢了踢地上杂草:“对, 最近不少鲸鹏和汽船在南直隶巡逻,都是为了来年的万国博览会。我们南直隶的妖出不去, 他这样外地的妖也进不来。他却不知道为何非要闯过来, 结果被仙官所伤,我们恰好碰见, 就救了他。不过现在也就吊着一口气了。”   肖潼眼泪淌下来,显然她知道戈湛非要闯进南直隶是为了找她, 她不停行礼,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几个妖无所适从又别扭起来:“也没什么, 我们都互帮互助好多年了。不过他……他其实化作原形, 更好疗伤,可他说自己已经变不回去了。”   胖虎接口道:“鳄姐说是他吃了一味药,就可以常年保持人形, 若不遇见识修的修士,都探不出来他真身。这药不解,他便无法便会原型,更难以吸取灵力以自愈。鳄姐也在路上了,快回来了吧。”   正说着,就瞧见墙根草丛异动起来,从绿水潭里,有个红眼睛的鳄鱼扭臀摆尾的爬出来,背上还驮着一只翠鸟,那鳄鱼瞪大眼睛,朝俞星城看来,竟然激动起来,一下子化作人形,一身碧色衣裙,下半身子踩在绿水潭里,惊喜的咧出一嘴尖牙:“大人!大人来找我们了么!”   胖虎气她没出息:“这是骗子!你别傻了!”   鳄姐有点不大在意,摆摆手:“叫习惯了嘛!我不信你那套理论,我觉得我和大人一样,都是被妖皇忽悠的可怜人嘛!大人大人,您竟然也到苏州来了!是想要来帮我们嘛!”   俞星城也真没想到,鳄姐这样的大妖,竟然沦落到要去爬阴沟进出,而胖虎那一身伤疤,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只大妖或许经历的惨事和逃亡多了,到也不觉得流落到这田地有什么不对。   俞星城:“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们,不过这事儿可以回头再说。你是去取药材了么?”   鳄姐道:“啊对!我刚刚路上都在制药!”   制药??   说着鳄姐以惊人的角度张开血盆大口,从牙缝深处,掏出了一大团好似被咀嚼过的草木渣滓,绿莹莹的带着诡异的光。   俞星城:“……”   肖潼也惊得发愣。   鳄姐:“你可别小瞧我这制药的本事。让他吃下去试试。”   胖虎捏过那一大团绿草木渣,嫌弃的挤开铃眉和肖潼:“你们凡人能干什么,耽误事儿么?还不让出地方来!”   说罢,他捏住戈湛的脖子,粗鲁的掰开他的嘴,将那绿草木渣塞进戈湛口中,然后像个兽医一样合上他的嘴,熟练的刮了刮他脖子,晃了晃他脑。   俞星城承认自己看见一个美少年被人这样粗暴对待,眉梢都忍不住跳了跳。   戈湛吞下后,双眼紧闭,脸色更加苍白,他痛苦的咳嗽几声,胖虎拎起他,拍了拍他后背。一群人瞪大眼睛瞧着,不过片刻,胖虎竟跟抓不住他似的,陡然手一滑,戈湛掉入血水中,溅起一大片血水。   他们几个连忙凑进去瞧。   白色肉乎乎的鱼尾搭在了木桶边缘,俞星城听到一声悦耳也痛楚的鸣叫。   一只体型不大的圆滚滚白鲸,带着几道可怖的伤疤,躺在水桶中。   这造型憨态可掬的让人不敢相信是刚刚的美少年……   铃眉和俞星城都傻眼了。   肖潼却并不算震惊,她只是捏紧了裙摆,转头看向胖虎:“你们能有法子救他么?”   胖虎:“慢慢治吧。他是被仙官的兵器所伤,好的很慢,苏州灵力也不充足。”   肖潼连忙道:“我有认识医修,她能给——”   胖虎拧眉:“你疯了吧,妖气遇到医修的灵力,就跟往他血肉里灌水银似的,你想让他早死么?妖,就是要我们的妖医给治。鳄姐就是妖医。”   肖潼紧紧蹙着眉头,胖虎又道:“不过我们也要带他走,这地方已经不安全,都被人找来了。”   胖虎说着,看向铃眉和俞星城。   铃眉抬手告饶:“好好好,我不会告发你们的,我们苏州仙官集结在一起,也未必打得过你们。但你们也给治呀!”   胖虎还没表态,那几个蹲在水桶旁边的蛇妖狐妖实在单纯,高兴不已。   铃眉拽起了肖潼:“但肖姐姐,你要先跟我讲讲,这都是怎么回事儿!说好了你儿子……怎么一下子变成小白鲸了!”   一听说她们当中有人是小白鲸的娘亲,许多妖都从房屋角落屋瓦上探出头来,有点好奇,也有点天真的肆无忌惮。她们仨人被鳄姐请着往里走,走进了里头几间破败的主屋,才发现里头比戈湛伤的更重的妖不在少数,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药味与腥臭,许多小妖皮肉翻开的可怜模样,见了有人走进来,瞪大眼睛还有点森林中野生动物似的惊愕和好奇。   那一双双眼睛,就算是俞星城自认铁石心肠,也有点不忍瞧了。   一直走到后院,狐妖蛇妖扛起了小白鲸,给他换了个石槽,里头装满了海水,小白鲸还昏迷着,躺在那海水中飘荡。   鳄姐前去给她疗伤,她们三个远远站着瞧。   肖潼望着戈湛的方向,半晌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我儿子。”她转头又苦笑:“我不是疯了,我早知道……八年前海难的时候,我儿与我丈夫,都已经死了。”   她坐下身来,缓缓道来。   肖潼出生在与沙俄接壤的北方边陲小镇,从小就有学语言的天分,她看着温驯,但其实心里也有闯荡天下的野心,在十六岁的时候,她因为会说俄语,结识了沙俄来的艺术品商人戈深。   她义无反顾的与戈深走了,而事实证明,有时候义无反顾的爱,也会有配得上这份勇气的爱情。二人恩爱有加,常年航海,做收购艺术品的生意,就在那之后,小镇女孩肖潼去过大不列颠与法兰西,踏上过独立战争时期的美利坚,走访过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宝石商人。   她的人生不是那深深宅院里落雪的红灯笼,而是狼、宝藏、罂粟籽、战役、恋人与篝火,是她待到老了之后,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点着星月香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故事。   而她的孩子,出生在甲板上,在坎德拉港学会了走路,在伊斯坦布尔学会了算术,在白令海峡附近的海面上第一次看到日出。   他聪明又少言,充满好奇心又有礼貌。   对于肖潼来说,这孩子更像是上天派来的小小的伙伴,懵懂的朋友。她没有像天下许多父母那样对孩子有要求有期待,她只是个替他解说世界的使者。   但肖潼内心知道,因为这孩子的存在,甲板成了家中的阳台,船舱成为家中的卧室,海洋成了家中的窗户。   就在一次航行中,他们的窗户前有盛装的客人。   他们遇到了葡萄牙的捕鲸队。   捕鲸在全世界已经有了两三百年历史了,很多国家甚至还依靠鲸油驱动飞艇汽船。   她虽然也觉得捕鲸残忍,但这对于北欧来说是支柱产业,就像煤矿一样重要,她无法阻止,也只能旁观。但捕鲸也是一场海中妖族与人类的搏斗大战。   肖潼与她丈夫的船队,就碰上了这样一场捕鲸之战。   在此之前,肖潼一直不认为,已经发明出飞艇与汽船的人类,会输给鲸鱼。   更何况他们路上同行一段的是葡萄牙最大的皇家捕鲸队伍,光是铁舰就有五艘,还有众多蒸汽大船,他们喷出的蒸汽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团贴着水面的云朵。   那些捕鲸船看到他们的商船还主动靠近,跟他们聊天,甚至他们还用从北美补给时购买的蔓越莓酱、矿石和一些印第安艺术品,向他们交换东亚的漆器。   肖潼因为会几句葡萄牙语颇受他们欢迎。这些葡萄牙王室的捕鲸队,欢迎他们同行于观战。肖潼没有答应,他们决定一同驶过亚述尔群岛后分手。   结果没想到,还没到达时,捕鲸队就遭遇了他们的敌人。   一开始,肖潼她们的商船并没有看到鲸鱼,只见到捕鲸队使用鱼叉与火炮向深蓝色海水深处进攻。   夕阳西下的水面,火炮后寂静无声。除了这捕鲸队以外,连海鸥和飞鱼都没有,就像是在水的死亡沙漠里。   而后,甲板上的肖潼,听见远远传来的优雅且迷幻的鸣叫,忽然,一只嘴部布满白色须毛的百米鲸鱼从水中高高跃出,它白色须毛随着身体在空中的旋转而甩动,巨大的鳍像是要把海与天劈开!   那身上布满的藤壶、贝类与鲸虱使它看起来不是一条巨鱼,而是一艘海深处航行的巨船,身上搭乘了许多船客——   它苍老、脏污且病弱,但几乎只是摇了摇尾巴,就轻轻拍断了葡萄牙捕鲸队中最大型的铁舰船!   她震惊到跌坐在甲板上而不自知。   紧接着,无数各种各样的巨型鲸鱼跃出水面!   夕阳的天空骤然黑暗,聚集起无法想象的厚重云层,雷电、冰雹、龙卷、暴雨,她能想象到的所有恶劣天气都出现在这片海域,只是因为那些鲸鱼的跃出与入水,海面如同被人拍打水面的鱼缸,水以无法想象的高度,跌宕起伏!   这不是水的沙漠,是水的群山与峡谷。   他们的商船本来离的就不近,此刻更是发了疯一样形势在翻涌的海水山谷里,甲板上的木箱被海水拍碎,肖潼被海员拖回室内。   她从舷窗往外看,那拔高而起的黑色巨浪,在闪电的照耀下像是绿色的半透明翡翠,有巨大的鱼身在巨浪中跃出,撞向了她们的船身!   雷暴与巨鲸撞碎了船,也撞的肖潼魂飞魄散。   下一秒,她温暖明亮的商船转瞬成为碎片与垃圾,黑冷的海水将她按进海洋深处。   死亡与冰冷将她拖进无尽深渊。   她在昏迷之前,只听到一声如同海中金丝雀般的悦耳鸣叫,她在眼前的水泡中,依稀看到一只白鲸从黑色海水的深处,朝她奋力游来。   等她再次醒来。   迎接她的是凌晨的湿冷。   她面朝下躺在白色的沙滩中,口鼻中满是海水和沙子,她趔趔趄趄的起身,海岸上没有船的碎片,却很奇妙的出现了十几个趴伏在海滩上的人。   有些是她的船员,有些是葡萄牙捕鲸队的水手。   但几乎都是尸体。   她来不及思考原因,因为她看到了她孩子的尸体。   六岁多的戈战,面目全非的躺在沙子中,他尸体甚至已经不完整了,五官几乎无法看清……   肖潼不记得自己是否哭号,不记得自己是否尖叫,她只记得自己用力抱着瘦小的戈战,仿佛能将他揉进身体,再生下来一次。   她的小小伙伴死的毫无尊严。   四周没有村民或人烟,她只记得自己再度清醒时,自己已经站在几乎漫在胸口的海水中,而她用岸上的断木做的小筏子,躺着她的孩子,已经漂到数米外了。   她当时只觉得滔天的惊恐。   不,那片海,她不能离开她的孩子,她不能放他去沉进那片海!   她喊道:“戈战!!”   肖潼想要往深处追,却忽然感觉水中有什么在顶着她往回。   她低下头。   水很清,她看到了一只没完全长大的小白鲸。   她当时发了疯的只是想推开那白鲸,去救她的孩子。   却没想到,那白鲸陡然化作一个六岁多的孩子,一样的身量,一样的发色,却有着陌生的五官。   他浮在水中,一把抱住了肖潼,用稚拙且不熟练的声音喊道:“娘!你不要我了么?”   肖潼惊恐、饥饿与悲痛的刺激下,望着那孩子,陡然昏了过去。   肖潼醒来后,她又趴回了沙滩上。只是这次醒来,她身边多了个棕红色头发的小孩,甚至身上还穿着戈战死去前的小西装。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娘!”   肖潼一面觉得记忆都模糊,一面又极其清醒。   她记得自己温柔的拨了拨那孩子额前的发,轻声道:“你别走了好么?”   他说:“娘,我不会走了。你不要死呀!”   肖潼知道。他是那只小白鲸。   白鲸天性温柔善良,经常会救下落水的船员。   海滩上十几人怕都是这只小白鲸救的。它怕是也发现自己救的人全都死了,也很伤心,所以发现她是唯一幸存的人,就想拼命阻止她自杀。   肖潼也知道。它努力化形成她孩子的模样,可它不知道她孩子有着深棕色的瞳孔和类似汉人的面容。   她对着那双碧蓝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回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她从失事海滩离开,找到人烟,回到最近的港口,取出波旁王朝旗下银行中预存的金子,安顿好自己时,已经过了七天了。   这孩子每天跟在她身边,问这问那,他一双眼睛也满是好奇,他也像个小小的伙伴,像个懵懂的天使。只是性格比她的戈战更害羞粘人,他爱死了人类,爱死了港口的生活和印度亚麻的床单。   肖潼以为他会离开,但是他没有。   直到肖潼按不住,在哄他入睡时,轻声道:“或许我把你放在小筏子上推到海里,就是想让你回家。你或许有更该去的地方。”   这小白鲸却紧紧抱住她的手臂,憋红了脸:“我不要回去,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我没有家了!”   肖潼半晌道:“可我不会航海了。我只想回到——母国。很遥远的国家。”   她无法再在甲板上看夕阳与海鸥,她更不能回到她和丈夫相遇的家乡。   小白鲸却很高兴,晃着脚:“好呀好呀!我想去好多地方!我想去东方!”   肖潼想了许久,带他坐上了回中国的汽船。她分不清,但也分得清,她总把他当小孩宠爱着,却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儿子”。他似乎以为她与孩子之间都互称姓名,也兴奋的叫她的名字,偶尔故作正经的叫她“戈夫人”。   在长长的航行途中,她没有去过甲板,只窝在房间里读书。   小白鲸一直陪着她。   直到她在送餐的单子上签字时,他凑上前去也问:“肖潼,我的名字要怎么写呀?”   他只知道“戈战”的读音。   肖潼写下一个“戈”字之后,望着他蓝绿色的湛澈瞳孔,半晌写下一个“湛”字。   她说:“你叫戈湛。你喜欢吗?”   他一开始只是皱着眉头,觉得汉字难写,直到肖潼在房间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一沓沓信纸,全是他用画画似的笔法。   一遍又一遍临摹着“戈湛”两个字。 第33章 结社   多年前, 肖潼和戈湛先到了番禺,后来又居住过凯里、潮州、昆明等等。   最后戈湛选择了浙江。   他喜欢熙熙攘攘的商人与浙江的海。   肖潼做起了翻译家的工作。但孤儿寡母的,活得很不容易, 戈湛落户也不易,而浙江也是仙府大省, 对于妖魔的排查愈发严苛。   戈湛几乎从未在她面前现出原形;他甚至还在配合着时间一年年长大。   肖潼有时候几乎都要忘了他是个小白鲸。   而小白鲸戈湛有一次差点被修士所伤, 肖潼连官司都不敢打, 她才生出了自己要强大,要做官的心。   肖潼说到了这里,俞星城忍不住问道:“那他知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么?戈湛知道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儿子么?   肖潼摇头:“我不知道……这就像是个无法触碰的问题。我不想戳破, 显然他……更不想。但我心里知道, 我的战儿早就死了。”   俞星城将目光投向石槽里奄奄一息的小白鲸:“……他很喜欢人类的生活啊。我感觉,他想竭尽全力维持现状。”   肖潼却道:“但这是不对的。我有点明白了。他就是完全不再扮演我的孩子,我也可以接受。我对他是有亲情的。而他常年服用那种让他保持化形的草药, 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或许是时候,说开这件事了。”   肖潼说着, 就走去帮助鳄姐, 鳄姐需要给一些草药去籽,肖潼坐在了一群小妖里, 也挽着袖子推着研磨帮上了忙。   铃眉挠挠头,有点纠结, 有点尴尬,只好收起刀去巡逻。被几个充满敌意的小猫妖小狐妖虎视眈眈的盯着。   俞星城走去石槽附近瞧了一眼。   小白鲸还昏迷着。   鳄姐要救治的妖太多了, 她没法一直在戈湛旁边看着, 主要是翠鸟青腰在看护。   胖虎走过来,一步步踩得地板乱震,道:“你不好奇炽寰上君去了哪里?”   俞星城转过脸来:“他被抓了吧。听说是国师。”   胖虎说起国师, 恨得咬了咬牙:“国师不会放过炽寰上君的。”   俞星城:“我听说,炽寰是被国师挖了灵核,剿了法器。炽寰以前是妖皇?那国师竟然能这样伤他?”   胖虎又泄气:“毕竟是国师。国师是国之重器啊。我们这群,都是崇奉十一年,京城震动时逃出来的。”   俞星城一听,有些好奇。小燕王也谈及过崇奉十一年。   胖虎看她一脸求知,这事儿本也就是妖魔界内传奇,他乐意说道:“其实我们被国师抓进镇妖塔里的年份都很不一。鳄姐早,她是天启皇帝朱由校时期被捉进去的。那时候的国师是魏亥央,专权无度,闹下“乙丑诏狱”这样的丑闻后,为表自身身为仙官之首的贤名,疯狂抓捕普通的妖族,都说他们入了魔。镇妖塔也是那时候魏亥央修建的。”   俞星城一愣。   朱由校?那不应该是魏忠贤专权么?   怎么这个时代,却冒出来个国师,还成了国师专权?   胖虎:“反正鳄姐是那时候被抓进去的,我比她晚一百来年,炽寰最晚,他是现任国师上台前后,才被捉的。”   俞星城:“现任国师叫什么?可是怯昧?”   胖虎拧眉:“不知道,国师不以名字行走世间,历任国师都不留名,他们是一个整体。更何况如今的国师年轻,好像任职才几十年。我们这种百年前就被镇压的妖,都没跟他打过照面。”   俞星城:“那炽寰为何会被他所抓?”   胖虎:“……因为炽寰想要修炼成真龙。这是触犯了朝廷的底线啊。炽寰成妖不知道几千年,又当了上百年的妖皇。可被国师抓走才二三十年,就立马人走茶凉改了风景,现在年轻小妖都瞧不上他了。不过我们愿意听他的,是因为他伤了国师,拼死将我们放出去了。我们当时在镇妖塔内,也能感觉到镇压的仙力大为减弱,过没多久,炽寰就劈开了镇妖塔。”   俞星城皱眉:“他不是灵核都被挖了么?又怎么可能伤了国师,还劈开镇妖塔。他要是能伤了国师,就也不会被抓了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如果镇妖塔那么容易被劈开,你们早联合起来冲破结界自救了吧。”   胖虎噎了一下,他磕磕巴巴道:“可事实就是这样!”   俞星城敏锐的注意到,其实崇奉十一年重要的根本不是妖魔逃脱。   而是京中仙力大减。   俞星城立刻问道:“国师常年入驻京师?”   胖虎:“这也说不准,国师神出鬼没,有人说他永远都有几缕魂魄留在紫禁城庇护。”   俞星城蹙眉。   魂魄?这个国师,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胖虎依靠着栏杆:“你问完了,不谈谈咱们的条件么?”   俞星城拿手帕擦了擦栏杆,慢条斯理的坐下之后,挽着袖口道:“胖虎大人想怎么谈。”   胖虎说话又快又急:“我们帮你救这小白鲸,你不要告发我们。不但如此,你还需要帮我们办一件事。”   俞星城点头:“你先说说。”   胖虎看她不紧不慢的模样,心里有点没谱。   他承认,自己对俞星城的那种惶恐,并未因为她被戳穿身份而改变太多。她窄肩纤腰垂头挽手的站着,细柳似的一个人,看起来谁都能击倒她,但当她抬起头,说起话时,又让人觉得谁都不能撼动她半分。   胖虎:“就算是不告发我们,可那群仙官一天三回在我们头上巡逻,暴露也是迟早的事。我们需要许多草药、工具,再加上不能移动的伤员太多,我们无法离开苏州。你不是说你是个什么小官么,那对于你来说租地,申请民间结社也不是难事吧!”   俞星城一愣:“民间结社?”   胖虎:“我特意查过,本朝有过规矩,三人以上可做民间结社,录地址,篡名册,申挂牌。租地之后,每年向当地县衙府衙缴纳社费,即可纳人入社,做团学友好活动。这样有人出入,也不会遭人怀疑。”   俞星城想起来了。   本朝有结社自由,也建立了结社律法。行会、商帮、会馆皆属于结社。   从磨行、灯行、染行这种地域上的手艺人行会,到读书人创建的诗社、学社、书社,还有金银行、地方票行、车马丝绢行这种商业行会,都在结社律例的管辖下。   俞星城蹙眉:“这要是申请下来,估摸半个月才能租到地,发到牌匾。”   胖虎:“这里是被衙门收缴的官地,因为是按亩数算官租地的钱,所以都没人愿意租这破地角的大院子,我可以给你银钱,你只要出面帮我们办这件事。再说了,那小白鲸半个月以内不太可能治好,到底想不想要他的命,看你们了。”   显然是胖虎这些妖,就算能化成人形走来走去,但去官府机构办事,且要通过户籍审核,是不太可能的。他们需要安身之地,就想让她这种官员去给他走走门路。   俞星城觉得这事儿有风险。   但肖潼内心怕是极其希望他们能帮上忙救戈湛的。   而肖潼的性格大概也不会开口求人。   俞星城回去之后,把这事儿跟铃眉和杨椿楼都商量了一下。   “申报结社最起码要三人以上,若是只有我一个便可以,那我或许就自己做主了。”俞星城道:“要是拉上你们,那我要讲清楚:如果这群妖被发现,或者它们大闹苏州,我们确实可能会陷入些麻烦。”   杨椿楼却快人快语:“能有什么麻烦!真要有麻烦的时候,估计肖姐姐那妖儿子都快治好了,我们就说是被胁迫的。刑不上大夫,就算是闹出大事要审讯,也不敢对我们动刑。”   铃眉:“我是怕这群妖再闹出之前在应天府时候的大乱来。不过正因如此,我们就更要先稳住他们,治好了戈湛之后,我们再把他带出来,然后撤了民间结社的牌子,跟他们不来往了。”   俞星城点点头:“那我的意思,是我们三个去办这件事。不要告知肖潼了。”   另外俩人都很赞同这件事。   “那我们是不是还要想个结社名字?”   杨椿楼:“是啊,要挂牌的吧。就怕旁人看见也来入社。”   铃眉:“要接地气一点,而且还要冷门一点,最好不会有人来想要加入的那种。”   俞星城托腮,拊掌道:“那就叫[鼻孔吹唢呐教育与交流行会],附,承接白事表演业务。”   铃眉和杨椿楼:“……”   不到半个月,苏州府白事表演鼻孔吹唢呐行会,正式挂牌。   俞星城登记了自己鼻孔吹唢呐第十三代传人的身份。周围邻居百姓避之不及的目光中,她在那破院子外头,冷漠剪彩。   加上肖潼,也就仨个人鼓掌。   不少围观群众的目光,都看向了这四个姑娘似乎骨骼惊奇的鼻孔,   一个个纷纷议论,她们究竟是用左鼻孔吹,还是用右鼻孔。   从那之后,这院子进进出出的人员,或者是车马,只要是在几声不成调的唢呐声的掩盖下,周围百姓都见怪不怪了。甚至有人问起来,他们还会帮忙解释:“哎,租了这么破的官地,那肯定要天天雇人进去清扫拾掇啊!”   而在鼻孔唢呐社挂牌之后,戈湛也终于清醒过来,也从海水石槽中搬出来,化成人形卧病在床。   再次见到这孩子的人形模样,三个干娘都不分年龄的澎湃出一汪母爱。   戈湛性格有点害羞,他一直盖着薄被,把被子扯到眼睛下头,在肖潼的介绍下,他小声叫了几句“干娘”。   肖潼问他:“要是仙官拦路,就等等再来就是了。”   戈湛把被子掖在下巴底下,棕红色的头发披在瓷枕上,轻声道:“我怕我总过不去,你要着急了。而且你给我寄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中榜,就想要急着过来知道消息。我以为我从海上走,能绕开他们的……”   肖潼拍了一下被子:“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是译科甲等第七。”   戈湛惊喜的蓝眼睛都亮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也就是译科只能考一门,要是考谁会的番语最多,那肯定没人比得上你!”   她们三个看这俩人说体己话,就笑了笑避让开,各自去忙了。   他们离开房间。   戈湛才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的手,握住了肖潼的手腕,吃力笑道:“你会生气么?”   肖潼正在剪灯花,转头:“我生气什么?”   戈湛脸色却很苍白,他手指逐渐捏紧:“生气我……我骗了你好多年。”   肖潼笑起来:“你这也算骗?我是多年前眼睁睁看着你在海水里,从小白鲸变成人形的。你难道还以为我被你一直瞒着?”   戈湛低下头去,耳朵尖红了:“我以为我藏的很好。”   肖潼拍拍他手背:“你觉得我傻?”   戈湛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小声道:“那你会不会不认我了?”   灯烛飘摇,肖潼挽着发髻,她侧脸如瓷器般温润,她天生上唇微翘,鼻子尖尖,见过风雨,却一笑一颦中仍然有点少女似的娇喜,她转过脸来:“什么?”   戈湛:“那你会不会不要我了。会不会……也不管我了。”   肖潼看着他,抿嘴笑盈盈的不说话。   戈湛有点急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肖潼笑道:“你们妖,好歹也要上百岁了吧。就算你不是妖,马上也要十五了吧,在前朝说不定都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难道还怕离了我不能活么?”   戈湛一愣,他可能没觉得过几年,可戈湛这个化形后的少年,都已经十五岁了——   为什么人类要这么早就独立,就结婚啊!   他连忙道:“可我不懂的事情还很多!”   肖潼按了一下他脑门:“别急,别坐起来。先躺着吧,都让你来了,怎么可能不管你了。”   戈湛躺下了,却不安起来,肖潼去屏风后倒水,他却一双蓝绿眼睛,盯着屏风后的身影,暗自捏紧了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肖潼心里只有亲情。   *   以及鼻吹唢呐社社长俞星城,正式挂牌上任了。 第34章 塌方   其实他们几个并不总能来这边照料, 大家都是社畜,谁也没比谁清闲。   铃眉并不擅长使用法器或御剑,难以长时间飞行在空中, 却还被排上入冬后巡逻的夜班,显然是有意要打磨她、支使她。而且因为苏州府太多蒸汽机械, 很多修真者都自称“灵力衰弱”“经脉不畅”, 想要卸职离开苏州, 人员更是紧张。   而肖潼那边,负责万国博览会相关的礼仪接待。而这次法兰西波旁王朝的来使与商人,却似乎咄咄逼人的想要抢占主会馆内的第一展位。毕竟这是东方的第一次万国博览会, 世界各大国也把会馆中的主要位置当做殖民地一般争夺。   同样咄咄逼人想要第一展位的, 还有大不列颠的来客。   英法两个国家前些年,刚在北美战场上发生矛盾。   三十年前,北美地区, 是英法两国殖民地。东部属英,西部属法。东部以新约克为中心的英国殖民地下, 大部分教徒与新资本家想要独立, 英国派兵打压,而富兰克林则说服了法国波旁王朝出兵协助, 北美独立战争持续了十二年,才得以结束。   密西西比河东岸, 清教徒之国美利坚,也正式独立了。   但西部地区依旧是法国波旁王朝的领地, 美利坚想要买下西部, 却被法国拒绝,法国与美利坚开始了内讧决裂,被美利坚打出去的英国开始嘲讽法国帮了白眼狼。英国战败十几年后, 竟然开始撺掇想要帮美利坚,一起攻打法国的多处殖民地。   现在正是英美法三国摩擦激烈的时候。   美利坚在其中,不过是法国与英国这两大国之间的弱势小可怜。   但显然法国与英国之间的孽缘,是就算再来一次英法百年战争都折腾不完的,战火也蔓延到两方来使商人争夺万国博览会展台的地步。   肖潼作为英语法语都会说的全能翻译官,自然也被拉进和事佬队伍里,天天忙着协调这两派趾高气昂的洋人,气得头都要炸了。   杨椿楼那儿就更复杂了,苏州有众多宗教医馆。   包括清真医馆和基督教医馆。   清真医馆那边不过是床位不够,因为“洁净”的理念,不让教众去外头的医馆,导致不少教众死在街上的问题。   但基督教医馆这些年突然开窍,一改以前只会放血的愚昧,开始玩开刀这一套,他们的医学图鉴,全都是画满了掀开腮帮子,剖开胸口子的可怕图画。   再加上基督教医馆多是英法主导,有想要在东方积极传教的想法,就拉了不少无钱医治的病人过去开刀,还搞慈善收养儿童,结果就把大明百姓吓着了。   现在到处都是基督教医馆“解剖吸血”与“生食婴儿”的谣言,就在半个月前,甚至有一处教堂后的基督教医馆,被百姓放火烧了。烧死烧伤了数名修女与教徒。   这事情目前还在酝酿,恐怕会在万国博览会前演变成政治问题。南直隶与苏州府官衙都下了死命令,要各大医馆医治那些被烧伤的修女与教徒。只有减少死亡人数,才能让这件事不会扩大。   杨椿楼就要时常留在医馆看护或用灵力治疗那些被烧伤的病人,每天回来的时候,都一副灯枯油尽的表情。   这几个人里,俞星城还算好。设计院的工作被施工地上催的快火烧眉毛,但设计院这些工部算科官员都很谨慎,如此庞大的用料数据施工图,他们都要仔细重算。   毕竟铃眉和杨椿楼不太懂得世俗生活,也不太会照顾别人,肖潼又忙着照顾小白鲸。俞星城就在“鼻吹唢呐社”,负担起了整改修缮院子,以及给群妖们帮忙的工作。   她其实也就是偶尔放假休沐才过来,不过设计院的工作也快到尾声了,她最近稍微悠闲一些,陪着肖潼过来瞧瞧,也就看不惯这群妖的好吃懒做不讲究。   它们真是随便给个窝,就能凑活凑活住下。   毕竟这地方挂在她的名下,她给收拾的像模像样也没什么错吧。   青腰当了她助理,天天化作小翠鸟,站在她肩膀上叽叽喳喳的汇报。   先是要把院子里杂草清了。   俞星城本来想要让几个男狐妖动手薅,但他们都是靠屁股横行世间,除非当个床上骑兵,其他粗活累活都不愿意干,她只好命令他们去借几只山羊来。   狐妖们早年都干过偷鸡摸羊这种活,半夜就扛来了几只村民家的羊,把那羊往院子里一散养,第一天它们就把院子里的杂草给刨根吃了个干净,第二天就自己上屋顶,开始吃屋瓦上的杂草了。   两天多院子就给清出来了,俞星城让男狐妖把羊送回去。   她本来还想强调让他们别路上把羊偷吃了,结果那些男狐妖直翻白眼,掐着腰骂道:“老子抱着尚书大官的胳膊在京城望海楼吃肥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俞星城:“……”   俞星城下一步就是要引水进来通沟渠,其实外头是有一条溪流,只是进水出水多处的沟渠都被落叶污泥挡死了,俞星城让几个鱼妖,拿着杆子给戳开,引水进来,把以前的绿色臭水都给冲刷掉。   然后又稍微清理了一下芦苇,只留池中几簇旺盛的,又让其他人用渗水性比较低的熟土和砖头,垒了个半米多高的围堰。然后她和青腰去市场上买了鸭子和鱼苗,准备养在池塘里。   青腰化形之后,不过五六岁小女孩的模样,街市商人瞧她可爱,还送了她两条小金鱼。才走出街口,她就手往那竹筒里一掏,手捏着金鱼,塞进了嘴里。   有鸭子和鲤鱼了,俞星城又回头让人买了些鸡,放在后院里统一散养,几个院子里有空地的,都给种上果树玉米,这季节本来很不好成熟,不过有杨椿楼在,她有木系法术,催熟这些作物到能够御寒的程度。   不过再往后就不好用灵力催熟了,那样会不好吃的。   马上就要过冬了,今年苏州的霜降要比往年厉害不少,鳄姐说今年可能会下大雪有冻灾。俞星城知道,那些受肢体外伤的妖,就算有灵力,也跟动物差不多。受伤处如果不能保持温度,很容易冻伤到不得不截肢。   而且今年胖虎下死命令,不论是蛇妖熊妖,不许冬眠。一旦冬眠,就没法集体行动,相互照应了。让该冬眠的动物没法冬眠,那就真的是折磨人了,要是不保持温度,他们根本撑不住。   也就是说,今年冬天取暖也是个大问题。   说到这问题,胖虎就一脸期盼的看着她。   俞星城:“……你一个老妖,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你们老妈子么?”   胖虎啥也不说,拿出跟杜十娘一样的三层百宝箱来。   第一层是鹅蛋大的各色宝石,第二层是唐宋风格的首饰珠宝,第三层还没打开——   俞星城拦住他的手,一条胳膊搭在箱子上,不管自己抱不抱的动,先给它团住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这就去弄,现在还没开始冷,煤价还没涨起来。炉子也好搞,我去买个三十套,买不到新的,就去各户人家收旧炉子。各个屋里都摆上,走廊上也摆上。”   这些妖怪们大多数都不往人间常来往,不喜好金银财宝,只知道这玩意儿对人来说贵重。俞星城给他们弄个鸡鸭鱼,他们比什么都高兴。   等到炉子和运煤车送到,把里屋外屋都烧的暖和起来,众妖欢喜的不得了。炉子附近随时随地趴着几个大猫小熊,揣着手眯着眼睛烤身上的皮毛。   这些妖大多都会化人形,却没有在人世间生活的基本常识。俞星城觉得,要不是她管管事,这群妖真的就会窝在这破院子过一个冬天,谁要是被冻死病死,那就只好埋了。   自这之后,俞星城走到哪儿,都有人叫她“星姐”了。   妖舍总管大太监俞星城,走过回廊的时候,还听到一群小妖窃窃私语:“还不知道吗,到回头万国博览会的时候,说不定查的太严,咱们都出不去。星姐给咱们弄这么些粮食,就是因为我们没法在苏州这种杂府吐纳灵力,只能靠吃肉吃谷维持了!这都是用心良苦啊!”   收了一匣子珍宝的俞星城心道:我就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关系。   不过,因为妖们都不爱财,她不怕被偷,那三层匣子也就一直放在“鼻吹唢呐社”这边,随时去办事就随时取用了。等到回头事儿都办完了,她在跟胖虎说一声,把剩下的钱放自己腰包。之前俞星城只动过前头那两层,还没动过最下头一层。   她看着上两层肯定够用,剩下来的钱也够她置办点产业了,就打算把最下头一层,还给胖虎。   毕竟上头那两层都如此贵重,最下头是个什么前朝皇家玉玺她都信。   却没想到,打开最下头一层,里头竟然是个锦囊,放着个长条的东西,她捏了捏,觉得能放在第三层,估计是什么法器或者灵丹妙药,就想着还回去。   没找到胖虎,只找到了鳄姐。   鳄姐讶然:“你不收么?这可是好东西啊!”   俞星城摇头:“好东西我就更不能了,金银财宝我已经一点不心虚的收下了,这锦囊里的是什么法器么?”   鳄姐:“这是千年圣虎鞭啊。早些年,胖虎杀了自个儿的仇敌——他表叔辈的一只修为千年的巨虎,他当时把虎胆虎皮虎骨分给了当年的手下,只有这千年虎鞭,被风干后一直留着。这太珍贵了,天底下虎妖里,哪还有个千岁的,你要不还是收下吧,回头给自己泡酒喝。”   俞星城瞪大眼:“……”   千年表叔的鞭……这算是什么战利品……   俞星城疯狂推拒:“……我再泡酒,也没法喝到长出鸟儿来,您、您收好吧,这太贵重了。”   鳄姐咂嘴,忍不住上手摩挲那个锦囊:“哎,是,太贵重了。这要是一根都给磨成粉,就是做一瓶药只给加一小撮,那也够治多少人萎症了。要是大老爷们,吃这玩意儿切片后炖的老鳖妖,那当场都能羽化成仙啊。”   俞星城:“……还配老鳖?就嘬一口,也够人补的耳朵滋血了。”   鳄姐转头:“哎,戈湛那孩子最近不是挺虚的么?”   俞星城大惊:“鳄姐,放过孩子吧!”   鳄姐懂了:“也是。孩子还年轻,这玩意儿吃一口,硬三年呢!我收下了,回头我跟胖虎说一声。你这都不收,也是太大方,太无私了。”   得到了好比她五年工资的金银珠宝的俞星城,面无表情道:“没有的事。”她由衷感谢这个当老妈子的外包工作,买房都有望了。   鳄姐看她这么谦逊,都有些热泪盈眶:“我和胖虎不会忘记你的,那些妖也不会忘记你的!”   俞星城:“……那倒也不至于。”   俞星城去隔间看了看炉子,拿钎子给通了通炭火,不少卧病在床的大妖小妖,挣扎着起身,欢喜的叫了她一声:“星姐”。   俞星城不爱跟他们亲近或者客套,她做事儿效率高,每个休沐假日出现,都能把他们的问题给解决了,群妖瞧她冷淡少言,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反而更愿意粘着她闹她了。   谁要是让她展眉勾唇笑一笑,都能回头跟众妖显摆好几天。   这一日忙完,俞星城披上绫罗加绒的披风,准备离开“鼻吹唢呐社”,却看着铃眉从天上急急的降了下来,她还穿着官服曳撒,戴着烟墩帽,冻得鼻子发红。   俞星城仰头看着她:“你值班结束了?今天突然降温,这也太冷了,你怎么没多穿点?”   铃眉:“刚刚结束我就过来了!你知道裘百湖来苏州了么!”   俞星城摇头,她戴着披风上的兜帽,一张素净柔和的苍白面容团在白绒里更是巴掌大,道:“但他迟早会来吧,之前他也提起过,会负责万国博览会的戍卫安保。”   铃眉:“可你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的。光是北厂仙官,就有四十五个。北缉仙厂的,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杀器,他带来了一帮!”铃眉扫了一眼,又拽着她往旁边走了走,小声道:“我怕的是,到时候裘百湖也会来巡逻,这里未必能瞒得住他。”   俞星城蹙眉:“离万国博览会,还有好几个月呢,他会这么早就开始巡逻?不过,如果加派的人手这么多,大概是因为应天府动乱的事情,传到京城去了吧。皇帝怕是要震怒彻查,保证万国博览会不会再出这样的乱子。”   铃眉:“你说咱们这些瞒得住吗?”   俞星城:“有些妖的伤势已经好了不少,瞒不瞒得住,大不了来了人再跑。你去跟胖虎说一下这件事,让他先安排逃走的路线。然后让肖潼最好今天就把戈湛带走,让戈湛跟我们住去。最起码要保证干儿子不会被缉仙厂抓到。”   铃眉:“那你要干什么?”   俞星城整了整白绒衣领:“我去找裘百湖。他说好还要教我刀法。”   俞星城惦记这事儿惦记的挺久了。   说实在的,她眼馋裘百湖用刀的那一身本事,自己虽然也有那套基础的掌法,也可以释放电,但如果她的特斯拉枪被夺走,那她就要回到以前自毁式放电的模式上来保护自己。   更何况,她也要试探一下裘百湖的口风。   如果裘百湖这次就是跟着妖气跑来彻查的,那她就不能把戈湛接回家,反而要尽快将他送走。   他们鼻吹唢呐社,租了一辆驴车,车夫平时不进院,就在外头人家的一楼遮风吃茶,一瞧见俞星城出来了,就立马小跑过来驾车,今天也冻得够呛,直呼太冷了。   路上已经结起霜来,驴车跑的慢吞吞。马上就要到冬至的五日假期了,各家各户不少人都挑着担子出来叫卖些炊饼、鸡蛋或者布鞋。铃眉说缉仙厂在万国七司的都虞司入驻,从她们这边过去,需要横跨万国博览会的外部园区。   这会儿,就已经能看得到她核算的那座主馆的八角顶钢结构。   模样看起来是中式地坛那般的琉璃瓦与玻璃瓦结合,但实际内部的从三角臂架到弧形看台,无不是水泥与钢筋,近三千七百多平米的空间内,却没有一根遮挡的柱子,全都是利用剪力墙与隐藏在墙内的八根大柱支撑。   现在,正有工匠上上下下,为钢顶铺瓦,而靠近穹顶的部分,全部铺设西方的钙钠玻璃与镜子,因为外顶和内天花板之间还有距离,此举也是为了让更多的自然光线汇聚反射进大堂之内。   俞星城心里有些感慨,计算方面的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冬至也总算可以休息一下。她一张脸被冬日的风吹得微微泛红,就跟泛着粉边的白木槿似的,引得路人频频看来。   俞星城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听到远远的传来一声闷响。   就像是巨云摩擦的闷雷,俞星城听到了远处人群的惊呼,忍不住探头出去——   下一秒,她就看到小洋楼后头的塔尖歪了歪,而后塌陷了下去!   塌了?!   塌了??!!!   俞星城差点在驴车里站起来,她一把推开车门,对车夫喊道:“调头!去营造司!”   作者有话要说:  胖虎握着锦囊流泪:星姐真的是太大公无私了!连我表叔的千年神鞭都不收! 第35章 公公   俞星城的驴车进不了万国博览会的会馆施工地, 她出示了腰牌之后,就往里头跑。   跑到一半,听到后头有人喊道:“不至于这么着急, 跑的都快摔了。”   她转头,就看到裘百湖穿着黑色官服与披风, 带着十几个人, 低低御剑飞过来。   他喊到:“六娃, 上来。”   说着一把拎起了俞星城,放在他脚下的那柄宽大巨剑上。   俞星城差点没站稳,他不耐道:“两个月没见, 你怎么比以前更废了。”   俞星城扶了他胳膊一下, 站稳了身子之后抽回手,恨不得走到巨剑的尖上去,跟他隔开些距离。   裘百湖笑一声, 他叭叭抽了两口烟,恨不得往她帽子里吐烟。   本来就是顺风飞, 俞星城感觉到有烟雾从自己脑袋上淌下来, 她就像头顶生鱼切盘似的,转头怒道:“你要是不愿意载我, 就把我放下去得了。”   裘百湖:“哎,怪你长得矮。你现在在哪个部门?”   俞星城有点气:“……营造司。”   裘百湖咋舌:“怪不得你这么着急, 原来你负责营造这会馆啊。一身本事,却非愿意跑工地。到了到了。”   他们到达了施工现场附近, 今天明明是设计院的休假, 没想到已经七七八八来了不少设计院的官员,还有施工地上无数的劳工和监官,沉默的对着那塌陷的八角穹顶站立着。   徐监拄着拐杖气冲冲的蹒跚走来, 怒吼道:“到底是谁出的问题!方青葙!数值核算不是你做的么?!”   方主事回头道:“核算科绝无问题,所有的数值都是最起码分三人,每人审查三遍。”   徐监吼道:“施工科!是不是违规操作赶工了!”   施工科也道:“我们已经比预计的工期提前了三天,根本就没有赶工的必要,那么多仙官上上下下查看施工细节,再说了,您又不是没上去过!您能看不出我们有没有违规操作么?”   徐监急的一脑门子汗,敲着拐杖:“有人被压埋么?先救人,再勘察,你们都给我仔细看看现场,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开会!”   那头已经在救人了,但预估最起码有十几人被压埋。   有几个只是受伤的被从废墟中拉出来,但根据救人的劳工所称,有四五人直接被马车大的水泥拍扁,救都不用救了。   徐监脸色难看起来。   俞星城瞥了一眼裘百湖,默默的离他远一些,站到了方主事旁边。   裘百湖一贯是隔岸观火的态度,但谁都知道万国博览会是举国大事,被炽寰毁过一次,又出了这样的工程问题,后边的内部装修,展会布置,全都要延期——说不定到各国前来,里头都没法进人呢!   他这会儿也没法幸灾乐祸了,冷着脸走过去。   徐监心头一跳。   北厂的人。   为首的是京城出了名的狠角裘百湖。   听闻他是皇帝身边的耳目,是皇帝不当面捧着的真正红人,这会儿让他撞见了,事情就不等他们转圜,就要上达天听了啊!   徐监要抬手对裘百湖开口,裘百湖:“您别说了,还是让人赶紧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工期要延误多久罢!”   这会儿没人问劳工苦役的死,他们都仿佛默认,死个把人赔钱就是,但要是工程延期,在场的高官都要完蛋。   救人救的差不多,各处官员也有些想要走进现场,查勘事故原因。不过现在还有水泥碎块在往下掉,很多人都惜命,不肯进入。   方主事作为核算科的人,本来不必勘探现场,但他心里认定了问题不会出在图纸上,所以想要进入塌方的位置,探求事故原因。   他没想到自己走入塌方处后,俞星城竟然提裙默默跟在他身后。   方主事一惊:“这里还很危险,你也不好走,别进来了。”   俞星城摇头:“八角穹顶是我做的核算,我确信自己的数据没有错。如果不是施工的问题,那就是会馆营造数典上的基础数额有误。”   方主事皱眉:“我不太相信数典会有错误。”   俞星城却不回答,她一双小脚,却没让人扶,提着裙摆,踏过碎裂的水泥板与钢架,往深处走去。她注意到,其中一根钢顶梁,竟然是断成两截,砸在废墟中。   这可是钢,就算是无法承重,应该也是剪力墙倒塌,而不是钢梁啊。   俞星城顾不上手上沾的灰土,从水泥板斜坡滑下来,站在那钢梁处,摸了摸断口。   不是什么鬼神乱力给弄断的,这断面有凹凸,显然是因为钢铁太脆,再加上突然降温,所以才断裂的。   俞星城转头问方主事:“之前,妖魔毁坏会馆后,我们重做图纸,钢梁也是那时候重新订货的吧。”   方主事也跳下来,抚摸着钢梁:“这一组是新货。因为当时还有一批旧型钢梁放在仓库中,所以新图纸是轻型新钢梁,和旧型钢混用的。”   俞星城手比划了一下:“不对,我们当时图纸上显示的新钢梁的腹板厚度是一寸三分,这根本不到,也就一寸一。而且这钢材,绝对不达标……太脆了,怕是渗碳体结构不合格,去碳不够,磷、硫严重超标。”   方主事没听懂:“什么?”   俞星城还是懂一些材料学的常识。做钢有很多工艺,从降温速度,到拉拔盘条,还有去磷去硫降碳等等。不论是对于大明,还是许多国家而言,大型钢铁还不是个能够特别普及的东西,因此由铁便钢的工艺就仍然很昂贵。   显然,制作新钢梁的厂子,为了节省成本,也节省了工艺。   她手搭在钢梁上,而后开始默默放电。她明显能感觉到发热和电阻,钢铁碳比越高电阻越大,而且她如果细细控制电流,甚至能感觉到材料和她往日用的钢刀的不同。   俞星城放开手:“简单来说,就是铸钢的厂子偷懒了。这只是个半成品,看起来跟旧梁架一样,但实际就是稍微加工过一点,不会生锈的白口铸铁,压根不能算钢,本应该正火后球化退火,再加上轻度拉拔、高温再结晶退火等等的工序,全都被人省略了。”   她看方主事没太懂,解释道:“我们的营造手册上记录的钢材的承重和韧度,都是核算其他结构必须要用的基础数值。这钢材不合格,我们算的也是假数字,核算等于白算了。”   方主事是个搞数字的,他大概懂了,惊愕道:“难道没人彻查吗!如果类似白口铸铁,那天一冷,岂不是承重不了多少就要断开。就算是外形材质上做的像,但他们难道没有仔细验收么?”   俞星城拽了一下他袖子:“方主事先不要声张。您是南直隶人么?”   方主事摇头:“我是冀州人。”   这些钢材一般来说都是南直隶附近钢厂制作的,方主事是个北方人,而且他还是设计院的,看来他跟这些钢材有关系的可能性极低了。   俞星城压低声音道:“我相信,这么大的工程,肯定会有数位监工。这样的材料能混进来,一是做的很像是钢,二就是必定也有人给走后门了。方主事,我觉得这事儿不好随意上报。”   方主事瞪大眼睛,望了她半天,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的上峰里,说不定有人就跟这笔钢材有关?我记得这些钢材入库时,都要求有铸厂、出货日的铸字,让我看看——”   方主事走到钢梁那头,察看了一番,惊诧道:“不对,这铸字竟然是旧出货日,这批货怎么进来的?”   俞星城:“那绝对有问题了。受贿的可能性很大。但在我们知道是谁跟这批钢材有关之前,最好不要先说这批钢材有问题。”   方主事捻须,他还是有设计院的耿直较真:“说了又如何,不说难道还要让人再继续用这样的钢梁么?这个天气只会更冷下去!”   俞星城小声道:“越是受贿,越是心虚,我们都不提,那背后的人也不敢再用这样的钢材——万一万国博览会的时候塌下来砸死外宾呢。他肯定要想办法换掉这批钢材。我们并不是违背正义,而是顺应官场的规矩,先闭嘴一阵子,等等就行了。”   方主事发现,自己明明都是十年前的举人,入官场这么多年,敏锐和脑子竟然还不如一个今年的举子。他转过头来:“除了腹板厚度以外,你怎么能辨别这些钢材的材质的?”   俞星城实话实说:“我确实有灵根,可以大略知道。不过如果真的想测,需要金刚钻,以匀力压在钢材上,就是目测刻痕深度,也能判断出来。”   俞星城没说,这就是洛氏硬度计的原理,但手动很难做到匀力,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磁力将刻针靠近钢材,保证磁力的一致,更好对比刻痕深度。   也就是说,手腕上缠着磁线圈的俞星城,很容易就能测量。   她也怕方主事要拉上她,一同去测量库中所有的钢材,就没对他说。   那头,看到施工院的官员,踩着皂底黑靴,衣摆上全是灰尘,从塌方处另一边过来了:“你们在那儿嘀咕了半天,是发现什么问题了么?”   方主事面对数字时候的多,这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俞星城转头,拱手道:“框柱个别部位,有露筋,烂根麻面的现象,是水泥振捣不足导致的。而且还有大量贯穿式裂缝,虽然不知道是否跟坍塌有关。这可不是小问题。”   她说的问题确实也存在。   施工院的几个官员,把手揣在袖子里,他们似乎没想到营造司还有女官,忍不住瞧她几眼,为首的粉面肉腮细长胡须,看她答话一板一眼,反而跟其他几个官员颇为微妙的相视一笑。   俞星城懂得这种微妙眼神是中年式堂而皇之的猥琐。   不过她跟他们不是一个部门,不想搭理。   施工院的抬手道:“行,我们发现的也就这些问题,走吧,两位公公来了,咱们一道去回话吧。”   俞星城一愣:两位公公?   方主事跟她往外走的时候,方主事小声提点道:“两位公公是司礼监派来的。”   俞星城吓了一跳。   司礼监一般四五员大太监掌批红,权利随皇帝有变动,但当今皇帝出了名的爱玩怠工,司礼监也自然成了掌权批红的天下第一监。   俞星城:“是……司礼监的大员?”   方主事摇头:“是掌司,一个是掌印大太监的干儿子,姓客。一个是内府提拔进司礼监的老人,姓王。”   客公公和王公公。   那个姓客的,显然身份更贵。   掌印太监能和阁老并列大明第一大官了,是皇帝身边嘘寒问暖的老棉袄,内宦们敬重有加的老祖宗。这样的人,手边从儿子都排到曾曾曾孙子了。干儿子,辈分离他最近,也是最亲近。   客公公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那四舍五入也是皇帝的自己人了。   不过万国博览会毕竟是头等大事,让司礼监的人来也正常。   俞星城:“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方主事小声:“王公公是一直都在,但他不爱管事儿,天天在自个儿宅子里住着,吹拉弹唱玩着,不出来见人。客公公之前处理应天府那烂摊子呢。又是舞弊案,又是白莲教,又是妖魔作祟。那案子要彻查,要抓人,估计到明年这时候都未必能清算的干净。”   俞星城倒是许久没有听说过应天府的事儿了:“白莲教抓到了么?”   他们走出废墟的时候,也看到了外头空地上支了几张太师椅,两个带着通天冠,裹着鲜红色披风的太监,一站一坐。   站着的明明一身红衣贵人装扮,却手里拿了个紫铜壶,半弓腰立着,脸上皱纹跟八百个褶儿的包子似的,每一道褶儿都老的耷拉,却强行用笑挤起来几道向上的弧度。   看来是那个地位稍低的王公公了。   坐着的慢条斯理的喝茶,看身量瘦高年轻,一双手骨相极佳,低头饮时,脸都埋在了茶汤氤氲的热汽里。   多两张椅子,大概是想让设计院的徐监,和施工院的鲁监坐下。   但两位大官都不愿意坐下,焦头烂额的在那儿转悠。   俞星城没打算先开口,那几个刚刚在废墟里跟他们打招呼的官员中,为首的那个粉面长须的,立刻开口道:“框柱有露筋,烂根麻面的现象,是水泥振捣不足导致的。而且还有大量贯穿式裂缝,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啊。”   基本就是复述了俞星城刚才的话。   成啊。行走的复读机啊。   方主事怒瞪向复读机。   俞星城却用胳膊肘顶了顶方主事,面无表情的立着。   施工院的鲁监听这话,皱起眉头来。   客公公没抬头,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你能一眼瞧出来,倒是年纪轻,眼神好使。你是施工院的吏员?”   这话明里暗里,不就是说鲁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么。   粉面长须的那个复读机看年纪也不轻,或许也是施工院的主事。王公公似乎跟鲁监有些龃龉,有意跟复读机问话:“那你说,这些问题要怎么修——”   复读机是个官宦子弟,家里铺好的前程说要送到万国博览会干一干,日后就能平步青云了,他每天在施工地上也就是喝茶走走,哪里知道那么多施工细节。别说怎么补救,他连水泥这新奇玩意儿是怎么做出来的,他都不知道。   他也知道胡说才容易丢人,在那儿想了又想也憋不出几句建议来,只好放弃这次在两位公公面前露脸的机会,想把俞星城推出来挡箭了。   果然他故作面色有难,忽然转脸道:“是此女将情况汇报与我的。她应当懂得这些细节。”   复读机说着,对俞星城抬手。   客公公抬起头来看向她,俞星城一愣。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   丹凤眼,淡眉毛,美人尖,上半张脸生的冷傲睥睨,骄纵贵气。   含笑唇,净下颌,白色高领衣套在官服里,身上没一道不合适的衣摺。从指甲到衣袂,透露着恭敬仔细,顺和柔谨。   一身七色膝澜的暗纹红衣,绣金画兽的补子,通天冠上的红色罩布,衣装上处处透露着富贵奴才模样,可被他饮茶的坐姿,生生穿出几分仙风道骨。   这位公公长得怪不得是宫里红人。估计不止在皇帝面前红,在宫里女人面前也一样红。   他也是气定神闲的把茶盏往旁边王公公手里一放,展露几分不像高兴的笑意:“万国七司真是拢尽天下人才的好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女官。问题是你发现的?你倒是来说说?”   俞星城抬眼看了一眼鲁监,鲁监对她略一点头,大概意思是懂今天过不去了,让她直说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让鳄姐把虎鞭留给这位客公公。   **   PS我还挺喜欢老裘跟俞星城的互动的。有种冤家父女感。 第36章 暴动   她低头揖手道:“麻面是因为振捣不足有关, 应当是劳工经验不足,外加灌浆的支架有缝隙所致。烂根,看起来主要是空洞和蜂窝, 一是刚刚说的支架和振捣问题,二是水泥料下缸时, 搅拌与下料不够仔细。这些都可以修整, 只是修的时候需要仔细。”她毕竟当年有过同寝土木狗朋友, 对这些施工基础,还是有所耳闻。   她声音轻且慢,说的每个人耳朵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俞星城:“露筋则是施工时, 束箍的钢筋比预定距离近了, 钢筋太密了,水泥料淌不过去。还有垫块放少了。不过这里最大的问题就是裂缝,这是难免的, 因为施工时气温较低,再加上这次主会馆占地过大, 地基会向下沉降, 但沉降的幅度不一致。不严重的可以加固灌浆,严重的就需要设计院重新加设构件, 然后施工地重做了。”   鲁监心头一震,看向那少女低垂的脑袋。   水泥不过是英吉利在几十年前开始使用, 如今整个大明就只有两家水泥厂,她却很了解实用的细节, 而且说的大部分都对。大明南北, 大量用水泥的建筑非常少,这次万国博览会特意选用玻璃、钢梁、水泥这样的素材,再加上八角塔顶、红漆包柱等等的中式风格, 就是皇帝想要向万邦展示大明的先进与包容。   谁都知道这工程的重要性,但谁都也听到了许多关于这工程背后的风言风语……   这少女没有穿官服,粉雕玉琢似的面容,裹着藕色白绒领披风,脑后有几缕小辫搭在肩上,显然是未嫁。瞧起来像个谁家的官小姐。只是面上却没有寻常少女的喜笑,有的只是官场上公事公办的认真谨慎。   客公公坐直了几分,凝神看她,瞳孔跟黑玻璃珠似的映着点蓝光,他笑起来:“你倒是很懂。”   一旁端着茶盏的王公公也笑:“老鲁,你听了觉得如何?我怎么没听你跟我们说过这些出现的问题。”   鲁监心知,王公公是想说他不如一个女人。   不过他这时候不会觉得脸上没光,也不觉得置气。王公公跟他不对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宫里的人,手段多得是,他连生气的模样都不能有。   他反倒好奇这小女官,竟然是设计院的人?   俞星城接口道:“鲁监未必不懂,只是工期太赶,人员太多。再说本朝从未有过这样大型的水泥与钢铁建筑,谁都是要一点点试验,一点点克服,天底下怎么都不可能抓出对这样大型建筑敢打包票的人。我们设计院作图的时候,也未必能想到地基沉降的幅度也会因为土质有差别。不过修复也不容易,钢梁也掉下来不能用了,必定要用新梁,如果库房中存货不够,还需要从钢厂急调……”   她有意提到钢梁的事儿。   客公公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鲁监因为愁而紧皱眉头。   客公公点头:“这事儿,还需要咱们一同协力。各位都明白,要是万国博览会的问题出在了工期上,我就要左手拎着自个儿脑袋,右手拎着你们的脑袋上京去了。”   客公公又看向她:“你倒是懂得多?以前家里做这些?”   俞星城谎称:“以前家附近有些大工匠的居所,听他们聊起来。他们懂行,给自家修水泥墙,我们都去瞧的时候,听大工匠说起来的。”   客公公接了一盏新茶,温度正适合暖手。他看着身上各处都讲究,却不矫情,不像是寻常精致太监,总是拈指摆腰的,动作里反而有种散漫大气,慢声道:“你是设计院的?如今施工院更缺人吧,你这样懂行的,不用只对着图纸。徐监,把你手底下这女官,调来施工院,不打紧吧。”   俞星城两眼一黑。   马上就到冬至小长假了!如果在设计院,他们只要补出一版构件图纸,就可以放假了——   可施工院,怕是整个长假都要耗在工地上!   她到底还能不能放假了啊。   方主事大概体谅她,开口道:“施工这边,还需要清理废墟,需要好几日才能开始修缮重建。俞算员是我们核算科出了名的快手,我们这边赶构件图纸也少不了她,还是我们这边先用着。等鲁监有需要,再说也来得及。”   客公公轻睥了一眼方主事,合上杯盖,他放下刚刚在衣摆下交叠的腿,靴尖没让满地灰尘脏了半点,他点头道:“也好。你姓俞?京城那个俞家?”   俞星城再一次听别人提起京城俞家。她摇头道:“池州小民。”   客公公半晌笑起来:“好。鲁监,等你开始修缮的时候,就把她调过去。不过,现在时间也这么紧急了,我需要有人定时来汇报。到时候就让她来汇报吧。”   俞星城瞪大眼睛。   艹,这死太监阴我。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指名成管理者和告密者了啊!   客公公开了口,鲁监不可能不把她放到一线,可还要提防着她去跟死太监汇报,这里外不是人。什么狼性文化公司的狗逼办公室政治啊!   俞星城死死瞪着鞋尖,不敢抬眼瞪这宫里红人。   客公公起身了,他转头道:“王公公还是多来走动走动吧,要不出了大事儿,我还要去画舫上接你,那么大的湖,也不好找人。”   王公公一时汗都要下来了,吸了口气,一脸的褶子朝鼻子缩紧,连忙道:“今日是快放冬至假了,我也是惫懒了,才跟翘班毛头似的跑去歇下。幸好是掌司您提点,否则出这么大的事儿我赶不来,真的是没脸去见老祖宗!”   老祖宗说的不是他家里的祖宗,说的是宫里那位头等的掌印太监。   客公公没说话,放下茶盏,带着两个小太监起身走了。   俞星城一下子成了人群焦点。   她硬着头皮往后踱了半步,施工院和设计院的回头看了看废墟,也只好散了。   俞星城转头问:“这客公公叫什么?”   方主事也不知道:“宫里太监的名字不都那样吗?客来福,客德喜?”   俞星城:“……”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楼下小超市的名字。   鲁监走过来,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客公公单名一个昔字。客昔。”   俞星城抬起头来。客从昔日来啊。   方主事在那儿接了一句:“起名的肯定是个河南人,看这模样当太监可惜了,所以叫客昔。”   俞星城:“……”方主事你官场的事儿脑子转不动,冷笑话倒是思维转换够快啊。   不过俞星城瞧着鲁监,还是有些尴尬,小声道:“鲁监,我发现的那都是些小问题,真正事故原因还要您分析才是。只是当时场面上,两位大太监盯着我问话,我不能不答。”   鲁监抱着胳膊,神情并不敌对,他身量高大,穿着棉鞋短打,戴着防坠物的竹笠,除了腰间鱼袋,看起来就像个五十多岁的村夫:“你开这个口,也比别人开这个口好。”   他说的就是那个复读机。显然是复读机如果成了给客公公汇报情况的那个人,他要难办的多。   俞星城想了想:“您去看过现场了么?”   鲁监:“还没。我们这些上官,不许先进去,怕的就是我们在里头威胁官员,隐瞒原因。不过,你倒是还说话很含蓄,看得出来是个谨慎多思的人。”   俞星城心里一跳。难道说,天天接触工地的鲁监知道材料有问题,他只能硬着头皮用。   因为调来这批材料的人,他违抗不了。   难道是王公公?   如果她没有仔细观察,没有多想,直接在王公公面前直指钢梁的问题——那她指不定要被暗地里折腾惨了!   俞星城后背冷汗都要下来了。   鲁监也在观察她脸色,看她一脸后怕,就知道她其实知道这次事故的真正原因。   好一个伶俐姑娘。   俞星城:“您该知道,我现在是营造司的官员,就算是两位公公叫我去问话,我这人不善说谎,也只能实话实说。只是这实话,也有可说可不说的,我不说些不重要的,就不算说谎。”   这算是征求鲁监的意见了。   鲁监系了一下斗笠的布绳:“就照着修裂缝的路子往下说就是了,其他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来了,我给你派点活做,省的你为难。”   俞星城有些感谢,斟酌之后,似提醒道:“如果因为事故,导致库存不够再从厂内订货,或许……”   鲁监苦笑了起来:“你以为事情是这么简单的?我要是有的选,也不会把那钢梁用进去,每天醒来都怕是听到塌方的消息,今天真的塌了,我反而轻松了。”   他不敢上报?王公公一手遮天了不成?!   方主事在一旁惶恐了:“您可是京城工部调来的人,您要是都不能……”   鲁监只是瞧了她们二人一眼,轻声道:“越大的工程,越要夹着尾巴做人,咱们看起来是站在这会馆脚下,实际这会馆相关的事儿,咱们连个榫卯都决定不了。想要脑袋就少说话。”   方主事若是说对俞星城之前的猜测半信半疑,这会儿鲁监的态度,让他一下子吓得不敢细想了。   鲁监说完便走了,俞星城想了想,也戴上兜帽,她看到裘百湖溜了,自己今日没法找他,就也没打算在这儿久留。方主事有些慌神:“你不在这儿呆了么?”   俞星城揉了揉太阳穴:“你是我上峰,我对你请个假不就得了。我身子不适,头晕眼花,待不下去了,加构件的事儿我一个核算科的也帮不上忙,怎么都等我冬至假期之后上值再说吧。”   她说罢,整好披风就走出去了,留方主事一人在那儿傻着手足无措。   俞星城下定决心,到时候该去施工院的时候,她就各种消极怠工,真要是不得不去的时候,也就装瞎装哑,不务正业。省的最后出了大事儿,谁都不愿意担责,就先把她这个没根基没父兄的女官给推出去当替死鬼。   虽然她这个替死鬼担不起大案,最终还是要抓大员,但她被卷进去,很可能也要掉层皮。   一个钢梁质量问题,到底要牵扯多少人,就钢梁能省出来多少钱?至于冒这样的险?   再加上应天府舞弊案,白莲教冒出来,最后死伤那么多人,还没个定局。   这大明看起来真是盛世繁荣,可这繁荣下,又有多少沉疴旧疤,有多少骨子里的隐患?   俞星城裹紧披风,才往外走几步,走到会馆外的园林花道中,就看到裘百湖在一架马车外,与马车里的人说话。   乌篷马车看起来温暖低调,缀着珠子的车帘被冬风吹动,露出掀帘人的一截刺绣红衣袖,和指节分明的手。   好像是那位客昔,客公公。   大太监们是皇帝的左耳,北缉仙厂就是皇帝的右耳,俩人看起来像是常在宫里打交道的。   她稍微让了一下,想等裘百湖跟客昔聊完,但她躲得不太成功,裘百湖一眼余光就看见了桃花树后面的她。但她没想到,裘百湖似乎跟客昔提起了她,还朝这边指了指,客公公从车帘后探头,朝她看了一眼。   远远地瞧不见神色,只是那公公脖子上带了个黑毛围领,下巴融在绒毛里。眼里远山青雾似的,瞧不出息怒。   但表情不像是多和气。   俞星城心里一跳。   绝对没好事儿!   俞星城立马绕路走开。   别又逮着她,给她支使什么让人头大的难题!   她急急往外走,客公公也没多说,手缩回了车帘,车夫打鞭,马车走了。   裘百湖本来想追她的背影,却想了想,踏上宽刀,飞走了。   这万国会馆塌方的事情,果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容易。   冬至假后,她连设计院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推到施工院这边来。   施工地上已经把废墟清理出来,开始了第二次事故后的重建,她稍微走了走过场,偶尔去走一走,看一下水泥浇筑的问题,尽量把她自个儿提出的几项水泥工程的问题给解决了。   到时候再出事儿,她也方便把自己摘干净。   但现在的工地上,已经怨气冲天。   很多人都觉得这工程不可能做完,等到最后做不完,他们这群劳工全都要完蛋。甚至有人散布谣言,说崇奉皇帝大怒,如果做不完,他们这些劳工和家里九族都要拉出来活埋在这万国会馆下祭天。   俞星城走在工地上,就明显遭到各方的白眼和非议,背后骂她什么的都有。   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又是个刚刚被调配来的上峰,有人说是什么客公公找个女人过来,来监视鲁监和施工院,挑毛病找把柄,更是她走到哪里,一群劳工就连忙避让,理都不理她。   俞星城趁此机会,干脆就来上值打个照面之后,就谎称怕冷难受,找个侧屋内堂缩着喝茶去。   不是她想做懒官,是她现在总觉得有把剑挂在头顶。   宁愿被人骂说是尸位素餐,被人弹劾,也比去担责好。   鲁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倒是心志坚定,明明知道工程有问题,却还想要尽自己所能,保障他能控制的那部分工程的质量。   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俞星城打心眼里佩服他。   不过她现在因为是客公公派来的,在施工院的权力也大了些,就找机会去库房里转悠几圈。先去看了水泥料和木材,才去看的钢材。   她前几日看着新订货的钢材被送进了这里,天天也有劳工进进出出的扛走。   外头下着小雨,她进了钢材库房的深处,钢料码的整整齐齐,盖的是同样的雨布,前两日送来的是第三批钢料了,但这样混着摆在一起,她根本分不出这三批来。   俞星城走到无人处,摘下了自己的一只发簪。   这铁簪的一头有些尖锐,在暗处闪烁着微光,正是修补瓷器用的金刚钻。她前些日子托铃眉买回来的。   俞星城大致随机选了十根钢材做样本,然后将铁簪立在钢材正面,反面用同样电流造成的磁力,去吸这铁簪。   铁簪在一个个钢材表面都留下了轻微的痕迹。   钢材柔韧性高,痕迹更深。工艺省略的钢材有大量硫、磷,材质硬脆,反而不容易留下痕迹。   十个样本,九浅一深。   也就是说,合格品只有十分之一。   外头雨淅淅沥沥,来往在仓库外的劳工大声说话,谁都不知道俞星城站在这仓库深处,手脚发凉。   两次事故,让营造司不得不多订货,越订货,残次品就越来越多,现在重建,怕是用的钢材绝大多数都是残次品……   绝对会出大事。   她缓缓的把铁簪别回了发髻,戴好自己象征着女官身份的静忠冠。   苏州现在已经比往年冷得多,这才刚过冬至,如果到了大寒,严寒之下钢材脆裂、水泥凝固不匀,不知道要出多少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在这里待了。   她要病假。   最好是会传染的急症。   有杨椿楼这个医修给打掩护,骗骗旁人应该没问题。   她想着,紧紧捏着袖中的帕子,往外走去,还没走出钢材库,就听到外头一声巨响。所有人惊恐之下,拔腿往声音的方向而去——   小雨中,一处木制脚手架被掉落的水泥砸断,上头最起码有十几人,连人带架子飞坠了下来!   俞星城大惊,一抬眼就看到一人御剑飞行而下,飞速掠过那些人周围,谁也没抓谁也没救,却看到他手指点过那些人,十几人身上微芒一亮,下降速度明显降低,滚落在地上也没有多大的声响,反而都是身子一滚站了起来。   那修真者也松了口气,从剑上跳下来。   俞星城对他一拱手。   此人就是同年道考出来的修士,那个被拉来营造司,而后用自个儿减轻重量的灵根,忙活在施工地上的可怜仙官。   鲁监也赶过来,他扶起那几个摔下来的劳工,慰问了几句,却没想到众多劳工赶过来,脸上满是惊恐和愤怒,向鲁监质问:“就知道会又出事!我们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卖命的!这是要我们都死在这工地上就好了么?!”   “赶工只会再出事故,我们是被水泥板压死的命!不赶工我们做不完,还不是被官府抓起来杀了!”   鲁监想要跟他们解释,但显然这次小事故,让本来就精神紧张的众多劳工,彻底崩溃了。   要是再来一次大事故怎么办!   群情激奋下,劳工们已经将鲁监团团围住,他们手上还拿着锤子捣棍,一声声质问,就算是鲁监也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鲁监心里也没底。   他也不知道下一次事故会是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工程能不能按时,他也不知道这样大的危机在眼前,他能活过哪一天。他只能说些安抚人心的话,但这些话语更激怒了劳工,他们挥舞起手里的工具,眼见着就要对鲁监动手一样。   一人锤子脱手,狠狠砸在了鲁监的斗笠上,鲁监脚步不稳,斗笠掉在地上,混乱之中,又有人扔出工具,砸在鲁监头脸上,鲁监两只大手捂着脑袋,差点跌坐在地。   俞星城站的不远,心知这是要出大事,外围想要平息事态的施工院官员压根进不来,俞星城连忙拽了一下那刚刚御剑过来的修士,修士会意,连忙飞身而去,拽起鲁监的衣领,就把他凌空拖起来。   众劳工看见打不着,更是激愤,有人朝空中的鲁监扔东西,有人则转头攻击其他官员,砸毁雨棚拉车。   这是暴动啊!   俞星城眼看着有人朝她攻击来,鲁监半空中瞧见她被人围住,挣扎着想要下去,吼道:“对老子动手!对一个女官动手算是什么本事!”   俞星城却一侧身,躲开他们的攻击,而后抬起手来,一道闪亮的电流从她指尖迸射,刺入水中,电火花星星点点,猛然在积水的地面与人群之间连通迸射,众劳工浑身颤抖痛叫出声,手里袭击旁人的工具也抓不住掉落下来。   鲁监震惊。   那御剑的修士知道她是同年的算科举子,却不知道她也是个修真人!   电流只不过一瞬,但消失后,那刺痛的感觉还留在每个人体内,连带着站在雨水中的官员也受波及,一群人歪七倒八的跌坐,就看到罪魁祸首的那个柔弱姑娘,已经站在了木箱上,俯瞰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官路也不是好走的啊。   凄惨玛丽苏,今日继续苦逼。 第37章 深渊   雨水变得激烈, 她穿着高领的袄裙和暗色褙子,鬓角几缕没有被纳进冠内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蜿蜒在侧脸上, 她高声道:“诸位总说自己没活路,不如回答我一下, 本朝几百年, 可有集体处死百姓的先例!可有因为劳工没有按时交工, 就将他们集体送入大牢的事例?!”   俞星城:“但谁都知道,洪武年间因为集体造假,有1171个县的涉事官员被处死。谁都知道几个月前应天府舞弊案, 有四十多位官员被押送入牢。每一年, 都有多少官员因为办事不利葬送性命,今日这万国会馆不能完工,先死的, 必定是鲁监的全家老小!”   雨水逐渐密集,打的众劳工抬不起眼睫来, 隔着水雾, 她模样也模模糊糊。可身量不高,嗓门不大, 却掷地有声:“诸位比我更了解鲁监的为人,我不是什么好官, 能走就走,偷懒不办事, 那是因为我怕, 我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可鲁监明明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此,却仍然每天爬上爬下确认会馆的施工,确认你们的安危——”   却没想到劳工中, 有几个人怒吼道:“可鲁监要是有心,怎么会让那粗制滥造的钢材又用到建造中!我们难道要像上一次似的,塌方之后被压死么?”   俞星城心里一惊。   个别经验丰富的劳工,显然已经发现了钢材的不对劲。   但大部分劳工之前并不知道,听了这话,惊惶愤怒的交头接耳起来。   俞星城远远看到,人群外围有个带着通天冠和棕色罩头的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上还拿着漆盒,应该是过来办事,却恰好赶上了劳工暴动。   那小太监听到劳工喊什么钢材都是残次品,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漆盒都差点给抛了。   俞星城心里暗叫一声坏事,她抬眼看向那喊话的劳工,道:“胡说八道!你以前在钢厂做过工么?你懂得什么叫球化退火,什么叫拉拔去硫么?你知道南直隶几家钢材从何地进料,你去过他们的工厂么?可这些,鲁监见过!”   那劳工答不上来。   她要控制住事情,必须来做这个恶人了。   俞星城此刻说这话不喜不怒,眉眼温柔,却有种不怒自威:“那你又懂些什么呢。用残次的钢材,你当是鲁监不要命了么?!今日这个说钢材不对,明日那个说水泥搞错,倒是长了嘴便敢说这样的话。本官倒是好奇,关于完不了工众人都要被诛九族的谣言,也是你嘴里出来的么?谁都知道万国会馆是朝廷头等大事,你散布朝廷不近人情的谣言,这算是构陷朝廷,还是构陷皇帝的爱民之心!”   众劳工变了脸色,转头看向那开口喊话的老工人。   谁也都没想到,他们平日怎么都瞧不上的那个瘦弱姑娘,此时此刻自称“本官”,确确实实也有那份为官的气势。   俞星城又缓缓道:“我知道,上次事故吓着你们了,但话不能乱说。本官眼神不太好,认不出来是哪个说的,又是哪个先挥出的锤子砸了鲁监。万国会馆出了大事,先被朝廷彻查没命的也是高官,你们只要做好自己每日的工。鲁监已经够难做了,诸位若是对他的劳苦有几分体谅,就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威胁之后又说了几句通情达理的软话,那些劳工果然面上现出几分安分来。   俞星城也是没办法。   如果这事儿闹大,万国会馆用劣质钢材的事情也会传开,这事儿还不知道底细,传开肯定没有好结果。   她轻声道:“没人比我们更想让万国会馆顺利完工。没人比我们更希望大家都顺顺利利的做完活拿钱回家。”   俞星城看了看愈来愈大的风雨,和那断裂的脚手架,开口道:“今日午后,雨大湿滑,诸位也不要再赶工了,各部检查一下脚手架,然后放好遮雨布,各自休息,明日早晨,准时开工。”   她说罢,众劳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后怕和庆幸,拖着脚步散开,鲁监被法修放下来后,才发现他满头是血,几个劳工心里又怕又愧,想要上来跟他赔礼,鲁监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   俞星城看着那端着漆盘的小太监跑过来,没去找鲁监,反而来找她。   小太监弓腰缩脖行礼道:“俞大人,恭喜高升啊。”   鲁监转头看了她一眼。   俞星城眉头紧锁。   高升?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高升,这是催命啊!   她没说话,小太监扶着她下了木箱,俞星城轻声道:“咱们进屋内说罢。”   俞星城进了施工院的主堂,到屋檐下,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小太监瞧那帕子上一点颜色都没有,显然俞大人没有涂脂抹粉,天生这样好的肌肤容貌,昏沉天色的灯光映照她侧脸的弧线,小太监心里也忍不住咋舌:靠脸就能混个好日子了,却偏生是个厉害女官。   俞星城没理他,进了屋,先去看主座上的鲁监。   鲁监拿着块白布捂着脑袋,斜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旁边吏员给他倒茶他也不喝,只委顿在那儿。   小太监以为她要把高升的消息,带到鲁监面前显摆,故意高声道:“客公公既命俞大人为营造司施工院管事,光有口头虚名自然不够,主事既已位满,俞大人又多知有能,清廉善治,客公公就从南直隶讨来了任命的公文,特命俞大人为施工院员外郎,官从六品。”   员外郎,就是鲁监的副手了。   从六品也不低了,这可是光禄寺丞、各州同知的官品。   可俞星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小太监喜气洋洋道:“补子、鱼袋,即日便到,俞大人可不要辜负了客公公的赏识。客公公让我传话,说您有什么想法、说辞,去东花桥巷,当面找他言说便是。”   妈的。言下之意是请假都不能对鲁监请,要找他客公公当面去扯谎。   俞星城心里气死,面上微笑,抬手接过漆盒,打开看了一眼公文的锦缎封页,从袖中拿出块碎银,给小太监:“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今日雨大,散班后去色目瓮池歇歇也行,这点银子就当是小官的一点心意。不过这几日还真的想去拜会客公公一趟,到时候还请您开门引路。”   显然俞星城也知道,客公公在苏州,多少人挤破头想去见他。   她万一真要是去了,被晾上几个时辰也正常,此举也算是提前打点了。   碎银不多不少,接了不算贪心受贿,推让反倒不近人情。小太监在宫里谨慎惯了,给多他还不收,这会儿掂量一下,欢天喜地的收下:“自然是。能给俞大人这样天仙似的女官引路,小的才是有福。”   小太监走了,俞星城抬手,周边吏员也都退下,她亲自打伞下堂关了正门侧门,又查了一遍屏风后没有藏人,这才坐在了鲁监旁边的正座上:“鲁大人,这事儿我也被绑上了,您要是知道些什么实情,就同我说说吧,万一咱们还有路子能自救呢。”   外头大雨磅礴,给院中的青砖地,砸出了一片汪然白雾,头顶上的屋瓦被雨水拍打出阵阵声响,他们像是坐在万把小捶乱敲的闷鼓里。   鲁监脸色惨淡,半死的鱼一样无声的大口呼吸,突然暴起道:“怎么救。怎么救?!你可知道万国会馆削减了多少经费,你可知道年中各部预算已经超了,工部和司礼监在皇上面前当场对峙,让皇上气得踹了工部尚书一脚?你又知道工部的年初一千三百万两的预算下来不过三天,就被礼部划走了六百多万,说是今年要行大祭,拜鬼神祈天灵,光给圣主立祠庙行大典,这六百万都不够垫底儿的!”   他猛地站起来,把额头上沾了血的帕子扯下来,往中堂狠狠一掷:“就算减半的预算,真正下到手里能再有一半就不错了,可就这样,皇上说库府亏空,万国博览会不如往沙俄修的铁路重要,钢材主供北边,让司礼监的人想法子省钱把这活儿办下来!你懂么!这看起来是小小钢材,这背后都是皇上的意思!”   鲁监说罢,踉跄几步,站在一圈空椅子之中,眼神如死灰中的暗火,忽明忽暗。   外头,风雨没吹动那帕子,帕子掉在水坑里,上头的血痕也化开。   俞星城心头大震,一时间脑子竟然转不过来,死死盯着帕子。   沉默半晌,鲁监忽然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跌坐回太师椅,紧接着又扇了自己两巴掌:“俞大人,我这被锤子打傻了,胡话传出去不可信。”   他还是官场老人,先说自己话不当数,又立刻威胁道:“就咱们俩人在场,一些鬼话传出去,也不知道是咱俩谁嘴里说的,我在工部几十年,显然我指认别人,可信的多。”   他这是威胁俞星城如果说出去,他就立刻倒打一耙啊。   看来本朝的举报和告密并不少,众多官员也怕了。   俞星城叹气:“您不必这样怕。我是个刚与家中决裂的女户,是整个营造司里身家最没依靠也最干净的了。客公公给我升官,是先把我推死路上,然后回头再给我恩惠,说能救我,好让我给他卖命。这些套路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不过我心气高,不愿让人捏着,也不愿意给太监卖命。我问您,是为了自救。”   鲁监半晌把脸转过来。   俞星城:“您只要把这事儿的个中缘由与我讲一讲,我绝不要求您多做事儿。”   鲁监深深看着这个年纪比他小几十岁,脑袋却拎得清的姑娘。他哑着嗓子,半晌道:“给我口茶喝。”   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   就是国库亏空的厉害。   但从许多年前江道之江阁老在任的时候就开始了,反正就是上下都贪就是了。而且皇帝因为仰赖江道之,外加自个儿性格也荒诞放浪,这国库亏空,朝廷上下都有责任。   当然一国的财政问题,肯定不可能是贪官这一个原因。   大到漕运税收、金银本位、军兵战事、官员体制和工薪——再小到地方纳帐的算法,各地耕田的所属,官田私田的差价,是说不完的原因。   只是到这些年,形势格外严峻了。   雪上加霜的是,皇帝想要大兴土木建造道观庙堂。   听说原因之一,是皇帝五年前在祭天大典上,本要展示皇帝作为天下第一仙的气魄本领,但却突然不灵了,众目睽睽之下,传说中真龙天子,仙力汇体的皇帝,像个凡人一样甩动手臂,什么也没发生。   自那以后,皇帝自罚于天坛十五日不出,群臣也陪着跪,说罪在臣工,罪在内阁,罪在大明上下千千万万子民没能给皇上贯通大明的灵脉。后来是突然天降异象,有人生生看到银龙从东海飞出,一路飞进紫禁城,皇帝才从天坛出来,没说仰赖如天之德,没说什么罪在朕躬。   但从那之后,似乎皇帝开始沉迷修道,也各地兴建道观,频繁祭天祭祖。   虽然不知道为何皇帝一边沉迷修道,一边还要打压仙府,但给本来就艰难的国库多加如此多的工程,更是给上下各层官员,立了许多可以贪婪的名目。   而这些很多道观的修建和祭天就分给了礼部与钦天监去做,导致朝廷内你借我预算,我拿货抵债之类的烂账;各部管理不清,职务混杂的破事儿;那是一堆堆的层出不穷,每次批红,恨不得要在皇帝面前扯着头发打起来才好。   但就今年年初,关于各部财政超标的情况下,朝廷要钱的口子太多了,皇帝必须要选择轻重。   可皇帝不太想开口做选择。   要是选了的没干好,没选的那个出了大问题,皇帝作为道德楷模,又要跑天坛绝食禁闭,自罚于上天了。   于是皇帝那是授意给别人选。皇帝为了不明说还让别人都懂,又是把太湖石送给太后,又是夸吕阁老家的虞山绿茶好喝。   处处暗示“选苏州!都给我选苏州万国博览会!”   结果内阁、司礼监选了半天,没一个人开口说万国博览会应该削减。   皇帝气的摔摔打打,还没办法明说。   谁都知道,万国博览会这样的大事,要是非要削减开支,那就是让南直隶各个州府富得流油的豪绅捐钱啊。官场上一半多的高官,都是从南直隶出身的,等他们不做官回了家,还能凭借名声和家底,做后半辈子的南直隶乡宦。   这会儿谁要是让南直隶豪绅拿钱,既可能被人弹劾贪污,又可能被同乡联手打压鄙夷。   大家死都不开这个口。   这话茬,官员可以不接,他们拼死还能挣个“流芳百世”的美名,更何况如果靠反对此令没了官职,卸职归家反而会得到家乡感恩,过几年同乡发达,自己就能出来做官了。   但司礼监不行。   掌印太监本来也是跟内阁站一边的,皇帝看自个儿的老棉袄也不帮忙搭腔,不得不开了金口,在内阁会议上,直说要削减万国博览会。   一旦皇帝开了口,司礼监他们是奴才,这事儿,他们必须接着。   至于怎么削减,怎么筹钱,怎么监督质量。这事儿自然也只能交给司礼监办。   王公公就是这么给派来的。   王公公在整个司礼监,大概算是曾孙辈儿,地位不高,掌印太监老祖宗去给皇帝洗脚按摩的路上,他都不够格给提灯笼。但毕竟也是司礼监的官儿,放在紫禁城外头还是能吓死人的。   王公公以为自己这来一趟苏州,四处要钱,估计要脱层皮。   但老祖宗似乎在北京替他把事情谈的差不多,他来了这儿的第三天,诸位豪绅就把各种“礼”送进了他住的地方,攒巴攒巴一百八十万两,虽然比预计少一点,但事情也算是办成个七七八八。   王公公就乐得享福了。   这笔钱里,王公公也贪了。但他出来办大事,不敢贪太多,他就拿了个位数零头,一百八十万两主要是到了这万国七司手里。   但他想不到。   万国七司管经费的多少官员都是南直隶出身的自己人,钱进了万国七司,转一圈,又回了诸位捐钱的豪绅自己手里了。   南直隶为数不多的几座钢铁厂,也大多在那些乡绅的管控之下,账目上对不上的钱全从这些钢材里出了。而且,皇帝非要削减预算,他们就让这事儿不停地碰壁,就让万国会馆出大问题,修不成。   反正管事儿的也是皇帝派出来的亲奴才王公公。   让豪绅捐钱这事儿,皇上没脸开口,自然一个字儿也落不到纸面上,回头万国会馆修不好,皇帝明知豪绅耍赖,都没办法找他们问责。   这样狠狠一巴掌,他们就要扇在皇帝脸上。   皇帝下次想插手南直隶的事儿,还真要掂量掂量自己手能不能伸这么长了。   为难的就是万国七司实际管事的一小派人了。   比如鲁监。   因为他们没法上报,这事儿既小也大,小是因为这不过是万国七司内部财务对不上——当然大明对不上账的部门海了去了。   这事儿也大,因为是皇帝亲口说削减万国会馆及万国博览会相关的预算,这会儿说万国会馆修不好,是说皇帝的旨意有错了?是说皇帝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在朝中的朋友,就算是有头有脸的,也因为万国会馆相关的事情,和皇帝交锋过败下阵来,尘埃落定,皇上发话的事儿,再闹那真是没半点好处。他要往上递折子,压根递不上去。   俞星城听他说来这些背后的事儿,半晌道:“您最近跟王公公聊过么?”   鲁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苦笑:“我怎么聊。我应天府出身,是天然的南直隶这一派。王公公觉得这事儿都是我搞的鬼呢!”   怪不得当时王公公话里话外,说鲁监不会办事。   俞星城:“那您找过钢厂那边的人么?好歹也算是半个同乡吧。”   鲁监:“南直隶这地界,对抗北京的时候,那是自成一派,抱团抱得紧;要对自己人,那……反正我去过,面上说得好好的,私底下又死都不改。他们知道我不敢把事情闹大,不敢发公文给他们。”   俞星城撑着脑袋:“倒也未必不是没有转机。主要是这其中有个关键人物,脑子没拎明白。”   鲁监:“谁?”   俞星城指甲敲了敲扶手:“王公公。当然这也不是拎得清就能办的事儿,我们是要帮王公公找到斩乱麻的刀才行。”   鲁监一下子回过头。   她坐着理了理裙摆,慢声道:“您出不了面,我就去。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借几册账目用,您位置比我高,又是南直隶出身,跟账务司那边都熟,可能要您帮个忙了。”   鲁监怔怔的:“你真的能办。”   俞星城拱手:“女儿家一条小命就看这万国会馆了。办不成也要办。”   鲁监坐在那儿,直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俞星城拿起了椅子旁边的折伞,在地上轻磕了两下,抖出一汪水洼,快走出门的时候,转头道:“那几位因塌方而死的劳工,听说都奠仪没办,都已经送殡掩埋了。听说鲁监您出了些钱,那这几日你我一同去各家拜访吊唁罢。好歹能稳一稳外头的人心。”   她说着撑起伞来:“更何况,咱们知道这事儿的人,都算不上多无辜了。”   她说罢,伞一抬,走进了漫天大雨里了。   自这事儿开始一忙的,俞星城都没空去找裘百湖,也没空去管她们鼻吹唢呐社了。   她拿到鲁监要出来的账本的当天,回去晚了一些,却没想到自己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走出营造司大门,却看到铃眉,还有化形成娇媚美人的鳄姐,以及当个车夫快把车压弯的胖虎,在门口等着她。   扎着小锥髻的青腰,从马车上探头,对她星星眼的挥了挥手。   她吓了一跳。   这几个大妖怪,跑到这种地方,是不要命了么?   鳄姐挥手:“星姐!”   她把账册踹进手腕上的书袋,赶紧走过去:“你们怎么——怎么跑出来了!这天上还有巡逻的修士呢!”   鳄姐大咧咧的叉腰:“不要紧。我们前几天,发现北厂的那些修士都飞走了,好像是去宁波府了。再说,有铃眉在,她的气息可以遮盖我们的妖气啦!”   俞星城松口气:“那日离开之后,我就没能回去找你们,现在你们怎么样。”   胖虎点头:“还好。你不管我们也正常,毕竟都帮忙这么久了。不过、呃、鳄姐说怕是你病倒了,不放心,要来看看你。我、我就是来送她的。”   俞星城本来只觉得,她展露善意,有点利用这些妖的单纯,想让他们以后帮忙的意思。   但它们还真的会挂念她,甚至跑过来就为了瞧瞧她,确认她没生病,她忍不住嘴角勾起。   “其他人倒是也挺想见你的,回头还是可以过去几趟,让胖虎和青腰给你做饭吃也好。”鳄姐恨不得胳膊粘在她身上,欢天喜地说:“把青腰吃了也行,小丫头一身肥膘,大补!”   青腰吓得啾一声钻回车里。   俞星城正要开口打趣,身后有人兴冲冲的搭话:“星城,这些人是?”   作者有话要说:  俞卡丘要是性转,就是是病弱淡定手黑美少年啊! 第38章 威逼   她转过头去。方主事小跑过来, 见到她还挺高兴的:“是你家里人么?”   俞星城眨了眨眼睛:“有我的同年,还有……远方的表亲。他们是在苏州做营生,也偶尔照顾我。”   鳄姐抿嘴, 笑的那叫一个粘软娇柔,说话的时候拿帕子掩唇, 怕是露出一嘴尖牙来:“哪里哪里, 还是星城照顾我们这些落魄户多一些。好好一个官家姑娘, 多了我们这些做小买卖营生的亲戚,还能关照我们,我们真是有福。您是星城的上峰么?”   鳄姐不愧是小妾专业户, 马屁迷人精, 一笑一颦,方主事眼睛都直了。   他也是理科大龄单身死直男,清了清嗓子, 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啊,您怎么看出来的。”   鳄姐狂吹:“您这气度一看就知道是大官, 而且是术业有专攻的那种。我家星城年纪小小, 就被兄父迫害,不得不一个人独立出来做女户, 日子可不好过,我这个表姊虽然想把她照料周到, 可官场上她连个朋友也没有……唉……”   俞星城被她这个张口就来的彩虹屁精说的一愣一愣。   方主事拍着胸脯:“我看俞星城就像我小妹一样,不过我现在可不是她上峰了, 她官已经在主事之上, 还被调走了部门,最近官场事儿多,也颇为凶险。但我一定尽心关照她——今天就是看她出来晚了, 想问问她夜深了要如何归家呢。”   俞星城转过头去,忍不住闭眼:……妈的,上次塌方事件之后,吓得跟孙子似的,这会儿怎么又把她当小妹了。   鳄姐好一阵哄,说了半天“以后就靠您照看”“这万国七司里没人比您更一脸正气,更可靠成熟”之类的屁话,总算是上车了。   俞星城面无表情的掀开车帘打了个招呼。   方主事满面红光的对着鳄姐的后脑勺挥手。   ……没出息的男人。   方主事挠着后脑勺,看马车走远了,才想起来:啊,他不是想问俞星城刚刚怎么从财政司出来的么?   算了,回头再说吧。   马车上,铃眉给她塞了个热米糕,外头用盐水煮的紫苏叶子包着,年糕微咸,里头确实放了蜂蜜的红豆沙,豆沙颗粒分明,软糯烫甜,她吃的都顾不上说话。   铃眉:“不是把那小白鲸戈湛接回家了么。谁知道这小子,是个贤夫良父,又帮忙抬水洗衣,又是给做饭烧柴。这红豆米糕也是他做的。你说像不像田螺姑娘。还是说水里的玩意儿,变成妖怪都这么勤俭持家么?要我说,我也缺这么个儿子,回头我也去海里捡儿子去,管他什么海狮海豹,海狗海驴,能做饭就行。”   俞星城想想也在自个儿手边住过一阵子的炽寰。   同样是妖。   这玩意儿就知道骂骂咧咧,撒娇卖萌。毫无用处!   但也不讨厌。   俞星城摇摇头不再想了,鳄姐接口问道:“刚刚说什么最近官场凶险?你是要被人杀了么?”   俞星城:“那倒不至于,我明日要去东花桥巷一趟。见两位大太监。死应该是死不了,但不知道如果谈不成,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鳄姐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过往,一提大太监,咬牙:“太监没一个好玩意儿!都是变态!你一个漂亮丫头,可不能入虎穴啊!”   俞星城哭笑不得:“我是一个命官,前两天这两位公公之一,才给我任命公文,我能出什么事。不用担心这么多,我只是在考量这件事的把握。”   鳄姐不太懂那些官场,她只是道:“到时候,我们陪你去吧!”   俞星城吓一跳:“不行。”   鳄姐一拍大腿,鳄鱼尾巴甩起来:“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不进去就是了。”   俞星城是在第二日的夜晚拜访的东花桥巷。   乘坐胖虎驱来的马车,车里除了她,塞了一窝动物大观园。   鳄姐、青腰,还有之前的狐妖猫妖仙鹤妖,一个个化成原形,瞪大眼睛,蓄势待发。   俞星城下车前,对着一车的绿眼睛红眼睛,最后强调:“你们不许出来!不止光想着你们自己,也想想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地方。”   鳄姐狂点头。   俞星城扶额。光点头有什么用啊,之前说不让它们来的时候,它们也狂点头呢。   她只好让胖虎扶着,先下了马车。   客公公从应天府过来之后,没有另寻府邸,而是住在了王公公安身的宅院。   从外头梅花林,就能瞧出这院子有多大的气魄了。青瓦粉墙,高阁华灯,把梅花热热闹闹的红色和灯火,全都拘在这一格格的院落里。   她走进去后,给领路的果然是那个来恭喜升官的小太监。   进了院才知道,这后半边都是靠着湖,而这会儿王公公不在内宅,而是在湖上的一座小岛上。   距离并不远,撑小船不过半刻就到,只是入冬后冷的厉害,她戴着兔毛手套和围领,裹着披风,依然冷的直哆嗦。也可能是前些日子万国会馆施工地上闹暴乱的时候,她淋了雨,就也病起来了。   上了小岛,一座面朝太湖的双层小楼,灯火通明。   倒是没有什么轻歌曼舞。但里头红纱幔帐彩画屏,彩玻璃六角灯笼高挂,空气中弥漫着香薰的白烟,看起来是个华丽的温柔乡。   二楼似乎有人影,但飞快的走过去了。   俞星城顿了顿脚步,随着小太监拾阶而上。   裘百湖往屏风后一躲,转头拧眉对客昔道:“你请俞星城来了?”   客昔在那儿低声哼哼唱戏呢,被他打断也不生气,托着腮,顿了一下:“没有。她自己找来的吧。”   他招手:“王公公,我就不露面了,你去与她说话吧。”   王公公放下茶壶拱手走了,裘百湖一路走在窗边,盯着她头顶。   客昔倚在圈椅里,天冷了,这湖中岛小楼的二层地板里,烧着铜管,地板刚好温热。他光着一双脚,脚也不怎么好看,拇指有几分变形,脚背上全是或深或浅的伤口,他就这么伸直腿,裤腿短到小腿中段,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打哈欠:“看来,你要把这人当成干闺女了。”   裘百湖:“不至于。我闺女那打小怯生生的好脾气,就是长大了也不会跟她似的张牙舞爪。”   客昔伸手捏着筷子,摇头晃脑道:“放屁,你这张臭脸能把所有人都吓出怯生生来。自个儿从来没得过人笑脸吧。”   这客公公吃个饭,嘴里也满是胡言碎语,东拉西扯。瞧不出平日对外强装的贵气模样,懒散的简直四五不着六。   裘百湖被他说得反思了半天,梗着脖子:“也不是没有。这上楼来的小丫头对我笑过。”   客昔抬起头来,含着一口饭不说话,但就是写满了不信。   裘百湖:“被炽寰抓住之后,她糊了一脸黑血,冲我笑呢。不过我懂,求我救命,那肯定要笑一笑。”   客昔面前放着青玉茶盏,他却端着个陶碗,里头飘着两片菜叶和豆腐丝的清汤,他喝的喟叹,吃的贪心。客昔睫毛垂下,朝楼下假山之间雕出的小道看去,俞星城没有穿官服,束百合髻,除了一缕少女的小辫留在两肩,发髻绑着青色丝线,头上连个珠花绒花也没有。   来人府上,八成是求人办事,还不打扮。   真是个无情铁腕的女人啊。   客昔仰头把汤喝尽,动作有点不拘小节:“你与我说了半天,我都知道了。按你说的办吧。”   裘百湖一愣,挠了挠头:“这么容易?”   客昔窝着:“别人觉得天大的事儿,到我这儿来一贯跟今儿的汤里放没放葱花一样。我信得过你。”   裘百湖正还想开口,就听见俞星城的脚步声上来了。   他俩对望一眼,裘百湖觉得在这儿听不合适,客昔却把两条腿都缩到凳子上抱住,开口道:“吃饱了,走不动了。坐会儿。”   裘百湖:“……”   王公公在外间坐着还没开口,就看那一路不紧不慢走上来的丫头,进了门就跟坏了大事似的,抬手急道:“王公公,万国会馆,要出大事啊。”   王公公一懵:“什么?”   从隔门的蒙纱上,能依稀看见她身影,脚步跟唱戏似的慢有章程,就脸上表情和动作那叫一个急切慌张。   裘百湖:“……真能装。”   客昔轻轻笑了。   俞星城表示此事需要避人,王公公挥手让奴仆散下。按在平时,他未必会见这女官,可她是被客公公提拔上来的,而且刚刚裘百湖过来的时候,就是跟客公公聊她相关的事儿——   两位大佛还在后头坐着,他怎么也不敢不陪着。   俞星城合上门,才回过神来,揖手鞠躬道:“还请王公公恕罪,数日前您和客公公在塌方现场的时候,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我怕事实跟您有关。不过我现在查探明白,也想明白了,唯一不想让万国会馆办不好的人,就是您了。”   没等王公公开口,她抬起头道:“万国会馆塌方,正与劣质钢料有关。而如今库存中的钢材,十中有九都是残次品。下一次塌方,只会来的更快,也范围更大。死的人更多。”   王公公本来还觉得她说话太直接,连个客气都没有,听了这话,呆了,从凳子上忽然站起身来:“什么?!什么意思?!”   俞星城:“我是说,您如果不管这事儿,万国会馆,还会再塌方。”   王公公瞪眼:“你胡说八道什么?莫不要以为你被提拔上来,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懂行的!我这儿桌上每日递来几分公文,都是汇报万国会馆境况的,怎么没听别人提过一句!”   俞星城笑了:“原来您信那些个?不过倒也是,就算是有清正廉洁的,有一心为国的,也不敢跟您直说。因为您看起来,才像这事儿的罪魁祸首!”   王公公一派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万国会馆塌方,是我这个司礼监派出来的老人儿,盼着它塌方的?!”   俞星城低下头:“您也别急。我之前与所有人想的都一样。我在想您是不是贪了这笔钱,是不是钢材的劣质与您有关。但我很快意识到,您做事儿,也不可能做这么绝,也不可能让万国会馆都建不成,让老祖宗和皇帝的脸都丢了。我明白,有人要害您了。”   俞星城抬起了账簿:“不信,您自个儿瞧。”   王公公他快走几步,捧住那账簿。   俞星城走近:“您细瞧这一栏,各豪绅捐赠的金额,对账么?”   王公公惊得头皮发麻:“……少了……少了一百一十万两!”他也不是傻的,立马就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万国七司有这些豪绅的自己人,又把钱抽走了?”   是了,万国七司的官员,都是从南直隶各府抽调的,还有南直隶往年的生员、举子,没有那些豪绅的自己人就怪了。   俞星城轻声:“而且是从根上抽走了。底账就记得是这数额了。您根本没法说。皇上派您来跟那些豪绅要钱,但这事儿皇上也不会明说,都是您私底下给张罗。那些钱是诸位豪绅送到您府上,您汇总之后再去交给万国七司的。这钱确确实实从您手里过的,其中您拿走了多少,谁能替您保证?众豪绅自己相互佐证,您呢?”   裘百湖坐直了身子,拧眉看向了客昔。   客昔没说话,抱着腿坐着,脑袋歪在圈椅的靠背上,不知道是听着还是睡了。   王公公:“可、这!我根本没可能拿走这个数目!这、他们这是明面上来敷衍我!那钢材怎么回事儿!要是钱不够,可以明说,为什么要用你说的什么残次的钢材。”   俞星城揣着手,微笑道:“他们会说,王公公私底下授意,说钱紧张,用物简缩一点,他们不敢反抗。天底下人都知道,皇上开了金口,说万国博览会一事要紧缩些。而他们,就是想让万国博览会办不好,就是想让皇上丢人啊。”   王公公张大嘴,他本来想要转头去找客公公商量这件事,可俞星城微笑里似乎有一盆冷水,把他浇清醒了。司礼监下了公文要他来督办此事的,客公公顶多是后来过来搭把手。他才是要全权负责的那个。   而且客公公是老祖宗的干儿子,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把客公公牵扯进来,客公公也能片叶不沾身的走。   王公公脸上的褶儿都缩紧了,他惊愕:“可是——可是如果万国会馆修不成,这大事儿查下来,他们、他们——”   俞星城摇头:“他们不会有事儿,死的只有您啊。他们谁领了官职,领了圣旨,要来管这事儿了么?事儿办不好,是要皇上无光,而且是大耻辱!您以为自己一条命就够了?指不定老祖宗那儿都要挨皇上的踹!皇上要急了,老祖宗一条命都能让您也给折腾没了。为什么我今日会来,因为您和客公公把我扯进这事儿了,我才来说实话。我被您两位抬成了员外郎,万国会馆修不好,您先在菜市口掉脑袋,我也就比您慢个半刻钟。”   王公公被她越说,脸色越难看。   他自己心里清楚,万国博览会,看起来是所有人都给开路的头等大事,实际内部却这样虚空不可靠,真要是最后事情败露,万国耻笑,皇帝震怒,老祖宗的命都丢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震的一头冷汗,眼睛直了,倒两步,没坐着凳子,直接跌坐在地毯上。   俞星城没有放过他,她平时乖顺寡言,似乎把锋芒全攒在此刻,上前一步,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王公公:“您这小日子过的,全苏州都知道什么叫骄奢淫逸了。谁不知道东花桥巷这华灯满楼的地儿是您府上,谁不知道太湖上那歌舞不绝的画舫是您包的。您跟老祖宗算是熟了,您要是跟老祖宗说自个儿没贪,老祖宗信么?”   她句句紧逼,连屏风后的裘百湖都忍不住屏息。   这事儿……竟然已经酿成这样了么?   王公公一下子要顺不过气来,脸涨的紫红。   他宫里谨小慎微大半辈子,出来办事就有点不妥当了,但他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纪,却酿下如此大错,本来就不经吓的一颗心,此刻都快停了。   俞星城福身半蹲,把帕子递给了王公公,又温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您要是真急坏了,吓坏了,这事儿才真是没有转圜了。”   王公公忽然爆出一声破了音似的叫喊:“抄家!抄了他们的家!把他们的家财都充公!看他们还敢不敢对皇上这样欺瞒!我明日就带人去——”   俞星城叹了口气:“您这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星城牛逼!   但我这个亲妈更牛逼(不是 第39章 屠妖   王公公转过头来, 一下子抓住她衣袖:“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我还有什么办法?!!”   正好这时,他们所在的小楼外, 有一声悠远的鸣响,很熟悉。   她起身来, 站在二层的楼台外, 倚着栏杆往外看去, 转过头来看向王公公,轻声道:“公公不妨先起来,那个物什, 您见过么?”   王公公爬起来, 遥遥看了一眼,那滚滚白烟,和黑色的嵌在山林中的铁道。   王公公脸色惨白, 神情急切:“自然知道!那是蒸汽机车。”   俞星城微笑:“那您一定知道,前两年为了修这铁道, 朝廷责令松江府配合, 并想让松江府改为杂府。为此抗议时,因为事情闹大, 几位豪绅的子女入狱,不过半个月, 南直隶织造局被捅出贪污大案,两位官比您大的多的司礼监大太监, 被斩首了。您不会没听说过吧。”   王公公明白了她的意思, 蹒跚走过去:“你是说……南直隶这些豪绅,我动不得?”   俞星城:“您动也可以。闹大了就不只是您一条命的事儿。为何皇帝执意要修这铁道。就是因为万国博览会会期与之后,苏州将成为大明第一市舶司驻地, 也是大明第一易货地,南直隶多少茶丝麻毛可以运过来交付给外商,说不定一年之内,就能缓解国库亏空之事。这要是南直隶再大闹起来,损失的还是国库,是国运,是大明的寿元啊……”   王公公差点腿一软。   她说的太可怕了。但却绝对合情合理。   也就是说皇帝与这些南直隶豪绅的角力,其实已经持续许多年了。   江南豪绅自成一大政治中心,这南直隶的规矩与权力,都其实掌握在这些豪绅手里。皇帝要动,就要掂量掂量朝廷官员中南直隶出身的那半壁江山,掂量掂量税收财政里南直隶茶丝麻毛的那一半数额。   但皇帝也不是非要跟南直隶对着干,他也是想互惠共赢的。   把万国博览会办在苏州,就是皇帝想要靠万国博览会增加财政收入,南直隶豪绅和朝廷,都能有的赚。   但奈何南直隶豪绅是一群人。   群体领袖必然稳固且排外性强,效率低且意见反复,这也就导致和朝廷步调不统一。皇帝觉得修铁路明明是大家共赢,你们南直隶却这个不配合,那个不愿意,这第一个梁子就结下了。   随着朝廷内部洗牌,皇帝手段强硬,关于铁路的第一轮对峙,皇帝略胜一筹。   到了后来,开始修建会馆了。   因朝廷税收不足,国库亏空,修建资金上必定已经有大小摩擦。   而年中,皇帝开御口说要万国会馆紧缩开支,让司礼监大员南下来要钱,就彻底引发了皇帝与南直隶豪绅的第二轮对峙。   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皇帝派人去池州府抓黑蛟,意图威慑南方仙府,驻兵当地,更是第二轮对峙里的伴奏曲罢了。   直指吕阁老的江南贡院舞弊案,很可能就是财政与仙府的两重交锋下,南直隶豪绅中一部分人对朝廷的报复示威行为。   而有意让万国会馆修不成,就是他们报复朝廷,让皇帝无颜的主奏乐了。   王公公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这是一场朝廷与豪绅之间,北方与南方之间,政治中心与商贸中心之间的无形战争,是说不定十几年都打不完的。而他被卷入战场前线,还不自知。   为什么所有人都躲着这个南下监造万国会馆的活儿,为什么老祖宗因为朝廷上的财政口角折磨的整夜无眠。   他是司礼监好日子过惯了,红墙黄瓦内掐字眼争小利的没眼界日子过惯了,已经钝到危险当面来,如巨虎张口,牙尖都碰到额头了还不知道!   每年司礼监都要说什么“我大明依然如日中天”。   是否如日中天,谁心里都有数。   这小小女官一点儿也没说错!这不只是权力的问题,不只是斗争的问题,更是大明的天能亮多久的问题!   王公公两腿哆嗦起来,汗如雨下,眼角模糊,一时间脑子里灰白一片,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但那女官的声音有将他拉了回来。   俞星城回头来,看向他:“南直隶不是您能动的了的。但,俞某懂得,能指出麻烦,更能指出办法,才是为官之道。”   王公公如蒙大赦,风吹得他满是汗的脸上,杀得生疼,他哑着嗓子,急道:“您快说……”   俞星城:“第一件事。您自己要往账上添钱,而且是众人见证下,大张旗鼓的把家财都抬去万国会馆,让官员当面记账。先把您自个儿贪钱的名头,往下压一压。别管变脸变的快不快,您能清贫就清贫,能谨慎就谨慎吧。把那些豪绅对比的像贪污受贿的,您才能以后在皇上面前有说话的机会。”   王公公:“可、可这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啊!”   俞星城不急不忙:“第二件事。我建议您去找北缉仙厂的裘百湖。”   王公公吓得一哆嗦。   裘百湖——他、他不就在隔壁坐着吗?!   俞星城低声道:“两个多月前,应天府巡按帮他递了个折子给吕阁老,是因为白莲教的事儿。据他所查,白莲教跟南直隶多个豪绅有勾连,您再把您手头捐钱或者是办钢铁厂的豪绅名字,跟裘百湖对一下,说不定就有惊喜了。我没听说应天府有哪个豪绅被办了,显然是皇帝知道了,震怒了,但还是为了万国博览会压住了。您就可以拿这事儿,来威胁他们。”   裘百湖在屏风后站起来了。   他差点一拍大腿。   日!他都是两个多月前,在黑蛟作乱那一夜,他把俞星城带去巡按都院帮忙,当时跟房巡按提了一句。   这丫头三千个心眼,一句话,她记着这么久,还能拿来用了!   而且用在这事儿上,再合适不过了!   俞星城走回屋内,缓缓坐在了右首的太师椅上,像个被请来的上宾,柔声道:“因为钢厂是那些豪绅办的,您保护好自己,再拿这事儿去威胁他们,钢厂那边他们便不敢再做手脚,只能受您胁迫。只要钢厂没问题,其他的材料库存差不多够,万国会馆这事儿就能大差不差的保住了。之后,您再劝诱劝诱,说是这事儿您跟裘大人熟,能把几个名字压下来——您也直说别无所求,只希望万国会馆建好,万国博览会办好。”   王公公连忙跟进来,脸上喜不自胜,几乎要泛起泪光:“若是能成最好,可我怕他们不愿——”   俞星城:“会成的,他们会怕的。皇上必定会打压白莲教的。白莲教是大明朝永不愿提的‘污点’,更何况白莲教还拉拢了大批不在黄册的修士,更有暴动之嫌。此次皇帝不着急出手,正是说明,皇上要准备充足,好让白莲教彻底灰飞烟灭。”   王公公没明白:“什么叫、什么叫白莲教是大明朝的污点?我只听说洪武年间,祖皇帝曾对白莲教打压过……”   俞星城没想到他一个宫里人,竟如此无知,怔了怔又笑了:“自祖皇帝立我大明,已过去四百余年。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敢乱说话。您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她怎么敢当着一个无知的司礼监大太监,说朱元璋与白莲教渊源颇深,本朝名为“大明”,来源可能是两种,一是继承韩林儿起义时“弥勒降生,明王出世”这种弥勒教与摩尼教混合的口号;二是出自于白莲教经典《大阿弥陀经》中的经要。   民间把弥勒教、摩尼教的变种、融合所诞生的民间教派,统称白莲教。   而朱元璋有出家、红巾军两层背景,再考虑元末的白莲教盛行,大明□□与白莲教那绝对是说不定道不明的原因。   有人认为大明立国之初,严打白莲教,是因为统治需要,为了防止本朝也被民间暴动推翻。   但在这个皇帝是“天下第一仙”,二成以上是修真者的时代,宗教又有了别的含义与背景。人们虽然不能成神成仙,可认为宗教背后有旧神,旧神为苍生提供灵根与灵力,是天下普遍的看法。   朝廷自然认为对于教派的选择,就是对于旧神庇护、国家气运的选择。   所以大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儒家与道教,也是自大明之后,佛修与各路歪门邪道的民间宗教修行,仿佛都成了二三流货色,百姓默认,有了灵根去修炼,就是修真、修道。   当然这些都是更深远的事情了。   她笑了:“等万国博览会办完,他们该死还要死,皇帝该算账还是算账。他们死了,也不能怎么着您。您也不必有后顾之忧,这一坎,就过了。”   王公公激动:“你确定——这事儿能这么办?”   俞星城叹气:“您要是有别的法子,我倒还想听您说说,让您来救救我的命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屏风后,有人拊掌,缓缓走出了屏风。   她倒是不吃惊,转过头去。   客昔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个衣领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的暗绿色深衣,外头随便披了件衣裳,光着脚,晃晃悠悠走出来:“好。”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瞬间想挪开眼去。   可她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害羞小姑娘。俞星城就硬挺着脑袋,揖手行礼,客气似的含着似有似无的笑:“见过客公公。刚刚还在琢磨呢,怎么只见到了王公公,没见到您。”   客公公倒是没上次看起来那么像个官,他没戴帽子,头发束的不齐整,懒散道:“没,听你从恐吓威逼,到好言相劝,这一套实在是厉害,听得我入了迷,都忘了过来跟你打一声招呼。”   俞星城无视他的挖苦,抬手道:“怎么能算恐吓威逼,臣自个儿已经快被这事儿吓得掉了魂,只是来找王公公商议就是。”   王公公想要开口,客昔抬了下手:“正好,王公公的熟人也在,当面商量就是。”   说着,裘百湖从屏风另一边走了出来。   俞星城微微瞪大眼睛:“……”   裘百湖:“……”   她立刻恢复正常,行礼道:“裘大人。我倒是一直想见您,商量这事儿。要是早知您在两位公公府上,我便早来拜访了。”   裘百湖心里骂:这丫头片子是真的嘴甜心狠脸无辜啊。   不过既然客公公之前也在应天府处理白莲教的事儿,那他把名单共享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他还想着帮这丫头从万国会馆的烂摊子里脱身,结果她转头就算计了他。   客公公先坐下了,王公公连忙给几位奉茶,连带着给俞星城倒了一杯,俞星城拿起茶盏来,抿了一口。   俞星城、裘百湖与客昔,三位官位不同,却仿佛一言一行都能引起局势大变的人坐在那儿慢慢饮茶。   王公公成了唯一站着的陪侍。   俞星城刚刚言辞中张牙舞爪的模样全收起来了,她眼尾微微下垂,睫毛细软,低头饮茶模样像个怯生生的大小姐似的,王公公看过去,更是难以适应,仿佛觉得自己刚刚跟梦里似的。   客昔开口道:“万国会馆是头等大事,这事儿我们已经知晓了,办法也有了,事情后头会办的,就不让俞大人多费心了。”   他言语中顿了一下。   俞星城抬头看向他。   客昔偏过头去放茶盏,眼睛都没放在她身上:“倒是我的错了,那时候非把你拎出来,让你吓着了。不过你这般伶俐,员外郎的职务未必不称你,补子腰牌先留着罢。拿着从六品的俸禄总是好的。只是,裘大人来找我,也是商量你的事儿。”   俞星城一愣。   裘百湖抽着烟,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   客昔:“裘大人有要事,想要借走你一阵子。我同意了。”   俞星城:“借走?多久?”   裘百湖:“半个多月吧。”   俞星城拧眉:“什么要事?什么事还能比万国会馆更……”   裘百湖吐了一口烟:“屠妖。”   作者有话要说:  白莲教和南方豪绅有关的事,26章裘百湖说过。   围绕铁路的斗争,28章肖潼提及过。   剩下的细节是37章鲁监说明过。   星城不过是整理情报,然后做出推断罢了。   **   炽寰小可爱快回来了。 第40章 对峙   俞星城吓了一跳。   ……难道是胖虎他们的藏身处被发现了?!   她垂下眼睫, 脑子狂转的时候,裘百湖道:“我们要出海去。离开大明,去到公海上。你的能耐在海上有大用处, 温骁也推荐了你。”   出海屠妖?   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俞星城又斜看了客昔一眼。   她身负谙雷,并且击退过黑蛟, 这事儿按理说北厂南厂应该都在查。   可到现在也没走漏风声, 没人来找她麻烦。   她想过, 应该是裘百湖把事情压下来了。   或许裘百湖以后还想利用她,或许她吞了谙雷符这事儿裘百湖也不好交代。   但这会儿,把她有在这个客公公面前说起来, 总觉得不太妥当。   就算是裘百湖跟客公公是熟人……   裘百湖看她垂头沉思, 问道:“你不愿意去?”   客昔双腿交叠,喝着茶开口:“裘大人此次来,就是跟我说这事儿的, 我想了想,裘大人那头也是大事, 他来让我放人, 我不得不放啊。”   俞星城看向裘百湖,点了点头:“倒没有不愿。”   至少去帮裘百湖, 能躲一躲。万国会馆的烂摊子就扔给这两位公公了。   最好等她回来的时候,这事儿就被解决的差不多了。   俞星城:“我准备几日。裘大人回头可以跟我说些具体的情况。”   裘百湖看她答应了, 就没打算在这儿久留了,起身道:“三日之后, 上海县的码头见。到时候你来了我才能与你说。客公公, 要是没事儿我就带着她一起走了,夜都深了,她一个人回去也不合适。”   俞星城突然想起来自己那一车大妖怪, 生怕裘百湖强行来坐她的车。   要是裘百湖上了妖车,真是一群大眼瞪小眼了啊!   她摇头道:“家中雇佣的车夫跟着来了,哪敢让裘大人绕路送我。话既然已经传到了,我便不打扰两位公公议事,先回去了。”   她行礼退让,走下窄窄的楼梯,才下到假山附近的窄路,就听到后头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去,裘百湖背着手,走在后头。   俞星城咬牙:“你现在看起来特别像不轨人士!就算你年级比我爹还大,我也不想让你送。”   裘百湖拧巴的笑着:“哟,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谨慎这么避嫌的人。”   俞星城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我说了不让你送。你今日来这儿,真的是因为跟那位公公说我的事儿?”   裘百湖跟在后头:“我们俩熟识了,自然也聊些别的了。”   俞星城总觉的这事儿不太对,不过这里离小楼太近,她怕隔墙有耳,两位公公听见了什么,等裘百湖和她一同乘上小舟时,她才道:“我身负谙雷的事,是你帮忙压下来的么?我本以为南厂北厂会有人找我。”   裘百湖:“算是吧,你已经不必担忧了。”   俞星城有些怀疑:“你一个百户,有这么大的脸,帮我压下来?”   裘百湖嘬着烟一瞪眼:“那要不你自投罗网去吧!再说找你,也是用你,还能把你给剖了不成,反正你跟我去屠妖,也是对外说,你已经为我所用了!”   俞星城坐在船那头,跟他之间隔着个乌篷,红灯笼映着她没好气的脸:“要不是万国会馆全是掉脑袋的屁事儿,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裘百湖一只脚踏在船沿,吞云吐雾,道:“不过,万国会馆确实是糟污事儿,塌方之后多少人人心惶惶,里头的钱和物件,涉及的人太多,一步做不好就不知道让谁弄死了。但你这一步,没走错啊——”   他还是想跟俞星城软化一下关系,刚要顺嘴夸她两句,俞星城忽然起身:“你别说话。”   裘百湖噎的瞪眼。   俞星城似乎在空气中嗅了嗅,她周身灵力稍微放出来一些,似乎在空气中感应着什么。   那释放出来的灵力并不稀薄,裘百湖一惊:看来几个月没聊过,她虽然当着官,可修炼的事情并没怎么落下。   看她这样的反应,裘百湖立刻放出灵力,他本就是识修,灵力更在感知上颇有造诣。他才放出灵力,就感受到什么不对劲了:“这是——”   俞星城小声道:“这府上有妖。”   她一开始感受到妖气,还以为是鳄姐他们跑出来了,但那妖气并不是鳄姐或者胖虎他们,而是更有辨识度……她更熟悉的……炽寰。   她愣了。   若说她是因为朝夕相处了些日子,所以熟悉这股妖气。   那裘百湖就是因为抓捕炽寰太久了,所以对这股妖气,是刻到骨子里的熟悉!   裘百湖把烟杆一甩,脚踏在舟边,猛地朝岸上跳去。   乌篷小舟被他一脚踩得左右摇摆,差点把俞星城也甩下去,俞星城连忙转头对船工道:“快靠岸!”   船才靠到浅滩上,还没停稳,俞星城提着裙摆连忙下小船,一脚踏在了水里也顾不上,她心里有点慌了。   炽寰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被捉了么?   要是胖虎和鳄姐他们感受到炽寰的气息,会不会也赶过来——   这想法才冒出来,她就听到哗啦一声划破夜风的声音,一只张开羽翼的巨虎从西侧府外,飞身而起,朝炽寰气息的方向而去!   俞星城:“……!!”   这是要修罗场么?!   而且她还没带特斯拉枪,没带什么自保的武器啊!   俞星城跑也跑不快,她恨死小脚了!   不过她倒是不必再费心找了,大老远,她就看见胖虎飞身降落在一处屋檐上,巨爪踩着瓦片,妖气大放,步步紧逼似的往下踱步。   而不止他一个。   空中一声鹤鸣,一只尾羽上拖着火光的飞鹤,也腾空挥翅——   那一处院落的空中、屋瓦,已经聚集起最起码七八只巨妖。   全都是今天挤在马车上的那些个大妖怪!   后勤总管俞星城真想昏过去。   她却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一路往院落里跑去。   奴仆惊恐四散而逃,进了圆形拱门,就看到裘百湖一身黑衣,拎着他平日捉妖用的宽刀,背对着她。   他被群妖团团围住,却毫不退让,转头对俞星城道:“你去叫客昔!”   俞星城一愣:“客昔?他一个大太监——”   俞星城话说到一半,就看到了院落中的五座石灯,石灯蓝光莹莹,地上白色沙子似乎被画成了阵法,而在石灯围绕中,一个钎丝与镂空的银球,散发着蓝色的微光,不断旋转着。   在其中锁着的就是化成黑色小蛇的炽寰。   他发现胖虎等妖来救他,更是用力撞击着银球。   而当俞星城出现在院落门口,炽寰在银球中一抬头,望见了俞星城,竟呆住不动了。   俞星城不知道他在傻什么。   但现在的问题是,两拨人都把她当自己人!   胖虎看向她。裘百湖也回头看向她。   她真想拍一下自己脑袋:俞星城,你这个二五仔!   裘百湖转脸,看向湖中岛上的二层小楼:“草他妈的,我就知道他不会管,这么大的事儿,他还能看不见?他这是想让我给他擦屁股?!”   裘百湖说罢,把宽刀扔给她,然后把官刀从腰边抽出来,道:“帮忙!”   俞星城抓住那宽刀刀柄,差点跪在地上。   这刀也太沉了吧。   她别说能拿起来挥舞,这会儿也甚至只能拖着这把刀,宽刀刀头在地上纹丝不动。   裘百湖还等着她拿好刀站在他身边并肩作战,一回头就看见俞星城吃力的拖着那把宽刀。   裘百湖头大:“抬刀的时候运转灵力!哎哟,我天呐,你是我祖宗啊!算了算了,用你那谙雷吧!”   胖虎其实也在犹豫,但他片刻后,还是怒喝一声,羽翼伸展挥动,掀起狂风,朝俞星城和裘百湖的方向而去!   显然胖虎也知道,如果这时候让俞星城帮忙,那俞星城以后在人世间就不好行走了,北厂也必定会针对她。   不如装作不认识。   毕竟俞星城这些日子对它们只有恩,没有负。   狂风在窄窄院落里汇聚成飓风,兜头就朝裘百湖而去,俞星城在一旁也不能幸免,裘百湖拎起她,往旁边一躲,他官刀一劈,竟生生劈出一道劲风,把那飓风生生劈开。   俞星城紧紧捏着手掌,她刚刚从荷包里拿出了几枚铜钱。   以她现在能掌控的谙雷,她有把握能够利用抛在空中的铜钱,把电弧崩在铜钱上,然后爆发亮光和电磁炮一般的威力,震慑打伤群妖。   但俞星城真的下不了手,去伤这群可怜单纯大妖怪。   她也可以一伸手,点在就在身前的裘百湖后脖子上,不需要太多电流,就足以让他昏迷过去……   但裘百湖确实也有在帮她,而且如果她对裘百湖下手,就等着回头被缉仙厂抓走调查吧。   俞星城正犹豫之时,却一转眼看着炽寰盯着她,盘在那银球之中,动也没动,金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窄缝。   ……别看她了。   越看她越觉得炽寰像个小可怜。   俞星城确实没想过要主动救炽寰,一是没那么熟;二是她也没那能耐。   但这会儿要是近在眼前……   俞星城犹豫了片刻,就看到胖虎从屋瓦上飞扑下来,一爪拍向那银球。五台石灯的蓝光陡然亮了,飘荡起荧蓝色火星,银球外层飞速旋转,仙气骤然大盛,威压逼来,直接将胖虎一下弹飞,横扫出去撞进西屋去。   裘百湖竟然膝盖软了一下,有些惊愕的望着那银球。   群妖也惊恐起来,猫妖趴伏身子浑身炸毛,飞禽更是拼命扇动翅膀才停在空中。   是因为那仙气的威压?   她为什么没感觉到?   俞星城望向银球和球中炽寰。   外力不行,灵力如何?   那飞鹤仰天鸣啼一声,竟打算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要往银球扑上去,其他几只妖在屋瓦上朝飞鹤怒喝,想要喝止它!   俞星城不做他想,猛地从裘百湖身后站出来,一抬手铜钱朝银球扔过去,紧接着就是她指尖的雷光——   就像是想要攻击飞鹤而不小心打偏了似的。   院中一阵巨响,刺眼的电光猛然划破夜色,金白色的闪耀线条从俞星城指尖,窜向银球。   俞星城手指剧痛,她做好了自个儿也被弹飞的打算,却看着那金雷陡然和蓝光纠缠在一起,似胶着,似抵挡,而那银球运转更快,石灯的蓝光剧烈燃烧,甚至淹没了石灯本身——   谙雷如同抽丝一般疯狂的从俞星城体内被卷向银球,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如银瓶乍裂般朝外疯涌的灵力!   雷声不绝于耳,仿佛这院子里被几十道天雷不停的轰中!   电光四射闪耀。   她骤然感觉自己浑身金光大盛,眼底有点点光芒……竟缓缓腾空而起。   金蓝二色光芒融合、交错、针锋相对!   刹那间,白光大盛,俞星城眼前瞧不见了,她只感觉谙雷消失,她摔落在地,耳鸣不已。   裘百湖似乎喊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但她感觉裘百湖似乎扶起了她,她浑身经脉发烫,双腿发软无法站直,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了。   五座石灯中两座被劈开,蓝光已经消失,而那银球也失去了仙力,落在白沙地中,裂成四瓣。   炽寰奄奄趴伏在白沙地上,裘百湖在她耳边喊道:“俞星城!你听得见我吗?!你还好吗!”   俞星城嗓子有点哑,她点头表示自己还好。   裘百湖松口气,看她能自己站住了,就立马抬刀,朝炽寰冲去!   俞星城暗叫一声不好,她想伸手拽住裘百湖,可裘百湖虽然是个识修,身法刀法都是比体修还要顶尖,身影一下子掠出去!   就在同时,所有被刚刚的电光震慑的群妖反应过来,火球、羽针、冰箭,如密雨一般刺向裘百湖!   裘百湖并不惊惶,他抬起官刀刀剑一抖,击飞冰箭,脚法如鬼魅般飞出去,刀向上一挑,带起的劲风几乎扭曲了月光,朝那攻势最猛的飞鹤而去!   但那飞鹤反扑身上来,尖啸一声,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   飞鹤张开身体扑向裘百湖的刀,直直被裘百湖刀尖削掉了右脚,却也遮挡住了他视线——   倒塌的西屋内,胖虎骤然窜出,四角踏在白沙之中,身影稳准,低头叼住炽寰,张开羽翼朝天上飞去!   裘百湖大骂一声,甩出官刀。   那官刀如杀手锏一般直刺向胖虎的羽翼!   俞星城眼睁睁看到胖虎的羽翼被刺穿,可他叫也不叫,只在空中无声的颤抖一下,更用力的一挥翅,官刀划开半边骨肉,鲜血淋漓,滑掉下来,胖虎叼着炽寰飞速消失在了天边。   群妖见到飞虎离开,大松一口气,纷纷朝他离开的方向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小可怜回来了。   不过从女主的角度来看,她的人生因为炽寰几次遇险,对炽寰的态度肯定不会上来就特别好。   **   以及关于男主买股问题。   首先,我确实没有想好,不是因为要看你们的反应,是我自己真的没想好!几个男性角色不论是否跟女主在一起,都会有大量的剧情和故事。并且有很好的结局和未来。就算没有跟女主在一起,我也会把“他”的故事写得足够精彩,把“他”的人生写得足够有价值。   其次,我不建议大家买股,我不会因为呼声高而增加某个角色的剧情,所以你们买股也没用。这本书的恋爱戏份能有20%就不错了,没必要因为那点恋爱线在文下嚎。作为读者喜欢哪个男性角色都行,不跟女主在一起他也值得喜欢。就算不是男主的男性角色,也会作为女主的伙伴写到最后,人生圆满。   当我确定了谁是男主,会跟大家说的。求求大家别买男主股了,买买女主的事业股,看她哪天才能功成名就吧!   **   不过我最起码排除一个选项,以示诚意。   怯昧很重要,但怯昧不是跟女主会有感情线的男主。   **   PS:我以后,真想写个女主有很多前任,逍遥人间的故事啊。(我全都要.jpg) 第41章 质问   裘百湖破口大骂。   飞鹤落地, 羽翼扑腾,奄奄一息。它望了一眼飞虎离开的方向,又转头看了一眼俞星城。俞星城心底有几分颤抖。   她转眼, 瞧见一只鳄鱼正趴在院落草丛中没有离去。   是鳄姐!   鳄姐想要救这只飞鹤,所以才没走!   裘百湖一抬手, 落在地上的官刀朝他飞来, 他没有御剑去追, 反而拎着刀,朝飞鹤走过来了。   俞星城紧张起来,鳄姐死勾勾盯着裘百湖的方向。   俞星城连忙开口:“你不去追?”   裘百湖:“追不着。再说, 苏州附近早已封锁, 妖出不来走不了的,他们一定有郊外的藏身地。抓着它,再问不迟。”   说着裘百湖抬刀, 就要朝那飞鹤的一只羽翼扎去。   俞星城甚至没多想,抬手, 灵力运转, 银镯带电,裘百湖的刀再度朝她手边飞去。   她有些虚弱, 没有掌控好力道,那刀划伤她虎口, 堪堪落在了她手里。   裘百湖拧眉:“你什么意思?”   俞星城此刻脑子里却逐渐清醒了,她靠着其中一座石灯, 勉强站稳了身子, 抬起刀来:“我有问题要问你。那客公公,是你的熟人——还是你的上峰?!”   裘百湖一愣。   俞星城缓缓笑起来:“不,或者说我应该叫他国师。”   裘百湖垂下眼睫, 朝她走过来:“……你怎么知道。”   俞星城:“炽寰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看见群妖却想让我去找客昔?我的谙雷明明是大事,却没人来调查我,你是跟谁请示了?而那客公公的脸,为什么总那么有点像我梦中的一个人?”   裘百湖大震:“梦中?!”   裘百湖已经走到了俞星城面前,话音刚落,在他身后五步远,草丛中突然有一年轻女子窜出,一把抱起飞鹤,朝西侧飞去!   俞星城抬头看了一眼,暗自松气,嘴上却道:“跑了。现在妖不妖的也不重要了。”   裘百湖也确实管不上妖不妖了。   裘百湖猛地转过头来:“做梦?你梦到了什么?你、炽寰不是说认错了人么?”   俞星城冷静道:“我未必是炽寰认识的那个人。或许梦境是因为我碰过枝言剑。但我对国师有疑问,你御剑带我去找他。”   裘百湖脸色难看,他不说话。   俞星城心头有困惑,更有怒火:“你还不明白么?炽寰是他放走的!我来的路上,为什么没有感受到炽寰的气息!如果他发现了,为什么没有出手镇压群妖!”   裘百湖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个,才没去追的:“他为什么要放走炽寰?难道说炽寰本来就是他的人,只是之前闹大了装装样子?”   俞星城心里大概有点答案了。不过她也有很多疑问:“我有事想问他。”   裘百湖:“你想问什么?”   俞星城冷笑起来:“我想问他,偷偷摸摸化形见人,都当公公了,还他妈给自己整一张漂亮脸蛋,是不是装逼装的入了脑!我想问他,有仇就杀我,没仇就别搭理我,给逗猫逗狗似的出现在我周围,是不是钦天监他妈的年底业务不够多!”   裘百湖被她骂懵了。   她一把拽住裘百湖衣袖:“走,御剑!”   他硬着头皮带俞星城御剑飞回湖中岛的二层小楼。   四面门窗大开,寂静无声,纱幔飘荡。   果不其然。   客昔不在了。   二层空空荡荡,他用饭的碗筷也已经被奴仆收走。   俞星城只看见隔间的小桌上,放着一张字条。   她提裙走过去,拿起纸条。   上头字迹矍瘦硬利,不过两行:“我要是没有一张好脸,怎么还能让你多看一眼。”   俞星城:???   这是客昔留下的?这是他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俞星城呆了半刻:……不得不承认有那么点道理。   俞星城本来怒火烧心,看了字条,忽然又好气又好笑。   客昔,果然就是炽寰口中所说的那个“怯昧小儿”。   语气熟稔,也很懂她。   俞星城确实承认,因为那张脸,她在他身上多投放了半点注意力。   说来,好似在许久之前的梦里,她也是因为多看一眼,而将他从街边的乞丐,破格成为新一任国师……   会不会怯昧一直觉得,她就是这么个看脸的人,所以如此“重逢”,又用了这一招。   俞星城想了想,把纸条收了起来,裘百湖抱臂走过来:“如何?”   俞星城:“没。说来,你能接触到国师?”   裘百湖撇了一下嘴:“我的官位是接触不到的。不过崇奉十一年前后,我就因为一些事,跟国师打过个照面,替他办了点小事。国师觉得我堪用,后来他就偶尔会来让我办点事情。但我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他是国师,但他每次与我见面,都是不一样的面孔。我怕得罪这顶头上司,所以才一直跟他或多或少有来往。客公公这身份,他……也算常用。”   俞星城懂了:“你要是个女的,那就是跟国师这种大人物能修成正果,回头打别人脸的女主角了。”   裘百湖:“……???”   她叹了口气,反倒又笑了:“没事。那为何我用谙雷,却解开了关押炽寰的那银球?”   裘百湖:“这我倒不吃惊。你体内吸纳的谙雷符,本来就是国师大人给我的。捉炽寰的命令也是他下的。那谙雷符来路不详,但很贵重也很古早的玩意,估计本来就跟国师的灵力或者是灵根有些关系。既然同源,能相生相克也正常。”   俞星城:“不过我记得,炽寰跟你打的第一个照面,叫的上来你的名字。还说,你是在给谁当狗。”   裘百湖一愣:“你倒是这点事也记得一清二楚。嗯……炽寰跟国师,以前关系似乎并不恶劣。炽寰怎么说呢,虽然几十年前被钦天监抓了,但是没关在镇妖塔里,反而有时候会和国师同行,出来晃悠,似乎是熟人。所以我今天才说,说炽寰可能是被他有意放走的。”   俞星城坐在那儿,托着腮,摸了摸袖里叠起来的那字条,轻声道:“想来想去,我对这些屁事,还是一个态度。不关心。”   裘百湖走近几步:“你不好奇吗?你自己是谁。”   俞星城起身拍了拍裙子:“你是说别人口中的我吗?那我真不好奇。如果国师想要来杀我,那我躲不了,赢不了,该来就来吧。如果他不想杀我,那就少出现,别让我觉得烦。反正我照样加班,吃饭,准备攒钱买院子。我照样要处理官场事,家务事。想那么多,他也不给我发钱。”   她说着起身,临到了下楼,忽然又转过身来道:“不过裘大人,你要是以后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名都不能提的国师大人,记得跟他说一句。”   裘百湖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说什么?”   俞星城微微勾唇:“那张脸,一般。”   裘百湖一路上欲言又止的送她出来,因为群妖作乱,这东花桥巷的宅子里,乱了套了。从正门出去,俞星城的马车竟然也不在了。   ……不会是胖虎他们驾走了吧。   她撒谎撒的眼睛不眨:“估摸我的车夫被吓跑了。回头罚他钱。”   裘百湖不太吃惊:“正常,不必罚钱了。你看那些下人都快吓破胆了。我送你回去。”   俞星城想了想,干儿子戈湛应该还在家里。   不过若是这时候拒绝,以裘百湖的小心多疑,反而可能会心生疑虑。她估摸戈湛在人世间生活几年,早就该有应对的法子。   但俞星城多想了,裘百湖御剑送她,一路上心事重重,把她放在巷口就走了。   俞星城进了院,肖潼出来迎她,一双眼睛不住的瞧门后。   俞星城:“是戈湛察觉到了有仙官靠近是吧。没事,裘百湖没跟来,他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理呢。”   肖潼握住她的手:“没事了么?我看你去的时候,一副可能回不来的样子。”   俞星城笑:“还算顺利。这一坎,我过了一半。不过又有新的麻烦事了。我也不停留了,杨三木,借我你核舟,我出趟门。”   杨椿楼裹着棉衣揉着眼睛出来:“你不睡会儿?”   俞星城唇上是笑着,眉头却皱起,她只裹紧了披风:“不了。胖虎那边救回了一个……小妖。我担心,去看一眼。”   俞星城用核舟飞行的时候,十分谨慎。   不过确实如鳄姐之前所说,巡逻的仙官少了很多。   裘百湖似乎也没有派人搜寻炽寰。   她小心避让人群,连核舟船头的灯也没点,一路到了“鼻吹唢呐社”。   里间主屋,灯火通明。   她推开门,里头挤满了妖,或跪坐或趴伏,几乎是所有的妖齐齐转过头来,又激动又慌张道:“星姐!”   “星姐——你没事吧,胖虎说碰到了你!”   “星姐,他们会来抓我们吗?”   “我们怎么办啊星姐!”   俞星城没搭话,她垂着手走进去,刚要解开披风,却发现鳄姐就站在她身边,替她搭了把手。   她对鳄姐点了点头。   屋里的地板上,放着各种他们东拼西凑来的煤油灯、铜烛台,照亮了房梁与藻井上斑驳细密的漆画。平日被群妖们擦得跟黑玻璃似的地板上,满是泥脚印与血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角落里,胖虎没有化成人形,恹恹的趴伏在地板上,身边全都是血水,他蜷起受伤的翅膀,虚弱的舔舐着。   受伤最重的飞鹤似乎已经快不太行了,全身裹满了白布与草药,几只禽鸟靠拢着它,用翅膀盖着它,甚至有一枚青色灵核在飞鹤身前慢慢浮空旋转着,似乎将修炼多年的妖灵来给它吊命。   群妖目光中心,还是灯烛围绕中那条昏迷的小蛇。   炽寰这体型,和身上的新伤旧疤,看起来倒真像个小妖。   对于这个被挖了灵核,也“欺骗”过他们的旧日妖皇,群妖的目光是复杂的。狂热激动、厌恶避让、愤恨不爽、惊讶惶恐,显然各有各的立场。   只是因为胖虎、鳄姐两位大妖,都是对妖皇有臣服的态度与旧日的感情,所以它们也不敢造次。   俞星城想了想,还是穿过趴坐在地上的群妖,走到了炽寰的身边。   炽寰现在不过是小臂粗细的一条黑蛟,那银鬃与粉角都有些脏污,两只爪子蜷抱着。她没花多大力气,就将它抱了起来,团在臂弯里,问鳄姐:“他怎么还没醒?是受了什么伤么?”   鳄姐:“那阵法与银球内外都是至纯仙气,对他自然有伤害。不过……炽寰上君似乎也遭遇了别的打击,悲怒攻心。”   悲怒攻心?   ……她一面总觉得炽寰是个傻蛇,一面他好像又背负着很沉重的目的和想法。   俞星城低头瞧了一眼:“那也没别的法子罢,只能这么养护着了。”   她环视了一下群妖的目光,道:“今日胖虎他们遭遇的是北缉仙厂的百户,裘百湖。你们或许听说过,他在北厂也是赫赫有名。”群妖骚动起来,她又轻声道:“不过不必躁动,他应当不会来追杀炽寰,而且三日之后,他要出海屠妖,顾不上苏州了。这三日之内,大家藏好便是。”   青腰声音哆嗦:“那、那我们是不是该换地方!”   俞星城略一思索:“因仙官多次巡逻经过此地附近都没有发现过。他们对自己颇有自信,或许不会找已经搜查过的地方,应该会去郊外找。我是不建议诸位贸然离开这里逃命的。外边,未必有这里安全。此地食物水源都有,温度也适宜。不过如果想要尽快离开苏州的话,可以在三五日之后,苏州府仙官空缺的时候,找办法离开。”   胖虎抬起头来:“可、又有几位受伤的,我们不能抛下他们走吧!”   鳄姐:“而且现在上君回来了,我们应该等上君之后,听他的啊。”   他们俩的说法,显然都让众小妖或多或少有不满了。   “难道有受伤的,我们这些已经好了的就不能走了么?大家要一起走的话,反而容易被发现!”   “而且……我可不想再管什么上君了。我是散妖!”   俞星城手指梳了一下炽寰的银鬃,开口道:“我建议也不必强留,想走的,过几日就走吧。但留下来的……我与我的几个伙伴,还是会尽量帮帮你们。胖虎,关键时刻,谁都想活命,大家只是乱日子抱团,大可不必搞什么章程。”   “至于炽寰。”俞星城半晌道:“诸位修炼上百年,命都是自己的,不必他说什么就跟着他走。上君不上君的,都是妖何必拿地位压人,愿意跟着他的想法就卖命别抱怨,不愿意的就也别混在里头还不满。我只想说,都做妖了,就来去自由吧。”   俞星城话音一落,群妖也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倒是也不拉帮结伙、不抱怨难受,仿佛心里自己都有了些答案。   俞星城没多说什么,鳄姐显然是见一个主子就对一个有真心,她对炽寰也是真的敬仰,还想撺掇着大业,看群妖的反应,就算不甘也说不了什么了。   胖虎神情有些黯淡复杂,看了俞星城臂弯里的炽寰一眼,垂下头去了。   俞星城没多说什么,抱着炽寰穿过走廊,去了后间。   群妖也散开了,有些似乎想来跟她谈谈,找她说说话,俞星城挥手:“明后天我来的时候,再聊吧。”   群妖不太熟练的跟她拱了拱手,就退开了。   她走近里间,合上门,正要把炽寰放在炉子边的床铺上,它忽然在她怀里身子一摆,一口咬在了她虎口上。俞星城疼的手一抖,他掉在床铺上,松开口,猛地化成光屁股小孩,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的,飞速钻进被褥里。   被子下鼓了鼓,他拽下被子,露出脑袋瞪眼看着她。   俞星城看着出血的右手,磨牙:“你是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俞卡丘喷国师从来不看场合。   她对于这些过往,还是外人的态度。只要不影响她,她都不想管。 第42章 幼稚   炽寰又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在被褥下闷声闷气怒道:“没有人比你狗!你什么时候笼络了老子的手下!还当着我的面离间我们,说什么让他们不用听我的!”   俞星城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你要是人心稳固, 我哪里还能几句话离间了你们。再说,我也怕你又是带着他们上天闹地, 再把我给弄到天上去给我个刀剑斧枪, 逼我拿起来。”   她刚说完, 炽寰拽着被子,一下子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露出来:“老子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他妈嘴上就不能少埋汰我几句吗!”   俞星城连着几个小时紧绷的神经,反而因为他这句气冲冲的话, 终于暗暗松懈下来似的。她笑了:“不能。我要是你, 就羞愤至死了。还是你这位老妖皇脸皮厚。”   炽寰气得直砸被子,俞星城更想笑了,她手指在嘴唇前竖起来:“别嗷嗷, 外头的妖们要是发现你醒了,就都挤进来凑热闹了。”   炽寰噎的眼睛直瞪, 重重的躺倒下去:“天底下最不想最不想要你来救我!”   俞星城:“没办法。他故意的吧。”   炽寰吃惊的微微张大嘴:“你、你果然见到了他?!你有没有——”   俩人沉默了片刻, 同时开口。   炽寰:“你别说了。”   俞星城:“你别问了。”   不谈狗逼的默契啊。   炽寰垂下眼睛去,俞星城顿了顿:“杀不了他, 你放弃了?”   炽寰低声道:“我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杀他。”   俞星城:“这是被他给锤老实了?身上的伤呢?也是他打的?”   炽寰没脸说,有些是自己撞的, 有些是自己非要去挑衅怯昧,被他一只手打的站不起来……   他为了卖可怜, 低头拽了拽被子, 用力点头道:“他对我可狠了!打我都不眨眼!你看我这一身伤。”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俞星城拿着他胳膊仔细看了看,慢条斯理道:“活该。”   炽寰不可置信的抬头。   俞星城心里憋笑, 面上无情道:“知道打不过还躲着点装孙子。就你那四处挑衅的模样,确实该有人教训教训你了。”   炽寰委屈的嘴唇子都开始哆嗦。   俞星城拽了一下他胳膊:“要点脸啊,别哭。我这人记仇,第一次你差点把我掐死,第二次又把我从高空扔下来,我差点摔死你知道吗。这才说了句重话,装什么小可怜呢。”   炽寰其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太多记忆翻来覆去折磨,有些猜测和现实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明白,怯昧有意放他回来,而且是要把他放回到她身边来。   怯昧是觉得他作不出太大风浪?还是给他一点最后怜悯,让他陪伴俞星城一些年岁,看她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   许多年前,她就说他是只认死理的傻蛇。   他就总是执念太深,也一直被执念推着走。   但炽寰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到她身边,就忍不住有了活气,有了心境上下起伏,有了气的要死和幼稚傻缺。   他拍着被子:“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电我干嘛!你为什么要电老子!我又没真的想掐死你!怯昧小儿的随从就要来了,我就把你攥手里而已!”   俞星城觉得这真的不能怪她:“……谁知道。我跟你熟吗?我之前几次被你折腾的命都快没了,我能信你?再说,若不是我命大,怕是那天已经摔死了。”   炽寰抱着胳膊:“你摔不死的!枝言剑的中的灵力,你已经拿回来了吧。我去拿枝言剑,就是怕怯昧小儿急于杀你。”   俞星城皱眉:“你的意思是说,枝言剑……会让我不死?”   炽寰一脸“看我牛逼不”的神情:“是啊是啊!”   俞星城不太信:“……可你知道我断了左胳膊,就花了将近十来天才完全长好。如果是能够自我痊愈,那我摔个粉身碎骨,怕是要在地上躺半年,才能完全恢复。”   炽寰一愣:“十来天,胳膊才长好?”他脸色变了变:“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你的一切都被他夺走了,就连神器中的灵力,都只不过星星点点。”   俞星城一直知道怯昧跟她之前有些过往,甚至怯昧还想杀了她,可她现在才想起来,炽寰刚见她的时候,说她是一无所有的落水狗。   也就是说,她能拥有的一切:能力,地位,权力,全都被怯昧所拿走了。   而炽寰,之前一直以为拿到“她”曾散乱在各地的神器之后,就能让她重获力量。   现实显然不是这样。   俞星城蹙眉:“那为什么,这些会被他夺走呢?”   炽寰怔忪着,露出了一个难以理解的笑:“我不知道啊。”   俞星城坐在床铺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算了,不想了。太晚,我回去了。”   她起身要走,炽寰连忙爬起来:“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吗?你回哪儿去?”   俞星城摇了摇头:“这是给你们这些妖的安身所,我住在内城。你歇着吧。别作妖。我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才说到一半,就看到炽寰一下子掀开被子,光脚朝她跑过来。   看到光腚小屁孩正面的俞星城:“……”   炽寰还他妈不自知,拽着她袖子,一脸凶狠:“你别想跑,老子就讹上你了!你是不是住别的好地方不带我!”   俞星城:“……”   炽寰:“看你这个心虚的表情!我就是知道!”   俞星城:“……把裤子穿上。”   炽寰:“我不!”黑雾腾起,他忽然化作筷子粗细的小蛇,飞速钻进她衣袖里,盘在她手臂上。   察觉到手腕上凉滑的触感,俞星城真想再电他一回。   但她忍住了。   从她身上经历的事来看,炽寰真是个给她带来麻烦的扫把星。   但要是从他的立场来看,他却是个捧着真心想要帮忙,但奈何世事不如愿的十分可怜大妖怪。   也不是。九分可怜。一分欠揍。   她叹口气,隔着袖子轻捏了他一下,似乎要他老实一点,然后就这样裹上披风走了出去。   炽寰缓缓从她如凝脂的手臂上往下爬了几分,尾巴搭在她手腕上,小脑袋垂下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之前被他咬破的虎口。   俞星城微微一抖,没有拨弄他,似乎默许了。   那双手不再像他记忆中那般完美白皙,反而指节上有几次重铸血肉的浅疤,制作漆包线时烫出水泡的轻疮,以及常年握笔书写留下的薄茧凹痕。   但炽寰却觉得亲近,安心,他像几十年间那样,挂在她手腕上,昏昏睡去。   俞星城回到自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她只拆了头发,脱了外衣,随便一裹被子就昏睡过去了。   本来前些日子在万国会馆就淋了暴雨,昨日她的谙雷消耗过度,身体更是虚弱,她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嗓子发痛,第二天更是天蒙蒙亮,就被院子里的动静闹起来。   虽然铃眉和杨椿楼爱闹腾,但这俩人工作累的也顾不上一大早就吆五喝六,俞星城披了衣服,拢一拢头发,正要出门,就听见戈湛那软脾气好脸的人,破天荒的喊了一句:“你给我走开去!你要是再不滚,别怪我跟你动了手!”   她急急忙忙趿了鞋子出门去,就瞧见西屋偏门的小厨房门口,炽寰蹲在那柿子树上,一手拿了俩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戈湛又惊又急,他一贯醒得早,没料到家里有贼,还是个修为绝不低的大妖。   戈湛又没在鼻吹唢呐社见过这样的大妖,生怕是野地里跑来的,万一引来了仙官,肖潼就要危险了。一脸戒备的拎着柴刀,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用法术。   炽寰更是急眼了。   妈的,俞星城不愿意带他回来,是因为家里藏了个美少鱼儿!还他妈的是走贤惠持家路线的!   不论是那张确实化形的无可挑剔的脸,还是嘴里这包子无可挑剔的松软外皮与多汁馅料,简直全方面击溃他的战略地位。如果炽寰是条狗,他真的要在这小破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撒尿宣誓主权了啊!   这会儿,戈湛和炽寰都转过头来。   戈湛跟她还算是熟悉,立马抱着蒸屉,水汪汪蓝眼望着她,连忙道:“星姐,这有大妖怪跑进来了!”   炽寰看他那张脸就来气,气得包子都不吃了,怒道:“你这小蹄子还他妈挺会当着人面卖可怜装无辜啊!刚刚还说要剁了我做蛇羹呢!哟,装纯装嗲谁不会,老子要是愿意降下身价来装嗲,那半个大明的男男女女都被老子迷得直吱哇!”   俞星城:“……”   她真想把炽寰脑袋朝下插在柿子树下的土壤里,看他能不能脑仁生根发芽多吸收点钙磷钾。   但她没想到,炽寰竟然从树上跳下来,二话不说就要对戈湛动手。   俞星城一惊,还以为他要杀人。   结果就看炽寰恶狠狠的把包子,往戈湛的棉袄上一砸,那包子碎了个稀烂,留下一大团污迹:“老子不吃你的!”   直面跨物种幼崽打架的动物园长俞星城呆住了。   戈湛看着自己的新衣服上的一团污迹,蓝眼睛里缓缓漾出了水花,委屈的彻底哭了出来。   三分钟之后。   俞星城面对着一米八的干儿子戈湛,以及和事劝解的肖潼,按住了她身边一米三的炽寰的脑袋:“道歉!吃了人家的,还弄脏人家衣服,你说你哪点占理。”   炽寰死都不低头:“我又没做错!你又没跟我说这院子里还有别的妖怪。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啊!”   肖潼连忙道:“没事儿没事儿。是你从社馆接过来的妖吧,没打过照面,有点警戒也正常,以后好好相处就是了。”   俞星城越来越觉得这是幼儿园孩子打架之后叫了家长。   她拱手对戈湛说了一声抱歉,戈湛大概也有点不太好意思了。   看人家的儿子怎么就这么懂事!   俞星城恨铁不成钢的搓了一下炽寰的脑袋:“行,不道歉,人家做的饭你也一口别吃。吸收你的天地灵气去吧。”   炽寰抬头瞪眼,又看向戈湛怀里的蒸屉和包子。   直接伸手去拿包子:“对不起!行了吧!”   俞星城:……不行了,好想揍这个熊孩子。   戈湛得了道歉就甜甜一笑,欢天喜地的换了衣裳进厨房了。   俞星城实名羡慕。   人家出门捡着贤惠大妖怪,跟田螺姑娘似的忙前忙后。   她出门就捡了个嘴臭小屁孩。   俞星城进屋的时候,炽寰也一溜烟跟着进来了,两口就把拳头大的包子塞嘴里,腮帮子都鼓鼓的。他之前没穿衣裳,怕是因为妖力虚弱,连给自己用法术化出衣裳的余力都没有了。   这会儿,他一身褐色毛领的黑色短胡服,护臂皮靴,衣摆下有红色火焰的花纹。眉眼依旧凌厉得意,左右双耳的耳骨上打了三个小金环,一转头就碰撞在一起作响,顶发只拿一个长柄小风车固定着,那红色风车随他一跑,就乱转起来。   他看见俞星城打量他,更是整了整衣领,笑出一口尖牙。   俞星城:……臭屁精。   她推开窗子,坐在镜子前,梳着头发:“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着我也没用。我有自己的工作了,你别来左右我的生活了。更何况,如果你再和其他的妖关系不好,我就更不能留你在社馆了。”   炽寰看着她对镜梳头发的模样,忽然道:“我会梳头。”   俞星城看了一眼镜中的他:“……所以?你有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   炽寰:“你让我给你梳头吗?”   俞星城顿了顿:“算了吧,我信不过你的水平。你说不定把我头发都拽断。”   炽寰:“让我给你梳头。我就不跟他们打架了。”   俞星城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炽寰是认真的,她叹气,把木梳递给他:“……你要是弄疼了我,我就电你哦。”   她坐在那儿,炽寰还有些不太方便,又去搬了个小凳子过来,踩在小凳子上给她梳头。   但意外的,炽寰很熟练,也很仔细。先拿木梳,后用篦子,她问道:“你会梳什么头?”   炽寰对女人发式倒是熟:“双平、百合、分肖、两博都行。”   俞星城真有点另眼相看了,道:“挽个纂儿,绑青绦绳就行。”   炽寰腰上挂着小马、花牌的玩具,瞳孔跟猫似的有一条金色窄缝,模样也是不屑傲然,手上动作却利索又快,一会儿就给她梳好头:“你就是跑跳也晃不动的。”   俞星城望了镜中的自己一眼。   炽寰擦了擦银篦子上的头油,道:“怎么样?”   她竟对镜中的自己和炽寰一晃神,半晌道:“嗯。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幼稚小屁孩偶尔还是有点用的。 第43章 巨刀   “屠妖?!”   院子里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 肖潼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难道北厂已经发现了胖虎他们的藏身处!?”   俞星城:“别紧张,不是在苏州城内屠妖,而是出海屠妖。”   炽寰蹲在旁边的凳子上, 看他们几个人吓得模样,不讨喜的冷笑道:“瞧你们胆子小的。真就是来屠我们, 老子也能杀的裘百湖屁滚尿流!”   俞星城踹了他蹲着的凳子一脚。   裹着棉袄在院子里烧火煲汤的戈湛抬起头来。   好好一个美轮美奂的白鲸少年, 因为新衣服脏了, 被几个干娘和假娘,生生裹成了村口葛二蛋,他棕红色的头发挽在头顶, 簪着两根黑筷子, 任劳任怨的做着饭,听了俞星城的话,紧张起来:“为什么要出海?是……捕鲸么?”   俞星城摇头:“大明沿海鲸并不多, 又被视为祥瑞,也没有捕鲸的传统, 不可能是捕鲸。这事儿好像挺神秘, 但我听到的一点口风是,几个月前派去倭国的鲸鹏, 该回来却没有回来。”   肖潼也安慰道:“而且鲸鹏是飞在天上的,海里的鱼怎么可能碰的到。别瞎担心了。”   杨椿楼:“是八月上旬的鲸鹏远渡吧, 我记得当时小燕王都去给鲸鹏送行了。”   铃眉蹲在锅边,抬头问:“会不会是倭人动的手脚?”   俞星城摇头:“如果是倭人动手, 那就是发动战争, 必定要派遣军士了。既然说是出海屠妖,派遣的又都是仙官,人数也不多, 那倒是真有可能是路途中有妖作祟了。或者说是朝廷也不知道怎么出事儿的,先以屠妖的名义派遣仙官去调查。”   戈湛炖好了烫,他拿布巾垫着把手,把瓦瓮端进屋里饭桌上去,几个干娘也顺着饭味进来坐着。   不出意外,又是一桌海鲜。   戈湛不知道从哪儿捕回来的。   白吃鲍鱼海参,没一个人说不愿意,反正戈湛这小白鲸的身板也需要吃点海鲜补补。   炽寰吃相凶恶的像是饿了仨月。   铃眉这不太会吃海鲜的,在饭桌上急的又吸溜又用筷子捅的模样,比炽寰还像个饿疯了的妖怪。   肖潼:“那万国会馆的事儿呢?会不会你屠妖回来,会馆出了大事就要掉脑袋了吧!”   俞星城:“我掉脑袋的原因多的是了,谁也不能保证。但万国会馆,应该不会出大事了。我走了也好,不掺和细节,等回来再看结果罢——”   俞星城喝了口汤:“反正就是跟你们说一声,胖虎那边我顾不上了,你们有空没空去走动一下吧,看看他们缺什么东西。”   肖潼笑起来:“我以为等戈湛接回来,你就真不管他们了呢。”   俞星城勺子搅了搅肉骨茶:“我也有私心。我自打做了女户,又要走官场的路子,没有人脉,没有家里的关系,确实也挺孤立无援的。这群妖吧……说实在的挺单纯的,我帮点忙,以后真要是活动不开了,还可以请它们帮我点歪门邪道的忙,算是给自己找条后路吧。”   炽寰叼着鱼,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们几个倒也同意:“确实,现在外头的人,特别是今年中举的、各司里遇见的,有几个敢相信,今儿帮了你,明日就可能坑你。那些妖,至少是知恩图报的。”   俞星城大致交代了一下“鼻吹唢呐社”暖炉和草药的问题,就收拾收拾东西,去了约定好的上海县口岸。   坐官车到了那儿,远远就瞧见两架鲸鹏,三艘汽船停靠在岸边。聚集在码头附近的,大部分都是黑衣的北厂人,还有些穿着私服背负着法器或兵器,看起来像是裘百湖请来帮忙的人。   水手和鹏员上上下下,似乎也是出海经验极为丰富的。   俞星城走过去,远远就瞧见身高鹤立鸡群,依旧穿的跟个紫茄子似的温骁。   他一个北方人,来了这边居然怕冷,戴着护耳和手套,看见她恨不得跳起来挥手。   周围人群侧目,俞星城连忙小跑过去一些。   温骁不讨喜的凛然高傲的面相,笑起来更显得像是在讥讽周围人的注视,她余光看到侧目的人群齐刷刷的转回头去。但他却不自知,开心道:“我那日说起来,我们海上作战,你用电能起到大用场,果然他们就将你请来了。”   俞星城听说他最近被各地州府支过去帮忙,累的团团转,今天早上,她还特意从厨房里拿了几个戈湛做的虾仁包子,装在行囊里带给了他。   温骁高兴的脸上都浮现出几分红意,拿着油纸包的热包子,一边吃的吸气,一边跟她一起登上了鲸鹏。   温骁:“我听人说,万国会馆那边也忙,也不好办。”   去王公公那里拜访,已经是三日前的事儿了,目前只听说王公公去财政司献金去了,还不知道后头怎么发展。俞星城笑道:“还行吧。”   温骁觉得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但俞星城不是爱多说这些的性格,他点头道:“不过我知道,无论多大的事儿,你也都能心平气和的给解决了。”   等过了甲板,准备登上二层的舱室的时候,他也吃完了,这会儿才想起来世家做派,贵族行事,连忙拿帕子擦了擦手,推开门请俞星城进屋。   屋里坐了不少人,乱哄哄的都在聊天,上座两把钉在地上的太师椅还空着。   正吵闹着,楼梯那边下来人了,裘百湖走在前头,后头是戌三蜀六,扶着一个有些面熟的中年武将。   她盯了好一会儿,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当初开着鲸鹏抓炽寰时,鲸鹏上两位武将之一,她记得是叫李兴安,以前是个跟沙皇俄国打仗的老将了。   只是李兴安这会儿眼神麻木,脚步也明显很不利索,额上缠着层层白布,像是重伤未愈。   戌三蜀六二人把他扶到太师椅上坐下,李兴安两条腿跟不会弯似的支棱着,不喝茶,不说话,呆坐着。裘百湖落坐在旁边,敲了敲桌子:“该落座就落座,没地儿坐就站着,我有话要说。”   座位不多,大多数人都站着。   裘百湖点烟吸气,烟袋子挂着,开口道:“大家都知道,十驾鲸鹏出使倭国,八月就出发了,本应该二十余日之前就返回应天府,却一直没有信,直到前些日子,在宁波府附近的礁石海岸,有人发现了鲸鹏的残骸和气囊,以及生还的两名鹏员和李将官。”   原来那时候说裘百湖去宁波府办事,是因为这个。   被发现的三人受伤都不轻,且都有些神志不清,另外两个鹏员还不如李兴安心志坚定,竟然胡言乱语发起疯来,把自己的脸上胳膊上抓住一道道挖掉肉的血痕。   俞星城靠柱子站着,跟温骁低声道:“我记得当时出使倭国将领,还有一个叫谭庐的卫使。怎么就只有李兴安逃回来了。”   果然那头,裘百湖就说起来:“同行的谭卫使目前生死未知,朝廷正在派使臣与倭国联络,倭国要是不想惹上事端,必定会配合调查。我们要的就是先找到他们被袭击的地点,然后到达倭国的港口,做一些简单地调查,然后返航。”   裘百湖把烟斗在桌角磕了磕:“我们从南直隶缉仙厂调来了捉妖用的大型法器,已经装备在鲸鹏上,大家都知道如果催动这些法器,鲸鹏上的部件会急速老化,基本是出海这一趟,这两架鲸鹏就废了。所以如果我们遭遇到妖群,就是断胳膊断腿也给我豁出去杀。请大家想想如果折损两架鲸鹏只是为了打个照面,我们连妖都没有抓到,你们日后在仙官这条路上,还有前途么?”   老油条说的半恐吓半诱导,不少人挺直了脊背,忍不住认真起来。   裘百湖:“十艘鲸鹏来不及逃走就在海上被覆灭,对方绝不是普通的妖群,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我只重申三件事,一,为了防止船只加速老化,禁止在鲸鹏与汽船上使用医修以外的法术。二,所有人如果遭遇妖群时,要优先保护汽船和鲸鹏,谁也没办法在海上御剑千里回陆地吧。第三,除了我派出的个别人,所有人在到达倭国后,不许离开鲸鹏和汽船。”   众人点头听令。   裘百湖拍了拍手:“我要说的就这些,大家都是刀尖上舔血舔到舌尖长茧了,你们是杀妖杀人的好手,别的我就不用强调了,你们都有自个儿的队,如果出了乱子也别离开自个儿的战友。”   俞星城侧头:“队伍?他们都各自组了队么?”   温骁点头:“这是仙官出行的惯例了,他们都会找到灵根适合合作的人一同出生入死,不过这队伍也不是死的,一般也都四五年就拆伙了,也有长的,一辈子在同一仙衙。世家一般是少年时期就在邻好或者来往密切的家族中寻找合适的,也有些买有灵根的奴仆,培养的时候就是为了配合主子的。”   俞星城:“那你没有吗?”   温骁笑了笑:“我不是那类人,我想自己就能成为一支队伍,所以我什么都学。”   他笑容和一句话,盖过了很多他童年开始就没得选的事实。   俞星城很同意他的想法:“总有意外,总有要靠自己的时候,你想法也没错。”她也一直想要学刀法,学水诀,来辅助自己的谙雷。   等散会了,李兴安被人扶走了,俞星城和温骁也正要离开,却看到裘百湖对他俩招了招手。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裘百湖道:“你俩住在三层,不要离我太远。如果遇到妖群,戌三和蜀六来配合你们俩。戌三是水系灵根,可以制造波浪和风雨,配合俞星城的谙雷,应该也有很多用法。蜀六是能唤出标记过的物品,从枪炮兵器,到火油炸药,温骁你肯定需要他作伴。”   俞星城觉得裘百湖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之前应天府大乱,他受了一身伤也不太紧张。   这次却格外谨慎戒备,她开口道:“是不是事情比想象中严重。”   裘百湖看了她一眼,半晌吐烟道:“在宁波府附近发现的不单是李兴安他们三个人,还有几百人的尸体,他们肢体都有被啃食过,还有自相残杀的痕迹。那么多尸体聚集在一处海滩,估摸不是海浪,而是特意送回来给咱们看的。”   温骁紧张道:“自相残杀?难道这袭击鲸鹏的妖群里,有能控制神识的?”   裘百湖:“都不确定,害怕的就是不确定。而且倭国也是出了名的灵力充沛的仙国,全民修仙,信奉万物有灵,是精怪妖魔荟聚的大岛。几十年,法兰西的航船从美洲西海岸出发,想要攻打倭国与我大明,结果在登录江户湾浦贺海面时,汽船大炮竟被倭国的巨妖与修真人士击退,死伤近半。”   俞星城竟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完全抵御蒸汽文明的中古国家。   这不也就是法兰西版本的黑船事件?   只是这次黑船没能用大炮敲开日本的国门,反而被击退回去。如今的日本自是不可能有什么明治维新,什么西化风潮,还是一个传统的闭关锁国的古代国家。只是闭关锁国,并不代表弱势,皇权与神权怕是在日本高度结合,并用灵力与封建统治,牢牢掌控了这个灵力强国。   温骁立刻道:“裘大人不怀疑,这事儿可能是倭国在背后主导么?”   俞星城开口:“就是怀疑,也不能说。没有做好准备,没有找到证据,就大肆指责倭国,只能会让两国开战。”   裘百湖点头,觉得带她出来真的没带错,道:“这次前去,就是证实我们的怀疑,外加试探倭国的实力。不过我觉得倭国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主要是想不出他们下手的理由。倭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也是倭国内乱,很多人没活路才到大明来当海贼土匪,现在倭王继位,朝贡多年,内政稳定,还敢做这种事?”   俞星城对倭国的现状也不太了解,便点头问道:“过去大概要多久?”   裘百湖:“快则十二三日。”   俞星城一愣:“那你与我说半个月就能回营造司去,还不是在骗客公公?”   裘百湖笑着吐烟:“对啊。先把你要出来,什么时候回去,自然要看我了。”   不过说实在的,在这碧海蓝天的甲板上,她确实轻松。   但俞星城没放弃这个好机会,戌三蜀六也不忙,又被划来跟她和温骁待在一块,俞星城趁此机会向戌三请教水诀。只要是能够调动水的法术,她都想学上一学。   更何况在海上,水汽充足,很适合训练。   戌三一个皮肤黝黑、胡须虬结,仿佛吃张飞长大的铁血硬汉,粗粝的手指动了动,水珠轻盈的环绕在他身边,三十余颗,颗颗水珠大小一致,飞起一圈后汇聚在俞星城颈边,成了一副水珠项链——   只是这水珠竟然跟她的衣料隔着一丝的距离,控制着始终不弄湿她的衣服。   这可怕的控制力。   他手指一勾,水珠汇聚成一颗,然后变化成了蒲公英的形状——甚至做出了蒲公英外层那一颗颗的“小伞”。阳光下就像钻石般光芒闪耀。   俞星城佩服的说不出话来。   戌三:“从我经验而言,上来就想呼风唤雨,洒水成兵,未必是好路子,从一颗水珠的形状、飞行开始练习,掌握了诀窍,再掌控一场大雨中每一颗水珠,不过是量的问题了。”   单纯汇聚空气中水汽的水诀很基础,是诸多修真者的入门课,俞星城头一日就大致掌握了诀窍,虽然不能调动大量的水,但在空中凝结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球,却已经不是难事了。   戌三和蜀六对她本来就挺有好感,看她学得这么快,更是惊喜。   直夸她很有天赋。   但俞星城并不这么觉得,她驯服体内的谙雷,就花了很久的时间,至今能受她掌控的灵力仍然不多,只是因为先接触的就是难缠的谙雷,如今再去感受身边其他的元素和微弱的灵力,就变得容易许多。   她倒是并不太想要大水球之类的技能,她暂时只是想要增加湿度降低空气的绝缘性,这样她不论是用手还是用特斯拉枪,都可以将电流崩的更远。日后随着实战,她还可以再思考别的用法。   对北厂官差和同行的修真者来说,这次去屠妖的前半程是欣赏好风景的时候,对于俞星城来说,却是拼命学习的时候。   她直接被塞了一肚子灵力,早早就学会放那种看起来毁天灭地的大招——但基础一点都不会。   就像是电气专业的大学生回到小学恶补二十六个字母一样。   她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   而这次如果遇到妖,几乎全员都要靠御剑飞行在空中作战,鲸鹏为了避免被摧毁都不会靠近,俞星城要是不学,难道还要被人背着过去吗。   戌三把这事儿跟裘百湖说了一声。   这俩裘百湖的跟班,看得出来裘百湖把俞星城当女儿似的看待,本以为裘百湖会借此机会,拿个什么上品飞行法器,或是珍奇异宝,来给俞星城。   但裘百湖就把自己偶尔杀妖才用的黑色宽刀扔给了戌三:“让她先用这个吧。这个宽,比较好站稳。”   这破刀不知道是缉仙厂哪一年发的残次品,死沉又梆硬,别人都不爱用,过几年都给淘汰了,就裘百湖不挑兵器,一直拿在身边用。   缠在刀柄上的布绳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汗脂妖血,刃上磕了不知道多少卷刃的伤痕。   拿这玩意儿给人姑娘练,也真够埋汰的。   戌三将这把巨刀扛过去的时候,俞星城也懵了。   刀横放在甲板上的木箱上,俞星城两只手愣是没把这把刀给拖下来。   逗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似是进入倭国地图,但实际还是苏州线。   跟倭国的来往,其实是苏州线很重要的一个前置。   苏州地图还挺长,而且多个事件交错。   **   未来好些章节都是温大少爷的主场。 第44章 惊骇   她甩了甩细瘦的手腕, 用上了灵力,才勉强将刀拖下来,两掌多宽的巨刀砸在地上, 刀柄被她吃力的拎在手里。   戌三替自己上峰没脸,挠了挠头:“反正原理差不多, 你先尝试一下吧。”   修真者能用的刀剑还是有些特殊的, 铸刀铸剑时, 都放入了一些能对灵力有回应的材料,有些是石英或宝石,有些是一些妖羽或者仙草。   用灵力去呼应刀剑中的那些元素, 并掌控调用它, 就能使得刀剑浮空。   但浮空容易,御剑却不是容易的事儿。   她觉得这浮空的剑,简直就像是水里的鱼, 她一骑上去,就开始疯狂摆尾摇头。   俞星城这会儿倒是感谢裘百湖给她这么一把又宽又钝的剑, 她好几次快被甩下来之前, 都直接往刀上一坐,努力保持平衡。   但这也没让她少摔, 好几次俞星城都磕到了头,手臂上也是青青紫紫的。   温骁本来想在她摔地上之前捞她一把, 俞星城却拒绝了:“大家都是这么练过来的,不打紧。我自己摔几下大概就能找到感觉了。”   只是有一次, 俞星城直接被快速转弯的巨剑甩出夹板, 眼看着就要从高空坠落下去,戌三惊得大喝一声就要御剑飞下去,俞星城却觉得自己落入一只柔软的巨手中。   但在别人眼里, 她却像是停在了空中。   温骁松了一口气,用影手将她缓缓托了回来:“幸好我就怕你掉下去,几只手在甲板边缘护着呢。”   俞星城心里一暖,对他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这么个废物,从头开始学御剑,竟然让你们几位大能帮忙看护着。”   戌三也走过来,看到俞星城白皙的手臂上,几道有些夸张的擦伤,皱了皱眉头:“要不去找一下医修吧。”   俞星城知道自己不论什么样的大病大灾,都只能靠自愈,没法让别人帮忙医治了。   她摇头,疼的够呛还要咬牙道:“没事儿,不过是一点小伤而已。”   戌三大为感动:“果然不是个娇气姑娘,要有这份心,就没什么学不好的。怪不得裘大人喜欢你的脾气。”   俞星城:“……”不你误会了,谁不想没病没灾美美美,我这真的是没办法啊!   在甲板上,好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被裘百湖叫来,却连御剑都不会的年轻女子。   简直就是在一群屠龙大佬里混入了个新手村小号。   有人猜测是朱家的某个帝姬贵人,跟小燕王似的喜欢修炼捉妖,所以凑过来玩玩。   有人猜测是裘百湖的哪个远方亲戚,想来长长见识,所以走后门登上了鲸鹏。   大部分都觉得,这么个姑娘参与进屠妖,实在是挺胡闹的。   俞星城能大概站在剑上,就花了两三天。但她实在是太珍惜这个时间,一边练着,一边就忍不住去找裘百湖,恨不得脸上就写四个字“教我刀法”。   裘百湖没见过他客气了一句人情债,有人天天追在屁股后头要的。   不过以她这么冷淡的性格,能拉下脸来追着他要学刀法,也足以见俞星城的诚心和好学了。   裘百湖白日还要忙,等鹏员和众修士一同用过晚膳后,他才叫俞星城来了仓库。   仓库里堆了很多油料、食物和木箱,空间虽大,但给人活动的地方并不宽敞。仓库天花板上挂着几个玻璃油灯,随着气流左摇右晃,上层的走路声和说话声清晰可闻。   俞星城有些兴奋的摩拳擦掌:“刀呢?我没有带刀来。”   裘百湖:“我不是把我那刀给你了么。御剑刀法二合一,就用这个吧。”   俞星城看着那放在地上的两掌多宽的巨刀,沉默了。   裘百湖拿起自己的官刀,对她招手:“来来来,先把刀拿起来。”   俞星城把刀拖在地上,勉强拽起了这把巨刀,面如死灰:“……我觉得没有练的必要了。”   裘百湖:“你不是学会了御剑么?一样的,将灵力流入这刀,重量自然会减轻,也会呼应你的行动,你要做的就是让你的灵力极其灵活——抬刀的时候注入,下落的时候收回。”   俞星城大概理解了,她正想要试试,裘百湖已经踏步过来了!   俞星城慌了:“上来就打,这也叫教?!”   裘百湖:“我就是这么个教法!抬刀!”   俞星城连忙运转灵力,却因为前些日子一直都是御剑,那巨刀被注入灵力之后,径直漂浮起来,根本没有受她的掌控。别说阻挡了,她差点被巨刀拽飞了。   裘百湖的刀已经到面前了,她没怎么跟人切磋过,从掌握灵力,遇见的都是你死我活的局,干脆把刀扔了,侧身一躲,抬手就要去电他。   裘百湖轻松躲开,跳出几步,笑道:“可以啊。咱俩是一个路数啊。”   俞星城看见刀掉在地上,心虚了一下,觉得自己打不过就扔刀,实在是不太像个练刀法的样子。   裘百湖却道:“我觉得说那种‘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刀’的话太傻了。你要做的就是什么时候都不要丢了命。刀是你保命的工具罢了,你要判断,这一刻丢刀,对你的保命来说划不划算。”   他右脚往前一步,笑道:“不过我不觉得你做了划算的判断。”   他说罢,左脚一塌,刀尖直指俞星城,朝她正面飞速刺来!   俞星城捡刀已经来不及了,想要再躲开,却发现自己习惯的躲避方向上是有木箱的。   来不及了!   刀已经到眼前了。   裘百湖的刀尖在她眉心堪堪停住了。   他放下刀,抬手过来,在她眉心狠狠的敲了个脑瓜崩:“一次挡不住,就来一次脑瓜崩。拿上刀,别忘了你是练刀法的。哦对,你要是弄坏了仓库里的东西,两个脑瓜崩还要赔钱的哦。”   俞星城瞪眼:“……这儿这么多货物呢!咱们就不能选个宽敞的地方吗?”   裘百湖:“不是每一场战斗都有幸选在开阔的地方。很多时候你有太多不能伤的人,太多地势上的劣势。记住,你的灵力也不是能滥用的,你要找准整个抬刀挥刀过程中,最需要发力的点,在那个时候用灵力。记得你在我面前用过的缓慢刀法,我觉得很适合你,尝试用这样的巨刀改变速度和变招吧。”   说起来容易,但实际做到太难了。   她没有千万次挥刀的手感,她抓不到该发力的点。   她拖着刀蹒跚前行,却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利用灵力让巨刀像她手中的小匕首一样做出角度刁钻精准的动作,这需要太多的练习了。   她第一天,就累到几乎两只手都抬不起来,对灵力的控制因疲惫越来越差,而脑门因为裘百湖的重手,都快被弹成老寿星了。   有不少夜晚都瓶颈且不在状态的让俞星城感到烦躁,裘百湖却见惯了瓶颈,他自称:“能到瓶颈就不错了。别觉得过了瓶颈就好了。人生没有过了瓶颈一说,从进入瓶颈开始,后半辈子就只有瓶颈了。瓶颈越来越窄,越来越无法精进——至于觉得自己轻松了?那不过是被磋磨的暂时适应了这段瓶颈的错觉罢了!”   丧逼的人生道理,真是又绝望又让人无法反驳啊。   她也没想放过自己。俞星城明白自己需要无数次挥刀,而她住在最上层的单人隔间内,她就拿走了巨刀,在水诀、御剑课程之后仅存的一点休息时间里,拿着巨刀不停地挥刀。   她渐渐明白了这种裘百湖式的“戴着脚镣跳舞”式的练刀。   她开始给自己设置障碍。   比如在狭窄的卧室正手反手挥刀,却保证巨刀不会碰到天花板和地面,甚至挥刀的路线能绕开家具,这种务必精细的掌握,反而让俞星城渐渐对用刀更得心应手了。   但还是没少挨裘百湖的脑瓜崩。   那之后几日,她出门都带着抹额,遮盖红肿。   温骁还关切的问她,俞星城没脸说,只好说自己被海风吹得头疼,所以才戴的。   俞星城出海七八日后,另一边的苏州城小院里。三个女人都去上班了,只剩俩大妖怪大眼瞪小眼,炽寰其实也出去办了点事儿,但他惦记着戈湛做饭的好手艺,特意敢在吃饭的点回来。   俩妖怪也不讲究摆桌,凑在厨房吃了。   炽寰对他的不计较大有好感,面子上不说,心里却恨不得给小白鲸封一个左护法,以后走哪儿带到哪儿。   不过这会儿吃饭的时候,戈湛难得跟他聊了几句,他不经意似的问道:“你不想跟着去吗?”   炽寰啃着凤爪:“啊?你说俞星城啊?我倒是想去,可她跟一群仙官走的,我混不进去啊。真要是混进去了,也给她造成麻烦。”   戈湛搅着汤:“那你不想去?”   炽寰:“当然想去!我也想过飞着跟过去,不过我只知道他们要去倭国,不知道要去哪里。”   戈湛抬起蓝绿色的眼睛:“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炽寰一愣。   戈湛慢慢喝了口汤:“他们跨海应该会乘坐鲸鹏或汽船,但倭国是仙国,四大岛不许蒸汽钢铁的产物上岸,他们只能停在琉球。”   炽寰:“那就是去琉球王国了啊,哪里还算是倭国。”   戈湛:“你说的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德川家倒台之前,琉球国就被萨摩藩击溃,然后让他们向倭国进贡。但琉球国不愿,多次向大明请兵,想让他们进贡上百年的大明能帮忙攻打倭国。大明没管这事儿,现在琉球国已经成了倭国的琉球藩,听说德川幕府倒台后,明忠天皇和源神宫,还想让琉球削为县。但主要就是,琉球离倭国领土较为偏远,而且曾是个夹在大明与倭国之间,两方都进贡的小国,所以必定是倭国对外接触的地点。”   炽寰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小白鲸绝不简单。   如果这小白鲸是跟着俞星城的人,他这会儿怕是要大为提防了。   但小白鲸是那个寡妇的干儿子,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懒得多惊讶,只道:“我大概知道琉球王国的位置。如果是两国来使会面,那只能在琉球的首里城了啊。”   小白鲸:“正是。你想去吗?”   炽寰眯着眼睛看他,笃定道:“你想去。”   戈湛笑了笑:“我还是担心,这事儿跟我的族人有关。”   炽寰喝了口汤,仰在竹椅上:“你不是融入人类有几年了吗?也是,人类这才几年,你与族群生活了上百年了,放不下也正常。不过,我从未听说过东方有人捕鲸。”   戈湛摇头:“可我离开族群之前,就曾听他们说,因为旧海捕鲸太严重,它们决定迁徙来远东,寻找居所。去看看,如果不是,我也心安。更何况,你虽是飞蛟,可毕竟是河湖中长大,飞累了也不能入海游,但如果与我同行,我可以在你疲惫的时候浮在海上,供你落脚。”   炽寰:“那你走了,不怕你那干娘担心?”   戈湛眼睛暗了暗:“我与她说一声便是。”   炽寰想了片刻,他虽然灵核被挖,但除了鲸鹏或国师,也没几个妖是他的对手,这小白鲸心里未必有皮色这么白,可以他的本事,也不怕被坑。   他倒是挺想知道,俞星城在目的地见到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炽寰好整以暇的枕着胳膊,看着那眼神绝不傻白甜的戈湛,笑:“行啊,路上搭个伙。”   但对于甲板上勤学苦练的俞星城来说,她承认自己沉迷刀法,早把炽寰忘到一边儿去了。   俞星城还想隐瞒脑袋上起包的事儿,但没有瞒住太久,因为她那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进仓库准备开始被吊打的新一夜。   却发现裘百湖坐在木箱上抽烟,而温骁也换了一身简便衣裳,在里头等着她了。   俞星城:“……温骁,你怎么也?”   温骁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裘大人让我来当陪练。”   裘百湖跷脚:“我累了。你练了那么久的抵挡,也该仔细练练进攻了。需要提高你挥刀的效率。温骁会用水诀变出许多水球来向你进攻,不但如此,他的手也会对你出招。你可劈开水球,可以用水诀去反控制水球,但也要记得他影手的进攻。而且,我也可能来扰乱你。”   俞星城:“……”日。   这他妈难度加的也太快了吧!   裘百湖笑的开心:“哦对,你要是觉得看不见影手很棘手,我给你出两个办法。要不然你来一场室内降雨,用眼睛去看他的手,要不然你就把自己的灵力铺开一个场,用灵力波动来去感受。”   这两个法子,哪个都是极为耗费灵力和注意力的啊!   前者她见俞泛用过,她没觉得自己的水诀学到这地步,而且温骁也会用水诀攻击她,她汇聚水汽就是给温骁做嫁衣。   而后者,因为温骁不是用灵力变出影手,而是他确信影手的存在,所以影手和任何物体没有区别,她需要足够密度的灵力场和足够敏锐的感受力,才能辨别影手来的方向。   她脑子乱转。但温骁下定决心要做个合格的陪练,他压根没给俞星城留思考的时间,七八个水球浮在空中,眨眼间就带着能把她打飞的速度,朝她飞来。   俞星城抬刀,只劈开了四五个水球,剑气把水球击碎,剩下几个却狠狠砸在她身上额头上。   她一瞬间就成了落汤鸡。   疼的也嘴角一撇。   温骁顿了顿手,俞星城却没多的反应了,她因淋了水更显得瘦弱的身子踏前一步,纤细白皙的手腕紧握着那拖在地上的黑色巨刀,羸弱的仿佛整个人不如刀沉,下一秒,巨刀却被她看似轻松的抬起来,带着劲风朝她横扫过来!   温骁一惊,连忙朝后一让,影手向前。   俞星城听到空气中一声刀剑相撞似的响声,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她反弹的差点巨刀脱手,她:“咦?我以为你的影手都是软的。”   温骁脸又红了:“也、也不都是。”   裘百湖眉头直跳,看着温骁那样,他就来气:“让你们练刀的!不是他妈的打情骂俏的!温骁,你要是不愿意帮忙就滚蛋啊!”   俞星城可没有想打情骂俏,她没等,刀被隔开的一瞬间,她瞬间将自己的灵力铺开——   毕竟灵力与电有关,她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电荷。   如果她的灵力不能细密到感受他影手微妙的灵力,那不如就感应事物表面的静电荷和感生电势的空间!   俞星城后退半步,在灵力铺开的瞬间闭上眼睛。   果然可以!   就像是单色像素画在她脑内铺陈开,不同静电荷的表面,在她脑内的画面上显示出了不一样的光亮和密度,她“看”到了裘百湖因摩擦而电荷丰富的外衣与头发,她“看”到了气流从舷窗吹进来时空气接触分离而产生的流动静电荷——   而她还来不及露出一丝笑,就看到了对面的温骁。   俞星城陡然脑袋嗡的一声,后背汗毛直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这断章,我可能被打。   但真的是后面的内容四五千字,连着看会比较好,所以只能这么断了。   **   戈湛肯定不是单纯的傻白甜,不过他也不是渣男或者坏心眼。 第45章 温柔   若说她在温骁与俞泛的那一战中看到的只是依稀的千手观音的轮廓, 此刻看到的仿佛是海底古神的复苏——   他背后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双手。   几双手长有数米,软软垂在地面上, 每只手有许多只“手指”,每一根手指少说近半米长, 畸形一般蜷缩抽动着, 仿佛随时都能暴起。手背搭在地上, 尖细手指向上勾起的时候,就像他身边多了一圈荆棘篱笆。   有一双手是骷髅,血肉全无, 只剩下骨架, 却亲密的温柔的搭在温骁肩膀上,似拥抱,似背负, 白骨指节偶尔因心情好而在他肩上如弹琴般轻敲。   有一双手像是被反折胳膊似的反关节,如同鸟类的双腿一样, 掌心向下, 一直在撑着他的身体,削瘦到骨节粗大, 肌肉血管绷起……   她贪婪的惊恐的看着,最靠前, 还有一双石佛般的手,各自架在温骁左右两侧, 两手拈着似刀剑的法器, 指肚浑圆,指尖微翘,法器在他身前交叉襄护。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多奇形怪状的手?   温骁似乎察觉到她在用灵力“注视”着他, 那些手竟然飞速收缩回他体内,消失了。   俞星城睁开眼。   温骁半偏过头去,低声道:“别看。”   俞星城震撼的无法开口。   温骁半晌抬起眼来,眼底有几分悲伤和难堪,他道:“来了。”   劲风猛地朝俞星城面前而来,她连忙运转灵力抵挡,却只听到叮的一声金玉相交之声,刀面上甚至迸出几点火化,她来不及踏步抵挡,就被击飞了出去。   在她摔落地之前,又有一双极其温柔的大手,接住了她。   俞星城仰面躺在他掌心里,呆呆的想。   他那么多双手,有的如此可怖,有的却如此温柔。他是恶鬼,还是佛陀?   裘百湖似乎看出俩人不在状态,叫停了这场练刀,温骁只说自己累了,就走了。   俞星城一身湿透,也怕自己病了,赶紧回去,拿热水擦洗了一下身子和脸。这鲸鹏可以在停靠时□□海水,然后依靠鲸鹏蒸汽,进行简单的蒸馏加热,所以取用热水并不麻烦。   她擦洗的时候,发现前些日子因御剑摔的青紫基本都好了,不过今日又新磕了不少伤。   俞星城裹好衣服,在煤油灯的舱内梳头时,外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且停在了她窗外。   俞星城侧耳去听,就听见了温骁细微的声音:“咳咳、俞小弟,你睡了么?”   俞星城:“……”   这人怎么搞的这么偷偷摸摸的。   温骁没听到她回答,自言自语道:“哦,估计是睡了。唉,也是,都这么晚了。”   俞星城推开窗:“我没睡。什么事。”   没想到温骁还是半蹲在窗子外头,一推开窗,磕在了他脑门上,他捂住脑袋,站起身来,连忙挡住风:“外头冷,你别把窗开这么大。”   屋里是有蒸汽机废水管道,所以很暖和,但外头的甲板上是在深冬的高空,自然寒冷异常。   俞星城:“那你进来说话吧。”   温骁直摇头:“那可使不得。你毕竟还年轻未嫁。”   他啪一下把窗户关死了:“我在外头跟你说话就行。”   面对着被关死的窗户的俞星城:“……行叭。”   温骁:“哦对,忘了还有这个。”他打开了一条门缝,用帕子把一个小药瓶塞进来,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又飞速把窗关上。   俞星城拿起小药瓶,瓷瓶上一个“杨”字,怎么都有点眼熟:“这是杨家的药。”   温骁:“对,我们家与杨家是世交,出门都会带杨家的灵药。啊!对,你的好友不就是那杨家小姐吗?你是不是已经带了药了!”   俞星城打开看了看,是跌打损伤的药,她笑了笑:“没事,我忘了带跌打损伤的药。正合适。”   温骁松了口气。   俞星城听他没走,轻声道:“你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温骁在外头似乎猛地回过神来:“没有没有。”   他急急的往外走出去两步,却又猛地回来,忽然没头没脑的开口道:“我的灵根,发现的很晚。”   俞星城觉得他要说的,是关于那些手的事情。   她推开了窗子,风呼呼的吹进来,吹动了她鬓发和床上的帷幔,温骁连忙道:“你别开窗,小心冻着。”   俞星城笑了笑:“我听人说话的时候,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了。”   温骁缓缓的把要关窗的手放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苦笑道:“你觉得很恐怖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看到的,但你的反应……我猜你看到了。”   俞星城:“你自己也是能看到的?”   温骁身后是点点灯光的甲板,与银河璀璨的夜空,灰云如丝拂过桅杆,头顶流光的鲸腹气囊给吊舱的一切,笼罩着一层昏黄轻纱般的微光。   他身量修长,面容却在微光的阴影中,从头到尾仿佛凝固在夜的深蓝色里。   温骁面朝着俞星城,微微点头:“我无时无刻,都能看到。它们环绕在我周围。”   俞星城猜得到,他的灵根如此特殊,存在的形式如此罕见,其中必定有原因。   温骁轻声道:“我小时候测了灵根,虽说是识系,但未曾显露。家中有‘相信’这一灵根者,少之又少,他们不信一个本家二房中不起眼的庶子,能有这样的灵根。直到我娘……病逝之前。我那时候大概四五岁,拉着她的手,央求病得不成样的她陪我起来玩。”   “也怪我不懂事,不过我娘手可巧了,会做草杆蚂蚱,刺绣也好,而且打络子,做鞋子,没有一个不擅长。我喜欢跟她玩。”   他又笑了笑,神情里没有多少悲伤,只有怅然的怀念:“我娘那时候抓着我的手说,说她可能要走了,不过她一定会留一缕魂在世间陪我,给我做每年的新衣裳,给我做草杆小蚂蚱。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我娘就走了。家里婆子说她是发病死的,不能留,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听说死后身子被人裹着草席带出去,找远郊的地方烧了。我知道后一病不起,发着高热,脑子都有点烧糊涂了。”   “第二天醒来,我就瞧见自己身边多了一双手。是我娘的手,特别巧,就长在我身上,天天陪伴在我身边。我早上穿衣服的时候就这么站着,那双手就能帮我穿戴衣衫。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那双手就能拍着我入眠。”   俞星城无法想象,一个不受宠的小孩,没人照顾,没人陪伴,却被一双从身上长出来的看不见的手,抚养照料长大,经历无数的白天黑夜。   那双来自母亲的手,仿佛早已有了人格,抚过他的脸颊,擦过他的眼泪,理过他的衣衫。   从不离开他的左右。   或许正因为这双手的慈悲温柔,所以每次救俞星城的时候,都是这双温柔的手有着悲悯的天性,及时接住她,抱住她。   温骁仰头轻笑:“我想来,不是我相信自己有一双手,而是我相信我娘一定不会离开我,一定会照顾我。我总是记得我娘床榻边拽着我的手,不舍得撒手让我跑出去玩。我记得最清楚的,就只有那双手的触感,和那双手的无所不能。”   俞星城站在那儿,被夜风吹得肌肤生寒,眼睛却微烫。   温骁说起这话的口吻,是他一如既往的温和:“这是跟着我最久的一双手。但不是每一双手的来历,都对我来说是好事。我……杀过人,也目睹过很多人的死。有些人的死去,对我来说实在是印象太深,而或许我从小就觉得,人死了,灵魂念仍然会缠绕着我,所以有些手,是我不想要,却死死扒在我身上的。”   俞星城没想到过……保持着“迂腐”的正义慈悲,即使被人嘲讽也绝不犹豫改变的温骁,会有讳莫如深的过往。   如果说他对母亲是温暖的回忆,所以那双手几次接住她的手,是柔软的。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与经历,才让他身边环绕着似骷髅、似恶鬼又似神佛的那些手呢?   俞星城半晌道:“谢谢你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想,这个温家少爷,有这么好的灵根,也太好使,太方便了吧。”她笑了笑:“但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对吧。大家只羡慕对方的结局,谁又知道个中辛酸苦辣呢?”   温骁挠了挠头,臊眉耷眼的笑:“我、我说这些,不是说想要让你可怜我,或者什么的。我就是……不想让你害怕我。”   俞星城抬头:“嗯,谢谢你告诉我。或许之前有点害怕,但现在不会了。反而更佩服你了。那一双双手是你一直背负的东西,而不是从出生就有的天赋,这更让我觉得钦佩。”   她说话很诚心,扬起脸来的时候,脸颊鼻尖被夜风吹得泛红,眼眸像极了她的名字——瞳孔里有千星夜城。   温骁突然说话打磕绊了,更是被空气吹得鼻子发痒,他连忙后退几步,偏过头去:“啊…嚏……!”   俞星城:“啊、你别感冒了啊!”   温骁扶着楼梯扶手,落荒而逃:“没事没事,我先走了——啊、啊嚏!你关窗吧,再见!”   俞星城有些担心的看了他一眼,看他走下去,正要关窗,就听见他左脚绊右脚似的从楼梯上摔下去:“啊——疼!”   她还没来得及问,温骁远远喊道:“啊我没事,我走了我走了——不要出来送我啊!啊啊啊!”   俞星城听到他一路滚下楼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我非常喜欢温大少爷的灵根的设定。   因为明天更七千,所以今天少一点。 第46章 琉球   远远的, 已经能看到深浅不一的蓝色海洋中的绿岛,白沙环绕,他们的鲸鹏与汽船却不能靠近。一是因为琉球群岛附近的海滩吃水较浅, 二则是琉球王国被降级为倭国藩属之后,大量倭人生活在此, 倭人信奉神灵, 鲸鹏靠近容易引发恐惧。   俞星城穿着女官的青色深衣, 带着静忠官,深绿色立领褙子前后是鸳鸯补子,拢着双袖, 御剑与一群修士一同从鲸鹏飞下。   靠近了, 却看到了琉球岛中央,一座突兀的高原。   高原面积并不算太大,但高度远超琉球岛的任何一座丘陵, 几乎正正好好的圆形,边缘没有缓坡, 而是垂直悬崖, 就像是这琉球岛上的一块圆柱形积木。   而在那高原之上,像是一片浅蓝色的湖泊, 蓄满了清水,无数樱花在这季节仍然盛放, 半掩着蓝湖里的依稀宫殿,四周有瀑布清泉从高原边沿飞泻而下, 成为了琉球岛的几条河流。   俞星城就是从高处看, 仍然有些震撼,转头问道:“那是琉球的国都吗?”   裘百湖脸色有些难看,道:“不, 那是源神宫。高原下的红色屋瓦,那才是王宫。”   这神宫竟然高高在上,而王宫不过是其脚下一座小城般。   俞星城:“那我们是去源神宫?还是去王宫?”   裘百湖往那樱花盛开的地方看了一眼:“我们目前可去不了源神宫。”   从鲸鹏上下来进入琉球岛的人并不多。   除了裘百湖和北缉仙厂的十人以外,还有她、温骁,和两个似乎是钦天监下专门负责外交的仙官。   一行人飞到了高原脚下的首里城。石质的高台与层层围墙内,是红瓦红漆门的王宫。王宫之后就是高原的高不可攀的悬崖与瀑布,首里城像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源神宫的脚边。   他们身侧有深蓝色衣服,红布包头的护卫,列队将他们护送进首里城内宫。   听琉球人的语言,有些像福建闽南一代的口音,反而不像是倭人之语。   裘百湖回头,再一次强调:“藩王身侧既有倭国的大臣,又有源神宫的神官,记得要称倭国为日本国,更不要询问关于源神宫的事情。”   俞星城在队尾,点了点头。   一行人踏过红色碎石铺的参道,这座曾经是知名大港与鲸鹏向西航站的琉球国,已经在倭国的统治下,成了一个彻底的“仙国”,面见琉球王的参道,竟然两侧都是神宫的献灯与麻绳白纸的纸垂。   这些都是驱祸结界与神明寄宿的倭国神社法器啊。   倭国已经彻底成为了神权王国了。   俞星城收回眼睛,虽人群踏入了王宫正殿。   正殿大概也就是应天府官衙的大小,天顶上绘有墨底的狰狞赤龙,气势凛然,双目赫赫,正中间的高台上有金色屏风,垂着竹帘却没有人坐在帘后。   只有两侧稍矮的台子上,左手跪坐着一位紫衣大臣,右手跪坐着一位头戴彩绘木雕面具的绯衣神官。   俞星城自打降落在首里城,就隐隐感受到一股无所不在又侵略性极强的灵力,进入正殿后,似乎更明显了,戌三蜀六二人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裘百湖更是脊背紧绷的仿佛随时都能拔刀。   那紫衣大臣开口叽哩哇啦说了一阵子。   一名小官的大明官话很标准,帮忙翻译。   大致意思就是说大明派仙官前来,琉球藩很感谢,倭国更是很惶恐感激,既然出事,他们必定会配合调查,只是年末,琉球小王风寒病重,许多官员需要去京都述职,还请大明的使臣不要太焦急。   裘百湖似乎跟倭人打过一些交道,知道他们说话三分之二的内容都是放屁,剩下三分之一都是委婉。   他直接说:“十艘鲸鹏离港,当地仙官必定会探天相,测云雨,助鲸鹏规划航线,我们需要那时候的记录。而且也希望了解两位主将与十艘鲸鹏上的鹏员,在倭国遭遇了一些什么。”   对方又是低头弯腰一大堆话:“本来大明将士要来参加的赛事,中途因为源神宫中有要事、琉球王生病而不得不取消,但是琉球国以最好的优待,将两位将领与鹏员留住在琉球国几日,带他们四处游玩,最后将三千灵石与不少琉球金器,以献给大明皇帝的名义,交付给两位将领。至少在琉球境内,两位主将是平安无忧,满载而归的。”   反正就是推卸责任的屁话呗。   裘百湖不跟他纠缠这些细节,只道:“如果要配合,就只需要提供这些仙官探天相的记录,如果不能在三日之内交到我手中,我朝钦天监只能认定倭国的不合作与隐瞒了,毕竟琉球已经是倭国的属国藩地了。倭国涉嫌杀害重臣并损毁鲸鹏,那这国书怕是很快就能从北京递到京都了吧。”   裘百湖不让他们乱开口,却是自己疯狂捅别人肺管子。   他没打算多废话,转头就道:“我们要的东西不多,尽快给,我们也尽快离开。住处安排在何处?”   那翻译小官脸色惶恐,看了一眼紫衣大臣,连忙道:“诸位请往锁之间走,因琉球王尚且年幼,锁之间如今并非书房,而是重要来使的居所。”   翻译小官正要带他们走出去,裘百湖却回过头去,笑道:“哦,要是说什么档案记录找不到了,那源神宫倒是阵势搞得轰轰烈烈,做事却是一塌糊涂了啊。”   那紫衣大臣没等小官翻译,就脸色难看起来。   ……显然他是懂得大明官话。   说罢,裘百湖毫不在意,手扶着官刀,大步朝外走去。   锁之间是距离正殿数百米的侧殿,秀致隐蔽,有大量的竹木围墙与花园遮断外头的视线,内部也是回廊错综复杂,原木色的房梁与浅色的曡垫,显得比红瞎眼的王宫别致多了。   俞星城跪坐在软垫上,裘百湖就地一卧,开始准备点烟。   俞星城一颗心还是放不下来,凑过去小声道:“你之前不是不让我们说这样有争端的话么?你就不怕问题演变的更难堪?”   裘百湖看了她一眼:“难堪才好。倭人有时候是面上谦卑,里子要脸。如果鲸鹏出事跟他们有关,我就怀疑李兴安和谭庐出使倭国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回程被他们灭了口。越是这样,他们越要隐忍,越要提防我们搞大动静,而如果我们闹的厉害,他们反而会想也把势单力薄的我们给灭口了。”   裘百湖笑:“我就巴不得他们想把我们灭口。”   俞星城瞥了他一眼:“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而且这周围的灵力如此诡异充沛,他们如果真的想灭口,咱们这些人指不定就要客死他乡了。”   裘百湖:“客死他乡也比没交代要好。我们这几个人停留在这儿,但是其中两艘鲸鹏,已经在周边海域开始搜寻了。看是否有灵力留下的痕迹或船只的残骸。此外,我们还要想办法见到琉球王才行。”   他们说是来查事情,却发现他们几个进入首里城的人,几乎寸步难行。   这王宫内外到处都是神官与将领,几乎把所有能通向内宫的路都堵得死死的,他们寸步难行,要不然就老老实实待在锁之间里喝茶,要不然就只能返回码头,去鲸鹏汽船上。   裘百湖似乎还在等什么。   在这等的两天里,俞星城是没少听他们东拼西凑出倭国的情况来。   倭国在洪武时期,还是一个与大明很相像的国家。有那么点封闭,却也通商,内部兵力强大,甚至海战出兵朝鲜,想要实现登陆梦。当时倭国的出兵,使得大明、朝鲜、倭国三国共同卷入了战争中。   也就是俞星城记忆中的万历朝鲜战争,亦或称为明朝壬辰战争。   但这一切,在两百年前明朝与朝鲜击退倭国之后,丰臣秀吉大败,且在国内急速失势,一切就陡然改变了。   德川家协同倭国本土的“万物有神”的神道教,正式取代丰臣秀吉而上位。神道教自此成为了倭国唯一合法宗教,在德川幕府坐稳后,第一步就是灭佛活动。   曾经作为密宗、天台宗分支的倭国佛教,几乎在灭佛的数年间彻底覆灭,神社鳞次栉比,佛钟却不许鸣响,佛家造像更是成为倭国岛上的禁忌。   神道教兴起,既是全民修行的起始,也是神权凌驾王权的开始。   而德川幕府并不打算受神道教控制,神权与王权不停地抗衡与撕裂,内部战争连年爆发,更使得近百年来倭国境内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凡人大军与鬼神之力的厮杀,大量倭人做了海盗纷纷外逃,也造成了大明海岸倭患不断的景象。   终于在三四十年前,法兰西想要用大炮汽船打开倭国国门时,本就还处在冷兵器时代的凡人大军无法抵挡,反而是神道教利用巨妖与神官击退了法兰西,彻底确定了在倭国的统治地位。   德川家倒台,神道教以“源神宫”为首,扶持当时年幼的天皇上任,建立新的“天皇时代”。   就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一般,从北海道到九州,约有二十余座高原与源神宫拔地而起,就占据在各个藩城旁,居高临下的盯着各个藩王的天守阁。   而源神宫更是制定天皇继任选拔的规则——   各个地区的藩王与天皇,为了能够“上通天意,诚心奉天”,必需要由心灵纯净的年幼皇子担任,一旦超过二十岁,则心不诚,目不灵,沾染世俗污秽,不可再继任高位。   所以自天皇时代开始,天皇与藩王全都是“孩子”。像是第一任天皇是婴儿时期由乳母怀抱而继任,神官将婴童喃喃,解读为“天意”,借此实施政令。   而现任明忠天皇,也不过四岁多。   显而易见,整个倭国的实权者,不是天皇,而是神秘的源神宫。   源神宫各个高原宫殿的主人几乎很少露面,更妄论整个神道教的最高掌权者是谁了。   樱花与清泉中隐蔽的宫殿,成为了笼罩在这片岛屿上的阴云。而这片岛屿在如今通商、融合的各个陆地与文明之间,更像是拒绝被打扰的神秘孤岛。   俞星城听到这事,转头问裘百湖:“那照这么说,琉球王应该也是个孩子,而且所谓生病,不过是那些神官控制他,不想让他见人。这样一个傀儡,见不见到他又有什么意义?”   裘百湖当时或许也心里没谱,并没有说话。   两日之后,琉球王室还在拖延这件事,裘百湖派出去的两艘鲸鹏,却在琉球岛向南的一座港湾内,发现了一部分鲸鹏残骸,俞星城跟随他,准备乘坐鲸鹏去查探时,却有人来报,说是一个小艺伎,说是来使的修真者里,有人在花街撒钱喝酒,当了花魁的入幕之宾,却转头拖欠了账务。   那小艺伎就是替花魁来讨债的。   裘百湖脑袋都大了:“怎么还有人他妈的跑出来嫖!没见过娘们吗!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要是北厂的人,我给他连鸟带蛋切了,让他回了大明就去跟王公公当干儿子去!”   他本来说是怒气冲冲的让人拿钱打发了,但那小艺伎还带了花街的打手,说是那修士不但欠钱,还动手打伤了花魁,这不是赔钱就能私了的事儿。   裘百湖揉了揉太阳穴,在汽船二层的舱室里叹气道:“行吧,把人领上来,看看他们要怎么解决吧。”   俞星城以为他会留下一位懂琉球语的翻译,但他只留下了俞星城、温骁和双目呆滞的李兴安。   过一会儿,船员带着小艺伎和花街打手来了。   进门才发现,那应该不算是出道的艺伎,而是一个花魁身边学习修行的“秃”,不过十二三岁,面上涂的粉白,下唇涂了娇艳的朱丹,穿红衣,抱木匣,头戴粉白二色的碎花发饰,看模样也清秀可爱。跟随过来的打手穿着深蓝色的披衣,身高八尺,肩膀宽厚,像是个小巨人一般,深色肌肤上纵横交错着伤疤,还瞎了右眼。   小艺伎一行礼,走上前来。   俞星城才发现她生了一双琥珀色的棕黄色双眼,她垂下睫毛并不开口,反倒是那独眼打手跪地行礼,用不太标准的大明官话道:“……李将军果然还是活下来了啊。”   李兴安眼睛转了转,看向他和小艺伎,表情似迷惑似惊愕,顿顿的道:“你!是你——”   俞星城和温骁站在窗边,她忽然反应过来了。   裘百湖松口气,看向那小艺伎,略一拱手行礼:“果然是琉球王。”   小艺伎红唇微抿,点了点头。   倭国应该不会有女孩继位成为藩王,那这小艺伎便是年少的琉球王男扮女装了啊。   裘百湖:“在救到李兴安将军时,发现他在里衣内缝着一封绢书和地图,只是因为他顺水漂流,绢书字迹与地图上的墨痕都被水泡化,难以辨别。但我认得出那绢罗是琉球岛的掺麻织物,又能让他这样贴身保管,我就怀疑是琉球王与他有过会谈,或者交换过极其重要的信息。可惜李将军如今神智已经不清醒,我问不出事情的真相,只能寄希望于琉球王能找到我。”   琉球王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从红色和服的衣襟中,拿出一沓纸张来。   第一张纸上写的只有一行字:“能托您准备一个火盆么?”   琉球的官方文字是汉字为主,只是读音不同,这琉球王也写了一手隽秀好字。   裘百湖有些犹疑:“可以是可以。但为何……”不开口说话?   独眼打手半跪在瘦小的琉球王身边,道:“在李、谭两位将军走后,源神宫发现了吾王与大明来使的私下会面,因此将吾王的……舌头割断,软禁在源神宫脚下的偏远宫殿中。吾王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与您说,只是为防止外人所知,只能请您阅后即焚了。”   年幼的琉球王,竟然直接被人割断了舌头?!   但裘百湖不是旁人,他有千锤百炼的多疑,似乎也在怀疑着少年是否真的被……   琉球王微微走近几步,抬起袖子,遮蔽了旁人的视线,对着裘百湖微微张开红唇。裘百湖竟被惊的身子往后一退:“他们为了止血,连这毒虫也敢用?!你岂不是连进食都——”   琉球王放下宽袖,微微掩唇,只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这少年口唇之中,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可他眼里闪耀的却不只是怨恨,而是因坚信而冷静的斗志。   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的意志力……   独眼打手声音低哑:“在源神宫攻打琉球王国,使琉球降为藩后,将尚氏的十一名皇子陆陆续续扶持上位,这十一位王,无一人忘记琉球王国的历史,明里暗里反抗倭国,却接连被杀,如今吾王已经是琉球尚氏王族最后一子,琉球境内已有大批人反倭,倭国与源神宫怕引发事端,并不想直接杀了吾王,让尚氏覆灭。”   裘百湖命人备下纸笔火盆送来,那琉球王这才出示了他带来的那沓纸张的第二张。   “吾名尚夕擎。身边这位,是大明祖皇帝派遣来琉球的闽人三十六姓中,英姓一支的旧臣,名英奂。”   尚夕擎等到裘百湖看完,将手中的纸张扔入火盆。   下一张:“谭卫使并未被杀,他应当是被源神宫带走了。因为源神宫似乎有些神官,可以窥探他人的神识,来得到他们想要知道的讯息,所以我猜测,源神宫想要通过谭卫使的神识,了解大明。”   俞星城皱起眉头:了解大明?   尚夕擎扔下纸之后,新一张上写道:“倭国既成为仙国,就更想要得到灵力充沛的土地,想要去到众神诞生的地方。倭国数座小岛,不再能容纳这么多仙妖鬼神了。”   裘百湖眉头一跳:“你的意思是,倭国可能有再次发动战争的计划?!”   尚夕擎想了想,动笔写道:“此事还不确切,但听闻江户、京都一代有颇多异动,而且倭国已成妖族之国了。一旦开战,大明或许不会像当年朝鲜战争那样,与士兵作战了。”   俞星城暗暗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如果倭国再次打仗,来的就是巨妖与神官了?   再说妖族之国,又是什么意思?   尚夕擎继续出示纸张:“而且,琉球如果完全被倭国统治,大明想要反击倭国,就无法找到战时靠近倭国的落脚地;大明想要去往美洲,也没有第一座补给港口了。我当时说服了谭李两位将领,并将倭国南侧全境地图赠与他们,就是希望他们能够说服大明皇帝,出兵琉球。琉球将会与大明将士里应外合,如若能将倭国驱逐于琉球王国境内,琉球愿意让大明驻兵当地,并年年朝贡来往。”   温骁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为何?明明倭国距离你们更近,却为何非要想向大明进贡,成为大明的藩属?”   尚夕擎顿了顿,正要动笔,俞星城替他说了:“大明只想做周边各国的税收者,而不想做他们土地的主人。可倭国却妄图扩大领地,将别的领土纳入统治,并同化百姓与文化。”   尚夕擎对她点了点头。   裘百湖:“那你说有没有办法,能将谭卫使救出来。”   尚夕擎苦笑着摇头,独眼打手英奂开口:“越是修真者,越不可能潜入源神宫。听闻源神宫内有许多妖与奇奇怪怪的神官,能够感应到灵力的流动。”   裘百湖思索了一下:“谭卫使在大明算是历任兵备道,他对大明的布防很了解,如果对方能够窥探他的神识,我很担心……泄露些不该泄露的东西。”   英奂抬起仅剩的一只眼:“那你们该考虑的是,如何潜入源神宫,杀死谭卫使。”   裘百湖不置可否。   尚夕擎写道:“谭李两位将军与十艘鲸鹏如何被毁,我并不知道,也无法助你们找到证据。那张交予李将军的地图是我偷偷抄录的,如今在想要得到地图,已经不易,但我旧臣中有一位身法出神的忍者,他决意去江户,抄撰一份详细海图回来。只是你们需要在这里,多等几日。”   裘百湖:“那地图中可有众神社、神宫的标注?”   尚夕擎肯定的点头。   裘百湖:“那确实有价值,我可以再等三日。而且我也需要倭国想对大明开战的证据,否则我无法说服皇帝。不像你之前见到过的两位将军,我确实可以上达天听。”   尚夕擎眼睛亮了,他写道:“我可以试试。”   但俞星城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年少且残废的藩王,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要做的事太多了。   而尚夕擎上次被人发现过,如果这次再泄露了行踪,可能在他们离开琉球之前,就要见到他的尸体了。   但他仍然愿意,他的坚持和谨慎都是为了达成唯一的目的。   裘百湖:“好。你既然以艺伎身份前来,花街应该有能够与你联络的地方吧,这之后的第三日,我会派我手下去花街等你的消息。”   尚夕擎递上了一张印染的短笺,上头是花体写的地址与店名。   化妆成小艺伎的尚夕擎最终抱着装满银子的木匣,巧笑晏晏的走出去,临下了船还向二层的裘百湖福身行礼。   俞星城倚着栏杆,也看向他的背影:“你说他能活的过这一坎吗?”   裘百湖:“就看命够不够硬了。我们等三日,这期间,我们要想办法找到谭庐。”   俞星城:“杀他?”   裘百湖挠了挠下巴:“能找得到他再说吧。但如果他和李兴安差不多,都被吓到痴傻,那我们确实也没必要救一个废人回去。”   裘百湖说罢就走回了舱内,留俞星城一个人靠着栏杆吹海风。   温骁:“小国的命运,就是这样。不断地渴望着强大的圣明的大国,能够庇护他们。有时,连这种要付出代价的庇护,都很难得到。”   俞星城将碎发抿到耳后:“倒也没有感慨什么,只是觉得这少年,装女孩还是装的挺像的。”   温骁一惊:“……不是女孩子吗?!”   俞星城:“你想想……一般来说会有女孩做藩王么?”   温骁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可是、那明明就是——就是可爱的小女孩啊!”   俞星城对这个人傻钱多大少爷,真是佩服了,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其实我也是个男的,只是一直骗了你。”   温骁人傻了,眼睛直了,目光忍不住在俞星城穿着官服也有点起伏的身材上打量。   俞星城:……他真的会信的啊。   温骁涨红了脸,竟然没被忽悠住:“不、不可能!我背过你的!我明明、明明那时候有感觉到……”   俞星城:“……”   温骁认真分析:“那时候明明还是软的感觉……”   俞星城温文尔雅的伸出中指:“……你再说下去,我要电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琉球王国和倭国的历史,是半架空的。   什么尚氏国王,闽人三十六姓,万历援朝战争等等都是真的,不过不要把小说的内容当了真,这只是个引起大家兴趣,从而了解真实历史的窗口。   **   给不爱看剧情的大概梳理一下,就是:   曾经的普通国家倭国,在万历年间丰臣秀吉发动了万历援朝战争。丰臣秀吉输了战争后,国内无力自保,德川家康借着宗教势力“源神宫”崛起了。   德川家族坐上王位后,一直和源神宫内战。最后源神宫胜利,改朝换代,辅佐傀儡天皇上任。   倭国彻底成为了“神权”宗教国家。并且有了对大明出兵的野心。   琉球王国也被攻打后成为倭国的属国,而现在琉球王想要通过交换倭国情报的方式,让大明登陆倭国,顺便让琉球王国成为大明的属国。 第47章 神宫   俞星城作为来到琉球王宫的唯一女官, 是独自一人住隔间。   同行的几位仙官,都很注重礼仪和男女大防,虽是住在她隔壁, 但如果想要来到她房间,需要绕过大厅和回廊。这样, 也是怕俞星城遭遇什么意外, 还能及时听到她呼救。   说实在的, 隔壁住的是戌三蜀六、裘百湖和温骁,除了裘百湖打呼跟吃坏了肚子放屁的家猪一样,其他时候, 有温骁或戌三敲敲木墙让她早点睡, 她还是住的挺安心的。   但这些男人是被男女大防防住了,俞星城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睡到半夜, 被窝里钻来了野男人。   啊不,野男蛇。   俞星城半夜感觉有凉凉的东西爬过她手臂, 还想往她中衣的衣袖里钻, 猛然惊醒,差点叫出声。   她第一反应, 就是一甩胳膊,然后抬脚就把从袖子里掉下的东西, 一脚踢向角落。   她这一脚踢出了射门风采,野男蛇都来不及变成人形, 就被她踢进了旁边摆放的花瓶里。   某蛇在瓶里呆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   这一声掉进瓶里的声响,惊醒了就睡在一墙之隔,床铺靠墙的温骁。   他或许是天生睡眠浅, 几乎是立刻就迷糊着问道:“星城,怎么了么?”   俞星城呆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踢飞的东西可能是什么,一边轻手轻脚朝花瓶走过去,一边低声道:“啊,没事,我做噩梦吓醒了。”   温骁:“哦哦。不用怕。你要是冷,我去给你加点炭火。”   俞星城没想到他心这么细,心里一暖,道:“没事,琉球不冷。我去更衣。”   温骁声音还困顿,却似乎想要起身送她:“你那儿有油灯吗?”   俞星城正走到花瓶旁边,伸手把盘成一圈的某蛇从花瓶里拽出来,回头道:“我有。你不用起来了。睡吧”   温骁大概也觉得她会不好意思,道:“好。”   俞星城伸手捞出来的玩意儿是水光油滑的黑,显然不是什么野蛇,是她自个儿的家养蛇。   她都懵了。   他怎么会在?   她到底是在苏州,还是在琉球?   这家养蛇还对她瞪眼吐信子,张口想要骂她。   俞星城连忙捏住他的嘴,盘在手腕上,急急忙忙的穿起件披风,拎着煤油灯走出房间,直到走到了远离众人的回廊上,才松开手,急冲冲的对炽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炽寰每次见到她,都感觉自己要被她欺负,气得不行:“老子担心你!这他妈都是要冬眠的季节了,老子在你被窝里暖和一会儿怎么了!你还踢我!”   俞星城捏住他,逼着他抬起头:“你到底为什么会过来?再说你一个蛟,怎么可能飞这么远?”   炽寰没提戈湛,因为快飞到琉球附近时,戈湛说是听到了海中熟悉的鸣叫,就跟他分道扬镳了。   炽寰:“你不信?那我还能怎么来的!”   俞星城松开手,他从她袖中掉下来,在地上化成人形,不耐烦地挠头:“你快去上厕所啊,老子可不想跟你去茅坑。”   俞星城:“……我可没要去更衣,我只是怕他们听到你的声音。果然我就该长个心眼的,你那样子也不像是能老实在家待着的。裘百湖他们就在隔壁,你不怕他会发现你?”   炽寰一脸臭屁:“若非特意展露妖气,他发现不了我。否则他怎么可能追查我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我。再说,老子是妖皇,妖皇懂吗,别拿那些小妖的水准套在我身上。”   俞星城:“你过来花了多久?”   炽寰:“一天多。你们那鲸鹏太慢了。”   俞星城:“不一样,我们在海上搜索海域,绕了不知道多少弯子,十几日无所收获才停靠在琉球的,如果直接开过来,也不过几天就能到。再说,你如何能找得到我?”   炽寰轻嗤一声,斜眼道:“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俞星城:“……上次算是我找到你的吧。”   炽寰想到这事儿,竟然很高兴的笑了笑,咧嘴道:“行,那算扯平了。”   他却又道:“我本来只是过来陪你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这琉球岛上,四处都是一位老朋友的气息啊。最好笑的是,我找你的时候,进了那王宫主殿,结果发现主殿的天顶上,画的是它。”   俞星城回想了半天,主殿的天顶上——画的是一只双目凛凛,威吓狰狞的赤龙?   她开口,炽寰嘲讽的笑了:“赤龙?它要是龙,老子就是龙王!”   俞星城脑子一转,大概就能猜到了:“你的意思是说,那赤龙,其实是蛟?”   他半天道:“想要化成真龙的蛇,并不只有我一个。但是能从蛇化为蛟的,都是中原南北的极少数。我是一个,它是另一个,我们都算是云梦泽一代出生,算是一同扶持过许多年。只是后来,蛇化蛟的事情败露了,但我做了妖皇,当时朝廷不敢动我,就先去抓了它。它为了逃脱,就把我的弱点和位置,出卖给了钦天监,自己想尽办法溜走了。”   俞星城跪坐在回廊下,转头看他,他背着手踱步道:“不过,单单是钦天监的乌合之众,自然抓不到我。足够强大,就当然可以谈判,我和钦天监相安无事了许多年,互不干扰。有了这时间,我当然就要找这孙子算账了。我在海南岛一代抓住的它,扒了它的皮,咬了他的筋,连他的角都弄断掉了一只。他向东逃窜到了澎湖①,没想到更远。”   俞星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炽寰歪头:“嘉靖年间吧。”   俞星城:“那倒是合得上了。他应该逃到了倭国。万历援朝战争期间,源神宫开始崛起,这时间差不多够它在倭国休养生息,拉拢势力了。只是……如果源神宫背后的人,是一只赤蛟,那倭国根本不算是神道教之国,而是……妖之国。”   炽寰不太吃惊:“倭国自古以来,就是中原各路妖怪的遁逃与流放之地。我刚会化形的时候,周王灭商,就借过妖力登基,事后却驱逐群妖,曾就有一批逃到倭国来了。日月累积,这地方因灵力繁杂交汇、万神信仰为先,千万种妖在这里壮大,割据,繁衍。他们强大了,可这里的信仰和灵力也使他们变得越来越不像中原的妖了。想必那赤皮孙子到这儿,登至倭国妖皇,甚至以妖来统治人,花了不少精力啊。”   可俞星城明明见到了王宫中的“神官”啊?   难道说赤蛟建立源神宫,而源神宫也吸纳了众多人类?   看出来她有探究此事的心,炽寰道:“源神宫就在那儿,离我们这么近,不去看看?虽然这孙子可能不在这一座宫殿,但我倒是很好奇他这几百年来都在干什么。”   俞星城一惊:“你能去的了?”   炽寰:“啧啧,那赤皮孙子的下属机构,老子再进不去,你当我是什么了。虽说那里能察觉到入侵的修真者,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也可以,毕竟你虽有灵力,但无灵根,气息微弱。很多修真者其实都无法看出你是凡人还是修士。”   俞星城犹豫。   如果说谭庐被抓,应该就被关在这琉球王国的源神宫内。   谭庐如果真的是几处兵备道的长官,那他脑内就是大明几大要处布防。如果真的如琉球王尚夕擎所说,倭国有侵略意图,那这事儿恐怕就危险了。   最起码要找到谭庐,知道他曾任职过的兵备道是哪几个。   俞星城抬眼看他:“你擅长找人么?我想找到一个人。”   炽寰被她嫌弃了如此之久,从来都是俞星城说“离我远点”“我不需要”,这会儿,竟然是她开始想让他帮忙了,炽寰眼睛亮晶晶,立马开始叉腰嘚瑟了:“想让我帮忙?不知道说两句好话吗?”   俞星城:“……你想听哪种好话?”   炽寰:“夸夸我。”   俞星城:“你……最近长高了啊。”   炽寰:“???”   炽寰:“俞星城你管这叫夸人?”   俞星城:“衣服也挺好看的。嗯,耳环很配你……小风车,也可爱。”   炽寰气了:“夸夸我这个人!”   俞星城实在是憋不出话来,想了想,还是伸手跟逗猫摸狗似的,在他发髻上捏了一下:“人,也还算可爱。”   炽寰:“……”   突然脸红。   他挠着头转过身去,骂骂咧咧,她侧耳只听到什么“一看就不真诚”“女人的嘴,骗妖的鬼”。   俞星城:“行不行啊。”   炽寰转过头来:“咳咳。走!哦,你要不要回去多穿一点!”   温骁睡眠很浅,他想等着俞星城回来,确认她无事再睡。   却没想到俞星城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却窸窸窣窣的似乎穿戴起来。   一会儿,她的脚步声走出了房间。   温骁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犹豫了片刻,也披起外衣来,缓步走出屋去。   他只是往俞星城院子的方向一转,就看到远处回廊上,她裹着藕荷色的披风立着,长发披散在背后,只发尾稍稍一束。   她正与对面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把手中的特斯拉枪,收进了披风下。   而她对面,站着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年。   那发髻上插着红风车的少年似乎极其敏锐,陡然转头朝温骁的方向看来。如此距离下,他仿佛都能看到那少年瞳孔金光一闪,他牵住俞星城的手,一团黑雾陡然在回廊下炸开,而他和俞星城几乎同时消失了!   温骁一惊,差点冲上去。   却忽然想到了——黑雾?!   这黑雾不是……那多地作乱后被钦天监抓走的那黑蛟的标志么?   而俞星城甚至返回屋内穿衣收拾,还当着他的面装起武器,显然她不是被劫走的,而是相互认识的。   再想起她多次出现与消失,似乎都与黑蛟有关。   温骁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   俞星城与那黑蛟是一直相识的。只是关系是相互利用,还是多年旧友,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退了几步走回屋内。裘百湖在房间的另一端睡着,他想了许久,还是就这样躺下去。   温骁睁眼躺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当自己没看到这事儿了。   谁没有故事呢。说出来,怕是会给她造成麻烦吧。   王宫上方的高空。   俞星城跨坐在炽寰的鬃毛中,两手抓住他粉色的角。他化作了一条不过十几米长的蛟,在黑夜中不算显眼。   俞星城捏着那两只角:“怎么感觉,这角稍稍长大了些?”   炽寰哼哼两声:“错觉吧。不过我确实感觉自己的力量,好像也在很缓慢的恢复。不知道跟你有没有关系。”   俞星城摸了摸粉色的两只角,感觉再长一段时间,可能会分叉。有鹿角似的短绒,软硬适中。   炽寰乱晃脑袋:“痒,好痒的!哎呀烦死了烦死了,你他妈好好坐着行吗!”   俞星城:“哦。”   行,挠小屁孩胳肢窝不管用的话,可以挠角了。   当炽寰飞身到源神宫所在的高原上方,海风也吹得她披风猎猎作响,幸而琉球所在地区温暖无冬,否则她现在都要冻成冰人了。   飞高之后,就能看到樱花与清泉环绕中的宫殿,灯火飘摇,落英缤纷,青绿湖泊中有闪着磷光的巨大锦鲤有野,如梦幻仙境。   炽寰这会儿看清了源神宫的全貌,怒骂道:“他娘的赤皮孙子!连造个宫殿都要抄上云神殿,抄的艳俗四不像,呸!他也配!”   俞星城刚要问,就看着炽寰朝源神宫的方向俯冲了下去。   她刚想说,这里看起来如此灯火通明,怕是不少人驻守——但炽寰已经冲到了一座殿宇的上方。   炽寰将她放下,自己也化作人形:“走,我们下去看看。”   宫殿被拱桥、回廊连成一片可以互通的区域,看起来似乎热闹非凡,但实际走进去,却发现许多院落地板都生起厚厚的青苔,甚至有些屋顶也有塌陷。宫殿内的许多梁柱腐朽不堪,根本看起来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表面的仙境,实则却是废墟吗?   他俩在回廊上只走了一段,就看见前方有一人影转来。   “来人了。”炽寰开口道。   说吧俞星城就看到有一人带着面具,身穿宽大神官衣袍,背负长弓踱步走来。似乎是个巡逻者。   她侧身躲在了木柱后,炽寰窜上了房梁,一改平日的幼稚混蛋,敏锐的盯着那巡逻神官的一举一动。   而当神官转过身去,俞星城看到了一条长满鳞片的尾巴,拖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甩动。   是人?还是……妖?   炽寰从房梁上轻巧跃下,手中拿着他那长杆风车发簪,看起来动作轻快的扎入那神官后颈!   俞星城一惊,风车飞速旋转,隐隐发出红光,那神官浑身血液都像是被风车的长杆抽走了一般,痉挛几下后浑身惨白的倒下去。炽寰托了他一下,那尸体落在地上并未发出太大声响。   杀人杀得像是在玩耍。   俞星城连忙提裙走过去:“是人?还是妖?”   炽寰一脚踏在神官的尸体胸口:“看看就知道。”   他抬手掀开巡逻神官的面具,俞星城看到的却不是一张人脸,而像是……小孩玩泥塑捏出的怪物。   鼻子眼嘴都有,皮肤却像是得了银屑病的蛇皮,眉弓高隆,唇鼻生须,五官扭曲诡异。   俞星城都不忍多看一眼:“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是妖吗?”   炽寰盯了好半天,从腰间拔出小匕首来,他扯住这神官的衣襟,将它衣服全部划开,露出了四肢。   如果说这“神官”是人的话,它明显是个“女人”。因为能看得出它胸口起伏与腰肢,但膝盖与手肘以下的四肢已经附上鳞片变成兽爪,膝盖突出,肋骨膨大。   俞星城屏住呼吸。   炽寰反而冷静道:“还不能确定它们是什么,我们再走走看看。”   难道说源神宫的神官,全都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那为何她在琉球王宫里看到的绯衣神官,四肢还算正常?   炽寰与她一同往源神宫宫殿中心走去。   沿路遇到的不少巡逻者,说是巡逻,不如像是被规定了路线的幽魂,并不警觉的来回游荡。是不警觉?还是没有被下达指令?   俞星城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猜测,炽寰一路都不言不语,他们并没有杀多少人,就一路登上了那远处看起来华美热闹的主殿。   但那华美就像是一盏彩灯,逼到近处,破败异常。   这不是宫殿,这里是鬼城。那彩色帷幔无不破损,石阶布满青苔,楼台腐朽不堪,只有樱花瀑布山石在灯火中有不真切的美感。只是走到这里,那些拖着尾巴带着面具的游荡神官,身材更加佝偻,步伐更加缓慢。   美丽与死亡并存的诡异。   炽寰拽住她的手腕:“走,我感觉到了,上面有活人。”   俞星城:“活人……?”   炽寰:“嗯。这里仅有的活人。”   炽寰牵着她手腕,猛地往上一跳,身影跃上了三层,仿佛有风与云托起她的脚飞身起来。   三层的回廊内部,一扇木门禁闭,一只巨大的蛟龙木面具被固定在门外,面具双目突出,五官狰狞,上头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俞星城转头:“在这其中吗?无人看管吗?”   炽寰没说话,他打量了一番,沉吟片刻道:“它变强了很多。”   俞星城:“你是说那赤蛟?”   炽寰:“如今我们不过在它的无数双眼睛下,只是还没看到我们,但如果强闯,说不定会惊动他。不过他只是眼睛在这里,真身却不在此处。”   他忽然转过脸来,笑出一口尖牙,瞳孔竖起:“那不如试试!我倒想看看他这邪门法子,能强成什么样!”   说罢,炽寰手中黑雾化成一道巨剑,他站在巨大面具前,猛然抬手,那屋檐与大门同时被黑雾缭绕的巨剑劈开——就在一瞬间,整个源神宫上方,陡然响起了巨钟的鸣响,震得宫殿楼宇之间都回音阵阵,房梁颤抖。   炽寰却笑了,他拽着俞星城,冲进了被劈开的主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那赤蛟出卖了炽寰的弱点?   炽寰:“不许摸我的角!很痒!”   俞星城:!!   俞星城:弱点get!   **   ①澎湖:台湾。 第48章 谭庐   主殿中果然有人。   但并不只是一个人。   正中间一座以血雾结成的牢笼, 一个看起来不知死活的血人就悬空在那牢笼中,而周围,几乎匍匐了几百个“怪物”。它们带着面具, 穿着破旧褪色的神官装束,尾巴拖在地面上, 手脚已经变成兽爪, 老到浑身冒出白色的须毛, 几乎无法走路,只能迟缓的在地面上匍匐挪动。   但就在那钟鸣声中,它们齐齐抬头, 转脸看向炽寰和她。   近百张面具转脸, 面具双眼处的空洞后,亮起了微弱的红光,俞星城一瞬间头皮发麻, 她暗自捏紧怀中的特斯拉枪,可炽寰哪里会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抬手横向一挥刀, 黑雾缭绕的巨剑直接将这些地面上的蠕虫一样的怪物,劈的血肉横飞!   炽寰:“他们不会死的, 你试试用谙雷!”   血海在地板上蔓延,却看到那些上下身分离的怪物们, 血肉在缓缓的爬动,似乎想要让断肢合拢回去。   俞星城拔出特斯拉枪, 轻叱一声, 灵海飞速运转,金色谙雷如密密麻麻的枝杈般扩散在空气中,劈进血海中!   炽寰一惊:“你竟然可以运用如此多的灵力了!”   俞星城自己也没想到, 这种灵力奔流在经脉之中的感觉,让她想起自己救炽寰的那一夜,她的灵力被银球卷走时候的感受。是不是那一次经历,也不经意之间,加强了她对谙雷的控制。   谙雷劈中,那些怪物果然发出惨叫,肢体碎肉痉挛,满地乱跳,俞星城被眼前的景象震的说不上话来。   炽寰却在狂笑,他从腰间小锦囊中忽然掏出一把瓜子儿大的金色小铃铛,骤然抛到谙雷之中,电流击打在金色铃铛上,更是砰然炸开更多的火化电流,那些血肉仿佛活了似的纷纷想要逃窜躲避谙雷——   太可怕了。   俞星城的特斯拉枪射出的电流,仿佛是搅拌器的叶片,而整个宫殿内部就是血肉模糊的大缸!   她却看到自己的谙雷击打在中间的血雾牢笼上,那牢笼滋啦啦乱响,陡然炸开,其中悬浮着的那不成人样的囚犯,也掉在了血肉之中,她连忙停下谙雷。   炽寰觉得不够劲儿似的啧了一声:“这就是那个唯一的活人。你要带走他吗?”   俞星城:“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炽寰飞身出去,黑雾一闪,下一瞬间,那血人就被他拎在手上了。   与此同时,几乎能惊醒整个岛屿的鸣钟声还在继续,俞星城正要开口,下一秒,一枚箭矢朝她的方向射来,她猛地后撤半步,那箭矢被炽寰一只手抓住。   他似乎也没想到俞星城能躲开,扔下箭矢,刚想要赞叹她一句。下一秒,无数枚箭矢朝她们的方向射来,俞星城后悔自己没带上裘百湖给的那把宽刀,炽寰却衣袖一荡,众多箭矢被击飞,但却有数不尽数的神官,或跳跃或飞奔朝她们的方向而来!   炽寰一脚踏在栏杆上,飞跃出去的瞬间喊道:“上来!”   黑雾腾开,黑蛟现身,俞星城连忙手一撑,跳到他后背上。   炽寰甩起尾巴,落在他尾部的俞星城一下子被甩飞,她惊得就要想办法运转灵力,别让自己拍水里,炽寰脑袋却一仰,用那满头银鬃的毛茸茸脑袋,准确接住了她。   俞星城:……妈的,这是玩跳楼机吗?!   炽寰一点没有吓到人的自觉:“你不就怕救错了人吗,哎呀,你见过吧,看脸就知道了吧。”   说着,化成黑蛟的炽寰,把爪子上抓的那个血人的脑袋,不由分说的按进了源神宫面前的清澈水面中。在水面上飞行着。   俞星城看着那血人的脑袋直接把平静的水面,分出一条浪花来,她沉默了。   炽寰拿起血人,不止脑袋,全身都洗了个差不离,他端起爪子来看了一眼,突然怒吼道:“俞星城,你让我救的就是这个人!老子半边身上的血肉,就是让他给轰没了的!”   她转头看,炽寰手里的人,正是她曾见过一面的谭庐。   俞星城:等等!对啊!谭庐是半年以前,炽寰与鲸鹏大战时,在鲸鹏上发号施令的将官!   炽寰竟然还能记得,他二话不说,直接抬爪把人一扔。   他这性格,真是爱憎分明,从来不打招呼,俞星城没想到花了大半个夜里的时间好不容易把人救出来了,他想都没想就跟扔不可回收垃圾似的一甩。   俞星城想都没想,飞身出去,一把抓住了谭庐的腰带。   她正想要让灵力运转在手中的特斯拉枪上,看这兵器能不能暂时像御剑一样,驼她一段,炽寰就已经伸手,把她和谭庐都抓住,气呼呼的扔回了脑袋上。   他气得爪子乱拍水面,嗷嗷乱叫:“俞星城你他妈救个半死不活臭老头,还恨不得自己跳出去!老子算什么,老子还不如个死老头啊啊啊!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他妈半夜跑过来是为了谁!”   俞星城:“……你听我解释。”   炽寰摇头晃脑,尾巴乱甩:“我不听!你对我就是坏,你就是黑心肝!没良心,大混蛋!”   俞星城:“我救他,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行了吧。”其实也不是,俞星城自然是不希望倭国开战后,大明却处在被动。   炽寰顿了一下,有些怀疑:“真的?”   她信誓旦旦的点头:“你觉得我像是那种好人?”   炽寰被说服了:“确实不像。救他回去,你能再升大官?”   俞星城睁眼说瞎话:“肯定能。”   炽寰嗤了一声:“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这是为了让你升官啊!不过,看这老东西这么惨,我倒也挺乐呵的。”   惨?   俞星城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谭庐其实睁着眼睛,但他说不上来是震惊还是痴傻,直愣愣的看着俞星城和黑蛟。他一身中衣,被血染成了黑红色,膝盖以下更是只有几根骨肉肌肉挂着……   俞星城真没想到,就这样,谭庐还能活着。   而自他被抓走至今,估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或许是抓走他的人,给他吊着一条命。   炽寰在宫殿前长满莲花的清澈湖泊上低空飞行,湖泊中有不少沉没的雕像与宫殿遗迹,炽寰的右爪轻轻的在水面上拨弄出一道水花,刚要开口,忽然从水中,一只巨大的锦鲤腾空而起!   它坚硬的前额,狠狠撞向了炽寰身侧。   炽寰被撞的差点落入水中,俞星城一低头,瞧见了从湖泊远处聚拢来的成片锦鲤鱼群,一把抓住了他的银鬃:“不要落到水里!”   炽寰暗骂一句,尾巴在水面上一甩,保持平衡,飞高了些。   却没想到那成群的锦鲤,从湖泊中纷纷跃起,朝炽寰的方向撞来,甚至有些在跃出水面后,张口朝炽寰喷出水箭。   身形巨大的几只,长甚至有近十米,就算是稍小一些的,也有一两米长。   湖泊一下子跟沸水般,被他们扑腾的翻涌起来。炽寰一开始没料到,他虽然没被所伤,但还是被撞的摇摆。   俞星城的手劲本来就不大,这样摇摆之下,她拽着谭庐腰带的右手差点松开,就在谭庐即将滑落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抬手,紧紧抓住了俞星城的手臂。   俞星城看向他的脸。他呆滞的眼神中,陡然冒出几分活气。   他不想死。   而就在这时候,一只锦鲤竟然扑向俞星城的方向,它口一张,俞星城竟然看到那口中长了一圈圈细密的尖牙。   眼见着那锦鲤就要咬向她的脑袋,俞星城猛地提一口气,把谭庐往蛟角的方向一抬,谭庐连忙抓住粉红色的角,俞星城让开脑袋,将特斯拉枪插进锦鲤的口中,她半条胳膊都被湿粘的鱼口吞下,下一秒,灵力催动,谙雷爆发!   那鱼剧烈颤抖,几乎是不过半秒钟就爆发了一股白烟,隐隐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俞星城一甩胳膊,拔出手来,她袖口破损,手背上被尖牙划出几道伤痕。   烧焦的鱼落入湖水。   太多了,就算她能用谙雷,也不想缠斗。   俞星城抓紧银鬃:“飞高一点!我们走!”   炽寰也懒得跟这种真杂鱼动真格,但这会儿,不少神官已经朝他们的方向聚集而来,或踩着法器飞天,或朝他们遥遥射箭,空气中也有不少由他们灵力结成的冰箭,朝炽寰的方向而来。   炽寰哼哼两声:“这里明明有过妖的气味,却只有这些半死不活的玩意儿现身,是瞧不起我吗?”   他还想浪,俞星城却怕谭庐撑不住了,她开口:“回去吧。或许那些妖已经不在这里了!”   炽寰尾巴一甩,荡起一圈劲风,驮着俞星城和谭庐,陡然飞高,一直飞过源神宫所在的高原,才朝高原脚下的王宫的方向俯冲过去,俞星城还在考虑救回了谭庐,一会儿要如何跟裘百湖交代。   鸣钟声似乎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渐渐消失,俞星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看到不远处港口的方向,骤然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烟云四起。   难道是他们的鲸鹏和汽船被人毁了?   她一惊,还没来得及跟炽寰说要去看看,琉球王宫的方向,竟然紧接着发生了同样的爆炸,同样的火光冲天!   炽寰也一愣:“这是要搞什么啊?!”   俞星城朝两处爆炸的地方看了看。   有事情恶化了。   跟他们闯入源神宫或许无关。毕竟源神宫的钟鸣声不过才响了片刻,而两处相隔如此远的地方被同时攻击,只可能是早有计划。   王宫那边,有裘百湖温骁他们在,俞星城相信他们不会受伤,也会很快的搞清楚事由。而谭庐的状况,更需要他赶紧回到鲸鹏上安置,让医修替他疗伤,俞星城道:“走,我们去港口看看!”   炽寰哼哼两声,对她的指挥有点面子上的不爽,但也没拒绝,飞身朝鲸鹏的方向而去。   俞星城解下自己的披风,披盖在谭庐身上,用自己外衣的腰带解下,在他手臂上绑了绳结,更方便她拽住他。   她声音轻柔:“谭卫使可能还记得我。半年以前,我们见过一面。你们出事之后,朝廷派裘百湖和众多仙官来到了倭国找您。我现在就要带您去鲸鹏上安顿,您已经安全了。”   谭庐沙哑着嗓子,似乎喉咙里发出过太多的惨叫,使他已经不会说话:“我……记得……你……谢谢你……”   他记得这女孩当时是要去参加乡试,短短半年,她能同行,说明那个被他们救下的少女新娘,已经成为了一名官员吗?   他知道,以北缉仙厂做事的风格,想尽快找到他将他灭口还差不多。既不可能以救他为目的,又不可能跟黑蛟同行。   也就是说,救他,可能是这少女的个人行为了。他目光复杂,看向了炽寰。   俞星城微笑:“那时候我还是个被黑蛟劫走的新娘。不过您这次得救,该感谢的也不只是我。但您最好不要跟裘大人提到他。这些妖们,总有些记仇,今日他看我几分薄面,救下了您;但您要是再他陷入不利,我相信他想尽办法也会让您再吃苦头。捡回来一条命不容易,您可别糟蹋了。”   这少女感觉变了许多,却又好像还是半年前那样。   柔声细气的委婉,坚决不变的想法。只是没了扮弱伪装的那股怯生生,更多的是平等谈话的大气。   谭庐点头:“我……不会说的。我以我谭家先祖之名起誓。”   谭庐遭受的折磨比李兴安更大,但他却没有疯癫,又如此郑重的发誓,让俞星城忍不住高看他几眼。   确实,想来当年炽寰与鲸鹏大战时,也是李兴安被吓得连滚带爬,而他下令统帅,以大炮打伤了炽寰。此人意志力与变通力,都远超常人啊。   炽寰哼哼两声:“老子今天不跟你争,改日见到你,按着你脑袋让你磕头!”   俞星城:……行吧小屁孩,别嘴上过瘾了。   她开口岔开话题:“炽寰,你说那源神宫里无活人,是什么意思。”   炽寰:“那些人,其实已经不能算活着了。他们算是那赤蛟身上的瘤子罢了。他显然已经想到了一个新的修炼为龙的办法。”   谭庐开口:“你……果然认识那赤蛟……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想到了你。”   俞星城骤然转过头来:“你见到了赤蛟?!果然它才是倭国真正的主人吗?那他是否窥探了你的神识?”   谭庐缓缓点了点头:“我在被关在这里之后……见到了它。也是它毁了我的双脚。……我不知道什么叫……神识。可是那时候……我觉得我脑袋都要裂了……我觉得他像是在强行翻阅我的回忆……但,那时候,我也窥视到了它的……”   俞星城有些不可置信。   她并不是识系修真者,可她也从来没听说像这样级别的千年大妖,还会在调查别人神识回忆的时候,被人反窥探回去。   炽寰也有些不信:“就凭你?!他一向善于控制神识,你别说窥探他,你没死都算是奇迹了!”   谭庐被风吹得咳嗽了几下,急道:“我看到了!咳咳……我看到他将一些水,发放给跪拜信仰他的凡人,那些人就……可以长生不死,但会逐渐变的人不人鬼不鬼……而他会选择有些时候,将这些‘人’吃下去。”   炽寰:“……果然。修炼成为龙,需要大量的灵力与信仰,他急于求成,就利用涎水控制凡人的肉|体和魂魄。他们一边会修炼成“龙”并吸收大量灵力,一边会逐渐丧失意识成为傀儡。当然凡人怎么可能修炼成龙,但当他们吸收了足够的灵力,赤蛟就会把他们当灵丹吃下。”   所以说神官,估计都是因为追求长生,或追求力量,成为了他的傀儡?   就是因为傀儡神官继承了“化龙”的意志,所以才会越变越有一些类似龙的外形?   炽寰似乎了解赤蛟的手段:“等于是在同样的两百年内,它扩充出来千万傀儡,就有千万傀儡在替他修炼。这些傀儡也不是上来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估计要有好几个阶段,在还有点意识的时候,或许会被他驱使到各地,替他做事,等模样变的无法见人了,就被扔到源神宫。”   所以说源神宫就是环保型肉猪养殖大厂?   “不过也不是只有好事,它吞并下去的人,会将记忆、感情全塞到它体内。人是喜怒哀乐很重的生物,吃下去太多,被吞噬的是谁的意识还不一定呢。”炽寰非常嗤之以鼻。   俞星城:“那为什么非要修炼成龙?成了龙又能怎样?”   她想起来,炽寰也是因为想要化龙,所以才会被国师挖了灵核。   炽寰甩了甩尾巴,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能怎么样。我现在也不想化龙了?”   炽寰很快的就岔开了话题:“不过,我现在相信这个死老头是真的窥视到了赤蛟的神识。毕竟知道他这个能耐的妖太少了,我几乎算是仅有的知情者。”   俞星城:……人家才四十出头,你一个几千岁大妖怪,不要叫人家老头!   俞星城想了想,看向谭庐:“或许谭卫使是有特系灵根。比如他的神识不容易被入侵,或者能够反去窥视别人的神识。目前来看,这个可能性比较大了。”   谭庐摇头:“我并非修真者,家族中的修真者也极少……”   他们讨论灵根这事儿才没说几句,炽寰忽然道:“怪不得源神宫内只有妖的气息,却没见它们现身,原来都在这里!”   说罢,俞星城就听到了港口远处,大炮与火|枪的声音。   鲸鹏与汽船因为不能靠近,都停在距离琉球岸边稍远的海域。而就在火炮声中,俞星城看到无数妖,围着鲸鹏与汽船的身影!   一群火鸟张开羽翼冲到鲸鹏前,鲸鹏上的鹏员作战经验丰富,他们手中的火|枪朝着火鸟群放,但无数火鸟就像是不要命般,无视伤口,扑向鲸鹏的气囊与骨架!   火红的旋风下,鲸鹏的气囊也滚滚燃烧起来,整架鲸鹏如火烧云一般摇晃飘荡——   月光荧蓝,火光映亮了起伏的波涛,海面像一块嶙峋的黑曜石,映射着红光。   汽船发动,冒起滚滚白烟,似乎想要离开这片海域,却陡然从海面中,升起一只巨大的骨架——!   一只鲸的骨架!   那鲸的白色胸鳍带着黑色的海水,从空中劈向汽船!   巨大的白色骨架落入水中的瞬间,汽船从中间断开,砰的一声在水面上炸成了一朵火花。   作者有话要说:  **   俞星城问炽寰:“你为什么想要成龙?”   成龙:“是的,你为什么想要我?”   炽寰:…… 第49章 头颅   谭庐:“我们离开倭国时, 就是被这样的妖群袭击的!”   俞星城明白了,她拍了拍炽寰的脑袋:“看来你那赤蛟的旧识,又要故技重施, 不想让我们离开了。”   炽寰一甩尾巴,飞速朝鲸鹏的方向飞去。   一架鲸鹏已经陷入火海, 另外两架升高后蒸汽滚滚的盘旋, 想要脱离妖群的攻击。   炽寰:“我先送你去鲸鹏上!”   俞星城点头, 炽寰化作人形,一只手拽着俞星城的手腕,一只手嫌弃的用小指勾着谭庐的腰带, 他靠近鲸鹏后部, 一抬手,黑雾裹着二人推向夹板。   小屁孩有时候倒是心思也细,他明白自己如果化成黑蛟靠近鲸鹏, 估计就要大乱了。   这会儿,鲸鹏上的鹏员四处奔走射击, 没人在意她们, 俞星城背负着谭庐,到了甲板上三层的主舱室, 带领鹏员作战的鹏官正在看仙官预测的风向,准备离港, 见到了俞星城和谭庐,愣了一下, 连忙道:“俞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裘大人他们呢?”   几个鹏员认得谭庐,又惊又喜,连忙将他接过去, 放在主舱室后头的卧床上。   俞星城:“赶紧去找医修,替谭卫使医治。我没有和裘大人同行,只是琉球王宫也发生了爆炸。那边估计也很棘手。”   鹏官见她一直伴在裘百湖左右,又是整艘船上唯一的文官,便觉得她是能顶事的,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就想让她出点主意。   显然他们已经慌了。   俞星城犹豫了一下:“我记得鲸鹏上配备有将军肚。”   鹏官没想到她了解这些,有些激动的点头:“是!那是北地大炮!”   俞星城:“众仙官离开鲸鹏作战,我们尽量让妖群汇集在鲸鹏两侧,我知道将军肚装填缓慢,当您和鹏员把将军肚准备好并驾到两侧后,鸣汽笛告知,我与众仙官会及时让开,请你立刻轰炸妖群。”   鹏官是个很懂听令的兵,立刻道:“好!”   俞星城看向旁边手持测风法器的仙官:“我刚刚的话你听到了吧。给你的命令就是,飞到另一艘鲸鹏上,通知他们此事。记得要在将军肚中多压碎石,要让轰炸的范围尽量广。”   那仙官点头:“是。我一定尽力将消息带到。”   俞星城想了想:“如果此计没能驱逐群妖,请将鲸鹏平日抽送海水、排出废水的管道收上来,尽力向鲸鹏四周喷水,而后让甲板上的鹏员尽量入室躲避。入室躲避期间,也请诸位鹏员装填弹药,处理伤员,做好……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准备。”   毕竟之前,谭庐他们十艘鲸鹏,都折损在倭国这些妖怪的手里了。   他们的战力,不及当时的一半。   俞星城到二层的卧室,拿起裘百湖送她的那把宽刀,而二层的议事厅里,竟有不少修士仍在驻留,俞星城走进去时,扫了一眼,缉仙厂的人基本都出动了,只有部分不在编制的修真者,仍然踟躇。   不少仙官都以为是裘百湖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来。   俞星城开口道:“诸位,裘大人那里也遭到了袭击,暂时无法归来。刚刚救回了谭庐谭大人,可谭大人饱受折磨,身体残疾。今日我们如果不保护鲸鹏,无法返回大明,下场怕是会比谭大人更……生不如死。”   众多修士面面相觑。   俞星城大抵知道他们心中的顾虑。不是仙官,只是散修,活着立功能得封赏,死了估计就连人名都不被记得。   俞星城:“此为自救。如今裘大人也身陷险境,诸位出手,以裘大人的心思,不会忘记诸位的相助。不过妖群庞大,我们也不需要跟它们死磕,只要引诱他们到鲸鹏两侧,然后让鹏员开炮即可。”   她的说服下,终于不少人肯起身。   剩下的有些人,她扫过去,大概记住了脸,也不再多说,抬着宽刀走出门去。   她刚走,有些习惯于摸鱼划水,蹭着领功的修真者,看到一个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的瘦弱女官,仍然拖着都快比她腰还宽的刀,走出舱室,走向甲板,他们面面相觑,也脸上无光,跟着走了出去。   俞星城知道这些散修不好命令,她只说了听到鸣笛声就快速让开的事,便踏上宽刀,头也不回的冲入妖群之中。   倭国的妖,确实已经不太像是中原的妖了。   鬼、妖不分,一些禽鸟的巨妖,却长着人面与女子的胸|乳;一些看起来是人身的妖怪,却有着青面獠牙与磷火相伴。   俞星城御剑飞入空中,就听到耳边有人喊道:“那是谁?!怎么有个小孩!”   她一转头,就看到炽寰高高悬在空中,衣摆处的火焰花纹像是在燃烧一般,他从口袋中拿出一枚红毛毽子,往口中一抛,抬脚踢过去。   那毽子看起来小巧,红毛却在空中烈烈燃烧,如炮弹一样飞向一只长着双角的食梦貘,那食梦貘转过头来还来不及避让,身上被毽子击中,直接开了个三尺大的血洞,哀鸣一声,从空中摔下。   毽子飞速返回炽寰身边,他哼着小调,在空中又是一跳一踢,毽子再度飞出去。   这小子把打怪搞得跟做游戏一样。   但显然,炽寰看在她面子上,可能会帮帮忙,但要是让他使出全力驱逐群妖,救下这鲸鹏,他可不愿意。   他能出手,俞星城已经觉得欣慰了。   孩子长大了啊。   俞星城没有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流,众修真者似乎也不敢靠近他。   按理来说,炽寰在此,以他的妖力,诸多小妖应该害怕避让才对。可并没有,那些妖几乎是丧心病狂的扑向众修士与鲸鹏。   俞星城将手中特斯拉枪的电流,击向那群火鸟;周边修真者或捏诀用剑,或召唤法器,跟群妖缠斗的苦不堪言。   只是幸而,那些妖就是冲着活人来的,看他们纷纷在空中作战,倒是不怎么缠着鲸鹏,来进攻他们。   俞星城御剑本还不是很熟练,更何况又要躲避飞妖,又要驱使灵力,几次差点从宽刀上摔落下去。终于,两艘距离稍远的鲸鹏,几乎前后同时响起了鸣笛声,众多修真者连忙御剑返回甲板上,群妖还没反应过来,两艘鲸鹏几乎同时开火!   那将军肚不愧是能打伤过炽寰的巨炮,鲸鹏两侧,如数朵烟花炸开,灰烟滚滚,哀鸣声不绝于耳,那众多小妖跟下雨似的往下掉。   俞星城正要松口气,却发现竟然还有一部分妖,半个身子都烂了,甚至头都掉了,还在往甲板上扑!   妖与人不同,越是小妖越有动物本性。   自保、逃脱、恐惧,都是它们的天性,它们很少像人一样会有意识的自我牺牲。   这群妖,绝不可能是主动攻击鲸鹏。   它们应该也被控制了!   它们早就成了傀儡,或许意识还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来送死。   不少修真者返回甲板或船舱,这群妖还是有些忌惮大炮,不太愿意靠近,而冲向了甲板上方的气囊与御剑在高空中孤零零一个的俞星城。   俞星城急急向后退让,鲸鹏的鹏官似乎从舷窗看到了没死的部分妖怪,鲸鹏立刻收起抽送海水的管道,靠后方几个派出热废水的管道也打开,大团水雾与水花,溅起在鲸鹏周围。   俞星城抬起手,她感受到了。   身边澎湃的水汽环绕,她能够操控,她能够感知。   她不必睁眼,也仿佛能看到水汽在她灵力的操控下,变形,靠拢,分散。   炽寰本来想过来帮助她,却忽然意识到了俞星城想要做什么,急急向后避让开——他可不想被雷劈到。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帮她救她的意识,就算她如今看似羸弱,但炽寰心里还是有旧日的那个印象。   那个她能掌控全局,她无所畏惧的印象。   水汽化作无数空中的小水珠,汇聚在她周围几十米的半径内,如同土星的行星带,但那些妖却没有看到水珠,直直朝俞星城冲来——   俞星城抬起手中的特斯拉枪,骤然朝头顶的水雾发射电流。   金色的电弧疯狂分叉,扩张!几乎瞬间扩散成一圈密不透风的电光荆棘,俞星城脚下御剑的宽刀,与她整个人都被电流笼罩,那冲到她身前的妖,几乎来不及哀鸣,就化作焦炭!   俞星城第一次感受到了——释放。   她一直以来都害怕自己被谙雷所伤,一直以来也都小心保护着自己,而她如今,仿佛摸到了自己的边界,意识到了自己的极限,而就在这极限以内,是任她发挥驰骋的领域。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谙雷似乎终于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就算此刻经脉滚烫,几乎力竭,她也有种掌握命运的快乐。   甲板上的众多修真者,仰头望着那金光蓝星的雷电,几乎要照亮甲板与海面,耳边不断轰鸣作响,不知是谁喃喃道:“……她不是在来的路上,还在学水诀和御剑吗?怎么会……”   此刻谁都明白,若真是一无所长,又怎么会出使倭国呢?   雷暴消失,妖群焦黑落地,一团光结束了最后的战役,却仿佛在所有人的视网膜留下交错的灼伤。   俞星城有些力气不足,在宽刀上差点没站稳。   身后忽然有数道人影飞来,为首的那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子。   俞星城跟个被拎住脖子的猫一样,挂在那人手上,她转过头去,瞧见裘百湖半张脸上糊满了血,还不忘掉着烟枪,斜眼看她呢。   俞星城:“……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御剑的。”   裘百湖:“行了吧。大老远都看见你跟个大太阳似的在这儿发光发热呢。”   他说着,勾勾手指,巨刀飞来,他也落在了甲板上。   裘百湖身后,跟着戌三蜀六与温骁等人,温骁似乎有些精神紧张,俞星城对他笑了笑。   从王宫归来的队伍中,还有一人,就是被戌三单手抱着的尚夕擎。   尚夕擎做女子装扮,脸上涂脂抹粉,似乎想要乔装打扮后来找他们。但发髻散乱,浑身是血,脸上还有几道伤痕。而他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戌三松开手,他已经无法站立,几乎是从戌三怀里跌出来。   一旁的蜀六连忙扶住他,可尚夕擎怀里的包裹却已经掉下来,散落在地。   那包裹中装的不是物件,而是数颗……头颅。   而滚到俞星城脚边的,正是前些日子与他一同来的那个独眼护卫英奂。   显然是他的护卫旧臣,被人杀死后割掉了头颅,而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了。   他默默的蹲下身子来,想要将头颅一颗颗捡回去。   周围的人就这样看着……瘦弱年幼的一国之主,将旧臣的头颅紧紧抱在怀中。而他蹲下时,露出的小腿上遍布伤痕,如今还在流血,湿透了他的白袜与木屐。   温骁不忍,连忙上前几步,帮他捡起,用影手托着他,帮他站住。   裘百湖冷眼看着尚夕擎,开口道:“你确定要孤身一人去大明?你甚至连话都说不了,到了大明,可能没人会听你的诉求,没人会理会你的死活。如果皇帝不愿开战,你会被冷落到老死那天。甚至,如果大明和倭国和谈,你的人头,会成为倭国想要的诚意。”   尚夕擎抬起头。   裘百湖:“你如果想,我们会路过渡名喜岛,我可以把你放在那岛上,你隐姓埋名也能生活。”   尚夕擎用力摇了摇头,他无声的开口,口型却表露了他的决心。   “带我走。”   远处有一丝熹微的晨光,血迹与妆容使他的脸像是狼狈打翻的色盘,断发在耳边拂动,那晨光的第一道,像是从东方,直直射入他琥珀色的清澈眼底。   他紧紧抱住了那几颗温热濡湿的头颅,站直身体,仰头对裘百湖无声说:   “我必定能救我的国!”   裘百湖目光沉沉,点头:“好。我会把你送到北京,地图不必给我,到时候你再呈给皇帝吧。”   裘百湖似乎见惯了太多人的挣扎、仇恨,不再看他,走回了主船舱。   温骁扶着尚夕擎,尚夕擎对他点头表示感谢,戌三叹了口气,一把将尚夕擎抱起来:“我去把他安顿了,顺便找个医修来。”   裘百湖回到船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点损失,安顿伤员。   有一艘鲸鹏和一艘汽船被毁,鲸鹏上的鹏员大多配备降落伞,损失不算惨重,只有几个摔断腿的。   但那艘被骨鲸劈开的汽船,就没那么幸运了,五成的船员都被漩涡卷入海中而丧命。   目前就是要把人员集中在剩下的两艘鲸鹏与一艘汽船上,而一边让仙官飞来飞去挪动伤员或搜寻,一边还要尽快离开倭国的海域。   幸而那群妖被几次攻击杀得尸体满地,似乎没有能力再来袭击他们了。   俞星城稍稍整顿一番,进入鲸鹏二层的议事厅时,谭庐竟然也在了。   夜已经快结束了,他们缓缓向大明飞行,身后的东方已经有了熹微的晨光。   议事厅内人不多,只有船长、鹏官,和几个亲近的大臣,她梳洗后换了官服,刚刚落座,裘百湖转脸看她:“谭庐说是你救的他?”   俞星城端着茶盏,因一夜未睡又经历太多,有些头疼,几位船长只看到这在场唯一一个女官,用葱削般的白皙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抿了口茶,轻声道:“对。”   裘百湖有几分咄咄逼人:“你什么时候去的。”   俞星城:“我半夜起来后,越想越觉得对源神宫很好奇。你们都是有灵根的神官,但我不一样,我没有灵根,就想着能够去到源神宫去看一眼。”   她慢条斯理的吹了吹茶沫:“没想到竟然一路就畅通无阻的进去了,然后在源神宫主殿三层,发现了谭卫使。”   裘百湖看向谭庐。   谭庐点头道:“我见到俞大人劈开那些不人不鬼的神官,然后用金雷将我救出来了。而后我们逃出来是看到港口有船只爆炸,俞大人就送我过来了。”   裘百湖敲了敲椅背,笑:“你真是立了大功了。”   俞星城:“而且,据谭大人所知,源神宫的主人,或者说是倭国实际的掌权者,是一只赤蛟。”   裘百湖一惊:“赤蛟?!”   俞星城:“而且应该是嘉靖年间从大明逃走的一只赤蛟。如果钦天监有黄册,可以查阅此妖。它不但能操控凡人,似乎也能操控妖类。因为来袭击鲸鹏的妖群,许多甚至残废了,还不忘记攻击,这不太符合妖的本性。”   裘百湖:“这倒是对的上了。我们是遭遇了一部分神官的攻击,只是那些神官的走路跳动的姿势,不太像是常人了。说来赤蛟……难道就是琉球王宫天顶上的那壁画?”   谭庐点头:“正是,我第一次前来出使时,也注意到了壁画。”   裘百湖摸着下巴:“可……妖会有这样的心智?”   俞星城:“据谭卫使所说,赤蛟会吞噬成为傀儡的凡人,并且会获得凡人的记忆与情感。或许在这个过程中,它心智的成熟已经远超同代大妖。”   毕竟炽寰虽然也不笨,但明显就没有那么运筹帷幄。   而且还小孩脾气。   裘百湖思索:“……有了人的心智吗。那也就是说,开动战争,竟然是一个妖的想法?”   而且,这赤蛟从头到尾并未露面。是它在江户或京都遥遥观望,还是说它并不在倭国?   裘百湖不愿意把这事儿,放在众人的会谈上讨论,他挥了挥手道:“还是报备一下汽船的情况吧。”   那边船长说起来:“我们那艘船也差点被骨鲸给击碎。那骨鲸——明显就不是活物啊!结果后来,船只附近绕来一只白鲸,它鸣叫的时候,那骨鲸就不动了,而后又有许多鱼群靠拢,似乎在啃食那骨鲸的骨架,才给了我们逃出来的时间。”   俞星城侧耳:白鲸?   船长又道:“那白鲸救了大约十一二人,把那些船员全都顶到了浮木或者岸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倭国的妖?”   这世界各地的白鲸,都这么爱救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尚夕擎还是个会中后期都会出场不少的角色。 第50章 救人   回去的一路, 俞星城都没有见到炽寰。   鲸鹏与汽船,都加到最大马力,两天后就可以到达上海县港口。   这回去的一路, 平静的让人惶恐。   说是回去,其实不如说是逃跑。他们已经知道倭国图谋不轨, 但既拿不到证据, 也阻挡不了什么。之前袭击鲸鹏的妖群, 已经让众多修士心有余悸,如果不尽快离开,可能就没法活着回去了。   他们只带了倭国南部的地图, 和琉球王尚夕擎回去。   据谭庐所说, 他至少曾在广东惠潮兵巡道、福建漳州兵备道、浙江台州兵备道等地做过卫使。   全都是沿海城市。   如果赤蛟真的会以谭庐所了解的这几座兵备道为进攻对象,那它的“士兵”是妖还是人?   它会什么时候出现?   大明是否有防御过这类袭击的经验?   裘百湖没有跟别人详谈这件事的打算。   显然他会立刻带人前往京城,将这件大事上报朝廷。   俞星城倚着甲板栏杆, 看着一边与戌三议事,一边快步走到三层的裘百湖, 忍不住想, 自己确实还是远远不够,接触不到这些事情。   而裘百湖一个人, 看似是个北缉仙厂小小百户,但白莲教、倭国遇袭几个案子, 其实都由他上报朝廷,做皇帝耳目。   裘百湖, 真好用啊。   看起来他什么都决定不了, 但许多事如果没有他,似乎又会是另一个走向。   俞星城晒着太阳,旁边温骁也只是倚靠栏杆看海, 鲸鹏的高度却似乎在缓缓下降。她转头:“怎么了?”   温骁:“似乎因为之前太多修士和妖围绕在鲸鹏附近施法,灵力使用太多,鲸鹏几处部件有些老化,需要更换。所以暂时停在这座小岛上。”   俞星城看着鹏员从下层背出笨重的铁质零件,有序不紊的往上层攀爬。   温骁:“好像可以去小岛上走一走,因为估计傍晚才能修完。”   甲板上吹的脸疼,晃的头晕,走一走也没什么不好。   鲸鹏停靠在小岛附近的水面上,修真者纷纷下船漫步,三五成群,温骁走在俞星城身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俞星城缓缓走着,阳光明媚,岛上的树林里偶有鸟群飞出。   她等到走远了,见四周无人,回过头来:“你是想跟我说什么?”   温骁一愣,挠了挠脸:“我、我就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   俞星城:“也不算是。只是我比较敏锐罢了。”   温骁放下手,想了一会儿,也没开口:“没,我本来是想提醒你。但又觉得也没必要提醒,嗯……每个人经历不一样,你应该能处理好这些事。”   俞星城顿住脚步,她立马反应过来:“你知道我是跟谁去的源神宫。”   温骁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快,低下头:“我看到了。黑蛟,对吧。”   俞星城蹙着眉头,没说话。   温骁开口说的话,倒也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你最起码要谨慎一些。裘百湖既是赏识你的人,却也是缉仙厂这个体系的维护者,他既能跟你插科打诨,也能杀死上头要求的修真者,我怕他会因此对你……”   俞星城抬起头来,眉头松开:“裘百湖没那么傻,我觉得他已经知道了。毕竟我确实很难一人救出谭庐。黑蛟被抓时,黑蛟逃窜时,我都与他在一起。那黑蛟是国师放走的。上头都撒手了,以裘百湖的精明,不会再追着黑蛟不放——对他没好处。”   温骁之前并不知道这些事。   俞星城笑着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   温骁却很难放心:“可那黑蛟多次现身,闹出大事,你虽然曾用谙雷伤过它,却远不是它真正的对手。如果它真的要为难你,我怕你会有危险。”   俞星城心头松了松,她正要开口,却没察觉到从她下了鲸鹏到岛上漫步的这一路,水岸边都有圈圈涟漪,一路跟随。   带他正要开口时,俞星城忽然感受到身侧海岸处一阵劲风,一条黑影猛然扑过来,仿佛要啪一下甩在温骁的脸上!   ??!   温骁皱眉,影手一挡,那“条”黑影被挡在影手上,腾地一团黑雾炸开,俞星城感觉自个儿脖子上一亮,某黑蛇就跟围脖一样盘在她肩膀,冲着温骁咆哮:“我不会为难她,但说不定会为难你!”   俞星城一惊。   这太突然了!炽寰怎么冒出来了!   果然跟屁蛇,一路都在跟随着船只和她吗?   温骁紧盯着炽寰,倒退半步,满脸提防,炽寰还在甩着尾巴叫嚣:“我们多少年的真感情!你算是老几,还敢来挑拨我们!”   俞星城拿手扒拉他,想把这黑围脖从颈上扯下来,她忍不住开口:“不是——”   谁跟你有真感情?!   炽寰没完没了:“而且从穿衣眼光就能看出看人的眼光!天天打扮的跟个长条茄子似的,还说自己能识人、啊不,识妖?”   温骁竟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僵硬了一下。   俞星城:啊啊啊啊不要说了啊!没看出来大少爷很受刺激吗!   一个浑身挂满了儿童玩具的臭美精,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的直男审美!   炽寰:“呵,那个什么谭庐,就是老子救的,我都没来跟你们邀功,你不如想一下你自己又帮了星城什么!”   俞星城:……如果不是我拦着你,你丫就把谭庐给按在水里淹死了好吗!你怎么有脸说啊!   俞星城以为温骁真的要大为受伤了,但却没想到温骁皱了皱眉,又似乎想通了:“原来是你。俞家兄长曾与我说过,星城曾被许配给了一位来到南方的温家少爷,之后却没想到那温家少爷是黑蛟变成,他便以为我与黑蛟串通。现在看来,是你为了把她骗走,以我的名义,骗她出阁啊。”   炽寰瞪大眼睛,想要辩解,嘴里却冒出一串无法反驳的叽哩哇啦:“¥%……&*”   温骁点头:“怪不得俞姑娘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听说我是温家人,态度便冷淡起来。我温骁如今既未有婚配,也不会使一个考取功名的女进士为妾。我做不出这样折辱女人的事。她今日能与你心平气和说话,也实在是心胸宽广了。”   她还以为温骁因为性格温柔,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俞星城:……差距啊,这就是明里针对和暗里鄙夷的差距啊!   小屁蛇学着点撕逼技巧吧!   炽寰自然没脸说,俞星城一点也不心胸宽广、心平气和,在此之前,她可没少电他啊!   炽寰瞪着眼,气得瞳孔缩成缝,反驳不出话来。   温骁却忽然转过脸去,道:“谁!”   俞星城回头,一个身穿蓝绿色衣袍的红发美少年,从水边缓缓走来。   俞星城:“……戈湛。果然你也跟来了。”   听说到白鲸救人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想到了。更何况,她一直也觉得炽寰仅靠自己,飞跃几千里来到琉球,也不太可能。如果是和戈湛一起来,戈湛偶尔浮出海面,给他个落脚休息的地方,就应该比较轻松了。   戈湛还没开口,炽寰忽然转过脸来,恶狠狠的对温骁说道:“有点自知之明吧紫茄子。你看看我们妖能化形的外貌,你再看看你自己!”   俞星城:???前两天你不还说戈湛是小浪蹄子跟人撕逼吗?怎么这会儿又把戈湛拉到包含自己的美人阵营了?   而且炽寰这拉帮结伙,骂人家长相穿衣的撕逼,怎么瞧怎么都像是宫斗剧里的炮灰嫔妃啊?   温骁斜了他一眼:“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而不必依托于外貌。”   炽寰:“……”   俞星城:我打赌他没听懂。   戈湛走过来,行礼叫了一声:“干娘。”   温骁:“……干娘?!”   俞星城连忙摆手:“这都是铃眉开玩笑的,你也不必真的这么叫。你出来的时候,与肖潼说过了么?”   戈湛眼睛乱瞟,袖子缠在一处:“一开始说了,她没同意,我就留了封信。”   俞星城:“……你真不是个省心孩子。”   戈湛吓得不行:“干娘,你回头帮我说说话吧!”   俞星城扯了扯脖子上的炽寰:“要不就说是他拐骗你出来的。肖潼也不好打别人家孩子。不过,你为什么非要跑出来?难道我前几日见到的骨鲸,是你认识的……?”   戈湛点头,苦笑道:“正是族中的一只长须鲸。我担忧族人,所以才想来看看。这些年捕鲸过多,大多数鲸妖都抱团在一处,不再细分种族。大概在前两年,一大批鲸迁徙至东方。倭国没有汽船、大明与爪哇国等地都没有捕鲸的习惯,看似是极好的住处,可没想到那赤蛟却想要把鲸妖,化作它的傀儡。”   就像是那些自杀般袭击鲸鹏的妖群一样。   俞星城皱眉:“可他做得到吗?控制一些小妖还好说,控制巨鲸……”   炽寰:“虽然能做到,但付出的肯定就不是一点涎水了。它的灵力有捆绑在这些巨鲸身上,它的一部分血也强迫这些巨鲸吞服下去了。”   戈湛:“那只已经化作白骨的长须鲸,其实并未被赤蛟的灵力完全控制,便开始反抗赤蛟。可是它输了,可赤蛟吞噬了它的灵核,并让其他鱼类啃食掉了它的血肉,骨架和骨架上紧紧束缚的灵力……赤蛟在驱使着早已经没有魂魄的骨架,替它杀人作战。而像这样游荡在海中的鲸骨,应该不止它一架。”   游荡在海里的鲸骨吗?   也就是说,戈湛召集来的鱼群,去啃食的,正是鲸骨身上束缚的灵力。   而如今没有了那些灵力,鲸骨也终于沉眠在了海底,成为珊瑚与鱼群的居所。   戈湛垂下眼睛:“我不知道其他的鲸群去了哪里。但如果那赤蛟耗费如此灵力,也想要控制巨鲸,我猜,必定是有原因的。”   俞星城抬眼:“你是说——鲸是驮着群妖跨海的关键?是它运送‘兵力’远渡的船只?”   戈湛缓缓点头:“恐怕如此。所以才特意过来,想要通知你。”   俞星城有些焦急:“那你能否找到他们?”   戈湛:“如果距离不远,他们在海中鸣叫,我或许能找得到。但距离远了,就很难了。不过,你看——”   他摊开手掌,掌心一枚紫红色的丹丸,发着黯淡微弱的光:“这是赤蛟留在骨鲸体内的灵力。炽寰说,他最擅长找人,所以我们可能不会回苏州,而是要去找到赤蛟。”   俞星城把炽寰从脖子上薅下来:“找到之后,然后呢?一个伤势刚好没多久的白鲸,一个灵核都不在了的蛟,就算三个臭皮匠,你们这也才俩人啊。”   温骁忽然开口:“如果赤蛟对大明出手,它必定会隐藏自己,让控制的妖群冲在一线。届时,你们或许可以不必自己出面,而是告知南北钦天监。朝廷自然会派大批仙官,诛杀这赤蛟。”   炽寰冷笑:“切。信你们?我跟赤蛟多年烂账,也没想让人掺和。真要是打不过了,我就跑呗。”   但戈湛的表情,却像是被温骁说服了,他蓝色双眸望过来。   俞星城心里大概有数了。   戈湛不希望有人遇袭,不希望有人会死,如果得知赤蛟所在的地点,他大概会告诉他们。   炽寰:“就把这事儿告诉你一下,我们要走了。不跟你同路了。”   说着,戈湛退回海里,化作一条白鲸,炽寰化作小蛇,扒在他头顶,就跟彭彭头上的丁满一样,傲然坐着。   俞星城走到白沙海滩边,日头微微西斜,小白鲸身上有交错的浅浅伤疤,可他目光依旧澄澈。俞星城忍不住开口:“戈湛,你就那么想救人吗?原因是什么?”   戈湛转过脸来。   俞星城:“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你,或许是我天性自私,我很难去救那些无关的汽船的船员,或者是什么落水的人?”   戈湛鸣叫了一下,像是笑:“只有无私过的种群,才会有自私这种词吧。”   “我被渔民救过。在我搁浅在海岸上的时候。”戈湛开口:“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既不是人的种群中的一员,我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鲸群中的互助,是因为确实能够延续自己的族群,可人为什么会有善待其他种群的想法?肖姐姐明知我不是他的孩子,却愿意抚养我,带我游山玩水,甚至考功名也是为了我?这是为什么呢?”   戈湛:“人总觉得自己是很坏的。但若说这海陆、天空之中活着的东西,就算是一根小草,在争取自己的活命时,也没有一丝善良或同情心。”   小白鲸匍匐在海岸边,仰头道:“为什么我们化成妖之后,越来越像人。因为人确实不一样。成了妖以后我们不再是动物,我们会与不同种群的其他妖生活在一起,我们会追随会选择,会想要融入和学习。我救人,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人会救其他的种群,而我想让自己变得像人。”   所以他也想要去救别的种群。   俞星城没有想到过,看起来天真善良的戈湛,其实却心里有许多思索。   或者说对于妖来说,人不是那么坏。因为“无情”正是它们所有族群中最常见的事,反而是人显得更狡诈也更优柔寡断,更慈悲也更不可理喻。   但对于看多了志怪小说中“妖”指责人的无情无义与自私,妖的单纯善良,她却没想过,这种故事也是人编的。   对于许多妖来说,反而人是奇妙的,善良的,复杂的。   戈湛自己并未说清楚,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思考出答案。   却只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说的还不错,滚进了海水中。   如今他已经不再会搁浅,尾巴摇一摇就游远了。   能瞧见炽寰在他脊背上,忽然化作人形,对她招了招手。   一副游子远走的模样。   这俩妖怪,之前还打架呢,这么快又好到一起了。   鲸鹏修好了,在岛上游荡散步的修士陆陆续续返回鲸鹏上。   俞星城也跟温骁一起并排往回走,温骁一路没怎么说话,俞星城登上甲板时转头看他:“怎么,被那小白鲸一席话说的心里波动了。”   温骁笑了笑:“确实。想了很多。”   俞星城走上三层,温骁开口:“我穿衣真的……那么难看?”   俞星城心头一震。   ……所以说其实还是炽寰嘴炮赢了啊!大少爷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温大少爷仿佛是格子衬衫双肩包的理工男,听到街上的靓妞大声讨论格子衬衫有多土。   忽然自我怀疑了,忽然世界观崩塌了,忽然发现自己一柜子里全是各色格子衬衣。 第51章 归家   俞星城好一阵子安慰, 却并不太管用。   她只好委婉地表达:“为什么你很喜欢穿紫色。紫色并不是特别配你,更何况穿从头到脚的一身紫。”   温骁憋了好半天,声音如蚊:“……”   俞星城就听见了一阵嗡嗡嗡:“……你在说什么?”   温骁彻底无地自容了, 他扶在栏杆上都有点想逃走:“我、我以为穿紫色……是会显得……比较高贵……”   高贵……   俞星城:“紫色面料倒确实比较贵,更何况是紫色的绸缎绫罗。”   温骁一只手捂着脸, 脸红到气若游丝:“我幼时总见家中兄长或者长辈穿紫, 我就觉得好看, 也想要。家里人就说我地位不够穿紫,说不是我这种人穿的……等长大以后,就、就莫名其妙开始只想穿紫色——”   在俞星城看来, 温骁喜欢穿紫的原因, 其实有点可怜。   但温骁或许觉得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他现在察觉到喜欢穿紫,是因为小时候少什么, 长大了就想给自己找补什么,或许有种自己没摆脱过去的丢人感。   俞星城偷偷拎了一下他衣摆。   真的哎。连鞋面都是紫的。   虽然以前是高官才能穿紫, 但如今民间或中层连蟒袍都敢仿着乱穿, 僭越严重,所以温家长辈爱穿紫, 也没什么错。   估计对于小时候的温骁来说,紫色就成了一种能出人头地或者是受重视的代名词。   俞星城拽了拽他袖子:“那倒也不至于这样不好意思呀。”   温骁捂着脸:“没, 就觉得自己挺傻的。我现在才意识到……好像身边没人像我这样一身同色的穿衣服。”   俞星城:“……确实。”说不定亵裤袜子都是紫色。   温骁小声哀嚎:“是不是很土很傻,还很像个乡下来的土老帽, 总想证明自己出人头地的感觉?”   俞星城:“那倒也不至于。毕竟你也没有穿金戴银, 弄一手翡翠扳指。温家嘛,大家都觉得温家人不太正常。”   温骁脖子都红了,好半天才把手放下来, 努力清了清嗓子,紫里透红的想要维持自己君子志于道、据于德的模样:“我、我会努力改一改的。”   俞星城看他实在可怜,安慰道:“其实也没必要那么在意,至少你以前看起来很显眼啊。”   人群中的大茄子当然是显眼了。   温骁果然是过分认真的性格,握拳道:“我会努力找个学习对象的!”   裘百湖正好从楼上走过去,温骁求知若渴的眼神看向了裘百湖。   裘百湖接收到了热情洋溢的眼神,低头看过来:“???”   俞星城看着裘百湖胡子拉碴,端着烟枪,一身黑色官服能不洗就不洗,连忙阻拦:“别!大哥别啊!”   不过幸好温骁带到穿上来的衣服,也不过是各种五彩斑斓的紫,并未能给他新的搭配,他也一时间只好放弃。   鲸鹏停靠在上海县,裘百湖并没有多停留,他已经派人准备好了两架马车外形的飞行法器,北厂大部分仙官将随他一起去北京,护送尚夕擎与那份倭国地图。   一同回北京的,还有恢复了神智的李兴安和膝盖下被截肢的谭庐。   说起李兴安回到苏州之后突然不痴傻这件事儿,俞星城深刻怀疑这老逼是怕承担责任,也怕最后事情清算到他头上,一路上装疯卖傻,为了卖力演出甚至在会议时当众尿裤子。   现在眼见着事情水落石出,他不会因为损失十驾鲸鹏而被朝廷问责,立马就腿也利索了,眼也能动了,自己下半身的大小便也能控制了。   谭庐却从上了船,就对李兴安没半点好脸色。   这俩人一个飘回了大明,一个却被倭国抓住凌|辱,期间他俩斗过什么心眼,发生过什么龃龉,也没外人知道了。不过李兴安老家就是贫农,一路靠打仗和攀亲戚上来,没大见识,有小敏锐,不追求大理想只追求自保;而谭庐祖父曾任阁老,表姊嫁给了江道之,父亲还是户部尚书,算得上是豪门世家,脑子里想的是报效祖国,家族荣光。   这眼界、做法自然和李兴安不会是一路人,倒也不分什么对错。   其他人则就地解散,各自乘坐马车或火车回到原部门。   像温骁这种一直被各路部门接来接去的工具人,也终于要回到万国七司坐班了。   温骁却对裘百湖将北厂仙官都带走的行为,有些疑惑:“其实江浙沿海一带,极有可能被袭击,他为何不派人留守下来。”   俞星城与他一同坐在返回苏州的火车上,如今已经到腊月,近年关,车站附近的街市上的年味也逐渐浓重。她道:“因为他留一些人手也没用。兵备道和各地驻军,几乎没有任何决定权,朝廷不下指令,他们的士兵就不能随意调动。所以尽快说服朝廷,才能尽快在沿海各地布防。”   大明的军制仍然存在众多弊端,这正是其一。   再说,毕竟不是现代,鲸鹏既贵重又极为耗费资源,大明海岸线如此长,不可能让鲸鹏在海岸线上一直巡逻。如今明知对方可能出兵,却无法预测出兵路线和地点,只能让沿海各府县加强戒备,可大明的军制,是出了名的地方无能,武官无权,又真的能阻挡的了吗?   或者说裘百湖马不停蹄就要敢去北京,怕也是对此心里有数吧。   窗外渐渐下起雪来,而几乎很少见雪的苏州,似乎在他们走的这段时间,下了不少次雪,山林之中已有成片积雪,显然是今年要受冻灾。   他们下蒸汽机车的时候,发现苏州的火车站附近已经修了几条石砖路,也有不少旅店商铺在车站附近搭建。因为只有带货的商船可以进入长江河道,大批的客船都需要停靠在上海县与启东县附近,然后搭乘火车来到苏州府和应天府等大城市,所以蒸汽机车上最常见的就是裹头巾的奥斯曼人,穿着高腰马裤与丝绸马甲的英法人,还有就是穿团领衫戴官帽的大明官员。   如今各个大国,也没有谁占据最主要的强国位置,所以也没有通用语言一说,俞星城去车厢末尾去要条毯子的时候,都能听到土耳其语、英语、法语还有苏州话在鸡同鸭讲。   偶有些穿着阔袖洋装,戴圆形帽与丝巾的白人女性,敷粉敷得得苍白,在走道里遇到俞星城,还对她投来观察打量的目光。   估计是没怎么见过素面朝天又做官员打扮的女人。   俞星城对着她打量回去。   挺时髦的夸张衣裙,看来是个小贵妇啊。   那白人女性觉得她一点不像书里说的那样,是“白玉兰般羞怯的大明女子”,被她目光扎的心惊胆战,连忙回到了包间里。   她拉开门的时候,俞星城听到包间里坐着的几个鬓角浓重的男人,用英语似乎在讨论着拿破仑倒台后,巴黎现在物价飞涨,到处都是查理十世的士兵仆从在杀人——   到站时,车站上既有各国游人,有大批来接活的驴车和官府、鸿胪寺的马车。苏州毕竟是个各国使馆众多,市舶司规模极大的城市,连车站附近兜售木版印刷地图和吆喝黑车的人都熟练极了。   而另一边,却有一拨人披麻戴孝的火车站附近哭号吹唢呐,说是因为有小孩乱跑,钻进架起围栏的铁道,被火车碾死了,整个村里出来闹。   这会儿看火车停下来了,一群人有扑到铁轨上吹丧哭号。   温骁跟她一同走过喧闹嘈杂的火车站台,看俞星城侧目,他低声道:“听说也是征用地的时候,给那个村子的地价太低了。”   俞星城长长哦了一声。   万国会馆虽然已经没有修好,但作为大明第一次以如此大的规模开放,各国商人都抱着来这儿待一年的打算。   上海县到应天府的河道里有大批色目人、法国人和英国人的船只,毕竟许多国家航行到大明,需要两个多月甚至更久,如果等到第二天春天化冰之后再从本国出发,来到这里都六七月了,真是什么都赶不上了。   俞星城乘坐驴车回去的路上,瞧见苏州街道因为太多外来的马车驴车,平日还算洁净的街道上,已经有些马驴粪便,有些污臭,但街上也有不少背着箩筐的“倾脚头”,觉得要发财似的积极“捡粪”。   有些马车上的所谓绅士夫人,还有些惊奇的看着那些“倾脚头”。   温骁皱眉:“倒是让这些人见笑了。”   俞星城想着同时代的凡尔赛宫,说不定还污水横流,粪便乱抛,横了一眼:“才不会。他们的国家才是满大街污水粪便,无人打扫。所以他们才吃惊有人会收粪贩卖。”   大部分人都是对遥远的国家有梦幻的想象,和看什么都顺眼的崇拜。   大明的许多机械蒸汽都是外传来的,大明自然有很多书籍讲述着奥地利王国的战马与枪炮、波旁王朝的舞会与香水;同样的,其他国家也有大量书籍,是商人或传教士所著,讲述大明的鲸鹏宝船与马路,说起广州周边的县城都比里斯本要大。   回到这样的苏州府,俞星城几乎要忘记了他们前往倭国时经历的危险。   但因为不知道倭国的动向和目标,她也不能对外透露多一个字,因为消息一旦传开,以倭患曾经的必定会引发恐慌。   肖潼得知她见到了戈湛就松了口气,连她的好性子,也要在饭桌上骂几句孩子不懂事。俞星城已经能预想到戈湛回来的时候,肖潼要置气好一段时间了。   啧啧啧,不过这俩人脾气都好,估计也不会吵太久吧。   她走了二十多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都已经开始置办起年货了。以大明官府的惯例,年末要进京述职,有些懒政的部门恨不得十月就关门了。但因为万国会馆进度已经耽搁,万国七司的诸多官员,怕是没法回老家,只能过年时候放个三五天假期了。   看来这个年,要她们四个一起过了。   另一边,她去“鼻吹唢呐社”看了一眼,因为裘百湖和众多仙官的离开,二十多天内,不少妖都离开了苏州,回到了他们能躲藏的山野之中。有近一半的妖还是留了下来。可能是因为他们曾经在人群之中生活多年,习惯了便利的城市,就想要留在这里,想办法融入进来。   包括胖虎和鳄姐、青鸟他们。   鳄姐似乎有了勾搭高官的新计划,有时候经常能见到她花枝招展的出门。胖虎则拿来金银财宝问她,说能不能让俞星城出面,帮他盘个商铺,他想开一家卖卤味的小店。   他们也想留着“鼻吹唢呐社”,因为似乎苏州周围不少在凡人中生活的妖,都知道了有人替妖结社,落下住处,所以时不时会有南直隶其他地方受伤的妖,来到“鼻吹唢呐社”,想要躲避一阵或是找鳄姐疗伤。   俞星城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决定“鼻吹唢呐社”的去留了,便由着它们去了。   这样的情境下,俞星城修整几日后回到营造司,发现竟然王公公在工地上。   他戴着镶毛护耳帽,白绒红披风,抱着个汤婆子,冻得哆哆嗦嗦的坐在万国会馆工地里的篷子下,眼睛盯着每一个爬上爬下的工人和进出的官员,腮帮子都比之前凹下去不少。   王公公一见到俞星城,激动地就像是见到老母亲似的,猛地站起来,眼里都快有热泪了:“俞大人!!俞大人你回来了啊!奴真是要想死你了。”   俞星城被这亲切的问候肉麻的一身鸡皮疙瘩,面无表情的对他拱了拱手:“王公公,许久不见了。”   王公公要哭了,拉着她就往篷子下头坐,还把手里的汤婆子塞给她。   俞星城推让:“我还要去司里看看,都二十多日没回来了。”   王公公脸上的褶儿都舒展了,这会儿看他,手上的那些金扳指都不在了,旁边也只带了个两个小太监,笑靥如菊:“一切都好呢!钢材已经换了,因我特意拿出了些银两,作为今年劳工不可归家的补偿,倒是诸位干劲也不错,应该能赶得上万国博览会。”   俞星城想起了某位装逼入脑的客公公:“客公公呢?”   王公公:“他老人家是大忙人,老祖宗唤他回去,他便早就离开苏州了。”   是,一会儿当公公,一会儿当国师,可不是忙嘛。   王公公低声道:“在我把事情办妥的前一天,有人发现鲁监想上吊。幸好救回来了。幸好第二天,事儿也解决了,鲁监知道结果后,那么大个人,竟然都抹泪了!你说要是没发现,鲁监这么个京师工部出来的人,突然自杀了,岂不是要彻查万国会馆的帐了!”   俞星城有些担心鲁监:“幸好你事儿办的及时,否则鲁监怕是还会寻死呢。他是休假了,还是在营造司?我去瞧瞧他。”   王公公:“当值呢。已经无大碍了。再说这事儿,也不算我办的及时,主要是您——”   俞星城抬了抬手,挡住他后头的话:“您这话说的就不合适了。您办事的时候,我可不在大明。您办事儿办的漂亮,是老祖宗脸上有光,就是皇上脸上有光,您就算廉洁正直,不愿意揽功绩,也要替皇上挣面子才是。再说了,我这进士考出来才几个月,就已经从六品,心里已经是知足了。”   王公公半晌才道:“没见过你这么不爱争的。”   俞星城一向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不是不爱争,只是自知没做太多贡献。更何况,我还是盼着公公记得一丁点我的好。谁也没我这个运气,能碰见司礼监的红人啊,您能记得我,就比我在这儿闷头做几年官还重要了。”   王公公听得欢喜的不得了。   但他其实也清醒。明显他自己没那个脑子和本事,而眼前这姑娘现在连二十都不到,北京如今多了不少官位越走越高的女官,谁知道俞星城会不会是下一个。   一个家里无靠的女户,更在乎外界的人脉。更何况太监跟女人都是从皇权牙缝里抢权力的人,不相互帮托,就更没跟有家有族的男人们相对抗的能耐了。   告别了王公公,俞星城往营造司的官衙去了。   二十多天,万国会馆主馆的主框架已经被修复的差不多了,马上要开始贴瓦镶玻璃,冬日晨光映射在八角穹顶上部的玻璃上,成了天空中无法忽视的光斑。   俞星城出差一趟,累的够呛,开始有点咳嗽发烧了。又因为她是夏季逃出来的,连冬日的衣服都没订做,穿的一身都是家里仨个姐妹东拼西凑的。   官服外头贵重的狐毛披风,是肖潼早些年去沙俄国时候购置的。她的羊皮手套,看粉花刺绣就知道是杨椿楼家里给订做的。而铃眉夜巡时,为了防止冻脚定制的,她倒是想着俞星城衣服很少,也给她定了一双小靴子,里头垫棉,外形比她脚型更大一些,穿着也像个天足女子。   俞星城走进营造司去,鲁监正好从里间出来,他还带着那防坠物的大斗笠,戴着粗麻手套,一边看着小吏来汇报的进度,一边往外走。   他一抬头,瞧见了俞星城,竟顿住脚步,凝噎无言。   鲁监挥挥手,小吏退开。   俞星城走上前去,向他行礼:“鲁监,许久不见了。”   鲁监穿着窄袖袍,立领也挡不住他脖子延伸到而后的一道青紫,那是他差点上吊而亡留下的印记。   想得出来,他之前大概有多绝望,有多么无法面对自己眼睁睁要看劳工被砸死的事。   他嗓子也比之前沙哑,目光深深的看着俞星城,忽然抬手朝着俞星城,深深作揖。   俞星城连忙扶他:“鲁大人,使不得!”   鲁监站直身子,眼角微红,摇头:“没什么使不得。外头的劳工或许不知道,你救了他们的命;诸多营造司的小吏官员也不知道,你帮了他们的仕途,但我知道。”   俞星城:“我只不过使了一点小手段罢了。”   鲁监:“手段或过程都不重要,但结果却很重要。至少我没那个能力,去使出这样的小手段,改变万国会馆的修建。诸多乡绅如今拼命的往万国会馆捐赠塞钱,而且搞得大张旗鼓,不知道他们是在怕些什么。但我想这事儿跟你有关。”   怕皇帝拿白莲教的事儿,对他们开刀罢了。   俞星城点头:“我只是一个想自保的人。”   鲁监:“想要自保,也未必有什么。你至少没有害过任何人,牺牲过任何人,还用自己这份自保的想法,帮了别人。在我眼里,君子不问本心,而观其行。”   他看再说下去,俞星城要不好意思,他拍了一下大手:“啊对了,我妻子从家乡寄来了腌菜和辣子,还留了一份给你呢。”   鲁监急急走回去,拎了两个纸包过来,珍重的包着。俞星城大老远就闻到了辣椒的味道。   不吃辣的池州少女真是盛情难却。   鲁监:“这总要收吧。”   他说罢,就看到那平日没什么表情的严肃小女官,终于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又明媚的笑容,点了点头。平日素白梨花般的面容生动起来,看呆了走进来要汇报的官员。   她抬手笑:“我收了,今日回家便尝尝。”   万国会馆的修建步入正轨,俞星城不算忙,基本就是个来坐班的吉祥物,很多劳工仍然看她不顺眼,她就也懒得频繁去工地,只是每周去几次,算是跟鲁监去学做工程的知识,一旬就记了不少笔记。   到了腊八,官员放假一日。   俞星城早上起来,就闻到家里腊八粥的香味,梳头的炽丫鬟不在,她也只能早上起来简单给自己盘了发辫,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外头竟然下起大雪来。   有送报的来了,往报口一塞。他们这些官员都必须订报,但这报社半官家半商家,也很鸡贼,报纸都是廉价黄纸,正面有点大事,里头夹页有苏州本地的广告,后头就全是婚丧嫁娶的消息。   以前他们都不看大事,直接看婚丧嫁娶,还有广告里有什么新开的饭馆。   但今日,铃眉拿了报,急冲冲的就闯进饭厅里。   上头一行大字:妖群袭击上海县!大批外商船只沉没,死伤无数!   俞星城心头一跳:他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跟俞星城有关联的人,包括谭庐、鲁监、王公公,以后大概都是她进京做官后会遇到的助力。 第52章 暴雪   早上才看到报纸, 连饭都没吃完,苏州城已经狂风暴雪,白茫茫一片, 不知是某些妖改变了天气,还是今日赶巧了。   俞星城推开门, 只看到几道身影从头顶飞掠过去, 似乎是慎刑司的几位仙官, 铃眉扒拉几口饭,急匆匆道:“不行,我要去司里一趟。现在苏州的仙官太少了, 就怕出事!”   俞星城明白她为什么着急。   如果妖群从上海县登岸, 那往内陆最可能成为目标的三个府,就是苏州府、扬州府和应天府。   三大商贸繁华的城市,更是如今外商汇聚之地。   俞星城想了想, 拿起披风:“我估计我们都要出门了。如果真的有妖来袭,杨椿楼那里要有大批伤员, 肖潼要应对大批外商船只被毁的事。我也要去看看万国会馆的屋瓦会不会被大风给掀了。”   杨椿楼最后喝了一口粥, 放下碗筷:“这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倭国的赤蛟和妖群吧。”   俞星城点头。   四个姑娘二话没说,开始穿衣准备。俞星城想了想, 拿上特斯拉枪。裘百湖还将那把宽刀送给了她,俞星城深刻怀疑, 他是不想要了,又觉得卖废铁浪费, 所以才扔给她的, 还把刀鞘也给了她。   那刀鞘就跟个长条板凳的凳面似的,又宽又破旧。   不过之前,裘百湖就说这刀最早就是比较通用的御剑用刀, 裘百湖喜欢这把刀,也是因为他说可以盘腿坐在刀上,一边吃面一边飞。要是技术好,还可以躺在上头睡一会儿。   俞星城:???   你们北厂社畜被压榨的这么惨了么?   所以宽刀制作上粗糙,但可以像其他飞行法器一样缩小。就类似杨椿楼的核舟那般。   缩小后看起来不过是直刃匕首般的大小,可以挂在腰间。   裘百湖当时还介绍道:“而且这刀又笨又沉,还可以用来磨刀,用来敲矿,下头架上火,上头还能烤肉煎蛋。哎要不是听说明年发新刀,我真舍不得给你。”   俞星城:……所以你是给了我一个多功能野外生存工具是吧!   不过俞星城用了一段时间,确实觉得这刀虽笨重,但适合她练手,就留下来了。她想了想,这把刀暗黑无光,也没什么珍贵的来源出处,更无什么传奇经历,就起名为“磨刀石”。   希望用一用,能把她这把刀磨的尖利一点。   她把磨刀石挂在腰间的时候,铃眉也从腰带上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了肖潼:“肖姐姐,带着。这是可以杀妖的刀。”   肖潼一愣。   铃眉塞进她手里:“咱们四个不在一处,实在是怕顾不上你,你要保护好自己啊。”   肖潼其实心里也清楚,她是四个人之中,最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她点了点头,把匕首揣进怀里:“没事,如果危险我就跑。我死过一次,所以格外惜命。”   风雪吹得四个人差点没走出院子去,铃眉驾车送肖潼和俞星城去各自部门,杨椿楼则乘坐核舟直奔医馆。   俞星城下了驴车,风更强了,简直不像是苏州可能会有的天气。她差点被吹的滚出去,趔趔趄趄的裹紧披风,连营造司的院墙都要瞧不见了,一头扎进风雪里去。   她身子瘦弱,几次都觉得要被吹飞了,好容易看见红墙。厚重的红漆大门被狂风吹得跟蒲扇一样乱摆,俞星城冲进门去,一扇大门忽然砸回来,差点拍在她身上。   一个男人忽然拽了她一把,胳膊就跟护鸡仔似的夹着她。大氅整个拢住她,手轻轻压着她发髻。俞星城吓了一跳,大氅拢着她,她瞧不见路了,但那人身量比她高的多,紧紧护着,他大氅里一团热气笼罩着,似乎有檀木香气,她心里惊疑不定,就看见那衣袍下一双紫色缎面的靴子。   俞星城:“……”知道是谁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显然还是没听劝,走上了模仿裘百湖的道路。   人家穿的是官服,你模仿个什么劲儿啊。   俞星城挣扎了一下,叫了一声:“温骁。”   温骁似乎也被风雪吹得张不开嘴,含糊的唔了一声,俞星城看不见前路,就忍不住低头提防脚下有台阶或门槛,却没想到进营造司施工院正厅的时候,他直接手一拎,把俞星城拎过了门槛。   两脚离地的俞星城一呆。   感觉自己的身高被鄙视了。   他胳膊夹着她一阵快走,将她护送进主厅后堂去。里间的门一推开,温暖袭来,温骁拿开手,他大氅外已经一层雪,他脱下大氅抖了抖雪,然后又站定,似乎想让俞星城瞧瞧他的一身黑。   ……虽然这一身黑穿的很没水准,但俞星城看在他过分认真的性格上,勉强点点头。   温骁总算笑了,接过她的披风,也挂在了横架上。   里屋坐着不少人,鲁监、徐监、方主事还有几个营造司官员都在,她走过去拱手:“今日本是腊八,诸位竟然都来了。”   温骁也拱手道:“我是督虞司那边派来的,说是万国会馆主馆的修建是头等大事,特意要我来查勘相助。”   徐监鲁监显然都认识这个南下做官的温家少爷,对他点头道:“是温大人。还请坐,我们看了报,便都着急来了。也不知事情会成什么样,只能在这里等着。”   温骁客气客气坐下了。   桌子上放着好几分黄纸小报。   如今俞星城官职已经高过方主事,方主事起身对她揖手,俞星城和气熟稔的笑了笑。   鲁监:“我倒是一直住在这里。今日劳工午后才有假,上午依旧要上工,却没想到上工之后,忽然暴雪肆虐。他们诸多劳工住的工棚,本来就取暖很成问题,这会儿直接有几个工棚被吹得窗户破裂、屋瓦被掀。我就让他们先躲在万国会馆的西二副馆内了。”   万国会馆的主馆正是频繁出事的这座。但其他副馆早已修建好,只有一些内部布置还未完成。   俞星城:“我记得西二副馆内有些施工时给人烤火用的暖炉炭火,他们待一阵子应该没问题吧。只是不知道小报上说的妖群……到底有多少妖,他们会不会来苏州府。”   徐监脸色很难看,敲着拐杖道:“已经来了,苏州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狂风暴雪,你当这里是蓟州吗!苏州的指挥使,南直隶的都督府,人都去哪了?怎么就没见着鲸鹏,没见到兵!”   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巨物坠地的声音,俞星城还以为是大妖前来,连忙去窗户那儿张望,只瞧见那城市来往、运送货物的民间飞艇——青鸟,巨大的气囊简直像是被风吹鼓了,从远处地上急速的飞转起来,又被拍落在万国会馆的园林中,那青鸟飞艇上的木翅、货箱摔得粉碎,飞艇就像是被摔烂的玩具,只剩下碎片与气囊,挂在树上,猎猎作响。   几个凑过去的官员心惊肉跳:“也不知道上头有没有人。这样的风雪,怕是要死不少人了吧!”   这风雪比刚才更大,显然是中心朝这里愈发靠近了。   如果是有妖作祟,这妖怕是也有好几千年的道行,更可能是倭国本土的传说级怪物。妖往往越活越懒,越老越佛,不太可能参与这种袭击行动。而赤蛟竟然能凭本事,连这样的大妖都能收做傀儡……   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有心眼的凡人啊。   而炽寰和戈湛并没有回来,是说他们遇到了危险,还是说赤蛟并不在此处,他们仍在追击?   他们在里间踱步商议这可能的情况,时间过去,风雪不停。   俞星城一直站在窗前,眼看着外头好几处院落的瓦片都被掀飞,回头嘱咐:“徐监,鲁监,我们在室内也未必安全,还是要将门窗用书架顶住——”   说着,右边一道窗子的闩弯折起来,窗子甩开,外头风雪灌进来,吹得屋内书页卷宗漫天飞,让人睁不开眼来。几个官员立马跑过去想要关窗,鲁监人高马大,拖着书架过去挡着门。   窗子正要被他们合力关上,就听到一声风中传来的大喊:“慢着慢着!”   众人都以为是听错了,就看到一修士御剑飞来,连人带剑从窗子撞进来,滚落在地。   那修士倒在地上,满身挂雪,两腿弯着,动都动不了了,显然是已经冻木了腿脚,徐监连忙道:“去端冷水和雪来,给他搓一搓!”一群人忙活,那修士被人背上炕,又推了火盆过来。   那修士哆嗦着发紫的嘴唇,沙哑着嗓子喊道:“我们带了人来,想要到万国会馆来避雪!西二副馆开了门,可里面也有很多劳工了,我们带的人都不够挤进去了。而且府西医馆也被风雪吹塌,那边似乎也有人要过来避雪!”   毕竟今日本来是休假,只有西二副馆开放了,其他几所副馆还都锁着。   仅仅是这莫名而来的暴风雪,就使得城内怕是要有多处受灾。万国七司的院楼都是营造司的人建造的,坚固结实,但都很难防风,那百姓私自乱搭的楼阁、年久失修的屋瓦,不知道要被风雪吹成什么样子。   唯一能让这些百姓暂时避难的地方,唯有城中心还没有人使用的钢材与石材建筑——万国会馆。   徐监连忙道:“之前只开了西二副馆一座。我派人去拿钥匙,过去开门。你是慎刑司的,还是府衙的?”   如今苏州仙官极少,只有这两个衙门下算是有不少能作战的仙官。   那修士总算缓过来一点,卷起裤腿露出的两条腿都紫红:“是、是苏州府衙的。”   徐监:“行,那便让人传话去府衙,如有百姓遇险,可前往万国会馆避险!”   发号施令谁都会,可这外头的暴风雪,谁去拿钥匙,谁去安顿百姓,谁去通知府衙,都是难事。   温骁立刻道:“我去吧,诸位都不是修士,出行怕也困难。这位仙官看模样已经动弹不得,还是让他好好烤火休息。”   俞星城立刻起身:“我也去。”   温骁摇头:“我一人就够。”   俞星城:“我对营造司更熟,知道去哪儿取钥匙。而且,府西医馆正是我友人所当值的地方,如果她也过来避险,也好见上一面,确认安危。”   俞星城看起来心意已决,温骁叹了口气,对其他官员拱了拱手,鲁监忍不住道:“俞大人还是不要去了,谁都不知道外头会成什么样。不如等到南厂或其他仙官控制场面再说。”   俞星城笑了笑:“苏州的府衙、万国七司、还有周边县的仙衙,加起来也不过仙官百人,等怕是很难等来了。虽不是仙官,好歹能当半个修士用。”   她说罢,一拱手,与温骁一同走出去。   走到室外,俞星城才意识到这会儿,风雪已经夸张成什么样子了。   温骁猛然抬头:“我能感觉到。”   俞星城本还想问,但她下一秒,就感受到了妖力与威压,自头顶白茫茫的雪雾而来!   温骁脊背紧紧绷着,面色惊惧,她知道他是识修,必定看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俞星城一边感受到了力量悬殊的威压,一边拽了他一把,咬牙道:“走,我们是要去救人的,就算是天王老子在头上,也不管他。先去拿钥匙,安顿那些过来避雪的人。”   温骁点头,他直接再次一把拎起俞星城,夹在胳膊下头,两脚离地,只看见雪地上一串掌印,温骁就已经飞速朝前而去。   卧槽,第一次体会影手在撑着地飞奔的感觉。   她好像在骑鸵鸟啊!   眼见着就要撞墙,温骁身子往上一腾,影手跨过院墙,几乎是转瞬就冲到了存放钥匙的管事局。被温骁这大鸵鸟的步速震惊的俞星城,被他缓缓放了下来。   俞星城赶忙拿了腰牌进屋去,里头有三五个长期看管钥匙与车马出入的官员,此刻正在往窗户上装订木板,看屋内一片狼藉,显然是被风雪吹乱过。   俞星城说明来意,其中一位官员连忙从贴身里衣里拿出钥匙,对她笑了笑:“实在是怕被吹走。”   俞星城把其余几个副馆的钥匙全都拿了,对他们道:“若是这里实在冷的受不住,你们就想办法到最近的东一会馆去,我会把门都开了。你们如果去了,也可以安顿过去投靠的百姓。”   但那几个官员看着外边的风雪,面面相觑:“俞大人,我们还是先在这儿躲会儿,出去被卷上了天,那要没命的啊,我劝您也别——”   他话音未落,俞星城已经拽紧披风,温骁揽住她,二人陡然飞高出去了。   就连温骁也走的并不稳当,他另外数只影手,襄护在他们二人身侧,那数只影手几乎是立马就糊上一层冰碴碎雪,特别是那两只手持法器的佛手,被风雪打的像是冰雕的佛像。   温骁抖一抖影手,雪哗哗洒落下去。   二人一路几乎没说话,挨个顺路的打开了各个副会馆的大门,而后才赶往西二副馆。   远远就瞧见西二副馆外,有一群冰雕一样的人,死死堵在门口,可就是这样门也没能合上,大门外的台阶上更是散落了不少巾帽、鞋子。   那满身是雪的几个人中,忽然有一个动了动,喊道:“有人来了!”   俞星城喊道:“最近的西一副馆已开,诸位可以前往避雪!”   温骁与她落地后,才发现那门内挤满了劳工与男女老少,哭号声叫喊声不断,挤得人头攒动。而外头站着挡门的是一群仙官或散修,衣物单薄,正在运转灵力尽量保持体温,但已经面色苍白。   为首的仙官喊道:“你是?”   俞星城:“营造司员外郎,姓俞。”   其中一个满头是雪的仙官眨了眨眼睛,哑着嗓子喊道:“星城!”   她抹了一把脸,俞星城才认出那个冻得发白的人,正是铃眉。   俞星城连忙伸出手去,给她暖了暖脸,铃眉嘴唇打着哆嗦:“我刚来,早上青鸟坠落了好几架,死伤了好多人,医馆已经塞不下去人了!我们只能先送到这儿来!”   其他仙官连忙开门,疏导挤满在副会馆里的百姓。让受伤的体弱的留在馆内,让年轻力壮的多走一段去西一副馆。   俞星城命令道:“营造司诸位劳工、役工!你们最熟路,穿的衣物也是司内发的厚棉衣,请你们把西二副馆让给百姓,咱们走一段去另一馆吧!”   大群劳工似乎也没想到,外头风雪肆虐,先露面的是他们之前看不惯的那位女官。   俞星城说的毕竟在理,他们纷纷点头,挤出来,帮着把受伤的百姓背到二楼。他们也说不用仙官护送,一群人簇拥着,低头往被雪雾淹没的西一副馆的方向走。   铃眉拉着她往里间站了站,却急道:“而且路上也碰到了妖!幸好这里还没有妖前来——”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俞星城转过头去,只瞧见还没有关门的副会馆外,一群黑影似乎靠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方位大作战,苏州府危机指数UP!   不过设定上大明既有弊病,也有强大的地方,所以倭国是灭定了。大明灭倭,听起来很OOC啊。 第53章 黑猫   不只是俞星城, 几乎所有站在门外的修士都察觉到了妖气。   雪雾浓重,俞星城眯起眼睛,看到似乎是四个黑色身影以奇异的姿态靠近, 而靠近的过程中,四个身影却在此起彼伏的飞身, 落下——   不!不是四个!   俞星城猛然抬起头来, 温骁似乎也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数只影手带着灵力推出去,面前风雪陡然荡开,白茫茫的云雾被击穿——露出了一张獠牙丛生的黑猫的脸!   那根本不是四个人影, 而是黑猫的四条腿!这猫的身量, 几乎与二层楼的副会馆差不多高,腹部鼓胀,腰线优雅, 它睁开眼,眼珠上有蛇眼般的肉膜, 肉膜翻开, 露出了黄绿色电光闪烁的瞳孔。   它浑身上下皮毛油滑,大块雪花触碰到它湿滑温热的躯干, 竟化作袅袅白烟,只是身上有很多结痂伤口, 外翻着暗色的血肉,俞星城猜测是赤蛟收它为傀儡时, 将它打伤的。   而它此刻贪婪惊喜的望向这座石楼, 嗅着石楼里满满当当的人味。   对它来说,这小楼就是个不太容易打开但香味四溢的肉罐头。   黑猫抬起前爪,那如果缩小一百倍可能让俞星城忍不住想捏的肉垫上, 满是血迹,显然它一路来,也一路杀。黑猫试探姓的拨弄了一下副会馆天台上摆设的花盆,花盆砖瓦落地,几个仙官连忙避让,温骁直直盯着,影手几乎在一瞬,击飞了掉下来的全部花盆砖瓦。   黑猫试探两下,骤然一咧嘴,猫唇裂开四瓣,露出口中如荆棘般乱长的獠牙,而后狠狠一掌拍向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窗户碎裂,小楼都为之一震,它挥爪的劲风,几乎在暴雪中掀出旋风,俞星城往后一个趔趄,铃眉连忙扶住她肩膀。   但是只是外头瓦片和阳台的铁架,被它一掌拍掉,副会馆并没有倒塌破损——   俞星城心头一松,心里都开始为营造司自豪了。   瞧瞧,这就是他们做的工程啊!   她还没来得及自豪,就看那黑猫似乎气坏了,两个前爪就要扑上去,来一阵撕扯抓挠。它那一个爪印,就能拍碎一辆马车,俞星城怕了,她想都没想,从披风下拿起特斯拉枪——   电流因风暴摩擦的电荷与空气中的碎雪,而更加耀眼,电弧分裂交叉,在白茫茫中的风雪里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也势头凶猛的刺入黑猫体内。   但那电光就像是刺入黑泥中一般,黑猫竟半点反应也没有!   俞星城立刻就知道不妙。   她连忙收招,那黑猫反倒注意了她的动作,一下子转过头来,那竖瞳双眼上的肉膜再次一翻,浑身的猫陡然炸起来,脊背高耸,双目闪烁着电光,浑身笼罩了一层噼啪作响的电流!   铃眉道:“……这玩意儿反应够慢啊。你的谙雷进去,它半天才被电着。”   俞星城急道:“不是!是因为这猫自己就能操控电,所以我的谙雷对它根本没什么用!”   黑猫骤然跳开,龇出巨口,猛地朝俞星城扑来!   铃眉他们这些修真者都站在门外,门内却全是百姓,如果这黑猫的爪子伸进门里挠上一圈,就不知道要多少人血肉横飞了!   她连忙大喊:“关门!”   温骁站定在俞星城身前,风雪之中,俞星城隐隐约约看到他平日垂在它身侧的尖爪长手,抬在面前,那长手的数量,绝不止俞星城当时看到的那些——尖锐纤长的指尖对准那近□□米高的黑猫,温骁身后两只用来行走的反关节巨掌紧紧撑在身后,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掌印!   他想要让那黑猫冲过来时,被它的影手刺个对穿!   黑猫身影快的就像是一只黑鸟,它几乎转瞬就到了温骁面前,俞星城拿着宽刀“磨刀石”就站在温骁身后,几乎是瞬间就看到黑猫两腮的獠牙,几乎快逼到面前!俞星城倒吸一口冷气,那巨大瞳孔上的肉膜一翻,黑猫似乎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视力与第六感,就在它瞳孔几乎要碰到温骁影手的指甲时,它骤然往后跳开!   它躲开了!   温骁大喝一声,影手猛然伸长,指甲暴涨,朝黑猫刺去!   黑猫猛地一翻身,看似狼狈的在雪里打滚,却完完全全躲开了温骁的攻势。   但就这一下,给了其他修真者时间。   西二副馆厚重的大门被重重关上,铃眉嘶声喊道:“把门闩放下来!”   里头传来喊叫声和哭声,有人喊:“仙官你们怎么办?!你们不进来吗!”   有人还在骂这问话的人:“港逼!要死快哉!管好你自己!快点把门闩放下来,他们会飞天,你也会吗?!”   铃眉没跟他们多说,对她来说,听到门闩落下的声音,她就安心了。   但下一秒,那黑猫调转角度,竟再次朝温骁冲来,它亮出尖爪狠狠拍下,俞星城甚至看到温骁的影手和黑猫的巨爪相撞,竟碎屑四溅,发出一声如指甲刮板的短促声响!   温骁闷哼一声,身子被撞的往后一退,撑着地的影手在雪中留下了长长的指痕。   这黑猫不知道打过多少野架,这一爪竟然只是虚招,它柔软的身子猛地翻起,后爪比前爪有力不知道多少倍,顺着翻身的势头,狠狠朝温骁蹬去!   那后爪击中了温骁挡在身前的影手,他闷哼一声,竟朝后飞去,狠狠撞向大门!   温骁两只影手在大门上一撑,大门哐当乱晃,他竟顺着力道,两只影手发力,朝黑猫弹飞过去。   外头包括铃眉和俞星城在内,大概有七八个修真者还在,众人中有的拿起刀来,有的则御剑高高飞起,空中现出火球,朝黑猫飞去。   俞星城心中真是要骂了。   这年头的修真者,往往都有能耐的天花板,这如此范围的风雪,这既能用电还灵活强大的黑猫,根本不是普通修真者能达到的水平。   俞星城见过胖虎、鳄姐那样的千年大妖,那两位都没有这黑猫的体型,这黑猫怕也是倭国压箱底的老妖怪了。   她若不是“好运”,怕是半辈子都遇不上这样的战斗。世事真是会给她长见识。   但她也在那黑猫翻身时,注意到它腹部不正常的鼓胀隆起。   以俞星城撸猫的经验来说,千万不要看一个猫大着肚子,就觉得它是怀孕了。   它更可能是吃多了,吃肥了。   而那腹部鼓的很不均匀,里头似乎好像还在乱动——   俞星城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拖着那看起来过于沉重宽大的“磨刀石”,朝黑猫靠近过去。铃眉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俞星城的体弱多病,也知道她那一双小脚。   其他修真者也有些侧目。   这位俞大人明显是营造司的女官,看官服最起码还是个主事以上的官位,刚刚她从披风下掏出那诡异法器,朝黑猫射出数道电流,已经让众修真者感觉吃惊了。   这女官应该也是个法修。   而此刻她身影在风雪里,跟一棵小白桦树似的,拖着那笨重的刀——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但瞬间,就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雪雾之中,而后又转瞬后退出现,那宽刀在她手上如灵巧的匕首般划动,她甩掉刀刃上一点黑血,宽刀朝后一撑,她站住在雪中了。   她伤了黑猫!   白茫茫雪雾,一只黑爪带着伤口,朝她狠狠拍下来。   猫爪速度太快,她就地一滚,扔下了磨刀石。   俞星城起身,后退几步,单手扯开碍事的披风,浅青色的披风直接被暴风吹走,消失在雪雾中,宽袖深衣的官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使她纤瘦的身形更明显。静忠冠掉落,她被拢在冠内的少女发髻披散下来,俞星城并未回头,并不慌张,她紧紧盯着黑猫的动向,手一抬,右腕电光一闪,宽刀飞一样回到她手中——   她双手握紧了宽刀,竟再次踏步靠近黑猫,消失在雪雾中。   那有名的“千手战佛”温少爷,却似乎并不太担心她,数道影手在空中朝黑猫进攻,那黑猫被他惹毛,躲避不及,脸颊被狠狠划伤一道——   黑猫暴怒,猛地开口朝温骁咆哮。   温骁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数双影手,竟伸入黑猫口中,突然伸长,将黑猫四瓣的獠牙巨口给活活撑开——   黑猫暴怒甩头,温骁却死死不动。   其他修真者连忙冲向黑猫,铃眉更是直接飞身上去,骑在那黑猫脊背上,将手中的杀猪刀狠狠刺入其中!   温骁身前两只佛手合十并拢,渐渐汇聚起淡淡光芒,在外人看来,就是他悬浮在黑猫的上下獠牙之间,缓缓闭上眼睛,任凭胸前光芒越发明亮。   黑猫狂暴起来,浑身炸毛,电光在毛皮上闪耀,铃眉被电的眼前一白,连人带刀被甩了下来,滚落在雪地上。她眼前恢复时,就看到爪子朝她踩下,她连忙打滚让开——   黑猫身下,竟然还有俞星城,只是她并不是掉落下来的,而是一边躲避,似乎一边在仰头看着黑猫的腹部!   铃眉看到那腹部鼓动痉挛着,似乎有什么在它腹内挣扎。她懂了俞星城的意图,而且俞星城自己就能控制谙雷,自然不怕被电,她忽然喊道:“星城!用我的刀!”   她说着,将手中杀猪刀,朝俞星城掷去。   俞星城转过头来,铃眉根本不担心她能不能接的刀的问题,俞星城右腕一闪光,杀猪刀准确无误飞到她手中。   她没有跟铃眉再多一个眼神交流,就跳上了磨刀石。宽刀在她脚下飞起,俞星城手握杀猪刀,她见识过这把刀的锋利,据铃眉的话说,就不会有这把刀砍不开的骨肉——   她靠近黑猫腹部,黑猫动物本能的察觉到脆弱腹部的危险,它浑身开始拼命放电,众多修真者哀嚎击落,但对于俞星城来说,她的身体承受过不知道这数倍以上的电流,这点刺痛对她来说不过是挠痒痒般!   黑猫想要躲避,可它必须要应对撑着它口部的那个男人!   温骁并没有念念有词,可他身上浮现了淡淡佛光,卍字符环绕着他周身,那手持法器的佛手似乎缓缓现出型来,似乎又有多双佛手在他身后缓缓展露,拈出四明、八印、大金刚轮印等等手势,两只手执法器的佛手,法器交汇处的白光更盛——   黑猫喉咙内汇聚起电光,朝温骁吐去,似乎想要击退口中的温骁,但佛手骤然同时合十,白光朝黑猫腹中射去!   与此同时,俞星城将杀猪刀扎入黑猫腹中,那腹部被撑得像是一层薄膜,她连握刀的手都没入温热的腹部血肉中,她双手拿刀,咬牙朝后狠狠一划!   它腹部的东西似乎挣扎着也要出来,刀口瞬间被撑开,黑血黏浆与腹中的东西一股脑掉出来!   俞星城下一秒就感受到黑猫体内白光四射,它如同被灌进烧红的铁水,四肢痉挛,散发出浓烈的烧焦味道。   黑猫尖啸着后退,它一甩脑袋,温骁从他口中飞出,稳稳落地。   黑猫在旁边的雪地园林中扑腾,满腹血水流出来。   他们赢了!   俞星城看向它腹中掉落的粘稠液体。   其中竟然有三四十人的躯体、巨鸟和其他小妖。   那三四十人中活着的已经不多,痛苦的在地上爬动,更多的都是碎裂的断肢。铃眉他们连忙去救人。   而被它吞下的妖,显然还有妖力护体,挣扎到了最后一刻。   俞星城就看到一只圆滚滚的鸟儿甩掉身上的黑血,颤颤巍巍的飞起来,露出一身美丽的翠色羽毛;其中还有几只鱼妖化作人形,一边呕吐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俞星城认了出来,她惊异道:“青腰!”   青腰转过头来,砰一声化作小女孩,两只大眼里蓄满惊恐委屈的眼泪,朝她冲过来抱着她的妖,哭号道:“星姐啊呜呜呜呜!我要被吃掉了!”   那几只鱼妖也是“鼻吹唢呐社”的小妖们。它们也没想到,救出它们的人是星姐,又惊又喜的唤她。   俞星城心里有些后怕,要是晚一点剖开猫腹,怕是温骁发出的那灼热白光,会把黑猫腹中的人与妖,一并烧死吧。   只是,这黑猫竟然去过了胖虎他们那里?!   远处,黑猫在雪地上挣扎一阵子不动了,肉膜蒙在瞳孔上,眼也缓缓闭上。   温骁连忙奔来,想要查看俞星城的安危。他亲眼看到那从黑猫肚子里掉出来的鸟妖,化作小女孩,依恋委屈的扑在俞星城怀里。   温骁意识到,俞星城认识很多妖。   那黑蛟、白鲸,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俞星城抚了抚青腰的额头,刚要问她胖虎它们的情况。   但谁也没注意到,黑猫双眼闭上,身上黑色皮毛竟像是流淌黑油一般,在它皮肉上如浪涛般起伏翻动,而它眉心陡然裂开一道血红的缝,骤然张开!   皮肉像是被吸收掉了,腹部凹陷,肋骨在皮毛下根根可见,它油光可鉴的毛皮紧紧绷在它骨架上,血色竖瞳上肉膜一翻,黑猫尾巴先甩动了一下,而后猛然后腿一蹬,朝俞星城他们的方向飞扑来!   温骁大惊。   黑猫一向被认为是生与死的使者,他大意了,竟没想到这黑猫还能从冥界复活!   他张开影手正要抵挡,忽然雪雾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令人心颤的咆哮,从半空中来的飓风将暴雪与白雾劈开,一只白色羽翼的巨虎,橙色皮毛亮的灼眼,四爪似乎踏着迸射的火光,从空中飞奔而来!   飞虎仰头咆哮,四爪落地就融化了满地积雪,它虎爪一蹬,朝黑猫骤然扑去,亮出獠牙,一口咬在了黑猫的喉咙上,将它扑进了雪地中!   作者有话要说:  胖虎来也。前方高帅。   **   写打架好累哦。 第54章 开春   俞星城呆住了。   青腰激动的唤了一声:“胖虎!”   胖虎并未转身, 它猛然抬头,众修真者与趴在窗户附近的百姓,只看到那飞虎口中似乎有随风迸射的火化, 它张口咬住黑猫的喉管,痛的黑猫尖利哀叫, 爪子猛然蹬向胖虎的身体, 胖虎前爪按住它, 猛地一甩头!   那喉管竟被胖虎活生生撕咬开,黑血溅了一地,黑猫拼命挣扎着, 胖虎的巨爪却死死摁着它, 而后叼住它后颈,猛然朝天上飞去。   它羽翼张开,直飞冲天, 白雾隐匿了它的身形,但立刻, 就看到黑猫从高空中急速坠落, 胖虎如炮弹般朝它踏来,就在黑猫狠狠摔落在地的下一秒, 胖虎的羽翼后仰,前爪以千钧之势重重砸在黑猫脑袋上!   砰一声, 那巨大的头颅碎裂开来,血肉四溅, 黑猫眉心的血红色眼睛被挤烂, 糊了周围躲避不及的修士一身。这弱肉强食毫不留情的战斗,也让俞星城呆住了。   那黑猫身下的黑色血泊几乎汇成了池塘,胖虎甩了甩脑袋, 将爪子探入黑猫体内一阵摸索,从皮肉伸出,掏出一枚黑中透着紫红色斑点,如猫眼石一般有着金色裂缝的灵核。   温骁低声叫道:“不好。这飞虎如果吞了灵核,那它自身修为不知道要涨成什么地步,到时候就再无敌手了!”   但胖虎却捏着那灵核,化作人形,他头顶是滑稽的圆帽,戴着套袖穿着围裙,脖子上挂了好几串珠子,看起来像个刚从食堂后厨奔出来的胖大厨。   胖虎走过来,众修真者如临大敌,俞星城看向他,胖虎:“星姐,你没事儿吧。”   俞星城摇头,只是她担心胖虎这样化出原型,会不会被其他修真者追击——   胖虎却手一攥,那黑猫的灵核在他掌心化作碎屑,点点紫红色光芒萦绕,而后扑向了那一滩黑血中挣扎的凡人与妖。   其中几个奄奄一息的妖身上伤口竟缓缓痊愈,而更重要的是,那十几具凡人尸体,竟然断肢愈合,渐渐有了呼吸,发出了嘶哑的咳嗽声,挣扎动弹了起来。   几个修真者又惊又喜,连忙过来将那些复活的人抱起,西二副馆的门被打开,不少百姓都已经被刚刚的打斗,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张望。   胖虎:“黑猫既通生死,被它所杀人的魂魄,也会暂时寄在它灵核之中。”   俞星城:“我以为你会吞下去。”   胖虎一脸嫌弃:“它都不知道是吃了多少尸体长大的,浑身妖力邪性的很,再说赤蛟的血还混在其中,我要是吞下了,成为傀儡的就是我了。”   俞星城:……也是。   不过胖虎本来也就不贪。否则也不会把他表叔那根千年虎鞭拱手相送。   胖虎扫视一圈:“或许我不该跟你搭话,但我只能来找你帮忙了,就出去买个菜的功夫,社馆内有不少妖都被捉走了。包括鳄姐也不见了。”   俞星城惊讶:“没有尸体?是被抓走的?”   胖虎:“我没有感受到他们的气息,除了青腰他们。显然来者是要活捉藏匿鳄姐她们,而青腰是被黑猫误食,才能被我找到。”   温骁惊异的看了看他们之间的交流,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他道:“那也就是说,赤蛟打算在大明本地捉妖并收做傀儡,用以扩充它的‘军队’。这场风雪,既是摧毁整个府县的运转,也是为了隐匿它的真实目的。”   俞星城:“……如果它能一路往大明内部进攻,一边还控制了大明的妖为傀儡,就太可怕了。”   温骁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南直隶既灵力充足,又是妖群在凡人世间的主要聚集地之一。”   铃眉站在不远处,无视其他人的目光,走过来:“胖虎,你有线索吗?”   胖虎摇头:“我只能全城巡逻,如果气息足够近,说不定我可以发现。”   铃眉:“可如果你化作原形,怕是会有很多来往的修真者会把你当做倭国的妖,对你出手。”   俞星城眉头皱了皱:“不如这样,胖虎你便这样化着人形,铃眉带着你四处去找一找。而我和温骁则要去府西医馆,听说府西医馆已经塌了,需要把那边的伤员赶紧救过来。”   胖虎略一思索:“如果说医馆被毁,很有可能是倭国的大妖所毁,说不定有线索和踪迹,能找到妖群的出发地。我不如先与你一同去府西医馆看一看。”   俞星城想了想:“也好。”   青腰拽着俞星城的衣袖,急道:“那我们怎么办!星姐,我能去哪儿呀!”   青腰身上衣服都有些破破烂烂,脸上还沾着黑血,俞星城忽然明白,为何胖虎明明有如此能耐,却极少和仙官发生冲突。   因为他不止为了自己,他还要护着一大群像青腰一样的小妖。   为了他们,不敢起冲突,更不敢乱杀人。   俞星城摸了摸她脑袋,回头看向了风雪之中万国会馆的主馆:“我倒是不建议你们再回社馆或者外逃了,这风雪之中还有多少隐匿的妖,谁都不知道,不如收起妖气,就躲入万国会馆的主馆里。因那里还没修建好,四处漏风,修真者和凡人都不会把主馆当成藏身处。只是……条件也……”   胖虎伸手推了一下青腰的脑袋:“去吧。你带着他们几个先躲躲,如果有事,随机应变。别总依赖星姐,你自己也活了两三百年了。”   青腰就是胆小粘人,她拽着俞星城的手,眼泪汪汪,半天才松开。   温骁站在一旁,虽然跟这群妖并不熟,但青腰那模样怎么看就是个可爱小丫头,他的影手差点都伸出去,也摸摸青腰的小发髻。   青腰却戒备的往俞星城旁边挤了挤,躲开他,而后鸣叫一声,化作翠鸟,与几只鱼妖,朝万国会馆主馆而去了。   “走。去府西医馆。”   那些修真者看着铃眉竟然要和化形的大老虎一同走了,惊疑喊道:“铃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铃眉回过头,轻声道:“救人。”   四人飞入风雪中,胖虎有些犹豫:“这之后我们肯定没法在苏州府呆了,到时候你们就跟仙官说是被胁迫了……”   俞星城打断他的话:“这些事,之后再考虑吧。”   温骁一路没有说话,风雪渐歇,雪雾似乎也在向北部移动,温骁站在俞星城御剑的磨刀石上,他回头望向移动的风雪中心:“那风雪中心一定有什么东西。”   俞星城点头:“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了,我们对付一个黑猫,都快掉层皮,那风雪漩涡中的怪物,怕不是我们能抵挡的。”   他们飞速前往府西医馆。   一路上,目及之处有不少房屋树木倒塌,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小妖成群在街道上屋瓦上窜走,那群妖也仰头看向他们,但是并不在意,迅速离开了。   暴风虽歇,但大雪依旧漫漫,空中白茫茫一片。   没人知道会不会雪中再窜出一个如黑猫般的怪物,也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暴风雪中受伤,有多少人在妖爪下、屋瓦下等死。   温骁似乎不忍再低头看,俞星城拍了拍他肩膀。   府西医馆其实是苏州府最大的医馆之一。俞星城在此之前曾去府西医馆找过杨椿楼,那里是以前程氏徽商的旧宅,成化年间因贩盐案而被朝廷清算,这套大宅也成了官地,此后修建成医馆。   虽说是医馆,但此处诊室多达三十多处,做了简单地科室分类,还给基督、佛、清真等多个教派设立了小副馆,可以说是综合类三甲医院的级别了。   俞星城本以为府西医馆是被暴风雪吹塌的,可即将到达之前,却听到了咯咯吱吱的声响,她觉得像是木楼快被吹倒的声音,胖虎却忽然炸毛,吼叫一声。   俞星城猛地将脚下的宽刀朝半空中一抬——   就在瞬间,一只骷髅巨手从茫茫大雪中抬起,猛然拍在地上,烟云荡开,她们之下,竟是一个没有双腿的巨大骷髅!   俞星城连忙飞开,这城中到底还藏着多少怪物!   那骷髅眉心有一个圆洞,颈椎骨以下的骨架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梵文,它头顶竟还有一头白色长发,披散在身上。   它张开口,似乎寻找着什么,指骨扒在府西医馆的小楼上,按塌了楼房,还在往已经惨不忍睹的院子里爬。   温骁:“是密宗的女骨!”   俞星城:“女骨?”   温骁低声道:“密宗传至倭国后,在某些教派中就变了味,倭国南北朝时代就有了很多鬼佛利用秘术,操控鬼神邪物——”   正说着,女骨扒开瓦片,几个被压断了腿的病患,哀嚎着躺在瓦砾堆中动弹不得,女骨竟然如同鹰雕在寻找蜂巢中肥美的蜂拥一般,揪着那病患的脑袋,将他提起,拈在手中。   而后张口,想要将那挣扎不已的病患扔进口中。   女骨只是一副骨架,自然无法吃掉他,但那病患也只有两种结果,被女骨牙齿咬断,或者直接从它口中掉在地上摔死。   而就在这一瞬间,突然看到空中浮现着几个人影,一声公鸭嗓喊道:“打灯!”   突然在女骨前方几十米处,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太阳。   不是家用暖炉小太阳,而是一个热度与光芒四射,但只是篮球大的太阳!   那女骨没有眼睛,自然不会被照的睁不开眼,只是它手背被小太阳照亮,掌心和那拎在手里的病患,却在阴影之中。   俞星城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那病患身边陡然有一带着兜帽的人影闪现,瞬间消失!   而在旁边半塌的小楼的阴影下,那带着兜帽的人拎着病患,忽然出现。   跟御剑缓缓降落的俞星城他们打了个照面,大眼瞪小眼。   带着兜帽的男子似乎被他们几个吓了一跳,竟然一哆嗦之后,突然消失,只留下那个被吓得还在惨叫的病患在小楼的阴影下。   是修真者?!   俞星城没搞明白状况。   下一秒,就听到空中有人喊道:“射日!!”   射日?!   远处空中,一个男人缓缓浮起,搭弓射箭,弓弦拉满,朝着那小太阳的方向,陡然射出一箭,那箭矢离弦的尖锐破空声几乎要让俞星城耳鸣,但就在同时,小太阳消失了!   那箭矢裹挟着劲风与惊人的力道,射中了小太阳后头的女骨,竟一箭扎在女骨的额头骨上,将它击打的向后仰头过去,几乎要倒下。   女骨撑着身子,似乎攀爬着想要向他们进攻。   那喊话的人又开始了:“开春!!”   俞星城看到一个半透明的半球形结界飞速扩张,她惊愕的想要躲避,却直接被结界穿透,结界半径约有百米,边界停在了她身后。而扩张的结界甚至荡开了风雪,被纳入结界中的俞星城立刻感受到了温暖、潮湿——   身边的积雪飞速融化,冬日枯萎的草坪眨眼间生长出绿色的草叶,甚至连树木都开始抽芽。   所谓开春,就是在这个结界中恢复了春天!   而那公鸭喊道:“长树——”   没反应。   这次什么都没发生。   女骨已经开始有动作,要抬手抓向那悬浮在空中的弓箭手。   公鸭嗓急的好像要直拍大腿了:“说你呐!那个什么杨什么楼!长树啊!发芽啊——”   话音刚落,在女骨身下的土地中,忽然有数条藤蔓以惊人的速度和规模发疯生长,攀附过它的脊柱、肋骨、手臂,在那女骨即将要抓到弓箭手时,几串藤蔓如活物般将它手臂捆死,绑在身前!   那巨大的骨架,胸腔内部已经长出一棵参天大树,郁郁葱葱的树杈枝丫从它肋骨颈椎与口中探出,那女骨还在兀自挣扎,却动弹不得——它已经被长进了树中,成为了树的一部分。   是杨椿楼的木系灵根!   可俞星城从未见过她能用出这样的级别来。   她正想着,三人一妖落地,就听到了杨椿楼欢喜的叫声:“哇!我也太厉害了!”   公鸭嗓以大喇叭播报似的音量,震耳欲聋的暴躁喊道:“走什么神!你要是晚了,我们都要玩完知道吗!你现在在这儿满脑袋花花草草的蹦跶,要是我们之中有人因为你死了,我把你脑子拿来种花花草草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群体要登场了。   敬请期待。 第55章 废柴   俞星城惊喜道:“杨椿楼!杨三木, 你还活着?”   听到她的声音,塌陷医馆大院的中央,小太阳又陡然亮了, 俞星城被晃的睁不开眼,那小太阳似乎还朝这边逼近过来。   温骁正想开口, 忽然就感受到一把匕首, 顶在了他后腰。不止是他, 还有胖虎。   胖虎身子一僵,立刻想要化形,就听到那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道:“有, 妖的, 气息。你们,是谁?”   温骁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影手立刻朝后一抓, 俞星城转过头去,那带着兜帽的人影再次消失了。   杨椿楼的声音传来:“星城!啊, 你们别动手, 是我的亲友来找我了!”   小太阳一下子熄灭了。   俞星城放下挡光的手,才发现在那小太阳的光芒之下, 竟有一少年御剑,缓缓降落。   几个人影缓缓从废墟中走出来, 远处还有些医修从躲藏的暗处爬出来,开始救人。   杨椿楼灰头土脸的, 她穿着医修的绿色披褂, 爬过碎石瓦砾,喊道:“星城!铃眉!你们怎么来了——啊、我这儿出了点大事,有些狼狈。本来暴风雪就把小楼吹塌了, 这大骷髅又突然从地底钻出来。胳膊一扫,楼全倒了!多亏这几位,他们是——呃、你们是谁来着?”   显然这些人,杨椿楼也不太熟。   那几个人影站定在俞星城面前,姿态有些戒备:“哪个是妖?”   带兜帽的人躲在后头,遥遥望着,阴恻恻道:“那个胖厨子。”   一直在背后发号施令的公鸭嗓反倒来得更晚,公鸭嗓是个双目失明的老头,眼前蒙着一道黑布,瘦小却不佝偻,不知道有多信佛似的,挂了满脖子满手腕的佛珠佛牌,走起来哗啦啦响。   他双眼蒙着黑布,却走的又快又稳,健步如飞的登上瓦砾堆,笑道:“哎,苏州府里藏身的妖又不少,能化成人形眼神清明的,必定是咱们本地的妖。咱们跟妖都差不多的不受待见,何必这态度。”   老头又对俞星城和温骁拱手笑了笑:“看官服,是万国七司的官娘子。果然是听说消息,到这儿来帮忙了?”   俞星城盯着他眼上的黑布,忍不住好奇,这老头到底是如何看到她的。   老头笑道:“官娘子不必好奇,我等是散行卫的苏州协理司,是钦天监下头的地方小部。”   老头说着,掏出一枚破旧脏污的木腰牌,上头确实写着“散行卫”“钦天监属”等字样,只是这牌子上刻着的年份,竟是万历十七年。   万历?!这都是什么年代的腰牌了。   老头拱手笑道:“吾等的协理司就设立在西市三乡胡同三百二十八号铺,隆记菜店内。”   俞星城懵了,看了一眼温骁,显然他也没听说过。   胖虎忽然指向其中一个带着斗笠表情憨厚的男子:“隆记菜店?难道你就是那家菜店的店主?我见过你。”   斗笠男愣了一下,似乎也想起来了,拊掌道:“咦,你不是哪个每次来买半车萝卜白菜的厨子吗!你、你是妖?”   胖虎拱手道:“抱歉抱歉,家养的食草小妖太多,实在是能吃。您家常年蔬菜不断,物美价廉,家里小妖吃了都说新鲜。”   斗笠男也跟见了老主顾似的,连忙跟着弓腰拱手:“哪里哪里,大厨时常光临,小店偏僻,若不是大厨经常来大批采购,小店真是是要做赔钱买卖了。本以为您是饭店酒楼的大厨,没想到是买回去给自己家里的妖吃。”   这俩人和气上了,对面这几个神秘人也都缓和起来,一副“买我们的菜就能得到我们的爱”一样的态度,   老头也一边往下走,一边跟她稍稍介绍,俞星城这才渐渐明白。   散行卫,其实是万历年间,朝廷整理黄册,录入天下仙官与灵根时,发现有不少奇诡的特系灵根,而后便将他们集体笼络起来,对于能为朝廷所用的修真者,授予了仙官的职务。   但后来发现,绝大多数的特系灵根,都并没有什么卵用,而且许多特系修真者,除了灵根本身,几乎毫无作战能力,朝廷不想养着这么一大批闲人,就单设立了一个所谓的“散行卫”的部门,将这部分关键时刻有用,但平日基本上不了战场的特系修真者养了起来。   并为了协理各地的仙官部门,还把他们分散出去,在各府设立了“协理司”。   说养,那点俸禄压根都算不上养。   像是瞎眼老头,就是苏州府协理司的主管。竟然只是从九品官,俸六十石。老头手下的其他人更惨,未入流,俸三十六石。还被南直隶都院拖欠,今年一整年都没发俸禄,他们之前还去应天府讨债呢,应天府撒泼不给钱,最后说是裘百湖自掏腰包给了他们一点钱。   这样一来“散行卫”更是跑的跑,逃的逃,说不干就不干。不过朝廷发现用到他们的时候也很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这个部门是万历皇帝遗志,但基本等于废弃了,连腰牌都基本不给更新。如今两京一十三省,还存活着的散行卫已经不多了,他们苏州府,也就只剩面前这么几个人。   瞎眼老头对自个儿的灵根并不隐瞒:“我们都是特系灵根,除此之外没有本事,谁要杀就杀了,倒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哦,还没自我介绍,我们都不用真名,以代号相称,我叫瞎鱼。”   他往天上一指:“我的灵根,就是我有一双眼,在天上。以前我是个正经仙官,专门给宁波的市舶司,看台风云相,规划航路的。不过我年青的时候太傻,看天可以,看地上的人要是看得太清楚了,就容易出事儿啊。”瞎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不就出事了么。”   瞎鱼的意思是说……他看到过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后被毁了眼睛。   不过毁他眼睛的人,怕是不知道就算真实的双眼瞎了,他还是能从空中俯视着这片大地,而且也多亏了这双眼睛,他才成了队伍中发号施令的人。   俞星城看着白茫茫的风雪与厚厚的云层,忍不住猜测,瞎鱼的那双天眼能看到云层下的景象,应该可以随意移动视角吧。   瞎鱼让开身子:“我们苏州协理司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个缩起来不露面的,叫影虫。他能瞬间移动到目及之处的黑影里。”   影虫没有打算露面,呸了一声,消失了。   瞎鱼继续介绍:“这是菜农。他的能耐就是开春,你看到那个结界了吧。结界内会很舒适温暖,种地的话也会很快就能成熟结果。所以我们的收入全靠他种菜。他以前就是个广府的农人,会点基本的法术而已。”   菜农腼腆的笑了笑,对胖虎道:“我在郊外有块儿地,上次种的西瓜刚收,如果各位想要冬日吃瓜,我们可以送货上门。”   瞎鱼老头把一个满脸是痘的少年拽过来:“哦,这是小日头。刚刚你们瞧见了那个太阳吧,他的本事就是能让自己的脑袋,变成个太阳。”   小日头也挺紧张的,他磕磕巴巴的刚要自我介绍,砰一下,脑袋陡然变成了一轮红日,俞星城离得太近,差点被闪瞎,连忙回过头去。   小日头顶着太阳脑袋,连忙道:“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紧张就会控制不住!我我我——”   太阳消失,露出少年涨红的一张脸。   瞎鱼老头拍了拍他肩膀:“这孩子本来是书院学生,因为一到考试就紧张的脑袋变太阳,实在是影响书院里的其他孩子,就被赶出来了。”   小日头小声道:“对、对不起,我除了这个毫无用处的灵根……真的什么不会了。”   瞎鱼老头笑道:“别听这孩子胡说,他御剑技巧了得,在空中飞起来没人抓得到他。而且他也是我们这个队伍的核心了。阴天的时候需要他给影虫制造阴影,种菜的时候有了他,也能长得更快。最主要的是,我们这里头,有个跟他绑在一起,离了小日头就变成废物的家伙。”   一个脸上带着几道疤痕,头发乱糟糟支棱着的男青年没好气道:“说谁呢!”   男青年背着一把极其漂亮的弓,显然就是那个几乎射穿女骨脑壳的弓箭手。   弓箭手手一揽,搂着比他矮不少的小日头,笑道:“我是后羿的后裔。他们给我起外号叫后裔。嗯,就是后代后人的那个后裔啦。”   ……后羿的后裔叫后裔?   瞎鱼老头起名也够懒啊。   后裔耸了耸肩:“我确实挺废的。后羿的后人,自然会射日。可我除了射日以外,不论拉弓去射任何物体,我都打不中。但只要是朝太阳拉弓,就会发挥出超强的准头和力道。所以一般都是小日头把脑袋变成太阳之后,站在目标前头,等我射箭之后,他就立马让太阳消失,然后让开。”   后裔就像是小日头的大哥似的,巴掌拍着他胸口,笑道:“幸好这小子御剑的本事高超,否则我真的不敢这么玩。”   而现在,这个队伍如果加上杨椿楼,就很完善了啊。   菜农加上杨椿楼,可以让杨椿楼草木催发的法术更强大。   小日头既可以给影虫制造阴影,也可以协助后裔射中目标。   而瞎鱼老头,就是统筹他们的指挥。   这“散行卫”的五个人里,单拿出来每一个都是不适合战斗的灵根,甚至可以说是废柴中的废柴,但竟这样被凑到一起,反倒发挥出惊人的作用。   俞星城感叹道:“这样一群人,如果是您聚集起来的,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瞎鱼老头道:“那倒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钦天监现在只有一个官员,还会负责我们这些被遗忘了的散行卫。他会去发掘各地有特系灵根的穷人孩子,然后我们每一两年开一次会,会凑队调动。真不知道那位小官如果调职了,我们要怎么办呢。”   俞星城:“说来,裘百湖没请各位去倭国吗?”   瞎眼老头撇了一下嘴角:“要是杀不了什么妖,根本就拿不到钱。而且腊月可是卖反季蔬菜的好时候,我们要是回不来,没法赚一笔卖菜钱,明年大家都要喝西北风。”   俞星城注意到了最重要的一点:“等等、裘百湖带的那些修真者,杀妖有提成?”   瞎眼老头:“当然,要不哪儿招揽来那么多人!”   俞星城:“……”妈的,裘百湖怎么没跟她说钱的事儿!   俞星城猛地转过头去看温骁,温骁一脸无辜:“啊、我没要。我也不差那钱,就没收。”   这大少爷的日子,真要气死人。   俞星城:“……他可都一句没跟我提过。”   温骁没想到俞星城这样风轻云淡的好脾气,竟然因为这事儿火大了,连忙安慰道:“……你要是缺钱的话,我其实——”   俞星城怒了:“我不是缺钱!该给我的为什么不给我!我一人之力电了那么多妖,这老贪官别想逃了这笔债!”   果然人不如妖。想想她只是帮了胖虎他们一些小忙,胖虎就给了两层百宝匣的首饰珠宝当酬劳。   俞星城越想,越觉得胖虎真好。   变成大厨子的时候能做一手粤菜川菜;变成大老虎的时候还有肥肚子软爪子。   居家旅行必备啊。   他们几人从废墟中走下去,温骁去一旁帮忙搬石砖瓦砾救人,杨椿楼则赶紧去看空地上被救出来的病患。   风雪稍歇,俞星城仰头看到有几个修真者似乎也听说了府西医馆塌陷的事情,又跟部门内失去联络,所以赶来支援。   温骁一个人几乎清空了半边楼舍的木梁碎瓦。   几块体积颇大的楼板压在塌陷的西屋上,数名医修用法术都未能将它撑起来,空中飞过一人,落在楼板上,双手触摸,那楼板竟浮空而起。俞星城认出,他是营造司那位能减轻重力的修真者。   他也看到了俞星城,像是无言的多确认了一人的安危,松了口气,对她点头示意。   而菜农扩大了“开春结界”的范围,将病人拢在温暖的环境内,杨椿楼也催动藤蔓,将碎石房梁卷起。   混乱至今,苏州的情况还不知是好坏,但这医馆的范围内,终于显露出了互帮互助的秩序。   胖虎对瞎鱼道:“老头子,既然你有天眼,能不能帮我找一找,这些妖都是从哪里出发的,又都在去向哪里。”   瞎鱼老头:“你是说,这些妖背后都有指挥?我看他们就不像本土的妖!”   胖虎:“是倭国来的。倭国已经成了妖国,他们如今便和之前的倭患一般,来骚扰大明。您看看,能不能搜寻到一条红色的蛟龙。”   瞎鱼咋舌:“嗯……要不,你来跟我一起找吧。”   说着,瞎鱼老头将手搭在胖虎手臂上,道:“闭眼。”   胖虎愣了一下,闭紧眼睛,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竟在万里云端之上,他惊呼一声,就听到瞎鱼老头道:“别睁眼,我现在在把我的眼睛借给你,你自己在空中飞一飞,找找看。”   胖虎几乎有些站不稳,但他毕竟是个也长翅膀的妖,很快就适应后,用那双眼睛在头顶的高空中盘旋飞翔起来。   而另一旁,被困在树木中的女骨并未死,它还在兀自挣扎,虽然看起来短时间无法挣脱,但总让路过的医修或凡人提心吊胆。   俞星城仰头看着女骨,温骁也把四周倒塌房屋下的病患救的差不多了,下面就只需要医修他们出场,将受了外伤的病患处理好之后,他们就要准备将病患全部带去万国会馆,在那里设立临时的医馆。   温骁一身黑衣上有了不少浮灰,他拍一拍,站在了俞星城身边。   俞星城仰头看着女骨:“你之前说女骨的来历,还没说完。”   温骁不愿细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利用女人被虐杀后怨怒和留下的骸骨,特意制作出来的邪物,正因它仇视男人,所以大多都被用在战场上。这样大的女骨,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的尸骨堆砌制作出来的。”   俞星城:“我猜也是这样的故事啊。”   她伸出手,抚摸在那长在女骨体内的苍天大树上,转头道:“医修和病患他们要离开这里了吧。等这片地空出来之后,我会销毁她。”   温骁点头,让开几步。众修真者注意到俞星城的动作,驾车准备往万国会馆去的医修们驻足看过来,有些没有受伤的病患也好奇又害怕的转头望着。   那女骨与树木上,全是融化的雪水,潮湿的云雾在苍天大树上空汇聚,俞星城忽然睁开了眼,一道雷从云雾中陡然降落,地面震动,白光闪现,巨响回荡!那苍天巨树被雷光劈的焦黑,碎裂成几段,轰然倒下。   同样倒下的还有那四分五裂的女骨,头颅落地,脊柱断开,那脊柱上的梵文竟发出淡淡金光,而后消缓缓散。   失去双腿的巨大骸骨再也不动,化作黑色齑粉,如黑雪般被风吹散,洒落在这曾有无数人活过死过的医馆废墟上。   远远站着的胖虎抓着瞎鱼老头的手,忽然道:“我看到了!”   俞星城转过头:“什么?”   胖虎:“你那一声雷,把它惊出来了!我看到了那赤蛟——还有、还有炽寰上君!”   作者有话要说:  废柴修真者们,也有自己组队的办法。   小黑蛇也要回来抱住俞星城大腿嘤嘤嘤了。   **   脑袋能变太阳的少年,和后羿的后裔,可以组成一个组合,叫:_____。   不行,我不能再讲这种没人笑的冷笑话了。 第56章 怼人   俞星城有些惊讶:“他们在何处?”   胖虎:“好像是在湖面上……周围有一座白塔……”他似乎还想要看的仔细, 瞎鱼老头忽然大喝一声:“走!”   瞎鱼老头忽然狠狠捏了胖虎一把,胖虎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 但瞎鱼老头却忽然捂住眼睛,跪倒在地。   俞星城连忙上去扶住他:“你还好吗!”   瞎鱼老头哀叫一声, 他喊到:“它抓到我了!”   俞星城惊疑不定:“谁?!”   忽然, 天边远处, 似乎传来隐隐的咆哮声,到他们耳边,如滚滚闷雷, 瞎鱼老头猛吸一口气, 双膝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俞星城:“老头!你怎么样了?”   瞎鱼颤颤巍巍道:“我没事,我逃出来了。我的天眼, 是有灵体的形态,被空中的妖注意到了!幸好那黑蛟发难, 赤蛟似乎离开了, 我也被放过了。”   赤蛟要逃了吗?   瞎鱼扶着胖虎的手站起来:“不要紧。你算是找到了吧。”   胖虎摇头:“我只是记住了那个地方,但不知道方位到底在哪里, 但我觉得并不太远。已经顾不上了,我打算飞上天去搜寻一番。”   俞星城心里有些担忧起来。   胖虎转过头来:“星姐就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了。我们毕竟是妖, 经历的这些打群架的事儿太多了,你是凡人的官员, 还有很多事要你做呢。”   俞星城心里动摇:“……你会去找炽寰吗?那赤蛟如果已经集结起大批妖群, 你和炽寰绝不是对手,我怕的是你们也会被杀、或是成了那赤蛟的傀儡。”   胖虎耸肩笑了一下,竟然像炽寰之前的笑容:“打不过就跑呗。”   俞星城却有种预感。他们不会跑的。   胖虎虽然是妖, 但或许对他来说寿命和道行不过是数字的累加。他庇护着小妖,一边手持汤匙锅盖照顾他们,一边露出巨齿利爪保护他们。或许像戈湛说的那般,妖已经脱离了动物,随着年纪,一步步向人性迈进。   若是动物,打不过就跑,俞星城肯信。   但如果是胖虎、是炽寰,说打不过就跑,说抛弃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东西,她无论如何也不信了。   胖虎却没给她太多时间,他踏出两步,陡然化作张开羽翼的巨虎,毛茸茸的尾巴一甩,朝天边飞去。   俞星城和温骁架着医馆多出的两架马车,搜寻了附近另一个倒塌民居中受伤的百姓,和散行卫的几位一起,将他们也送到了万国会馆。此时,万国会馆的风雪已经消散大半,天色晦暗,似乎已经到了傍晚,俞星城能看到那乌云笼罩在太湖上空。   而万国会馆作为临时医馆与避难处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了整个苏州城,运送伤者的马车挤满了万国会馆外的街道,里头的雪地被来来往往的人走的已经瞧不见白色了,六大副会馆已经人满为患,不少挂彩的修真者还在万国会馆上空御剑。   听说有不少城中的修真者都聚集来了。   也是,毕竟大明有四千万灵根者,其中稍有修炼的人虽然不到一半,能耐不足也以参加道考成为仙官,但人数已经很不少了。单苏州城二百多万人,就算是个杂府,其中生活的修真者也有上万人。   这近万人中,竟有不少人自发来到万国会馆附近,但苏州府知事已经前来,将他们劝阻回去。毕竟苏州府内外还有大批妖的游荡,这些没有参加过道考,没有受过训练的凡人修真者,如果自发组织起来去杀妖,反而容易被反杀,更出大事。   苏州府知事就是一位仙官,他直接负责整个苏州府仙衙内各个仙官的动向,一边劝阻凡人修真者回去,一边还在组织手下为数不多的仙官,组队巡逻并杀妖。   但他能派遣出去的仙官已经不多了。   许多仙官都已经不知所踪了。入侵大明的这批妖,各个道行都不知道多少年,招式邪门,就算是有成群的小妖,也都似乎训练有素,不要命送死般也要屠杀苏州。   谁都不知道暂歇的风雪中,有多少人死在血泊中,有多少妖还在啃食着尸体。   苏州府知事手下要管的事儿多,可是官品不高,他见到了俞星城,连忙拱手行礼,急急问道:“万国七司的诸位老爷可还好?”   俞星城:“其他几司还不知,但营造司的两位监官,在院内避雪躲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府衙状况如何?“   苏州府知事满脸愁云:“本官并不是从府衙出来的,昨日我去昆山县办事,今日清晨回来就见到了暴风雪,听路上有搭救的仙官说万国会馆可以避险,所以就来了。也有人说府衙被一只犬妖所毁,知府与通判全都压在里头了,我派了七人前去搭救,到现在还没回来!”   那苏州府是真的瘫痪了。   俞星城:“南直隶如何?”   苏州府知事摇头:“哪里能知道呢,鲸鹏青鸟全都被吹毁了,很多人都说这帮妖是倭国来的,那他们也太精明了,这样的风雪一来,联络全断了,连仙官飞来飞去传递消息都不太可能了!”他眉毛也都是雪,虽然风雪暂时,可苏州府还是冷的厉害,他哆嗦道:“更主要的是,这风雪是一阵阵在苏州府内外打转,这会儿看起来不下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鬼风雪又回来了!我现在压根不敢把仙官派出去!”   俞星城理解他的立场:“确实,如今苏州府人最密的是万国会馆,如果毁了最不好交代的也是万国会馆,派出去可能在风雪中迷失送死,但如果守在这里,最起码能守住已经被送来这里的大批百姓伤员。”   苏州府知事点头:“正是如此啊!而且我听说南城几大使馆受灾严重,仪礼司赶紧去接人了,说是要送到这里,这会儿还没到!这会儿已经有不少洋人来了苏州,真要是死在苏州,那就太不好交代了!”   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且我听人说,万国会馆的主馆里藏了妖——”   俞星城:“啊——”不就是青腰他们吗?   苏州府知事搓着手,露出商量似的讨好笑容:“我听人说您既是营造司员外郎,也是曾跟北厂去倭国屠妖过的仙官,您看看……您能不能去主馆看看,到底藏的是什么妖。”   俞星城正要开口说出实情,忽然看到天边一群蓝色的蝙蝠,成群结队朝万国会馆的方向飞来。   在往各个副馆躲避的人群抬头惊呼。   苏州府知事也抬头:“是倭妖吗?看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妖吧——”   这家伙是真的乌鸦嘴,他说完,几个在空中巡逻的仙官就挥刀靠近,那刀锋才一扫过去,成群的蓝色蝙蝠,忽然迸发出一片灰蓝色烟雾,烟雾飞速笼罩向前排一个仙官。   那仙官还来不及后撤,连人带剑,在半空中僵硬,迅速冻结,须发不动,浑身白霜,而后径直摔落下来!   旁边的仙官想要去救,却看那灰蓝色烟雾朝他扑来,连忙躲避。   被冻成冰块的仙官坠落的速度太快,铃眉想要御剑去接他,但终究没有赶上!   那人形的冰块砰一声落在万国会馆的石砖路上,摔成一地冰碴碎片,连刀剑衣服都碎成齑粉,如玻璃渣般洒满地面。   铃眉呆住了,面上露出几分惊恐与发懵的神情。   过来避险的百姓更是一瞬间反应过来,尖叫逃窜,推搡踩踏,苏州府知事挤入人群中想要维持秩序,却差点被人群撞翻,俞星城连忙拽住他衣袖。   那群蓝色蝙蝠就要扑向人群,它们喷出的雾一旦散开,不知多少人会瞬间冻成冰块!   正这时,空中一声悠远的鸣啼,俞星城抬头,只见到一只羽翼末梢如火焰般燃烧的飞鹤,腾空而起,双翅张开,长长的羽尾在空中飘荡。   蓝色蝙蝠如临大敌,吱吱作响,一股股蓝灰烟雾朝飞鹤而去。   飞鹤仰头鸣叫,双翼扇动,蓝灰色烟雾没能靠近,反而被扇散,火焰翎羽从双翅下浮现,如箭雨般射向蓝色蝙蝠!那每一支翎羽在击中蓝色蝙蝠后,陡然爆炸,火星四溅,白烟腾起,蓝色蝙蝠竟被迅速烤焦,纷纷落下——   蓝色蝙蝠队形散开,所剩不多,竟然围成了圈,想要向飞鹤发起进攻。   那飞鹤仰头,目光中似有不屑,它长喙张开,一枚火球含在口中,便转头,又一声鸣叫,火柱从它口中射向蓝色蝙蝠,它身子颇为优雅的在空中一转,头弯起,那火柱在空中画圆,竟将几只蓝色蝙蝠一一吞噬。   它傲气的扇起羽翼,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蓝色蝙蝠纷纷落下的惨状,就飞回到了万国会馆的八角穹顶上。   铃眉惊喜喊道:“焱爷儿!”   它高高立在穹顶的金属尖顶上,一只脚蜷起,俞星城注意到它右脚居然是金属制的假腿——   果然是之前为救炽寰而受伤的那只飞鹤。   周围仙官惊讶欣喜,百姓的反应更直观,竟然纷纷喜道:“是祥瑞神兽来庇护我苏州了!我就知道这是我们大明的神兽!”   “那倭国的妖都那么邪气,看看咱们大明的妖!”   “它会一直站在那儿保护我们吗?”   不只是焱爷儿,不少妖都从万国会馆的窗户钻出来,蹲在屋脊上,横梁边,如镇守这万国会馆的脊兽般,观望警惕,蔚然不动。   苏州府知事既惊喜又不安:“他们会护着百姓么?不是说妖是会吃人的吗?”   俞星城斜了他一眼:“吃人?您觉得您能比卤肘子、酱鸭掌好吃吗?就算是吃饭,苏州的妖也是被大厨养刁了嘴,有品味的。放心吧,他们会护着的。毕竟他们是生在此,养于此的中原的妖。”   俞星城没有多说,她是走动的官员中,最了解万国会馆的人,不得不也要东奔西跑,四处安排。   苏州府知事看她官品高,又对这里熟,连忙道:“俞大人,这万国会馆里的事儿,我还是听您的。省的我什么都不懂,还给您添麻烦。”   俞星城知道,他估计也是觉得万国会馆万一被弄毁,那是掉脑袋的事儿,连忙把责任往外推。   专业背锅,四处加班的劳模俞星城叹口气,也只好道:“还请知事统领诸仙官,想办法去府衙,将知府大人救出来吧。”   等她到了东三副馆的时候,正好是肖潼和几个仪礼司的译官,乘马车送一些使馆官员和外商来,两边正发生冲突。那些使馆的官员和外商,不知道怎么,总觉得自己是白人便比其他人种高人一等,要去东三副馆二楼那十几间已经有家具的客房,单独居住。   甚至还要热水沐浴。   可那些房间很多都已经安排给病患伤者,或者是幼童老人,其余几个会馆还要接纳即将赶来的其他避难者,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空间。   肖潼不过是个译官,头大着协商,不敢做决定。   俞星城赶过去的时候,就瞧着其中几个英国官员的仆从,甚至想要挤上已经人满的二楼去,还拿拐杖击打坐卧在楼梯上的伤者。   俞星城挤进去,眼见着其中一个穿着羊皮靴子带着高帽的外商,挽着女伴,正高高抬起拐杖,想要把拐杖戳在一个又困又冷昏睡不清的伤者身上。   只是因为那个伤者裹着单薄的衣服睡倒在楼梯上,挡着他上楼的路。   俞星城指尖一弹,电流飞向那外商的手背,他被电的大叫一声,拐杖脱手。   俞星城快走几步,抓住拐杖,站在台阶下抬起头来。   外商转过头来,吃惊又愤怒的看着她。   他挽着的那女伴似乎认出了俞星城,拽着男人的胳膊,低声说话。   俞星城也认出来了。   是她从倭国回来时,曾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个白人女性。   肖潼连忙提裙跟上来,小声对俞星城道:“此人是东印度公司的,此次前来,是想要售卖炼钢机器和铁矿石的。听说南直隶很重视,说不可得罪——”   俞星城点了点头,对外商揖手行礼。   那外商站在几层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并没伸手或脱帽,几个同行男士纷纷跟上,站在旁边。   俞星城对肖潼道:“你跟他说。请他下来。如果他不下来,我将不能保证他的安全。楼上没有官员,只有百姓,他如果在楼上与别人发生矛盾,可能会被群殴。但因为没有人证,官衙也已经被毁,他们连告官诉讼都做不到的。”   肖潼显然一直以来,对这群外商心里也憋着火,态度平静只是碍于工作。   俞星城这么说,她便如实翻译了。   为首的山羊胡外商瞪起眼来,却又笑了,开口用英文说什么:“行啊,要是挨了打,我们也不用待在这什么苏州,我看苏州,也没有书中说的那样先进文明,人们也没有那么谦逊有礼啊。否则这挡路的,躺在这儿不死不活的,都是什么人?”   山羊胡说着,竟真一脚踢向他脚边几个被砸伤的百姓。   俞星城火大了,扶起那伤员,交给其他人安排。肖潼想要给她翻译,她抬手道:“不用。我听的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还不是什么日不落帝国,如今的印度,他们占了不到一半,另一半还有大明的厂子和军队,他们就敢这样嚣张了。”   这群外商一副绅士打扮,却在窃窃私语,俞星城听他们笑着说起什么“小脚的女人”“听说披散着头发都是未婚的处-女”之类的言语,肖潼气得眼睛都红了,俞星城说:“你就帮我翻译:我是营造司的官员,也是受令将副会馆开放给伤员百姓的官员。我也在此,以我的官职声明,任何人没有资格在这里有差别待遇,我们也不提供住处,只能提供暂时躲避风雨的地方。”   肖潼翻译后,那群外商仍然混不在意。   俞星城又继续道:“想要往大明卖机器的不止您一家,且不说大不列颠有多少铁厂、机械厂;就算是我们从法国引商,也未曾不可。您的生意还不一定谈成,没谈成您就是个游客,谈成了您就是生意上的伙伴,我们尊重您,您也没资格要求这个那个。“   这话翻译完,那群外商瞪起眼来,张嘴就是各种倨傲之语,俞星城压根懒得听,这又不是什么丧权辱国的时代,又不是晚清求着洋老爷,她懒得逼逼这么多,大明北有沙俄可以合作,跨海有法、美二国都在争抢大明的生意,听说奥斯曼人又有烧黑油的机器,这世界的选择太多了,只要想明白这点,就没必要小心翼翼的捧着他们。   而这群外商,怕是把他们当成莫卧儿王朝羸弱分裂的印度人,还以为能在这儿颐指气使!   俞星城看那外商骂骂咧咧,满嘴不干净的“slut”“prostitute”之类的脏词,肖潼都无法翻译,被气得浑身哆嗦。   那外商抬手要抢她手中的拐杖,俞星城一把将拐杖扔开,指尖电光闪现,压根不用肖潼翻译。她也怕温柔礼貌的肖瞳翻译不出她的原话原词,张口用英语道:“我奉劝你用梅|毒入脑的脑袋想一想,我现在把你扔出去,你的下场还不如阴沟里的老鼠,就等着死在风雪和倭妖的嘴里吧。想活命,给他妈的老老实实坐在这儿,闭上你那说不出一句好话的屁-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剧情耽误了跟小黑蛇相聚的时间。   忍不住写了俞怼怼骂人。   她最近又是万国会馆出事,又是出差,又是倭妖大袭击,累惨了,所以后面也要开始爆发了。 第57章 赤蛟   俞星城说完, 便对几位译官点头示意,离开了东三副馆。   肖潼跟着她出来,抚着胸口又惊又笑。   俞星城还以为肖姐姐要训她说脏话了。   肖潼:“你竟然会说那么……让人爽快的词。”   俞星城也笑起来, 揉了揉自己冻得发红的脸:“实在是忍不住。不过之前让你翻译,都是因为我英语并不太好, 怕说错了辞令, 让他们理解错了意思。不过后来听他们讲话那么脏, 我也是忍不住了。我都骂脏话了,还管什么说没说错。也省的让你脏了嘴。”   肖潼搓着她冰凉的手,笑:“那现在万国会馆这儿, 是要你来管事了?”   俞星城叹气:“算得上总管事的王公公压根不露面, 可能觉得万国会馆塌了他要掉脑袋,可出来到万国会馆的路上更容易没了命。我头顶两位监官又不是仙官,其余六司大多是管仓储、会计, 总不能让他们来顶事。结果就又落到我头上了。”   肖潼跟她一道走在会馆园林的道路上:“自打来了苏州,就真没见你歇过。出了这档子事, 这个年都不知道要怎么过呢。”   正说着, 温骁从一旁快步走来,喊道:“正在找你呢。我听有来避险的百姓说起吴东一代有大批鼠妖, 咬断梁柱,啃食活人, 我便打算去看一看,能不能救些人回来。但是不带任何人去。”   俞星城也懂, 以温骁的性格, 不可能坐在万国会馆里等着。她道:“你确定一个人去?”   温骁快速点了一下头:“带了别人,对我来说反而碍手碍脚。我怕你找不到我着急,所以才来跟你说一声。”   俞星城:“我知道了。如果发现伤员众多, 带不回来,就先回来找苏州府知事借人。”   温骁拱了下手,说罢便身子升起来,快速朝万国会馆园区外走去。   而一会儿,铃眉也来了,她是打算带两个苏州或应天府的本地仙官,前去应天府求救借兵。   铃眉:“我们人少,熟路,不会跟任何妖缠斗。如今这境况算是倭国向中原开战了,仙官已经不足以应对,需要应天府做决断是否要出兵了。如果应天府也一片混乱,那我就转头去苏松常镇兵备道直接借兵。”   俞星城想了想:“你去找苏州府知事,将他的腰牌拿着。我再去取营造司其他几位监官的官印,加上这些,至少会让应天府或兵备道重视。毕竟他们看到事关万国会馆,也不敢装瞎。”   铃眉点头:“好。我也去做准备,把干粮、火石和刀剑都带上。咱们在主馆西门见。”   俞星城办完这些事,将她连忙沾墨写下的公文与几枚官印都交给了铃眉。   铃眉收好公文,拍了拍藏匿官印的腰间:“我绝对会把兵带来的。倭贼在我幼时没少骚扰沿海边境,我见了太多倭患。这会儿也是换汤不换药,管他娘是倭妖还是倭鬼,我都不会让它们再蔓延了!”   俞星城没多说什么:“靠你了。你必须一路好好保护自己,才能真的请兵来。”   铃眉懂她话中的关心,抿嘴笑起来:“你直说担心我就是了。”   其实不只是担心铃眉,俞星城心里总像是线头抽紧的布褶,有些抚不平的担忧。   她担心炽寰。担心胖虎。   一面俞星城心里明白,以自己的能力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一面她又觉得无法想象在外头的风雪中,有两只大妖在看不见的地方作战,在阻止那赤蛟。   而眼前的铃眉和温骁,都愿意为了这苏州府内的百姓生灵而去冒险。   俞星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映照的一清二楚。   俞星城垂下眼去:“我既担心,也敬佩你。想来不论是你还是温骁,都像是心里有大爱的人,你们才是真的适合做仙官的人。而我从一开始离家乡试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在应天府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协助制服了黑蛟,但我其实当时是怕自己被杀。解决万国会馆劣质钢材一事,也主要是为了自己不被卷入,如果不是牵扯上我,我或许不会为了那些劳工的安危而豁了命想办法……”   铃眉一愣,忽然笑了:“为了自己,然后顺带做了好事,这怎么不好了呢?”   俞星城抬眼看她。   铃眉挠了挠头:“你性子看起来有点冷,有点不好亲近,但我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圈,那个圈内靠近你的人,你都会愿意亲近、保护的。你的所谓冷漠,却没有损害过旁人,没有牺牲过别人。我觉得相比给予多少善意给这个世上,尽量不去伤害任何人或许更实际,也更不容易。如果是我的话,反而希望身边都是你这样的人。”   俞星城一愣:“我这样的人?”   铃眉用力点头:“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就一定做好。自己身边想要保护的人,就一定会保护下来。你就是撑着一把伞,这世道就是暴雨滂沱,以前这把伞下只有你,现在伞变大了,有我、肖潼和杨椿楼。渐渐的伞又大了,有了胖虎鳄姐他们。相较于出现几个满嘴说要为天下寒士遮蔽风雨的人。我更希望人人都像你一样。撑伞的人多了,伞面连在一起,总会撑起一座城这样大的地方,为足够多的人遮蔽风雨。”   俞星城愣愣的看着她。   铃眉唇眼弯弯,笑起来:“所以,星城,如果你觉得自己是自私,是冷漠的话。那真要是天下人都能像你一样冷漠,早就天下大同了。不过——”她歪着头:“我这把伞呢,也想庇护我能力范围下的人。所以不必担心,我其实也是想要去确认一下江宁的爹娘家人是否安全,顺道请兵。我会快去快回的!”   她说着捏了一下俞星城的手,朝西侧的天空飞去。   俞星城对着铃眉的背影,忽然松下肩膀,弯起眼睛,只顿顿的望了半刻,就转身投入进那一锅粥般的万国会馆。天已经慢慢黑下去,菜农在主馆塔顶,张开开春结界,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园区,抵御了外头又开始肆虐的风雪。   小日头坐在临时医馆的天台上荡着脚,为支在外头的病床与医修提供照明,毕竟受外伤的百姓与仙官太多,临时医馆外的地面上支了好多木架、板子做成的临时床,躺满了伤者,杨椿楼在其中忙的嘴唇发白,脚步不停。   瞎鱼和苏州府知事在一起,帮助在空中巡逻的仙官处理飞进结界中的倭妖,瞎鱼的天眼在黑夜之中也能看清黑暗的角落,成队的仙官几乎在无人受伤的情况下,绞杀了那只毁了府衙后又想闯进来作乱的犬妖。   后裔没有去帮忙,他猎户出身,这会儿去把妖群的尸体都各个解剖了,皮毛全让他给扒下来,他说能多制出几床皮被给医馆里的伤员盖。   而被人忽视的影虫,却成了黑夜中最抢眼的人,他默不作声的在小日头的太阳光下支了个棚子遮挡阳光,而后走入黑夜风雪中,过了没多久就看到他人影闪现在一处棚下,也带来了一个满脸懵逼的伤者或百姓。   他传送别人的速度太快,甚至棚子下的伤员里没等着医修接走,就又塞进了人。   俞星城感慨道:“他这本事也太好用了吧。”   后裔捧着烘烤过的毛皮走过来:“他在月光下也无法闪现,只有像这样的阴天的夜晚,才是他的主场。而且他必须要抓着旁人的皮肤,才能把人带走,可影虫接触到旁人的皮肤,浑身就会起红疹,对他来说,这样运送伤者,其实很痛苦。”   俞星城看向棚子,影虫将一个高烧昏迷的小女孩送来,他不忍心把那哭着的小女孩放下,便站在棚子下呆呆的等医官过去接手。   但已经能看到他摘了白日戴着的黑色手套,手背上长满红疹,他面罩遮挡下虽然只露出了眉眼,但看神情似乎很难受。   “其实影虫是我们当中最应该成为仙官,或者说最应该大有作为的人。”后裔笑了笑:“他不像我们这么无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跟着瞎鱼,不愿意离开。”   俞星城站在二楼窗户往外张望,就看到肖潼带着戈湛来了。   戈湛!   那岂不是炽寰也——   俞星城连忙提衣摆下楼去,肖潼环顾四周,对她笑道:“我这一两个时辰没过来,万国会馆附近已经这样井井有条了啊。”   俞星城看向戈湛:“他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吗?”   戈湛欲言又止。   肖潼拽她到一旁来,走到无人处:“你还是去歇一会儿吧,这一整天你连坐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吧。瞧瞧你自个儿的脸色,我都觉得你随时可能病倒。”   俞星城摇头:“我身子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早没有那么病弱了。戈湛,你快跟我说说吧。”   肖潼转眼看向戈湛,似乎不赞成他开口。   戈湛明显是外头裹了一件新袄子,而袄子里头塞的衣裳,边沿有一些血迹。   俞星城也顾不上人家亲娘就在旁边,扯开戈湛外袄的衣领,只见里头那件蓝绿色的衣袍破破烂烂,上头更是几乎浸满了血,她仰头惊道:“是你受伤了,还是——”   戈湛:“……不是我的血。星姐,炽寰没打算活着回来。”   俞星城脑子嗡的一声乱了,说话也不是平日的慢条斯理:“什么意思!他不是说打不过就跑吗?至于吗?跟那赤蛟的大军拼死拼活,也没人会记得他的好,他是脑子呛水了吗?”   戈湛摇头:“我不知道,但那赤蛟的目的并不只是要和大明开战,更是要成为大明的妖皇,要往更高的地方去。”   俞星城没明白:“更高的地方?”   戈湛:“你们之前在倭国没有遇到赤蛟,是因为赤蛟已经出发前往大明,而且目标就是苏州府、应天府一带。而赤蛟今日本来就想要逼近苏州府内,但炽寰将它暂时击退了。而且我还听到他们两只蛟谈话时,提到了你的名字。”   俞星城一愣:“我的名字……?”   肖潼忽然开口道:“戈湛,别说了,你不也没听清吗?再说,那黑蛟什么时候说过要去送死了。”   戈湛眼睛渐渐湿润:“你不知道!你没见到那场景,你不知道它被伤成了什么样子——他最后把我扔回来,要我别掺和,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没打算逃!那赤蛟不依不饶的就要来苏州府,如果不是炽寰拦截它,别说这万国会馆,苏州未必还有能落脚的地方了!”   俞星城没有说话,她转身朝影虫所在的棚子走过去,肖潼急上前几步,拽住俞星城:“你不会也要去吧!星城,你又能做什么呢。连那样的黑蛟都无法阻止,你去了说不定是送死!”   俞星城转过头来,勾了下唇角:“但我最烦的是,我还不一定真的会死,某些人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要着急忙慌的替我死。我允许他这样做了么?我同意要欠下这份人情了么?你家戈湛不懂规矩,你也会训斥他几句。我家小蛇没脑子,我当然也要去把他拎回来。”   肖潼:“可是——”   俞星城:“更何况我这一身谙雷,也算是多亏了他。嘴上说着我也没想得到谙雷,但真要是没这一身本事,或许我早就死了。我用谙雷去护他一回,也不算什么。”   俞星城走到棚子下,似乎跟影虫说些什么。   影虫指向了风雪中,有些看不清楚的高塔,俞星城点了点头。   影虫捉住了俞星城的手腕,下一秒,二人一同消失在棚子下。   戈湛抬起头来朝北侧望去,天边似乎传来了隐隐的咆哮声,引得不少人抬手朝北张望。影虫过了一会儿,才蹲着出现在棚子的阴影中,肖潼连忙提裙上前:“你把她送去了哪儿。”   影虫带上手套,哑着嗓音道:“很远,我们跳了,好几次。虎丘塔。靠近,赤蛟。妖群,中心。”   俞星城站在虎丘塔塔顶,紧紧攀着塔尖,差点滑下来。这里似乎已经是风雪的圈外,可以看到黑灰色的厚重云层与时隐时现的月亮,俞星城刚踏上磨刀石准备飞行,就听到了不远处的一声咆哮。   那声音几乎要穿透耳膜,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冷,还是威压带来的恐惧,她深衣下的小腿微微发抖。   俞星城努力镇定下来,就要往咆哮声的方向而去。   赤蛟周身似乎显现出淡淡红光,它巨尾一甩竟直冲入云层,紧接着,就看到一条黑蛟紧跟它,飞身而起。   只是那黑蛟周身,竟多处皮肉外翻的可怖伤口,黑红色的血从它尾巴淌下去,背鳍断裂,甚至连一只爪子都被穿了个血洞,它双目中却金光大盛——   俞星城心里揪紧,那飞入云层的赤蛟忽然手持一柄白玉剑,那白玉剑并不像剑,而是像鹿角、树杈般,有着几支分叉,俞星城总觉得有些眼熟。   赤蛟忽然将白玉剑挥动,荡开了一片黑云,月色大亮,丝丝云雾如圆环般围绕着,纱雾般的月光像是映照着古老石壁上神话的壁画般,映照着两只凌空的蛟。   炽寰盯着赤蛟手中的白玉剑,哑着嗓子嘲讽笑道:“呸,你除了抄什么也不会了是吗?倭国百姓还知道师从中原,另加改造,而你呢?真以为自己离登神化龙只剩一步了?”   赤蛟傲然而立,另一只爪抚摸着白玉剑,黑色鬃毛迎风飞舞:“你是离神最近的人,不论是无能还是软弱,你都放弃了跃入龙门的机会,又有什么资格来阻止我。是你我相约一同,向天发难,向神抵抗,而你如今却成了已经死去的神的走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小朋友受欺负,家长上阵了。 第58章 旧神   炽寰在空中吃吃的笑了, 他抬起一只爪子,竟混不在意般,摘掉自己身躯上一块挂着的烂肉。   风吹过, 俞星城站在磨刀石上,静静地看着这二人的对峙。   炽寰身上黑雾缭绕, 从一只身长几十米的巨蛟, 化作了一个赤|裸着的小少年, 黑色的长发披散,身上几乎被血染透,他却笑了:“可我至少曾接近过神, 你呢?你只敢在她魂消魄散十余年后, 隐隐约约的确认了她的消亡,而后谋划出这样连遮羞布都没有的计划。以血液与灵力控制着那些倭国的妖,在无人能开口的傀儡堆里, 自称妖皇。她,不是我能夺位的, 也更不是你这样的三流货色可以议论的。”   赤蛟显然被他说的难堪且愤怒, 火光缭绕,它亦是化作人形, 俞星城便瞧见了一红发青年现身,只是他四肢显露出了皮包骨般的瘦弱, 双眼阴郁,五官似乎曾经美过, 此刻却瘦的两颊凹陷, 面色晦暗。眉心是黑色的火焰图腾,额顶有黑色的角,如恶鬼之角向后撇去, 但却只有一只,而另一只被人掰断。   赤蛟轻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呢,你双眼中的金色,是她给你神识上的枷锁。你的两只角,被她亲手削去了啊。难道你也管头上那粉色的玩意儿,叫做角吗?”   炽寰曾说起赤蛟的角被他掰断时,一副很洋洋得意的模样。俞星城大概猜得到,对蛟来说,能够化出角,或许是他们身份的象征。而炽寰的角是粉色的……并不是因为天生长得可爱小巧,而是因为他的角曾经被人割断。   而难道赤蛟口中的那个人。   就是她?   炽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化成人形后,那里只不过是微微凸起,还没有钻破皮肤。   炽寰垂下眼睫:“确实,如你所说,我极其恨过。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确实成了神。她将我带在了身边,她让我参与了作为神可能需要知道的一切,所以我更有资格说。神可从来不是你想的那种东西。她到底是掌控着人命运的存在,还是说她是人的奴隶、工具?而你也要拼死拼活,来当这个工具?”   赤蛟周身忽然暴涨几分焰火光芒,红色指甲缓缓伸长,他仰天大笑:“是因为她无能!旧世的神中最晚诞生的一位,活到如今的最后一位,也是最羸弱的一位。她早在近三千年前,就在牧野之战中退让于人,成了人供奉起来的象征,成了无名、无庙、无祭祀的象征物!甚至她容许这我们曾奔走玩耍过的中原大地上,遍布祆教的火炬、佛教的铜钟、摩尼与回教的灯烛!”   俞星城懵了。   这赤蛟的话……信息量太大了。   而且注意到,赤蛟对这些教派的称呼,都已经很老了。   他提及的教派很多都是几百年前在中原极其普及的,而如今这些教派要不本源衰败,要不在中原改了名称,而他竟然还没有提及愈来愈广泛的基督教派……   俞星城又想起他逃到倭国之后,利用德川家掌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佛。   为何?   这世上有神?而这些宗教又真的与神有关?   相较于赤蛟的愤怒与癫狂,炽寰却冷静又嘲讽的笑了:“哦。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吃了那么多人,我脑子没你那么多从人那儿学来的弯弯绕绕。但这几百年没见,我爬到顶端又摔下来,我泥里滚过也去上云神殿待过,而你一直在阴沟里盘算着那点小计划。魑红,我们已经不是同类,更不再是云梦泽的同一个湖泊边长大的双生蛇了。”   双生?   俞星城敏锐的注意到,炽寰与赤蛟,似乎周身有着奇妙的相似与对照。   赤蛟并不说话,他只是缓缓笑了:“你挡不住我。我一直没有断了和中原的那丝联系,打从有人说黑蛟频繁现身应天府、池州府,我就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在这里。我能隐约感受到她已经不在,只不过有人现在在伪装她还活着。而那谙雷,和你的阻挡,更是证明最起码有她的东西、她的力量、她的魂魄还飘荡在这里。我只要找到,就相当于得到了她的一部分力量。”   炽寰没有说话。   他已经从赤蛟开始登岸时,就一直想尽办法阻挠,直到如今挡不住了,才当面对抗。   赤蛟笑了:“阿寰。你就算今日能挡的了我,那你能阻挡这世界上遍布的大大小小的神么?他们知道了,这片没有信仰、只有简单祭天祭祖的广袤大陆与周边小国没有了神主,他们那些觊觎这传说东方数千年的神,不会出手吗?你又挡得住谁呢?当以教派为名的战争燃烧到中原,谁又能庇护这里的人与妖呢?”   夜风吹过,一片安静,炽寰吃吃笑起来,捧腹在空中转了个圈,蜷起身子狂笑:“哦,魑红,你活的太久了,知道的事太老了。”风吹开炽寰的发,露出他那溅着血迹的脸颊,那双眼金光闪烁,嘴唇勾起:“未来是群神暴毙的时代啊,他们先考虑自己如何活过寒冬吧。”   说着,炽寰舒展开蜷缩的身体,胸口黑雾疯涌,他一边张狂的笑着,一边却似乎咬牙吃痛,竟将手伸进自己的胸口,将一柄黑色的手杖从体内抽出——   赤蛟不给他时间,猛然抬起手中的白玉剑,朝他伏身扑来!   赤蛟:“搞丢了滔天杖,就临时做个假的?你真以为这能赢得了我?!”   炽寰叱咤一声,猛地将滔天杖从胸口拔出,与赤蛟手中的白玉剑狠_狠碰_撞在一起,飓风与火光从他们二人之间掀起,俞星城差点被卷飞,她连忙伏低身子,朝炽寰的方向飞去。   两人都被狠狠弹开,炽寰有些狼狈的堪堪停住,滔天杖被他横抓在手中,似乎有无形的狂风将他裹住,赤蛟的白玉剑顶端,点点火光汇聚,看似轻飘飘的飞向炽寰,但那火光迅速扩张,如同巨龙吐焰般,将炽寰整个裹住——   炽寰身外的风球似乎在变形,想要突围出焰火的包围,却始终不得成功。   他的风球越缩越紧,炽寰咬牙,骤然将滔天杖举起,风球破裂,那焰火直直突入,几乎将他淹没,而几道风刃陡然出现在赤蛟身后,交错成几乎密不透风的网,朝他劈去!   赤蛟连忙躲开,衣角与脚腕却被风刃刮中,一片擦伤。   赤蛟咬牙。他一向不擅长预判炽寰的行动。   更何况炽寰擅长的风,既无形又突然,也是极其不容易被察觉到的。   赤蛟忽然飞身而起,钻入云中。   毕竟在云中,风的动向就很容易捕捉了。   炽寰浑身血流如注,痛楚和头晕让他无法忽视,如果还有灵核,他最起码也能跟这个几百年用邪法修炼的赤蛟打个平手,但如今胜率太低了,他必须要趁着手中这临时制作的滔天杖还能使用,尽快伤了他!   忽然身后有两只生着肉翼的蜥蜴,朝他靠近,那蜥蜴还有一段距离,便陡然张口,蓝色长舌朝炽寰弹过去,炽寰躲开一只,却被另一只卷住了手臂,显然这两个蜥蜴妖,是想要夺走他手里的滔天杖。   炽寰冷笑,正要将滔天杖换手,引风而来,却陡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雷暴,炽寰猛然转过头去。   赤蛟所躲藏的云层,不止什么时候变得厚重,而惊人的雷光就闪过云层之中,照亮了云层,显露出被谙雷击中的赤蛟的轮廓!   谙雷灌顶,它一瞬间变成巨蛟而后又痉挛的化作人形,白光几乎让炽寰眼睛睁不开,雷光消失,但雷声仍然滚滚而来,而赤蛟竟直直从云端坠落下去!   炽寰微微瞪大眼睛,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只感觉其中一只蜥蜴的蓝舌缠上了他手中的滔天杖,他连忙转过头去正要召唤风刃,就看到一只白皙纤瘦的手,从他脸侧伸过来,手臂似半拥着他一般,张开五指,一团令人睁不开眼的电流飞射出去——   那两只蜥蜴怪哀嚎一声,蓝舌松开,颤抖着从空中落下去。   炽寰转过头去。   俞星城站在风中:“说了多少次。穿条裤子。”   俞星城平日戴的一丝不苟的发冠不在了,她发辫有些松散,被夜风吹拂,衣裙上还有些早已干透的黑血,云层厚重的汇聚在天上,没有月光,只有城市中阑珊远隔的灯光,周围暗的像是他们共同站在一片浓重树荫下。   她眼底有隐隐的电光,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脸来,忽然清了清嗓子摸了一下头发:“咳,我梳头技术确实不如你,再说现在也乱了,可能有点像个疯婆子。”   炽寰耳膜被心跳敲出乱响:“……你确实疯了。”   俞星城看到他身上几处血洞,不成型的右手,被烧焦的几处肌肤和头发,几乎很难让人相信,他还活着。   俞星城:“你都没察觉到我吗?谁说永远能找到我的,这会儿倒是不来找我,一个人在这儿跟旧识打架啊。”   炽寰轻嗤了一声,却没别过头去,只是望着她:“……关你屁事。”   俞星城有点火大,刚要开口,一股劲风从身下而来,炽寰拽住她的衣领,将她往后一提,抬起滔天杖来。   那滔天杖与火焰滚滚的白玉剑相碰撞,热风几乎要烤焦俞星城的发丝。   赤蛟在火焰后,惊喜又惊恐道:“谙雷!?”   炽寰松开手,她落在浮空的磨刀石上,炽寰两手抓着黑雾缭绕的滔天杖,猛然闪身避开,一侧身,朝赤蛟劈去。但这二蛟,既是双生,仿佛是一双眼射出的目光般同步,那赤蛟立刻转过身,白玉剑分毫不错的抵挡住炽寰的攻击。   只是赤蛟的目光却看向了御剑在空中的俞星城。   炽寰唯恐它去伤害俞星城,将滔天杖一推,人却后撤,与赤蛟隔开距离,护在俞星城身前。   赤蛟双手微微颤抖,面上狂喜却疑虑,他一双眼如同晦暗眼窝里两团鬼火般,紧盯着俞星城。   这个女人狼狈,病弱,也充满了凡人才有的懦弱无用的愤怒与保护欲,她的双眼像是无数个曾被它捏死的蝼蚁凡人的双眼。   她一点也不特殊,一点也不出尘。   一点也不像它记忆中的她。   就算是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聚落和城市诞生、消失,有多少人奔跑过土地、埋葬于土地,它都能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它与阿寰在江渚中温暖的石头上晒太阳,蘅皋拂动,渌水环绕,一双手戳了戳它与阿寰的肚皮。   它翻身而起,阿寰蜷成团继续睡过去。   日光太盛,它只能看清她秀致的骨格轮廓,轻盈飘举,如鹤之立,她赤着一双脚在湍濑之中,笑问道:“汝知此近有炊饭民舍乎?”   它被那气息所摄,竟一言不能出,阿寰则似乎醒来,蛇尾一指西方,咕哝着指了路。   她开口道:“吾闻其香,似是鸡黍。”   它心想:鸡黍,听起来很香。完蛋,它也有点馋了。   她似乎听到它咽口水的声音,大笑起来。   笑罢,她便伸手似好奇的挠了一下他们刚长出来的鬃毛,而后转身就嘟囔着什么手感不错之类的话,离开了。她踏过流芳的蘅薄,走上道路,她抬起手,现出六乘俨其齐首的云车,玉銮叮鸣,她拖着湿透的衣摆,踏上车而去,风收波静,有禽鸟环绕着车架,偕逝于丘陵之下。   它与炽寰在此之后,有幸与她再会面几次,她竟还记得那一黑一红两条惫懒的小蛇。   而后人王相战,妖群裹挟,它们那时候还太年轻,才刚刚学会化形,才刚刚修炼出一点角。   二蛇随驾过一段时间后,也偶尔搭上过几句话。   阿寰很不懂礼节,对她没大没小的,她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似的,一直想要气阿寰。   她也夸赞过它颇为懂得凡人的礼节,而后便没有与它多说过什么了。   商周人王一役,群妖战死过半后,她也消失在天地之间,不再四处游荡玩耍。   无妖再见过真正的她。   之后诞生的妖只听过她的传说与诗歌,却已混不在意,经历过那时期的妖渐渐消亡,只剩下他二人还记得……   但正因为见过,所以他才觉得这眼前的凡人女子,绝不会是她。   绝不配是她。   那狂喜几乎瞬间荡然无存,失望与嫉怒卷席了他全身:“不、这根本不是她。一点残魄,一点谙雷,她如果真的死了,那这个凡人也充其量不过火化时的一点飞屑火星,所化形的东西罢了!你在保护的就是这东西?就算连我也能感觉到,在上云神殿中留存的力量,远胜于此——!”   炽寰一言不发,弓紧脊背。   赤蛟几乎要发狂,他再次朝炽寰冲去,怒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你在这里徘徊现身,只是在隐藏真正的她!”   炽寰盯着赤蛟:“你若是想要去寻找,就该去找上云神殿的入口。这里没有你想要的,只有我在意的。你就算杀了我,杀了她,也得不到你所谓的神力。”   赤蛟猛地朝后疾退,仰天长啸,状似癫狂。   俞星城扶住炽寰的肩膀,她轻声道:“杀它,需要你我二人联手。”   炽寰回过头来,复杂的望了她一眼,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请大家轻喷。   从某种意义来说,神确实已经不在了,星城已经跟之前是不同的人了。这个作为神的巨大金手指,女主也不会完全拿回来的。   **   从古至今为什么要以食物和做饭的味道祭天。   因为她真的馋。 第59章 雷云   俞星城轻声道:“你能掌控风吧。你能让大片气流在它身边上升吗?我说的是虎丘山这么大的气流。”   炽寰点头:“当然可以。”   俞星城又问:“你知道水龙卷吧。”   炽寰:“你要做什么?”   俞星城叹气:“你看我浑身上下还有别的拿得出手的技能吗?我除了劈它, 不就是劈它吗。”她低头看了一眼地面,又仰头看天空去:“幸好是在苏州这种到处都是湖泊河流的地方。幸好它手下的妖怪召唤了一整日的风雪,改变了这里的云层和水汽。也幸好它喜欢用火。”   炽寰刚要回答, 赤蛟狂笑起来,周身掀起烈火, 朝炽寰的方向扑去。   俞星城朝后疾退。   她心里很清楚, 炽寰还有跟赤蛟对抗的能力, 可她没有。   她一向是稳重谨慎的,只是这次她的谨慎需要炽寰给她争取时间。   赤蛟转头过来,似乎更嫉恨她竟然能够使用谙雷, 想要把她给撕成碎片。   炽寰不知为何, 俞星城在一旁,虽然他也怕波及到她,但莫名却冷静安心下来。   她总会有办法的。   炽寰手中滔天杖一转, 气流直上直下将他二人包围,他一把拎住了赤蛟的衣领, 脑壳狠狠的朝它额头上撞去, 赤蛟被他撞的差点白玉剑脱手,炽寰额顶缓缓淌血下来, 却笑道:“你嚎什么?她既是上神,死了又没必要通知你, 你这是觉得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还是确认她死了真的伤心了?”   赤蛟将白玉剑横扫过去,垂着头, 那病痩到畸形的手握着白玉剑:“我……你从来不会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是你永远就是受她关注更多的那个。”   赤蛟缓缓抬起头来, 它仅剩一只的黑角似乎有了些裂痕,血从黑角根部涌出来,流过它半张脸, 它的动作更加疯狂,肢体动作甚至不再有常人能达到的角度,下半身也化作蛇——   炽寰一边拼命将气流交汇在他们周围,一边堪堪抵挡着赤蛟的疯狂攻击。   赤蛟嗬嗬笑起来:“看啊,你明知她已不在,却还是这样的态度……两三百年……我错过了什么……”   那沉重的白玉剑在赤蛟手中如同匕首般挥动,二人兵器撞击,每一次掀起的气浪都使得周围妖群瑟瑟发抖,虎丘山上的大钟几乎都被气浪撞出嗡嗡响声!   炽寰感受到自己周围的风,反而因为赤蛟疯狂的攻击,几乎要不受他控制般疯狂转动,他两耳灌风,忽然感觉到俞星城清朗的声音似乎不远,开口道:“水龙卷。”   炽寰看向周围不知为何滚滚而起的云雾,将滔天杖对准地面上几乎看不见的湖泊,另一只没有兵器的手,往前一探,死死抓住赤蛟的白玉剑。那火舌骤然裹上他的手臂,几乎烤焦了他的小臂与手掌,连流出的血几乎也在瞬间被蒸干,炽寰却遵照她的意思,一动不动的将滔天杖指向地面。   一股龙卷气流陡然从地面升起来,卷席着虎丘山附近的河流湖泊中的水流朝天上飞来,扭曲的水龙卷将天地连接,那湖泊中的水如同被管道吸入他们所在的云雾,被打碎成无数的水沫裹挟进云中。   赤蛟周身的烈火只让空中的雪粒与水沫飞速蒸发,白雾滚滚,而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只听到了女声骤然喊道:“下!”   炽寰仿佛跟她连心同目,松开手,如同昏迷过去般从高空直直坠落。   赤蛟正要跟下去,忽然那女人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是的,羸弱且愤怒中透着冷静的女人,就这样直面它。   这团飞速旋转的云雾中心,忽然毫无征兆的降下暴雨,赤蛟浑身湿透,它惊疑不定的望着那女人。   俞星城轻笑了一下。   炽寰直直坠落下去,当他坠出那厚度数里、规模惊人旋转云层,才意识到——在他不经意间,在俞星城的计划之下,这空中不知何时形成高耸如泰山的雷暴云。   直径最起码横跨几里甚至十几里,仿佛一座黑云环绕的天城从星海那端降落,他震撼的几乎要停止呼吸。   那雷暴云中陡然闪了一下,几乎让他目盲数秒,但紧接着滚滚而来、层层叠叠的雷声,与眼前一片白光,提醒他那不是他看不见了。   而是无数闪电几乎不停顿的连接在一起!   是无数电光与能量在厚重云层中迸发!   恐怖闪灼的电光在云层之间乱射,耀眼惨烈的雷声在高耸的雾山之间回荡,几道血管般的光丝连接着云雨地之间,那雷暴云像是被塞进了无数炮仗的毛玻璃罐子,爆炸乱响、光芒四溅,那几乎捏紧了他心脏的震撼,让炽寰几乎不知自己清醒还是昏迷——   她就算到了如今这田地,就算只有一点谙雷在手,仍然能有这样如神迹般的能耐。   就算赤蛟说了再多话语,讲述了再多过往和旧事,她也没有质疑自我,也没有犹豫半分,而是默默积蓄力量,只为了她唯一的目标而决一死战。   她的目标……   是保护百姓与苏州府吗?   还是说有那么一点点,要保护他的想法?   雷暴云中的俞星城,只感觉到万道雷光似是从她身上发出,似是从云中向她劈来。   她虽然势弱,但她知道能扭转势弱的永远是思考与谋划,而不是什么无能狂怒,亦或是什么暴起反杀。   妖怪带来的风雪,也带来了大量的水汽与低温、不稳定的气流。   而形成雷暴云,最需要的就是上升的气流,暖湿的水汽,分裂的冰雪与水滴,急剧的气流扰动。   赤蛟周身的烈火与炽灼的攻击带来了温度,炽寰能够带起的地面水雾与上升的气流,二人的进攻扰乱了整一片的气流与风,这简直是不能再合适的快速生成雷暴云的条件。   而本来就不正常的暴风雪,炽寰陡然抽起的水龙卷,更是旋转着云层,将这雷暴云形成了超级单体般的规模。   未必有超级单体雷暴云的大小,但俞星城能感受到,这雷暴云的上层积累了几乎无可比拟的正电荷。   而她要做的就是控制这些电荷,引爆这即将爆发的雷暴云,驱使这无数雷电——成为她的武器!   俞星城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在巨大云山中被雷劈的死去活来的赤蛟,一双眼仍望着她,望着她飞扬的头发,被电光映射的双眼,还有那专注且坚决的目光。   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仿佛第一次认识那位神。   她说过:“神不过是被永远孤立的人。”   所以她死后,这个带着残魄的少女,像人一样挣扎,反抗至最后……是否也已融入,已不再被孤立?   而它所追求的,早在多年前已不可及?它预演数百年的登场,成了无人观看的闹剧独角戏?   人造的单体雷暴云,来的快,去的也快。   俞星城在电荷耗尽的最后一秒,猛地朝后退去。   她无法确定赤蛟是否无力反击,就谨慎的退让开,但她的动作还不够快。   赤蛟陡然从人形化作巨蛟,竟还有能动的余地,朝她扑来,那赤蛟仿佛兜不住满身的妖气一般,巨大的威压如爆炸的余波般朝四周飞射散开,俞星城听到了妖群的哀鸣,听到了身后虎丘塔开始崩塌的声音——   那赤蛟周身似乎已经焦黑,甚至扭曲干瘪,可它裹在丝丝浓重的云雾之中看不清身形,只有一只巨爪,仿佛用了最后的力气,兜头朝俞星城拍来!   俞星城拼命向后御剑飞行,可那只焦黑蛟爪的尖利指甲,劈云割风般抓向她。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瞬间,炽寰的身影陡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只手已经完全提不起来,却将那眼见着快要消散成黑雾的滔天杖横在身前,怒喝一声!   那几乎是要烧血点骨般不顾后果的妖力从二人之间撞开,俞星城还没来得及抓住炽寰,就被风浪陡然掀飞出去,直直撞在身后不远的虎丘塔上,同样掀飞的还有炽寰——   而那虎丘塔也被这股妖力击碎,如孩童手边的积木般整个垮塌下来!妖力与余波甚至夷平了周围大半的建筑!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压在虎丘塔的墙体石块下,卷入了中空的虎丘塔内,被埋入废墟之中。   她惊恐的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只来得及感受到双腿一阵剧痛,巨大石块的边角撞在了她额头上,她眼前一黑,昏迷过去了。   但这昏迷并未持续多久,冰冷雨水、厚重尘埃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剧痛更使得她从昏迷中被痛醒。   俞星城缓缓睁开眼时,只看到了一小块黑色天空,与那天空下坠落如注的雨水,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睫毛沾着尘埃与雨水混合的泥,几乎要将她上下睫毛粘在一起。她喘息了许久,撑着手想要起身,却感觉到掌心一痛,而这时双脚上的剧痛才迟钝的传来,穿透她几乎要麻木的下半身。   她低头,只看到自己右手掌心被一块尖锐的楔形石块穿透,她脑袋几乎要无法运转,抓住那石块,猛地一咬牙,将石块从掌心拔出。   眼前一片发黑金星,她听到自己呼吸与痛叫都像是咽了碎石子似的沙哑,俞星城将完好的左手撑在地上半天,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她被碎石与墙体压到了虎丘塔的最底层地宫,万幸的是那虎丘塔上的大钟落在了旁边,而不是砸在了她身上。而她的磨刀石也落在那大钟旁。   不幸的是,俞星城看见自己的右腿,却没有看见连接在脚腕下的右脚。   只有两块厚重的石板在右脚的位置,石板夹在一起,缝隙中似乎有血肉的踪迹……   她听说过。万国会馆之前塌陷出事的时候,有的劳工来不及逃,直接被坠落的石板砸中,夹死在两块石板之间,浑身都没有一块好的骨头了,直接拍成了片儿。   如今,她的右脚显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   而另一只左脚则被夹在了几块石块之中。   拔不出来,而且一动就有钻心的疼痛,可能也被挤压的变形骨折了。   这情况太操蛋了。   呼救不太可能,她几乎已经要说不出话来了。俞星城转脸看向旁边的大钟和大钟旁边的磨刀石。右手腕上的银镯闪光,磨刀石在地上蹭了又蹭,终于朝她飞来。   看来她的灵力也快到极限了啊。   俞星城将宽刀的刀柄握在手中,心头也安定了些。投掷磨刀石敲钟,是最好的求救办法了。   俞星城正要将宽刀投掷过去,忽然看到几片雪花。   冷雨还在飘落,俞星城仰头,点点雪花又变成了鹅毛大雪,还有风声吹进缝隙,发出呜鸣。   ……那不知名的妖召唤的暴风雪难道还没有消失?!   是赤蛟还没有死?亦或是那徘徊在苏州的群妖还没有离开?!   若是如此,风雪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人到虎丘山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来。而她敲钟只会引来妖群。   她会死在这儿。   俞星城一抬头,却没料想看到了炽寰。   他昏迷在废墟中。在她上层不远的位置,黑血从他身下滴落,他毫无反应,不知死活,手垂下来,似乎是想要救她出去的姿势,但却没能够到她就昏死过去。   俞星城呼出一口气,热汽从口中而出,她冷的牙齿打颤,疼的太阳穴都在突突乱跳。   不、不能放弃思考。   她必须要想对策。   俞星城抱紧自己的双臂,盯着那只被卡住的左脚,脑子里拼命旋转。   只是右手手心接触到湿冷的衣物,突然发痛瘙痒,她低头看了一下右手,竟不知什么时候止了血,甚至边缘出现极其厚的血痂和粉红色新皮的样子。   ……等等。   她拿到枝言剑后,炽寰就说过。她不会死的。   俞星城对这点一直抱着怀疑,但她的伤口会自愈是显而易见的。   上次断臂痊愈,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或许因为她现在灵力的增强,这种自愈的能力也加强了。   但显然也没加强多少。   俞星城看向自己的左脚。她一开始冒出的想法就是断腿自救。   如果不切断,她的脚再夹缝中就算痊愈,也是痊愈成畸形的形状,也无法被她用个人的力气拔出。   但她又迅速否决了断腿的选项。   她自愈的能力没有那么强,她断了的右脚腕还在流血,如果切断自己的左腿,那她或许在止血长好之前,就会因低温或失血过多而休克。   不,她还要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但俞星城如今能活动的范围几乎等于没有,她费力的转过身去,这底层的佛塔地宫并没有供奉什么东西,佛像、舍利都没有,但似乎有封塔之前,人们朝地宫内扔的通宝金银。   这些对俞星城来说屁用也没有。   甚至还不如那块破破烂烂的俗气花织毯,能帮她御寒挡雨。   她伸长胳膊,手指夹住那织毯的边缘,将它拖到身边来。织毯上似乎是红底连枝花,简直像是过年老太太穿的短袄里子,上头也有几个被扎烂的小破洞,倒是分布均匀。   她没多想,便先将这块沾满灰尘但没被淋湿的织毯裹在身上,仰头正要去呼唤炽寰。   却一瞬间只感觉到狂风骤雨般的灵力扑入她体内,却又转身被安抚,如同离开身体的热血又被注入体内,温热又柔和的流淌进来,她忽然恍惚,眼前忽明忽暗,忽焉思散,耳边雨声,身上寒气被缓缓推远。   她依稀之中,只看到自己拽着毯子边缘的右手,那掌心的血洞以惊人的速度愈合,长好。   像从未受伤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还记得炽寰是去哪儿偷的枝言剑吗?嘿嘿嘿。 第60章 急救   俞星城呆住了。   显然这涌入她体内的灵力来自这破旧的花织毯。俞星城懵了一下, 抓紧毯子,却感觉那灵力流入的速度渐渐减慢,织毯上俗气鲜艳的花色黯淡下去, 肉眼可见的老化了……   她吸走了这织毯中的灵力,而织毯缺少了灵力的加持, 却几乎成了破碎的丝缕, 恢复了它本应该有的朽烂模样。   为什么这织毯里, 竟然有枝言剑中该有的灵力?   她此时才想起来,营造司的同僚曾说起黑蛟曾去虎丘塔抢夺东西,后来为了从仙官手中全身而退, 才从虎丘塔飞至万国会馆, 将万国会馆毁坏而拖延时间,逃之夭夭。   俞星城忍痛环顾四周,底部的地宫里, 有个已经垮塌的底座,看起来似乎有个曾和地面底座连在一起的石箱。或许枝言剑就曾存放在那石箱中, 而炽寰拿走了枝言剑, 却留下了包裹枝言剑的织毯。而织毯上几个被扎破的孔洞,似乎就是枝言剑的如鹿角的尖锐分叉扎破了织毯。   听炽寰说, 这枝言剑是她亲手留在这里的。   可是她知道有人会来夺取枝言剑所以有意把灵力留在了织毯中?   还是说她本性就是胡闹,就是想要这样耍一耍想得到枝言剑的人?   却没有想到, 被耍的确实她自己啊。   而右脚上的剧痛,让俞星城已经顾不得细想毯子的事儿了, 右脚抽骨拉筋似的痊愈生长起来, 肉眼看上去,好似有人替她重铸骨肉那般,但实际的疼痛, 让她冷汗涔涔,几乎要昏过去。   她感觉仿佛是皮肉被钉耙筛成长条、又被编织起来般……就算自认已经极其能忍受痛苦,此刻俞星城却仍然眼前一阵发黑,她在这时,脑内仅有的想法便是“不要咬到舌头”,便将衣袖塞入口中紧紧咬住。   雨雪还在飘荡,外头似乎远远有狼妖的嚎叫,她看着自己的右脚处,渐渐有粉色的血肉成型,渐渐长成脚的形状——   而现在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切断被压住的左脚。   她稍微缓过来一点,身子已经不知是被雨水还是被汗水浸透。   宽刀不够锋利,但重量能够很轻易的敲断腿骨。而后再将宽刀缩小至匕首大小,便能够切断连接的筋肉。她冷的几乎要受不了了,她知道自己不能等了。   炽寰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死亡边缘,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像是秋后蚂蚱一样的家伙,这样保持着人形就昏死过去。如果她不赶紧脱离这里去救他,或许这个几千年的小屁孩真的会死在这里……   既然没退路,那她也不需要多做什么心里准备,俞星城颤抖着冰冷的手指,解下外衣的腰带,紧紧捆在自己的小腿上,她不确定自己的力气能绑的是否够紧,又在大腿处再绑一道。万一自愈的速度不够快,还能尽量让自己少失血。   俞星城费力的将宽刀移到自己的小腿处,刀尖立地上,斜在腿上,缓缓抬起一段距离。   要快,要狠。如果一次砸不断,那才是折磨人。   她深吸一口气,咬紧口中从衣袖上扯下来的碎布,压在舌前,而后一鼓作气,将宽刀狠狠向下一压。   左小腿下部已经几乎完全弯折,她眼前发白,紧紧咬着布团,伸手确认自己胫骨已断,立刻将磨刀石化成小匕首,就像是对待别人的肢体一样,手顶着刀背,将刀尖扎入皮肉,切断扔连接的肌肉!   幸而之前右脚自愈时带来的剧痛,让她对痛已经不敏感了,俞星城看到自己惨白的双手疯狂颤抖,雨水敲打在手背上,她却紧紧握着刀柄,盯住了自己的左腿。   在连接的皮肉被她迅速斩断后,俞星城几乎已经抓不住匕首,磨刀石脱手掉在了地上,她深吸一口气,鲜血疯涌,但自愈的能力也比之前更快了,断面很快就结痂长肉,她快速解开绑腿的腰带,两只胳膊撑着地,拖着自己的身体朝炽寰的方向爬去。   如果说她自己几乎没了血色,那炽寰面色都已经灰暗下去。   俞星城已经不能等自己双脚长好了,她爬出去一段,努力撑起身体,手指探向炽寰那无力垂下来的手,尝试了两三次,她颤抖的指尖才抓住炽寰冰冷的手指。她咬牙扣住他的手,将炽寰从上层拖下来,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从上层的石板上滚落下来,撞在俞星城怀里。   她这时才发现,他另一只手已经不在了,断臂出只有灼伤的痕迹,显然是为了完成计划,用手抓住赤蛟的白玉剑时,手臂被焚毁了。   身上更是凄惨的不像样子。   俞星城伸出手去探。   他没有心跳。   她一瞬间脑袋已经懵了。   她再次确认。   的确……没有心跳。   ……所以她到底是做了什么。   就算是能重伤或者杀了赤蛟,可如果炽寰为此死了,那这还有什么意义啊。   她确实自私的。别人觉得什么杀了赤蛟能救百姓,或许炽寰的牺牲也算是值得的,在她心里没有这种狗屁他妈的值得和牺牲!   像铃眉说的那样。她的伞很小,只要容下几个人就好。   炽寰这个坏事小屁孩,不由分说的、嬉皮笑脸的挤进伞下,胡作非为的抓住她握伞的手,在她嫌弃的眼神下,就这么傍着不走了。   那些伞外的芸芸众生,她确实不在乎。因为她没有在乎的能力,也没有在乎的责任,天降大任爱找谁找谁,别找她一个普通人!   又不是她毁了苏州城,又不是她引来的妖群,凭什么要她伞下小屁孩的命去换!   凭什么——   俞星城一只手紧紧贴着炽寰的心脏,一只手环抱着他,低头望着,竟感觉到脸颊鼻尖一阵温热。   在那滚烫的盐水汇聚在她鼻尖,几乎要落下的时候,她伸出手,狠狠的擦了一把鼻子,咬牙跪起来,那还没长好的双脚蹭在碎石地面上生疼。   她一只手抱着炽寰,一只手拂开地上的石子灰尘,将那已经破的不行的花织毯铺在他身下。   但那织毯中显然已经没有了灵力,炽寰平躺在地上歪过头去,比什么时候显得都乖都安静。   她跪直身子,深吸一口气,两只手交叠在他胸骨下半部,伸直手肘,开始一边默数,一边用力按压下去。   最起码一分钟按压百次左右。   没有钟表时间,她凭借身体本能默数着,一次次将手狠狠压按下去。压至他胸口凹下去近两寸才抬手。她知道这样的按压频率,大多需要多人急救来实现,就以一人的体力,或许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但俞星城已经没有多想了,除了数次数,尽量让自己不会因为疲惫而降低频率。她掌根一直没离开炽寰的身体,将自己体内仅剩的灵力送入他体内。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对着一具尸体急救。   但至少他没有化成小蛇的形态,或许说明还有救。   至少她还可以尽人事,先尽到自己所有能做到的一切,相信天命还远远不会来。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按压了多久,她两只手都已经发麻,胳膊肘几乎都因为过于用力绷紧而弯不动,却忽然在按压到深处时,感受到他心脏一阵疯狂的不规律的跳动——   心室颤动。   这既可能是死亡前的致命性心律失常,也可能是她救回炽寰的前兆!   俞星城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飞转。   她先伸手,在心前区立即锤击几下,而后伸出自己两只手。   非同步的直流电所进行的电除颤,对她来说是她能做到的最好办法。   尽量快,脉冲高压,最好在两百焦耳左右。   俞星城两只手掌缓缓带起电光,她伸手快速将两手触碰炽寰胸口,他身体猛地颤抖一下,却没有恢复意识,俞星城咬牙要自己不要急。   不能急。   她必须冷静,必须恪守这些最基本的急救办法。这点知识是她此刻仅有的,这些办法是她唯一能与死神拉锯的办法!   她的眼睛不能流出模糊视线的泪水,她的大脑不能思考那些打断计数的杂念。   她立刻开始了第二次除颤。第三次除颤。   而后是再一百次的心肺复苏按压。   她脑子里几乎已经无法判断周围的环境,亦或是外头的风声雨声。只有数字,时间,他的心跳。   就在俞星城重复除颤和按压几乎到了绝望的时候,她带电的双掌碰到炽寰的一刹那,他忽然嘶哑着猛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剧烈咳嗽颤抖起来。   俞星城连忙扶住他脖颈,嘴唇颤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炽寰紧紧闭着双眼,他疯狂的大口呼吸,面露痛苦之色,而后砰的一声化作小蛇的模样,将自己不成模样的身体蜷缩起来。黑雾缭绕在他的伤口和那断裂的小爪上。   她知道,他活了。他动物的本能又回来了,他那强大的舔舐伤口自我保护的能力,会让他渐渐痊愈。   俞星城再也撑不住了,她双眼滚烫,朝后重重的倒落在废墟之中。   她一只手托住了那蜷缩的小蛇,放在了自己还没被咬烂的那边衣袖里,她感觉到小蛇冰凉的尾巴似乎无意识的动了动,只有那蛇尾带着轻微的力气,勾住了她的手腕。她能感受到那紧贴着自己手腕脉搏的,多一份的脉搏。   俞星城捂住了自己的嘴,无声的仰躺在冷雨的夜空下。   他不会知道这一小段时间发生的事。也不会知道连那个他口中铁石心肠的俞星城或许也会掉眼泪。   没有人会知道。   就像俞星城不会知道炽寰离开她身边的这些日子,他到底想尽了多少办法,花费了多少努力,才将赤蛟拦截住。   但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足够。   疲惫、疼痛、失血,朝她卷席而来。她渐渐意识有些不清楚了,似是昏睡,似是昏迷,完全坠入黑暗之前,她只记得自己抬起手,护住了衣袖中的炽寰。   梦。   梦来的极快。   像是急急将她拽入另一个世界。   她仰头看着漫天火海,听到自己的疯狂的笑声,那不是她的笑声,反而听起来更像是炽寰——赤色的云雾飞速掠向远处的天空,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却是青年的手,黑色的指甲尖利暴涨,那雕刻着浪花波涛的黑色手杖被青年紧紧握在手中——   仰头看,一个白色长发的老男人凌空而立,周身淡淡月色,身量修长,似与火海无关般,歪头看着青年。   白发老男人忽然道:“啊,我记得你。脖子上一圈银毛的小黑蛟,在密须古国作战时,我见过你。你那时候化形也没有……没有这么成熟性感啊。你以前不是走清纯路线的吗?”   俞星城满头问号的时候,就听到“她”以青年的声音怒吼道:“不,我见过神,我知道她的模样——”   白发老男人摸了一把自己胸口:“啊。你说之前那个模样啊。那都多少年前了,总当女人不是挺累的吗,趴着睡觉也不舒服。我就有时候会换一换。我记得你叫阿欢。”   青年咬牙切齿:“阿寰!!!”   白发老男人显然不在一个对话里:“哎,既然是上古大妖怪,还是要多穿点衣服,别露这么多肉——”   这白发老男人的磨磨唧唧彻底惹恼了青年,俞星城的视野里就看到青年陡然冲到了白发老男人的面前,这个距离,几乎能看到白发老男人瞳孔中映射的红云火海与自己。   一张自以为邪魅狂狷,实则自大欠揍的凌厉面孔——   还有那张脸下头,裹着两块不能叫衣服的破布的上半身,穿的跟没穿似的,但显然这还是某人精心设计过的……而破烂衣服下,肌肉清晰,纹身般的红色图腾在他身体上燃烧……   她一下子懂了老头口中的“成熟性感风”……   下一秒,梦境似乎断掉了事主不愿回忆的部分,她只见到白发老头温温柔柔的揪住了青年头顶的角,笑道:“抱歉,确实不能容你,否则我也要被上云神殿的那些碎嘴家伙叨叨死。”   视野中陡然鲜血盖住双眼,她听到了青年的惨叫与怒骂,熟悉的嘴臭。那白发老男人叹气:“……你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都没几个人知道我当年的女神英姿了。唉,算了,留你下来,给你个职位,专门吹我。不过这修炼几千年的灵核,我收下了。”   青年疯狂挣扎着,似乎无法接受自己灵核轻易被人掏走的事实。   白发老男人并没给他挣扎的余地,只是有声音低低问道:“啊,小黑蛟叫什么来着?欢欢?嬛嬛?哎哟,叠字太嗲了吧……要取个新名比较好,哎别晕啊,你先想想自己的名字再晕嘛——”   作者有话要说:  急救知识或许不正确,请轻喷。   **   这不是星城的梦,而是炽寰的梦。那白发老男人是换了个外形玩玩的俞星城。 第61章 曙光   梦仍在继续。   只是, 镜头再一转,俞星城的视野陡然低了——   她目光的主人似乎在地上游走了,目及之处是华灯朦胧的花园, 百花盛开,不似人间, 还有深邃的夜空与明亮的银河。   俞星城愈发确定, 她不是在做自己的梦, 而是入了炽寰的梦。   现在的炽寰,已经是一条没地位的小黑蛇了。   看来具体怎么输的,都被这家伙有意识在梦里跳过去了啊。   他爬地游走了一阵子, 忽然看到前头有一双脚, 她听见自己、啊不、炽寰,极其没有素质的碰见人就破口大骂,那双脚的主人停住了, 叹口气将他拎起来,是个身量极高的老者, 额前已秃, 脑顶微凹,这个年纪却没多少慈祥, 更像是有顽童活气。   炽寰骂道:“格老子的!别找我,我不去陪她, 谁爱去谁去!上次她去西天玩,带着老子, 那群狗逼黄发白鬼是没见过蛇吗!跟搓泥条似的玩老子!”   秃头老顽童道:“你不用去陪她了。她前些日子又自焚了。”   炽寰住了嘴:“自焚?!!”   秃头老顽童:“她觉得活着没劲的时候就会这样。自焚重生之后, 你别去招惹她,她每次刚重生之后都脾气特别差,人也冲动, 看什么都不顺眼。反而越是活到没劲的时候就越脾气好,越会装温柔。而且这次她说想体会一下长大……就怕重生成小奶娃,上云神殿也没人能去奶她啊。”   炽寰嘟嘟囔囔:“说不定又要变成老头呢。她不是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俊的老头吗?而且自焚也没用,她还是那个她,也逃不了的。”   秃头老顽童:“应该不会吧。她自焚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老头上了年纪都他妈会漏尿吗?!’……看得出来相当不满了。”   炽寰:“……管她的。老子不去陪她。我已经彻底破灭了,我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她装出来的那副女神模样,就修行苦练接近她!要是早知道,我胡吃海塞两千多年不好吗——越说越惨,妈的,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老仲尼,你说,还有人比我更惨吗!”   秃头老顽童咂嘴:“我觉得我更惨。我都是漏尿老头了,还不准我死,被囚在这上云神殿。别说了,再说咱们这么多人都要抱在一起哭。”   秃头老顽童松开手,镜头又是一转。   宫室内,一个一两岁的蹒跚小小女童拽着炽寰的蛇尾巴,在空中狂甩乱转,那小女童还恶劣的笑的开心,炽寰被甩的一边干呕一边骂娘,那秃头老顽童也不帮忙,就拿着红色风车在一旁站着笑。   一会儿又变了,阳光明媚的花园中,地上坐着个摔摔打打的三四岁女童。   他已经能化成小少年的人形,腰上挂满了各种玩具,他一个个摘下来,递给那女童,女童对他招手,奶声奶气道:“欢欢,陪我玩。”   炽寰咬牙切齿:“我叫炽寰!你非给我起的名,别又忘了!”   女童不理,把红色风筝递给他:“吹吹!”   炽寰握紧拳头,又松开,无奈的吹了吹风车。   女童又道:“大马!骑大马——”   炽寰咬牙切齿的骂了几句,女童蹬着腿喊:“大马!大马!”   炽寰只好又撑着胳膊在草地上,那女童一下子爬上他后背,拍着他后背喊道:“大马大马,你的名字是什么——”   炽寰手背上青筋都要鼓出来:“你大爷!!”   女童:“你大爷!驾!”   只是镜头再一转,炽寰似乎叼着草叶,翘着腿坐在屋檐上,呸声道:“我觉得挺好的,这个什么劳什子新国师。至少她不缠着老子了。也不能说老子是上云神殿的新人,就要这么玩我吧。现在更新的人来了,她玩那位去吧。”   秃头老顽童抱着腿坐在他旁边,面色却有些隐忧:“太任性了。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国师的人选。他身上杀气太重,见过的脏污太多……而且太不容易受控制。”   炽寰沉默了一会儿,道:“别跟我讨论这个。我不管。她愿意那就愿意了。”   秃头老顽童轻声道:“她也愈发不稳定了。这些年她自焚的越来越频繁,厌世的越来越迅速。你应该多陪陪她,她还是觉得你很有意思的。”   炽寰看着小女孩在不远处的花园中,兴奋的围着那新国师打转,新国师却似乎仍觉得自己在梦中般,游荡在回廊之间。   小女孩喊道:“你猜猜我的名字!”   新国师终于转过身来,他眉目郎朗,嘴角勾出几丝敷衍又风流的笑容,看着旁边盛开的花朵:“嗯……芙蓉?”   小女孩指着漫天星河,得意道:“不!星城!”   新国师长长哦了一声:“万里星河夜气清,西风吹雪满江城。”   小女孩惊喜拍手,但显然也不知道好在哪:“哦哦哦!”   秃头老顽童拍了拍大腿:“不错哎。”   炽寰想起这新国师第一面见他的时候,根据他名字说的那句解析,什么炽日什么幻之类的,他想想就来气了,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我觉得不咋地!咱们这神殿里也不缺大诗人,他装什么装!”   秃头老顽童回头看他:“怎么着?生气了?哎大家都是要经常见面的,还是别生这种气。”   炽寰抱着胳膊,一字一顿:“我!没!生!气!”   只是那国师穿着一身松松散散的外衣,但手腕胸口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   这些疤痕不单是留在他□□上,也留在他魂魄上,才会带入上云神殿时,仍然存在着。但那国师似乎也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有些四五不着六,开始有一句没一句,胡扯些什么话本戏词,敷衍着满嘴为什么的星城。   星城这会儿想起来了:“你有名字了吗!我来给你起名字吧!”   新国师转过脸来,似乎看出了小女孩脸上掩饰不住的小恶劣,他笑了:“如果不是强制性的,那我就给自己起名就好了。”   星城倒是想听听:“你先说说。”   新国师看着华美到不真切的衣服下,自己一双布满疤痕的手,就在前几天,他还扑在地上捡别人掉下的饼子吃,这会儿就突然被杀,突然被通知成神,突然就成了这天下几乎能左右皇帝决定,沟通皇宫与神殿之间的人。   新国师嘲讽的笑了笑:“怯昧。叫我怯昧吧。”   星城一脸想歪了:“窃媚?”   新国师:“怯懦愚昧。与天下凡人一样。”   星城伸手揪了一朵芙蓉花,显然是想报复似的给新国师取名叫芙蓉,而后道:“行吧,反正也就是咱们这些人叫一叫,你愿意叫这个名字,那就叫吧。”   炽寰偏过头去:“总感觉这新国师,好像很有文化,又好像出身低微,他什么来历啊?”   秃头老顽童斜了他一眼:“我能告诉你一个大嘴蛇?快别问了。”   炽寰火大:“谁大嘴蛇!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我就看他不顺眼,就觉得他有问题——!”   秃头老顽童倒是直戳重点:“我看你是觉得她好几日没来找你玩,你心里委屈了。”   炽寰差点跳起来,但又没说什么,只气鼓鼓的化作小黑蛟,从屋瓦上滚下去:“那我就去镇妖塔找老朋友玩去。”   说着,视角便随着炽寰回了屋内,他气鼓鼓的开始把半间屋子的玩具都挂在腰上,低声骂着什么“把你喜欢的东西都带走,看你还玩不玩——”   正说着,一会儿听到了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人还没靠近,嗓音先喊了起来:“大嘴蛇!老妖怪!”   炽寰一转身,竟滚到了床铺上,床帐的轻纱盖下去,窗户却遥遥打开,露出窗台外的花丛。   小女孩闯进来,胳膊上挂满了各种买来的小玩意儿,手上还有个猴儿面具,她喊道:“哦!我光忙去了,都忘了给你看我买的东西啦!唔、你睡了吗?”   她挂着一身丁铃当啷的走马灯、兔儿糖,看见屋内灭了灯,床帐放下,便收了声,捂住嘴慢慢退出去。   炽寰一下子从床帐里坐起来,掀开帘子,屋内灯烛亮起来,照着他还没脱靴穿着外衣的模样,他道:“给我买的?”   只是梦似乎到这里,便陡然加速了,似乎有许多后来发生的事,是炽寰印象深刻,却已不愿回想的,   可就那样飞快的翻页着记忆与梦境,但偶尔几眼窥到的,也足以让俞星城心头顿了顿。   许多场景都是怯昧、炽寰与她三个人笑在一处,但也有许多场景并不是在上云神殿,甚至不是在中原——   只是那厚厚的记忆翻到最后,俞星城只看到湛蓝天色下,大团的云像是滴在水中后化开的牛乳,金色的稻田与银杏树被道路划开,一队马车从远处山坡的书院驶出,这群院试后的少年少女们,看到如此胜景,甚至远远的唱起了《芄兰》,驶向旷野中笔直的破路。   炽寰啃着苹果,在道路旁的树梢上蹲守着车队,鼻尖嗅了嗅,似乎察觉到他追踪的气息。直到车队中有一辆寒酸且不起眼的驴车,那驴车的侧窗被拉开,一只素手掀开车帘,车中人看向旷野,似乎也被眼前的美景震撼。   而树上啃着苹果的黑蛇一下子直立起身子,呆呆的望着车窗后的人。   那张面容与她最早在云梦泽汉水游玩时的面貌,三五分相似,只是病弱沉静,心思深沉,面上看不出她应有的洒脱……   但那弱质少女被风吹的咳了咳,又将车帘放下,坐回了车中。   炽寰想也没想的从树上一跃而下——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竟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仰头看着眼前遮蔽天空的废墟,以及从那废墟的缝隙中露出的熹微的天色,灰蓝中隐隐透着鱼肚的黄白色,眼前环境也慢慢亮了起来。她呆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何处,连忙条件反射的去找炽寰。   这家伙盘在她手腕昏睡不止,她爬起来,低头瞧了瞧他。身上的伤口至少不像昨日那样跟少了一般的肉一般可怖了,黑雾缭绕伤口,他跟一只大狗似的打着呼噜,就是不用睁眼,她都能感受到这家伙沉甸甸热乎乎的生命力。   仿佛昨天那个心跳停止,脸色晦暗的家伙不是他了。   俞星城笑了笑,正要抱着他起身准备爬出去,一低头,看到了自己的双脚。   俞星城愣愣的。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仔细的正视过自己的一双脚。   因为丑陋,因为屈辱,她从来不愿多看一眼,沐浴洗脚时也往往别开脸。   但如今她的脚腕下是一双正常的,秀致的,五指圆润伸展的脚。   她呆了好一会儿,在废墟透下的微弱晨光中伸展了一下脚趾。   十指都在动。   她连忙站起身来,不疼,没有摇摆,脚掌结结实实的踏在地上。她甚至可以跳,可以就这样赤足稳稳踏在石块上。   俞星城一边手脚并用的爬出废墟,一边惊喜的低头望着紧紧抓地的脚。   就算脚脏了,踩在碎石上痛了,她此刻也只有开心!   回来了。她曾经失去的尊严,终归一步步被她找回来了——   俞星城光着脚,快翻越出废墟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修真者御剑飞过的声音,还有些吆喝声,叫喊声,风雪在天亮之前就停了,空气潮湿而微冷。   当她爬出废墟时,只看到了几乎树木都快被推平的半座山,倒塌的虎丘山佛寺道观,与一只砸在佛寺道观废墟上的焦黑的巨大蛟龙。   不只是哪个飞天的仙官,率先发现了她的身影,吹起哨声来,传音喊道:“虎丘塔下有人活着!”   在虎丘山上找寻了一两个时辰的温骁,放下抬起的房梁,立刻抬头就朝半山腰而去。   但今日凌晨才带兵赶来的裘百湖,听到这消息飞的更快。谁都看到了那密集且炫目的天雷,谁都听到了赤蛟临死前不甘的哀鸣与爆炸。再加上俞星城从万国会馆的离开,谁都知道这天雷背后意味着什么。   当裘百湖和温骁飞快到达虎丘塔废墟旁时,少女的身影正从那废墟上缓缓走出来。   薄明的曙光终于从天际映射,率先照亮了虎丘山。远处的天际是温柔绚烂的金粉色,纵然苏州城已狼狈不堪,但终于迎来了黎明,在沉默许久的黄鹂终于鸣叫,她看着日出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的从废墟中走下来。   她衣摆衣袖破碎不堪,更别提有多少脏污血迹,但那双□□白皙的脚却走得又稳又慢。散乱的发丝却被晨风吹动,一张脸上更是蹭满了灰尘,但那双眼却盈满晨曦初露。   她看到裘百湖和温骁,微微一愣,却又眼角一弯:“我没那么让人不省心吧。”   温骁后头哽了一下,竟一时无言。   她摸了摸手腕上盘紧的小蛇,把着腰间那从裘百湖处得到的磨刀石,笑道:“有点累了。不过幸好,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的脚!!!恢复啦!!!   虐虐的内容目前在这个地图结束啦。 第62章 燕王   她光脚御剑, 踩在磨刀石上飞下山去,转头问裘百湖:“就这样解决了?”   裘百湖摇头:“赤蛟死后,那群妖虽不是傀儡, 却也失去了自我意识,一直盘桓不愿离去。深夜许多百姓自以为安全后昏睡过去, 这些妖却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杀戮, 死伤甚至比白日更加剧。不过幸而我顺路去了一趟淮扬兵备道, 在那儿遇到你的那个友人——”   俞星城立刻道:“铃眉。”   裘百湖点头:“不过她已经跑过了苏松常镇兵备道,那边是最早被妖群袭击的,本就是水兵为主, 还没出战就被海中的妖群和冻结的海水弄死了, 苏松常镇兵营覆灭之后她去淮扬,淮扬重地没收到应天府的公文就是不肯出兵,幸而我带来了皇上手谕和司礼监、兵部的公文。”   俞星城一惊:“皇上手谕!”   说着, 淮扬兵备道的鹰鸟与战车从空中飞掠过去。   俞星城知道那是兵营中由修真者组成的军队,俗称“天兵”。   就像是识字者多, 但能够参加科举的人很少。天下近二成的灵根者, 加起来几千万人,却不是每个家庭都有钱和资源把孩子培养成仙官。能力不足以参加道考成为仙官的平民修真者, 为了入官场,而加入军队。他们也都统一会在军中学习作战用的法术与技艺, 成为机动性最强的天兵。   像是池州附近的徽宁池太兵备道,因靠近徽州、池州两大仙府, 这座兵备道卫所五千多驻兵, 两千人左右都是天兵。   而一位总旗正带着手下近百位天兵,乘坐形似战车的飞行法器,飞过虎丘山山头, 似是在巡逻。   裘百湖看那群天兵飞过,转头低声对俞星城道:“尚夕擎最早到达京城时,皇上压根都没让他入住鸿胪寺使馆。后来是小燕王先见了尚夕擎,俩人谈了之后,小燕王连夜带着尚夕擎进宫。结果太子也进宫了,俩人在宫里闹了好大一回。不过最终。还是小燕王面上赢了。皇上同意出兵倭国。”   俞星城她没想到裘百湖会一见面,就跟她交代这事儿。   她总觉得裘百湖话里有话似的,飞下山坡,忽然就看到虎丘山脚下,有一架庞大精美的马车停靠着,四周有数名华服飘带的男女御剑徐飞。一看那些人穿的跟百日小儿的虎头鞋一样五彩斑斓,她就立马明白谁来了。   俞星城猛地转过脸来,压低声音道:“他要见我?……我跟他没多熟。是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裘百湖:“很多人都传言看到了天雷劈死了赤蛟,在苏州城内四处告天起庙,祭拜圣主与皇恩。他耳朵那么尖,怎么可能猜不到,怎么可能不联想到你身上。”   俞星城一下子头大:“那个小人精……”   裘百湖要是在以前,准与她一起笑着嘲讽两句小燕王,这会儿却叹气道:“听我一句劝。没有价值的人选择了阵营派系,那仅有的价值就只是一个人头名额而已。”   俞星城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她稍稍踟躇,就看到末兰从马车上下来,对她遥遥抬手行礼,小燕王掀开车帘,穿着白绒镶边皮袄,扎着顶心发髻,露出一张灿烂笑脸,对她惊喜又亲切的唤道:“姐姐!啊、对,咱俩同年同月,不能把你叫老了。星城!”   俞星城硬着头皮,把小黑蛇手镯往手肘上捋了捋,让他被衣袖遮盖。   她御剑飞到马车边,刚要下地给她行礼,小燕王似乎有些吃惊:“星城,你怎么这么……狼狈!你受伤了么?”   俞星城摇头:“我只是掉进废墟中,脑袋撞地昏过去了。赤蛟并未发现我。”   小燕王走出来几步,连忙抓住她手臂,把她往上一托:“快别下地了,快快上来,车里暖和的!”   俞星城都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就被他这么拽进车里去。   这辆马车比之前的那架更精美宽敞,厚厚的狐皮盖帘放下,外间是铺着地图的高桌和钉在车壁上的折叠座位,还有茶水酒柜,屏风隔间内隐隐约约能看到两张小榻。   外间跪坐着小燕王的几个门客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温柔一笑,琥珀色的瞳孔抬起来,对她起身弯腰,对她行了一礼。   是尚夕擎!   俞星城只见过他涂脂抹粉小艺伎的打扮,这会儿他露出真容,确实生的雌雄莫辩,眉毛因为乔装而被修的又细又弯,只是右眼一道旧日的可怖疤痕,从眉骨横亘到颧骨,虽然没毁掉他的右眼,但眼皮上仍有一道凹痕。   而且他额头脸颊上还有几道新鲜血痂,显然是他去北京时留下的。   是他路上或者在北京时,被什么人追杀了吗?   小燕王对门客挥了挥手让他们下车,而后又对末兰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末兰竟拿了套花色鲜艳的衣裙和鞋袜上来。   俞星城只裹上了外裙,穿上鞋袜,轻声道:“毕竟是未嫁女子,在外梳洗更衣不合适,我便这么稍微穿一穿,若是小燕王与我有大段的话要讲,不如等我回去歇息收拾之后,再来赴会。”   小燕王听出她言语中的拒绝之意,笑了笑,竟难得单刀直入:“皇上同意出兵倭国了。三军同行,一支从兀烈河卫去虾夷。”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着,俞星城扫了一眼,其实就是从库页岛袭击北海道。   因为之前大明与沙俄瓜分了后金与准噶尔部,大明的版图有所扩张,这部分本来在黑龙江西北部的地区,如今是大明掌控。   “两支从松江府、上海县一带出发。一支从京丹后上岸,直袭京都。一支上岸琉球岛,帮助琉球国王夺回母国领土。”小燕王在地图上敲了敲。   俞星城兴趣寥寥,似乎也不太希望他在她面前提出什么作战计划。   小燕王撑着桌子,直言:“你想不想去。”   俞星城抬眼,直言:“不去。我一不是仙官,二不是将领,您让我去做什么呢。”   小燕王:“朝野中想要站稳,一是靠人脉家族,二是靠军功与不可取代。你要是想往上走,要不靠婚姻嫁接前者,要不靠拼命得到后者。前者看着容易却容易受人摆布,而后者极其欠缺机会。”   小燕王不愧是人精,他揣测准了俞星城的性格和心态。   她从传统家庭打破枷锁出来的,一是,不会想要再轻易成为夫权附属;二是,不出人头地获得权力就不能安心。   要不是经历这么一回死去活来,她倒是真有些心动了。   但另一面,裘百湖突兀地说起来什么小燕王和太子为了是否出兵倭国一事,在宫里闹起来,再加上最后那句话,其实也是在明示了。   小燕王深陷皇权争斗,最起码如今已有派别之分,俞星城如果以一个不足轻重的身份卷入派系与皇权斗争,不但不能乘着两边争斗的风而起,甚至可能会被人利用。   而如果能走在这条不偏不倚的道路上,日后或许会有更多的选择权力,也会有更好的价码等着她。   以俞星城的嗅觉,她觉得在如今暗潮涌动,或即将面临社会转型的大明朝,这小燕王与太子的派系之争,绝对不会只是两个皇子背后的家族与权力洗牌。   从豪绅支持的白莲教,被地方集团当做攻击点的阁老之位,还有万国会馆这给皇帝使绊子的建材。   太子和小燕王的争斗,或许是背后阶层洗牌的表象。   她都能从火车上听闻什么拿破仑下台,法国王朝复辟的旧传闻,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了法国大革命展开的时期,谁又能确定在鲸鹏与汽船的蒸汽环绕的大明朝,是不是也陷入了某种角力。   而且小燕王与她说话的时候,尚夕擎一直在旁边闭目养神般。   俞星城抬眼,忽然道:“皇上派了多少兵。”   小燕王:“我以为你不会想知道这么多细节。”   俞星城:“你都已经跟我讲了那么多,不上不下的也不合适。要讲就干脆讲的仔细一点吧。”   小燕王抱臂看着她,忽然又挤着坐过来,笑道:“姐姐感兴趣是最好不过的了。”   小燕王敲着地图上苏州的位置:“姐姐知道为何两军都从松江府与上海县出发?哈,因为顺天府哪有那么多水兵,要说天兵、水兵、鹏员最多的,那肯定是南直隶一代啊。估计就要把南直隶五大兵备道、浙江六大兵备道中抽出大量兵力,组军前往倭国出战。不过到时候南直隶与浙江一带,怕是卫所与兵备道兵力空缺,就需要从北地补兵过来。”   俞星城一愣:“这意思是说……”   皇上要对南直隶附近的驻军兵力大洗牌了。谁都知道皇帝数朝来对江南的控制力都不强,兵备道中的驻军更多是父死子继的军户,和当地势力勾结严重,就算是京官下派也常常使唤不动。   当今崇奉皇上是出了名的胡作非为,不按常理出牌。这突然把南直隶附近的驻军集结成临时兵营派出去作战,一边用北地调来的兵补入南直隶各卫所。   这一招,看似没规矩,却也好使。   也说明皇帝是下决心要把南直隶抓的死死的了。   小燕王的话更是证实了她的想法:“皇上还说,半年前有雷劈了南京皇宫的社稷坛,就有传言说南京皇宫没有他真龙天子坐镇,便容易有祸患滋生,这雷也是暗示皇上不能只顾北地,而不顾江南百姓生计。正好他生了腿疾,受不了风雪和寒冬,或许要来应天府的皇宫住上一阵子。”   这可不是南巡,而是皇帝要不顾祖宗法制,不顾规矩传统,南下住一阵子。   俞星城之前一不小心劈的那下,竟然成了皇帝南下的说辞之一。   这出其不意,毫无规矩的做事方式,不愧是能一个人带兵出去迎敌作战,吓得群臣扑在泥地里磕头,都丝毫不理不看的那位“昏君”。   俞星城点头:“这些兵备道临时集合出来的兵力,攻打倭国中心,真的可以吗?”   小燕王眯眼笑了起来:“从松江、上海走的不是有两支军队么,另一支就是皇上派遣出来的京军,他们办不成,我们也能收拾烂摊子。”   俞星城心里一寒,显然这些从江南各兵备道拉出来的兵,真要是在战场上消耗掉了,更给了北地派兵驻留南方各卫所的理由,京城说不定更高兴了。   而尚夕擎其实来到大明,既是生机,也是棋子。大明之所以愿意出兵,也是明白如果攻下倭国之后,倭国就牢牢控制在手中了。   既可以让亲近大明且有闽人血统的尚夕擎成为倭国全境的天皇,毕竟他本人既年少又哑巴,不太可能带领倭国脱离大明控制;也可以让将皇子封至倭国为王并派驻军,让尚夕擎只做那个小小琉球国的王,他尚氏曾有的闽姓旧臣都被源神宫所灭,大明可以继续再派个闽人七十二姓过去,全面掌控琉球的王权与社会,让尚夕擎更不具备以琉球为起点,反攻倭国的能力。   以俞星城所见的尚夕擎的心性与才智,他未必不知道这两种可能。   但他仍然愿意来到大明,因为这是他唯一的生路。而只要有了生路,他就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俞星城扫了不动如山的尚夕擎一眼,看向小燕王:“你带兵?”   小燕王实话实说:“我随军。”   懂了,他自己毕竟没有过出海带兵,远征倭国的经历,自己带兵就要自己背锅,反而不稳妥,也显得太把这战役当儿戏。要是别人带兵,他随军,那位大将若是燕王派的人,最后肯定是要把军功都贴在小燕王身上。   她想了想自己这连轴转的半年日子,还有即将来的新年,她摇了摇头笑道:“我不会去的。”   反正如今赤蛟已除,倭国众多源神宫怕是大乱,只要出兵及时,就能在倭国最混乱的时候一举攻占。那就更需要真正带兵的将领,而不是她这个引雷怪了。   从某种角度上,她猜不出小燕王的动机,但却能了解他做事的方式。   她的拒绝,他必定不会生气。   果然小燕王惋惜道:“可惜了。姐姐总是命大多福,我此去凶险,也只是想沾沾姐姐的福气,看来是不行了。看姐姐这样也是累了,我派人支架马车送你回去。”   俞星城点头起身,小燕王忽然道:“万国会馆之前塌方一事被报到皇上那儿,不过因王公公挽救及时,客公公又在御前求情,皇上终究是没怪罪下来。不过此事,彻底断了皇上怀柔手段的心,也是此次皇上决意将江南卫所的兵派去攻打倭国的原因。”   俞星城倒是真没想到有些小事情,能层层发酵到这种地步,她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   小燕王笑起来:“明年四月,万国博览会正式召开,到时候会需要一位朝廷巡按,一位博览会督官,主领此事。我听说了万国会馆容纳下上万名妇孺伤员,大多是你的功劳,督官之位,我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俞星城微微睁大眼,心思一转,抬手笑起来:“若是能有这样的机会,臣自然愿意再为朝廷、为万国博览会效力到最后。”   她以算科考出功名,入的又是专业性极强的营造司,在万国会馆建好后,营造司大部分人被分配到各省的营造部门,或是进入南京工部,她如果也走上这条路,做的工作就专业性太强,官路反而窄了。   但如果是万国博览会督官,就一下子走入了正统仕途,往前的路和选择也就多了。   更何况她应对了多少将脑袋挂在腰带上的危险,怎么可能对应得的回报说拒绝。   俞星城掀开车帘前,背对着小燕王轻声道:“殿下,需要军功和不可取代的成果的人,反而不是我啊。”   她说罢掀开车帘,裹紧外衣走下了马车。   小燕王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的一双天足。   她什么时候……?   他呆了一下。俞星城话语的意思,其实是在说他还不够“不可取代”,还不足以邀约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辅佐他……吗?   俞星城走出去几步,末兰要替她叫马车,她摇了摇头拒绝了。   她转过一段路,就看到温骁站在不远处的道路旁,看他一身衣服,显然这一夜他也救了不知多少人,杀了不知多少妖,满脸疲惫担忧,发冠上都沾着晨露,一直在这儿等她。   温骁看见她,眉头一松:“我叫了马车。你累了吧。”   俞星城点头,笑了笑:“这儿的事情就让那些官兵解决吧,我们都累了太久了,一起回去吧。”   温骁点点头,他们乘坐乌篷的官车,二人都没说什么话,因为过去的夜太漫长了。他们只想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晨光,还有倒塌的建筑,游走的百姓与那片片废墟上还没化开的白雪。   一个轻微的颠簸,温骁只感觉她脑袋靠过来,压在他肩膀上,他转过头去,俞星城细直的睫毛垂着,紧闭着双眼,疲惫的昏睡过去了。   她还很少会在外头这样不警戒的昏睡过去。   温骁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却看她破损的衣服和那双崭新的脚,就想象得出。他最后只叹了口气,伸出手虚环住她半边肩膀,即使她睡着了也没将手搭在她身上,只这样护着她,一路静静的坐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星城要升官啦! 第63章 背锅   俞星城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回家去睡大觉, 因为她们的住所并没有幸免于难,被作恶的倭妖压塌。听说松江、扬州等地还有不少妖群作恶,但天兵得了圣谕, 能够出击扫荡残余的妖群,妖群自然不再是大问题。   不过俞星城暂时不得不留宿在万国会馆, 也多亏她已是从六品员外郎, 在营造司有了自个儿的办公场所, 虽然只是一间不大的西屋,但有两层,她借了好几床铺盖来, 把二层搭出一张大铺, 足够她们四个没了家的社畜在这里暂住了。   看似是赤蛟死去,事情解决,但后续的问题才多的让人头疼。   从沿海到应天府一代, 许多府县受灾严重,如何重建?单苏州府就有大量灾民无处可住, 万国会馆也顶多容纳几万人而已。而且万国会馆的建工进度已经很勉强, 不能再因为此事而耽误进度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朝廷要对江南动手的意图太明显, 许多豪绅、乡宦,立刻开始赈灾相助, 街上别说是粥铺了,都快让他们开设成免费美食一条街了。到处都是那些曾经豪宅高门中从不露面的大富大贵之人, 穿着棉袄布衣, 掉着心疼的眼泪,四处送钱或帮忙重建。   就算做戏的虚伪样子让人看不下去,但也没人会拦着他们, 毕竟苏州现在太需要钱需要粮了。   朝廷自然不想让人心都被这群老奸巨猾给笼络了,从北地下派的京兵立刻在苏州的鲸鹏飞港,誓师伐倭,集结部队,甚至南京兵部尚书亲自面授圣谕,搞得阵势非凡,那些被妖群欺负的家宅被毁、妻离子散的百姓,最想要的不只是重建与帮助,更多的是复仇与雪耻。   那京兵乘坐无数架鲸鹏与汽船,阵势浩荡的出征,更是吸引无数百姓沿道奔走,欢呼鼓舞。   看来这朝廷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笼络民心上,还是肯花精力的。   而这一招,直接盖过了那些利用赈灾笼络人心的豪绅的举动。   苏州城内的重建救助并不是她的工作,除了六大副馆目前还要作为临时医馆和避难所开放,其他万国会馆外的事她都管不了。   而另一边营造司也有自己的头疼事,大批劳工经历了这快死了的倭妖劫难,纷纷想要趁过年返乡,他们的工头来找俞星城谈过了,都是周边府县的人,来回也不远。   这会儿,看着妖群退散才出来露面的王公公,发现万国会馆毫发无伤,而且庇护百姓、救灾有功,大喜之下,差点大手一挥就说允了。   俞星城坐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喝茶,眼疾脚快的踢了王公公小腿肚子一下。   王公公差点疼的叫出来。   俞星城没想到自个儿天足了,踢人都有劲儿了,连忙对他拱手道:“啊,王公公,抱歉,我刚刚没瞧见您的腿在这儿呢。”   王公公揉着小腿,俞星城立马接口对几个工头道:“我不是不让你们回去,可今年你们劳苦了一整年,会计司有盈余,王公公也修书往宫里去,司礼监的老祖宗体恤诸多劳工的辛苦,就说是自个儿掏腰包,也要给众劳工发赏。只是年前这苏州城重建,这笔钱被府衙从账上划走了,他们说初六应天府府衙是年后第一次上值放钱,就能把这笔钱匀回来。”   王公公懵了……什么有赏钱,他怎么不知道!   那几个工头也坐直了。   俞星城放下茶盏,把手团进暖手笼里:“言下之意,就是这笔赏钱到万国七司,我盯着点,初六初七就能给你们发出来。但过了那几天,谁知道苏州这么多需要用钱的窟窿,这笔钱又被哪个衙门借了。我倒是觉得都已经腊月十几了,天又冷,周边受灾严重,你们就算是回去,这么多人坐不起青鸟、租不了大车,只能走回去,这要怎么走。到时候元宵都回不来,这笔钱我可能到时候也发不出来了。”   工头面面相觑:“可是手底下劳工闹得厉害,不回去他们闹得厉害。不过这钱……不能等到二月二或者什么时候,等账上有盈余了再发给我们……”   俞星城笑了:“诸位也不是第一回 给朝廷做工了,难道不知道最容易被挪走用的,不是什么雕梁画柱、玻璃瓦片的建材钱,而是给诸位的工钱。工钱尚且如此,更何况赏钱。我能给诸位初六初七赶紧把这笔钱抢出来发了,都是已经做好了遭人白眼的打算了。”   俞星城这些话说的不可谓不诚恳,那几个工头可是亲眼瞧见她一个弱女子,又是出入在风中开放副会馆救人,又是跟那可怖猫妖交手。这会儿对她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了。   工头:“那……就怕是手底下劳工要闹。”   俞星城笑了笑:“这么着。我和施工院、设计院几位监官、主事商议商议,我们今年也都不能返乡,干脆到时候给大家凑钱买肉,请个厨子,在万国会馆摆年夜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坚持到明年四月完工,诸位劳工就都能返乡,还能赶上插苗。”   俞星城把话说的这么体贴热络,工头们更不好再闹,反而笑着跟她拱手行了行礼,一齐出去了。   王公公愣了好半天:“什么赏金?我什么时候给老祖宗送信了!”   俞星城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道:“王公公一看就是没管过活的,要是鲁监在这儿,是断然不敢放他们回乡的。这过年放了工,拿着攒了快一年的月钱,在家里吃好喝好,又回想起在这边几次差点送了命的经历,怎么可能还回来!到时候您能去各个县乡逮人去?劳工叫不回来,要是招新工,且不说到处都要重建,您压根找不着劳工,就是找着了,良莠不齐,不了解工程,到时候绝对会耽误进度。”   王公公这才想明白:“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可这个赏钱……谁出?会计司那边真的有盈余?”   俞星城:“会计司没上门找您讨钱就不错了。这赏金当然也是——”她笑着看了看王公公。   王公公真是毛发悚然:“姑奶奶,大娘子!您、我、我这儿上哪儿弄钱去!您看看我都清贫成什么样子了,我的钱都拿出来——”   俞星城才不信。这些宫里出来的,屁|眼都能夹带银子,有的是抠搜私藏的本领。   俞星城也不明说,只为难道:“那您想法子借吧。”   王公公:“就不能扣他们的月钱……”   俞星城直言:“咱们不可能克扣工钱,惹得骂名又容易被人构陷弹劾,您是觉得自己不够遭人恨吗?您把那勾结白莲教的事儿弄到明面上,多少人想让您赶紧出意外死了!您今天能扣钱,明天就有人煽动他们来砸营造司大门。”   王公公真是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可、可我真的……”   俞星城:“您以为跟宫里赏钱似的,赏个人就出手大几两啊?您只要多发他们平日一个月工钱的六成上下就行,您算算那才几个钱。真要是拿不出,我给您几个行当的名字,要不您去贷钱。”   王公公心里算钱倒是快,默算一下,确实没他想象那么多,嘴上总是要挣扎一下:“哎,宫里人哪能去贷钱呢,唉,只是愁啊。”   俞星城指了指对面她当住所的西屋:“我家都没了,您能比我愁么?”   不过她最愁的还不是这个。   炽寰几日了都没有醒,她实在不放心,几乎都恨不得把他给盘在脖子上带着。   而胖虎则一直没能回来。他说是去找被赤蛟的妖群掠走的鳄姐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赤蛟周围也没见到胖虎他们的身影。   俞星城怕他们已经成了赤蛟傀儡,死在了外头;或者是他们不敌后受伤,被扫荡妖群的天兵和仙官当做了倭妖……   挂念这些大妖小妖早就成了她的习惯,突然没了他们,俞星城一颗心都放不下。   青腰、焱爷儿在内的许多妖,则决定返回鼻吹唢呐社,因为那里是胖虎能回来找到他们的唯一地点。   毕竟那里还有他们的果树、池塘,有他们的软窝、住房。   青腰、焱爷儿与众多小妖离开万国会馆时,竟出乎意料的有不少百姓欢呼或抬手合十祈祷,那群走地的猫妖还以为很难离开,却没想到人群对他们主动避让开了路,甚至有几个小孩还想伸手摸他们……   俞星城这才知道,在她对战赤蛟时,这群小妖也在半自保的抵挡着侵入万国会馆的妖群。   他们的拼命抵挡,也被万国会馆庇护的上万人,当做了某种对他们的保护。   而关于妖这个议题,在这时才被提上台面。   在许多人面前与胖虎交流的铃眉与俞星城,竟被不少仙官举报,成了被约谈的首要对象。   两个官员,跟无名的大妖有密切来往,府衙与缉仙厂都不能忽视。   约谈的地点选在了应天府。   俞星城和铃眉要被两位仙官“押送”着,坐火车回应天府,这真是回到最初的起点。俞星城把炽寰留在了青腰他们所在的社馆,她到火车站时,才发现那两位押人的仙官是戌三和蜀六,她也笑了:“整个朝廷就没有闲人了么?”   戌三还拎着纸包的豆沙馅饼,递给她俩:“是裘大人让我们来的。”   俞星城一愣:“裘大人也参与这次约谈?”   蜀六替他们找到车上的座位:“这次以南京宫内的钦天监为主,北厂来的人多,裘大人这次回京又升官了,所以不得不请我们。不过这事儿,其实已经吵了好几天了,您两位就是揪过来的靶子,真正争的是南北两厂。”   俞星城拿帕子捂着口鼻,遮挡蒸汽机车黑烟白烟的难闻气味,进了车厢才问:“南北两厂?”   戌三帮她们拎行囊,坐进去之后,放下包厢隔门处的帘子,道:“南京北京两大钦天监,那是毫无疑问的监天坛地坛、圣主脚下的北京钦天监是大头。但南北两钦天监下的缉仙厂,却能勉强打个平手。因为南厂附近仙府众多,管理仙官与修士上比较成功,而北厂主要是给朝廷,给皇上做事。”   火车似乎缓缓开动了。   戌三继续道:“而南厂有件干得不错的事儿,那就是诛妖。特别是南直隶一带,本是妖群聚集地之一,但如今妖伤人的事件却很少。”   俞星城:“诛妖……我听说南厂不比北厂,能够作战的仙官并不多。”   戌三笑了:“正是,所以北厂这边一直猜测,南缉仙厂可能并没有诛妖。而是劝妖。”   俞星城:“劝妖?你的意思是……”   戌三:“我们怀疑,南厂或许想办法,让这些妖愿意离开南直隶一带,只是原因和办法还不知道。但这次约谈,主要还是南北厂长年来的矛盾,北厂要指责南厂调遣仙官不及时,也没有控制局面,而南厂现在就是要想办法甩脱责任。”   铃眉听懂了,瞪大眼睛:“难道要把责任甩到我们身上?!”   戌三说的委婉:“怕会牵扯到这种事。但问题是北厂的人,没法帮你们辩解,因为你们俩都是应天府乡试、道考出来的,按理来说……你们算是南钦天监应该管的人。他们找你俩来背责任,是属于南边内部的推卸责任,我们北厂很难插上什么话。”   火车开动,俞星城看铃眉的脸色,都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劳心劳力,当时去兵备道求救,也是冒了生命危险,最后却想把她俩推出来,她绝不可能任人宰割。   俞星城冷冷道:“不过是结识大妖这样的事儿,拿出来就想让我背如此大的锅,当我是不会反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忙,一个过渡章。   明天俞怼怼一人对喷众人。 第64章 对喷   约谈地点在南京皇宫的钦天监。   钦天监的部门十分庞大, 在洪武门内的西侧,面积比六部占地加起来还要大,大概堪比内宫十二监的规模。虽然在内宫外, 但此处院墙高耸,屋瓦层叠, 带来的压迫力不比内宫的红墙夹道要少。   不论从应天府的何处, 都能见到钦天监内四座观星高塔。那隶属于钦天监的观星厂。   常年有官员住在塔上, 不但要观星,更要记录风雨雷电,年末要出晴雨天气表奉给朝廷, 以作来年农耕参考。如有雷声甚至要记载雷声频数、方位等等, 俞星城相信之前她引发的几次雷暴,足以让记雷的官员摔笔了。   而去年从英国引入三台反射望远镜,其中一台就在南京钦天监, 听说有几千斤重,黄铜外壳, 能观客星爆炸的详情——也就是超新星爆炸。另外还需要观测彗星、测算日食等等。因大明开国时期的诸多遗留问题, 早期堪舆定历真是一塌糊涂,后来还是从色目人那里重学天文算法, 而后又引传教士来教西法。   如今学会之后,大明定历算日的水平提高, 观星与绘图技术上也算是世界一流,可有色目人和传教士在钦天监任职的旧规矩一直没变, 从俞星城走进门时, 就陆续有各国人士穿官袍,说着南京话和同僚低声打招呼。   钦天监的观星厂,还需要指派各府观天象的仙官, 像瞎鱼之前就是通过钦天监考核的府衙观天仙官。   钦天监下内部看似只剩下观星、缉仙、卜筮、诛祟几个部门。但六部中都有仙官部门,比如管理仙官入籍调动的仙户部,其实也是钦天监管制下的。所以钦天监的势力,其实像是一只巨大蜘蛛盘桓在整个官员体系上,四处都能牵动他们的网。   俞星城走在钦天监的高墙之中,内墙全部刷成了深蓝色,黄色琉璃屋瓦,大理石影壁上刻有星图,四处弥漫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谨小慎微的气氛。   俞星城被戌三和蜀六一路引入缉仙厂内,灰色石砖铺设的殿前空场,回廊下挂满了彩色幡旗,幡旗上绘有符咒。整个缉仙厂符合南北两厂的穿衣风格,没有任何人像或花鸟形象出现在建筑内外,栋梁全部是刷黑漆,院内外连一株树木一点绿意都没有。   完全没有半点人味,活味。   却又像是保持着某种非偶像非符号的宗教崇拜。   入主殿后,一路绕去,内部偌大,来往仙官极多,大多都是一身白衣的南厂人士,只有袖口包边的刺绣和帽子的形状,区分了他们的品级。两个扶着官刀,黑皮手套黑官服的北厂仙官在其中不可谓不突兀。   越往后殿走,黑衣的北厂人渐渐多了,直到靠近后殿,俞星城率先听到了裘百湖的一声怒吼:“放你妈的屁!就苏州的府衙仙官,有几个出来办了事儿的,最后还不都是万国七司慎刑司的那二三十个跑出来忙活!一口一个难办,一口一个不便,我就不能来问责了?!”   俞星城和铃眉交换了一个眼神,戌三进去先报,蜀六推开门请她们俩进去。   里头铺了一地黑瓷砖,油光铮亮的映着几十个人的身影,俞星城和铃眉一同行礼:   “万国七司慎刑司司员铃眉。”   “营造司员外郎俞星城。”   俞星城稍一行礼,抬起头来,屋里各个桌子后面或坐或站了南北两厂的人,裘百湖坐在右手边前排,但其中似乎还有她曾见过的应天府的房巡按,仙户部官员,还有跟她一同在万国会馆救助百姓的苏州知事。   她们俩进来之后,屋子里静了静,众人稍有尴尬,清嗓子坐下。   但没人给她俩请座,一个南厂仙官让她们跟犯人似的站在场中。上来单刀直入问道:“俞氏,多名官员目睹你与一只虎妖有来往,且与他一同离开万国会馆,可有此事?”   铃眉看了俞星城一眼,张口就想要辩解,俞星城抬手道:“俞某,名星城,位员外郎。大人可以叫我俞大人或俞员外郎,但以对庶民女子的称呼,来唤一位与你同样有六品官服的官员……大人看来是瞧不上你我胸前的这块鸳鸯补子吗。”   南厂仙官愣住,紧皱起眉头。   确实,万国会馆因事宜重大,内部官级比外头要高,而缉仙厂又是出了名的有权无品,裘百湖如今升成了千户,算是北厂一号人物了,官位上也不过五品。而他一个南厂百户,官位和俞星城平级,确实没资格喊一个女官为“俞氏”。   可他是老封建,一向觉得女官制度就很离谱,哪怕钦天监是女官比例最高的部门,他也依然鼻子朝天的编排那些女官,嘴上说女人没本事,眼睛还总撇人家官服下的腰臀。   这南厂百户死不改口,拍了一下桌子:“今日之后,你未必还是官。此来,就是要问你的罪,你却对上官这态度!”毕竟俞星城是从六品,他还是比俞星城高半品。   俞星城不想站着跟这种老东西逼逼,她转过头去,只看见几个靠门的吏员身边,放了两把圆凳,没人请她坐,她也不想苦了自己,干脆自己走过去,一只手一把圆凳,放过来坐下。这会儿她才理好褙子衣摆,分膝坐下。   南厂百户确实一开始就想从气势上震慑这去年才考出来的新人小官。   可此女从进来开始,就明显是见过大场面的,南厂百户忍不住看向桌面上关于此女的资料,以及许多新鲜到手的消息。如果上头的情报属实,此女确实算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了。   裘百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最爱的角儿登场,往后一仰,翘起腿准备围观了。   她心硬手黑,却又面上最擅和气场面。只是半年多以前,她毕竟家务事缠身,又无正式官身,为依托旁人的心软与忽视,所以最擅长演的是怯弱乖顺小女儿;如今官身已在,经历的事也多了,她硬气了不少,外露的模样就成了端正温和,谦逊宽柔。   她微笑着在南厂百户的态度上深究:“上官?俞某为官不久,竟不知道万国七司不单是皇上亲授工、礼二部所组建的部门,更是南厂的下属了。”   南厂百户看她上来就给他戴高帽,又拍桌子:“你——!”   他自知自己的言语经不起推敲,往大了说,指不定有人要弹劾他用词不当,内心一个激灵,连忙开口道:“我问你,你与那虎妖有来往的事,是不是真的!”   俞星城点头:“是。如果来往指的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他的绰号。”   南厂百户:“你一个朝廷官员,竟然跟妖有来往!你可知道他是潜逃的妖!”   俞星城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朝廷命官,不能与妖发生对话?此条例在大明律中的那一卷哪一条?这些年,百姓家中养妖、朝廷各部门用妖的事情屡见不鲜,并未见这些人都被问罪。至于说他是否潜逃……俞某从未见到苏州或应天府附近,有张贴任何与妖相关的通缉,又如何辨认此妖被南厂追杀?”   南厂百户显然有备而来,冷笑一声:“可据我所知,你与这虎妖相识,可不在今日。九月,在黑蛟大闹应天府时,就曾有人见到过你在妖群之中。”   俞星城心里顿了一下,微笑道:“哦?您确定没人看错?”   南厂百户步步紧逼:“更何况,当时据许多人所目睹,降下天雷,劈中了黑蛟。而你,似乎有些能操控雷的灵力?那这赤蛟临死前,有人看到黑蛟也露面,在空中与赤蛟缠斗,而你也在附近被发现。”   南厂是想把赤蛟相关的事儿,也编排到她头上来?!   俞星城笑道:“玩些带电的小把戏,我前往倭国时,曾遇到妖群袭击鲸鹏,那时候许多修真者和北厂仙官都见过我的灵力,离引天雷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南厂百户笑了:“是吗,你从一开始就与这些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往。但我这里查到更重要的一件事——你曾在到苏州后申请过民间结社,什么……‘踩高跷鼻吹唢呐社’。我们现在怀疑那里是你与妖秘密集会的地点。要不你给我表演个鼻吹唢呐?我就信你半分。”   俞星城笑起来:“我哪里会。结社是为了买地。”   南厂百户抬眼:“买地?”   俞星城:“我是离家的女户,只住着万国七司暂租的房子,总不安心,确实是起了点贪小便宜的心思,看中了那块官地,但官地怎么会卖,我又听人说先租地,等到每过几年,苏州清点官地,如果赋税收入不够,就会把外租的官地卖掉。我如果不以结社为名,怎么能租的到那院子。”   南厂把手里的纸张拍在桌子上:“一派胡言!你说是租房,那此处没有住人,就经得起搜查了吧!这时就有人会去到你那处结社搜查!倒看看能不能搜出什么妖怪来!”   搜查鼻吹唢呐社……青腰他们不是还在那儿等胖虎回来吗?   她暗自咬牙。   俞星城抬起头,斜视过去:“我现在不太明白了。以大人看来,我罪状有二,其一,勾结包括黑蛟在内的大批妖,甚至可能还跟赤蛟有关联?其二,这些日子以来南京周边大大小小的天雷,都与我有关,都是我引雷?”   那南厂百户道:“是。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一个女官,行踪诡异,勾结妖类,竟然听说苏州有不少人传言你是庇护百姓的大恩人大清官!”   俞星城看了一眼裘百湖,裘百湖一脸看戏的模样耸肩。   ……这狗东西是不会想要帮她了啊。   不过她猜裘百湖肯定留有后手,不会让她真的来背锅。毕竟她背了锅,他裘百湖还怎么针对南厂;而且俞星城私下确实跟裘百湖有不少来往,要是让南厂查出来,再把裘百湖个人牵扯进来,裘百湖也不好说。   她心里有了点底儿,更敢说话了:“黑蛟被国师所捉,此事难道大人不知道?你觉得国师大人无能,竟然能两次放出黑蛟?还是说你没有仔细想过,究竟是谁派黑蛟来阻挡赤蛟呢?裘大人,你此行回京,没少查这二蛟的事情吧,不如给这位消息不太灵通的大人说一说。”   裘百湖嚼着槟榔正开心呢,忽然被点名,暗骂一句,抬起头来。   裘百湖其实这次回京,主要是查俞星城,但他什么也没查出来。但那国师给她留的字条,她和黑蛟之间的干系,以及国师当着她的面主动释放黑蛟,黑蛟又隐匿在她身边,其实都证明了最起码黑蛟、国师与她之间,有着些微妙的关系。   他自认消息敏锐,他都查不出来的事儿,一般也不适合往后深究了。   裘百湖一向没出息,要是俞星城真的身份非凡,就是女人的大腿他也是肯抱的。更何况俞星城联手炽寰击退了赤蛟,证明这一人一妖最起码是在正经干实事儿的。   他肯定不会说国师放走黑蛟的事儿。   只好敲了敲桌子道:“这黑赤二蛟,传闻便是汉书与述异记中提及的楚国大蛇。后来二蛟矛盾,赤蛟被黑蛟所驱,宋初,黑蛟成了中原妖皇,也曾跟朝廷相安无事过一些日子。熹宗后,缉仙厂与诛祟厂一直受命捉妖,人与妖矛盾大起,最早各方就是想抓黑蛟。但黑蛟毕竟是当时妖皇,南北两厂都没法动手,赤蛟告密朝廷,黑蛟逃窜后报复赤蛟,所以才有了赤蛟东逃倭国两百余年,把倭国变成妖国一事。”   裘百湖说的很快:“所以很多人都怀疑赤蛟返回大明,就是为了找黑蛟报仇。国师放出黑蛟来对战赤蛟,也是情理之中。”   俞星城微笑的感谢裘老狗的发言,转头道:“若说我结识虎妖,我确实承认,但若说我与赤蛟有干系,我今年过了年才十七,赤蛟逃至倭国都两百年了,就算是我太爷爷也未必能见过它。诸位大人或许是因倭妖一事的损失着急了,可也没有往一个小小女官身上推的道理。”   她承认虎妖,否认赤蛟,却把炽寰跳了过去。   避重就轻,是当面辩驳的一大要点。   俞星城:“我与这虎妖的结识,很简单,他是个厨子,去特行卫所开设的隆记菜店买菜,街市上见过,说过几句话。我察觉到他是妖,但我这人从来待人待妖都是一样,尝过虎妖的手艺,就算个食友罢。他偶尔也来找我帮忙。”   众多官员显然早不知道特行卫了,面面相觑。   裘百湖开始吐了槟榔给自己点烟,嘴就不能闲着:“就是特系散仙的部门,苏州的特行卫应该是南厂直属。我记得去年还来这儿讨过债,你们一年都没给人发月俸了。”   那南厂百户连忙想要去翻手头的资料,但特行卫他都没听说过,哪里能找得到。   俞星城起身,缓步向前:“要是说我结识虎妖是罪,岂不是知道他是妖的许多仙官都有罪了。更何况,在我结识这些妖期间,苏州附近可曾发生过一起妖伤人的事件?而我结识了一个妖,此妖既未做过坏事,甚至在倭妖入侵时保护百姓,保护万国会馆,大人却要来治我的罪吗?!这一场倭妖袭击的骚乱里,有多少应该在位的官员闭门不出,有多少应该奋战的仙官选择了退缩?!而在事后的问责上,你却揪了这一件小事来问我吗!”   那南厂百户被她一句怒喝,憋得脸都涨红了,他死倔的低头翻资料:“肯定会有的!这么几个月,苏州没有这种案子,我不信!”   苏州知事眼见着责任都要到他们头上,喊了一句:“没有!至少苏州府衙没有接到这样的案子!苏州的巡逻做的不知道要有多好!绝没有妖伤人的案子!”   铃眉也喊道:“万国七司慎刑司也没有!”   南厂百户不死心,还在翻:“不可能——”   俞星城看不惯他这死鸭子嘴硬的样子,提裙走过去,拿起他桌子上的抚尺,重重拍下,惊堂声响彻,堂内寂静一片。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直指:“应天府的城内就没有一只藏匿的妖么?南厂诛妖这么多年,就从未有过与妖类有来往的事情吗?你今日要是只因为攻讦同僚、政见不和,便将此事上升至入刑的地步,最终吃亏的反而是这些年所谓‘诛妖’有功的南厂!按照这条标准,明日别人就能把多少南厂仙官送去入刑,您比我更清楚!”   南厂百户抬起头,一下子懵了。   此女的意思是说,南厂这些年如何“诛妖”的,她心里清楚,甚至北厂也心里一清二楚。   南厂必定和妖族有过各类协约与商议,一旦她因为与妖接触而入刑,那下一个死的更惨的,必定是南厂里与妖类有接触的高官!这就是给北厂送把柄了啊!   裘百湖看那仙官被俞星城几句话吓得鬓角冒汗,笑了笑。   南厂百户斜过眼去,看裘百湖咧嘴笑,却是脊梁一麻,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   完蛋!   眼前这位南厂百户,能坐在这儿跟裘百湖对喷几天,也是南厂里出了名的老鹅,叼上人就不撒口,一薅一嘴毛。他强自镇定,道:“你的辩解可没提到黑蛟,那曾经的妖皇黑蛟呢?与你有不少干系吧!”   俞星城:“我以为捉拿黑蛟是北厂的事儿,您倒是替北厂来问我了。恰好裘大人能回答你的问题。”   裘百湖:……又是我?!   这小丫头就是一直想借他的嘴来说话!   裘百湖能怎么说,他只能说:“……她跟黑蛟能有联系的事儿,只有最早黑蛟在池州被抓时,她是黑蛟掠走的人质。但之后,在应天府的时候,我与俞姑娘地面上诛杀白莲教,而后她随我去了巡按府,房巡按那时候也见过她。”   后排坐着纯粹过来当公证工具人的房巡按,早在这听了几天南厂北厂对骂,听到眼神呆滞了,这会儿听到裘百湖点名,他连忙回过神来,点头道:“我记得俞大人。她的能耐确实与电有关,不过当时看来确实不像是能引雷的样子。”   俞星城对着那腮帮子如水豆腐的房巡按一笑。   房巡按也对笑靥如花的俞星城,抬头傻笑。   南厂百户昂头道:“可数人都瞧见了你再那黑蛟掌心之中,朝他放雷!许多仙官可都看到了。”   这真是越扯越歪了。   这南厂百户为了反驳她,又不肯服输,就开始掐着其他细节不撒手了。   俞星城冷笑着后退半步:“您要把这天雷的功劳推给我,可我不敢接。敢问皇上即将南巡为的是什么传言?敢问这百姓在城中感谢天雷,跪拜的又是谁!”   裘百湖一愣,笑了。   南厂百户跟她吵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后头几个同样南厂同僚,却差点叫出声来。   那百户正要开口,几个同僚扑过去,死死捂住他的嘴,急道:“这天雷自然是皇上与百姓同心同德,圣主与上天为了庇护我大明而降下来的天雷!”   这他妈的,谁都知道南京宫内社稷坛的雷是黑蛟闹事那天降下的,皇上都已经因为这事儿自罚吃斋。之后天雷降世,竟然连那赤蛟都劈死了,民间一直传言是皇上的诚心与爱民之心感天动地,大明一直有福佑神护。这会儿宫里都报起福,内阁诸位连青词都写出来了,皇上可算停了吃斋要出来过个喜庆的好年。   要是忽然查出来这雷,从一开始批社稷坛到后来劈死赤蛟,都出自一个小女官之手。   皇上的脸往哪儿搁!   大明的脸往哪儿搁!!   如果对面真的是能引天雷的角色,她自己都愿意深藏功与名,你南厂为了让她背个锅,非把这事儿捅大了,那就是找死!   这年头就算东厂没那么大势力,没本事再天天盯着别人讲话,可朝廷内部的攻讦和构陷这么多,总有耳朵好使的人能听见这话,传出去这话!这如今场上坐着各方多少人!你一个百户不知轻重想找死,不要拉上他们!   南厂众人吓得冷汗涔涔,苏州知事也显然想到这一层,连忙起身和事道:“都是些误会,我倒觉得哪个府县没有妖混在人群中,大家都知道,就像是鹰鸟猫狗有的喜人,妖也有跟人亲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他倒是本心不坏,之前在万国会馆跟俞星城共事半天,也对她当时管理的井井有条的本事,心生佩服,趁着和事,也道:“此次前来,问一问这些疑点不过是顺便,主要也是为了感谢俞大人救灾之举。是吧,裘大人!”   裘百湖叼着烟枪,看着慌成一片的南厂众仙官,笑的乱抖:“是是是。那是自然。哦我听刚刚有谁叫人俞氏来着,真不知道明日要没官职的是谁了!”   南厂众人回过头来,又惊又急:“裘百湖,难道你还要掐着这种事儿不撒手吗?!”   裘百湖一拍桌子:“我想我就可以!更何况你们南厂叫她俞星城来,本就是不合规矩,她虽有点引气入体的灵力,也擅长控些电法,可她压根就没有作为修真者入籍,你们钦天监就管不着。她就是万国七司的人,是北京朝廷的人!就轮不到你们钦天监的人在这儿逼逼!”   俞星城瞪眼:妈的,我要发表的嘴臭爽话、羞辱对手的言论,怎么要被你抢了!   但事实证明,裘百湖是骂人好手,官位高了也不怕骂的脏,不怕得罪人,起身翻过桌子,摇摇摆摆的叼着烟枪,就笑骂起来:“哟,还想推给一个姑娘,你们南厂就这点德行啊!我就跟你们说了,南厂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做过的事儿吧,该灭口的灭口,该烧毁的烧毁,我裘百湖今天被派来,就是来跟你们清算这些陈年烂账了!我今天不清算,明年皇上南住,又怎么能安心住在这内宫里!”   裘百湖这是要明面上宣战,针对南厂了!   难道这也是皇帝全方位打压南直隶中的一步?   裘百湖大手一挥:“丫头们,回去吧,这群抠搜老修,可不会赏你们冒死庇护百姓的大功绩的,可我们会赏、皇上会赏。这天地下从来没有南北厂,南北监,有的只是钦天监和、南京钦天监!仅此而已!”   你们南京钦天监,不过是钦天监的下属机构罢了!   南厂众人脸色难看,裘百湖头也不回,打开门弯腰,做了个手势请俞星城和铃眉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是不是好粗长!   胖虎他们会回来的,也会有家的。 第65章 父母   **   裘百湖打开门, 北厂众仙官一身黑衣,齐刷刷的站了起来,跟他一同走了出去, 摆明了不想再打嘴仗的态度。   别的不说,这一手逼装的俞星城实在佩服。   她被一群北厂仙官围着出了门, 心里却叹气。   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站了队, 只希望裘百湖最好能把南钦天监治的服服帖帖的, 否则如果她以后再南直隶做官,怕是要被南钦天监处处为难了。   她叹口气,道:“我倒是本没打算交恶的, 让你把话这么一说, 算是得罪人了。”   裘百湖抽了几口烟:“当着我的面,你还想着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不可能的。我让你站在我这边, 你就要站在我这边。”   俞星城:“您也要给点好处才行,我上次跟你去倭国跑了那一趟, 你给我结工钱了么?”   裘百湖一脸“你怎么这么没良心”的震惊:“我可把我日夜陪在身边的名刀都赠与了你!”   俞星城:“……你是说正面让你脚踩, 反面用来烤肉的那把破刀吗?”   俩人才刚斗几句嘴,就看见一个背着翎毛, 脚踏法器的白衣传信官飞来,裘百湖连忙伸手拦住, 当头呵斥:“传什么消息!会都开完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那隶属南厂的传信官被兜头骂懵了, 但对一身黑衣的北厂人还是面露提防:“是从苏州府递来的信, 有人要我面呈百户大人!”   苏州府?难道是这百户真的派人去查了鼻吹唢呐社的社馆?!   裘百湖:“百户个屁百户,他也没几天官做了,拿来给我看看!”   传信官紧紧捏着信, 惊疑不定的瞪大眼睛。却没料到屋里的南厂仙官们也听到了报信的声音,以刚刚刁难俞星城的百户为首,一群白衣人也挤了出来:“把信件拿来!”   俞星城心底乱跳。   炽寰也在来之前被她送到了鼻吹唢呐社,她当时确实没想到,这群南厂人深扒了她家底,就是冲她来的。如果炽寰被他们抓了,那绝没有好下场;如果炽寰已经醒来,大闹一番,那炽寰又要被追杀,而她作为直接关系者,估计连裘百湖都说不了什么吧。   确实,裘百湖虽然知道她跟炽寰有联络,却不知道这丫头结识了一大群妖。   这件事他没料到,自然做不了什么准备,只能紧盯着南厂百户拆信。   这百户刚刚被喷的面色晦暗,狗血淋头,这会儿觉得握着他们的命门了,又慢条斯理的拆起信来。裘百湖看他那样都想翻白眼,俞星城总觉的,这俩人不对付,绝对不止这几年的事儿了。   南厂百户通篇读了读,半晌才冷笑开口:“俞大人,你这事儿,可别觉得——”   裘百湖推了俞星城后背一下:“走了走了,不用看他演了,要真有什么事儿,他早一蹦三尺高,吆喝什么‘给我拿下俞氏逆贼’了。就那模样,就知道吃瘪了。”   南厂百户瞪大眼,还没想要诈一诈,就看见北厂那群衣黑心黑的仙官,一边回头对他狂笑,一边跟裘百湖他们勾肩搭背的走了。   俞星城回头想要看那南厂仙官一眼。   裘百湖啧声:“回头多没气势啊。不用心虚,认识他多少年了,他什么性格还不知道吗?要真有这么确凿的证据,刚刚丢的脸,他恨不得立刻就找回来。你不如想想怎么跟我交代交代这个什么鼻吹唢呐社。”   俞星城往后一顿脚步,抬袖微笑:“您自个儿刚才说的,万国会馆的官员,那是在礼部工部下头的,什么时候我要去北缉仙厂述职的时候,必定好好向您报到。”   裘百湖不把她口舌之快放在心上,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不过这几个月,苏州竟然没出过一次妖伤人的事件,倒是离奇了。越是繁华新奇的地方,越是妖群活跃的地区,它们往往像人一样好奇贪欢啊。”   俞星城心里也在琢磨。   会不会是因为胖虎和鳄姐这样上千年的大妖坐镇,反而不敢有其他妖随意造次了?   蒸汽机车刚通车没多久,再加上沿线地区受灾严重,俞星城和铃眉并不能当时就赶回去,需要在应天府等两天。虽然坐马车颠簸个一天半天也能回去,但几个月没回应天府,俞星城还是想去逛逛的。   她俩先去买了些烧鸭干肉之类的年货,去了她们科考时暂住的集贤处。年关正是住宿最萧条的时候,再加上应天府舞弊案牵涉众多,许多生员当时被带走问话,应天府一下子成了许多生员逃离的地方。   又加上集贤处在内的许多旅店都在白莲教大闹时遭了灾,三四个月虽然够他们重建,但也是明显没什么人味,少了题诗做词的告板,少了高谈阔论的书生。管事婆子无论都没想到,在她这儿住过的福星官娘子,竟然还过来拜了个早年。   俞星城看她生意确实不太好,想着当初这婆子做事利索,也未曾克扣,就拿出半封银子来给她。   管事婆子乐得合不拢嘴,却手上推脱。   俞星城笑:“如今新约克和西海岸到处都是银矿,银价跌的都不像样了,也不是说要给您多少现钱,就跟我们中举了也要包银子似的,是个彩头,也盼着两年后科考,您这儿能再来些女秀才。”   从集贤处出来之后,又去了玄武湖附近的店街,铃眉挠头,又在年货摊子前驻足,俞星城笑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提回家的事儿。”   铃眉没想到她猜出来了,一下子窘迫起来:“我、我主要是之前去兵备道传信的时候,只飞过我家的县镇,看一眼没受灾就走了。今年过年回不了家,我就想着这儿离的也不远,要不要回家去看看。”   俞星城知道她为什么犹豫。铃眉怕她不愿意跟她一道去乡下。   但如果铃眉独自回家,把俞星城一个人晾在应天府,又觉得不合适。更何况俞星城现在算是没有家里人了,她不想让俞星城在年关里触景伤情。   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竟然还会考虑这么多事了。   她犹犹豫豫的逛在卖爆竹、年画和火腿的街市上,俞星城却歪头笑道:“你家是江宁县的?我还没去过江宁县,不是说你们那儿的老鹅做的不错嘛。有点想吃。不过我要是赖着跟你回家去,是不是不太好。”   铃眉激动起来:“你想去嘛?我们那儿可好玩了,山上还有温泉水!而且我爹做烧鹅做的特好吃!”   俞星城笑:“行啊,咱们买点年货一块过去。我可也不能空着手!”   铃眉真的眉飞色舞起来,激动地一路走走跳跳:“我爹娘见了你,肯定可喜欢了。而且其实我也就想穿官服给他们看看,我们那儿知县才正七品,你穿着从六品的官服,我爹娘肯定都觉得我认识大官了!”   俞星城笑的眉眼弯弯,点头说好。   江宁县也不远,为了给铃眉充场面,再加上买的年货确实有点多了,俩人最后租了架车去。   其实铃眉也算是县内大户,毕竟一般屠户都是颇有钱财家底的,就是当地的小地主和乡宦也要谦让几分,下头的村落里如果有了龃龉,都要找屠户来平事。   但铃眉却说,她家里有些抬不起头来。   主要是小地方,口舌是非多,她本上头有两个哥哥,十来年前抗倭死了一个,又有一个去南越打仗的时候战死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了。本来说是要招婿或者让她嫁个当地的书生,但铃眉一直抗嫁闹婚,都二十七八了还天天耍刀弄枪不嫁人。   爹娘也骂她,但也宠她,真不能把她赶出家门,就只能这么养着。   有人说是铃眉被她两个死去哥哥的魂给上身了,所以天天幻想着自个儿要打仗。也有人说他家光猪羊下崽勤快,所以家里人就不下崽,会断子绝孙。   她爹又在早年抗倭的时候断了条胳膊,总不能听人背后嚼舌根就跟人拼命去,也就装傻装听不见。   马车停在院门口,铃眉一路喊着挽她进去,俞星城刚踏入门槛,就听见有附近村镇百姓聚集过来围观,她听见旁边有一人小声跟村妇道:“……铃眉找了个小男人回来!?个子还没她高哩!”   “你瞧瞧那鸳鸯补子,鸳鸯哟!知县大老爷就是个鶒!”   “噫!我瞧着怎么不像个官老爷,那外头不是个褙子么?怎么还带着黑冠?现在官服都这样了?”   俞星城以前没出过家门,住的又是州府,没见识过这样爱看热闹爱嚼舌根的。   但铃眉父母人却极好,她母亲胡氏上来竟先道:“铃眉!你还知道回来看看爹娘,打不死你个皮糙肉厚的死丫头——啊!这难道是你之前信里说的那天仙儿似的十来岁的官娘子!”   她爹铃案穿着白布的围裙,看起来朴实爽利,跟铃眉一样的心直口快,只是一只手无法作揖,只弓了腰,请她进屋来坐,又是倒水又是拿果子的。   俞星城笑着跟他们聊了没几句,这老两口就把铃眉的那点糗事都给抖搂光了。正好也到了快用膳的时间了,她爹铃案又连忙钻进厨房,早听说俞星城是个天生不足身子骨弱的,铃案端出一盆羊蝎子骨,说吃骨髓大补。还有什么干炸丸子、冬瓜火腿汤,烂炖老鹅——   俞星城被香味勾的,差点没保持住端庄。   饭吃到一半,却听见外头一大片赶轿喊人的声音,没一会儿就瞧见个皂底黑靴,一身青色官袍的中年男人下了轿子,外头有人高喊:“知县老爷到。”   俞星城吃面吃到一半,赶紧咬断放下筷子,铃眉更是噎的直翻白眼。   铃眉她爹连忙迎出去,外头看似热络的客气起来。显然是这知县听说她俩来了,一是不知这新来的六品官的深浅。二是铃眉入了道考,也算是个仙科举人,万一以后去京城当了个仙科进士,那这进士身份就够在县里横着走几十年了。   这场面,搞得跟范进中举似的。   俞星城也只好和铃眉一道出去,和那法令纹深重的知县行礼客气道:“在下是万国会馆营造司员外郎,姓俞。”   知县听着传闻,还以为铃眉领了个外头当官的男人回来说亲的,虽然自个儿领男人归家不体面,但外头州府似乎都不讲究这些旧俗。见了面才知道,竟是个女官。   那知县只好一阵子什么“同在桑梓”的攀关系,说什么以前得铃眉家照顾,又和铃眉那故去的二哥有些渊源,说完了才打探起她俩归乡的理由。俞星城笑道:“前些日子倭妖、雪灾,闹在一处,万国七司也是中心。宫里钦天监要问话,才与铃姊姊一起去述职。我们二人倒是边缘人了,场上主要是房巡按和几位缉仙厂的千户、百户说话,我们不过陪着。”   她有意提起几号人物,知县果然觉得如雷贯耳,眼睛都亮了几分。   俞星城也是有意要给铃眉长脸,省的别人都觉得她家里只有个女儿就该被欺负。   俞星城又笑道:“这次倭妖祸患,铃姊姊拿各方官印去兵备道请天兵镇妖,功不可没,她倒也跟治水似的,飞过了家门而不如,如今忙完了,我们也是等苏州知事一同乘机车回苏,多了两日假期,看她实在惦记,我便陪她来瞧瞧。”   铃眉瞪大眼,总觉得俞星城这话里话外,既把她说的多有功,又说的跟各路大官都认识似的。她看那知县脸色变幻,不住作揖又攀亲,心里觉得爽快,嘴上却没俞星城这样多说话的把戏,只得把嘴焊死了,都听俞星城说来。   果不其然,那知县又说什么要送房送车。房是三进三出,车是二马齐驱,铃眉连忙憋出一句:“那可使不得!”   俞星城也笑:“万国七司的官员,日后都要再调职,谁知道能去哪儿,受了房也没人住,怎能白白占着。更何况铃姊姊一位仙官,哪有坐马车的道理。”   这些官场爱攀关系的,最擅长的就是“你不受我的礼就是瞧不上我就是见外”之类的演戏,俞星城也从裘老狗那里学来了一招半式,言下之意都是“都说了不缺还要往脸上怼倒是想让我们被坐实贪污受贿”。那知县没见过刚入官场,就一张铁嘴死不松口的,一时间下不来台。   俞星城看他面露尴尬懊悔,才缓缓道:“铃姊姊在外,家中父母总是无人照料的。要是知县大人赠与如此多财物,让外人知道,不知道要如何诟病呢。但如若父母在家安安稳稳,不受人欺辱,不被人闲话,铃姊姊就知道,是知县大人花了苦心照料了。若真是能有人替照看家中父母,那铃眉兄长已不再,唤同在桑梓的前辈一句阿兄又何妨。”   铃眉连忙点头:“正是。”她天天看俞星城和肖潼说话,也学了几句官腔软话:“您是一地家官,若真能帮我照料老父老母,那才是妥帖到心头了,就不知道要比说什么车啊房啊的要亲近多少了。”   知县总算得了个台阶,虽然对方没有接受实物就不算承情,但口头上这几句话好歹能让外头听出亲切来,他连忙拱手应答,又跟个大孝子似的去握铃眉父母的手。   铃眉心里虽然觉得长脸,却也有点不是滋味。   放榜前后,就是这样的云泥之别啊。她道考高中的消息被报录人传回家里,她都听说多少人来踏破了家门。   幸好她爹娘见过大风大浪,前头两个出息过的儿子最后不也是让他们送走了,他们倒是希望铃眉能安定些。   饭桌上也在问她俩有没有嫁人的意思,说什么:“当女官也不耽误嫁人!各当各的大官!真不行找个平头百姓也行,平头百姓就只能老实在家伺候当官的呗。”   俞星城理解他们催婚是旧日风俗所在,铃眉能二十七八还拿钱出去道考,显然家里也只是关心,没逼得太紧。她笑着应对几句,铃眉的母亲胡氏立马道:“铃眉这孩子是没救了,回头打发她当姑子去。俞娘子,你可不能不提前想!回头找个也跟你一样漂亮的,那孩子生下来,岂不都要有仙佛之相了!”   俞星城连忙摆手,说无心婚事。   到了入夜,俞星城跟铃眉挤一张床,住在二楼那跟兵器库似的卧房里。   胡氏在楼下做萝卜炒干肉,又炸了里脊,说是要给她们带上。这年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肉,这些玩意儿已经足够金贵了。铃案则在楼下用一只手给铃眉磨杀猪刀,他又找人打了一把新刀,自称磨刀技术一流,磨半个晚上,保准之后半年都能削铁如泥。   院子里是老两口忙活的身影和灯火,还有油烟味,俩人压低声音说家常话的声音。   俞星城和铃眉趴在床上,看她以前收集的三国大将图,床帐掩盖着油灯,说不出的温馨平常。   俞星城感慨:“我都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铃眉笑:“听说杨椿楼也不愿意回家,等以后不忙了,你们过年可以来我家,肉管饱。再说,我爹我娘其实孤单好多年了,也就我二哥的那位战友来探亲的时候,家里能热闹热闹。”   俞星城托腮,想一想觉得倒真不错。   铃眉吹灭了油灯,把床帐放下,屋里烧了炭,暖和起来,她在被子里用冰凉的脚轻轻踢了一下俞星城的脚,笑:“我哥都不爱带我玩,我一直想有个姊妹能这样说话。说是我比你大了快十岁,但有时候总感觉你像个姐姐。”   俞星城也笑,灯刚灭,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她道:“因为你傻。”   铃眉伸出手来去挠她胳肢窝,俞星城笑的直缩,直到听见胡氏在楼下喊了一句:“俩大丫头,还不睡觉!”   第二天早上铃眉父母来送他们的时候,基本把马车都塞满了,火腿就三条,更何况各种面饼、肉干、腌萝卜、炸丸子,而胡氏竟然拿出了一双鞋:“之前铃眉跟我说你裹了脚,我也是裹了脚的,知道多不好走路,就想着什么时候去苏州看你们几个姑娘的时候,给你做一双鞋。但没想到你来了竟然是天足。不过一瞧也知道鞋是别人那儿拿来的,不跟脚,我就拿给铃眉做的鞋子,临时给你改了一双。”   那是一双卷边素色缎面的软底鞋,很适合穿官服。   俞星城心里有点感动,连忙换上,也不知道胡氏瞧人这么准,这双鞋里头包了棉,穿着正合适。   也不知道她昨天改鞋做活,弄到了几点……   一直到火车站,俞星城都忍不住瞧着这双鞋,铃眉打趣:“这么喜欢,以后让我娘多做几双,收你一双十两银子!”   俞星城笑出了两个浅浅梨涡,晃着脚道:“没,我只是觉得,只要我好好活,仿佛我失去的东西,都能回来。这感觉真好。”   她印象中,自己作为俞家最没存在感的老六,每一年的过年除了让她写写春联,说说吉祥话,基本就与她无关了。放炮仗、打雪仗,包汤圆,都不是她能做的事。   但今年,俞星城却可以过个好年了。   鼻吹唢呐社的大妖小妖们都不在了,包括炽寰。俞星城心里大概有数,南厂仙官突袭,这群妖选择了逃走。至少不会让俞星城沾上麻烦。   但俞星城心里却有些空空荡荡的。   就这么走了?不告诉她它们要去哪里吗?虽然那空了第三层的百宝匣还在,像是付清了酬劳,但俞星城心里忍不住气它们是没良心的小野兽。   还有那个没良心的黑蛇也不知道醒没醒!   不过她们四个也决定暂时先搬来鼻吹唢呐社住,也在这儿过年。   毕竟床铺暖炉厨房都有。   从铃眉家带来的火腿腊肠肉干已经在回廊下挂起,屋里数量过多的暖炉烧起来,却没有应该靠着暖炉昏昏欲睡的小妖怪。   俞星城打算自己多做点汤团,等到年三十在万国会馆给劳工们摆年夜饭的时候带过去,另外三个姑娘包汤团的技术都惨不忍睹,各种露馅,最后只有戈湛和她点灯熬油的包着汤团。   她在大锅里烧起开水,打算下几个也当做宵夜,顺便尝尝味道。   汤团煮好,正要捞起的时候,俞星城左手勺右手锅盖,就看到锅边一个黑色身影,脑袋飞速往锅里一探,似乎想抢个汤团吃!   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灵光,它黑脑袋刚碰上去,就被烫的嘶一声,差点掉进锅里。   俞星城眼见着汤团要变蛇羹,连忙拿勺把它一下子捞起,锅盖接住,又惊又怒:“炽寰,你到底在干什么!”   炽寰瞅了她一眼,似乎也不太高兴:“哼,没良心的,我给你留了消息这么久,你不来找我!让开,老子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比较日常,之前就想写点琐碎的小事儿,缓一缓节奏。   俞星城都快忙成陀螺了。这之后可能会有一些比较大的时间跨度。   因为想让星城赶紧当大官,万国博览会赶紧召开。 第66章 睡觉   俞星城:“你什么时候给我留消息了?”   炽寰觉得锅盖又湿又热的不舒服, 一下子飞到厨房中间的桌台上,两只爪子拿过一颗生汤圆,就朝俞星城扔过去。砸在俞星城套在袄裙外的围裙上, 留下一个白面粉的圆形印记。   俞星城却没跟他生气,反而注意到他的两只爪子。   她放下锅盖汤勺, 把黑蛟拎起来, 把他两只乱抓乱挠的爪子都在指尖上捋平整了, 爪趾完整,鳞片光滑,身上的伤口大半都已经痊愈, 就是银色鬃毛还跟狗啃似的没长到油光水滑。   两只粉色的角又比以前长了些, 颜色也更深,从浅粉色过渡成了杏红色,估计最后会长成赤色。   他明白俞星城这是关心他伤势, 有点受宠若惊,又不能适应, 两只爪子虽然又紧张又欣喜的抓着俞星城的手指, 口头上却依旧暴躁嘴欠:“你又想占老子的便宜,我这一身皮肉是你摸的起的嘛!”   俞星城再一次感叹某人堪比小强的生命力, 放下他:“你什么时候给我留讯息了?”   炽寰却有点不想让她撒开手,爪子还紧紧抱着她手指:“有一床我盖过的被子, 我在被子里头夹了张纸条呢!”   俞星城:“……这儿?你不就在这儿住过半天不到,就跟我回家了吗?”   炽寰拧着眉毛, 对她相当不满:“那也是我用过的东西啊!我以为你发现我消失了之后, 会抱着我躺过的被子,黯然神伤,失魂落魄呢!我特意在里面放了一张四尺长的大纸, 就怕你发现不了!”   ……黯然神伤?!   四尺长的纸那不就将近一米了吗?你给人留一米的暗号纸条?!!   戈湛听了这话手按在案板上狂笑。   俞星城也气笑了,这小屁孩天天都在幻想什么呢?   俞星城:“我改主意了,我有点想吃蛇羹了。”   炽寰瞪眼,尾巴一下勾在她手腕上:“我不会让你把我扔到锅里的!”   俞星城往锅的方向甩甩手吓唬他:“那胖虎鳄姐他们呢?”   炽寰瞧向热气腾腾的锅里:“你给我盛一碗汤团,我就告诉你。”   想来也是没事儿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把炽寰揣在围裙的兜里,走到锅台旁边,拿瓷碗盛了三个花生馅的,三个芝麻馅的。   中间案台上收拾出来一块可以放碗的地方,她搬个凳子过来,又切了个流油的咸鸭蛋,拍了拍围裙口袋:“出来吃吧。给你拿勺了。”   炽寰钻出来,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舀了汤团就往嘴里送。   “啊烫烫烫!!”   他捂着嘴,直跺脚,厨房内几盏柔黄的仙灯照着,俞星城拿帕子擦了擦手,倚着锅台站立,笑:“你是不是傻。”   炽寰抬头瞧了她一眼,瞧着那灯光和厨房热汽,给她蒙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圈,看呆了好一会儿,竟然没有开口反驳,又低头去吃,这会儿知道好好吹吹再入口了。   俞星城也在观察他。   与赤蛟一役,他死里逃生之后,就没有跟她说过话。当时的风雪死战,无助求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也不知道和现在的温暖闲适相比,哪个更不真实。   而炽寰这会儿头发有点散乱,风车簪子的几个角被火燎过,衣角上也有不少破损,显然他们逃离鼻吹唢呐社也不是那么顺利。外头那样的寒冬,本来给他们准备用来过冬的社馆,却空无一妖,只有无数暖炉窝铺,还有囤积的粮食。   也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他们能逃到哪里去过冬……   炽寰被甜的眯起眼睛,他也没想到自己不说,俞星城就真的没问下去。她就神色淡淡的倚着锅台,似乎并不关心。   果然,不论怎么变幻外貌,她内心那份冷淡却从来没有变。   炽寰有些受伤,小声嘟囔呢:“你都不问吗?他们要是死在外头怎么办!”   俞星城听见了他的嘟囔,叹气:“看你能安心吃饭,我就知道他们好歹也活着。只是怎么想都不会过得太好罢……看你饿的这样,也知道许久没吃上好东西了,他们过得怕是还不如你。我只是在考虑,以我的能力,能不能有办法帮他们。”   炽寰抬眼看她,有些吃惊:“你真的愿意管他们?”   俞星城:“你这个卸任妖皇只知道带他们出来造反,不知道照顾他们吃饭。我当然要琢磨了。不过我倒是想问,为何胖虎在苏州期间,都没有别的妖出来闹事过。”   炽寰:“别的妖都觉得这里是胖虎的地盘啊。妖其实很注重地盘,有些喜好独处,就都搬入深山或少人的地区了。另外常在人世间行走的妖,都有拉帮结派。苏州这里本来应该也有一些妖,只是他们的头头自知没法跟胖虎这样的大妖对抗,又不愿和他接触,就离开了这里。所以现在这地界就是胖虎在罩着,当然没有妖敢胡闹了。”   俞星城懂了。   这群妖虽然都隐匿于世,但其实也都能依稀感受到身边其他妖的存在,或许在各个城市或地区,都有一些妖的规矩。   有些地区妖很活跃,或许是因为首领还没确定,妖之间还有些争抢地盘。   而像胖虎这样实力与跟班绝对强大,坐稳了一地妖首的位置,下头自然安定的多。   俞星城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   炽寰把热汤都喝完,咸鸭蛋的黄让他用筷子抠走吃掉了,看俞星城还在那儿发呆,荡着腿开口道:“鳄姐和其余几个妖确实被赤蛟的手下带走了,胖虎找到了他们,只是杀出来一条血路的时候,大家都受了伤。现在苏州附近仙官天兵四处查妖,我便让他们去太湖西岸躲藏起来了。不过戈湛那边情况更不好啊。”   俞星城看向戈湛。   确实,戈湛未曾说起过他去找族人之后发生了什么。   戈湛包汤团的手顿了顿,抬头道:“嗯。上海县附近的海岸上,搁浅了两只我曾经熟识的鲸。另有一些被赤蛟所控制的,早已没了魂魄。或许如今在海中游荡,就算是有别的鱼类袭击也不会反抗了吧。”   他低头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有一些鲸妖对族内有埋怨,认为之前来远东就是做了错误的选择。如今鲸群已经彻底分裂了,一部分往北,一部分往南,打算去大妖所说的极寒之地。还有些打算学习化作人形,然后走上海岸,学我一样融入人群。”   俞星城:“啊……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戈湛:“但我早知,这或许是难免的事。”他抬头笑了一下:“我可能会去找到他们,帮助他们。只是如果胖虎鳄姐会怀念山林沼泽,我们或许也会怀念回不去的大海。”   炽寰半晌道:“我以前以为海很大,大到没有海的那边。但现在又觉得这世上也挺小的,没咱们的去处。”   俞星城垂着头沉思着。   炽寰伸出脚尖碰了一下她脚尖,本来是想跟她搭话,却注意到俞星城一双脚竟然成了天足。   他竟然弓着腰凑进去看,伸手去掀俞星城的裙子,俞星城突然被小屁孩钻裙底,吓了一跳,一巴掌就拍向他后脑勺:“你干什么呢!”   炽寰平白挨了一下打,又气又委屈,抬起头来:“你干嘛打人啊!我就是看看你的脚!”   俞星城整理好裙摆,咬牙道:“下次我就踹你了。”   戈湛在一旁笑的不行:“炽寰上君,您都活了几千年了,还不知道不能掀姑娘的裙子吗?”   炽寰呆愣,指着她道:“这动不动装嫩的老东西也算是姑娘?”   俞星城现在摩拳擦掌的想吃蛇肉煲了。   俞星城大概讲了一下自己被压在虎丘塔下的事情,也说起了那花织毯内有灵力的事儿。他瞪大眼:“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当时去拿枝言剑的时候,看到那破毯子了,我拿了剑就把它给扔在地上了。我记得那是好多年前咱俩在苏州坐马车出游的时候,你买了垫在屁股底下的。我哪想得到毯子里会有灵力。”   哦,原来也不是什么特意来塔内封存灵剑。   顺路过来玩,就拿屁垫一裹,扔在这边了。   只是为什么她会在消失前,四处存放自己的兵器呢?   俞星城伸出双手:“但其实也没有多少灵力,只是我受伤后痊愈的速度快了很多,你看,我手上以前的一些重铸骨肉的伤疤也都没了。”   炽寰:“可以啊。我要有你这能耐多好了,天天割大腿,顿顿有肉吃。”   俞星城:“……”   炽寰:“不过我记得魑红——就是赤蛟,当时没有死透,外头狂风大作,我想进去救你的,但你掉的太深了,我有点撑不住了。之后的事就不记得了,再次有点意识,就是你把我送到社馆,让青腰陪着我的时候了。”他抚了一下胸口:“就是不知道怎么断了好几根肋骨。”   俞星城心道:应该是心肺复苏的时候按断的吧。   俞星城洗了下手:“包的够多了,戈湛你也快歇下吧,明儿放到雪地里给冻上。”   等他们几个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戈湛喜滋滋的端了一碗煮好的汤团去给肖潼,远远能瞧见肖潼那边灯还亮着,她半掩着窗子,似乎正在书桌前埋头翻译公文信件,发簪散乱,眉头紧皱,显然工作上的事也不清闲。   俞星城有点艳羡的看着人家的家养妖,低头看了一眼炽寰:“看看人家。你吃个饭还要我给你煮好盛好,什么时候你能孝顺孝顺我啊。”   炽寰傍着她走,轻嗤了一声:“我对你好的时候,你丫都记不得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又记不得,老子是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俞星城笑着推开自己的房门:“比如让我骑大马之类的?”   炽寰一惊,差点原地跳起来:“你——!你怎么、你记起来了?!”   俞星城发现自己多嘴了,只好道:“其实也不是。”   炽寰抓着她胳膊一阵摇晃,神情激动:“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你再说说,还记得什么?”   俞星城住在里院主屋的二楼,灵力一闪,仙灯亮起,炽寰双眼发亮屁颠屁颠的跟进来,俞星城实在是应付不了他这种眼神,但又不能不说实话,她合上门道:“我是入了你的梦。”   炽寰一愣。   俞星城:“在虎丘塔下我和你一起昏睡过去,所以就入了你的梦。有些事,就是在梦里瞧见的。比如我会自焚重生,比如我如何又成了个小女孩,然后慢慢长起来了。”   她伸手碰了碰炽寰发髻上的红色风车,看它快掉了,就摘下来拿在手里:“我也见到了好多风车和小玩具。”   炽寰后退了半步,看着红色风车,立刻道:“我戴着这个,跟你没半点关系!”   只是怎么看,都是口是心非。   他表情有点失望,也有点不愿意面对她:“你没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吧!”   俞星城:“乱七八糟的?”   炽寰伸手胡乱揉了揉脑袋,懊恼起来:“没事。算了。”   他跳到屋里的小榻上,化作小黑蛟盘起身子来,转头似乎不想跟她说话了。   俞星城没能领会他心情不佳的理由,只好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炽寰把脑袋窝在身子里头,闷声道:“我已经很久都不会做梦了。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虎丘塔里,那些梦都让我觉得是死后回到了过去……不过幸好,我还是活过来了。”   俞星城坐在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炽寰几乎要用盘曲的身体把脑袋夹起来,嘟嘟囔囔,自问自答:“……我就当你是再一次自焚重生了。我只是懊恼,或许我本来能逃出你身边,没了灵核我还能再修炼,只是我好像真的被你囚住了。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是要来找你。或许只是觉得再当什么妖皇也没意思?”   俞星城没接话,只是去拿了个毯子扔给他,他自个儿叼着毯子盖上,还在怨念琢磨这件事。她把红色风车放在小桌上,炽寰从毯子下探出脑袋,似乎有点期待的看了她一眼。   俞星城顿了一下,吹了吹风车。   风车慢吞吞的转了起来。   炽寰的脑袋似乎高兴的眯了一下眼睛,又缩了回去,脑袋在毯子下头:“……好吧,我骗你的。毕竟你说过,上云神殿没有任何你留恋的东西。所以我只能离开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带走了。”   俞星城穿着中衣躺在被中,炽寰那边没了动静,她却半晌也没睡着。   但炽寰或许以为她睡着了,毯子从小榻上掉下来,他爬过地面攀着柱子上床来,稍微试探了一下,看她闭着眼睛,就放心的游进床铺,盘在她肚子上,沉甸甸的一只,只有脑袋从她手边的被子那儿探出来呼吸。   俞星城想把他赶出去,但又忍不住想起梦里那个炽寰,总觉得他还是可怜的,也觉得梦里的那个神挺混蛋的,就默不作声继续装睡了。   炽寰睡觉还算老实,一会儿暖起来,它也似乎渐渐困了,发出了一点呼声,半梦半醒之间含混道:“唔……老子知道是你救了……救了我……哼,我也救你那么多回呢,才不会跟你说谢谢……”   俞星城想笑,却又怕笑起来肚子会抖,吓醒了他,只好勾了勾嘴角。   到了快年三十,裘百湖没想到,四方请他这尊大神吃饭的邀约里,会有俞星城的邀约。   毕竟这丫头除了要用他的时候,一贯不怎么主动理他。   裘百湖以为自己横行多年,血洗黑衣,早练久了不接礼,不饭局,不拜访的三不原则。但当俞星城真的来请他上门吃饭的时候,他差点直接答应下来。   虽然斗嘴、虽然也……偶尔迫害彼此,但这丫头难道没有哪个心里的角落把他当成可靠的爹么?这算是要跟他一起过个热闹年吗?   过年让他上门去吃饭,算不算是这个准爹行列的预兆?   这不行啊,他是不是要准备点什么拜年礼再过去。   但没想到下一句,俞星城就也邀请了戌三和蜀六,说:“人多了热闹,到时候我把温骁也叫来,给你们买两壶好酒。”   裘百湖有点不爽她请了这么多人。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万一俞星城当面对他表示这半年来的感谢,他也不能不给她这个机会,就答应了。   拜年礼的话,买火腿肉干太像俗气走亲戚,买梳子簪子太像老牛吃嫩草搞暗示,裘百湖还花了个半天时间,去街上转了一圈,最后从一个毛皮贩子那儿,买了个白色狐皮的围脖。   可不便宜。不过她冬天经常冷的鼻尖脸颊发红,这围脖还挺配她的。   省的她穿官服的时候,冻得缩脖子。   裘百湖这时隔多年泛滥的老父亲之心,却在进了“鼻吹唢呐社”之后,彻底凉透了。   地方是不错,温馨宽敞,四个姑娘住的很妥帖。   只是进了院门就察觉到不对劲,一个扎着总角的青裙小女孩跑来对他们做了个鬼脸,飞奔走了。   一个貌美的红发蓝眼少年路过时,端着一些碗筷,对他们一行礼,道:“官爷里边请。”   戌三紧张起来,低声道:“裘大人,有妖气。”   裘百湖心里也有数,总觉得这像是鸿门宴。   进了主屋,一张圆桌摆满饭菜,四个官家姑娘起身相迎,但却还有别人。   或者说别的妖在场。   炽寰坐在主座上迟迟不肯下桌,只隔着一桌饭菜盯着他,而一只巨虎从屋檐上漫步走下来,跳下地来,化作一胖男人。   裘百湖真是心痛了,他握住刀柄,低声道:“俞星城,你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难得穿了件水红袄马面裙,戴着金簪,有股到年关的庄重喜气,抬手笑了:“请您来跟我家里人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裘百湖开始流泪唱歌: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女叛逆,伤痛我的心。你讲的话好像冰锥刺入我心底,爸爸真的好受伤。   不知道这个梗的可以搜一下台湾沙茶酱广告哈哈哈哈。 第67章 团圆   裘百湖脸色难看起来。   胖虎虽然也提防他, 但毕竟俞星城提前跟他们这群妖打了招呼,胖虎还是努力客气道:“星姐出面请客,我就难得下了一次厨。不进来尝一尝?”   俞星城跨过门槛来迎他, 道:“我就是怕你来了不放心,特意请戌三蜀六也来了。单我们两方, 有许多话不好说, 请了个第三方的人来做公证。”   说着, 第三方的公证人,左手拎着一只活鸭,右手拎着一壶酒, 终于没有穿一身紫或者一身黑, 而像是一个给八十大寿老太太做寿服的面料集锦,从头花到了尾。   温骁见到了胖虎和青腰等妖,忽然呆住, 拎起那只被绑了翅膀的活鸭:“……啊,这儿不会有鸭妖吧?我带个同类是不是不太好。”   后头院子里那几个天天骚的男狐狸精, 看起来倒像是成精的鸭子。   胖虎摆手:“不打紧。我们不讲究这个, 你就是带个虎皮毯子来,我也照样披, 可以,我拿到后厨去做, 煲汤吧,做烧鸭和卤味来不及了。”   温骁连忙把活鸭递到胖虎手里, 对裘百湖行礼:“许久不见裘大人, 听说您又高升了。”   裘百湖也哼哼两声:“听说到处都在抢你,最后还是南钦天监把你要走了。入的是缉仙厂还是诛祟厂?”   温骁请他进来坐:“诛祟厂。但又把我划在调配到苏州的仙官里。”   裘百湖还是走进来几步,道:“那你也算是南厂人了?”   温骁笑容收了收:“我从来不属于什么群体。”   不是温家人。不是南厂人。   裘百湖也只是嘴上一说, 但他心里理解,为什么俞星城会找温骁来当中间人。   温骁可不是会被人轻易说动的人,更不会被一些集体行为裹挟,算是他认识的人中,最坚持内心想法,刚正不阿的人了。   裘百湖提起衣摆坐在圆桌边,那几个男狐狸精鱼贯而入,端着热巾子,漱口茶过来,对裘百湖又好奇又害怕,四五个男狐狸精里,有的抛媚眼有的翻白眼,裘百湖这一口茶差点没吐出去。   俞星城拽了拽温骁的衣袖:“你坐这儿。”   温骁拱手笑:“给你拜个早年,这酒是给你家那小蛇的。   温骁毕竟还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做事儿就是大气,不像是某些小黑蛇,他把酒放在桌上:“这是甜酒,没有雄黄也不辣口。算是上次见面时出言不逊的谢礼了。”   明明上次是小黑蛇出言不逊在先。   炽寰竟然坐在主座上,拍了拍温骁送来的酒,仰头翘脚道:“行啊,你都送来赔罪礼了,我就原谅你了。”   ……俞星城真想锤爆自家丢人玩意儿的狗头。   温骁笑道:“不过还有给你的拜年礼。”   俞星城受宠若惊:“叫你来帮忙,怎好让你再买东西。”   温骁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木盒,木盒里是一个白色珠贝雕刻的篦子,篦把的部分是蝴蝶的形状,雕刻了些线条,既可以平日篦头发用,也可以梳挑心顶髻的时候插在发髻里做装饰。简素又有些少女气息,很适合她平日的装扮。   而且珠贝漂亮却不昂贵,她受礼也安心。   俞星城笑着接下了。裘百湖那头心里又膈应了。   什么啊。他之前不敢买篦子,就觉得这玩意儿太像是送小情人,他可不像被误会老牛吃嫩草。但某个温家老牛,就真是一点都不忌讳啊!他温骁最起码比星城大个十岁吧,怎么他妈的这么不要脸呢?!   当然,裘百湖也只是在心里骂,坐在主座上翘着二郎腿的炽寰可不会在心里逼逼,直接开口道:“哎哟,拜年送点鸡鸭鱼肉不行吗?非要送个篦子。我跟你讲,这玩意儿回头还是到我手里,我过两天就把它给撅了。”   俞星城攥着帕子推了推温骁的胳膊:“别信他满嘴胡话,我不会让他撅了去。”   看俞星城拖椅子,也请戌三蜀六同坐在圆桌上,裘百湖从随身的包裹里,抖出那白狐皮的围脖,往路过的俞星城身上一扔:“你跟个没心的似的,要来大过年的暗算我,可我也不是抠抠搜搜的不拿见面礼的人。这玩意儿送给你了。”   俞星城吓了一跳,接住那白狐围脖,摸上去又软又滑,是顶好的皮毛料子。她愣了一下,在脖子上戴了戴,笑问铃眉好不好看。   铃眉受着裘百湖的尖锐目光,只能疯狂说好看。   俞星城拍了一下裘百湖:“别一副伤碎了心的模样,你一个千户大人,我还能暗算你不成?”   裘百湖心里稍稍宽慰,指着那几个扭着屁股走出去的男狐狸精:“他们要是再眼睛乱瞟,我就把他们也弄成围脖。”   俞星城这个撺局的人,把诸位都安排落了座,自个儿先送了一圈热茶才坐下。   圆桌上有她们四个姑娘,温骁,炽寰,胖虎,还有裘百湖和戌三蜀六。   她倒是一开始也没多说什么,只端茶给诸位拜了个早年,说了句吉祥话,就各自动筷开动。   胖虎的手艺真的没得说,蟹粉豆腐和油焖细笋,都鲜的跟跨冬入春了似的,应该是从隆记菜店的开春菜农那儿买的原料。响铃炸了之后入骨汤闷,醋鱼浇了汁儿后仍有几分外脆里嫩。糯米茄丁裹了软烂的小排,用咸蛋黄煎做酥皮的芋条。   藕莲菱芋配四菇与鸡肉捣碎蒸烂,被蜜炖猪皮裹成柱状,切片沾糖或蚝汁。   本来打算在饭桌上谈正事儿的俞星城,一时都快忘了正事。   她吃饱喝足抬起头来,   再配上拉丝绵软的甜藕,加杏仁汁的乳酪,汤里飘着樱桃汤团,又被端上来。   俞星城吃的脑子都要转不动了,胖虎投来一个计划成功的眼神。   她身子一震。难道就是要用美食,瓦解敌人的意志吗?!   她饭饱后端着茶盏,把目光投向裘百湖。果然他平日不被当人使唤,永远是出不完的差,干不完的活,这会儿吃的看似默不作声,眼里已经闪烁着此生足矣的光芒。   等一桌人酒足饭饱,桌子上大菜都撤了,俞星城才端着茶,缓缓道:“不说别的,就能做出这一桌菜的大妖怪,你舍得看他流落山野么?”   裘百湖擦了擦嘴,吃的喟叹:“有话直说,贿赂我没用。我这人吃饱了也能翻脸的。”   俞星城胳膊撑在圆桌边缘,看向裘百湖:“我只是在想,既然妖和人也没法消灭彼此,私下其实也不明说的共存着,何不把共存提到台面上来。至少,如果你能拉拢南地的许多妖,对于你削弱南缉仙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裘百湖把巾子放下,翘脚喝茶:“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早在应天府,我就瞧出来了,你是真心庇护这些妖,而且也想着长久庇护下去。但这事儿要真这么容易,也不会历朝历代都折腾过,却失败了。”   俞星城:“其实也不难,只要给各府以上设立会馆便是。就像是两广会馆、齐鲁会馆的同乡会馆一样,设立妖馆。只要是入世的妖,都需要像是入籍的百姓一般,入户登记,迁居也需要向会馆递交公文。每一府或省下,都需要找到可以在一地为首的妖加入这个协定。”   裘百湖直摇头。   俞星城坚持道:“早在上古,修真者不入籍,自由天地间,也有多少百姓凡人恐惧修真者。对于不能完全消灭的东西,人除了设定律法规矩来约束他们,否则别无他法。”   裘百湖敲了敲桌子:“你说的容易,早在唐明皇时期,不也想设立管理妖的大理寺分院。我就问你,天底下这么多妖,要如何管的起——”   俞星城摇头:“没有说管天下的妖群,以前总办不成,就是总觉得天下都要管。我们要避免的是妖入世伤人,所以也只需要在人口超过三十万以上的州府、或长期居住的妖过三十只时,设立会馆。管理的不是这些妖在几百年的寿命里,于中原何去何从。管的只是他们进入府县城市时的举动。”   裘百湖往后倚着太师椅,理解了她的意思,半晌无言。   肖潼道:“就像是特行卫那样,重要的是达成共识,登记信息,这个城里有多少妖在,朝廷知道了具体情况,自然比不知道要好。”   那头铃眉也开口:“而且从这次倭妖来袭,死伤如此惨重,朝廷心里就该有数了。有时候某些妖,并不是人能对付的了的,反而以妖来对抗他们,更有效率。或许让一方的妖能够自我管理,保护当地,也很重要。”   裘百湖晃着凳子,沉思道:“你们的想法还是太嫩了。如果一地妖中首领交替,有两派纷争该如何?如果妖有了会馆,百姓会不会得到消息,愈发恐慌?”   俞星城:“会馆只是一个接触妖的窗口,仙官与一地妖首保持联络,也不是说承认他的地位,只是两方配合罢了。如果两派纷争,只要不在凡人聚集地动手就行了。朝廷要与妖群设定的原则就是,互不伤害,互相庇护,以及人类聚集区范围内的稳定为首要目标。会馆自然不能让百姓知道,每一个妖在人世间行走的身份,只要被朝廷个别仙官知晓即可。其实就像是特行卫一样。”   她起身给裘百湖满上茶:“更重要的是,皇上对南方一直缺乏控制力,通过各地设立妖馆这一说辞,在南方各府县驻扎北钦天监的仙官就很容易了。我其实还觉得特行卫也被忽略得太久,也可以拿出来提一提。北厂只要能在各地设立机构,削弱南厂的势力,也是易如反掌了。”   裘百湖这会子算是心动了,他看了俞星城一眼。   显然对他而言,设立妖馆,是吃力未必讨好的事儿,他不愿意开这个头。但如果有这种附加的好处,他不是不能考量。   裘百湖摸了摸下巴:“南方各府县,其实妖怪作恶的案子不在少数,每年因为捉妖、镇妖,申请了不知道多少饷银,加招了多少仙官。若是这事儿朝廷批文,由北厂用设立会馆的方式解决,就可以削减南厂的支出和仙官……只是南厂知道这招釜底抽薪,肯定会出来作乱,不会让这事儿顺利进行下去的。”   俞星城笑:“那还怕他们不做乱呢。您敢对南厂那样叫嚣,不就是希望他们闹出点腌臜事儿来么。事儿怎么说,只看皇上的意思。皇上来让你削弱南厂,这些乱子报上去,皇上会只瞧你的证据,只打南厂的板子。越乱,他们就挨的越狠。这样大范围的角力,可不看对错不看证据,只看背后是谁。”   裘百湖理解她的意思,眯眼道:“你倒是够精明的。这事儿对我来说,好处没那么快能变现,其中麻烦也多,但真要是成了……倒是我的大功德了。我也不是不肯。但这事儿怎么开始?”   俞星城:“此事必须要偷偷摸摸得维持一段时间,更主要的是要拿出成效来给内阁看。我一是认为,不如先在全国人口最多的松江、苏州两府,暗地设立妖馆,登记长此来往的妖,着实减少祸端与案件。而后我会让胖虎想办法找到那位与南厂有联络的大妖,看它能否愿意入我等的妖馆,这就可以戳破南厂这些年吹嘘的‘诛妖’功绩了。”   听到这个,裘百湖果然眼睛一亮:“能找到那个南厂联络的大妖?”   胖虎捋了一下袖子:“跟我差不多年代的妖,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找是肯定不难找。”   裘百湖点头,显然心动极了:“这事儿,若是维持少于一年,很容易让人辩驳是巧合,而不是妖馆的功劳。”   俞星城:“是。那就在这万国会馆召开的这一年为限。我需要你用官印与妖签订实际的协约,既是咱们协定此事的保障,也是你上报朝廷的依据。而且,我愿意与众妖为此事努力奔波,但你也需要尽量别让北厂再来盯着我了。”   裘百湖撑着身子往前:“官印不是不可以。但这协约我来拟。”   俞星城略一思索:“可以。不过到时候炽寰应该不会出面,与你签订协约的是几位大妖还有我。”   温骁开口:“我也会带官印来,在协约上花押。”   炽寰一直臭着脸色:“我倒是奉劝你们,信一个北厂仙官还不如信自个儿的尖牙利爪。”   裘百湖也看炽寰不顺眼:“没他更好。他挺没溜的,指不定就反悔了。”   俞星城起身拱手:“我真心实意与您商议,裘大人也别拿那些对待官场争斗的心思来对我,我只想跟你好好合作。”   以俞星城平日不是跟他斗嘴,就是跟他讲利益的说话方式来看,她能说的这样诚挚,已经真的算是掏心窝子了。   裘百湖摆弄了一下茶盏,忽然低声道:“其实也不是坏事。你到外头来混,最先交心的是一群妖,总比跟一群带着高帽的士大夫交心好。妖,有时候不好管,不爱规矩,但心都不坏。”   他自己为官这些年,跟妖打交道的时候肯定也不少,这话看来是有感而发。   裘百湖与她商定了一些关于妖馆的具体事宜,比如妖的名录如何登记,若是有妖想要做小买卖或者入旁人家府中,要如何管束等等。   到夜深了,裘百湖也看出来俞星城没少思量这件事,他的疑问顾虑,她都一一有法子应答,诸多细节,她都有考虑到。他甚至怀疑,俞星城思索这件事的时候,为妖馆立了纸文的规矩律例,只是没拿出来给他看就是了。   俞星城是认真的,他虽然心已经动了,但这事儿他还是要回去多思虑一番,不会当面就给她什么承诺。只是如果有她主持,至少这事儿在国师那儿,不会过不了关吧。   他俩在桌边聊到除了温骁以外,其他人和妖都散了。   温骁听得仔细,偶有补充。但全都是人在操心,妖没一个坐得住的。胖虎没吃饱跑去厨房加餐了,炽寰在榻上支棱着腿仰头酣睡,戈湛在收拾残酒杯盏。   外头下起雪来,青腰和几个猫妖在堆雪人,焱爷儿化作飞鹤在院内引颈扑雪,隔间似乎是杨椿楼跟几个女妖坐着扎绒花。   裘百湖环视着这大宅子里一片温馨。   若说一开始他觉得俞星城想要成立妖馆,都是扯淡。   现在他也有点信了。   就像是没有血缘的一大家子似的。   裘百湖走的时候,俞星城亲自拎着灯笼来送他,就是让他在走廊下头等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看她拎着个食盒,揣着个汤婆子,脖子上也带着他刚送的白狐围脖,小跑过来。   裘百湖啧了一声,在雪里抽着烟:“这是刚脚恢复成天足,就恨不得又跑又跳了?”   俞星城拎着食盒到他面前:“胖虎做的几个蛋饺和虾仁丸子。还有一碟蟹粉豆腐。看你在桌上猛吃来着。”   裘百湖斜眼瞧她,一脸狐疑:“……有事要求我了,就开始这样献殷勤。你就是个小黄鼠狼啊。”   俞星城觉得他这就没劲了:“我还觉得你给我买个围脖,也是无事献殷勤呢!这算是还礼罢。”   裘百湖伸手接过饭盒:“你以后还是可以对我好一点的。”   俞星城:“这话也送给您。”   裘百湖嘬了一会儿烟,又笑了:“也是,你要是跟我在这儿感恩感谢,搞什么拳拳深情,我还挺膈应的。这样也挺对,以后咱俩相互迫害的时候,也省的觉得对不起。”   俞星城:“我可不会迫害你。”裘百湖一脸不信,她接口道:“主要是斗不过。”   裘百湖笑了:“以后不知道谁斗不过谁呢。”   他伸手拍了一下俞星城梳的齐齐整整的发髻,拍掉上头落的雪花:“我走了。”   俞星城拎着灯笼:“我送你。”   路上俩人也没说什么,偶尔几句话更像是同僚。裘百湖觉得这样甚好,她如果讨巧卖乖,裘百湖或许会真的把她当女儿看待,对她有诸多照顾。但她似乎不屑于这样做,也不愿意这样做。   也是,她要是真的那么在乎有没有个长辈庇护,也不会那么决绝的离家了。   她不想要向任何一个人讨巧卖乖。   但这种似对头似同僚似家人的感觉,让裘百湖觉得很坦荡很舒适。   他上了马去,俞星城抬起灯:“幸好没让你喝太多酒,否则怕你从马上栽下来。”   裘百湖:“摔不死我这命硬的。等你升了官,我再找你来盖章吧。”   俞星城一愣:“你那头已经得了消息了?”   裘百湖斜看她一眼:“小燕王的话比你想的有用得多。等过了年上值就知道了。”   他说着一甩马鞭走了。   俞星城回了主屋去,胖虎端了十来碗姜撞奶,妖们都在抢。炽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弄了盘干炸花生米,竟然跟温骁对坐着喝酒,喝出了几分哥俩好的气息,但瞧过去,都觉得这俩人眼睛都直了。   俞星城把炽寰拎起来:“别喝了!哎,铃眉他们几个呢?”   胖虎打着嗝:“铃眉也喝大了,在后院抓焱爷儿呢。把焱爷儿毛都快薅了。杨大小姐和肖潼说体己话去了,戈湛在厨房忙活呢。哎,不是我欺负你们干儿子,他会喷水,不让他刷碗让谁刷?”   炽寰化作小蛇刚要缠在她手腕上,却又因为嘴晕了,砰的一下又变成一只水桶粗的大黑蛟,在地毯上打滚甩尾,嘤嘤乱叫,嘴里臭骂:“你个没良心的俞星城!老子要不是因为你,怎么能沦落成这个样子!”   俞星城想伸手抱他,这玩意儿比出栏老母猪还要重个几倍,压根抱不动,她也不管了,踹了他一脚,就任他在地上乱滚。   但是旁边两颊赤红,喃喃自语的温少爷她不能不管。   胖虎问:“把温少爷送回去?”   俞星城:“他也骑马来的吧,那算了。裘百湖酒量大,他可不行,这都快站不住了,绝对会半路掉下马来在野地里冻死。反正屋子多,我找个空屋把他塞进去吧。”   胖虎的围裙被一群小妖抓住,团团围着他要吃甜点,他转头问:“星姐,你扛的动他?”   俞星城拽了温骁一下,温骁就跟被黑白无常勾住的茫然魂似的,呆呆的起来跟着她走。   俞星城松口气:“看样没问题。”   走出了闹腾腾的主屋,回头看炽寰还在满地打滚,拽着她衣袖拖着步子往前走的温大少爷,似乎在嘟嘟囔囔。   他各自实在高,这会儿就是垂头委顿,也比俞星城高的多,这样一个人拖在后头,她有点想笑:“你嘟囔什么呢?”   温骁忽然重重的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对不起……”   俞星城:“……你不是跟我说对不起吧。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   温骁不说话了,她绕过回廊,看好多一楼的屋子都被妖给占据了,二层的屋子又怕他上不了楼,正要回头跟他商量商量的时候,就转头看见东倒西歪的温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俞星城懵了。   ……别啊!不要酒后猛男落泪啊!   你不是自信满满,要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少侠吗?!   温骁就是哭,然后翻来覆去的说什么:“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俞星城以为他酒后要说出什么悲伤往事了。但温骁打了个哭嗝,哽咽道:“对不起我穿的太丑了……对不起我看你们的眼神都知道,你们觉得我太……太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温少爷不是因为穿衣土而流泪。   不过具体原因明天再说。 第68章 登场   俞星城沉默了一下, 努力安慰道:“没有的事。”   温骁一只手扶住她肩膀,仰起头来,吸了一下鼻子:“不, 你不用骗我,你的眼神不会欺骗人!”   俞星城:“……下次你去订做衣服的时候, 我陪着你一同去吧。到时候我帮你挑一下面料, 别让店家给忽悠了。”   温骁转过脸来, 眼神发飘,一脸感动,对着旁边的门框深情不已:“俞姑娘。你确实是好人。你总说与我不算一路人, 可你做的事, 哪件都是我也想做的。这次妖馆一事,我一定会帮你的。”   俞星城瞥了一眼门框,也无所谓温骁拿耳朵对着她, 叹气:“谢谢你。你真的是因为穿衣土这事儿而哭的吗?总觉得这不是你的性子……”   温骁却低头咕哝着什么,没接话, 俞星城把衣角塞他手里:“你还能看清路吗?楼上应该还有空屋, 跟我上楼来吧。”   但温骁实在是脚步乱摆,俞星城拽着他胳膊上楼, 后头来了个热心的犬妖,在后头拿脑袋顶着温骁, 总算是把他拖上了楼。   楼上也不知道是哪些妖在住,屋里虽然暖和, 但乱的活像是鸡飞狗跳过, 唯一一张还算干净舒适的床,俞星城按着温骁坐下了。他似乎已经不哭了,眼睛直愣愣的, 像是被什么大事锤到心里已经崩溃了,但是白日大家都在欢笑着,他不愿意当那个破坏气氛的人,就没显露出来半分。   俞星城有些怕了,她想了想,去让那犬妖端盆冷水来。它化作人形,竟然……是个一脸热络的大爷,不一会儿端了水上来,就以大爷的外形蹲在水盆旁边,吐着舌头想等俞星城的下一个指令。   俞星城被狗大爷的热情眼神望的抬不起头来,对他挥了挥手:“你化回原型去找铃眉他们吧。看着点,铃眉也喝大了,别让她受伤了。”   狗大爷立刻化作原型,几步奔下楼去。   俞星城拿帕子沾了点冷水,温骁平躺在被褥上,她把帕子递过去:“能听见我说话吗?擦擦脸吧。你这样吗明日早上要头疼了。甜酒还能喝成这样,你酒量确实浅啊。”   温骁别过身子去,面朝床里,低声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俞星城伸手,把湿冷的帕子放在他脸上,温骁已经不再哭了,他虽然不清醒,但还是拿着湿帕子囫囵擦了下脸,跌跌撞撞的要爬起来:“我给你洗干净。”   俞星城把他按着坐下去:“你躺下就不会给我添麻烦了。”   俞星城转过头去洗帕子,就听见温骁低声道:“……你很恨自己的家人吧。”   她手一顿:“你说俞家?我从来没把他们当家人过。”   温骁含混道:“我知道,所以我在南钦天监遇见你哥俞泛,也都没跟你提过。他几个月不回家,家里兄长和母亲查到他的地方,来堵他,说是要钱。好像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俞星城:“没事,我也不关心。”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瞧不起这群把女儿卖做妾的所谓家族……”温骁笑了几声:“你家倒了,是可喜可贺,可为什么那个肮脏的温家,还是能一步步壮大,还是能屹立不倒……”   俞星城转过头去:“你是遇到温家人了么?”   温骁又不说话。   俞星城:“发生了什么事?”   温骁看了她一眼,吃力的笑:“我愈是了解女人的活路,愈是了解你有多不易。我这辈子就应该这样不成婚,没小孩。让一个孩子拥有温姓,都是给这世上增加罪孽,让一个女人成为温家的媳妇,都是给她带来地狱一样的后半辈子。”   俞星城:“跟你母亲有关?”嘴上这样问,俞星城却觉得不太像是。   温骁不是那样对旧事一直放不开的人。   果然温骁摇了摇头,却没说。   俞星城只好宽慰他:“你已经离开了温家,你能决定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家庭的命运。”   温骁吃力的笑了笑:“……我能吗?我二十七岁才与温家割裂,你又知道我曾替温家做过多少事吗?如果不是杀了自己的亲爹,或许他们也会跟蚂蟥一样不会放我走。”   她一惊。   又转头笑起来:“那你比我厉害。我只是砸断了他的膝盖。”   温骁也大笑:“我懂得,我懂得。我从未有一天,那样开心那样能放声大笑过。只是也没笑多久就是了。”   俞星城从前就觉得,温骁身上背负了很多事情。这些事如无时不再的手一样折磨着他,只是如今的他仍然愿意在阳光下露出羞涩的微笑。   俞星城走近他:“你是最近见到什么熟悉的亲族了吗?”   温骁一愣,躺在被褥中,眼睛泛着薄薄的光,努力笑起来:“不愧是你。我……只是知道了一些家人的近况。”   俞星城意识到,温骁毕竟在温家二十多年,家族中有许多让他恨得要死的人与事,但肯定也有他稍有牵挂的人。是否是那些人发生了不幸,让温骁自责了自己的离去。   俞星城低声道:“人只能对自己的一生负责,其他不过是能帮则帮罢了。”   温骁歪头看她,俞星城也垂着手对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使得他很安定,很舒适。他想要沐浸在她眼神里,温骁过了好一会儿道:“我以前,最害怕人在背后望着我。我出去玩的时候,我母亲就总这么在我身后望着我,我最早去修行时,我的堂妹也总是在背后望着我。她们似乎永远在等,等我回去。这也让我很惶恐,觉得承担了许多。”   俞星城没说话。   温骁:“当然,你是不会用目光望着别人背影的女人。与你经历这些事,我总注意到你的目光,你永远看自己的前路。我那时候想……你跟我从小到大结识的女人不一样,你有方向,你自己会飞。但我渐渐发现了,只望着自己的前路,是许多人都能做得到的。但更重要的是,你时不时会低头,去看看你身边的人,去拽他们一把。”   温骁苦笑起来:“其实我早该了解,那些家族中的女人,她们站在原地注视的目光,不是在等我回去。而是在等我向她们伸出手,等我带她们离开。她们才有机会,只看想自己的前路。”   俞星城心头震动。   温骁缓缓道:“有时候她们的麻木,踌躇,是因为被捶打过太多次,是因为被约束过太多次。我年轻时不懂这个道理,只气恼她们的不争气,就愤然离开。但如果只让自己挣脱,只让自己自由,从来不是什么本事。”   这些话,显然是说给他牵挂的那些亲人。   温骁毕竟是个大家族中颇有天赋的儿子,纵然地位不高,但从小仍有诸多期望、规矩、理所当然的不平等,从他幼年就开始被灌输。能够选择逃离家族带来的诸多红利,已然不易,可他能思索到这一步,或许更有正视不公源头的勇气。   俞星城猜测,或许是某位女性的族亲,遭遇了人为的巨大不幸。   温骁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看见你引着我的样子,想起来,她也曾让我拽着她的衣袖,带我游园子,小女孩,有说不完的话……”   也或许正因为他性格有百倍的敏锐温柔,所以也有百倍的自责。   她无法说,她自己一路走出来有多少血泪,她心里清楚。又凭什么去要求别的受到束缚的女人都去踏上这条路。在这个新旧交替,变幻不定的时代,而有些人,一出生就连血泪的选择也不曾有过。   意识到这一点,是很需要同理心的一件事啊……   温骁把她的帕子拿去,盖在脸上,含混道:“对不起,我说了许多胡话。”   俞星城垂着手,帮他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温骁深陷在被褥中无言,俞星城要关门的时候,却终是忍不住:“不必自责。生活就是很残酷,我们算什么东西,也想谁都帮,谁都救?恻隐之心,比金银权力更奢侈,所以我们更要明白,这东西不是能人人都给到的。越是自责,就愈发束手束脚,你要想,这场风雪中你救了多少人。”   她顿了顿:“而每一个人,都意味着一个家。”   俞星城说完这话,便合上了门。   温骁睁着眼睛,看着手帕上的刺绣。   既觉得眼睛酸,又觉得被她的话说的心里烫,忍不住将手捂在心口上。   他终究没能说,他确实太向往也太喜欢她永远看向前方的目光。   第二天温骁醒来,只觉得身上冷。   咕哝一阵,睁开眼来,被子只剩薄薄一床,人被扒了个精光,他震惊之下,连喊人都不敢,却听到俞星城似乎在楼下喊他:“温骁,你醒了吗?”   温骁连忙道:“醒了!”   俞星城似乎提裙打算上楼:“你头疼吗?”   温骁紧捂着被子,就看到隔间几张床的公狐狸化作原形探出头来,嘴上叼着他外衣,对他直眯眼睛。   温骁连忙起床要夺衣服,那公狐狸却撒丫就跑。   俞星城的脚步也到门外了,温骁急的赶紧把被子裹身上,喊道:“别进来!!”   俞星城:“……啊好。”   温骁连滚带爬的去捉那狐狸,却瞧着隔间不止一只狐狸,正拿着他衣服乱玩。   温骁头大起来,就听到俞星城在外头有些怀疑的声音:“……温大少爷,你昨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裤子……会在外头的树上?”   最后还是胖虎出面,把那裤子拿回来,把屋里几只狐狸一顿胖揍。俞星城也气得不行,总觉得温大少爷让这几个骚玩意儿给玷污了,一个个把它们吊在晾衣杆上叉腰审问。   好不容易穿好衣服,赤红着脸走出屋的温骁,就听见俞星城拿着打衣服的棒子,在院子里踱步怒道:“你光扒衣服不下手?我怎么这么信!你老实交代,都干了什么!”   那几个红毛狐狸合爪求饶:“星姐,那是你男人,我们真的不敢,就是瞧瞧。我们也好久没见到大活人了嘛——哎真别说,那身材,那腰还是可以的,果然老话不是假的,男人鼻子大,那啥也——”   温骁本来就脸皮薄,此刻简直是要把他脸皮按在石子儿地上擦火,他差点都没站稳,几乎要落荒而逃。   快逃出大门的时候,却被俞星城逮着了。   俞星城长相瞧着乖顺羞涩,但实际听了那一番话,跟没事儿人似的,还特意给他弄了一壶醒酒汤,拿了一条围巾出来:“你头可还痛?”   温骁倚着门框都快丢脸到昏厥了,虚弱的红着脸摇头:“不、不痛了。”   俞星城:“你要不别骑马了,我让胖虎驾车送你。”   温骁想起早上胖虎帮他找裤子,连忙摆手:“别别别,我自个儿回去就行。”   俞星城点头:“年夜的时候也来啊,我去万国会馆给他们送完汤团,就回来吃饭了么。有你在,热络。”   温骁觉得,俞星城大概是把他昨日醉酒吐出的一些话,放在了心里,不愿看他脱离家族后一人过年,才说出这种话。   他低头接过醒酒汤,点了点头。   俞星城以为他是怕了那群公狐狸,不敢来了,连忙道:“我下次一定把那群狐狸关好,你别怕。他们的话……都是胡说的,我不会听进耳朵里去的。”   温骁颤颤巍巍吸了一口冷气。   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听进去了啊!!   他转头连个招呼都没打,爬上备好的马,落荒而逃。   年夜饭那天,虽然没再出这档子事儿,可温骁还是挺紧张的,幸好他真瞧见俞星城把那群狐狸关在阁楼,也最后终于安心吃了几口年夜饭。   只是没再喝酒了。   也没再流泪。更没提过温家的一句话了。   过了年之后的第一次上值,是在初六,在喜气洋洋的拜年气氛里,俞星城迎来了应天府的房巡抚与王公公。果然如小燕王与裘百湖所说,这次王公公带来的是她升职的消息。   她算是万国博览会的督官,或者说对万国博览会负责的三把手。   一把手是房巡按。二把手是王公公。   而三把手俞星城的官职全称是“万国博览会司使”。   营造司内也挤满了其他各部的官员,连肖潼和铃眉也在人群中,鼓掌对她笑,不少人抬手贺喜道:“俞司使,恭喜高升。”   这升职其实有点越级,但也不是那么不合规矩。因为这次万国会馆的三把手,需要从仪礼司或营造司这种重要部门中选人,而仪礼司那头的主官似乎牵扯到之前应天府舞弊案,虽未入狱,但被盯紧了,升职是不太可能了。   而营造司这边,徐监和鲁监都是工部派下来的人,万国会馆修建完毕后,除却一部分官员做维护修缮,他们二人要带着大量从工部下派的官员返京,留下的官员里,只有俞星城位置最高了。   选来选去,俞星城又在雪灾中开放万国会馆,庇护万人,不升她也没有道理。   如今距离万国会馆召开,还有不到四个月,而万国会馆主馆的外部建筑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只有内装、花园、基础的设施,以及等待它开放。   万国会馆倒是没有皇宫那样的巨大广场,并非因为朝廷就不喜欢大而宽阔的东西,只是苏州地价太贵。   但从苏州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由上半部分的玻璃与下半部分的黄色琉璃组成的八角穹顶。监工,仍然是俞星城最主要的工作。   或许说现在万国会馆的许多工作都落在了她头上。   房巡按是写文章、开会议、与人打官腔的一把好手,关于万国会馆召开的多次会议与给朝廷频繁递交的公文,都由他负责。   王公公……就当他是个废人吧。   万国会馆的建筑结构上没有大问题,他就恨不得在苏州坐地养老。俞星城提醒他,若有人想闹出事,万国会馆有可能会发生火灾,需要他勤加看管,他才天天又蹲在万国会馆,四处紧盯,成了消防大使。   俞星城就是个焦头烂额的打杂的。万事都管。   从仪礼司那边安排宾客的入住与使馆之间的矛盾。   到上海、南通等地关于船只入港解决不了的问题。   更何况她或许对这世界太不了解,停靠在长江入海口一代的各类汽船飞艇,模样千奇百怪,她闻所未闻。   元宵节前,一艘鲸骨为架,钢铁为皮,镶嵌着颗颗云英水晶的巨大潜艇,从崇明一代的水底一跃而起,停靠岸口。鲸嘴张开,诸多头戴镶嵌珍珠纱帽的白人女子,穿高领黑色长裙,执黑木手杖,身量修长健壮,款款走出。   是沙俄的女巫们。以灵力驱动了这奇妙潜艇。   沙俄的东正教,如今是斯拉夫教派为大,而一部分希腊旧教派的人在沙俄境内陆续受到迫害,被迫东迁,一部分激进的旧信徒甚至隐居于西伯利亚北部而甚少出世。这希腊旧教派的最强大的军队不是骑兵,而是战斗力极其惊人的修女,于是这群修女也被沙俄正统称之为极寒女巫。   以女巫为牧首的个别旧教派,就是异端中的异端。   沙俄的商会汽船上下来的短马甲大胡子绅士,见到了极寒女巫,纷纷冲去使馆与仪礼司,敲着肖瞳的桌子控告,要求苏州驱逐这群女巫。甚至说出了如果不驱逐他们,就撤离展位,立刻回国,甚至请求沙俄皇帝阻断中俄铁路修建的威胁。   虽然说朝廷喜欢本国稳定,对待外国却一向自诩天朝大国,来者不拒,那群女巫们入南钦天监参观观星台与,又赠送了大量水晶与一把镶满红宝石手杖以示朝贡,朝廷也表露了高高在上,绝不逢迎的态度:   不过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什么国家宗教,只要符合朝廷要求,不携带武器、鸦片与奴隶入国,均表欢迎。   朝廷也不想把事情惹太大,让这些女巫尽量避免跟沙俄商会接触,以宗教交流为名,给这群极寒女巫安排了武当山十日游,内含太极剑三日免费课程,由一个仪礼司女官领着去了。也不知道鲸骨潜艇游到宜昌附近停靠,会不会把当地百姓吓到。   但就朝廷立的这规矩,却差点把英法两国的大批舰队都给拦住了。   比如,法国的许多船队从北美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地区出发,船上有大量的黑奴。许多登船审核的官员,见到下层在屎尿里蜷缩的衣不蔽体的昆仑奴,更有好几具尸体混在其中,登时就差点呕了出来。   一问带黑奴入境的原因,是他们想在大明买茶田,但觉得当地农民不如黑奴听话,就自个儿带着劳动力来了。因为便宜,中国茶叶又高价,只要随便干一段时间,黑奴累死了,也就能把身价赚回来了。   那几个大明官员立刻返回应天府,由应天府户部与礼部联出公文,禁止黑奴入境,却没想到第二天,这群法国人就把那上百人的黑奴扔下船溺死了。   朝廷大为哗然,传到俞星城耳朵里,也是震惊。   但法国那些商船说的也很直接:如果来大明这趟不怎么赚钱,那他们估计就可以靠转卖黑奴去印度或者爪哇,努力回本。但问题是,来了大明就是要金银茶叶绸缎,这些黑奴不过是副业,扔下去溺死就可以把船开进来运货,随便多塞几匹缂丝,就能把半船黑奴的钱赚回来了。   那之后半个月,苏杭沿岸,不知道有多少黑奴的尸体被浪打回海岸,江南百姓害怕又难受,心里觉得忌讳,痛骂法国人不出正月就杀人。   虽然人家法国人也不过正月。   令人唏嘘的是,海边百姓虽嘴上骂着,但一时间海岸边全是坟堆与烧过的纸钱。   俞星城也管不了法国人自己船上的事儿,更何况虽然法国禁了十来年的黑奴,但拿破仑之前上台,这事儿又上了台面,憋了十几年的法国人真是恨不得看见黑人就抓,还满嘴“自由劳工移民”。只是这一出,许多大明商会都不愿意与法国人做生意了。   而在俞星城处理这些事的时候,裘百湖也终于拿着设立妖馆的协约,姗姗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有意黑任何一个国家,许多事件都是真实历史而来的发散。比如法国说黑奴是“自由劳工移民”,且废除黑奴贸易较晚,都是史实。   *   关于蒸汽朋克,其实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夸大蒸汽机的功能,以及出现大量不可能实现的蒸汽产物。所以本文中也会有。包括《差分机》《蒸汽男孩》《教团1886》等等作品都会有这种不现实的设定,所以后期会出现很多不科学的蒸汽设定,请大家不要去辩驳蒸汽朋克类作品里的科学性啦。 第69章 战争   签订协约那天, 气氛比想象中庄重。   对俞星城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探索尝试,不行就再想办法。   但对于胖虎他们来说, 却不是。他们生命这么长,经历了许多年的隐藏与逃亡, 用过太多人的身份名字, 就算过往也曾想与人交好, 也曾被欺骗过,但这事儿立在纸面上,似乎还是第一次。   鳄姐甚至仔仔细细化了妆, 胖虎把挽起的袖子好好放下来, 在裘百湖进门的时候对他拱了拱手。   裘百湖入了门之后,看到那屋檐上、回廊下挤满的盛装的大妖小妖,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协约很沉。俞星城和温骁都在, 二人都穿了官服,带着黑帽, 院子中央支了一张长桌。   温骁如今也已经升官, 朝廷命南厂下派仙官护卫万国会馆周边,温骁是总领仙官, 也算是官位仅次于俞星城。   而不只是他们二人,另外三个和俞星城同住的姑娘, 全都穿了官服出来,对他弯腰作揖。   裘百湖心里缩紧, 把手中的协约平摊在桌子上。   一群人与妖凑近了, 仔细读,连那个小女孩青腰都踮着脚尖看,有不认识的字, 转头问俞星城。   写的很详细,包括这些妖在城市内的活动范围,需要报备的事项等等。有些条例甚至有些苛刻了。但俞星城理解这种苛刻。   对于裘百湖而言,他也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严苛反而说明他仔细考量过这些事了。   俞星城点头:“可以。”   众妖听胖虎大概复述了协约上的内容,也考虑了考虑,都点了头。   裘百湖拿出了官印:“那来吧。妖的话,按爪印或者是手印都可以。”   六人先按官印。在协约最后,列成一排。   只是,在俞星城印下的时候,突然从她衣袖里钻出一只黑蛟,爪子往印泥里一按,狠狠把爪子拍在了俞星城的官印旁边。   而后又飞速缩回身子,回到她衣袖里,俞星城笑了。却拽了拽袖子,说道:“别用我的内袖擦你那沾满印泥的爪子!”   而后是妖们一个个上来按爪,胖虎、鳄姐和戈湛按的都是手印,猫妖狐妖鸟妖们都按上了爪印。前些天帮忙的那个狗大爷,扑过去就要撒尿证明,被一群妖连忙拦住。   幸好协约的卷轴够长,一式两份,最后几乎按满了各种爪印手印,裘百湖背着手望着那卷轴,忽然道:“总感觉这份责任比你我想象的都重。”   俞星城转头,笑道:“不过我也只想尽人事罢了,真要是帮不了他们,那我也不会太自责的。”   印泥风干,裘百湖带走一份,他出门去的时候,正巧有个小官急急忙忙的骑马赶来,连忙道:“是俞司使的住处吗?”   俞星城一愣:“我就是。发生何事?”   那小官连忙下马单膝跪道:“俞司使,闽浙总督钟曾筠以到达万国会馆督府,想要见您。”   俞星城吓了一跳:“闽浙总督?!”   九位封疆大臣之一的闽浙总督,来到万国会馆了?俞星城连忙道:“我这就骑马前去。”   裘百湖也脸色一变:“我同你一路。”   俞星城以前小脚的时候骑不了马,恢复天足后练习了骑马,但马术依然不佳,急的裘百湖一路催促。不过路上也有不少积雪压冰,他们也没法骑行太快,耽误了一阵子,却也终于到达了万国会馆。   万国会馆的北侧,有一座单独的洋楼,由三座中型小楼和连接他们的回廊组成,这里将在万国博览会召开后,成为各部门主官与几位万国会馆督官的办事处。东侧小楼是清真式的圆形穹顶,西侧小楼是复古的哥特式塔尖,中间则是缩小版的八角穹顶。   她上了二楼去,还没到办公室,就瞧着一个穿官服却没有戴帽的中年男人,在走廊上踱步。身材高大,穿着黒靴,头发似乎被铰过或者烧过,又短又乱的扎了个不像是发髻的揪,转过脸来,皮肤黝黑,脸颊几道肉色疤痕,手里抱着把刀。   看官服,是那位闽浙总督。看面相,像个杀人无数的刀客。   闽浙总督看见裘百湖,眼睛一亮,大步过来,狠狠拍了一下裘百湖的胳膊:“老烟鬼,还活着呢!”   裘百湖笑了,拱拱手:“还没犯肺痨。没听到我最近升官了吗?”   闽浙总督:“别逢人就说,指不定过两年你就被咔嚓砍了脑袋,我要在外忙着,都没人给你去收尸。”   这相互咒死的损友,也都是嘴上不饶人啊。   裘百湖其实平日里不爱跟俞星城牵扯,这会儿却主动介绍:“之前没人收尸,指不定以后有些姑娘,善心大发,说不定会给我备一床草席。”   闽浙总督这时候才把目光转过来。   俞星城心里敏锐的察觉到。这闽浙总督是个极不好说话的狠角色,裘百湖是怕她刚接手万国会馆,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当了,引得这位总督来算账,特意也同行,想让总督看他几分薄面。   果然闽浙总督脸上有几分恼火,却也不动声色,对俞星城拱了拱手:“鄙人姓钟,名曾筠。顺天府人,跟裘百湖算个几年的旧战友。”   俞星城心里乱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弯腰行礼道:“总督大人前来,小官有失远迎。某是万国会馆司使,姓俞,名星城,若是万国会馆内外出了什么纰漏,还请您指教。”   钟曾筠推开门,进了俞星城的办公处:“进来说话。”   俞星城进门,把门锁上,请钟曾筠入上座,钟曾筠不肯,只坐在右首的太师椅上,道:“俞大人,有万国会馆展位的各国商会,其入境商船是由万国会馆之下的万国市舶司来登船核查?”   俞星城点头:“正是。万国市舶司,是从各地市舶司调派来的官员组成,主要检查船只上是否有武器、鸦片与奴隶。”   钟曾筠:“那他们是否可以出入长江沿岸与京杭运河沿岸多个口岸?”   俞星城:“是,他们需要提交申请,万国会馆进行审批。这些商船只允许在获批的口岸停靠,且航行路段受限。”   钟曾筠:“那这些商船之中,可有隶属于伊凡·霍奇的船队?”   钟曾筠本以为俞星城会一问三不知。但俞星城几乎立刻道:“有的。伊凡·霍奇隶属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孟买与艾哈迈达巴德的代理人。正月初九在南通口岸申请检查,千吨以上无帆大船共六艘,千吨以下三百吨以上商船共十七艘。带来的入岸商品以棉花与印度纺织棉品为主,又兼有部分的东珠、靛青染料、香料与智利硝石。”   钟曾筠脸色稍霁:“你倒是记得清楚。”   俞星城低头忙喏,心里却道:要不是这伊凡霍奇之前在风雪时,于万国会馆闹事,被她大骂一顿,她也不会特意关注他的商船。   俞星城毕竟是学四书五经出身,背默是最擅长不过的,当时审到伊凡霍奇时,她总觉得此人人品不佳,特意让人多查了几遍。   俞星城抬起头来:“此人毕竟是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又加之入港船只众多,所以审查也仔细,难道是他船上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钟曾筠摸着下巴,他眉骨高耸,瞳孔有些灰棕,嘴边一圈不修边幅的灰白胡茬,仰头看着她:“你确定都查了?”   俞星城:“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船员的生活用品了。”   钟曾筠:“生活用品啊。问你两个问题,一是这些市舶司的官员,都是从哪些口岸调遣过来的?我在闽浙没收到调遣市舶司官员的公文。”   俞星城抬袖:“您与湖广、南直隶的市舶司都是动不得的。就单说广州一地,每日迎船千百艘。苏杭、两广、闽浙的市舶司本就人员紧张,又是商贸大府,万国博览会外还有许多船只贸易,怎敢还从这些地方抽人。如今万国会馆所用的多来自于山东、金州、丹东等地。”   钟曾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这些船你登上过吗?有查探过他们船上所携带的粮食吗?”   俞星城点头:“登上过,粮食只每艘大船抽查了三袋。不过确实剩余不少粮食,毕竟他们这些大船,船员水手人数众——”   俞星城说到一半,忽然僵住了。   钟曾筠咧嘴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都杀气腾腾的,若说裘百湖是一只阴狠且丧逼的巨大蝙蝠,这钟曾筠就是一只毛发泛白仍在雪中狩猎的老狼王。   她一瞬间也明白了,他们航行了如此遥远的距离,船上怎么可能还剩下这么多粮食。   这些东印度公司的商船精于打算,必定会把船上的空间利用到极致——   俞星城嘴唇抖了一下:“他们是不是在广州一带曾入港补粮了?或者是淡马锡?”   裘百湖慢声道:“淡马锡已经重归柔佛王国,不再是东印度公司的属地了。”   俞星城细想下去,愈发后怕:“粮食中……我记得有一部分的麦子和一部分黍米。不对、他们怎么可能不带面粉,而带成颗粒的麦子,难道还要在船上现磨面粉么?”   钟曾筠这时候缓缓道:“如今印度等地有一种罂粟,其籽为黄色,类似黍米。而通过粮食袋运送罂粟籽已经成了东印度公司这一两年入大明的手段之一。胆大的就直接用罂粟籽充当黍米,胆小的就会跟麦子混合,等到地之后再用筛网,就能轻易筛出。”   ……如果是两广闽浙一代常年管控鸦片入境的市舶司官员,都会留一颗心,会仔细检查他们的粮食袋。   而俞星城手下这批市舶司官员,全都是从北方调派过来的。北方没怎么被大烟波及过,他们应对的也大多都是沙俄、高丽的船只,哪里会知道这些禁烟的小技巧。   她已经够仔细了,这事儿也是东印度公司钻了空子。   俞星城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可罂粟籽又无法炼鸦片,也无瘾性,他们难道运送这么多罂粟籽进来是打算大种罂粟?”   钟曾筠:“云贵川一代,早在宋开宝年间就有大批种植罂粟的传统。不过那时候主要是炼油与制药。但你也知道这屡禁不止的大烟潮,给大明造成了多少影响。”   以俞星城的年纪与之前十几年不出家门的经历,她确实不太了解这些,她表情有些茫然。   裘百湖叹气:“老钟,小丫头不容易,以前是个考经学的,读了十几年死书,放足都是最近的事儿,你不能指望她什么都了解。”   俞星城脸上一片红一片白,两只手紧紧攒在一起。   钟曾筠打量了她一眼:“二十了?”   俞星城:“……刚十七。”   钟曾筠一拍扶手:“……太胡闹了吧!就算是个十七的世家子,也管不了这么多事儿!这么大一个万国博览会,让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管事儿!这谁决定的!”   裘百湖竟然是劝慰的那个,这俩中年老男人竟活出点老两口子的意思,裘百湖拍了拍他胳膊道:“她也不是一把手。上头不有那个姓房的应天巡按,还有宫里那个王德喜。”   钟曾筠作为一个封疆大臣,也算是俞星城见过的官位最高的人了,他也敢喷:“草他妈的姓房的,除了会写点文章骂人,要不然就是表忠心要一头磕死在桌子角以死劝谏,能干什么?王德喜就更别提了,他能给六任司礼监大太监提灯擦鞋五十年,半点长进都没有。要不是觉得他一条贱命不值钱又好做文章,谁会派他来这龙虎之地。也不知道王德喜是命大还是藏拙,来了万国会馆,忽然有脑子了,竟然到现在还没掉脑袋——”   裘百湖最知道那王德喜王公公的命大是谁给的,看了俞星城一眼。   钟曾筠:“那我也不会找王德喜商量这事儿的。算来算去,他奶奶的,这么大的盛会,这么多的事务,万国来朝,都压在一丫头片子身上。这不荒唐吗?也算是她还有点脑子能耐,否则万国会馆早乱成菜市场。别他妈大明千秋万代了,这官制就这么乱来还能千秋万代?”   俞星城真是被他这敢说敢言,吓得差点把耳朵堵上,裘百湖在旁边看她难得一副招架不来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钟曾筠和裘百湖这么一说,俞星城才了解到大明与鸦片抗争的这五十多年。   世界格局从来不是割裂的。   英法千年来的争斗,已经到了又一个白热化阶段,而英国在世界范围内拥有的殖民地,其实比吞并了西班牙大部分殖民地的法国多上许多。但从波士顿倾茶事件以来,英国在北美东海岸连续吃瘪,直到美国独立后,英国彻底失去美国这块巨大的工厂和市场。   而英国已经成为了最大的茶叶消费国,在大明拥有了更多远航汽船后,茶叶从单方面英国前来采购,变成了大明也会主动前往输出的状况。而大明本身因为引入了纺织机器,又鼓励小机器小作坊式的遍地生产,导致大明对印度棉的需求量并不高。   因此英国和大明之间就有了巨额的贸易逆差,英国没有多少能卖给大明的暴利产品,为了挽回这种贸易逆差,就生出了向大明输入鸦片的想法。大概五六十年前,鸦片开始在两广地区大范围传播,朝廷最早没有意识到这对经贸的影响。而在后续十几年,大烟馆在广东福建云南一带遍地都是,而那十几年核算国库白银量与贸易差值,形势也开始逆转成了英国有贸易顺差。   而后因为印度本地有领导军反抗东印度公司,鸦片主要生产地的东亚各国都发生了许多政变,鸦片产量下降,在大明价格也猛然增加,更高的利润也导致了大批大明百姓弃种良田,改种罂粟,朝廷到年末统筹赋税时,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而大明那时便开始了极其严厉的禁烟活动。这禁烟活动能够表面上贯行的较为透彻的原因,就是钟曾筠与其长兄是朝廷特派的禁烟大臣。   几乎是五年内,鸦片贸易被禁止,英国又成了贸易逆差。再加上世界各国传言大明因北美开发银矿导致的银价暴跌,决意要掌控通货,将囤积白银与黄金,生产取代鹰洋的大明银币,甚至打算推行金本位制。   这进一步引发了英国的恐慌,而英国就以他们东印度公司的重要港口淡马锡——也就是新加坡,为海战基地,发起了对大明的海战,意图通过战争让大明取消禁烟条理。   大英当时已经意识到大明的广阔市场,一旦抓住,之后就会是大英辉煌的五十年。法国再也没有资格跟英国叫嚣了。于是当时从印度派遣了近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舰、商船,甚至出动了乔治三世的终极王牌——新研发的的螺旋桨蒸汽战列舰。   虽然那时候那战舰上因为烧煤太猛,返航时可能燃料不够,还架着桅杆风范——   在二十年前,俞星城出生前,大明与大英的淡马锡海战正式拉开序幕。   这办法在柔佛或南越之类的国家,或许会凑效。   但大明引入了奥斯曼帝国的蒸汽技术,鲸鹏已成为当时大明的重要海战武器之一。而率领这支鲸鹏大军的正是小燕王的父亲,入赘大明的奥斯曼帝国的塞利姆亲王。也是塞利姆亲王,将不同于英系蒸汽技术的奥斯曼蒸汽技术全面引入大明。   此役之后,塞利姆亲王成为了当今崇奉皇帝的亲信,也是当时在大明最有声望的将领,这些都是别话了。   加之大明颇为引以为傲的天兵与大批修真者,大明的军队与大英帝国当时在淡马锡附近海域,打了个将将平手。   二十年前,崇奉皇帝还年轻,他那时候就显露出了固执坚决、不容置疑的个性,不愿中庸,不愿含混,就算那时候平均每天都有几艘造价昂贵到难以想象的汽船与鲸鹏在淡马锡的港口燃烧,他也坚决要把这场仗打下去。   崇奉皇帝甚至狂言:“这一步退了,从丹东到广州,所有的汽船都要退一步!就算是把我大明每一艘汽船都拿去跟他们对撞,动用我大明每一个御剑飞行的修真者冲到他们的桅杆上挥刀,也要打下去!”   从俞星城的角度看来,崇奉皇帝的坚决与不可一世,或许拯救了整个大明的气运。   但以他如今的荒唐胡来,很多人都不愿意认同崇奉皇帝当时做出的给大明延命百年的决策。   随着法国在背后搞英国的小动作,而且柔佛王国派兵突袭英军侧翼,最后以英军败退淡马锡为结束。而英军最后用一把火烧毁了南海明珠淡马锡,马六甲海峡上的黑烟烧了三天三夜。   大明承诺替柔佛王国重建淡马锡,境内又坚决禁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淡马锡如今成为了大明商船在外最多的停靠港,其繁华程度堪比广州。   但大烟的浪潮却开始在大明的境内,像是屡除不掉的病灶似的,反反复复。当然,这也是大明基层制度极其粗陋导致的必然结果。   钟曾筠如今仍有禁烟钦差大臣的身份在身,他得到了东印度公司死心不灭的消息,特意连夜奔赴万国会馆,查处解决此事。   俞星城坐在尾座上,听钟曾筠讲起这段过往,心惊肉跳,感慨连连。   因为她知道另一段历史,如果输了这一场战争,中原会有多少土地成为罂粟沃土,会有多少灾荒、动荡与国家崩溃因此而起……   钟曾筠叹气:“但你可不会知道,此一役之后,大明已经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法。而铲除大烟危机,使之永不复发的办法,大明已经找到了。我只是在这个漫长的治疗过程中,暂时帮忙看护的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柔佛:马来西亚   南越:阮朝越南   万国博览会的几个小副本结束之后,会是一个跨越诸多国家的大地图。   **   设定的世界格局等级,英法是毫无疑问的两位殖民大佬。   奥斯曼帝国、沙俄处在二线水平。   大明其实更弱一点,处在二点五线。   之后就是西班牙、东海岸美国、普鲁士、奥、匈之类的就是水平起伏,在三四线之间徘徊了。   **   终于写了一直想写的胜利的鸦片战争,好爽! 第70章 突变   “永不复发的办法?”   但钟曾筠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道:“伊凡·霍奇的船队会途径何处?”   俞星城从档案中拿出了他们提交的申请,递给钟曾筠:“他们会停靠到汉口和重庆。”   裘百湖凑过来看:“九省通衢的汉口啊。我记得汉口有英使馆?”   俞星城点头:“汉口是大明四大鸿胪寺重地之一。向苏、广与京城一样,那里约有十四国使馆。按理来说, 他们最多只能上航到重庆,但汉口水路复杂, 他们也可能会去往其他地区也说不定。我不确定汉口再往内陆的各口岸, 能否做到严格审查。”   钟曾筠也理解俞星城为什么给批示这样长的路线。   这些船只因为要参与万国会馆的开幕, 规定返航至苏州附近的时间是在四月末,五月才是下新茶的时候,其实他们这一路上去都赶不上下新茶, 只能收去年的旧茶。   而这些英国人从来喝的都是在远航船上颠簸几个月甚至半年的茶叶, 所以他们喝不太出来旧茶,相较于大批旧茶压在茶园手里卖不上价,不如趁着新茶开收之前卖给英国人, 能给长江沿线茶园带来许多收入。   钟曾筠:“……我认为,他可能会让剩下的小船去进入各支流交货。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不过我本来要抓的就不止是这一批货, 而是真正藏在大明腹地的罂粟种植区。万国会馆可有官船?”   俞星城点头:“万国会馆市舶司有几条百吨汽船。不足以载货但速度比一般货船更快, 是登船审查时所用的。”   钟曾筠:“把船借我,给我一份市舶司的腰牌和一份查货公文。我不想用闽浙总督的身份去汉口。”   俞星城一惊:“您要亲自去查吗?”   钟曾筠:“此事重大。其实如果把几十艘船上装作是口粮的罂粟籽全都摆在一起, 数量绝对惊人,他们显然是早就有商议好的下家, 才敢做这种事。”   确实,钟曾筠或许也背负压力。以他禁烟钦差的身份该插手, 但以他闽浙总督的身份, 又算是到别的封疆大吏的地域查案。   俞星城连忙拱手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钟曾筠看向她:“此事不便声张,我可不想拜托苏州府衙或者应天府,只能看能不能用上你了。我认为伊凡·霍奇并未离开苏州附近, 只是我没查到他的行踪。你去查到他现在的住处,想办法控制住他,一旦我追查到证据和涉及人员,就会把他也带入北京受审。”   俞星城:“你说如此和东印度公司结下梁子,会不会再一次……引发海战?毕竟如今大明正在对倭国开战,一旦英国进攻,很可能就让他们钻了空子。”   钟曾筠冷笑:“英国国王这两年有点失心疯,跟东印度公司关系也不好,都快取消垄断权了。再加上东印度公司连年失利,上次淡马锡海战打的乔治三世赔了一百多条船,到现在还没养出来这么多战舰呢。要真想打,就劝他们这两年赶紧来打仗。否则等倭国被大明彻底捏在手里,就多了一条海上防线,他们或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钟曾筠说办事就办事,从她这儿拿到了腰牌公文借到了船,就立刻出发。   钟曾筠此行也只带了三个随从,打扮都像是在外行走的寻常修士。   俞星城抱着胳膊在万国会馆办事处的门口,外头冬日午后的太阳冷且亮,她感叹:“有这样的封疆大吏,真让人心安。”   裘百湖站在一旁:“像这样的人可不多了。我还有事要去做,最近总有人莫名其妙的惨死,我要查案,帮不了你,你自己找那个英国人吧。”   进出万国会馆办事处的不少人都在对俞星城行礼或打招呼,俞星城对他们点头示意,转头看向裘百湖:“没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但她其实白天太忙,根本没有时间来处理此事,只能等自己工作做完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处理这件事。幸而寻找伊凡·霍奇也不是台面上的事,她可以拜托某位找人高手——炽寰。   炽寰却不太乐意配合:“你又没有他的东西,也只能大概描述他的长相,你这让我如何去找!而且天好冷我不想出门,我想冬眠……我想吃大肘子,我想跟你打麻将。”   俞星城好生劝了一会儿:“我现在哪有空打麻将啊。你帮我找了人,我不就能闲一会儿了么?我那头也托铃眉杨椿楼她们几个去打听了。”   炽寰还想钻她袖筒里装听不见,俞星城拽紧袖口,不让他进来暖和,他在她桌面上的一堆公文之中打滚,差点摔进砚台里:“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能给你白干活!你要给我点好处!”   俞星城:“……等你回来我让胖虎给你做大肘子。”   炽寰:“那是胖虎给我的好处,也不是你给的!”   俞星城:“……今天让你睡在肚子上。”   炽寰两爪一拍,飞身出去:“你等我回来!”   俞星城还没开口,炽寰跟个小钢炮似的又撞回来,趴在桌上:“对,你说那个白佬叫什么?有什么特征吗?”   但炽寰连着出去两天,都没有找到伊凡·霍奇。炽寰找人依靠的是他所谓的“灵”的形态,他没见过伊凡霍奇,不知道他“灵”的形态,而且炽寰还说,江南一带来了太多他国的修真者,附近的灵力混杂到了前所未有的底部。他们的“灵”形态各异,光芒冲天,十分容易混淆他的感知。   而且炽寰总觉得,这些他国的修真者,有些极其邪门的能力,他在感知周围的时候,仿佛也有一双眼睛在空中注视着他一般。   最后还是杨椿楼从同僚八卦里,得到了伊凡霍奇的消息。   杨椿楼说:“大概六七日之前,说是有个红色胡子的白人,到应天府的医馆瞧病,但是是偷偷摸摸去的。而后听说他高价请了医馆的人去他私宅治病,但好像说是治不了,那个医馆的医修还被打了一顿,气不过要报官,但事情又给压了下来。”   俞星城:“治病?那他现在人呢?”   杨椿楼:“我知道他,就是听说他来了苏州,现在在苏州西边一个偏宅里住着,请我们府西医馆的一位老医修过去治病呢。老医修没说,但我瞧他带了烫火的钎子,还带了一些针、药粉和水银。看这些器材,我猜是……梅毒。”   俞星城一愣。   杨椿楼说起来反而咬牙:“这群洋人没来的时候,没见过哪个娼姐儿会得病,现在听说在广州那边都快泛滥了。那群英人、法人、得病的最多,好多应天府的窠子都坚决不让那黄毛洋人来上门的!”   这话倒也没说错,梅毒确实算是这群人通商带来的,特别是在英法极其广泛,英国人叫它法国病,法国人叫它西班牙病,相互推诿。但很多人都反以风流病为荣。这伊凡霍奇不愿见人,偷摸治病,怕是梅毒已经烂了脸了……   俞星城:“他这么急,是发作的厉害了?那你可知他暂住的地点?”   杨椿楼:“我明天应该能旁敲侧击的问到。”   俞星城想了想,道:“这梅毒,你能治吗?”   杨椿楼:“我也是以前治过,才恨的厉害呢。这玩意儿永远没有能治好的那天啊。”   俞星城:“这样,我会写个条子给府西医馆,以我个人的名义关切伊凡霍奇,派一名医师专门负责他的诊疗,指名就是你,并且要求此事既不对外声张。如果这样,你能给他治吗?”   杨椿楼呆了一会儿:“这个英国人是犯了什么事儿?你是要让我下毒杀了他么?”   俞星城摇头:“不是,此人涉及在四川或湖北一代鼓动种植罂粟,是贩烟之心不死。闽浙的钟总督去汉口搜集他倒卖进来的罂粟籽了,而我要做的就是盯紧他几个月,不让他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认为,他很有可能和多位地方官员有勾连,一旦钟总督查清证据,我就需要将他交给朝廷。”   杨椿楼忽然道:“钟总督说的是那个禁烟钦差钟曾筠吗?”   俞星城惊异:“你认识?”   杨椿楼摇头:“听说过,以前戒烟的时候,我家很多人都去广东一代,替人治烟瘾或癔症,那时候听说过他。你没见过禁烟前的广东乱象,没有他就没有大明今日。若说大明近百年来的名臣若是列碑,他肯定在第一行。平日里,我肯定不愿给一个男人治梅毒,不过如果是钟曾筠,我愿意出面。”   俞星城拍了拍她手背:“你不用真的给他控制或者说治好,你只要欺骗他说府西医馆确实有治梅毒的良方,但是药材难得需要等,时间也久,只要拖住他几个月就好。”   杨椿楼却有点担忧:“……不过那老医修曾经提起来过,他去给那英国佬诊疗的时候,总觉得气氛很不对。他总觉得那宅子里藏着别人……”   俞星城想了想:“这样,你第一次去看诊的时候,我陪同你一起去,但是在外头等你。到时候你把青腰揣在袖口里,一旦出了事,她能照应你,叫唤起来我也好立刻进去寻你。”   杨椿楼笑了笑:“或许也不会有事,毕竟他是要找人治病的,怎么会伤人呢。不过你先陪我去一趟,我心里妥当一点。”   俞星城如今在苏州城也算有些头脸,因为年纪轻又是女官,很多人都听说过她或者认识她,她出面对府西医馆说明事项,府西医馆自然立刻就同意让杨椿楼去给伊凡霍奇治病了。   杨椿楼第一次去登门看诊的时候,伊凡霍奇选择了在夜间看诊。俞星城十分提防,她让胖虎驾车,带着炽寰,叫上温骁,二人二妖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坐在马车里玩藏钩打叶子牌。   杨椿楼去了半个多时辰就回来了,放下医箱:“看那红色胡子和眼睛的颜色,应该是你说的伊凡霍奇。他梅毒已经到后期,烂疮上脸,虽然不明显,但细瞧还是能瞧出来。甚至偶尔鼻子里还会淌出脓水来。我现在更主要的是让他能活到四个月以后。”   但炽寰却从俞星城的衣袖中探出头来,嗅了嗅:“这院子里,怕是有英国的修真者。杨三木的外衣上有一点淡淡灵力的残留,怕是被人用灵力搜了身了。”   俞星城望着那院落的高墙上,只瞧见几支光秃秃的树杈,没瞧出来什么。   之后两三次诊疗,间隔四五日,俞星城没叫那么多人,都是她和当车夫的犬妖狗大爷陪着来的。虽然不知道这伊凡霍奇为何选择在夜里受诊,但杨椿楼一个女孩子回家总不安全。是她拜托俞星城帮这个忙的,最起码也要来陪着她保证她的安全。   但却没想到第三次诊疗的时候,就出了事。   俞星城一人坐在马车内等着,却忽然先听到狗大爷在外头陡然化作原形,竟龇牙呜噜不已,在院内爆发出几声尖叫的同时,它狂吠几声,就朝院内冲了进去。   俞星城连忙下了马车,看向那紧闭的大门。   她总觉得那尖叫声中有杨椿楼的声音,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会不会被认出来,直接解下磨刀石,御剑飞入宅子中。   她紧贴着屋檐飞过,还没瞧见杨椿楼的身影,就瞧见另一个黑衣身影飞步踏上屋檐,而紧接着一道绿光闪现,一个穿洋装的白人女子手持短杖,紧追在黑衣身影之后,怒斥一声——   一股旋风气流陡然从白人女子手中短杖的顶尖迸发,朝她的方向吸去!   那黑衣身影竟然也是个修真者,伸手捏诀,几道如折扇般打开的光柱凌空出现,刺向白人女子。   也照亮了白人女子的面容。   竟然是俞星城之前在万国会馆痛骂伊凡霍奇时,他挽着的那个盛装女伴。   白人女子连忙闪开,她提裙脚踏高跟鞋,仍然能在之中式的屋檐瓦片上飞奔,她吹起口哨,一只体型较大的猫头鹰从侧面飞来,竟然两眼闪烁绿光,朝俞星城的方向撞来。   显然这白人女子把她当成了黑衣人的接应者,也对她出手了。   白人女子再一次喊出意味不明的咒语,一道微光竟隔空笼罩了黑衣身影,他缓缓浮空,举动也有些不受控制。   俞星城却觉得这黑衣人是他们之中最神秘的人,显然也是尖叫声的主因,她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指,一道雷以不及掩耳之势,陡然劈向那黑衣人。   却没料到黑衣人因谙雷出现了短暂的震惊,转脸过来,露出的一双眼睛闪耀起一瞬妖异的红光,而后瞬间消失,俞星城几乎下一口呼吸,就感受到那黑衣人出现在她背后——甚至靠近的静电立起了她后颈的绒毛,她想转身却根本来不及——   她从来没应对过这种武艺,这人最起码是裘百湖以上的段位!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白人女子震惊的想要开口喊她,俞星城立刻就感受到腰腹一阵先冷后烫的疼痛,短刀的刀尖穿透了她穿着的藕荷色夹袄,探出一截凛冽洁净的刀锋。   俞星城呆愣之后的下一秒,却紧紧抓住刀尖,浑身暴起雷光,毫不犹豫的轰杀向背后的黑衣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星城的超强自愈能力,所以不会出事的。   巫师终于上场了。 第71章 凶案   俞星城真是没想到, 她能在这完全不应该发生战斗的场合受伤。   看到那刀尖刺穿她腰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呆住了。   紧接着是陡然翻涌的恐惧,与想起她自愈能力之后的立刻反击。   她不会死的。   只要知道这一点, 俞星城就自认为,能够弥补战力上的差距。   她周身雷暴陡然掀起, 那白人女子吓了一跳, 擦着俞星城而过的灰棕色猫头鹰尖啸一声, 恐惧的收起羽翼,窜回白人女子身边,立在她手臂上缩紧了脑袋。   俞星城雷暴乍起的一瞬间, 她身后的男人消失了, 他陡然出现在不远处,俞星城瞳孔一缩:他能够多次瞬移?虽然距离不远,但足够棘手了。   那个黑衣男人却也看向俞星城, 似有些震惊和狐疑,他没想到, 中了一刀的俞星城竟然还站立在屋檐上, 她御剑飞来的宽刀就在她身边。   但他目光更在意的是——他的刀。   他把刀留在了俞星城身上。   俞星城心道:难道这刀上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标记?   果不其然,黑衣男人再一次消失, 俞星城闭上眼睛,立刻用全身感受空气中的电荷, 在她感知的视界中,一大团电荷陡然出现在她身后, 那电荷勾勒出的轮廓, 似乎在向她伸手!   俞星城猛地转过身去,睁开眼,一把抓住自己腰后的刀柄, 竟然将那把刀迅速拔出!   白人女子转过头来看见这一幕,用口音颇重的汉话惊呼道:“你不要命啦!”   刀刃上竟因拔出的速度够快,还是明晃晃的凛冽湛亮,她腰腹上的血迹竟然还只有梅花似的一小团,而俞星城挥起那黑衣人的短刀,就朝他门面刺去!   黑衣人差点被刀尖挑破了鼻子,他身子连忙向后一撤,俞星城身边的宽刀像是长了眼一般,浮空而起,飞速袭向黑衣人侧面。那黑衣人一时间被两把刀围攻,只得放弃夺刀,再度瞬移——   俞星城暗自咬牙切齿起来。   以前跟影虫交手过的时候,就了解到,这种瞬移,实在不是常人能对付得了的!   更何况影虫的瞬移,就算在深夜也要躲避月光,只能瞬移至屋檐下。   这黑衣人的瞬移,却像是百无禁忌!   只是黑衣人没有在此地久留的打算,他立刻放弃夺刀,转身朝院墙之外飞身而去,俞星城指尖电弧竟没赶上他的速度,只瞧见他几个闪身,消失在苏州城层层叠叠的屋瓦之上。   那白人女子气得骂了几句,对手臂上立着的猫头鹰说了几句,那猫头鹰挥起翅膀,朝黑夜中掠去。   俞星城捂住腰腹,她感觉到流血已经停止,便低头看向手里的刀。   令人惊异的普通。   这是一把在外头的兵武店就能买到的护身短刀。而且刀柄的缠绳下,甚至依稀可见铁匠铺的名字。   这黑衣人是谁?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和那白人女子交手?   为什么又突然来杀她?   俞星城抬起头来,那白人女子跨过屋檐,不知是关心她还是提防她,手持短杖,朝她赶来,俞星城没忘了自己进来的原因,毫不犹豫的架起刀来:“那给你们来看病的女医呢?她人在哪里?”   白人女子扬起脸来,有些狐疑:“你就是最近在外面的马车上,一直盯着我们的人。”   她以为是什么危险人物,却不过是个少女,有着亚洲贵族女子惯有的白皙娇弱,穿着宽袖袄裙,两缕被红绳绑着的发垂在肩上。只是那眼神透亮,锐利。白人女子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在火车上曾经打量她的小女官吗?后来还在暴风雪的时候,跟伊凡大人发生了冲突。   在一群敷着薄粉的女人之中,她白皙的透亮,确实显眼。   俞星城开口道:“她是我的好友,我不放心她一人深夜来看诊,所以陪她来而已。”   白人女子盯紧她腰腹,看着那之前的血迹竟然已经消失了,只留下薄袄上一个窄窄破口。她震惊道:“你是凤凰鸟吗?”   俞星城皱眉:“什么?”   俞星城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院落深处几声犬吠,她立刻跳上磨刀石,朝犬吠的声音飞身而去。   那白人女子在后头急道:“你想干什么!”   院落深处,灯火通明,俞星城看到一处主屋面前的空地上一片狼藉,便立刻降下去。只瞧见杨椿楼的药箱被撞撒的满地都是器材,几个仆人打扮的黑人或拉丁裔人被开膛破肚,死状凄惨的倒在地上,房间中有人用英语怒斥道:“你这哪里来的恶犬!”   紧接着挥舞短杖的身影投射在雕花窗栅上,一团紫光飞去,犬妖撞开窗栅跳入院中,口中还叼着一截西装衣袖,那高帽巫师从房间中奔出,左手持怀表,右手拿着短杖,直指犬妖。   巫师表情似乎极其忌讳犬妖,下一秒,就听到杨椿楼在屋内大喊:“不要伤它!它是我的同伴!你要是伤了他,我就杀了你的主人!”   紧接着,就看到杨椿楼拽着红胡子男人——也就是伊凡霍奇的后衣领,手持一把柳叶刀,架在他溃烂流脓的脖子上,推搡着他出来。杨椿楼似乎腿上也有伤痕,她袄裙下竟然在滴血,染湿了绣鞋,她竖起眉毛,满头簪花乱颤,怒道:“我说了我不认识那黑衣人!”   高帽巫师又看到了御剑而来的俞星城,以为是同伙,神色大惊,而紧跟着俞星城奔来的白人女子看到主人被要挟,立刻挥舞短杖,那飞出的光芒击中了杨椿楼受伤的右腿,只见右腿与裙摆竟染上一层白霜,杨椿楼面露痛苦之色,似乎动弹不得——   四人连个招呼都没有,就陷入混战!   俞星城正要回身袭击白人女子,院中梅花树陡然抽长,梅花朵朵绽放,枝条抽向白人女子,血色梅花更化作如刀花瓣,顺风飞旋而去!   杨椿楼毕竟也是当年道考乙组,杨家出身,她应变能力与战斗力,可不像她看起来可爱天真的外表那样!   如果杨椿楼能解决白人女子,那就由她来对付高帽巫师——   但就在俞星城跳下磨刀石的一瞬,那高帽巫师陡然按下手中的怀表!   时间停止了。   不、是时间缓慢了。缓慢了许多倍——   俞星城跳下磨刀石的动作被拉长,她竟在空中缓缓下落,时间慢了,可她脑子却没慢,她想要变动自己的姿势,但身体却被缓慢的时间阻碍,根本无法变招!   但那高帽巫师的动作却是如常的速度,他转身扑向杨椿楼,一把拽开了她手持柳叶刀的胳膊,夺过伊凡霍奇来,也抓住那柳叶刀,抵在了杨椿楼喉咙上!   所有发生的事,好像不过是一秒,却是放慢了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一秒钟。   时间瞬间恢复了正常。那白人女子似乎早已适应,她的魔杖前端立刻出现一片如泡泡般的屏障,抵挡了杨椿楼的血色梅花。   高帽巫师,一只手拿起怀表,对俞星城吼道:“我建议你不要妄动,我还可以多次按停时间!如果你想要攻击,我就立刻杀了这个女医!”   俞星城看向地上的伊凡霍奇,他腰腹上一道极深的伤疤,显然是杀人者想要像对待那些奴仆一样,将他也开膛破肚——   杨椿楼恼火道:“我要是想杀他,刚刚就动手了,现在在场,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我。你难道要在这儿看他死么?”   俞星城开口道:“别救他了。你手上受了伤,他又一身的梅毒,一旦脓液进入你伤口,你就感染了。我二人有官身在,也可以报上名姓,与那神神秘秘黑衣人必定不是一路人。你若是怀疑我二人的身份动机,大可以现在报官。”   白人女子也连忙道:“她们应该不是一帮的,这个小女孩,似乎是万国会馆的人。而且我看那黑衣人,刚刚想杀这个小女孩来着。”   小女孩?   这白人女子是说她是小女孩吗?   高帽巫师却急道:“你不觉得蹊跷吗。这女医才来看几次病,那杀手就找上门来了!不可以放他们走!而起,我也不信她们是什么官员!”   白人女子也犹疑了。毕竟俞星城没被那黑衣人杀死,万一那一刀是演戏呢?   两方对峙,伊凡霍奇还在地上哀嚎。   俞星城眼见着刀已经贴在杨椿楼脖子上,她怕那刀面上带着伊凡霍奇脖子上的脓液,又划破了杨椿楼的脖颈。但那高帽巫师却一点不在意这些细节。   她正脑子乱转时,忽然听到一声远远的呼唤:“打灯!”   打灯?!   屋檐之上,骤然大亮,小太阳陡然映照的这院落如白日一般,高帽巫师惊吓之下,转过脸去避开炫目的日光,正要抬手按表,一个身影出现在高帽巫师的影子之中,刀柄砸向他手肘的麻筋,而后一拧他的手臂。那怀表从他手中脱落。那影子中的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接过怀表,并拽了杨椿楼一把,将杨椿楼拽出高帽巫师的刀刃下——   日光瞬间消失,影虫忽然出现在靠近俞星城的屋檐阴影下,接抛着怀表,冷冷看向场中。   杨椿楼被影虫拽倒在地,她连忙朝后退进屋内——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敢向二位打包票,我们与那杀手无关。或许说,我们就是来抓杀手的。”   如此场面之下,裘百湖御剑缓缓降落,他笑着抬手:“东印度公司的诸位,今天月色真是不错。我是负责开膛杀人案的仙官。姓裘,名百湖。”   俞星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影虫也嗤笑一声,把手中的怀表扔给了裘百湖。   裘百湖身后,特行卫的诸位都在,小日头穿着棉袄站在屋檐上,手上还拿着烤地瓜,一边吃一边加班。显然他们最近跟着裘百湖干活了。   裘百湖打开那怀表看了一下:“这是谁的画像,真美啊。”   高帽巫师忽然陷入了焦虑和恐慌,吼道:“不要拿走表!告诉我——告诉我现在几点!我要知道时间!”   裘百湖没理他,按了一下怀表上的按钮。   时间没停止。   裘百湖:“果然,不是钟表的能力啊。”   高帽巫师抓狂起来:“告诉我几点!!”   裘百湖挠了挠下巴:“……嗯,我不会看西洋表。”他转手扔给俞星城:“你告诉他时间吧。”   俞星城看了一眼怀表,左边怀表外壳里,是一个封存在树脂中的小画像,有一个美丽女人的侧脸,她道:“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七分。”   高帽巫师如蒙大赦,总算能喘上气了。   白人女子从屋檐上跳下来:“你们是?”   裘百湖出示腰牌:“我们隶属钦天监。这位女官,是万国会馆司使。在这开膛凶手四处猎杀洋人时,我们担心伊凡大人也会受到暗算,所以特意派医者来暗中保护。不过,你们也明白凶手可能会冲着你们来,所以特意躲避起来,我们也不好对外大张旗鼓的保护,只能用这种容易被误会的办法了。杨椿楼,快把伊凡大人扶起来,替他治伤——”   裘百湖也是临场撒谎的一位好手。   高帽巫师仍然一脸狐疑。   杨椿楼拖着被冻僵的右腿,那白人女子面露歉意,用短杖遥遥一指,杨椿楼右腿与衣裙上的霜花消散。   但杨椿楼本身右腿就受了伤,白人女子的魔法又冻结了她的血液而后化冻,她疼的有些受不住,倚靠着门框站着,对俞星城道:“星城,帮我拿一下手套,就在摔烂的药箱的第三层里。”   白人女子和高帽巫师倒是不嫌弃自家满身烂疮的主人,把他扶进了屋里去,俞星城把皮质手套递给杨椿楼时,捏起她下巴看了看她脖子上的压痕,用手抹了一下。   杨椿楼拍了她一下:“别摸,脏。”   俞星城松口气:“幸好没破。我就怕你染上了病。你的腿呢?”   杨椿楼:“那黑衣人想要杀伊凡霍奇的时候,我拿箱子扔过去挡了一下,不过还是被他划伤了腿。不严重。”   俞星城连忙扶她去坐在屋里的凳子上:“你先治一下自己,再去管他!”   白人女子好奇兮兮的凑过来:“你是凤凰吗?或者说你的守护灵是凤凰?那你的血或者眼泪可以拿来给我们的大人治伤吗?”   这白人女子穿的很累赘华丽,不像她出手时干脆利落的风格,她头发浅金色,瞳孔却是灰色的,跟人凑话的时候不注意距离,都快把又高又尖的鼻子抵过来了。   一靠近,就是扑面而来的浓重香水味。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被她当成了什么,皱眉道:“我不是什么凤凰,我的血也不能拿来治病。这位女医会给他治好的。”   白人女子还是看着她的脸:“那……小凤凰,你多大了。十三岁?十四岁?哦哦,我叫阿比盖尔。”   俞星城是真的不爽了:“我已经早过了及笄之年。我叫俞星城,请你不要给我起一些什么外号。”   裘百湖走过来,在门口对俞星城招了招手。   阿比盖尔还在身后惊讶喃喃道:“啊,果然亚洲女人都显小。我还以为是小孩儿呢。哎呀,我也想这样,不会显老……”   俞星城和裘百湖走进院子里,她转脸问道:“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说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怎么插手到伊凡霍奇的事儿里来了?”   裘百湖:“我也没想到。最近这小半个月以来,从应天府到扬州、苏州、杭州,南直隶之下,陆续有洋人被杀。而且不是开膛破肚,就是被砍了脑袋,扔进了府衙。各府衙如临大敌,不敢对外声张,所以事情才没闹大。杀的不是商人就是使臣,我就一直在怀疑,下一个可能就是伊凡霍奇。没想到我查到了他藏身的地方,正好赶上了那凶手翻案逃脱。”   俞星城皱眉。   这是专杀洋人的翻版开膛手吗?   裘百湖:“凶手极为狡猾,一直连半点踪迹都没抓到。不过这次,你见到凶手了么?”   俞星城:“我不止见到了,我还跟他交了手。这是他的刀。”   裘百湖又惊又喜:“当真!你也太有本事了吧!早就说让你跟我干,哎,有你我能省多少事!”   他低头看向俞星城递来的短刀,仔细查看。   俞星城:“他捅了我一刀,我才能把刀夺下来的。我都快被对穿了,裘大人就没点表示吗?”   裘百湖吓了一跳:“对穿?!怪不得,我看到你身前身后的薄袄上,都有破损,我还想着是怎么搞的。那你——啊,我懂了……你的自愈能力,竟然已经这样强了……”   俞星城对他也没多少隐瞒了,点头:“但疼还是一样疼。”   裘百湖确实眼底有几分心疼,嘴上却笑道:“也没少块肉,看你受了苦,我一会儿查完了案子,请你吃南街早点去。”   他低头看着这把刀,俞星城转头去查看在地上死状凄惨的仆人。   俞星城低头翻看尸体,道:“这把刀我已经查看过了,没什么异常。关于那个连环杀人凶手,你还有别的线索吗?”   裘百湖:“也不能叫线索。有个秦淮歌女,非说这杀手在第一次犯案之前,去她船上喝过酒。男人让她眼上蒙着布弹琵琶,她也没瞧见脸。但那个男人说,洋狗来了大明胡作非为,他要驱除鞑虏,杀尽败类。不过秦淮女说他留了名字。”   俞星城连忙抬头:“叫什么?”   裘百湖:“……李强。”   俞星城:“……”   裘百湖:“一听就胡扯的名字。所以我说这也不能叫线索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膛手杰克中国版:开膛手李强。   向重名的广大李强鞠躬道歉。 第72章 治病   俞星城:“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裘百湖偏头看了她一眼:“帮你把活干了呗。我就跟这个什么伊凡说一声, 在外头太危险了,让我们把他保护起来。”他瞧见阿比盖尔在不远处的身影,压低声音道:“说是保护, 实则软禁就好,我瞧见他那烂的一身了, 到时候让杨椿楼也给他治着病, 别事情还没着落, 他就先病死了。”   俞星城点头:“好,就这么做。你说这凶手还会不会再犯罪,要不要想办法先把洋人保护起来。”   裘百湖:“南直隶下那么多洋人, 谁保护, 我可做不到!他们不都带了护卫仆人么?挡不住也别怪我们不力。真要是怕,就走吧。”   俞星城拽了他袖子一下。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这个习惯,她一拽袖子, 老裘不得不心底一软,转过脸来好好听她讲话。俞星城轻声道:“你这话就赌气了, 这开膛手, 怕是已经杀了好多人了吧。如果他再这么杀下去,真的杀了使臣、军官, 到时候就不好交代了。”   裘百湖也只好道:“我也就嘴上这么说说,不过凶手流窜的地区有些广, 我还真的需要跟南厂和各府衙联手,来抓捕此人。唉, 你算是轻松了, 可我真是刚出了正月,就要忙死不可。又当捕快又当仵作。”   俞星城:“我哪里轻松,你又不是没见我忙过。那这些仆人的尸体你带去府衙?”   裘百湖摇头:“我另辟了一块地方, 当做北厂在苏州的办事处。到时候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去万国会馆找你。”   看起来,裘百湖在没削弱南厂之前,日子也受排挤啊。   她正要开口,听见屋里杨椿楼在叫唤:“星城!你帮我把水盆端过来,我忙不过来了!”   裘百湖对她摆了摆手,俞星城便提裙朝屋里去了。   进去了之后,才发现杨椿楼带了个鸟嘴医生的面具,穿着一个屠夫般的皮围裙,面具的玻璃镜片上糊满了脓液和血,她急的直跺脚,绣鞋尖儿上的穗子乱颤:“我用灵力帮他愈合伤口,没想到皮肉在长,溃烂脓疮也在长,他又疼的乱蹬,弄得我一身都是!”   阿比盖尔也带了一双手套,按着伊凡霍奇,她没有面具,只好转过头去,防止血液溅进眼睛里。   而高帽巫师缩在角落里,显然不愿意插手。   俞星城连忙端着清水铜盆过去,道:“我可以电晕他。”   阿比盖尔一脸震惊:“电?!他要是死了,我就要没钱了!”   杨椿楼相信俞星城的水平,斩钉截铁道:“电他。要是他把我刚刚用灵力催发好的伤口再弄裂,就真的过不了这道坎了!”   俞星城把水盆放在一旁的方桌上,手指朝伊凡霍奇遥遥一指,空气中响起啪嗒一声令人牙酸的鸣响,伊凡霍奇头一歪眼一闭,昏迷过去。   阿比盖尔直跺脚:“他要是死了,我也回不去大不列颠了!”   俞星城发现她真的是个傻大姐,她弯腰洗了水盆里的帕子递给杨椿楼:“我电过的人多了,心里有数,他死不了。你就不用帮忙按着了,以您的手劲,快把你的金主给按死了。”   阿比盖尔连忙松开手,看伊凡霍奇似乎还有呼吸,也松了一口气。   俞星城把阿比盖尔的手套要过来,帮杨椿楼把擦拭脓液与血液的手帕洗净。她问道:“杨三木,你这面具是?”   杨椿楼的声音在面具里闷闷的:“是那个带高帽子的男人给我的。他说他是什么连襟……什么熟食。”   那高帽巫师也会说不少汉话,只是口音更重,重复道:“炼金术士。”   这老哥也不知道在哪儿学的汉话,听起来像是什么山东河南地区口音。   他已经拿回了怀表,像是对什么宝物失而复得般,蜷在角落里抱膝坐着,削瘦苍白,像是得了重病般眼眶凹陷唇色灰暗,但他瞳孔却是浅紫色的。俞星城看他的眉毛头发,也是缺乏色素的白色,或许他是个白化病人,才拥有这样的瞳色。   高帽巫师或许注意到俞星城的目光,他还是颇为礼貌的摘下高帽对她低头一行礼。   这一摘帽子,俞星城才发现……他被帽子覆盖的地方,全是秃的,只有一圈白色稀疏植被环绕着圆润的顶峰。油光锃亮的头皮正中央,有一道十字的缝合伤疤,颇为狰狞明显。   或许是她的表情有些震惊,阿比盖尔又凑过来,笑着解释道:“小凤凰别害怕,亚瑟是个不轻易动手的人,刚刚冲突只是因为他被逼急了。”   确实,他刚刚明明能减慢时间,却只是反去威胁杨椿楼,而并没有出手杀她。   阿比盖尔荡着脚,她穿了一双带跟的短靴,下头还有羊绒长袜,裙摆偶尔飞起来的时候,能看到她小腿上绑着的丝带:“他是个炼金术士、占星师,读了好多书的,以前是教会学院的教师呢。”   俞星城倒也对这二人有些好奇:“那他怎么会跟着伊凡霍奇来我大明?你又是怎么来的?”   阿比盖尔听见俞星城问她,高兴的晃了晃腿:“代理人有时候会出钱养我们这些巫师、炼金术士、学者和占星师,带我们去印度等地寻找宝藏。这次他要来大明,我和亚瑟也有目的,想跟着来。我是为了找到鸟类。”   她歪着头,笑道:“在我们那里,许多巫师都会养自己的守护灵,日积月累,守护灵就能跟人交流,也会跟主人一样长寿。大部分人一生只有一只。像亚瑟,就有一只漂亮的小变色龙。”   有点像人工养妖?   亚瑟起身去房间另一侧,收拾自己的皮箱,能依稀瞧见皮箱里放着一些玻璃药瓶、以及龋齿类动物头骨和止血钳。那只小变色龙就趴在皮箱把手上,似乎嘴一张一合的,在跟亚瑟慢吞吞的叮嘱些什么。   阿比盖尔热情的大脸遮挡了俞星城的视线:“可我不是,我能与所有的鸟儿交流。之前去印度,也是我想拥有一只孔雀,可我之前在印度养的孔雀,从开始跟我说话就不停地骚扰我。我就把他扔回森林里了。”   俞星城:“骚扰你?”   阿比盖尔扁了扁嘴:“那只孔雀虽然挺漂亮的,可他一旦开始说话,就是抽了三十年烟斗的老男人的声音,还一直在说‘我美吗’‘我美吗’‘哦宝贝我最美了’‘你这个粗俗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我的美丽’之类的话,每天除了这几句就不会说别的。”   俞星城抿嘴笑起来了。确实挺像孔雀会有的臭屁性格。   阿比盖尔呆呆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只见过你恼火、骂人、瞪人——哦还有把插在自己身上的刀□□。”   俞星城:……不可能。她一向很注意形象,平时只在心里骂娘。   俞星城又收起了笑意,阿比盖尔连忙岔开话题:“啊啊,我来远东,也是为了寻找凤凰鸟。他们说凤凰都是从东方飞来的,它能够不死,浴火而生,而且它的眼泪和血液能治愈一切的病痛,甚至如果它愿意自焚献身,将火焰燃烧到死者身上,就能人死而复生。”   俞星城:“……不过是些传闻或故事。我从来没见过凤凰鸟。至于我的自愈,也与凤凰没什么关系。”   阿比盖尔托腮:“或许吧。但毕竟这里是凤凰的故事和图腾最多的地方,我还是想要找找看。至于亚瑟,好像是前来寻找道士们炼丹的秘方吧,我也搞不清楚他。不过你看到他脑袋上头的疤了吧。”阿比盖尔凑过来,一脸神秘的说着悄悄话:“亚瑟好像是受了伤还是生过病,反正脑袋坏掉了。他感知不了时间了。”   俞星城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阿比盖尔:“他说,有的时候一分钟,对他来说像一年那样长,他看似站在这儿,却像是意识被关在这里站了一年。有时候,几个月对他来说又像是一天一样。他在船上基本上是吃了睡睡了吃,下船的时候还以为是第二天就到了。所以他必须要看表,来调整自己。只要他手中有表,他就可以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把一秒钟变慢几十倍。”   俞星城看向亚瑟皱皱巴巴的老式礼服。   阿比盖尔:“不过一次只有钟表上的一秒钟,而且也是要消耗魔力的,他不可能不停地按表来变慢时间。”   俞星城长长的哦了一声。   阿比盖尔看向她,笑眯了眼睛:“小凤凰会放电呀!我看到你们好多的巫师都在天上踩着剑飞,好厉害啊——我们飞起来只有扫帚、毯子或者是骑飞马。”   俞星城反而对如今欧洲的巫师有些好奇了,她正想多问几句,杨椿楼在一旁道:“星城!帮我把暖炉拖过来。趁他昏着,外头裘百湖还没敛好尸体,我把他身上的烂肉给烫了。省得再溃烂发炎。”   阿比盖尔:“烫了?”   俞星城把烧满炭火的暖炉拖过去,这伊凡霍奇找的藏身处还真不错,帷幔雕栏,绢窗绒毯,连暖炉都是外头有一层珐琅瓷壳,防烫手的。俞星城把掐丝罩子掀开,拿钩子捅了捅暖炉,让火更旺一些。   如今的杨椿楼,早看不出来原来那一身娇滴滴的粉色袄裙和满头的绒花珠钗,她袄裙外边套着带套袖围领的浅绿色“手术服”,那是府西医馆发的。皮手套皮围裙血迹斑斑,像一个分尸杀人的屠夫,遮盖住脸的鸟嘴面具更是因从镜片上流下来的血水,显露出诡异和血腥。   而杨椿楼手持带来的黑色钎子,插进火里,来回一转,而后毫不留情的朝□□上半身的伊凡霍奇身上烫去。直烫的屋里一股恶臭和肉味弥漫开来。那钎子既可以剪掉烂肉,头部也像个圆片似的,可以烫出一整个圆形疤痕,防止溃烂与瘤疮扩散。   阿比盖尔被眼前景象吓得抓着圆帽,惊叫一声,落荒而逃。   杨椿楼动作丝毫没因为眼前的可怖景象而退缩,反而精准冷静的再度把钎子插进炭火里,然后接着烫下去——   只是杨椿楼嘴上就不那么冷静了,在鸟嘴面具里骂骂咧咧:“让你他妈的第一天看诊就想来摸我的手!你个花柳病入了脑,菜花长嘴里的恶心毒瘤!要不是还要留你一条狗命,我就拿剪子,剪烂了你□□里的脏东西!”   伊凡霍奇竟然活活疼醒,惨叫连连,又疼昏过去。杨椿楼一只绣鞋踩在伊凡霍奇没脱裤子的腿上,骂道:“别给我乱动!本神医再给你治病呢!!”   这边烂肉被烫的白烟滚滚,杨椿楼在弥漫白烟中就像是撒旦附身。   亚瑟更是被吓得连滚带爬缩紧角落里,紧紧抱着他的小变色龙,连声诵《圣经》:“神说应当回想你是从哪里坠落的、并要悔改、行起初所行的事——我操他奶奶的!远东是什么鬼地方!耶和华,我诚心悔改,送我归家啊!”   屋里唯一淡定的只剩下俞星城了。   毕竟她是见过杨椿楼给人治病的。只要见过她动刀治病,就没人会把她当做傻白甜大小姐了。   最后还是裘百湖以为起火了,又撞进来呼喊,俞星城推开窗散了散味道,杨椿楼也把伊凡霍奇身上最大的几处烂肉和病瘤给烫的差不多了。   裘百湖嫌弃的要死,最后让人拿被子一裹,把伊凡霍奇扛走了。   俞星城先一步出屋,看到院落门口已经停了十几辆马车,北厂不少黑衣仙官把尸体都扛走了。另一边,阿比盖尔扶着树干呕,影虫和小日头百无聊赖的在旁边站着。影虫拿匕首在地上画画,小日头站直了身体,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还热的纸包红薯。   俞星城心里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孩子还挺体贴。   下一秒就听到小日头羞涩的开口道:“俞姐姐,杨椿楼妹妹还没忙完吗?我、我怕她饿了——”   俞星城:……明明她比杨椿楼还小一两岁,怎么她就成了姐姐!杨椿楼就成了妹妹?!   而且,饿的肚子乱叫的人就在你眼前啊!   甚至她都想把阿比盖尔拉入战场,证明自己长得还算嫩!   但她只柔柔一笑:“杨椿楼快忙完了。你等她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血肉屠夫杨椿楼就摘了面具走出来,她扯掉滴血的手套,解下围裙,一脸不爽的清了清嗓子。小日头忙不迭的就把红薯奉上,杨椿楼皱起眉来:“我恶心的怎么还可能吃得下东西,你自己吃吧。”   她说着,回到院子中,去整理自己摔坏的医箱。   小日头一脸受伤,影虫嘿嘿嘲笑两声。   俞星城低头看他,影虫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像个瘦小的男青年,也不太喜欢跟人对视,一接触到俞星城的目光,就偏过头去。   俞星城道:“影虫,你还见过别的会瞬移的修真者吗?”   影虫往旁边挪了挪,跟她隔开一点距离,嗓音沙哑道:“我听说了。那个开膛凶手会瞬移。我见过不少能够瞬移的人,不过大家都有各种限制——随便想从一个地方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的人,应该没有吧。所为限制,更像是对方能够瞬移的原因。”   俞星城:“限制……原因?”   影虫:“我的瞬移,只是因为我讨厌日光和月光,所以我盯着一处阴影,想象自己飞跃过去,不被任何人发现。这种幻想变成了瞬移。有些人的瞬移是他其实能在某一时间内,拥有超越常人的移动速度;有人的瞬移是他只要是他写过诗的地方,不论多遥远他都能传送过去——但前提是诗必须要足够好。”   俞星城倚着墙,思索起来。   不过她跟那凶手只打了片刻的照面,实在很难猜得出来啊。   在这一日之后,伊凡霍奇被裘百湖他们藏了起来,阿比盖尔和亚瑟被安排进了英国使馆暂住,而开膛手李强可并没因为被撞见而销声匿迹,他紧接着犯案两次,一次尸体被百姓发现,谣言四起,但硬生生被北厂和府衙压了下去。   但恐慌似乎已经渐渐弥漫在来往的洋人之中,他们甚至听到了许多传言。   因为治安问题,连温骁都被借出去巡逻抓捕。   而就在凶手伤伊凡霍奇之后的第十七天,终于发生了一起再也隐瞒不下去的恶性案件。   此人忽然在正午时分,现身于奥地利在苏州开设的第一家歌剧厅的开幕式上,于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前来揭幕的奥地利知名剧作家与歌剧厅老板,当场开膛破肚,鲜血遍地,而后就在人群的恐慌与尖叫声之中,悄然逃脱。   当就在歌剧厅不远处办事的俞星城赶往案发现场,只见到了惊恐百姓身上的鲜血,与两具横陈街头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血淋淋与娇滴滴并存的杨三木妹妹。 第73章 剧院   其实这一天, 俞星城正是难得的休沐。   她和肖潼一起去了色目人开的瓮池,其实就是高档的女性专用的土耳其浴室。其实这休沐也就半天,俞星城最近稍稍长了一点个子, 打算出了瓮池去订几件新的春装,晚上再回万国会馆加班去。   谁料到, 刚出了瓮池, 就撞见了落荒而逃的人群, 她逮住一个问了,才知道是歌剧院出了事情。   俞星城和肖潼连忙在汹涌人流中,挽着手, 朝歌剧院的方向而去。   她头发都才半干, 身上湿热,某只小蛇从她手腕上一路往她袖筒里爬,俞星城还没来得及逮住他, 他就一路爬到脖颈,熟稔的盘在她颈上, 脑袋从她的白狐围脖里露出来, 贴着她耳垂道:“哎你看,你还不让我陪你出来, 这不就出事儿了么!要是没有我,你看你怎么办!”   ……上次她遭遇开膛凶手那天, 炽寰本来非要跟着去,可俞星城觉得出不了大事, 就把炽寰扔在家里让他学写字。结果没想到, 一次大意就真的出了事儿,等到她跟裘百湖去南街吃完早饭回到家,只收获了十来张字体歪七扭八字如其蛟的破烂宣纸, 以及某只蛟无限怨念的嘟嘟囔囔。   “你知道我等了你一夜吗?你不回来我就没法安心睡觉!”   ——放屁,她回来的时候,炽寰裹着她的手帕,在暖炉旁边睡着,呼噜响的跟电钻一样。   “你就是惩罚我写这么难的字!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就让炽寰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他自己有个笔画这么多的名字怪得了谁?再说那字体看起来就跟他尾巴沾了墨滚出来一样,也算是练字?   “而且你吃早饭也不想着我,我都闻到了,你吃了生煎糖粥豆腐花!你都不想着给我带一份?!”   ——她让裘百湖请客,怎么好意思打包?再说,她刚刚去厨房的时候,还听戈湛抱怨,说炽寰昨天深夜去吃了两屉蒸饺三只猪蹄,还有脸在这儿装小可怜呢。   总之在他那天的嘟嘟囔囔,和今日的软磨硬泡下,俞星城不得不带着宅家许久的炽寰出门了。   幸好他自从钻裙子那事儿,被同样是妖但懂事有礼的戈湛教育一番之后,总算有点分寸了。这回跟着去瓮池,没要求说也要进她俩的隔间小池子泡澡。只是嚷嚷着让俞星城拿小木桶,给她盛点热水,让他也泡一泡。   这会儿他顺着袖筒钻上来,在她耳边又是一阵逼逼:“你身上抹那个羊脂油膏和什么玫瑰水抹太多啦!滑的我都差点爬不上来!臭美精,腻死人了!”   俞星城痒的真想把他薅出来扔地上:是谁把自己往那油膏罐子里一滚,滑的就跟泥鳅似的,还有脸说她?!   人群汹涌,挤得厉害,她顾不上这个嘴碎的家伙,一边观察着四周的人群,一边吃力的逆着人流往出事地点赶去。   俞星城总觉得,那开膛手既能当众杀人,就说明他心底可能会有表演的成分在——那他或许也会出现在混乱周围,遥遥的欣赏着百姓的惊恐和官员的一筹莫展。   但俞星城很快注意到,只有一部分百姓对此十分惊恐,更有不少人露出了幸灾乐祸,或是说好奇的表情。   这并不难理解。   因为这开膛手明显只杀洋人,作为大明的百姓,自然不用担心刀挥到自己头上。而且厌恶恐惧洋人的百姓,其实并不在少数。早在她刚刚到苏州入职的时候,杨椿楼就曾提起过,因为基督教堂收养被遗弃的女婴,而被不少百姓误传为食婴、贩婴。这群百姓对乡间溺杀女婴之事不闻不问,却听信这种无稽传言,一群人竟放火烧了基督教堂,引起当时颇为严重的外交危机。   后来南直隶各府宣扬说,基督教是白僧,清真教是色目僧,跟咱们的佛僧都差不多,而后又找昆曲戏班子唱创世故事,让评弹唱出埃及记——好说歹说,总算少了些辱骂修女,砸教堂窗子的事儿。   说是有多少人信基督教……倒也没有。就是过年的时候要去教堂捐门槛、向圣母求子的人多了点。   俞星城费力挤到尸体周围,那片场地已经空了,只有两具尸体,躺在台子上。   台子后头是二层洋楼的小歌剧院,也是刚建成的,门口还贴着即将演出剧目的红纸,上写“莫氏名剧《费加罗的成亲》今日开演,内有男女分席,另备瓜果小食,一人四百钱,小儿一百钱,请入西票房购票入内。”   俞星城看了一眼缩在剧院里瑟瑟发抖的洋人,肖潼走过去说着德语安慰他们,俞星城走去台子上,翻看了一下二人尸体。   胸腹部被竖着剖开,是那位开膛手惯用的手法。但他是先割断了二人的喉咙,而后再开膛剖腹的。她不太懂法医学,看了一眼颈部的伤口,似乎像是右手割颈,干净利落,也没什么特征。   俞星城正要将剧院内的洋人叫出来问话,就瞧见一只灰棕猫头鹰从剧院顶飞过来,绕着她盘旋,二层响起一声呼喊:“小凤凰!”   俞星城转过头去,就瞧见穿了一身鹅黄色裙装、戴缎带圆帽的阿比盖尔,从剧院二层窗户那里一跃而下。她按住带着裙撑的裙摆,跳到台子上,连忙道:“我也是今天来看剧,没想到又遇上了这种事!看到那一身黑衣的开膛手之后,就立刻让妮妮在附近盘旋,找到这开膛手瞬移后的地点——但是妮妮说没有。”   妮妮,也就是这猫头鹰了?   阿比盖尔急道:“妮妮它视力极佳,而且也善于感知人类,一旦它说没有发现,那这凶手最起码也瞬移到了数英里之外!”   俞星城皱紧眉头:“数英里之外……这开膛手的瞬移,难道就真的没有限制么?若是本领如此逆天,那他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如今苏州涌进大量外商,人口三百多万,要找这样一个随时可以瞬移的人,谈何容易?   俞星城正低头查看着尸体,裘百湖和北厂几位仙官御剑到了。还有府衙的司狱与仵作,骑马赶来。   裘百湖大步奔来,低头看了一眼尸体,转头对那司狱道:“那个绝对不是真的,这个才是!”   俞星城愣了:“什么?”   裘百湖抬起头来:“一个时辰前,有人发现在一处民宅里,一个白人女子被开膛而死。凶手也已经被抓获了。”   这两具尸体被紧急带去府衙,在苏州府衙下的州刑部,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尸体,约有三十多具,有不少都是这位开膛手顺便杀害的奴仆或护卫。如今府衙的刑部已经基本只应对眼前这一个案子了。各长桌上摆的尸体,都冒着寒气,蒙着冰霜,是一位熟练于冰诀的仙官将他们冻上的。   裘百湖走进院子中,引着俞星城来看:“你瞧,一个多时辰前死的,就是这位法国女子。”   那白人女子样貌圆润姣好,身上的刀口是大十字型,而且伤口极其不整齐,俞星城立刻道:“这不可能是同一人犯下的案子。”   裘百湖:“跟我想的一样。”   俞星城指了指此女胸|乳上的指痕:“她死后应该还遭受了一定的凌,辱和猥|亵,所以才留下了这样明显的指痕。而且你看,她指甲开裂,说明生前挣扎过。以那位开膛手的本领,必定不会让此女有机会挣扎。对方是否是情杀或者是强|奸,而后为了掩盖罪行,所以才模仿传闻中的开膛手?”   裘百湖点头:“你瞧的很仔细。我让司狱从这个方向审问看看。你可以看看其他的尸体,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俞星城叹气:“说来,阿比盖尔告诉我,开膛手最起码有瞬移到数里之外的本领。就算我们找到他,也未必抓得住他啊……”   裘百湖紧皱着眉头,显然他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俞星城走到中午刚刚被杀的二人旁,道:“这歌剧院老板我认得,他实际是做锅炉、汽缸和动轮贸易的,如果朝廷要再多铺设铁路,很有可能要与他谈生意。而这位剧作家,我听人说他挺有名气,维也纳演出过他两三部歌剧,而他是为了要写一部以夜莺为主题的歌剧,才来到大明取材的。”   裘百湖嗓子都有点哑了:“是。就是因为死的人都太有名了,南直隶各个府衙快被这群洋人闯进来了,他们还对应天府朝廷施压,甚至前些日子,普鲁士的使臣还入紫禁城要讨公道,这事儿连皇上都知晓了。”   俞星城皱紧眉头:“但可疑的就是这一点。从秦淮歌女那儿得到的消息来看,此人名李强,满嘴说着要驱除鞑虏,好像是见了洋人恨不得都杀,显然是个没读过什么书、稍显愚昧的形象。但他每一次出手,几乎都能杀了有名望或者是地位高的洋人——而连我,一个万国会馆的督官,甚至都没能跟这些洋人全都打过照面,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人的外貌、地位和住所呢?”   裘百湖一愣:“对啊!如果是真正恶意报复,那杀起洋人来,根本就不管是不是地位高,见到就杀了。他却有办法筛选目标。难道说,他其实背后也有组织者?”   俞星城想了想:“你能不能叫一位跟进此案的吏员来帮忙,我想统计这些受害者所有的死亡时间,地点,年龄等等,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裘百湖点头:“不过我总觉得不安。在伊凡霍奇被伤之前,此人犯案频率并没有那么高。但伊凡霍奇被我们保护起来之后,他十七日内已经第三次杀人,间隔远比之前要短。他是着急了么?”   俞星城皱紧眉头:“也可能是,他怕伊凡霍奇注意到了什么?所以要尽快完成计划?你有派人去详细问他么?”   裘百湖:“当然问过,只是伊凡霍奇或许是因为惊吓,已经记不太清了,我亲自去问,也没能问出来什么。”   俞星城抱着胳膊叹气道:“那也要再努力让他回忆起来啊。现在我们真的是一头雾水。”   裘百湖要离开府衙之前,俞星城道:“哦对了,你回头去买一块西洋表吧,我看很多刑部官员都人手一个了,如果发生了命案,可以及时记录时间,也省的乘坐蒸汽机车和青鸟的时候误了点。我回头教你看表。”   裘百湖咋了一下嘴:“哎,我还要买那种水晶壳子的灵表,否则戴在身上,我用几次法术便坏了。麻烦、也贵,哎你别管我了。你要是想要我回头送你一个。不过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   俞星城:“什么?”   裘百湖没好气的斜了一眼:“蛇,性淫,你一个未婚小姑娘,别把它天天挂在身上,它占你便宜呢。”   俞星城一愣:“啊?!”   炽寰从她围脖上探出脑袋来,破口大骂:“裘百湖你少他妈乱说话!你才淫!你全家都淫!什么叫占便宜,她还占老子便宜呢!她摸了老子那么多回算什么啊!”   俞星城虽然自认什么也没干,但忽然有一种被亲爹发现看小黄书(?)的莫名羞耻感——   脸上有点烧了起来,还努力镇定道:“他就是个小宠物而已。”   炽寰更震惊了:“我难道不是你走向成功的左膀右臂么?俞星城你没有我哪有今天,老子结果就是个宠物吗?!”   裘百湖也没多说什么,他虽然看不惯炽寰,但俞星城性格不亲人,他也不好约束太多。只瞪了炽寰一眼,御剑走了。   俞星城看四下无人,就想赶紧把炽寰薅下来:“你老老实实回手腕上不行吗?我今天那么忙都带你出来了!”   炽寰俩爪子死死拽住围脖不撒手:“我不!手腕上离你耳朵那么远,跟你说点什么你都听不见,就只能睡觉,我就要在这儿!围脖暖和!”   俞星城低声命令道:“撒手。”   炽寰狂甩尾巴:“我不!老头说点屁话你就听信,他比我跟你亲近是吧!老子认识你那么多年,你当老头的时候我都见过,我到底有多饥不择食,才去占你便宜啊!我说要在脖子上就要脖子上!”   正说着,一个吏员从抱厦那里走过来,俞星城只好松开手,炽寰飞速窜回围脖里,就在她耳朵边骂骂咧咧:“俞星城!忘恩负义!无耻小人!利用了我就想抛弃我!哼!”   那吏员看见俞星城,小跑过来,作揖道:“小的见过俞司使。”   俞星城装作调整围脖的模样,暗暗掐了他一下。   炽寰立马报复,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吏员连忙抬头,俞星城拱手笑道:“没事儿,就是刚刚手指抽筋了。我需要统计这些死者的情况,你把查到的详情跟我复述一下吧。”   俞星城在纸上画了个表格,决定将这些死者的情况一一罗列,但显然司狱并没有做过这样的整理,所以很多死者的身份和受害时间,都需要这个吏员跑来跑去问当时办案的衙役官员。   一直到天色昏暗,院落里点起白灯笼,俞星城才把这些信息登记的七七八八,正在录入今日死亡的两位奥地利人的信息时,忽然听着府衙外头一阵骚乱,俞星城看过去,才发现被喧闹街市映照的微亮的夜空,有不少孔明灯飞入天空。   俞星城皱眉:“今天是什么妖放孔明灯的日子么?”   吏员也挠了挠头:“应该不是吧。不过因为天灯容易走水,所以一般不是节日,都不许放的啊……”   正想着,外头有几个吏员急急忙忙的跑来跑去,紧接着那位曾在倭妖作乱时打过照面的苏州知事,手持几张黄纸,跑了过来,看见俞星城,连忙叫道:“俞司使,快看这个!外头似乎有白莲教在街头舞狮、放天灯,还有人敲锣打鼓的扔这个!撒的街市上到处都是!”   俞星城一愣,连忙接过那黄纸单子,第一张上头写着:“神功现世仙附身,剿灭洋鬼靠白莲。拆毁铁路烧轮船,传道一统靖江山。”   第二张的第二句不太一样,改成了“剖鬼心肠挖蓝眼,英法德俄尽消然。”   苏州知事急道:“这事儿就是白莲犯的啊!白莲教一直仇视洋人,听说之前放火烧教堂,也跟他们有关。这后头写着一统靖江山——这是要造反啊!这消息一旦传到皇上那儿,那真的要圣颜震怒啊!”   司狱大人听到了知事的叫喊,也从内堂连忙走了出来:“什么?让我看看!”   俞星城捏着这几张黄纸,递给了司狱大人,而后思索着坐在了回廊下的太师椅上。   司狱更是惊得脸色都变了:“这两张纸,一张是要反万国博览会,另一张却是要反朝廷,反杂府了?!这什么意思!”   知事和司狱都觉得大事不妙,看向俞星城。俞星城却倚着扶手坐着沉思,她今日休沐,穿着半臂高领褙子和马面裙,戴着珍珠耳坠,瞧着像个外头游街玩乐的民女似的,但却是在场中官位最高,最能顶事的——   苏州知事虽然曾听过一些传闻,说此女与小燕王有些渊源,升迁似乎由小燕王与之前回京汇报的客公公一同授意。但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可是见过此女在南钦天监中被问询时,反客为主,逼的南厂仙官方寸大乱。   俞星城坐在那儿仰头看着孔明灯,忽然伸手道:“司狱大人,再给我看一看那黄纸。”   黄纸是铅字印的,而在这两行标语之上,还印着一个六片原型花瓣的标记:“这不是白莲教的标识吧?”   司狱凑过去看:“准确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叫焚香教的教派的标识。”   俞星城:“之前应天府有白莲教作乱的时候,我没见过任何人身上有过这个标识。这不是个大教派吧。”   知事道:“确实不算是个大教派。好像是浙江乌程的一支,宣传洋人会带“末劫”来临,自言能剪纸为兵,焚香请神。”   俞星城点头:“我倒觉得这事儿是白莲教往自己身上揽了。开膛手杀洋人一案,根本不是他们这群农户、流匪能办的事儿,他们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威望,好吸引教众。”   司狱急了:“您怎么就这么能断定,白莲教仇视洋人,以前他们可真的杀过洋人!”   俞星城:“以前?白莲教盛行这么多年,杀过几个洋人?真是杀了,按以前,岂不是早就四处吹嘘,说什么鸟枪大炮打不过他们的咒语巫术。更何况,明明开膛手已经横行了快两个月了,白莲教却从来没露过头。到今天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掩盖不住消息了,白莲教才冒出来往自己身上揽。”   更何况,她知道一些白莲教的事情,如果是应天府作乱的那帮人,这会儿皇帝又是让北厂来削弱南厂,又是要年后算账,他们最应该夹紧尾巴做人。   而这个焚香教,怕是另外的不懂事的小教派,急忙忙出来,跟某些极端组织似的,四处宣布负责。   真正白莲教背后的人,才是要骂娘了吧。   俞星城笑:“等我与裘大人共拟公文一封,将这两张传单夹入公文,送至京城,怕是内阁反倒要高兴了。连一统靖江山这话都说出来了,朝廷还有什么理由不派兵扫除镇压他们?更何况,我现在大概对凶手……有点数了。”   苏州知事道:“俞司使知道凶手是谁了?!”   俞星城把手中罗列的表格,递给他俩看:“那倒不至于。你瞧瞧这些被杀的洋人的国籍,能瞧出来什么端倪么?”   司狱点着细数:“奥、匈一共四人。英共十七人,包括仆从。然后是普鲁士人、西班牙人、沙俄人……还有这个法国女人。不过杀了这个法国女人的男子,我已经审过了,他承认自己是贪图美色想要□□此女并嫁祸给开膛凶手,所以应该不算。”   俞星城抚了一下裙摆:“也就是说,开膛手没杀过法国人。就这么说吧,开膛手杀的都是在大明颇有影响力的洋人,那怎么可能没有强大的法兰西的商人官员呢。或许两位大人有所不知,二三十年来,欧洲已经有过六次反法同盟。而这些被杀的洋人所出身的国家,全都是曾经参与过反法同盟的。”   司狱没明白:“什么意思?”   俞星城抬头看着夜空中飘远的孔明灯:“这凶手绝不是为了泄愤而杀洋人,我猜这一切都另有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我确实不太相信一个钻我被窝,只为了在我肚子上打呼噜的小蛇,脑子里会想些不正经的事儿…… 第74章 阴谋   司狱问:“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却把整理死者信息的宣纸叠了起来, 道:“此事我还只是有了个想法而已,多说多错,万一我猜不对了, 反倒会惹来诟病。先看看裘大人有没有从应天府得到什么消息吧。知事大人,请您立刻去万国会馆请温骁温大人, 连带着您手下的仙官一同, 先抓捕外头聚众闹事的白莲教。”   俞星城也明白, 她的猜想不适合在这两个州府官员面前说出口。   知事毕竟是怕事的:“外头街市上人来人往,如何大肆抓捕,会不会让百姓恐慌踩踏。”   俞星城笑了笑:“那就把这件事, 做的跟元宵灯会、天女散花一样漂亮就是了。他们白莲教吹嘘自己有神功仙法, 咱们的仙官,就不能把抓捕做的像天仙下凡一样花里胡哨吗?再让手底下仙官别吼,别急, 别一副看见人都要砍死的样子。”   知事一下理解了俞星城的意思:“啊,明白了!一定做的和气不伤人, 大气有进退!那我这就去派人找温大人。”   俞星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她请人去了一趟万国会馆,把她公事房内的万国舆图拿来。那是铅印的复刻版, 朝廷每年要进行一次万国舆图的修正,因为会有各种国家势力不断改变, 足以见如今大明对世界格局的关注。   她手头这份,真是今年正月末从京城加急送来的最新舆图。   夜逐渐深了, 许多吏员虽未能归家, 都和衣在偏房睡了,停着三十多具尸体的公堂前,除了一圈白灯笼, 一切都静悄悄的。苏州有太多灯火与工厂,她幼时在池州能看清的银河星海已经瞧不清了,只有那些孔明灯远远漂浮着。   她低头安静思考着,炽寰在她围脖里打着呼噜,她几乎要抓到什么思绪的时候,忽然看到天边一片人影飞来,极快的靠近,为首的正是裘百湖。裘百湖黑着一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入夜后一直在赶路,鬓发沾满夜露,他身后是十几个黑衣仙官,还有两个并不眼熟的人。而其中两仙官身后,背负着两具裹着黑布的尸体。   俞星城立刻站了起来:“应天府也死人了?!”   裘百湖:“……是。而且也是在中午时分发生的。”   裘百湖身边的许多仙官都跟俞星城很熟了,立刻就要请她来看尸体。俞星城对回廊下打瞌睡的吏员挥手,让他们支起床板来,两个背负尸体的仙官把那两具尸体放在床板上,准备解开了外头包裹的黑布。   俞星城:“应天府竟然会让你把尸体带过来?我以为这案子,南直隶布政使司或者南京刑部里要插手。”   裘百湖:“其实他们是要管的。我承诺说将这两具尸体带过来先对照,等到我们这边把情况统计的差不多,将这些尸体一同运往南京刑部。而且从京师刑部也派了人前来……督办此事。”   俞星城其实并不太关心北京刑部排了谁来,却没料到裘百湖身子一让,抬手向身后两个没穿官服的人一行礼。   那是一男一女,看打扮,男子地位更高,但年纪也很轻。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个子不高,白皙贵公子模样,鬓角齐整美人尖,只是三角眼薄嘴唇,显得很不好相与,甚至隐隐有几分刻薄。   他穿着深紫色曳撒,脚蹬黒靴,纻绉纱烟墩帽,串珠都是紫色水晶,一身富贵紫色也有些眼熟。   果不其然,这年轻男子一抬手:“再下温嘉序。京师刑部督捕郎中。这是我的侍女。”他指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但那侍女也穿着一身女仙官的曳撒,显然也是个能帮他办事的随从。   温嘉序笑起来:“你便是那位年纪轻轻便在万国会馆做督官的俞司使啊。”   俞星城心里一顿,揖手行礼:“原来是温郎中。既然是京师派人前来,吾众人也算是心安了。目前在徽州、应天府、扬州、苏州四地遇袭的死者全都在这里。”   温嘉序正要开口,苏州知事与温骁,带着几十个被五花大绑的白褂子红腰带的白莲教众,正进公堂前来。知事道:“司狱大人,赶紧腾腾牢里吧,我们算是抓了个差不离!”   温骁看到俞星城,眼睛一弯,正要与她说话,就看到了俞星城对面的温嘉序。   温嘉序并不吃惊,拱手亲切欢喜道:“阿兄!”   温骁却只微微一皱眉,就恢复了漠然,躬身作揖道:“见过督捕郎中。”   显然这不是他们二人最近的第一次见面。难道之前过年的时候,温骁大醉一场,跟这个温嘉序有关?   知事是个不懂事的,还以为温骁和温嘉序是常年不见的亲兄弟兄弟,再加上开膛手一案已经越闹越大,在这个小小空场的官儿,哪个都不是他比得了了,他再侧耳听也不合适,连忙找理由退场:“我与司狱大人先将这些白莲教徒押入牢中,好好审问一番。”   温骁面对温嘉序,神色如常,像是见到了不太熟的同事一般。俞星城以为他会想要离场,却没想到温骁似乎打算站在这儿陪她,道:“等你在这里忙完,我与你一同回万国会馆赶上值。”   俞星城对他点了点头。只是看着温骁此刻沉稳的模样,心里却无法不回想起他那天醉后的哽咽……和那些沉重的话语。她承认自己有点护短,没跟温嘉序有什么来往,就先看他不爽了。   她转脸道:“先来看看应天府的这二位死者吧。我猜,他们不是法国人吧。”   裘百湖一愣:“是英人。而且这二人,身份重大,若不是我强行说要把所有死者尸体凑在一处对照,应天府是不会让我带来的。英使馆在大明共有六座,属应天府的英使馆最大,也是英国公使所在地。这其中一人,就是英国使馆经参部参赞。算是一位使馆高官了。而另一人则是公使大人的副官之一。”   俞星城震惊:“敢杀公使大人的副官——这开膛手,是已经明晃晃的要把刀,比在公使大人的脖子上了。”   如果英国驻大明公使真的被害,那此事就闹得太大了,很可能引发进一步的贸易纠纷与战争。   俞星城戴上手套,用手触摸着此人身上的伤口,干净利落,刀口深浅都和其他几具尸体差不多,而且这两位英人,都穿着衬衫马甲,腰腹上的布料叠了很多层,却被一刀斩开。也更加证明,杀这二人的,就是她曾经交过手的开膛手。   戌三连忙手持一盏仙灯过来,以便让他看的更清楚。   俞星城摸到那位副馆胸前口袋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掏出来看,是一只怀表。   只是表盘却在死者面朝下跌倒使被摔碎停转,俞星城对着灯仔细看表:“这碎裂时的时间……十二点五十一分……吧。剧院门口的两个奥地利人死亡的时间是……?”   俞星城看了看自己列出的表格。   苏州已经有钟楼,再加上《费加罗的成亲》是十三时开演,两位奥地利人在开演之前两刻钟开始登台开幕剪彩,时间应该也在十二点半之后。   俞星城叹口气:“这两个人最起码是在一两刻钟的时间间隔内,于相隔四百多里地的应天府和苏州府遇害的。”   裘百湖:“……这真是太神出鬼没了。”   温嘉序看着一群人围绕着俞星城,帮她打灯,看她检查尸体,忍不住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少女,隐隐是他们之中的中心。   俞星城摘下皮手套:“说起这个,我可能要告诉裘大人和温郎中一个,跟我们设想不太一样的猜测。”   她走到被她摊开在桌面上的万国舆图前,死者出身国家的地点,全都被标注出来,欧洲那片小小的地区,一片朱笔。她又把自己列表的宣纸摊开在旁边。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直说道:“我认为,此事应当是由法国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大明与英国开战,让大明灭倭之战无法顺利。”   裘百湖会以为她说什么白莲教之类的,却没想到她做了个这样的猜测?   温嘉序皱起眉头来:“什么?俞司使,就算是公使死了,英国也未必会与大明立刻开战啊?”   俞星城:“或许会的。其实一切的事因都与大明攻打倭国有关。没人会在乎倭国的存亡,但他们在乎的是,从此开始,大明的海岸防线,便无懈可击了。”   俞星城手指在地图上划一划:“从北到南来看,倭国北部的虾夷能庇护大明东北的瓦尔喀部;整个倭国岛的主岛是朝鲜半岛外的又一层防护,能包住整个山东至京津。这一长串的琉球王国群岛,成了闽浙一代在海上的哨站,能够提前发现所有妄图进入东海的船只。而台湾府、淡马锡都几乎臣服于大明。如若大明真正掌控倭国,就建立了整个大明沿海的一道完整防线——”   她指尖在从东北关外与沙俄接壤之地开始,向南划了一个大弧形,停在了南海的淡马锡。   “再想打海战?不可能了。如果大明海上防线建成,再有一个国家想要打二十年前大英与大明之间的鸦片海战?先看看能不能进入大明的领海吧!”   她说的这个设想,简直是大明在往海一侧的全面扩张,无一人不咽了口口水。   显然,当时积极主战的小燕王,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   俞星城:“英法二国,皆是天下大国,领地遍布南洋北海,但这二国之间的角力,一是在本土打仗,二就是在远东各国。想要在远东称霸,就要看谁先拿下大明。如果说大英想靠把持港口,通过贸易与鸦片入侵大明,那法国一直以来也有无数让人无法忽视的动作。”   她抬起头来:“我可能记忆不对了,温郎中和裘大人都是知道朝野大事的,我说一说,若是错了,您诸位给我指错。首先在源神宫掌管倭国前,法国曾有大量航船从北美西海岸出发,袭击倭国,最后被倭国妖群击退。这是法国的第一次失败。”   裘百湖点头:“此事是真。当时被击退,也与法国部分船只在跨海时遭遇意外,战力不足有关。法国将此事搁浅几十年,但……法人应该是一直有占领倭国的企图的。”   俞星城:“而三十余年前,大明南部的南越一代,西山朝建立不久后,法国人扶持阮朝击败西山朝,被法国当成傀儡的阮朝上台不久后,立刻遣使入大明,请大明为其改国号为南越。而大明会意后,派汽船与军队入南越,与阮朝一同联手,击退法军。这就是第二次失败了。”   温嘉序似乎从未把事情联想的这么深,呆愣半晌点头道:“说来确实……法国似乎有目的的在占领大明附近各国。”   俞星城:“而关键要说的就是吕松。吕松就像是一个岬角,插在南海诸岛之间,是真正离广州最近的地方。”   温骁凑进去看,俞星城点了点吕松最靠近大明的岛屿:“之前钟曾筠说,大明有了一套拉拢周边各小国的办法。我觉得在吕松这里可以初见端倪。吕松为西班牙人所占,已有两百余年,在英法人口中都叫它菲律宾,只因西班牙皇帝的姓氏是菲利普。但他们却常常自称吕松,至今依然与大明有贸易往来,且吕松最多的就是——”   温骁接口道:“华侨。”   俞星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对,南洋中华商贸会在淡马锡之战后开始在南海诸国扩张,在吕松就有四十多处分会。大量大明百姓迁居至吕松,当地许多人说汉话,每年多次来往与广州,西班牙人在当地的影响,甚至无法超过中华商贸会。法国如果想要夺得吕松,既要跟西班牙人开战,又要扫清当地扎根的大明百姓,难上加难。”   温骁半晌道:“……如今来看,法国步步失策,想要在远东获得地位,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俞星城:“还有一个冒险的办法。就是撺掇大明和英国开战。因为英国其实也是眼睁睁看着大明控制整个远东,心焦的想要开战,来阻碍大明的脚步。如果这时候英法联手,一同对大明开战,在大量兵力外派去倭国开战时,大明绝对招架不来这两国。但现在问题是……法国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虽不是英法开战时期,但拿破仑在法国的起起落落,随时牵动着大不列颠的神经,仿佛随时准备着再次组建反法同盟。   英法正好处在几乎不可能联手的敌视时期。   而另一边,英国拥有印度、暹罗两大东方殖民地,这两国都可以当做英国的战船基地,方便集结势力对大明发生冲突。而法国却不是,法国的殖民地多在北美南美与非洲,想要对大明开战,只能从北美西海岸跨越大洋前来。   两方就算同时派兵,也会在杭行路线上,有最起码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的时间差。   俞星城轻轻说着这些脑内的想法,点着万国舆图上的位置。   裘百湖明白了:“……如果大明和英国先开战,大明估计会从倭国那里抽调鲸鹏与战船,去南海对付英国。而这时,法国只要像他们几十年前那样,再次跨越大洋袭击倭国,这时的倭国既没有源神宫和赤蛟,也没有多少大明的军队。法国夺下倭国,就会成为可能。大明的海上防线,就会被法国彻底破坏。”   俞星城点头:“倭国这样臣服过多年的国家,都能多次骚扰大明,引发了如此多事端。如果倭国成为了法国的附属,甚至朝鲜海峡、琉球王国这里停靠满了法国的船只,大明将是打不完的仗了!”   温嘉序半晌道:“……你的意思是说,此事若真酝酿成我大明与大英的战争,大明那场二十年前的淡马锡之战,算是白打了么?若真被法国攻下了倭国,那就是虎狼蹲踞门外?!法国在背后闹事,只为了给进入远东,留一道大门!”   简单来说,就是大明的海上防线即将建成之时,英法两国蠢蠢欲动,法国利用开膛手一案为开端挑拨关系,想让大明和大英先打起海战,法国才能有办法偷袭内部空虚的倭国,占领法国一直梦寐以求的远东殖民地。   而一旦法国阴谋得逞,大明不但丧失海上防线,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最强霸主国之一的法国,在门前的日本群岛上日日操练,摆兵布阵了。   一个凶手,真的能决定一场战争?一国气运?   他们这些小小的官员,查办的是凶手,还是牵动大明上下的未来?   夜色里的空场上,众人静了,各自顿顿的坐在回廊下,椅子上,呆望着那些披着黑布白布的尸体,还有铅印的万国舆图。   而以俞星城对另一个现实的了解,她知道世界各个角落,其实都有着像今日这般……几个小选择改变未来的事情发生。   拿破仑或许还挣扎在回法国重掌大权的逃亡路上,即将重建的新王朝,或许不会只有百日,车轮滚滚的新一波法国大革命正在底层酝酿。而乔治三世因二十年前淡马锡大战失败,精神状态每日俱下,或许维多利亚女王的继位已经等不了几年了……   俞星城慢慢道:“这只是法国的计划。但真的是否能达成,没人知道,如果英国遭遇内乱,就是不打仗呢?如果法国来袭击倭国的路上,遇见了风暴战船覆灭呢?而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件事不酝酿成战争。”   裘百湖:“你觉得之后会发生什么?”   俞星城眯起眼睛:“今日的白莲教闹事,只是一个开端。我能嗅到一些气味,一些百姓中积压已久的排斥、惶恐与提防。如果法国人中,有熟识大明的高手在背后指挥,下一步就是钟曾筠相瞒的事情,瞒不住了。”   温嘉序显然不知此事,有些茫然。裘百湖瞪大眼睛,几乎屏息:“如果……鸦片一事再闹出来,白莲教又四处散播杀洋鬼子保大明的言论,很可能……”   百姓自发暴动,围攻使馆、教堂、工厂也说不定。   俞星城十指交叉,抵在额头上:“这是最狠的一招,若是再来点百姓被洋人所害的传言……”   场下几人,惊得脖颈缩紧,两腮发麻。   “南直隶真的会大乱么?!”   “你觉得凶手是谁?”   温骁与温嘉序几乎同时开口。   俞星城看向温骁:“我目前能推测,凶手必定跟法国有些联系,但又是个在南直隶生活过的汉人。其次,我认为动手虽然的只有凶手一人,但他至少在得知死者的地址时,得到了法国人的帮助。凶手留下的讯息太少了……我必须要理顺清楚,他的瞬移能力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否则真的就,来不及了。”   他们都明白,如果一切确实如俞星城所说,在所有人都不在意的时候,或许一些事态,已经滑到了悬崖边缘。   俞星城:“不过这消息如果尽快传到京师,京师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转圜。比如,我听说英国东印度公司只控制了印度的中西部地区。印度还有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领土属于莫卧儿王朝,并且大明还支援莫卧儿王朝,甚至驻军帮助他们击退英人。……如果这时候,印度内乱了呢?英国还有精力出兵?”   裘百湖:“上报朝廷不难,可到印度的指令就要走多少日,而且内阁推诿,军饷紧张,此事未必……”   俞星城笑了:“可咱们皇上是出了名的‘不管不顾’。但能不能在战争爆发之前做得到,全仰赖皇上曾在这大明周围,埋下过多少引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也可能察觉到了,其实皇帝并不是昏君。但他也不是那种可以运筹帷幄,一个错误都不犯的那种装逼大boss,而是一个很有血有肉有决断有痛苦的人。   等俞星城入京之后,会跟他也有些接触,到时候就更能理解他了吧。   ……不过肯定不会出现什么被皇帝老头看上之类的情节。 第75章 追凶   俞星城起身:“先带我去见伊凡霍奇, 等天亮之后,请裘大人陪我一同去应天府。我要去见英国使馆的公使,向他当面说明此事。至于向京师汇报此事, 我人微言轻,未必……”   裘百湖当即道:“去见伊凡霍奇之前, 请你拟文写下自己的猜测, 而后我和你一同盖印, 但我不会直接托人交给吕阁老或内阁,而是从北钦天监送去给司礼监掌印,请那位老祖宗酌情决定是否呈交给皇上。”   俞星城稍一犹豫, 点头:“如果你觉得这样可行, 我这便去写。”   温嘉序忽然道:“请加上我的盖印,我相信俞司使的猜测。更何况,朝廷派我前来督办此事, 我怎可能不去助诸位一臂之力呢。”   俞星城:……说白了就是,如果她猜对了, 皇上大悦, 结果这公文却跟他温嘉序没半点关系,他岂不是要被怀疑没能力了?   俞星城还是点了点头, 走入了屋内。   温嘉序笑眯了眼睛,在四人一同进公堂之前, 他还特意往后让了让,伸手请温骁先入内。   温骁却没看他, 而是转脸看向了他身边跟随的侍女。   那侍女也有二十五六岁, 生的一张瓜子脸英气眉,肌肤似乎因风吹日晒而并不白皙,薄唇狭目看起来与温家似乎有几分远亲血统。她之前一直低着头, 这会儿和温骁双目相对,才艰难道:“大少爷。我……”   大少爷?   温骁不是二房庶子,不论怎么排位都算不上地位高的么?   温骁只稍稍一点头,微微笑起来:“阿卉,你晒黑了。”   说罢就朝屋内走进去。   俞星城坐在桌案前的时候,温骁抬袖帮她磨墨,她抬头感谢一笑,也把眼睛扫向那侍女。   阿卉低垂着头,身子微微发抖,似乎几不可闻的吸了一下鼻子。站在她前头的温嘉序眉头紧皱,像是不甘又嫉恨的隐隐咬着牙关,注意到俞星城的目光扫过来,又忙展露一个微笑。   俞星城低下头去,不想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温嘉序,她稍一整理想法,便直接展开缎面折本,沾墨落笔。不必煽动,不必猜测。先列出证据说明受害者在国籍上的惊人一致性,以及列出如今遇害者中地位较高的几人的官职、姓名。   而后说明这些受害者的国家曾经参与过多次反法战争,在说出自己的猜测。   最后,她写明,英国本来就有意扰乱大明的意图,不论开膛手一案是否能控制住,英法都有向大明开战的可能性。此时如果能够通过在印度地区的控制力,有意掀起印度地区的反抗活动,以英国对印度殖民地的依赖和重视,很可能拖住英国开战的脚步。   而对付法国,只能尽快解决倭国战场,并派出部分天兵或鲸鹏在倭国东部海岸巡逻,来提防法国跨洋而来的进攻。若主将得力,天佑大明,必定能在海上斩除这些法人。   她本意想让言辞更委婉些,但裘百湖站在一旁,直接道:“这不是前朝,皇上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满篇奉承之词的折本。他只爱看提出问题,设想解法的折子。你写的简洁明了,老祖宗将这话与皇上说的时候,才会尽量多用你的原词,这样可以避免理解有误。”   俞星城一愣:“皇上不看折子么?都是听掌印太监转述?”   裘百湖:“不,递折子过的眼太多了。这样更快更有效果。你听我的就是了。”   俞星城点头,便用她自认有些直接的言辞,秉笔直书。裘百湖扫了一眼,点头:“你文笔确实好,逻辑也好。我觉得没问题。连夜御剑,多人交替,三四日左右必定递到司礼监去。”   温嘉序本以为俞星城和裘百湖,一个万国会馆的半地方官,一个北钦天监的大红人,按理来说,话语里少不得相互暗示,意有所指,却没想到这年级相差甚远的二人,竟跟合作了多少年的老搭档似的。裘百湖难得跟钦天监以外的人有这么多话可说,这俞星城也丝毫不怀疑裘百湖会不会坑他,不多问就按照他说的方向写。   温嘉序心里思索起来。   京师里,谁都知道裘百湖的臭脾气和管事儿多,是皇上不捧不宠的真红人。什么事儿觉得难办了,皇上必定会找裘百湖,他因为一切以皇上为重,在京城内外也得罪过不少人。   但宫里人都跟他关系好,官场上都没他地位稳,谁都知道要见了裘百湖客气几分了。   温家在仙路官路两道走,其实也想过跟裘百湖搞好关系,有些接触,但当时裘百湖还是个百户,都敢让温家吃闭门羹,如今成了千户,更是不好扯关系了啊。   裘百湖和俞星城按章之后,温嘉序也拿出官印,走到桌案前。   低头看去,不愧是裘百湖夸赞,这一手瘦劲遒美的好字与简明清晰的文笔,字形的赏心悦目与内容的干练归纳,就算是在如今京师官场上也要让人称赞。   此女绝对是打小儿以“名士”为目标教出来的。   当然,温嘉序却不知,这是俞星城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毕竟俞家只指望她好好读书卖上价而已。   不过温嘉序并不是出了开膛手一案才从京师赶来,而是因为他休假前往苏扬一代休憩,正要返京时刑部派他接管此事。所以他在苏扬待了有两三个月了,他观察温骁许久,自然也注意到了经常与温骁见面来往的俞星城。   他本以为此女是想要加入温家云云,但后来又听说她是叛出家中的女户——   传言入耳总是不少的。   但撇开那些传言里真真假假的部分,若此女真的断绝关系离家,那不知道那家人在日后要后悔成什么样子。   等温嘉序盖上章,公文递交给裘百湖,裘百湖派人去送。俞星城打算去找伊凡霍奇,温嘉序也要跟着去。   俞星城觉得烦,但也不好拒绝,只好让他随行。   他们坐马车出街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街市上甚至有了卖早餐的摊子。马车并不宽敞,温嘉序与他的侍女,温骁还有她四个人挤在车里。俞星城渐渐察觉,反倒是温骁有种看开了的坦荡,对待温嘉序就像对待一个不太熟的同事。而温嘉序看着游刃有余,却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的衣摆巾帽,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就像是想要在温骁面前证明什么一样。   到街市口,俞星城一夜没吃东西,熬了个通宵,闻着街边卖豆包和馄饨汤的味道,忍不住肚子叫了叫。温骁笑着叫住车夫:“下去吃一顿吧。今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忙,几碗馄饨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到了街边,五六张桌子,热气滚滚,人家也不诓人,牌子上直接说价格便宜,所以是菜馄饨,海带汤,半点肉腥也没有,和尚也能喝。正好有一桌人走,温骁拎了另一桌的一只空马扎过去,俞星城坐在他旁边。   温骁:“不比你家有厨子,我早上去万国会馆上值的路上,总来这家吃,看他家媳妇儿用鸡蛋荠菜包的,也吃着安心。”   阿卉也坐在了俞星城对面,却看着温嘉序不太愿意坐。   哦。真正的少爷啊。   温骁也不管他,付了四碗的钱。   阿卉见了这样场景下如常的温骁,又现出几分欢欣熟悉来,把所谓主子晾在一边。俞星城说起街边馄饨汤就要多放胡椒,辣的一身薄汗才好,阿卉笑起来:“我们以前跟大少爷在川渝吃早饭,那边恨不得吃豆花都加一勺辣子!”   温嘉序哼了一声,强忍着在阿卉旁边坐下了。   阿卉又低头不说话了。   四碗馄饨上来,俞星城饿的厉害,吹一吹就入口,温嘉序却在那边絮絮叨叨:“这桌子就这么摆在泥地里头?马扎都要陷进去了。这勺子怎么看都不干净吧。阿卉,你没带水壶吗?帮我冲一下。”   阿卉头都不抬,低头猛喝。   温嘉序这少爷毛病上来了,嘚吧嘚没完,一会儿说这海带汤太涩,一会儿说胡椒有杂质。   温骁是一向不言不语好脾气,阿卉毕竟是仆人不敢开口。   俞星城真惯不了这臭毛病了,抬头开口:“温郎中,其实这汤里有毒,只是我们三个提前服过解毒药了,您喝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放下吧。”   温嘉序脸上挂不住了:“俞司使何必这么说话。”   俞星城喝了口汤,她一张小脸被热汽映的温柔,笑道:“我能这么好好跟您说话,都仰赖你兄长请客,我看他面子罢了。吃饭挑三拣四,您温家的饭桌上,都是这样连点规矩都不懂的人么?”   温嘉序难堪起来,正要开口,温骁清了一下嗓子。   温嘉序竟然条件反射的一抖,不注意就把话咽下去了。   俞星城一愣。   ……温嘉序竟然打从心里害怕温骁?   ……就温骁这好脾气,竟然会让人害怕?   温嘉序把话咽下去瞬间,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怂,表情上顿时涌现出一股对自己的气恼和不甘来,脸色涨红,低下头去狠狠的吞下一口馄饨。   ——然后被烫的嘶嘶哈哈眼含热泪,就是不吐,就是不说烫。   俞星城觉得自己要笑了。   这小孩……唉,就这段位,就别挑衅了啊。   仨人吃完的都比温嘉序早,还要等他,温嘉序估计也是昨天忙活一夜饿了,外加汤确实香,就不舍得放下勺,又着急要脸想赶上他们速度,最后被烫的嘴边一圈红的上了车。   估计上牙膛子也要烫出泡来了吧。   俞星城有点忍不住笑,温嘉序瞪了她好几眼,不过温骁却依旧是混不在意。   一行人到了北厂仙官隐匿伊凡霍奇的地方,没想到杨椿楼竟然也在给他换药。   伊凡霍奇的红胡子以不利于附近伤口愈合为由,被杨椿楼粗暴的刮掉了,他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被一脸不耐的杨椿楼治疗着。这会儿屋里烧着暖炉,杨椿楼不让他们靠近,但能看到伊凡霍奇身上的多处溃烂,都因为之前杨椿楼的灼烫而得到控制,甚至大为好转。   看着凄惨,但至少不再满身脓液了。   俞星城坐在另一侧的榻上,戌三递来了当时伤过俞星城的那把开膛手的刀。   她一边查看着刀,一边直接用英语问:“伊凡霍奇,你能把那天的事情再描述一遍么?”   伊凡霍奇焦躁起来:“都问过多少遍了!我都说的不耐烦了!”   俞星城:“我要的是每一个细节。”   伊凡霍奇甩开手怒道:“我都说了我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再怎么回忆也没用!”   杨椿楼起身,拿起自己的医箱:“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   伊凡霍奇没听懂杨椿楼的汉话,但他显然感受到了杨椿楼的意图。他惊恐的看了杨椿楼一眼,半晌才咽了一下口水,用英语轻声道:“我可以再说一遍。”   俞星城:“这样,我问你问题,你来回答。他从哪里开始杀起的?”   伊凡霍奇坐起身子来,披了一件印度棉的衬衣:“他其实根本不像是暗杀,因为他不怕我跑。他先杀了院子里的仆人。我听到了仆人的惨叫,我叫阿比盖尔去看看,而且我知道肯定是那个开膛手要来杀我!”   俞星城:“然后呢?”   伊凡霍奇:“我就缩在床上,用背压住墙角,我当然也听说了在我之前被杀的人的细节,知道他会瞬移!但他总不能瞬移到墙里吧,所以我就打算,在他瞬移到我面前的一瞬间,我就开枪。我已经准备好转轮□□,六发子弹!”   俞星城:“那他瞬移到你面前了?你开枪了?”   伊凡霍奇:“不是,他把一个仆从扔到了门上,撞开了门,然后进来了。”   俞星城皱起眉来:“等等。他不是瞬移进来的?”   伊凡霍奇:“啊,不是。要真是瞬移进来,说不定我已经死了。哎,我不用讲这么细了吧。”   俞星城抬手:“不,你讲的越仔细越好,就把这些事情当做小说来讲,就把自己当成戏剧的主角一样来讲!”   伊凡霍奇这就来劲了:“阿比盖尔不擅长战斗,她没进来,我也不怪他。那黑衣人进来之后开始找我。”   俞星城:“……他不知道你在床里躲着?”   伊凡霍奇:“能不能别打断我啊!我是主角!”   俞星城:“你继续。”   伊凡霍奇:“不过因为我当时有点害怕,可能发出了一点声音,他察觉到我之后,就朝我这边走过来……”   ……走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开膛手从进门开始,就没有用过瞬移?明明他瞬移更能够快速杀死伊凡霍奇然后离场的啊。   伊凡霍奇唾沫星子乱飞:“我当然我就开枪了!结果他一下子就瞬移,回到了门口,然后又闪身回来,我吓坏了,刚要再开枪,就听到了亚瑟的呼喊。”   俞星城发现跟她想象中出入确实有很多,她立刻道:“什么叫回到门口,然后闪身又回来?”   伊凡霍奇比划道:“就类似于他从门口,走到了现在这个桌子的位置,我一开枪,他就瞬间回到了门口,子弹飞出去,他又瞬间回到桌子附近,继续朝我走来。”   俞星城手扶着下巴没说话,伊凡霍奇继续道:“然后亚瑟——你见过的吧,就那个带着变色龙的怪人——他在院子里察觉到,然后按住秒表了。时间一下减慢了,我可是参加过决斗的人,我知道怎么连续开枪,那一秒钟,我手速飞快,在那减慢的一秒钟里,连开了两三枪!然后他消失了!就算是时间减慢,他也消失了!”   俞星城觉得自己快碰到真相了:“他去了哪里?”   伊凡霍奇:“好像是院子里,因为我听到亚瑟惊叫了一声。但是瞬间,他又回来了,然后朝我一挥刀,我当时就感觉疼的人都要裂开了。然后我知道我不能不挣扎,我又向他开枪,亚瑟再次减慢时间——然后他就退缩了!”   俞星城:“退缩了?”   伊凡霍奇:“他好像觉得杀我太难了,也可能觉得亚瑟的能力比较有威胁。总之亚瑟跟我说,他瞬移到院子里,然后到屋檐上,就准备离开了。阿比盖尔立刻去追他了。”   俞星城:“……那他对你挥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起手式,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动作?”   伊凡霍奇:“嗯……他进门的时候,还挺悠闲的。他看了一下表。我还有点吃惊呢,这个杀手竟然会有表。就是一块怀表,不过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怀表的样子。不过他不是一直盯着看,只是好像确认一下时间,就收起来了。”   俞星城:“看表……确认时间?我记得那天,他袭击你的时间,应该在十一点三十分到四十分之间吧。当时我抢了亚瑟的表之后,看了一眼是十一点四十七分。”   伊凡霍奇:“差不多。亚瑟的表肯定没问题的,他跟苏州的钟楼校准过的。”   俞星城皱紧眉头思索起来,她从袖中拿出自己之前列的表格,开始查看这些人的死亡时间……   差距很大。   从中午到深夜都有。   最早的算是奥地利剧院门口的二人,和昨天被背过来的公使副官二人,都是在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   最集中的是在晚上九十点钟左右。   俞星城忽然转头问温骁:“如果你刺杀别人,会选择最合适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温骁想了想:“午夜之后或者凌晨吧。特别是凌晨快天亮之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俞星城:“……是,可是这凶手的多起犯案,没有一个是午夜之后或凌晨。最晚的就是伊凡霍奇被害这次。是大概晚上十一点半。”   温骁:“你有什么看法。我现在觉得奇怪的是,这开膛手在伊凡霍奇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为什么瞬移到门口,而不是伊凡霍奇面前。如果是我,肯定会立刻瞬移过去,直接一刀劈死他。”   俞星城逐渐回想起她和开膛手交手的时候,对方瞬移的动作。从西侧屋檐上,一下子到她背后捅刀,然后再一次回到西侧屋檐——再一次出现在他背后。   她忽然一顿,眼睛亮起来:“……我懂了。这个人瞬移的条件。”   屋内众人转过脸来。   她道:“他只能瞬移到自己去过的地方。而不能瞬移到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温骁一愣。   俞星城思路瞬间明朗:“不但如此,我认为他有一个标记瞬移点的办法,就是看表!如果这样的话,比如他进门的时候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半。看表的动作和时间,共同构成了这个瞬移点的标记。应该是只要脑袋里回想十一点半。他就可以直接瞬移到十一点半他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门口。”   俞星城立刻站了起来:“而且,因为他从来没来过伊凡霍奇的屋里,他无法瞬移到伊凡霍奇面前。而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屋檐上,他可以在开始袭击之前,不停地换位置看表,标记出密密麻麻的数个瞬移点。然后当我和阿比盖尔在屋檐上与他交手的时候,其实更像是被他引入了陷阱——在那一片被他标记过的位置,他有几十个可以瞬移的点,看起来就像是无所不能的瞬移——”   温骁:“那他为何发现失手之后,不直接瞬移回自己早上出门的家,或者是更远的地方。”   俞星城:“我怀疑,是他发现了阿比盖尔和亚瑟的一些能力,他忌讳,想要最起码杀掉这二人之中的一个。再说,只要他想,随时就可以瞬移回家去。但我认为,他会有意给我们塑造一个渐渐瞬移远了的假象,来让我们忽视‘标记’这一特征,而以为他是想瞬移到哪里,就能瞬移到哪里。”   温骁:“……那这人,记忆力之强,对于踩点、计划之缜密,不可小觑。但、不对、每一天时间都在更迭,如果每一天的十一点半他都在不同的地方,那他——啊!我懂了!”   俞星城点头,笑道:“对。他之所以决定不杀伊凡霍奇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瞬移点,只对这一天二十四小时有效。而每到了夜里十二点,就到了第二天,所有的瞬移点就会失效,或者说刷新。他为何从不在凌晨或上午犯案,因为他每天的凌晨和上午,都是要标记瞬移点,规划逃脱路径的时候!”   温嘉序也听懂了:“那昨日中午十二点在苏州和应天府同时犯案,就可以做到了。他完全可以在上午奔波在两个城市之间,各自标记所谓的瞬移点。然后算好时间——剧院门口开幕最起码在前几天就贴出告示,他很容易就知道,那公使的副官应该也有每日必去的地点和路线。”   俞星城:“对,算好时间,快速瞬移到两个地点,同时杀人。易如反掌。只要分析出这一点,关于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判断了。虽然不知道哪个地点是被他先标记的,但能在一上午的时间内从苏州到应天府、或从应天府到苏州,交通方式并不多。蒸汽机车,青鸟与御剑飞行。”   伊凡霍奇听他们一群人用汉话激动讨论已经傻眼了,   杨椿楼竟也参与进去,连忙道:“青鸟不太可行。因为青鸟现在都是要搭乘各国游客,所以会飞的很慢,又会去各个名景逛一圈,我坐过,都要四个多时辰呢。这哪里还有规划路线、标记地点的时间了。另外两种还差不多。不过……御剑飞行入苏州,都是要审查的呀,除了来办事的仙官,不可能随随便便通过巡逻的审查……”   俞星城看向她:“对,而且蒸汽机车是除了提前申票的洋人与大明官员以外,不允许百姓乘坐。我那日与他交手时,他的眼睛和发色,不太像是洋人。我现在更倾向于,这个开膛手,是——”   温嘉序和温骁几乎同时道:“是大明的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  嘿。俞星城会逮到他的。   **   这篇文其实算是帝友之后我最喜欢的一本,却意外的(或者说也不意外)成绩最差,看的人最少。收入微薄的已经难以启齿了,看的人也在减少。嗯……不过我因为真的很喜欢,除非以后每天只有几块钱的收入,我应该会努力坚持到写完吧。 第76章 负责   大明的官员。   范围看似缩小了, 但其实仍然不精确。   俞星城坐在那里,摸着鼻子继续想。大明官员,因为了解环境, 应该是南直隶地区的,甚至工作较为清闲, 杀人上班两不误。不是黄册登记的仙官, 否则这一灵根一旦被发现, 很快就会被当做目标。   另一方面,这人听说过她的。因为在看到她的谙雷时,此人当时微微一愣, 显然没想到她会露面。但却又不是她身边会经常打照面的官员——否则不会胆大到还敢跟她交手一番。   温嘉序抚下巴道:“能跟法国有接触的大明官员……涵盖的范围太多了。万国会馆、市舶司、各府衙, 南北厂。都有可能。”   俞星城把玩着那柄开膛手曾用过的刀,虽然也曾用灵力驱使过这把刀,但俞星城并未感觉到刀芯有什么特殊的材料, 或者刀柄能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弧度。   如果这把刀本来就是用来抛弃的,那开膛手为何会想要夺回来。   还是说那个特征虽然不算明显, 但这开膛手有异于常人的谨慎, 是否留下过什么特征。   但时间依然不允许俞星城对着这把刀格物致知。   她白日还有任务,就是前往应天府英使馆, 与公使面谈此事。俞星城目前并不想把法国这一阴谋,告知南直隶官场其他人, 所以希望这次会面偷偷进行。   不过在万国会馆的最后准备阶段,英法两国在争主展台时, 英商终于以更多的商贸种类与承诺的供应技术, 拿下了主展台,当时俞星城跟公使有过一些的接触,这次再见到他, 应该不难。   却没想到在她准备去车站,准备乘车前往应天府的路上,就出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地上昨日白莲教散发的黄纸传单才被车轮压过,就听见那卖报的报女报童喊起来:“川渝大官联合英国鬼,逼种鸦片田!大批百姓受冻灾饿死!”   俞星城一惊,温骁直接掀开车帘,他那看不见的手探出窗去,飞快的一把从那报童手上夺走几份报。报童只看见手里报纸飞入马车,惊恐的要来抓,跑了几步却没赶上,只瞧见十来个铜板从车窗扔出来,洒落一地,他喜笑颜开的跑去捡了铜板。   俞星城拿过报纸便读。   大明如今只有几大城市普及了读报,不过印刷和纸张仍然很劣质,灰黄色的报纸外头最先印的就是刚刚报童喊着的大标题,他估计不会认字,也是拿报的时候,从印馆里听来的。   上头写的很煽动,就是说其实英国鬼卖鸦片之心不死,买通了大批川渝官员,在我大明沃土上大批种植鸦片,然后官员和英国鬼分赃,百姓拿到的钱压根不比种地多,而早年就开始实行一条鞭法,只要税银足够,此地粮库又是自管,所以朝廷压根不知道川渝一直在种鸦片。   而今年冻灾,大片罂粟冻死,更是仅剩两三成的粮田也不足,粮库又无存量,川渝出现大批灾民。但四川总督明明可以向他省借粮,却怕灾民过多一事被调查,所以一直拖着不借粮,也不许灾民离乡。而如今川渝尸横遍野,人间炼狱般。   温骁皱起眉头:“此事怎么会如此……”   俞星城:“未必有他上头说的那么严重,但灾民和大片鸦片田的事应该不假。你想今年苏州都这样冷,更何况川渝。”   温骁:“不过蜀商遍布全国,他们又是出了名的活泛肯干,再加上河流众多地势复杂,如今迁徙早已无需公文,如若真有如此多灾民,必定早在湖南湖北一带见到他们了。可目前也没听说。”   俞星城:“我们一直在忙自己一亩三分天的事情,也未必知道多少外头的事。更何况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事儿果然被有预谋的传开了。当年淡马锡之战时候的宣传,又是一直以来的禁烟,大部分百姓本就对英人没什么好感,更是恨死了大烟……现在只能尽量让府衙多派人巡街,防止百姓暴动。”   俞星城揣着这报纸,她告别温骁与温嘉序,决定独自登上了去往应天府的蒸汽机车,到英使馆已是傍晚,显然关于英人在川渝鼓动种植鸦片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英使馆内内外外挤满了人,想见公使的人中,比她地位高的海了去了,逼的那使馆内的官员,直接灭灯锁门,说公使有事出了远门。   俞星城这个闭门羹一吃就是两三天,外头关于反英反洋的呼声愈演愈烈,而开膛手并没有停止他的杀人计划。虽然在这两三天之内,他只杀了一名在扬州建厂的英国玻璃工厂主,但不知为何,外头却传闻这玻璃工厂其实一直在生产鸦片烟。   甚至在官衙张贴的悬赏开膛手的公告上,被人用红字写上“民族英雄”四个大字。   甚至人人都在说白莲教才是好的,因为是大明本土的教,才能救大明百姓;又有人说朝廷抓开膛手,就是因为软弱受英国控制,愿意当英国人的狗——   万国会馆的围墙与正门被人泼粪画字,多处接待洋人的旅店被人闯入,店主与不论国籍的洋人住客被一批裹着面巾的书院学生拖出来暴打!   这一切酝酿起来不过三日,许多旅店酒店连夜贴上红纸,上头大字写着“坚决禁烟,大明永昌,洋人禁止入内”的字样,来防止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进来砸店谩骂。   她的万国会馆中也暂时收留了许多不敢住旅店的洋商,一时间更成为百姓谩骂与愤怒的中心,隐隐有集会闯入之势。   俞星城紧急准备床铺,并从裘百湖处借来仙官,外加特行卫,约七十余人的仙官分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巡逻在万国会馆附近。她派人在万国会馆多处围墙大门上贴出告示,由骂人狠字也不错的房巡按亲手所写。   “万国会馆戒严中,一步踏入即视为袭击朝廷重地,按律当即惩处。”   “手入断手,头入断头。如若掷物入内,当即拖走仗刑二十。”   房巡按心里也没谱:“难道真的手入断手?头入断头?”   苏州多处使馆的外国官员其实都在万国会馆内避难,内中人员紧要,俞星城点头:“先仙官示警拖入,墙内仗刑,示警无用,即可拔刀。房大人,我愿意画押来认这一条律,您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写公文全权负责此事,将您摘出去。”   房巡按直吸气:“俞大人,你这……他们、他们也是爱护大明之心无罪啊。更何况,他们外头闹腾时候,白布上写的也是护大明、杀洋狗、灭鸦片。这三句里面有两句是朝廷愿意认的。万一百姓寒心……”   俞星城那时正在深夜书写递交给应天府报告的公文,听到房巡按这话,抬起头来:“房大人,如今在外的人可是切身遭遇了什么不公吗?如若他们是川渝受灾的百姓想要求粮,如果他们是被迫害的百姓想要庇护,我不会不开门。但如今这事到如此地步,被开膛手杀的不是他们,受灾的不是他们,一直打击鸦片的不是他们。他们与此事任何一个环节都无关,却自诩正义,四处殴打洋人甚至想要杀洋人泄愤,我如何能容忍。”   房巡按说不上话来。   俞星城低头继续秉笔写公文,轻声道:“这些洋人被杀造成的战争,他们愿意上战场拼命吗?多少笔生意谈不成,多少工厂无法开设,造成的真金白银的损失,他们能赚回来么?没有了工厂与金银,没有了生意与技术进入大明的机会,造不出更先进的战船,修不出更长线的铁路,他们能用知识去填平大明与英法之间的沟壑么?一个小小的事件,引发的落后,或许十年也无法追上了。”   煤油灯闪烁,照亮她温润的侧脸,俞星城不知多少日夜没好好睡一觉,她鬓发有几丝散在腮边,抬起头道:“我作为官员,作为这大明机器的一份子,我能给予温情,却决不能给予软弱。我有自己的‘道’,这条道有时使我站在百姓一侧,有时使我站在朝廷一侧。我能为自己的‘道’负责到底,也请房巡按转达我的命令吧。”   房巡按并不知道日后朝廷清算此事,会如何评价俞星城的选择。   他也不知道俞星城到底如何想的,但她此命令一出,几乎在几个时辰内就见了血。   守西侧大门的正是铃眉,先是几个不知是附近工场的工人、还是书院学生的青年人,翻越贴着公告的围墙,铃眉与其他几个仙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逮住了这些缠着头巾与面巾的青年,按照俞星城之前说的规矩,将他们压到铁门处,隔着铁门就能看到外头呼喊的百姓人群。   他们堵住这些青年人的嘴,擅长金系法术的仙官手一指,几道铁索将他们捆在长凳上,铃眉是这一小队的领队,她一咬牙,下令杖刑。   足足二十下,一下没少,不过也有轻有重,皮肉伤难免,但不至于往残废里打。   堵嘴也是防止他们谩骂引起外头人群的更加愤怒。   打完之后,直接从他们爬进来的围墙顺着扔出去了。   外头莫名多了许多抹着眼泪控诉的人,仿佛府衙这么对他们的卫国之心,就是不盼着大明好,哭号起来,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铃眉让自己冷下脸来,与众仙官站在铁门内,扶着官刀,厉声道:“万国会馆戒严,任何人不许入内,手入断手,头入断头。此非儿戏!”   人群果然推搡着也被震慑住,果真无一人再敢攀爬。   却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从人群中伸出,手持一把老旧的转轮手枪,朝铃眉的方向,猛然开枪。铃眉正要闪身躲开,那擅长金系法术的仙官速度更快,手一伸,子弹停驻在空中。   铃眉呆了片刻,她余光看到身边另外一个仙官也想要拔刀去劈砍那开枪人的手,可他忍不住犹豫了。   他们都是刚上任没多久的仙官,对妖魔鬼怪或是其他逃窜的犯案修士出手无所谓,可对百姓——   铃眉却一咬牙。   别人可以犹豫,但她不能犹豫。俞星城交代过她恪守此律例的重要性,就算别人对俞星城的做法有怀疑有退缩,她也不行。更何况此人是持枪袭击!   她相信俞星城。   铃眉怒喝一声,踏步过去,一刀砍下那持枪的右手!   那人惨叫一声,似乎没想到仙官能够控制子弹,甚至这么快就飞身过来砍下他的手。   但铃眉没打算就这样结束。   手持凶器袭击朝廷重地的卫官,这不论在大明何处,都是可以当场打死。   她一把拽住那拿枪年轻人的衣领,将刀从铁门栏杆之间刺去,为了避免伤到他身后的百姓,她甚至控制了刺刀的距离。那年轻人惊恐的望了铃眉一眼,铃眉没看他,迅速抽刀,后退回原位,只留他断手鲜血不止,捂着腹部的伤口,趴在铁门上跪倒下去。   他的哀嚎惨叫甚至惊吓到人群后退,无一人来拽他帮他。   那只断手就留在了铁门内。   金系修士抬手,转轮枪朝他飞去,他交给领队的铃眉。   铃眉收入袖中,一言不发,将官刀上的血迹用衣袖擦净,放回刀鞘,面无表情的继续站在了原地。   但显然俞星城的指令,在各个方向的入口初次见血后,迅速起到了作用,围绕着万国会馆集会的人群越来越少,更不敢随意入内。而随着宵禁的贯彻、仙官的巡街与几艘鲸鹏的入府,至少在俞星城了解下,苏州府的集会行为已经不那么多了。   苏州知府似有清算此事,将闹事者全部抓入牢狱的计划,俞星城倒觉得还不急,还没到瓦解对方的情况下,此事很容易引发新一轮的暴动。更何况谁都知道这群人当中混了不少白莲教人士。   一时间,最繁华也最应该迎接万国博览会的诸多南直隶城市,都成了混乱之地,有些见多识广的商人,太了解打开这种东方古国大门时会遭遇的问题,他们依旧在万国会馆准备的房间里吸着水烟打着牌,直到几个寻欢作乐的商人抽雪茄时不小心点燃了西二副馆的窗帘。   俞星城恼火之下,以火灾出事为由,把他们这群养尊处优的洋商,集中到一个会馆居住,要求他们必须四人以上住同一间房屋。立马里头就各种内部矛盾,八卦传言,偷情作乐闹了起来,自己天天关起门来撕逼,倒也没精力去打牌抽烟了。   不过还有一小批被袭击过或者是惊吓过度的洋人,想要尽快离开大明,俞星城就只能和府衙一同,将他们安排上去往上海县港口的蒸汽机车,将他们尽快送走,以防出什么外交上的问题。   俞星城作为撤离的组织者之一,又是很多洋人在大明最熟悉的官员,自然要将他们亲自送上蒸汽机车。   去火车站的路上,俞星城的官车队伍外,有不少骑马的护卫,温骁也策马在外率领不少南厂仙官襄护,仍然能听到路过百姓的小声唾骂。只是这些日子治的他们已经不敢上前来冲撞,只敢随着车偶尔骂几句。   俞星城并不在意,她手里拎着一把不烫手的小灵灯,正在看应天府发回来的一些公文折子。   铃眉在车里护卫她,似乎神情一直在犹疑,听到外头骂了一句:“你们这群仙官就是会点法术就欺压百姓的狗奴才!”   铃眉皱紧了眉头,俞星城没抬头也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别放在心上。”   铃眉:“……没有。我只是一直在想,我出江宁的时候,我阿爹一直跟我说,出来道考做官,可千万不能当了官之后,就高高站着,指着别人说‘这群老百姓如何如何’。但我一直想我是不是已经成了这样的人呢?为什么当了仙官,就一定要做这样的事呢……”   俞星城看了她一眼,将灵灯放在一旁:“有人的地方,就有群落,就有首领,就会有分工。必然就会出现所谓的以武力来执行规矩的人。只要聚居,就必然会有你我这样的角色。”   铃眉点头:“我懂,我其实也不是想要否认仙官的存在,我只是……有时候无法接受自己做出的事情。或许还是我太软弱了……”   俞星城握住她的手:“总有人说,不应该用暴力追求正确。但你作为自己努力考出来,朝廷任命的仙官,负责的就是用暴力保护更多人。方式有对有错,你或许可以有更多地思考,想要找到更好的办法。但如果只是迷茫,只是无法走出来,你就只要记得一点就好了。是我要求你这样做的。”   铃眉紧紧攥着手,半晌道:“……不,我自己当时做的判断,我能承担这个责任。或许我的想法就是太软弱了。如果怀疑自己的官职与立场,那我不如不做,做不好更会耽误事。”   俞星城笑了笑:“嗯。你说得对。如果迷茫,就要从承担责任的位置离开,如果要站在这里,就不允许迷茫。”   她们俩人傍着说了一小会儿话,俞星城手指动了动,卷起灵灯的火焰,就听到了蒸汽火车的声音,他们已经到了。   火车站内灯火阑珊,俞星城登上车去,几乎挨个车厢与这些没参与万国博览会就离开大明的洋商们握手,也表示了歉意,有些人还是对俞星城很有好感,说话十分和气,但也有些觉得自己损失了太多时间,蒙受了太多委屈,连包厢的门都不愿意打开。   俞星城从车头走到车尾,就在她和铃眉并排走下车的时候,深夜中的蒸汽机车鸣笛,锅炉轰隆作响,俞星城正要和铃眉侧耳说几句话,就忽然听到了在锅炉声的掩盖下,有一些她不常听到的机械的声音——   但她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习惯性的把铃眉往身边一拽。   下一秒,她看到数枚子弹击穿了蒸汽机车的玻璃,打入车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了,每一条都读了。   很感谢大家,至少是给我很多继续沉迷在这个蒸汽修□□里的勇气。   我能做的就是好好保持更新!感谢在2019-12-13 00:49:21~2019-12-14 03:2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观察者、天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Ben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子节节高 3个;香菜蘸酱 2个;卖报的小行家、呜咩可酱、小仙女界杰出代表、41305243、BIU、Anxious、豆渣、去啊自行车、戈遥、哈罗、白屿、托斯卡纳的艳阳、1哥、尘埃已逝~、假装我是个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老不说话 101瓶;浪里个浪、白屿、甜菜 40瓶;阿絮 38瓶;团子姑娘 36瓶;哈罗 30瓶;喵了个咪、小仙女界杰出代表、芦城、取名好烦 20瓶;何必呢 16瓶;竹子节节高、zhf、观察者、鱿狸、东西、千翙、不是一个随便的人、BIU、1哥、飞天小粉猪、归途他梦 10瓶;添加 7瓶;精卫填海、木木王 5瓶;zhenaishenghuo、真仙女 3瓶;淡看莲 2瓶;Anxiou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翻脸   俞星城一惊, 连忙喝道:“有敌袭!在车站西侧玻璃处!”   火车站内的数台煤气灯闪了闪,似乎能看清火车站西侧高处玻璃窗子,有一闪而过的枪火。   其中那位擅长金系的仙官抬手正要夺枪, 却没想到煤气灯不稳定的闪烁起来,甚至灯罩爆裂, 连机车锅炉都发出几声异响。   在这四处都是机械的火车站使用法术, 不但他自己发挥不出几成能力来, 而且还会损坏车站的钟表、机车和煤气灯!   对方显然注意到一直都是仙官保护洋人,所以特意想要选在这种地方动手。   俞星城之前就对铃眉杀死的那个持枪者,感觉到怀疑。   中原少有禁刀的律例, 正是因为百姓中有二三成的灵根者, 大部分凡人认为自己无自保能力,家中备刀防身早成了习惯,就算禁刀也是屡禁不止。更何况就算是一群百姓有了刀, 战斗力也未必比得上一个能力出众的仙官,只要朝廷牢牢掌控修真者, 镇压暴动就变得容易, 禁刀也就不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如此之下,随着枪械的传入, 禁枪也是难以贯彻的,但明面上还是不允许官员与百姓持枪的。   如今想要在苏州得到一把枪, 虽然要花上不少金钱和精力,却也不是做不到的, 她虽然怀疑, 但当时也无法确认背后有阴谋。   但如果搞到十几条枪,这就不可能是什么自发行为了。   俞星城拍了铃眉一下,喊道:“你弯腰去找温骁, 把仙官集结起来,从火车站两侧绕到外头袭击他们身后,注意躲避弹丸,提醒其他仙官,对方的弹丸也可能不是铁质的,不要以为能使用金系法术就掉以轻心!”   铃眉点头:“那你呢?”   俞星城:“我上车去检查他们的安危。”   铃眉惊讶,俞星城推了她一下:“快去!”   俞星城转头,跳上蒸汽机车,推门进入热气腾腾的锅炉房,喊道:“把锅炉停下来,不发车!快!否则你们会影响外头仙官的灵力,也会让机车出故障的!”   正说着,从后头有一个带着海员帽的白人冲进来,用蹩脚的汉话大吼道:“什么时候发车!这是要让我们都被枪打死么!”   俞星城用英语道:“这里是锅炉房,你不应该过来,回到车厢里去——”   海员帽脖子上青筋鼓起,他看到车员关闭了锅炉,更是愤怒,指着俞星城怒吼:“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细眼黄皮女人,还轮不到你在这儿跟我说话——!”   外头再次响起开枪声,锅炉附近的车员惊恐的抱头蹲下,俞星城一脚踹向那海员帽的膝盖,他闷哼一声,趴倒在地,俞星城也蹲下来躲避子弹。她只看到弹药在离她最近的玻璃上打出一片碎裂蛛网,而后正片玻璃掉下来。   那海员帽爆头既惊恐又愤怒,他还想说话,俞星城抬手一拳狠狠抡向他鼻梁,拳头上包裹着灵力,将海员帽打的鼻梁断裂,两道血流下来,眼一翻,昏迷过去。   俞星城甩了甩手,嫌弃道:“你该感谢朝廷,要不是你死了我不好交代,我不会让你把那侮辱的称呼说完的。少他妈给我添麻烦。”   锅炉关闭后,机车的抖动停止下来,不少乘客都意识到车不会发动了,惶恐的议论起来,正要交头接耳说去锅炉房查看的那个海员帽怎么还没回来,就看到俞星城拉开车厢之间的推门走了进来。   她身量娇小,却就这样走在包厢一侧的回廊上,身边就是被子弹击碎的玻璃窗子。   俞星城穿过回廊,检查是否有人受伤,一边不断道:“请大家趴在桌子下不要动,很快就能解决。现在如果离开火车站,没有庇护,你们可能会更危险。”   一位之前就认识俞星城的绅士连忙道:“俞小姐,你不要站着,子弹会击中你的!”   俞星城合上他的隔间门,道:“不要紧。我蹲下走速度就太慢了,我要去检查一下后面的车厢有没有人受伤,请您保护好自己,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   更何况俞星城看到刚刚放射状的子弹,猜测这群袭击者使用的是滑膛枪。   如果是滑膛枪的话,命中率低的惊人,填装时间又慢,子弹速度也不快,对于普通人来说虽然威力不低——   那位绅士却十分担心她,想要站起来将她拽入隔间,他刚起身,就听到不远处一声巨响,俞星城几乎是瞬间将腰间磨刀石拔出,刀刃在眨眼间变宽,一柄与她几乎要差不多高的宽刀横在她身侧。   几点火化在刀面上炸开,在刀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绅士呆住,一身冷汗,跌坐回地上。俞星城笑了一下:“谢谢关心,您不必担心我,请保护好自己。”   那宽刀再次缩小,俞星城裙摆微动,厚底绣花鞋踩过地毯上的碎玻璃,一边慰问着众人,一边朝下一节车厢走去。   打进车厢的子弹并不多,在第二节 车厢中有一个老妇人的腿部受了伤,俞星城将行李架上的皮箱拽下来,放在其他几个人身前,作为流弹的抵挡,而后蹲下身去,将老妇人裙摆上一截蕾丝撕下来,紧紧缠在她腿窝处暂时止血。   那老妇人也真是见多识广,疼的身子微微发抖,却也只是笑道:“孩子,你知道我这裙子多贵么,就让你给我毁了。啊对,能把我的手袋拿过来么,这时候怎么能不吸一根烟呢。”   老妇人坐在地毯上,从珐琅烟盒中拿出一根卷烟,用银丝制成的烟夹拿住卷烟,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指擦了火柴,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看着自己被血染透的裙摆和袜子,笑:“你去看看别的车厢吧,我不打紧。”   俞星城走到车尾,忽然听到一声并不太响的爆炸,似乎有些碎石和玻璃渣子朝蒸汽火车这边迸射过来,她站在破碎的窗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一股风掠过车窗门口,那些碎石与渣子甚至没接触到车窗,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   俞星城从车尾走下,看着火车站内一片狼藉与几盏破碎的煤油灯,俞星城开口:“解决了么?”   温骁的声音从火车站的玻璃顶传来,俞星城抬头,听到了指甲刮过玻璃的声音看来是温骁的影手划过玻璃的声音,他漂浮在玻璃顶上,而后一跃而下:“全部捉住了,对方有三人受伤,有一条枪爆炸,一位仙官受伤了。”   俞星城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看着铃眉与数名仙官将二十多人拖到了月台上,十一二条枪扔在了地上,唯一一个受伤的仙官,是在炸膛时距离太近,被碎片灼伤了手背。   二十多人已经被灵力附着的绳索捆住,受伤的三人,两个是混乱之中被自己人的弹药所伤,腰腹一片穿洞和血迹,另外那个炸膛的最凄惨,两只手肘以下血肉模糊。   俞星城想了想:“这三人或许也会知道什么消息,铃眉,你带二人将他们送到府西医馆去吧。”   铃眉点头,带着这三个几乎要痛昏过去的人走了。   俞星城看向他们。面容都很年轻,看穿衣打扮甚至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俞星城猜测他们是某个书院的生徒。她没多问,而是看向那批枪支。   都是前装式的滑膛枪,算是英法比较老式的军队武器,果然一看手柄,大多的都是英国枪。恨英国佬,所以用英国佬的枪杀人么?如果手|枪还好走私进大明,这枪就不容易找了啊。   更何况前装式的滑膛枪的使用,不是一般人能了解到的知识,如何清扫枪膛,填装火|药和弹丸,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训练和教学。俞星城拿起一把填装过弹丸还没来得及开枪的木柄枪,轻声道:“你们从哪里学来的使用滑膛枪?”   那群年轻人中有几个怒吼道:“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这群洋鬼子的走狗,要杀要剐就来吧!这群洋人拿挖大明百姓的肝脏做灵药,抢走大明百姓的女儿去替他们生孩子,又逼大明百姓种鸦片来给他们吸——他们到处开厂,你们这些走狗就替洋人遮掩事实!”   俞星城:……???   不单是她,诸位仙官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温骁解释道:“早些年开设西医馆的时候,就总有人传言说西医可以隔空取肝,用来给洋人做药。早当初民间传信过一阵子,后来朝廷肃清流言,就民间改说基督教堂偷女婴了。”   俞星城无语了:“……你们是书院的生徒么?连这种话也会信,还何必读书。”   现在与他们这群阴谋论的家伙多说也无益,俞星城道:“不必多问了,等把它们交给北厂,什么都会说的。不论是这些枪的来源,还是为什么知道会有洋人在夜间乘车离开,他们一定会张口的。”   俞星城身后的许多洋商从车厢里站起身来,望着这群跪倒在月台上的年轻人们,大部分人看起来甚至只有十五六岁,五官稚嫩,神情却有着尖锐的没由来的恨。   但比他们看起来大不了多少的俞星城却在月台上踱步,轻声道:“北厂会知道如何对待你们的。”   那些年轻人听到北厂的名字,竟或发抖或疯狂起来,有的朝俞星城唾骂,有的则在对着蒸汽机车中的洋商怒吼。   “我咒你被黄毛蓝眼洋鬼子拖出去强、奸,也生下白鬼来!”   “对!你总会有一天被火车压死,被白鬼给——”   俞星城冷冷的看着他们,温骁却不能容忍,他脸上浮起一层怒火,人未动,几只影手却直直扇向那口吐污秽的年轻人,直扇的的他仰翻过去。   俞星城挥挥手,蔑视的连他的诅咒也没听见似的,道:“带走吧,回去好好审。”   年轻人中有人惊惶的两股战战,竟涕泪满面喊道:“我们不是要干这种事的!我们本来只是喜欢玩枪的一群人,只有一把老的长|枪,共用那把枪打猎练习着玩的!是有个洋人给了我们十几把枪!”   俞星城没有理他,就看他尖声喊叫着被拖走。   反正他们早晚会开口,说出前后经过的。   俞星城转头回去,陆陆续续有洋商下来,俞星城先让一位仙官扶着那腿部受伤的老妇人,也送去医馆。   她抬手朝那些神情难辨的洋商一作揖,便直起身子来道:“我不认为将你们送走会更安全,因为不知道在火车站之外的其他地区,还会不会有这样的袭击者。如有要事坚持要离开,只能请你们独自租马车去往上海县了。剩下的诸位,请随我回到万国会馆,我会暂时安顿你们。”   众人纷纷下车,其中几个仙官看着一片狼藉的蒸汽机车叹气,几个戴着头巾的色目人驻足在蒸汽机车附近,或是翻开随手的书籍,或是拿起了星月的项链,对着蒸汽机车的方向低声吟诵几句。   在浅金色的微光中,地上的玻璃碎片渐渐浮起,飘至原位,渐渐合拢,破碎的煤气灯再次善良,车厢钢铁外壳上的凹陷慢慢恢复,直到那玻璃上的片片裂纹消失,蒸汽机车焕然一新。   他们沉默的放下了项链,收起书本,走入了回万国会馆的人群中。   俞星城没想到,她把这批拿枪的年轻人,送到北厂的暂留地时,只看到了院内一片狼藉,戌三浑身官服上不少孔洞和黑羽,他叹口气道:“俞大人,伊凡霍奇跑了。”   俞星城一愣:“怎么会——”   戌三:“伊凡霍奇那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来过。对,就是阿比盖尔和亚瑟。这俩人的能力比我们了解的更复杂……再加上我确实失职,就把伊凡霍奇带走了。”   俞星城安慰道:“如今北厂人手大多数都被调走了,那亚瑟的灵根又很棘手,这倒不怪你。确实光提防外界,却忘了看紧他。毕竟川渝种植鸦片一事暴露,他是个中关键人物,生怕自己被朝廷抓住,自然是要跑了……只是我对不住钟大人。”   戌三看到了俞星城和仙官带回来的二十多个年轻人,听她转述了此事,也明白要怎么做了。   只是这二十多人发现自己被关进的不是官衙大牢,而是北厂的私牢,几乎在刚进来就被吓破了胆,俞星城稍稍洗手在北厂这儿喝了两口热茶,还没走之前,就听说他们交代了大半。   这群年轻人确实是苏州某书院的生徒,其中一人的父亲是做海贸的商人,就曾在他生日时将一把英式滑膛枪作为礼物送给了他。那位商人之子就为了显摆枪,把滑膛枪带到了书院,引起许多生徒的兴趣,他们就组了个不太正式的小结社,一起学枪玩枪,但当时也只是好奇,外加想要尝试用枪围猎。   他们二三十人组了这个小结社已经都有一年多了,但这群人之中只有一把转轮手|枪,一把英式滑膛枪和一把极其老旧的遂火|枪。他们也只有每个月一两次会在野外饮酒吟诗时,会拿出枪来玩。   而在反洋事件爆发后,其中一位性格激进的生徒,偷偷从商人之子那里拿走了转轮手|枪,跑去了万国会馆附近开枪,结果却被万国会馆的仙官打死,连尸体都没人收。   小社团内众人听闻此事,震惊又愤怒,有些人虽然觉得他自作自受,但在几个带头人愤怒的情绪下,也不敢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一个洋人找到了他们,说愿意给他们提供枪支。那洋人是个白发老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说他太了解洋人在大明的暴行,自己的女儿就嫁给了大明男子如何如何。   白发老头已经上了年纪,穿着打扮也是方巾圆领袍的明人打扮,而他又提供消息说自己的一位英国仇人,就会和许多洋人一同坐蒸汽机车逃离苏州,他发誓要杀死过那位仇人,只可惜自己年迈腿脚又不行,无法亲手报仇——   这群生徒看到白发老头用背篓带来的十几把枪,都有些沸腾了。   他们问及白发老头与那英国仇人有何等仇恨时,老头竟潸然泪下,说起自己的女儿生产时被送到西医医馆,却被剖腹取子,肝脏挖去,面目被毁尽扔进河道的惨案。   而那位英国医生,就要这次趁乱逃走。   这群生徒义愤填膺,虽稍有疑虑,但当他们按照老头的说法,按时埋伏在火车站附近时,看到了一众仙官驾车护送这些洋人离开,心里更是愤怒不平,顾不上多想,就朝着蒸汽机车与仙官一片开枪——   听到这样轻易就被利用的缘由,连俞星城都一时沉默了。   只是这群年轻人对那个洋人老头的描述,却只是很概括。或许他们也觉得洋人长相都差不多,说来也都是白色胡子,大鼻子,修了鬓角,身量高,穿大明服饰之类的话语。   说了等于没说,甚至没几个人记住了那个老头的假名。   俞星城真是头疼的厉害了。她既没控制住伊凡霍奇,也没能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控制住局面。一切都坠入了法国的阴谋之中……   但很快的,她就见到了伊凡霍奇。   裘百湖说英使馆终于肯见人了。   当俞星城与裘百湖一同到达应天府英使馆的时候,在公使的装潢华丽的洛可可风格的房间里,有另外两个熟悉的人。   钟曾筠与伊凡霍奇。   俞星城进屋时一愣,伊凡霍奇已经一身西装,天鹅绒的马甲与外头黑底浅金色花纹的西装。领巾高系,遮住了他溃烂后被治疗的脖颈,为了遮掩那一双因梅毒长满疖肿的手甚至带着黑色皮质手套。   而那时候伊凡霍奇正激动的站起身来,对面朝窗子的公使声泪俱下:“您不知道我被抓走的这些日子里,遭受了多少的折磨!二十多天,将近一个月!他们每天不给我吃喝,用烙铁烫我的身体,用针扎穿我的皮肤,逼我吃些难闻至极的黑膏!二十多天,我没有见过太阳,没有喝过干净的水——”   俞星城:????   公使有些触动,转过脸来:“这是真的么?”   裘百湖对他的翻脸一点都不吃惊,俞星城承认自己还是年轻,真是恨不得拿起旁边的花瓶砸烂他狗头!   俞星城不顾旁边的翻译,强忍怒火道:“我们救到伊凡先生的时候,他因为梅毒晚期,浑身溃烂,还被开膛手所伤,烙铁是治疗溃烂与菜花的工具,针是本国的针灸治疗,那些黑膏都是用最宝贵的药材熬出的药膏!如若不是这些治疗,伊凡先生就要跟同名的伊凡雷帝一样疯狂了!”   伊凡霍奇矢口否认,冷笑道:“我从来不流连于街巷妓|女,怎可能患上梅毒。哦,若非说,我倒是只接过大明的秦淮女的酒,莫不是她们把病染给了我!”   俞星城紧紧捏着拳头,真是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扯开他的领巾,露出他溃烂的脖颈。   但公使显然决定站在伊凡霍奇这边,当即打断,用汉话道:“好了,诸位大人,伊凡先生失踪一个月,是被你们关了起来,这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钟大人,我不可能把伊凡先生交予你们,什么鸦片田不过是传言,我们早已根据《淡马锡条约》将淡马锡转交给大明,且绝不贩卖鸦片了。”   钟曾筠:“我刚刚已经向公使大人呈看了一部分证据,您就算这样也要不顾舆论,为了保护伊凡先生而违背《淡马锡条约》,与大明为敌么?”   公使倚着窗台,半晌笑起来:“说的是我想要与大明为敌一样。你,就是万国会馆的俞司使吧,我见过你。开膛手一案,我等着各方来给我一个交代,最后却只是俞司使给了我一篇满是谎言的公文。说什么法国挑拨,说什么开膛手受法国掌控,可如今呢,谁不知道开膛手是所谓的大明英雄,谁不知道百姓打伤英国的商人与官员!”   俞星城心里一顿,不安愈发扩散。   公使一拍桌子,怒道:“难道大明以为有个《淡马锡条约》,就可以这样欺辱我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及汉诺威国王,与其治下的每一位公民!大不列颠将不会受此屈辱,如若崇奉皇帝任凭百姓屠杀我公民,我们的摄政王威尔斯亲王将派战船来护送大英公民安全归国!”   房间里一瞬静下来。   这是要开战的意思。   英国就算知道这一切是法国的阴谋也无所谓,开战符合他们的利益,也更说明这次法国要一同来瓜分,而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侧面袭击英国的船队了!   大明进攻倭国的这段时间,就是大英帝国找回二十年前在远东失去的地位与殖民权的最好的时刻!   只有一直不了解消息的伊凡霍奇狂喜起来。   战争只代表了更多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如果能随着军队进入大明,等待他的只有比印度还富饶的宝藏,比孟买周边还广阔的沃土!   俞星城沉默了。   事情终于滑向了深渊……   她并不知道,英国公使讲出此话的同时,地球另一端,威斯敏斯特宫,醉醺醺的威尔斯亲王在保守派党魁的怂恿下,于国会发表了演说《大英帝国将一步不让》,呼吁找回二十年战败失去的殖民地,一切都为了“大英帝国的富饶与荣光”。   战争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在这个故事中,英国跟中国签订的第一个条约,竟然是要求英国转让海外殖民地的不平等条约。   感谢在2019-12-14 03:22:30~2019-12-15 00:4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西风白马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hundermonke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啥0冰 2个;罂、1哥、Ariel、尘埃已逝~、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浪里个浪、兔子菌 20瓶;阿团 16瓶;啥0冰、267905、Deemo 10瓶;慢慢法学路 8瓶;kaki、大鲨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蔑视   俞星城心里沉甸甸的。   走出英使馆的时候, 裘百湖看出了她的低落,道:“反而我们能确定一件事了,既然敢直言开战, 在这些事情爆发之前,他们早有战争之心, 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俞星城慢慢抬起头来:“那也就是说, 战争会来的很快吗?或许一两个月内, 万国博览会召开没多久,他们的战船就要从印度来到了南海……如果早就做了准备,那是否是大明眼界不够开阔, 没能够提前察觉他们的……”   裘百湖在英使馆花园中点起了烟, 道:“未必没察觉,只是你我不知情。如今大明有东西南北四厂,南北缉仙厂你接触的最多吧。东厂看似规模缩小, 却也有他的存在和用途,只是唯有西厂, 像是彻底消失了。”   俞星城抬眼看他。   裘百湖甩了甩火柴, 慢吸一口把烟斗里的火苗嘬亮,道:“都是天启皇帝晚年的事儿了。正德年间被撤销的西厂重立, 却不叫西缉事厂,不负责逮捕朝中大臣, 而名为‘西卫国厂’,却很少见西厂面圣禀报, 抑或敞开大门。西厂两百年了, 几乎没多少传闻。而我打过交道的西厂人,也就两个。你猜,西厂这一‘西’字, 代表着什么?”   俞星城睁大眼:……代表西方?代表西洋?   难不成西厂是大明针对国外的调查机构?!   钟曾筠走过去斜看了裘百湖一眼:“你太多嘴了。”   裘百湖不在意:“跟她多说几句,没什么坏事。她脑子快,知道的多了,才有帮上我的时候。所以,你查清楚了?川渝一代鸦片田的事情?”   钟曾筠与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主要是蜀商有贩鸦片的路子,收价又高,这些年在川渝种鸦片一直屡禁不止。而后如今四川总督与湖北巡抚乃为挚友,各地粮价都由贸所随产粮而略有浮动,湖北一直粮产丰饶但粮价不高。再加上除了本地粮仓、漕运纳粮以外,各省报给朝廷时,只核算粮茶毛铁绢等的总赋税,他们两方就合计出了一个计策。”   计策并不复杂。   就是川渝默许了鸦片种植,但税比极高,而且有专人收取,而后这些税金直接记在粮税下算入总赋税,本地粮作为收缴后由各府以较低价格匀卖给百姓,而漕运所需的纳粮再利用收鸦片得到的税金,从湖北购买,且购买价高于湖北粮价几成。   这样川渝几年的收入都超过朝廷规定的税额,百姓吃粮与漕运纳粮都没耽误,湖北那边也通过卖粮给川渝,获得更高的财政收入。   看起来是互惠互利,两不耽误。   但这个循环实际却极其脆弱,农人逐利,纷纷种鸦,可因为大明实际禁鸦依然很严格,供大于求。蜀商多找英人出手,英人却连年压价,种鸦农人赚的钱更是越来越少,这本来是个好事,种鸦风潮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但就在这个节点,川渝与湖北都遭受冻灾。   湖北减产,自然不能再卖粮给四川,而四川本地的粮田这些年被压缩到不足两成,粮库又是只出不进,自然是大批灾民饿死田野之中。   但四川总督生怕川渝各地种鸦一事暴露,更是阻止灾民外逃,酿成了数千人饿死的惨案。此事当地官员有纵容种鸦的大罪,可百姓一直不顾律例,逐利种鸦,更是使灾情恶化的一大原因。   但,灾民口中却成了四川各府逼迫他们种植鸦片卖给英人,更使得四川总督背上了诸多罪名。   如今已入春,大批鸦片田被抛弃,从山路之间走过,漫天遍野都是血红的罂粟花,还有些面黄肌瘦的吏员正在田野里,焚烧这些鸦片田……   至于四川总督和湖北巡抚。他们见到钟曾筠就知道没法逃了,四川总督与钟曾筠是同年,见到他之后就默默摘掉官帽脱掉官服,愿意进京自首。但总督大人手下的其他牵连者就未必这么有良知了,钟曾筠差点被各方刺杀到没能走出四川。   不过现在,东厂的人应该已经将他们押送往京师了吧。   俞星城叹气道:“种鸦片对一地农田经济的损害,从一省便能看出来。钟大人也要去京师汇报此事了吧。”   钟曾筠点头:“我估计要快去快回,禁烟一事再重,重不过两国开战。若大英与大明开战,闽浙至关重要,我必须要尽快回去管理军务。”   钟曾筠也只是多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俞星城两手并在袖中,蹙起眉头,只有满心的沉重。   这一片是应天府的使馆区,各种风格的建筑混杂,各个国家的语言交错,俞星城走在煤气路灯与石板人行路的街边,上了马车,她在马车上看向路过的法国使馆,台阶上似乎人来人往。   她转脸对裘百湖道:“你认识过什么法使馆的人么?”   裘百湖还算有点公德心,在车里把烟枪给灭了,道:“你当我哪儿的人都认识么?再说就算你怀疑法人,也不能冲进去揪着他们问啊。”   俞星城:“不,只是审讯前几天袭击火车站的人,他们提及了一个汉话非常流利,穿着汉人服装的白胡子老头,我想这样的人,肯定是在大明生活过许多年的。”   裘百湖在车窗那儿朝外磕了磕烟灰,想了想:“汉化流利的外国老头……不过在观星厂,因为西历东传,有很多洋人任职。他们有些是祖辈就在观星厂做历法的,有些是近些年以传教或学习的名义来的。观星厂有几大家族,都是洋人或洋人的后代。说来……南厂早些年,确实有个能以水晶球占卜的老头,其母是汉人,其父是法人,叫阿尔邦。我记得他从母亲那里学了一口流利的汉话,不过年级大了之后就告老还乡了。”   观星厂?   确实……在汤若望、邓玉函之后,钦天监确实有了许多西方传教士。她那次入南钦天监被问询时,也见到了不少洋人官员。   俞星城:“那这个阿尔邦如今在何处呢?”   裘百湖:“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你怀疑这个人?”   俞星城叹气:“我现在谁都怀疑。这老头所谓的水晶球占卜又是什么……难道也是什么灵根么?就算是要打仗了,我也要抓到这个开膛手不可。总感觉离他只差一步了似的。”   裘百湖知道,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不过如果真要两国开战,他们也都是参与不进去的小角色了,他看得出这一两个月以来俞星城的疲惫与清瘦,似哄她一般,从袖口中拿出一个锦囊:“伸手。”   俞星城斜眼看他:“干嘛?”   裘百湖:“啧,还不信任我。快点,送你的好东西,你要是不伸手,我就收回去了。”   俞星城终于难得露出一点笑意,伸出两只手,从锦囊里,掉出了两颗菱形的红色水晶,在车窗照进来的光线中,炫目的让人睁不开眼来。   她惊喜的望着,裘百湖得意笑道:“你可别以为只是宝石。记没记得你接待过的那群沙俄的极寒女巫,这是他们访问南钦天监之后的赠礼,其实是一种灵石。南钦天监分了一部分灵石,我也拿到了两颗。你不是力气小吗,如果把灵石装进刀剑的手柄中,你使用一下就能感受到灵力的不同。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能提升一大截。”   俞星城:“你拿到了两颗?这都要给我吗?我们一人一颗也好呀。”   裘百湖摸了摸下巴:“我用不着这玩意儿,就适合你这种并不特别擅长使用刀剑的柔弱家伙。”   俞星城笑:“我还以为你给我两颗是想让我拿来做耳坠呢。”她刚刚说完,却盯着这两颗红色水晶,仿佛要抓住某些头绪。   裘百湖看她模样,刚要问,俞星城却把这两颗水晶塞到了裘百湖手里,而后翻身去抓起马车车座后头放行囊的地方。   一把被布条包裹着的短刀就在她行囊中,俞星城扯开布条,裘百湖发现:“这是伊凡霍奇遇害那天的刀?”   俞星城摘下自己腰间匕首大小的磨刀石,用匕尖划开刀柄上缠绕的细绳,木制的刀柄一般是有两半拼成,她找到刀柄拼接的缝隙,将匕尖插入。   俞星城有些语无伦次:“可能是我多疑了,我就是现在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想要夺回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刀?”   咔一声,刀柄从中间裂开。   在两半刀柄之中,不但有刀刃的根|部被固定在其中,更有一个菱形的……凹槽。   裘百湖一愣,陡然反应过来:“凹槽?!这刀——”   俞星城从他掌心拿过一颗红色水晶,放在刀柄之中。大小正好合适。   俞星城轻声道:“……果然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啊。如果这水晶还在刀柄之中,我只要拿到了刀,用灵力一扫,便知道水晶的存在。所以此人虽然及其想用,但犹豫之下,还是决定摘掉水晶。不过这个凹槽,仍然成了一个别人无法看出来的证据。他当时想要夺刀,就是怕我发现这个。”   裘百湖急道:“能拿到这水晶的,都是钦天监的人。其中若是和法国有联系——”   再加上工作并不繁忙,并非黄册记载的仙官等等筛选条件,范围就越来越小了。   俞星城抬起头来:“那个阿尔邦,他在观星厂可有徒弟或孩子在职?”   应天府大报恩寺附近,夜间繁华依旧,之前反洋的浪潮在应天府最早被压制下去,这河岸边灯火通明的里闾中,依旧热情接待着洋人、商人与所有揣着银子的人。   吕天经是这条街上的老熟人了。   他一般只往巷里的老店走,毕竟外头都是歌女的欢声笑语与达官贵人砸钱的地方,里头那些店家,才是真正能够一点小钱就放松舒适的酒家。   街巷深处的徐记酒肉店里空无一人,店主正在柜台里舔着手指翻账本,就瞧见门拉开,一个皱纹掩盖不住眉眼俊朗的中年男人,拎着一副肠子,一只猪手和半壶酒走进来:“徐老头,给我卤了,酒热上。”   店主笑起来,因为太熟了,甚至都没从柜台后头起身,喊道:“小五,过来把吕大人的东西拿上,快去后头卤了。酒也热了。吕大人,今儿煮了些鹌鹑蛋和花生,这就让小五给你端来。”   吕天经就哼着小调,将随身的怀表摆在桌子上,开始小酌起来。   店主知道他惯常喝酒到入夜的习惯,卤了的厂子和猪手端上来,也没跟前伺候,与他说了会儿话,就去后头烤火了。   吕天经就靠着窗子,看着远处灯火飘摇,琉璃光彩的大报恩寺,慢慢喝着酒来。   很快,喝到了他每日差不多离开的时间,就准备把铜板扔在桌子上,准备离开了。吕天经喊了一句:“徐老头?”   店主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哎,官爷要走了!啊,你等一会儿啊,我这儿让小五刚捞了个猪耳上来,给您切碎了带回去吃吧。”   吕天经看了一眼时间,分针已经快要与时针合拢了,他便挥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走了——”   店主颤颤巍巍的跑出来,身影在后院显露,吕天经叹了口气:“真的不用——”   但下一秒,他猛然呆住,只看见店主面色惊恐,脸上满是涕泪,朝他趔趄的扑过来,喊道:“吕大人,你走了,我家小五就活不成了!”   吕天经一惊,后背若是有毛几乎都要炸开!   一个身影陡然出现在后门处,吕天经正要默念时间,迅速逃离,那少年的脑袋却陡然迸发出刺眼的阳光,吕天经被白光照的脑内一瞬间空白,而身后一痛!   影虫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刀已经刺入他衣裳布料!   就在那一瞬间,吕天经消失了。   店主呆住,影虫嗤了一声,跳到二楼阴影中,对小日头喊道:“把光收了,他跑了!你要杀了我吗?!让你把光灭了!!”   小日头吃着猪耳朵,连忙把太阳变回脑袋,喊道:“裘大人,他跑了啊!”   裘百湖在后院看了一眼怀表,那分针已经愈发接近时针,快移动到十二点整了。   他笑了笑:“不要紧。”   店主徐老头呆住了,转脸笑成了菊花:“裘大人,我演的如何?”   裘百湖伸手将一点银子扔进店里,转身跳出围墙:“走了!”   吕天经每天会随机选择一家店或一个地方,待到十二点左右。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家中有人埋伏,如果有人在十二点之前击昏他,而后他在第二天醒来的话,所有能够瞬移的地点被刷新掉,他就真的无处可逃了。   所以他会在十二点之前喝完酒,迅速瞬移到这一天的任何一个随机瞬移地点,迅速走上街市,然后开始标记瞬移点。所以他凌晨时间的他从来不会睡觉,他需要尽快在凌晨多跑几个地方,看表记下时间,设定当日的瞬移点。   但吕天经没想到,在他从徐记酒肉瞬移到观星厂库房时,瞬间就嗅道了一股诡异的气味——   不对!这个地点被发现了!   他都没多观察周围,想都没想,立刻默念另一个时间。   吕天经瞬间从观星厂库房消失,到了他今日曾经去过的一家书社内。   书社内空无一人,安静异常,可那股诡异的气味,甚至还带着些灰色的烟雾,也弥漫在这个空间内!   这里——也被发现了?!   那就下一个!   吕天经连续瞬移到了三四个室内地点,他惊恐的意识到,自己白日所有去过看表的室内地点,几乎都已经被发现,都弥漫着那必定是想要迷昏他的烟雾!   他因为习惯,几乎不会把瞬移点设定在街道上或者室外,因为一旦被人撞见,很容易引起陌生人的叫喊。如果所有的室内瞬移点,都被人下了迷烟,那就仔细回想今日的室外瞬移点——   对了!今日他还是在大街上曾经看过一次时间,那时候是观星厂的另一位官员与他在正阳门大街打过照面。   那位官员急匆匆的想要赶回观星厂交公文,怕来不及,顺便问了他一句时间。   是上午十点十九分吧——   不对!为什么会有人突然问他时间!这不对——   当吕天经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的时候,他脑内已经默念了当时的时间。   深夜。正阳门大街。   南京皇宫的外城墙跟下,吕天经忽然出现了。而他站立的位置,是摆满地面的捕兽夹——   他几乎还没看清周围,就只听见小腿被捕兽夹咔嚓一声夹断,他站不稳要摔倒下去,却只看见摔倒的位置上摆满的兽夹——不!伸手撑住自己,不要低下头去!   吕天经终于撑住了自己,却眼睁睁看着左手被兽夹狠狠咬住,而他以一个艰难的姿势,半趴在地上。   这一次,围绕他的不再是诡异的烟雾与气味,而是成片兽夹外,一群手持官刀的仙官。   吕天经惊愕痛苦到几乎一个字节也发不出来,脑子里只有拼命闪过白日标记过的时间,下午三点十五,他在办事房标记过的,三点十五!   ——但他却没有瞬移,没有离开……   俞星城坐在不远处的轿子上,合上了怀表,走了出来。   吕天经艰难的抬起头看向俞星城。   纵然他现在撑着手趴在地上,可他见过她。   那个从自己的身体里把刀□□的少女。   俞星城抬起怀表,微笑道:“第二天了。你无处可去了。”   吕天经喉头发痛,几乎要呕血出来,艰难道:“你如何知晓我的灵根的。”   俞星城:“你一直以为你的灵根才是我抓不到你的关键么?不,我只是没摸清楚你是谁罢了。”她走近了吕天经,手里托着一只菱形的红色水晶:“你看,你最怕暴露却又觉得不会暴露的证据,终究被我找到了啊。南观星厂监侯吕天经。”   更何况,俞星城知道吕天经的谨慎,更是用远超他的缜密来抓捕他。这五日以来,北厂仙官与特行卫一同观察他的路线,洞悉他的行动,了解他没有杀人计划时习惯在室内标记瞬移点。而后今日在他这一日每一个去过的室内放置迷烟,让他过度紧张,不断瞬移,使他无处可逃时,想起同僚在室外问他时间的那一次计划外的标记。   只是那同僚,与让他标记的地点,都是俞星城精心设计吓得。   吕天经阖上眼睛,半晌道:“你觉得那些人不该杀吗?我是为我大明——”   俞星城看向他几乎瞧不出洋人血统的五官:“不必装了。你父亲阿尔邦也在法国使馆附近被抓住了。水晶球的占卜?看来他没占卜到你们父子二人的命运,而只是能利用水晶球确定目标的位置吧。你觉得法国人会承认利用你们父子二人?还是说根本不认识你们呢?”   吕天经微微一笑:“可也已经没有用了。这愚昧腐朽的地方终究会迎来文明的入侵,战争必定打响。”   俞星城面上的笑容收起来,她冷冷道:“战船与大炮,织机与锅炉,病菌与屠杀,摆满劫掠艺术品的博物馆,还有紫禁城与白金汉宫,到底什么才是文明,什么才是腐朽呢?而你一个被利用的刺杀者,也能妄谈世界变局,历史洪流?”   她抬抬手,数名仙官操控着兽夹飞离此地,他们靠近了吕天经,夺走了他的怀表,将他连人带兽夹用缉仙索牢牢捆住,吕天经却看那少女蔑视到目光都不肯再转过来半分,官服衣摆的木槿花摇曳,她头也不回的走入了轿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寰寰好久没出来了。   其实已经差不多定下寰寰是男主了,不过这本书里也不会有太多恋爱戏份的,寰寰出场机会并不会比之前有增加。选寰寰是觉得星城有他陪伴会很热闹,也会更轻松。毕竟男主在这篇文里的作用一般也就是卖卖萌,暖暖心。   目前寰寰即没开窍,也没拿回真身,跟女主关系还远没到上升男主地位的时候,所以依然就这么写着。星城依旧会和很多男性角色有互动,这么说只是为了给不敢买股人士一个定心丸啦。   大剧情依旧是星城的成长史,这是不会变的。 第79章 圣城   午夜, 苏州府衙外,煤气灯暗暗的燃着,一队车马要在夜色中离开。   “只用缉仙索不就可以了么?”温嘉序看着被撞在木箱中的吕天经, 咬紧牙关隐隐有些害怕。   俞星城提起了手中的灯,照亮了木箱内部, 笑道:“不可以哦。”   吕天经的双耳耳洞处有烫疤, 有蜡油和血从耳洞处溢出来, 双目更是被横着劈过去,显然不可能再看见东西了。手脚倒是依然在,只是用细铁丝编做的绳索, 绑起来后将整个人固定在木箱里。   俞星城微笑道:“不必担心, 双眼已经找我的友人替他摘除了,也给他服了药,不会溃烂感染而死的。如果有事想要审问他, 我听说京师有能够治疗耳朵的医修,可以将他耳中的蜡油摘出, 替他治疗, 也可以在他手掌上写字,吕大人毕竟通晓诗书。”   温嘉序本以为她不过是个异常聪明的年轻女官, 却没想到她有这样的手段,温嘉序此刻在看她温柔慈悲的眉眼, 忍不住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必要下这样的狠手——”   俞星城微微收起几分笑容:“温郎中,您确定他的能力是要手握表盘看到时间?还是只是要知道时间?如果离开时他从木箱缝隙中看到苏州城的钟楼呢?如果不是看, 只要听到人报时, 就能标记瞬移点呢?万一有不知情的人在他附近谈论其时间呢?”   温嘉序一呆,看向吕天经。   她神情冷淡起来:“我只是为了确保他能活着被送到京师,接受审问。除非你能承受被他逃脱的责任。”   温嘉序服软:“……我知道了。”   俞星城看着木箱被他们锁入车架内, 又露出了拒绝交流的客气微笑,他忍不住开口道:“我本来还想劝你离温骁远一点,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若是想嫁入温家,那你真是找错了——”   他话还没说完。   俞星城目露嘲讽之色,笑容微微扯开:“想忠告的就是这个?”   温嘉序被她瞧的心里矮下去一截,仿佛觉得自己是数年前面对温骁——面对那个明明是二房庶子出身,也不出世做官,却是温家二把手的温骁……   温嘉序一咬牙,道:“或者说你以为他是会帮到你的人,那你也是想错了,他内心的狠绝冷漠,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俞星城两袖并起来:“是吗?那这位温家小郎中,我倒想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说着,靠近了半步,呵气如兰,似暧昧似威胁的偏过头去:“腊月末,你见到他了吧。你给他带了什么样的问候呢。”   温嘉序一愣:“他跟你说了?”他又扯着嘴角笑了起来:“果然,他还是有反应的吧!只是在我面前,故作毫无反应!果然——哈,我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以前二房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妹死了。也就跟你差不多年纪吧。”   俞星城:“……怎么死的。”   温嘉序咧开嘴:“新婚之夜,一头磕在桌角上想撞死,但没死成,而且还想杀那新郎,眼看着事情要闹大,被给她送亲的另一个兄长给当场刺死了。哦,说来,以前她总跟在温骁身后呢,温骁也宠她,一个庶女就靠着会讨好温骁,过了几年好日子呢。”   俞星城呆立在煤气灯下。   温嘉序:“说是温骁走的时候想带她走呢,但是她当时没跟着走。真要是有胆量跟着走就算了,留在家里,那么多人一直想把温骁从二把手的位置扯下来,她可不就成了孤零零的泄愤对象。说来,她虽是新婚,嫁的可不是新郎,那位郎君,少说要比温骁他爹还大个十来岁吧。对方就是跟温家结交,用生意换个温姓女人去生孩子,盼着生出识系灵根的孩子。哎,不过一个庶女又能生出什么灵根?——她这么一闹死了,家里还要再找别人送去。”   俞星城静静的站着,忽然道:“你指责我对一个杀人无数的开膛手残忍,却对自己的亲族,这样轻描淡写么?”   温嘉序哑然,正要开口辩驳。   俞星城慢慢抬起手:“哦,你是想说,不能接受我一个女人,竟然有这么狠的心么?不会狠心的女人都是没吃过大亏的,那位妹妹,都有一头撞死的狠劲儿,还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你会慢慢体会到的,在女人手里挨痛,吃亏,是什么滋味的。毕竟你只是那位妹妹死后的围观者,这份不成敬意的小礼,送给你那轻描淡写的态度吧。”   将木箱搬上车、准备随行护送的北厂仙官转过头来,阿卉似乎看懂了俞星城的动作,想要冲过来,却在俞星城目光甩向她的一瞬,竟停住了脚步。   俞星城二指飞速探向温嘉序颈侧,温嘉序从不知道她有灵根对她不设防,且她看似慢吞吞的动作忽然加速,他根本来不及躲避——   下一秒,颈侧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但更重要的是全身都跟被雷电劈中一般发麻发烫,他似乎觉得脑子都要被电焦了,竟几乎止不住乱颤,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俞星城快速松开了手,阿卉连忙冲来托住了他。   阿卉抬起头,有些复杂的看了俞星城一眼。   俞星城手指在嘴唇上竖起:“你不也很讨厌他吗,何必在乎什么主仆。以后要是再见面了,也别告诉你们家大少爷。”   说罢,俞星城走入府衙中。   在昏过去的温嘉序被扔入马车中,车队缓缓离开后没多久,温骁也终于风尘仆仆的赶来,迎上加班加到头大,撑不住之后要回家睡觉的俞星城。俞星城在府衙门口打了个哈欠,看见温骁,眨了眨眼:“我以为你下午才能回来呢。”   温骁松了口气:“我怕你一直在等我这边的消息,就一路御剑回来了,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阿尔邦还是逃了。”   俞星城点头:“听说他之前频繁出入法国使馆就猜到了,没事,我这边许多事都已经告一段落了,抓阿尔邦也不是上头给你的死命令,他跑了,你也算是能歇一歇了。”   温骁一身黑衣都脏了,他显然最近也忙得顾不得回家,道:“我送你回去吧。”   俞星城知道拗不过他,点头笑起来:“说着要陪你去做衣服,结果事儿太多又耽搁了,过几天我叫你出来,正好也该做春装了。”   二人一同御剑,在层层叠叠的屋檐上飞行着,温骁笨拙的点了一下头:“唔,好。等休沐的时候,我去找你。”   俞星城忍不住抬眼看他,想起温嘉序口中那个,大家恨不得都把他扯下来的温家二把手,所谓狠绝冷漠的大少爷。   温骁转过头来:“怎么了?累了?”   他把衣袖递过来:“你已经御剑很熟练了,可以拽着我闭着眼睛吧。”   俞星城伸出手抓住他衣袖,却没闭上眼睛,等他们掠过深夜万户人家的阑珊灯火,她轻声道:“你这么会照顾人,也一定是个好兄长呢。”   温骁一愣,没回头。一定是温嘉序跟她说了什么吧。   他没回答,只低声道:“别信他,别听他。不论他说过什么,那都、那都不是我想做的事,那都不是我愿意表现出来的样子。”   俞星城听着远处湖面上传来的笛声,闭着眼睛笑道:“嗯。我知道。”   很快,距离万国会馆开幕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了。   苏州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平静,许多人看着万国会馆的大门又打开了,进进出出的洋商又多了起来,街市上再也见不到反洋的标语,开膛手也渐渐不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浪潮过去不过一个多月,却像是从人群的记忆中渐渐抹去。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作为观星厂监侯的开膛手,早被连夜送入京师。京师还需要审问他一段时间,就算要处死,也不着急在这个时间点。   而闽浙总督钟曾筠与四川总督一同到达京师,最近一直沉迷于问道的崇奉皇帝,似乎将二人叫入私修的宫内道观中,有过一段谈话。   四川总督与其治下多名知情不报的官员,死罪难逃,只是他出了崇奉皇帝的道观时,却满脸热泪,在落满金色迎春花的台阶上磕了几个头,才被大内侍卫带走了。   但这好一阵子的混乱中作恶的人,并非就被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轻轻揭过了。南直隶下达的意思是,少、准、狠。也就是说不要大范围搜捕之前反洋浪潮中作乱的人,而是掌握证据之后只抓少量最典型的、无可辩驳的,然后公开判决、定罪、行刑。   就是利用随大流犯罪者的心虚和侥幸,知道他们绝不会因为某几个人被推出来定罪,就胆敢跟朝廷叫板。   还能借此威慑。   可不是每个府县都能好好理解这一条,听说扬州府下头某个县,就一夜抓走了一百五十多个纺织厂工,引得县内惶恐大怒,县衙差点都被掀了,幸而扬州府及时派人去放人安抚,才没酿成大祸。   在迎春花已经开过,甚至开始桃花点点的苏州府。   旅店们在“不接待洋人”的招贴上不断贴纸换字,从不接待洋人,到不接待白人,现在又是不接待英人,不接待卖军火的英人。迟早有一天,限定范围改成“不接待有狐臭行李超过一百斤带两个奴仆的爱尔兰地区的军火商人”。   但俞星城知道,为什么在威尔斯亲王于国会发表鼓动战争的演说后,反而有更多的各国商人涌入了大明,涌入了万国会馆,来抢占被一部分英商放弃的展台。   毕竟战场是最好的发财地,真要是打起来了,双方拼到最后,说不定会撒钱一样购买战船、枪和飞艇。   在小报上,完全还没有所谓战争的消息。官员之中虽然有自己的小道消息来源,但似乎京师和宫内都对此没有多大的反应和动静,一切如常,皇帝正准备新一年的春祭与孔祭,宫女内监与朝廷官员都统一订做了新的衣袍。   本朝最擅长把和谐太平盛世维持到最后一秒,俞星城心里也没多少数,她只能做好手头的工作,但她的工作性质还是能得到不少海外来的消息。   比如大不列颠国会似乎并没有正式同意开战,威尔斯亲王因宗教解放活动与婚姻闹剧,与国会和首相闹得很僵,显然英国境内政局是杠上了。   但另一边,又听闻从印度来的宝石商人说起,在印度西岸与斯里兰卡附近,常有英国的战船出没,其中甚至还有外形如纯钢铁制造的“铁船”,而且听说在英国与各国召开维也纳会议,瓜分欧洲小国时,也从普鲁士买到了两艘硬骨架飞艇。   她走过万国会馆盛开的桃花林,看向琉璃蓝瓦与红柱、玻璃构成的主馆。或许战争并不会明面上摧毁这些建筑与城市,毕竟英国想要的是殖民大明,彻底开放鸦片市场……但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被半殖民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人。   俞星城正迈入万国会馆西侧的办事大楼,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下楼来,对她远远拱手道:“俞司使,咱们录名册里,一直没来的那个小国,终于到了——可是、可是他们……”   俞星城一边上楼,一边回头:“慢点说。他们申报参加万国会馆时,不都已经申报过入境人数、船只和飞艇数量了吗?”   那吏员忍不住拔高音量:“是!连关于枪械、奴隶与鸦片审查都已经过了,没有不放人家来的理由,可、可——”   俞星城站在二楼办事房的玻璃窗子附近,笑道:“可什么?瞧把你们吓得。”   正说着,俞星城听到了一声似乎从云层中传来的极其悠远的汽笛巨响,甚至连她眼前的玻璃都被这巨响共鸣的不断颤抖。   俞星城皱起眉头,朝外看去。   天色湛蓝,白云如成团的泡沫般轻柔,而这汽笛声,就从不远处的云朵传来,云朵中忽然有金色圣光穿透,一只展翅的巨大白色天使雕像率先突破云层,手持金色苹果,紧接着便是卷破云雾的巨大汽轮与不断喷涌的热汽——   一艘悬挂在半透明白色气囊下的城市,带着遥遥的圣歌声与汽笛声拨开云雾而来,依稀可以看到上层气囊如丝绢般的光泽,中间城市部分数座小楼、尖顶教堂甚至还有树木、雕像与滑轨,虽然规模不大,或许连半个万国会馆的占地大小都比不上,但却真真实实的漂浮着——   而城市下部的翅羽、汽轮与叶片正不休不止的运转,无数天使的雕像环绕在城市下部的锅炉机舱外,似乎像是被天使的羽翼托起来了这座奇迹之城。   几架小型的飞艇,正盘旋襄护着这座城市。   云层中掉下无数的彩带与亮片,圣歌在奇迹之城上飘扬,那上头竟有市民,在围栏边冲着地面招手,终于它跨过了万国会馆的塔尖,缓缓停在了太湖边上,距离湖面十几米的地方。   俞星城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晚来的小国,它叫什么来着?”   吏员翻开册子,递给她:“橄榄山。它就叫橄榄山之国。”   俞星城震惊的望着那做看起来圣洁美好的浮空城市,想起来了:“我当时录名的时候查问了,是美利坚独立之后,有位狂人从东西海岸集结巫师、科学家、清教徒与预言者后,说要建立一座永不落地、俯瞰世界的国家。自那之后这群狂人消失十几年,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国家存在了吗?”   吏员既惊讶又带着一种晕眩的神往,看着那在太湖上漂浮的城市,与那城市正中央彩色镶嵌玻璃的教堂:“那为什么叫橄榄山?橄榄山又是什么?”   俞星城半晌道:“是说圣经中耶稣登上过的那座橄榄山吗?耶稣在那里悲叹耶路撒冷,教导门徒,了解预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事,今天更一点过渡章。 第80章 开幕   橄榄山停泊在太湖之上, 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与好奇。   那汽轮不论白日黑夜都在不断旋转着,带起湖面上阵阵微风,翅羽有规律的扇动着, 而白色蒸汽更是绵绵不绝的从管道中排出,太湖湖面上多了几条小船, 都是万国会馆安排的, 以防游船画舫靠近这悬浮之城下, 被蒸汽烫伤或被风浪倾覆。   俞星城叫来了曾经登上橄榄山进行审查的几位吏员来:“你们之前如何登上去的?人数与枪械都查了?”   那几个吏员至今谈起橄榄山上的城市景象,还有些头晕目眩:“是,他们最早停在入海口的长兴岛上, 我们得到汇报后要去查看, 是两位驾着小飞艇的神父在上海县附近接上我们,到了橄榄山上。实际一百三十一人已核实,船上无任何枪支与刀剑, 到处都是花园与教堂,整洁, 美丽, 也很温和,他们也其乐融融的, 似乎很崇尚和平。”   俞星城看向窗外,橄榄山上灯火通明, :“只有一百三十一人么?这样大的飞艇或者说空船,不需要工人填装煤炭么?或者说, 装多少煤炭也不够他这样没日没夜的运转着啊。”   几个吏员相互看了几眼:“我们也问了, 那个领着我们的神父只说,这里是真正的天堂,靠着人们的信仰就能永不陨落。”   俞星城:“……天堂。算了, 既然当局也同意,对方的申报也都合格,就没有拦截的理由。离开幕没有几天了,这‘橄榄山’的展品单子还没提交,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联系上他们么?”   那几个吏员面面相觑,正说着,俞星城办事房的房门被敲响了,一位女吏员走进来道:“俞司使,似乎是橄榄山的神父求见。”   俞星城没想到这么巧,但心里又顿了顿。   橄榄山之国,不论是典故还是当时建立之初汇集的狂人,都注重了一个词,就是“预言”。她自然是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预言和先知,但这座浮空之城震撼了她旧有的想法,让她也开始怀疑是否这世界比她想的更多彩,更疯狂。   俞星城对门口点头,女吏员推开门,三位穿着白色披衣,头戴兜帽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者摘下兜帽,露出了花白的胡须与鬓发,里头穿着的神职人员服装也是纯白色,只在高领处有一颗金色苹果形状的纽扣,而衣袖处有橄榄枝的花纹,他微微躬下身,在这个挂着山水画与油画,波斯地毯上架着红木桌椅的办事房内,对俞星城微微一礼。   但俞星城更在意他身后跟着的年轻人。那两个年轻人都一只手拎着皮箱,一只手捧着白色蜡烛。捧着蜡烛的手靠近为首的神职人员,举至脸侧高度,烛油融化,层层叠叠的在他掌心冷却,仍有许多烛油溢出,顺着手臂流入衣袖,二人也毫不在意,似乎全然把自己当做一盏行走的烛台。   俞星城起身回礼,胡子花白的神职人员竟能说一口虽有口音但流利的汉话,他自称斐理伯,俞星城知道那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名字。   在宗教色彩浓厚的橄榄山,拥有这样的名号,只能说明这老头最起码在橄榄山上拥有不低的权利与地位。   俞星城起身回礼,斐理伯十分彬彬有礼:“因路上要让开风暴,所以来晚了许多,让大明上国的诸位久等与担心了。既然迟来,我们理应主动提交展品列表,并将一部分展品带来,请司使大人过目检查。”   俞星城走出去几步,请他们坐在太师椅上,让吏员奉茶来,拱手笑道:“我正在想呢,这样一座浮空之城,要如何避开风暴呢?”   斐理伯抬手仰头道:“因为我们有伟大的先知,所以橄榄山能够避开一切风险,永不会沉没。哦,这里是我们在展会上出售物品的列表。”   俞星城接过来,扫了一眼。对方很贴心的翻译了一份汉字的,可明明每一个字她都认识,怎么放在一起却搞不明白是什么,她正要问,斐理伯抬手:“不如来看看我们带来的样品,您就应该能够理解了。”   那两个手托蜡烛的年轻白袍者,将手中的皮箱放在桌子上,转过来之后打开了皮箱。   俞星城先看到了一台貌似打字机的机械,斐理伯从皮箱内侧抽出几张专用的薄纸,插入打字机中。俞星城问:“所以只要按字母就可以打出字符了么?”   斐理伯微笑:“不,橄榄山几乎从不出产简单的给凡人用的机械,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可以用灵力操控的打字机。”他说着,将两只弯折的金属杆搭在G与H键上,道:“俞司使是修真者吗?可以尝试一下用灵力去操控这两根金属杆,只要你脑内想的字母,便可以被金属杆击中,印在纸上。”   俞星城犹豫了一下,将一点细微的灵力缠上金属杆,她几乎并不会操控金属的法术,但就这样金属杆却忽然竖直起来,她脑内浮现了一个单词,那金属杆精准的瞧过去,很快的,纸面上就精准的出现了三个字母。   GOD。   斐理伯看着她震惊的神情,微笑道:“您只要看过键盘,认得这些字母,用灵力控制金属杆的时候,就会有些波动。它能够识别这些。当然熟练使用之后也可以不看着键盘。我们提供拉丁语系字母与西里尔字母两种机型。”   俞星城看他遥遥抬手,似乎他身上也有一股灵力或者说“魔法”,缠在金属杆上,他面对着俞星城,就打上了一连串字母,换行键一按,一句话跃然纸上:“我们可以将魔法与机械结合起来。”   俞星城眯起眼睛。她之前想要给自己做一双蒸汽电锯脚的时候,就听肖潼她们说过,大明也有些制作窍机的仙工,他们利用特殊的材料和制作方法,能将灵力与机械结合在一起。   只是掌握技术的人太少,而制作成本又高,一直成了向朝廷特供的工匠。   而这群人却能制作出对外销售的商品吗?   斐理伯笑道:“我们贩售的商品有三种。一是这类魔导机械。二是小型的飞艇。三是橄榄山的公民权。”   俞星城皱眉:“公民权?”   斐理伯:“全世界从今日开始,将听说橄榄山的名号。也将会知道,这片圣土需要虔诚且拥有才能的人,不论是修真者、诗人亦或是铁匠、刀客,只要能有足以进入橄榄山的能力,我们都会为他提供最自由最幸福的土地上生活的权力。当然我们也会请一部分有意愿者,登上橄榄山来了解一下真正的圣土与天堂。”   他微笑:“毕竟这座小小的浮空之城,不过是真正的橄榄山的一个小小的部分。真正的橄榄山,由上百个这样的小城连接而成,正在我们先知与圣父的带领下,环游世界。”   上百个这样的小城?!   环游世界?!   俞星城努力冷静下来,摇头:“最后一点无法成为展览的产品。既没有实物,也无法申报种类,如若有这种意图,请以商业广告的形式,招贴在展台的固定位置。另外,一切在大明本土登上贵国飞艇的各国人士,需要签署免责声明,大明百姓更需要提前出示度牒。”   奉茶的吏员一愣,斐理伯似乎也没想到俞星城的谨慎冷静。   她抬头:“如若有人不签署免责声明而登艇,将视为贵国的引诱与拐骗行为。有人签署声明而登艇不归,此人的家属前来报案,本国将直接向贵国提出交人的要求,或贵国需要登艇不归者提交手写的证明信。以贵国刚刚的言论而看,这座飞艇实际是贵国国土的一部分,因概念模糊,且不在章程内,如果因为所谓贵国邀请公民一事,产生民事事端,万国会馆与大明朝廷将考虑把飞艇请出边境。”   斐理伯的微笑冷淡了几分:“大明上国如此谨慎啊。”   俞星城端起茶盏:“万国会馆访客共来自四十四个国家,我会连夜写出声明,交由仪礼司翻译出多个语言版本,如若贵国邀请人登艇时,请记得人手一份免责声明。实在是怕出事,我不过是个小官,谨慎些总是好的,毕竟这样能替贵国与我大明都省一些事端。”   斐理伯又恢复了彬彬有礼,俞星城也是一脸客气的微笑。   看起来都是极其会装的人精啊。   斐理伯身后两个白袍者合上了箱子,拎在了手里,俞星城将他提交的展品列表收在册本中,等一会儿提交会计司誊抄。   斐理伯:“哦对了,毕竟是第一次来到大明上国,以示对贵国的诚意,也为了能在今后展会的几个月内,与俞司使有更良好的关系,我从先知与圣父那里,得到一份礼物送给俞司使。”   俞星城微微挑眉:“礼物?”   斐理伯:“您可以问一个与未来有关的问题,什么都可以。橄榄山的先知与圣父将给予你指引。”   俞星城看向斐理伯,如果真的要她问,俞星城或许不会问有关自己的问题,她一瞬间心动,却又清醒过来,缓缓的摇了摇头,笑道:“不,我谢过贵国的好意,但我个人,并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不过,若先知如此万能,大概已然知道我会问什么了吧。”   斐理伯:“是啊,或许答案就写在这张纸中。”   他带着十字架纹章戒指的手伸过来,手指间夹了一张羊皮纸条。   俞星城一愣,半晌后伸手接过纸条,却没着急打开。   斐理伯与他的两位仆从,在门口一礼,他开口道:“愿上帝庇护大明上国的荣光。”便一转身,与那举着蜡烛从未放下手来的两位仆从,离开了俞星城的办事房。   门关上,吏员道:“大人真的不问么?万一那个什么先知是真的呢?”   俞星城摇头:“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邪门的灵根,能通过别人的问话利用他人。更何况我很不信那个橄榄山真的如此圣洁美好。”   吏员给她添上热茶,急急辩道:“可我核查时,真的登上去了。那里确实是——仙国一样的地方。”   俞星城喝了口茶:“一个没有阴沟暗巷、废墟破败的城市太虚假可怕了。这部分不允许出现的肮脏与不体面,一定会藏在人们的心里。”   吏员呆呆的,俞星城对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等到合上门后,俞星城呼出一口气,缓缓展开了纸条。   上头就只有简单一行字。   “战争不会发生。”   她手抖了一下,不可置信的又读了一遍。   ……难道所谓的先知真的存在?为什么连她没说出口的问题也都知晓?!   所以大明与英国之间,不会开战吗?   俞星城看向玻璃窗外被晚霞染的如梦似幻的橄榄山,握紧了纸条,她对这个城市的不祥预感更深了。   俞星城的惊疑不定,在万国会馆即将开幕的那个清晨,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她天不亮就从家中醒来,炽寰因为天暖和起来,就开始喜欢一条蛇睡在她的漆木桌子上了,应该是早起的鸟妖帮她把门口报箱中的小报叼了进来,不敢靠近桌子上的炽寰,就放在了窗台上。   俞星城揉着眼睛,把小炉的火和灵灯点上,一边热着茶,一边展开报纸,就把报纸搭在了呼呼大睡的炽寰身上,他也没半点反应。   茶热好了,小报翻到后头几页,就在右手边一块看起来不起眼的四分之一大的地方上,写着一条消息。   “印度莫卧儿帝国的王后拉克希米,带领印度教与伊|斯兰教教众,与印度二十万雇佣兵反抗英国。”   她连忙往下读下去。   莫卧儿帝国的国王已经八十多岁,在五年前迎娶了当时十五岁的拉克希米为王后,当时大明十分支持这一婚礼,甚至送去了洛阳与武汉制造的上千把枪|械与大量的黄金,作为婚礼的赠礼。大明当时对印度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力,来自遥远大明的支持,显然为年少无权的王后增加了不少筹码与地位。   十五岁的王后在婚礼之后,立刻领养了一位有四分之一汉人血统的贵族幼童为养子。   拉克希米作为印度王后的五年间,英国在印度进一步扩张,不但大批兼并掌控土地,更使得印度成了原料与劳工的血汗土地。紧接着在今年,英国又妄图取缔印度的第三大产业——雇佣军,为了消除这一法令带来的民众反对,英国背后挑拨,导致印度教徒与清真教徒再度发生流血大规模冲突。   却没想到,在雇佣兵中很快流传出一个恶毒且看似真实的传言:英国用猪油和牛脂混合成润滑油,涂抹在子弹之上。猪油和牛脂正是伊|斯兰教徒与印度教徒的禁忌,英国就是嘲讽他们的信仰,希望他们装填子弹时不自知的手沾禁忌的油脂,并且让他们被子弹击中后无法升上天堂。   这一个流言,没想到整个改变了印度局势,境内不断爆发冲突,雇佣兵枪杀英国军官的事情层出不穷。   就在不到一个月前,印度各地陆续暴动,二十岁的拉克希米竟然作为王后,带领由皇家军队与雇佣兵组成的联合军队,向英国控制地区,发起了总攻。   在联合军队中,被流言改变的最大状况就是,印度人听说大明造枪与弹丸,构件润滑使用的都是菜油,所以在起义战场上出现了大量的大明造枪——   只是大明造枪都不是新式来复|枪,而是老式滑膛枪,虽然装填速度还是比来|复枪快一些,但因射击精度低,也引来不少诟病。   而现在王后带领的反抗战争,卷席印度全境。   再加上英国国会还未正式同意入侵大明,如此一招,英国不可能还有精力来对付大明了。   而官府的小报只是有一小片区域,写下这条看起来没多少人关注的印度暴动的新闻,连英国的状况都没多提。   就像是高手过招后轻描淡写的将剑收入剑鞘,连一句“赢了”也没说,就转头离开。   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感受到大明曾经即将在开战的边缘吧。   一切就这样,缓缓的静悄悄的发生了改变,除了日后的史官,没人能真的站在高处,评判这桩桩小事给整个大明与亚洲带来的机会吧。   但俞星城也觉得有些羞耻。以拉克希米王后的手握大权的历程来看,大明早早在印度地区埋下众多引线和种子,大明已明白殖民战争无法避免,最好的就是遥遥操控其他的政权,不要让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而她还写那公文去提醒建议,好像是上头的人就没注意到这一点似的……   唉,算了,当时也是心急,她也是对各国局势了解的不够多,就算丢人,也有裘百湖和温嘉序的公章陪着呢。   ……但不论如何,至少在本国不开战,真的太好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鱼肚白的东边天色,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如果大明与大英打不起来,但法国前往倭国的战船,应该也花不了多久就要到达倭国了吧。   不过她相信,大明还是有应对法国的能力的。   俞星城抖了抖报纸,把报纸盖在炽寰身上,拽了一下炽寰的尾巴尖:“起来了。喂,我可叫过你了,一会儿吃饭没赶上热的别又跟我嗷嗷。我今天要早点出门去了。”   万国会馆周围,车水马龙,各国旗帜飘扬,连各国的飞艇在苏州上空的数量都远超平日,俞星城庆幸自己没选择乘坐马车而是御剑前来。天色熹微,主会馆的塔尖刚刚染上晨光的粉色,她打了个哈欠,飞进了万国会馆中,大门内全是奔走在展厅与展台之间的各国商人与代表,大门外都是手持入场票翘首以盼的百姓。   一切都像她之前安排预演的一般,井井有条的开始着。   俞星城为了今日的开幕,甚至难得化了一点红妆,她拿着最后一次核实的簿册挨个走过各个会馆时,不少已经与她打过多次照面的洋人都微微愣住,忍不住驻足朝她看来。   在万国会馆的主展台前的红色地毯上来回踱步的房巡按,还显得有些紧张。   王德喜王公公一身红袍与通天冠,站在几家奥地利钟表的展台前观看,身后两个小太监似乎想抢着给他付银子买块西洋表。   俞星城走过去,与他们打了招呼,主会馆光线充足的大厅内,各个展台都已经做好最后的整顿,为万国会馆焦头烂额太久的人们,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今日成功开幕的荣光,属于万国七司的每一个官员,大量身着官服的官员走入主会馆,他们或并列站在一楼开幕台附近,或站在二楼围栏处,玻璃与镜子的穹顶反射着日光,映照在众人的官帽与百兽补子上,大家都在兴奋的交头接耳。   王公公一会儿走了过来,俞星城让了个位置,王德喜位置比她高,理所应当站在更中间的位置。   王德喜却伸出手,将手中物品外包着的帕子展开,露出里头一块梅花阴刻外壳的银怀表。   俞星城歪头没明白。   王德喜笑了笑:“辛苦俞司使了,朝堂上美言是另外的事,这算是我不太有诚意的小礼物。他们说表盘下头有一层水晶壳,所以巫师和修真者也可以长期使用。”   俞星城微微一愣,又看了王公公一眼。   王公公:“接了吧。小玩意儿。在场哪一个人不知道,万国博览会今日能无事召开,多亏了你呢。”   俞星城没多客气,嘴唇弯了弯,打开那表盘。   表盘是深蓝色的珐琅,上头有碎钻与金丝做出的星宿图案,指针咔嚓咔嚓转动。她又合上怀表,手指摩挲过梅花雕刻的表盘:“王公公好眼光。我也喜欢梅花。”   王公公收起帕子,背着手立着,目光看向即将打开的万国会馆门口,笑道:“梅花配你啊。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嘛。”   话音刚落,苏州钟楼的鸣钟声响了,漂浮在苏州上空的数艘飞艇齐齐鸣响汽笛,数只雀鸟飞掠过万国会馆的屋顶,万国会馆四个方向的大门正式打开,身着春装的大明百姓、西装高帽的欧洲绅士与缠头蓄须的色目商人,一同在鸣钟声中,快步走入了万国会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公公说的诗,其实就是第二卷 的卷标啦。 第三卷 的卷标并不是在说俞星城的成长,而是在说她面对的乱局与一些茫然、动荡。   **   拉克希米其实就是著名的章西女王,只是我把她时代提前了一点,而且让她成为了莫卧儿帝国的王后。架空,魔改抱歉。   **   橄榄山和拉克希米都是会有不少剧情的,现在不过是些引子,还不着急。 第81章 胜利   俞星城终于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 感受到了平凡社畜也有快乐。   每天虽然依旧一堆信仰冲突、合同纠纷造成的屁事儿被汇报到她眼前,但几乎都是她花点时间就能解决的小问题,她甚至都不需要怎么加班, 更没有一惊一乍的突发情况让她提心吊胆。   人生如此美好。   当官如此快乐。   俞星城自然也有闲暇来帮帮自家那群妖。   胖虎想开个酒楼,鳄姐想开个药店, 俞星城想了想, 就替他们把店铺租在了隆记菜店两边, 房租便宜,熟人照应。   胖虎的酒楼梦想比较难,他就开了一家煲汤铺子, 还可以瓦罐外送, 特意从小妖们当中挑了几个性格老实腿脚快的,专门给他做外卖业务。苏州这边有外送汤面、甜点与面食的业务已经很发达了,当然不是打电话订餐, 而是一般附近的街巷商铺或百姓,早上出来买菜或者逛街的时候, 到门前打一声招呼, 说下中午大概要几份,在钟塔敲响十二下直接送到。   胖虎做的东西主要是给人吃的, 但鳄姐做的口嚼牙缝药,可不是给人吃的。   她前头做熏香铺子, 后头帘子里头,专门给当地小妖看病。苏州不愧是声色业务发达, 单在苏州本地做皮肉生意的妖就不在少数, 有时候她们也没啥病,就一撮一撮坐在后头嗑瓜子聊天。俞星城还以为干这生意的,大多都是什么狐狸精之类的, 但鳄姐掰着手指,说什么苏州有位花魁就是驴妖,还有好几个颇有名气的,都是水獭妖,野猪妖——   “自己本来模样不好看,那肯定要化形的时候绞尽脑汁了往漂亮了变呀!”   鳄姐:“那野猪妹妹,后来去高官宴席做陪玩,到后半场大家都喝醉了,她跟一个有钱大少爷亲嘴的时候,一个没注意,獠牙冒出来,把那大少爷嘴唇子都扎破了。那大少爷喝迷糊了也没发现,还说她是什么刁蛮够劲儿——”   俞星城想到那些与驴、鳄鱼、野猪同眠的高官贵人,替他们打了个寒战。   她们倒也不是多为了谋生,就是喜欢漂亮衣服,喜欢热闹,喜欢观察人,喜欢混在他们中间。   俞星城一直担心惹事儿的橄榄山,倒其实也没出什么大事儿。显然这帮人就是想要宣传自己的所谓空中圣城,但因为这帮橄榄山的人,竟自称是新耶路撒冷,包容三教,也似乎一直挑衅罗马教廷,所以很多宗教国家都不承认它,他们只能到大明这样几千年的世俗国家来宣扬自己。   被这座城市所吸引,申请登船观光的人士每天都有,每一个人从橄榄山上下来之后,都带着一种迷醉的语气,描述着上头的美丽整洁与先进。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加入橄榄山,橄榄山对于能力似乎有极高的要求,跃跃欲试报名者不计其数,但真正能得到公民权的人似乎极少。   而俞星城后来在万国博览会上,又再一次遇到了斐理伯神父,他颇为热络的与俞星城打了招呼,也邀请她登上橄榄山,或者尝试申请一下橄榄山的公民权。   俞星城内心翻着白眼,表面露出微笑的委婉拒绝了。   她看惯了苦逼的芸芸众生,对于从橄榄山回来的游客们脸上统一的幸福表情,只感觉到了害怕。   不过斐理伯似乎意识到了俞星城的敌意与提防,行动也十分收敛,万幸橄榄山都没有闹出过什么事,只是成了大明湖畔的新景点而已。   在五月份的时候,裘百湖来找过她。   俞星城正在自家院子里浇花哼歌,闲适享受,裘百湖进了门,跟个中年地痞流氓一样,对她吹了吹口哨。俞星城转过脸来,差点把水浇在自己鞋上,没好气道:“别闲着没事儿把我这儿当馆子,动不动来蹭饭。”   裘百湖直接跨过回廊栏杆,跳进花园里:“我可能要去倭国一趟,法军快到了。”   俞星城一愣:“这么快?多少人,多少船只?”   裘百湖:“你记得瞎鱼老头吧,其实像他那样的天眼修真者虽然稀少,但也算是有,小燕王就带了好几个,那些人的天眼在海面上看到了法军战船,海面上有百艘左右,大概还要一些日子才能到达倭国。令人担心的就是,一些战船是我们之前没见过的模样。我也只是被派过去做侦查。”   俞星城继续转头浇花,她穿着薄薄春衫,因为没出门,头发也只是简单一挽,背中一小把发辫垂至腰间:“年前小燕王带着大军就走了,现在还要你去帮忙,怕是小燕王在那边不顺利吧。”   裘百湖搬了个凳子坐过去,顺手拿起放在竹筐中的剪刀,帮她修剪侍弄花草,这会儿他知道不在她面前抽烟斗了,但嘴闲不住,还是嚼着槟榔:“是,而且是极其不好办。倭国的天皇其实已经签订退位协约,但就是许多武士团体,还有旧海盗,一直在跟大明的军队纠缠,说是匪患,但又得当地百姓支持且也不劫掠平民;说是不管,他们又三天两头出来,跟倭患那时候一样,不是杀入小型营地就是放火烧军粮,几个月简直就像是在跟一大群马蜂搏斗。”   俞星城手拨弄着花骨朵,查看长势,道:“难免。倭患难缠,正在于他们下层武士极其团结、等级森严,一小撮人就跟一个家族似的抱团在一起,生死与共,自然当时屡剿不灭。而且如果处死倭贼团体中的一两个人,必定会遭到他们的恶意报复,所以当时很多县衙抓了倭贼都不敢惩治……这些下层武士,才是倭国最难攻克的势力。”   裘百湖仰头一笑:“嘿,你也知道我过来问你是什么意思了。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俞星城斜了他一眼:“我离得那么远,连倭国的情况都不知道多少,能想出什么法子。”   裘百湖:“倒不是说什么落到实处的法子,就只是说如果你的话,会如何应对法军和这群倭人。说个大概与我听听吧。”   俞星城想了想,没说话,就在那儿浇着水,裘百湖也不着急得到回答,直到她浇完一圈,把水壶放下,坐到裘百湖身边时,才缓缓开口:“大明打过的海战还是太少了。裘大人,你跟海盗打过仗么?”   裘百湖摇了摇头:“还真没有。”   俞星城转过脸来:“据我所知,海盗其实很少直接冲上去,更不会直接让甲板贴着甲板,跳到对方的船上去打斗,因为他们人数有限,火力也不足,而且招兵买马不易,死了太多人不容易补足。所以他们极其喜欢绕圈射击,然后快速擦肩而过时投掷油壶、标枪,点燃对方的船帆桅杆,然后再撞击,等到对方的船只漏水、无法航行时,才会靠近,然后冲上对方甲板,乱杀一通,赶紧抢货。”   裘百湖点点头:“我听过钟曾筠说起以前倭患时候的事,好像确实这样。”   俞星城:“所以说,其实海盗的打法,用来对待法军,是再合适不过的。法军的船队,就是跨越大洋而来的孤岛,他们没有后援,没有落脚地,返航又如此遥远。拖和磨才是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   裘百湖似乎理解了几分,皱起眉头:“你说细一点。”   俞星城拿起裘百湖剪掉的枝子,在花坛的泥地里划拉出地图:“他们跨如此远洋而来,去掉返航要用的煤炭,他们船上还能剩多少燃料?还能剩多少食物?是否法军船只上的水手,心中也有可能回不去的恐惧。如果以骚扰战术,既不登船,也不对撞,只在离倭国还有一大段距离的远海海域,让他们疲于应战,又无法靠近海岸,法军船上的水手会不会看着消耗迅速的煤矿与粮食,陷入惶恐呢?”   裘百湖:“但大明的海军不会熟悉这种打法……你的意思是,让海盗替大明出战?他们怎么肯?”   俞星城手中的小木棍敲了敲:“招安就好了。只是找招安,需要点技术。这群参与过倭患的人为什么害怕?你想想最后大明抓住这些倭贼的时候,用的那些手段,多少人头在城墙上挂着,多少人在斩首后,被仇恨愤怒的百姓瓜分尸体,拿回去喂狗。他们一是怕倭国改朝换代没他们的位置,二是怕大明与倭国仇恨极深、杀他们复仇。招安越不柔软不优待,越容易让他们相信。”   她继续道:“大明请他们出山,给他们战船,教他们使用大明汽船上的大炮。然后让他们去活捉法国人,以活捉的数量论军功,军功低的禁刀贬为庶民,军功高的为他们加爵、赐姓、给予家徽与封邑。他们下层武士阶级观念很重,能给他们提升地位,并允许他们后代保有爵位,对他们来说吸引力太大了。这群人本就忠字当头,朝廷赐汉姓之后,再向他们强调忠大明,忠皇帝,他们不会屈辱,反而荣耀。”   裘百湖:“你就不怕这群海盗得了大明的战船跑了?如果船被他们开跑了,这仗是真的彻底不用打了。”   俞星城摇头笑起来:“跑能跑去哪儿?往西跑是无尽大洋,他们的船只也开不到北美。南北较近的地区,都是大明的附属小国。再说相较于文化相近文字相通的中原,与曾经想要侵略他们的法人,他们内心更偏向哪个是毫无疑问。以前做倭贼,就是为了养活自己的手下和家族,他们的土地意识很重,绝不会轻易背井离乡。我个人是觉得他们绝不会驾船逃走。但将部分战船全权交予倭国海盗的决定,当然也需要主将的决断力。”   裘百湖抬起眼来:“你虽然说的都是些粗略的想法,但我果然没问错人。小燕王之前来信时,曾很谦逊的问过我有没有办法,我没回,是因为我不太懂打仗,也真的没什么办法。这会儿,我倒是可以把你的这办法揽作是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了。”   俞星城笑了笑:“那是最好。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的想法。这人精小子,又是皇亲国戚,我一直想跟他保持距离来着。”   裘百湖却顿了顿:“想保持距离,未必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俞星城转过脸来,似乎没明白裘百湖这话是什么意思。   裘百湖却转开了话题:“不过等我回来,万国博览会也快结束了吧。到时候还要有一大波调动,万国博览会的这些官员,有的会留在南直隶,但有的可能会入京。”   俞星城微微一愣:“入京任职么?我以为京师不会缺人。”   裘百湖:“现在朝廷动向很多,圣意也难以琢磨。你毕竟官位也高,在万国会馆顶事这么久,入京为官才是理所应当。到时候估计是工部吧。”   俞星城倒是不舍起来:“我还从来没去过京师,只是怕到时候铃眉她们不能跟着一路了,有点舍不得。”   裘百湖:“都是好友,一辈子长着呢,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俞星城低头戳着花坛里的泥,不说话了。   裘百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于现状了?”   俞星城抬起脸来,笑了笑:“也不是,只是这段在苏州的时间,虽然很多繁忙,但大概是我觉得最——幸福,最暖心的时候了,我有点舍不得。我都希望这万国博览会永远别结束。”   裘百湖心里软下来,伸手敲了一下她脑袋:“什么叫最幸福的时候,这都是什么丧气话。你才多大,以后他娘的天天都幸福。”   裘百湖与她聊了聊,也在家里吃了顿饭,几张大圆桌,不讲究礼仪,四个女人一群妖怪和他一个捉妖仙官,坐在一起吃了臊子面。他以前很不习惯这样,来蹭饭多了,倒也喜欢这氛围了。   就是炽寰跟他一直还是不对付,不过这会儿,裘百湖算是提醒了他一句:“你这妖皇不当了之后,那位置已经换了十来个妖了,中原地区妖群动不动打的头破血流的,你不出面管管?”   炽寰翘着二郎腿扒面,嘴一圈全是酱汁,头都不抬:“老子不管。我已经养老了。”   裘百湖:“……我看你是怕自己重新出山打不过吧。”   这小子竟然没中激将法,抬眼瞥了裘百湖一眼:“想借刀杀妖啊,您找别人去吧。要不你回头跟怯昧那混蛋说,让他把灵核还给老子,老子就考虑管一管这屁事儿。”   裘百湖还想说,俞星城跟个大家长似的发话了:“好好吃饭。戈湛做这么好吃的面还堵不住你们嘴么?”   炽寰抬头看了她一眼,对裘百湖说:“她在哪儿,我在哪儿。别的事儿,都别来找我。”   俞星城手一顿。确实,自从把炽寰从国师那儿救回来,炽寰恨不得寸步不离,一直极其担心她的安危,虽然不知道是国师对他说了什么,导致他这种做法,但俞星城至少挺感动。   感动到手里盛的这碗面汤都放到炽寰手边了。   炽寰抬起头来,没好气:“干嘛!我不喝!你是不是想让我别吃了!我没胖!我还觉得你这一个多月胖了呢!”   俞星城顿时感动的恨不得泼他头上。   裘百湖吃完这顿饭就走了。   六月份,关于法军在倭国附近与大明作战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不过这群法国商人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依旧在大明街头的剃头铺子修鬓角看报纸,频率不减的出入花街柳巷。   俞星城虽不知道裘百湖对小燕王转述了多少,但关于倭国海盗归附大明,以战船大炮英勇回击法军的消息,倒是传回了大明。俞星城觉得这宣传如此正面,或许是因为如果大明攻下倭国,必定两地之间有大量百姓会相互迁徙,不论是去倭国办厂的商人、当兵的军户;还是从倭国来大明接受教育的贵族,或前来讨生活的劳工。   大明与倭国之间曾因为倭患有过很深的仇恨误解,若不多宣扬这样的事迹,两国融合必定会带来很多争端。   而俞星城这边,万国博览会每天都有无数笔生意成交,两京一十三省的各路官员前来,有的是府衙请外商前去当地办厂,有的是州府工部来购买机器,虽不说世界上每天都有多少殖民地的劳工累死,有多少战役在打响,但就在这万国会馆下,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积极进取,充满希望。   那些各国人们的脸上,也都显示着应对变局的神往、不安、狂热与希望。   无数的新奇玩意出现在会场之间,被语言装束截然不同的看客讨论着;无数远隔地球两端,航海几个月才能达成的生意在这里预先谈好。   一直到万国会馆的最后一个月,也是枫叶飘落的十月,这些场馆之间仍然充斥着激昂的讨价还价与议论。   俞星城每天行走在这些人之间,也听到了太多世界各国的新鲜消息。   在大不列颠,疯王乔治三世暴毙而亡,乔四,也就是当时宣布要对大明开战的那位摄政王,正式登上了王位,却几乎不问政事,沉湎于艺术、建筑与女人。   在法国,关于拿破仑逃出流放地,即将回到巴黎的传言与消息越来越多,路易十八拼命阻止,但似乎环绕着拿破仑的军民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印度的那位王后依然在艰难的奋战,但她有汉人血统的养子却被诟病血统污秽;刚刚独立的美国与墨西哥开战,但其下多个州似乎有效仿橄榄山的意图,想要独立。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晚间的云,变换着颜色与形状。   这万国来朝的博览会终于在十月三十一日闭幕,有关于远东神秘国度——大明帝国的游记与描述,将会铺天盖地的覆盖各国文坛,但就在这一天,也是大明彻底攻下倭国,胜利的消息传回大明的那一天。   在俞星城处理着万国会馆最后的收尾工作时,小燕王却被急诏回京师。   关于倭国如何处置的问题,反倒成为了内阁的焦点。   到底倭国会成为傀儡国、附属国;还是说将它设立为有布政使司的一个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要时光荏苒大法,星城下一章就会入京。   除了一部分妖,小伙伴都会跟着去的。 第82章 入京   小燕王并没有在大肆宣扬中回到京师, 反而是静悄悄在大军之前先回来了。   京师百姓虽知道平定倭国的胜利传闻,但北方各地并没有受过倭贼骚扰,也并不太懂得这场战役的重要性, 所以民间几乎都没什么庆祝活动,只是像是知道高丽来使、准噶尔汗国被击退之类的消息一样, 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罢了。   但宫中的气氛却不一样。   皇帝心情大悦, 让小燕王连夜进宫面圣, 当夜就把小燕王的母亲——宁祯长公主也接入了宫中,吃了一顿三个人的“家宴”。皇帝与宁祯长公主关系亲密,是举国尽知的事情, 只是这大战告捷的家宴, 既不大办,也没有皇后、太子,仿佛是皇帝觉得自己跟妹妹才是一家人。   席间聊了许多战事的细节, 小燕王说起一些如何招安海盗,又如何向海盗学习海战的事情, 皇帝并未对他的做法表示不满, 反倒如同听故事一般,颇为入迷。内阁的几位尤其的耳朵尖, 几乎第二日就知道,皇帝宴席中几次提及了小燕王的生父塞利姆亲王。   谁都知道, 负责进攻倭国的老将,带兵风格颇为谨慎, 也并非海战将领出身。而小燕王看似像是被皇帝随口说去“跟着玩一玩, 学一学”,但许多人都听说此计是小燕王所出,并且是小燕王亲自会面倭国海盗, 说服他们,甚至与他们一同登船进攻法国,了解海盗式的海战方式。   他的这一点敢作敢为,胆大包天,隐隐有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只是宁祯长公主是了解自己孩子的。   从宫中回去的马车上,宁祯长公主不胜酒力,斜靠在刺绣靠垫上揉着太阳穴,小燕王给她倒了小半杯醒酒汤,立刻靠过去,伸手替自己的母亲按摩。   宁祯长公主三次嫁人,小燕王的生父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与她为人津津乐道的婚姻史相比,她样貌显得十分平凡却令人亲近,脸若银盘,鼻子额头圆润,牙齿不齐,笑起来却眼如弯月,眸中流光,显现出了皇帝脸上不可能出现的柔和、活气的笑容。   皇帝的荒诞性格,使他随时随地会对任何安排好的事儿说“去你妈的”,然后甩手不干,不论是什么祖宗规制,还是外交活动,他压根不在乎后果,全看心情。在他突然跑出宫玩乐,留下烂摊子的时候,大多数都要宁祯长公主出面,替他完成这些需要皇家脸面的活动。   这会儿小燕王替母亲揉着太阳穴,却听到宁祯长公主缓缓道:“学习海盗?此计绝不会是你想出来的。你性子实际极其谨慎多疑,又喜好把事事确认到毫无风险,并不像你父亲那样胆大无畏。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小燕王呆了一会儿,笑道:“娘怎么把我瞧的这么透,你说舅舅会不会也看出来了。”   宁祯长公主闭着眼睛:“他瞧出来也不打紧。谁教你的?裘百湖?我听说陇哥儿让他去帮你些了。”   陇哥儿说的是皇帝。小燕王被宠爱这么多年,顶天了也就敢撒娇叫声舅舅,可不比他娘亲,有一堆唤皇帝的小外号。   小燕王半晌道:“算是跟裘百湖有些关系。我回头倒是要谢谢。”   宁祯长公主喝了口醒酒汤:“也别跟北厂走近了。钦天监,说到底也是国师在盯着。”   小燕王声音里跟掺了蜜似的:“娘,我知道——”   宁祯长公主舒服了些,坐直了身子:“说来,你跑出去玩闹之前说让我给你说亲挑人的事,你还惦记么?我倒是和你一个想法,还是效仿□□、仁宗,选小门小户的好。这样你舅舅也安心。大明朝出了几位宫人之子的皇帝,却各个中兴强国,甚至育王教帝的佳话也不在少数。不求高位,只愿淑德。”   如果以一个母亲一贯的风格来选,那必定是个书香门第素有家教,却又性资纯美,有礼且受过传统教育的女孩,大概是从进了门就知道要走在他身后三步的那种。   小燕王想了会儿,笑道:“不急。娘选来的,必定是那种不争不抢,贞静仁和的。我倒觉得不合适了,若说我性格总决断不够,再来个只会顺着我说话的有什么意思。舅舅一向看重女人,我若娶个不入流的,他反倒连我都瞧不上了。若找个精明强干,胆大包天的,未必不好。”   宁祯长公主表情有些惊奇:“……怎么说起这种话?胆大包天的,那岂不是跟你舅舅似的荒唐。你还敢娶回家?”   小燕王笑了笑,倒也没多说什么话。   宁祯长公主看到小燕王的笑意,那笑似乎有了个明确的指向,倒不像是他平日满嘴胡话的感觉。她心里一惊,却又没多说什么。   她的婚姻、皇帝的婚姻就因“有情无情”,蒙受过太多委屈、痛苦与国事动荡,如若此子真能选择一位非媒妁之言,和美互爱的,皇帝说不定像是看儿孙圆自己人生大梦,要狂喜大悦,更把这他捧到手心上不可。   长公主府离宫城很近,小燕王送母亲入府休息,却像是在府里坐不住似的,又往外去。夜色深了,家里仆从拎着煤油灯追出来,叫道:“殿下,长公主说千万别在城门关闭之前去外城去,要是回不来,又要闹出事来不可。”   小燕王满不在乎道:“回不来我大不了飞上山去师父的观内借宿一夜就是。我在江南跑了几个月,也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出过事。”   小燕王自有他的跟班,都是那群花花绿绿的“仙人”修士,府中奴仆不敢追上他,只看他们一行人骑马远了。   他骑在马背上,转头问末兰:“你问清楚她的住处了?她也算是五品官员,入了京竟然还只能住外城?她就穷成这样了?”   末兰一脸冷漠:“您知道内城的租金么,您要这么关心,早知道奴去拿上几锭金子,一会儿送给她得了。”   小燕王咋舌:“算了吧。她最为要脸,我要给她金银,她估计乖顺模样都装不下去,直接把金子扔我脸上让我滚蛋了。”   五品贫民俞星城现在在租住的小院里,也忍不住哀叹出声。   铃眉在二层擦洗着栏杆,愁眉苦脸:“这京师的破地方,又干又冷,我腿上都皴皮了!井水又苦,饭又难吃!我昨儿找见一家做酱鸭的店,难吃的都对不起鸭命,活该让他厨子一家去给苏帮菜磕头谢罪!”   拖家带口的肖潼正在跟戈湛蹲在院子里刷盆洗锅:“咱们六口人,能租到这院子就不错了,等回头诸位官位定下来,就指不定能拿高俸,进内城住去了。”   俞星城总算是把炽寰也拖出来干活了,他比之前似乎长高了一点,额头上两点小角已经破开皮肤露了出来,虽然在外行走的时候他会收起来或者用前额的发盖住,但在家里却不太在乎,这会儿正满脸不爽的一人手扛大木桌,往屋里摆。   俞星城:“这打扫一通,晚上是看起来没法开火了,就看看杨椿楼去她那京师亲戚那儿串门能不能带点东西回来,真不行我们就去走远一点吃炙子烤肉。说来,这回在万国七司的同年,调职过来的人确实不在少数啊。”   肖潼掐指算了算:“五十多人是有了。”   但按理来说这五十多人中不该有温骁,因温骁已经不属于万国七司,而属于南钦天监了。   却没想到他竟被强行调来京师,温骁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了不少,显然他并不愿意前往,来了京师之后,更是找不见他人了。   她们四个是万幸暂时没被分开,在万国博览会结束后,都被一纸公文给调到京师来了,但谁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京师吏部再给打发出去,只能先这样租院子住着。胖虎、鳄姐他们倒是没法来了,毕竟妖馆协议上写着,最起码要保障应天府和苏州府两地一年的平静,炽寰这前妖皇要彻底当跟屁虫,但他们总要留在苏州府,约束那些签了协约的小妖们。   不过,等到有朝一日裘百湖真的能用妖馆协议,说服朝廷设立各府或各省妖馆,或许胖虎和鳄姐会更自由更大胆的在城市间迁徙吧。   这是俞星城第一次穿越大半个大明,来到北方。   他们这些官员都是乘坐鲸鹏北上的,到黄河附近,鲸鹏之下就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模样了。   大片平原、农田一望无际,偶尔经过城市加煤时,能见到许多黑烟滚滚的铁棚红砖小厂,那里在锅炉下运转的不是纺织机、炒茶机,而是炼铁厂与炉煤气厂。   这里没有多少梦幻,港口来往的都是从英属新南威尔士来的矿船,还有从智利来的鸟粪肥料船,在一些人口聚集的州府,见不到太多雕梁画柱的楼阁,顶多是有些青砖或红砖做成的烟囱,与当地佛塔道塔同高。   像是一路停靠的济南府、沧州府,明显更有古朴之风,商贸发达,城墙完好,洋人数量不多,但军镇相关的设施却极其完善。   当鲸鹏停靠在距离京师数里地外的站楼,他们乘坐马车靠近京师,俞星城才感受到,京师是一座奇异的城市。   整个北京分内城外城。   紫禁城外一圈,北起德胜门,南至正阳门,箭塔城墙襄护,把紫禁城包在正中的这一片地方才是内城。从箭塔或城墙上往内城望,像是叠的齐整的积木,对称,规整。灰色的屋檐几乎无差别的层层叠叠的,从城墙这头延伸到那头,只有中间那些黄色琉璃瓦死气沉沉的突出着。兼有一些道观、天坛地坛与花园,如棋局起式般被均匀摆放。   一股名为传统的空气凝固在内城里。   文化的穹顶盖在每一个人头上,规矩的雕窗将影子投射在所有人脸上,祖上的功绩挂在每一句言语注脚里。仿佛连这尊贵内城巷子里悄没声息卖皮肉的,都能给脱衣张腿的步骤,都多编出几分祖宗规矩,撅屁股叫喊的时候都官腔着“太老爷敦的晚生楚天云雨入巫山啊”。   没有画舫与歌声,连风声都恨不得在此停住,只有霉味、青苔味、檀香味久久不散。   入秋后的黄色银杏叶卷席了整座积木城,红墙更带来浪漫资彩,俞星城却并不太觉得美,只觉得这城里的人端庄肃穆的都像是从来不敦伦,又像是满脑子只有敦伦与敦伦的结果——儿孙。   但从城墙往外去,就截然不同了。   外城面积少说有内城七八倍。到处都是私搭的木楼,扩建的小塔,瓦舍戏台恨不得堆满,酒肉铺子恨不得连开,路虽泥泞沟壑,却停满了杂货卖药的推车,街桥破旧却全是卖笑卖唱的杂流。笑骂雅谑,欢怒俗乐,烂穷百相苦开颜,富贵奴才臭显摆。   整个京城在城墙根一圈,就跟内城清理出来的五彩斑斓垃圾堆似的,层层叠叠、生机盎然的长起来,北城有钱些,南城穷苦些。西城有商铺酒楼粉头戏院,能找到天南海北所有的食物,然后做的难吃万倍;东城有大批穷书生苦秀才与不得入城的洋人,酒馆茶社全是唾沫星子乱飞,喊着无半点用的“为国排忧”。   但外城也少不了达官贵人,谁都受不了内城那文化穹顶、规矩雕窗,跑出来玩乐不肯归。   俞星城就租住在靠着城墙的外城。一般官员不愿租在外城,是因为每日开放内城城门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上值,但现在内城住了太多祖宗的儿孙,各个不能碰,能租的地方越来越少,房价过高,太多官员住在外城,连内城的上值时间都不得不后延。   俞星城倒不讨厌这样的外城,不像苏州那样美丽梦幻,却充满了市井气息和人味,她们这四女二妖苦哈哈的收拾了好一阵子院子,实在是不想生火做饭,就准备出去吃个面,逛逛街,反正外城到处都是坊市,天天好比上元,从不宵禁。   只是没想到俞星城正在梳头换衣准备出去时,却有人敲响了门。   肖潼隔着门问了一句,俞星城出来的时候,只看见肖潼有些疑惑的开了门。门外两个刺绣褐衣带黑帽的奴仆,与后头八个伴轿抬轿人,那奴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颇为有礼的拱了拱手:“可是俞司使大人的住处?”   俞星城一愣,垂手道:“如今算不得司使,请问翁是?”   奴仆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奴不过是俞家一小仆。”   俞家?   院子里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俞星城呆了好一会儿,想起来当时她初见时提及自己姓俞,包括裘百湖在内的不少人,都问过是否是京城的俞家。而俞达虞确实也是在二十多年前入京为官时,曾挂靠在京城俞家下头一阵子,后来他闹出祸事又断了腿,京城俞家不愿意搭理他,他才不得不回到池州老家。   难道真是有些远亲?   奴仆又笑:“家中老太太听说俞达虞有一子一女都入了京师为官,喜不自胜,便说着人多热闹才好,叫着去也一同吃筵,若是俞司使方便,便也是给老太太添点福气快活。刚来京师总是不便不惯,到了自个儿本家,自然会有人帮衬着,去家中住一两日,总是好的。”   奴仆说话,竟是要让她去那个只听说过几次的京城俞家去住。   更何况……一子一女……   难不成俞泛也入京师了?   俞星城跟他不在同地供职,也没打过照面,连入京都搭乘的不是同一艘鲸鹏,几乎半年多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也是从来都懒得去主动了解。   这刚进了京师,就要打照面了?   俞星城总觉得京师俞家最起码在这皇城根下是有头有脸的,她要拒绝了,真是太没眼色,也太驳面子了,再不想去,这会儿也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小女偏远在外,愚钝薄知,竟连这些关系也不通晓,但若是家中大贵人开了尊口,来请我这不招待见的离家女户,那我更是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才敢去了。还请二位爷们稍等些片刻。”   她说罢回了屋,肖潼也跟着进了屋,就瞧见俞星城紧皱着眉头拿灯找衣服。   肖潼替她掌灯:“都这个时点里,叫你去吃筵,是给你吃残酒去么?”   俞星城也不大高兴:“还没安顿下来,就要见一堆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最晦气的是,怕不是能碰见那个二哥。”她说着挑了一件深色马面裙,一件白领里衣配青褙子,耳饰绒花统统除了,只别了两个珠子。   肖潼:“穿的太素了吧,万一人家是喜宴——”   俞星城利落穿上褙子:“都知道我是俞达虞的女儿,能不知道俞达虞死了么。别到时候问我怎么不守孝之类的屁话来,穿素一点还好说。这是要饿着肚子,去进大观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皇城根下长大的人士不要攻击我这个架空故事里对北京城的描写啊。   只是虚构、臆造。   **   小燕王目前并不是喜欢星城,只是觉得她作为婚姻合作伙伴,简直是事业神助攻。 第83章 俞府   铃眉下楼去请那两位仆从进来喝茶, 那二位仆从倒是很知礼,不因主子位高而拿大,依旧在门口并袖好好站着。一会儿见了俞星城出来, 马面裙高领褙子都是礼装,却色彩比之前还素, 二仆一愣, 心里也有些数。   伴轿有两个垂髻丫鬟, 要来扶她上轿,俞星城不爱让人搀扶,便自己登上轿子坐下, 轿夫还没把帘子放下来, 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直冲到门口来,俞星城还没偏头去看,就听见来人道:“不是万国博览会俞司使的住处?”   这声音听着眼熟, 她微微探头去瞧,就看见小燕王一身宝蓝色蟒服, 比之前晒得更黑, 辫子攒做的发髻上戳满了各种金珠子发饰,发髻下头有个长长的蓝色流苏绦穗, 垂搭在肩上,好像是约阿尼纳人的一种发饰。   小燕王一下子瞧见了轿子里的俞星城, 笑起来:“哟,我要是来晚了半步, 怕是连人都要逮不到了啊。都这个点儿了, 再过半个时辰内城门都阖了,这是要把人一个未婚姑娘家,抬哪儿去?”   俞星城没开口, 那两个仆从当然认得小燕王,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连忙俯身行礼道:“奴拜见燕王殿下。奴们是俞府来的,家里老太君听说俞司使入了京师,没见过这旁支的儿女,膝边又没什么小辈,就想迎着俞司使去吃酒开筵热闹热闹。”   小燕王这京师横着走的人,说话自然不会客气,坐在马上笑起来了:“这个点儿让人去吃酒开筵,是你们俞家都到了半夜才吃饭呢?还是请人家姑娘去喝残酒的?”   那两个奴仆脸上挂不住,只得尽力笑道:“说是开筵热闹,其实也是老太君怕俞司使一个姑娘家入京没着落,所以让我们先请她去。都这个时点去了,自然会留姑娘跟俞家的姐妹一同住下,到时候再派人来收拾衣裙,少不得住半个多月才好。”   小燕王像是给她撑面子:“可别了,她一个管过万国博览会的女官,过几日要去与礼部、工部一同汇报,厘清账目,我听说后头想拜会她的,少说有谭家、温家和司礼监的人,哪来的时间跟那群只会逗鹦哥做绣囊的小姐们玩闹。俞家老太君可真把女官不当官,万国博览会办的皇上心里欢喜,大明今年的税饷今年都因博览会得了富余,年末内阁议事的时候,少不得要夸赞,老太君见都没见过俞司使,就把自己当长辈呼来喝去,倒也是有意思了。”   谭家?温家?司礼监?   找她干嘛?   俞星城满头雾水,但小燕王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倒替她把心里的不爽利全都发泄了。   ……不过也搞得好像她们二人有多熟似的。   别到了进工部报到的时候,就有什么她跟小燕王之间的传言传开了。   那两个奴仆喏喏,小燕王话里涉及礼部工部,又说这跟今年的税饷有关,他们谁都不敢开口接话,只能把头低着。怕小燕王跋扈起来,不让他们把人请走。   但小燕王倒也没发难,就打马到近前来了。自万历之后,满大街洋人,规矩也渐渐都坏了,女官、女户愈来愈多,年轻小男女同车打照面也都不怕人闲话,小燕王勒住马缰,低头跟她说了几句:“没什么,倒就是来谢谢你,可惜来的不是时候。你入了京虽按理要往工部去做事的,但听闻京师许多人都晓得你,想邀你做事呢。不论是何人邀你去做什么官,我这儿可都先有活等着你了。”   俞星城拧着眉头:“倒是小燕王也有自个儿的部了,怎么叫您有活等着我了,难不成还把我打发到长公主府上做辅官去?”   俩奴仆听俞星城熟悉也不留情面的口气,低头一抖。   小燕王笑了笑,似乎很想向她细说伐倭的细节,但这会儿不好开口就是了:“怎么可能。你心高气傲的做不了辅官,我无法无天也扶不上墙去。到时候与你具体说,保准是你愿意去的。与你说一句,就是万一后头有人跟你撺掇什么,你先别嘴上答应就是了。”   他说罢,倒也真从怀里掏出个谢礼,是一把漆木刀鞘的倭国短刀,连个锦袋也没有,扔进她怀里去:“谢礼。那我改日再来。”   小燕王说罢打马走了,末兰倒是对她都熟了,甚至还在随从中向她遥遥一点头,才跟着小燕王往内城去。   那两个奴仆回过头来看着俞星城,俞星城把倭国短刀一拔,寒光乍现,确实是好刀。她抬眼:“不走?这是等什么呢?”俩奴仆忽然跟缝了嘴似的不敢说话,转头过来把轿帘好好封上,招手连忙让人扛着轿子走了。   这轿夫走起路来跟飞似的,俞星城都怀疑是俞府养的专练腿脚的修士,到了俞府下了轿子,就已经是在边门的花园里,院子里种着银杏红枫,点着灵灯,回廊下有暖水流淌,府宅中规中矩,地方算不上太大,也绝不算奢华,就是花草多些,房屋简素宽敞,却处处透露着精心设计的舒适。   从轿子那儿一路热络引她进来的,是俞家一位嫂子,二十来岁,姓李,带她走的这一路,颇为体贴的介绍了几句。   李氏嫂子态度一开始有些不太亲近,但二人聊了几句,她看俞星城举止有礼,恬静温和,便开了话匣子,热情起来。   俞家现在也算是显贵了,毕竟如今家中出了一位做东三省总督的封疆大吏。   俞家多出兵将,祖上就是灭后金、襄护高丽、击退准噶尔部立下的军功,家中祖祖辈辈都以在北地从军为主。如今的俞家老辈就剩老太君一个了,老太君膝下儿女那辈,也就是俞星城的叔父辈,出了三位高官,一个东三省总督,一位都指挥使,一位都指挥佥事,全是战场上出来的武官。还有个借住俞府的远亲,是在户部直辖的宝钞提举司做司使,家中都叫他老七,七爷。   家中本来子嗣丰足,但就因战事往来,不少儿孙在做军官时丧命,到俞星城这一辈里,整个俞府养大的男丁就只有两位。一个二十多岁,就是李氏嫂嫂的丈夫。一个才十四五岁,还在读书。   其他剩的都是女孩了。   那李氏嫂嫂聊了几句,俞星城竟然发现她是李兴安的侄女。   就是那个跟谭庐一路出使倭国,装疯卖傻躲事儿的李兴安。想来也正常,毕竟李兴安也是在北地跟沙俄打过仗,一路军功爬上来的,跟俞家叔伯辈应该是战友,嫁侄女过来也正常。   李氏嫂子也是军将家女儿的性格,听说她跟李兴安打过交道,更是牵着她的手,亲近的不得了。   俞星城说自己可能记不太住亲戚关系,李氏嫂子满不在乎道:“不认识就估摸着年纪哥弟叔伯叫一叫,老太君面前说几句喜话,家里没那么重的规矩。”   俞星城眉头微蹙,犹豫道:“听说我二哥也来了……只是我与二哥之中有不少龃龉,怕是见面不能热络,会惹得老太君有些不快。”   李氏嫂子露出了一个令俞星城难忘的嫌弃表情:“你那二哥……当真是一言难尽。幸好他说什么你与家里决裂做了女户,还在老太君面前明里暗里说了你的不是,老太君才想着你跟他必不是一路人,一定要见见你。若你真是跟他一路人,连我都未必愿意与你说这么好一阵子话。”   这表情实在嫌弃的精准。虽说决裂,但在别人眼里,他们还是有血缘,俞泛若是真的丢人丢大了,她也难免要受点牵连。   俞星城心里隐隐有点恼火起来。   俞星城倒是站住不走了,李氏嫂子一回头,就瞧见俞星城竟一福身,垂下头朝她行礼道:“若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说了什么不堪的话,我到在这儿先给嫂嫂陪个不是。二哥与爹爹是我与家中决裂最大的原因,但不论如何我们也是一道长起来的,他要是又像以前那样——以前那样不懂事,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来给嫂嫂,给老太君道歉吧。”   俞星城话说的看起来是维护,实际也绵里藏针。要是俞泛不凑到她脸前来,她也不会真是懒得在口舌上花心思,但如果她以后再京师任官,与这样实权在握的俞家不能不搞好关系。   俞泛给她丢了人,她总要找补。   更何况如果俞家认同了她,就能堵住别人的嘴,省的日后再有人想拿与家中决裂的破事儿来弹劾她。   果然,李氏嫂子道:“他以前也这样吗?老太君倒也问及,说为何兄妹二人不在一处,他只说你独立出去做了女户,却一直不说缘由。与他有什么干系么?”   俞星城面露犹豫之色:“家丑怎好外扬……更是不能拿到老太君面前去说,就怕老太君气着。”   李氏嫂子连忙扶她起来,看俞星城细眉垂眼,温婉质弱,早认定那二哥不是好东西,抚着她背:“你慢慢说来,我替你做主。”   俞星城哪需要她帮着做主,但与她关系好些也没有坏处,便轻声苦笑道:“不过是在我临乡试之前把我卖给妖怪做妾,被您叔叔、谭庐还有小燕王等人救出来之后,他们可怜我,便送我去乡试。而后被去道考的二哥撞见,先把我打伤了,我逃跑后又去把我告了官,最后是应天府府衙和北厂一同给我做主,让我立了女户,爹爹也被关起来了。却没料到……那时候应天府有白莲教作乱,闯入牢里劫狱,把爹给……”   李氏听了这一番曲折,咬牙恨恨的道:“那你就不该为了这种爹还穿着素衣,不配为人,何须要你来守孝!我可听老太君说过,那俞达虞早当年在京师的时候,动不动跟蝗虫似的来府上,当时还想让老太君做主给他介绍名门之女,甚至一直暗示说在北厂升不上去是因为俞家不给他帮衬。”   李氏嫂子啐道:“俞家打过交道的远亲可不少,能让老太君现在提起来都来气的,就这一个了。呵,你那二哥说不定是第二个。好妹妹,咱可得笑着进屋去,是我不该问你这话,当着老太君的面咱不必说,回头我把这事儿说给老太君。”   说罢,李氏跟她挽着手,替她擦了擦眼角,拢了拢头发,进了回廊往主屋去了。   一群丫鬟在回廊下笑着,瞧见李氏嫂子,忙过来福身。俞星城瞧见送她来的奴仆,从主屋里走出来,显然是先行一步来禀告,少不得要把她见到小燕王的事儿,以及小燕王说的话说给俞家人听。   她暗暗叹了口气。   主屋已经烧起了炉火,掀开帘子进门,一个高鼻子瘦削的老太太带着抹额坐在上座,就该是俞老太君了。俞老太君瞧见李氏亲密的挽着这进门来的年轻女子,心里便有些数,面上笑起来,对她招手。   李氏携着俞星城坐到老太君跟前的圆凳去,那老太君精神矍铄,瘦高也不佝偻,嘴角带笑,目光却有将门的凌厉,她摸着俞星城手背,笑起来不住夸赞:“李枫儿,你要是不说,我可真瞧不出来是俞达虞的女儿,瞧这模样,跟我在观音堂里拜的那塑像一样,眉眼都能瞧得出来慈悲温柔啊。”   老太君态度热络,扯着她的手给她介绍屋里的人。   右手边是三个男人,一个是那个在宝钞提举司的远亲叔叔,老七。   青年是李氏嫂子的丈夫。   还有个,就是俞泛了。   俞星城虽说没辞官守孝,但如今守孝的事儿已经没那么严格,非长子以外,多是素衣黑纱三年,且三年内不婚嫁出游闹喜。俞星城平日穿衣便素净,今日又特意是白衣暗裙,她还是与家中决裂的女户,怎么也说得过去。   但俞泛作为上头只有个姐姐的长子,今日主动来俞府找上门,丧期才一年,就穿着暗红色的曳撒,恨不得喜字当头了,怎么能招人待见。   俞泛这会儿也抬不起头看俞星城。   他登门拜访,俞家也算是不计俞达虞当年的龃龉,迎他登堂吃筵。   但看他言辞中不愿提父亲,不顾丁忧的入京为官,不管守孝的身着红衣,一副不孝模样。俞家当时不好发作,只想着他今天走了之后,以后便再也不来往了。   但另一边,关于俞星城的一些名声,早就传进京师来,不少人都知道一十七岁女官在万国博览会管事,去倭国救回过谭庐和尚夕擎,在苏州抓住过开膛手,来往洋人没人不知道她,就连主负责万国会馆的房巡按也不愿居功,时时提起她来。   老太君听了这些事,就算她是俞达虞之女,也是给俞家脸上贴金。老太君不知此女自立为女户了,便想着让俞泛提几句他这个妹妹的事,却没想到俞泛口中没有俞星城一句好话,老太君惊异的问细节,俞泛不是不愿意说,便是答不上来,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酒吃到上头,甚至说了一句:“她给害死爹的仇人当了干闺女,才有的飞黄腾达吧。”   一问害死俞达虞的仇人,俞泛犹豫片刻,便说是裘百湖。   谁都知道裘百湖是替皇帝办事儿的人,俞泛一张口乱说,俞家多少人心惊肉跳恨不得缝上他的嘴。   老太君登时就要叫俞星城也来吃筵,实际就是想叫来了解事实。若真是俞泛张口乱说,必定教他这话再不敢多开口一次!   到了真见面的时候,俞星城坐在老太君身边,却对俞泛笑了笑,一点头。   老太君看在眼里,对俞星城笑道:“你这二哥自打来了,就说是跟我们一家人,还给我磕了头奉茶,我也自然把他当一家人看待。他吃酒后说是与你好久也没见着,许多话想讲呢。我坐在这儿,便也听听他要跟你说些什么。”   老太君抚着俞星城手背的手指很轻,但语气里的意思却极重。   这是要让俞泛把之前的胡话复述一遍了。   俞泛抬起头,艰难道:“六妹,许久不见。”   俞星城不知俞泛来的时候做了什么,只柔柔笑起来:“确实也有一年未见了。阿兄可还好?”   俞泛喉咙呃了两声,忙道:“还好。还好了。”   老太君却不是个宽柔和气的性子,笑道:“怎么又不说了,我高寿厚福,提几句旧事也冲撞不了我。你说是裘百湖害死了你父亲,那你是要报仇了?”   俞星城一惊,她显然明白俞泛这指责是什么意思,连忙就要从椅子上起来行礼,老太君却拽了她一下,将她拽到雕满寿字的榻上同坐,抚着她的手安慰她:“你是女户,又是命官,我一个老命妇,没干过实事,没为大明出过力,你还不算是自家小辈,怎能让你跟我见礼。好姑娘,跟我一道坐着。”   显然是因为老太君听说了小燕王呲打嘲讽的话,也觉得自己之前做的不合适,不好让俞星城对她行礼。   俞泛身上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死死低着头,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在屋中间跪直了身子:“是小辈喝了酒,说了胡话,冲撞了老太君,小辈这就——”   俞星城打断了他的话:“老太君,万没有这样的事,我父亲在牢里被白莲教暴徒所害时,我与裘大人、应天府巡按正在抓捕白莲教,忠心办事。裘大人与父亲多年战友,哪来的可能去杀父亲。更何况,父亲坐牢也是因自己犯了大罪,指不定会流千里,还是裘大人出面让应天府轻判的啊!”   老太君看俞星城辩白的样子,笑起来:“当然,北厂是给皇帝办事的,怎可能做下这种事。”   但这老太君比俞星城想象的更厉害,俞泛这会儿终于后怕,抬起头来要说话,老太君却一只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就狠狠摔在俞泛膝前石砖地上,茶沫子瓷渣子溅了一地,屋里小辈惊得全都伏身下去,只有俞星城被她拽着手,坐在榻上。   老太君开口道:“你既然拦都拦不住的又磕头又奉茶,非要认亲,那我便推脱不了,只能管教!老七,扒了他那身红衣裳,让他算算自己生父才去了几个月!”   那远方叔叔起身,叫了两个奴仆进来,俞泛面如纸色,红衣裳从领扣被一下子扯开,在座的女眷掩面走了,老太君怒道:“内城都关了门,他也回不去住,那就在这儿住着。老七,你也是远亲来靠的,便来教教晚辈,进了京师该怎么说话!”   远方叔叔站在俞泛面前,冷声道:“刚刚那认亲磕的头,想收回也不是不行。你收回了,就自个儿出去吧,别再往俞家一步,也别说京师俞家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若是认,俞家就不能放你这样满嘴胡言乱语的出去。”   俞泛遥遥望了俞星城一眼。   俞星城没关注过他,可他却几乎拼命想要得知关于俞星城的新消息。越恨越关注,把精力放在正事儿上的俞星城却连半分他想看到的磋磨都没经历,一路直升云霄。   不过他在倭妖来袭时,也在应天府算是立了功,得到了入京的机会。   自打入京,俞泛就一直等着俞星城会不会着急拜入俞家。他心里一直不服,想让京师俞家治一治她。   可她一直都似乎没这个打算……本想等她来了之后再来的俞泛等不了了,就在安顿好住处后,携礼前来拜会……却不料心中怨愤已久,又是吃酒后失了言,自己把事闹成这样。   或许是他心性已经变了。可他必须要扒上俞家不可,否则后头几个兄弟的聘礼、几个姐妹的嫁妆,还有那开口要钱堪比要命的母亲,他单靠一个小小仙官的俸禄,是无论如何都养不起的啊!所有人都在逼着他往上爬,往前爬,等他爬到能吃饱喝足的位置了,再来吸他的血啊!   俞泛半晌点头:“……我认。老太君便是我家老祖宗。”   既然他认定非要来凑这个亲戚,来投靠俞家,那俞家不能不管。   那被老太君叫做老七的远方叔叔冷笑一声,抬起手来,骤然一掌飞在了俞泛脸上,也不知这老七是不是练过,俞泛被打的趔趄一下。   老七:“你这些话要是在外头说,便是要害我们的命,这一掌,都算是饶了你了。”   老太君却看够了:“老七,你是叔辈,便带他教育去。这俞司使饿着肚子来,我这老太太总不能拉着她看闹剧。我们后头摆桌再去吃些了,你们自作决定吧。”   说着老太君起身,李氏嫂子也来扶着,绕过屏风,和一群女眷去后间了。   俞星城心里也跳起来。   京师俞家还是不一样,单看这老太君治家的手段,便是严厉雷霆,绝不糊涂。   她心里也安定下一个想法:她本就从来不想靠家借势,这次前来又不是自己主动拜会,单看俞府这一大堆亲戚和传统严厉的模样,就是她不习惯也不喜欢的。或许可以来往,但她宁愿在外城小院和铃眉挤一张床上睡,也绝不要投靠到这俞家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京师俞家还是不错的,不过俞星城很不喜欢大家族,所以不可能住过来或投靠过来。 第84章 屠佛   俞星城跟一群女眷走过回廊, 去了另一处院子,屋内早早烧起细炭,玻璃窗子做了防寒的两层, 门口挂着厚厚的毛毡。进了屋子里,老太君稍稍介绍了一下跟俞星城同辈的七八个女孩。   她哪里记得住, 只能一直点头笑着打招呼。   但俞老太君没让她们在这儿待着, 只留下了一个浅黄色袄裙, 戴着璎珞项圈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   那女孩儿生的明媚稚嫩,杏眼小嘴, 神态中有些高傲, 但面子上礼数还是过的去的,朝俞星城弯腰一礼,叫了声“姊姊”。   俞老太君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俞菡, 说来你们也算是同年,她昨年在京师考的经学一门, 得了举人之后就没放她出去做官, 只受了个荫职,在家还读书呢, 今年会试没能考上,就想着再等一期。等到时候考出来了再做官。”   原来也是个想做女官的。   俞星城有些佩服的向她拱了拱手, 笑道:“十四五岁就考了举人,前途无量啊。指不定能成了咱们大明年纪最小的女进士也说不定。”   俞菡似乎是这一辈里最出挑的女孩, 被人捧惯了, 俞星城夸赞她,她微微仰起头露出几分笑意,也不怎么推脱, 反而语气中意有所指的问她:“姊姊为何只考了算科?”   俞老太君似乎也关心这个问题。   俞星城笑着装傻道:“打小自然是学的经学,去年在江南参加乡试时,也不知道是录名吏搞错了还是怎么的,考到最后一门才发现是算科。不过幸好我略懂一些,勉强也考过了。那时候江南贡院都忙的乱糟糟的,我便没提这茬,想着只要给个官做,便是报效大明了。”   俞老太君可听说过牵扯吕涵的江南贡院舞弊案,后来因为白莲教作乱的“巧合”,那十六个录错科目的考生全死了。看来俞星城也被录错了科目,可她当时估计嗅到了不对劲,低调的就考了算科,把这事儿饶过去了。   否则……她说不定也早就死牢里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刚刚离家的女秀才,无家可归,无路可退,这乡试对她来说是破釜沉舟也要拼的人生大机遇,她却能懂得隐忍过去,另辟蹊径,实在是不简单。   俞老太君心里叹了一句:这孩子要是生在京师俞家就好了。   但要真生在京师俞家,或许也养不出这样的脾性。   俞菡看俞星城面相柔弱,以为她是不懂得争,有些急道:“算科和经学能一样么,姊姊这样只能参加算科的会试了啊。”   俞星城笑了笑:“所以今年我就没考会试,不着急,等回头再从乡试重考就是,不过是多等三四年时间。”   俞菡因她这不太在意的口气急了:“三四年!那考完都要多少岁了——要是再考不过,难不成三四十还要再考会试么?”   俞星城微微一愣,嘴唇弯起:“那又何妨呢?年年不都有五六十岁的进士么?真要是三十多才能考出来,其实在官场也算年轻了。”   俞菡嘟囔道:“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到时候都是……”   俞老太君打断道:“菡菡,你还让不让你俞姐姐用饭了。”   俞菡一愣,连忙站起身来,朝俞星城一福,站在了俞老太君身后。   用饭的也就她们三个,李氏嫂嫂似乎也忙着一直没吃饭,但她不是能跟老太君一块儿吃的,都是去别的间自己吃了。内间暖阁一张小圆桌,主要也是让俞星城吃,老太君怕她不好下筷,跟着用一用。但说是随便吃两口,俞菡就站在俞老太君后头给她布菜。   老太君毕竟是家里最长辈,也已经吃够了,基本也就尝几样,都是俞菡给送到老太君嘴边,老太君都不怎么亲自动筷子。   俞星城感受到了这大户人家的压迫感,也只等老太君先把各菜稍稍尝了一遍才动筷子,基本只吃了眼前几道,浅尝辄止,只在老太君让人拿来几样蒸食点心的时候,多吃了几口。   虽说这年头,若是无家族无派系,怕是要在官场上伶仃受挫,但俞星城宁愿多受挫些,怕也是受不了生活在这样的门第下,天天吃饭说话都小心,走路都要惦记着是不是要走旁坡。   老太君吃罢,又请她去用茶。这会儿那群姐妹妯娌又都出来了,收拾的收拾,搀扶的搀扶,有人给老太君拿披风,有人给拿着拿灵灯,转去后头一处跟道观似的小楼里,楼下有溪,其他姑娘不登楼,只有李氏嫂子搀扶着俞老太君,俞星城和俞菡提裙走在后头。   李氏和老太君在前几步,李氏似乎转头和老太君低声说什么,老太君一愣,面上浮现出受辱般的恼怒,却又压了下去。   俞星城毕竟修炼一年多,耳聪目明,听见“俞达虞”“卖妾”之类的几个词,看来是怕老太君当面问到俞星城,让俞星城觉得不体面,就赶紧先说一声。   二层是一间茶室,有一块圆形的大玻璃可以赏月,俞星城自己做过营造司官员,她心知那雕花窗户镶嵌的小玻璃都不算太值钱,但这样一大块圆玻璃,可不只是有钱就能到手的。   李氏拿出几个杯子来,老太君是独一个牛角银杯,看着颇为粗犷,老太君笑道:“这是我小时候陪着我父亲——也就是你太爷——去奴儿干都司的时候,我说想喝酒,我父亲说杀三只狼才能喝。我那时候还小,花了一年半时间才杀了三只狼,我父亲赏了我第一个酒器是这个。我不舍得扔,年纪大了喝不得酒,也要拿来喝茶用。”   李氏要给她一个金边釉里红的小盏,那红色缠枝花纹鲜艳滴血,俞星城自知那是仙工用灵力烧出来的,金贵万分,不敢乱用,只取了个跟俞菡一套的青瓷杯子用了。   李氏泡茶确实有些水准,看得出来俞菡懂茶,老太君却觉得牛饮也无妨,喝了大口便道:“星城,你与小燕王倒是熟识?”   俞星城笑:“也不算熟识。我路上还跟嫂嫂说呢,当时有些事,使得我差点命丧妖口,当时小燕王也在池州府,和诸多仙官一同把我救下来了。”   俞老太君笑:“那岂不是那时候还穿着花钗大袖呢。好缘分。听说小燕王一两年前就催着宁祯长公主给他相看了。”   这是摆明问她会不会跟小燕王之间有些什么了。   俞菡转过脸来,有些吃惊也有些艳羡的看着她。俞星城笑:“只盼着小燕王别挑中什么有为官之志的女子。宗室所婚配对象,不得与政事,要是再严苛些,女方家中有京官都要改调外任,被这位小王爷看上,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俞老太君笑:“是了。但小燕王自打出生也都是个例外,长到这么大,破的规矩还少么。宁祯长公主说要给他选哪个,礼部连半个不字都不能说啊。”   俞星城抬袖啜饮一口茶,也笑了:“再例外,也是皇上的外甥。就算随了母姓,好歹也是有个姓塞利姆的色目名字呢。”   俞星城这是说小燕王不应该是朝堂政局的中心。毕竟跟太子和诸皇子比,他只是个外甥。   老太君吃完了一杯,放下盏子:“谁知道呢。现在什么都不比皇帝大,没什么能大过皇帝的意思。”俞星城只听过崇奉帝的一些传言,但到底他在朝堂上到底是如何强势,如何荒唐,俞星城还没见识过。   老太君岔开话题,笑道:“不过没有几个未婚姑娘,有你这样的见识、人脉了。谭家倒是正经门户,温家的话……你能认识的也就是那位温二爷了吧。”   俞星城一愣:“温二爷?您是说温骁?”她稍稍一顿,又觉得温骁一向是极其正人君子,让人跟她扯上关系,别遭来猜疑,就道:“在南直隶乡试出来的,谁不知道温骁呢。若说事务上有来往的,那也不止他一个温家人。还有个刑部做事的温嘉序。”   老太君:“温嘉序,哦,我知道。不过是个孩子。星城别怪老太婆爱打听,爱嘴碎,是许多人和事,你未必清楚。我不明说,这整个城里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跟你明说。就说温骁,连比他大十来岁的长辈,都叫他一声温二爷,谁不知道温家出来做官的,都也要听家里这位二把手的。”   俞星城正要问,李氏嫂子抬手要接她的茶盏,那头老太君就开了口:“乌斯藏多少年叛乱,邪佛啖人,妖兽横行,峰山上更居有恶神。多年来,天兵仙官也没能治。前几年□□厉害了,温家大房有人在乌斯藏做都指挥使,手下被杀了二百余人,皇上那时又不许两方开战,又要温家捉出藏在山寺内的僧众和活佛。”   俞星城知道乌斯藏说的便是西藏地区,只是历史上西藏地区一直朝贡大明,与他们交火的次数不多。只是到了这里,藏人便因信仰虔诚,香火旺盛,而成了神佛之国,僧侣法术强大,竟有了与大明开战的能力。   老太君:“谁都知道,乌斯藏番人最为团结排外,温家怎么可能抓的出来,眼见要触大霉头。后来……听说是温骁带人去屠戮西番藏寺,杀法王,斩活佛,屠的当时雪山都成了血山,有人说死了几百人几千人,但乌斯藏说死了上万人,谁也没个定论,但乌斯藏是平定了。可他既不是朝官又不是兵将,只回来以修士伤民之罪自首,朝廷也没治罪,这事儿就翻过去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谁都知道温家二把手那个位置,才是要经手事情最多的……”   温骁屠杀过几百人上千人?   就那样温柔的……容易脸红的温骁吗?   那看不见的襄护身前的佛手,那垂在脚边数米长的长手,哪一双的故事跟此事有关?   俞星城不愿信。也确实不信。   一己之力怎可能屠杀如此多人?他或许只是出来顶事认罪的人。   更何况,如若是温骁杀了人,以他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原谅自己,面对自己?   老太君注意到俞星城脸上变化的神色,伸出手拍了拍她手背:“不过温家是仙家第一门第,若不替天家沾满鲜血,天家又怎么会容他们。这京师里谁家没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呢。多听多看,再对一个人做判断。”   俞星城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   那俞家,是否也有许多不能登上台面的往事呢。   老太君说罢,笑道:“说来,你们这些万国会馆的官员上京,估计不是分去鞑靼部协助去修建通沙俄的铁路,就是朝廷要在京师办大学堂,或许要你们去做教员助手罢。鞑靼部虽然寒冷艰辛,但倒是工部下属,你被分去的可能性或许会大一些吧。你的姑姑,我的二女儿,就在鞑靼都司做都指挥使,你若去了,就有很大的方便。”   姑姑?都指挥使?   看来俞家有老太君这样精明严厉的老辈,有俞菡这样年少功名的女举人,不是特例,反倒是传统。大明如今扩张后,也不过有二十三都司,就相当于大明的二十三座军|区,俞家有位姑姑能做武官,官至正二品都指挥使,在大明也是女官中的佼佼者了。   只是老太君这样开口,是不是再给她指方向?   俞星城想了想,抬袖道:“星城不是吃不了苦,若是朝廷安排去鞑靼,必定拜会这位女中豪杰的姑姑。不过一切还是要看工部安排罢。”   老太君手指摩挲了一下银杯,半晌笑道:“是,都还年轻,哪能自己决定去何处历练,还不是要看朝廷的意思。若是去鞑靼,那真是好事,与你那姑姑也多学习些,若是去不了,以后多来往,总有见面说上话的时候。”   俞星城看老太君一点就透,也放下心来,笑道:“那是自然,我办了大好的事儿,必定要来俞府给您老人家报喜,求您尊口厚福的多夸我这小辈几句。但若是我做了不妥当的事,绝不敢拉下脸来求您找您,俞家这样大的门第,别让我一个外人给坏了名声。”   老太君明白她是说会以后常来往了,却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笑着攥她的手:“说什么话呢!出了什么事儿就找我这个老太太,老太太虽无官品,但至少可以去帮你求那几个叔伯姑去!好丫头,陪我这儿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喝了一肚子茶,再聊真要到半夜去了。菡菡,带你姊姊去访菱院睡罢。”   俞星城又是福身又是行礼,终于和俞菡一并退下去了。   李氏嫂嫂把杯盏收了,笑道:“这丫头可真不是一般女孩儿能聊得来的,不只是伶俐聪明,就是太拎的清,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奶奶这么喜欢,怎么不让她奉茶磕个头。”   老太君靠着垫子:“她不乐意啊。本来人家就没有来拜会的意思。这会子人少,茶也在,她也没半点想要认亲投靠的想法,说话行事虽然有礼,却也把自己当客,咱还能求她来投靠我们吗?若要是没能耐,便离不开家族,只求着家族帮忙兜底;但凡要是那有能耐的,便不会觉得家族是助力,只觉得是掣肘、是麻烦了。她还怕进了俞家,我们给她安排官路,安排婚事,毁了她自己的想法呢。”   李氏嫂嫂过来给老太君捶腿:“哪有这样的女孩,她要是在外头跌倒了,犯事儿了,就不怕没人帮她没人管她吗?”   老太君:“就凭她这来往的人脉,就不怕没人帮她。更何况……要真是足够有本事,跌倒了就自个儿起来,又怕什么呢。这不是菡菡那样的雀鸟,把功名官职当装点——一个能办实事儿的老鹰,只要她命在,就算被打压下去了,总会有人求着她东山再起呢。那温骁不就是么……有杀了生父的嫌疑,温家就是把他生父从族谱上划掉,当世上没这个人,也要想让他回来,不就是没他不行么。”   俞星城跟俞菡睡在访菱院,俞菡跟她隔着一道盖了绸的西洋镜,这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来人睡不着,半夜又爬起来找她聊天。俞星城以为这家里唯一一个考了功名的小姑娘,或许跟她会聊朝野大事,聊万国博览会,却没想到俞菡只稍作掩饰的问了几句万国博览会,就开始跟她拐弯抹角的聊男人了。   从小燕王聊到温家少爷们,从谭家年轻小辈说到洋人的大鼻子卷头发。   简直就是春心萌动,没法安心坐在书本面前的样子。   估计也是她高傲的不愿意跟家里姊妹聊,姑嫂面前又要面子,看俞星城是个出来做官见过世面的,就忍不住问东问西了。   俞星城真是从来没把精力放在男人身上,就算是平日里与许多男子有往来,也都觉得是事务往来。但俞菡就不一样了,俞星城说一个自己认识的同僚,小姑娘就激动道:“他肯定喜欢你!你生的好看,又是女官,没人夸你是才女吗!我觉得他肯定喜欢你!”   俞星城:“……我说的是北厂的裘大人!比我爹还大呢!”   小丫头不要恋爱脑好不好!   俞菡捧着脸坐在她床上,表情比在老太君面前生动一万倍:“我觉得最起码你身边有七八个人喜欢你。”   俞星城:“……我常来往的男子中,未婚的也就那么几个,您怎么算出七八个的。”   这小丫头又说起她哪个姐姐婚后很幸福,哪个闺中密友又出去看亲了,俞星城听到后头撑不住,直接昏睡过去了。   幸好第二天屋里丫鬟叫起的早,俞星城连忙起身梳洗去给老太君请安,然后就打算告辞了。   来的时候坐的是轿子,走的时候架的是两辆马车,里头塞满了布料绒线妆奁、笔墨毛被细炭,俞星城哪好意思跟搬家似的拿着这么多东西回去,却被李氏嫂嫂塞进了车里,客气不过,甚至最后还给了她几把钗子。   俞星城回到自己外城的小破院子,门敞开,几个奴仆帮忙把车上东西搬进院子,呆坐在院子里用铜盆吃面条的铃眉,一脸呆滞的看着这搬来搬去的东西,道:“……星城,你是找了个上门女婿,把他嫁妆搬来了么?”   这些东西一塞,家里看起来像是穷贼偷了富家,俞家给送的东西格格不入。   俞星城觉得还是自己家里舒心,马扎上坐下,叹气:“面条也给我来一碗,早上没吃饱。他们家早上吃那点早食,精致是精致,但恨不得做的跟指甲盖似的大小,都没咂出味儿来就没了。”   戈湛进屋去给她盛面条,出来的时候,道:“炽寰上君昨儿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俞星城一愣:“他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戈湛:“他说给你留了字条呢。”   俞星城吃完饭上二楼,她自己房间的桌子上,笔墨摆着,墨快干了,她就瞧见自己床铺上铺了一张七尺长的大纸,上头两个驴打滚一样的烂字:   “有事”   ……这也算留字条???   她把那跟铺盖似的纸翻过来,瞧见后头一排更加眉飞色舞的字:“我去找他,几日后回来,你不要乱跑。”   俞星城:……他?   谁?   难道是怯昧?! 第85章 进宫   俞星城没想到炽寰这个粘人精, 真的说没影就没影了。   她既不认识京师妖,没法去打听消息;京师外城不许御剑飞行,她也不能夜里去找。忽然发现,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炽寰粘着她,炽寰来找到她……   真讨厌。能不能给这条蛇皮围脖安装一个定位系统, 走哪儿她都知道啊。   说是几天, 真就几天不回来。   连戈湛都恹恹的:“感觉不热闹。”   俞星城她们几个坐在厨房里吃饭, 肖潼笑了:“他不是总在饭桌上挑三拣四的,一边说你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行。”   戈湛:“可他话是真的多啊。而且他也其实没怎么出过中原, 挺没见识的, 我与他说海上的事,还有跟肖姐姐旅行时的事情,他都总是很吃惊很好奇的样子, 一惊一乍的。”戈湛说着把煮好的水饺捞出来:“嗯……他一直说也想去外头看看呢。但是不能去。”   俞星城一愣:“不能去?”   戈湛大概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抿紧嘴唇。   俞星城想了想, 握住筷子, 只低声道:“……没人管着他。”   这几日内,俞星城收到了三份乔迁贺礼, 一份来自于裘百湖,他送了个穿衣镜, 要是镜框别雕着喜字牡丹就更好了。一份来自于谭庐,距离倭国祸乱已有一年, 他却丝毫没忘了俞星城救他的恩情, 送来的是几匹好马——幸好这后院还有个养马的地方,否则俞星城走路上班真是要累死。   而有一份贺礼没想到,是来自于温嘉序。   这小子被她电了, 说是送来一包蟑螂她都信,俞星城把他贺礼的锦包放在院子中间,拿晾衣杆子又戳又打,看着也没动静,没怪味,应该不是害人物件,才掏出来看看。   是一把绢宫扇,米色纱贴绫绢兰花扇,看着扇骨包了宋锦,就知道不少值钱。   里头还有一封小信,句句控诉俞星城胆敢伤他,却最后又说这开膛手一事办成不易,家中大为褒奖,他白白受了恩不乐意,就还个礼。要是俞星城不电他,他必定还个什么珊瑚树塔、嵌贝妆奁,但俞星城如此手黑,他就当挨了一下电击还了一半情,只能再给个团扇了。   俞星城确实不大喜欢他。感觉温嘉序这孩子观念不对,受家族毒害颇深,但有时候看他害怕温骁又强装无谓,口是心非死不承认的模样……又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肖潼拿了扇子瞧起来:“听说京师这边的女官都会拿团扇。就是有些时候出入的场合需要男回避女不避,但女子一般掩面而过,官服又没有大袖,只能拿扇子遮面。这工艺,怕是宫里才用得起的东西。”   这几日俞星城又订做冬装——毕竟京师冬季太冷,风雪太重。   等到了报到日,俞星城她们四人一同出门,等内城开门,然后骑着马跟一群百姓一起乌泱泱挤进了内城去。   俞星城在工部,肖潼在礼部,铃眉去了钦天监报到,杨椿楼所在的民医司在户部下,所以她去了户部。   但去了才发现,他们五十多个入了万国会馆的新科官员,都没有被安排实职,目前挂靠在各部门下,等待着下一步的安排。如俞老太君之前所说,或许是要派去鞑靼部兼修铁路,负责沙俄与大明的通市;或许就是皇帝有成立大学堂的意愿,想要新科官员去做大学堂的行政事务。   皇帝似乎喜欢集结一批新科官员去办些对大明来说是头一回的事儿。   比如万国博览会。   皇帝觉得已入了官场大染缸,再出去外派,容易给大明的新气象、新部门带去陋习,故是这些年诞生的部司,基层都以当年新科为主。   他们这些新科官员也穿起来发的新官服,像是一群蒙头蒙脑的大鹅,抱团在朝中一脸茫然,准备指哪儿打哪儿。   但关于大学堂的事儿,传言也多了起来。   有人说是曾游历过欧洲的太子建议效仿大不列颠牛剑二学,皇帝颇有兴趣,深以为意。建立大学堂,算是类似国子监,只是教习人数更少,学习科目、内容不止六学,重时务、重实际、重前沿,而摒弃诗赋、经义、不为科举附庸,更不是为声利而学。   不少人都怀疑,是先帝时期曾有国子监改革,但因积重难返、动摇士大夫求学之本而作废。   如今崇奉帝并没放弃这一想法,打算以另立大学堂的方式,再次改革。   且太子似乎会在大学堂建立后,亲自入读,也有人猜测太子是否得了皇上青眼,皇上会不会之后也多听顺太子的意见。   但也有许多人嗤之以鼻:“让这太子能在太子位置上活过五年再说吧。”   俞星城并不知道这些皇家旧闻,问了肖潼才了解,如今的太子姓朱名嘉渊,其实是大明的第三位太子了。前两位太子,全都是因为某些罪名被处死,连贬为庶人的过程都没有,几乎个个都是猝不及防,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了。   目前还没有一个太子能像模像样的活几年,也不知道这位朱嘉渊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俞星城也问:“皇后不管么?”   肖潼:“……皇后去年发病,耳不能闻,病弱难起,连三大祭与二神祭都有时不能参加。”   俞星城心里大概懂了。宫中必定有许多旧事内情,使得皇帝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怪不得俞老太君说起小燕王,却不认为他是外甥就能远离权力中心——皇帝对小外甥的喜爱,远胜于对自己孩子的喜爱了。   就在他们每天上值报到,无事可干只能打杂的时候,伐倭大军也终于归来,浩浩荡荡的水师停靠在天津口岸,而伐倭总兵带领亲兵与尚夕擎一同,班师回朝。   俞星城与百官一同站在太和门内的广场上,乌压压无数官帽,她只遥遥望见了旌旗飘扬,骏马与装着朝贡品的马车驶入太和门,她距离那队伍仍然很远,终于看到了队首的尚夕擎。小燕王作为迎队者,从永定门开始一路伴在尚夕擎身侧。   他身穿琉球国服饰,将头发束做小冠,身形单薄瘦弱,脖颈细直,坐在金饰白马上。   俞星城看到他下马登上台阶,皇帝站在太和殿前,太子似乎就立在他身侧,皇帝似乎一抬手,总兵大人与尚夕擎从石阶左右登上,跪到皇帝面前再拜。   仙官的法术放大了他们说话的音量,俞星城在此处也能听出皇帝口吻中的喜气,司礼监掌印太监诵读诏令文书,而后是钦天监的敕文。   但显然国师并不在皇帝身侧,也不在朝臣之中,他的敕文紧接着皇帝被诵读。   文中是说倭妖侵明,是对神权的挑战与蔑视,而皇帝下令伐倭,更是圣主所期望的,皇帝此举有神授且更能使得圣主得到更多泽福,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落款是国师。   或者说,如果国师代表沟通圣主,获知天意,这篇敕文代表天意神权,竟然在皇帝之后才被诵读,估计世界上目前一个强盛国家都是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反而是只能在大明这样的世俗国家才见到了……   而且文中也谈及“皇天嘉之”。“皇”在“天”之前……吗?   紧接着又是一封皇帝的诏令,谈及的是对总兵的赐赏与对尚夕擎的承认。   封尚夕擎为倭国尚庆王,另设大和都司辅佐尚庆王,都司下设立四卫,数座千户所百户所。   俞星城站在群官中垂头听令,心中却懂了。   皇帝终于做出了决定,作为大明第一块不接壤的海外领土,皇帝不打算像以前那样只接受朝贡,他愿意付出大量的兵力人力,也想要掌控住倭国。   天皇制度被废除,尚夕擎只是被封王,甚至不能拥有兵权。而且都司是大明的军民合一的边防机构,设立都司就说明最起码要有上万兵力会派遣到倭国。   虽然掌控倭国并不是依靠殖民行为,但倭国未来必定会像英属印度一样,有大量大明百姓去倭国居住办厂。   而对尚夕擎来说,表面看起来他从琉球王国的王,成为了日本全境的倭王,但实际上,他连掌控琉球王国的实权都不具备了。在大明之下,琉球王国想要独立就更不可能。只是如果尚夕擎想要拯救下自己的国民,琉球王国作为航运必经之地,将会因为这机遇更加繁荣也说不定。   而且尚夕擎还尚且年少……   尚夕擎起身接过诏令后,他将一封折子抬手递给了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掌印太监知他不能言语,连忙接过折子,朗声诵读。   辞令恭敬,先是拜福与感谢大明皇帝伐妖并拯救倭国百姓,而后他便说自己尚且年幼,且被大明的气度、文化深深折服,希望大明皇帝能允许他留在大明学习,他甚至想要入国子监学习汉学经义,只希望皇帝能暂且派遣一位官员,去归化倭国子民,替他行使王权。   这相当于刚被捧上傀儡位置,就直接往地上一坐,说:“不用了,您还是直接点吧。”   但俞星城觉得这样做也是高招。   相较于在倭国被夹在当地百姓与大明军士之间,当个被辱骂的傀儡王,不如留在大明,既表明了自己并无让倭国独立之心,也可以结交大明的诸皇子与朝臣,得到些至关重要的人脉。   尚夕擎这请求是否与朝廷有商议,俞星城离这么远没法从他们脸上看出端倪,但俞星城猜是没有的。   皇帝微微一愣,却又笑了,他半点皇帝说话该有的腔调也没有,如家常般道:“既然尚庆王有这样的向学之心,朕觉得是好事,我膝下诸子有不少与你年纪相仿,一同作伴学习也不是坏事。待你年级再大些,再回倭国也不错。”   皇帝在这样隆重的场合,说话用词平实随意,旁边的诸多官员一点都不吃惊。   显然崇奉帝跟洪武、永乐两位土味皇帝差不了多少,至少没说什么“抬出上元门外,着狗吃了,钦此”之类的。   之后又是一大堆发言,念礼,报贡,还有从倭国朝贡——或者说缴获的诸多代表天皇地位的物品,被送到大明,显然也是对倭国皇权的一种削弱打压。   皇帝赐尚夕擎一枚紫授金印,一顶金丝纱帽,作为对他王权的承认。   只是皇帝从头到尾都未曾提及过小燕王一句,明明小燕王是此次伐倭的头号功臣,皇帝却只当他没去过倭国。仿佛连小燕王回到大明时,皇帝的大喜与家宴也都不存在了。   但小燕王依旧一脸笑意,混不在意的站在皇帝身后。   等到散了场,皇帝先回到太和殿,台上诸皇子宗亲从廊道离开,群臣高呼三声伏身行礼,而后从金水桥一路退出来,俞星城列队退场的时候,正好和肖潼一排走出来,俞星城想起之前小燕王的话,转头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小燕王有什么新动向?他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要做?”   肖潼似乎得了点消息,但不方便在外头说,只偏头对她说了一句:“我以为不是大事的,但看来好像是个大动向,回去与你说。”   只是这还没回去呢,俞星城拐过角门,就看见一老一小两个太监站在角门处,那老太监一看见她,就推了那小太监一把,小太监连忙跑过去:“俞大人,王公公请您。”   俞星城一转头,就看见给她那块怀表的王德喜站在门下,朝她一拱手。   俞星城猜测,肯定不是王公公找她,她和肖潼交换了一个眼神,硬着头皮朝王公公走去。   背后许多目光投射在她绣着花草的曳撒上,俞星城走到跟前,对王公公一礼,王公公对着通往宫内的门一抬手,请她向宫内走,俞星城一愣,只得跨步过去。小太监合上门,挡住群臣目光,王公公才笑道:“不是奴要见您,是小燕王在与皇上说事,可能要谈及您,让您先去养心殿外候着。”   俞星城脚步顿住,显然是不知道小燕王叫她去做什么。   王公公连忙安抚:“每日在养心殿外候着,只等皇上问话的臣子并不在少数,皇上未必会提及,多半不会见。再说就是见了,如实应答就好。到时候会有人给您讲规矩。”   俞星城:“您不与我说说吗?这宫里我认识的就只有您了啊。”   王公公一直领她到锡庆门处便不走了:“也就是因为旁人认不出您的脸,才让我过去找您的,我这在斋宫还有事要做,往常也不在养心殿露脸,怎么能送您过去呢。”   俞星城:“那您找个小公公领我去吧。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您可还安好。”   王公公笑:“多亏了俞大人,万国博览会的事办的漂亮,皇上高兴,连我这老骨头也在司礼监被多看了两眼,因老成勤敏,终于也能掌了提督锁钥。您是福多喜多的,往后要是我这老东西还能多活几年,就等着俞大人日后高官厚禄,也能跟我多说两句——”   王公公喜气盈盈的说了没几句,瞧见南群房前头一个修长的红衣身影,连忙不说了,将她送了过去。   俞星城走近了,便瞧见一张她见了就难忘掉的脸。   毕竟此人上次还留纸,说自己就靠脸得了她几分注意。   客昔背手立在南群房的门前,没戴通天冠,只带了个黑纱小冠,一身暗金色青纹飞鱼服,系以鸾带,遥遥对俞星城一点头。王公公送到了,连忙对客昔一礼,便从南群房旁边的夹道急急的走了。   只留俞星城独自面对着客昔,客昔倒是依旧一副当太监当的很入戏的模样,俞星城不言不语,他先开口道:“俞大人,许久未见。是小燕王请您过去候着,只怕皇上也要问起万国博览会,总要您去答话的。”   俞星城抬起手,他会装,她也会,只道:“只是没料到是客公公来引我去,实在是惶恐不已,小女不知宫中规矩,还怕冲撞了诸位內监与皇上。”   客昔伸手请她走入夹道,俞星城看着前前后后有些宫人与内监贴着墙根快快的走过去,客昔一路慢声与她说起要注意的事情,俞星城其实压根没能安下心去听,待到他一转身走进夹道,前后没了内监的身影,她才心一横。   俞星城顿住脚,客昔转身看她,她仰起头:“炽寰是否被扣在了你那儿。请你把他还给我吧。”   客昔,或者说怯昧,不论在她梦里,在炽寰的回忆里,还是在现实中遇见时,他总是一副高深莫测,心不在焉的模样。   但这会儿,客昔竟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她再见他,第一句说的是这个。   俞星城抿紧嘴唇仰头看着他。   客昔半晌笑了一下,俞星城以为他不会答,或者会装傻,却没料到客昔用自言自语的轻声音量道:“确实。别人你都不管,只放了他自由。也就他,偏不要这自由。”   他声音太轻,俞星城几乎没听清,她以为客昔是不愿,又道:“若是他得罪了你,你是大贵人,是仙人,我得罪不起便向你赔罪,但你能否放了他。”   客昔低头看她:“你要向我赔罪?怎么赔罪?”   俞星城觉得他甚是见杆就爬:“……他怎么冒犯了你吗?你想让我如何赔罪?”   客昔似乎说不出来话,走出去几步,后背冲着她:“你赔不起。况且,他未曾来找过我。”   俞星城:“哎?”   客昔继续往前走:“你若想找他便去别处吧。”   俞星城追上去几步:“可……”她又觉得客昔未必会撒谎。   俞星城低头想不出来炽寰会去哪里,不过她还有个疑问,仰头道:“你是与他说过什么吗?为何他在那次见你之前,怎么都想要反对你……之后却反倒乖乖不惹事了。是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客昔转过头来:“我只是告诉他一个事实。想杀我,或许双方来往个几百年都指不定。但你只有几十年寿命,再遇到一点意外就彻底死了。”   客昔:“我只是问他,到底最想做的是杀我,还是护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客昔:我以为我是个最重要的角色,装了这么多逼你总该问几句我的情况。结果每一句都是在问那小屁蛇!钦定男主了不起啊!!   **   小蛇最近要来一次进化变身。   估计会长大一点嘿嘿。 第86章 找到   俞星城一愣。   客昔往前走去, 从南群房门边上,两个小太监傍着走了出来,瞧见客昔, 连忙想伏身行礼,客昔挥了挥手, 那小太监连忙垂头溜着墙根走过去了。   俞星城不再说话, 客昔也继续做一个与她顺路的秉笔太监, 说起来面圣的规矩。   二人一路行至养心殿外的抱厦,许多内监像是石灯一样垂头沉默的立着,门内紧靠着墙, 搭了个棚子, 上头盖着毛毡,里头点着细炭,看来是群臣等待面召的地方。两个小太监掀开毛毡, 客昔领她进了棚子,里头坐着几个官员, 看到客昔都起了身, 颇为客气的向他行礼。   毕竟客昔也是秉笔太监之一,大概也算是大明朝最年轻的秉笔太监了, 且紫禁城里又有内书堂,都由名师教授, 这些太监的学识也未必比朝官要差。   俞星城一打眼便看见了谭庐。   他蓄了些胡须,依旧是仙风道骨、文人墨客的模样, 俞星城却没想到他竟然从凳子上起身, 对俞星城和客昔行礼。俞星城有些吃惊的看向他的小腿,她清楚的记得在之前将谭庐从源神宫救出时,他膝盖以下几乎都……   谭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笑着抬起脚来,他没有穿靴子,宽松的裤腿似乎隐隐有些热气在往外冒出,谭庐拎起一截裤腿,俞星城只看见官服衣摆下精致的白铁构件,制作出的一双机械腿脚。   膝盖、脚腕、小腿前侧都有金属片覆盖,后部却暴露着钢骨、齿轮,谭庐笑道:“御赐的铁骨,其实到上个月才适应到能走路。虽说有些不雅观,但至少也不算个废人了。还不能穿鞋袜,就是因为这铁骨的双腿有时候会冒热气,鞋袜太厚了可能会散热不佳。”   俞星城惊讶极了,她蹲下去痴迷的看着那小腿脚腕的线条,或是因为是御赐工匠的手艺,亦或是大明的工匠总有一种浪漫奇异,那前侧流线型的金属片上,还雕刻着矫虎与山水,齿轮严丝合缝的运转着,显示出了极其梦幻的精巧。   谭庐看她难得露出小女儿模样,没想到俞星城会对这些感兴趣,笑道:“这是窍机厂所制,既需要灵力点火,也需要煤油助燃,而且每隔些许月份还需要擦油保养。”   俞星城仰头看他:“之前我没有放足的时候,也曾想把自己的脚剁了,换一双这样的铁骨双足呢。”   几人正说着话,客昔却被另一位内监叫走了,俞星城看他走出养心殿外。   谭庐坐在与她隔着一道桌子的另一边椅子上,笑道:“就连宫里常来往的几位内阁大臣,都免不了多看客公公一眼,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总瞧着他,倒也不出奇。”   俞星城:……我看他是烦他!   谭庐看她不言语,就以为说中了,笑道:“客大人颇有才情,入宫十七年便有如此位置,身上也没有旁的内监那样,这头卑微,那头仗势的气质。听说他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皇帝就很信赖他了。”   俞星城转头过来:“十七年?”   谭庐:“是,客大人如今虚岁不到三十。”   俞星城:“……十七年前就是崇奉十一年了?”也就是所谓的妖群逃窜,国师夺权的那一年,他获得了神力,得到了一切,却选择用另一个身份进宫去做一个小太监?而且皇帝怕是也从不知道国师就在宫中,就在他身边。   谭庐:“怎么了吗?”   俞星城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崇奉十一年真的与很多人都有关呢。”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内监连忙来传唤俞星城与谭庐二人,他们似乎都没想到是一同进去,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品级、家世与从官年岁相比,俞星城都逊于谭庐,进门时,她也站在谭庐身后一步多远,进了门。黑色石砖地面温热,面前先是高大的道门供奉台,本应该有元始天尊或其他道教神仙的雕像,此处却没有任何雕像,只有一座红色高台,供奉着一个金箱,两边瓶中插着新鲜的莲花。金色的幡旗从藻井上垂下,还有金缕与金叶编织成的垂帘,在廊柱之间垂下遮蔽了外界的视线。檀香缭绕,灯烛满地,藻井与金叶映照着灯烛,光华满殿。   这似乎有些像钦天监。   虽民间的庙观有些也有金像,但似乎朝廷直属的奉神祭祀中,从未出现“神像”。   谭庐连忙低下头不敢逼视,在供奉台外十几步的位置放了几个软垫,内监先领他们过去拜神供奉。   俞星城学着谭庐的样子伏身三次,小太监又捧出漆盘,漆盘上放着一面铜镜,铜镜上似乎有些淡黄色的粉状物,但量非常少,几乎是吹口气就会全吹飞的程度。小太监轻声道:“皇上建斋设醮已有十日,还请二位净心香口,再前去面圣。”   谭庐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走过去用手指蘸取铜镜上的淡黄粉,先抹在嘴唇上,而后抹在两肩与手上。   俞星城学着他的样子上前,当那一点粉末被抹在嘴唇上,俞星城才察觉,这似乎是檀香香灰。从表面来看,皇帝信神奉天之心,几乎是虔诚到了极致……但另一方面,皇帝却对仙府抱有敌意……   俞星城将手指上剩余的粉末抹在肩上后,随小太监与谭庐向殿西侧走去,暗金色的隔门紧闭着,一直走到西侧尽头,两个内监侍立在一处合上的隔门前,能从窄窄门缝里听见小燕王欢笑的声音。   似乎是朝臣觐见无需跪拜,二人还未来得及问安,就听见小燕王愉快道:“我一听这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是谭大人来了!”   皇帝似乎没有说话,只轻笑了一声,一个矮胖的老人腿脚利落的走过来打开门,笑道:“二位别跪了,省的那些虚礼,皇上正巧聊起这个呢。”   说着,露出了门内的景象,俞星城只瞄了一眼就连忙低头。   她并未看见皇帝的,只瞧见了层层帷幔,条条幡旗,里头似乎还有一道隔门,隔门内才是一座不高的打坐台,打坐台周围帷幔环绕,只能看见皇帝一身白衣的模糊轮廓。依稀看见小燕王锦衣黒靴,就跟闲玩似的坐在打坐台旁边的地上,身子斜靠在打坐台上,颇为不敬的半卧着,似乎手边的银盘里还有些什么零嘴,他一边吃一边与帷幔里的皇帝聊天。   俞星城真是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小燕王太受宠了。   这幸好是个外甥,要是个宠妃,早就被大明上下的唾沫星子都给淹死了。   谭庐连忙行礼,却一步都没往里走,俞星城大概明白他们的身份不能跨进门槛,只能在外头说话。   那矮胖的老人,甚至穿的都是便服,笑着将水盆端出,递给外头的内监,才放下挽起的衣袖,走进去收拾些物件。一门之内,气氛融洽的就像是一家人,皇帝终于开口,声音至少是宏亮健朗的:“我倒是觉得谭庐还想在京师再歇个几年呢,你倒是非要把他拽去劳碌。”   小燕王笑嘻嘻:“谭卫使毕竟稳健,这次前去,选的都是年轻的,您就算同意了,我心里也是没谱。”   皇帝道:“要不是这一去太久,朕就让裘百湖随着同去了。要不然把温潞叫回来——”   小燕王皱眉:“可别了,温家做事的手段我可受不了。”   皇帝朗声道:“谭庐,你觉得如何?这出使奥斯曼国,其中更是需要你们办几件大事,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你要是腿脚不便,那便算了。”   谭庐连忙道:“自然是愿意的,出使倭国是……臣办事不利,若此次能随小燕王一同出使奥斯曼国,臣必定鞠躬尽瘁,必要将嘱咐的事情办成。”   俞星城心里一惊:出使   皇帝说话依旧随意:“你还算是年轻,朕真是没法选派老臣。你说就吕涵那样,年纪大了不能折腾不说,他跟几个洋人打过交道,出趟海估计光顾着一惊一乍去了。但略儿,这中间事情太紧要,要真办砸了,就不是朕能给你收拾的摊子了。”   略儿是说小燕王吗?   小燕王:“所以我才选的大多是万国博览会相关的官员,关于大明以外的万国局势,没有谁能比他们更熟悉了。”   皇帝:“说来万国博览会,裘百湖递过一个折子,是温家小儿与一个万国博览会的司使一同花押签下的。”皇帝似乎有些想不起来,转头问那矮胖的老人:“元节,你还记得么?”   元节……俞星城记得那是内监口中的老祖宗,如今宦官之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名字。   元节道:“记得。是那位司使说要以印度牵制大不列颠,使得大不列颠不会在大明伐倭期间派兵。”   皇帝笑道:“倒真让她说中了。”   元节:“人便已经请来了,俞司使,还不见礼。”   俞星城只得问安揖拜,皇帝听见她声音,一愣,笑道:“是个女官?”   元节跟唠家常似的笑起来:“岂止是个女官,还是个女娃娃呢。俞司使今年……”   俞星城连忙低头抬手:“快十八了。”   皇帝和元节一同笑起来:“跟略儿一般大。可不是个女娃娃呢。”皇帝伸手掀开帘子,似乎想远远看她一眼,大概帷幔太多,没能看清,倒顺手把手搁在了小燕王脑袋上:“好啊,朕现在倒怀疑你是不是居心不良了。”   小燕王这个人精,倒是挺会演害羞的小辈,挣扎道:“舅舅别乱说,您心里也不是不知道,那姓房的做万国博览会的主卿,吕阁老都不敢在您面前多夸,还不是因为怕姓房的拎过来,说不出一点自己办了的实事儿吗。我在南直隶待了这么久,选人自然是心里有数,要是就选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姑娘,那被坑死的不是我自个儿吗!”   皇帝:“好好。如何任命,你自己选。不过前提是,我说的人,你也要带上。”   小燕王随手一指:“谭大人毕竟年长可靠,自然以谭大人为主卿,俞大人为少卿。”   皇帝就跟过家家似的点了头:“好。便随你。关于汽船与鲸鹏的事儿,已经报上来了,我让元节给你批红就是了。”   若不是俞星城听说过皇帝荒诞不经,大权在握的传言,几乎要觉得皇帝就像个只会修道,好说话没脑子的傀儡了。   元节连忙笑道:“小燕王,此事既急,我们司礼监立马这就批了,明日晨会内阁也会齐聚,到时候一合计就好。”   皇帝摆手道:“明日你们自己议吧。”   元节:“这……”   小燕王笑道:“好舅舅这是明日要去哪里玩,带上我也好。”   皇帝:“带上你,又要挨你娘的骂了,可别了,你快好好陪她几日,一旦走了,又是要一年半载的见不着。回去吃饭,别在朕这儿吃。”   说罢皇帝就这么起身,掀开帷幔,大步朝内堂走去,似乎还唱了几声什么小调,就走了,元节连忙随上,一主一仆往内堂去了。   小燕王爬起来,遥遥对皇帝的方向一行礼:“那略儿退下了。”   皇帝连声回应都没有。   俞星城实在是没想到宫内这样的氛围,仿佛是一个传统家庭的缩影罢了。宫内处处小心紧张,宫人谨小慎微到一丝不妥当都没有。宫外更是勾心斗角,南直隶风起云涌,来往洋人各怀鬼胎。   但所有的一切,到了皇帝面前,仿佛都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演出一副轻松愉快,家常日子的氛围,但凡进了那道门槛的人,都做出了最发自肺腑的笑容,连话都说的喜庆妥帖也亲近……   这比噤若寒蝉,更让俞星城觉得心里畏惧。   小燕王就从这道门走了出来,他平日时时刻刻挂着笑,基本也就等于没笑。但进了宫,他的笑容有多了几分表现给别人的天真快乐,一直到领着他们二人走出养心殿,都笑容依旧,甚至颇为和气的和几个进出养心殿的臣子内监打了招呼。   俞星城跟在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她总觉得,皇帝并非不知道她。   如今皇帝也是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关注过她,所以只当是第一次耳闻。   毕竟裘百湖是皇帝手边的耳目,若是皇帝真要过问那封折子,过问小燕王伐倭计谋的来源,裘百湖不可能不说。   而且谭家似乎多位重臣,皇帝跟谭庐早就有了解,那铁骨腿脚是皇帝命人打造,估摸皇帝与谭家几位,甚至是能偶尔唠唠家常的关系。俞星城可不能跟谭庐相比,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新科官员,如果皇帝没有在此之前了解过她,估计在小燕王提出要她这样年轻的女官一同出使时,早就一口否决了。   俞星城一路沉思走出夹道,小燕王回头:“想什么呢。”   俞星城在谭庐面前,不太好对小燕王没好气,只道:“臣在想,出使奥斯曼国的事情,为何之前没听说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   小燕王摸了摸下巴:“是很重要的事。奥斯曼国不过是终点,其中我们还要途径印度和埃及。个中事由,回头与你说,但就像你那让裘百湖递到宫中来的奏折里说的一样,如今许多看似不大的事,却可能决定大明的气运。我们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星城,回家歇歇去吧,过几日便出发了。船上要带不少人,你若是有想带着的人,可以提前跟谭大人讲。最好是多带点有奇特本事的,说不定到时候就用的上。”   俞星城一愣:“过几日就出发了?这事儿……瞒的是真好。”   小燕王笑了:“各国到处都派遣眼睛去别的国家,大明自然也要保密到最后一刻。”   俞星城顺着夹道走出去,小燕王在内宫外就有马车,谭庐更是有豪华八人轿,她却要一直走到外宫墙根的存马处,她还算了算,少卿也是从五品,一点没升职加薪,而且又是个不稳定的外派工作——   唉。社畜好苦。   还不如让她坐个三五年办公室活,她攒点钱还能考虑在内城租个房子。   她走到一半,就瞧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在找人,瞧见俞星城,连忙喜道:“俞司使!”   俞星城以为又要有什么破事儿,硬着头皮满脸不情愿的往那儿走,小太监把手里锦囊递过去。   俞星城没敢接,那小太监连忙道:“客大人说,您要问的事儿他知晓了。”   她一愣,明白过来,接过锦囊,小太监连忙就小跑走了。   俞星城一边往外走,一边拆开锦囊。锦囊里只有一张不大的纸片,上头绘有一小块粗略的地图,旁边写着昌平州西北部龙庆峡。   他是说……炽寰去了这里?   是他撒谎设下的陷阱,还是他真的愿意帮忙?   俞星城攥紧纸条,连忙去到存马处,翻身上马出了宫。   昌平州西北处的龙庆峡毕竟颇远,俞星城先回了一趟家,换上便服,带上刀剑兵器,穿了披风拿上灵火的玻璃灯笼,才出了门。   当她到达龙庆峡附近的时候,天色已晚,俞星城并不畏惧黑暗,而且她也能感受到京师附近虽没有多少妖气,但到此地,便有极其浓厚的灵力与妖气,还有一些混杂的,难以言说的气息。   她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也没有估算好从家中来到此地的时间,如果第二日早上出发,或许会能中午到达,也就能更方便于搜寻了。而且京师比苏州冷的太早,山里更是冷风呼啸,远处似乎能看到一些村落人家。   俞星城却御剑往黑暗笼罩的山头而去,她始终搞不明白炽寰为什么会到这种荒郊野岭来,她猜测跟此地浓郁的灵力有关,她只能一边张开自己的灵力去搜寻山头,一边往灵力浓郁的山峡深处而去。   如果炽寰能找到她,那她是不是也能察觉到炽寰的气息,找到炽寰呢……   但此地似乎曾有不少妖生存过的痕迹,虽然那些气息已经很早了,但仍然有残留,在干扰着俞星城的搜寻。   更不巧的是,天上降下冷雨,要是再冷一点就要成了雨夹雪,俞星城的披风可不防雨,她只好一边尽力用灵力遮蔽雨水,稍微降低一点高度,擦过低矮的树丛,尽量去寻找。   俞星城都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她几乎都觉得是客昔在耍她,或者是她压根没有能反向找到炽寰的能力。   只是她鼻尖,忽然漂过一丝血腥味,她不确定是否属于炽寰,连忙在黑暗中追寻着血腥味而去,紧接着就看到山崖下部一处隐秘的洞穴,隐约有火光浮现,紧接着是一声暴躁的咒骂,从洞穴传出:“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去你妈的!”   俞星城:“……”   万万没想到指引她找到炽寰的不是缘分,不是气息,而是某人的咒骂。   俞星城毫不犹豫的朝洞穴御剑飞去,炽寰提前察觉到了她的气息,在俞星城飞入洞穴的一瞬,她只看到一条大黑蛟飞进一块山石后连忙躲避,俞星城看着在洞穴的渗水滴水下,快要被熄灭的火堆,连忙捏了个火诀,让火更旺盛,又用灵力将水凝在洞顶而不滴下来——   她从磨刀石上跳下来,看着火光下的山洞:“你是这么喜欢野营?”   炽寰急道:“你怎么过来了。”   俞星城踢了一下地上的动物骨架,显然是某人吃完扔掉的,她刚要开口,就看到了洞穴里大片大片的血迹、鳞片,以及褪下的蛇皮……   他是跑出来蜕皮了?   可是,谁蜕皮会流这么多血?   俞星城有些不安,连忙朝炽寰躲避的山石过去:“你到底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了?”   炽寰没有化的太小,尾巴都遮不住,他连忙喊道:“你别过来。”   俞星城:“怎么了?又没穿裤子啊。”   炽寰:“不是!”   俞星城终于还是提着灯笼绕过去了。   炽寰在山石后盘踞着。   他……再一次,把自己折腾的血肉模糊,缺肉少骨,看起来都让人没法相信他还活着。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炽寰唯一一只还完好的爪子抱住脑袋,尾巴狂甩:“我不是跟你说哦我要出来几天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俞星城:“……我以为是怯昧把你抓了,我还去找他要人了,然后他就把这地名告诉我了。”   炽寰倒吸一口冷气,简直抓狂:“他——他没怎么你吧!啊他当然没有怎么对待你,否则你也不会在这儿了!他没跟过来?!”   俞星城:“我觉得没有。你不出来吗?不能化形的更小一点吗?”   炽寰:“……不,我……”   俞星城:“你不会想让我抱你出来吧。你现在这个体型,我只能拖你。”   炽寰:“别别别,别拖我——”   俞星城伸手拖住他脑袋,把他从山石后头拖了出来,这才没走两步,俞星城就看见了炽寰圆鼓鼓的巨大肚子,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你是雌雄同体,跑出来产子了?谁把你肚子搞大了?!!”   炽寰打了个饱嗝:“呃、一只路过的三百斤的野猪……对、对不起,早知道你会过来,我就给你留个猪耳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一写到寰寰,就瞬间沙雕。 第87章 撒娇   俞星城把他半拖半抱出来, 炽寰一直爪子抓着她手臂,鬃毛全堆在她臂弯里,表情抗拒, 身体诚实的被她扛走了。   怎么看怎么都有撒娇之嫌。   炽寰确实也没想到俞星城会来找他。自己一条蛇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他修炼如此多年的路上, 也什么苦日子都有过。但要是某个让他又爱又恨, 还欺负过他的混蛋, 忽然忘记了过去,甚至开始关心他,炽寰当然是愿意立马作福作威的撒起娇来。   她的力气, 拖动一个炽寰都费劲, 更何况还有他肚子里的野猪——   俞星城拖了几下,觉得不对劲了:“这季节就算是贴秋膘,也没有三百斤的野猪吧?那家养的大肥猪, 也就两百多斤上下了。你到底吃了个什么玩意儿?而且獠牙也吞进去了,你不嫌扎的慌么?”   炽寰有点慌了:“唔, 可能它最近也吃多了吧。”   俞星城:“使点劲儿!我拖不动你。”   炽寰拿尾巴往火堆的方向拱了拱, 算是借点力给她,俞星城心想:刚刚逃到山石后面躲起来的时候, 恨不得一飞就去了,这会儿在她怀里又开始装虚弱。   俞星城把他放在火堆边, 炽寰本来想盘在她身上,却弯了一下肚子, 发现撑得几乎要吐了, 只得老老实实的摊在地上,慢慢等自己消化。   山洞里并不算平整,实在是太像野兽的暂居地, 俞星城环视了一圈后,坐在了火堆旁:“到底吃了个什么,还是说你肚子里长东西了?”   炽寰鬃毛也沾了很多血,血污粘着一撮一撮的银鬃已经结块,他这会儿要是化成人形,怕是脸上都脏兮兮的。炽寰犹豫了一下,俞星城的目光又太探究,他不得不吞吞吐吐道:“我吃了个三百年道行的野猪精。”   俞星城一愣。   炽寰自己觉得心虚,先急道:“你不许骂我,妖之间就是这样,平日我不需要靠吃他们来回复灵力,就懒得吞食小妖,但如若是大妖受伤,为了尽快恢复,捕食其他的妖都是很正常的。”   俞星城倒不是吃惊妖界的弱肉强食:“你怕我骂你吗?”   炽寰:“我不知道。你已经变了太多,你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了。以前你把所有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但现在你却总是被别人的事牵动心思——我看你之前帮胖虎鳄姐他们,就觉得你会不愿意让我吃别的妖……”   虽然最开始,炽寰觉得这个柔弱,生活憋屈不易的少女,在某些想法上,都比较像那个她。   但渐渐的,炽寰觉得不太一样了。   他见识到过上云神殿中,那个看似闹腾实则残忍,看似爱玩有趣实则心如死灰的她……现在想来上云神殿不过是她自己制作的囚笼,她摆放人偶的过家家游戏。   现在的俞星城有生气太多了,她会愤怒,会好奇,会沉默的关心别人,会心底暗自的柔软。   他不确定现在的俞星城希望他怎么做事了。   俞星城摇头:“我也没那么感情泛滥,我帮他们也只是因为大家关系亲近。妖之中也有弱肉强食,我都理解。   只是你为何要来这里?又是怎么受的伤——若是受伤了,你就回家呀。”   回家。   炽寰小声逼逼:“我以为你不觉得自己有家了。”   俞星城抬手按了按他脑袋:“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所以我住的地方就是我自己的家,再加上现在还能跟铃眉肖潼他们一起,还有戈湛给做饭,这还不算家吗。像你这种照顾不好自己的家伙,还是把我旁边当做家比较好。”   炽寰心里一烫,却别过头去:“你看见我受伤,肯定又要大惊小怪。再说,我事儿还没办完呢,我懒得回去。”   俞星城:“什么事?”   炽寰:“……老子要把滔天杖拿回来。”   俞星城:“不在怯昧那里么?”   炽寰:“在京师附近的妖替我查到了。说是镇妖塔旧址里,现在都放着许多妖类的兵器与灵核,本来还不信,结果一看是貔貅被踢下来看守此地,就觉得我的滔天杖应该也在此处。”   俞星城:“貔貅?神兽貔貅吗?”   炽寰:“其实就是一条老狗。不过他位置挺高,之前在上云神殿,也基本都是坐吃等死的养老了,他被派下来,一是说明镇妖塔旧址封的东西很重要,二是说明上云神殿内已经乱了套了。”   俞星城戳了戳火堆,又用法术让火焰更旺盛,道:“所以你是跟那条老狗交手过了?然后被打成了这样?”   炽寰:“……老狗再强也是神兽嘛……我又是灵核都没有可怜小蛇。”   俞星城面露嫌弃:“请你不要这样自称。”   炽寰往她身边挤了挤,似乎低低的嘿嘿笑了两声。   俞星城:“打不过就走呗。何必在这儿住着。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如家里好吧。”   炽寰:“貔貅老狗当然也受了点伤,它年岁大了,伤势可没那么容易好。我就等着自己赶紧多吃点,恢复状态去再找他干一架。结果没料到中途又到了蜕皮的时候,一拖再拖就拖到你来找我了。”   俞星城抱着膝盖:“那你不回去吗?”   炽寰:“嗯,我要在这里等。应该很快我就会恢复伤势,我就去再找那貔貅老狗一次。”   俞星城:“那我陪你一起去。”   炽寰一下子转过脸来盯着她,又去看火堆:“……我又不是在帮你拿回兵器。”   俞星城:“你之前也算帮过我吧。虽然不是我情愿的。我现在也可以帮你,也不需要你情愿。”   炽寰半晌道:“……搞不明白。”   俞星城看他,他尾巴甩来甩去,又道:“搞不明白。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态度。以前在商周大战之前,总觉得你看重我,后来觉得你压根不在意我,但……你在上云神殿的时候又有一段时间总来找我……我也说不上来,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又跟之前很不一样了。我搞不明白这些啊。”   俞星城没觉得有什么搞不明白的,她裹着披风:“你不要把我跟之前的那个‘神’联系在一起。我既没有全知全能,性格也与她并不一样。我跟你之间的关系,只从你把我掠出来开始。”   炽寰说起这个又不困了,提起他那仅一夜的趾高气昂,现在还得意:“我还是老爷呢!你是妾!”   说来,他真是逻辑跟普通人不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当时把俞星城差点弄伤是做错了,后来提起来,他是当真无辜的瞪大眼睛“你不是没死吗”“你之前跟我玩的时候,也经常咱俩打起来呀”。   直到俞星城说自己很疼,他才后知后觉,咕哝了两句“小心眼,我被你掏了灵核的时候更疼”之类的话,但那时候开始,他总算是明白俞星城应该被归类到易碎品那一类了。   俞星城解开腰间的水囊:“那真是厉害,老爷娶了个妾,一年半载过去结果是老爷大了肚子啊。”   炽寰难以会意,打嗝道:“我就是吃多了,我是公的,我又不能下蛋!”   俞星城:“……”   ……算了算了。   炽寰:“那你真的就在这儿陪我?”   俞星城:“我倒是也想去找个驿馆住上软床,可这附近哪儿有。看你什么时候能痊愈,带我去见那个貔貅老狗吧。”她说着,默默操控起洞穴上部汇聚的渗水,用水沾湿手边的帕子,抬手去擦了一下炽寰被血粘在一起的鬃毛,擦了好一会儿也不像是能擦干净的,她也没那么温柔有耐性,干脆把湿帕子扔给他:“自己擦吧。”   炽寰把脸上血迹一擦,俞星城把地上某些骨头踢开,挪出一块儿能坐着的地方:“让我睡会儿。”   炽寰囫囵擦了擦,拎起那帕子看:“还是那块。”   那块让他揣走之后,被群妖供奉起来的那块帕子。   俞星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倚靠着什么睡着的位置,炽寰擦了擦爪子和身上,摊开手:“真不行你就睡我身上好了,我还可以再变大一点。但吃撑了就没法变小了。”   俞星城犹豫了一下:“你还受着伤。”   炽寰:“你别倚着我伤口就是了。”   俞星城委婉表达自己当然愿意枕着他:“我也不是很困,我就是睡一小会儿。”   炽寰那只还算完好的爪子把肚皮拍的啪啪直响:“你废话真多啊。”他说罢,黑蛟的身体变得愈发庞大,连火堆都让他尾巴扫起的灰土给掩盖灭了,他盘旋的身体都快填满了大半个山洞。   俞星城爬进去,找见他盘在身体中的脑袋,也躺在他光滑微凉的身体上,半倚靠着他下巴,裹紧披风。   炽寰说话声都大了许多,俞星城差点被他震聋了。他道:“我可不保暖哦。”   俞星城顺手挠了一下大黑蛟的下巴,拍了拍他:“没事,我不冷。你小点声。”   炽寰呼呼两声,不说话了。   俞星城闭着眼睛:“希望你明天起来就伤势能好一些了。”   炽寰依旧小声呼了一下,就当做回答了。   俞星城有点想笑,却觉得找到了他有点安心,再加上一路疾奔,一夜寻找,确实有些累了,便没多久就偏头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其实都快晌午了。   炽寰没动。   但他醒着,睁着眼睛正在瞧他。   俞星城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从他身上爬起来,炽寰大概是知道她睡觉比较浅,所以一直也没动,俞星城准备去山洞旁边淌水的小瀑布那儿去洗个脸,却想起来炽寰如果又跟之前似的打呼,她怕是早就被吵醒了……   难道他一晚上没睡?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问,就看到炽寰化作了人形,走出山洞,他确实灰扑扑的,但四肢却完好,露出的肌肤虽有一些疤痕,但显然不像昨日那样可怖了。   炽寰穿着之前那件黑衣,挤过来:“我好多了,毕竟三百年道行下肚。我也要洗脸。洗完脸我们往北边去。”   俞星城御剑跟随上了在空中飞行的炽寰,行过一个山头,至这片人迹罕至的峡谷林区的最中心,俞星城似乎看到了一座白色小塔的遗址,但大半都已经崩裂开来,靠近白塔,灵力明明浓郁到许多妖都会渴求不已,却似乎连鸟叫声都没有了。   没有妖或动物敢靠近这里。   俞星城靠近白塔,也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炽寰落在白塔前长满杂草青苔的台阶上,俞星城才发现,那些台阶竟然是用透明的玻璃或水晶制成,似乎一路向下延伸,直到青草覆盖的土地下。   炽寰:“你应该已经不能回到上云神殿了。不过这里,不算是上云神殿的范围内,可以来试试你是否能够进入。”   俞星城从台阶上一路走向白塔:“要如何进入?”   炽寰:“在貔貅之前,这座塔其实也算是我在管,我来带你进去吧。”   俞星城看向白塔,之前胖虎他们就曾被关在这里过么?又是炽寰劈开了这座塔吗?只是看起来,这座白塔也未免太小了一些……   炽寰牵住她手指,朝白塔那座严丝合缝的石门伸出手,俞星城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似乎被猛地往前一拽,卷入了石门之内。   一股极度的挤压感让她几乎要作呕,更是感觉自己浑身的关节都嘎吱发痛,下一秒,她便站立在广袤的浅水之上。   四周是开阔到视野的最边缘,天色昏暗,灰色天幕上有金红色的云飞速掠过,几乎占据小半个天空的明亮红色月亮,从天水相交的遥远地平线升起来,浅水无边无尽,如镜子般映照着天空,与五座巨大的高塔。   她仿佛是在一座小小的鱼缸中,那月亮便是血色的瞳孔,紧贴着缸壁在观察她……   五座高塔中,有一座高度尤甚,穿透云霄,而最顶部的塔尖已经看不见了。而她转过身去,却看到水晶石块铺成的石阶,从云层上方延伸下来。   俞星城意识到,她之前看的白塔,不过是真正高塔的塔尖而已。   五座高塔中,有两座都已经崩塌成废墟,而最高的那一座,上半部分也有一半的墙壁朝内倒塌进去,露出了塔内盘旋的楼梯与每一层的平台,而一只灰白色的巨兽,正坐在那塌陷处的平台上,打着哈欠。   但它已是这异界废墟中仅存的活物了。   哈欠打到一半,它似乎察觉到了炽寰的存在,一下子立起身来,从高塔平台上一跃而下——   俞星城只看到它身形如狮虎一般,白色鬃毛如云,尾巴末端有浅金色的火光,头如蛟龙却无角,张口便是如犬般的牙齿。但它明显也老了,动作不甚矫健,面部皮肤上似乎有树皮般的鳞片,鼻尖泛白。   貔貅踏入浅水之中,水花如海浪般四溅,它声音苍老且嘲讽:“炽寰,你有完没完。”   炽寰:“没完。你不念旧情,我也不达目的不罢休。”   貔貅冷笑:“咱俩有个屁的旧情。你倒是从哪儿找来的帮手,那些旧日的妖不可能再进入这——”   貔貅忽然嗅了嗅,黑色瞳仁缩成了线,它猛地低头,朝俞星城凑过来,俞星城惊的后退了半步,它不可思议道:“这是谁?!你到底带了谁来?!”   俞星城总觉得,炽寰拉她过来,就相当于小区里两犬斗殴,博美打不过哈士奇,就把自己主人拽过来。   只是主人除了可能有些旧日的身份,也打不过对面这只白毛老年貔貅啊!   炽寰表情洋洋得意,一副“老子有主”“老子才是神界第一正统宠物”的狐假虎威模样,貔貅俯下身子盯着她,半晌却后退半步,道:“我听说了,你跑走想要去找到她,这就是你最后找到的?一个孱弱的凡人,带着一点她的气息,还有连魂魄都算不上的一缕灵。”   但貔貅仍然显露出几分不安,它在浅水中踱步,但以它的体型,就算是踱步产生的涟漪,也让俞星城如同在海浪中一样,站不稳身子。   貔貅又猛地回过了头:“没有用,我是被他派下来的,总要听他的命令。不管是谁来都没有用!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她就是因为轻信国师,而被一个自己培养的凡人所杀!她已经彻底死了,十七年虽然很短,但她若是还活着,又怎么会容许他现在这样的行径!”   貔貅说罢,转过头来,鬃毛飘扬,眸中带光,一掌朝炽寰拍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出使外国的大地图之前,肯定要给寰寰搞上装备。   寰寰好久没出来了,给他一些戏份。 第88章 铃铛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跳开, 炽寰猛地化作黑蛟,一只爪子拎起她,就飞上半空, 盘旋在一座塔上,遥遥看着貔貅老狗:“都这时候了, 你还听怯昧的令!你就不讨厌怯昧吗?”   貔貅毫不犹豫的弹跳起来, 朝:“怯昧又没怎么跟我打过交道, 我只听说过一些他干过的事儿而已。相比之下,你更烦人!”   貔貅弹跳力惊人,冲撞过来, 几乎是要把整座塔都给撞塌了不可, 炽寰赶忙抽身飞离,盘旋在空中,远远道:“你凭什么烦我!多少次我还给你带好吃的, 咱们俩还夜谈过——”   貔貅说起来这个更烦了,它口一张, 一团白光飞向炽寰, 那白光快的俞星城没眨眼就到了眼前,炽寰连忙躲避, 可尾巴尖还是被碰到。尾巴碰到白光便转瞬烧焦,留下一块焦黑的伤疤。   俞星城想要汇聚灵力, 朝貔貅放电,却被炽寰抓在手里, 晃的像是个荧光棒,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貔貅脸上露出了老实人的愤怒:“你来给我带食物,哪次不是贿赂我,然后想来偷上云神殿的库房!你来找我夜谈, 不过是因为其他人都不愿意理你!我求你别逼逼了,你都不愿停!我都堵上耳朵了,你都化形成蚯蚓那么大,钻到我耳朵边跟我聊天——那叫聊天吗!”   俞星城顿时心里有些心疼貔貅了。   看得出来貔貅就是那种没什么活力,只想着按照命令做事,连话都可能几百年懒得说一句的没劲老神兽。   炽寰呢,就是个活力无限烦人精。貔貅老实狗,一般不会跟他一般见识,能逼成这样,估计也是许多年的日积月累了。   炽寰听了这话,竟然大为伤心,爪子抓在主塔的窗户上,把自己挂在塔上,转过头来,垂眼耷眉:“我不是看你一个人无趣吗?我可是拿我宝贵的时间去陪你——”   貔貅怒极:“放屁!你无聊起来,就是世界上最烦人的家伙!”   俞星城深表同意。   貔貅伏低身子,弓起脊背,仿佛要随时要暴起再度扑来:“我都被怯昧打发到这种地方来了,你就别锲而不舍的烦我了!你现在又没有灵核,不可能赢过我!”   炽寰笑起来:“也未必。毕竟你也早就老了。”   貔貅龇出尖牙,炽寰抬手把俞星城往空中一扔,俞星城并不慌,她下落的瞬间拿出腰间磨刀石,磨刀石瞬间变成宽刀,飞速飞到她脚下,俞星城踏在宽刀上,毫不犹豫就朝主塔飞去。   头顶上,炽寰与貔貅撞在一起,如龙虎相争,炽寰卷住貔貅的身体,一爪抓在它前臂上,貔貅咬住了炽寰的皮肉,似乎想要扭头将肉扯下来。这俩神兽巨大的体型,衬托的俞星城就是龙虎斗旁边的围观的小甲虫。   俞星城加快速度飞向那座主塔,就算炽寰没有交代,她也明白他是希望俩人分工——   主塔一层的铜门紧闭着,俞星城飞至刚刚貔貅趴伏休息的塌陷处平台。   却没料到貔貅竟猛地一甩身,从炽寰身上咬下一块皮肉,趁他吃痛,猛地朝俞星城的方向挥出一爪子!   俞星城眼见着跟半间屋子一样大的爪子就朝她飞来,她躲已经躲不开了,只能御剑猛地往上一提。就往上飞的这一点距离,让她没撞到爪子尖,而是撞在了貔貅的虎爪肉垫里。   但这虎爪肉垫猛地往下一拍,带起的力道也足够俞星城被狠狠拍落在浅水地面上!   俞星城压根来不及御剑接住自己,只能勉强护住脑袋,就撞在了浅水中。   她差点一口咳出血来,浑身骨架咔嚓作响,不知道碎了多少块。   妈的……神兽打架,一爪子就够让她受的啊……   也是,她就是一个会放电的普通公务员,要真是能跟神兽貔貅打个平手,那她早就不上班了。   俞星城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感受到自己错位开裂的骨头在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俞星城仰头看向了和炽寰扭打在一起的貔貅。它前臂被炽寰的爪子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疤,黑色的血粘稠缓慢的顺着伤口流淌。   怎么看,都是炽寰被咬了那一口更疼。   俞星城觉得,就算是让炽寰去纠缠住貔貅,她也要先帮他一把。否则刚刚愈合的旧伤上,只怕是要添了新伤。   俞星城一想,毫不犹豫朝貔貅飞了过去。   如果她体型小,不起眼,那靠近貔貅之后,以它庞大的体型,就更难打到她。只要她能够接近貔貅——   但貔貅察觉到俞星城的飞速靠近,也登时挣扎起来,不像是它了解炽寰许久了,这个炽寰带来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他还不知晓。   貔貅回身想要挣脱,炽寰却将蛟身越收越紧,甚至抽出一只爪子,挥向貔貅的眼球!   炽寰:“你就是懒狗!被关在这地方有什么好的!这四周都无边无际跑不出去,也没人跟你讲话!是你懒得反抗怯昧,懒得思考对错,只想着当看门狗!可就是看门狗也会识人,也会认主的!”   貔貅也喷着唾沫星子怒骂:“上云神殿早就不像样了,我不论怎么做也不会有差别,可我要是连遵守命令都做不到,才是辱没了我自己的脸面!”   俞星城看着貔貅被炽寰缠绕的样子,竟然觉得这小子化成蛟身,打起架来真是又难缠……又色|情。   ……有点容易想歪。   关键是他还毫无自觉,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喊貔貅“你哪有什么脸面”。   俞星城没空乱想,只把自己当成一只苍蝇,躲避着这两个神兽在空中激烈打斗的动作,飞向貔貅的耳朵,貔貅察觉到她的靠近,大惊,但它想拨弄自己的耳朵却不是容易的事儿。俞星城抓住它耳朵尖,不管俩人怎么翻滚,她都牢牢抓住,而另一只手还在用水诀。   地面上的浅水逐渐飞起,化成水珠,灌入了貔貅的耳朵,它没搞明白俞星城想干什么,就想晃头甩掉水珠。但那些水都被俞星城的灵力控制着水却源源不断灌入它耳中。   俞星城有些抱歉:“对不起,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炽寰也确实挺烦的。但我说了要来帮他的,而且你也打伤他好几回了。我伤你一次不过分。”   貔貅冷笑:“你以为往耳朵里灌水就算能伤——”   它话音刚落,俞星城拿出腰间一直挂着的特斯拉枪,将电流运转到自己几乎能承受的极限,轻叱一声,而后将特斯拉枪猛地探入貔貅灌满水的耳洞之中!   炽寰近距离看的心惊肉跳,他可感受过被电的滋味,更何况是被电到耳朵里!   一瞬间,炽寰几乎先看到了它耳边闪耀的电光火花,而貔貅一声痛叫,几乎眼里都带上电光,浑身僵直。只是跟纠缠在一起的炽寰几乎立刻感受到传来的电流,他连忙松开身体朝后飞远,避免自己也被谙雷所伤。   貔貅几乎是从半空中失力摔落下去,但它毕竟是年长,战斗经验也丰富,俞星城的电击或许给它带来了一瞬间的痛苦与失去意识,但它瞬间就在空中扭转身体,将俞星城从它耳边拨弄下去,一爪子将她拍飞。   俞星城跟一枚炮弹似的被打飞出去,心里大叫不好,怕是这会儿要粉身碎骨不可!   却撞进一大片浓密的银色鬃毛里,原来是炽寰连忙飞过来接住了她,虽然她只是被缓冲,身上也多少受了些伤,但貔貅摔落在浅水中,竟半晌没能爬起来。   炽寰连忙抓住鬃毛里的俞星城,飞身向塔中飞去:“不行,我打不过老狗,只能赶紧拿到滔天杖。快!”   俞星城被他按在银鬃里,啥也没看清,她挣扎着爬出来,只看到那镇妖塔内部,竟是无数盘旋的楼梯,与沿着塔壁延伸至顶的千百个大小洞窟,那些洞窟中或有雕像,或有闪烁微光的灵核,但却仿佛望不到顶,只看到似乎浅蓝色的微光从塔顶映照下来。   这其中充满了腐朽尘封的气味,还有空洞中风流动的细微声响,低头下去,是无尽深渊,洞窟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中,炽寰却似乎静静感受着他的滔天杖所在的位置。   他声音有些激动:“在上面。”   炽寰飞身向塔顶而去,道:“这里已经改了格局,看来是被毁了之后,拿来存放一些不好处理又无法销毁的东西。不知道是谁收拾的这里。”   俞星城问:“你的灵核不在这里么?”   炽寰:“当然不可能。这里收的东西基本都是用不着的物件。但我的灵核,那可是天下仅有一枚,更何况我修炼了近三千多年,万一有个大妖吞了说不定就能登时化龙变形——连你那时候拿走了,都说要找个地方收起来。怎么可能会被人放进这种破烂的旧玩具箱里。不过我的兵器倒是除我以外的人用不了,怕是看起来像个废物玩意儿,就扔在这儿了。”   说着,他化成了人形,飞到一处颇为庞大的洞窟里去寻找,只看那洞窟里扔满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他也骂:“就算是你们用不了,也不用给我扔到这种地方来吧。”   俞星城也站进那落满厚厚积灰的洞窟里,只看着洞窟墙壁上被雕着一些字符或者图案,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发疯之后留下的……难不成是被关在这里的妖留下的?   炽寰在灰堆里一阵扒拉,突然破口大骂:“草!这谁干的啊!”   俞星城转头,就看着他那把雕刻着浪涛花纹的滔天杖,脏兮兮的看不出来原貌,上头还绑了一截绳索,绳索那头连着个网子。俞星城:“……是不是放到这儿库存之前,有谁拿这个玩意儿捞螃蟹了。”   炽寰简直是骂到祖宗辈了,甚至骂完了还有点爱怜的抚摸着他的脏脏杖。   滔天杖一到了他手里,果然灰尘荡开,浮出一层缭绕黑雾,那杖身也如同上等的黑曜石,反射着微光,里头似乎流淌着令人目眩的星光。只是他现在个子太小,这杖到他手里,像是个能够夹在胳膊下的残疾人用拐杖了。   但炽寰紧紧握住滔天杖,他浑身都渐渐泛起黑雾,眸中金光大盛,俞星城似乎感觉到有汹涌的灵力——属于炽寰的灵力,从滔天杖上涌出,在炽寰与它之间来回缠绕。   他找回了一部分灵力!   炽寰大笑一声,几乎整个人都被黑雾淹没,俞星城听见貔貅的咆哮,探头朝洞窟外看去。那塌陷处的平台上,貔貅正暴怒的搜寻他们的身影,它怒喝一声,声音回荡在高塔内部,连塔壁都微微颤抖,灰尘碎屑簌簌而下。   炽寰化作黑蛟,飞身离开洞穴,但在这空气的颤动之中,俞星城却似乎隐隐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而炽寰也听到了,他仰头看向塔顶的淡蓝色光芒,似乎一愣,紧接着喜上加喜,狂笑道:“原来如此。只拿个貔貅来守这地方,岂不是太不当回事儿了!”   炽寰转头道:“星城,你飞上去!把那铃铛拿下来!”   俞星城一愣:“铃铛?”   炽寰笑:“你尽管去,那是你的玩意儿,拿下来又何妨!”   俞星城略一犹豫,看着貔貅狂怒的飞进塔中,撞向黑蛟,而炽寰化作的黑蛟,浑身鳞甲似乎都蒙上一层淡淡金光,头顶的红色犄角探出银鬃,显然他恢复到了更强的状态!   俞星城也立刻御剑,朝塔顶飞去。   越是往上,就有越来越多的灵核出现,他们虽然还闪着光,但像是力量衰弱了太多,只有个还能勉强维持的外壳残留着。而那细微空灵的铃声,也愈来愈靠近,俞星城直直飞到最顶端,她似乎听到貔貅的怒吼:“你这是让她送死!那上头的灵压,根本不是她一个凡人修仙者能承受的!”   但俞星城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灵压,她只看到了一个悬空的银色钟型铃铛,不过巴掌大小。   似乎因空气的流动而微微颤抖,它也在轻轻晃动发出响声。   只要它一响,那密密麻麻的洞窟中存放的灵核,就紧接着光芒一暗,似臣服,似畏惧。   俞星城有些犹豫,却又感觉到了熟悉。   就像枝言剑一般。   在邀请着她前去触碰。   那银色铃铛散发的浅蓝色光芒太过温柔,俞星城几乎都有些迷醉了,她伸出手去,触摸向那铃铛,抓住它上部紫色的绳结。蓝色淡光陡然消失了,反而是那些灵核竟光芒亮起,俞星城一瞬有些慌张,她手臂带动了铃铛,发出了轻轻的铃声,众多灵核竟朝她漂浮而来。   俞星城不知道那些灵核飘来想要做什么,她想要躲避,却被它们团团围住。   那些灵核似乎都带着微弱的、陈旧的灵力。   炽寰拿到了滔天杖,却似乎也没在这狭小的空间能占了上风,他仰头对俞星城吼道:“摇响行露铃!”   行露铃?   俞星城心一横,想着这些灵核,总没能力伤害她吧。   她甩手晃动了铃铛,那些灵核竟一颤,直朝她飞来,俞星城被众多灵核围绕,根本来不及躲避,那些灵核便纷纷钻入她体内。她手一抖,几乎要将行露铃脱手,但一瞬间,竟脑内一片空白,她浑身脱力,如一片羽毛般从塔顶飞落下来。   她能感受到,那些灵核似乎毫无芥蒂的拥趸着她,融入了她的体内。   那些是妖的灵核。   天南海北的灵力,年代不同的回忆。   有曹魏时期战火中窜入山林飞逃的恐惧心理,有唐末丝绸路上沉默前行的沙漠热浪,有雪原中快乐飞奔过厚雪山丘时嗅到的猎物气息。   许许多多的妖,它们吃过的清甜山果,毛皮上流淌过的冰冷雨水,脚掌踏过的落叶青苔,触感与嗅觉、听觉共同环绕。还有行走在人世间时看到过的数张面容,数种喜怒哀乐,齐齐涌上心头。   但最后都消失了,像是高山冰雪的融水终会流淌入海洋,这一切杂糅的灵力,纷乱的记忆,在她的身体和灵海中稀释,混合,最后化作透明,像是重归于本貌,消失不见……   她眼前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直到她感觉自己再次落在银鬃之上,炽寰急道:“怎么了?你刚刚真的晃动行露铃了?”   俞星城渐渐看清眼前,找回自己的身体,她有些茫然,但还是抬手晃了晃抓在手中的银色铃铛。   铃声空灵回荡,炽寰与貔貅俱是似瑟缩的一抖,却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   貔貅喃喃道:“你做了什么!行露铃本是在这里镇压群妖所用,为何却没有了它该有的灵力!”   俞星城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炽寰却只是懊恼,并不意外:“怯昧夺走了神力之后,许多物件的灵力也都跟着消散了。行露铃本是你几千年前用来号令群妖万兽的,后来你不再需要,就拿来镇妖。怯昧杀了你之后,它显然也没有这样的功效了啊……至少它无法号令我了。”   貔貅却神情复杂的看向手持行露铃的俞星城:“上神成了孱弱的凡人,神物成了几乎无用的铃铛。崩塌的上云神殿,等死的虚弱杂仙……呵,这片中原之地一切与神有关的事,就要在我们眼前瓦解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LV.12>LV.40 获得道具:损坏的行露铃(**级别)   炽寰:LV.100>LV.130 获得道具:滔天杖(史诗级别) 第89章 貔貅   炽寰沉默半晌:“可如果真的到了崩塌之时, 这世界或许会乱了套……”   貔貅咳了咳,似乎吐出一口血沫,晃着脑袋道:“说不定没有神的世界, 依旧那样。都活了这么长,担心这些做什么。炽寰, 你到底想干嘛?拿滔天杖就为了夺回妖皇之位?”   炽寰渐渐松开爪子, 放开貔貅, 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半晌才道:“妖皇什么的,我并不在意。……我想帮她。我想知道她要做什么。可她什么也不告诉我啊。怯昧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上云神殿的很多仙都知道一些事, 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貔貅笑:“或许她就想要你什么也不背负,什么也不用知道。她或许对别人都是残忍的,唯独放给了自由。但你却偏偏成为最想要陪她, 最不想要这份自由的人。想想吧,如果她完全不需要你了, 你想干什么。”   炽寰有些迷茫了:“就算这样, 老子也真的很讨厌怯昧的。我不信,她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我只是一直觉得她太孤单了, 我想要陪她,仅此而已啊。”   貔貅终于显露出几分老神兽的稳重, 它后退半步,落在一处平台上, 望过来:“我觉得圣主一定是希望你仔细想想。如果没了她,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确实,炽寰好像修炼数千年,化蛟成龙, 也都是想要接近神……   俞星城御剑飞至两只神兽身边,她看着茫然的炽寰,总觉得有些话需要说明白。   她道:“炽寰,我不想被你当做是那个神。我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你把我当成那个神,所以觉得要守在我身旁,倒也没这个必要。怯昧并未想杀我,我也能在人世间自保。且我也并不孤单。”   话虽是这么说,但俞星城总觉得自己心提起来了。   嗯,就算是炽寰真的想明白了,觉得要找点自己的事而离开,她倒是也希望小屁蛇能够时不时回来找她玩玩。   炽寰的金色瞳孔看向她,半晌道:“可我、可我还想跟着你啊。你不是说马上要出海去玩了吗,我也想去啊。我挺想跟你住在一起的。”   貔貅倒没想到这个回答:“可她就是个凡人修仙者啊!你堂堂一介妖皇,跟在她后面像话吗!她就算能拿行露铃,也不能召唤群妖万兽,也不是神了!”   炽寰搓着脑袋想不明白,而后又暴躁起来:“老狗你屁话怎么这么多啊!我就是喜欢跟她出去玩不行吗!我就是想赖她家里吃喝你管得着吗!我落魄了没一个人帮我,就算是跟着我的妖,发现我根本不能复活真神之后,也有好多都四散而逃了!——可她就是啥也不会,也愿意来找我,也一次次帮我救我,我就跟她又怎么着!她不是圣主,我早就知道!我就愿意!碍你屁事儿!你一个被怯昧命令着守垃圾堆还洋洋得意的看门狗,还有脸嘲笑我!”   炽寰突然反驳。也似乎突然清醒。   那些考量,那些痛苦不适合他。   以沙雕快乐拒绝所有悲春伤秋。以拒绝思考抵御所有嘴炮攻击。   他习惯靠着本心这么活。   而且,他竟然记得俞星城几次找他救他,俞星城听来,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小感动。   貔貅老狗显然被他骂的当头棒喝,恼羞成怒,劝也不劝了,暴怒的朝炽寰冲来:“我好好劝慰你,你却这么说话!”   炽寰飞出高塔,似乎还在鬼脸嘲讽:“嘞嘞勒,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怎么开心就怎么过了,怯昧老子看着不爽还是要弄他!星城我觉得喜欢,就还是要跟她!命长着呢,也不用这会儿就找到目标。别来教育老子,老子怎么活都比你强!”   才当了几句话人生导师的貔貅,被嘲讽的几欲吐血:“我不就是想安心养老吗!我又不是没意气风发过,你也有老的一天!”   炽寰挥舞起滔天杖,连他巨蛟的身姿都看起来意气风发的多,阵阵烈风吹过它的银鬃与红角,看起来更像是远古的邪龙,可惜口吐芬芳却像个低级反派:“哎,可你这养老看门干的也不行啊。滔天杖我拿到了,嘿嘿,一会儿我们回家吃饺子了嘿嘿,我晚上还有大床睡,还有热汤喝,还可以枕星城的胳膊,你就在这儿孤独终老守着吧!气死你!”   俞星城:“……???”   谁让你睡大床了?谁让你枕胳膊了?   而且,炽寰怎么看怎么都像个跳脚小人……   妖之间竟然会攀比生活质量,貔貅简直被他显摆的幸福生活连连暴击,被他这话气到心灰意冷。   毕竟滔天杖已经回到炽寰手中,跟他灵力相连,夺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镇塔的行露铃竟然被这凡人修仙者拿到手,灵核都被她给吃了,库存大半都讨不回来了……结果炽寰这小人一会儿要回家过好日子了,它还有守着这没人又老旧的地方,能不绝望么。   貔貅趴在浅水上,拱起脊背,对炽寰道:“有本事你打我一下。”   炽寰瞪眼:“你还要挑衅老子?”   貔貅:“动不动手!”   炽寰冷哼一声,挥舞起滔天杖,片片风刃呼啸着劈向貔貅,看起来比他当时和赤蛟交手时,要强上不知道多少——   那貔貅似乎懒散的躲了两下,被最后一下风刃劈掉一片鬃毛和尾巴尖,它立马翻身露肚皮往地上一躺,吐出舌头:“啊打不过,啊我被重伤了,啊我要死了。有人偷东西我也管不了,啊好痛苦,啊我要昏迷了。”   俞星城:“???”什么骚操作?   炽寰一脸鄙视:“哎,懒死了,怕挨罚就这样。要不要脸啊。你都一把年纪了,还玩年轻时候的花招。”   貔貅不管,继续吐舌头装死。   炽寰也停止攻击,飞身下来,准备登上水晶台阶离开了。   俞星城看着偌大一只貔貅跟死狗一样:“……怯昧应该也不会管这的事儿吧,否则你们打半天了,他应该也不是丝毫不知的啊。估计他就只是把貔貅扔这儿了。”   炽寰一脸“你想干嘛”的表情。   俞星城实在是看它可怜:“就是问问。如果他也能变小的话,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吃顿饭也行啊。反正这地方没有什么好守护的了。”   貔貅转过头来,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   炽寰不乐意:“他在异界内都是不能化形的。到了现实中应该可以。不过,它肯定被关在这儿出不去,要不然早跑了。”   貔貅翻身起来:“……我倒也没试过。”   这老狗狗是真的老实,让它蹲在这儿守着,就坚决不乱跑啊。   炽寰往水晶石阶尽头一指,请嗤一声:“要不你试试,我打赌你出不去,你要是出去,我真请你吃饭。”   貔貅:“饺子?”   炽寰不耐烦:“饺子饺子!天天吃饺子。”   看来这还是一只有事儿没事儿吃饺子的北方貔貅。   貔貅说罢,转身就朝水晶石阶飞去,脚下只踏了几次,就飞入云端之中,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它回荡的声音:“我好像真的能出来哎!”   俞星城:“……”   炽寰:“……你带个傻狗回家有什么意思。”   俞星城:你不也是傻么。   俞星城骑在炽寰身上,一人一蛟飞上云霄,穿透云层,一下出现在那座群山树林环绕的白塔前。   而白塔前,一只胸口茂密的白色老田园犬,脑袋上有点杂毛,晃着尾巴端坐在白塔前。   俞星城一愣:“貔貅?”   老田园犬一仰头:“你家在哪儿。远么?”   炽寰讥讽道:“不是忠厚老实听命令吗,怎么又肯走了。”   貔貅叹气:“想开了。豁出去了。大不了不干了,现在上云神殿都崩塌了,谁还能来抓我。再说,抓我就等于来抓你们两个小偷。我这算是,深入敌情。”   俞星城有些想笑,炽寰却闹了脾气:“我不会跟你说话了。省得你又说我烦你。”   貔貅也不势弱:“最好别说。”   俞星城连忙道:“别吵架别吵架。”   炽寰身上黑雾炸开,他一下子化作人形,挽住俞星城的胳膊:“走,咱们走快点,把它甩掉。”   俞星城却僵住了,她呆愣的看着挽着她胳膊的少年:“你……谁?”   炽寰一愣:“啊?”   不怪俞星城认不出来,虽然那嚣张欠揍的神情还是炽寰,但他明显长高了,也长大了。   如今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应该比戈湛的外形看起来小那么一两岁。眉眼舒展,脸上婴儿肥也消散几分,多出尖尖下巴,开始往回忆里那“性感路线”靠拢了。眉尾凌厉,微微吊起的眼梢处,那双眼皮刚好桀骜的张开一点,上半张脸的不可一世,却被下半张脸会露出的笑容削弱了几分,笑容颇有点纯真有点阳光的傻气。   一张嘴还是那个味:“啊!你不会拿到行露铃,然后就失忆了吧!天呐你要是失忆了怎么办!”   俞星城:“……我没失忆。就是你长大了。有点认不出来了。”   炽寰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意道:“好像是化形后长了几岁。还是如此完美的我。”   俞星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往前走去,道:“勉勉强强。”   他们一人一蛇一狗离开,貔貅身上还有几处疤痕,炽寰倒是因为拿到了滔天杖,全身皮肉焕然一新,但这一蛇一狗依旧一路斗嘴。   貔貅不知道多少年都未离开过上云神殿了,他压根不知道国都在何处,更不知道什么蒸汽机什么铁路。他们回去的这一路,俞星城骑着马,炽寰绕在脖子上,貔貅坐在马屁股上,狗前爪搭着她肩膀,一路上就听见貔貅乡下人进城的感慨感叹,然后炽寰就在她耳根处,转头嘲讽貔貅没见识。   啊……真的好吵好烦啊这两个家伙。   回了家要是再逼逼,把他俩脑袋都摁水缸里,谁也别吃饭了。   俞星城再三强调,靠近京师不可胡闹。炽寰一副老北京的模样,开始重复她的话,教育貔貅。   貔貅:“……被刻在屋脊上,画在皇宫里的是我不是你。要说我才是中原正统!”   行行行,中原正统老神兽,听人家家里包饺子就跟着跑了。   俞星城骑马到家之后,家里倒是后门半掩着,能听见铃眉几个在院子里窃窃私语,俞星城去把马拴上,貔貅跳下来贴在她腿边走,进了院子,杨椿楼一下子转过头来,松了口气:“天呢,你可还知道回来!再不回来我们要贴寻人启事去了!”   铃眉笑:“她也就嘴上这么说,现在我们几个都快对你跑出去几天不回来,都习以为常了。这是把你家小蛇给找回来了?”   貔貅不知道多少年没跟凡人打过交道了,有些紧张的贴在俞星城裙边蹲着,却看到这院子里三个女人早就习惯了炽寰的存在。炽寰也从俞星城脖子上跳下来,化作人形:“家里还有点什么吃的吗!我和星城要饿死了。”   肖潼惊讶:“怎么他跑出去几天,还长大了。”   俞星城往院子里走:“本事见长,外貌自然也跟着变,再修行几年,说不定看起来跟戈湛差不多大了。”   戈湛:“那时候我早就长大了。厨房里还有中午剩的两个菜,放在笊篱下头呢。”   也是,戈湛倒是严格按照人设,用灵力变化自己的外形。但炽寰就不怎么变化自己的外形,不论是小屁孩还是大人,他都无所谓。   铃眉一起来,就瞧见了俞星城脚边的狗狗,有些惊喜:“你怎么还跑出去捡条狗回来了。哎呀,感觉上了点年纪,但是很干净哦。有点像我们村里以前的大黄狗。”   俞星城:“嗯,路上碰到的,炽寰跟他处得来,我就捡回来了。看吧,他要是吃几顿饭愿意在这儿待就待着,不愿意待就不管他。”   俞星城解了披风,就想进屋去换套衣服,或者拿钱去不远的色目浴池去洗个澡。   铃眉很喜欢狗,一直在搓揉貔貅那毛茸茸的胸口,还说道:“你给它起名了吗?要不就叫大黄?大白?”   俞星城声音从屋里传来:“它估计不愿意吧。要不就叫它貔貅好了。”   铃眉笑起来:“貔貅,这么霸气的名字配他啊!”   貔貅端庄稳重的坐在那里,这小姑娘的手挠的它舒适至极,昏昏沉沉,就在它爽到几乎要翻到在地肚皮朝天之前,它总算记得今天晚上前来的目的,对着铃眉张口道:“那你们晚上吃什么馅的饺子。”   铃眉惊恐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妖?!”   貔貅十分拒绝这个身份定义,刚要拒绝,就看见俞星城穿着单裙急急忙忙冲出来:“对,妖,不会化形的那种。”   貔貅:“……我确实从不化作人形。”   铃眉抚着胸口:“我的妈呀!星城,咱就不能普普通通的带回来一只猫猫狗狗吗!再往家里揣,妖就要比人多了!”   俞星城抱歉的笑笑:“对不起,哎,他就是听见家里有好吃的就来了。也是炽寰的旧友。没事人,这个月的开支我多出一点。”   铃眉哼哼两声:“那倒没必要啦,我就随口一说啦,热热闹闹的挺好。”   貔貅踏步向前,似乎想让铃眉挠它的手别停,铃眉想起在苏州时候那个差点在按手印的公文上撒尿的狗大爷,总觉得挠它也等于挠大爷,想了想,没伸手。   貔貅有些失落:“嗯。你们这里,不错。顺便一提,我不吃茴香馅儿的。”   杨椿楼看俞星城散了头发出来,她道:“其实正要跟你说呢。关于咱们几个的任命倒是下来了,你之前进宫的时候,是听到口风了吧。”   俞星城梳着头发,点了点头:“嗯,我可能要去出使奥斯曼国。”   杨椿楼和铃眉交换了一下眼神,道:“是,肖潼应该是跟你一路的。但是我和铃眉,可能要去鞑靼部,协助修建铁路。”   俞星城一愣:“你们两个去?是什么职位?”   杨椿楼:“都应该是个小主事的位置,我去鞑靼部铁路司下头的医馆,做管事。而铃眉可能要去那里驻防的仙官中做领队。听闻现在大明和沙俄关系也有些不睦,所以派我们过去,也是为可能有的冲突做准备。”   大明和沙俄也有冲突吗?   不过说来,沙俄与奥斯曼帝国的矛盾是一直很深,或许这个三角关系之间,也有些拉锯。   但俞星城梳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她也意识到:“也就是说,我们要分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起航了。   不过铃眉和杨椿楼要暂时分开。裘百湖也不会去新地图。   但是苏州的一部分小伙伴会跟着去的。 第90章 起航   俞星城十分不适应这一点。   而且杨椿楼和铃眉要离开的时间或许会比她更早。   四个姑娘披散着头发, 点着煤油灯,挤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   杨椿楼说起杨家在京师的亲戚想把她名额替换下来。但其实是为了她好。毕竟鞑靼部的天寒地冻是出了名的,若是真的跟沙俄有冲突, 杨椿楼一个姑娘家,就要去做战场医官, 面对的便全都是开膛破肚的人。   不像是俞星城和京师俞家并没有血脉上的联系, 杨椿楼在京师的杨家是真正的亲戚。   可她腮帮子鼓鼓的, 仍是道:“可我就是不想在京师的医馆做医官,然后过几年再去宫里做女医,升到高位, 嫁给朝官。去战场做医官也挺好的, 我爹从小教我西洋医法与色目草药,我为了学习重铸血肉,甚至去剖过尸体的筋肉骨骼。我努力了这么多, 最后却跑去给娘娘们看病——更何况是现在的宫里!”   俞星城:“反正与铃眉一道,你们之间也好相互照顾, 去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过你说宫里……是什么意思?”   杨椿楼看了她们三个一眼, 发现肖潼似乎也并不知道这些事,于是低下头:“此事虽事关重大, 倒也不是没人知道。听闻皇后的重症,是皇上让宫内女医下手, 给毒出来的。听闻皇后消瘦不已,关节都肿大, 每日起卧对她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事, 饭食要是吃多了就会胃痛呕吐,活着的每一天几乎都是折磨。但皇帝又让医修用灵力吊着她,而后不断的给她治病, 让她不会轻易死去。”   俞星城惊的脸颊发麻。   那个看起来身边如家常般热闹亲近的皇帝?   铃眉也吓到了:“为什么?自己的发妻,大明的皇后,为何要这么对她?!”   杨椿楼:“可能有的原因很多,但这便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事了。宫里经历了几次风风雨雨,小燕王的受宠,几任太子的惨死,还有那位现在如闲云野鹤一般游荡在外的前阁老江道之,很多人都与那些旧事有关。我这样没脑子的,可不想掺和进宫里的事儿去!”   俞星城虽然不知道宫里的旧事,却也赞同——不要掺和到宫里的事儿上去。   但现在小伙伴们要暂时分开,也讨论起房子的事儿。俞星城之前又从俞府那儿得了一大包银子,便道:“这房子不如还是租着,万一谁要是回京师汇报,别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明日去一趟俞府,拜托李氏嫂子,让她派奴仆逢年过节来看看院子收拾一下。另一边也跟裘百湖打一声招呼,我之前听皇帝的意思,似是不会放他去。”   铃眉:“那戈湛怎么办?”   肖潼:“不打紧,我已经去跟礼部的官员谈及此事,说自己孤儿寡母,倒是礼部也有位女主事倒也体贴我,说以随行仆从为名,会把戈湛报上去,到时候登船不成问题。再说,大不了他就化作白鲸,随着船去了。我们出使的宝船极其巨大,一船能住上千人,甚至船内还能种菜、养猪,又要航行许多日,许多官员都会带随从,来帮忙洗衣倒水。”   俞星城松口气:“那炽寰也不成问题,它反正往衣袖一钻就是了。”   铃眉:“那貔貅怎么办?咱们晚饭时提起来你要去出海,它一脸兴奋。”   俞星城:“……不知道出海让不让带狗上船。”   但事实证明,只要你官位高了,自带家养猪上船估计都行。   他们并不是高调离开京师的,只是皇帝在朝堂上提及要让小燕王出使奥斯曼,并未举行任何送行的典礼,他们一群官员乘坐京津这条刚刚修建好的铁路,去到了天津大沽口海港。   天津早年虽是卫,但在大明通商之后不久,天津几乎在百年内就成长为北方结构最复杂,也洋人最多的海港之城。或者说是北方最繁华最新兴的府城之一。   大沽口海港的规模,远胜于上海县的海港,多处夯土与水泥混合制成的新栈桥延伸向海中,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船游轮。他们众多官员登船,需港市商铺与闲杂人等回避。当他们成列的马车浩浩荡荡的停靠在大沽口海港内栈道上,回头望去,能看见高高的堡垒与炮台,以及巡逻的小型鲸鹏。   炮台之下,许许多多的仓库、洋人旅社、酒馆饭店与私人的货币对换处,招牌林立,也有许多人远远站在海港大路的另一边,围观着官员入港登船。   而跨过了煤渣铺成的宽阔的海港大路之后,在港口区内,都是些红砖小楼或者是成排的亭子,亭子下仍然有许多搬货工的休息处、海关查税的算账台,正在歇业着。码头的红砖建筑之间挂满了彩旗,不少木牌上写着多国语言的“有朋自远方来”与“鸦片禁止入内”之类的字眼。   这次小燕王出使,计划共出使大型远洋宝船十二艘,中型宝船六十三艘,巡船、战船、运粮船、炮船多种配合,再加上二十三艘鲸鹏,总计近三百艘。其中兵员就超过三万,官员林林总总近千人。   这简直像是一次郑和下西洋。   但目的地更远,要达成的目标更复杂。否则皇帝又怎么会不大张旗鼓的宣扬这“大明水师”的出征呢。   这样的规模,必定不只是京津一地调派兵力。他们将会分别停靠在上海县、温州府与广州府三地,集结当地的兵力与官员。   俞星城作为少卿,其实只是皇帝任命她、谭庐等人来辅佐外交,进行决策,但船队中仍然有两位都指挥同知,两位都指挥佥事,来自沿海不同的都司,分别是正二品正三品,官位都比俞星城要高的多。另有一位礼部郎中作为外交与译官之首。在夹杂观星官三人,中书舍人二人,宫中内监上百人,医官上百人,以及各种想都想不到的偏门官员,这艘舰队简直就是远航的一个小国。   而且听说还有一位缉仙厂千户,俞星城听皇帝之前的意思是不愿意派裘百湖出来,那就要看看到时候是谁了。   俞星城与许多高位官员,需要住在小燕王所在的大型远洋宝船上。也就是现在停靠在天津口岸,他们面前的这座宝船。   这艘大型宝船是第一次与大英海战后制作的,最起码有两百多米近三百米的长度,木与钢铁混合制成,上下包括船舱约有六层,船上既有蒸汽机的轮扇,又有十二桅,十八帆。远比她曾见过的去往倭国的船只要大的多,甲板上更是能跑车马。   在他们这些官员入船登记时,俞星城就紧跟在谭庐后头,谭庐似乎穿了一双黑纱制成的靴子,来遮盖铁骨双足又能透气,但那脚后跟时不时冒起白烟,仍然引得不少官吏注目。   但更让人注目的是,俞星城本人。她一身青衣官服,容貌、身世和在万国博览会的经历,是没进京师前就出了些名的,据说却也有不少高门贵户在考量着向她求亲。但这次出使奥斯曼国,她行囊简单,身边也只带了个小丫鬟……以及一条老狗。   谭庐带了两个奴仆,已经提着他的行李先上去了,谭庐在登船前的录名簿上盖下印章,转头笑道:“是怕走了没人给你养这狗了么?要不然送去俞家也行啊。”   俞星城其实觉得牵着丫鬟和狗已经挺丢人了,她叹气道:“就一条老狗,怎好意思呢。我看大家都带了不少仆从,就想着自己带条狗也不打紧吧。更何况这狗也年纪大了,陪伴我多年,万一死在家中,我是真的要伤心的。”   那录名的官员抬头看了一眼,扫了一眼拎着大箱子也轻轻松松的小丫鬟,和那被皮绳拴着的老狗,呆了半晌才落笔道:“少卿俞星城,携奴仆一名……狗一头。”   俞星城捂脸:“……是。”   俞星城牵着狗,拽着那简直活泼到恨不得跳进海里的小丫鬟,艰难的登上了通向甲板的廊道。   她的房间在甲板上的二层,因那几位官位更高的都指挥都不在这艘船上,所以她房间的档次也仅次于小燕王和谭庐。舱室内算是一个小套间,隔门内是她的卧房,床架地毯坐榻与一张办公用的书桌,隔门外是几张桌椅,还有嵌在地面的屏风和穿衣镜,独自的便所与洗衣房,还有随从所睡的小榻。   俞星城才关上门,小丫鬟和貔貅老狗就兴奋大叫一声,猛地扑在床榻上,打滚道:“这就是大船!这就是大宝船啊!”   因为屋内只有一块不大的玻璃舷窗,房间甚是昏暗,俞星城拿起洋火柴,点亮了屋里几盏煤油灯。炽寰一身丫鬟打扮,摊在床上,手一伸,响指一打,点亮了他身前不远的煤油灯。   俞星城道:“在船上要尽量不要使用法术。你们两个答应过我的,出来之后听我安排。”   炽寰穿着一身娇俏蓝裙,头上扎着红绳,荡着脚,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跟这不守规矩的老狗不一样。”   俞星城:“……那你早上闹什么,非说它做条狗就能堂堂正正跟我上船,你做条蛇就不行,非要化形成一个小丫鬟。”   其实五官也没怎么变,就是变了发型衣着,现在看起来就是个趾高气昂的没发育的十三四岁小丫鬟。   炽寰两边的垂髻荡着,他扯了扯身上蓝裙的腰带:“那戈湛呢,他是不是要跟肖潼要住一起去。”   俞星城:“是。不过你也看到了,他都把自己变成六七岁模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俩不该住一个屋的。”   炽寰咋舌:“他就是看着单纯,实际,哼,居心不良。”   俞星城皱眉:“居心不良?”   炽寰:“别想从我口中问话,我们之间的谈话,怎么会跟你讲。”   貔貅也蹲在凳子上晃着尾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出发?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炽寰敲他的头:“话干嘛说三遍,你是不是傻!该出发了就会出发。”   这会儿船上忽然鸣了一声汽笛,一狗一蛇吓得差点跳起来,紧张的立在地上:“发生了什么!”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两个没见识的家伙就别互相嘲讽了。一会儿在甲板上有誓师大会,我会去的。你们别乱走。”   俞星城刚要打开门,就听见敲门声,肖潼领着戈湛过来了,戈湛倒是依旧红头发蓝眼睛,但个子却一点点,连说话都奶声奶气了:“干娘!”   俞星城一颗心都要化了,肖潼笑:“咱们到甲板上去,把戈湛也放这儿。你们三个别乱走。”   “汪!”   “烦。”   “好~!”   俞星城跟肖潼挽着胳膊下楼走到甲板上,俩人说不兴奋也是假的,他们看着浩浩荡荡的登船队伍,以及在甲板上下忙来忙去的少说几十个水手。忽然听到有人说什么“仙官们也要登船了”,俞星城抬头往港口的方向望去,转头问路过的吏员:“是新来的缉仙厂千户大人到了么?是哪位?”   吏员连忙站住脚,行礼道:“回俞少卿的话,到了。是裘大人。”   俞星城一愣:“裘百湖?!不是说他不会来么?”   肖潼转头:“你临走之前不还去拜访他了么?”   俞星城:“我去找人订了一件披风送过去给他,但他并不在,奴仆也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时候挤满了来孝敬他的人,我就回来了。”   肖潼笑:“裘百湖来那是好事啊。咱们也都相熟,一起共事总是好的。”   俞星城却紧皱眉头:“之前皇帝的原话,是觉得路途太远,耗时太久,不舍得派他来。现在突然临时起意让他来,那就是说明,这次的事儿不得不派他来。”   肖潼一愣,心沉下来:“你是说……”   俞星城:“我心里还没数,但此次去往西洋,规模如此之大,行事却如此之低调,必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裘百湖登上船之后,看到了俞星城,似乎也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而急急去见了小燕王,俞星城看见戌三蜀六两人,俱是亲切。到了誓师大会,众官员集结于甲板上,小燕王身边的内监诵读了皇帝敕文,汽笛骤然鸣响,船上锅炉开动,帆拉满,水手赤着膀子在桅杆上爬上爬下,铁索卷起上吨重的巨大船锚,在远处人影的挥手中,数艘宝船离开了天津,去往集结兵力的第一站,上海县。   只是俞星城没想到,到上海县停驻的那段时间,由裘百湖招揽的众多人马中,有不少的熟人。   特行卫的瞎鱼、菜农、影虫、小日头他们几个。   甚至还有伊凡霍奇当时的两个保镖——亚瑟与阿比盖尔。   就在俞星城想要下船去苏州一趟,看看胖虎鳄姐他们怎么样了,就看见登船队伍里应聘厨子的胖虎——   俞星城:……裘百湖这是要集结一个什么奇葩队伍?!   作者有话要说:  要出发了,很多小伙伴都来了!下一章慢慢说! 第91章 掌印   特行卫的几位之前就在帮裘百湖做事, 裘百湖很喜欢他们,他们前来倒也是好事。   更何况这几位简直就是航海必备。   瞎鱼的天眼可以用来观测风雨天象,虽然船上也有另外几位仙官似乎也是能够测绘航线的天眼者, 但能够观测的范围和经验都远逊于瞎鱼。   而菜农更是直接承包了船舱最下头一层,那里有装满土壤的木箱, 是用在来船只上种植蔬果, 他去打理, 再加上小日头过去日照几个小时,几个有木系灵根的修士偶尔会过去催长一下蔬果,俞星城觉得这艘船到了印度洋, 都能天天吃上萝卜、茄子和小青菜。   小日头成了整艘船最抢手最忙碌的修真者, 到了夜晚,很多水手都想让他飞上桅杆去,给他们照亮整片甲板来照明, 好方便他们工作。再加上小日头的太阳脑袋是灵根,并不会使用多少灵力, 远比仙官的法术对船只的影响要小得多。   他有时候就坐在桅杆上层的小平台上, 脑袋变成太阳,倚着桅杆打瞌睡,   但俞星城不知道为何亚瑟和阿比盖尔会上船。   阿比盖尔穿着毛皮大衣,带着缀满鸟类羽毛的圆帽, 低低的方领裙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胸口和脖颈,让许多大明男性官员连忙扭头避开视线。她还带着珍珠耳环, 依旧是浓重的香水味和敷粉, 走路大大咧咧,裙下露出美国牛仔一样的马靴,冲过来就要拥抱俞星城:“小凤凰!有没有想我呀!”   她高大丰满, 俞星城极力抵抗也没能推开她,俞星城整个人都被埋进她的胸口和大衣里了……旁边的戌三蜀六连忙道:“不可对俞少卿如此失礼!”   阿比盖尔撅起嘴唇亲吻了俞星城的脸颊,在她脸上留下了□□和口红的痕迹,她大衣滑下来,露出一小片后背,戌三蜀六本来要拦她,却被一片白花花晃得只顾得上捂眼了。   亚瑟倒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眼眶凹陷肤色灰白,瘦高的整个人驼着背,拎着巨大的皮箱,只依旧摘下帽子对俞星城一礼,他的那只变色龙趴在他有十字缝线的头顶上,也似乎低头朝她一礼。   俞星城:“伊凡霍奇呢?你们没跟着他?”   阿比盖尔一脸奇怪:“你没听说吗?万国博览会结束不久之后,他死了。梅毒发作,他鼻子都开始流下脓水,挣扎着要爬上回英国的大船,但没起航之前他就死了。你们大明的郎中说,他的头盖骨都被梅毒腐蚀的像马蜂窝一样了。不过就照他后来那个吸大烟的量,死也是早晚的事儿了。”   因大英本来计划开战,大批英属公司撤出大明,却没想到战争并未打响,法国和一部分美国公司占据了许多市场,东印度公司再次在亚洲失利,伊凡霍奇似乎背负了极大的压力和骂名,因此才开始疯狂吸食大烟,健康状况也一落千丈。   但伊凡霍奇引起的川渝罂粟潮,影响至今仍未结束,鸦片带来的暴利就像诱人的种子一样扎根在中原腹地,几乎无法断绝。   亚瑟沙哑的低声道:“不过在万国博览会结束前,我们和霍奇先生的合同就已经结束。而在半个多月前,贵国的缉仙厂与我们签订了新合约,为期一年,要求我们协助贵国的诸多行动。包括对印度的行动。”   这俩人都曾在印度待过挺长一段时间,对当地状况颇为了解,但俞星城也知道很多英人都发誓效忠国王,他们对皇室的不可背叛的意识比大明百姓要强上许多。   俞星城:“如果两位协助我们,难道不算是背叛英王么?听说乔治三世已经病故,摄政的威尔斯亲王即将继位,难道你们不想要效忠新王?”   阿比盖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出身都柏林,是正儿八经的爱尔兰人。别跟我提联合法案。更何况我是个爱尔兰天主教徒,去他妈的圣公会。去他妈的疯子乔三。”   ……在万国博览会工作后,熟知各个国家事务的俞星城自然懂了。   虽在几十年前的《1800联合法案》中爱尔兰王国正式并入英国,大不列颠成为了“大不列颠与爱尔兰联合王国”,但爱尔兰内部其实大小起义从来没有中断。对于不少爱尔兰人来说,其实最讨厌的就是“英国人”这样的称呼。更何况英国信奉新教,大量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搬入北爱尔兰之后,北爱尔兰的旧天主教徒遭到了极其严重的迫害。   乔治三世更是坚决的新教拥护者,在许多人劝他解放爱尔兰的旧天主教徒,承认他们的信仰合法性时,乔治三世却说过“我可以把我的头送到砧板,了结我的生命,也不会批准这些解放天主教的措施”。   英国皇室,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眼中的敌人还差不多。   亚瑟更是开口:“我是阿卡迪亚人的后代。”   ……得了,来了一个身世更坎坷的。   阿卡迪亚算是后来的加拿大东北部的一片殖民地,英□□番占领过,几乎是几十年就换一次主人,后来归于英国,他们却坚持保持中立,再也不想牵扯进英法的战争里。中立的结果就是,英法都不信任他们,都压迫他们。在美国独立前,英、法、印第安各方势力在北美的多次战争中,他们阿卡迪亚人也被驱逐、被屠杀,被迫入伍,经历了妻离子散,隐姓埋名的大动荡时期。   可以说是北美的吉普赛人一样。   他们能效忠英王就怪了。   俞星城叹气:“感觉英法政局也是一团糟,既然你们不效忠英王,那我也认同这份合同。”   阿比盖尔笑起来,拿肩膀挤了她一下:“缉仙厂想要跟我们签下协约的时候,我们其实本来不想来的。他们什么都不懂,无知的冒犯人!后来是那个裘百湖提及了你,说如果上了船,我们可以听你差遣,而不是被那群耍剑的仙官管束,我们才同意的!”   亚瑟似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俞星城笑了笑,伸出手:“虽然以前有些立场不同造成的芥蒂,但我们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也希望你们在合同期内,保证自己的诚实与立场。”   亚瑟也抬起她手背,冰凉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手。   裘百湖正从二层走下,道:“正好,我们在上海县等待船只汇集,还需要一些日子,你替我去苏州一趟,请一个人来。”   其实航行到苏州之前,裘百湖都有些心事重重,没怎么跟俞星城好好说过话。或许是今天风大,他披上了俞星城之前送去他府上的那件披风,俞星城努力公事公办的板着脸,但她的身高正好能直视裘百湖披风的系绳,能看得出极其仔细的打了个结,却嘴角又忍不住想翘起来。   裘百湖说到一半,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敲了她脑袋一下:“窃喜什么呢!我对你说的事你听进去了么?”   俞星城揉了一下额头:“听进去啦。是吏部的任命书是吧,什么人非要我去请不可。”   裘百湖:“同是少卿,你去比较合适。熟人,你才能请的出来。”   俞星城从他手中接过缎面折子:“熟人?啊,说来,胖虎怎么会也在这船上——我不信你不知道。”   裘百湖:“因为我怕需要大妖相助。不过不敢多邀请,这个胖虎,我跟他接触了几回,为妖可靠,性格忠厚,且混迹人间多年,不容易被人发现,我才带他前来。”   关于妖的事,俞星城想了想自己挂在腰间的行露铃。铃中发声的铛被她裹上布条,如今不会发出声音,她从炽寰口中得知过这个看似失去神力的行露铃,依然能够有的能耐,她也确实尝试过。   但显然这件事不适合跟裘百湖说出口。   俞星城问道:“什么样的事,会需要大妖相助。”   裘百湖:“就是因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所以才什么人都备着。更何况大妖我也不用带多,你自己就肯定会带着不是吗?”   俞星城扯了扯他袖子:“那妖馆的事,一年期限已经快到了,后来要怎么处理?”   裘百湖笑:“此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在钦天监也有自己的人,他们会处理的。你放心吧,国师似乎不讨厌妖馆的设立。这事儿对钦天监没有坏处。”   俞星城垂眼乱想,裘百湖哼哼两声,又伸手跟拍西瓜似的拍了她脑袋两下,不少吏员都见过俞星城一脸冷淡打官腔的模样,觉得她只是外表少女,实则不可亲近。这会儿看着裘百湖拍她脑袋,俞少卿不但没生气,还露出难得几分女孩神态,众官吏纷纷面露惊恐之色,连忙逃离案发现场。   俞星城一路上没带炽寰,裘百湖告诉她,她一个人前去请人会更好。   俞星城到了苏州之后,叫了一辆马车去往裘百湖告知她的地点,那里不是一处官府,也不是什么豪宅,而只是一处颇为偏僻的民居。   在出发之前,裘百湖说:“他已经辞官了,而且估计不愿意再回来了。我甚至觉得他或许会有些厌世。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想利用他,还是……惜才。但你去一趟,算是我为此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但她路上翻开了缎面折子,看到了里头的公文,她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只是俞星城实在震惊,更无法和裘百湖的话联系起来。   车夫停住马,他显然接待过许多颇为尊贵的客人,甚至帮她掀开车帘,放下小凳,道:“这位官娘子,您真的是要来这种地方?”   俞星城转头看看周围,随着苏州中心的移动,这里算是较为偏僻的区域,而且离工厂很近,不少百姓认为工厂的黑烟有毒,纷纷搬走,工人又大多住在工厂内,这里许多房子都已经空了。   俞星城拿了几个铜板,微笑:“嗯。谢谢你。”   马车离开后,俞星城裹紧披风,看了一眼怀表上的时间,敲了敲木门。   这里确实算是苏州污染稍微严重些的地区,再加上今日阴天,更显得目及之处只有灰色。木门落了锁,里头没人开门,没人响应,俞星城左右打量了一下石子路的两端,如今是上工时间,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想了想,果断御剑飞过了围墙,落进院子里。   院子里没人。东西都是墙壁,南北两间屋子,院子里有一棵槐树,但已经枯死了,连一点叶子都没有。两侧墙壁似乎被他粉刷过,白的扎眼。除此之外,院子里没有一点像是有人生活的迹象。没有花花草草,没有物件工具。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深吸一口气,往主屋走去。   主屋的门一推就开了,屋内有些昏暗。当间没有桌椅,只有一个蒲团摆在正中。该挂着字画的墙上,只有几枚钉子,最上头的钉子上挂了一串木制佛珠,下头的几枚钉子张开一块白布,遮挡了墙壁,或许是墙壁上有些起皮渗水的难看污渍。   主屋东边是一张桌子,摆着廉价的宣纸砚台,砚台都极其干净。西边是一张没有床架的单人床铺,素色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床头的盆架上有一块白巾子。还有一个老旧的木制衣柜。   简陋的不像个家。却被人打理的干干净净,连石砖地都似乎被仔细擦洗过。   这人过的像个苦行僧或清教徒。   俞星城找不出什么端倪,立在主屋正中央,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那块被钉子固定着蒙在墙上的白布。   虽然这样动别人房子里的东西有些冒犯,但俞星城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她摘掉了钉子,用手臂接住坠落下来的白布,看向佛珠下大片空白的墙壁。   她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是什么,直到她贴近去看。   那是无数个大小形态各异的手掌的印记,有些是因为蹭上些灰尘而留下了指印,但大部分都是因为用力按压墙壁,而留下了一个个细微的掌型凹痕。   层层叠叠,数不尽数,遍布墙壁。   她顿住了呼吸,呆呆的仰头看着。   俞星城似乎能想象到他坐在蒲团上垂着头,只有那无数双手撑在这面墙上,似冥想,似反思,似无数安静的夜里,在这个晦暗的房间里努力与自己相处。她呆呆的望了那墙壁好一会儿,再环视这个“家”,缓缓垂下了手。   她一瞬间眼眶竟有些泛酸。   这时,大门开锁的声音响起来,俞星城手忙脚乱的拿起白布想要挂回原位,却笨手笨脚的来不及了。他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快步走入院中,俞星城抱着一大团白布,转过头来。   温骁没有穿紫衣,是一身简单地暗青色衣裳,是去年年后他们一起去订做的,他手里拎着一个装满肉菜的篮子,呆呆的望着俞星城。   俞星城抿紧嘴唇,却觉得自己抓着白布的手攥的太近,她听到自己开口的几个字节不是很稳:“你辞官了?为何没与我说过?你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   温骁走入房间,把篮子放在靠门的地上,努力对她笑了笑。   俞星城却莫名恼火起来:“我以为你是把我当做朋友的,我只知道你进了京师之后就被带去了温家,可你出来之后呢?你就这样莫名其妙辞官了?怎么走之前不知道来打个招呼呢?”   温骁有些慌了,还是走过来柔声道:“你别急啊。”   俞星城实在是无法忍受,那些屠杀乌斯藏的传言,温嘉序说来的家事,身后层层叠叠的掌印,给了她关于温骁另一面的隐约轮廓。像是黑暗中独自点烟的人,火柴的微光照亮他满是血与泪的脸颊,而后火柴熄灭,轮廓消失于黑暗,只会被人议论,而不再显露丝毫面容。   可他走过来的时候,既没责怪她的闯入,也没有因她扯下白布而生气,反而依旧是平日说话温和的声调。   阳光下,他又是整洁的,自省的,温柔的,对待离开温家的生活是笨拙的。   她一下子有些极其心疼也极其难以表达的情绪涌上心头,俞星城忽然抬起手,把脸埋进白布中,肩膀微微抖起来。   温骁惊慌失措,想抬手碰她却又没能搭下手,想开口说什么却都说不出口。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却依然用布蒙着脸,没有抬头。   温骁半晌:“我只是没法给你解释。或许我也挺怕你走入京师。我听说你去了俞家,那你必定会听到一些我的事吧。我不知道那时候还适不适合去与你告别。”   他又垂着手道:“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甚至进宫面圣了一回。我只是愈发明白,我要不然继续留在温家,要不然只能被拿来当对付温家的工具,我只是……累了。”   俞星城脸埋在一大团白布里,瓮声瓮气:“……为什么又回了苏州。”   温骁:“之前万国博览会前后,我都住在这里,我去京师的时候,也没把这儿卖掉,算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住的地方。”   他又笑了:“而且我有点想念你的妖馆里那些大小妖怪,也有点想念咱们以前在妖馆里逢年过节的热闹气氛,想起你去京师之前,总很担忧他们,我反正还没想好去处,不如回来照顾一下他们。停一停,想一想,再决定下一步去哪里。我在参加道考之前,其实已经在大明游荡几年了,或许再出去游荡一番……也可以。”   俞星城捏着袖口中那缎面折子,别过身子放下了白布,终于抬起脸来,低声道:“……你屋里有水吗,我想洗个脸。”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也是很喜欢温少爷的。也适合结婚。   要不然也不会在男主的人选上纠结那么久。   *   文中大部分外国史的内容都是真实的。   很多人可能知道爱尔兰□□,知道之后的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和芬尼亚社,但在1800至1829年间之间,英国圣公会教徒对于北爱尔兰天主教徒的迫害,也是当年英国一大政治议题。   而阿卡迪亚人的后代一直到现今已经是魁北克人一样,都是说法语的加拿大人,仍然有他们的文化圈子,社区,戏剧节。 第92章 脾气   白布被温骁挂回了原处。   俞星城坐在凳子上, 拿巾子擦了擦脸。巾子沾了冷水,擦得她素净的脸上微微泛红,似乎也遮盖了眼圈的痕迹, 她半垂着眼睛,把巾子递还给了温骁。   温骁:“我去烧点热水。”   俞星城摇头:“不必, 冷水能让我冷静下来。你看看这个。”她把手中的缎面折子递给了温骁。   温骁显然已经料到了, 他简单翻开了一下, 放在了窗台上,手指敲了敲折子,半晌道:“你知道我已经辞官了——”   俞星城端坐在凳子上, 平静的像是刚刚不是她:“温骁。这个世界上无数角落正在发生的战争, 正在死去的人,不会因为你转过头去不看,就发生任何变化。”   温骁背对着她:“……皇帝想要扶持我。想要让我击溃温家。曾在唐代时呼风唤雨的高门贵族在五代十国之后, 几乎都荡然无存,但许多修真的家族、门派却十分长存, 正是因为在培养修真者上, 家族与门派垄断着朝廷也无法撼动的资源。就算是战争,也无法使一个修真的家族或门派覆灭, 但为了长存,他们都学会了低调。而仙府的府衙、各地仙衙、南北钦天监的官员结构, 到处都是那些修真家族的隐秘纷争。”   俞星城从未加入过任何仙官机构,她平日接触得最多的还是凡人官员, 走的最近的就是裘百湖。   但以俞星城对裘百湖的了解, 他能被皇帝信任,大概就是因为他是非修真家族出身的特例。   温骁轻声道:“而我与皇帝早有接触,再加上我的经历, 使得皇帝一定觉得我会成为他对付修真家族,至少是对付温家的利器。”   俞星城抬眼看了一眼他背影。   温骁垂下头。   他不必细说,俞星城就猜得到一些他经历中的细节。比如说屠杀乌斯藏僧侣这种大案,死亡人数几乎相当于两国小规模开战,怎么可能事先没有经过皇帝的允许。   怕是皇帝说如果温骁不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皇帝就会要求温家在乌斯藏的都指挥使立刻招兵,向乌斯藏进军开战,而且一旦战事不顺利,温家的将官会被迅速撤换甚至处死。   而大明和乌斯藏之间宗教语言不通,这种民族战争是短时间绝对无法停止的,死去的或许都不只是几万人了。且由于印度的复杂局势,皇帝想要在海路以外进一步联系控制印度,乌斯藏就势在必得,他绝不会因为战争是否惨烈而放弃影响国运的巨大利益。   当时的温骁,显然就面对了两种选择。   一是当个屠宰者。二是放任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更漫长屠宰,且大明与乌斯藏两方将士都是祭给国运的牛羊。   他选择了前者。而他的强大灵根,当时的屠杀现场,或许像是个真正的“千手战佛”,乌斯藏这样的神佛之地必定举国震惊,甚至百姓心神大乱,惊恐拜服,大明加强对乌斯藏的进一步控制,就几乎不用在国家层面上动什么手了。   而他在此之前早就与皇帝有接触……或许这不是隐藏在阴暗中的唯一事件。   俞星城半晌道:“可你不是没出去游历过,见到的是什么的。更多的无力,更多的死亡,所以你才会选择想要参加道考,走一次官路试试,对吧。”   温骁垂着头。   俞星城:“再离开官场,去游历,结果也是一样的,或许你只会在某个地方,走向自我毁灭。你觉得官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带来更多的罪,带来更多人的受伤害,但如果你逃离,就会有一人在你应该在的官位尸位素餐。温骁,如果你有极其深重的罪孽,那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洗清的,你必须做什么。”   俞星城站起身来,一只手拽住了温骁的衣袖:“既承担每前进一步增加的罪孽,也承担自己的理想永远无法实现的风险。温柔的人,必须要像永不腐朽的石像一样坚定,他的温柔才有意义,否则就会逐渐演化成懦弱和无能!”   温骁转过头来,看向俞星城的双眼。   那是一双极其坚定的眼。   俞星城向他探出掌心,温骁愣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明白是俞星城要他把手放在她掌心上。   他愣愣的将手放在她掌心中。他的手比俞星城大得多,她柔软的手指努力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却只握住了一部分。但温骁感受到了,她冰凉的指尖与手背,那滚烫的掌心中央。   俞星城抬起头:“我想成为一颗投入茫茫人海的石子,我想要自己扩散出有起伏的涟漪,我相信功过从来都不是定论,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因为我的涟漪而走向末路,但一定也有些人生拥有转机。或许你也可以把自己当做一颗石子,你不投身如这浩荡水面中,就什么都不能改变。权力的决策,会带来死亡与新生,这是亘古不变的。但我相信,如果你拥有权力,你将是天下最珍视生命,最慎重权力,努力将恶劣影响最小化的人。我相信的。”   温骁:“我……”   她握了握他的手指:“……我一直在想,我虽接触过你的几双影手,但你自己的手是什么样的触感?现在我知道了,像你母亲的手一样柔软温暖,像剑士一样有力,像医官一样整洁。”俞星城扬起脸来,她瞳如点墨,面上泛起真挚的淡淡的笑容:“其他的手或许很强大,但我想,只有这双手才会去合上战死者的双眼,这双手才会捧起动乱时的受伤者。”   温骁一时间脑中千万画面划过,却又重归空白。他站在那里,像一块千年前伫立在平原上的朽木,天空落下了春雨,沁入枯木皴裂的缝隙,一只衔着穗种的黄鹂鸟终于停在枝杈上。   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似乎开口了:“……其实,我在这里想过,幻想过,你会来找我。我要如何应对,如何告别。”   俞星城屏住呼吸。   温骁终于努力的笑了:“嗯。我当时就觉得,如果你来,我无论如何都会被你说服。但我又从心中期盼你会来。”   仿佛你感性的用白布捂住脸红了眼眶,固执的锲而不舍的要拽我一把,才是证明我活过的最重要的事。   温骁抬起衣袖稍稍掩面,松开了抓着她手指的手:“你要吃点什么吗?”   俞星城盯着他:“……”   温骁缓缓笑了:“……吃完了我与你一同走。到处去看看吧。辞官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去看世界的机会却未必这么多。”   俞星城眼睛亮了,她终于笑的眼睛眯起来:“你还会做饭啊。我可以去厨房看看吗,我会生火的。”   温骁走到门口,拎起了菜篮:“我才学做饭没多久,手艺也只是吃不死人的地步。”   俞星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俞星城很快明白,温骁确实没胡说,真的只是吃了不会死而已。   但可能会半死。   她咬了一口温骁做的烤过了火的煎鱼,腮帮子一缩,顿了半天没能咬下第二口。   温骁一愣,自己也咬了一口。   俞星城赶紧低头扒饭想把这莫名其妙的玩意儿给吞下去,就看到温骁缓缓放下了筷子:“……我们……出去吃吧。”   俞星城又是喝水又是拍胸口,总算是把这口饭咽下去,她努力表现的平静:“是不是这鱼有问题。”   温骁被她这台阶给搞得更是脸上挂不住了,涨红脸清了清嗓子:“……可能。”   温骁只简单打包了几件衣物,还有那封缎面折子。俞星城在裹上披风,他走过来帮她理了理披风下摆。俞星城看他收拾好了,正要朝外走去,温骁道:“等等。”   他拿了个凳子到墙边,站在凳子上,用自己的双手将那串佛珠摘了下来,戴在了手腕上,这才道:“我们走吧。”   另一边,远洋宝船上。   炽寰晃着两个垂髻,裙摆下踢着螃蟹步,一脸不情愿的踹开舱房大门,一手个提了个漆木食盒:“你们自己打饭不行吗,凭什么要我去!再说了,貔貅老狗,你多少年都不吃人饭了,这会儿又嚷嚷着吃什么!”   屋里,戈湛正在给貔貅梳毛,他回过头来:“他们都知道肖姐姐的儿子才六七岁,我不可能用现在这个模样去饭堂的。再说貔貅都从来没化过人形——天呐,你可别跟我说你在外面也这样说话走路的。”   炽寰气得磨牙:“要是那几个吏员的目光敢再多在老子的屁股上看几下,我不止这么走路,我还去戳瞎他们的眼!吃吧吃吧。回头要是咱们弄个灶就好了,这边船上的饭食真的太一般。”   戈湛还是比较懂事,他把两个食盒都打开摊开,道:“这船上都是木质的,怎么可能让自己房间开火呢。凑合吃吧,你也别太挑了。要不是跟了星城,你都不知道要在哪儿生啖血肉呢。”   三只蹲家妖坐在桌子边吃饭。   炽寰:“我还跟星城说了呢,你居心不良。她傻不愣登的,都反应不过来。”   戈湛一愣,瞪眼:“你卖我呢?谁让你跟她说了!你就不居心不良了?我倒是以为咱们算是一道的。”   炽寰吃惊:“谁跟你一道的?我又没装嫩,我也没演他儿子。”   戈湛脸皮一直薄,被他说的脸上挂不住了,放下筷子恼羞成怒:“那我至少还自己睡自己的鱼缸水槽,不像某些人会去钻女人被窝呢!那我现在看出来了,她是把你当宠物了。你还不如我呢。我至少掌握了好几门人类语言,现在都已经能给肖姐姐做助手了!还有饭食不都是我做的吗,你看看你会干什么。也是,肖姐姐要是招个猫趴在她床上,我倒也不会跟个猫儿生气。”   炽寰气的差点掀桌子:“我做的事多了呢!赤蛟那次你忘了!貔貅又是谁领回来的!”   戈湛本来就不擅长跟人吵架,脾气也没炽寰那么火爆,让他说的声音也矮下去了:“你要是跟我不一样,何必在一年多以前见过那个温骁一回,就跟他总不对付!你更何必非要天天粘着她。”   炽寰戳了戳饭:“哼,我就是觉得他那假惺惺的模样,很烦。”   戈湛:“那叫君子!”   炽寰皱眉:“啧!你要是替他说话,那你去找他去!”   戈湛哼哼两声,服了软,继续吃饭:“不过星城跟你说话的样子,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她跟别人总有一点距离,就是不想给别人造成麻烦的那种距离。但她跟你特别不客气,也不计较你的不客气。”   炽寰一愣,又翘脚得意笑起来:“也不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戈湛可没想让他开心,哼道:“等星城嫁人了,看你还能赖在被窝里几年。回头跟被送出去的猫猫狗狗似的,她抱着别的男人的胳膊笑,你就只能在门口等了。”   炽寰呆了片刻,立刻暴怒:“放你大爷的屁,她才不会嫁人,你当她是什么凡人!”   戈湛故意气他,耸肩:“你跟我说过几次了,哦,她是什么神什么仙。没用的,她喜欢做个人,成了凡人,当然要体会凡间种种,结婚生子也是要体会的。我说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没人、也没妖能拒绝爱情。”   炽寰立刻反驳:“爱什么爱!我看你是满脑子都装着这些东西,才这么想她!”   这话嘴上反驳,炽寰却心里总觉得慌慌的。主要是,他虽然没体会过,但他见话本故事里说过,听戏台上唱过,听别人提起来过,每个人都把这东西神圣化似的,老觉得多么了不得。   但他可是想不出来,俞星城会变成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一遇见“爱情”,就跟没手没腿的鼻涕虫一样的家伙。   再说什么爱不爱的。   一定是因为,人类又不是动物,不能闻闻气味跳个舞展示一下羽毛就交|配,所以才编造出来这种词!   到了下午,俞星城还没回来,炽寰虽然不爱一身丫鬟打扮出去逛,但总觉得在甲板上能提前看到她回来似的,夕阳西下,他倚在甲板的栏杆边张望。上海县似乎即将扩县为府,这里的港口颇为繁华,码头上满是来往的马车。   甲板上许多吏员、水手见过了俞少卿随身的那个漂亮凶恶小丫鬟,一个个忍不住路过的时候瞥一眼,想看看“漂亮”和“凶恶”是怎么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的。但小丫鬟只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而后忽然直起身子,露出看起来明丽的笑脸,似乎要挥手打招呼,却又手僵在半途。   炽寰看着俞星城和温骁从马车上下来,温骁似乎仰头感叹了一句这宝船,俞星城对他笑着说了几句,引着他登船而来。裘百湖似乎也得到消息,连忙从二层下来,见到温骁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向他一揖手。   温骁回礼,直到裘百湖领着温骁去他的舱室,站在甲板上的俞星城都没看到炽寰。   炽寰心里更憋火了。   俞星城倒是直接往自己舱室走了,炽寰跟在她后头十来步,就想看看俞星城能不能发现她。俞星城走到舱室门口,正要推门,才发现在回廊那头跟着自己的炽寰,吓了一跳,连忙对他招手:“你什么时候在的。天呐,我真不习惯你衣服发型,我倒是看见一个蓝裙子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女孩呢。”   炽寰气呼呼的走过来,推开门自己先进了屋,俞星城瞧出来了,她笑了笑,进屋合上门道:“怎么了?就因为我没认出你啊。”   炽寰进屋滚到榻上,不理他。   俞星城摘掉披风,扔在椅背上,准备去洗洗手:“跟貔貅闹脾气了?还是什么?”   炽寰把裙子掀起来,在榻上乱扭,实在憋不住了:“……你们人类都是什么时候是发|情期?”   俞星城身子一崴,差点摔进水盆里。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立了个广告:“三千岁老中医亲自看诊,可免费解决俞姓池州出身即将十八岁女官的发|情期问题,若不能根治,则免费承包全部疗程,治好为止。” 第93章 焦土   俞星城:“……你再说一遍?!”   炽寰清了清嗓子, 又把乱掀的裙子放下去了,穿着衬裤的腿还是搭在扶手上,一副“我就是随口一问”的模样, 漫不经心道:“难道人类没有发情期吗?那怎么生孩子?”   俞星城努力想让自己的表情转换成科学严谨的态度,也清了清嗓子, 道:“那大概因为人类一年四季都是发情期吧。”   炽寰倒吸一口冷气, 惊恐的蜷起腿来, 抱着胳膊:“……人类真他妈不要脸啊!那你也每天……”   俞星城觉得自己脖子都要红透了,忍不住拔高音量:“人跟动物不一样!人才不会每天都想着这种事!”   炽寰缩了缩脖子:“啧。急什么呀,我不是不了解吗!我可是为你考虑, 远亲不如近邻, 呃不对,远水不解近渴,我这是愿意伸出援手, 献出爱心,随叫随到, 帮你渡过难关!好多雌性要是发情期不怀孕, 时间久了会得病——”   俞星城几乎是快步扑过去,掐住他脖子乱晃:“小屁孩还他妈跟我讨论发情期!”   炽寰被掐的直吐舌头:“谁是小屁孩, 我都活了多少年了!我想用法术变化外貌也是可以!现在这样子只是我的原貌而已!”   俞星城松开手,脸是红的, 眼睛却在喷火,气恼的转过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你先解决自己的发情期问题吧!别管我!我不需要解决!”   炽寰翘脚:“哎呀我修炼到这份上, 要是再每年春秋季发情, 那就白修炼了。”   俞星城忍不住嘲他:“怎么,掌控自如了?还是说已经成了老朽了?”   炽寰:“反正修为足够高的妖,就不会再受这种事困扰了。不过也有些别的说辞, 什么当了妖就会像人类一样,可能也去说什么爱不爱的。说不定跟人一样,开始觉得有爱情了,就又有发情期了。”   俞星城觉得他其实压根也不太明白。   所谓潜蛟,就是说大部分蛟其实会生活在深泽中,不怎么跟别的人或妖来往。或许他这么多年的修炼,也没长多少这方面的见识。   俞星城有些好奇了:“那人和妖相爱的事情应该不少吧。就没有半人半妖诞生么?朝廷会管这样的孩子么?”   炽寰挥挥手:“现实中相恋的人和妖,肯定没有话本故事里多。本来喜欢生活在人世中的妖就没那么多,大部分妖也不太理解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你觉得胖虎和鳄姐很像人,是因为他们已经在人世中混迹太久啦。不过半妖……我听说过,但是极稀少了。”   俞星城长“哦”了一声,点点头:“确实,除了那几个男狐狸精,没见过几个妖乱搞过。难不成妖都是一心修炼……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炽寰你再这么笑我不说话了!”   炽寰止不住狂笑。   俞星城又想掐他脖子:“你笑什么!”   炽寰这大傻子指着她:“你脸好红!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俞星城努力镇定神色,可不想被他这个过分耿直的家伙嘲笑:“……我没有。我就是觉得你突然聊这个,莫名其妙的。”   俞星城转头去收拾东西了,炽寰不知道在想什么,就一直在榻上滚来滚去。   她以为这个风波就算是完了,结果到了夜里,炽寰又开始嗷嚎什么好冷好难受,非要挤上来睡。俞星城自从他长大一些之后,就别扭了,不太想让他上来了。但炽寰极其不要脸,一边嘴上央求,一边化成黑蛇往床上挤,到第二天俞星城往往都要被一条水桶粗的大蛇活活压醒——   再加上今天炽寰莫名其妙的问题,更让她觉得,还是不能把他当小孩儿看的。   于是就坚决不让炽寰爬床。   貔貅倒是早早趴在门口睡着了,就炽寰裹着被子,丫鬟头都没拆,幽怨的趴在榻上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闭眼装死。   他果然是心里憋不住事儿,一会儿幽幽道:“你是不是以后嫁人了,我就是这种待遇了。”   俞星城在煤油灯的微光里睁开眼,一脸莫名其妙:“……什么?”   炽寰吸了一下鼻子,不知道是冻得还是装哭:“或者说我应该跟貔貅老狗睡到一块去。回头咱们回了京师,你是不是要在院子里给我弄个窝,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俞星城真是被他连环发问搞得头皮发麻,一下子坐起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炽寰转过身去,声音低低的,都不像他平日趾高气昂的模样:“你是不是以后要跟那个温骁结婚,他讨厌我的,一定会把我赶出去。啊,我好可怜啊……”   俞星城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什么玩意儿?我什么时候说要跟温骁结婚了?我们二人不过是科举同年,相知朋友,你怎么不说我要跟戌三蜀六结婚呢!”   她总觉得炽寰有点奇怪,下了床光脚走到榻边,要去看他。   炽寰不让她看,趴在榻上不起来,闷声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嫁人?你会搬到别人家去住吗?你总是要嫁人的吧!”   俞星城:“……我不一定要嫁人。遇见合适的就考虑,没有合适的我就当个有钱有官位的老姑娘。只是你问这个干嘛?”   俞星城伸手扳他肩膀,好不容易转过来了,他却捂着脸,只有声音漏出来:“反正今天戈湛就跟我讲,你迟早要结婚呢。”   她没好气:“我还迟早要死呢。想这么多干嘛!”   炽寰:“可你都十八了。我听说大明朝的女人都恨不得十四五就成婚呢!”   俞星城伸手散了他的丫鬟垂髻,那手指简单梳了一下他头发:“您不用担心我。我打算三十再说呢。”   炽寰:“那也行。三十岁之前能让我挤一挤吗?”   她掰开炽寰挡脸的手,果然他脸上全是藏不住的得意坏笑,俞星城竟然也有点放心了:“我还想你今天怎么这么怪呢……果然说半天还是为了这个。你就这么怕冷吗?”   炽寰狂点头。   俞星城笑了笑:“行啊,那你要变成小蛇才行。”   炽寰呲溜一下,变成了筷子粗的小蛇,俞星城眼疾手快一把逮住,拿帕子卷住他,然后把他刚刚绑垂髻用的发绳,全都捆在了帕子外头,把他缠成了个肘子。   炽寰挣扎不已:“俞星城你干嘛!”   她笑:“怕你冻着。你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放在被子里。只是,万一憋死了别怪我。”   扭动的肘子卷被她放在了软枕旁边,俞星城躺了下去,还颇为贴心的给他盖上一段,炽寰嗷嚎不已,俞星城手一指:“你要是再在我旁边吱哇,我就让你跟貔貅一起睡去!”   他不吭声。   俞星城十分满意,转头睡觉,但也只满意到醒来之前。   第二天早上,梦里都辗转反侧喘不动气,她依稀醒来,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她迷糊的伸手推了一下,压在她身上的黑蛇死沉,巍然不动,她睁不开眼,低低骂了一句脏话,伸手想要去拿水杯,却只碰掉了瓷杯——   屏风外头的貔貅似乎早就醒了,一听见里头的动静,狂喜的冲过来,也跳到了床上,开始踩着俞星城蹦跶:“你醒啦!你醒啦!我们吃什么!能不能带我去饭堂!我们去吃早饭吧!”   被狗和蛇压到快丧失意识的俞星城,只发出了一声痛骂:“滚!”   过了几日,等他们从上海县出发,集结船队停靠在广州港进行最后补给。   他们的大船只靠近了广州的军营港口,也看不到什么广州府内的繁华景象,但能看到广州附近港口来往船只之多,几乎令人震惊,每一艘船似乎都有严格的入港时间,效率极高,沿海码头似乎一天能停走数百艘远洋大船。   但俞星城他们并不入城,只在军营港口装填满了煤油煤块,和各种佛郎机、远程炮的弹丸,而后就带着这将近三百艘的远洋船队,前往淡马锡。   那里是他们的第一个停靠点。   在他们正式离开大明海域的那个白天,小燕王也终于在船上开了第一次会,总算提及了此行的目的。   进入书房开会的人并不多。   谭庐、俞星城、温骁、裘百湖,还有两位都司的军官和礼部郎中。   八个人就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末兰替他们几位倒茶,船上的轻微摇摆大家都早已适应,小燕王在方桌上摊开了两张地图。   一张是万国舆图,一张是印度山川图。   裘百湖点上了烟枪,小燕王撑着桌子道:“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人知道,大明一直在支援印度的莫卧儿王朝,之前曾经通过乌斯藏和淡马锡的海路,贩售了鲸鹏与战船给印度,枪支更是不计其数。在今年三月左右,印度的拉克希米王后与英军开战,但九月德里被攻陷,拉克希米王后陷入被动。而且现任莫卧儿皇帝阿克巴二世,听闻已经病重,如果皇帝病逝,关于王位的空缺也会引起内部争斗,这位骁勇善战的王后将更加不利。”   “而一旦印度的本土战争完全被英军平定,大明失去的不只是一个重要的武器与船只、飞艇的卖家。”小燕王道:“这一点,俞少卿可以说明。”   俞星城作为万国会馆曾经的主心骨,自然是了解这些局势的人,她清了清嗓子:“印度每年消费最多的物品,是丁香,肉桂,战马,香水,红宝石,以及贵金属。战马来自奥斯曼国,红宝石来自于英属缅甸和暹罗,香水来自英法,贵金属来自于阿富汗各汗国。这些都是富人的玩意儿,但消费最普遍的,就是丁香与肉桂,而最大的丁香肉桂生产地,来自于印尼、马来等地区,而在十五年前大明夺取淡马锡之后,南洋华侨商会获得了印尼马来地区的收购权。”   她指了指地图:“南洋华侨商会抽走六成利润,三成分给印尼与马来的王国,一成给淡马锡本地的财政支出。而后南洋华侨商会的商船再从印度带来大米,糖,油,棉花,染料,贩售给印尼与马来。单是去年南洋华侨商会在这条来往商路上缴给朝廷的利润,就约等于去年兵部开支。”   两位都司军官虽然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南洋华侨商会,却一愣:“这商会如此暴利,到底是谁在掌控。”   俞星城看了他们一眼:“诸位远离京师太久了,或许有所不知。户部已是大明六部中第一部 ,下设民医部、商行部等多部。而南洋、西洋两大华侨商会都挂名在商行部下,虽不录名,不留档,但任命、账目全都是直接提交给内阁的。西洋华侨商会尚未成型,但南洋商会几乎已经遍布三宝太监郑和曾下洋时接触过的多数王国。”   两位都司军官,本来以为以其官品,到了这场上虽然不熟悉事务,但好歹也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但现在看来,这些小燕王身边的主卿、少卿,虽看似官位不高,但都是皇帝亲选——这些才是漩涡中心的京官。   那两位军官讷讷的点头,没再说话了。   俞星城:“嗯,所以也就是,如果这条商路被断,届时可能会损失大明近四分之一至五分之一的税收。”   谭庐也吓了一跳:“四分之一!”   小燕王:“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拉克希米王后不要倒台,帮助莫卧儿扩大国土,想尽办法把英军从印度击退,让印度能够不再受印度钳制。”   其他几个人都一脸严肃,俞星城却坐在火炉边,烤了烤手,轻声道:“皇上是这样原话说的吗?”   俞星城说话有些不客气,裘百湖都朝她看过来。   小燕王直起身子来,他却并未被冒犯,或许是他习惯俞星城的说话方式,也希望她说的直接一些。   只是他一愣,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温骁半垂着眼睛不说话,裘百湖低头点烟,谭庐和两位军官却把目光在她俩之间来回摆。或许是他们习惯了官场上的委婉辞令,总觉得这俩人说话像是即将会吵起来。   谭庐心里想的是:不是说小燕王似乎和俞星城有些私下情愫或来往?难不成是已经定下了些什么婚约?   两个军官想的却是:……妈的,小燕王这会儿温和的反问,是不是一会儿就要把这女官拖出去斩了啊!   俞星城无视他们变幻莫测的表情,道:“在座诸位,我说话直接,只是因为我们不是在官场了。我们是一个必须团结的一群水手,来拥戴帮助我们的船长——燕王殿下。离开大明的口岸,那些虚与委蛇就必须抛下。我或许无礼的质问殿下,正是因为我需要竭尽全力帮殿下达成皇上的期望。”   小燕王笑着拿起了茶杯,忽然对末兰抬手道:“末兰,把茶换了,上些葡萄酒。”   他从戎服腰带上挂着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瓷盒,里头装的是手工的卷烟,小燕王问裘百湖借了个火,道:“有人要尝尝吗?俞少卿,来一根?”   俞星城摇摇头:“我暂时不需要。”   末兰将茶杯撤下去,换上一些银杯,倒上葡萄酒,小燕王夹着烟,端起酒杯,笑道:“俞少卿说得对。从这一刻离港,我们就要把彼此当做家族成员一样,来对付我们所有可能遇到的事。因为茫茫大海上,咱们只能相信彼此。我也回答俞少卿的问题,皇上对于印度问题上,给予我的指示只有一句。”   “别他妈让大明朝有了损失!”   小燕王一身圆领戎装夹着烟拿着银杯,笑起来:“就这句话。”   俞星城垂下眼:“我问您,只是因为……我们不可能驱赶走东印度公司。印度是大英绝不会放手的殖民地。我们能做的就是,给莫卧儿王朝续命,然后让这个孱弱却富饶、历史悠久的王朝,一边如百足之虫般只剩躯壳,一边掏空了他们最后的珠宝黄金用来换取大明提供给他们的武器。这就是帝国利益。”   谭庐喝不惯葡萄酒,抿了一口眉头就紧皱的放下了:“可,这样能续命多久?我们要让印度不要成为大英的领土才行!”   俞星城喝了一大口,将银杯放在了地图上:“如果想要让印度永远不被大英完全占领,那最起码要续五十年至百年,直到这万国舆图上再也没有可以争抢的土地了,就到了英、法、奥斯曼、沙俄,大明,这些国家决一死战的时刻了。当那时候大英被消磨的根基虚弱,才有可能。您能给莫卧儿王朝续命五十年吗?我看五年都难。我们就是要先拖。”   裘百湖也抬起眼来:“拖?拖到什么时候。”   小燕王缓缓开口了:“拖到英法之间先开战的时候。他们的本土靠的太近,膨胀的规模又太像了。早晚会开战。到时候就可能有转机了。但那也只是转机而已。如果未来英国大获全胜,他们更加强大,更加能完全控制印度了呢?”   俞星城倚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轻声道:“如果那样,我们就继续和英国做生意。只是这相互需要,相互揣着刀子的舞蹈,就是贴面舞了。我们必须要做好跟英国长期打交道的打算。所以,这次帮莫卧儿度过难关,必定不能以大明朝的身份出兵,更不能让战船开炮让士兵登陆,我们只能派出一小部分人以来访的名义帮忙。为的就是不跟英国撕破脸皮。”   小燕王长吁一口气:“可是俞少卿,我听说在德里附近,巫师与婆罗门分别召唤恶魔与湿婆作战,单是德里西南部的平原上几如焦土,凡人不敢接近。这样的战争,也是一小部分来访者能够逆转或解决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   婆罗门在此指代印度教祭祀。 第94章 目的   温骁一愣:“召唤湿婆?那是印度人心中的毁灭之神, 怎么可能真的降临人间。”   小燕王叼着烟:“我听到的就是这样。或许是借以湿婆之名布教吧。”   俞星城:“不论情况如何,我们总要去亲眼看看。我的建议就是,不要有任何军队踏入领土, 哪怕只是港口。西厂在印度的人多么?”   裘百湖摇头:“印度不像是欧洲各国,华侨区建立的极其不顺利, 再加上当地人极其排外, 中原面孔无法被归类种姓, 所以寸步难行。不过还是有少数西厂人扎根在此地,可以推波助澜,或者是与王室联络, 否则之前王后与英军之间的纷争, 也不会来的那么及时。我此行前来,也需要得到关于印度的更详尽的调查。”   俞星城摸了摸下巴:“那就一部分人先去到莫卧儿王室控制地区,面见王后, 了解情况之后再商议。我们的行动范围其实很窄,获得情报, 给予物资, 以及派遣一小部分修士参与战争。只有这些。”   小燕王点头:“那就要从这几种能做的事里,找到办法。就算是需要有一部分天兵或军士跟着行动, 也必须脱下军装,打扮成仙官或者护卫。谭庐, 我记得我们之前准备了南洋华侨商贸会的船帆与旗帜,等过了淡马锡之后就挂上。”   裘百湖磕了磕烟斗:“那到时候, 希望燕王殿下也不要下船。印度不过是第一站, 我们的船队后头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我们这些人都可以出意外,但殿下不能。”   小燕王没说话, 只是喝了一口酒。   裘百湖:“我们将前往加尔各答,而后大概带五十人到百人之间的行团,沿着恒河一直向西北,拉克希米王后可能在坎普尔或阿格拉与我们会面。另一方面,我相信英国人或许会主动跟我们有一些接触。”   小燕王:“……等我们抵达加尔各答以后,我会暂时留在船上。”   裘百湖:“我将使用灵鹊、信鸽或派人每日来传递消息。而我也会尽快与西厂联络上。”   会散的很快,众人离开房间,俞星城顿了顿脚步,留在了回廊上,并没有下楼。小燕王看着其他人下楼离开,道:“你是想说什么吗?”   俞星城目送他们走远后,道:“几个问题。不论是之前面圣,还是此次出征,我都被你拽进了你的派系中,身不由己的人,问几个问题总可以吧。”   小燕王笑了起来,拍了拍栏杆:“那就走近一点问。我希望他们能看见你跟我并肩站在一起,这样对你我之间的关系,也就有了更多的揣测。毕竟如果别人误会或者猜测,你的想法、你的建议就更容易被重视,且少有人反驳了。”   俞星城真是头疼。   她总觉的小燕王未必有那么聪明。但他又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   她走过去,轻声道:“第一件事。你说印度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小燕王笑了笑,看向大海与海面上并行的船队:“你一直口风很严,我也很信任你。你知道鲸鹏最早是我父亲三十年前从奥斯曼国带来的吧。我们前去的主要原因,就是要去换取奥斯曼国的新技术。但奥斯曼国却因为我们与沙俄的通商,颇为愤怒。你也知道土俄之间战争无数,他们打过七次旷日持久的大战,战争已经延续了一百四十多年……这次出使,就是权衡沙俄与奥斯曼给予的利益,是大明要选一方站队了。”   俞星城眉头紧皱,小燕王摇了摇手指:“但这都不算这趟旅途中的大事。我们真正最最重要的事,是一条运河。”   他从瓷盒里拿出两只卷烟,递给了俞星城一支:“我建议你吸一根,因为这之后的航路上,有的是你需要烟草的时候。”   俞星城犹豫了一下,她挑选了一根极细的,没有用小燕王的火柴,而是指尖搓了个小火诀,点燃了烟。但她没有吸,只是夹在手上。   小燕王深吸了一口,道:“就在拿破仑倒台之后,奥斯曼帝国派人入侵了法属埃及,目前整个埃及、红海,都在奥斯曼国的手下。而之前,法国人曾经想在红海与地中海之间修建一条运河,但在测算中发现红海的海平面比地中海要高,所以建设没有船闸的运河是不可能的。法国人放弃了。但在四年多以前,奥斯曼国的一位工人发现法国测算错误了,运河其实是可以修建的,奥斯曼大喜之中,全力支援了这运河的修建。但这修建的四年中,却问题频发。”   俞星城紧紧的盯着他,脑中纷乱。   连接地中海到红海,他说的是苏伊士运河?!   小燕王笑着转过头来:“但你也知道,大明是全天下运河最发达的国家,为什么我们不着急修建铁路,就是因为还没必要。而这一次,我要代表大明,带去修建运河的协约。未来五年之内,会有大量劳工、工部官员搭乘远洋大船来到埃及,提供方案,承包工程,直到这条运河彻底通航。而奥斯曼国也要履行协约,给予大明最低的通航关税和优先通过权。”   俞星城手指有些发抖,她几乎是把卷烟塞进了唇缝中,深深吸了一口:“……英法如果不想再从非洲绕行,就必须经过这运河了吧。而已奥斯曼帝国与英法之间不相容的宗教信仰与历史战争,那些基督教国家都要付极高的通航税了吧。他们的商品成本也会增加,价格提高,失去市场。而从此之后,大明的商船将会横行在爱琴海内,以低价的茶叶、丝绸、瓷器甚至是枪支、香料占领欧洲各国。到时候,就是早早设立的西洋华侨商会,真正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小燕王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因不停思考而乱晃的瞳孔。他笑了:“果然你会与我有一样的反应。”   俞星城再吸了一口烟,才平定情绪,她立刻敏锐道:“那就说明,你去奥斯曼帝国不是选边的。这条运河是世界的命脉,我们为了拥有它,必须要跟奥斯曼人站在一起。但我们也不可能跟沙俄交恶,因为沙俄已经与大明有了太长的接壤线,而且我们修建铁路就是为了得到沙俄的资源。所以大明是来夹缝中生存的,我们必须想尽办法拿到所有的好处。这就是火中取栗。”   但作为世界上大国之中唯一一个“世俗国家”,虽限制但不迫害任何一种宗教,虽好奇但不歧视任何一个人种,唯一不能侵犯的信仰只是对家族祖先的信仰。又远离沙俄、奥斯曼、英、法、美等等国家的旧日战争与宗教排挤,或许说大明是仅有的能够游走在夹缝中的国家啊。   小燕王叹气:“我就知道,我只要说一点,你就都理解了一切。我不如你,皇上提点我,我才明白这些。但或许我也有个优点,就是承认自己不如人,且肯信任他们。”   俞星城仰头:“……那我就要问第二个问题了。皇上到底如何看待你。”   小燕王把烟按灭在栏杆上,半晌道:“如何看待我……?他最得力的工具和他最依赖的妹妹生的狗?一条办事的狗。不远的未来,当他终于对自己的某个儿子满意后,或许我就会成为那个儿子的工具?我也不知道,星城,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玩意。”   俞星城:“他宠爱你,就是因为你是塞利姆与宁祯长公主之子?”   小燕王冷笑:“也因为我长了一张不可能继承大统的色目人面孔,还有一个极其巧合的出生之日,以及他觉得有如天赐的灵根。”   俞星城微微有些诧异:“出生之日……”以及灵根?   倒是,小燕王从小喜欢游山玩水,修道练法,甚至说是曾师从国师,但俞星城从未见过他使用多少灵力或法术,偶尔露一手,也表现的像是闹剧。   小燕王笑:“哦,你没听说过吗。皇上说我出生的那天,天有异象,神也跌入了凡间,再加上我从幼年就有的一些表现,更让皇上觉得我是什么神仙转世,什么山川神灵附体。听听就行了,别信,出生的时候天降祥云的皇子,历史上少说百八十个。”   俞星城笑了起来。   小燕王看着她:“哦,你终于在我面前不是假笑了。”   俞星城:“……那是因为你也在我面前没演戏了。”   小燕王扶着栏杆,似乎数日以来沉甸甸的心态,终于有些放松了:“就算不考量回去了之后如何如何,单是在这艘船上,在这次航行中,你会帮我吧。”   俞星城还是斟酌道:“我会帮助你达成皇上的旨意。毕竟如果大明能够更加富强,受益的是我们所有人。”   小燕王笑了笑:“这话就够了。裘百湖是皇上身边的耳目,谭庐温骁有自己的家族,那两位都司军官什么都不懂,礼部郎中又是个满脑子官场的圆滑人。我相信他们在远航期间会帮我,但我也相信,旅途中会有很多只在咱们二人之间的小会议,有许多咱们之间才会商议的消息。毕竟我信奉一个观点:把一件事告诉一个你信任的蠢货,还不如告诉一个敌人。”   这点俞星城深表同意。   毕竟猪队友需要从根上断绝。   小燕王说罢摆摆手,想要走入房间,俞星城却问了一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现在的太子能活几年。”   小燕王转过身来,对她指了指:“小心别烧到指头。你要是想尝尝,我下次让末兰给你送去一些女人的烟草或者鼻烟。点烟的时候拿着个夹烟的银丝镊子,不容易让手上被燎黑。”   俞星城也把烟按在了栏杆上:“我应该以后也不会吸了。”   小燕王抱臂点头:“好吧。你说太子。我不知道这位会活多久。因为他是皇子之中唯一一个曾去往国外的。我听说他是为了躲避皇后的那摊子烂事,先去了英国,而后还去过波士顿和巴黎。虽然时间不长。这次远航的人选,我相信皇上在我们二人之间犹豫了许久。不过,他……不太一样,我甚至觉得他哥哥仓促被杀,只是因为皇上想让他做太子。”   他笑嘻嘻的关上了门,在门缝合死之前道:“说不定在他下台之前,先死的是我呢。”   在船上的航行比俞星城想到更无聊。虽然他们曾经在淡马锡停靠过一阵子,俞星城甚至能下船去找个馆子吃些东西。那时候都已经离开广州十天了,可到了淡马锡,除了能听到一小部分人在说英语,城市非常的新以外——其他的吃饭穿衣民风方面,简直就像是到了福建,到处都是乡音。   广州到淡马锡的距离,跟淡马锡到加尔各答差不多,但因为洋流与风向不顺,后来又花了十三天才到达加尔各答。   这要是坐飞机从广州飞,估计也就飞六个小时吧。他们却要走二十多天海路。   而俞星城不能使用灵力,又没带多少能看的书,只能白天去找肖潼拿一些翻译的书,去啃一啃法语。晚上回去拿小燕王送的倭国短刀,跟炽寰来两场还算有收获的比划。   要不然就是来回踱步,去下层看六十多个工人没日没夜的往锅炉里加煤矿,去尝一尝菜农种植的船舱内的大棚蔬菜,亦或是去专门饭堂找胖虎聊聊天——最后导致好多饭堂的厨工都以为胖虎是她的表叔老舅。   终于,在俞星城面对四周无边无际的大海快坐不住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加尔各答。   这是一座在恒河入海口附近,靠近孟加拉国的港口大城,最早这里曾是法属城市,后来英法矛盾,莫卧儿乱入,夺回了这座城市,也使得莫卧儿的国土几乎涵盖整个恒河流域。远洋宝船并未正式停泊靠近,俞星城他们是搭乘另外一艘护卫船,停泊在了加尔各答。   这座城市的港口部分,看起来颇为现代,能察觉到这些栈道口岸应该是当时的法国人留下的,甚至还有些根本没人会照料的煤油路灯。但却人来人往,极其杂乱,单是这外国人专用的码头上,都满地牛粪马粪,一道铁门外还有许多没穿鞋的妇女或孩子头顶水果在贩卖,用简单的英语喊着些叫卖。   而在港口上,一队黄色缠头巾,身穿长衬衫与窄脚裤的士兵正等待着他们,他们腰间都配备了弯刀与小盾,为首的军官,皮肤黝黑胡子浓重,带着红色的头巾,头巾外还有银色的月亮型装饰,他的传统服装外披了一件带肩章的白色军服。   他似乎没想到走在访团中的还有好几位女官,目光无礼的打量着他们,甚至在观察她们在官服下的身材。俞星城大概是在大明呆惯了,身边男性官员大多彬彬有礼,保持距离,她看见那印度军官的目光,心里恼火,毫不犹豫的瞪了回去。   裘百湖率先开口,那位军官走上前来行礼开口,他身边的译官正是肖潼,便垂头翻译道:“他说他是奉王后之命前来迎接我们,我们要一路前往阿格拉的红堡,去那里面见王后。”   俞星城转头对肖潼道:“问问他,阿格拉是否在战争前线,王后在那里可还安全?”   那红头巾军官似乎不太能够接受俞星城插话,竟然还转脸一副要用目光让她服从逼她低头的威胁表情看了过来。   这种天然的高高在上与冒犯,简直让俞星城觉得荒唐。上一个敢用这种目光瞪着她的男人,早被她拍碎了膝盖,被人扭断了脖子。   她对肖潼说:“再说一句。问问他是否会用如此无礼的目光注视拉克希米王后,也问问他是否在用自己的态度表示王后的态度!”   肖潼点了点头,如实翻译,红头巾军官一愣,似乎开始晃着脑袋狡辩起来,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   肖潼似乎不是第一次跟印度人打交道了,翻译道:“他说什么不知道我们这些异教徒的种姓,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么无礼,至少王后是高种姓,他知道不可直视她。”   俞星城暗骂了一句:“在万国博览会期间,就能感觉到他们观念奇葩,来了这儿掉进一大堆印度人的圈子里,真是要命了。别跟他逼逼了,这里很多人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你就给他翻译一句:说我们是王室的客人,也是世界上仅有的愿意帮助他们的国家的代表。我们将会跟王后有一场长时间的会面,让他尽快安排我们前去。”   但俞星城又觉得这军官应该不是高种姓或高官,说这些他未必能听得进去,又补充道:“要是你说完这些,他还是这个死表情,你就再加一句:我们会跟王后详细说我们一路前往阿格拉的见闻与感受的。”   果然那军官一副莫名其妙的高傲的模样,直到肖潼翻译了最后一句,他终于畏惧他们会在王后面前提起,缩了下脖子,收回了目光,列队请他们一行近百人去乘车。不过他们竟然只准备了三辆飞车,剩下的仙官则不得不自己乘坐法器或御剑飞行。   当他们飞上天空,俞星城等十几人坐在圆篷的蓝色飞车里,马车内外布满的金色装饰,俞星城知道蓝色在印度的高贵地位,至少说明虽然这军官傻|逼兮兮的,但至少王后没打算亏待他们。长有羽翼的白牛拉动马车,后头跟随着御剑的仙官,而这些应该地位不低的军官们则盘腿坐在绿色丝绸的飞毯上。   俞星城在万国博览会上见过印度出产的飞毯,听说因为所罗门王最早从神那里得到过绿色丝绸的魔毯的故事,所以大部分阿拉伯地区、印度地区以及奥斯曼国出产的飞毯,都是绿色丝绸材料缀以刺绣珠宝制成。苏州也有大批工厂专门生产制作飞毯用的绿色丝绸。   俞星城低头往下看,不少百姓似乎匍匐在地,叩拜行礼,但也有人驾车横冲直撞,乱成一锅粥,还伴有踩踏与叫骂。   她坐在马车内,听见那红头巾的军官驾驶飞牛,几乎都不愿意往地上看,咒骂了一句。   她转过头问肖潼:“他说了什么?”   肖潼:“他说,天杀的恒河尽头,污秽之地。这异教徒建立的城市,被女神萨克蒂毁灭了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设存稿箱发文时间了!!抱歉!   新地图大家不熟悉,后面都会慢慢解释。   介于我个人不是很喜欢印度的传统社会文化和观念,所以这里头肯定会有些特别不客气的看法。比如说种姓制度,比如说被宗教支配的社会,比如说极其深重的男尊女卑。   感觉国内应该没什么印吹或者精印吧,希望别来喷我。   **   苏伊士运河建成于1869年。而奥斯曼帝国击退法国人拿下埃及,是在1805年。   这篇文目前的时代就是在1825年前后,我为了故事性把这俩事儿捏一块了。 第95章 王后   俞星城第一次走入印度。   恒河附近几乎可以说是印度寺庙最多, 教徒最虔诚,也最有古印度风格的地方,他们就飞翔在这片古老且分裂的土地之上。   蓝烟与灰尘之下, 是旖旎的纱丽、鲜花与拖车上的象鼻神像,到处都是灼眼的亮色。   脏污与恶臭之中, 有神圣的庙宇、宫殿与白色大理石铺成的石阶, 美与圣洁让人可以忘记空气中的牛粪与香料混合的气味。   大明并不是没有贫穷与富贵的对比, 但从来没有像这里这样直接。   所有的富丽堂皇、优雅文明、神秘虔诚的美丽建筑,都是直接从烂臭的垃圾堆,窝棚的贫民窟与泥泞的河滩上毫无征兆的长起来的。在这里贫富绝不分区, 没有过渡, 酒肉臭与冻死骨之间甚至连那道朱门的拦截都没有。   且驾车的军官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把车降低一些,让他们去看万神庙上精美古老的雕刻。   可俞星城看到的却是别的。   衣不蔽体的孩子当街溺尿, 深色肌肤的女人赤脚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用木架纸板搭成的窝棚深陷在牛粪与泥巴中, 这一切就在英式酒吧的街对面。那家酒吧用玻璃窗与百叶隔绝一切, 里头身穿西装或军装的外国男女正在喝着伯明翰出产的朗姆酒,目不斜视。   雕刻着万神的印度教庙宇外, 台阶铺满靛蓝粉末与花瓣、香料,手持孔雀羽毛扇与牦牛尾掸子的神仆赤脚穿行, 眉心一抹红的婆罗门祭祀肩上挂着圣索侃侃而谈。而就在庙宇后的沟渠里,被打断了腿的浑身溃烂的贱民吃力的想要爬出来, 却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仿佛神明从来不看沟渠。   这一路上,裘百湖说了不知道多少句“他妈的”,几次他们穿越建设有工厂的地区与贫民窟, 就算在高空之上也不得不掩鼻而过。   裘百湖:“这他妈疯球了吧,我已经看不出来这儿是太有钱,还是太落魄了。你看那几座清真寺修的,简直就是仙界,可他妈仙界门口就是粪坑,那些漂亮的酒店和寺庙,简直就是泔水车上撒一把珍珠——草他妈的。这要是在大明,贫民不知道造反多少回了!”   俞星城看累了,她坐在飞行马车的深处,靠着肖潼的肩膀,温骁直皱眉的从车窗往下看,炽寰挂在她手腕上,一直在小声骂骂咧咧。   她半闭着眼睛道:“不会的,他们不会反抗的。你听说过种姓制度吗?”   裘百湖开始猛抽烟:“听说过,他们每个姓氏都有阶级,各司其职,除了低等百姓之外还有贱民,说什么贱民不能穿鞋,不能留下脚印,不能一起生活,还不能跟他们用一个水源。而且地位就这么继承下去,贱民除了早死投胎几乎就没办法。”   俞星城:“嗯。而且种姓存在在这里的时间,比宗教还要久远。现在的莫卧儿王室都是帖木儿后人,就是跟太祖来往密切的那个帖木儿帝国。所以他们的贵族其实都是突厥化的蒙古人,信奉伊-斯兰教,但百姓大多是印度教。但你敢相信么,伊斯-蘭教来了这里,也入乡随俗建立了自己的伊-斯兰种姓制度。就在这里,伊斯-兰家族也有高种姓、低种姓和贱民。”   裘百湖嘬了一口烟,他道:“那这群贱民就不知道反抗么?就不知道一起作乱么?这种事儿,就算是大明目不识丁的农民也能集合做土皇帝的,他们就不懂么?”   温骁低声道:“不是所有的王国,都有百姓奴工喊得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话。咱们这样天下寒门都有机会做官的才是特例。”   俞星城:“而且,他们的宗教观念讲究投胎,讲究肉-体低贱但灵魂平等。生来是贱民只是平等的灵魂被装入了肮脏低贱的肉-体。要信徒们虔诚且自我惩罚肉-体,任劳任怨,就能来世成为更高一层种姓的人。所以贱民们都忙着自虐,忙着祈祷,忙着不侵犯高种姓老爷们了。”   裘百湖骂了一句:“疯了,都疯了。”   俞星城叹气:“再说贱民里也有鄙视链,卖油的瞧不起杀鸡的贱民,杀鸡的瞧不起捡垃圾的贱民。种姓制度也符合人们划分等级,相互鄙视的本性。而且实际因为女性可以高嫁,生下的孩子是父母种姓的中和,细分下来阶级有十六种左右。也能通过婚姻或者梵化来进行少数的阶级跃升,就更人们削尖了脑袋只想提升自己,而不是反抗。”   肖潼毕竟也会说印地语,曾来往过此地做生意,也有些了解,叹气道:“再加上种姓之间的生活是极度隔离的。如果生活里只有生育,生存和死亡,连活着都要竭尽全力,又如何反抗呢。”   裘百湖闷闷的吸着烟:“……这荒唐的地方啊。”   他们中途扎营休息了一次,终于在第二日的黎明时,到达了阿格拉。   印度有多个首都,阿格拉便是首都之一。这估计跟他们分裂几千年的历史有关。   而在莫卧儿王朝痛失德里之后,拉克希米王后现在就居住在距离德里并不算十分遥远的阿格拉红堡之中。这也是印度境内最大的宫殿与堡垒。年老卧病的皇帝也在此处养病。   飞行马车到达亚穆纳河畔随即降落至地面,已经能在道路与绿植之中,看到那约有十几米高的暗红色石墙与层层叠叠的半圆塔尖。护城河前的石桥上站满了卫兵,他们的马车在宽阔的石桥上被拦截,一群卫兵走过来进行了问话。   肖潼低声道:“他们说要搜身,刀剑可以带进去,但枪支不可以。”   俞星城:“对他们说,我们没带任何枪支。女官不接受搜身。”   几个卫兵和那个红头巾军官笑了笑,道:“由王后的女使来亲自搜身。牛车不可进入宫殿,请你们下车吧。”   俞星城抬起头,看到从红堡入口两侧的小门中,走出几位穿着深红色纱丽的年轻女性,她们披着头巾,带着鼻环,手臂上满是金钏,脖颈挂着东珠与宝石的七八条项链。衣角遍布刺绣与珠贝,周身华丽的如同公主般走来。   应该就是王后的女使了。   俞星城听说过莫卧儿王朝的极致奢华,鹌鹑蛋大的绿宝石与水晶就像是不要钱一般几十颗穿成一串,黄金东珠与钻石制成的项链几乎能覆盖整个脖颈与前胸,王室几乎能用珠宝点缀每一寸丝绸,遮蔽每一片肌肤。劫掠过这里的英国人,就像是乡巴佬扑进珠宝与黄金的幻梦里,欧洲的上流社会充斥着被贩卖抢走的夸张首饰。   这几个女使都算是朴素的了。   她们几位走来,明眸皓齿,麦色肌肤,容貌与身量都颇为魅力,为首的竟然会说英语,道:“王后听说前来谒见的有大明的女官,她感到非常高兴,也请我们前来迎接。红堡亦是虔诚的庙宇,既不能持入任何枪支,也需要诸位戴上头巾。”   俞星城摇头:“我尊重伊斯-兰教法,但你们几位虽然佩戴头巾但也露出了部分头发,说明贵国的教法并未如此严格。而我佩戴的官帽既遮蔽了大部分的头发,不会引来忌讳;也是我作为官员身份的代表,是和我的官服一样,会面时穿戴着这些,才能与王后洽谈事务。”   那几个漂亮女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露出几分笑意,倒不是不悦,反而是玩味且兴奋的。她们轻易松口道:“好,那便如此。”   那群护送他们来到阿格拉的卫兵似乎不敢进入红堡,只有四位女使领着他们大明使团,走入了红堡之中。   红堡是由红砂岩建造而成,进入红堡之后,巍然围墙上布满细密复杂花纹石刻,除了头顶的天空是蓝色,夹道中只有暗红的石色,金色阳光甚至使几百年的古老墙壁散发着深重的血光。那些石墙静谧且庄严的耸立着,十几米高的门楼与墙壁,更使得他们像是爬入宫殿的甲虫。   一座庙宇一样的宫殿。   穿过十几道拱门构成的回廊,终于出现了一片广场,广场周围是一圈白色的三层建筑,建筑上绘满了细密蓝线组成的花草与几何形状,正中间则是一座高耸威压的殿堂,外头几乎布满了雕刻,延伸到仰头可以看到的宫殿穹顶之上。   也终于出现了一些仆从侍卫的身影。   只是没有一个男人。   穿着阔腿白裤子与名为布里的紧身裹胸,腹肌明晰、肌肤黝黑的女性侍卫,腰间挂着匕首与金制腰带,手持长枪与皮盾,沉默的伫立在回廊下。还有跟这些女使类似的年轻女子,穿着代表等级或官位的各色纱丽,言笑晏晏的穿行其中。   在印度的两大宗教中,女性一般都被认为是淫|欲、贪婪与不洁,是使得男人走入堕落的原因。   对,就是这样赤-裸裸的歧视。   或者说本身对性别、对人种、对性向的歧视,绝大多数都与宗教挂钩。   俞星城本来觉得自己进入印度,肯定要经历很多糟心事儿,却没想到这座既有印度教万神殿的繁复、也有伊-斯兰教庄严与神圣的堡垒中,却全都是女性——   “这就是谒见之间。”站在阳光下,女使端来几个银盘,教他们将红色的粉末抹在眉心与脸颊上,用蓝色的粉末揉搓掌心,而后佩戴上黄色的花串。裘百湖一脸不情愿的照做,被呛得直打喷嚏,温骁倒是十分听话,只是他眉心抹的有些太多,转头皱眉的时候,红色粉末簌簌的往下掉,粘在了鼻子上。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笑。   温骁低声道:“我还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俞星城小小声:“这里确实很美,不过感觉还是不如紫禁城大呀。”   女使又让他们脱下鞋子,终于领他们进入了石质宫殿,宫殿中有菱格铁窗,窗下挂着香炉可以驱散蚊虫,殿内空阔,穹顶高耸,仿佛出一点声音就会有更空灵的声音回荡回来。高高穹顶两侧开有小窗,阳光斜射入宫殿,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快快耀眼的光域。   女使请他们坐在地毯上,几个为首的官员面前有个小矮桌,放着一些水果,一群女使走进来,用银壶给他们奉上豆蔻、肉桂与丁香煮出的奶茶。   俞星城他们等到了日头微微西斜,才听到一阵马蹄声,朝宫殿的菱格窗子往外看去,只看到一个深棕色长发的女人骑乘着白马,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骑马的男女,横冲直撞进来,她声音微微沙哑而响亮,似乎用印地语喊着什么。   俞星城转头,宫殿的拱门处,那女人跳下无鞍的白马,赤脚快走入宫殿,将马鞭扔给女使。   俞星城才察觉到她身量极高,约有一米八出头,穿着蓝色的肥大窄脚裤与紧身古丽,深小麦色的肌肤,肌肉结实的手臂。阳光先照在她袒露的紧致且健美的腰腹上,她走近笑了,用英语道:“为了怕我对男人没有好脸色,所以带着妻子来访问我了吗?“   她英语颇为标准,听起来像是英音。   俞星城开口,肖潼代为翻译道:“不,我们当中没有一位女性是在场男性的妻子。”   她微微一愣,抱着胳膊走近几步,俞星城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她眼睛极为明亮,睫毛卷曲,绿棕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如彩色玻璃珠,眉毛浓密,嘴唇丰厚,算得上美人,只是她一侧脸颊上有些凹凸不平的伤疤。   俞星城相信她就是那位年仅二十一岁的王后,拉克希米。   眉眼青春,神情却透露着性感与不可捉摸,这样的人还拥有着女战士一般的身材。   她赤脚走到上座,腰腹与后背的肌肉线条一点不影响她略带媚意的走路姿势,拉克希米看向俞星城,笑道:“那你是?”   俞星城道:“您应该知道燕王殿下的船队停泊在加尔各答附近了。您向大明的皇帝发出了请求,而我们就是来提供帮助的。”   拉克希米看了看他们不过五六十人的使团,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你们。”   俞星城不知道拉克希米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好奇,开口道:“我是燕王殿下身边的官员,也是皇帝亲命的来使。”   拉克希米面上显露出几分不掩饰的羡慕与向往:“你是官员。”   俞星城微微垂眼:“是的。是通过考试和选拔进入朝廷的官员。”   拉克希米托腮倚靠在红色天鹅绒的抱枕上,道:“真好。不需要婚姻就可以获得权力啊。而且我看得出,你说话的时候,那几位男性官员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不妥,而且女性官员也不止你一个。这说明,你不是特例,而且你在他们之中地位也不低。如果我能诞生在这样的国家就好了。”   她不等俞星城接话,又笑道:“而且你还带来了两个日耳曼人。”   她指的是后排的亚瑟和阿比盖尔。   拉克希米微笑起来:“很不巧的是,我还真恰巧知道认识这位——阿比盖尔。这是你的名字对吧。你不是东印度公司雇佣的女巫吗?”   俞星城竟不知道阿比盖尔如此知名。   显然阿比盖尔也并未见过王后,她挑眉道:“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出名?”   拉克希米轻拍着绒枕,道:“很不巧,我手边也有几位能跟鸟类交流的女士。哦,印度是个鸟类很多的地方,而且它们话很多,就像是水井边排队的妇女,它们很喜欢交流。你问过它们的话,它们也终将在鸟群中传播,直到我们这里来。”   阿比盖尔脸色微微一变。   拉克希米笑的十分开朗:“阿比盖尔女士,我知道你是为钱干活的,我也知道你在印度都做过什么。这些远东的高贵客人把你带来,必定有理由。但如果你想要用鸟儿传递什么消息给英国人,放心,我们知道的会比英国人更早。把话说在前头,是为了避免给我们之前造成困扰。因为很明显,我对东方的皇帝请求派兵,来的却是你们,而几百条战船停在加尔各答外的海面上一动不动——显然我和我的国家,现在进入了一场审查中。”   她手臂撑在地毯上,脊背向猫一样柔软,似笑非笑道:“那当然我也要展露我的诚意。我相信主审查官,就是你了吧。”   俞星城:“我不过是其中一员。”   拉克希米却已经认定,俞星城的话语是其中最能够改变格局的:“你的名字?”   俞星城开口:“俞星城。俞是我的姓氏,名字是星辰之城的意思。”   拉克希米倒是嘴甜:“和你的人一样美。如果说审查开始,那么你们可以留宿在红堡中,我明日愿意带你们去军队和城市之中,而且我们计划反攻德里,诸位到时候也可以观战。我的孩子们也会带你们去所有你们想去的地方。”   之前骑马跟在她身后的男女几人走近了。   一共四男二女。   根据之前的调查,拉克希米十五岁嫁入王室时,印度皇帝已经八十七岁了,几乎不可能跟她生育。这些应该都是养子。   其中一个男孩明显是混血,应该就是那个有四分之一汉人血统的孩子。   而为首的“长男”——俞星城只能这么猜测,因为那个男人看起来最起码三十多岁将近四十岁,长脸短发,鼻梁高耸,五官温柔忧郁,却有种随时爆发疯狂的危险感。   他没有戴头巾,没有蓄胡须。拉克希米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对“长男”伸出了手,笑道:“这是我的大儿子,罗摩,他曾经抛弃种姓去英国攻读了法律,现在也是我最贴心的孩子。”   长男罗摩走上前去,跪伏在拉克希米脚边,以手触摸她的脚趾,并将手放在额头上。其他几个孩子也过去,跪伏行礼,仰起头来。罗摩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以一种令人牙酸的语气,依赖温情的唤她:“妈妈”。   拉克希米摸了摸罗摩的头发,笑道:“希望你们留宿在红堡。只是在红堡,男人只能住在贾汗基尔宫,不可随意走动,女人的话,可以挑选你们想要居住的宫殿,我也允许你们来与我同住主殿。只是——”   她笑着说了一句印地语。   肖潼一下子脸红了。   俞星城有些惊奇,转头:“她说了什么?”   肖潼小声道:“她说,她不止睡男人,也喜欢睡女人。她不介意与东方女人来一场邂逅。所以……让我们考虑清楚,再决定去不去她的宫殿居住。”   被王后的目光注视着的俞星城:“……”   作者有话要说:  王后上线了。我非常喜欢的角色。 第96章 下注   温骁皱起眉头。   俞星城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小黑蛇也开始狂扭。   倒是不需要这两位提醒, 俞星城也不可能跟这位“王后”来什么邂逅。   她开口道:“我需要与我的使员住在一起。不方便耽误王后的休息。”   拉克希米挑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嘴上惋惜道:“东方来的美人, 看来我是只能错过了。”   俞星城却觉得太看不透她。   拉克希米的权力与控制力似乎比俞星城他们想象中更大,而关于她的资料更是缺乏到只有寥寥几句简述。   比如她是九岁时被一个高种姓贵族家庭收养, 之前的经历无人所知。她十三岁时, 如今印度皇帝在第七次娶妻的婚礼上, 对随养父母参加婚礼的拉克希米一见钟情。印度皇帝的第七位妻子很快就病逝,印度皇帝毫不犹豫的娶她为第八位王后。拉克希米入宫后,皇帝身体每况愈下, 王室内的众多妻妾被皇帝下令杀死, 以祭神祈福,宫廷中几乎没有再在皇帝面前露面的女人了。   而拉克希米以皇帝之名团结军队,与大明交好, 在她十七岁那年,英法于印度进行殖民地纷争时, 她亲自带兵突袭加尔各答, 夺回了这座港口城市,一战成名。   多名婆罗门祭祀认为她是湿婆的阴性力量, 女神萨克蒂的化身,而在她与皇帝在恒河上游沐浴时, 曾有数只白色大象出现在河畔,向她浇灌圣水, 是众多祭祀见证的奇迹。   多名士兵说见过她曾长出八只手臂, 手持剑戟在战场上屠杀,这些年仅有的几场的能打赢英军的正面战争,几乎都出自她的率领, 她迅速拥有了民间的崇拜,甚至部分雇佣兵称她为鸠摩罗战神,将她在报纸上的画像剪下来贴在帽子里以祈求不被子弹击中。   神权、民心与军权的多重加持下,她权力如日中天。   这就像是在清朝末年,清兵屡战屡败,被打的溃不成军,八国联军都侵华了。慈禧忽然有了太平天国的民心与宣传手段、有了李云龙附体的带兵水平,还有了能提供意大利炮的国际外援——大明,打的列强节节败退。   估计全国上下那些还没摘了辫子的人,要眼含热泪磕着头喊她西王母了。   俞星城想起历史上英国的诸多手段,印度的种种问题。就算这样的本领,印度这烂摊子也不是想翻盘就翻盘的。   拉克希米笑起来:“那么我希望最起码能跟诸位一同用餐。不过谒见之间不是用餐的地方。罗摩,你可以领着他们去往用餐的宫殿,我随后就到。”   罗摩抬起头来,伸手请她们往宫殿外走去,拉克希米则走到侧门,她骑上白马,马鞭一声脆响,她拽着缰绳迅速消失在广场之上。   罗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印度男人——   毕竟俞星城开路上,对印度男人的印象就是肥肚子或干瘦、看起来不干净的大胡子、盛气凌人的失礼目光兼有浓重的体味。但罗摩却肤色很浅,或许是祖上有雅利安人的血统,他留有西式短发,看起来洁净且得体。   当他们在罗摩的指引下,前往饭厅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红堡中点起火把与火盆,饭厅内的半空中漂浮着许多宝塔法灯,显然是灵力驱使的。   在地毯上有了许多饭食,不过红堡中还是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筷子和刀叉。但其实大部分食物用筷子吃也不方便,最后还是用了手。只是裘百湖一直骂骂咧咧:“只能用右手真不方便,他们就不能滚去自己吃,非要坐在我们对面。我就想用两只手吃怎么了!”   俞星城小声提醒他:“当着他们的面用左手吃饭实在是大忌,你忍一忍吧。要不拿过来,我用刀叉给你切。”   裘百湖看到对面的养子养女们,用平底盘子舔舐奶茶,惊吓到满脸呆滞,连忙低头:“我他妈真疯了,他们要是要求我也这么喝茶,我就要杀人了。”   俞星城给他把馕切开,这馕是用椰油揉成的,中间有一层厚厚的乳酪,堪称是俞星城吃过最好吃的面食了,她道:“他们也知道咱们是东方人,习惯不同,所以之前给我们上茶的时候都是用的英式的茶具啊。”   裘百湖:“而且……这顿饭里一点肉都没有啊。”   肖潼倒是一看就曾吃过几次印度餐,礼仪都很本土化,仰头喝水的时候甚至嘴都不接触银杯,她对裘百湖道:“他们认为肉是不洁的,只有下等人才吃肉,大部分贵族都是素食者。”   他们用餐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很困扰,状况百出,不过这些养子养女倒是没有一个人露出嘲笑,反而亲自过来帮他们,或者是让女使来换餐具。   只是拉克希米并未如约赶来与她们一共进餐。   闹闹腾腾吃完,使团男女两拨分开住,俞星城她们被安排在了一座十分精致的庭院中,这里也有更多的彩灯、地毯、帷幔与草坪,显得比其他石质宫殿更舒适放松。   俞星城,肖潼还有三名女仙官居住在这里,室内几乎铺满了柔软的羊毛地毯,金色铜制浴缸与柔软的圆形床铺、西班牙产的穿衣镜与各色鲜花熏香,还有大量赠与她们的丝绸纱丽和珠宝首饰。这座庭院真的是女人的天堂,不过联想到拉克希米亲口承认的男女通吃的性向,俞星城都觉得这些漂亮的女使,都是这位王后的后宫了。   这些女使也确实有意给庭院里增添几分……魅惑。   俞星城看到她们把纱丽从肩上放下,露出手臂和半|裸的后背,巧笑晏晏,还过来说如果哪位女官想要沐浴,她们可以帮忙按摩。俞星城可能是在稍微保守的大明待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半夜里可能会被这群性、感大姐姐爬床——   俞星城好不容易把女使请走,几个人在屋内聊了会儿天,等肖潼她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俞星城坐在床上,炽寰一下子钻出来,在床上乱蹦:“那个王后要睡你!”   俞星城有些尴尬:“……未必。我觉得她只是性格很爱捉弄人,才说这样的话。再说,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又是带着任务来的,怎么可能跟一个王后——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兴奋?”   炽寰捂着脸颊:“就是、怎么说……忽然有画面感了。王后长得还挺好,而且也是个女的哎,女的跟女的要怎么搞?”   俞星城:“……”   她为什么忽然觉得炽寰像个腐女,竟然开始意|淫她跟王后了??   俞星城竟然有点不爽,没好气道:“哟,也不是前些日子哀怨的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的样子了。你不情愿我结婚,倒是开始不介意这些事。”   炽寰观念或许跟人不一样,仰头道:“本来就没什么好介意的啊。这王后是萍水相逢,你又不会把她带回家。只要你不把别人带回家,就没人能威胁老子的地位。”   ……怎么听都像个大度的皇后。   俞星城忍不住道:“所以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炽寰一愣,抱着胳膊,坐在床上:“……当一直会陪你的人。哼,他们都是过客,只有我不会走。”   俞星城说不出话,这家伙总是混不在意的说出一些很触动人的话,她忍不住扑过去,伸手一阵乱揉炽寰的头发。炽寰伸手推她:“别破坏老子的发型——”   俩人躺在床上,炽寰荡着脚,兴奋地说起来他觉得印度的奇怪事情,俞星城连日赶路都觉得有些疲惫,一边应着他,一边眼皮子打架。想要早些休息,就有一位女使传话,说拉克希米王后来拜访她们了。   俞星城:“……”   这要是把美人王后换成什么中年皇帝,就是□□裸的性骚扰了。   炽寰一下子坐起来:“草,老子只是一说,她这个点来,就是对老子地位的挑衅,我他妈——!”   俞星城连忙拦住要拔出滔天杖的炽大哥:“肯定是公事,你就缩床里,不许露脸!”   炽寰瞪眼。俞星城赶紧一阵搓脑袋:“让你听着总行了吧!”   她急急忙忙的把化成小蛇的炽寰藏进被子里,出门前去迎接。   拉克希米换了一身白色金边的纱丽,着装比白日更正式,全套的珠宝首饰在两侧女使捧着的灵灯下,熠熠生辉,她这时候看起来更像是要浩浩荡荡的来睡俞星城了。   俞星城表情似乎显露出了一点内心的惶恐,毕竟她也是第一次遇见如此胆大的王后。   拉克希米似乎很喜欢她这担惊受怕的表情,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会说英语,我这里有一副象碁,我们叫它恰图兰卡,听说也传到了中原,你们汉人也会下这种棋,要来玩吗?”   俞星城自然不能拒绝,拉克希米的女使将一个盒子放在屋内的桌面上,棋子上头有一些图形,拉克希米坐在桌子对面,简单讲述了一下每个棋子的地位,规则跟后来传入中国的象棋差不多,俞星城笑:“您先手?”   女使们退下,屋内烛光明亮,只剩她们二人。   拉克希米铺开棋子,笑道:“不必紧张,白日的话不过是个玩笑,邂逅也总要双方相互吸引才行。我只是第一次见到东方美人,有些好奇。你有着传言中百合花一样的纤细安静,而且还像马一样贞烈自尊,像鹿一样敏锐机警。但显然是一个以公务优先的合格女官啊。那我便是来与你探讨公事的。”   俞星城看向她眼睛。   拉克希米眸如琥珀,她开始走出第一步棋,托腮道:“你想了解什么?你们已经做出了怎样的判断?要如何,大明才愿意派兵与英国开战呢?”   俞星城垂着眼睛,也拿起了玉石制作的棋子,道:“抱歉,但王后,我可对您的国家没什么信心。”   拉克希米挑眉:“哦?”   俞星城轻声道:“我听说印度常见的语言就有三十三中,每一种语言的使用人数,都超过了百万人。就因为这一点,各地的士兵只能在当地戍卫,因为他们离开了自己居住的地区,就语言不通了。而且至今全印度更像个极其零碎的联邦,不统一的不只是语言,更是货币、税率、计量单位、马车轮距。不知道一辆装满大米的马车想要从加尔各答到达德里,要被收税多少次?能否有任何一条贯通的官道?”   拉克希米沉默着,拿起棋子,吃掉了俞星城的一个卒。   俞星城:“而这些的统一,在同样多民族的中原,已经早在两千年前便被统一了。越是统一,就有越大的惯性,惯性有好有坏,但至少在面对战争与发展时,还是有好处的。”   拉克希米半晌道:“是,如果我们也想修建铁路、公路,必然难上加难。但印度也有自己的惯性,就是我们的宗教。宗教才是这个国家联合的基础。”   俞星城慢声道:“说来宗教,在我看来这确实是印度凝聚的基础,却也是更大的问题。印度教、锡克教、耆那教、伊斯-兰教、佛教,每一种宗教下都有几大教派,经常发生流血冲突,但什么冲突都比不上伊斯-兰教与印度教的冲突。我想,您作为王后,一定信奉伊-斯兰教吧。”   拉克希米笑起来:“你猜呢。”   俞星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猜的,印度可没有什么宗教自由,皇室难道不是必须信奉伊斯-兰教吗?   拉克希米:“你继续。”   俞星城:“你手下的大地主都是高种姓,你的士兵却是低种姓,而且毫无干劲——毕竟努力杀人可不如等投胎更能改变未来,你会选择讨好哪一方呢?拉拢大地主就要帮他们剥削低种姓,帮助低种姓就会被大地主厌弃,但兵力与土地你哪个都不能丢,不是吗?你的子民中伊-斯兰教徒与印度教徒相互抱团看不顺眼,你若是追随伊-斯兰教,必定会让印度教徒抛弃你而寻找新的代言人;你要是想要拉拢大批印度教徒,整个皇室都会视你为异教徒,甚至你可能会被谋杀,你又要选择哪个教派呢?”   俞星城抬头微笑起来,神情却带着冰冷,她抬头吃掉了拉克希米的棋子:“如果我是英国人,我可以想出诸多办法来离间这个分裂的国家,就算我败退,我也可以有恶心你的办法,让印度陷入永远的分裂与内战。王后,在我看来,您就是踩在河流薄薄冰面上的大象,朝任何一个方向挪动,都可能万劫不复。”   拉克希米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既不魅惑,也不玩味,她收起笑容:“但拯救一个国家,并不需要在各个方面做到完美,世界上也没有完美的政治。我只需要大势。”   俞星城摇头:“大势不是你能造的,那你就只能赌了。可我不是个赌徒。大明也不是。”   拉克希米半晌道:“你刚刚问我信奉什么宗教,对吗?但或许我是这片土地上的异类,我唯一信奉的只有一点: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神,那也不用管他!去他妈的毗湿奴,去他妈的真主,我就要在真主的光辉下杀死丈夫、强|奸男人;我就要在三亿三千万的神的注视下中触碰不洁、反抗因果。我只信奉,我能走到今天,只因我把神当玩物当工具。你不是赌徒,但我是,我在与命运做赌!而我有信心,能让你与你的国家为我下注!”   俞星城看着她:“你的不同,才是我没下定论的缘由。那不如我们就这样来一场棋局上的对战,我要看您如何见招拆招。”   作者有话要说:  印度局势真的稀巴烂,一直到现在也是。但这位王后也会竭尽全力。 第97章 枭雄   **   俞星城感慨:“不过, 以这个国家的文化与宗教,能诞生你这样的女人,当真是奇迹了。”   拉克希米挪动着棋子:“我听说过东方的许多事情, 就算对你的国家来说,你也算是特例了吧。社会不能驯化每一个人, 时势总会造英雄。”她凑近过来, 丰润的嘴唇轻启, 露出微笑:“每一个出头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与不安,不是吗?”   这来自东方的百合花并不爱笑, 她抬起眼来, 瞳孔就像是砗磲中的黑珍珠,轻声道:“就像你九岁之前的人生一样,痛苦与不安吗?”   拉克希米也发觉, 这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官,虽然偶尔在她大胆的挑逗下显得局促, 但当拉克希米与她讨论事务时, 她却……锋芒毕露,严谨冷酷。   拉克希米笑起来:“你对我很感兴趣嘛。”   俞星城:“了解一个人的出身与成长, 才能知道她在危急关头会做出的决定。”   拉克希米:“我啊——”她笑了起来:“哦我并不怕说出来。我不过是一个妓-女与皮匠的孩子,被女巫与舞女养大罢了。出生在窝棚里, 吃猪肉与烂菜长大,我夜里不能睡在床铺上, 而要去街上捡拾垃圾, 因为那唯一一张床是在夜里用来让我的养母与姐姐们用的,她们在那里贩卖自己的肉_体。”   作为贱民却成为王后,拉克希米并不因自己的出身而羞耻, 也并不怕宫中的女使听到她的自述。   她已经为自己创造了对她笃信的社会环境,就算是有人敢把这种话外传,也只会被她的信众拔掉舌头,扔进火堆。   拉克希米说,连她在内的许多妓-女的孩子,被一群女巫与舞女收养,形成了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女性的大家族,自称“阿卡家族”。而拉克希米的皮匠父亲是嫖-客,属于肤色较浅的曼迪迦人,她难产而死的母亲则是雅利安人混血,所以拉克希米虽是低种姓出身,却有着近似高种姓的浓眉大眼浅肤色,甚至年幼便看得出美人胚子。   她从小在这群养母的收养下,学习舞蹈、巫术与草药,而她作为阿卡家族收养的女性中最像高种姓的孩子,又拥有极强的巫术天赋,舞女与女巫们便想要利用她,来改变命运。她从小听去大家族宴会上跳舞的养母们讲述高种姓的礼仪,教她学会骑马,女巫们用草药要求她保持牙齿的洁白与手脚的柔嫩。   这个低贱的女人组成的阿卡家族似乎打算在她十二岁时,来一场偷天换日,但就在此之前,还没有来例假的年仅八岁的拉克希米被强_奸了。她的养母们发现了强_暴现场,愤怒之下,集体杀死了那个强-奸者。可强-奸者却是个军官,他的家族带着警察找上门来,她的“阿卡家族”中一半多的女性被捕,其中两人因巫术被烧死,五人在反抗时被打死,剩下的都陆陆续续在牢狱中死亡。   她们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女巫带着她向北逃走,将她交给了一对旅行中的贵族夫妻,并用巫术让对夫妻相信,拉克希米是他们的孩子。   俞星城道:“巫术……?是魅惑他人,或控制他人的思想吗?”   拉克希米只是笑了笑,继续讲述着。   养母使用巫术时,对着那对夫妻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以生命为献祭,使巫术牢不可破。年仅八九岁的拉克希米便被那对夫妻带走了,那对夫妻也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她,对她百依百顺。   拉克希米也是在那时候,才拥有了现在的姓氏与名字。   而这对夫妻是马拉塔首相的挚友,她九岁被这对夫妻带着居住到马拉塔首相家中,结识了数位高种姓的同龄人,与他们成为好友。而拉克希米自己的巫术,随着这场变故的刺激愈发强大,可她却明白,她虽然天生能控制幻象与人心,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否则她得养母们也不会这样流离失所或惨死。   她必须拥有真正的强大。   于是从她九岁进入这贵族家庭后,拼命学习骑马、射击与法术,掌握了英语与法语,她在贵族中广交好友,在马拉塔人中以美貌与天才著称,马拉塔首相也经常夸赞她。她十二三岁时也结识了一位高种姓贵族少爷,打算早日嫁给对方,掌管对方的家族。就在这时,马拉塔与莫卧儿之间发生了冲突。   马拉塔其实是在英国占领印度后,独立的一个印度教小国,与莫卧儿之间发生过多次战争。而如果这次再演化成战争,马拉塔不是莫卧儿王朝的对手。拉克希米的地位、家族与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将再度失去。   于是她私下说服了算是半个养父的马拉塔首相,使得双方签订协约并通婚,马拉塔与莫卧儿王朝和平相处,但马拉塔境内的民众却怨声载道,暴-乱频发,甚至想要刺杀首相。却没人知道是拉克希米鼓动的。   在这次代表和平的通婚中,年迈的印度皇帝阿巴克二世将与马拉塔首相的女儿成婚,而那时候,拉克希米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机会——如果不是首相的女儿,而是她嫁给了皇帝,那她很快就能掌握整个王朝。   就在婚礼当日,拉克希米创造种种机缘巧合,甚至将自己的血投入皇帝的酒杯中,使出浑身解数,在皇帝身上施下巫术。皇帝果然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在婚后不久想要抛弃自己的新妻子,甚至向马拉塔首相开口说要娶拉克希米为妾。   皇帝对拉克希米的痴迷与对新妻子的虐待忽视,再加上皇帝作为穆-斯林,不可能跟印度教小国和平共处,终于惹怒了马拉塔首相。两地撕毁条约开战,拉克希米却以养病为由,去庙宇中侍奉神灵,而躲避战争。   果然很快,马拉塔战败,境内一片焦土,大批马拉塔人被迫害屠杀,拉克希米却从庙宇中走出来,成为了“马拉塔人的代言人”,走上街头为马拉塔人争取权益。皇帝早已被爱情的巫术完全折服,眼里只有她一人。   最终她嫁给了皇帝,而皇帝许诺了马拉塔人土地、低税率与宽恕,一切的始作俑者拉克希米,却成了马拉塔人心中的拯救者。拉克希米成为爱戴印度教教徒的神女王后,更加笼络了下层印度教民众的心。   而她一边巩固自己在莫卧儿王朝中的地位,内有宫斗毒杀,外有战功累累;另一边,她却寻找着自己失散的养母与姐姐们,终于找到了仅存的“阿卡家族”的女性,将她们带入宫中作为亲信。   这一路往上游的历程上,她在面上是纯净无瑕的高种姓才女,是神赐给印度的战争女王。在背后却充斥着背叛、利用与冷酷。不少帮助过她的人成为她路上的垫脚石,仿佛她毫无人性;但另一边她获得了地位,却从未忘记寻找幼年时身份低贱的养母与姐妹。   短短的二十一岁,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往上生长。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要成为王后,而只是有拼命攀爬的意志力,与转移目标后坚决的执行力。嫁给皇帝之前的手段中,她利用了无法化解的战争,躲避了自己可能会被背负的骂名,将培养自己长大的马塔拉首相无情的利用,她像个洞悉社会的老道政治家。   拉克希米不值得被夸赞,却也不应该被鄙夷。俞星城听来这些过往,只觉得除了“枭雄”二字以外,无话可说。   俞星城坐在那儿,半晌轻声道:“这个出身故事,如果想要来拉拢印度教徒和低种姓,那说不定有奇效。”   拉克希米微微一愣。   俞星城是说,让这一切都变成谎言或故事就好了,她只需要成为众人尊敬的王后。   拉克希米笑了起来,晃晃手指:“我是不是很擅长编故事?小心哦,或许我的话里只有谎言。”   俞星城垂下眼去:“那么王后,我要出招了。”她拿起棋子:“你手下有多位地方将领,如果英国人只与多数派的印度教首领会谈,故意忽视伊-斯兰教首领,离间他们,做出和印度教首领‘达成协议’的和谈姿态,你会怎么办?”   拉克希米:“要引发矛盾吗?”她指甲划过一枚棋子,轻声道:“那我就在孟加拉国的英属城市,与现在英国占据的缅甸引发骚乱,英国麾下大多是印度雇佣兵,就会派这些士兵前去镇压。但这些士兵绝不会肯去。”   俞星城抬眼:“为何?”   拉克希米拿起棋子笑道:“因为在印度的传统中,孟加拉国与缅甸是黑水之畔,是恒河的脏污汇聚的地方。去了那里就会自动丧失种姓,再回来就会变成贱民。”   利用印度教的传统,引发英国人与他们手下雇佣兵之间不可相互理解的矛盾吗?   俞星城又道:“我听说旁遮普的锡克教徒对莫卧儿王朝恨之入骨,而逊尼派的人民也不希望什叶派的莫卧儿重新占领全国,而如果锡克教徒主动引路叛敌,与英国人签订协约,让旁遮普到英国人手中,你夺回德里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不是吗?”   拉克希米笃定道:“不会的。夺回德里的战争即将发动,不会给他们叛敌的机会。一旦拿下德里,我会和锡克教徒的首领和谈,向他们提供更优待的政策。”   俞星城:“优待的政策是吗……可根据我得到的王室三个月前发出的诏令,指责英国统治的罪行里,却只说他们夺走了地主的领土,对寺庙课税,干预印度教的信仰,勒索贵族与毁坏荣誉,却丝毫不提及你们要如何善待二十万印度雇佣兵,要如何为你的农民减轻赋税,如何让工人获得住房。”   拉克希米沉默了。   俞星城:“在大明,我们的王朝是由一位出身布衣,甚至曾乞讨流亡过的皇帝所建立。如果起义者想要一呼百应,就必须要与农民站在一起。如果你的王朝无法带来全新的改变,无法有意识做出更优待的承诺给所有的低种姓,就不会有人为了你上战场杀敌。或许对于你们的社会与文化而言不会想到这一点,但在印度,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太过激化,你如果不来改变这些,那么英国人就会来改变一切。”   拉克希米:“这件事……我确实考虑过。只是我的诏令里如果为农民减税,给低种姓土地。反对这些诏令,甚至对皇室刀剑相向的,只会是那些地主。我是想要以传教的形式,让婆罗门祭祀散布教义:英国人是肮脏的异教徒,一切为英国人打仗的印度教教徒将灵魂万劫不复,但如果选择驱逐异教徒,每一发子弹,每一条人命都是洗清自己的不洁,这些人不但能够来世更加高贵,而且在现世就能梵天升姓。我将会建立军功制度,让他们通过军功来获得当地的土地,获得更高的姓氏。”   她的办法更加疯狂洗脑,但或许也确实有用——   毕竟这片土地上阶级观念太重,许多人只想要上升通道,而不是想要人人平等。   拉克希米道:“有大批地主领主,他们根本不愿意反抗英国人,只想着投机倒把,想着消极抵抗。但我如果针对这些地主领主,他们会联合起来反抗我。但如果军功可以获得高种姓,我就可以让各地的民兵首领自行夺取领主的位置,放任各个领主被自己手下的低种姓雇佣兵杀死。这就是不沾血的洗牌。”   俞星城沉思:“那最后一招,如果英国人支持穆斯-林立国,且设立在印度腹地,彻底要恶心你们一回呢?”   拉克希米一愣。   俞星城:“以如今穆斯_林与印度教徒的对立,一旦英国人想要立国,怕是会有大批逊尼派教徒疯涌而去,我甚至预估这个穆_斯林之国人口可能会超过一万万。那就是给印度腹中彻底安下一个病灶,你会怎么做?”   毕竟历史上印巴分治,穆斯-林立国都是事实,或许局势还不够如此恶化,但不排除英国会出这样一招恶心人。   拉克希米缓缓道:“……那说明英国人已经大势已去,就算我要面对和印度腹中的穆斯-林国家长达几十年的恶战,至少也保证了我们的民族没有成为其他民族的奴隶,这就够了。再说,我未必能活到那天呢。”   俞星城站了起来,看向棋盘:“……平局了。明日起我要去你们的军营,德里的周边,你们的道路干线与贫民窟附近,希望你能安排人陪同。你的赌局,胜算比我想的大那么一点儿,但还不到我下注的时候。”   拉克希米仰起头:“但你不只是下注,只有你们参与进来,我才能有更大的胜率。”   当俞星城送走拉克希米,炽寰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脸上竟然有点泛红,不住道:“哎呀哎呀,真好真好。虽然你让我听,我也听不懂你们都在叨叨什么,不过——哎呀,我倒觉得也有点可惜了。”   俞星城:……可惜什么?   炽寰看着俞星城竟然坐在了桌边,开始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了笔墨,她道:“别傻站着,过来替我磨墨。”   炽寰赤脚走过来:“这大半夜的,你要干嘛?还写公文吗?”   俞星城:“嗯,算是吧。”   她沾了沾墨,炽寰靠着她,手撑在桌子上,看她一笔一划写道:“……拉克希米·葩依,性格果决狠厉,无忠善,重目的,出身低微,对印度民间局势理解颇深,宫廷内亦是掌控大局,兼有强大巫术傍身,或能操控人心或制造幻象,湿婆下凡的传言或与其有关。”   炽寰挠着头:“你们聊这么多了吗?”他顿了顿,又继续小声念道:“……考量到入红海后,英人可能因阻止运河修建而对埃及两面夹击,或应该削弱英人水师在印度洋之势力,以求我们最重要计划顺利实施。”   “什么最重要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印度,中东其实都有许多突破时代,手握大权,反抗社会的女枭雄。   不必评判她们的善恶,她们能够“不同”,就已经付出了太多。   *   王后篇幅有点多了,下一章就要开始参与动乱了。 第98章 巫师   这封公文送走后, 俞星城开始了为期几日的审查。   这个国家自然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难以解决的民生问题、社会矛盾。但俞星城心里也明白,每个国家都有这一面, 英国人这些外来者也不一定能解决。想到晚清,衰败腐坏到那种地步, 还能坚持百年才灭亡。   而就在他们四处参观查看时, 拉克希米以皇帝之名, 发了一封新诏令。   这封诏令里依旧没有提及给农民分配土地,或者是保证低种姓百姓的生活。俞星城其实是理解的,这至少侧面证明了拉克希米的诚实。因为英国人统治区的印度贱民过的绝对要比莫卧儿王朝地区要好些, 普通的百姓不论是给英国人擦鞋, 还是给高种姓老爷们磕头,都没有差别。   英国人带来的一定程度的公平,但对于一直获利的人, 是恰恰最无法接受公平的。   这一点她没法自欺欺人。   诏令里真要是提及“民主自由”“分配土地”,拥兵的领主老爷们第一个跟拉克希米翻脸。   只是拉克希米终于提出了《军功法》, 将军功分为十六个等级, 并且挂钩种姓,任何人都可以凭借军功获得更高的种姓。但——必须要加入皇家的军队, 且严格服从军法,接受皇帝的领导。   因英国入侵, 许多印度人失去土地之后成为雇佣兵,受雇与英国人, 英国人却以为自己大局在握, 大量削减给雇佣兵的优待,甚至因为无视宗教习俗而爆发几次问题。莫卧儿王朝能够反扑,就是利用这次雇佣兵和英国人之间的矛盾。   拉克希米此举就是要吸收这二十万雇佣兵, 许诺的是更高的种姓,与种姓附属的未来、土地。   虽然这次提拔种姓绝对不会是太普遍或太夸张,只是有些上将可以成为刹帝利,有些优秀的士兵可以摆脱贱民身份。但官方主持的如此大范围的提拔种姓,就像是把每个人往上游的痕迹隐匿在海浪里,谁也不可能查得出他们曾经的种姓。   在印度,想要提高自己的种姓,需要几代人的经营,才能带领全家族梵天升姓——   而在这里,只需要卖命,哪怕死了,只要多杀英国人就能为自己的后代铺好路……   随着军功法,拉克希米贬斥整个英占南方地区不加反抗的印度人,说他们放弃民族与信仰,毗湿奴与真主决定联手保护北方的信徒,贬斥南方的背叛。   俞星城以为这不过是拉克希米的口头指责,却没想到南方几座印度教庙宇的竟有些遭受了飓风,有几座被吹灭了,几位南方的婆罗门大祭祀不但在讲经会上失去法力,甚至还被暗杀,惨死在街头或者庙宇中。   她本来不过是以为拉克希米顶多是能够制造些幻象——比如召唤湿婆,比如白象朝拜。   但这些手段已经超越了幻象的水平。   她接受到这些消息时,正坐着往占西军营去的牛车上,两侧有包着头巾的军队护送,他们肩膀上搭着是后装步枪,形制是美式霍尔步枪,但却是河南仿产的。   她的牛车不大,只坐了她和肖潼二人,肖潼为俞星城念这些消息,俞星城陷入深思,炽寰却不以为意,把小蛇脑袋从她袖中钻出来:“这不稀奇,她必定与神有合作。”   俞星城:“与神有合作?!”   炽寰摇头晃脑:“就像是国师用来沟通皇帝与上云神殿一样。只是你……好好好,我是说圣主是个特例,她似乎不太需要百姓的信仰,大部分时候她的力量跟宗教不怎么挂钩,所以才几乎不涉及人间事务。但其他地区的神可不是这样。教徒与民族流亡了,神的信众少了,自然会渐渐走向灭亡。”   他说的理所应当:“这种故事我听得太多了。都是你跟我说的。你说拜火教,当年波斯多么强大,光明神马兹达是可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神之一!亚历山大打到波斯的时候,他也只是和希腊诸神共存波。但咱们唐朝的时候,萨珊王朝被伊斯.兰灭了,国家灭亡后不过百年,他就生生消亡了。多少小神吸纳他的教徒,啃食剩余的神力。后来的摩尼教又创造了新神,但就像犹太教和天主教、基督教的关系,摩尼教的新神不过是吸收了旧神的尸体的营养长起来了而已——”   炽寰很少讲起太多关于神的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神的战争”与“神的吞食”。   俞星城愣愣的:“……你是说,神插手了莫卧儿与英国的战争,只为了让自己的信徒不会被消灭?”   肖潼接口道:“这很有可能。印度教不传教的。这群神灵的信徒只在这片大陆上,如果英国人完全占领了这里,怕是会有大批人去转信更平等更一视同仁的基督教,那三亿三千万的印度教众神,怕是会有很多被人遗忘,被人抛弃……”   那么说来,绝大多数的宗教战争都是人神合作了。   人类为了获得利益而以神的名义发动战争,宣誓为神开辟更大的信仰地,拉拢更多的信徒。而神之间或许为了自己信徒而卷入争斗,只是手段不一罢了。   俞星城:“要是神都来掺和,这怎么玩?”   炽寰摇头:“只有那默默无闻的小神才会亲自现身来布施奇迹。而越是信众众多的神,就必须隐匿自己,因为目睹它的真容,只能毁坏信仰的单纯性。露出真容的神,必定可能被信徒添加人格或当成其他神,或口口相传的故事因此演化出别的版本,甚至会分裂教派,分裂信仰,导致一个新神就这么诞生了。就像妈祖、岳飞这样的神,都知道从不出手。所以真正的上神只能施舍与拿走。施舍神力,或夺走神力。”   “而印度教的神怕是被逼的怕了。”炽寰口气有些嘲笑:“先是被从自己教派分化出来的佛教给灭了几百年,而后崇尚佛教的孔雀王朝覆灭,佛教都外移了,印度众神苟延残喘,终于能跟佛教诸神打个平手。却因为神灵太多,挤在这地方上,一个个野心勃勃。地域不统一,神也拉帮结派相互撕逼。好不容易把佛教压制住,哎,帖木儿的后代带着真.主的力量来了——”   “幸好他们也压制住了,绝大部分百姓还都信奉印度教,终于扬眉吐气了,毗湿奴、湿婆与梵天三神也基本各有各的小弟相安无事了,英国人又打过来了。要是贪图安乐不出手,就等着基督教来布道,继续被磋磨几百年吧,天下就只有这片地方有他们的信徒,他们这次必须要誓死力争了。”   俞星城:“……神也这么惨?每天都过的跟皇帝似的?”   炽寰:“也可以不这么惨。任凭自己消亡就是了。……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这样活腻的神。”   所以或许神真的削弱了给予印度南方庙宇的神力,导致一些祭祀丧失了“灵根”或“法力”。而拉克希米趁机让人杀死这些祭祀,造成恐慌,散布神论。   每个人天生具有的“灵根”或者说“超能力”“天赋”,也可能都来自于自己信仰的神,就像是印度教的教义认为人世间皆为“幻”,便决定了他们之中有不少能够制造幻象或改变人心的灵根者。在这个时代许多人不愿成为无神论者的主要原因,就是无神论者将不会被各方神力眷顾吧。   肖潼翻着手头的簿子,道:“其实种姓能够在印度如此根深蒂固,正是因为种姓跟神力挂钩了。婆罗门几乎各个都拥有与生俱来的灵根,但到了首陀罗,这个比例不足一成,甚至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而到了贱民,几乎只有百分之一能获得灵根。”   俞星城有些震惊:“你是说这种种姓制度,甚至可能是神默许的。”   炽寰钻出来,趴在俞星城手边的小桌上,喝着小桌杯子中的牛奶,身子挂在杯子外头,尾巴缠着杯把手,舔的嘴边一圈都白了:“必定是有原因的。他们种姓确立的时间,跟咱们牧野之战差不多同时。就像是很多神也不理解,从商代夏,神的让步使得只有君王才可以祭拜神灵,贵族只能祭拜山川祖先。其他的神更惊奇的,就是而自从牧野之战后,中原的神像是被关进了牢笼,隐世不出,既不传教也无神庙,却竟然没消失。”   炽寰哼哼笑了笑:“而且,不论是什么教传进中原,圣主从不出手,不少教派全都被改的七零八落,迅速世俗化,和原教派断绝联系了。在中原,佛教竟然开始讲究以劳作和生活悟禅,摩尼教竟然被融进了佛教说什么“弥勒下凡做法”,穆斯林可以跟吃猪肉的人上一桌了。嘿嘿,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俞星城笑了起来:“世俗国家挺好的啊。”   炽寰:“反正,如果拉克希米真的依靠神使,跟他们的神们达成了某些协议,那我倒是真的相信他们胜算大了。他们这教派太洗脑了,既无法传教海外也无法被轻易消灭。”   俞星城心里顿了顿,总觉得又要在递交给小燕王的报告上多记上一笔。   而他们也到达了占西军营。   这里是吸纳雇佣兵最多的军营,听说这片地区的最高长官,正是拉克希米王后少女时期曾看上的那位贵族同龄人,如今似乎也算是王后的幕下之宾。   俞星城先是参观了他们的射击训练,这些雇佣兵虽然性格有些自作主张,不懂得纪律重要性,但在单兵作战能力上却都是好手,曾为钱卖命的经历,也使得他们射击精准度非常高。   但军营居住条件不算好,这些雇佣兵也稍显散漫。   之后俞星城和裘百湖他们,将去参观炮台与此地停驻的鲸鹏。在印度,这些飞空艇被称为飞鸟,也是从奥斯曼帝国买来的技术,只是因煤矿资源不足,这些飞空艇体型并不大,作战能力也远不及大明的鲸鹏。俞星城先去参观了他们的炮台,上头安装的大炮多产自昆明武汉等地,将领介绍说:“就算是英国人占领了炮台也无法使用,因为大明的弹丸与英国人的炮弹不一样。我们一旦失守,就会炸掉当地库存的弹药。”   俞星城觉得这点没啥卵用,如果是长时间不反攻,英国人把自己的大炮运送上来,不是一样的可以炸人么。   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将领讨好的搓着手笑道:“诸位可以先去用餐,之后我们再来看飞鸟表演。”   俞星城点头,他们这群大明参观者,在将领的带领下准备往军营的餐厅走,裘百湖忽然眯了眯眼睛,看向远方,道:“有什么飞来了。”   太阳正在南边,俞星城眯着眼睛,看不清楚,但来者速度极快——   裘百湖忽然大吼一声:“趴下!”   俞星城还在仰头看,就被他按在地上。只见几枚闪着蓝光的巨大火团,热度仿佛扭曲了空气,亮的天色都被趁的发暗,轰的一声炸在了军营的一处库房顶上!蓝色的火焰仿佛瞬间掀起,几声爆炸,俞星城只看到气浪掀起了库房的屋顶,爆炸几乎撼动地面——   那带他们参观的印度将领哀叫一声:“飞空艇!他们炸了飞空艇!”   俞星城仰起头去,才看到约有三十多人飞掠过天空,有的骑着扫帚,有人却是乘坐黑色飞马拉动的马车——!但来者不止是他们,还有黑烟般的巨大乌鸦划过天空,煽动翅膀,尖利的黑色羽毛从天空落下,如同黑色暴雨,几千支密密麻麻插在训练场上,一整队印度士兵就活活被钉死在地面上!   蓝色火焰疯狂蔓延,大批士兵惊恐的从建筑物中逃脱。   使团中的亚瑟声音颤抖,惊怒道:“是共济会!”   阿比盖尔瞳孔缩紧,她忽然发出一声似鸟类的尖啸,那空中的黑色巨大乌鸦身体一震!   俞星城心中大惊:是英国的巫师团体前来袭击军事设施?!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会出现很多个欧洲的巫师团体,基本都是历史上真实的神秘学派。   共济会最有名,所以他们先出场了。 第99章 蝴蝶   共济会。   俞星城可是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组织。在这个时代, 他们是从中世纪一直延续下来的神秘学团体,抑或可以说是白人的顶级巫师联盟。   只是入会条件更严苛,在巫师血统或者说天赋上的强大成为最主要的标准, 而血统与天赋带来的社会地位与贵族身份都是附加了。他们吸纳各个宗教的信徒,奉行强调自我的宗教启蒙, 反对宗教战争与教会控制, 研究炼金术与魔导技术, 会员身份与会内活动极其隐秘,具有极大的政治力量。   他们的各国分会,便影响了各国政治。从宗教启蒙运动到法国大革命, 从美国独立战争到拿破仑第一帝国的成立, 整个欧洲的历史事件、宗教矛盾,遍布了共济会的身影。他们在三四十年前,规模甚至堪比天主教会。   曾经靠宗教信仰掌控“魔法”与“神迹”的天主教会, 不得不与这群强大的共济会巫师平起平坐,一面罗马教皇迫害他们, 一面乔治三世加入他们, 这个庞大且神秘的组织内部运作方式至今不被人所知,而在欧洲起到的作用, 更像是多方矛盾的中和剂与角力场。俞星城听说在广州都有着共济会第407分会——   以亚瑟和阿比盖尔的惨痛过往,跟共济会打过照面也不是什么惊奇的事情。   只是共济会竟然会亲自露面搞这种跟恐怖行为一样的突袭, 总感觉背后还有其他很深的原因。   蓝色的火焰还在燃烧,一群印度军官连忙想要护送他们离开, 俞星城却看着天上这群巫师不依不饶, 他们不是打算过来搞个轰炸就算了,他们想要彻底瓦解这一片军营。   而占西军营将是夺回德里的战役中最重要的兵营之一,如果让他们这样这群战力惊人的巫师屠杀下去, 那拉克希米在夺回德里的作战中,可能要损失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的兵力!   但是军营里的士兵大多都是普通人,只拿着枪向天上扫射,俞星城看到子弹确实有些击中了飞行的马车或是巫师的衣物,却没有一个人坠落下来。印度将领怕他们受伤,也急了:“走!从这里穿过去,就到马厩——你们可以骑马先撤!”   毕竟俞星城他们如果有了伤亡,就是外交大问题了。   但这群共济会的巫师却不这么想。   就在俞星城他们一群人穿过一座红砖宿舍的前后门,准备到军营宿舍背后的马厩时,俞星城刚刚踏入前门,只感觉脚下震动,簌簌落灰,下一秒,整个屋顶垮塌下来,朝她们兜头砸下来!   俞星城弯腰躲避的瞬间,就看到温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过来,瞬间,他几十只影手伸出去,竟想要撑住塌陷的天花板!他确实也撑住了一瞬间,但这座建筑是红砖的,砖块很快就碎裂成小块砸了下来——俞星城只看见那些噼里啪啦掉下来的碎片与屋顶,就像是凭空被击飞了出去!几十只影手几乎密不透风的盖在他们头顶护住了他们——   但就这样,其中几个随行文官也受了伤,更有一个慌不择路跑出去的,头部直接被铁房梁砸中!   俞星城只听到炽寰不屑又不爽的“啧”了一声,她被温骁一只手按住了脑袋,下一秒,就感觉炽寰从她衣袖中窜出去,而后一阵黑烟爆发,他砰的一下化身巨蛟,身子盘旋,撑开了房屋,挡住了碎石,而他们这群人,正好被他圈在了蛟身里。   肖潼手撑着炽寰的黑色鳞片抬起头来,众官员更是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裘百湖破口大骂:“他能不能打一声招呼!”   温骁松开护着俞星城脑袋的手,声音隐隐有怒火道:“他们明知道我们是大明的使团,却不想让我们活。我们不能不反击。”   俞星城也点头:“老裘,我们要是能活捉几个,日后跟英国人也好谈判。”   裘百湖略一沉思,点头道:“我们不知道对方的实力,我个人也从未与白人巫师交手过,人数上我们也不占优势,出手可以,但不要太莽撞,如果发现不是对手,我们就撤离。”   他又道:“戌三蜀六!带着其他文官上马车,星城你也帮忙护送,受伤的都背上,带了多少人出来,就要带多少人回去!”   说罢,裘百湖御剑朝天空飞去,炽寰冷笑一声:“有老子在还有什么打不过,老子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鸭子拉车、蚍蜉撼树,本大爷亲自扬善惩恶!”   十几个文官本来已经被黑蛟吓蒙,这会儿更是被黑蛟嘴里的押韵歇后语的整的一愣一愣了。   炽寰怒吼一声也朝天上飞去。   他们当中有能力反攻的巫师们的,也就十二人左右。   亚瑟立刻跪倒在地上,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小箱子,他的灯芯绒黑裤子沾满灰尘,小心翼翼的从杂乱的箱子中拿出一把金色雕满蔷薇与十字架的手|枪,将上衣口袋内的银色子弹拿出,填装进□□中。   而在他的箱子内,还有一把折叠的扫帚。   虽然俞星城觉得巫师们还骑着扫帚,总觉得有些可笑,但细细看去,才发现那扫帚把手上安装了金属脚蹬与三角形的丝绒座位,而扫帚细长的尾部,是被精心修剪且涂油过的。亚瑟将折叠的橡木柄伸直后,灌入魔法,那扫帚尾部竟如同春天枝丫一般抽长开花,粉色的小小樱花点缀其中,也流出蓬勃的按捺不住的魔力。   阿比盖尔护在亚瑟身旁,对俞星城笑道:“这可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这一把是亚瑟自己亲手做的。包括那把金色□□。他是最好的炼金术士,也是最好的工匠。”她又低下头:“今天遇上共济会,也算是上帝眷顾我们,不是吗?”   亚瑟跨上那停在半空中扫帚,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一只手握着怀表,一只手将金色□□揣入怀中,他秃顶脑袋上趴着的变色龙也似乎在愤怒兴奋着。   亚瑟把帽子递给了一旁的肖潼:“这是很贵的帽子,请您替我收好。”   俞星城:“你们是要打算做什么?亚瑟,我们应该活捉——”   亚瑟微笑:“走了。”   那只变色龙张了张嘴,俞星城只看到亚瑟的姿态陡然变了,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那扫帚有如松开了刹车的摩托,嗡一声朝天上飞去!   阿比盖尔笑了:“小变色龙能让亚瑟融入人群,你不必担心他。我不会露面,但我会用鸟群来帮助你们。只是这黑蛟估计要把他们吓坏了吧。”   俞星城抬头看向空中飞舞的炽寰,心想:难不成这群人会把它当成伊甸园的黑蛇?   但另一边,在俞星城和温骁一起将伤员与文员护送走的时候,却看到从操练场上逃走的诸多印度士兵,竟不离开,而是朝着炽寰连连匍匐行礼,似乎念着什么“婆苏吉大蛇神现世”,显然把炽寰当成了湿婆脖颈上的那条眼镜蛇。   俞星城把伤员运到马车上,让戌三蜀六带着他们先离开,就连忙驱散那群印度士兵,怕他们被天空中修真者与巫师的大战所伤。   当俞星城和温骁双双御剑飞上天空时,漫天如烟花般飞满各种法术。那群巫师并没有穿着任何的黑袍或带着尖顶帽,他们有的穿着三件套西装戴费多拉帽,有的则穿着紧巴巴的风衣还扎了领结,若不是此刻挥舞着魔杖,更像是一群普通的英国商人或官员。显然他们也是这样混进印度的。   裘百湖手握官刀,似乎要与一位年轻巫师贴身作战,但那年轻巫师却一直极其灵巧的躲避着裘百湖的进攻。   温骁加入战局显然让这群巫师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影手的长度与速度,都是俞星城也难以估量的,几乎瞬间,几个巫师被击飞出去,而他们从扫帚上掉落下来的瞬间,扫帚就被看不见的影手揉成了碎片。   几位巫师立刻将温骁当做首要攻击目标,俞星城害怕温骁把自己的影手全都挥出去,而不防御自己,她几乎立刻飞身到温骁身侧,巫师们只听到一声巨响,眼前电光一闪,一位巫师明明距离她还有近十米,却惨叫一声炸起一团黑烟,摔落下去。   这些巫师移动速度极快,伤害力极大,几乎各个都是敏捷点满的玻璃大炮。裘百湖和几位仙官都没得到半天好处,反而是官帽都沾上了蓝火,狼狈不堪的躲避。   炽寰在那头不认真打架,他没见过巫师,觉得好玩,滔天杖在两只爪子之间也不怎么挥动,就任凭他们的魔法飞过来打在自己身上,就跟南方人头一次沾到落雪似的,还满脸新奇。   俞星城的能力不擅长攻击攻速过快的敌人,有几个想要靠近她的巫师被她周身雷暴轰到坠地,那群巫师也明白,这姑娘还是别接近她的好。   俞星城都想过去怒吼一声,让炽寰稍微认真一点,但这时,扫帚群中唯一一架黑色马车,雕刻着洛可可风格金线装饰的车门突然大张,一群色彩迷幻的蝴蝶从马车内疯涌而出,在那群蝴蝶四散飞开,空气中遍布粉色与蓝色的粉末时,一个穿着银色西装,胸口别着朵红色蔷薇的年轻男人与蝴蝶一同从车内走出。   他戴着蛛网纹路的礼帽,礼帽下是卷曲的浅金色长发,两手戴满各色珠宝的戒指,极其风骚的站在马车前,像是一个庄园里的贵族俯瞰小姐们玩乐一般,悠悠闲闲的望了过来。   礼帽与卷曲的长发下,是一张苍白削瘦的脸,他连睫毛眉毛好似都是浅金色,却独独嘴唇嫣红,带着笑意,配着那浅紫色的瞳孔,是说不出的妖异与梦幻。   浅紫色的瞳孔……白化病一样的发色……   那岂不是和亚瑟一样?!   那些蝴蝶四散飞舞,一个仙官用剑劈开蝴蝶,却没注意到一只蝴蝶从背后靠近了她,轻盈却并不胆怯的落在他后颈上,而后一瞬便轻轻飞走。但俞星城转眼就看到他脸色忽然惨白,而后有种冰冻了一般的青色,直直从剑上摔落下去,温骁想要伸手去捞他,却没想到骚包男手一挥,大片蝴蝶朝温骁飞去——   俞星城急道:“危险!”   温骁躲避之下,手一漏,那被蝴蝶叮咬过的仙官落在了地面上,瞬间成为一片冰渣!   骚包男笑了,一口纯正英音:“哦。是蓝色。”   俞星城急急看向那各色飞舞的蝴蝶,难道说每一种颜色都代表接触后的一种死法?!   炽寰总算是有点眼力劲儿了,他似乎很讨厌蝴蝶或者说是那些粉末,滔天杖一挥,一道劲风几乎吹歪了俞星城的官帽。骚包男也伸出富婆比美一般五根手指戴六个戒指的手,按住了自己的礼帽,抬眼朝炽寰看去。   蝴蝶们就像是有着水晶做成的翅膀,竟在飓风中纹丝不动,只是那些粉末被他们吹散开来。   炽寰也一愣,破口大骂:“老子不喜欢虫子!我他妈跟人类住一起,就是因为人类也爱杀虫子!烦死了烦死了!”   却没想到几只蝴蝶不依不饶的朝他飞去,他滔天杖如利刃般挥过去,终于把那几只蝴蝶搅得粉碎。而这一边,包围了裘百湖与温骁他们的蝴蝶,竟在空气中幅度微小且快速的震颤着翅膀,空气中弥漫起大量的粉尘,俞星城理智上就觉得不该吸入,果不其然,那些巫师们似乎早有准备,不是朝后疾退,就是把领巾扯起来捂住口鼻。   裘百湖就迅速被这些粉末包围,他手臂挡着口鼻,飞速后退,但他身上肌肤竟然开始微微溃烂变色,他竟神色有些痛苦的咳嗽起来,几乎都要无法站在剑上。   俞星城想朝裘百湖飞去,裘百湖却一伸手,沙哑着嗓子痛苦道:“后退!别过来了!”   俞星城转头看向那浅金色头发飘扬的骚包男,怒极反笑。   粉末是吧。   面粉厂都知道禁止明火,在这儿搞这么多粉尘,不就是等着炸吗?!   温骁转头,看着俞星城迅速摘下一只自己的耳环,朝蝴蝶与粉尘中投掷过去。   紧接着一道电光射入粉尘中。   金制耳环与电流碰撞的一瞬间,迸发了大量的电火花,就像是发动机的火花塞一般,瞬间引爆了这一整片的粉末——   那爆炸的规模,几乎要把急急推出来的几位仙官掀飞出去,而与爆炸离的更近的英国巫师似乎更没提防,十几人面部和头发几乎要灼伤,更有两三个得意洋洋晚些退出来的巫师,被爆炸甩飞,狼狈落在地上,那黑色马车前头的飞马更是受惊吓而狂奔。   骚包男的蜘蛛礼帽终于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他直直的隔着爆炸上空灼热扭曲的空气,朝俞星城的方向看来。   爆炸一瞬之后,俞星城后退几十米远,遥遥看着那黑烟,却看到一只只蝴蝶扇动着沾火星的翅膀,朝她们轻盈飞来。俞星城沉默了。   温骁却冲了上去。   他见到了刀剑搅碎过这些蝴蝶,如果说爆发火焰与风都不可以,那直接的接触必定是可以的。   俞星城只见到无数双手因穿过黑烟而显形,他们飞速的合掌,几乎要把整片黑烟拍散,温骁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他直接选择拍死这群虫子,但因为那无数双手合掌的动作太快太密集,只听见空气中一阵“啪啪”巨声乱响,黑云拍散,虫尸如碎屑落地。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千手观音拍蚊子。 第100章 复辟   毕竟这些蝴蝶只有直接接触才能伤害他们, 而如果使用冷兵器去攻击蝴蝶,很难保证自己的肌肤不会碰到。   要不然就只能是温骁这样用影手解决。毕竟他的影手既存在也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   但就是千手观音,打这几千只蝴蝶也有些吃力。   不过很快有人就提供了另一种解法。   俞星城往西侧看去, 就看到大片燕雀鸦鸟飞翔而来,她一下意会, 急道:“后撤!”   那群鸟类就像在即将下雨的河岸边捕食一般, 毫不犹豫的扑向蝴蝶群, 动作迅疾的啄咬过蝴蝶。一只鸟儿擦过炽寰的身边,叼住一只黄色蝴蝶,下一秒血肉爆炸——   这鸟群仿佛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 奋不顾身的扑向蝴蝶们, 一瞬间,半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血肉烟花、冰碴乱炸,烈焰燃烧, 各种特效与死法噼里啪啦炸开,蔓延成一片!各色蝴蝶带来的致命后果被这群鸟类触发, 羽毛漫天飞舞, 鸟尸如雨落下。   俞星城看呆了。   激烈的“烟花”过去之后,鸟群不足十分之一。   蝴蝶也所剩无几。   剩下的鸟仍然盘旋着, 啄向那些落单的蝴蝶,似乎给刚刚一瞬间炸开的交响乐, 补上几个小小的尾音。   显然这是阿比盖尔驱使了鸟类。虽然这对群鸟来说太残忍了,但如果没有阿比盖尔, 谁不知道还要再死几个人。   那放出蝴蝶的骚包男微微一愣, 又笑了起来,他微微抬起手,指尖微微变黑, 但他身后的马车里似乎躁动起来,那紧闭着的车门颤抖着。   俞星城心道不好:难道此人召唤蝴蝶的能力是无限制的?   就算俞星城的大范围杀伤技能,也是要天时地利人和才可能引发大片雷暴。而如果这骚包男毫无限制,那他去了战场之后怎么办,他要是从军队背后召唤一群蝴蝶,那岂不是能让军队也跟刚刚的鸟群一样,随机死法,原地爆炸?   而且在各个国家,对平民大范围使用法术,就相当于拿一把机关枪冲进人群扫射,都是违反律法,要遭到相当严重的刑罚的。如果他敢在大不列颠岛上如此,等待他的只有巫师群体的围剿和绞刑架。   这蝴蝶骚包男敢这般肆意,不就是因为死的都是他们眼里的三等贱民——印度人吗?   骚包男背后的车门终于猛地一下再次打开,密密麻麻的彩色蝴蝶再一次从马车中飞出,似乎将他卷入了七彩的雪雾中,但俞星城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些蝴蝶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自己的飞行。   它们顿在空中,就像是数倍放慢镜头般,挥舞的翅膀优雅且缓慢扇动,同样动作放缓的还有疾奔的黑色飞马,与它们飘扬的鬃毛——   而在那一整片区域的慢动作,却有一个身影陡然转过身来,抬起了手中的金色手-枪。前一秒俞星城还觉得他不过是个飞在马车附近的普通巫师,但不过一眨眼之间,他就像是从没有存在感的背景中走出来,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亚瑟。   亚瑟没有头发的头顶趴着那只撑起身子傲然挺立的小变色龙,他浅色头发也随风飘舞,但暴露在阳光下似乎让他有些不适,可亚瑟仍然表情坚毅的朝骚包男开出一枪。   俞星城第一次看清手_枪的子弹。   显然子弹在离膛的一瞬间也被亚瑟的减速领域而影响,只是那枚子弹散发银光,也在旋转着,漾起周围的气波,穿过那些缓慢飞行的各色蝴蝶,搅起那些蝴蝶身上附带的魔力。子弹似乎掀起一圈圈波浪般,任何魔力的阻隔都使得它更加强大,更加快速!   这是亚瑟针对自己的战术制作的子弹啊。   就在子弹即将到蝴蝶男面前时,亚瑟的慢速时间忽然结束了,大片蝴蝶再度轻盈飞动,而那开枪的声浪也终于突破慢速领域,迟迟到他们耳边。那枚卷席着魔力的子弹没入蝴蝶群中,而下一秒却击碎了整架马车车厢,马车几面车壁撕碎炸裂开,几匹黑色飞马身后只剩下一个车架子了!   但就在这时,亚瑟却忽然变了脸色,一群蝴蝶扑向一辆黑马,那个银色西装骚包男的身影在蝴蝶的包围下,出现在一匹飞马的马背上。   一直胆怯怕生的亚瑟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怒吼:“迦勒!!”   名为迦勒的骚包蝴蝶男,半边脸上满是血,他肩膀与耳朵处似乎有被刮掉了大量皮肉。亚瑟真的伤到了他!   他也极其恼怒,将手杖挥向空中的亚瑟,那手杖陡然变成如龙尾一般节甲长鞭,长鞭的每一节炸开四瓣的倒钩!   迦勒低声道:“背叛者。”   空中数只斑鹭撞向迦勒,显然是阿比盖尔想要保护亚瑟,但长鞭的速度更快,那鞭首将亚瑟的飞天扫帚击碎,倒钩甩在他后背上。   迦勒猛地一抽手,长鞭如蛇般缩成手杖,也在亚瑟背后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亚瑟从空中直直坠落下,却忽然被什么拎住身子,轻轻的放在了地面上。   是温骁。   迦勒也愣了,从刚刚开始,他就感受到有什么在空中进攻过来,他一直没理解那看不见的“武器”是什么,但这会儿他开始把目光投向那个瘦高的亚洲男人。他连一把兵器也没有,只是御剑站立在空中,一身看起来简素的灰色圆领袍衫随风摆动。   一开始因为蝴蝶鳞粉粘在了那看不见的“武器”上,迦勒看清了如蛇一般的轮廓,只是后来那个年轻女人用雷电引发了爆炸,鳞粉点燃消失后,他又看不到了——   迦勒淡金色的波浪长发披在身后,肩膀与侧脸受伤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银色西装与他胸口的红色蔷薇,他并不太在意的摸了摸侧脸,而后将手指上的鲜血缓缓抹在下唇上。   他们共济会知道印度没有巫师这么一说,印度拥有法力的人大部分都会进入寺庙,成为祭司、僧侣,共济会此次突袭,其实并不想要跟印度的僧侣们交手——毕竟印度的许多僧侣的法术都颇为诡异难缠。   所以想要尽快轰炸屠杀之后撤离。   迦勒注意到军营中衣着打扮极为不同的那群亚洲人,想到了那些大张旗鼓停靠在孟加拉湾的大明船队,还有与拉克希米王后开始会谈的大明使团。   对于这些要联手印度的远东大明人,迦勒自然觉得,杀了他们才能震慑大明,放弃结盟。   但他没想到共济会第一次卷入英印战争,就踢到了铁板。   这飞上天空与他们作战的大明使者,不过十二人,一个被杀,三人受伤。但没人告诉他,这群人怎么能召唤能言语的邪恶大蛇,而且作战经验丰富,各个难缠又天赋诡异。   但加了最没想到的是,那个亚瑟竟然还跟远东人混在一起。   不过迦勒心中也惊疑不定的忌讳那条大蛇,他不知道这条会说话还长了两只爪子的巨大黑蛇,刚刚说的是什么语言。但如果它是印度本地的神灵或巨妖,是否说他会参与未来的战争?   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秒种,那个不拿兵器的瘦高亚洲男人朝他投来目光,下一秒,迦勒就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带着劲风朝他眼前而来!不止眼前,身后,身侧!头顶!   多个方向!   他一直在提防,什么时候接近的?!   到底是什么兵器,将他围的这样密不透风!   俞星城一边进攻着其他法术跟不要钱一样的巫师,一边看向迦勒。   他骑着黑色飞马,忽然明白其他方向无路可退,下方才是出口,立刻勒住缰绳,连人带马朝下方急急坠下去,但动作还是慢了!   一股力量猛地从他下方而来,将他朝天上击去。下一秒,黑马的双翼被撕扯掉,无数双影手将他团住,从各个方向有力且坚决的朝他挤去。   迦勒和他那匹被撕掉翅膀惨叫不已的黑马,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玻璃瓶子中。   而且那玻璃瓶还在越来越缩小。   黑马双腿被弯折挤断,迦勒将手杖朝各个方向击去,却都碰了壁,他再度召唤出无数蝴蝶,那些蝴蝶却和他一起被封在了这小小玻璃瓶中。只是那些蝴蝶拼命挥翅,那溢出的鳞粉,终于沾染在影手上,显露出温骁的影手的形状。   无数双形状各异的手从各个方向捂在一起。   全场寂静。就连那些巫师也浮在空中呆呆的望着那无数双半透明的手,眼睁睁看着那些手指在收紧,被困在其中的迦勒愈发挣扎不得。   就像是黑暗中,无数手从暗处伸出,想要捂住灯烛的光,但光仍然照亮了手心手背,从层叠指缝中露出微光。   但这些手的主人,温骁,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遥遥站着。   只是那些影手忽然猛地一收紧!   众多巫师倒吸一口冷气。   那几十只手攥紧,又松开,数不清的指尖不但沾满了鳞粉,还沾满了鲜血与蝴蝶羽翅。   几十只形态各异的手,在空中缓缓滴血,但只有马尸与蝴蝶零零碎碎的掉落下来。没有人,没有银色西装与浅金色长发。   不远处,众多巫师的身后,一团蝴蝶似乎凭空飞出,一个依稀的人影出现在那里。   果然。这迦勒之前面对亚瑟的时候,也展露了瞬移的法术。   不过他似乎本来就像阿比盖尔一样,不是上前线战场的巫师,他似乎也不打算再缠斗,远处蝴蝶的身影一闪,似乎再次消失了。   他就这么不管其他的巫师?   其他的巫师似乎也习惯了迦勒的行踪不定,连忙也打算撤退。   裘百湖因沾上蝴蝶鳞粉而在几乎要站不稳,还坚持握着刀,想要追逐那群巫师。   几个之前因俞星城引发的爆炸而受伤的巫师,动作稍慢一些,但那显然也不是裘百湖能追的上的。   炽寰爪间捏了个风球,飞过去,那风球看似只有一个,却越分裂越多,飞在队尾的两名巫师来不及躲避,直接将风球卷进去,浑身风衣都被卷烂,皮肤上一道道血线,惊恐大叫。   俞星城连忙道:“活口!”   炽寰啧了一声:“我不傻。”   风球只有外层旋转,停在空中,把两个巫师困在风球中,其他仙官连忙赶到,团团围住两名巫师,炽寰却陡然消失了。俞星城余光看到一条几乎看不清的小蛇在空中一扭一扭的飞过来,迅速乖巧的钻进她衣领中。   他盘在她衣领下的锁骨附近,呱呱乱叫:“啧!我帮你抓住两个人!”   俞星城叹气:“可你动手的时候一点也不认真。”   炽寰口气轻快:“没办法。我变成大蛟,怎么可能还跟每个人仔细打斗,而且移动速度也没有人形快。可我变成人形,岂不是被你的同僚看出来,我跟你身边的小丫鬟长得一样了吗?”   可他却感受到俞星城心情并不太好,想说什么,却听见俞星城和其他人低声说话,只好闭嘴了。   仙官将两名巫师压下来,裘百湖不断剧烈咳嗽着指挥着他们,俞星城连忙走过去想要搀扶他,裘百湖却摆了摆手:“我身上说不定还沾着鳞粉,先别碰我。”   他们第一次跟这群英国巫师交手,包括裘百湖在内,三个仙官受了不轻的伤,而有一位仙官直接成了一地冰碴,这还没算上之前因为房屋倒塌受伤的几个文官。亚瑟后背血肉模糊,半跪在地上已经难以起身了,阿比盖尔从一旁狂奔出来,连忙去看亚瑟的情况。   温骁也忌讳手上的蝴蝶尸体,他用火诀烧向自己的影手。   在炽寰以巨大的身形牵制住十几个人的情况下,他们还这样失败惨重。阿比盖尔终于扶起了亚瑟,他颤颤巍巍的朝他们走了过来,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珐琅鼻烟壶,轻声道:“你们接触到蝴蝶的人,都吸一下。这个能止住蝴蝶鳞粉腐蚀的蔓延,但已经受的伤要靠你们自己慢慢恢复了。”   俞星城连忙拿过来,给接触鳞粉最多的裘百湖。   裘百湖吸了一下鼻烟,痛苦的咳了咳,竟从喉咙中咳出一大口满是绒毛的血沫。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你认识他。”   亚瑟比平日更虚弱更像是命不久矣,他声音轻飘飘的:“……对。而且你抓这两位巫师也没用。共济会已经分上总会与下分会,下分会大部分成员就像是被驱使的士兵一样,虽然也强大,但接触不到什么计划。”   裘百湖咳了咳:“可我想知道的是,多少像迦勒这样的巫师,要参与进这场战争。”   亚瑟:“……我不知道。共济会早就开始变了。”   阿比盖尔急了:“能不能先回去再说,他受伤可不轻!而且他每一次减慢时间,都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俞星城道:“老裘,你跟他们先回到马车上去,这些现场我来收拾。”   裘百湖却露出心痛的神色,看向那满地冰碴:“我说着要把每个人好好都带回去的……可……”   一众仙官俱是沉默了,差一点就能接住他的温骁,更显露出默不作声的自责。   俞星城缓缓摘下官帽,而不远处的操练场上,更有成千上百个被黑鸦钉死在地面上的印度士兵。几位仙官都沉默的站着,也缓缓摘下了官帽,抱在手上,静静的望着。   身后有许多躲避的印度士兵跑了回来,他们或因惊吓而跪倒在地,或不可置信的走过来,喊着什么哭泣不已。有更多的士兵屈辱、痛苦且静默的站在他们不远处,也随着他们摘下了军帽,绷紧身体站立着。   不论是在怎样文化的国家,哪一条生命不都有自己的朋友与家人吗?   俞星城他们离开军营的时候,那位印度将领似乎生怕大明会与印度不和,他知道印度如果得到了大明的援兵,就能在战场上更有胜算,不断道歉,且姿态恭谦的一边流泪一边低声说着请求的话。俞星城看着军营远处的一些僧侣似乎坐飞毯或牛车而来,似乎想要来治伤或者帮忙,她心里也有些难受,对那军官温声道:“我们不会怪罪,反而在我们眼里,英国人也算是我们的敌人了。”   当他们的牛车踏上回程时,俞星城却对驾车的军官道:“把伤员送到红堡,请王后派遣医师为他们治疗,将我们这一车送往加尔各答,我要暂时回到舰船上。”   裘百湖看了她一眼,道:“你要回去?”   俞星城:“我有必要和燕王殿下谈一谈。如果英国能这样派共济会参战,我们能否也派遣修真者参战。而且,所谓大英帝国要这样搞屠杀,是当自己在国际上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裘百湖:“不要冲动下就劝说燕王殿下参战。”   俞星城目光冷静:“不,我是认清了一件事。我们必须据理力争每一点海内外的利益,因为强大的人从来不会因为足够强大而收手。他们只会在遭到弱者抵抗后,更加不择手段。”   只是俞星城没想到,她、裘百湖与温骁回到远洋宝船上时,小燕王正拿着刚得来不久的情报,想要给他们传递消息。   俞星城以为是大明境内出了什么事,有些着急的接过小燕王递来的信纸。   小燕王:“是欧洲的西厂人送来的,而且在印度南部的英语报纸上,似乎也有些苗头了。”   俞星城一看消息,懵了。   拿破仑回来了。他在上个月月末带七百人回到法国,一路上遇见的军队几乎各个见到他便倒戈,法国皇帝在他登陆法国十天内就仓皇逃离。   短短二十天,他旧日的大臣多半回到了他身边,拿破仑身边聚集了近三十万拥戴他的军队。   他正式宣布,让欧洲各国为之颤抖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复辟。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个时间线里,拿破仑的复辟不会失败。   关于滑铁卢战役时的一点必然的偶然。大家可以看一下《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的[滑铁卢的一分钟]这一章。很有意思。 第101章 命运   在船舱二层的小隔间内, 就一张桌子两个小凳,舷窗泻下一片白光,俞星城背对着窗子, 将信纸举在白光中细细看。   小燕王帮她往瓷杯中添了些热茶,俞星城好一会儿才放下信纸。   小燕王:“我知道拿破仑此人, 也知道他曾在过去十几年间在欧洲大地上, 几乎未有敌手, 直到进攻沙俄国。可他这次复辟真的能长久吗?”   俞星城:“也不是未有敌手,在英法海战中他就惨败过,大陆属于他, 但海洋还是属于大英。至于这次复辟……我也无法推断。法国与他的敌人势均力敌, 他们的输赢并不是可以推断的必然,有时候,就是一场战争, 一个夜晚,一个念头, 都可能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历史上, 拿破仑复辟的百日王朝的结局被滑铁卢战役划定,而滑铁卢战役的失败被拿破仑手下一位保守平庸的将领所决定。   那个将领决定坚持计划而不去支援三小时路程外奋战的军队, 导致那不远处奋战的拿破仑最后惨败,命运之线失之毫厘。   俞星城总是想, 该如何看待历史上大大小小的事件。   纵观历史,一切都那么必然又那么偶然。   拿破仑复辟前失去了大量能打胜仗的老兵, 导致他不得不用一个勇敢却愚钝的将领, 而这个结局似乎在他复辟之前就早早写好了结局,这个平庸之辈不过是做出了他必然会做出的决定,不过是踏上命运早就写好的台阶。他既是历史的罪人, 也是历史的傀儡。   可在历史上,拿破仑在被贬后不到一年迅速反扑,而这个世界,拿破仑被贬的时间,至少是在俞星城离家考取功名之前,到目前至少一年半了。多的这一点时间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而且英国也在英印战争中不顺利,奥斯曼与沙俄国又要爆发战争,这已经和历史有诸多不同,会不会给拿破仑的复辟带来变数与转机?   定睛去看伟人们的人生履历,亚历山大,凯撒,嬴政,拿破仑,列宁。命运女神既是随机也是公平的,在未来即将把玩世界游戏的伟人们的年轻时,在他们痛苦挣扎的蹒跚起步时,命运之线第一次经过经过他们身边,就像是经过无数曾忽视她的平庸之辈身边一样。   迅速,无声,且令人恐惧,毫无退路。   但这些英豪却能在黑暗中抬头,如疯子一般紧紧抓住。这第一把抓住,就像是拽住了命运女神的丝带,便能一次次将这个捉摸不定的女神留在自己身边,一路占领命运的高地,仿佛一切都为他铺好红毯。直到他再一次失手,所有他拥有的都不在属于他,女神对他们施以粉身碎骨的惩罚与报复。   拉克希米不也算是目前抓住命运之线的人之一吗?   而或许这交织在世界游戏之间的命运之线,现在也在从俞星城身边擦身而过,她道:“我认为他们派遣共济会成员来加入印英战争,就是因为他们着急了。英国对于拿破仑复辟的消息,应该得到的更早更详实,这才让他们做出如此决定。如果英国要再次组建反法同盟与法国开战,他们可不会想要在相隔这么远的两个地方同时开战。而且印度的大批工厂也是支撑英国军队与民生的一大支柱。”   小燕王:“我看了你发来的四五封公文,写的都很详实,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们应该支持印度。这个国家有太多漏洞,太多问题,太多烂摊子。”   俞星城:“纵观中原历史,建立的长命王朝,也大多在王朝伊始时有一大堆问题与沉疴。我觉得他们能打胜仗的原因有三,一是拉克希米本人是个清醒的枭雄,她知道如何面对如此多漏洞,而去正视自己的优势,她既不把自己当贵族,也不把自己当平民起义者,而把自己放在更高远的位置上。”   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二,我认为她想要建立民族国家,强化民族与国家的联系,这将会是未来的趋势——也是一大凝聚力。就像是拿破仑能带领法国如此强大,就是因为他强化了法国人民与这个国家命运之间的联系。而有时候民族意识是可以跨越宗教、人种的,只归根于认同感。我觉得她有凝聚认同感的能力。”   小燕王手指敲了敲桌面:“那你认为他一定能赢?”   俞星城:“不,是我们必须要让她赢。我们如果想要修建红海到地中海的运河,就必须要提防英国和法国对这条运河的虎视眈眈。英国是真正的海上霸主,法国是曾经占领埃及百年的强国。如果我们在运河修建完成之间,大幅削减英国在印度洋的实力,我们就不必担心运河修建过程中,身后的印度洋会出现大量英国舰队。而且,印度如果能击退英国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成立,两万万百姓,会需要多少丝绸棉布,会渴求多少铁路汽船,这些订单自然应该由支持过战争的大明包揽。”   小燕王懂了她的意思,如果印度独立,对大明来说既是局势逆转,也是商机无限。可事情不能总往好的方面想,小燕王道:“如果英国舰队比我们强大的多,我们这些人和船只都要折在印度洋。毕竟我们的船上还有很多文官,还承载了很多远洋的货物,一旦我们遭到强烈反击,有可能会无法远航,会丧失大半船只,甚至我们很有可能会死。”   俞星城表情很冷静:“对。而且这个可能性并不低,就算幸运,我们也可能会折损几十艘大小船只。英国船队的强大,您作为塞利姆亲王的儿子,必定比我更清楚。”   小燕王似乎意识到,俞星城就在为他挑明命运之线的位置,就看他是否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抓住它了。小燕王指尖有些颤抖:“如果印度战败,我们必定会跟英国结仇,下一步英国船只绝对会进攻大明南海……”   俞星城:“是,但或许就算我们不帮助印度,单凭着我们的富庶,凭着我们的茶叶、丝绸与劳力,就一样会成为英国下一个侵略对象。这个跨越所有大洋的强国,不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或许印度的命运,就是我们未来的命。”   小燕王深深看她,半晌不说话。   俞星城轻声道:“而且还有一层风险,就是你必须早做决定,因为马上就是拉克希米反攻德里,如果共济会的人掺和进战役中,我们如果不出手,她或许会陷入劣势。如今哪怕是让仙官穿越乌斯藏的雪山递信回去,也要十五日以上,来往就要三十日。你做的决定,就要你自己来承担了。”   小燕王往后倚在椅背上,低头摸索着手上的扳指,道:“……你留在船上一夜。我明天会作出决定。请你也写一份关于那位蝴蝶巫师相关的陈述。”   俞星城起身点了点头。   直到她关门离开之前,小燕王都是那一个姿势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俞星城夜间去甲板上走动的时候,路过了小燕王的舱室,里头点着灯,他似乎一直在枯坐着,内心也天人交战着。俞星城想,如果是自己处在他的位置,承担着皇权的责任,选择着自己的人生前路,或许也会这样犹豫不决吧。小燕王不过十几岁,能承担这些,已经是其他同龄人不可相比的了。   她也是在印度累了许久,终于能回到船上吃到熟悉的饭食,耳边都是乡音,心里都觉得宽慰放松多了。   回到船舱住,自然也要跟一蛇一狗住在一块了。   貔貅竟然还挺想她的,在船舱里乱蹦乱挤,听说俞星城下船的这些日子里,貔貅在船上都混熟了,天天混吃混喝,偶尔还去下层跟牛羊猪一起玩,或者去找菜农,在他的开春结界里拱白菜。船上还有些小姐姐女官会给他洗澡,瞧把他这个大爷乐得都快喜迎春天了。   俞星城早早躺到床上,在油灯下翻看着一些从印度南部得到的英语报纸,还有些西厂提交给小燕王的资料。她好好在船上,利用船只蒸汽机的锅炉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头发半干的披在身上,屋里有炭盆还算暖和。炽寰估计觉得报纸是新鲜又高级的玩意儿,是文化人才看的东西,也装模作样的拿着几张英文报纸,光看图。   俞星城把碎发别到耳后,看到报纸上提及,因为拉克希米的政令和南方印度教宗庙的失灵,大片信众连夜逃离,还有些地区爆发动乱。有的信众再围堵寺庙,以血与自罚而祈求神灵;有的地区则将祭司与僧侣绑起来,在神庙中活活烧死祭天……   她叹了口气。   炽寰拿着报纸,翘脚道:“从你到了印度以来,就总是叹气,总是哀愁啊。”   俞星城:“只是看到这里许多人的生活,目睹人的死亡,就会忍不住叹气而已。”   炽寰放下报纸:“可你并不认识他们,甚至跟他们语言不通,不是吗?如果你为身边的人的命运而哀叹,我还可以理解,毕竟就连我,有时候也会……不想让胖虎、鳄姐他们死掉。当然也不想让你死掉。”   俞星城托腮:“这就是同理心吧,虽然语言不通,但我知道他们也与我一样……是一样的人,一样也是父母所生,也有朋友伙伴……”   炽寰:“可同理心……并不能使你帮助他们,只会让你心情难过,让你不够清醒,不是吗?”   炽寰的问话,是真诚且天真的。   俞星城翻了一下报纸,想了想道:“或许对一个个人来说,是无用的。但可能同理心这种现象,对整个人类是有很大用处的。因为有了同理心,人才会去抚养陌生人的遗孤,才会去对一些濒死的人相救。争斗或许是所有动物的本性,但同理心可能是让人这种一辈子生不了多少孩子的动物,更能延续下去的一种方式吧。”   炽寰有些恍然,点着头:“……原来如此。”   俞星城叹气:“不过无用的同理心,确实会影响我的判断,太有同理心的人或许成为不了强者。温骁就是因为太有同理心,所以才总是环绕在痛苦之中。”   炽寰却荡了荡脚:“但可能没有同理心就更痛苦了。”   俞星城抬起头来。   他说:“没有同理心,可能就失去了很多对外界的感觉了,或许连活着的意义也未必找得到了,那还不如这样痛苦呢。”炽寰觉得自己说了很了不得的话,一边点头一边道:“嗯嗯。我说的太牛逼了。所以我连你一直想成为人的原因,也都找到了。如果我还没有同理心,而你有,是不是就说明我不如你了。”   俞星城笑了起来:“也未必吧。再说你是妖啊,妖的情感好像都是要长年累月叠加起来的,你对从未谋面的人类没有同理心……我倒其实也理解。”   炽寰却有点郁闷:“凭什么你有我就没有。我也可以有同理心的。下次谁要是吃蛇羹,我就砸了他们的饭桌,烧了他们的厨房——”   俞星城半天才反应过来:……确实,这家伙就算是有同理心,也应该给自己的同类,而不是人类啊。   炽寰扔下报纸,挤过来:“所以你是不是因为我对上那个蝴蝶巫师的时候,没用心打架而生气了?”   俞星城推了他一下:“别挤我。我头发还湿着呢。”   炽寰:“没事儿,我不嫌弃你。你说你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炽俞星城被他闹的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他还真是想到就直接问,俞星城笑道:“没有,你的出现确实也是帮了大忙的,本来你就是被我牵扯进这些事里来,我怎么还好意思指责你。”   炽寰托着腮,半晌道:“你也可以对我不客气一点的。”   俞星城:“或许过段时间就要对你不客气了。如果我们真的和印度开战,我或许需要你大闹一番。”   炽寰眼睛一亮,蹭了蹭鼻子:“嘿,我就最擅长这个了!”   到第二天一早,俞星城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炭盆凉了,俞星城拽着被子不想起,把炽寰从床上一脚踹下去。炽寰骂骂咧咧了一句,还是化作人形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趴在门口光摇尾巴就不开门的貔貅,也踹了他一脚:“你怎么就不知道开门,每一点眼力劲!”   炽寰拉开门。   某个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打过好几次照面的烦人小燕王站在门口。   炽寰立刻就想关门,小燕王表情也有些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喊道:“俞少卿是在这个房间……吧。”   炽寰烦躁的搓了搓脑袋:“有事儿就说。她还睡着呢,哎,不要让我一大早就看见你——”   俞星城听出是小燕王的声音,连忙一边穿衣一边道:“没事,我起来了。”   小燕王觉得自己平日已经够骚了,直到看见眼前这个既熟悉也不太像的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衣,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站在他面前。小燕王觉得自己如果没想错……俞星城房间里,好像没那么多张床。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星城,我决定好了,你一会儿到书房来。我还叫来了两位都司军官。或许这事儿可以好好商议一下细节。”   俞星城忽然明白,他是决定要帮助印度了,连忙惊喜道:“好,我这就过去!”   小燕王走出几步,忽然又倒退回来:“星城,管管你家这个……丫鬟。一大早坦胸露|乳,不太好。”   俞星城一懵。   炽寰反而骄傲的一挺胸。   小燕王差点想抬起手帮着把炽寰的衣服给拢一拢,估计是害怕他咬人,还是放下手离开了。   俞星城忽然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炽寰!你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感觉就自己这几乎等于没有的感情戏,能有人看文也是了不得了。   下一本好好写言情哈哈哈。   **   下一章要开战啦。 第102章 同意   果然, 炽寰虽然披散着长头发,也穿着小丫鬟的衣裙,可那衣领散的不像样, 怎么看都是个少年扮女装。他自己还混不在意:“就不允许我平胸吗?瞧不起平胸是吗?”   俞星城扑过去,紧紧拽住他衣领:“你见过哪个姑娘平胸能平成两颗青春痘!小燕王好歹也是跟你打过架, 知道你估计不是人类——要是别人瞥见了, 就以为我屋里藏人呢!”   炽寰叉着腰:“藏人也比藏妖好吧。我能记得把自己的角变没就不错了, 你不要太挑毛病。”他还挺了挺胸口:“我这是没拿回灵核,等我变成真身,我能用胸肌夹死那个小燕王。”   俞星城掩面:“……”   炽寰急了:“你不信?我可以现在用法术化形变成——”   他说着立马就要变, 俞星城却转过身去收拾衣服, 准备梳头,他一副要变戏法的模样,道:“你看看我嘛!”   俞星城给自己披了一件对襟玉葫芦扣的宝蓝色大袖外衣, 下头是月白色马面裙,她一边找镯子一边把竖领袄衣的盘扣给扣上, 敷衍了炽寰一句, 她转过头来,吓得差点把镯子脱手。   炽寰变得身量极高, 肩宽窄腰,几乎是能一伸手把本来就个头娇小的俞星城夹起来, 和她之前在炽寰记忆力看到的他有几分相似——   青年模样,眉眼桀骜, 五官舒展, 嘴角孩子气的笑着,头顶两只鲜红欲滴的角立着,他身上竟然还穿着随身量变化的丫鬟衣裙, 只是那衣领都快开到肚脐,也露出了他的肌肉纹理与肌肤上交织的暗红色刺青。   俞星城呼吸一顿,差点想往后退半步,总觉得炽寰身上都散发出炭火似的干燥热度来。   这家伙是不是研究过什么男模杂志?   ……绞尽脑汁给自己做的造型,确实担的上男妖界卖肉门面。   炽寰看俞星城半天没说话,心里以为自己震到了她,内心得意不已,正要笑着自夸,就看到俞星城面无表情的坐在了铜镜前,拿起牛角梳子道:“你以后给我彻底从床上滚下去。”   刚要得意大笑的炽寰傻眼了,砰一下黑雾冒起,他变回少年,急道:“干嘛呀!我觉得我那样子不丑的!为什么啊!”   俞星城半晌咬牙道:“我才不会跟一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张床上!”   炽寰一脸茫然:“……?蛇一岁半就成年了,我都成年三四千年了啊?”   俞星城被他噎了一下,刚要开口,炽寰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太性感,太过迷人,你怕自己无法抗拒!啊呀,没事没事,别的女妖也这么夸我。”   俞星城从镜子里斜眼看他:“小屁孩还挺会自夸?你以前可是妖皇,肯定有的是妖愿意捧你。”   炽寰接过梳子,叼着一根银簪,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含混道:“不是捧我,是想睡我。”   正在戴耳环的俞星城,差点捅歪了耳洞:“什么玩意儿?”   ……她说出口一瞬间,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才是有问题。毕竟如果在此之前,炽寰毕竟是青年模样,又是妖皇,估计各种族女妖不少都想……   他能到现在这么傻,才是个奇迹。   俞星城忽然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所以你最后被那些女妖给……得手了?”   炽寰露出气愤的表情:“她们都是想偷老子的修为!我可是要化龙的妖皇,怎么可能中了她们这些小人的计!”   俞星城:“……”   ……想什么呢。他要是开了窍,以活的年份来说,蛇子蛇孙满地跑了,怎么可能还到现在打光棍。   俞星城忍不住比了个拇指:“你真的聪明。”   炽寰蹭了蹭鼻子:“哼,我可是妖界第一皇,要不是聪慧了得,意志坚定,又怎么会有今日的成就。”   ……今日的成就,就是给她梳头吗?   炽寰:“你为什么今日不穿官服?”   俞星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嗯,主要是官服太显眼了,我怕那些共济会巫师还会想要袭击我们。我尽量在下船之后都不要穿官服了,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会穿纱丽。”   炽寰眼睛一亮:“纱丽!”   是,对于大明女子来说,纱丽露出胳膊大半后背与腰部,确实也有些开放。   俞星城抬手道:“如果真的没办法的话——”   炽寰已经屏蔽外界,小声的又笑又念叨:“纱丽……星城穿纱丽……”   俞星城梳妆好准备出门的时候,外头又响起敲门声,炽寰冲过去想要开门,到了门前又拢了拢衣襟,特意给俞星城展示了一下自己好好穿衣服了,才打开门:“催什么催。”   温骁敲门的手停在一半,他清了下嗓子:“星城还没好吗?”   炽寰看他就想关门:“她换衣服呢。”   俞星城连忙道:“不是!我已经梳洗好了,走吧。”   俞星城拿着一沓报纸走出门后,炽寰站在门里看着她,好像有点可怜兮兮等着她似的,俞星城想了想,道:“你跟着一同过来吧。带着貔貅。可能日后需要你们的帮忙。”   炽寰惊喜,连忙跟上,对着温骁挤眉弄眼,一副要跟他欲比高的样子。   温骁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俞星城与温骁赶到时,小燕王的书房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小燕王看到炽寰微微一愣,他其实早之前便知道那黑蛟似乎并未被国师带走,而留在俞星城身边,再加上黑蛇在占西军营大战共济会巫师的消息传开,他也并不吃惊。这会儿俞星城带着黑蛟前来,显然是希望黑蛟也能加入战役中。   诸位落座,末兰合上门。   小燕王站在桌子前,半晌道:“诸位,我在此下令,决定我们将帮助印度,有必要时甚至将船队投入海战中,以歼灭英国的海军。”   众人有些哗然。裘百湖只在那里吸着烟不说话,目光朝俞星城投过来。   俞星城半垂着眼睛,摸着桌子下头的貔貅的脑袋。   小燕王:“但发动战争需要循序渐进。英国的巫师杀死了一名五品下仙官,一名礼部文官,并且在作战中对我们痛下杀手,我们要从这一件事开始报复。”   小燕王手撑在铺着地图的桌子上,神情严肃:“第二步,我们将以非官方的形式,参与德里夺回战。提供大量武器给印度王后,并派遣仙官去战场上协助作战,然后我们的天兵可以在英国战场背后进行骚扰。而在此同时,我们的战船将在印度海湾巡航,制造威胁,诱导英国海军与我们发生冲突。”   他显然前一天都在考虑,最后决定诱导英国升级局势,而不主动宣战。把对印度的战场协助,变成是被英国攻击后不得不自保的行为。   非常具有本朝低调老实人的对外形象。   小燕王:“第三,如果英国海军对我们的船只发动袭击,我要求我们将一部分文员与货物卸在加尔各答,然后剩下的大船装满煤炭,溜他们。一边溜一边打,绝不正面对轰,而等到王后率领部队决定发起对南方的全面战争后,我们再同时与英国开战。”   俞星城心里还是很认同这一做法,毕竟真正要发动战争的还是印度,大明才不可能冲上去当先锋。   小燕王:“这只是简述了大概的计划,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部分,之后我再会和每个人详谈。俞少卿负责在王后身边监督此事,我们要求王后共享军报,并且俞少卿要在前线协助印度并将军情及时发回船上。裘千户负责来往之间的沟通,包括联络印度南部的西厂探子,收集讯息,查明共济会巫师的聚集地点与大致情况。”   他对两位都司军官一拱手:“请两位将官先组织人力,将一部分对作战来说不必要的物资转移到印度境内,而后开始巡航计划,巡航的路线我将会与二位仔细规划,也是为了提前试探英国水师的军力。”   小燕王沉稳道:“另一面,我已经将准请开战的公文递交朝廷,但我们的行动应该会在内阁发回决意之前就开始。我将以个人命令诸位在朝廷回文之前听从于我,诸位有意见也希望能够服从。”   俞星城从到这艘船上来,不止一次见到他果决的这一面,那些官员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短暂的沉默以后,俞星城率先开口道:“臣听令。”   裘百湖也磕了磕烟斗:“臣谨遵殿下的命令。”   那两个都司没有跟小燕王共事过的经验,面面相觑,道:“臣……也听令。”   之后的会议,便是小燕王详细说起这个计划,而后每个人分别开会。小燕王手中有一份简报,上头提及了英国海军的实力,与仍然愿意为英人效力的印度雇佣军数量,显然大家听来这些消息都不轻松。分别开会时,每个人出来都从小燕王那儿领了根烟,二楼的栏杆旁,最终聚集了七八个眉头紧锁,嘬着卷烟猛抽的大明官员。   俞星城怕也是其中最愁的人。   小燕王分析了王后开始发动战争以来几个月的战略,俞星城一听便懂了,王后和许多国家的战争一样,走的时候千里单骑直插入敌国腹地的,夺取中心的战略,这个战略很常见,因为这时代很少有全面战争,大多数国家又没有民族概念,只有宗教抱团,百姓对于外敌很少能同仇敌忾,动员全民战争。   最常见的就是欧洲那样帝国下有自治权的分裂小国中,与印度这样地方领主权力极大的地区中。   而这样打仗的办法可以用来侵略其他国家,却没有办法驱逐一个虎视眈眈想咬下几块肉的殖民者。王后不打全面战争,就可能无法彻底英国人。   俞星城要说服王后改变战略。   这可不容易。   毕竟王后自己战功累累,如果不是坚定且偏执的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而俞星城没有作战的经验,说出的意见很容易被王后驳斥……   简直是地狱级难度的任务啊。   她愁的都不想下船了,可裘百湖还是要把她送回到红堡去。   小燕王还有个指令,就是关于德里反击战,俞星城要带上包括胖虎在内的三只大妖,裘百湖要带上几百艘大船上所有有较强战斗力的仙官,准备改头换面扮成“中立人士”或“印度僧侣”,参与战争。   俞星城回到红堡的路上,没想到路过占西时,从飞天的牛车上就看到了占西城内几乎水泄不通的挤满了人。她有些疑惑问驱车的印度军官,军官有些激动:“惨案之后,王后亲临占西,慰问军士与人民。”   俞星城低头往下看去,街道上最起码有几万人出动,黑压压一片人头与各色头巾,牛车降低一些高度,她终于看清了人群簇拥下的一辆大型花车。花车上雕刻的是毗湿奴、湿婆与梵天三神的雕像,还有满是大小神像的包金木雕,是印度常见的移动万神庙。   拉克希米一身戎装,披着金色头巾,既像个将领又像个女神般,坐在雕像之中,眉心一点红色。她伸手触摸路过人群的手背,并将水撒向人群。大批民众将香料与彩粉、花瓣撒向花车,拉克希米似乎微笑着对所有人说着些什么。   印度民众激动不已,摸到她手或者近距离见到她的人,甚至放声大哭,捶胸顿足,甚至想要伏身跪拜,更多的人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念着颂词,人海波浪起伏。   俞星城问驾车军官:“他们在说什么?”   军官道:“他们说,让众生创造者降临人间,助他们驱散异教徒,重回大觉、大勇与大光辉。”   俞星城半晌无言,拉克希米这是要让自己与神权同化吗?   只是她作为穆斯:林贵族,却化身印度教神使,是否会遭遇谋杀与反噬呢?   但群众们的哭声与呐喊声,道路周围的墙壁、布横幅上关于击退英人的标语,却此刻和她的身影结合在一起。至少如今的拉克希米,就像是拿破仑一样,和人民站在了一起。   俞星城到达红堡后,先是于留在红堡内的诸位官员稍微开了个简会。   而后天色刚刚黑下,拉克希米便连忙赶来见她,她的身上还沾着香料与彩粉,绿棕色的双眼却极其明亮:“你是回到船上与你们的皇子商议过了吗?”   俞星城点头:“我们会帮助您,只是我们会选择帮助的方式。在英国开始向我们进一步发难之前,我们或许不会主动向英国宣战。”   拉克希米隐隐有些激动,顿了一下:“我可以理解。”   俞星城斟酌着语气:“而且对于这场战争的方式……我们也有些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越是了解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战争,越觉得咱们国家抗日战争的开展方式很牛逼。   虽然有些是从毛子那儿学来的,但也有不少是我们自己开创的。 第103章 攻城   拉克希米:“想法?”   俞星城道:“我们要求贵国在夺回德里后, 改变警戒封锁线与线型进攻的方式,而对英国转为主力歼灭进攻。不是攻占孟买或马德拉斯就够了,而是要使得英国主力被消灭。”   拉克希米没有说话, 半晌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俞星城摇头:“是皇子提出的要求。我想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击退英国人等于失败,消灭英国人才是胜利。俘虏他们, 有必要的时候驱逐与屠杀他们, 这是我们帮助印度的前提。”   拉克希米眯起眼睛:“……带着起义的士兵、雇佣兵、还有依附于我的领主, 我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军队,也无法做到全面开战。这是过分的要求。”   俞星城冷着脸道:“您想让我们以与英国开战为代价,尽力来帮助您, 那您就要想尽办法做到这一点。重整你的军队, 死命的严酷训练,考虑达成目标的办法,如果我们发现, 贵国仍然采取线型攻击,只以夺取个别城市为目标, 我们将撤军离开孟加拉湾, 也脱离这场战争。”   火盆的红光下,拉克希米死死盯着她:“这是威胁?”   俞星城轻声道:“这是谈判。我们不需要你们给予黄金白银, 也不需要你们的劳工与厂房,只需要你们和大明联手, 使得英国在整个亚洲无法立足。这才是我们帮助你们的最主要原因。”   拉克希米似自嘲了一下:“是,我们不像奥斯曼有技术, 不像英法有工厂与战船, 印度能提供的东西你们都有。而且只有我们彻底把英国赶出去,你们才能安心来印度通航、占据市场。而以我手下士兵的实力,完全歼灭英国几乎是强弩之末, 但我却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是,毕竟印度这个国家根基不稳,领主割据,她如果听从了大明的意见,全面开战,可能在剿灭英国之前,自己先被手下的贵族与领主反抗,最后一败涂地。到时候大明的战船拍拍屁股就走了,她的国家却可能会陷入长久的压迫中。   她必须赌这一把。毕竟拉克希米自知,她一生都是赌徒。   俞星城其实有些为她和她的国家心酸,但国与国之间的合作,不可能有太多不忍与援助,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拉克希米:“那你呢?你会留在红堡?”   俞星城那看起来公事公办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柔和:“我将留在您身边,您觉得是督战也罢,辅佐也罢,但我与您的目标都是同一个——胜利。”   拉克希米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我知道占西军营的轰炸与屠杀,是共济会巫师所为,夺取德里是十分关键的一役,我相信他们会出动这些邪恶的巫师。但是印度本地的僧侣与祭司也不会毫无作为。你们会参战吗?”   俞星城:“我们的士兵将不会参战,但我们的修真者,大明的巫师们,将会参与到战争中,只为让您夺取德里。什么时候开战?”   拉克希米笑了:“明日凌晨。”   俞星城一惊。今日拉克希米还在大张旗鼓的花车慰问游行,而且大明的海军还来不及有动作,她就这么快开战了?或者说英国人也应该想不到她如此果决吧。   拉克希米还是笑了笑:“要不是因为你没带回消息,我在占西遇袭的当天夜晚就会开战。请你的帮手们尽快赶来。”   俞星城看她转身想要走,忽然忍不住道:“或许我这话是多嘴,但相比于英勇善战,你更应该在战场上保护好自己。要知道,如果你死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印度会直接溃败,我们大明也将不会再与印度合作。”   拉克希米一愣,笑道:“当然,我可是很在乎性命的。“   拉克希米早已集结好了部队,当俞星城与裘百湖碰面,也有近二百四十多名仙官汇聚在红堡内。他们趁着天色未亮,就朝德里的方向出发,在俞星城和裘百湖身边,都是特行卫的熟人、亚瑟与阿比盖尔,还有胖虎、炽寰与貔貅三只大妖。   胖虎看着要上战场,也不隐瞒了。   众仙官只记得在船上饭堂里,打二两米饭恨不得盛出一斤,搓着手问大家饭菜好不好吃的食堂大叔胖虎,还好奇为什么要带他来。   胖虎把沾满油污的套袖围裙一摘,当场化作一只巨大羽翼金虎。   众仙官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千年大妖的威压和道行扑面而来,半晌不敢靠近。   胖虎还是那嗓音,还是那副热络,伸个懒腰道:“我身上可以驮几个,有谁想坐上来的?”   几个年轻男女仙官看那一身漂亮皮毛,又听到胖虎说话的声音,忍不住好奇凑上去想摸一摸,胆子大的甚至去搓了搓他下巴。胖虎眯了眯眼睛,尾巴晃了几下,显得人畜无害。   貔貅一直没能下船,一路上极其新奇,它懒的自己飞,也想凑过去骑胖虎。   胖虎嫌弃的把它一爪子推开:“你年纪都能当我祖爷爷了,还骑我,要点脸不。你要是半身不遂我也就勉强看在你身份孝敬孝敬你,你不遂了么?”   貔貅大概终于也看到了一个四爪着地的猫科动物,欢喜亲近,看他拒绝也不生气,还想跟胖虎试比高,也要化作原形。但俞星城看得出来貔貅也亲近船上那些小年轻,估计是看到胖虎能驮着好几个女官,心里羡慕,也想当个坐骑猛兽。   只是貔貅一化成原型,众多仙官后退半步,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才小声交头接耳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狗吗?怎么脑袋长得这么奇怪?”   “不会吧,这爪子又有点像老虎……可是,真的有点丑……有点可怕啊。”   “我才不要上去坐!”   “这不是俞少卿带来的那条狗吗?你平时不是最喜欢跟它玩接球吗?”   貔貅兴奋的蹦跶了几下,压根不是之前在镇妖塔里死气沉沉的模样了,它昂头道:“你们有谁要骑上来吗?”   众仙官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虽然说貔貅是个常做成玉佩的神兽,但形容起来虽是四不像,但一个写实版四不像放在眼前,谁也联系不到貔貅神兽上头去。   真可谓:威风靠谱胖大虎,颜丑心甜貔貅狗。   俞星城看貔貅愣了愣,似乎要遭到外貌协会的无情打击,她连忙道:“别了吧,我需要你帮忙,貔貅,过来。你把我和炽寰都带上。”   貔貅立马转头过来,扑倒俞星城身边。   俞星城侧坐在它后背上,身边还有搭顺风车的炽寰。   裘百湖虽然知道她应该是带了个狗妖来上了船,但也没想到这狗妖的原形……是这么个体型。而且气息上并不似妖,甚至有几分古老的仙气。他自打知道炽寰黏在俞星城身边后,对她身边出现什么玩意儿都不惊奇了。   只是有些仙官也没明白俞星城怎么上战场还带丫鬟。   但俞星城穿着衣裙还知道侧坐,那丫鬟就岔开两条腿,大咧咧的坐在貔貅背上,有人朝他投来目光,他还怒瞪回去。   众仙官是不敢说也不敢问。   他们一队人马,到达了拉克希米为他们指定的等待地点,那是在一处山顶的庙宇旁,可以俯瞰整个德里与附近的平原。两百多名仙官齐聚的规模,已经在这十几年都很少见了,毕竟大明最近都没什么需要几百仙官作为战斗力的局面。   他们驻留的这座庙宇中的僧侣都不在了,听拉克希米说,有许多僧侣和祭司都想要主动加入这场战争之中。   也不得不说,拉克希米受敬仰的程度远超俞星城的想象,他们虽然军备不佳,武器落后,但拉克希米一人确实动员起了绝大多数的印度人,或许说印度这个涵盖几十种语言,近百个民族的复杂国家,因为拉克希米引领起义对抗英国的行为,而凝聚成了“印度人”。   听说在英军攻占德里之后,这座庞大且满是寺庙、贫民窟与宫殿的城市内,竟无人愿意开门给英军提供食物。而英军想要把自己的大炮搬上城墙,想征用城内的印度人来做工,但德里城内的印度人,见到英国士兵就跑,被强行抓出来哪怕用死威胁都不行。   ——因为王后与婆罗门祭祀说了,帮助英国人只会让来世堕落成最下等的贱民或不可接触者。   而杀死英国人,说不定能够立功,甚至能够洗清身体的污秽。   他们是字面上的,死都不愿意帮英国人。英国军官因愤怒处死他们的时候,他们竟然欣然赴死,也不愿意帮忙。   再加上拉克希米王后即将反攻德里的消息传来,人人都想要在此之前杀死英国人,能够让自己来世升姓,成为更好的神之子民。在德里城内,几乎每一天都爆发民众的夺枪、挥刀暴动事件。甚至有母亲因为路过的英军捏了捏自家孩子的脸蛋,认为孩子沾染了异教徒的不洁,竟从房间内拿出菜刀,挥砍向那位英国士兵。   一切都在疯狂与暴乱的边缘,英国士兵一次次镇压德里城内的小骚动,而许多印度人死后家中将他们火化的习俗,也让英国士兵惶惶不安。基督教几乎只有火刑而无火葬传统,总觉得印度人都是在施法,而德里是老城,地下水不干净又过分抽取,地势下沉导致环境又稍差,让许多英国士兵得了痢疾或发热,关于印度巫术的传言更在军队中弥漫开来。   如此看来,拉克希米夺取德里,几乎是民心所望,英国人或许撑不了太久。   但以之前共济会露面的情景来看,俞星城还是担心这群巫师会带来什么变故。   很快的,拉克希米的大军便从各个方向出现在平原之上。   既有方阵的持枪步兵,也有以骑兵为主的横排队伍,还有许多牛马拉动的大炮,背负着军鼓号令队的数十只战象,以及飞毯与各类莲花法器上飞翔的多教僧侣。   他们距离如此之远,几乎都能听到军鼓声,只看到炮台向前推进,而德里城墙上的英军,也开始了射击。   这年代的铅弹或石弹霰弹大炮,射程距离并不远,而拉克希米的将士就在顶着炮火向前冲,战象似乎经过训练或本身就是低等象妖,并不畏惧炮声,依旧缓慢前行,而有飞毯上来往的军官,似乎将指令在战象之间来回传递。   一开始只是英军的炮声,紧接着就听到了战象抬起鼻子的鸣叫,那鸣叫声似乎被灵力放大,几乎响彻正片平原,仿佛是再告诉德里城内百姓,将要来接他们了——   英军的炮声显然比拉克希米的军队要密集的多,但更有大量士兵冲击向城门,甚至有数头飞牛,拖拽着装着火药与石头的木车,飞上天空后从高空切断缰绳投掷下去。   这还是俞星城第一次见到修真文明下的战争。   或许在整个全人类的战争史上,都因为人们拥有了这些非自然的能力,而使得战争早在几千年就花样多变且血腥了。   瞎鱼忽然道:“似乎有人从空中靠近了。”   裘百湖连忙道:“所有人,御剑飞空,准备。”   瞎鱼被戌三夹着,二人共同站在一座砚台状飞行法器上,裘百湖回头对瞎鱼道:“你能不能尽快看远一点,看他们人数多少,是否有援军。”   瞎鱼:“巫师人数在六十多人左右,还有一些飞行法器。他们没有后援——也不是、等等,我看到有什么接近了,又、又停住了!”   裘百湖急了:“是什么?”   瞎鱼:“离的太远的,我的天眼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轮廓。但是那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漂浮在空中,就像一座山一样……或者说一座城市一样……啊!”   瞎鱼忽然道:“是之前万国博览会的时候——”   俞星城震惊,连忙道:“橄榄山!你是说停在太湖上的橄榄山!”   瞎鱼:“对,好像是那个!不过他们离的很远,也似乎没有靠近的打算!我的天眼不能再往远处移动了,再远离我就要看不清战场了!”   俞星城和裘百湖交换了一个眼神,裘百湖道:“先不要管了,他们如果那么远,就跟战场无关。我们准备走了!”   两百多名仙官飞入空中,裘百湖道:“俞星城,你带着特行卫的几位和你那几个妖,主要是协助地面军队,帮他们打开城门!”   俞星城御剑飞行,遥遥比了个手势。   但她心里还是在想——之前轰炸占西军营,都来了四十多个巫师,这次反攻德里,怎么也只来五六十人?   难道这些巫师,都是像那位名叫迦勒的蝴蝶巫师一样,都是共济会上总会的成员,来一个人都能颠覆战局?   俞星城御剑飞翔,德里的城墙中,正南方向和东南方向都士兵较少,而且因为地势高,城墙更高,大炮推不过去,所以地面军队无法进攻这里。   俞星城转头对貔貅道:“你能有把握弄塌城墙吗?   貔貅:“我试试!”   说着,朝地面飞去。胖虎紧接着跟上。   炽寰背着手飞在她身侧,嫌弃道:“我才不干这种扒墙的活呢。貔貅老狗最会扒洞,让他去吧!”   城墙正东面,火力密集,德里的城墙曾经在英军进攻时被炸开过一次,英军驻扎后紧急修补,但因为本地的印度劳工极其不配合,城墙修补的一塌糊涂。   俞星城愈发觉得,英军想要守住德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貔貅冲向城墙,它巨大的身体在第一下撞向土色城墙时,就使得那城墙摇摇欲坠,城墙周围几座炮台上的英国士兵从未见过如此体型的大妖,急急忙忙向它开炮射击,但貔貅身体上本来就有一层似鳞片似金属的厚甲,它不甚在意,就跟一个在后院刨骨头的哈士奇一样,两爪开始乱刨城墙。   很快,那城墙的缺口便打开,剩下的断垣只有城墙本身三分之一的高度,而另一边大炮也终于在城墙东部给开了个口子,大批士兵从这两个开口疯涌入德里城中,涌向他们的圣城,拉克希米的炮军仍然发射着炮弹为他们掩护。   就这样就攻入了德里?   俞星城仰头看去,裘百湖他们似乎正在跟巫师们艰难缠斗,而在军队的后方,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   风从东方而来,吹来了细微的粉末,与一点点蝴蝶翅膀的碎片,俞星城大惊,连忙叫住貔貅和胖虎:“走!我们往东面去!”   俞星城飞高,果然看到军队后方,有许多蝴蝶与彩色烟云,接触到蝴蝶的士兵,就如同之前阿比盖尔驱使的鸟群一样,在仓皇逃走中或爆炸,或冻成碎片,或血肉腐烂。   有印度教僧侣前去支援,他们闪耀着金光的法术,却对那些蝴蝶毫无损伤。   而蝴蝶的数量愈发多起来,恐慌更让许多士兵推着前头的人,往德里城中挤去——   而另一边,往蝴蝶聚集的方向飞行的俞星城察觉到,似乎从各个方向,有一些隐藏在寺庙或森林中的巫师,正朝德里城的方向而来。俞星城没能搞明白这些人的战术,但她总觉得,德里城就是个圈套。   炽寰似乎也注意到蝴蝶群,他化出滔天杖,却没有化成蛟龙,似乎在寻找着那蝴蝶巫师的踪迹。   而这一次,他仔仔细细的掩藏了自己。   俞星城看着不少士兵与战象不知身后的蝴蝶,已经吹响了胜利的号角,而俞星城却与所有攻入城中的士兵往相反的方向,去飞向那群蝴蝶——   就在俞星城准备对付这些纷飞的数量极多的蝴蝶时,忽然感觉眼前黑了。   像是太阳被一口吞下,像是身后有极其灼热的光芒冲天而起,俞星城猛地转过头去,她除了那几乎可以吞没整个平原与德里城的巨大绿色光柱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一霎的光消失,眼前再度发黑,她才看清是绿色火光的巨大爆炸,几乎想要将整片平原炸成碎片——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什么,却只感觉几乎是砸进她脑子里的巨响与磅礴而来的气浪,还有几乎要烤焦发烧的灼热,整个将她掀飞!   她就像是飓风中飘扬的一块儿碎纸片,身体不受控制的甩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魔法核弹登场了。当然没有核弹的威力。 第104章 绿火   俞星城醒来的时候, 既觉得像是大梦初醒,又像是一瞬间被砸昏后又突然惊起,她趴在地面上, 石子与砂土蹭的她脸上生疼,睫毛上似乎都有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迷蒙之间, 先传到耳朵里的, 是纷乱的喊叫声, 脚步声,无数双脚从她身边踏过去,甚至差点踩到她。   俞星城艰难的撑起身子抬头看去。   眼前只有一片绿莹莹的光。   是火。绿火。   几乎覆盖了她目及的大片天空与地平线, 他们刚刚开炮进攻的千年古城德里已经不在了, 完全湮灭在那铺天盖地的绿火之中,不断仍有爆炸在大火中发生,仿佛炸起绿色的烟花与火炮, 每个人脸上都映着一层惊悚且死气的绿色。   仿佛是他们撕开了地狱。   俞星城努力想要爬起来,却好像因为爆炸而腰部受伤, 在她身边, 躺着的半死不活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是被气浪掀翻或是被热汽烫伤。   但仍然有人在来回跑动, 有人冲向那座圣城德里匍匐跪倒哭泣,有的人却连滚带爬的忘记队形朝外跑去。   俞星城腰疼的厉害, 站不起身来,有人狠狠撞了她一下, 都来不低头看她一眼就踉跄跑走。她哑着嗓子正要喊话, 一条黑蛟从半空而起,朝她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身体, 飞上天空。   俞星城挣扎道:“裘百湖他们呢!拉克希米呢?!我看到老裘他们在城市上方交战,这爆炸会不会——”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   炽寰语气严肃紧张:“我不知道!战象都被吓跑了,军队冲入德里城内,不少士兵都被炸死了!这座城甚至可能不在了!到底是谁!有这样的灵力——”   俞星城看着自己手臂上被烫伤的皮肤在慢慢痊愈:“灵力?!这难道不是火药吗?而且绿色的话,应该是成分有磷、铜或者是甲烷之类的——”   炽寰:“不,你仔细感受一下,那绿色的火焰可不是单纯的火焰!我能闻到灵力,虽然这火有异味掩盖了灵力,但这明显是灵力催发导致的爆炸!”   炽寰抓着她,朝绿色大火的方向靠近,俞星城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座巨大的火山在爆发,地面上的德里已经看不清了,或许爆炸已经使城市变成了一个大坑,而灼眼的绿火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物,盘附在这曾经有过几十万居民的坑中,在他们的尸体与城市的碎屑上燃烧着,毫无熄灭的迹象。而浓浓灰烟更是飘入云中,俞星城几乎看到因为大团烟尘的粒子摩擦,而有雷光隐隐闪烁。   她低下头去,看到有些将士身上沾上了绿火,但他们根本没法带着绿火跑出去太远,那绿火迅速吞噬他整个身体,只看到黑色的身体轮廓在火光中,而后摔倒在地,成为一具焦尸,但那绿火竟然没灭,如同灌木丛一般扎根在他尸体上,随着风跳动,丝毫不见熄灭的迹象。   俞星城心里一寒:“这火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炽寰:“这都是他们的圈套,他们知道这个城市保不住,所以就摧毁它,来威吓印度!”   俞星城头发散乱,她手攀着炽寰的爪子,低头看下去:“是,他们之前驻扎在这里时,应该就是提前埋下了什么东西,只为等到拉克希米进入城中后引爆。我甚至觉得他们引爆的早了……说不定他们会想要等到所有士兵开始在德里城中庆功的时候,再引爆。”   炽寰骂了一句:“你们人类什么时候能搞出这种武器了!?屠杀几十万跟战争毫无关系的普通人,都是怎么想的?!”   俞星城望着那绿色火焰说不出话:“有没有办法灭火,难道这火就这样不会熄灭?”   炽寰忽然道:“灭也没用,这火太厉害了,里头的东西都烧化了。啊,有人来了,是那两个白皮人。阿比什么——”   俞星城抬头,竟看到亚瑟与阿比盖尔骑着飞天扫帚,行迹狼狈摇摇摆摆朝他们飞过来,阿比盖尔挥着手喊道:“星城!俞星城!”   炽寰靠近过去,俞星城又惊又喜道:“你们还活着!发生了什么?!裘百湖他们还活着吗?”   亚瑟的帽子和一半头发都已经被烧焦,阿比盖尔一身烟尘,他俩飞在俞星城身边:“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和那帮巫师纠缠到一半,巫师们就忽然朝高处飞去,很多人都跟了上去,想来是躲避了爆炸的!不过我没见到裘百湖。王后会不会被炸死了?我们要撤退吗?”   俞星城摇头:“不着急,我听说她从不对外告知自己在战场上的位置,有时候会在前线,而有的时候却会在王宫中。这里已经不能算是战场了……我们要先找齐自己人。”   俞星城又转脸问亚瑟:“你知道这火的原理吗?你是怎么灭掉身上的火的?”   亚瑟摇了摇头,他脸色也很难看:“这火……至少我曾在共济会的时候,没见他们用过。共济会不敢用这样杀伤力的东西吧,这样皇帝必定会忌惮他们的。这火用水灭不掉,他们燃烧的太剧烈,水没接触到火就蒸发了。我刚刚试了,除非说把半个印度洋的水兜头浇下来才有可能——而我是用魔法灭的火。”   俞星城:“魔法?”   亚瑟:“对,用自己的力量,去压制火焰中的魔法。可德里这么大的火焰,需要多少魔力才能压制住——这压根不敢想。”   俞星城半天说不出话,脸色被火光映的惨绿:“……难道就让它这么烧着?而且这火也会蔓延……”   阿比盖尔:“等他燃烧尽魔力,说不定才有可能。”   俞星城:“如果跟共济会没关系,那就只能是跟那神秘的橄榄山有关了。他们献计献策的吧,否则又怎么会出现在印度。”   亚瑟也同意她的想法:“如果说是橄榄山,那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的做法。用魔力凝结而成的晶体埋在地下,加以特殊的火药与雷管,这些魔晶虽然不稳定,但是可以通过魔力远远进行解封与释放,只要他们堆叠的数量足够多,引发爆炸是很容易的。我猜那群巫师飞到德里上空,就是来引爆的。只是能烧成这样,我都怀疑是神被抽干了魔力做成魔晶。”   也就是说,像是亚瑟所擅长的领域——魔法与科学的结合?   既使用火药作为燃烧媒介,又让魔法成为助燃剂,加一定的油基使得火可以不惧浇水,再加上研究过的打孔填埋位置……   这座如绿光火山般的人间炼狱德里城,不断发生着激烈的爆炸,绿色的火星朝外飞溅,还有许多带着绿火的碎片因爆炸而甩出来,砸中惊惶逃走的士兵,火眼见着就要蔓延开。   炽寰却忽然冷笑:“我不信这火灭不了。”   他把俞星城扔到头顶的两角之间,双爪平伸,化出滔天杖。   阿比盖尔见过他的武器和招数,急道:“你不是擅长用风吗?这样只会让火势更加蔓延的!”   俞星城却懂了:“不,如果风足够大,是可以灭火的。因为风会带走热量,会让燃烧的东西温度降低。”   用能够卷起飓风的机器来灭大范围火焰,这是曾经在大兴安岭火灾时验证过的技术。   如果以炽寰对风的掌控力,说不定可以。   而他显然是把风玩到炉火纯青了,他极其了解风的特性,竟从高处飞低一些,靠近火焰。   绿火的温度比普通的火焰更高,俞星城被燎的脸上生疼,两鬓细软的胎发都卷曲起来,炽寰却抬起滔天杖,淡淡的金光从滔天杖上浮起,俞星城竟觉得这种从他身上流出的灵力,和她的灵海连接在一起,她只是抓着炽寰的红角坐在银鬃中,却感觉自己的灵力与炽寰的灵力融合成一股,朝滔天杖涌去。   这种感觉仿佛很熟悉——   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坐在炽寰身上,将自己的灵海分享给他。   她眼前仿佛浮现了炽寰的金色瞳孔,魂魄的一部分触碰交织……   炽寰发出一声龙吟,从滔天杖前的绿色火焰陡然消失,极其高速的风从火焰根处掠过,卷起大量的尘埃与碎屑,就像是风做的巨大镰刀,收割了大片绿色!   他再次怒吼,那看不见的风似乎铺天盖地蔓延开,以那些浓烟被吹飞的速度,俞星城觉得这风力三十二级都不止,几乎可以荡平所有阻拦他的东西!   平原上逃窜的众人忽然察觉到绿光黯淡了,天色仿佛恢复了白日的亮度,他们回过头去,只看到无边浓烟斜斜朝西侧掠去,那绿色火焰被砍断根之后消失在风中——!   俞星城激动的从银鬃中起身,但对炽寰来说,召唤这样可以覆盖一座城市的平流飓风,几乎是到达了他能力的极限。毕竟登陆陆地的台风,最多也就十七八级,而炽寰如今使出的风力绝对远超大型台风,若真是在一座土房建筑的古代城市中使用,几乎都可以荡平城市了。   炽寰两角愈发鲜艳欲滴,他咬牙发出了一声艰难的喘息后,俞星城连忙道:“停下来吧!我觉得火已经灭了!”   炽寰虽然生活里粗心大意,但在面对战斗,他却胆大心细,就在他猛地撤回风力时,猛地朝后急速飞去——   这是防止压制大火如果失败,火会逆风反扑向他。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浓烟滚滚的德里城,她相信城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但如果不灭火,这绿火只会愈发扩散——   她刚要庆幸的夸赞炽寰,炽寰却忽然道:“不,又复燃了!”   俞星城:“……什么?”   炽寰:“在黑烟之下,我感受得到,热度又上来了!这火难道就灭不了了吗!”   俞星城看他又想要勉强自己,再去耗费大量灵力灭火,连忙道:“那就说明问题不在于此!停下来炽寰,你已经到极限了,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大妖能处理的事情!如果不行,我们就撤!”   果然绿色的火焰竟然从黑色的浓烟中再次缓缓燃起……   亚瑟飞来:“我们找到裘百湖他们了!有些人失散了,但还是找到了大半!俞少卿,我们撤吗?“   俞星城:“不,我在想……这火到底是怎么布下的,不搞明白,我们以后都没办法提防他们的手段!拉克希米在德里城有探子,居民也非常警觉。如果英军在城中打孔装这些魔晶,那怕是早就有消息流传出来了。而且英军也是这场爆炸里送死的棋子——”她看向已经成了火盆一般大坑的德里,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些魔晶可以在水中漂浮吗?”   亚瑟:“取决于材料和魔力。但做到并不难。”   俞星城半晌道:“原来如此……我好像有想法了。我猜他们是利用了印度的地下水。”   印度的大城市,包括德里,都是一个井多枯水的地方,过分取用的地下水已经让这里地面沉降,地下结构十分脆弱。而越是没水,越是有百姓四处开井,德里有过许多雕刻着楼梯与神像的神井,如今水位线早已低到了能打水的极限。   俞星城觉得,更简便的方法应该是把魔晶投入地下水中,让它们随着地下水和井分布开来,既能不惹人怀疑,又能直接轰炸碎岩溶地下水矿区,直接让整个德里塌陷下去。   只是如果真的是橄榄山搞出这种魔法核弹级别的东西,他们才是疯了。   他们不隶属任何一个国家,却显露出自己能轻松毁灭一座城的武器,以后可能不是有国家要跟他们合作,而是许多国家要联手灭了他们!   除非说,橄榄山自己也没想到会毁灭到这种地步。   他们之前没机会做实验?还是说——   俞星城猛地转过头去,亚瑟也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地下,应该是有水晶或云母、橄榄石大矿。或者什么宝石矿!”   在这个世界里,许多材料都能放大灵力或附魔,最常用的就是亚瑟上述的几种矿,之前裘百湖给她一块红宝石,就是让她按在剑柄中使用。而德里早年能定都在此处,除了地理原因,也可能是地下的水晶矿宝石矿使得地面上的僧侣与祭司能够更加好的修炼或使用法术。   就相当于灵脉。   而地下矿石被魔晶炸开,大量魔力附着在了水晶矿石上,使得威力倍增,连魔力存续的时间都远胜于平常。   或许说橄榄山本来只是预计让德里炸塌或起火,并未想过把这里烧成火山口一样的地方。   这个巧合却未必会被他们自己或与他们合作的英国人所理解。搞出魔法核弹的,必定会震惊整个世界,成为在政治舞台上最闪亮也最快被集体讨伐的国家!   而就在平原外围,忽然蔓延起成片的蝴蝶与其他的魔法。   似乎这些极具威胁力的魔法,像是一种围堵。   这群巫师想要缩小包围圈,驱赶着惊惶的士兵靠近燃烧着的德里城——   俞星城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这群巫师的意图,无明业火从脚底烧起,她怒的几乎要颤抖:“如果说这火熄灭不了,那他们一边引发爆炸,一边还想把普通士兵逼入火中,才是最恶劣最该下地狱的人!”   俞星城对亚瑟道:“你去找到裘百湖他们!如果说这场战争没有赢家,至少我们要让那些巫师吃苦头!”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德里地下有宝石矿,所以爆炸效果成倍增加。事情就变成了:   英国:“卧槽这爆炸!这群橄榄山的太可怕了,不能留他们!”   橄榄山:“卧槽?卧槽???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怎么炸成了这样!完蛋操了!这是巧合,我没有核武啊!相信我!” 第105章 拥抱   亚瑟说:“裘百湖也在找你。”   俞星城扬起头, 终于看到了裘百湖他们的身影从头顶飞掠过去,她心中一松。   裘百湖也是官帽被炸飞了,黑色官服破破烂烂的不像样子, 他身后一群紧跟着的仙官,显然都被爆炸波及, 样子不太好, 但至少还都活着。温骁也在其中。   裘百湖看到了炽寰, 立刻飞来,想要搜寻她的身影,他眼眶通红眼里满是血丝, 终于瞧见了炽寰头顶的俞星城, 呆了片刻,才终于松了口气。俩人之间隔着远远一段,俞星城什么也没说, 就抬抬手踢踢腿表示自己啥也没缺,裘百湖也没开口, 猛地挥了一下手, 就朝巫师的方向飞去。   温骁顿了顿,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俞星城挥了挥手,他想了想, 还是略一点头与裘百湖一同离开了。   亚瑟:“我也去了。但我建议,你就别去了。”   俞星城:“为什么?”   亚瑟:“至少你和你的大黑蛇, 能够暂时压制绿火, 如果有什么意外导致爆炸与火焰更恶化,你们也能够及时阻止——”   俞星城懂了,毕竟炽寰现在算是仅有的能掌控这片绿火的人。这片极其危险的绿火, 就由他们来看守。   炽寰不解:“老子打架也很行啊!我他妈这回一定去干翻那群巫师。”   俞星城摸了摸炽寰的脑袋:“可只有你能召唤风对付绿火,我们先留在这里。亚瑟,如果你们对上那些巫师落入弱势,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亚瑟点了点头,俞星城目送他们回去的方向,却看到一队骑兵在绿火蔓延的边缘停驻,为首者摘下头盔,静默的望着德里城,似乎想要下马来,后头几个人连忙下马想要拦住他——   或者说是她。   俞星城认出来,那是身着男装的拉克希米。   她以为拉克希米没进入战场,但其实她也在骑兵队伍中。她没有在战场之外,却也幸好没有虽军队进入德里城。   俞星城连忙道:“炽寰,带我去见她。”   炽寰哼了一声,化作人形,拖着她的手,带她飞向拉克希米。   众骑兵队看到有人从空中靠近,拿起枪就要朝他们射击,拉克希米抬起头来,阻止住他们,喊道:“你还活着。”   俞星城看着她绿棕色的眼睛蓄着些许泪水,瞳孔被火光映射成浓绿色,俞星城心下一定:“我也想这么说。”   拉克希米吸了一下鼻子,站直了身体:“他们不可原谅。”   拉克希米看似一路夺权不近人情,可她出身平民,幼年时期在窝棚与贫民窟中长大,等到手握实权后想着团结最底层的印度民众,对于整个城市的被毁与几十万人的死亡,她必定痛彻心扉。   拉克希米轻声道:“我知道的,一直有人再给我通风报信,一直有人在反抗英军。他们都在等我出征,等我让德里重新回到印度的怀抱……”   俞星城看向不灭不休燃烧着的德里城,道:“英国必将为此事付出代价。”不论他们是否有预计到这样的结果。   这一场战争死了太多人,拉克希米手下的印度士兵最起码三成都葬身火海,城中的英国守军与百姓更是几乎不可能活命。这绿火必定会载入史册,必定也会震惊天下万国。   俞星城望向远处:“有英国的巫师似乎在拦截士兵逃离这里。”   拉克希米并不担心:“他们拦不住的,我的僧侣与祭司都在外侧,还有大量愤怒的士兵。我知道那些巫师有致命的蝴蝶,但相信我,他们的埋伏都不过是在我们眼皮子下的动作,只是爆炸让抓捕他的行动受到了干扰,但我必定要用他为占西的将士祭天。”   俞星城看过去,只看到远处树林上空,金色的梵文、火焰金轮与绽放的雪山莲花交替出现,拉克希米手下许多僧侣,再加上裘百湖他们,确实不可能抓不住这些巫师。   拉克希米:“这绿火不会熄灭吗?”   俞星城:“带魔力的火与地下埋藏的水晶矿结合,除非说那些水晶矿老化或魔力散尽,否则很难熄灭。这样燃烧上十几日都有可能。我的黑蛟就算能让绿火短暂熄灭,它也会很快复燃,只能等待……”   拉克希米:“……只能等待。”她怒极反笑,在绿色光焰下眼眶因屈辱而含满泪水:“如果可以,我愿意用同样的手段报复伦敦,报复伯明翰,报复那些英国人!他们在我的家中放火,我却只能等着火熄灭,看着他们的商船,他们的工厂继续再运转,看着他们这群人依旧在孟买吃喝玩乐吗?!”   俞星城有些心痛,毕竟在她的前世,她自己的国家也曾有过任人宰割的屈辱历史,她能理解拉克希米那种愤怒与无力。   她正要开口,忽然在德里城的方向,又爆发了几声巨响!   地面再次震动,俞星城只看到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德里城的绿火中不断有炙热的碎石与火星,随着爆炸朝外喷射,拉克希米身边的护卫连忙想要去保护住她,炽寰却踏出一步站在俞星城身前,挥起滔天杖,飓风击飞靠近他们的碎石,但他们身边的地面也很快落满火星与燃烧的碎石,火海的范围迅速扩大。炽寰用风劈出一条向外的道路上,推了俞星城一下:“快,你们往外退——”   虽然如今是德里城在燃烧,但绿火的范围已经扩散的太大了,甚至西边的森林都在剧烈的燃烧起来,拉克希米:“不,这样不是办法,为什么还在爆炸?这样的话,大火迟早会蔓延开,甚至烧到附近的村庄与寺庙!”   俞星城拽着她急急的走:“应该是有一部分他们引爆用的魔晶因为某些原因没爆炸,火势在土地裂缝中蔓延,所以把那些哑火的魔晶和雷管又引爆了。这会儿火势更大,是因为水晶矿可能因为爆炸翻了出来,露出地面——”   她带着拉克希米迅速撤离到安全距离,拉克希米身上沾染了绿火的火星,眼看就要扩散,俞星城连忙用灵力压制住绿火,却想到那些水晶矿如果因爆炸翻出地面,那能否通过毁坏这些水晶矿,使得附着在上头的绿火熄灭?   殿后的炽寰赶来:“不要再留在这里了,这附近都要成为火盆了!”   俞星城却抓住炽寰的胳膊,道:“水晶矿有什么办法可以毁掉吗?”   炽寰明白她的意思摆了摆手:“别想别做梦,水晶可以吸收你的灵力,只有跟灵力无关的机械或工具才能开采这些矿,所以——”   “等等!”俞星城仰头看向因为更加冲天耀眼的火光而冒出的滚滚浓烟,道:“那如果置换掉水晶中附着的灵力呢?”   也就是说这些因魔法而燃烧的绿火,正是因为附着在水晶上,所以才旺盛不绝,但如果以更强的灵力去击中水晶,那么之前的灵力会不会被从水晶中挤出去?也就是说水晶上只会附着着新加入的灵力与魔法。   炽寰:“那这就要注入的灵力比之前更强大才行。这绿火都烧成这样,能有什么比它更强的灵力?”   俞星城看向在滚滚烟尘中窜动的雷电,轻声道:“未必没有。”   炽寰懂了,也急了:“你你知道那些烟尘有多么危险,多么滚烫!你进去之后说不定直接给烫掉了一层皮!而且我不觉得雷电能够强过这火焰!”   俞星城却很冷静:“只要你压制住火焰就可以了。至少可以试一试。毕竟如果绿火不灭,它们就会疯狂蔓延,不知道会烧到什么地方去。貔貅呢,如果能找到貔貅,让他再来给地面开个洞,就更好了——”   拉克希米焦急道:“你们是想出了什么办法吗?”   俞星城看了一眼贯穿天地的滚滚浓烟:“只是能试试。我要钻入那烟尘之中,引燃雷暴试试。”   拉克希米呆呆望着那规模惊人的灰白色灰尘云,以及其中已经是不是迸发的雷暴:“……那岂不是送命?!”   俞星城笑了笑:“不会。王后,我承诺了要来帮您打赢这场战争,虽然说赢不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但我想您一定会坚决要消灭英国的军队,那说明我们还会合作。那我就要尽力做些我能做的事情。说来,印度教中有什么能用雷电的神灵吗?”   拉克希米:“……因陀罗能够投掷雷电,是战争之神。”   俞星城笑了笑:“我想此役之后,印度上下必定会齐心协力站在一起,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适时‘召唤’因陀罗,让他来替您平息绿火。”   拉克希米明白,俞星城是说她可以召唤因陀罗的幻象,让因陀罗的形象嫁接在俞星城的能力上,使“神灵下凡”,助她熄灭战争之火。   拉克希米说不出话来:“你……我更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俞星城笑了笑,她显然心意已决。这个比她更年少的东方女子似乎比她更无法撼动。炽寰化作黑蛟,俞星城攀上蛟身,仿若真正的神灵在世,长发飘扬,衣袂飞舞的对她笑了笑,随着黑蛟飞入天空。   拉克希米双手合十,忍不住垂首念了一句祈祷。   她长大二十余年,从未信神,更不信他人。这场战争更是告诉她,印度的神绝不会庇护他的信徒,那就让她相信他人一次吧。   就这一次。   俞星城和炽寰绕着绿火飞行一阵子,终于找到了亚穆纳河畔拼命想用水浇灭尾巴上绿火的貔貅。   ……这老狗才是真的不在乎打架现场。   她还没来得及说它,炽寰就先叉着腰怒道:“你是不是傻,你个神兽,就不知道用灵力灭了这火吗?!还是说你他妈在这里偷懒玩水?!”   貔貅吓了一跳,连忙从河岸边跳出来,它几步奔过来,尾巴上还带着绿火。只是因为它自身灵力强大,那绿火压根就没扩散,炽寰翻了个白眼,帮他压制住绿火,道:“哥们,让你帮忙,别傻着了。”   炽寰明白了俞星城的计划之后,就自顾自的当上总指挥,道:“我会留在地面上,尽力暂时熄灭这绿火。貔貅,你带她飞入烟尘之中,然后把自己的一部分灵力渡给她,之后你从烟尘中出来,向火焰熄灭的废墟上——随便你怎么搞,别动爪子,会烫死你的——反正就是给地上开几个洞。然后离开这里,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星城了。”   俞星城:“可你真的还有余力吗炽寰?现在的火势已经比之前更大了,我怕你无法熄灭……”   炽寰一蹭鼻子:“哟,那你说老子怎么办,我要是控制不住绿火,这火冲入天空,绝对瞬间把你烧成黑炭!你的复生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快过这些火烧干你的速度!哎呀,好烦,老子想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只要我愿意!”   俞星城总觉得,炽寰是因为之前跟蝴蝶巫师交手的时候,他没有使出全力导致俞星城有些伤心,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要尽全力,要努力做好一切……不要让她伤心。   俞星城忽然觉得自己纵然一直努力向前,对别人的都保持着些客气又关爱的距离,但对于炽寰,她总是不多想,不担心,也不隐瞒。   但他是个嘴硬小屁孩,不会承认不肯服软,俞星城也想灭了这大火,她不好说什么,只是伸出了手。   炽寰瞪大眼睛,似乎理解她想干嘛,但又怕自己想多,挠了一下脸,反倒警戒道:“你想干嘛!”   俞星城伸出手去,毫不犹豫的抱了他一下,揉搓了一下炽寰的脑袋,轻声道:“你尽力就好。”   炽寰像是一只突然炸了毛又不敢挣扎的猫,脑袋埋在俞星城肩膀和她披散的长发中。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想要手指尖揽住俞星城的腰,她却已经松开了手。   炽寰的手僵在了远处,貔貅看过来,它没觉得抱抱有什么问题,只是一脸马上要搞大事业的兴奋,却被炽寰误会,以为它在旁边看热闹看八卦,忽然收回手,急赤白脸朝貔貅怒道:“看什么看啊!一脸傻样!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你!”   脑子里想着昨天晚饭吃的大肉饼的晃着尾巴的貔貅被骂懵了。   ???怪不得他们都说炽寰像人,这脾气也是跟人类一样捉摸不定!   只是炽寰在背后搓着手,脸红成这样是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了,这一章天快亮才写完,就先这样吧。   明天尽量写俞星城雷神附身。 第106章 女王   **   俞星城却没注意到这些, 她揉了揉炽寰脑袋松开手,道:“来吧,试试吧。我也不会太让自己冒险, 如果真的灭不了这火,我也只能放弃。”   貔貅却道:“这又不是我中原大地, 帮不帮又有什么关系。”   俞星城摇头:“并非如此, 在这个时代, 虽然增强自己母国的国力很重要,但营造周别国家的环境其实更重要,更是有许多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保证自己的航路与商贸, 驱散疆域附近对手的势力, 才有能更好发展自我的空间和时间。外政的不利,或许让内政的太多抱负都无法施展……这已经不是□□上国坐等朝贡的时代了。”   貔貅很难理解,但她明白个中重要性, 为了驱逐英国人,都能让三百艘船上近万士兵投入战争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她一人的努力。   貔貅歪着头, 炽寰踢了她一脚:“听不懂就少插话,要是星城每句话都让你听懂了, 那你就不用当狗,你当星城得了!听令就得了。”   貔貅不服:“那你听懂了?”   炽寰:“哼, 我跟星城心意相通,她没开口我都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呢!走了走了!”   炽寰化作黑蛟, 朝俞星城比了个爪势, 朝绿火靠近过去,俞星城骑在貔貅背上,朝滚滚烟尘飞去。   那团烟尘果然温度极高, 俞星城靠近就觉得有些无法忍受,身上的肌肤果然开始泛红发痛起来,貔貅毕竟皮糙肉厚,并不畏惧这些。   俞星城将灵力缠绕覆盖全身,同貔貅一同钻入浓烟。   浓烟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雷电闪烁,如经络叶脉,在烟尘中舒展蔓延,照亮她眼前。   貔貅虽然是神兽,不会像炽寰那样厌恶雷电,但他也总是想要避开来,俞星城拔出腰间的磨刀石,飞入天空,道:“貔貅,当炽寰熄灭绿火,浓烟会更加浓厚且歪斜,这里会充满了雷电,你到时候就攻击产生浓烟的地面就好了,尽量砸穿地面。”   貔貅身形变大后,声音也苍老几分,倒显得更加靠谱了,他晃了晃脑袋:“好!”   俞星城看不到炽寰的身影,但她很快的察觉到,几乎要灼伤她肌肤的热度在消退,是炽寰压制住了绿火。   貔貅离开浓烟,俞星城御剑朝下方飞去,她要离得更近——   她伸开指尖,肌肤上爆发出细小的雷电,这一点点雷电与粉尘摩擦,立刻闪耀蔓延开来。   而炽寰的风更是快速吹动了浓烟,更使得烟尘之间的摩擦更剧烈,俞星城没有睁眼,她能感受自己身处于电荷风暴之中,一切电荷都在她的领域里,可以受她操控。   就像是波塞冬畅游于大海,她轻轻一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闪烁的雷暴电流从她指尖放射,在巨大的烟云团中蔓延。   俞星城在向上漂浮的烟尘中逆行,没人能看清她的身影,却每个人都看见了那烟云被不断放射的雷电,照射的烟云团像是一盏毛玻璃灯,里头光芒闪耀,且雷电朝整片天空的厚重云层飞速扩散,爆炸,闪耀。   爆发雷电的尖端却向着地面疾行——   就像是一枚陨石,带着摩擦空气爆发的火星与热度,从烟尘之中飞速坠落!   而就在那一刻,烟云旁忽然浮现了似幻象似实体的巨大身影,几乎顶立在天地之间。巨大身影身戴宝冠璎珞,手持三钴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右腿盘起,左腿轻晃,垂目微笑,男生女相,容貌姝丽,周身淡淡微光。   如此美丽温柔,却是因陀罗。   战争与雷霆之神。   在这绿火周围惊恐逃窜或厮杀的众人,齐齐抬起头来,惊愕静默的站立在平原之上。   印度士兵是震撼、悲喜与平静,仿佛早知道神明会看着他们,却不可说神来的太晚。   场上为数不多的英国巫师,却几乎要颤抖。这绿火的规模已经让他们自己都胆寒了,而上一次他们进攻德里的时候,就曾在战场上空出现过两只神手,从云雾中探出,睁开了掌心的眼睛——   许多印度士兵在那神目下几乎毫不畏惧死亡的冲入英军之中,高喊着湿婆之名。   而这一次,竟有“神”彻底现身了。   虽然许多人都知道,这或许是某些人召唤出的幻象,但气魄与神圣仍然人心中忍不住发颤……   那与云同高的貌美的战争之神因陀罗,似乎自滚滚烟尘中骑象走来,抬起的金刚杵带着雷霆电光,随他手落下的速度,那滚滚雷电从烟云之中轰炸下来,而就在这过程中,他面上陡然显露出泪相、喜相、怒相、惧相、无畏相——随着动作,神态千变万化,似纵览战争中七情变化,观遍生死里的六欲起伏,而将那闪耀着滔天雷霆的金刚杵狠狠插入了德里城中!   众人仰视因陀罗,因惊恐而几乎无法站立,却没有人知道那召唤雷电的真正主人,正闭着眼睛,将自己所有的雷力释放,把生成在此处的自然雷暴点燃,汇聚,集中成一点锋芒,以自己为针尖!   极度压制,只为了极度释放!   因陀罗幻象的金刚杵与雷光重重落入德里。   一瞬,骤然天日大亮。   白光泻地,山川撼动。   如诸神对战的碰撞,如自然力量的汇聚。   声音慢了,却如千杖砸磬,羯鼓乱锤,都响在同一刻!   白光只一瞬消失,在每一人眼前留下光斑。声音几乎要穿进每个人的头骨之中,许多人被光声震慑的,目不能视而不能闻,摔倒趴伏在地,唯有心跳狂轰血液倒流!   白光消失后,仍然有不断的闪光在烟尘之中出现,那巨响之后,延绵的滚滚雷声迟迟而来,扩散,包围,笼罩在这片平原上,随着那还在闪动的雷电而绵绵不绝。   但蔓延的绿火消失了。   骑象的因陀罗也消失了。   天色竟恢复了正常的灰蓝明亮,让人恍如隔世,烟云厚重缓慢漂浮,雷闪持续,那惨淡恐怖的绿火只在城市周围的一些地面上仍然星星点点的燃烧着,被烧成废墟的德里城终于露出了绿火下焦黑的轮廓,只是偶尔有烟尘中的电光闪现,提醒着人们不可接近。   大批僧侣祭祀与印度士兵五体伏地礼拜,起身后双手合十后喃喃念经,许多人脸上流淌下浑浊的泪水,连几位被仙官与僧侣押在武器下束手就擒的巫师,都呆呆的看向天空,至今无法回应过来。   迦勒脖颈上缠绕着阿比盖尔手中的绳索,亚瑟的金色手|枪就在他脑后,他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雷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洗火……消失了?神怎么可能参与……”   亚瑟冷笑,用手|枪压了压迦勒的脑袋:“你们既能以人力造出让上帝蒙羞的洗火,就应该想到,也有人能用人力灭了这罪孽之火。”   迦勒一下子回过头来:“你说是人?!”   阿比盖尔手上的绳索收紧,迦勒面色涨红喘不上气,她轻笑:“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像是神与人的差别。迦勒,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人们或庆幸、或流泪、或惊惶的神态下,却没人在意到一道身影离开了那雷光闪耀的烟云。   貔貅化成犬,驮着俞星城,落在了德里已经烧化的城墙之外。炽寰化作人形急急从天边冲过来,俞星城对他摆了摆手刚要说话,炽寰却几乎是撞在她身上,一下子抱住她,把她从貔貅身上拽了下来。   他甚至有点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被雷电的规模所惊吓,还是说担心害怕什么。   俞星城满身烟尘,脸上都脏的要看不出皮肤的颜色了,却笑道:“其实还好,我并没有太拼命,也没有受伤,爆炸燃烧的烟云使得空气中电荷已经积累到极限了,我只是——”   炽寰放开她,又急又怒:“……谁要听你讲这个了!”   俞星城愣了:“啊?……呃,嗯……那你要听什么?啊,我成功了。据我分析,这附近应该不能接近了,地下水可能会蔓延起来,但水接触水晶矿后应该是带电的……你怎么更生气了?”   炽寰别过头去,有些恨恨的放开了手:“你死去吧你!我真是最讨厌你了!”   俞星城拽住他手腕:“怎么了?”她还想让貔貅给她一个答案,貔貅同样投来了一个“我是个傻狗你还问我?”的表情。   但炽寰没使劲的甩了两下,没甩开俞星城的手,就放弃了,只是转头不看她,拖着身子被她拽到貔貅背上。俞星城让他坐在貔貅后背上,炽寰看她平时那么爱干净,这会儿却一脸灰不自知,忍不住伸出手拿袖子给她擦了擦脸。貔貅转头看见,蹦跶着:“我可以舔干净!让我舔嘛!让我舔!”   炽寰揪住貔貅后背上一撮毛,恶狠狠道:“轮得到你吗!滚蛋!”   俞星城还是脸皮嫩薄,让他衣袖蹭的有点疼,她微微蹙眉:“没事。”   炽寰想伸出手,俞星城却转过脸看向了远处,只是随意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炽寰看她那么不爱惜自己容貌,有点痛心疾首。   拉克希米带着一队骑兵朝她的方向飞奔过来,她飞身下马,摘掉头盔,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俞,刚刚的雷电——”   俞星城道:“你召唤了神灵吗?”   配合出幻象的拉克希米半晌点了点头:“……因陀罗下凡了。”   俞星城笑了笑:“那就是因陀罗用雷霆灭了这异教徒的绿火,或许印度百姓更应该对神,对你抱有虔诚之心。”   拉克希米:“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不过……我早就该想到,你不会只是一个普通女性官员,你一定也经历过许许多多,才能像现在这样。拥有这样的力量,你却还是踏踏实实的走在路上,不骄不躁。”拉克希米笑了笑,她脸上也有血痂与灰尘,走过去忍不住朝她一礼。   是汉人的揖手礼。   俞星城连忙回礼。   拉克希米神情有些激动:“或许你觉得我是背信弃义的人,但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绝不会背叛你我之间的约定。”   她说的是俞星城与她之间的约定,其实也就是大明与莫卧儿帝国的约定。   拉克希米笑了笑:“你说得对,我们必须消灭这些侵略者。否则这种事……不会停歇,我们会永远任人宰割。……我会对英国全面开战,直到将每一个拿起武器的英国人驱逐出这片土地。”   圣城德里被毁灭,但印度的士兵却终于驻军在德里附近,掌控了恒河流域的全部土地。   德里城早已成为了一个直径近十八公里的大坑,随着地下水的倒灌,掩盖了焦黑的城市废墟,众多居民化作灰尘,死在城中的人无法被收尸,更别提留下什么,只被掩盖在了黑色水面下。   水中混合了大量的烟尘,几乎如墨一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黑色的水才是那些死者的遗骸。而德里周围的平原,更是四处布满了烧焦的痕迹,听说就连北部雪山地区,都有许多烟尘覆盖了白雪。   大批印度百姓前往德里朝拜,印度军队封锁了德里城周围,不许百姓与教徒靠近。而就在封锁距离外,每日聚集了大量在此地跪拜或伏身的百姓,来往人数远超德里的居民。   木制金制的神像摆满在警戒线之外,地上洒满了鲜花与各色彩粉,赤脚来往的无数百姓沉默的在黑水前流泪或祈祷,他们沾着粉末的彩色脚印布满了黑水之外,遥遥从天上看去,就像是黑水坑洞外,开满了各色鲜花。   而印度终于爆发了几乎南北所有城市的起义行动,特别是曾经在英国控制下的南方各个城市,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愤怒的百姓揭竿而起,在孟买甚至爆发了杀英警行动——甚至扩散成了屠杀英人的行动。   在英国军队拼命镇压的同时,印度也开始出现了集体的北逃行动。   特别是占印度人口八成以上的印度教教徒,几乎是拖家带口不顾一切的要北上前往莫卧儿帝国。   虽然这也给印度本就脆弱的防线与交通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但显然英国陷入了极其的不利之中。拉克希米其实知道这一切可能是跟“橄榄山”有关,但在俞星城的建议下,她丝毫不提及“橄榄山”的存在,连续发出三封诏令痛斥谴责英国议会与刚刚上任不久的乔治四世。   甚至在英文版的诏令中讽刺乔治四世,“痴迷瓷器与宝石的同时,这个醉酒成性、流连女人的国王,成为了世界上杀人最多的国王,成为了英国历史上满手鲜血的罪人,是基督教世界里杀人最多的人!听说基督教的上帝在旧约中指引他们屠杀妇女与儿童,看来这位乔治四世成为了上帝屠杀的代言人!”   此文在大明西厂的协助下,最先登报在法国与普鲁士地区的报纸上,狠狠侮辱了没有实权的乔治四世。可乔治四世虽然无能,却是英国的脸面,谁都可以让英国失败,却不能让英王蒙羞,这是整个大不列颠官员政务的第一要点。   拉克希米直指说乔治四世昏庸且残忍的指引了这场死亡几十万的屠杀,总要有足够大的人物来给英王背锅。   有两位在孟加拉国的法国记者,手持去年在万国博览会上才开始发售的最新的达盖尔相机,前往德里废墟,并拍下了一组详细的证据照片。在拿破仑刚上台的时候,正是团结法国民众,污蔑英王的最佳时机,这批珍贵的照片立刻被法国诸大报社选用,以连续六期的头版刊登在报纸首页,法语报纸中全是关于乔治四世召唤恶魔或醉醺醺指挥爆炸的讽刺插图。   再加上英国作为新教本就在教义上与天主教会有冲突,这里直指英国教会是宗教屠杀,更是让教皇国与罗马教廷划清与英国之间的关系,甚至贬斥英国的独立教会根本就不是“上帝的代言人之一”。   一时间整个欧洲都因此事炸开了锅,先是当时的英国议会放出消息,说此事与“橄榄山”有关。即有人因为橄榄山的特殊与神秘而转移了注意力,也有人认为“橄榄山”压根就不存在,就算是存在,说不定背后也是英国在操纵而已!   橄榄山的特殊存在,虽然使得很多人都忘记辱骂英国了,可一直懒政的乔治四世还是要脸的,被指着鼻子辱骂,再加上在印度失去大量雇佣兵、英兵与土地工厂,他也绝对忍不下去,听说白金汉宫都不装修了,天天议会内外骂战此起彼伏,乔四的乡下庄园更是政客来往频繁。   而关于东印度公司的罪孽更是被频繁翻旧账,虽然翻旧账的这些有话语权的国家,是因为要把这个最大的航海贸易公司拉下水,但举的例子却没有一个是假的。   比如对孟加拉国的财政操控导致1770年孟加拉□□,三年死亡上百万人。   比如数年前淡马锡之战中,败于大明海军后,在撤离时于淡马锡放火,导致城市近半被焚毁,五万四千余人死于火灾与撤离扫荡。   终于,乔治四世在三月宣布,正式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全部优待与许可证。这家东印度公司在1670年查理二世时,被授予的五大权力被全部收回,这些权利包括不限于自主占领地盘、铸造钱币、指令要塞和军队、结盟和宣战等等——   这个最大的殖民公司覆灭了。不过这也不是一蹴而就。   东印度公司跟太多战争有关系,七年战争,美国独立战争,淡马锡战争与这次的印度民族战争……再加上管理全球地盘造成的巨大耗资与经济困难,这个公司已经本来就快走到边缘了。   但末路的是公司,而不是权力。   此时,也不过是东印度公司的管理事务,全权交给了英国政府,印度成为英国的直辖殖民地而已。只是权力在英国内部换了个手罢了。   这不代表胜利,甚至可能代表英国如果要发动反法战争,就更不愿意对印度这块直辖殖民地放手了。   但拉克希米那边也是旗开得胜,民心所向,所有人都在鼓动拉克希米尽快发动战争,拉克希米却放满了一些脚步。   她要开动全面战争,就要先统筹手下纷乱的势力,加强军力,更重要的是……巩固自己的地位。   四月初,拉克希米宣布,印度皇帝阿巴克二世病逝,她将根据皇帝的遗志继承王位,成为莫卧儿王朝第一位女王。   作者有话要说:  拉克希米要登基啦! 第107章 登基   “很显然, 我们当中的一位女官跟印度女王有了颇为亲近的友谊。”小燕王用羽毛笔随手在纸卷上写着,菱格窗户的纹路与金色阳光照在他有些潦草的字迹上:“给舅舅的回信中,我自然也提及了这些事, 包括跟毁灭德里有关的橄榄山。而在大明之中,与橄榄山接触最多的就是俞星城, 她也在回复朝廷的公文里, 详细书写了一份跟橄榄山有关的陈情。怕是最近, 皇帝舅舅收到的折子里,出自她手的有好几封了。”   末兰在一旁拿着玻璃墨水瓶,小燕王思忖片刻, 又写道:“不知三哥情况如何?您只字未提反而令我担忧, 若再回信时,说些近况也好。不过,娘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若是不愿在家里吃住就进宫去——”   他写到一半,外头有人叫道:“小燕王, 您还没理好仪容吗?”   小燕王坐在隔间里, 连忙道:“稍等,这就好了。”   他一只手勾着靴子蹬进去, 一只手把信纸递给末兰:“还没写完,送信的人什么时候往回走?”   末兰知道他的信要随着公文发回大明, 交给宁祯长公主,道:“天黑之前。参加完大典之后, 您应该还有点时间把信写完。只是, 信中提及太子,是不是……”   小燕王拿帕子擦了擦笔尖,他习惯在外用墨水和羽毛笔书写, 道:“我与他一同长起来,不问才奇怪。就算是一副怕他在朝廷内施展拳脚的模样也没什么,皇帝舅舅未必不愿见到这样。”   他束好腰带,捋了一下暗金色蟒服衣摺,将头冠戴正,挎着腰间的佩刀走出去了。   外头是阿格拉红堡的一处院落,他为了参加拉克希米的登基大典,已经在三天前就住进了红堡。他到达红堡外围最宽阔的广场时,俞星城、裘百湖、温骁和几十位大明官员已经在此处等候,而一道卫兵的拦截外,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民众,他们好奇的张望着这些衣着打扮华丽的大明官员。   由于出席的大部分是武官和仙官,所以他们都穿着曳撒官服,为数不多的几位文官也想着统一着装,都换上了曳撒。   只是俞星城几乎很少穿曳撒。   以她的官品,按理来说也就穿青,但是考虑到拉克希米很看重她,希望她能在登基大典时站在前排,船上的宫女就临时找来一件银色的仙官曳撒,连夜给她改了腰与衣长,这会儿她穿着白交领曳撒,金扣皮带掐腰,裙摆上绣的不是涛海四兽,而是缠枝梅兰。   俞星城戴着黑色的官帽,耳边垂搭着檀木挂珠。虽然没戴耳饰,但还是化了个淡妆。   相貌温柔静谧,神情淡然自若,衣着又给她多了几分凛然与不怒自威,似乎告诉每个向她投来目光的人——你眼前的少女也如同那位女王一般,是一个拥有权力与决断力的人。   小燕王走过去,身穿纱丽的女使们引着他们站到台阶之上。   来往不少军官将领,对这些出入人群之中的女使似乎极为看不惯,但毕竟女王都能认了,也不敢在这种事儿上逼逼什么。   不过女王的登基,却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这件事与男女无关,只是女王既掌握实权,又与莫卧儿王朝末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登基继位,既是等于莫卧儿王朝已经灭亡,也是表明同等权力被平缓的交接了。   而来出席的旁遮普地区的锡克教代表,一部分什叶派教头,还有大批曾经跟马塔拉国反抗过莫卧儿王朝的贵族领主,这群人都是旧日莫卧儿王朝的死敌,他们的出席才让很多人吃惊。   但细想,又很好懂。   他们的教徒或手下,都与莫卧儿帝国有过很深的仇恨,但利益又让他们想挂靠帝国。这段仇恨上百年都拉不下脸来,这会儿莫卧儿最后一代皇帝死去,王朝覆灭,女王登基且会颁布新的国号。   他们跑过来合作,可就不是跟莫卧儿合作,而是跟新王朝合作了。   旧的仇恨也可以随着老皇帝的死而烟消云散了。   至于老皇帝怎么死的。   红堡以外的人没见过老皇帝的尸体,只远远见到了在庙宇外的火葬仪式,确实有个穿金戴银的人似乎躺在火堆上,但是不是老皇帝,就没人知道了。不过俞星城听拉克希米提过一句:“不过是让一些擅长用冰的女使看管着罢了。”   老皇帝都已经一年多没在公众面前露面了,到底死了多久也没人确切知道了。   小燕王站在大明群臣之首,立在台阶之上,他们头顶是绸缎搭成的遮阳棚,他对俞星城招了招手:“站到我旁边来吧。”   俞星城微微蹙眉:“这不大好吧。”   小燕王笑了笑:“那位女王会想要看到你站在群臣前面的。”   俞星城顿了一下,走过去,还是站在小燕王斜后方半步远。毕竟身份官职都有差别。   小燕王背着手笑:“而且,今日你我穿的是金银二色,并肩站在一起也养眼,不是吗?”   俞星城早习惯他说话没溜儿的样,正大光明的表现出了嫌弃的神色,小燕王笑的更开心了。   他们两侧的台阶之间是宽阔的夹道,俞星城听到了战象的踏步声,紧接着就是穿着皮甲戴橙色头巾的卫兵,手持孔雀羽扇与长|矛,方阵走出夹道。广场上爆发了民众热烈且激动的欢呼声,巨大的战象身上架着彩绸华亭,随着军鼓声与音乐声,拉克希米的战象走出门洞的阴影,她在战象背上跪坐的身影显露在众人目光下。   她没有穿纱丽,而是穿着一身戴绶带与勋章的白色军装,黑色的宽大军装裤与马靴,腰带将她挺拔修长的身材显露无疑。但她胸前别了一朵红色莲花,长发披散,没有头巾,没有华丽的饰品,只有眉心一点红与耳垂上的金珠耳环。   拉克希米化了浓丽娇艳的妆容,不论是身材还是容貌,都显露出了她身为女性的美,但军装与腰间宝石刀鞘的印度弯刀,却也使她——既女性化,也充满强权威压。   她既是一位年轻的女性,也是一位出色的军事家。   把女人和权力、决断、战争等等联系在一起,或许对整个世界来说,也太出格了。在多少国家,女人都是漂漂亮亮养在家中无忧无虑的玩偶,都是只能被宠溺和哄着的不成熟的孩童,都是无法作出决定无法统领事情的顺从者。在这个不允许女人穿裤子的年代,却有女人敢穿上新式的军装,统领一个人口一万万的国家。   贵族与大臣的脸色是复杂的,但群众却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欢呼。   这种爱戴与崇拜,怕是任何一位莫卧儿皇帝在世时都不可能体会到的吧。   拉克希米没有走下战象,而是走上一块有四位仆人操控的魔毯,朝搭建在广场上的金色高台上登去。   只是那高台上并没有一个实体的皇位,或是有什么手持权杖的大祭司,只有一个演讲台一样的小桌子,桌子上还有一件金轮装法器。拉克希米站在飞行的魔毯上,而后在魔毯到达高台旁边时,她跨出一步走上高台,对下头的民众挥了挥手,开口道:“我的子民们。神的孩子们——”   她因金轮法器放大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人潮的狂呼之中。   小燕王转过脸来:“……真了不得。”   俞星城看着那哭泣拥抱的人群们,他们跪倒在广场上,抬起右手高呼拉克希米的姓氏。她在自立为女王之后,恢复了自己的母姓,虽然这母姓也并不是她真的名字,但对于百姓来说,却是觉得这姓氏比莫卧儿王朝的姓氏好过千百倍——那过于长命的旧王朝曾经给他们几代人带来的苦难,都可以翻篇了。   俞星城也转过脸来,轻声道:“她野心不小。她是要组建新型国家。新的军装代表新的军队,没有皇位代表她新的施政方式,甚至是发表演讲这一点,都……太像那些欧洲诸国了。”   小燕王:“或许我们扶持了一个了不得的国家。”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但我觉得如今面对共同的敌人,印度的许多根基问题才没有爆发。等驱逐了英国人之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总会有国家在崛起,或许我们也进一步迈入新式,才能不被这些新型的国家甩下去。”   小燕王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新型?如何新?英国的上下议会全是世袭贵族、终身袭爵,那算新吗?法国的拿破仑一直是皇帝,听说百姓的支持,也比不过那些开厂子卖地的大地主大富商的支持,那算新吗?”   确实,从阶级流动的角度来说,英法和大明是两个路子,也未必谁比谁好到哪里去。法国还只进行过一次不算成功的大革命,真正革命的时代还没到来,欧洲各个国家的体制不过还都是贵族共和或君主制罢了。   俞星城立在那里,望着拉克希米的背影,道:“这我无法判断。或许美国能算得上新吧。欧洲都说那里是新世界。不过如果拉克希米的‘新国家’,是要组建议会把那些领主贵族塞进去,那他们离完蛋也不远了。”   小燕王和她一起站在绸缎遮阳棚的阴影下,小燕王笑:“这点倒是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他话音刚落,发表演讲的拉克希米似乎提及了从大明而来的友邦使者,朝他们群臣伸手过来,俞星城和小燕王一同双手合十,随着群臣一起弯腰稍稍行礼。虽然大部分百姓对大明知之甚少,却仍然爆发了欢呼声与鼓掌声。   小燕王:“我听说英国内部要有变动了。那些驻守德里的英国士兵被一同炸死烧死的消息,传到了英国境内,再加上乔治四世以不熟悉政务为由,把责任全推到英国宰相头上。”   俞星城明白他说的是现任的英国首相。听说还是一个颇有能力的人,在乔治三世疯狂的那几年,他一直有统领大局。   乔治四世这个浪漫且热爱艺术的酒鬼,也是大英帝国的脸面,贵族权力再怎么大也要维护国王,首相下台是必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之后上台的人是什么货色了。   如果选不出有能力的首相,或者因为海外贸易受损,导致英国贵族与大资本家之间内讧,那就说不定真的能给他们争取一部分的时间了。   俞星城说了说自己的猜测,小燕王道:“你还是要让拉克希米尽快开战,我们拖不了这么久。皇上对于目前的局势很满意,但是还是催促我们尽快去到下一站——”   俞星城望着拉克希米,目不转睛:“我知道。”   小燕王:“我听说之前拉克希米一直在请你去观看练兵,听说你陪着她去训练士兵也有一阵子了,你或许可以——”   这段时间,其实俞星城一直在拉克希米身边学习带兵相关的知识,虽然俞星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到要指挥战事的情况,但拉克希米对于射击、行进与队列的了解,既深刻又有体系,既老练又新式,或许多少年没怎么遭遇过本土战争的大明,未必找得出几位像她这样懂现代作战的人。   俞星城既是学习,其实也是……提防。如果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印度真的强盛起来,对与大明接壤的地区发动战事,她至少能了解拉克希米的作战方式。   不过虽然她有这样的心思,但拉克希米却很坦荡的倾囊教授,使得俞星城心里有时候总觉得有些……羞愧。   俞星城转过脸来,道:“殿下,我说,我知道了。”   小燕王哑了一下,点头不说了。   俞星城再次看向拉克希米,只是她注意到,似乎有一位没被邀请如常的小文官,应该是礼部的属员,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满头大汗着急忙慌的想要通知他们,却不敢靠近卫兵和他们所在的台阶,只能远处干着急。   索性拉克希米讲话的时间并不久,她宣布了新王朝的名字,国号为“毗念”,新的军旗,则是红绿两色旗上一只白色大象,而抛弃了宗教符号。拉克希米走下高台铺着红色地毯的台阶,走向百姓,并从祭祀的手中接过水壶与花瓣,抛洒向百姓。   这个简单且略显现代的登基大典,就这样步入了尾声,剩下的都是在谒见之间的一些仪式了,拉克希米没有骑乘战象,而是在百姓的呼喊声中,骑马回到了红堡,两侧众位大臣贵族也都纷纷走下台阶,随着她一同进入红堡内城,俞星城跟小燕王走进内门的时候,拉克希米骑着白马似乎在跟她的养子们说话,看到俞星城,对她远远的笑了笑。   而那位小文官穿过侧门,朝他们一群大臣狂奔过来,没到就挥舞着手里的纸条,急道:“诸位大人——来了消息,英国的水师在锡兰附近的海面上,对大明的船只开炮发动攻击了!”   小燕王一愣,连忙接过纸条。   俞星城凑头去看,半晌才道:“……果然,英国人一点都不想退让在印度的地盘,他们决定先解决我们了。”   小燕王:“但重要的是,印度的水师薄弱的可怜,这场海战,是我们跟英国人之间的海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克希米光芒太盛,或许会像历史上很多在权力中心力挽狂澜的人一样,很难善终。 第108章 迦勒   他们都以为英国都取消了东印度公司, 这仗是打不起来了。   没想到英国就算遭受各种打击与国际上的指责,也坚决不对印度放手。但如今英印之间形势,已经大不相同。在大明的使者们来到印度之前, 虽然到处也都是反抗英国人的起义狂潮,但军力相差甚远, 也有大批印度百姓虽然讨厌英国人但更不想帮莫卧儿帝国。   到这会儿, 形势已经逆转到五五开了。印度虽然依旧军力不强, 也没有多少空中飞艇和战船,但民心早已不同,大批印度人因为宗教、民族而抱团, 而且就连南部殖民地的大批民众, 也都消极抵抗。   再加上东印度公司已经不存在,下一步的进攻都已经不再是殖民行为,而是——侵略行为了。   可英国没法放手。   就算拿破仑高调回国后, 似乎一改好战,并未打算出兵西班牙与普鲁士, 甚至开始解决一些法国内部的问题, 大量建设军事学校与工程学院,但英国与其他各国却胆战心惊, 反法同盟已经在会议桌上口头形成。   而英国是整个反法联盟里,出兵出力最多, 国力最强的,剩下那些国家既想反法, 也想让英国老大哥多掏点钱。英国要是不把足够的兵力与资金扔进场子里, 根本就没法真的拉帮结派搞法国。   以前英国还有北美殖民地,美国独立之后,最赚钱的就只剩下印度和南美, 几块非洲地盘和暹罗就别提了。缺钱的情况下,印度这块生产粮食、茶叶、珠宝与棉布的香饽饽当然不能丢。   其实印度这会儿的逆转翻盘,主要靠着英国的骚操作和拉克希米的几大政令,但英国上层却似乎把原因推在了大明身上。再加上曾经淡马锡海战的屈辱失利,和一直想进军大明的野心勃勃,英国议会几乎毫不犹豫就同意,让海军对大明船队开战。   这海战俞星城既不了解,也无法参与,她只能在红堡中,听着来往的仙官传递的消息。英国的水师确实强大,听说有一部分中小型军舰,使用了大量的钢铁做外壳,去除了风帆,还使用了像鹦鹉螺一样的桨叶,速度像顺风的小船一样快,大明的水师根本无法与其竞速。   那些中小型军舰不能安装大炮,所以无法毁坏远洋宝船,却击毁了多艘护卫船。   大明水师调派鲸鹏前来援助,但英国也不是没有飞艇,而且它们的飞艇是从普鲁士购买的,气囊过大,但载重十足,虽然被鲸鹏击落两艘,但也投掷了大量的炮弹,能直接击穿小船的夹板,毁坏大船的桅杆。   一艘大型宝船就受损严重,不得不紧急返回港口修复。   而每一天都有船只战损、被毁的消息传来,丧命的船员与水兵也不在少数。   他们心里都明白,之前淡马锡海战是在大明家门口开战,使出浑身解数才搞个两败俱伤,靠赶来的法国援军逼走了英国人。而这会儿不过三百艘的战船商船混合编,没法和在印度拥有三大水师军营的英国正面对抗。   大明与英国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但拉克希米这一边,还在最后的调兵与训练,她想要同时袭击英属地两大城市,希望能再等一等。   俞星城理解她,看到拉克希米带兵训练,她就知道这些军队,远还不是拉克希米心目中期望的样子。她太懂得打仗的细节了,而她练兵的这些方法,在俞星城看来完全可以出书立传。   就比如说装弹。   这时代使用的制式武器,大部分是前装□□,每射击一次,都需要前排的射击手后退装填,两排交替射击。装弹需要把枪口朝上,用一根通条将火|药和弹丸压到枪膛底部,而后再替换位置进行设计。   拉克希米就教给士兵们,千万不要将枪托压在地上,而是要悬空着,左手抓住枪身,右手将通条往下压,但不要压死,而是往下一捅,然后让通条自动回弹到一半,才是合格的装填。   这其实很违背打仗的常识。俞星城见过大明的士兵开枪,大家都认为枪托一定要放在地上,如果不把火|药压死,很容易哑火,然后就需要再清膛,更麻烦。但实际上,拉克希米认为打仗时,容易因紧张而过于用力,反倒是弹头把火|药压成一团,太容易炸膛,会导致士兵双手炸烂,更容易使军心涣散。   她的方法是经过经验检验极为有效地,填装成功率很高,而炸膛率远低于英军或法军,士兵掌握了一压一弹的节奏,装弹极其快速。   拉克希米并不将这些细节用文字记录,而是编成歌谣,让识字率很低的士兵们传唱,甚至在开饭前和睡觉前,也会唱这些战术之歌。   士兵们唱着“枪托抵右肩,枪身左手托,只瞄人腰肚,保准能爆头”的歌谣,是因为这时代的枪大多数会枪口上跳,三百米距离会导致瞄准点上移三十五厘米左右,瞄准对方的肚子和腰,大几率都能击中胸前头部。   还有“导|火|索,三寸长,迎着大炮冲冲冲,炮弹飞过你头上”,这是鼓励士兵尽快冲到炮手身前,对炮弹无所畏惧,因为导|火|索点燃还需要时间,而大炮前几十米甚至百米其实都是轰炸不到的盲区,越冲,越能活。   印度人对军规军令不在乎,但却满脑子是唱歌跳舞,这些救命且提高战斗力的曲子,很快就传遍印度军队。   这一切都非常实用,俞星城痴迷于前去军营看她带兵,就是痴迷于她对战场的了如指掌,她对军事的熟识造诣。俞星城几乎每次去,都记了满满几张纸的知识回来,这就像是一个最伟大的工匠手把手教你技巧,俞星城拼命学习记录着这些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学习到的知识。   所以她最明白,若不是时间紧迫,拉克希米一定能铸造出胜过英军的印度军队——   但时间总是不够的。   在最近一次海上遇袭,大明损失了三艘护卫船与七条海上艨艟,有一百一十多名船员溺死或被俘虏。   小燕王焦急到坐立不安,这每一艘船的损失都几乎无法补上,船队就在这样你追我赶的海上游击战中,越来越削减。他还肩负着重要的任务,不可能把水师都折在这里。   俞星城只能提出,想要利用他们手中人质,来和英国人进行人质交换,至少能在桌面上谈一谈,就说不定能在战场上拖一拖。   手中的人质,当然就是之前在德里附近抓住的十几位巫师。   这其中唯一一个地位高的,就是迦勒。   也不是说别人都不抓只抓他,而是大明许多仙官对巫师们不甚了解,很多巫师都似乎拥有变形或远程移动的魔法,仙官们不懂得如何拦截打断,就眼睁睁放他们跑了。而最能对付巫师的就是亚瑟和阿比盖尔二人,但他们眼里只有迦勒,也只想抓住迦勒。   阿比盖尔的绳索显然是专门为抓他而准备的,亚瑟更是在进入战场时就在寻找迦勒的藏身地。这二人放走迦勒一次,却不会放走第二次了。   俞星城以为,这二人与迦勒应该有些过往与仇恨,可能想要杀了他泄愤。   但亚瑟却主动提议,将迦勒作为人质,和英国进行谈判。   俞星城站在门外,看着被捆仙锁紧紧绑住的迦勒,似乎裘百湖还给他强行灌了些削弱甚至消除魔法的药汤,她对亚瑟道:“……我以为你会想要亲手杀了他。”   亚瑟站在阴影里:“不,让英国知道他被俘,就算他活着回到伦敦,那些人也会生不如死的。”   俞星城看着屋里的迦勒,他也很不喜欢阳光,而窗户附近的帘子没有合死,一束阳光从菱格窗子穿过,投在他侧脸上。他被捆的像个毛虫一样在地毯上挪动,想要避开那束阳光。   俞星城:“你们是……兄弟或者什么亲戚吗?你不是阿卡迪亚人吗?”   亚瑟把帽檐压的更低:“一半阿卡迪亚人的血统。迦勒,算是我兄弟。我们属于一个……挺大的家族的。白化病也是家族遗传病了。”   俞星城:“你给我提供了不少关于共济会的消息,是因为你以前也在共济会?”   亚瑟叹气:“凤凰,你问的太多了。你只要把我告诉你的那几条,跟前来谈判的英国官员若有若无的透露一下,他们自然会紧张的把迦勒捞出去。”   俞星城抱臂:“也可能会紧张的来刺杀他。让他永远闭嘴。”   亚瑟在宽帽檐的深色阴影下轻笑了:“也行。不过至少能拖一拖他们。看你的本事了。”   俞星城看着屋里的迦勒,对亚瑟道:“我能和他谈谈吗?”   亚瑟朝她看过来,半晌点了点头:“嗯。”   俞星城走入房间的时候,亚瑟从回廊下离开了。迦勒显然注意到了亚瑟,隔着门紧紧盯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   俞星城合上了门。   迦勒干裂苍白的嘴唇笑了笑,俞星城走过去替他拉上窗帘,把不会直射他的几个窗子打开透光。   他松了口气:“这位小姐可真是个善人。”   房间里站了四名大明的仙官,四名印度的僧侣,对他似乎严加看守极为提防。   俞星城没让他们离开。   她要说的话不避人,也不想给迦勒逃走的机会。   俞星城将小凳搬过来,坐在离迦勒几米远的地方,用英语道:“你们是怎么联系上橄榄山的?”   迦勒一愣,调整着坐姿,靠在茶几边。绳索捆绑着他银色的西装,这位骚包蝴蝶男显然拥有着长腿宽肩,面对女人,他姿态变得调笑且放松,整个人像是被自己爱玩花样的小情人绑在床头的绅士,因绳索和挣扎而变形的西装,更像是女人被揉皱的睡衣一样,紧贴着他身体。   ……希望宫里别有什么女使想睡他。   迦勒怡然自得:“啊呀,这位小姐也是懂英语的。我记得你,你是可以放电搞爆炸的那个。我还记得德里城上空,那个可以释放巨雷的神,亚瑟说,那是人也能做到的事——我想,你就是那个能做到的人了?”   俞星城随手拿起金盘里的石榴,一边剥一边道:“怎么可能。”   迦勒心里是信了,他并不反驳。   这男人显然是在女人之中颇受欢迎,大部分男人内心深处一直以能勾引女人为傲,但他们并不愿意表露,而且称此为“征服”。显然迦勒不在乎。他几乎就要把“勾引人”三个字写脸上了。   但俞星城见炽寰露肉卖萌都那么多回了,可不会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多停留眼神。   俞星城:“我觉得你们跟不该合作的人合作了。橄榄山。他们太神秘,也野心太大了。这一回搞砸了,他们这座飞行城市倒是跑了,你们英国人能跑吗?   迦勒调整了一下坐姿,两条伸直的腿交叠,道:“我们当然不会跑。但我们更不可能因此就不和橄榄山合作了。虽然夸张,但橄榄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危险的武器,当然要放在自己身边,跟橄榄山撕破脸,不就是把它拱手送给别的国家吗?”   俞星城穿着对襟褙子袄裙,宽大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腕,腕上戴着一圈银镯子,这个女人就像玉石做的雕花一样,身型单薄,姿态优雅。只是说出的话,却不像是东方的小姐们会说的:“橄榄山是危险的武器?你见过哪个武器自有一套严密的神职体系?你见过哪个武器能在天下各地随意漂游?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个国家。”   迦勒:“哦,显然你对他们也了解。”他确实没想到,虽然跟俞星城打过一次照面,但他对俞星城毫不了解:“橄榄山献给英王的事物,不只是那绿色的‘洗火’。你们会慢慢见到的。”   俞星城却笑着吃了一颗石榴籽:“比如?是还有什么使用魔法的机械?亦或是小型的动力极佳的飞艇?”   这些都是橄榄山曾经提交给万国博览会的抽查品。   迦勒脸色变幻,似乎没想到这种高度机密,还有人会知道!   俞星城却笑了,有意诈道:“哦?你不知道?他们上一个来询问的买家,可是大明。”   迦勒虽然嘴严,但却抵不过俞星城半真半假的诈言,他只是几个反问,几句争辩,便让俞星城对橄榄山的事,有了个大概认知。迦勒并不是跟橄榄山交接的人,他知道的事情似乎也仅限于这些。   俞星城满意了,就放下石榴,道:“行。或许过几天,英国人就来谈判了,到时候会把你平安送走的。”   她话音刚落,迦勒丝毫不知自己说漏嘴,调笑道:“这位小姐,我口渴难耐,你就不能发发善心,把石榴也给我吃一口。”   俞星城微微挑眉:“你都被绑成这样了,还有手吃石榴?”   迦勒:“你喂我就是。”   俞星城:“……”你想得真美啊。   她刚要开口怼回去,就看到门推开,四五个女使走进来,笑道:“俞大人,您问完话了吗?”   俞星城:“啊,问完了。是女王殿下让你们来找我,还是找他?”   那几个女使看这外头即将西沉的太阳,笑了起来:“不,是女王将他赏给了我们。”   赏?   ……不会是那种赏吧!   俞星城表情有些微妙,女使们却露出柔和的微笑:“是您想的那样。不过他可是杀了我们占西几百名军官,我们又不能弄死他,就想着玩玩也是玩玩,总之今夜他是我们的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出身占西,这是女王愿意恩典给我们的礼物。我们向您保证,一定不会玩死的。”   俞星城暗自打了个寒颤。   她本来觉得这些女使容姿美丽,迦勒简直不能算做吃亏。但现在想想……   迦勒这一夜估计半条命都会去了。明面上的断手断脚不会有,但其他会被遮挡在西装下的凌|虐痕迹,估计少不了了……   俞星城咽了一下口水,连忙把石榴递给了几位女使姐姐:“那他说口渴,还是您几位来喂吧,我先走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拉克希米:QJ男人,说到做到。   别说什么没有女人QJ男人,因为男人能爽到。这些女使肯定有的是办法让迦勒想死,自己爽到。 第109章 谈判   之后, 俞星城把人质谈判的事情传达给英国方面,而英国方面果然稍稍停手,发回了信件, 表示关心迦勒现在的处境,决定在英殖民地与印度的交接处, 先举行一次洽谈。   英国方面, 出席这次洽谈的似乎是曾经和伊凡霍奇平级的东印度代理人, 如今似乎在英国的商务部下主管印度分部。   是一位文官。   在英国,文官并不像是大明的“文官武将”里的文官,而是说这些官员有非常强的专业能力, 长期任职, 绝对中立,不加入党派不参与议会。是铁骨铮铮的实干派,专门帮助上台的执政党实现目标的。   这类文官, 也是大明这些年科举改革想要培养的。   这位官员叫文森特,跟伊凡霍奇相似的履历, 却看起来完全不是一路人。肥大的下巴, 紧紧勒着太阳穴的金框圆眼镜,突兀的红鼻子, 说话口音浓重,却穿的很整洁高档, 把他膨胀的身体紧紧束缚在三件套西装与风衣里。   他甚至还有些跛脚,拄着拐杖慢吞吞的走进屋里, 摘下高礼帽:“这位小姐——或者说女士, 你的上司什么时候到?”   俞星城身边坐着那位礼部主事,二人起身,俞星城开口:“我就是今天会面的主官。在此之前的谈判信件, 也是由我审核后向您发出的。”   文森特有着传统英国人的傲慢和保守,他顿了顿。能接受女人做秘书抄写工作的他,还不能接受一个传闻中愚昧且落后的东方古国,有女人成为高级官员。   更何况她带来了大概十一二名官员,其中包括她在内有三个女人,都穿着官服坐在长桌对面,显然并不是低层的抄录或翻译员。但英国人的要脸,让他内心鄙薄却面子上礼数周全,依旧摘下帽子行了鞠躬礼,俞星城对他揖手,坐下后环顾四周道:“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面。”   外头传来了欢呼声叫喊声,俞星城甚至听到了吹哨,随着他们而来的仙官与印度军士,总觉得有些不安,站在阳台附近频频四顾。   这里是英印控制区接壤处的一所赌马场。   赌马场的主人是一个佛罗伦萨人,此处以无禁忌而著称,烟酒毒不管,黑白黄同游,不但有印度人、英国人,更有大量犹太人,黑人和华人在此处混迹。两方谈判之前,都往这个赌马场里安排了不少自己人以保证安全,但在谈判桌外,大量的人把硬币与纸币砸向赌马桌,一群贵族小姐和她们的情人在座位上欢呼,外头的喧闹与他们在二楼包场餐厅里的谨慎谈话,对比鲜明。   文森特把屁股挤进凳子里,他一坐下,肥满的下巴更是凸出来,不过他说话还是轻快优雅:“听说迦勒·克拉克在你们手中。这家伙可不是想抓到就能抓到的,你们要如何证明他在你们手中。”   俞星城看了身后的仙官一眼,那仙官提起一盏玻璃提灯,提灯没有点火,其中装满了纷飞的蝴蝶。   对面落座的十几位英国官员,连忙站起身来后退,文森特也吓了一跳,但没动——也可能是屁股塞在扶手椅里塞得太紧。   俞星城:“我听说这些蝴蝶可以离开迦勒的存活数个小时。而当迦勒死亡后,这些蝴蝶也会随之死去。”她笑了笑:“不需要我真的放出这些蝴蝶,让你们检验真假吧。”   文森特快把半张脸埋进自己的双下巴里了:“……不用。我们认识他的蝴蝶。关于交换人质一事,我们也拟定了条款,你可以看一下。”   俞星城随手点起玻璃提灯中的灵火,金色火光燃烧照亮昏暗的房间,那些蝴蝶丝毫不被火光影响,几乎在灯火中纷飞。   他们说不需要证明,但俞星城还是证明给他们看了。   为了保证人质不被夺走,她肯定不能带迦勒来到现场附近。不过迦勒这个花蝴蝶,都被那几个女使玩成了半死不活的扑棱蛾子,也没法带出来交接。   她抬手接过对方的谈判条款,两侧的礼部主事与肖潼靠拢过来,一起阅读着皮夹中的内容。   肖潼看的很快,带着怒意低声道:“他们这也算是人质交换?!”   因为上头写的的条例,简直是让大明退出印度洋滚得远远地。   包括不限于,要求大明带有大炮的船只不得越过暹罗地区到印度洋,要求大明的使官与商船立刻离开印度大陆,甚至要求大明如果再次贩卖军工给印度,他们将管控大明的茶叶进口,对其增加五到七成关税。   俞星城看了也有些无语。   这群人是以为他们打到广东福建之后,来签订不平等条约来了是吧。   但英国做出这样的条约,也不是匪夷所思。毕竟他们的海军横扫各大古老帝国,到处都是他们的日不落殖民地,签订了数不尽数的“南京条约”,他们习惯性保持优势,习惯性强迫其他国家退让。   而这次,其实英国的海军确实也保持着优势,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他们的水师被英军包围歼灭都有可能。   在这种前提下,英国自然敢提出这些条约,想要逼迫大明的使者、战船与大明的军火一并滚出印度。   俞星城其实心里太明白,印度就像是两个地球两端的国家,在楚河汉界附近的中立地区的地盘争夺。这几乎决定了大明未来是否能在天下经济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倒是不着急,看了文森特一眼,合上皮夹子,道:“我以为这是个交换人质的条约,只提及两方在什么时间地点进行交换,以及在交换前进行多久的停战。”   文森特的圆眼镜从鼻梁上滑下去,他两只眼从眼镜上方看她,笑了笑:“我们也可以不交换。这是看在你们有停战意愿的情况下,才勉强愿意交换的。”   俞星城觉得这么说就没劲了,她放下笔:“既然这也不是个严肃场合,那我便直说了。那就把迦勒杀掉就好了。也不知道在共济会与上议院中都颇有影响力的克拉克家族会怎么想。迦勒是个口风没那么严的人,不是吗?否则我也不会知道你们跟橄榄山的那么多细节。不知道他发现自己会死之后,会不会为了求活命,告诉我们更多事情。”   文森特身边一位官员,有些着急的回过头来。   文森特却不紧不慢的嗤笑:“他知道什么?”   俞星城笑:“比如斐理伯跟你们交接时,只要了橄榄山在伯明翰的停泊权,而轰炸德里是完全免费的,十一月洽谈,几个月之后才敲定了方案,可是你们没想到爆炸规模远超过你们想象。你们如今应该要撕毁条约,禁止橄榄山进入你们的领空了吧。”   对面几个人交换了眼神,文森特:“是迦勒跟你说的?”   俞星城微笑:“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我接触过斐理伯很多次。别忘了橄榄山曾经停驻在太湖上几个月,您真以为贵国是跟橄榄山做生意的第一人?”   文森特眯起眼睛:“据我所知,橄榄山并未跟你们大明做过什么交易。”   俞星城手臂撑在桌子上:“据我所知,你们至今仍然不知道洗火如此爆发蔓延的原因。你们更不知道印度方是如何熄灭洗火的。我可以直说,是我熄灭的。”   文森特一惊:“你是个女巫?!”   俞星城:“小小官员,不值一提。”她诈道:“斐理伯来过大明贩售过洗火,自然当时也给我们详细讲解过一番。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总是在不断地寻找着生意。”提及这些,不过是让橄榄山和英国之间更有芥蒂。   也让英国人了解,大明有本事灭了洗火,就说明橄榄山提供的诡异技术,可不是万能的。   她顿了顿,才说到重点:“不过我要提及的事跟英王有关。迦勒说,如果你们不把他救走,他就会把托利党与共济会私底下的屯枪库房,共济会对托利党的支援行动和对辉格党人的迫害,以及对《谷物法》废除一事做出的肮脏手段,都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公布给法国或者是其他英文报纸——这些消息对大明来说毫无用处,但听说,英国境内在大肆抓捕革命者,大罢工更是在每个工厂发酵,不知道伦敦工人协会听说这些会怎么样?”   俞星城直指英国内部目前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围绕着议会与人民的革命运动。   上层对各大工人协会、民意代表的迫害,已经到了群情激奋的地步,共济会作为贵族巫师的团体,自然在其中做了很多令人发指的脏事儿,这些脏事儿也牵扯到英国王室。如果这些消息传到英国境内,怕是英国境内很快就会掀起工人大革命。   文森特瞪大眼睛,又忽的冷笑:“你倒是从哪儿知道的闲言碎语,迦勒的身份还没高到这种地步。”   这些话,其实都是亚瑟与俞星城提及的,她明白,迦勒虽然未必知道,但迦勒和亚瑟同属的克拉克家族,应该深深牵扯此事。   她微笑:“您别忘了,迦勒是克拉克家族的人。”   对面有些人冷汗涔涔,有些人几乎要站起身来,文森特紧紧盯着俞星城,显然扰乱英国内政,挑拨贵族与资本之间的关系,是动了在场每一个官员的家底。   他们未必多在乎国家利益或者是殖民地生意,但没有人不在乎自己的贵族根基。   “您大可以否决我的想法,我也只是想暂时停战,交换人质,其他什么撤离印度,什么贩卖军火,都与今天没有半点关系。只谈交换人质。不过今天也不用谈了,您没准备好相应的条款,我们准备好了,也不愿意今日再谈下去了。”   礼部主事起身,递上一张精装的信纸,上头是中英双语写的简单的交换人质条约。   俞星城心中有数,起身道:“那么,今日就到这里吧。希望贵国官员能够仔细阅读以下我方提出的条例,我们几日之后再谈的时候,还是可以真诚的聊一聊。”   她等着肖潼翻译完自己的话,站起身来。   文森特忙道:“等等,这事儿还可以再谈。”   俞星城却带着十几位官员,毫不犹豫的走出了房间。   显然今日就是要甩脸色。   肖潼回头看了一眼:“你觉得成吗?”   俞星城:“这几天就保证他们的人别把迦勒杀掉就好。”   她手搭在扶梯上,穿过身穿风衣叼着烟的诸多赌马者,他们身着的官服与乌纱帽,既鲜艳又奇特,引得大批人无心比赛,纷纷回头看过来。   俞星城走下扶梯,道:“本来就是为了拖时间,今日必须要让这会开不下去。这就能拖三五天,等下一次会面的时候再扯皮推诿,把正式交接的时间往后拖,少说能拖半个月。”   肖潼:“希望他们不会中途再袭击咱们的船队。”   俞星城:“如果袭击,那就不谈了。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好好谈。”她笑了笑,她带队的十几人穿过赌马看台旁边的吧台,俞星城看着他们因不适应而紧张的面容,笑着走到吧台边,按人头点了些麦芽威士忌,请他们喝了一杯:“来都来了,想玩玩看看也不要紧。”   肖潼凑过来,她对这种赌马场很熟悉,显然是跟着她前夫四处行商时,没少投资过。她也靠近吧台,点了一杯百利甜酒,那五大三粗的酒吧侍从,看着两个穿着打扮格格不入的东方女人,靠着吧台喝酒,有些发愣。   俞星城自己没喝,其他官员端着酒杯,有的尝了一口就紧皱眉头,有的却闻着味不敢轻易下嘴。   俞星城靠着吧台,轻声道:“放迦勒走,可以。但这些消息,我一定要从亚瑟口中多得到一些细节,想办法公布到英国境内。看他们如此害怕就知道,自打法国革命之后,西班牙、普鲁士和英国,哪个不在疯狂镇压自己境内的工人革命,生怕重蹈覆辙。这种撺掇别国境内革命的事儿,才是真正的四两拨千斤。”   肖潼靠在一旁,二人如同前年刚考科举时在集贤处聊天一样,用细节推敲讨论着背后的“大事”。那时候尚且稚嫩,可如今肖潼在礼部也算是颇为有名的译官,二人能决定的事情,与两年前都截然不同了。   肖潼道:“就算工人革命被镇压,也够英国内部动荡一阵子了。你说如果我们出手早,会不会影响他们征兵攻打法国?征兵可都是从这些工人家庭里要人啊。”   俞星城笑着跟她碰了碰杯子,许多决定未来大势的细节,就在她们二人的低声讨论中。   她道:“或许吧。我们需要埋下种子,以及给他们武器。”   但事情并没有拖太久。显然文森特察觉到了他们拖的意图,他在派出两拨杀手刺杀迦勒失败之后,竟在一个清晨,对大明巡航的船只,发生了一次颇有规模的袭击。这次袭击甚至突入了巡航船的防线,到达离加尔各答两百多海里的海域,对大型宝船发动了炮击。   除却之前有所损坏在修补的宝船之外,另有一艘宝船被轰炸的损伤严重,有沉船危险,大明的水师奋力反击,也击沉了两艘中型的英国战船。   但一整艘可以乘坐千人的远洋宝船被毁,对整个船队来说也是打击,而护卫船与巡航船收到损伤或损毁的,也将近五分之一了。不少官员早就心慌,甚至来质问俞星城,说她的谈判计划根本就是扯淡。   对方也并不是不谈判,而是要求尽快交换人质,否则就将对大明水师发起总攻。   文森特既有铁腕,也着急了。   这不但说明他们察觉到拉克希米的调兵计划,也说明他们真的怕迦勒说出太多秘密。   小燕王听说了俞星城关于引发英国工人革命的新闻,本来还存疑,但文森特的着急显然让小燕王更相信俞星城的计划。   小燕王:“既然如此,那么尽快交换人质吧。反正迦勒也不是关键人物,只是拖时间的工具罢了。拖不住了就把他交出去,否则真的开战之后,咱们的人质可能会被他们杀死。”   俞星城点头:“我也这么想的。抱歉,我的谈判计划没有真的拖住他们。”   小燕王宽慰道:“并非如此。你发现了比拖延更重要的事儿。”他正说着,他们在红堡的攻势外头,就传来女使的脚步声,说是拉克希米召见他们。   俞星城与小燕王到达谒见之间,果然见到了一身军装的拉克希米,她站在一片地图前,正在跟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性将领讨论着什么。   那些将领应该就是拉克希米婚前结识的贵族伙伴们了。   他们目光中既有敬仰与信服,也有一种隐隐的爱慕。只是从神态动作上能依稀看出,个别是深爱着拉克希米,但有些人可能会跟拉克希米保持一些愉悦的肉体关系。   真正的人生赢家的女王啊。   拉克希米对俞星城笑道:“一切都已就绪,我终于要出征了,我的伙伴们。”   俞星城走到地图边:“我听说英属地的两大城市,都调兵前去,围的如水桶一般。这不是一场容易的仗。”   拉克希米大笑起来:“你不都早就跟我说了,要我对英国人全面开战。那我为什么还要先去攻打那两座城市。与整个南方广袤的土地而言,那两座城市又算什么。”   俞星城一愣。   拉克希米戴上头盔,笑了起来:“我要夺回的是属于百姓的土地,是我们印度的河流与森林,那些城市如果爆发了起义,就懂得该如何做。我要让我的士兵走过每一个村庄,让每一个在农田里劳作的人,都知道真正的女王将爱护他们。到那时候,才该收割城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年纪轻轻,就知道农村包围城市了啊。   **   英国辉格党、托利党之争,以及工人革命,才有了后来的“宪章运动”。当时代表新资本阶级的辉格党霸占政坛上百年,但托利党却是近代历史的主角。   辉格党演化成了现在的英国自由党,最近最出名的人物就是现任Facebook的通信副总裁、前党魁尼克·克莱格。   托利党演化成了英国保守党,出名人物有撒切尔和丘吉尔,包括最近刚刚辞职的特蕾莎·梅。   英国的政党争斗历史渊源很长,而且也很有意思,感兴趣的人可以了解一下。   不过看在某些国家喜欢搞颜色革命的份上,咱们也来搞一搞。   **   其实俞星城出来做官也没到两年。   他们科举是在崇奉二十七年八月。万国博览会召开在次年三四月,进京是在十一月前后。   现在是崇奉二十九年五月。 第110章 机会   战争以拉克希米主动进入英属地为开端。   在英属地中, 有一批一直在反抗英国政府的游击军,拉克希米率先与那群游击军取得了会面和联系,支援了大量的军鞋, 枪支和子弹给他们。   这些东西大多来于大明,枪支和子弹倒还是大明货、本地货和英国货混用, 但布制、皮质军鞋却百分之八十的大明货, 行军一路走过去, 端详地上鞋印,都能看见鞋底花纹中的“苏北华茂鞋家”或者是“福州吕氏鞋厂”之类的文字。   游击军被支援,且未编入正式军, 拉克希米派遣这位游击军首领去孟买附近进行起义活动, 扰乱英军,而正式军还无视着两座东西沿海大型城市,继续向南部行军。   除却两座大型城市以外, 南部地区仍然有大量的英国野战军,在拉克希米接触游击军时, 许多军营都已经接到消息, 准备整顿并北上打遭遇战。但谁都没想到拉克希米的军队会来的这么快。   从拉克希米主力军的出发地,到达南部的第一个英国军营, 将近三百四十公里。在没有车没有马的情况下,大型主力军队竟然在九个昼夜到达了军营!   平均每天行军三十五公里, 在泥泞又多丘陵的印度南方,几乎是可以震惊战争史的行军速度。在她的指挥命令下, 主力军休息时间远比平常士兵更多。   行军十公里便休息一个小时, 因主队被行军拉开的过长,所以到达预定地点后,先到的前排立刻休息, 而后满一个小时后立刻出发。   后头的部队在休息满一个小时后,要进行一小段奔跑来追逐前方部队,奔跑步数是越靠后的队伍越多。   所以每一次休息,都是一次缩短行军队伍长度的机会。   每日三段行军,最后一段十二到十五公里,最后一段行军时,炊事班与柴火车必须在队伍最前端,在这一日决定宿营地点后,炊事班立刻架锅立灶,做好了饭菜,后头陆陆续续的行军队伍也到达,立刻就可以吃上热饭菜。之后开始大休息,保证士兵睡眠时间六至八小时,并且在早餐前后有将近三四个小时的活动整理时间。   充分早餐活动时间,让他们可以处理靴子,整理行囊,交换物品,提出诉求,避免士兵在路上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在三段大的行军路中,不允许任何短暂停顿,但是要唱歌,敲鼓,玩接话游戏,来刺激士兵,放松心情。   所以在这九天的急行军中,效率与状态远胜于催促连夜行军的传统做法,在奔袭三百多公里后,拉克希米的士兵仍然能保持兴奋的状态与充足的睡眠,几乎可以在到达战场的第一时间,立刻投入战斗!   而那里驻扎的英军与雇佣军,还以为军队一步步开动到他们那儿,最起码要一个月才有可能。   再加上他们是大型军营,又在很后方,完全没有战争会先打到他们头上的意识,当他们在天刚亮的凌晨发现大批列队士兵出现在丘陵上,这才紧急召集士兵列队。   一大群睡眼惺忪,没吃早饭,慌忙之中分枪列队的士兵,又怎么可能是前一天就到达军营附近,早就观察好地形的印度军队的对手。虽然从平日训练与体能上,印度军队无法与英军相比拟,甚至一部分英军还配备了从后方装弹的新型步枪,但这些差距,是完全能被战术填平的。   在交战后一个半小时,拉克希米指挥下正面的三列横队,与侧面大量使用长矛与骑兵的冲刺队,终于在拼杀下见了分晓。英军擅长射击战,而不擅长近身战,但拉克希米手下的子弹并不充裕,每个士兵能使用的子弹不超过二十颗,所以选择了先射击掩护,而后使用印度传统皮盾与刺刀、弯刀结合的贴近战术,配合大炮与骑兵,在贴身与冲垮大部队后,极大的削弱了英军的射击精度与枪手人数。   很快的,英军的枪手横队就被近身的印度士兵冲散,开始了撤退逃窜。   但就像是俞星城曾经传达过的意思,击退是失败,消灭才是成功。拉克希米并未打算放这些士兵离开,她在斜后方仍有部分横队步兵拦截,这些英军根本无处可逃。   拉克希米预计到,会有一部分英军被杀,一部分被俘。   但她却没想到……之前圣城德里被毁灭的消息,几乎是这整个一代印度人无法忘记的耻辱,这些士兵无法杀死决定德里爆炸的高官,却能杀死这些战场上的英国士兵。   几乎在拉克希米无法拦截的情况下,爆发了战役后半段的歼灭屠杀行动。   放下武器举起白旗想要投降的英兵,被一刀削下了半个脑袋;发现投降无门疯狂用刺刀反击的英兵,在伤了几人之后被乱刀砍死。战局一片混乱,在消灭过程中,英军迅速被杀,却也有不少印度士兵因此而受伤。   拉克希米骑马立在一处丘陵上,她身边有几位卫兵与僧侣,那僧侣双眸上蒙着一层白膜,似乎不是在看眼前,而是从天上俯瞰战场,他道:“陛下不打算阻止他们吗?这样暴虐的杀害,或许会侵蚀他们的心智。”   拉克希米摇头:“我已经阻止不了了。大家心中积攒了太多的仇恨与愤怒。如果我强行去拦截,只能会让自己失去人心。但这样的发泄只能有一次,我不会再允许他们放纵自己的兽性了。希望这一次之后,他们也明白屠杀是徒劳的,英兵也会恐惧我们的手段吧。”   拉克希米在南方节节胜利的消息,终于北上传遍了恒河流域的城市。   民众在狂欢着,街道上四处都是神像花车与挂着黄色花串的少女,却没人知道英国其实也在反击。   英军他们意识到了拉克希米的战术,也打算以攻为守,抽调兵力发起进攻。不是进攻拉克希米后部,而是进攻现在的恒河腹地。   从东西两侧,各有一支英兵准备奔袭恒河流域,甚至有一支部队打算朝红堡的方向进兵。   但拉克希米的两位少年好友的将领,似乎早已预备在后方,既是保护拉克希米的后背,也是为了做出尽快机动支援。英国进攻,不过是他们预料中的一种情况罢了。那两位将领各带五万兵力,直切英军行军中段,打了一场突袭的遭遇战。   进入六月后的多雨泥泞,对印度士兵来说早习惯了,对英国士兵却是连跑都跑不动的糟糕天气。再加上英国人本来用的都是印度雇佣兵,后来雇佣兵问题上爆发矛盾,英国不得不从非洲、南美殖民地与本土调派了大量英国士兵过来。   这群士兵水土不服,又沾染上了寄生虫病,本来就健康状况有些问题。两方最后在暴雨中缠斗,英兵因为怕被屠杀而奋力反抗,印度方面因为士兵素质不高而慌张,虽然最后俘虏了部分英军,但印度军也蒙受了不少损失。   这批俘虏士兵被送到加尔各答,算是拉克希米送给大明的礼物。   如果英军还想要海上突袭,这大批俘虏就是俞星城和英军谈判的筹码。   但英军并未再出动海军突袭大明水师,因为不敢了。   拉克希米的打法中,特意削弱野战军力量,把大批英国士兵、商人、官员逼到东西海岸两座沿海城市,就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有退路的。   大不了可以从海上撤离逃走。   拉克希米一开始不阻止手下士兵的屠杀,也是为了震慑英国的官、商。他们估计从未想过有哪个殖民地敢这样反抗他们,在活命面前,做生意都变得不重要了。   当敌人发现自己有退路,就算有英雄将领带兵,都拉不动人群的逃离之心。   这些军舰不敢离开港口,就是害怕战争继续失利下去。一旦失利,他们这些舰队要把大量居住在印度南方的英国人带走。如果他们的军舰在外打仗,被大明水师拖住,另一头拉克希米攻破了主城,开始屠杀——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文森特咒骂着这些肮脏的印度黑黄人种,但能想到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杀死拉克希米。   他派人给共济会驻留在印度的几位上分会巫师递信,甚至亲自登门拜访,想要请他们出面刺杀拉克希米。   驻留在印度的三位领头的巫师,却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嘲讽着站着的文森特:“我们要求的也很简单,迦勒·克拉克不回来,我们不可能再出手了。克拉克家族没让猫头鹰寄信吼我们就不错了。如果我们杀死了拉克希米,迦勒绝对回不来了。我可承担不起这种风险。”   另一位道:“我们都跟你说了,迦勒什么都不知道。亚瑟·克拉克似乎跟这群东方人混迹在一起,很有可能是他透露的,你只要尽快把人换回来,我们共济会就愿意跟你合作。可文森特,你这个文官总是很自以为是啊。”   其中比较年长理智的一位倒是直接拒绝了:“杀拉克希米太难了。我听说印度教的神使就护在她身边,她在替本地神明作战,如果我们逼太过,说不定毗湿奴的使者都会出手。而且这女人非常惜命,她懂得自己是印度的亚历山大,如果她死了,帝国就分裂了。而且就算她不露面,她的指令也能很好的传达,她制造的幻象也能鼓舞人心。找到她杀死她太难了。”   文森特没想到这群共济会巫师不愿意帮忙。   文森特自己的官运都跟印度挂钩,如果大英真的被逐出印度……那之前近一百年的侵略与吞并,都打了水漂啊。   在英国忧心忡忡的时候,俞星城正坐在红堡的二层阳台上,喝着奶茶撰写着信件,丫鬟炽寰贪吃着印度甜奶球。温骁拿着新的信件匆匆走上二楼,俞星城因为印度六月炎热的天气,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绿绸单衣,一只手拿着团扇遮挡阳光,一只手握着蘸水笔,快速的在折子上写着文字。   温骁:“是朝廷来的信件。说是关于粮食、军鞋与枪支的商船都会陆续到达,只是有一点跟之前不一样,大明只接受黄金。”   俞星城抬眼看了他一眼,请他坐下,拆开信,上头是内阁吕阁老亲手写的,章是内阁与司礼监双重,显然对印度的政策,是不会拿到大朝廷上讨论,都是在皇帝身边的小朝廷里商议的。   俞星城:“当真不要宝石和其他古董?拉克希米开了莫卧儿帝国的库房,那里头的东西你也是见过的,钻石与红宝石都像是石子儿一样堆的到处都是一样。”   温骁:“我看皇上的意思,还是……一切都要为黄金。美国以前不是只有东海岸吗?似乎又高价买下中部地区,现在中部又开了几个银矿,银价再次暴跌。之前江南织造局外销的绸缎都用白银结算,随着银价暴跌,蒙受了特别大的损失。”   俞星城笑了笑,继续动笔:“皇帝出于这些原因非要黄金不可,那我就放心了。金本位是迟早的事儿,皇上能下定决心,早于其他国家吸纳黄金做储备,是好事。印度王室是储金量最大的王室之一,皇上年轻时候就支援莫卧儿王室,怕也是有用黄金换军备的想法。现在印度与英国全面开战,只能依赖我们的贸易,不想掏金子也不成了。”   温骁叹气:“皇上确实远见卓识。虽然说最近英国商船大幅减少,但大量余年囤积的粮食销到印度,也是能填补一些国库的窟窿。”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西厂还没回信?”   温骁半晌道:“还没。你说的事儿——就是撺掇英国境内工人起义的事儿,西厂从来没办过。你也知道西厂一直是司礼监和皇帝亲自在管,他们怕不会那么轻易同意。”   俞星城吹了吹信纸,放下蘸水笔,半晌道:“我记得西厂这些年派了很多人到英国。”   温骁点头:“英国有几大唐人街,本就有很多人在那里做裁缝、会计、饭店与洗衣工,很容易混进去。而且因为警察管不动唐人街,许多唐人街的人都给当地黑帮做事,鱼龙混杂。”   俞星城:“如果只能调查消息,做不了事,西厂也是白扎根了。不过不着急,在我们打赢这场仗之后,到达红海之前,我要朝廷给我个答复。我这封信写好了,请你拿给小燕王过目之后,让他请人送给宁祯长公主。”   温骁扫了一眼:“……这。你果然对此事势在必得,还想让宁祯长公主说服皇上。”   俞星城点头:“这是个机会。莫大的机会。我不想让大明错失。”   温骁:“而且你认为拉克希米很快就会赢取胜利。”   俞星城笑:“对。”   不单是因为拉克希米的战术成熟,士兵劲头很足,更主要的是,英国根本就没有增援。   在真实的历史中,英国与印度旧王朝开战,分别从马来新加坡与中国方向、波斯中亚方向与非洲方向,这三大殖民地区调兵过来,所以很快就能压制住印度。   但在这个时代,英国在南亚的殖民地被大明接手,在波斯中亚地区的奥斯曼帝国根本不是英国的殖民地,而英国早在德里爆炸引发的印度教徒大迁移后,不得不从非洲殖民地调兵过来了。   这唯一的增援兵力已经在正面战场被拉克希米击溃,退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温骁:“那说明,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炽寰插话道:“赶紧离开吧。这里到处都是怪味,怪妖,怪人。我待不住了。”   俞星城却看向红堡层层叠叠的尖顶,轻声道:“是,或许很快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印度这边还是有不少事要收尾的。   俞星城决意要搅起英国的内部革命。印度篇结束换地图,换地图到欧洲附近的话,应该会有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音乐家之类的登场。 第111章 梵天   在印度进入六月末后, 天气渐渐热起来。   小燕王与谭庐主持着大明物资入印的洽谈事务,加尔各答港口聚集了大批从广州、福州与苏州出发的商船,而他们的远洋船队负责给这些新来的商船护卫。   相较于英国要土地、要自定关税和各种权利, 大明只是来做生意,拉克希米自然是欢迎。莫卧儿帝国的国库被打开后, 大量的黄金被换做粮食与枪支, 反倒更使得拉克希米成为了民众心中真正的“新皇”。   俞星城倒是不必去处理这些商贸上的事情, 但小燕王希望她能继续完成关于印度的纪实和陈情。   她之前写的几份内容,都被小燕王转交朝廷,司礼监看后又转交给礼部, 用以对印状况的备案。虽说有西厂探子能给大明打探各个国家的消息, 但大明始终对天下万国缺乏认知。   早在当年淡马锡海战时,就曾有高官说什么洋人膝盖不会打弯,把他们带到岸上来打我们就能赢之类的胡话, 一时间还曾被朝廷当真过。从那之后,大明才真的意识到, 他们太需要了解万国舆图上每一个国家了。而俞星城既有文笔与独特的视角, 又和拉克希米亲近,便成为了撰写印度相关纪实的负责者。   俞星城也把自己能写到的内容都写的差不多了, 听说拉克希米已经在组织修建新德里,就在旧德里废墟南侧数公里外。她便命人驾车, 前去看看新德里的状况,算是写一写印度的现状, 给自己的撰文来个结尾。   新德里看起来还像是个大型的建筑工地与农贸市场, 大批朝圣者使得德里附近聚集了大量的摊位、居所、拖车,这里早期看起来还像个吉普赛人的聚落,随着拉克希米下令修建新的寺庙、广场、法院与宫殿, 这里聚集了大量劳工,以及围绕着这些劳工的诸多商铺、驿站。   俞星城闲逛了好久,才找到一处卖椰汁的凉亭铺子坐下,炽寰跟着她一道,坐在她对面,看她又拿着蘸水笔,随便在线装本上记了几句。   拉克希米也想要在阿格拉到新德里之间修建一条铁路,她在考虑从奥斯曼帝国或大明帝国二者中选其一,来引进购买技术,但奥斯曼帝国似乎对她背弃伊斯兰教出身,而在境内大肆宣扬印度教而有所龃龉,小燕王与从广州赶来的工部官员,迅速以极低的价格定下了这笔修建铁路的生意。   小燕王下西洋这半年,事情确实有大幅进展,这功绩足以吹上几年,不过他不骄不躁,反而仍然似乎很忧虑。   在此之前,俞星城跟他私下谈及时,他才对着她松了口。   说是太子在大明的动作也不少。太子倡议大明组建军官学府,六科学府与民间学徒官塾,皇上让他全权负责。   六科学府都是为了应对大明需要的大量工、算、译、医、律与书的人才,鼓励百姓考取更容易出头的六科科举。   而学徒则是因为民间办厂越来越多,大量的铁厂、水泥厂与织造厂等等,需要懂技术的劳工,就开设民间学徒私塾,让贫苦人家送孩子过来学技术,之后就直接在厂里干活。   但这些年,学徒私塾出过很多虐待童工或者是事故,朝廷也不愿意让这些富商工厂开设私塾,便各州府县只能有学徒官塾,然后各官塾再聘富商工厂的人来,学徒年满十四后统一招工。   这些已经都是国之根本的教育改革,而太子最主要的一个提议,就是军官学府的设立。   军官学府成立后,直接取消了武举,以后如果想要靠行军打仗出人头地,要不然就直接去拼杀军功,要不然就要考识字、算术与武艺的多门学科,进入军官学府。太子希望能在军官学府中推行统一的教材,学习枪支与大炮的构造,水军与骑兵等等的作战方式。   而这事儿得到了钟曾筠和俞家的支持。   编篡教材一事,也由出过多位都司高官的俞家主持,将在走访各地军营,问询多位军官名将后著书而成。   俞星城听了这消息,竟一身冷汗。   太子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有俞家明面上支持。俞家这是要决心站在太子那边了?!   那对于她随小燕王下西洋的事,朝中怎么看?   小燕王看她变了脸色,轻笑道:“我知道那你跟京师俞家不亲近。早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救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必担心。我们现在在外头,什么太子派,燕王党之类的事儿,还牵扯不到你头上。”   俞星城:“但你很担心吧。太子有这么大的动作……如果皇上真的想为太子铺路,那你在外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小燕王沉默道:“我只是担心我的母亲。”他又摆手笑了:“没什么,听天由命吧。看似这些争斗与我有关,可我才是其中最无力的人。”他抿了下耳边卷曲的碎发,笑的像平日一样:“把咱们能做的事儿做好吧。真要是死了,说不定还有点好名声呢。”   人人都觉得小燕王受尽宠爱,胡作非为,谁又知道他的处境。   俞星城晃了晃脑袋,驱散了这些想法,专心看向自己的纸面,准备把撰文中关于新德里的一卷,尽早完成。炽寰嘬着椰子汁,晃着脚:“也就这椰子水能入口了,我倒是无所谓吃的东西干不干净,可你不能乱吃啊。我看他们那些小摊子做东西,就觉得不干净。”   俞星城:“嗯。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么热的天气?”   炽寰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后脖子的汗珠。新德里附近治安还很不好,有来往的劳工把目光投向这一对儿看起来年轻貌美的主仆,炽寰转头瞪眼过去,那些衣着不整的男人反而更下流的扫视着炽寰。还是站在他们桌子附近的印度卫兵,抬手对那些驻足的劳工呵斥了几句,那些劳工才缩着脖子悻悻离开。   桌椅附近卖椰子水的摊主,是个带着头巾的老婆子,她热心的又捧着些刨冰走过来,似乎想要给他们做刨冰吃。卫兵抬手拦截,俞星城点了点头,他们才放那老婆子走过来。   老太婆倒是还算洁净,拿了个黄铜盘子放在二人之间,开始用冰锥和锉刀给他们刨冰。   炽寰却眯起眼睛,有些警觉的看向那老太婆。老太婆用木勺将冰屑舀到黄铜盘的时候,炽寰忽然抬手,抓住了她手腕:“你是谁!我闻得到——你身上的气味。”   俞星城戒备起来,那老太婆但笑不语,指了一下黄铜盘子。   冰屑落下,瞬间化开,忽然在那铮亮的黄铜盘中,水滴似莲花盛开般在盘中扩散,但紧接着仿佛是有一朵真的粉色莲花,在盘中开放,凋落,花瓣一层层不休不止的向外绽开,金光大盛,彩轮与梵文真言在莲花旁边旋转,渐渐形成了迷幻循环的景象——   俞星城想要挪开眼,却连脑袋都转不了半分,那老太婆的声音似遥远似耳边,似男似女传来,说的明明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入耳后她却能够毫无障碍的理解意思!   俞星城听到对面的炽寰,紧咬牙关,忽然憋出了两个字:“梵天!”   印度的三大主神之一的梵天?!   那个创造世界与梦境,却不被人喜爱的四面佛梵天?   怎么会在这里?!   梵天的声音听起来更像个爱调笑又贱兮兮的年轻人,他陌生的语调从四面八方传来:“果然。东方上君身边的那只黑蛟,是你来到了我们的地方。早在几个月前,我们就察觉到你出现在人间的德里。”   听炽寰的语气是跟他们认识的,他怒道:“放开我!别耍我!我只是来玩,又不是跟圣主一同来的!”   俞星城目光没法从黄铜盘上的无边幻象离开,余光却察觉到老太婆化作四手四面的原型,水光圆润的面目,纤长的四肢,头戴金色宝髻,行动上却仍然快乐且熟练的刨冰,似乎早就在人间幻化生存多年。   梵天:“哦,NoNoNo,你撒了谎。”   俞星城:……这神还他妈说英语!   梵天一只手抬起来,竖起手指,贴在他丰润油滑的嘴唇上,他冲炽寰抛了个媚眼:“我们察觉到了德里地下的水晶被注入了强大的雷电,许多神都觉得这雷电的气息有些熟悉。果然,还真让我找到了你。对面这位,气息上有些像,却又有所不同。是她的随从吗?”   炽寰:“不是。”   梵天整张脸太过追求水亮光滑,看起来就跟全脸注射玻尿酸一样,在阳光下像油嫩的水晶肘子,他还是能从假脸上挤出一个腻味的假笑:“哦对,也是。毕竟你们东方的神坛都已经崩塌了有一段时间了。那位上君是出了名的懒惰与不爱管闲事,你不也很不喜欢我们这里吗,竟然会跑过来?”   炽寰咬着牙:“我不喜欢这儿,是因为不喜欢你!如果你们不是每次都在她带我来的时候,把我拿在手上搓着玩,我也不会这么不想见到你!”   梵天左右的两张脸挤眉弄眼起来,他往桌子上妖娆的一趴,看向无力挣脱幻象的俞星城,细长的金色甲套蹭了蹭她的脸:“哦,确实,不是随从。有她本人的气息。我也没别的意思,就问问。当是打个招呼。”   梵天笑着的脸对着俞星城呵气,周围的人似乎都丝毫没注意到这么大一个四面佛趴在桌子上。他后脑勺的那张脸正在对炽寰坐着鬼脸,炽寰强忍着怒气:“都说了来玩的!我早就跟上云神殿没什么关系了。来你们的人间玩一玩也不行。而且还都是在帮你们!”   梵天嘟起嘴,脸上现出几分娇憨。俞星城被他跟果冻似的嘴唇逼得不愿直视,还是道:“我们都快要离开了,自然没有打扰贵地主神的意思。如果您与炽寰有些旧缘要叙,那请你们私下谈,不必用这种办法。”   炽寰破口大骂:“俞星城你又是这样卖老子!老子跟他们没什么好聊的!”   梵天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个有那么点苦涩的笑容:“你确实是她。不过我都会化身在这儿卖卖椰子,那位古老的东方上君走入灭亡,又有什么惊奇的。若是不下定决心支持那位女王,我们灭亡也不过是几百年的事儿。”   俞星城:“你们帮她了?那德里被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梵天缓了缓手指:“我们自然有我们帮忙的方式。”   梵天撑起身子来,这个脏污且破旧的摊子旁,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人间的污秽与不体面,轻声道:“我懂了,你来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目的。如果是你的一缕亡魂,还想要走遍这个世界,跟那么多虚弱且年迈的神告别,那么就请快一些吧。”   走遍世界……与众神告别?   俞星城的目光终于能够挣开幻象,她努力想凝神望着梵天,但梵天的形象却像个梦中的虚影。   梵天动了动手指:“你错过了阿图姆的死亡,甚至连阿努比斯的最后一缕残魄都没来得及见面。而雅威更是早已连名字都消散,我听说有些犹太人想要复国并拯救他的最后一丝亡魂。古老的主神中,除了死的最早的马尔杜克,就只剩下了你……”梵天的神情有些悲伤:“而就连你都选择了走向自我毁灭。”   俞星城被他说的太阳穴乱跳,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去向他们告别吧,同样被忘记名字的你。”梵天转身,背后的脸合上了双眼,他似乎不愿意再多说,随着身影如同片片莲花消散在阳光下,他道:“我们早已虚弱,未来终将重蹈覆辙。”   俞星城瞪大眼睛,老太婆的身影与梵天一同消失了,桌子上只有那装满水的黄铜盘。   炽寰半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来:“星城,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梵天:“你错过了阿图姆①的死亡,甚至连阿努比斯的最后一缕残魄都没来得及见面。而雅威②更是早已连名字都消散,我听说有些犹太人想要复国并拯救他的最后一丝亡魂。古老的主神中,除了死的最早的马尔杜克③,就只剩下了你……”   **   阿图姆:埃及神话主神。   雅威:犹太教中对上帝的称呼。但实际主的名字不可知。犹太教不认为耶稣是新的救世主。   马尔杜克:巴比伦神话中建立巴比伦王国的众神之主。   **   简言就是说,文明古国的神都已经基本灭亡了。 第112章 犹疑   俞星城有些发愣, 快步追上了炽寰。   炽寰的神态已经不是怅然若失,更是一种面对大厦将倾、无法挽回的沉默。   她心头一紧,连忙叫了一声:“炽寰!你怎么不等我。”   炽寰站住脚步, 回头看她,垂着脑袋。   俞星城抬起扇子遮着强烈的日光, 看他不说话, 又伸手在他脸边扇风:“……你来过印度?见过梵天?”   炽寰抬起脸来, 仔仔细细的看着她,他目光太过专注与细致,不像他平日里不耐烦不多想的样子。俞星城竟心惊肉跳, 忽然怕他说起来一句“你不是她”或是什么“我认清了现实, 她已经不在了,我要走了”之类的话。   俞星城无法确信炽寰是否真的分辨了“神”与她,更不敢确信炽寰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毕竟他要常常跟着她跑南跑北, 有时候要在船上闷着很久,或许他出来之后后悔了?觉得不如跑去游山玩水, 不如回去夺位当他的妖皇?   她就要开口, 炽寰却似乎平静下来,伸出手去牵住了她手腕, 拽着她往车上走:“不要跟那个梵天说话了,咱们回去。”   俞星城被他拽着走了几步, 她伸手给他扇了几下扇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感觉像是忽略他太久, 忽然怕他跑了, 连忙哄一哄,表现出几分也会照顾他的殷勤来。   炽寰推了她手一下:“你是不是傻娘们,给我扇什么, 我不需要什么扇子。而且一股香味,你要呛死我嘛!”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难得温柔,还被他转头骂了:“……你不是变温动物嘛,我怕你中暑还不成。”   炽寰拿手背贴了她脸一下:“我凉的很。你才烫呢。”   他晃着俞星城的手腕,大迈步走向车驾,俞星城用扇骨敲了敲他脑袋:“我问你话,你还没回答过我呢。你见过梵天,来过这里?”   炽寰跳上了牛车,拽着俞星城登上车来。她落座在他旁边,卫兵合上车门,炽寰才道:“这一两百年,这天下的各地神明,其实会面颇为频繁。至少跟过去相比,频繁了很多。主要是变的太快了。几十年不见,说是西班牙人打个仗,末席的那些玛雅、印加的神就消亡了;一个不注意,说是法国改个革,基督世界的耶稣便元气大伤了。不过佛、基督、与伊斯兰三位最高神不怎么露面,毕竟他们之间龃龉太多,战争不断——”   “所以就经常把咱们圣主请去。她远在东方,少有矛盾,就算是释迦摩尼的僧众曾大肆占据过她的领地,她也不曾露面不愿惹事,是性子最无所谓的那个。但她诞生又比三大教神更早,就算是没有实权,也占了个祖宗的名分。她有时候也是闲的,就出去参加会面,但基本就是神的诸多化身在场上争执,她抱着我在一旁打哈欠睡觉。”   炽寰笑了笑:“像是印度教几位神,也是自知传教传不出去,自己又是多神教,做什么决定都要投票都要绊手绊脚,也是那种不爱管事儿的类型,就跟她关系不错。梵天最是性格活泼又自来熟,他们也有蛇神,就总是老来逗我玩。她每次都嫌梵天太吵太烦人,把我塞过去给他玩,然后自己躲在边上发呆睡觉。”   俞星城:……怪不得她刚刚让梵天私下找炽寰去,炽寰立马控诉她又把他给卖了。   但俞星城也注意到,炽寰说的都是“她”,特别是从貔貅指出俞星城与圣主并非一人后,炽寰接受了这一点,改变了说辞,对她的态度却也反而更……亲近了。   俞星城思索着,炽寰拿脚尖碰了碰她脚尖,他那脚上大码绣花鞋,看的俞星城忍不住把他裙子往下拽了拽。炽寰道:“怎么?你不愿我说这些?”   俞星城:“没有。只是觉得梵天的语气有些悲伤。”   炽寰笑:“是,他们这些不断面临生存危机的神,忙的没空去怀疑自我的存在吧。不过活久了总会如此陷入自我怀疑,有许多上千年的大妖,最后都选择走入深山密林,自我了却呢。”   俞星城转过头来:“你不会也——”   炽寰连忙摆了摆手:“可别了吧,我刚过上两年有人关心的好日子,还没享够福呢。谁愿意死谁死去,别拉上老子。”   车马行驶向回红堡的路,炽寰脑袋伸出去看风景,没见识的不断说着路上看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和景。   俞星城不愿意沾染一脸尘土,坐在车里打着扇子,忽然后知后觉:……他说刚过上两年有人关心的好日子……   不会指的就是呆在她身边这两年吧?   ……可她确实也没怎么花心思好好待他呀?   难道这对他以前的生活和经历来说,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俞星城细想下来有点心疼,拽了拽炽寰:“你是想把脑袋放到外面去吃灰吗?进来好好坐着。”   炽寰贱笑:“不,我是在酝酿酝酿,给你吃屁。你等着。”   俞星城:“???”   她反应过来,一腔温柔彻底化作怒火,按住炽寰的脑袋,把他拽回来:“你敢在马车里放屁,我就把你当裤腰带系!”   她们回到红堡没多久,俞星城点着灯写完印度见闻的最后一章,炽寰本来是给她磨墨,后来却托腮靠着桌子睡着了,手上的墨蹭的满脸都是。她续了一点灯油,写道:   “新德里的重建虽然需要些时间,但这座圣城在印度人心中似乎永远不会毁灭。等到孟买重回印度,这座中心的瑰宝城市,将能通过水路直通几大港口城市,也会成为经济的中心吧。印度是否能重现数百年前的辉煌,只看拉克希米女王统一后的那几十年了。”   她刚刚收笔,只听见外头传来温骁的声音:“星城,你睡了么?!红堡里收到消息了!女王攻破了孟买,英国人撤退了!”   俞星城手一抖,末尾落下了一个像句号的墨点。炽寰惊醒,站起来:“什么什么?”   俞星城连忙放下笔,披件衣服迎出去几步:“快进来说。到底如何了?”   军情已经送入了红堡之中,俞星城这才知道,拉克希米在前些日子围攻孟买与马德拉斯——这两座英属地最大的港口城市。而马德拉斯在海面上大明水师的炮轰与拉克希米陆军的围攻下,终于破城,大批英国商人官员,与一些给英国人常年做仆人、秘书的印度人,想要随船逃走。   但由于大明水师击沉了英方两艘战船,又加上英方数条商船临时逃走,能够接人离开马德拉斯的只有寥寥数条战船,能带走的人实在不多。先是大批给英人做事的印度人被踢下船,而后是英人中地位低下的雇佣兵、水手或赌徒被筛选下船。   港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而还有人命令大批印度劳工把香烟、肥皂、茶叶与米面等等物资搬运到码头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些英国人是要把物资都搬上船去带走,还觉得他们太贪心了,但没想到这些英国战舰不但没拿走,一离开港口,竟然对着港口齐齐发射炮弹,将所有的物资炸毁,付之一炬!   就是一点也不想留给印度人。   而受伤死亡的还有大量哀求着想被带走的人群。   英国战船深夜轰炸物资,带着官商撤离,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就传来了城被攻破的消息,拉克希米手下大批士兵涌入了马德拉斯。   大明水师一路追逐英军逃窜的战船,不是为了剿灭这些船只,而是怕他们再到某处海港城市登陆。但英国果然早预料到撤退,他们登陆了印度东南角的岛屿——斯里兰卡。   大明水师想要阻止这些战船登陆斯里兰卡,但斯里兰卡岛上还驻扎着英国的战船与飞艇,对追击而来的大明水师发起反攻。最后大明水师只来得及击沉一艘战船,就不得不撤退。   很快的,孟买这座孤岛城市也被攻破,那一侧海湾靠近波斯湾,大明水师很难绕到那一侧去堵截英国战船,只能看着从孟买撤退的大批船只退守斯里兰卡。   显然英国还不想放弃。   至少不想放弃斯里兰卡这座岛屿。   而印度几乎没有水师,没有飞艇,仅仅靠着大明屡次参与战场的这一支水师,根本无法攻下斯里兰卡岛。   印度全境上下,开始了民族独立大狂欢之中,境内一片乱局,既有人趁乱杀死留在印度的白人或给白人服务过的印度人,也有人在借机劫掠偷窃中饱私囊。   拉克希米却没有被狂喜冲昏头脑,她只是在红堡外与新德里分别发表了一次简短的胜利演说后,就投入了与小燕王的会谈之中。   俞星城与温骁自然也参与了这次会谈,拉克希米以几条铁路与大量丝绸的订单,请求大明能帮忙出兵斯里兰卡。   从情理上,只有英军从斯里兰卡退走,才达到了大明的最终目的——将英国的主力驱逐出印度洋。   但大明的水师如今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拉克希米又提出,说借大明的船只靠近斯里兰卡,然后用大量的印度士兵去打抢滩登陆战。   俞星城不太看好。   首先面对英国的战船与火力,打斯里兰卡登陆战,恐怕要上万条人命牺牲在海滩上还未必能赢。   其次拉克希米靠民族情怀聚集起大量的雇佣兵,但斯里兰卡早早独立,历史上和印度发生过很多战争,又早早被荷兰人与英国人先后占领。在印度人眼中,斯里兰卡就是完全另一个国家,让他们为了攻打另一个国家而豁出命去,他们必定不肯。如果拉克希米强行下令,反而会遭到名声上的诋毁。   但拉克希米实在是明白,这一百多年的被殖民史,英国人的领地反反复复,就像是无法根除的皮癣。如果还留着病灶在斯里兰卡,印度必定会遭到更猛烈地反攻与反噬。   俞星城则建议小燕王发信回朝廷,让朝廷从广州水师调派兵力,如果顺风顺水,到达斯里兰卡大概十二日左右,他们或许可以围岛而等待广州水师支援,汇合后发起总攻。   但小燕王实话实说,递消息回朝廷,哪怕是几位仙官不眠不休、飞山越岭送信,最起码也要五六天才能到。朝廷研究研究做决定又要七八天,再消息递到广州,再准备准备调兵,船队驶过来,一个月都未必来得了。   俞星城也沉默了。   但就在他们想着是否就此暂时退让时,加尔各答来往的快行小商船递来了消息。   他们在商路上看到了大明水师的新船队!而且配有先进且快速的鲸鹏,已经行驶过淡马锡,估摸七八日之内就能到达!   大明的使团俱是惊喜,连小燕王也拊掌道:“难道是皇上听说我们的水师损毁严重,所以早就打算派船队来支援我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俞星城:唉,这可怜小黑蛇,我应该对他好点。   炽寰(坏笑):“嘿嘿!给老子吃屁吧!”   俞星城:……今天又是温柔的那部分自己被炽寰给气死的一天。   **   新年快乐!祝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过好这个年。也希望大家更有防范意识,尽量多在家宅着看看文刷刷剧,少去人多的地方,注意安全!   不过我大年初一就没有更新了。断一天,之后继续。 第113章 照片   俞星城惊喜之余, 也忍不住猜测。   皇上为何会派水师前来?   几日后,水师到达加尔各答港,小燕王与俞星城等人, 在一艘远洋宝船上和带水师前来的将领会面。   来的将领是福建行都司的年轻将领,说是戚氏后人, 名雨信, 年岁虽不过三十上下, 却是曾经剿灭过南海海贼的名将之一。他礼节周到,身材高大,严肃到一丝不苟的将领, 虽然还年轻, 却样貌正派死板,嘴角微微下撇,似乎世间绝无任何事能让他高兴的起来。   但戚雨信听闻她姓俞, 对她表现出了几分温和,又听闻小燕王介绍她的一些事迹, 面露敬佩, 朝她恭敬一礼。俞星城看他如此可靠硬派,却又有君子之风, 颇有好感。   也可能是戚氏、俞氏两家有三百年故交——虽然中间各自落魄过很多年。俞氏又重新成为襄护北地的名将家族,戚氏与俞氏或许相互之间都有些帮衬。   戚雨信不愧是军旅出身, 简明扼要的表达了京师朝廷的意思。   他们支援的目的,一是听说船队受损毁颇为严重, 他们将会随行小燕王, 护送至小燕王到达红海附近,直至任务完成后班师回朝。二是,朝廷想要让小燕王与拉克希米缔结协约, 将斯里兰卡岛开辟成特别贸易地。   类似于淡马锡一样,既有一定的自治权,也能给往来的大明商船大开便利,取消关税,甚至有大明官员在此身居要职进行管理。   但问题是——斯里兰卡压根就不是印度的地盘啊。   人家根本就是个独立的国家。   不论朝廷是否知晓此事,是否了解这个国家,现在都不重要了。   这个小国在被荷兰、英国入侵时没能力反抗,到了这会儿大明和印度把它放在餐桌上分食的时候,也一样没得选择。   印度也乐见其成。   毕竟斯里兰卡小国本来就曾因宗教原因与印度有过些不妥,相较于被英国军队驻扎着,当然不如印度和大明共同接管,把这地方变成繁荣的贸易之岛。   斯里兰卡也成为印度在管控南亚次大陆之余,又对外赢得机会的一个窗口。   至于斯里兰卡人怎么想,会议上的大人物确实不怎么在乎。   但英国这时候,终于慢吞吞的又提出和印度和谈,交换人质之类的要求。但实际上,英国最早扣押的一批大明水手船员,早在他们逃离孟买的时候,就没带走,扔在了城内的监狱里,在拉克希米攻下城市的时候,就已经解救了他们。   现在俞星城他们手里握着上千名英军俘虏,还有十几位巫师与迦勒,而英军手里根本就没什么俘虏,谈不上什么交换俘虏。   迦勒快被折磨疯了,几次托消息给亚瑟和俞星城,恳求他们放他回去,甚至说“克拉克家族会用重金来赎他”之类的话。亚瑟倒是几乎不理,俞星城暂时不想放他——这人确实掌握大范围杀害凡人的能力,如果放他回英人身边,他可能会再度参与战事。   她必须拖着人质一事。   而在戚雨信率领水师和小燕王汇合之后的第二天,随着戚雨信前来的鲸鹏,就和斯里兰卡上空的飞艇发生了交火,大批环绕在鲸鹏周围的仙官随行,以肉身飞至英军飞艇附近发起攻击,第一日的交火,就击落了英军过半数的飞艇。   俞星城毕竟是文官,没能参与到进攻计划中,但她也大概能理解戚雨信的意图。   就是轰炸,围岛,与小范围袭击骚扰。   此次下西洋,大明鲸鹏数量更多,但战船的战力稍弱,戚雨信要先打击英军在斯里兰卡上的制空力,而后围控岛屿来消耗岛上的资源,不断轰炸来袭击港口战船与城市,逼迫英军先陷入崩溃。   而且斯里兰卡作为海港众多的岛国,虽然有能够修船停船的船坞,但完全没有能够修复飞艇的技术和能力,只要大明毁掉飞艇,整个斯里兰卡上游就任鲸鹏遨游了。   俞星城比较担心共济会会有些人出来袭击鲸鹏。裘百湖显然跟她想法一致,特意有成队的仙官、天兵襄护鲸鹏,但只有零零散散的下阶巫师出现,并不成规模。   这一点符合戚雨信的预测。   共济会是一个以贵族为主的巫师群体,他们绝不可能会一直冲在前线。如今形势已经如大厦将倾,他们必定是最早逃离印度洋的一批。而斯里兰卡岛上,有的只是被下令坚守在这里的普通士兵,还有一些从印度逃离的官员、商人。   如果英军不为所动,坚持要守着斯里兰卡不离开,届时再在鲸鹏轰炸的配合下,发动抢滩总攻。   俞星城有些佩服这戚雨信,他懂战术更懂人心。如果斯里兰卡的英军既无支援,又无希望,物资不足,围困异乡,必定会先内部崩溃。   再加上鲸鹏又是甚至会投下一些剪报和纸片,剪报上是关于英国境内打压工人,制定谷物法案提高粮食价格的民生新闻,刺激士兵的爱国心,并让他们想尽快回国。纸片则是用铅字印刷着“只求离开,等待和谈”“我们与你们的家人,都只是希望你能够回家”之类的大字。   关于投放剪报与纸片这一点,还是俞星城率先提出来的。在这个时代显然还没有这种宣传手段,几位都司官员似乎也嗤之以鼻。但谭庐与戚雨信都赞成这一举动。   就在这些剪报与纸片被投放的第三天,也就是围岛的第十一天,英军就终于派出代表,驾驶着系有白旗的船只靠近大明的船队,请求和谈。   也有大明的战船不懂白旗的含义,在最早接触的时候还攻击了这只谈判船,幸好被戚雨信立刻传鼓制止。   那艘谈判船到达大明的远洋宝船后,不少护送着代表来到宝船上的士兵,似乎还因为之前的袭击,心有余悸,两腿发颤。   来和谈的不是别人,正是文森特。   在开始和谈的时候,俞星城当时还正在与礼部主事、谭庐正在二楼商议印度修铁路一事,末兰就急急忙忙上楼来:“俞少卿,小燕王请您下去参与和谈。”   俞星城有些疑惑:“只是刚有人来表示了和谈意向,还没到签协约的时候吧?不必我们每个人都到场啊。”   末兰道:“那个来和谈投降的洋人说认识你,想要你也在场。说是以前跟你谈过话,叫文森特……”   俞星城想起来那个肥下巴圆眼镜的英国男人。   她和肖潼一齐赶到下层的主议事间的时候,里头似乎已经有两方争执的声音,鸡同鸭讲的大声说着话,只有译官在其中手忙脚乱的帮忙翻译着。   末兰推开门,俞星城走了进来,那文森特看见她,立马道:“谈判小姐来了。我之前还能跟你交流,要不你来评理。”   俞星城对他一揖:“我人微言轻,私以为这样的大事理应由文森特先生来与我方的军官协商,便没有前来参与。”   文森特鼻头比以前更红,跟土豆似的身子还是牢牢卡在太师椅里:“我是来和谈的,不是来投降的,让我们撤离可以,但是总需要时间,而且煤也不够跑到最近的坦桑尼亚去。”   但戚雨信还是不太能接受,对方明明战败,却提一堆条件。   俞星城看了看文森特提出的条件,包括送还战俘人质,以及提供一定的食物和煤矿,甚至战船零件,然后给予一个月的撤退期等等。   条件倒也不是太夸张,但是文森特又想拖时间恶心人的意图,很明显。而戚雨信从没见过投降还提这么多要求的,他从心底无法接受。   俞星城转头与戚雨信商议,戚雨信让她坐下,俞星城却摇摇头:“没事,我先站着就好。坐下了我说的提议就要比较正式了,我先跟你商量商量,你觉得可以,我再坐下和他谈。”   戚雨信有些侧目:此女不抢功,分主次,不爱冒头,确实比同龄人沉住气的多。   俞星城:“至少英国人没提出什么把岛分南北而治,或者是要求过多少年后再交还,总体上来说我们还是达到目的了。”   戚雨信翻开了一下翻译成汉字的几张折子,满是粗粝老茧的手搭在折子缎面上,沉声道:“你认为要顺着他们走。”   俞星城手撑着椅背,轻声道:“我认为可以大致上顺着他们,但唯有一点不退让。就是在撤离时间上。我认为五日足矣。煤矿食物可以给,但我们定一个日期,如果到时候还有船只停留在斯里兰卡周围五十里内,将直接轰炸。”   戚雨信转头仔细看着她,俞星城并没注意他的目光,只是思索道:“至于士兵战俘,如果安排交接他们也带不走,只会被他们拖时间。我们只交还那十几个巫师和迦勒,其他的普通战俘,通过签订协约的方式,在明年或者后年,让印度人来转交到他们的某个殖民地即可。我们必须对他们撤离的时间死不松口。”   戚雨信清了清嗓子:“可他们战败,反倒是我们要提供大量的物资,这也太……”   俞星城笑:“达到目的即可,此事不会折损我天朝大国的脸面,反倒是这些条例,不如都在协约中一一写明。当这份协约传播开的时候,反倒是显露我朝大度有气量的时候。”   戚雨信沉吟片刻:“签订协约总是要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燕王殿下身份,若是跟印度女王会面可以,跟眼前这个男人会面就不合适了,所以他不会出席整个协约签订的六成。所以我来说狠话,你来跟他们商议细节,如何?”   俞星城想了想,笑着点头:“好。”   旁边的吏员替她拉过凳子,俞星城坐在了戚雨信的右手边。   她本以为戚雨信会发怒,会摔东西,来表示自己的威胁与决不让步。   但戚雨信只是让旁边的肖潼翻译道:“我们能容忍贵国再留在这座岛上八天。当下个月一日,也就是八月一日开始,我们就要接手斯里兰卡与其附近百里海域。”   他只是低沉清晰道:“贵国共一百七十六艘战船,包括三十四艘有损坏的舰船中任何一艘,还在我们划定的领域内,我们会在八月一日早晨立刻开始袭击。不论那船上是有你还是有谁。而任何斯里兰卡岛上拿枪的士兵,都会被认定为我们的敌人,将会被直接击杀。其余不拿枪的英人将会被算入战俘中。”   文森特惊于戚雨信对战船数量与情况了如指掌,他连忙道:“八月一日,那时间完全不够!我们——”   戚雨信打断:“够不够,与我无关。如果不是你来了,今日我们便打算登岛进攻,你们会因为拒绝和谈而被屠杀。给你八天的时间滚开,已经足够宽容,毕竟你们逃离印度只用了一天。”   文森特:“八天根本就不可能,你不知道岛上有多少人,这安排绝对无法——”   戚雨信转头对左手边的军官道:“派遣鲸鹏,以昨日的两倍规模,开始轰炸。”   文森特急道:“不——我都已经坐在这儿了!“   那军官丝毫不怀疑戚雨信的命令,径直走出了房间,戚雨信也叠了叠衣袖:“希望这位先生能少说些话。战败者要有战败者的姿态。是否给予仁慈,不过是看我们的心情。”   文森特两手紧紧的攥着一起,他应该已经听到了头顶上的鲸鹏似乎准备前进的汽笛声,面上显露出几分羞辱的神色。   戚雨信也不愿意逼得太紧,起身道:“协议有诸多部分组成,我已经说好了绝不可动摇的部分,若是不能接受便不必多谈,若是能接受,那就请跟你打过交道的俞少卿细细详谈吧。”   说罢,戚雨信叠起折子,毫不犹豫的走出了议事间。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   俞星城适时开口:“文森特先生,我们还谈吗?如果八月一日做不到,那关于人质、物资的事,也没必要继续商量了。”   头顶鲸鹏的汽笛声已经响成一片,似乎至少有二十余架鲸鹏朝西南方向的斯里兰卡岛而去。   文森特一咬牙:“……谈!”   这协约几乎在两日内就被拟定下来,小燕王确认之后,在远洋宝船的甲板上举行协约签订仪式。   小燕王没有露面参与,协约签订的主官是戚雨信,陪同签字的是俞星城与谭庐。甲板上支起了一张长桌,一侧坐着大明的官员,一侧坐着以文森特为首的文官与军官。   俞星城坐在戚雨信旁边,大明官员清一色穿着官服,英国军官们则大多穿着附满亮晶晶纽扣与勋章的军服。   两方的主持着宣告仪式开始,而后阅读条例,签字盖章。   戚雨信拿的是小燕王与他本人的官印,而文森特则持有旧英属地的印章与他本人的姓名章,在一侧按下火漆印。   文森特最后按下章,刚要把协约文件交还给礼部主事,忽然就听到了一阵欢快的法语:“各位先生——哦,还有美丽的女士,来,朝这边看过来。不要动头,我们要等待一段时间!”   文森特看着那架起的机器,与钻到机器后面盖着布的法国人身上,腾的一下站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道:“当年在淡马锡协约签订时,不也有画家到场了吗。这次倒不是画家,而是照相师。算是一个见证。当然,为了让世界见证这份协约,我们自然也请来了记者。到场的有印度、法国、大明与普鲁士四地的记者。”   文森特:“这,你们怎么没有提前说?!”   俞星城:“签订协约时有记者到场,不正是贵国的习俗吗?我们是尊重习俗罢了。还请文森特先生坐下,拍照马上要开始了。”   那法国的摄影师似乎就爱看英国人吃瘪,笑道:“曝光需要六分钟的时间,请各位看过来之后不要乱动,我们等待六分钟就好。”   老式摄像机没有闪光灯,而且要等待很久,俞星城他们都不能说话动嘴,因为会导致脸部模糊,所以都这样静静的坐着。直到照相结束,文森特与军官们怒气冲冲的离开甲板,记者们争先恐后的到长桌前,去抄写协约的条目内容。   等到过了几日,俞星城才拿到那一张照片。   或许也是大明能载入史册的第一张外交照片。照片虽然是黑白,也稍有颗粒,但仍然能看清其中各位的面容,也包括坐在这长桌上的俞星城。   俞星城靠近图像中间,在其他人略显呆滞或严肃的表情中,她像是习惯性的露出相机前的微笑,竟成了照片中唯一露出笑容的人,明眸善睐,端然柔和。   依稀能感受到日光海风在照片之中,她表情自信,就像是目光穿过了未来,成为了活在历史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想写签订战败条约的照片里,中国才是战胜那一方的场景。   好不容易达成这个局面,发展应该还算合理。 第114章 离别   俞星城有些感慨的站在甲板上眺望。这些日子, 斯里兰卡快变成下一个浙江福建了。   距离文森特与英国军舰紧急撤离并没有多久,基本上是他们前脚走了,一大批商船就涌入了斯里兰卡, 几大港口城市的沿街近港商铺,被满口福建味浙江味英语的商人们购下, 不出一周, 街口就开始陆陆续续放炮舞狮, 开门大吉。   俞星城都好奇,鞭炮也就算了,这帮子商船出海, 还自带舞狮队吗?   不过南洋华侨商会和西洋华侨商会, 其实是两大协会,下头统领几百家不止的大小商号,而两大协会主要负责定税、发放许可证以及管理。   为了适应与英法美奥做生意需要签订合同的传统, 便有很多商号给自己改名为“XXX康帕尼”,下有英法译名, 后因康帕尼成为主流, 就有了正式的中文译名“公司”或“商司”。发放审核商司许可证,也成为朝廷巩固商税, 管理商号的重要手段。   斯里兰卡人对大明的商船和印度的军队,一开始并不欢迎, 甚至因为鞭炮被误认为枪声与爆炸,引发了百姓的暴动。但……暴动很快就被镇压了, 戚雨信先是让墙头草一样的斯里兰卡统领抓捕暴动的市民, 并且让他处死一部分激进杀人的反抗者。   这位斯里兰卡统领,三十年任期内,经历了几个国家的殖民, 早学会讨好新来的统治者,立马在街口与海港处死暴动者,甚至用仅有的民兵兵力去镇压百姓,将被怀疑成暴动者的平民百姓,从自家中拖出来枪决。   斯里兰卡几大城市陷入混乱之中,特别是主城科伦坡,流血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大明入岛后十天左右,那位斯里兰卡统领实在是撑不住了,转头来找戚雨信,说是他手下的本地民兵想要造反,如果要镇压民兵,就需要大明或印度出兵,否则局面就要控制不住了!   当时戚雨信与俞星城一同在甲板上,接见了这位满脸堆笑的斯里兰卡统领。   戚雨信沉吟片刻,道:“出兵不是小事,我们也不能贸然就派兵镇压。这样,你带着你的亲信大臣们前来,我们签订管理协约之后,会按照协约派兵的。只是你要注意,别带不信任的人来到船上,万一被人把消息出卖给民兵们,就麻烦了。”   斯里兰卡统领大喜过望,连忙不标准的作着揖,鞠躬弯腰的下船去了。   戚雨信穿着暗色曳撒立在船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俞星城:“俞大人觉得我做的不妥了?”   俞星城微微弯唇:“没什么不妥,只是我明日要前去红堡会面女王,否则能看到一出绞刑好戏了。”   戚雨信一愣,又笑了:“我以为俞家只出鲁直英勇的义士。”   俞星城恭维回去:“我也没想到戚氏后人有这样的手段和本事。我听说,之前两位随行的都指挥使司将领,因为和英军水战时表现不佳,朝廷有所不满,打算让这二位将领留驻斯里兰卡,而让戚大人随行。之后或许免不得要遇见冲突,有戚大人在,我俞某也安心了。”   戚雨信偶尔见过此女与裘百湖、小燕王聊天,说话的态度和现在可大不一样。   他心里有点明白了。   这女人戒备心极重,早把人按亲疏分成几个阶层。最亲近的大概是裘百湖、肖译官和温家少爷,其次是谭庐和小燕王,再剩下的人就完全不算是她的朋友圈子了。不过偶尔看她跟某个厨子、丫鬟说话的姿态,那有点说话毒舌却又表情丰富的模样,好似比裘百湖还要亲近一点。   是了。这位俞大人待人越是亲近熟悉,越是说话直接不客气,但行动上体贴关照;要是跟提防疏远的人说话,那是嘴上恭维客气又温柔,行动上则是“干我屁事”原则。   戚雨信这个刚来的人,显然属于后头这个阵营。   所以这时候俞星城对他说的话,完全不信就行了。   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在俞星城离船去往印度首都的路上,斯里兰卡统领也带着七八位亲信登船拜访戚雨信。他们在议事间里等待戚雨信露面,却没想到涌进来了一群黑衣黑手套的北厂仙官,二话不说,直接抓住他们,堵住了嘴,用闪着金光的捆仙绳紧紧缚住他们,将他们押送到了下层。   斯里兰卡统领懵了,挣扎叫唤着也没能阻止自己被关在下层猪圈旁边,关了一夜。这一层都是菜盆猪圈,牢笼外连个护卫都没有,只有一个扛着锄头种菜的男人,一个脑袋能变成太阳的诡异年轻人,还有一个穿着白围裙的大厨子,似乎负责看着他们。   斯里兰卡统领和他的亲信军官们挣扎着想要解开绳索逃出牢笼,却因为挣扎之中显得有些吵闹,影响了那个坐在牢笼对面打瞌睡的大厨子,那大厨子惊醒后,怒吼一声化作一只血盆大口的巨虎,扑到牢笼上,爪子穿过栏杆缝隙,抓伤了其中一人。   统领和他的亲信们彻底吓尿了。   也老实了。   不过他们没有被关押太久,就在船舱两侧的舷窗露出一点晨光的时候,那些黑衣的仙官们又来了,为首的中年仙官甚至还给化虎大厨子带了些烟草,俩人抽了一会儿烟,才把关押的斯里兰卡统领抓出来,给他们眼睛上蒙上黑布。   这统领和亲信们被押送出去后,只感觉自己转换了多种交通工具,而后又似乎来到了科伦坡的街道上,因为他听到了熟悉的语言,听到了群众对他们的怒吼与指责。   当他们被摘掉眼前的黑布时,只看到了身侧的绞刑台,与面前人头攒动的百姓和民兵。   一位身穿军装的陌生男人站在绞刑架前,操着本地的僧伽罗语,衣着朴素,言谈温和,像是族中德高望重佛教僧侣,在民众面前列数他的多项罪行。   这位在斯里兰卡任职三十年的统领并不知道,在大明攻下斯里兰卡后,早就想换掉他了。但他本人虽然劣迹斑斑,三十年来如墙头草一般四处讨好,但他是本地平民家庭出身,了解斯里兰卡百姓的习俗和人心。如果直接撤换他,保不齐他会煽动斯里兰卡百姓,进行民族性的反抗和暴动。   所以戚雨信和小燕王就决意先稳住他,对他许诺好处,用他的手把必要的恶事做尽。   而另一边,拉克希米找到一位斯里兰卡出身的地方官员。这位地方官员信奉佛教,熟悉复杂的宗教环境,而且也是平民出身,曾在印度的贫困地区做了十年的官员,管理经验很丰富。   斯里兰卡是一个佛教与伊斯|兰教为主的国家,在被荷兰和英国殖民后,伊斯|兰教势力有些抬头,但拉克希米不希望印度的唯一离岛,是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地区。   因为拉克希米驱逐外敌后,伊斯|兰教与印度教在境内的摩擦逐渐显露出来,如果斯里兰卡岛上以伊斯|兰教为主,在境内摩擦加剧后,保不齐会有大批穆|斯林逃离印度本土,到斯里兰卡上抱团立国,那就会把斯里兰卡分裂出去。   而佛教更加温和,不容易起争端,斯里兰卡本来也有一定的佛教基础,如果改成佛教为主的国家,对于拉克希米的统治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所以就有了这个计划。   这位斯里兰卡统领把坏事做尽,血腥镇压之后,一个伸张正义性格温和,又出身斯里兰卡佛教的新统领被任命,而后在群情激奋之中,绞死旧统领。   所有的不满情绪都得到了宣泄,做过了坏事的人有了凄惨的下场,多么美好的结局啊。   那位即将上绞刑架的旧统领听着新统领历数他在位三十年的“罪行”,竟一句也辩驳不出来,恍惚与绝望之下,被挂上了绞刑的绳索。在他吊死的一瞬间,广场上爆发了欢呼声,一切隐藏在正义与邪恶外衣下灰色的权力斗争,都被这一刻的欢欣盖过。   这一刻,权力场中每一个好坏参半的人物都被定了性。   既满手血腥也包全斯里兰卡一定自治权的旧统领是被打败的邪恶。   新来的温和正义,言辞透露着智慧的新统领,是光明的未来与希望。   而组局的大明朝,则成为了“比荷兰人和英国人都好的东方人”。这些来殖民的“主子”们,也在斯里兰卡人心里排了个一二三四。   在旧统领被绞死之后,斯里兰卡人几乎没多少反抗的接受了大明商会的进入,街上也渐渐出现了许多的汉字招牌,甚至中餐馆。   与此同时,俞星城、小燕王、温骁与谭庐四人,正在阿格拉红堡的谒见之间,签订了大明与印度之间的多项协议。其实协议主要与进出口有关,两方对于未来三年内彼此出售进口的商品的最低额度有了一些限制,对于交换的价目、兑现的货币也都有详细的规定。   在其中,大明使用了曾在南洋各国通行的“大明通商户部银行”的银劵,并且户部银行将在斯里兰卡与新德里、孟买等多个地方建立分布,作为印度支付向大明外汇的主要手段。   大明在海贸的起步,虽然远比大英、法国或葡萄牙要慢得多,户部银行也是仿照一两百年就建立的英格兰银行、威尼斯银行的模式,但终究是这样慢慢建设起来了。   拉克希米也意识到,在所有国家都不看好印度的崛起时,大明虽然给予了支援,但这支援绝不是无偿的,未来将会有数年,需要全国上下的农产、工厂,来偿还这长期的债务。而她也明白,这位大明来的皇子,也完成了他在印度的使命,即将离开这里了。   之后大概会有其他的官员陆续前来,接替这些具体的事务。   小燕王他们将正式从加尔各答港离开印度,拉克希米为此举办的盛大的欢送仪式,加尔各答港的码头上,有不少持花环或神像的印度民众,用并不标准的汉话喊着“大明”“感谢”。   在台上,拉克希米一身盛装纱丽,将黄红二色的花环亲手套在小燕王、俞星城等人的颈上。她的那位长子罗摩,端着装满丹朱粉的金盘走过来,拉克希米将丹朱涂抹在俞星城眉心与脸颊上,再次轻声问道:“你以后真的不会负责来印度的事务吗?不是说贵国会在新德里开设使馆,会不会派你来?”   俞星城笑着摇摇头:“不,我并非是礼部官员,在此之后也有很多事要做,就算真的有朝一日能够来印度任职,怕也是几年之后了。”   拉克希米比她要高了将近一个头,她俯视着俞星城,叹了口气。   俞星城挠了挠脸:“其实我觉得,国与国之间未必有多么深的友谊,你我心里都清楚,咱们也算是利益交换。这样的感谢与送行,我们实在是担当不起。”   拉克希米明媚浓丽的脸露出笑容:“是,但能做出站在我们这一方的选择,也足以证明贵国不是只看利益的。再说了,印度以后免不了要跟大明来往密切,让民众心里对大明更有好感,岂不是件好事。”   她绿棕色的眼睛眨了眨:“而且,等你回到你的国家,我们两国之间通航频繁,说不定我还能写信给你。”   俞星城也忍不住笑了:“那我可期待着。”   拉克希米手指蹭了一下她脸颊,眼底泛起几分柔和,并未多说,便走向了下一个人。   俞星城呼吸顿了顿,总觉得这位女王殿下是有什么话想说的,或许只是在这个场合下不好开口。但一直到他们得远洋船队离港,也都只是远远的和拉克希米挥了挥手,便就此分别了。   俞星城站在甲板上,看着港口远去,微风吹拂,她自言自语道:“我应该跟她说一下的,我写成了一本印度纪实。或许等朝廷看过说可以拿出来之后,我应该找人抄撰一本,送给她。”   温骁把帕子递给她,让她擦擦脸,笑道:“不打紧,等我们大事都忙完之后,回程时必定会路过印度,到时候可以再跟她见个面。”   俞星城点头。   只是她还不知,几个月后,在朝廷收到她写完的印度纪实后,又因为大批商户要与印度通商,很多人对印度毫无了解,朝廷筛除了一部分她写的印度纪实的内容后,以《游印文集》为名,出版了她的纪实,作为印度通商出使的指南。   大批书商以“大明第一女子冒险家”或者“印度女王的闺中密友”之类的噱头,配着头大豆芽身的美女工笔画像,开始铅印出售她的《游印文集》。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成了年度书商最爱的美女作家……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俞星城这时只知道,他们的船队将要驶过波斯湾,去往红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版权费给我结算一下。 第115章 埃及   他们是从孟买出发去往印度的。   若说在印度时, 还可能有大明船队航行半个月过来支援,到了红海附近就几乎不可能了。连回去寄信都是难上加难,偶有消息能传过来就谢天谢地。   他们真的成为放出去的风筝了。   从孟买去到红海, 要跨越整个阿拉伯海,俞星城又恢复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枯燥日子。   只是她总感觉有些惴惴, 甚至周身灵力的运转都受了些影响。俞星城去问了船上其他的仙官, 但别人似乎都没有这样的状况。直到后来跟炽寰提起, 炽寰也皱了皱眉:“我最近也心神不宁。不过我身上的灵力连接着上云神殿,或者说圣主的神力。不如说……我是觉得怯昧小儿出了什么事。”   俞星城有些疑惑:“他能出什么事?如果他夺走了圣主的神力,岂不是天下最强大的半神了, 还有什么能让他出事的吗?”   炽寰摇头:“印度的众神都能知道圣主已不再, 那周边或许有很多的地区的大小神灵也知晓了这一点,进攻了上云神殿。而且上云神殿亦有众多神仙。圣主死后,众仙或散回家乡享受最后的香火, 或抱团在一起准备反抗怯昧——说不定他们联手袭击了怯昧。都说不定。”   俞星城也只是这样稍微挂心一下,毕竟她不觉得怯昧死活与她有多大的关系:“不知道。若只是神们之间的斗争也就罢了, 只希望别牵扯到人世间。不过我总是做梦。”她在甲板上乘凉, 入夏后,阿拉伯海的海面上热度蒸腾, 她也只有夜晚才敢到甲板的小桌旁,喝些冷茶吃些菜农和小日头种的黄瓜。   她打着扇子, 努力回忆道:“我之前很久都没做梦了,最近却总是梦到自己在山野村中, 过着有些辛苦的小日子……还养鸭种菜, 有稻田呢。”   炽寰却变了脸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好一会儿才道:“还有呢?”   俞星城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笑道:“没, 就是觉得苦,过不了多久就有些受不了了。很多事也做不好,但有个人总在很耐性的教我,怎么编竹筐,打年糕——”   炽寰凑近过来,轻声道:“……之后呢。你记不得了吗?”   俞星城揉了揉眉心:“记不太住了。但总觉得,枯燥……无趣,却又有点怀念,惋惜。说不上来。你知道什么吗?”   炽寰笑了笑,挪开眼睛:“我也不是事事都知道。只是你曾和怯昧离开上云神殿一段时间过。”   俞星城一愣:“我跟他?”   炽寰转过脸,不看她:“我记得是你们跑去人间玩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不算很久,但是最后不欢而散回来了。不过也不能说是不欢而散——他把你当做大善之神,以为你会见过人间疾苦后改变天下,让人间再无苦难,却发现你只把这一切当做游戏。你们关系曾经亲密过……不过后来也冷淡了。”   俞星城:“曾经很亲密……过吗?”   炽寰又笑:“但或许那也只是怯昧的一厢情愿,我不认为曾经的你会跟谁真正的亲密。”   俞星城:“……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指责我是渣女?”   炽寰托着下巴:“渣形容你还是不够。你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就是了,连是否渣的这种评判标准你也不在乎。”   俞星城噎了一下:“那你还来找我?”   炽寰看向远处的海面,灰云白月,蓝光粼粼,他笑了:“只是我后知后觉,你也不是真的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哎,别想了,怯昧遭遇危险也是早晚的事,他要是过不了这关,那也不是你我能帮上忙的了。”   俞星城说着不想了,当夜却又是发了梦。   就像夜晚的甲板上,一样的夜空,打着扇子,一些凉茶,蓝光粼粼的不是海面,是不远处的溪流。虫鸣,稻香,泥腥,雨气,两把藤椅靠着,身旁是个穿着灰白色长衣的年轻男子,他穿着双草编鞋,随意的坐着。手指上有老茧,手臂上有层层叠叠的旧疤,似乎转过脸来笑着跟她说什么“明日可以把萝卜条晒出来,回头加些辣子和盐——”之类的琐碎话语。   但她只是托着腮呆坐着,转脸看着他喉结与下巴。   这个人笑了起来,似乎捋了一下她耳边的头发:“怎么了?”   俞星城:“今天是不是又有新的故事了?是说你小时候逃难的事?还是说说后来去军营打仗的事?哦,要不然你再给我讲一遍你的复仇记吧。”   这个人声音有些懒慢和温柔:“我都说的差不多了。我的事,就算是拆成小故事也没法讲那么久呀。”   俞星城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胳膊,她手指白皙,抚摸过对方手臂上的一道道疤痕,似乎这每一道伤疤的故事,她都听过,记住过了。对面的男人凑近过来,脸上是俞星城没见过的笑容——   并无掩饰,并不虚伪,只是极度放松,极度坦然,甚至到了大胆暴露自己内心一切的地步。那目光的直率与无遮无掩,令只见过他假笑的俞星城,觉得心惊肉跳,不可置信。   那男人笑的像个小孩:“你应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一个活过这么久的家伙,难道就没什么故事可讲吗?也别总让我哄你,偶尔哄哄我吧。”   俞星城忽然觉得内心与躯体割裂开,她内心震惊的望着这个男人,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他曾经非常信任过、或爱过她,她无法想象到现在半闭着眼睛把脑袋倚靠过来的男人——这个甚至说“哄哄我吧”的男人,会跟那个讨厌的怯昧是同一人。   但她听到自己的躯体轻声笑了,似乎满不在乎的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没说过: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这次过家家是我扮过最久的。故事讲完了,不过我还没腻。”   那个靠过来的男人微微一抖,嘴唇翕动,先是睁开眼,想要从她眉眼上搜寻几分开玩笑的痕迹。看到她转过头来,忙把半垂着的眼睛闭紧,什么都没说。   俞星城心里跟着一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这样的生活虽然也有意思,但走过春夏秋冬,好像活的都差不多。活着也挺枯燥的。要不这次我们再换个地方吧。”   男人轻声道:“……这是我的家乡。”   她:“啊。所以?”   男人声音愈发虚弱:“……所以我还想在这里再待一阵子。”   她没说话。只有男人过了许久开口:“再陪我一会儿吧。”   梦不知何时醒来,俞星城一后背的冷汗,她吃早饭的时候都心神不宁,吃到一半,温骁敲门来了,他道:“我听裘百湖说乌斯藏似乎和大明再次开战了,而且这次似乎神佛出动,听钦天监的人说,国师都要时隔多年出面来摆平此事了。”   俞星城倒茶的手顿了顿:“如果国师出面,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她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回想起那张脸放松亲昵的表情。   温骁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有些旧报,都是送信的仙官带来的,你要瞧瞧吗?”   靠着旧报、聊天和读书,俞星城总算熬到了曼德海峡。这里是阿拉伯半岛和非洲的两个岬角的缝隙,从这个海峡往北去,就正式驶入长条形状的红海。因苏伊士运河尚未修建,红海就只有这么一个狭小的出口,像是个窄口的深口袋,里头的海水盐度很高。   他们先是在曼德海峡附近的吉布提补给,驶入红海之后,两岸的山石在日光下如血般赤红。而红海的两侧,虽然都是奥斯曼帝国的领土,却各有总督管理,如两个国家一般。   奥斯曼实行传统的帝国制度,这些地区被土耳其攻打下之后,就并入了奥斯曼帝国。但这些被并入奥斯曼帝国的地区,实际分成了三个等级。   帝国本土。帝国控制。帝国藩属。   奥斯曼帝国对于这三类地区的控制力,也是逐渐减弱,到帝国藩属就基本是个上贡的独立国家了。   而埃及属于第二类,帝国控制地区。皇帝人在土耳其,会把自己的土地分封给总督,由总督来管理。大部分时候这些总督都是本地出身,但有时候也是皇帝派遣。总督的行动一般不被皇帝所监督,基本只要配合皇帝或提供帝国需要的赋税、援军就够了。   红海西侧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埃及。   如今埃及总督,穆罕穆德·阿里,就是一位颇有能力的西化者,战果累累。他们在苏丹港第二次补给后,终于在扰人的蚊虫与炙烤的炎热中,到达了开罗。   开罗就在红海这个深口袋的底部,距离红海海岸还有一段距离,船队只能停在这里,其他人乘坐骆驼或马车去往开罗城内。俞星城到达开罗之后才发现,这跟她想象中的古埃及不太一样。   也是。古埃及早在中国战国时期就已经落魄,那个大家熟悉的古埃及的文化与众神,基本在那时候就被希腊化文化覆盖、融合。后来阿拉伯帝国在整个中部拳打脚踢,攻打下埃及之后,这里早就成为了伊|斯|兰中心之一。   虽然还能看到城外的大金字塔,但城内更多的是法占时期留下的小洋楼,以及大量的清真寺。金沙色的城墙与高塔中,混着乳白色的穹顶,城中蜿蜒而过的尼罗河虽然已经逐渐狭窄,却仍然有许多船只来来往往。   开罗就像是沙漠绿洲,这里棕榈树众多,绿意盎然,又有映着蓝天的河流穿行,从最最古老的公元前两千六百年的胡夫金字塔,到拿破仑攻占埃及时期留下的飞艇中心和洋楼使馆,前后跨越四千多年,就汇聚在这河流边的城市中,接踵擦肩的挤在一起。   那些护送他们的士兵与导行者的生活就是历史本身。涂油防晒的习惯来自于五千年前的古埃及,脚下的皮绳凉鞋是亚历山大扩张时期传来的罗马凉鞋,戴白色头巾则是阿拉伯帝国全面统治后的宗教习俗,而他们腰间还挂着波斯式弯刀与转轮手|枪,上下五千年也浓缩在他们的生活里。   俞星城为了防晒,还是披了浅色的头巾,裹着棉质披肩。马车经过沙路的时候颠簸摇晃的实在太厉害,俞星城受不了,申请出来坐一会儿骆驼。不像这边的男男女女大多穿着皮绳凉鞋,俞星城还穿着白袜和绣花鞋,热的浑身冒汗。   她晒得眼睛都睁不开,嘴唇发干,对着扭曲热浪的另一端的城市缩影发呆。   那些迎送他们前来的当地男子,似乎还跟接待游客一样,叽哩哇啦的用口音颇重的英语介绍着。   俞星城却一句没在听,只想着小燕王刚刚在马车里跟她说的话。   埃及目前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上。   这里就是整个地中海关系的一个结。   埃及总督阿里,曾经击退过占据埃及的拿破仑,之后奥斯曼帝国将埃及封赏给他。十几年来,在阿里的领导下,埃及成为了地中海东部的强国。   但现在拿破仑回来了,虽然他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平和,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进攻埃及。   而另一边这位总督和奥斯曼帝国关系也紧张,他们发生过小冲突,但最近因为拜伦引领的希腊独立运动愈演愈烈,奥斯曼帝国想要镇压希腊,却抽不出手来,就希望阿里总督能够跨越地中海去镇压希腊。   埃及,简直是整个地中海周围动荡与矛盾的一个焦点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曾经的俞星城作为神,她本身就是天真冷漠,事不关己,所以也是怯昧一时对她错付了心,俩人有过很不好的过往。不过怯昧会喜欢星城的原因也挺复杂,不全是爱情。   现在的俞星城跟怯昧没有什么感情戏,因为怯昧喜欢的是“神”,而“神”又不可能回应他,所以从这篇文一开始,怯昧就无望了。   但寰寰就是从追随神,慢慢变成喜欢作为人的俞星城。   **   拜伦就是那个大诗人拜伦。好基友雪莱也会登场。   目前希腊还是奥斯曼帝国的属地,正在搞希腊民族独立运动。 第116章 棘手   但俞星城到达开罗之后, 并未见到那位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   他们使团一百余人,到达开罗之后,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冷遇。埃及总督与他的政府甚至没有给他们安排住处, 他们不得不先到达大明在开罗的使馆后,自掏腰包找住处。   旅店大多人员复杂, 设施简陋, 床位房间也不够。   而埃及之前政局变动, 到前些年才派遣了六人出使驻扎这里,使馆更是小的可怜。他们紧急联络了一位开罗附近的棕榈庄园的主人,以高价租下了这座庄园。幸好他们从印度离开的时候, 带了不少宝石和黄金, 作为硬通货,显然是够用的。   庄园也不大,一百来个人住的紧紧巴巴的, 俞星城就算是船队高官,也住不上单人间, 而是跟肖潼挤一间。那些普通的仙官护卫, 更是要打地铺,四五个人睡一个屋。   小燕王有些火大了。   明明是奥斯曼帝国请求大明协助来修建运河, 却这样爱答不理,这不是溜人吗?!   俞星城却总觉得这事儿必定有很复杂的原因。在找到原因之前, 还是不要三番五次的去逼见那位埃及总督。在棕榈庄园安顿好的第三天,俞星城决定和小燕王等人, 去周边地区查探一下。   俞星城为了低调与防晒, 买上了白色的宽大衣裙,蓝紫色蜡染腰带,凉鞋与蓝色刺绣的头巾。他们除却了身上所有的看起来值钱的饰品, 裘百湖也裹了头巾穿上当地的衣服。   他们乘坐飞行法器,二十人左右的小队,带着帐篷和食物,买了一份地图,往开罗郊外而去。   他们首先去到的就是运河计划的起始点。   运河全长是惊人的一百八十多公里,但其中经过四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实际需要挖掘的距离在一百公里出头,再加上之前埃及曾经挖掘了二十多公里,他们计算过,如果有大明来参与,这条运河应该能在五到八年内通航。但这条运河一旦建成,便是改变世界格局的大事,五年八年又算什么呢。   俞星城没有御剑,而是乘坐了船型法器,到达了苏伊士省。这里是挖掘的起始点,他们从高空中能看到颇长一段运河,似乎很快就能沟通最大的湖泊大苦湖。但运河却就在距离湖泊几公里处停了下来,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夜晚,甚至没有看到工地帐篷或者劳工的住所,只是有一些零星的火光在运河尽头。   夜色已深,俞星城她从飞舟旁边往下看去,飞舟尾端的灵灯飘荡,她道:“这里停工了?是发现工程有什么问题了吗?我们要不要下去问问。”   同舟的小燕王眉头紧皱:“去看看。”   他们的飞舟与飞剑落在运河尽头,在黄沙红石之间,是宽阔的蓝色河道,看河道两岸,似乎没有仔细修整或做防沙工事的痕迹,工程较为简陋,但河道能有这样的宽度也十分喜人了。运河尽头,有一些沟渠、驻扎的痕迹,却没有多少人,曾经在这里大批留驻的劳工,显然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   只留下一些砖瓦房屋,门前还有火把,似乎是被留下来看守这遗址的人居住的地方。   裘百湖他们靠近后,还没来得及敲门,就有一个花白胡子裹着灰色头巾的老头,提着灯蹒跚走出来,用听不懂的语言对他们又招手又吼。他手里还拎着一把猎|枪,肖潼连忙上前冲他喊着什么。   那老头满脸戒备,看他们又都是外国人,虽然回了肖潼几句话,但更像是驱赶。   老头抬起猎|枪,在场仙官都知道肖潼是凡人,生怕她被老头袭击。裘百湖毫不犹豫的踏出一步,抓住肖潼的衣领把她往后一拽,刀向前一劈,刀背直接挑飞了老头手中的猎|枪。另一个仙官飞过去接住猎|枪。   老头大惊失色,高声呼喊。   另外几间砖瓦房子中涌出一些男人,还有女人的惊叫,孩子的哭泣。   肖潼大声解释,却看到远远有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开了枪。只是幸好枪法不佳,打歪了,他低头装弹的时候,包括小燕王在内的众人一拥而上,俞星城也跑过去扶住肖潼,将她带离战场。   仙官们三下五除二就收缴了这些人的枪械,把他们按在地上绑了起来,女人们尖叫着冲出房间要跟仙官们打起来,裘百湖指挥着,也把女人都绑了。   肖潼:“这样……不太好吧。他们或许也没有恶意,只是害怕啊。”   俞星城很冷静:“这样更有效率。这些人对异乡人很有戒备心,如果放你去跟他们聊,万一他们突然伤人就得不偿失了。做出恶人的模样,把他们绑住了,他们才能仔细听咱们讲话。”   裘百湖带着戌三蜀六进几间屋子检查一下是否还有藏人。   几个女人以为他们要进屋杀孩子,尖叫哭泣起来,裘百湖烦的受不了,就把孩子都拎出来,放在旁边的沙地上让戌三看着。戌三抬手用水化成了个笼子,把孩子们困在水笼中。   这时候肖潼才走到看起来年级最大的白胡子老头旁边,用阿拉伯语道:“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就不会杀你们。只要你说实话,就一个人都不会死。”   那老头的态度大转弯,连忙点头。   肖潼:“运河不修建了吗?这里的劳工都去了哪里?”   老头说话声音有些抖,但生怕自己说不清楚似的,解释了好几遍:“这里本来是修运河的,但是上头给了命令,说暂时不修了。这里原来有好几万劳工,都被带走了。”   肖潼皱眉:“去了哪里?”   老头:“听说是去了亚历山大港!但不清楚要做什么。反正就是急需要人,就把人都带走了,只留我们在这里看守着。我们以前也是修建运河的劳工。”   肖潼:“亚历山大港?那上头的人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继续修建吗?”   老头连忙摇头:“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看着这里而已。但应该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吧!这里之前修建运河的时候,发了疟疾,死了很多人,那时候都不让停。这会儿却停了,肯定是因为那边的工事更重要吧。”   俞星城拿了他们门口的火把,从行囊中拿出了地图:“亚历山大港,我听说过。那里靠着地中海,是埃及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奥斯曼帝国最重要的港口。很多奥斯曼、法国、西班牙、教宗国的船队都会在这里停留。修建工事的话,难道是修建亚历山大港到开罗的铁路?”   俞星城走过去,让肖潼问那老头:“挖运河的劳工,以前都是做什么的?”   老头道:“我们以前都是疏浚尼罗河的。尼罗河这些年越来越堵,越来越浅,我们就负责从尼罗河掏出泥沙,然后运送这些泥沙。所以我们这些人才能在修建运河的时候,特别熟练迅速。”   俞星城皱起眉,她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   尼罗河在离开开罗之后,分成了东西两条支流,形成了一个扇形的大型绿洲。其中西支流靠近亚历山大港。   俞星城蹲下来,把地图给老头看,让肖潼翻译:“亚历山大港能修建通往这条河流的运河吗?”   老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条支流靠近入海口特别浅,根本没法行船,如果修建,只能从亚历山大港修到下游中段的巴罗德地区。”   俞星城看向西支流附近的巴罗德地区:“这里水深是够的对吗?”   老头:“我们前几年疏通了这里,现在应该能够走船了。”   俞星城紧皱着眉头,温骁和小燕王靠近过来:“你发现了什么?”   俞星城:“殿下,我记得您说过,埃及总督跟奥斯曼皇帝关系不睦,甚至打过仗?”   小燕王点头:“是。埃及因为日渐强大,不但跟奥斯曼皇帝关系一般,甚至跟周围的其他总督也关系不睦。而且奥斯曼帝国下,虽然都信奉伊|斯|兰教,却会因为民族而区分彼此,民族之间也有一些仇恨。”   俞星城划了一下苏伊士运河的预计线路:“这条运河就太靠近埃及与其他地区的边境线了。假设埃及总督有独立之心,想要从奥斯曼帝国下分裂出来,那这条运河就会成为埃及和旁边的阿曼地区的分界线了,这条运河的从属就很难界定。如果说埃及独立之后,还不能拥有这条运河,那岂不是白做工了。”   小燕王:“可这条运河对埃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俞星城:“是,沟通地中海与红海,就等于沟通东方与欧洲,这当然对埃及只有好处。但不一定这条运河非要从这里走。埃及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从亚历山大港修建运河沟通尼罗河支流,然后顺着尼罗河向上游,到开罗附近,再修建运河,让尼罗河沟通开罗与红海。也就是从亚历山大港-尼罗河-开罗-红海这样的路线。总航程虽然长了,但因为可以借道尼罗河,实际需要挖掘的距离,也就差不多一百二十公里左右,跟这条苏伊士起始的运河,成本差不多。”   小燕王紧皱眉头,立刻道:“这样的话,运河完全经过埃及境内,谁也夺不走这条运河的使用权。而且运河贯通了埃及最大的几座城市,只会让埃及更加繁荣。那为什么之前不这样修建?是奥斯曼帝国有意让运河修建在埃及和其他地区的边境线附近?”   俞星城摇头:“不。我觉得奥斯曼帝国不是这样想的。不采用亚历山大港-尼罗河-开罗-红海路线的原因,就是尼罗河的运输能力太差。尼罗河是知名的客河,也就是不吸收沿途的地下水,越到下游水流越来越浅,越来越堵塞,根本无法航行大吨位的船。比如咱们的远洋宝船就肯定无法通行,顶多只有一些中型吨位的船只。”   温骁:“中型船只也不少了啊,咱们的远洋宝船是很少见的船了吧。”   俞星城不同意:“现在少见不代表未来少见。诸位也知道,这不过百年之间,船越修越大,越跑越快,要是五十年前,谁敢想象船只能跨越太平洋,但现在经常有大船跨越太平洋来到倭国与大明来做生意了。可能十年之后,大船就成为主流了。而且尼罗河那么窄,根本没法同时通行太多船只,运河的运载能力很差。而且这条运河总体距离长了,以后疏浚的费用也更高了。”   小燕王:“所以你觉得,埃及修建这条从亚历山大港途径尼罗河的运河,根本就是短视之举。”   俞星城思索道:“我并不认为是短视,而是埃及总督决意要从奥斯曼独立出来。而我们协助修建运河的事务,一直是和奥斯曼皇宫沟通的。埃及总督不希望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奥斯曼皇宫,所以才特意冷遇我们。”   小燕王愁了:“那我们就很尴尬了。到底这条运河是帮谁修建的?我们是要签订合约的!如果跟奥斯曼帝国签订,回头埃及独立了,这地方不归奥斯曼了,合同不就作废了?如果跟埃及签订,那现在奥斯曼皇室怎么看待我们?”   ……太棘手了。而且他们几万人的船队都是为了这事而来的。   俞星城都幻想了一路苏伊士运河修成后,大明商船通行地中海的好事了,却遇上这种事。   简直就是可怜乙方想要讨债,甲方却分家了。   小燕王:“先去找那位埃及总督谈谈。然后我们去奥斯曼帝国中心——伊斯坦布尔。”   俞星城却不看好:“我们见了埃及总督,还能走出埃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可怜乙方,在线讨债。本人女主,遇见后妈作者后,从来都是解决困难,还有困难,一路困难。唉。 第117章 行露   小燕王看向她:“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直接去伊斯坦布尔?”   俞星城想了想:“我说的也是推测, 我们可以去亚历山大港附近看一看,到底埃及是否在修建另一条运河。如果真是如此,首先要让我们的船队离开埃及的港口, 避免被埃及军队袭击。然后我们想办法去到伊斯坦布尔。但其实我们都是东方人面孔,埃及的华侨商会不多, 我们还是太显眼了。能不能到达伊斯坦布尔都是个问题。”   小燕王:“我们让仙官先去联络奥斯曼皇帝吧。虽然在埃及没什么华侨商会, 也没多少自己人, 但是在伊斯坦布尔的西厂人还是有不少,他们应该能把消息递进皇宫。”   俞星城点头:“那便这么做。殿下还是要选信任的人,尽快把消息递出去。我有不好的预感。”   小燕王挥挥手, 裘百湖把这些人都放了, 只是一名仙官抬起手来,那些猎枪还遥遥浮空。这群男女老少依旧惊恐的抱坐一团,或是紧紧揽着自己的孩子, 紧张的望向他们。   小燕王与温骁、裘百湖商议:“如果说组一个三到五人的小队,去往伊斯坦布尔, 你建议让谁去?”   裘百湖扫了一圈身边人, 还没开口,温骁道:“我觉得我应该带队。再带一个懂得阿拉伯语的译官、两三个比较伶俐的仙官。”   裘百湖想了想:“我同意, 让温骁去我比较放心。译官的话,让肖潼指派一个手下人。至于随从仙官, 我觉得影虫就很不错,如果能带上胖虎更好。你能随机应变, 影虫能搞暗杀也能机动, 胖虎作为妖能力强又可靠,万一你们遇险,他还能带你们飞走。”   俞星城点了点头:“那温骁, 你回船上安排人,最好避开城市,从空中走。如果需要补给就去大马士革,我听说那里有不少江浙的丝绸商人居住,你们不会太显眼的。”   温骁点头,小燕王不放心,又从手上薅下一枚带印章的戒指,递给温骁:“此为信物,方便你进入皇宫。”   温骁颇为郑重的接下,收入衣领内。   俞星城:“等我们收集了足够的信息,安排好船队,会尽快赶到伊斯坦布尔与你汇合的。”   温骁垂手站着,表情依旧稳重,点头:“各自保重。”   他一只影手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捏了捏她肩膀,似乎千言万语都在这轻轻一捏里了。   俞星城心里一软,目送他往红海的方向去了。   其他人则和小燕王一同,再度乘坐飞行法器,打算飞去亚历山大港。在他们离开运河尽头没多久,那漂浮在空中的猎枪就因为灵力远离而掉落在地,刚刚被他们威胁的人中,有几个年轻人捡起枪来就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怒吼着开枪,只是那时候俞星城乘坐的飞舟,早已飞入夜空了。   去往亚历山大港的路上,会途径开罗。   只是他们不敢贸然从开罗上空飞过。   奥斯曼帝国治下众多地区,蒸汽技术与其他地域有所不同,飞艇业更是十分发达。飞艇的运货量虽然远不及船只,但是停靠方便,不需要修建大型码头,是开罗主要的客运交通工具之一。到了夜晚,开罗上空如同上元夜布满孔明灯般,飞满了各大公司的飞艇。   也常常能在一片黑暗的沙漠中,看到航行的飞艇与如蛛网一般的细窄线路。   小燕王问道:“那线路是什么?铁路吗?”   肖潼来过埃及,道:“不,是沙轨。这里修建铁轨很容易被沙子掩埋,大部分人又都只坐飞艇,所以就修建了离地一米多的轨道,用来运送盐、铁矿石,还有一些管道运送沥青、石漆。”   俞星城感慨:“这些地区比我们想象中发达的多啊。”   肖潼摇摇头:“只是个别城市发达罢了。你要是往尼罗河上游走,大片的莎草、棕榈庄园,劳工们还睡着茅草窝棚,穿着衣不蔽体的短袍。奥斯曼帝国之下,大多是城市有大量厂房、飞艇和沙轨,城市外全是矿井、农田与贫民窟。”   俞星城从高空中看,更是明显,下游绿洲中几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上游则是一片漆黑的荒原。   他们到达亚历山大港附近已经是天亮之后了。为了隐蔽行踪,他们一路躲避开飞艇到达亚历山大港附近。亚历山大港上空,那简直就是各国飞艇聚集地,遥遥看去就能瞧见那些飞艇气囊上涂装的各色国旗。听说这两年西西里岛附近多了一些海盗空盗,这些国旗其实就是为了彰显“老子是皇室飞艇,你敢抢试试”。   地中海的繁忙、多变,在亚历山大港外就可见一斑,几乎每天都有数不尽数的船只飞艇在这里来往。在相比之下,印度和大明的那些航路,都能算得上人烟稀少了。   不过他们在距离亚历山大港几十里外,就很快发现了修建运河的痕迹。   几乎如俞星城在地图上划得线路差不多,他们打算修建一条运河从亚历山大港到尼罗河支流。运河修建的工地汇聚了大量劳工帐篷,炊烟袅袅,到处都是马车、沙轨运输物资的痕迹。而且这条运河作为内陆运河,远比苏伊士运河窄的多,再加上埃及总督或许调派了亚历山大港附近的劳工,这条运河修建的速度十分惊人。   或许再有个十个月左右,就能修通从亚历山大港到尼罗河支流的河道了。   他们的飞舟降低了一些,小燕王:“不要紧,我要看的更真切些。他们这里没有飞艇,追不上我们的。”   俞星城看到,虽然有大量埃及劳工在此地修建,但营养状况堪忧,很多人都瘦的惊人,只穿着一块简单地遮蔽下身的布,像是被驱赶的牛群一样,被挥舞着鞭子的工头逼向河边。更有些草棚远离了河道,里头躺着一些半死不活的劳工。   俞星城皱眉:“别靠太近,这里恐怕也发了疟疾。那些草棚可不是用来乘凉的,而是用来隔离病人的。”   裘百湖也及时注意到:“他们这里再烧草叶秸秆驱赶蚊虫,而且看很多人的样子都病的挺厉害的……估计是最近天也热了,病扩散了。”   小燕王:“是不是代表一时半会儿无法继续修建了?”   俞星城摇头:“……这些人在埃及贵族眼里,跟法国人贩卖的黑奴没什么两样。死了就死了,哪怕死几万人,这运河还是会修建的。我们回去吧,既然如此,埃及确实不能久留,趁着没有和那位埃及总督碰面之前,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一行人也明白,这件皇帝嘱咐的“大事”怕是不好办了。小燕王眉头紧皱,一路沉思,裘百湖在前头带队,俞星城被日头晒得恹恹,所有人都被这千变万化的局势打击的说不出话。   飞舟行驶在绿洲与沙漠的交界线上空,裘百湖忽然道:“有人来了!还有妖的气息!”   俞星城连忙起身,裘百湖御剑在前,绷紧身体,抬手:“升!”   飞舟与御剑的仙官们猛地往高空一拔,但俞星城已经看到了,从三个方向,都有飞空的人群或者妖群靠近过来了!   这小队中十几人的仙官,都是裘百湖选出的精锐,反应迅速,裘百湖只做手势,他们立刻拔剑护卫,改变队形,在空中如同神龙摆尾式的一甩,想要绕开这些靠近他们的追击者!   炽寰似乎也如临大敌,顾不上那些,直接从俞星城衣领钻出来,化作人形悬浮在飞舟之上,对着裘百湖的方向喊:“最起码有三十只妖!十九个人类。其中六七只妖的道行都不低,甚至肯能有千年的妖。我们未必是敌手。”   裘百湖没回头,高声道:“你也不是敌手?”   炽寰骂道:“虎王不敌豺狼,他们人数众多,又是常年被人驯化,会协同攻击,老子跟他们缠斗,可就顾不得你们了。来了!他们加速了!”   俞星城先看到的就是正面而来的鹰群。   说是鹰,但更像是人面鹰翅的半妖,有些人类的胸膛与面容,身形巨大,布满羽毛的后背上站着金色面具、白色头巾,手持长矛的神秘战士。   他们驯化了半妖?!   俞星城甚至都很少能见到半妖,在大明更是妖与人割裂敌对,但在埃及,仿佛妖天生就是社会中的一份子。   那鹰妖张口,吐露出风刃,炽寰冷笑一声:“在老子面前玩这一套,你当是钟馗面前扮鬼、关公面前耍刀?!”   裘百湖似乎已经学会配合炽寰无章法的进攻,他猛地把手往下一挥,飞舟与御剑的仙官如失重般急急坠落,给炽寰留够了扫荡周围的空间。   但身后,又有一群白鹤高鸣飞行,它们则是爪下悬挂着小小的吊舱,吊舱中站立着白色头巾遮住脸面的女子巫者们,她们从白袍下露出棕色的光洁手臂,举起比人高的木制法杖,光箭如骤雨般从她们的方向发射而来,甚至能追随俞星城他们飞行的轨迹。   小燕王抬起手来,几十只金珠在他指间环绕飞行,如同微缩的行星,他冷哼一声,手轻轻一挥,那些金珠飞出去,竟极其精准的撞上光箭,随即灵力爆炸,光芒刺眼,似乎打散了光箭的魔法。   但小燕王的金珠并没有消失,俞星城依稀看到几点金光闪烁,就遥遥有一只白鹤哀鸣一声,羽翼上陡然出现数十个血窟窿,白鹤同吊舱中的巫者一同从高空坠落。白鹤巫者的队伍急急往后飞去,小燕王轻嗤一声,似乎对方已经飞出了金珠能够飞行的距离。   俞星城抬头看去,炽寰怒喝一声,似乎在空中生生搅碎了一只鹰妖的血肉,但那些鹰妖似乎配合有序,道行不浅,炽寰皱起眉头,似乎有几分苦战的意味。   紧接着,俞星城就听到不知哪支队伍,传来了英语的传话:“埃及总督请各位前去相见。我们还是不要再动手了。”   俞星城怒骂:“几个方向围追堵截,上来二话不说就出手,这他妈算是请人?说不定我们放下武器,对方就杀过来了!”   紧接着,俞星城就听到炽寰在空中叫道:“星城!用用你那都快长锈的行露铃!”   俞星城一愣:“……?”   她摸向腰间,行露铃自然还在,但俞星城都快把它当成挂饰。毕竟这玩意儿里面已经没了多少灵力,俞星城想不出来它有什么能用的功能。   但炽寰这么说了,就大概有他的道理。俞星城拿起行露铃,只看铃铛在她手中化作本来大小,斑驳的银色钟身散发着淡淡蓝光,小燕王转脸看过来。   俞星城没多犹豫,抬起铃铛用力晃了晃。   只感觉大股灵力涌入其中,铃铛发出了不算太响的声音。   岂止不算太响,简直是微弱,估计连前头的裘百湖都听不见。   但却似乎有什么她无法感知的声浪从行露铃上荡开,俞星城只看到那鹰妖、白鹤身子一震,体态弱小的更是哀鸣一声,几乎要无法自控的乱成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行露铃这个对妖专用武器,终于可以用了。 第118章 黑洞   但炽寰也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皱紧眉头,脸上露出几分痛楚之色。   行露铃对他也会有影响!   俞星城手顿了一下。   那些埃及妖群顿时压力大减,惊异的侧目朝她看来——说是惊异, 更像是惊恐、不可置信。犹豫片刻后,鹰背上的领队似乎喊了一句什么, 妖群彼此鸣叫呼应, 似乎改变了队形, 朝飞舟而来。   炽寰急道:“别停手!”   俞星城忙再度摇起行露铃,炽寰朝远处退去,却挥舞起滔天杖, 他兵器带来的灵力几乎是要淹没飞舟, 俞星城只感觉有一股风包裹住了他们,将他们稳定在其中。但另有无数飓风从低处掀起,几乎扭曲了空气, 直接将数只鹰妖掀飞至天空,数位带着黄金面具的神秘战士也差点从鹰背上被甩下去。   白袍女巫们犹豫片刻后吟唱起咒语, 她们的法杖交叠在一起, 白袍下的肢体诡异的扭曲着,那法杖顶端逐渐汇集了光暗闪烁的一大团魔力, 而后带着不祥的古老的气息朝他们扑来。   鹰妖背后的金面战士似乎怒骂了一句,手指向了俞星城!   大团的魔法说不上来是黑洞散发着白光还是纯白闪烁着不可见的黑光, 让人无法逼视,缓慢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飞来。   俞星城被那股魔力的气息激的汗毛直立。   而且炽寰的风竟然很难阻挡住这些, 眼见着那魔法穿透飓风, 小燕王忽然抬起手来,几十枚金珠朝那大团不祥的魔力飞去,竟然围绕着那魔力飞速旋转, 而后猛地钻入其中。   大团魔力骤然爆炸,小燕王暗骂一声,抬手护住身旁的俞星城的头脸,怒喝道:“收!”   飞舟剧烈震动,俞星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小燕王半张脸上十几道细小的血痕,两位同乘的仙官,更是差点被掀飞下去,抚着胸口一脸痛苦。   那团不祥的光暗交替的魔力在小燕王的指尖缩小,小燕王额头脖颈上青筋突出,死死盯着那团灵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到底……是什么?!”   俞星城似乎意识到,小燕王的灵根可不是控制那些金珠,而是在一定范围内控制“灵力”或“事物”,不论这灵力或事物是否属于他。   而那缩小的魔力,却真的如同黑洞一般,开始吸收周围的灵力,甚至包括飞舟这件法器的灵力。   小燕王的灵力显然正在源源不断的被吸取,而他拼命在抵抗,俞星城看向那些白袍女巫,他们似乎也在使出这些魔力后自身魔力耗尽,或痛苦或费劲的用法杖撑着身体,咳嗽不已。   旁边两个仙官脸色逐渐苍白,俞星城察觉到有大量的灵力也从他们身上被吸走,但俞星城的灵力却像是长在她身上的毛皮,缩小黑洞的吸力并未影响她。俞星城皱了皱眉,对小燕王道:“你推不开这股灵力吗?”   小燕王咬牙憋出几个:“我……我分不出多余的灵力来推动它!”   俞星城:“我用灵力来填补它的吸力,你想办法把它推走!”   俞星城抬起两只手,一股股雷电在她掌心汇聚,围绕着那微缩黑洞,不停地旋转、轰鸣、爆发!   她的灵力一向浑厚,但在这黑洞面前也如同血崩一般,飞泻而去,那电光闪烁的光芒几乎要把众人身影淹没。俞星城察觉到了小燕王的灵力在推动这黑洞——   而是他的灵力本来就是一个场!   像是引力。像是以太。   看不见,无法感知,却如同空气一样充斥着他身边某个范围内。   而他就是那个领域内的物理法则,自然规律。   由他来决定这个场内所有灵力的流速与方向,只是他一直用某些障眼法,掩饰了他真正的强大灵根!但如果像是这微缩黑洞一般强大的灵力,就扭曲了他的“场”,强行以力量的强大碾压了小燕王的控制。   而只要俞星城来对付“黑洞”,小燕王就重夺回绝对领域内的控制权,将那黑洞连同着俞星城的雷光电闪一同,朝白袍巫女的方向推去!   俞星城猛地一松,身子朝前歪斜,小燕王双手扶住她。   小燕王甚至根本没回头,他的领域里有关于灵力的一切,都像是发生在他大脑中,他不必用眼睛去看,就将“黑洞”飞速推出去!   白袍女巫们脸色大变,白鹤们尖利鸣叫着躲避。   黑洞在远处逐渐扩大,俞星城的雷电如同被吐出一样,从黑洞中倾泻而出,勾连云雨天地,金光闪烁!一瞬间,那黑洞如同空中张开黑色巨口,陡然放大成一个黑色巨大圆球,瞬间缩小,而后只留一缕袅袅白烟,消失。   可在那黑洞巨口张大的瞬间,飞过的两只白鹤和吊舱的白袍巫女,也消失了。   准确说是黑洞内的躯干被吞噬,消失,黑洞外的血肉被切出一个完美的球面,   一位吊舱下的女巫只剩下一双脚和吊舱的底部。另有一个女巫想要从吊舱跳下去,可是慢了半拍,她头朝下跳,下半身还是被黑洞吞噬,上半身还在,来不及她喊疼,就掉落下去。   但那一瞬间,俞星城看到那半个身体披着的半截白袍被掀飞,露出她的身体和头部。   她瘦到几乎就是蒙了皮的骨架,双:乳萎缩,肋骨嶙峋,可锁骨以上却是一只毛皮油亮的黑色胡狼的头?!   但就在她失去下半身,鲜血飞溅的一瞬,黑色胡狼的头部闭上了眼睛,而后瞬间也消失,露出了她本来的面貌——脸颊凹陷如肉色骷髅,头发剃光,神态狰狞可怖!   俞星城若是一只猫,此刻已经弓背炸毛,瞳孔骤缩了!   那女巫的模样,吓得所有人面无血色,一时失言。   俞星城猛然意识到——那黑色胡狼头人身的形象,难道不是埃及的古神之一,阿努比斯吗?!   这群女巫们用自己的生命召唤埃及的古神上身了吗?!   俞星城心中恐慌与不祥愈发扩大,她拿起行露铃想要再摇,鹰妖背上一人忽然用英语道:“东方来的客人们,我们只是请你们去见总督!请让我们都放下武器,谈一谈吧!”   实在是滑稽。这些人的装扮如同从四千年前的金字塔中坐起来的古代祭祀,却说着略带英音的英语,俞星城想了想,转头看向小燕王:“我们去吗?”   小燕王脸色难看:“我不觉得我们能选择。你有什么办法吗?”   俞星城:“至少有办法让我们不会被那位埃及总督碾死。见一见吧,没选择就迎面而上。”   小燕王卷曲的睫毛垂了一下,又抬起来,他脸上又挂起多情且无谓的微笑:“好。”   俞星城点头,对炽寰一招手。   鹰妖们连忙后退,似乎以为炽寰要发难。   炽寰早已与俞星城连心,遥遥看见她招手,立刻飞身而来。   俞星城撑在飞舟边,飞舟因为刚刚黑洞吸走了灵力,此刻摇摇欲坠,俞星城手指一抓,那飞舟的边缘竟然如朽木般化作碎屑,簌簌而落。   他们……可能真的不是这群邪门的妖与巫者的对手。   更何况俞星城现在也想会会这位埃及总督了。   炽寰飞至飞舟边,鹰妖与金面战士看他们似乎不是要攻击的样子,也停在了半空中。   俞星城:“你现在回到远洋宝船上去。帮我传达一句话。”   炽寰:“我不走!你他妈疯了吗!?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俞星城伸手揽住他后颈,冰凉的指尖扣在他脑后:“钳制敌人不是靠面对面的打架就行的。炽寰,我现在需要你听我的。”   炽寰脸上神色挣扎了一下:“……你说。”   俞星城:“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赶回远洋宝船上,跟戚雨信说:如果明日晚上八点之前,我和小燕王无法到达船上,请他即刻用光所有的炮弹,轰炸埃及在红海的苏丹港,然后带船队返航,去到波斯湾,从那里进入奥斯曼帝国,去伊斯坦布尔找温骁汇合。”   炽寰脸上大变,声音都变了调:“你什么意思!”   俞星城:“听明白了就重复!”   炽寰张了张口,面对着面色严肃的俞星城,半晌才重复了一下她的话。   俞星城伸手轻拍了一下他脸颊:“去吧。不论怎样都要把话带到。”   炽寰垂了一下眼睛,忽然探过身子,额头撞了她额头一下,而后化作小黑蛟,周身缠绕着风,一瞬间飞出去,消失在她视野中。   俞星城看向那站在鹰妖后背的金面战士:“如果说埃及总督真的想要见我们的话,请带路吧。”   金面战士中的领队靠近过来。俞星城这时候才发现他手臂上似有凸起的刺青,白色的头巾遮住了他的面容,头巾外戴了一个金色面具,是一个鹰钩鼻的哭泣人脸。   领队道:“那我们要返回开罗。”   俞星城脊背紧绷。回到开罗,是不是等于回到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里了?但这会儿飞舟都已经撑不住太久,就算是想要逃走,又能逃多远?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狂跳不已的心脏,露出微笑:“在回到开罗之前,我希望您知道两件事。首先,已经有些人在昨夜出发去往伊斯坦布尔,带着塞利姆亲王当年的信物,向奥斯曼皇帝传达我们的遭遇。而刚刚离开的那只妖则是去通知大明的远洋船队,明天如果我们回不去,大明的三百多艘船只将袭击苏丹港。埃及在红海没有多少战船,如果我们袭击,你们在红海最重要的港口将会毁于一旦。”   领队虽然姿态打扮很诡异,却听懂了俞星城口中的威胁。   他胸口戴着一个孔雀石的荷鲁斯之眼形状的吊坠,那荷鲁斯之眼的刻痕似乎微微闪光。   俞星城觉得,这位伊斯|兰教出身的埃及总督,必然也掌握了埃及本土的一些神力。那位埃及总督或许也一直在远观此处。   她看向那荷鲁斯之眼,笑道:“而你们袭击了大明非常重要的一位王子。他是当今奥斯曼皇帝的叔伯与大明最尊贵的公主的唯一孩子,于如今的局势而言——就相当于克利奥帕特拉与凯撒的孩子。如果那位总督真的想要杀死我们,请掂量一下,他现在是否做好了跟奥斯曼帝国与大明帝国同时开战的准备。毕竟,我们的舰队就在斯里兰卡,想要来到埃及,不过十天!”   领队身子震动半晌道:“失礼。请这位王子移驾开罗,总督非常期待与您的相见。”   小燕王靠在飞舟上,勾起一个冷笑,声音却依然如蜜:“我也很期待。带路吧。”   那领队答着话,但肢体动作明显和语言的节奏有些错位,俞星城看着他诡异的哭脸黄金面具,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才发现那面具内侧,似乎有数支金针竖立,深深扎入白色头巾与他面部肌肉。   ……这些战士与女巫,很有可能都只是傀儡,而非活人。   俞星城看他带队领路,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   小燕王看了她一眼:“埃及……真是个诡异的地方。就像是复苏了死了几千年的古神一样。”   俞星城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声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我们更应该想想,如何说服埃及总督,按原计划修建运河。”   小燕王一愣:“我以为……这事儿肯定没影了。我甚至都想着如果能逃脱,如何去伊斯坦布尔了。”   俞星城思索:“不,我认为只要是与利益相关的事,没什么是不能坐下来谈的。只是我们必须要切中他的痛点。我不允许自己跨山越海而来,却空手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攥拳:“我全都要。” 第119章 说服   到达开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他们的飞舟停靠在一座白顶的雄伟清真寺前。   俞星城一路用灵力支撑着这座飞舟,等到落地,他们几个下船后, 那飞舟法器也化作木屑碎片,原地朽烂了。裘百湖明明冷汗湿透, 后背衣服上都一圈盐花了, 还是对她开玩笑道:“这报销不了吧, 我这个岁末的赏饷怕是要没了。”   俞星城拍了拍他胳膊,笑起来:“回头找殿下给你报销。诸位,理一理衣裳官帽, 我们总算是能见到那位不露面的总督大人了, 别显得咱们跟从乡下跋山涉水而来似的。”   诸位官员笑起来,似乎隐隐都松口气,定下心神, 或是整理衣服或是调整刀鞘。   肖潼更是拿出随身小镜,先是抿了抿头发, 又递给俞星城。   俞星城将两鬓散落的一些碎发抿到耳后, 拿帕子擦了擦脸颊,对着镜子调整出一个温柔平和的笑容, 转头看向诸位官员,检查一下他们是否得体。   裘百湖渐渐发现, 这群人中虽然以小燕王为尊,以他裘百湖为战斗号令, 却在不安时、恐慌时, 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俞星城。只要她不惊慌,只要她还能露出微笑,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稳了。   她在, 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没有克服不过去的难关。   两年以前,她还是个裹着小脚的柔弱少女,需要靠怯生生的说话与示弱来获得机会。却不知不觉中,她渐渐展露出真正的性格,真正的自我。   自信,坚决,多思,勇敢。   裘百湖是个上位者,他知道这简简单单的四个词有多么难做到。如何相信自己能做出正确的抉择,如何在劣势与恐慌下坚持自己的选择,如何在各方利益影响的局势中思考,如何能在人群中站出来,勇敢承担那份一旦做错就跌入深渊的责任。   从她小小的友人圈子,走向万国会馆,又走向天下局势,终于从别人以为的柔弱的月光一样的少女,真的长成了晨日般的领头人。   俞星城请小燕王先行一步,自己紧跟着走上了清真寺的石阶。整座庙宇被西斜的日光镀上一层梦幻的金色,走入庙宇,先是白色大理石的广场与中间的小型神龛,地面由白色大理石铺成,光洁平整,来往的神仆似乎都靠着边小步快走着。   黄金面具的领队领着他们穿过广场中央,走向了主殿。   主殿的古铜大门敞开,里头铺着绣金缠枝的红色地毯,主殿的空旷与巨大甚至超过俞星城见过的紫禁城太和殿,仰头看去,是数个半球形穹顶,画满仿佛能参透宇宙奥秘的几何图案,而近百个星型或六角形的玻璃灯罩就在穹顶下,如银河恒星。   她们走过地毯,有些带着头巾托着金色托盘的随从,随即避让行礼。   这些护卫大多是传统奥斯曼打扮,头戴红色梯形高帽,帽顶有个黑色小穗子。身穿白色布袍、彩缎高腰带与翘头布鞋。彩缎腰带前方,肚脐上的位置别着短弯刀或手|枪。来往人群衣色大多鲜亮,以红绿金三色为主,偶尔配以白色底衣与黑裤子。   像是给他们带队的那种古埃及打扮的诡异随从,却几乎不可见。   他们穿过主殿的红地毯与玻璃灯群,走上二层,穿过拱门,走进了一间会见厅。   长长的会见厅尽头,就坐着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他就像是足不出户的神佛,坐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座清真寺里,蓬松的白色络腮胡子与白色头巾,配着金红二色的肥大裤子与马甲,他像个尊贵版的圣诞老人。   他热情的站起身,似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肖潼在他们耳边翻译道:“他说,欢迎你们,东方的客人。他已经等待多时,你们终于来了。”   俞星城心里冷笑,还是和小燕王一同,以中原的礼仪,朝他一作揖。   小燕王则又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微微弓腰行礼,以表示自己一部分奥斯曼血统,是沟通奥斯曼与大明的桥梁。俞星城注意到他胸口也带着蓝色的荷鲁斯之眼的吊坠。   小燕王也看到了,微笑道:“显然有些路上的话,已经传达给了您。”   阿里抬起手笑道:“是的。我此次召见各位,也是为了给诸位来一场盛大的送行。”   还没坐下,就说要走的事儿了。   果然。他只是畏惧大明的船队真的轰炸苏丹港,所以不得不来稳住他们。如果这位总督再狠绝疯狂一点,真的杀了小燕王也说不定,但显然他不是那种性格。   这位穆罕默德·阿里,在历史上是让埃及起死回生的改革人物,虽然胆大却精明、理智,很懂得权衡利弊。他现在唯一后悔的,大概就是没有在大明使团刚刚抵达的时候,就快速解决他们。   小燕王不急于反驳,笑着摇头:“既然要招待我们,难道就这样站着说话吗?我听说我父亲年轻时曾来埃及游历,品尝了不少美食,我不知是否有幸也来品尝一番。”   阿里抬手微笑:“正如我所想,早已准备好餐饭,还请诸位一同来用餐。”   阿里不愧是西化派领袖,招待他们的餐饭是法餐与埃及餐结合的料理,也是坐在长桌前而非席地。除了一些法国料理外,还有大量的芝麻油烙饼、烤羊肉与果汁、甜点。   俞星城不爱油与肉,没什么胃口,倒是小燕王熟悉这些吃食,一边叉着烤肉,一边与阿里聊着些风土人情,仿佛刚刚差点被弄死的根本不是他。   长得跟圣诞老人似的阿里,满面慈祥宽容的微笑,如同智者般对谈着,直到小燕王提及羊肉的出产地时,阿里终于话锋一转:“羊肉高价,不过是因为埃及人口也多了,我们可以养羊的土地也不大,要供上埃及全境的人食用羊肉,还是难。不像是伊斯坦布尔,周边地区都是放牧地。”   果然,论打太极绕圈子,没几个国家的人能说得过中原人,对方先坐立不安了。   小燕王依旧笑:“之前说希腊也是著名的牛羊之国,只是可惜那里暴~乱频发,怕是出产羊肉也不易了吧。说来,似乎奥斯曼皇帝希望您带兵去镇压希腊?”   阿里叹气:“不是我不想去,是实在去不了啊。希腊与我们隔着爱琴海,如今埃及疟疾频发,无兵可出征。”   俞星城心里冷笑,他肯定不会去的。在历史上,奥斯曼帝国羸弱腐朽,所以下头的各个地区轻而易举就独立,而奥斯曼帝国没几年就沙俄打的吱哇乱叫,灭国分裂了。但这个世界的奥斯曼帝国内部也在改革,富饶与先进程度不比埃及差,另一边依旧和沙俄帝国连年战争,但奥斯曼仍然是仅次于英法的古老强国。   甚至说奥斯曼帝国可能比大明更强大。   这会儿埃及想要独立,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只能靠着奥斯曼自己内忧外患的时候——比如现在:希腊独立、沙俄进攻,皇室内部似乎也有点小问题,这对埃及独立来说,是个不可错失的契机。   俞星城接口道:“那就可惜了,我还以为您平定了希腊之后,必定能在希腊驻军,日后大明去往希腊做生意,倒也方便了。”   阿里朝她看了过来。   令人惊异的是,俞星城既没有遮蔽头发戴头巾,也是和男人同桌饮食的女人,但阿里并未像大量偏激的伊~斯~兰教男子一样,表现出对女人的鄙夷或蔑视,或许他自有一套看待女人的方式。不过俞星城听说这位总督有十五位妻子,也不会觉得他有多么追求男女平等。   阿里似乎之前就从荷鲁斯之眼中听到了她的威胁与话语,此刻道:“贵国也有智慧女子,如同我国的圣训传述女一样。请你表达你的想法,我洗耳恭听。”   俞星城道:“我当然理解您的独立之心。只是,埃及的位置多么重要,您比我更清楚。等到埃及独立之后,您能否以一己之力抵挡英国或法国的入侵呢?等奥斯曼皇帝击退沙俄,镇压希腊之后,您能否真的有把握对抗帝国呢?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如果能够靠埃及的运河沟通爱琴海与红海,将赢得征服世界的机会,'或许法国与英国——甚至包括大明,会一同联手,进攻这里,而后各退一步,共用运河。”   阿里放下倒刀叉,脸色凝重却又激昂:“但埃及并非没有船队,我们能击退法国一次,就能击退第二次!而且现在英法之间不也依然纠缠吗,他们能空出手来攻击埃及?”   俞星城轻笑:“当年您击退法国的时候,法国正在内乱,现在呢?那个曾经大破埃及的拿破仑回来了。他没有进攻周边的莱茵地区或普鲁士,他在等什么?是否在等着重整军队反扑埃及?”   阿里脸色已然难看了。他或许心中早也有这些犹豫,但奥斯曼如今自顾不暇的内战外患,是他能想得到的最好的独立机会,他又不想放过。只是这会儿被俞星城说中了她内心的担忧,那不安似乎也在他心底放大。   俞星城喝了口果汁,像是聊着什么趣事:“英法又能纠缠几年?在各大帝国的环绕下,您独立成了一个中型国家,就是等着被分餐的命啊。不只是您,就连希腊这块没多少肉的骨头,都不会被英法俄三国放弃。他们必定会帮助希腊反抗奥斯曼,然后等希腊独立之后,他们再分割希腊。”   阿里看向她,似乎他心中也有过这样的推测,如今被俞星城笃定的说出来了。   俞星城微笑:“我太熟悉不过了,两三百年来,这一套办法在各个大陆、国家无数次上演。在未来的一百年,世界上的土地已经被分的差不多了,就到了这些帝国们厮杀的最后战场。没有大型帝国做后台的国家,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阿里垂眼:“你说的确实没错。”   俞星城低头切着小羊排:“除非说,您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下家。”   比如说埃及打算并入大不列颠或法兰西的版图。   ……那这事儿就难办了。   不过信仰不同,不论英法两国面上说的有多好听,如果埃及真的被并入这两位列强大国,等待的绝对是宗教与权力的大清洗,阿里和他的族亲们或许很快就会被推上绞刑架。   阿里抬起眼来,笑:“在前些年,我确实有这种想法。”俞星城心里一跳,面上不显,就听到埃及总督阿里继续道:“但我后来识破了那些欧洲皇帝的面目。与他们签订协约等于送死。”   俞星城抬起杯子,对着小燕王和总督晃了晃:“为我们这些吃过亏的国家,干杯。”   阿里喝了一大口果汁,重重放下杯子,道:“可奥斯曼的皇帝早就对我有了疑心,加税与周边国家的压制,已经让我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我可没那么多选择。”   俞星城想了想,轻声道:“我只知道两件事。一是,在大明有一句古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二是,我认为继承取代一个大型帝国,比重新攻下一个大型帝国,容易的多。一个有野心的人,应该给自己规划更远大的前程,怀揣野心,来用尽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摆在眼前的或许不是独立的机会,而是扩张的机会。这运河或许也是一条后援之路。”   小燕王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阿里更是差点打翻了玻璃杯,抬眼朝俞星城看来。   俞星城话里的意思是说,相比于埃及现在独立,更大的野心应该是让埃及逐步吞并奥斯曼帝国,而后接手这个大型帝国!而苏伊士运河或许会成为大明支援埃及的一个渠道!   这话既大逆不道,也戳中了阿里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进攻奥斯曼帝国的中心,土耳其。   成为四方来朝的真正皇帝!   俞星城露出坦荡的微笑,再次端起杯子:“没什么,能让一个伟大的谋略家与野心家停住脚步。让我们共饮。”   小燕王本以为俞星城只是想要说服阿里,告诉他如今独立的危险性。但俞星城想的却是,鼓动他的野心,让他为了自己的伟大计划,而再隐忍数年,甚至主动要求挖掘运河。   俞星城的这一番言论虽然是最有效的——但未免也太过大胆叛逆。   对于一个西方帝国而言,他们可从来没有君臣父子那一套,亚历山大东征死后,大将们立刻瓜分了他的帝国,这些帝国的附属总督们,对帝国从来没有思想上的敬仰恭谦。   小燕王犹豫着是否要端起杯子时,阿里竟然已经端起了玻璃杯:“敬野心。敬理想!”   小燕王看了俞星城一眼,抬起杯子:“……敬理想。”   俞星城饮下一口,心中却想:小燕王可不说“野心”二字,对他而言,权力与野心的阴影一直缠绕在他身上,是他不愿意去触碰的事。自我约束太久了,所以才听到这样的词,就心惊肉跳吗?   阿里道:“如果可以,我并不介意与你们一同前往伊斯坦布尔。关于希腊独立暴~动,皇帝一直召见我,可我一直没决意要去。如果可以……或许是时候谈谈了。也如这位王子所说,在希腊多一个埃及的驻军地,也是件好事。”   俞星城心中惊喜,微微点头:“那么也请总督能让我们尽快回到船上,我们将带队一同前往伊斯坦布尔。”   阿里:“你去伊斯坦布尔,自然是要谈关于运河的事。你们将如何谈?”   俞星城:“大明的西洋华侨商会,将会承包运河的修建与后续的管理。当然运河主权还属于贵国,可大明仍然需要九十九年的低税使用权。”   阿里:“主权属于贵国……又是哪一国呢?这一点,我觉得等到了伊斯坦布尔,需要我们好好商议。”   俞星城心里一沉。果然,埃及和奥斯曼只要还有矛盾,这个运河的主权就还是问题。   阿里笑道:“不过不着急谈及这些事。既然有贵客到访,自然也要送上礼物。”   阿里说贵客二字的时候,竟然将手比向了俞星城。俞星城微微一愣,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阿里双手合十念了句古语,房间另一端的红色天鹅绒幕帘微动。   紧接着,一位头部是狮子的绿色肌肤的女人,手持顶部燃烧的手杖,身穿白裙,走入了厅堂。   那股古老与不祥的气息,再次逼近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信仰的人民都不在了,埃及的古神当然已经死了。 第120章 烙印   俞星城紧盯着那个狮头的女人。   裘百湖似乎在桌下暗暗抓住刀鞘, 朝俞星城的方向靠了靠。   女人穿着凉鞋,浑身肌肤是均匀的浅棕色,光洁如大理石, 她没有戴太多首饰装饰,只是上臂上有金色的纹路, 红裙与皮质的腰带。那狮头朝俞星城看来, 俞星城发现这个女人和之前那些白袍女巫不一样——   她十分丰润健康, 并不像是白袍女巫们,仿佛被胡狼头吸取了全身营养的模样。   狮头女声音竟然是沙哑且低沉的:“贵客,你为何会来此地?”   俞星城没说话。   小燕王朝她看来。   狮头女笑道:“哦我听说你是从印度来的。那些多嘴的老朋友们难道未曾提及?还是说你从未打算与任何人会面?”   俞星城半晌道:“我见到了梵天。他可没提及这些。”   狮头女长长哦了一声, 声音像是狮子惫懒的呜噜声:“哦。我只知道那里的老朋友还活着, 至于名字……啊,我已经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是他装傻,还是消息不灵通。”   俞星城疑心:“但据梵天所说, 埃及的几代古神都已经消亡。甚至可能消亡上千年了。那你是谁?为何气息如此诡异?你早已没有神龛,这里遍布伊|斯兰的庙宇, 你怎么可能存活的下去?”   狮头女似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吐出舌头,她靠近餐桌, 站在了俞星城的对面,似乎用竖瞳审视着她。俞星城也抬眼, 看向狮头女。阿里连忙起身朝后避让了几分,似有恭敬。   俞星城猜测, 埃及的古神应该真的已经死去了, 但又复活了。   或许是穆罕默德·阿里得到了什么复活古神的道具。或许是古神自己的意愿。   而这位古神可能复活并没有多久,就遇到了使用行露铃的俞星城,察觉到了俞星城身上的东方神明的灵力, 所以以为是曾经同代的古神来阻止她的复活或重生。   狮头女:“这里遍布着我们的雕像、壁画和寺庙,怎么又会存活不下去。”她似乎笑了起来:“你不如回答我的问题,年幼的远东小神,你来这里做什么?”   果然是提防她的。   不像是梵天那种熟人的、亲昵的口吻。狮头女语言中透露着疏远和蔑视。   俞星城:“我不是任何一位神。神又怎么会像我这样弱小呢?你要是不相信,就把我当做神的一根毫毛的化身吧。”   狮头女轻哼:“那这一根毫毛的化身,也应当尽快离开埃及,我们早已商议好,不踏上彼此的土地。否则我会视你为敌人!我不介意我再增加一个敌人!”   俞星城觉得这狮头女对现在世界的格局并不算了解,甚至无法接受。   她想了想,总觉得如果埃及神在伊斯|兰教下的治土中复苏,对于伊|斯兰的宗教中心,必定如临大敌,绝不放松。而埃及众神若真是消亡于一千多年前,那他们应该就是被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覆灭的。复活之后,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伊斯|兰教徒吧,可他们又为何会跟穆罕默德·阿里合作,为什么又会隐居在这清真寺里?   俞星城眉头皱起,轻声道:“我想我没资格成为你的敌人呢。”   狮头女转过头来:“不,你一向如此。看起来最弱势,却总是能活到最后,独善其身!若说我忘记了太多旧事,那记得的事中必定有一件——就是不能相信你!”   俞星城一愣,她还没来得及张口,俞星城就看到狮头女手杖在石砖上一敲,火焰旺盛。俞星城只觉得一瞬间,周围都暗了,餐桌与身边的小燕王、裘百湖都仿佛离她远去,只有眼前的狮头女,她脚下一圈火焰,一只金黄色的眼镜蛇钻出了她的帽子,眼镜蛇双目怒瞪,张开大口,竟吐出了一轮赤色流火的太阳!   那太阳悬在狮头女头顶,光芒刺眼,俞星城听到了她张口念出咒语,她另一只手朝俞星城平身,掌心浮现出了埃及复生十字架的纹路——狮头女怒喝一声,那十字架如烫金一般,朝俞星城猛然撞来。   俞星城一瞬只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忍不住哀叫一声,捂着胸膛满头冷汗的跪倒下来——   狮头女冷哼一声:“凤。不论你活了多久,都不过是一个边远羸弱的小神罢了!别想掺和进埃及的事情里来!”   俞星城几乎觉得像是烙铁融化了她的肋骨,搅入了她的肺部。她再也无法控制的发出惨痛的叫声,她只听到自己似乎在惨叫中怒吼道:“——塞赫麦特!你这血腥与疯狂的母狮子!”   这声音似她,却又不是。   她似乎从凳子上跪倒下去,几双手连忙撑住了她的身体,俞星城冷汗打湿了睫毛,她疼痛到晕眩,努力睁开眼,却发现狮头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惊慌失措的埃及总督阿里。   小燕王急道:“星城!”   俞星城低头看去,模糊的视野里,她只看到胸口一团血迹,那血迹似乎浸透成了埃及十字架的形状……   她想要开口说什么,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塞赫麦特?是那个狮头女的话……   那她口中的“凤”又是谁?   俞星城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能透过眼睛睁开的一点点缝隙,感受到昏黄柔和的夕阳,与海风的气味。她整个身体如同被擀面杖碾碎了再粘起来似的,连想动动手指都缓了半天。   只是她感觉一股灵力似乎想要汇入她的身体,那灵力十分细微轻柔,但却在汇入俞星城灵海没多久,她忽然胸口剧痛,甚至肢体都忍不住痉挛,几乎要再次昏死过去,灵力的主人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似小声道:“啊……果然、果然不可以……妈的,老子要宰了那个狗比神!”   俞星城半梦半醒着,外界却不知道她的苏醒,她只感觉到自己身上单薄的衣物被解开,一只手轻轻抚过她锁骨下,似乎跟别人道:“我听说过,但是我没见过。谁能想象的到这样遥远的神之间,会有仇恨矛盾?”   另一个声音像是貔貅:“几千年前,地上还没有那么多人与神的时候,他们应该还是会经常碰面的,说不定那时候,最弱势最年轻的圣主,就曾被他们这样欺辱过。”   抚摸她锁骨的手抬起来,那手的主人声音里有几分担忧,俞星城听出来,应该是炽寰,只是他哑了嗓子。   炽寰:“他们真该死!或者说都死了一千多年了还能复活,我才觉得太邪门了。埃及群神复活,难道其他神就不会有反应吗?”   貔貅声音稍远一些:“或许会有战争吧,但这次可能神没有办法再驱使人类了。人类已经不像曾经那么在乎神了。”   俞星城感觉到头脑清醒了一些,她努力动了动胳膊,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想要拨开炽寰的手:“……别摸了。”   炽寰一惊,喜道:“你醒了!”   他小心翼翼的喂着俞星城喝了些水,俞星城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显然她回到了船上。   船只停泊在红海上,距离两岸都很远,外头是深蓝色的海水与西斜的太阳。   锁骨下一寸多处,还是疼痛不已,她低头看去,惊得忘记呼吸。   衣衫单薄,露出她白嫩的肌肤,一个巴掌大的黄金埃及十字架,就烙印在她胸口,周围似乎有红肿烧焦的边缘,就像是有人在她胸口上打了个凹痕,然后把黄金倒入凹痕中一样。那黄金十字架凹凸不平的镶嵌在她肉中。   俞星城震惊又愤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炽寰连忙挡住她的手:“别用手抠!这东西估计是钳制你的灵力的。我身体里虽然有你的灵力,但根本不敢输送进去。只要灵力流入你体内、或者是流出你体内,就会触发这个烙印。”   俞星城表情看似还平静,却隐隐有几分愤怒与不甘,她尝试着想要在指尖引出一小团雷电,却忽然胸口大痛,仿佛有滚烫的铁水灌入她身体——她低头看下去,那黄金的埃及十字架如同融化一样,黄金变成液体,往下流淌。在她停止使用灵力后,又迅速凝结回原位   俞星城觉得如果自己还贸然使用灵力,这个烙印会淌出更多热熔的黄金,流淌到她肌肤上——   俞星城急道:“她是疯子吗?!我与她又有什么仇怨!这东西要怎么才能去掉!”   炽寰连忙抓住她两只手,怕她气急了乱挠胸口:“我虽然也不知道,但听到一些上云神殿的传闻,说你曾经很多年前就跟埃及的一位战争女神交恶过。你们之间也曾经交手过。那战争女神是出了名的疯狂、好战和暴怒,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曾经被打过这种烙印……但显然她相当记仇且警觉。”   俞星城拢了拢衣领,隔着衣料抚着胸口,冷笑道:“她复苏之后,也羸弱到只能给我这种人打上烙印了吧。那去除烙印怎么办?”   炽寰摸了摸下巴:“她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劝是不可能有用的,或许只有……杀了她。”   俞星城愣了好一会儿:“杀她?杀一个神?”   炽寰按住她的手,这小子竟然比平时冷静的多,为她出招:“或许说,我们要搞明白她到底是如何复活的。至今还没有灭亡的神复活过。神的末路只有完全死亡,或成为新神诞生的养料。我总感觉他们的神力都已经完全改变了,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复活。如果我们能摧毁她复活的关键,这烙印或许也会消失。”   俞星城垂下眼睛:“……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愤怒过了。不由分说就要来欺负人,甚至还一副鄙薄的模样。中原的文明流传至今,而这些神的文化却几次断代,如今勉强复活了,却也要来欺负我一个沾了点神力的普通人!”   炽寰伸手握住了她手背。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暂时平复心情,却看到炽寰手背上好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她正要细看,炽寰却收回了手。她抬起头,才发现炽寰垂散着头发。   这个梳头狂魔还是第一次披头散发的。   有几缕发遮住了他脸颊,俞星城抬手拨开那几缕头发,炽寰往后避让。   俞星城想要去拽他,他挣扎起来:“哎,你赶紧躺着吧。”   俞星城连忙一只手抚住胸口装疼,炽寰吓到顿住脚,浑身僵硬的扶住她,跟快放复读机似的:“啊你躺下你躺下你躺下——”   俞星城一抬手,撩开他那半边头发。几道灼烧的疤痕,狰狞可怖的横在他太阳穴与耳前,皮肉外翻,似乎没有被灵力治愈的痕迹:“怎么搞的!?”   炽寰耸耸肩,身子却侧过去:“哎,就是回来遇到了阻挠的妖群。我可是靠脸吃饭的,还是把我完美无瑕的左脸给你看吧。”   俞星城:“……你自己没法治愈吗?”   炽寰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这群混蛋灵力确实很诡异,伤没办法很快自愈。等等吧。哎,那群玩意儿,让我都给宰了。”   俞星城把他脸掰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才声音轻低道:“我现在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他背负着使命传话回来,如果他无法抵达船上,或许那埃及总督根本就不会跟他们细谈。最后埃及总督松口,说不定也是因为发现没拦截住炽寰……   炽寰眼睛闪了闪,竟然露出几分被霸道少卿壁咚的羞涩神情:“是因为他们毁了我完美无瑕的脸蛋吗?哎呀呀,以后会好的,过些日子你就可以欣赏到我赏心悦目的容颜了。”   俞星城难得没怼回去,笑了笑:“那我等着欣赏。”   炽寰微微一愣,竟然尴尬与不好意思浮上心头,有些坐立不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埃及之旅也不是一帆风顺。   *   圣主真正的名字出现了:凤。   其实就相当于女娲了,毕竟是中原始母神。用的就是女娲传说中的“凤”姓(也有一说是姓风或姓女)。因为四大文明古国中,古中国发源最晚,所以设定中,圣主也是比埃及或巴比伦的神要弱势。   *   塞赫麦特:埃及神话体系中,孟斐斯三柱神中的战争女神。狮头,红裙,强大且凶猛、疯狂。 第121章 拜伦   俞星城还是端详了他脸一会儿, 似乎在考量会不会真的留疤,到底什么时候会好。   炽寰拿手抓了抓头发,想挡上, 俞星城拦了一下:“别挡了,头发不干净, 万一发炎就不好了——虽然也不知道你们妖会不会伤口发炎。你把头发扎好了, 别披头散发的到处乱跑。”   炽寰应了一声, 随手拢起头发,拿起腰间挂着的红色小风车,极其利落的就把头发盘上了。   他一边盘头发, 一边走过去照镜子, 这小子盘头的时候动作潇洒漂亮,一抬手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年少舒展的手腕, 俞星城心里感慨:他倒是大部分时间傻不愣登,极少时候, 在各种细节里让人也能感觉到魅力啊。   俞星城抚了抚胸口也起来了:“我要去找裘百湖和小燕王他们, 别让他们担心了。”   炽寰倒是性格不黏糊,也不非说让她躺下, 仿佛是很相信她自己的判断,就起身帮她拿外衣, 貔貅从一旁的软榻上蹦跶下来,绕在她脚边乱蹭。   俞星城换衣物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里衣衣带被解开后, 十分潦草的打了个结,她想了想睡梦中那只手,忽然转过头去:“你是乱碰什么了吗?”   炽寰正要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椰枣, 忽然收回了手,立马道:“没有啊!”   俞星城:“……我是说,你有没有偷偷解我衣服。”   炽寰:“啊,怎么啦?我看看你那个烙印嘛!哦,我知道你要脸又特讲究,所以都是没人的时候看的。小燕王他们来看你的时候,都是一个大夫稍微扯开了一点让他们稍稍查看的。我可护着你了!绝对没让你丢人——”   俞星城叉腰:“所以你就乱解乱看了?!”   炽寰瞪大眼睛,一副“你干嘛生气的样子”:“你里边不还穿着一件小衣吗,绣着葡萄花藤的。哎哟我什么没看过呀,你还要避我了吗?”   俞星城气笑了:“你不是男的吗?你要是跟貔貅一样我就不避你了!”   炽寰似乎本来想说“我跟貔貅怎么不一样了”,却又咽下去,看了一眼乱转的貔貅:“别把我跟傻狗相比。行行行,你要是把我跟小燕王啊什么的比那我也没好说的,不过我以前又不是没看过!你去泡温泉的时候还跟我一块儿过。”   俞星城傻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炽寰耸肩:“好吧,是上云神殿的时候。你说那个时候不是你,我也信,确实不算。身材都不一样。你现在胸口比那时候肥多了。你快减减肥吧,自从你离家出来之后,胖的你那吊带小衣都快勒不住肉了!”   俞星城扶着柜子,差点没站住,一时半会儿没明白炽寰到底是在骂她长胖了,还是说她身材……变好了……   俞星城琢磨了半天,还是确认了一下:“我胳膊没胖吧。我觉得我还好。”   炽寰:“胳膊没胖。我也没说你胳膊啊。说你前胸胖了。”   俞星城忍不住手搭在锁骨下头:“胖了这儿……也不难看吧。”   炽寰伸手拿了个椰枣吃了:“但肉多了就是肉多了,我也没说假话。”   炽寰以为俞星城会气到打他脑袋,但俞星城倒是一脸欣然接受,甚至投来了“你就是个傻子”的表情,哼着歌继续穿衣服:“不是假话也挺好的,以后这种真话,多说。”   俞星城收拾好之后,才走出房间,不少见到她的官员与水手,大喜之下连忙跑过来,又是问她的状况,又是探出栏杆喊道:“快去跟下头的人说,俞少卿醒了!”   俞星城笑了笑:“别嚷嚷的像我出了什么大事儿似的。”   一位仙官道:“大家都以为您真的醒不过来了!燕王殿下和裘大人把你送回来的时候,那急的——我们都觉得这埃及要是如此欺负人,那真就打一场仗吧!”   正说着,俞星城就瞧见裘百湖从甲板上冲过来,挤开人群,未开口就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拽着她胳膊道:“走,去上头说话,让殿下也瞧瞧你。哎,你们,别在这儿挤着,把话传下去,俞少卿都好,没什么大事儿。大家别都心里吊着。”   裘百湖紧紧抓着她胳膊往上层走,口吻却轻柔:“你注意台阶。身上没有不舒服吧——那烙印呢?不流血了?不疼了?”   还没到三层,小燕王已经跑了出来,瞧见她松了口气,又缓缓把手背到后头,倚着栏杆笑了:“你这睡得也够久啊。把我们这些劳碌命的都撇下,一个人昏睡两三天,这是给自己放了个假啊。”   他嘴上虽然调笑,但是等俞星城走近了,还是忍不住抬胳膊扶了她一下:“好久都没见你这么弱不禁风的模样了。脸色白的那些搽粉的女人都羡慕你——可还疼?”   俞星城隔着对襟褙子的衣领,摸了一下锁骨下头:“不怎么疼了。只是我用不出来灵力。但也不要紧,我那点灵力也未必有什么大作用。”   小燕王眸子暗了暗,似乎觉得让她受伤也是他的责任。他道:“怎么会,还是要想办法尽快解决此事。当初在印度德里,没你的灵力灭那洗火,多少人要死于蔓延的大火啊。我一直在想,如果埃及那豹子头女人这样欺辱你,我们还有没有要跟他们合作谈判得必要。欺辱你损害的不只是你一人,更是我的脸面,大明的脸面。”   俞星城与他一同走入议事间里:“我自己被欺辱的份自己讨回来就是,但万不可因此误了大事。那个豹子头女人,其实应该是一位埃及古神,或许对我有了什么误解,她未必懂多少政局,不能跟苏伊士运河一事混为一谈。”   小燕王跟个大太监扶娘娘似的,搀着她坐下了,道:“我本以为是妖,却没想到居然是神。听说埃及神灵众多,古神大多有鸟兽面孔或身体。不过,你说这些神不参与政事,我却不认为。埃及总督为何如此着急冲动的想要让埃及独立,怕是既跟奥斯曼帝国处在多事之秋有关,或许也跟这些古神的撺掇有关。”   俞星城皱起眉头:“可埃及总督应该是位虔诚的穆斯-林,他可是修建了一座以自己命名的清真-寺啊!”   小燕王摇头:“大部分.伊.斯兰教徒与基督教徒,都十分排斥其他信仰的人群,他却能让埃及神在他身边,说明他根本不可能非常虔诚。至于修清真_寺,他或许并不信奉某一个教派,而是信奉宗教本身的力量。”   俞星城:“如果是这样,那也能解释这古神为何对我出手了。”   既是有神之间的仇恨,也有对她阻挠埃及独立的愤怒。而且这古神怕是希望埃及独立之后,重新信奉埃及神话,修建卡纳克神庙那样的虔诚之地,来巩固自己作为神的力量。   俞星城:“那古神应该没法轻易离开埃及,我们去往奥斯曼的时候,或许可以旁敲侧击的问一下埃及总督的想法。他如何和古神合作的,又打算如何对待这些古神?”   小燕王:“说到这个……我本不打算让你跟着同行去奥斯曼的。”   俞星城有些着急:“为什么?这事情怎么会不让我参与。”   小燕王手撑在桌子上:“我怕那女神会再露面,再给你造成什么伤害。那是神,不是妖,我们防不胜防。你知道几天前,就在桌子前,你忽然眼睛便直了,豹头女神在原地什么也没动,你却眼里映射着日光,然后惨叫一声就摔下去——甚至昏迷之前还在怒吼,叫那个□□字。”   俞星城轻声道:“塞赫麦特。”   小燕王立刻靠过来:“是!就是这个名字。我们根本都不知道这烙印是怎么打在你身上的,更别提阻止了!”   俞星城看他眼底真的有后怕之色,笑了笑安慰他道:“我反而不怕了。这位塞赫麦特,是出了名的疯狂与好战,但她只在我身上打了个烙印,而并不是杀了我,这只能说明——要不然,她从来就不想杀我。要不然就是,她杀不了我。”   小燕王微微一愣。   俞星城笑起来,她把愤怒不甘留在了房间里,面对他人的时候,依旧自信:“或许这些古神并没有那么强大。或许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弱小。请你让我去吧。就算我不用灵力,也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也能击败敌人!”   小燕王看了她一会儿,直起身子来笑了:“好。我相信你。俞少卿,回去收拾收拾,我们明天要坐船去往亚历山大港。和埃及总督一同前往伊斯坦布尔。”   第二天,俞星城与同行的约三十人,为了保险起见,她也带上了貔貅和炽寰。炽寰一路上化作丫鬟,给她拎着行囊,一路上紧紧贴着她走。   他们先来到了开罗,而后乘尼罗河观光船,前往亚历山大港。   这艘观光船似乎是埃及的河上明珠,豪华游船,客船上本会承载着各国富有的观光客,这次却被埃及总督包下,成为他们顺水而下的交通工具。游船上有几十位白色衬衫深色肌肤的仆人,羊绒地毯,棉纺软床,埃及金器与沿途风光。埃及总督请她们吃着法餐,似乎在展示着埃及的富饶,但俞星城可见过那些在运河工地上因为疟疾而半死不活的劳工。   阿里的展示,只让她愈发觉得,埃及贫富差距极大。   当然阿里对于她受伤一事,表现了十分的愧疚,但俞星城也不会把他的话太当真,就这么翻篇过去了。   但当她想要多询问一些埃及古神的事儿的时候,阿里也是各种岔开话题绕过去了。   显然彼此还都十分提防啊。   到达亚历山大港之后,俞星城才发现,除了一些希腊时期的神庙,这里车水马龙,繁华的像是东西方十字路口,到处都是石砖建筑的银行与证券交易所,还有赌马场、俱乐部与音乐厅,街道上能听到来往各国的语言,各种肤色。天空高远,海浪推来,空气中都是金钱、香水与枪支的味道。   俞星城与他们登上一艘大船,但这艘船甚至没有人力摇桨和风帆,纯粹以蒸汽机为动力。   据阿里介绍,说这个季节的风向不适合北行,所以不会在夏季使用带帆船,而埃及造船技术先进,纯粹使用蒸汽机便能以极高的航速在海面上行驶。   俞星城:“那这样久不用害怕海盗了吧。毕竟我听说,地中海海面上,有不少实力强大的海盗。”   阿里:“也未必。只要不碰上某一支。也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海盗,还是海军。他们本身是希腊的大海盗,却从英国人手中得到许多先进的战船,最早领导他们的,就是一个曾经流落到希腊的,极其有名的英国诗人。后来那位诗人名声大噪,投入了埃及内陆的战争,成为了领导希腊的将领之一。就算不再经常游荡在海面上,可他曾经的船队依然有那份冒进大胆,十分难缠。”   俞星城:“我们此行可能会遇到这群海盗?”   阿里:“说不定。他们行踪飘忽不定,而且从亚历山大港到伊斯坦布尔的船只,不少都被他们劫持过。但我们一定不会输。”   俞星城:“那就好,只是诗人竟然也能打仗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时代啊。”   阿里摇头:“他应该说是个会写诗的文笔浪漫的军人。曾经他和歌德并称双杰,后来有人把他和拿破仑相提并论,你应该听说过,他叫乔治·拜伦。”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忘记设定存稿箱发送时间了!   各方角色登场了。几天没更新了,开始复健,日更。之后没有特殊情况会保持日更的。   **   寰寰现在的不开窍,都是开窍了之后的笑点。 第122章 太后   她当然知道拜伦。   只是历史上, 拜伦虽然是知名诗人,是参与希腊民族起义的英雄,但他并不是在战争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军官。   他在军事上的表现, 与他在文学上的成就是无法相比的。大家更多的记得的是《唐璜》,是那些有缺点却叛逆、高傲与不屈的小说主角, 而不是他本身的军事成就。   但在这个世界中, 他却成为了声名赫赫的年轻将领, 甚至有人能把他跟拿破仑相提并论了……   一定是他的人生经历中也出了许多变动,改变了他的未来。或许这位因淋雨风寒而在24岁溘然长逝的浪漫诗人,或许在这个时代, 反而会更加长命, 更加光彩夺目。   俞星城当时并没有多想,他们路途中有大量从埃及去往伊斯坦布尔的商船护卫,就算遇上了海盗, 怕也是袭击不到他们的船只。   阿里在甲板上,跟她讲述着这些来往商船的标志, 那些蓝底金鹰的标志是拿破仑王朝的代表, 而崭新的米字旗是代表着大不列颠,还有奥斯曼治下诸国的绿色新月, 看起西班牙红黄国徽则挂在许多看起来老旧的船只上,更夹杂有许多复杂的海贸有限公司的旗帜与招牌。从这短短一路, 观察那些水手、船只与旗帜,就是纵观如今整个地中海沿岸的兴衰。   不过他们还真的没遇到拜伦手下的那些海盗们, 或许是希腊内陆战事吃紧, 让他们没有余力再在海上劫掠了。   阿里感慨道:“在去年的时候,还没那么多法国的船只,可现在拿破仑回来了, 法国人全都扬眉吐气了。很多人都提防,特别是西班牙,唯恐拿破仑再次来进攻。”   俞星城转过脸去:“但拿破仑有动作了吗?”   阿里:“令人惊奇的——没有。他表现的极其温顺,最早在他刚刚登基回朝后,周边的神圣罗马帝国下的众多国家曾经与英国联手,与他交战过一次。他十分漂亮的打赢了那场仗,却并未再侵略周边各国。拿破仑这头狮子就像是想要小憩一番,英国本想趁着他小憩,向法国再次开战——却没料到,法国周边那群不成器的小国,在发现自己还能苟活,还能和拿破仑共存之后,就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再开战了。”   俞星城勾了勾嘴角:“也不止吧,英国海外受挫,沙俄与奥斯曼开战,奥地利与德意志内患不断,没人愿意豁出命跟拿破仑再打一次仗。更何况从以前的历史来看,拿破仑胜率极高。”   阿里没想到她一个远东官员,也懂得爱琴海周边的政治,点头道:“现在就是这么胶着。但如果谁先有动作,战争就必定会迅速爆发。”   俞星城手撑着栏杆,看向远处船只来往的海面,这里的兴盛与商船,航行了三千年未:“你说导.火.索,会不会就握在我们手里。”   ……   在俞星城他们到达伊斯坦布尔之前,没人能想象到这是一座如此美丽、兴盛且活力的城市。   毕竟奥斯曼帝国的名声,仿佛都给人腐朽陈旧之感,总会想到一个在黄沙荒漠中,满是清真寺的凋敝城市——   现在她才知道,伊斯坦布尔跨越三湾两峡,海面碧蓝,红顶石楼与清真寺紧密拥着海岸,海鸥穿过茂密森林的上空,跨越海峡的钢铁大桥上甚至有蒸汽机的吊索,在钟声中按时拉起,游轮与商船再海峡中来往。城市里大片的石板街道与煤气灯,整洁宽阔,就是在伦敦或新约克也见不到这样的道路。大大小小的浮空飞艇或是播报着广告,或是悬挂着古兰经箴言,密集的漂浮在城市上空。   他们进入城市后,更是看到一些身穿红裤子黑马甲的市政人员拿长杆在点亮煤气灯;孩童或女人们戴着白色头巾在街头贩卖报纸、牛奶或鲜花;还有一些陶瓷外壳的蒸汽人偶,一边响着八音盒音乐,一边晃动挥舞着手里的招牌。   当然这里也有埃及那样的沙轨,轨道却不是用来运货,而是城市公共交通的一部分,悬挂着能坐几十人的缆车,伴随着履带的声响,穿过海峡与洋楼之间。   作为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以及奥斯曼帝国,这三大跨洲帝国的首都的伊斯坦布尔,到处都是历史的痕迹,古老的庙宇,却也能充斥着蒸汽科技,新鲜事物。若抛却伊斯坦布尔这个名字带来的刻板印象,俞星城几乎要觉得这里是先进现代的海滨都市。   如果说伊斯坦布尔有这样的发展水平,那怪不得大明帝国也想要跟他们联姻合作,来得到技术了。   俞星城以前总觉得,这个世界的蒸汽文明的发展水平,不过是历史上十九世纪中期的模样。   看到橄榄山的时候,是第一次震撼。   看到伊斯坦布尔,就是第二次震撼了。   如果说橄榄山只是偶然,那伊斯坦布尔绝对是蒸汽文明的中心之一。   不过这城市中的人群,大多还包着头巾,穿着民族服饰,阔腿裤与短马甲,包头巾与弯刀是他们的时尚。而且明显能感觉到街上的妇女们,似乎在裹裙下穿着某些皮质高跟鞋,或佩戴孔雀羽毛制成的头带——他们自有一套别于欧美各国的审美。   毕竟在俞星城曾被固化历史观念里,民族服装都是落后且迟早要消失的,西装与洋裙才是先进的代表。甚至还会主动为西装洋裙的普及做辩解——毕竟方便。   但这会儿她觉得自己要转一转思维了。这些奥斯曼帝国的民族服饰,不一样轻便舒适,一样也可以随着先进文明传承下去吗。   他们乘坐马车穿过城市街道,到达了奥斯曼帝国的最中心,托普卡帕宫。   这座王宫就在三湾交汇处的海岬上,可以将目光投向整片爱琴海,皇宫群掩抑在绿树之中,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与灰蓝色屋顶层层叠叠。这座皇宫附近,竟然还有两座沙轨车站,一座军事工程学院,和两个观光港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完全没有紫禁城那样的不可接近。   进入皇宫后,终于远离了外界的熙熙攘攘,阿里对这里熟门熟路,在卫兵与行政长官的引领下,他们一行人被带到宴会厅去,只稍稍等待了一会儿,便由皇帝与皇后亲自接待。   俞星城都有些吃惊。   使团刚刚过来就能和皇帝一同用餐,倒也是高规格的待遇了。   小燕王并没有来过伊斯坦布尔,他也心中有些激动,觉得奥斯曼皇帝的态度,或许会让他们行事更加顺利。   很快,皇帝与皇后就来到了宴会厅。   俞星城一看到那皇帝皇后,就和小燕王交换了一个眼神。   因为这二人太年轻貌美了。   从伊斯坦布尔的美丽风光,到皇宫外轻松宽容的氛围,以及这俩美人的皇帝夫妇,俞星城以为自己步入了安徒生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一切都显得明快,简单。   皇帝大概三十多岁,由于奥斯曼帝国有大量波兰、希腊出身的后妃,所以他生的十分白皙高大,五官温柔可亲,从神态到肌肤,都柔嫩天真的不像一个男人,不像一个皇帝。他身穿奥斯曼的锦缎上衣与宝石刺绣的天鹅绒披衣,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被放在华美软垫上婴儿。   那他身边的皇后,简直就更像是个小鹿,只比他多了几分活泼好动,二十六七岁仍一身粉色衣裙,而且她可能也是欧洲出身,学着英法贵族紧紧束腰,穿着蓬松的裙子与缎面高跟鞋,目光投过来不是在打量他们的神情,而是在打量女官的衣服和头饰。   俞星城被这俩blingbling,香气扑鼻,瞪着天真大眼睛的玩偶皇帝夫妇,给吓得当时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奥斯曼帝国这个古老帝国能至今兴盛,可是有多少战争和改革才走过来的,就算现在也没做过什么愚蠢的决定,如今怎么可能就是这么两个玩意儿在当权?!   皇帝与皇后邀请他们入席吃饭,皇帝为人温柔少话一些,皇后叽叽喳喳的像是小麻雀,依旧是问了一路风土人情,还问了俞星城和肖潼,一些关于东方的丝绸、女人的小脚、宝石和黄金之类的话题。   一句也没扯到苏伊士运河上。   埃及总督阿里,一直在喝茶吃饭,对待这两位皇帝夫妇的态度也十分敷衍。   俞星城心里大概懂了。   如果奥斯曼帝国真的是这两个洋娃娃在统治,那阿里根本不可能还犹豫是否独立——这样的皇帝根本不可能震慑他。   那只可能,真正的掌权者还没露面,皇帝夫妇是被打发过来走形式礼仪的。   小燕王大概也理解了,拿着酒杯的手放松了不少,只是展露出他谈笑风生的那一面,说起沿途的趣事,引得那娇俏天真的皇后一阵惊呼。   俞星城沉默的吃饭,冷冷看着阿里的做法。   等到用完饭后,阿里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哈丽孜苏丹今日有什么安排吗?”   皇帝笑道:“最近希腊出事太多,母亲为了祈求,去大清真寺找穆夫提询问礼拜了。大概天黑之前会回来。母亲让我们安顿使者和总督的住处,等她回来后会举办舞会。”   母亲?   也就是说太后?   但这位太后名字后,却缀着“苏丹”二字,这个称谓是伊.斯.兰世界中帝国的最高掌权者。显而易见,这位太后手握实权。   阿里点头:“那我们就等待她了。”   皇帝面上露出犹疑的神色:“那你们想要去游览一下海湾,或者去打马球吗?”   阿里笑道:“不必让您二位作陪了。想来皇帝和皇后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便去忙你们的吧。”   皇帝言语中有孩子般的怯懦:“……只是我怕我招待的不好,母亲到时候还会……”   阿里连忙道:“招待的非常好了,只是我跟这些东方使团的贵客们还有事情商量,所以才让您与皇后给我们一些空间的。”   皇帝终于笑了:“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俩亮晶晶香喷喷的皇帝夫妇,手挽着手就这么走出了宫殿。   小燕王憋了好一会儿,道:“真是伉俪情深啊。”   阿里回头道:“不过是两个玩偶罢了。跟他们也说不上什么,一切都等太后回来吧。希望太后今天心情不错。我听说——你们之前去的印度,女人当皇帝了,叫拉克希米对吧。”   小燕王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女人当权的时代了。”   阿里捋着圣诞老人似的白胡子,笑道:“你们那儿可能是特例,但在伊斯坦布尔,女人当权才是常态。”   他们一路往皇宫里的住处去,阿里一边轻声道:“从一千多年前查士丁尼王朝的时候,这里就似乎有了女人当权的神圣指引。那时候是狄奥多拉皇后如果还只是特例,那在奥斯曼帝国,女权时代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了。”   此女权非彼女权。而是指后宫专政,后妃掌权。   据阿里所说,在十六世纪开始,就曾经持续过一个近一百五十年的后宫掌权时代,最起码出过五六位权力滔天的太后,她们大多是平民或女奴出身,一路爬上太后的位置。这些太后们大多出身于波兰、希腊或威尼斯等下属国,在掌权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整个帝国对她们祖国的政治倾斜,她们背负着保护祖国的责任和动力,在夺权的手腕上更是仁慈与疯狂并用,有时权力甚至大过宗教领袖。   不过在十七世纪后半,后宫势力势弱过许多年,直到现在这位哈丽孜苏丹进入宫廷。   她本来是一位商人的妻子,后来被卖给首相,又被先皇相中带入宫廷,在奥斯曼帝国,每一个进入后宫的女人都把自己当做家族与民族的野心,把自己的全部手腕贡献给血腥的政治斗争,哈丽孜显然在当年更胜一筹,稳坐了太后宝座。   如今伊斯坦布尔的繁华商贸与她关系密切,她在大臣之中似乎也颇有人心。   但就是有一个问题。   大部分太后会为了维持后宫专政的局面,在挑选儿媳时费尽心思,培育儿媳的政治素养上比儿子还用心——因为很多时候她们的亲生儿子都不会成为皇帝。   但哈丽孜就没能选到一个合适的接任的儿媳。   她的儿子,奥斯曼皇帝,以死相博也要娶到如今的皇后——那位粉裙子的娇俏傻美人。   这婆媳的紧张关系,弥漫到了整个王朝。   而终于,在天黑之前,俞星城他们在阿里的带领下,于托普卡帕宫的长廊上,追着喊着,才拦截到了那位健步如飞,语速如机关枪般的太后,哈丽孜。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整个欧洲,女人当权的事儿真是数不尽数,多到离谱。历史上的苏丹女权时期在一百多年后就结束了,这里架空,写的更长一些。   在大家心中的□□帝国,肯定女人地位极其低下,但母亲这一身份是地位极高的。苏丹女权时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历史,虽然女人强大,但也没撼动男性集权根基。但从中可以看到她们的争斗、挣扎或野心,感兴趣的可以多了解一下。 第123章 故乡   俞星城对拉克希米印象太深, 总觉得一个掌握帝国的女人,必定高大,狂气, 有千军万马前神色不变的威严气场。但哈丽孜太后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看起来像个邻家老奶奶,可能有近七十岁了。身材娇小, 头发花白, 脸上带着笑意, 卷发后缀着白色的纱巾,穿着暗红色的宽袖宫装,身上也没有太多珠宝, 只在纱巾上有几颗珍珠, 剩下都是刺绣、棉料与灯芯绒。   相比于他那两个亮晶晶香喷喷的儿子儿媳,哈丽孜太后看起来完全没有那种珠光宝气。   但她说话速度很快,面容上的皱纹已经看不出她年轻时的美貌, 可明显还闪烁着智慧与机敏的光芒。她看到了阿里,停住脚步, 对他伸手, 说着什么。   阿里连忙虔诚的小跑几步上去,单膝跪在走廊的地毯上, 轻轻抬起哈丽孜太后戴着手套的右手,亲吻了她手背。   明明阿里比哈丽孜太后年轻不了几岁, 但跪在那儿行礼说话时,露出的仰慕, 就像是个少年仰视着全能的长姊。哈丽孜微笑着放下手, 朝小燕王一点头,开口说话,肖瞳翻译道:“你是塞利姆的孩子吧。连眉眼都如此相似。”   小燕王走上前去向她低头行礼, 哈丽孜转头跟那群跟过来的大臣说了几句,那群大臣低头退散开,哈丽孜才笑道:“塞利姆离开此地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总感觉的是前几年的事。当年他被送出奥德曼的时候,整个三湾摆满了他的画像,甚至还唱着歌抹着泪送他走。那时候我还偷偷掉眼泪了呢。”   俞星城听到肖潼的低声翻译,微微一愣。   小燕王的父亲,塞利姆亲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如果在奥斯曼帝国如此受欢迎,又怎么会入赘到大明成为驸马,而后二十余年只回到奥斯曼一次呢?   如果说拉克希米是那种,让人看到都神经紧绷的女人,那哈丽孜就是绝对会让人放松警惕的女人。她温柔的牵着小燕王的手腕,就像是多年不见儿孙的奶奶似的,引他们一行人往内廷走:“对你们早就等待已久了,其实本以为你们年初就能到达,但听说你们击退了印度的英国人,这对奥斯曼也是好事一件。毕竟英国人一直想攻入波斯湾。奥斯曼与大明虽然既不接壤,也不多通航,但有塞利姆与你们大明皇帝多年间的努力,奥斯曼总是和大明连在一起的。”   小燕王似乎很少能在大明,听到关于自己父亲的事,这是听到哈丽孜不断提及塞利姆亲王,他心底似乎深深触动,似乎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显露出太多情绪。   俞星城走在他身后,其实是理解他的。   如果说他父亲塞利姆是奥斯曼人,是两国之间的桥梁,那小燕王反而一直位置尴尬。   父亲的高功与早亡,母亲与皇帝过分的亲密。   一方面皇帝过于宠爱他,给了他不该有的地位、信赖,另一方面看脸就知他的异域血统,所有人理所应当的将他排除在皇室正统之外……   他就一直分裂在这两个血统,两个国家中。   一个是长大的大明,却被人频频投来“外人”的眼光。一个是遥远的奥斯曼,在童年故事中如此让人心生向往,他却到了近二十岁才第一次踏上。   越是靠近伊斯坦布尔,他的心越是波动,越是觉得离父亲更近一步。而苏伊士运河如果能够修建而成,对他来说,更像是他分裂的两个世界沟通了桥梁。   他们一行人穿过了蓝色与绿色的瓷砖拼接地面的长廊,门楣与天井上是大块深蓝色玻璃,上头写着金色的隽秀阿拉伯文字。他们进入了一间读书室,有一个靠窗的长榻,日光明亮,壁炉点着火,屋内铺满蓝色花纹的瓷砖,蓝色绣金地毯,甚至还有一些元代的青花瓷大瓶插着孔雀羽。读书室高度如同教堂,三米往上都是花叶图案的镶嵌琉璃彩窗,给这间清凉的蓝色房间投入光影与彩斑。几个年轻仆人为房间中央悬挂的银色球状雕刻香炉,添加了一些香料,淡淡白雾从吊到高处的香炉流淌下来,使房间内有些迷蒙的烟雾与香气。   哈丽孜太后挽着小燕王,一同坐在了长榻上。肖潼立在了小燕王身后替她翻译。   有人拿了个软垫,放在了哈丽孜脚边,阿里立马坐了上去,就跟儿孙膝下承欢似的靠着长榻。   有人也拿了个垫子放在了小燕王脚边,俞星城没太懂这是让近臣去坐还是让马屁精去坐,肖潼似乎懂得这不是她该坐的地方,就依旧垂手立在后头。   后来又有仆人拿来了许多软垫放在离小燕王稍远的地方,哈丽孜跟小燕王说了几句,小燕王回头对俞星城招了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拢着腿坐在了软垫上,仰头看着小燕王和哈丽孜。   小燕王不会太多阿拉伯语了,肖潼一直给他翻译着。   其实大多是说塞利姆的事情。   俞星城这才知道,塞利姆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哈丽孜的孩子。   在奥斯曼帝国的后宫中,不常有有皇后这个位置,许多皇帝喜欢收拢大批的妻妾,地位平等,然后生下的男孩在成年前后,统一发配出去各个地方做将领或执政官,而后皇帝、大臣等等,会一同选择最有才能的儿子作为皇帝继任者,其他的儿子或孙子全部被杀死。   ——不过后来因为这法子搞得很容易断子绝孙,就改成了囚禁其他的儿孙皇储。在位者不死,皇储就永不释放。   而塞利姆就是当年皇储之战的落败者。   哈丽孜没有细说塞利姆为何落败。但塞利姆在大明表现出过极高的战争水平,又在奥斯曼帝国拥有这样高的民心,为何会败落——显然其中有埋藏极深的故事。而哈丽孜在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手握大权了,可能塞利姆的败落与她也有关,她就不会细说,   她说的很简略,只是说塞利姆很受爱戴,但当时被选中的继任者是塞利姆的哥哥,也才能优秀。老皇帝与哈丽孜为了安抚民心,不敢杀死或囚禁塞利姆,只以和亲与结交为由,送他去大明帝国,寻求与东方国家的合作。其实也是变相的驱逐。   可俞星城算了算,塞利姆如果还活着,应该有四十多岁了。   现在的皇帝是那个三十多岁一脸天真的香喷喷玩偶,怎么也不会是塞利姆的哥哥啊。   小燕王也提出了这个疑问。   哈丽孜叹了口气。   原来,早在哈丽孜的丈夫,塞利姆父亲的老皇帝死前,有三位候选人,都是颇有人气的。   第一名就是塞利姆的哥哥。是一位通晓陆战,手腕强硬的军事猛将,与贵族关系密切。最终成功继任,成为了皇帝。   第二名就是塞利姆。风流貌美,亲民平和,又战功累累,是人民英雄。最终被驱逐到大明做驸马。   第三位就是现在的玩偶皇帝,名叫莫塔夫。他身体不佳,不能上战场,却拥有经贸与工学的才能,许多财政规划都出自他手。只是他不符合奥斯曼人民的期望,所以在民间名望不高。   而第一名第二名,都不是哈丽孜的孩子,只有第三位玩偶皇帝才是她的儿子。但她知道自己会执政几十年,她对孩子的感情大不过对政治未来的期望,所以她在皇储之争中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孩子,而是选择了第一名——塞利姆的哥哥。   塞利姆的哥哥继任后,塞利姆被驱逐,她的亲生儿子莫塔夫与其他的皇储一起,被暗无天日的囚禁起来。   但塞利姆的哥哥在继任数年后竟然没有一个孩子,许多人都怀疑他的生育能力受损,他努力想要辟谣给自己留下子嗣,却身染疟疾而死。   皇位空缺。   塞利姆在大明已经与宁祯长公主成婚有子,一时半会儿也叫不回来,所以哈丽孜没有办法,则释放了那些被囚禁的皇储。结果没想到关押十几年早就把那些皇储养废了,而且疟疾也肆虐进了关押皇储的监牢,病死了大多数能担任皇位的皇储,只有现任皇帝莫塔夫一人熬过了高烧,活了下来。   只是他因高烧而痴傻了。记忆有所缺失,脑子也不复当年灵光。   但他毕竟还算是被人们所知的皇储,就算当个玩偶出来露面,也好歹四肢健全五官秀美,哈丽孜只好将这位不复当年机敏的莫塔夫,扶持上了皇位。皇帝已经只是个玩偶了,哈丽孜就指望他能找个能独当一面的儿媳,她挑选了许多妻妾给莫塔夫,这些女人大多跟她相似——出身低微、好学、聪颖。   这样哈丽孜就可以通过控制儿媳、孙子的路线来继续掌控后宫政治,在她死后,她的儿媳也可以一样把权力握在后宫之中。   但莫塔夫如稚童一般,并不碰这些女人。而是在某一次与晚会上,结识了马其顿总督的女儿,也就是现在这位天真活泼的皇后——热法。   俩人简直就跟小朋友遇见玩伴一样,立马就跟彼此陷入爱河。   热法是个曾经留学法国的时尚名媛,脑子里基本上除了社交、裙子与香水,就不剩别的,顶多有个爱好是喜欢骑马。显然这俩人都不喜欢复杂的政治环境,而喜欢简单直接的彼此,所以私定终身。   哈丽孜很不同意本来就傻不愣登的莫塔夫,再去迎娶一样就不靠谱的热法。但莫塔夫竟然受了蛊惑一般,以死相逼,甚至在塔楼上要自杀。哈丽孜面对这个仅存的继承人,没办法逼死他,而且宫廷塔楼又是极其显眼的地方,莫塔夫这个皇帝一旦跳下去,根本就瞒不住了。   于是哈丽孜只好同意了他的婚姻。   在热法嫁入宫中的第二天,哈丽孜以马其顿内乱为由,派兵进攻马其顿,杀死了热法皇后的父亲——马其顿总督。当然在哈丽孜跟他们说的叙述里可不是这样,她说马其顿总督则是在镇压当地内乱时,被乱箭射杀而死。   但俞星城他们心里都懂。   哈丽孜这个温柔老太太,手腕可不那么温柔。   总之,热法也失去了后援,哈丽孜就像养着两只社交玩偶一样,养着这对儿皇帝夫妇。   小燕王垂下眼,俞星城也在思索。以莫塔夫之前起起伏伏的经历而言,俞星城其实可以大胆地猜测,这个玩偶皇帝未必是真的傻了。只是他不想被这抛弃过他的亲生母亲掌控,所以才选择了装傻也说不定。   至于选择热法,说不定就是看中热法的天真活泼,为了避免自己的后宫也会成为干政势力。   但如果说莫塔夫是装傻,他真的瞒得过哈丽孜太后吗?   或许说哈丽孜太后会不会强大到,就连皇帝装傻不装傻她也不在乎。   反正逃脱不了她的手掌心。   当然这个皇储之战的过往,与如今玩偶皇帝夫妇的来源,哈丽孜说的较为冠冕堂皇。大部分内由,其实都是俞星城自己看透并联系出来的。   哈丽孜给小燕王的杯中倒茶,小燕王聊起了红茶,说自己父亲从奥斯曼带来的茶叶,也提及了塞利姆曾经回奥斯曼帝国的事情。那时候大概是小燕王七八岁时。   塞利姆回来的时候,莫塔夫已经做了皇帝,只是还没迎娶热法为皇后。   哈丽孜叹气:“他走了那么多年,奥斯曼的人民还记得他,他回来的时候城市都沸腾了,他也带来了许许多多的茶叶、丝绸、珍宝和技艺。我曾是希望他留下来继任的。但他拒绝了。”   在哈丽孜说话的时候,正有奴仆引人进来,俞星城看到了温骁的身影,有些欢欣。却听到肖潼翻译道:“太后说,塞利姆亲王却不愿意回来了。他说他在大明帝国,也有家人,有兄弟,有孩子,有爱戴他的人民了。”   俞星城听到小燕王几不可闻的吸了一下鼻子,她转头回看,却只看到小燕王别过脸去,面对着那琉璃窗子,半晌哑着嗓子道:“他从未想过回到家乡,而我却犹豫着觉得大明不像我的家乡……我对不起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王表面看着功利、爱社交爱热络,其实是因为恐慌。内心更是犹豫彷徨的。怀疑自己的地位是不是太子的垫脚石,犹豫自己到底是那个世界的人,哪里才算是完全容纳他的“家乡”。 第124章 四人   奥斯曼皇宫里的仆从领来了温骁几人。   俞星城先起身来应对, 是想给小燕王一个整理神情的时间。   温骁对俞星城一点头,哈丽孜点头笑道:“本以为你们的使团早该到了,却只派来了三人, 我还颇为担心呢。”   阿里脸色不太好。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前往奥斯曼帝国的,显然这些人来就是通风报信的。   埃及拒绝修建苏伊士运河怕已经是明面上的事儿了。   三方心里清楚, 但俞星城嘴上还是道:“只是当时以为在埃及还要住一阵子, 耽误时间, 怕您与皇帝挂心我们的行程,所以派遣他们先前来觐见。”   哈丽孜微笑点头,也把这事儿划过去了。俞星城他们差点死于埃及的事, 就算心里有再多怒火委屈, 也只能先压住。小燕王神态恢复如常,转过脸来,道:“如今埃及劳工似乎也有许多得了疟疾, 疟疾易感的季节就算强行开工也会让更多劳工染病而亡。不如先停工一阵子,签订工程合约, 等到大明的劳工与工部官员前来后, 再开工。到时候埃及的疟疾也已经平息了,到时候再让埃及的劳工加入修建运河的行列, 也合适。”   小燕王一下子把话往前推,仿佛是“修建运河”“签订协约”都是早就商量好的事儿, 继续往下走就好。   这倒是符合哈丽孜的心意,她接口道:“这样倒也方便。听说你们大明的劳工修建速度极快, 也有专门修运河的沙土船和现在强行把埃及劳工赶过去做苦力, 也只会让他们染病。关于协约,我们可以尽快商议细节。”   阿里坐在软垫上,过了一会儿道:“如果大明能带二十万以上的劳工前来, 并且留在埃及修建十年,那这协约就好办了。”   果然阿里也要来谈条件了。   小燕王明白,如果他真的只跟哈丽孜详谈,而把埃及踢出去,就算签了协约也没法实行,到时候在埃及境内修建,埃及必定百般阻挠。再说真正有矛盾的是埃及和奥斯曼帝国,他要做的工作是在其中协调,便接口道:“阿里总督为何这样说?”   阿里看着小燕王,态度稍稍缓和一些:“毕竟修建运河可不是说随随便便来几千几万人就能干的事儿。我预计过,二十到三十万的劳工,完全修建好可能要九年、十年。就算是大明的劳工们天赋异禀,也不可能来个几万人随随便便就修好吧。”   小燕王:“这倒是。”   哈丽孜看向阿里:“所以,你的意思是?”   阿里:“修建运河,出人力物力最多的必定还是埃及。难道这协议上只有大明帝国与奥斯曼帝国的名字,却不能有那些为了运河累死病死的埃及劳工的名字吗?”   阿里口头上说的是为生民请命,但实际还是要分一杯羹。   哈丽孜往后仰了仰,她布满皱纹的手戴着红宝石戒指,交叠在膝盖上,嘴角含笑:“有是自然可以有的。阿里总督希望我给每一个在埃及运河中出力的劳工立碑了?”   阿里:“埃及出了这么多力,理应也从这运河中拿回一部分。”   哈丽孜:“多少?”   “运河开通后,总税收的百分之十七。以及苏伊士声东部的一块也门旧地。外加如果大明与奥斯曼联合在运河附近成立公司,埃及也要入股。”   哈丽孜半晌道:“阿里,你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这会不会要的太多了。”   阿里抬起脸来:“我亲爱的苏丹娜,我们谈过许许多多笔生意了。你让我击退拿破仑,报酬是送给我埃及。你让我给奥斯曼输送矿石和煤炭,报酬是商船与订单。我这次既然索要这样高的报酬,自然是还会为你解忧了。”   俞星城看得出来,这两个老人应该是打过小半辈子交道了。   其实也能看出来,大事只有阳谋。   阿里独立的意图,与现在暂时还不独立的野心,是不需要太多隐瞒的。哈丽孜应该很了解阿里,如果她有余力就一定不会放过阿里,但如果她棋差一步,阿里也一定会反扑,啃得她不剩骨头。   但现在俩人还都需要彼此,还找不到对方的纰漏,所以就这么笑意盈盈的谈着“生意”。   哈丽孜叹气:“但现在希腊的局势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英国人对希腊的渗透很早就开始了,而如今在希腊的前线,最重要的几个团体,都是英语世界的口舌,都是英国、法国与美国知名的青年人。或是他们本身的魅力,或是他们也具有军事素养,就那几个人在希腊,如今已经要呼风唤雨了。”   小燕王与俞星城交换了一个眼神,俞星城开口道:“我听阿里总督提及,说其中有一人,名叫乔治·拜伦?”   哈丽孜点头:“此人有一些曾经在反法同盟中作战过的友人,许多人都跟随他来到了希腊战场,带领英军和希腊人一起作战。其中最出名的是四人,包括拜伦,雪莱、利·亨特与济慈。这也是最近才查明的。他们四人在英国境内时,就写诗创报攻击过当时的摄政王——也就是现在的乔治四世。他们四人中二人下狱,另外二人写诗发表演讲来宣扬英王的迫害,当时就已经是英国境内的人民英雄了。”   哈丽孜调查的也很清楚:“后来四人在反法战争中几乎都拿到了勋章,大家都传言以拜伦、雪莱为首的二人会进入政界,但乔治四世继位后很怕他们利用民心,改变议会势力,就将四人派遣来了希腊。结果来了希腊,反而让他们四人……大展拳脚了。”   俞星城记得,乔治四世登基是在万国会馆开办前的事,如今一年多,倒也对的上。   她在这一边张罗着万国会馆的繁荣景象时,世界的另一端也有着许多有位年轻人在积蓄力量啊。   俞星城有些感慨,她当然了解这四人。   在历史上他们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好友,其中三位知名的大诗人雪莱、拜伦与济慈,都在五年间相继因病或因灾去世,死时年龄分别是三十岁,二十四岁与二十六岁。若说当时有命运的巧合,如巨浪扑灭了这些璨燃的新星,那么如今就是历史上的小小偏差,将他们捧上浪尖,捧上命运的高点。   阿里道:“若是能杀死这几个所谓的英雄与喉舌,必定能重挫他们的势力。”   哈丽孜:“是,他们是诗人也是喉舌,或许这是英国人早有的计划。在他们的叙事诗中,都把奥斯曼帝国渲染成落后的、血腥残暴的□□统治者,把伟大的征服者的屠杀,套到今日的希腊身上。但他们并不那么容易找到。这四个人曾被英国王室迫害过,所以极其懂得隐匿自己,懂得号召人民,所有的希腊人都会保护他们,除非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杀死他们,其他绝无办法。”   阿里:“请您相信我的实力。他们都说这拜伦是小拿破仑,可我是连拿破仑都曾经击败过的人!”   哈丽孜并不是不相信阿里,但她似乎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有些忧心忡忡,眉头蹙着:“可是阿里,我们老了。就连拿破仑都已经五十多岁了。那些锐利的麦芒们,那些绚烂的星月们,带着让我很陌生的胆大和力量。我听过手下将领的传达,蓝色的旗帜在希腊白色的城墙与箭垛后挥舞起,那些一样年轻的希腊人便愿意以血肉之躯滚入刀尖和弹雨。”   俞星城不得不说,哈丽孜是敏锐的。   马上就要掀开百年革命的篇章,未来会在许许多多国家挥舞起民族的旗帜,高举起百姓的拳头,到时候谁也无法阻止。印度、希腊,这都只是开端罢了。   哈丽孜:“而且我还听说,就那四个人中,有一两位,为了刺探军情,频繁的出入奥斯曼中心与希腊地区的边境。”   阿里一惊,俞星城也呆了。   小燕王:“这不可能吧,如今不是说战事十分频繁吗?他们难道把自己送到敌方家里吗?”   哈丽孜叹气:“我是听说了这样的消息。所以说他们这些年轻人,才是我们无法理解的。而且最近爱琴海附近出的事太多了。阿里,你是否听说过,教宗国传闻有古神复苏了。也有人说是邪神入侵了。”   俞星城一惊,把目光投到阿里身上。   阿里脸色微变,他努力镇定,轻笑道:“那基督徒们的教宗国有邪神入侵,对我们来说必定是好事啊。”   哈丽孜摇头:“教宗国本就封闭,听说古神复苏后更是与世隔绝,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若说犹太人重建国家,是因为他们的神或许还没真的消亡,只是虚弱到像苦行教徒一样在人世间行走,那复苏已死的古神,便是比让人死而复生还要可怕的事啊。”   哈丽孜语气淡淡的。   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否知道埃及古神复苏一事。   只是教宗国就相当于罗马教廷、梵蒂冈,那里也有古神复苏了?!   若说人类的世界阴谋与战争不断,那神的世界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   哈丽孜并没谈及太多与希腊的战事,而是说自己累了,请仆从先安顿了小燕王他们。显然是之后要跟其他大臣和阿里详谈。俞星城也自知外人管不了这么多事,就与小燕王一同前去休息了。   托普卡帕宫与印度红堡在风格上有些相似,毕竟都是□□教建筑,只是托普卡帕宫以白蓝二色为主,使用了大量的琉璃与瓷器,外部看起来纯白简洁,内部则通透清凉,是不是都能从平台、高窗或窄门处,看到三湾汇聚的海峡与蔚蓝的海面。   这里天暗的很晚,俞星城与小燕王等人入住了一个山坡上的别院,听宫仆说,这是塞利姆年轻时居住过的地方。因托普卡帕宫人不多,所以这间别院虽然更换了不少家具,却还留有许多塞利姆居住时期的痕迹。   包括高台花园上面朝大海的秋千,包括他少年时期经常翻墙的地方留下的脚印。这院子虽然有些老旧,但小燕王很喜欢,那走过一处水台,发现水台周边的柱子上有很多刀痕,宫仆介绍说是塞利姆亲王小时候在这里耍剑玩留下的。   小燕王笑着站在那儿,摸了又摸,又拔出自己腰间的匕首,比了比那刀痕。   俞星城记得他的刀也是他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   那刀痕被雨水侵蚀,但也能勉强吻合他匕首的宽度,小燕王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声,模仿了一下奥斯曼民族常用刀的姿势,笑道:“他肯定是这么耍的。哎,不过他应该比我高一点。”   当日头开始微微西斜,给白色大理石的院落投下粉色的柔光时,小燕王和俞星城在院子里简单吃了一些橄榄、面包和酸奶,先垫垫肚子,等着去参加真正的晚宴。小燕王那时候才稍稍消散了兴奋,心终于沉静下来:“不过这协约绝对不会轻易谈下来的。他们必定希望我再承诺别的事。”   俞星城:“比如断绝和沙俄的来往?暂停往沙俄西伯利亚修建的铁路?”   小燕王点头:“肯定的。我们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沾着。而且咱们估计要在奥斯曼留一段时间了,最起码要等到协约谈成后,第一批来修建运河的大明劳工到达埃及。”   俞星城:“待在爱琴海附近,总觉得压力很大,仿佛到处都是□□桶一样,随时都能点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就很喜欢拜伦雪莱济慈这几个浪漫主义诗人,他们在短短四年内接连死亡,年纪又相仿,更是很让人心痛,所以我一直想让他们在虚构的世界里活下去。而在蒸汽朋克开山之作《差分机》中,雪莱也命运发生了转变,成为了英国政界人物,我在这里写他们几个,也算是致敬《差分机》了。   利·亨特是一位撰稿人与杂志编辑,是雪莱和济慈的伯乐,又和拜伦在意大利做过同一份杂志的编辑,也就是同事。(不过在拜伦死后他写文章批评过拜伦)   雪莱在1822年6月参加亨特的婚礼,7月8号回程的时候因海上风暴,雪莱覆舟淹死,亨特与拜伦都参加了雪莱的葬礼。至于跟雪莱关系亲密的济慈为何没参加,因为在一年前,1821年2月,济慈因肺结核而死。 第125章 宴会   对于爱琴海附近的紧张氛围, 小燕王深切同意。   但就跟在印度时候一样——他们毕竟是外人。小燕王就算父亲是塞利姆,也改变不了是外人的事实,除非说哈丽孜会想要除掉现在的皇帝, 让小燕王接替这个位置。   俞星城之前没细想过,如今突然想到, 竟有点冒冷汗。   而且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   毕竟现在的皇帝依旧没有子嗣, 婚姻上不听管控, 而在如果哈丽孜死了,他过于孱弱也不定能顶事。   或许哈丽孜对这个傀儡并不满意。她想要个刚刚好的傀儡。   或许有能力却没有人脉,懂政务与打仗却不懂语言与习俗的小燕王, 是她心中考虑过的人选。   小燕王倒是身份上没什么问题, 相较于和大明朱姓的亲缘关系,显然他离奥斯曼更近一些。而且如果奥斯曼人知道他是塞利姆的儿子,或许会对他也有很多欢迎与喜爱吧。   难道哈丽孜真的会抱有这种想法?   那小燕王自己呢?   俞星城差点问出口, 却强忍住了。   有时候小燕王似乎离她很近,近到让俞星城有一种和他是好友的错觉。但有时候, 她又觉得很远……毕竟他是朱姓, 毕竟她只是小燕王的下属之一。   俞星城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多问下去。   小燕王正坐在院子的秋千上,靴子蹬着草地, 拽掉旁边橄榄木的叶子,拿来飞她, 语气轻快熟稔:“想什么呢,还在发呆。别让自己忧虑太深, 轻松轻松。”   俞星城抿了一下头发, 正要开口,就看到一群仆从从别院门口鱼贯而入,似乎送来了晚宴需要的衣装。俞星城本来就打算穿平常的衣服或者官服, 但没想到这些宫仆却捧来了洋装礼服与许多首饰,大概有七八套左右,也就是说最起码要有七八人会参加这场晚宴。   俞星城面露难色:“非要这么打扮吗?你们参加去吧,我实在是不太擅长。”   这些服装大多没法一个人穿脱,紧跟着来的三十多个宫仆也是专门为他们穿衣打扮的。   小燕王翻看了一下衣服,笑了:“这种舞会社交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你可别想推脱工作啊。肖潼、温骁你们都参加,还有裘百湖,他再不情愿也把他拽上。这里有三套裙装呢,你想穿哪一套?”   大家都凑了过来,这些裙装的大多都是用系带和别针可以调整的,所以尺寸上大差不差,俞星城:“反正我不穿粉色的。”   小燕王有些失望:“我觉得粉色挺好的啊。”   俞星城;“我才不想穿得像那个热法皇后。跟个洋娃娃一样。要不我穿宝蓝色的。”   温骁摸了摸下巴:“宝蓝色有点老气。浅绿色的不错。”   俞星城斜眼:“您这审美还说我呢。你脱离紫色才多久,哦哦这儿不是有一套紫色的男装吗,你就穿这个吧。”俞星城拿起紫色绣金的奥斯曼男装,往温骁身上比了比。   温骁脸涨红了,却又仔细看了看,小声说了实话:“倒也、不、不难看啊。”   俞星城笑着把衣服塞给他:“行,这就给你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得下。嗯,肖潼,你喜欢哪一套,我就选另一套吧。”   肖潼吓了一跳:“我也要参加。啊、那好吧,我也在犹豫……”   裘百湖也背着手探头看了一眼,插嘴道:“俞星城你穿那个蓝色的吧,宝石珠子多啊,看起来值钱。”   俞星城回头:“庸俗!我怕肖潼姐姐不愿意穿绿色,毕竟这个浅绿色裙装绣着黄白色小花,有些幼稚。”   肖潼点点头:“我也觉得,我毕竟年岁大许多,再穿浅色不合适了,那就我穿宝蓝色的吧。反正都算是借的衣裙。”   裘百湖:“那这套粉色的谁穿?”   俞星城刚想说要是没人穿就算了,忽然转头看到一路上都丫鬟装扮的炽寰,正在偌大的房间内乱翻乱玩。俞星城清了清嗓子:“炽寰,晚上的宴会你去吗?”   炽寰当时正在玩一个能旋转的穿衣镜,听到这个转过头来:“去!当然去!不都说了,在你烙印没去掉之前,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去。”   俞星城跟小燕王交换了个缺德眼神,暗笑,拿起那粉色的衣裙:“那你穿这个。”   炽寰走过来翻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我才不穿粉红色,这不是有男装吗。我要穿男装!我穿这漏风裙子都穿了好久了!”   裘百湖有点想笑,小燕王则是个爱捉弄人的家伙,顺着俞星城的话说:“你要不打扮成女子,就没法紧跟着星城。她能去的很多地方你都不能跟着去了。”   炽寰瞪大眼睛:“他妈的……我、我凭什么……”   俞星城看他那纠结的神色,更想笑了,却故意道:“没事,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真不行我就身上带把□□。不过我想宫廷里不会出什么事。”   俞星城说着就想让宫仆把这套粉色的裙装叠起来,炽寰就一只手按住了,咬牙切齿道:“我穿。俞星城,你要是从老子视野范围内走出去多一秒钟,我都要回来跟你算账!”   等到几个奴仆把炽寰按到了凳子上,给他梳头穿衣的时候,俞星城憋不住坏笑了,就看到炽寰鼓着腮帮子,从镜子里瞪她。但一会儿俞星城就笑不出来了。   她没想到这套嫩绿色衣裙,竟然是所有女子装束中最西化最暴露的一件。   这些衣裙大多是奥斯曼传统服装与洋装的接合,后腰的垫包与内里的皮质束腰大多来自洋装,但边缘的花纹与宽大的宫廷袖口、低胸裙装的纱巾领边则来自于奥斯曼传统。俞星城为了穿洋装,不得不进去里间换上了开领较大的衬裙,但那衬裙挡不住她锁骨下极其明显的埃及十字架的烙印。   几个宫仆呆住了,似乎不敢说话,其中一个宫仆似乎是埃及出身,大惊失色,脸色煞白的跪倒下去,不断用埃及语说着什么祈祷之词。   俞星城用英语询问他们,是否有些高领的衬裙,他们连忙拿来了一件白色蕾丝的方领上衣,那件上衣刚好能露出她的锁骨而遮挡住了那十字架烙印。   俞星城隔着衣领,抚摸了一下那对她来说可以算是耻辱般的烙印,低低叹了口气。   几层底裙套上,束腰更多的是勒平胸部,俞星城有些喘不上气,还有羊绒长袜和袜带。嫩绿色外裙内还有一件秋香色彩绸宽袖上衣,能从宽袖中露出一圈彩绸。   不过奥斯曼宫装下大多穿长裤。俞星城再次之前还担忧自己会真空,毕竟欧洲上流可有过许多女子摔倒,裙子掀上来,暴露无遗的笑话。多了层裤子对她来说也安心。   就算是这样,穿好衣服后袒露的大片锁骨和肩膀,仍然让她有些不适应。   几个为她穿衣的宫仆先是给她扑了一层薄薄的粉,然后拿来了一套珍珠的首饰。对极其富丽的奥斯曼宫廷来说,这些首饰都算不得什么值钱玩意儿。   珍珠短项链由三串并列而成,正前方用浅绿色缎带系在一起,缎带下坠了一枚祖母绿宝石。那枚宝石相较于她色彩鲜亮的衣服,稍显有些浓重,却也点睛,只显得她肌肤柔亮,如同日光下的珠贝。   俞星城平日虽然也注重打扮,但多以素净柔和为主,很少穿的这样张扬青春,她自己看着自己都有些发愣。   那些宫仆似乎觉得她还年纪很小,或许说在奥斯曼人眼里,东方人都看起来太显小了,于是给她戴了一个小女孩们常戴的绿色绣白花的小帽,小帽外又套了个银环,那银环下缀满圆形银片,那些晃动的银片就刚好在俞星城眉上一指。剩余的头发则披散在肩上,只在小帽后别了一把鹅黄色长穗子,穗尾搭在肩膀上。   俞星城以前见小燕王在发髻后缀着这样的一把穗子,原来是奥斯曼的传统。   俞星城看到这些人想要给她画连在一起的眉毛,好像是某种东部地区的时尚,俞星城连忙拒绝了宫仆,只说自己可以画眉,果断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幸好衣裙没有裙撑,虽然下摆层层叠叠也有些不方便,但俞星城走起来还算轻快。   她走出隔间,就看到一个粉到耀眼,嫩到牙酸的“少女”,不耐烦的叉着腿坐在软凳上,一只脚穿着软底翘尖鞋,还在烦躁的抖着脚。   俞星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簪了粉色花朵的头发,笑道:“转过脸让我来看看。”   炽寰把头狠狠别向另一边,打了她手背一下:“走开,别烦老子。要不是怕你现在没有灵力,干啥啥不行的可怜样,我才不会这么打扮!”   俞星城笑的不行,追着要看他的脸,炽寰就死命低头。俞星城跟他闹起来也有点不太在乎形象,半蹲在地上仰头瞧他:“快快快,小美人,让我瞧瞧。”   炽寰翻了个白眼,终于看向了她。   俞星城看到他的唇脂和被画成几乎要连在一起的眉毛,狂笑不已。   虽然这眉毛有些奇怪,但确实是好看的,显然那些宫仆也心里暗自夸赞过炽寰小爷的美貌,他脸上两腮还各被点了个红点,但确实算得上又娇又俏。   俞星城笑:“我觉得你说不定穿的比那个热法皇后还好看。那皇后美虽美,但却有点太天真纯洁,当你有一种倨傲大小姐的气质。”   炽寰却没回嘴,就呆呆的看着她。   俞星城仰头:“小屁蛇,傻了吗?”   炽寰咕哝了一声,又皱起眉头来:“这衣服幸好还能挡住那个烙印。”他说着就顺手扯了一下她白色的衣领,似乎想看看烙印的边缘,却好死不死的说了一句:“你勒的肉都出来了。”   俞星城:“??”   她低头看着衣领里,才发现自己衣领下的束腰,虽然勒住了前头一半的起伏,却把剩下那半勒的有点呼之欲出,她都能想象到自己如果没穿这件遮挡烙印的上衣,这裙子会多么过分。   俞星城有些脸红,也有点气他。她刚要起身,炽寰伸出手,把她的白纱巾拽了拽,多遮挡了一点领口:“这样还差不多——”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却手指不小心碰到她肌肤。也不知道是不是弹性或触感,总之炽寰呆愣了一下,有些懵,俞星城一下子从脸烧到脖子,听到身后似乎换好衣服的众人都陆陆续续走出来了,俞星城连忙起身,趁着转过身与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伸手狠狠按了一下炽寰的脑袋,小声骂道:“剁了你的爪子。”   众人看到俞星城,也都似乎恍神呆了呆,温骁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小燕王这种女人窝里长大的,立马就道:“你这整天跟我们公事公办,万事亲为的,都快让我忘了我身边不止有个得力干将,更有个与我同年的美人了。你平时要是都能这样打扮,船上诸位岂不是要把我踹到一边,听你号令了。”   小燕王说话自是不必当真,俞星城毕竟也还年轻,还是在乎外貌,也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   肖潼身穿的宝蓝色衣裙倒是高领的,更偏向奥斯曼传统服装一些,衣摆的银色刺绣与珠宝华美异常,更显得她像个高不可攀的冷美人。   肖潼过来挽着她胳膊:“咱们快走吧。我倒是反而有些期待了——舞会啊,我上次参加舞会,可都快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小燕王:“去舞会难道不是要有女伴吗?”他笑着对俞星城伸出胳膊:“难道我要空着手去?”   俞星城可觉得这不太合适。主要是小燕王毕竟是皇亲贵族,又是这次来奥斯曼的关键人物,俞星城是个下属,挽着他胳膊当女伴其实不太好。   俞星城想了想:“殿下,这可是结识各路人的好时机,挽着我可未必那么容易请人跳舞与人说话了。再说,我要是挽着你要有多少人议论我。可让我低调一回吧。”   小燕王笑起来,他明白俞星城这算是婉拒了,不过他这人就好在从来不会让场面尴尬,抱臂道:“你倒是为我这个无妻无妾的人考虑,我今天要是不认识几个女孩儿,倒是对不住你的心意了。行吧,裘百湖对你瞪眼半天了,他这半个当爹的显然就怕你让人拐走了,你不如挽着他好了。省的裘百湖这个只杀人办事,从不娱乐社交的家伙,一会儿到场上慌了手脚。”   俞星城走过去,挽着一直臭脸的裘百湖,裘百湖皱眉:“你真的不再戴个围巾?”   俞星城:“你去场上就知道了,他们都这么穿。我也不算多暴露啦。裘爹,您宽心。”   裘百湖眉毛动了动,勉强忍下来。   肖潼则挽了一位礼部的小年轻后辈,那位年轻官员就跟个小太监似的诚惶诚恐的扶着肖潼。   剩下温骁和炽寰大眼瞪小眼。   俞星城笑了:“你们俩还等什么呢,凑合凑合吧。”   炽寰咬牙切齿,怒瞪过来:“俞星城你是不是故意的!”   俞星城憋笑:“大局为重。温骁,你是懂场面的,快把他带上走。”   宫仆引着他们前往宴会厅,俞星城挽着裘百湖在前头走,就听见温骁和炽寰在后面闹个没完。主要也都是炽寰在乱叫:“你还想牵老子的手?紫茄子!闷葫芦!老子的手不是谁想牵就能牵的——哦草,这裙子给弄脏了,不要紧吧——”   一会儿,炽寰没声了。   俞星城转头,只看到温骁不知道几只影手紧紧捂着炽寰的嘴。炽寰瞪大眼睛气得想跳脚,却被那几只影手拎着往前走。不过炽寰要是想闹大,还是能把温骁击飞出去,他还能真忍下来没乱挣扎——说明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啊。   宴会厅就在托普卡帕宫的中心,是最大的主厅之一。厅堂极高,空中飘浮着彩玻璃灯与星月灯笼,或许是魔法,让穹顶上显露出了一些跳舞的小人,飘舞的丝带与云月景象。在玻璃灯下,是灯火通明的主厅,铺满地面的波斯地毯,与欢声笑语,人声鼎沸。   华服与美食环绕,由于奥斯曼帝国横跨亚非欧三洲的版图,在这里饮酒作乐的贵族们,也肤色人种迥异,就算是白人也能看得出来其中有些明显的希腊人、日耳曼人、凯尔特人的区分。   当然在奥斯曼帝国与大明联姻通商多年后,两国贵族或百姓的通婚也不少,其中也出现了一些有明显东方血统的男女。不论是小燕王还是他们,都似乎能隐匿在人群之中。   人群之中最耀眼的,自然是皇帝夫妇。   这两位并没有像高位者一样不下舞池不入长桌,而是挽着胳膊出入在各个团体之间,十分受欢迎。许多男女贵族向他们亲切的行礼问好。不过俞星城也理解他们在社交上的受欢迎。   就像是在世界各国的交往中一样,谁都欢迎,谁都不针对的人,只能说明是没资格入局的人。但凡皇帝夫妇是有几分实权,场面上自然有不给他们好脸色的人。   小燕王没呆多久,就似乎被皇帝夫妇请过去,俞星城和裘百湖站在圆桌边吃了些东西,俞星城刚刚谈及埃及古神与教宗国古神的问题,就听到皇帝在人群中敲了敲杯子。   旁边的宫仆捧来了一个扩音的法器,像个玻璃烟斗,那位柔嫩纯真的玩偶皇帝举着玻璃烟斗,面带笑容,揽着小燕王,对众人介绍道:“欢迎我们的贵客,我们的家人!他从遥远的东方航行而来,只为了寻找父亲的母国,只为了帮助我们的一时困境。他就是塞利姆唯一的儿子,是塞利姆殿下与东方最尊贵的公主的孩子,你们可以叫他‘略’。”   俞星城记得大明皇帝也曾经称呼过小燕王,为“略儿”。   显然这是他的名。   在奥斯曼皇帝开口之后,人群已经议论纷纷,当有人提到他就是塞利姆与宁祯长公主的孩子时,人群爆发了一阵惊呼,撺拥上来,似乎想要向他行礼,也想靠近些多看仔细一些。   肖潼替她翻译着那些贵族们的惊呼,俞星城听到有人不断喃喃道:“太像了,塞利姆殿下终于回来了!”   甚至有几位年长的贵族女子竟然热泪盈眶,伸出手只想碰一碰小燕王的肩膀。   小燕王有些惊讶,却也迅速镇定下来,回握他们的手。   奥斯曼皇帝亲切的拥着小燕王,道:“他将会在这里留几个月,来看看塞利姆殿下的祖国,来看看我们繁盛的伊斯坦布尔。而这期间,远东的大明国将会派人,前来帮助我们修建苏伊士运河,帮我们打通东方与地中海的最后一点阻隔。朋友们,兄弟们,真|主的虔诚子民们,奥斯曼万世永昌!”   奥斯曼皇帝抬起杯子,众贵族也一同抬起被子,玻璃杯盏碰撞,其中的果汁甜奶倾洒。   俞星城看着人群中的皇帝与小燕王,却忽然心里有几分后怕。   她刚要开口,就听到温骁在一旁低声道:“这皇帝,绝对在把燕王殿下当威胁。他应该知道哈丽孜想要公布小燕王的身份,所以抢先一步,由他来介绍。”   俞星城:“……是,虽然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很离谱,但以奥斯曼宫内如今的情况,哈丽孜想要让燕王殿下留在奥斯曼也不是不可能。可如果燕王殿下留下,那现在这位奥斯曼皇帝,绝对会被哈丽孜太后杀死。他感到威胁了。”   温骁:“你说,殿下的心里会不会也动摇呢。”   俞星城:“……但他也没那么傻。他甚至都不会几句阿拉伯语,而且哈丽孜太后又是绝对不会放权的。如果说殿下一直觉得自己在大明是垫脚石,那么在奥斯曼也不会好多少的。更何况殿下很爱他母亲的,他怎么可能抛弃宁祯长公主,就留在异国他乡呢。”   温骁沉吟片刻,没说话。   小燕王在人群中被勾肩搭背的挤来挤去,所有人都似乎想跟他说上几句话,奥斯曼皇帝甚至给他找了个贴身的翻译,肖潼都凑不到小燕王身边去。那些人在小燕王的面前夸赞着塞利姆亲王,有的则描述着现在伊斯坦布尔的美好强大。   就连使团的其他几人,也被卷入了这些社交漩涡。   肖潼本来就走南闯北经商,很习惯这些社交活动,不论是奥斯曼帝国下什么属地的贵族前来搭话,她都能对答如流,肖潼也选了几个比较感兴趣的贵族,跳了几支舞。   俞星城既不会跳舞,也不想去跳舞,也有不少年轻男子前来邀请,俞星城都用英语回绝,后来回绝烦了,都说出自己是东方小脚女人所以没法跳舞这样的话。   不过俞星城竟然不是使团中最吸引眼球的年轻女子。   跟温骁挽着胳膊走进来,但迅速坐到一边吃喝的炽寰,竟然因为妆容与衣服,吸引了许多男人的目光。更有很多人觉得炽寰是个可爱大小姐,跟男伴温骁生了闷气,所以才坐到一边去吃喝。   从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到刚刚邀请俞星城后被拒绝的年轻人,都前去邀请他跳舞。他的连眉妆容极受欢迎,而且今日炽寰被迫套上的粉裙子,竟然是热法皇后借来的——是皇后曾经在社交场合穿过的极其有名的裙装。   也不知道皇后是不是有点婊婊的小心思,特意借了这件裙子给他们。   但皇后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条裙子被套在一个黑蛟身上。   而且俞星城听说巴格达地区以及大部分奥斯曼人,都很喜欢身材少年气的女性——简单说就是平胸。   得了。   炽寰一出现,简直就是完全戳中当地人审美的顶尖美人出现了。   炽寰想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啃个鸡腿,却没想到来来往往被男人骚扰了不知道多少回,他实在受不了了,舔了舔指尖扔下吃到一半的鸡腿,跑来找俞星城。   俞星城看他,笑的不行:“干嘛?”   炽寰生闷气:“我要去外面透一口气。你跟我一起。”   俞星城:“我可不跟你一块儿去。”   炽寰:“我都说了,你绝对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所以我出去透口气的时候,你必须也跟着我。”   俞星城无奈笑了:“说是要保护我,最后还是我跟着你走。行吧,我也不想在这里杵着,我去露台上待一会儿,温骁,如果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温骁点了点头:“裹上披肩,这里在海岬上,夜里还是有风的。”   俞星城走到露台上,找了个台阶坐下。外头的花园里,点起了数个热气球。这些热气球并不远飞,被彩缎与灯串拴在地面上,热气球本身似乎是某种透明的布料制成,闪着明亮的淡紫色的光芒。古老的白色石柱矗立的院落,淡紫色的光芒铺满一切事物,像是人们拴住了许多月亮。   能从石柱之间看到远处粼粼的海面。   俞星城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炽寰聊着天,炽寰想用手腕去蹭他那个被画的奇奇怪怪的眉毛,俞星城拦住他:“别擦。一会儿擦糊了,你脑袋上就要黑一团了。忍一会儿吧。”   炽寰忍住了,他坐在俞星城旁边,环顾四周,忽然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浪漫的场景吧。”   俞星城笑了:“你还知道什么叫浪漫呢。”   炽寰:“大概懂。而且浪漫主要是看心情,上云神殿很漂亮,我却不觉得浪漫。只觉得很可怕。你肯定也这么想。”   俞星城笑:“行啊,你现在懂得越来越多了。不过我现在也没多少浪漫的想法。这地中海附近政局的漩涡,哪怕只是靠近,都已经让我头疼了。”   炽寰本来想说什么,却忽然抬起头,将眼睛投向那几个如月亮般的热气球,与热气球之后的繁星夜空,皱紧了眉头。   他一向感觉极其敏锐,俞星城道:“怎么了?是那几个热气球有问题吗?”   炽寰:“也不是。还是气息。自从来了这什么地中海附近,从埃及到现在,总是时不时有那股腐朽的气息出现,这次极其微弱,而且跟埃及也有些不同了……但,我说不上来,也可能是这里的神力很奇怪……”   俞星城皱起眉头:“不,炽寰,相信你的直觉。要不要我们过去看看。”   炽寰瞪她:“就你这样,还想乱跑什么。我总觉得在那遥远的钟楼上好像有些什么,要看也是我一个人去看看。”   俞星城想了想:“好吧。你要去就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炽寰:“等我回来,我要你端着两个鸡腿在这儿等我。你去进屋拿。我可以化作原型去,这身衣服太他妈明显了。”   说罢,炽寰就一下化作小黑蛟,那一袭粉色长裙就滑落在地。   毕竟不是他化形出的一身衣服。   俞星城连忙把这衣裙藏在了门外的角落处。   他行动敏捷的朝钟楼的方向而去,俞星城似乎也依稀看到钟楼附近有几个小小的黑影。她眯着眼睛没有看清,便决定先回去给炽寰拿些吃的。   就在俞星城往回走,刚刚起身的同时,忽然院子里月光大亮——   她先看到光,慢了几分之一秒才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   俞星城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那股冲力击飞,整个人朝宴会厅内部扑去,她没有灵力抵挡,几乎是整个人两脚离地炸飞出去,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一只手骤然抓住了她的腰,手指柔软,似乎拽着她朝宴会厅的西边而去。   俞星城睁不开眼,只听到爆炸接连,无数玻璃渣与木屑划过她身体肌肤,她刚要蜷起身子,那两只手已经将她拽过去,用什么保护住了她。   俞星城抬起头来,看到了温骁和他的影手交织,似乎保护住了他身边好几个使团成员。   她鼓膜大痛,心跳如雷,呆坐在地上,只看见宴会厅上空无数浮空的玻璃灯碎裂或坠地,靠着庭院那一侧的彩窗也被轰烂,刚刚还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宴会厅内,陷入昏暗!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几声低呜的兽鸣……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终于更新上了。   前几天因为太忙断更,导致榜单没能完成,所以连忙赶榜。   不过明天早上可没有更新了。这么肥一章,爱我吧!!! 第126章 黑兽   俞星城有些惊讶, 她终于感受到了炽寰所说的腐朽气息了。   和她之前见到豹头女神塞赫麦特时,气息有些相似,但却又有几分不同。这次更直接, 是一股恶臭、血腥和动物的气味。   宴会厅太过灰暗,俞星城看不见小燕王到底在哪个方向。她心里着急起来, 如果小燕王受伤, 一切都完蛋了——   紧接着俞星城就听到了一阵惊呼, 还有一个女人的惨叫。   她听到奥斯曼皇帝嘶声大喊:“热法!”   灯又亮了。   无数或残破或碎裂的玻璃灯竟浮空而起,灯罩中由灵力点燃的灯芯上亮起白色的光芒,灯罩漂浮旋转, 那破裂的彩色玻璃, 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地面上投下交叠旋转的各色光斑。   嗖——嗡!俞星城听到几声极其迅速的破空声。   她努力眯起眼睛去捕捉,只看到空气中数枚金珠如同行星般,围着灯群中浮空的一人, 飞速旋转。   他头巾散落,微卷的黑色长□□浮, 俞星城几乎要从他瞳孔中见到金色的光芒——就像炽寰瞳中一样的金光!   是小燕王与他的“场”。   灯群光明灭之间, 俞星城站起身来,温骁连忙让她向后退, 裘百湖更是拔出随身弯刀,将她护在身后:“你这个灵力都没有的家伙, 就别想着往前冲了!”   灯光下,俞星城看到了几只浑身是血的黑兽, 带着油亮肮脏的皮毛, 立在华美的波斯地毯上,想要扑向人群。而奥斯曼皇帝跪坐在地上,天真美丽的热法皇后就在他怀中, 胸口一处从左肩到右腹的长长爪痕,她就像是个破损的血袋一样,不断往外疯涌着血液。   那血液让巨兽露出了贪婪痴迷的表情,似乎想要再次扑向热法皇后。   奥斯曼皇帝背后,忽然有几个白色头巾的老人,手持比人高的细长木杖,怒喝一声,木杖顶端绽放出蓝紫色光芒,汇聚起来袭击向那几只巨兽。与此同时,小燕王身边的金珠也似乎飞速旋转着,穿透巨兽的胸前,带起一片血花!   那巨兽似乎被白头巾老人的魔法惊吓,但小燕王的金珠虽然给它身上开了好几个血洞,它却像不自知一样后退几步,只盯着蓝紫色光芒。   它们不惧怕□□上的创伤?!   但俞星城觉得更诡异的是他们的体态……它们就像是强行被塞进狼皮的人,后腿像是人类蹲着时的腿型,前爪只在奔跑时着地,肌肤上覆盖了一层黑灰色极长的毛发——不像是狼的皮毛,而像是马的鬃毛那样长——或者说是人的头发一样!   俞星城看着这些从头顶延伸到膝盖手肘的黑色毛发,以及那毛发下似腐烂的肌肤,只觉得浑身汗毛树立。   这些东西,是兽还是人?   更何况它们的眼睛,不是实体的瞳孔,而是黑光。   就像是俞星城见到那些埃及古神仆从时,他们使用的魔法。   似纯白散发黑光,似绝对的黑有着白光的边缘,你无法分清那是光还是黑暗,但就带着一团魔力凝固在他们凹陷的眼眶里!   古神……是早已灭亡的古神的气息!   这些巨兽,难道是阿里召唤过来的?!俞星城想要在人群中找到阿里的身影,可众多贵族连滚带爬,有的浑身是血,有的已经瘫倒在地,根本找不到阿里在哪儿。   那群白色头巾的老人似乎想要掩护奥斯曼皇帝,混乱之中,俞星城只看到热法皇后满是鲜血的粉色裙摆,被拖入人群之中,几只巨兽还想要扑向热法皇后,却被老人木杖的新一轮魔法击退,其中数只作罢,决定扑向其他贵族与小燕王。   俞星城只看到小燕王浮空之中,怒喝一声,十几颗金珠旋转纠缠在一起,如同长眼的子弹,向一只巨兽头顶袭去!   一瞬间,那巨兽头部如同血雾炸开,脑浆遍地,黑红色的恶臭血液落满地面,巨兽脑袋前后最起码有上百个孔洞,头部如同莲蓬一般!它终于身子一顿,哀嚎一声,扑倒在地,那如莲蓬的脑袋在撞到地面的时候,也碎成了个烂瓤西瓜——   俞星城条件反射道:“打头是有用的。”   她刚开口,就感觉到身边的温骁紧紧抓住她肩膀,道:“你别乱动!”   下一秒,一只想要袭击几个贵族女子的巨兽忽然顿住了。   俞星城只看到它头部,一个五指形状的空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   它脑袋后头,伸出一只挂满黑红色粘稠鲜血的手,像是从它后脑长出来,而它五指空洞的脸前,则空无一物。那只手迅速抽了回来,在空中甩了甩,鲜血似乎无法黏留,红色的血手随着从指间滴落的血液,逐渐隐匿了形状。   俞星城很少见到温骁用影手如此血腥的杀戮,那影手上的红血逐渐滑落的样子,震慑了俞星城。他一直很温柔的用影手保护别人,拯救别人,但这一次因为面对的是野兽,他终于显露了影手本来的本领!   俞星城转头看向温骁,激动道:“干得漂亮!”   温骁却紧皱着眉头:“不,它们很聪明——”   俞星城看过去,只发现那些巨兽似乎发现了小燕王的金珠很危险,而且远处的温骁,似乎可以驱使看不见的巨手。它们迅速朝后跳跃,几只决定去围剿小燕王,而有两只朝温骁的方向跳来。   俞星城紧张起来,温骁用右手推了她一下:“裘百湖,你带着他们离开,看院落里能不能有办法直接飞走!让炽寰驮着你们离开!”   裘百湖左右手腾出来,左手拎着肖潼,右手拎着俞星城,先把这俩目前最弱势的女子保护住,然后喊上那个礼部后辈,四个人往院落中跑去。   俞星城仓皇中回头,只看见那两只黑毛巨兽,逼近了才发现最起码有近三米的身高,却极其灵敏,肋骨突出嶙峋,似乎几次弹跳躲开了温骁影手的攻击,而且离他越来越近!   她有些焦急,忍不住伸出手,似乎就想要使用出谙雷,指尖闪烁了一点点雷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胸口骤然炙热剧痛!她一瞬间就感受到大股血液从烙印边缘涌出,湿透了她衣领。   裘百湖怒吼道:“你疯了吗!!”   温骁似乎转头朝她看过来,俞星城下一秒就看到,一只巨兽的牙尖似乎就要碰到了温骁,但温骁身子原地弹起,鬼魅般朝旁边一让,紧接着,影手的手臂交缠,如数条巨蟒紧紧缠住最近的那只巨兽,手臂同时勒紧,将巨兽勒成一片肉泥血浆!   巨兽白色的肋骨从皮肉里扎出,头骨碎裂,温骁沾满血的影手手臂迅速收回,巨兽淌到地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温骁自己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几只影手一撑,他跳到宴会厅到花园的大门处,来防止黑兽追击俞星城他们。几十只沾满黑血的手臂在他身后汇聚,为了甩掉血液而舞动,却纠缠扭动在一起,如同美杜莎的蛇发——   俞星城上一次见到他的影手全部显露踪迹,还觉得那像千手佛,如百臂神,充满高高在上的神性。   这一刻却只感觉到了难以名状的可怖与超越理解的力量。   温骁神色却淡淡的,他背对着奔到花园中的裘百湖等人,两只背在身后的手似乎比了个让他们尽快离开的手势。   裘百湖放下了温骁和俞星城,低头盯着俞星城胸口的血迹,道:“你疯了吗!”   俞星城胸口的疼痛消散了几分,她抱歉道:“我一时忘了。实在是用灵力用的太习惯了。炽寰呢?!”   肖潼抬头环顾,忽然指向东侧的宫殿尖顶:“在那儿!”   在那处高高的尖顶上,一只体型比这些黑毛巨兽都要大的“怪物”,一只手攀着尖顶,盘踞在那里!俞星城竟一时无法估计它的体型,只看见它浑身的毛发不是黑色,而是洁净的雪白,它身后就是那轮比平日更大的明亮月亮。   俞星城一时恍惚,几乎要分不清白毛怪物是蹲在屋顶上,还是蹲在那轮月亮清晰的环形山与月球平原上。   她似乎听到了逃入花园中的奥斯曼人,发出了绝望敬仰的哀叹,如同在神面前无助喃喃的信徒,伸出手忽然这那白毛怪物的名字:“贝希摩斯……”   那是约伯记中巨兽的名字。   月光照亮了它的轮廓,更照亮了它腰部暴露在外的肋骨与脊柱,挂在胸口的石质逆十字架,还有它五指分明的双手——   相比那些如狼一样奔跑的黑色野兽,它更像人类……或者说是像一只毛发过长的白色猿类,只是头部长出了如羊一般的双角,探出它白色的长毛。它结实的大腿蹬着屋顶,显露出了纵观全局的冷静理智。俞星城甚至能感觉到月光阴影下,它的黑光双眼在旋转,似乎也看向了他们。   从与埃及古神打照面开始,俞星城愈发感受到了某种战栗、陌生与恐惧。   这只白毛怪物如领导者般的统筹与引导,更让她两颊发麻。   紧接着,俞星城看到白毛怪物竟拿起胸前的十字架,似放在嘴边轻轻亲吻,而后迅速转过头去,一拳朝身后月亮的方向挥去!   她以为它几乎可以击碎月亮,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吟鸣,一只与白毛怪物体型相当的黑蛟从它身后出现,似乎向它发出攻击,并躲避过它这一拳!下一秒,那黑蛟与白毛怪物,如同在古神战场上厮杀的神兽般,就在奥斯曼皇宫的屋顶上,缠斗了起来!   裘百湖:“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炽寰没法带我们飞走了,我们想办法赶紧离开!走,你们先往海边的方向走,温骁会带上燕王殿下的!”   俞星城朝温骁看去,宴会厅内另一只黑兽朝温骁正扑来,他依旧两手背在身后,黑血没甩干净的影手朝那黑兽挥去,黑兽却极其敏捷的一一躲开!但下一秒,似乎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刺入了黑兽体内——是温骁的影手指甲暴涨!   但温骁毫不停留,往前踏过一步,朝黑兽而去,黑兽被尖利的指甲抬起,架高,而后陡然撕开!   黑血如暴雨如注,温骁的影手在他头顶为他抵挡撑伞,他快速的走过被撕烂的黑兽身下,似乎朝小燕王的方向而去,身影消失在他们视线范围内。   俞星城拽着肖潼,往花园边缘靠海的方向而去。   裘百湖紧跟在其后,他刚开口道:“小心别有黑兽再窜出来!”   话音刚落,爆炸再次发生!   就在他们身后的宴会厅,只是这次爆炸的气浪愈发强烈,俞星城正走过橄榄木和柏木,牵着肖潼往下走,还没来得及回头,爆炸的气浪几乎就是要把所有人拍飞一样,猛地推向她后背。   她和肖潼竟腾空飞出去,击飞出花园,从花园的边缘掉落下去!   花园的边缘正是山壁与下头浪花滚滚的海面!   俞星城歪过头去,只在急速下落中看到肖潼似乎已经被气浪拍晕,要这么摔下去,她们俩非死不可!   俞星城一咬牙,紧紧拽住肖潼,决定哪怕是这胸口的烙印要疼死她,她也要在这一刻挤出一点灵力保护她和肖潼,来自救!   俞星城眼见着海面越来越近,就要逼出灵力时,一只白色的鲸鱼忽然动作优美的跃出水面,它头顶的气孔喷出大团的水花,正接住了俞星城与肖潼二人——   俞星城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惊喜道:“戈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线许久的肖潼和戈湛CP要上线一小下了。   巨大的阴谋要慢慢浮现出来啦,很多细节和线索也要连在一起了。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某个掉线许久的神秘集团。 第127章 惊夜   俞星城被喷出的水柱缓冲了落下来的速度, 而后才落到戈湛的背上。她紧紧拽着肖潼,防止肖潼从他背上滑下去。   她没想到戈湛会前来,惊喜道:“你是从船队那边过来的吗?”   因为俞星城他们的船队大部分都不可以进入伊斯坦布尔的三湾两峡之港, 而是停泊在距离伊斯坦布尔几十海里外。只有小燕王他们乘坐的一艘远洋宝船停在了伊斯坦布尔城内的港口。戈湛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入皇宫,而是十分欢欣的说要去周围游一游, 便离开了。   戈湛发出了一声优美的鸣叫, 道:“是肖姐姐说让我可以每天来找她的!她说皇宫就在海边, 如果我来找她,她可以见到我,也可以让我把一些信件递交回船上。”   俞星城:“啊……”如果没有今天的爆炸和事件, 戈湛或许会从粼粼的海面下游来, 在花园附近的海边冒出头,发出着白鲸的鸣叫,与一身宝蓝色礼服的肖潼相会吧。   但今天显然没有这样浪漫场景的机会了。   肖潼昏迷的趴伏在戈湛身上, 鼻子出血,脸上还有爆炸碎片造成的划痕。戈湛几乎是乘风破浪的往宝船的方向飞速游过去。俞星城虽然挂心着托普卡帕宫内的其他人, 但最好的办法就是她立刻回去船上请援兵。   戈湛急疯了的状态下, 俞星城脸被海风吹的如刀割,戈湛倒是也信赖她, 俞星城紧紧扒着它的鳍,拽着肖潼, 咬牙不松手。   来往的伊斯坦布尔游船,似乎听到了皇宫方向的爆炸声。而且皇宫许多尖顶都是海岬的最高处, 从海岬处经过的许多船只都能看到爆炸的烟云, 以及在尖顶上那白毛怪物“贝希摩斯”的身影。许多游船上的人探出身子,朝皇宫的方向看去,用手指着什么。他们也看到了在海浪上骑着白鲸破浪飞掠的俞星城。   俞星城甚至都遥遥听到了炽寰发出的似龙吟的鸣叫, 贯彻天空——!   这样月光下骑鲸的美景,俞星城却没半点心思可以去欣赏。戈湛很快就到达了远洋宝船附近,俞星城已经看到了宝船上空御剑浮空的几十名仙官,似乎他们已经注意到了皇宫方向的爆炸,却因为所有重要的人物都在皇宫中,他们没有人可以下令,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去往皇宫的方向。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俞星城,惊喜喊道:“俞少卿!俞大人回来了!”   俞星城抬起手,嘶哑喊道:“命令所有能够战斗的修真者,到甲板上集合!”   戈湛忽然化形成为一身白衣的少年,红色长发如藻荇披散在后背上。他抓住俞星城和肖潼,从海水中凌空而起,满身湿透,海水顺着赤|裸的脚尖向下流淌。   戈湛落到甲板上,俞星城立刻道:“戈湛你去安顿肖潼。其他人,听我号令!”   戈湛看了一眼俞星城衣裙胸口看起来颇为凄惨的血迹,似乎有些犹豫。俞星城说不疼是假的,她还是道:“让你听令,你就去。把特行卫诸人还有胖虎叫来,阿比盖尔和亚瑟也叫起来!我要所有能飞到天空中的人,都到甲板上来集合!”   大部分仙官都是熟识她的。就算不熟的,也见过她一身雷电出生入死,见过她永远在议事厅中决定着此行的大小事务。   谭庐既听到了爆炸,也看到了她,他人在三楼急忙要下来,竟然直接手一翻从楼上跳下来。他衣摆下那双钢铁腿脚蒸汽滚滚,嗡的一声,让他落在了地面上。不过谭庐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毕竟不是修真者,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俞星城连忙去扶他:“谭大人,船队上还需要你来调度。宫中出了事,小燕王与裘大人都没能出来,我要现在带人去救他们。”   谭庐急道:“你不是灵力全无,还想往前冲!”   胖虎已经从下层跑上来了,身后还有特行卫的几个人。   俞星城一边对胖虎招手,一边快速道:“在场中能够指挥仙官,并且了解皇宫格局的只有我一个人。谭大人,不要紧,我不会贸然让自己去送死。”   谭庐:“宫中出问题,会不会是大事,需要通知在外海上带兵的戚雨信吗?”   俞星城:“可以通知他说宫内有异变,你们的船只也可以先点燃锅炉,而后停泊到三湾外围,准备离开。我不确定事情会演化成什么样,但我们不能太宽心。”   谭庐急道:“燕王殿下不会——”   俞星城:“谭大人,就算燕王殿下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能慌,也不能逃。我相信您带兵这么多年,会知道如何安抚人心。把我们停泊在飞艇港的鲸鹏也唤回来吧。”   谭庐看了一眼她的双眼,心头一定,立刻道:“对不起,是我遥遥听见连接的爆炸,有些失态了。我懂了,我会全力配合你的。”   俞星城最起码是十分信任谭庐的能力的。   当初鲸鹏袭击炽寰,是他稳住局面想办法自救;后来到了倭国,也是他被抓住被折磨,都绝不透露情报,生不如死的坚持了二十多天。   俞星城点了点头。   胖虎化作原型,在月光下张开双翼,圆润的四爪灵巧的踩在甲板边缘的栏杆上,对俞星城道:“上来!”   俞星城可不能像以前一样飞上去,只能艰难的爬到他后背上,抓住他后脖子,骑在了胖虎身上。胖虎飞入空中,俞星城看到仙官们已经拔刀待命,瞎鱼没有被允许参加活动,但小日头、影虫与后裔三人则共乘法器。俞星城看到阿比盖尔与亚瑟骑乘着扫帚,这两把似乎是在斯里兰卡的英国扫帚专门店临时购买的。   俞星城正要抬手号令,就听到奥斯曼皇宫发生了第三次爆炸——   而这次,滚滚浓烟已经弥漫开来,在接连的爆炸中,俞星城的声音也未必有人听得见,她骑着胖虎举起手,朝奥斯曼皇宫的方向飞去。   胖虎的爪子掠过海水,亚瑟的扫帚后拖着淡紫色的烟雾,几十名仙官身穿黑衣,沉默的御剑横行夜空。   俞星城觉得来往不过几分钟。   可当她回到奥斯曼皇宫上空时,已经几乎要无法辨认了。宴会厅的西侧竟然塌陷了将近三分之一,而白色怪物和炽寰已经不见了踪影。   黑兽数量比之前更多,但院落与宫殿之间,出现了许多带着金色遮目头盔的白袍男女,他们穿着短小的上衣与肥大的裤子,赤着双脚,手臂上缠绕着红色的细绳。   金色头盔遮盖了他们的双眼和鼻子,只露出了他们浅色的嘴唇。而头盔上眼部的位置嵌着各色宝石,头盔周围有各种金质的火焰、波浪与雷电的装饰,他们手持弯刀小盾,几人一组围攻着黑兽,他们的弯刀击打小盾的时候,各类水火雷魔法从他们的刀尖迸射而出。   显然这些人是奥斯曼宫廷中能够掌握魔法的护卫。   奥斯曼皇帝与阿里总督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但花园中躺着不少贵族的尸体,显然局势一片混乱,还没有人知道天亮之后,奥斯曼的政局会是什么样子。   胖虎挥舞双翅,稍稍飞高后,立刻道:“我看到炽寰上君了!他在跟——那是什么东西?!那可不是妖,我一点都没感受到妖的气息!”   在皇宫外围的一座山坡上,体型巨大的炽寰与白毛怪物依旧扭打在一处,炽寰身上有一处伤口,但明显他伤白毛怪物更多——那只怪物像是不太熟悉自己的身体,虽然战斗力强大,但经验远不如炽寰丰富,身上好几处伤口流出的黑血沾染了他的白色毛发。   俞星城挥手道:“特行卫三人与阿比盖尔、亚瑟,前去协助炽寰。不必靠近太多,只要帮他,别让那白毛怪物逃跑就好。其余人随我进入皇宫,寻找燕王殿下和裘大人!”   话音刚落,俞星城就听到了一声摇铃,她远眺,竟看到月亮的方向,似乎有几个小小的人影浮空着。   她眯起眼睛:“那是什么?”   胖虎也眯眼:“好像是……飞马。飞马背上有人。”   俞星城:“飞马?难道是操控这次袭击的人?”她正犹豫着是否接近这些人去查探清楚,就听到了身边一位仙官喊道:“我看到裘大人和温大人了!”   俞星城低头,只看到温骁在花园边的回廊下,身边已经七八具黑兽的尸体,裘百湖似乎受了伤,半跪在温骁旁边苦苦支撑。   温骁仰头看向他们,俞星城想了想,什么都没有保护小燕王重要,便做了个手势,带领仙官降落到温骁身边。   温骁:“你没受伤吗?怎么还回来了?”   俞星城:“是戈湛救了我们。我肯定要来的,燕王殿下呢?”   温骁摇头:“我去宴会厅内找他的时候,燕王殿下已经不在了。”   俞星城从胖虎背上跳下来,连忙到裘百湖身边:“老裘,你哪里受伤了?”   裘百湖嘴角有血:“爆炸而已。不要紧。当务之急是找到殿下。”   俞星城:“我们往宫里走吧,或许殿下跟奥斯曼皇帝一起离开了。而且,有人见到哈丽孜太后吗?”   温骁摇了摇头:“没有。还是让人把裘大人送回去,剩下的人跟我们一同寻找。幸好炽寰把那个白毛的怪物给引走了,如果那个怪物加入战局,以它的体型,说不定整片宫廷都会被夷平。”   俞星城:“而且,现在还不知道这些怪物跟古神、阿里到底有什么联系。蜀六,你送裘大人回到船上,其他人跟上我。”   裘百湖似乎还想坚持,俞星城皱眉:“都说了,这次出航不但要办好事,更要一个都别少。你现在就是半个废物老头,别来添乱!”   裘百湖气得嘴角乱抽,最后还是没骂什么,被蜀六架走了。   温骁身上几乎没有伤口,连他紫色的礼服都没有沾上几滴血,俞星城感觉他那只温柔的影手似乎扶着她肩膀护着她:“你跟在我身后,我们从宴会厅往东去。”   俞星城他们走入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厅,这会儿已经昏暗不已,尸体遍地,他们快速穿过宴会厅走向东侧的回廊,就立刻看到了哈丽孜太后。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但那衣裙上已经几乎溅满了血,只是上头的血……不单是黑兽的黑血,更有一些红色的鲜血。俞星城心里一咯噔,就看到了哈丽孜身边跟着的两个金色头盔的护卫。   这些护卫身上缠绕的红线更多,似乎已经深深勒入了皮肉,他们的头盔上有四对宝石制成的眼睛,手持金制法杖,襄护在哈丽孜身侧。而平日里看起来年迈慈祥的哈丽孜,手上也拎着一条似由刀变形成的长鞭,黑色长鞭似炎熔凝结的黑色石头,裂纹中有着隐隐的火光。   她手向后微微一甩,黑色长鞭收成刀,别在身侧,她松了口气:“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塞利姆的儿子和皇帝在一起,只是热法她……”她叹了口气。 第128章 皇后   俞星城心头一缩。   哈丽孜绝对也在混乱中杀了人。这场混乱绝不可能是哈丽孜安排的, 对她来说这些怪兽和爆炸都是皇宫突发的厄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可她或许也早就蓄意在今夜杀死某些人,或许是某些朝廷中的反对派, 某些地方执政的贵族。   这场袭击发生后,她在派出护卫稳定局面的同时, 依旧坚决的实行了她的内部清洗计划。   俞星城努力回忆自己路过时候看到的那些贵族人士, 到底其中有多少身上的伤口是来自于黑兽的爪牙, 有多少是来自刀剑。   俞星城心里乱转,面上还是显露出跟哈丽孜一样的焦急关心:“皇后怎样了?我刚刚看到她受了很重的伤。”   哈丽孜表情沉痛:“是的,她失血太多了, 目前状况并不好, 几位宫廷医者都已经赶过去为她医治了……   哈丽孜未必有多么沉痛,但俞星城也连忙上前安抚。   哈丽孜道:“你们如果想要跟塞利姆的孩子汇合,就从这里往东侧去, 他们在一处金顶小楼的阁楼上,那里是皇宫的避难所。”   俞星城点头:“太后不紧急撤离回去吗?”   哈丽孜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人没有找到, 我要去看一看。不必担心我。”   俞星城低声道:“可您才是帝国最重要的人物, 您安全,帝国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更何况她早已不再年轻, 现在作为一个小老太太,还敢往黑兽面前冲, 俞星城都不明白那些护卫怎么会允许她这样做。   哈丽孜微笑着,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想法。俞星城只好道:“您是否知道这些袭击者是哪里来的?”   哈丽孜半晌道:“我或许知道, 也曾跟你提及过, 不过这些以后再说。”   哈丽孜话音刚落,俞星城就听到了身后黑兽的叫声,它们都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 三四只聚集起来正要奇袭众仙官身后,温骁陡然从俞星城身边消失,下一秒就落入众黑兽之中,两脚离地,似乎要撕碎这些黑兽。   与此同时,哈丽孜身边两个金色头盔的护卫,头盔上四对宝石眼睛亮了起来,以头盔为中心荡起淡紫色的光晕,两位护卫手中的金制长杖抬起,重重落在地面上,地面上瞬间蔓延出散发白光的阿拉伯文字,密密麻麻,瞬间蔓延向黑兽的脚下。   温骁似乎皱起眉头,身子再度拔高,不过眨眼间,黑兽脚下,上百支白光箭头从地面中横插起来,昏暗的宴会厅亮如白昼,所有人忍不住别过头眯起眼。白光箭头将每一只黑兽都插成了烤串上的碎肉——箭头瞬间炸开,黑兽直接被插进体内的箭头炸成了肉泥!   嘭一声巨响,白光消失。   肉泥黑血糊满了地面与墙壁。   俞星城眼睛被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白光落差,刺激的足足有三秒钟没能恢复视力。   等她眨了眨眼睛,才努力看清了眼前。   这威力……   不论是什么国家,什么宗教,都有自己的强大魔法啊。   只是俞星城忽然注意到,空中有什么东西在流血。   是一个断肢的横截面,没有实体,只有那个横截面浮在半空中,不断滴血。与此同时,温骁紧皱着眉头从空中落了下来,俞星城立刻意识到,是他的影手当中,有两只被突如其来爆炸而炸断。   正因为温骁的灵根是“相信”,所以虽然有些手很特殊,但有些手他也是确实相信它们“有血有肉”,所以才会受伤,才会显露出伤口与血迹。   温骁有些吃痛,那两只手仿佛连着他的躯体。他落到地面上,那两只断手抬到他身侧,他似乎极其痛心的抬起双手,抚摸着断手。   只是很快,血流止住了,那横截面在慢慢变小,直到完全“愈合”。   俞星城看了一眼哈丽孜身边的两个护卫,明白以这二人的实力,完全可以保护太后,便道:“我们这就去找燕王殿下汇合。”   俞星城他们一行人往东去没多久,就看到了那栋金顶的三层小楼。它独立于其他勾连的宫殿,伫立在花园之中,小楼外站满了金色头盔的护卫,而更重要的是,半球状的金顶上端,有一座六角的小小神龛,神龛散发着淡光,笼罩住了整一座金顶小楼。   俞星城带人前往小楼,那些护卫横起长杖拦截住了她,为首的领队会说一些简单的英语,询问他们的身份。   “哈丽孜太后让我们前来的。”俞星城道:“我们是大明帝国前来的使团,是燕王——塞利姆亲生子的下属。”   领队似乎是极其虔诚的信徒,在俞星城话音刚落,他猛地将手中长杖挥向俞星城:“女人不要开口抢话,让带着你来的男人说话。你是谁的人?”   俞星城微微一愣,半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一瞬间恼火的额头青筋都要跳:“我不是谁的女人,我是他们的领队,是大明帝国的官员!”   那领队嗤笑一声:“一个被带过来跳舞的女伴、或者女奴,如果你再在这里闹——”   俞星城那时还不了解伊斯.兰教普遍存在的女奴文化。只是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们尊敬哈丽孜,他们允许热法花枝招展,是因为她们是男人的婚姻附属品。就像是某条项链并不值钱,但因为戴在伟人、贵人脖子上,才被赋予了价值。   当然哈丽孜的丈夫早已去世,很多人却依旧尊重她,惧怕她,是因为她确实获得了权力,拥有力量。而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们,还是懂的对着权力低头的——虽然会给这种屈服和恐惧巧立名目:“因为她是先皇的妻子”“因为她是皇帝的母亲”。   这些护卫应该是虔诚的□□,是笃信者,大概是圣战思想和女奴文化最重要的支持人。   哈丽孜能收服他们,为她所用,其中不知道花了多少努力,用了多少代价。   那护卫还要开口,他手中的木杖已经指到了俞星城的面前,俞星城对他这种不尊重人的行为十分恼怒,一把抓住了他木杖的前端,呵斥道:“让开!”   她刚要用手推开这木杖,护卫就先一步催动魔法,那木杖浮现紫光,似乎要刺入俞星城体内——   下一秒,俞星城身上陡然爆发一团力量,似是灵力入体的抵抗,以她为圆心,剧烈炸开。   那护卫领队在内的周围数人被掀翻,惊慌失措的想要抵挡。温骁的影手抵挡在众仙官面前,替他们完全挡住了气浪——   那领队护卫直接被拍到身后的台阶上,肋骨震碎,头盔下唇角沁出血丝,他咳了几口血竟一时半会儿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俞星城将手中的木杖掷在地面上:“我已经说了一遍,哈丽孜太后让我来的。”   温骁却敏锐的看到,俞星城胸口白色衣领处已经干涸的血迹,似乎又被浸湿了。   俞星城本身就拒绝他人灵力的入侵,所以一直无法被医修医治。只不过灵力入侵也会牵动烙印,带来疼痛罢了。   就在俞星城想要绕开那些有些惊慌的护卫,登上小楼时,忽然听到了炽寰的吟鸣声,那声音如龙鸣,引得众护卫仰头又惊又喜的查看,显然他们知道是与白毛怪物搏斗的黑色大蛇的声音——   紧接着俞星城就听到了一声怒骂:“草他妈,还是让它跑了!星城,你没事儿吧!”   黑蛟巨大的体型缓缓降落在庭院中,浮空盘旋,显然是他感受到了俞星城所在的方位,俞星城连忙跑入庭院,仰头看他。炽寰身上的伤痕显然又多了一两道,显露着粉色的嫩肉,但他浑然不在乎,似乎就是一直这样摸爬滚打起来的。俞星城:“你没受别的伤?还好?”   炽寰肉眉交横的大黑脑袋凑过来,银色鬃毛在海风中飘扬:“啊,那玩意儿也没多强。而且胖虎他们也来帮忙了。我本来应该护在你周围的,可当时我觉得这个白毛怪物是想要摧毁宫殿,所以——相比于一直护着你,我觉得或许把他缠住,对你来说危险更小。毕竟如果他作乱起来,我更容易找不到你。当然也可能是我想错了,你没事儿吧。”   炽寰应该是没发现俞星城被炸飞后差点落入海中的事。   俞星城也没打算说出来让他内疚,点头笑道:“多亏你了。你把它赶跑了?”   炽寰摇头晃脑:“怎么可能只是赶跑,老子是能杀他的。可他突然消失了——气息也不见了。而且我还发现了远处有飞马,显然还有别人在遥遥看着这里。到底是谁?”   俞星城:“我也发现了,目前还不知道。你能不能就这个形态,护着我们这座塔,我让大家都聚集过来。”   炽寰哼哼了两声,他口一张,牙似犬,舌似蛇,舔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用庞大的身子缓缓盘住了金顶小楼:“行吧,你们还是要靠我啊。”   俞星城笑着抬起手来,炽寰油滑的尾鳍尖蹭过她,像是跟她击掌般。而后就半眯着眼睛,盘旋守护者金顶小楼。   金顶小楼附近的诸多护卫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看着黑蛇,一会儿又看向俞星城。   俞星城懒得跟他们废话,带着温骁等人,踏上台阶飞快的往顶层阁楼而去。   到了阁楼外的长廊,才发现门大开着,几只椅子从门内飞出来,碎落在地面上。紧接着就听到了小燕王急道:“不要再仁慈了!我不会听你的想法了——”   俞星城连忙赶去,只看到奥斯曼皇帝被扑倒在地毯上,几个白色头巾身穿浅绿色衣袍的宫廷医师惊慌失措缩在一边。   而热法皇后一身粉色长裙,长发披散,就蹲在奥斯曼皇帝身上。   她两只缎面的高跟鞋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粉色长裙下是绣着花朵的白色的长筒袜,只是此刻那天鹅绒长筒袜却几乎要被她小腿鼓起的大团肌肉给撑裂!她露半背的裙装,还在背后系着交叉的红色缎带,此刻缎带下的肌肤却凹凸不平,不断起伏,仿佛要有什么从她白嫩的肌肤下撑开爆出!   小燕王抬手,热法皇后像是被什么掐住嗓子,身体不受控制的漂浮起来,她不断挣扎,奥斯曼皇帝身上也多处血迹,连脸上都有了几处划伤,他急道:“医师!你们快来控制住她的病!”   那些医师连忙举起手中的圣符,那是一个由珍珠和白缎制成的人偶形状的护符,紧紧捏在手中,似乎有白光从护符中溢出,大股灵力向热法皇后涌去,似乎想要压制热法皇后体内的“病”。   但就在这些灵力接触到热法皇后的一瞬间,她小腿处肌肉更加虬结爆发,一瞬间更有黑色的硬毛从白色长筒袜中扎出,疯狂生长,撑破了白袜——而她背后的红色缎带更是一瞬间崩开,黑色的肌肤与毛发似乎挤开了白嫩的茧,从她体内破壳而出!   那些医师满脸呆滞,甚至忘记停下圣符的魔法,随着大团魔法再度涌入,俞星城清晰地看到热法皇后浑身疯长的毛发由黑转灰,她的长发末尾甚至变成了白色……   小燕王脸色更难看,热法皇后痛苦的哀叫嘶吼着,抬起了头,她卷曲长发下那美丽的面容,已经吻部突出,黑毛浮现……   作者有话要说:  变异了。 第129章 血兽   俞星城头皮发麻。   亲眼看到白日里天真活泼的热法皇后, 变成几乎与外头黑兽无异的野兽,不单是视觉上的冲击,更是让俞星城一瞬间联想到——   那些外头四处撕咬的黑兽, 会不会也是人类变的?   会不会也都是普通的男男女女。那些黑兽虽然疯狂,但也聪明, 或许正是因为它们脑中仅存的人类智慧。   对于小燕王来说, 杀一只黑兽没什么难事, 他离热法更近一步,仿佛有无形的漩涡几乎要搅起热法身上长出的黑毛,她变异的肌肤下有隐隐要鼓裂爆炸的痕迹。热法表情痛苦, 双手几乎要变成了前爪, 不断在半空中扑腾着,仿佛要被小燕王看不见的力场撕碎了。   皇帝立刻爬起来:“不要再给她灌入魔力了!你们几个人停下来!”   那几个医师连忙停手,瑟缩在角落里。   不少仙官冲进房间后, 如临大敌的围着那挣扎不已的热法。热法体型远超她平日的娇小,从头到尾的身长比天花板还高, 皇帝抬手对小燕王:“你不要杀她。”   小燕王转过头:“你的仁慈会害死我们。”   皇帝:“至少我们留下她可以研究这些黑兽, 知道他们从哪儿来,怕什么!你抓住她就好, 我求求你不要杀她——”   粉色的衣裙早已变成破布,从黑兽毛发上滑落, 小燕王:“我们不知道这变成黑兽的事,会不会传染给其他人。”   皇帝虽然此刻心痛不已, 却并不像俞星城想象那样愚蠢:“不, 我认为不会就这样传染。应该是因为热法受了伤。她胸口的伤是被其他黑兽的爪子抓伤的。请你留下她,说不定我们还有办法医治变成黑兽的人——”   任何人看过热法变成黑兽的样子,都忍不住想到破茧, 热法的肉体早就成了现在这副怪物模样的养分。   旧的皇后已经消失,她几乎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没人能开口打破皇帝的幻想,虽然俞星城也曾怀疑过这对夫妇帝后是否有什么阴谋,是否根本就是带着政治目的的联姻。可至少这一刻,谁都能感受到皇帝对她的爱。   小燕王没说话,看了温骁一眼。   温骁站在原地,不远处的铜架双人软床的床垫被掀翻,露出底部支撑床垫的铜管,影手就将这床架对折,调整,拉动金属,轻而易举的将铜管床变成了一个简易的牢笼,然后将变成黑兽的热法皇后,捆在简易牢笼中。   她体型很大,放在地上她的两只后爪还在乱蹬,温骁抓住她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的脑袋,往地上狠狠一撞。   她终于昏了过去。   皇帝露出几分心疼的表情,却没敢开口说什么。   那么多人都被黑兽杀死,他们肯留下热法的命,都已经算是仁慈了。   小燕王:“外头应该也有不少人被黑兽所伤,会不会他们也——”   俞星城立刻想到了哈丽孜皇后的鞭刀。难道她不只是趁着动乱杀死反对派,也是在给受伤的人补刀?她知道黑兽是人变的这件事?   俞星城松了口气,坐在了离热法很远的一处软椅上,半晌道:“皇帝,您知道些什么吗?”   皇帝瘫坐在地毯上,他的华服布满鲜血,他先是在检查自己身上有无伤口,小燕王递给了他手帕,他似乎为了怕小燕王他们担心,还是展示了自己肌肤上没有伤口,有鲜血的外衣上也没有破损,而后才捂住了额头,半晌沙哑道:“我不知道,今天出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谁也没想到晚上皇宫也会有袭击。”   也?   俞星城立刻敏锐道:“还有什么地方发生了袭击吗?”   皇帝看了她一眼。他注意到小燕王也是一副习惯的模样,显然此女在使团中颇有实权,他顿了顿道:“昨日在伊兹密尔,发生了一起爆炸。我们认为是由希腊起义军造成的,而且有传言说拜伦和雪莱二人进入了奥斯曼境内,我们现在还在派人搜寻。”   昨天还发生了袭击?   俞星城皱起眉头:“对于这些黑兽,您知道些什么吗?”   皇帝将擦完血的手帕扔在了桌子上,仍转头看着热法皇后,摇了摇头。   俞星城看着热法皇后泛灰白色的毛发,忽然道:“是否是灵力、或者说魔法,加速了她的变异,灵力越强,她的毛发颜色就越白?而刚刚跟炽寰打斗的那只白色巨兽,或许就是吸收了很多灵力,才变成白色的?”   小燕王眉头紧皱:“虽然目前没有根据,但确实……热法好像是在医师想要医治她之后才开始有恶劣的反应。”   俞星城问皇帝:“热法皇后会使用魔法吗?”   皇帝摇头:“不,她没有这样的天赋,并不是天生的巫师。”   俞星城思忖。   小燕王道:“一开始她只是很虚弱,当皇帝派人给她止血后,那些医师赶过来后,给她注入灵力,她立刻就开始挣扎有了反应。”   皇帝一下子转过头来:“你是说——魔法害了她?!”   俞星城:“不,是说可能普通人被黑兽抓了或者伤了,并不会变异。只有体内有魔法的人,才会变成黑兽……”   皇帝脸上猛地浮现出极其后悔痛苦的表情,小燕王看不得他这样子,连忙道:“可之前皇后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用魔法医治,怕也是挺不过去。”   俞星城:“这些黑兽是明显被集中起来,然后想办法扔进皇宫里来的。他们也知道黑兽的传染性,说不定希望皇帝和太后也变成这幅样子。只是他们从哪儿来的?这些黑兽又是什么东西——”   皇帝半晌道:“传言,我听说过一些传言。你知道狼人吗?”   俞星城点了点头:“月下会变成狼的人,是吗?变成狼之后会疯狂杀戮或失去理智。各种各样的传言很多,感觉是跟吸血鬼同一类的传说。但狼人跟他们并不像啊。”   皇帝慢声道:“世界上许多传说故事或神话都是真的,但狼人与吸血鬼却没能被人证实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俞星城摇了摇头。   皇帝看向她:“因为这两个东西的传说都来自于同一段历史,是某个被湮灭的过往,留下的一点踪迹。那就是教宗国的疫病史。”   皇帝并不是看起来那么草包,他说起话来依旧慢条斯理,语调温柔,却也逻辑明晰:“拜占庭王国时期,教宗国一直都是不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一块教皇领地,教权大过一切。期间政治斗争或势力暂不赘述,但从一千年前开始,教宗国就是整个欧罗巴的基督教中心。听说那时候拜占庭想要实行皇帝教权主义,也就是皇帝大于一切,教宗国就成了眼中钉。但听说当时,拜占庭将一种疫病带入了教宗国,用以崩塌他们的信仰,这就是血兽病。”   俞星城并没有听说过,她皱起眉头,皇帝看着她:“你没听说过很正常。如果不是奥斯曼帝国收有大量古老书籍,我也不可能看到过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在基督教统治的地区,这些历史早已灭绝。我看到的书中提及的就是说……血兽病是有传染性的,可以让一部分人变成血兽。”   “血兽的外观没怎么被描写,但是却说到他们很喜欢杀戮,而且体型较大,十分嗜血,而他们似乎也是通过血液让更多的人变异。在宗教国,大片的人被感染后变成了血兽,许多人寄希望于让教廷感召上帝,布施奇迹,来拯救他们,却没想到牧师与神仆的加入,让教宗国的血兽更加泛滥。就在罗马教廷周围,许许多多的新教派诞生了……”   “其实现在看来,那些宗教颇为邪门。有人认为有神降临想要人类成为它最衷心的奴仆,所以让人类变的越来越像他的模样,而人类就应该主动感染,顺其自然,为神征服世界。有的则认为这是降临的惩罚,只因为他们让教宗和基督教支配人类的生活。但最主流的教派,名为未见教。”   俞星城皱眉问道:“未见教?是指不可见的意思吗?”   皇帝点头:“对,他们指的是,愚者不可见神,唯有智者、强者与牺牲者可见。而且未见教确实在教宗国施展了大量的神迹,他们还有许许多多强大的圣职者。书中说这些圣职者满身脏污黑血、戴着皮革缠成的头套,身上背负着数种兵器与锁链,他们从不治愈,只屠杀、猎杀血兽,很快就让血兽病得到了控制。未见教也掌控了整个教宗国,甚至当时连几个国王都成为了未见教的忠诚信徒。”   俞星城:“可现在教宗国,乃至整个欧洲还都是基督教的天下。罗马教廷不是好好的还在吗?”   皇帝:“对,因为血兽病从教宗国传染开来之后,在其他的地区并没有爆发的很厉害。之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以为是真的给基督教徒的天灾,现在我明白了——如果只会让身负魔法的人变成黑兽,那么教宗国是一个全民获得信仰,使用圣术的地方,那里人人几乎都会一些简单的基督教法术。而教宗国以外的很多地区,会使用魔法、法术的人不足二成。”   俞星城懂了:“那将血兽病带到教宗国的人也太恶意了吧。”   皇帝:“不过血兽病消失之后,逃出教宗国的教皇决定反攻回教廷。再加上未见教解决了最主要的问题,他们本身太过强硬,不如基督教更能安抚人心,就很快的也被民众抛弃。所以很快,教皇就成功返回了教宗国,并且开始大范围迫害未见教教徒。甚至连几个信仰未见教的皇帝,都被其他基督教皇帝群起而攻之,被瓜分了土地与财富。未见教也被基督教颇为忌惮。”   俞星城有些沉默。虽然听起来让人惋惜,未见教就像是被卸磨杀驴,但这往往就是故事的真相。   皇帝:“未见教早就不能提了,关于他们的信息少得可怜。但很多人都说,那时代很多人都曾亲眼见到了神。而后来狼人、吸血鬼的传说,不过是对那场灾难仅存的几行消息的一种误读。”   俞星城忽然道:“等等,你联想到这个,难道是因为太后之前提及过,教宗国有古老的神复苏了?!难道是未见教的神灵?!”   皇帝摇头:“我不知道……但未见教的神不是对抗血兽的吗?又怎么会散步血兽?”   俞星城摸着下巴,半晌道:“如果说古神复苏,难道不会重回巅峰,扩展信徒吗?或许说血兽病的重回,其实就是这位神夺取地位的手段。只要血兽病再度蔓延,人们又会想起未见教,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未见教是虚构的。 第130章 软弱   小燕王也沉默了。   俞星城走到了床边, 炽寰金色的竖瞳在小窗外往里看,俞星城对他笑了笑,他呼出一口白汽, 把脑袋扭转到另一边,继续盘旋着小楼。俞星城从炽寰的蛟身缝隙中向外看去, 似乎局面已经控制的差不多了, 那些戴着金色头盔的护卫似乎在检查伤者, 并将他们集体带走。有一些人似乎因为本身就掌握魔法,在手伤没多久就开始了变异,便被一大群护卫用弯刀和长矛团团围住……   显然他们知道, 如果用纯魔法攻击对方, 魔法侵入对方体内,会导致血兽愈发变强。   胖虎和特行卫数人落到了金顶小楼外,似乎准备上楼, 俞星城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哈丽孜的身影从花园回廊中走来, 两名高阶祭司护卫走在她身边, 拄着金色长杖,每一次长杖落在地面上, 都在地面上蔓延起一小片白光的阿拉伯文字,似乎驱散了周边的不洁与血液。   而一些护卫似乎手持火把, 走在鲜血满地的花园中,他们将手中的火把接近地面上血兽的血液, 那些血液竟如同油脂一样烈烈燃烧蔓延开来。   有一些黑兽的尸体, 竟然黑毛褪去一部分,露出了女子的双腿或手臂,有的则是面部虽然布满毛发但吻部缩短, 恢复了几分人类的面貌。不过大部分仍然还保持着兽态。   或许是他们变成兽类的时间不一致,有些没多久的人,可能还在死后变回一部分人类的模样。   但俞星城更注意的是这些护卫,对待黑兽的处理方式。   皇帝从古籍的只言片语中,才得知血兽可能会依靠血液传播,甚至对于血兽的外表都不了解。但哈丽孜却仿佛早了解这些血兽尸体的处理方法。   虽然受伤的人太多了,尸体也太多了,处理这些后续的感染者与尸体,估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哈丽孜并不是没头苍蝇,她对血兽一事有最基本的了解。此刻,一身白色衣裙,面容苍老慈祥,就如同最后隐居地的圣母玛利亚一般,穿过受伤的人群,恐慌的护卫,安抚人心。   终于,哈丽孜登上小楼,她似乎先去了二楼更换衣服,俞星城看到一位护卫将她刚刚沾满血的白色衣裙拿出来烧了。过了一会儿,哈丽孜满脸疲惫的登上台阶,她进入阁楼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被床架做成的牢笼困住的血兽——热法皇后。   她表情并不吃惊,只是有些累了。   皇帝坐在地毯上,向她回望。   只这一个眼神,俞星城就感觉到,这对母子之间的复杂。   皇帝脸上有恨、爱、怨、求助、愤怒、依靠。   有些帝国的大事,其实深究了,背后还是家事。   皇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只是沉默的坐着,看着热法皇后。   哈丽孜走到了皇帝身边,布满皱纹却柔软的手,搭在了他满是血雾的肩膀上,半晌道:“别后悔。”   皇帝抓住了她的手背,肩膀抖了抖,竟埋头下去。   哈丽孜:“你宁愿在我面前伪装后半辈子的傻子,也想娶到她。你们也快乐过,这样就好。别后悔把她带来伊斯坦布尔,别后悔自己要娶她的举动。”   皇帝头深深低下去,发出几乎要窒息般的哽咽。   俞星城靠着窗边,她还对这对儿母子不甚了解,但此刻模模糊糊理解了哈丽孜说的“别后悔”。   如果皇帝不是非要迎娶热法皇后,那她的总督父亲就不会被哈丽孜所杀,她就会留在马其顿做个快乐的贵族小姐,而不是在此刻遭遇厄运。   皇帝或许明明知道选择热法为皇后,哈丽孜为了平衡势力,一定会杀热法的父亲,可他实在无法放手,还是坚决这么做了。或许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对热法的欺骗,或许一切因他所起他却狡猾的置身事外,让哈丽孜与热法结了仇……   果然皇帝捂着脸道:“她恨过我,也谅解了我。她说命运难测……她说无法因为看不出结果的选择,就在现在恨我。可现在已经现出了结果。”   而且看当时的局面,甚至有可能是热法最终选择忠于爱情——而替他挡了一下。   哈丽孜面孔上显露出一秒钟的恻隐、怀念与痛楚,却又消失,恢复了她那副温和的模样。哈丽孜从腰间拿出一把弯刀,递给了皇帝:“去吧。我听说变成血兽的时间越短,死后能恢复的人的模样就越多。至少现在,你还能向她的遗体告别,爱她的民众们还能向她的棺椁投花。”   皇帝手在发抖。   哈丽孜什么都没说,似乎对小燕王等人招了招手,想要让大家一起离开。   皇帝忽然转过头来道:“母亲——她、她怀孕了……我……”   哈丽孜身子微微一顿,道:“你可以继续逃避,可以继续连同孩子的命一起算在我身上。”   她说罢昂起头,走出了阁楼,小燕王对俞星城招了招手,连忙跟上,仙官等人看了一眼呆坐在地上的皇帝,临走前合上了门。   哈丽孜走下楼梯,似乎叹了口气:“我与这个孩子之间的仇怨够多了,增加一些也不要紧。”   小燕王:“可他其实很聪明,并不像表面那样……”   哈丽孜:“是,他虽然在我面前也有许多伪装,但软弱也是真的。他对于那关押十几年的生活太过恐惧,太害怕自己会回去。恐惧容易让人走极端,这孩子在继任的两年,曾想尽办法刺杀我,后来我无法忍受后,就将他带回了关押的牢笼,对外谎称重病,将他再度关押了八个月。”   小燕王吓了一跳:“那他岂不是……”   哈丽孜:“这孩子已经没有中间值,没有平和的状态了。除了极端攻击性,就是过于软弱和隐匿,我关押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既然还要他有用,只能让他软弱顺从了。”   俞星城忍不住联想起武则天的那些儿子们的命运。   更何况哈丽孜不是恶龙,皇帝也不是勇士,皇帝想要彻底挑战她,还差的太远了。   哈丽孜到达二层后,金顶小楼内的仆从收拾了房间,拿出来一些水烟,哈丽孜并没召集多少大臣,只是她一人坐在房间中,一边吸着水烟,一边靠坐在软垫上,和他们了解着发生的事情。   哈丽孜问到了白毛怪物,俞星城便把炽寰与它搏斗,且它中途消失的事情,告知了哈丽孜。   哈丽孜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着。   俞星城问道:“关于血兽,您知道些什么吗。据我所知,这可是千年前在教宗国、西西里王国一代曾经蔓延过的某种异化病,之后千年都未出现,您却好像有些了解。”   哈丽孜缓缓吸了一口水烟,叹气道:“你们东方不太可能知道这些事,是皇帝与你说的吧。因为这段历史早已被基督教世界消灭,也就在一些□□的图书馆,或者是埃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中,才会有那么只言片语的记载。我知道,是因为我提前派人查阅过;我为什么会查阅,是因为早在几个月前,我就听说了教宗国出了一些疫病,但由于教宗国消息极其封闭,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疫病,还以为是鼠疫——”   哈丽孜:“直到上个月,听说这病传入了希腊。我最早本来是想利用这一点来消灭希腊起义军,但伊斯坦布尔信徒较多,掌握法术的平民超过三成,我怕引火烧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利用这一点,来攻击伊斯坦布尔。”   小燕王皱起眉:“他们,你是说……教宗国?还是希腊?”   哈丽孜:“目前还不确定。教宗国可能已经彻底瘫痪,百姓说不定都死绝,只剩下游荡的野兽了。我更怀疑希腊。而且很巧的是,拜伦进入希腊实行袭击的消息被递到我这儿来,昨日伊兹密尔还发生了爆炸,我就派遣了许多士兵与圣训者去往伊兹密尔。现在很明显,伊兹密尔的爆炸,就是障眼法。如果不是我在这一夜因为某些计划,特意将圣训者与宫廷护卫聚集在托普卡帕宫,我们就根本无力抵抗这些血兽。”   果然,哈丽孜确实是想要在今晚有些动作。   这些金色头盔,红线白袍的圣训者,应该平日不在宫廷内大量聚集,只是今日赶巧了……   哈丽孜吐出水烟:“我总是被幸运眷顾,越活越久啊。不过处理这些血兽很麻烦,它们无疑是往我伊斯坦布尔的最中心投放了一颗随时可能扩散的炸弹。听说血兽的血液进入水流被人喝下会导致感染,它们的爪牙接触到人的血液也会传染,平民百姓被传染后不会完全兽化,只会疯狂和富有攻击性,我还不知道我命他们做的防范,能不能控制住血兽病。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确实,伊斯坦布尔是奥斯曼帝国的中心,应该有很严密的防卫,空中也该有许多飞艇或圣训者巡逻,这些人如何进入皇宫上方的。   小燕王:“您是不放心身边?”   哈丽孜:“是身边,还是地方上的总督。是这些人有内应,还是他们发现了长驱直入的办法?到底是不是希腊人做的,他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我想调查这些。但我没有足够相信的人。”   小燕王微微睁大眼睛。   哈丽孜:“我的亲信有不少人都在今夜受伤死去,那些活着的人,也有很多都投入了希腊和沙俄的战场。更何况我也现在很难再去相信别人,我只想找一个跟此事没有利益勾连的人,帮我调查。”   这言下之意说的就是小燕王了。   哈丽孜垂眼:“如果可以,我会尽快签署关于修建运河的协议。我知道你们其实是为了防止日后分裂或矛盾,希望加上埃及的名字。这一点……我可以同意。”   小燕王顿了一会儿,抱臂道:“如果能这样是最好了,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哈丽孜:“拜托你了。皇子殿下。我或许也不该总把你叫做塞利姆的儿子,还是应该尊称您。”   小燕王显然想要奥斯曼尽快达成运河协议,而且本来他们一行使团不会太早离开奥斯曼,他便决定答应下来。毕竟只是帮忙调查,而不是付出什么资源、代价,就已经算是很划算的生意了。   在他们简略商谈过后,哈丽孜再度起身:“我只是稍微歇一下,还是要再出去看看。”   俞星城起身问道:“恕我冒昧,我有些想知道,阿里总督在哪里?他被找到了吗?”   哈丽孜:“他受伤了,目前被关在单人牢狱中。”   俞星城眉头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了皇后。   小燕王他们要开始调查这些事了。 第131章 天亮   阿里受伤了?被血兽所伤还是……   哈丽孜微笑起来:“他中途因为爆炸昏迷了, 身上似乎也有些误伤,正在查明是不是血兽造成的。将他暂时关押不过是今夜必要的流程罢了。我会尽快的让医师查明。”   俞星城心里突突乱跳。   阿里真的受伤了吗?   还是说将他关押起来,纯粹就是哈丽孜胁迫他的手段之一。本以为埃及有古神复苏, 紧邻希腊的教宗国也有古神复苏,这事儿可能跟阿里有些关系, 阿里才消失的。但现在看来, 很有可能是哈丽孜趁乱将他劫走关押了。   如果阿里不低头答应哈丽孜一些事, 会不会就继续和那些逐渐变成血兽的人一同,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不比拉克希米的光明强大,哈丽孜作为古老帝国的守护者, 看起来既温柔, 也残忍。   阿里这个军旅豪杰,终究在这一夜,因没能果决脱身离开, 而败给了哈丽孜一筹啊。   外头天色渐亮,哈丽孜已经一身衣裙走向了满是血污的宫廷花园, 尸体堆积如山, 似乎被拖到广场上统一焚烧,而更有大量不知道是否被感染的贵族、卫兵, 被关押进了牢笼。托普卡帕宫看似美丽的花园下,有着密集复杂的牢笼, 是奥斯曼大清洗时期的产物。当时都未必能如今天这样牢位紧张。   哈丽孜显然在外头也有很大的压力,大批或支持哈丽孜或反对她的贵族死在宫中, 还有不少人被关押, 整个奥斯曼官场必定会出现大范围空缺。大概不知道多少人会逼迫着奥斯曼宫廷。这件事看起来一夜结束,但对奥斯曼帝国的重创,或许要等到几个月甚至几年才会被发现。   他们看到了外头局势基本被控制, 天色大亮,俞星城终于决定和其他人走出金顶小楼,查看情况,然后返回远洋宝船。   就在他们走出二楼的房间时,俞星城看到一个身影走下了阁楼。   是奥斯曼皇帝。   他身穿宽袖的白色衬衣,衬衣上满是血污,怀中抱着一个□□的少女。   皇帝那件带着金色纽扣的缎面上衣被披在她身上,她面目被长发掩盖,发梢有几分灰白色,无力垂下来的两手更是指尖发黑变形,略像兽爪……   俞星城脚步顿住,竟一时无言的望着他。   他开口道:“这位东方的小姐,请你能过来,将她的手放到衣服下吗。我怕别人会看到她的手……”   俞星城愣了半秒,直到小燕王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她才走过去,轻轻拿起热法垂下的手,将手放进了金纽扣的外套里。   皇帝朝她的方向微微点头,目光痛苦却澄明的走下了楼梯,走出了金顶小楼,走进了晨光笼罩的花园里。   俞星城嘴里发苦,最后只是道:“真是……不幸。”   小燕王叹气:“大家哀叹皇帝的爱情与不幸,谁有真的能看到,哈丽孜太后几十年如一日的,又扛下了这一切。”   俞星城忽然觉得,自己走过了几个皇宫,仿佛都表面华贵、喜乐与热闹,背后却总凝聚出数个人的不幸与挣扎。或许紫禁城中,也是这番景象?   俞星城走出小楼时,炽寰懒洋洋的不怎么盘旋了,尾巴勾在小楼旁的柏树上,张开巨口打了个令所有人心惊胆战的大哈欠。他看到俞星城之后,一边合上嘴,一边变成人形,落到了俞星城身边:“所以呢?我在这儿待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大怪物找来,让我痛痛快快打一架。”   俞星城:“这可不是痛快打架的地方。”   炽寰傍着她身边走,想要跟她多说几句话,俞星城却紧皱眉头,和旁边的小燕王开口道:“其实我还观察到一些事,只是没跟哈丽孜提及。比如炽寰遇到的那个白毛怪物,我亲眼见到它脖子上挂着一枚逆十字架。再加上热法皇后被灌入灵力后毛发变白,体型变大,我怀疑白毛怪物其实就是一位十分强大的巫师感染后变成的。甚至我怀疑……它是一位几近教宗级别的人物。”   小燕王还是明白教宗的意味,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教宗都变成怪物……那教宗国岂不是乱了套?!”   俞星城压住他胳膊:“我说是几近教宗级别。也有可能是仅次于教宗的枢机红衣主教。基督教第一位教宗,圣徒彼得在罗马殉难的时候,就认为主曾竖立在十字架上受死,而他不配,则要求倒吊在十字架上而死。所以戴在白毛怪物身上的逆十字架其实就是教宗十字架。不过教宗国是基督中心,教宗的位置与能力应该比我朝国师还要强大,打不过炽寰的可能性不大……”   小燕王现在一点都不敢乐观:“不,炽寰的战斗力难道你能当评判标准?他好歹挑衅过圣主,搁在基督教世界里就是撒旦恶蛇,你觉得教宗能打得过他吗?我觉得现在还持保留意见吧,那个白毛是教宗,还是说只是个红衣主教,还不好说。谁都不知道教宗国到底成了什么鬼样,我们要做好遇到鬼神佛仙的打算。”   俞星城他们根本就没敢在托普卡帕宫久留,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就看到沿海处似乎有些皇宫派遣的船只,在托普卡帕宫下方的石质地下水管道附近燃烧清理什么。   或许是哈丽孜害怕血兽的黑血顺着沟渠流进海洋,会传染给城市中的人。   小燕王更是警觉到极致,立刻用信鸽递消息给戚雨信,让他派遣船只去奥斯曼帝国以外的地区与城市补充煤炭弹药,并且买来一些其他地区的鱼肉菜送来。而在这艘远洋宝船上的人,则不允许任何人引用生水冷茶,必须喝下层厨房用锅炉热度加热过的水,还要像航海途中一样,禁止任何人随意下船。   在小燕王还不知疲倦的安排着注意事项时,俞星城已经累成了游魂,恨不得飘荡回自己房间赶紧倒头睡下。   但她还惦记着裘百湖和肖潼的伤势,裘百湖这个老东西简直像是永远不会死,等俞星城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撑着身子准备要去巡逻了。   俞星城按也按不住他,只好让他随便了。   上楼再去找肖潼,她也已经醒了,额头上面容上一些伤痕,已经被仔细包扎过了,她面色有些苍白,显然还头晕,但还是端着热茶茶杯,笑道:“我最后就听到你喊了一声‘戈湛’,我连昏过去之后,都仿佛在梦里琢磨,怎么戈湛会来……一醒来,就是他一身湿乎乎的,抱着我跟要哭了似的。”   戈湛蓝绿色的眼睛眨了眨,这会儿他还是坐在床边,上半身趴在肖潼的被子外头,像个忠诚的小卫兵。   俞星城其实也算是看得出来戈湛对肖潼的关心与……不一样,但肖潼的神情,怎么看都是母爱……   跟在俞星城身边的炽寰,还好死不死的逼逼道:“哎不至于吧,还哭呢,丢不丢人。”   肖潼笑:“他作为妖都还小呢,哭一哭怎么了。你是大妖怪,还爱欺负人呢。哦对,燕王殿下给我放了一段时间的假,我刚好可以把书继续翻译完了,燕王殿下还问我知不知道拜伦是谁,我之前带来的书里,恰有一部拜伦的小说,回头可以看完了跟他简述一下。”   看肖潼无事,俞星城也放心了,她拖着两条腿,回到屋子里到床边就倒下去,貔貅都快憋死了,绕着她直打转,炽寰还好死不死,也倒在她旁边,还压到了她头发。   气得俞星城推了他一下:“滚蛋,你看看人家隔壁家的白鲸小甜心,你再看看你。走开了,我累得都不想换衣服了。”   炽寰一脸嫌弃:“你身上都是血还不换衣服,脏死了。戈湛干嘛了,他眼里就只有一个肖潼,老子又是跟白毛大怪物打架,又是保护你们的,老子才不是小甜心,我就算是甜的也是跟华山差不多的大糖块——”   俞星城每次有点嫌弃他,就又总会被他逗笑,总会被他几句辩驳说的哑口无言。   她累的眼睛眯起来:“这你也要比大。行行行,大糖块炽寰齁死半个大明。你就不能学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炽寰撑起胳膊来:“我还要跟胖虎学做饭?你以前屁要求可没这么多。”   俞星城:“都这么熟了,当然也敢对你吆五喝六了。”她甩掉缎面的高跟鞋,恨不得把身上借来的嫩绿色裙子撕烂扔下来:“我累死了,你要是不伺候我就让我这样脏死吧。真嫌弃我你就去跟貔貅挤狗窝。”   她都已经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了,听到炽寰似乎小声骂了她一句,还是撑着身子起来,把她翻了个面,解她裙子背面的缎带。这条裙子里头光衬裙就三层,俞星城并不怕他动手解衣服,装出了几声小呼噜,忍不住嘴角勾起来。   炽寰挠头叹气:“哎,你他妈……我现在觉得俞星城你就是个……”   俞星城还以为炽寰这狗嘴里总算能吐出来什么好词儿了。   却没想到炽寰想了半天道:“你就是个猪精吧。”   俞星城:……等我睡醒了打你。   等到俞星城再次进入托普卡帕宫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阿里总督似乎已经妥协了什么,被从牢狱中放出来。哈丽孜邀请小燕王前来签署苏伊士协约的第一部 分。   小燕王也当时宣布,苏伊士运河公司正式成立,由奥斯曼帝国、埃及与大明三方注资,奥斯曼帝国拥有最多的股权,而大明以西洋华侨商会间接控股。这还是大明第一家与朝廷相关的跨国大型公司,虽然在大英帝国或法国,这种公司早已随着殖民侵略诞生几百年了——   许多人也都猜测,会不会奥斯曼与大明两个改革的东方帝国要联手,也开始了他们的殖民之路?   但阿里确实以埃及的名义参与了这份运河协约,俞星城很好奇,他被关押在牢狱中的时候,到底向哈丽孜妥协了什么?   很快,俞星城就得知消息。   阿里要调用大量埃及本土的兵力,横跨东地中海去攻打希腊,而且必须尽快出发,他的本人和一部分航船直接从伊斯坦布尔出发,而其余兵力则从埃及本地出发。   不过哈丽孜也没把人逼死,她依旧承诺,如果阿里击退希腊的起义军,她也会将三大希腊港口的治理权交给他。   这么一看,虽然阿里也要顶着可能传播进希腊的血兽病而去打仗,但如果打赢了好处也不少。   俞星城心里总有些不安。   而这时,伊兹密尔爆炸之后,第二次爆炸也在伊斯坦布尔北部的一座城市发生了。小燕王不想食言,更何况如果奥斯曼失去希腊,对于奥斯曼的地中海势力也是一大打击,之后就更无法和奥斯曼携手控制苏伊士运河。   于是他决定带人主动出击,去寻找那些闯入奥斯曼的爆炸制造者。 第132章 地道   伊斯坦布尔北部, 准确来说并不算做是另一座城市。   因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横跨在长达三十公里的海峡之上,所以城市也被分割成好几部分,依海峡而建立, 所以所谓的伊斯坦布尔北部,其实更像是城郊或者说卫星城。   之前俞星城在埃及时就听肖潼提及到, 大城市与农村, 或者说是中心与偏远地区之间的差距。   俞星城没能亲眼见证, 但这次单单是来到伊斯坦布尔北部,就感受到了城郊和皇宫附近的差距。这里建设着很多工厂,不少工厂都生产着沙轨车厢、船只与铁管, 算是伊斯坦布尔的重工业中心。   但在那些铁与砖的工厂之间, 灰雾蒙蒙,却散布着大量土房民居,许多人都仍然是旧时代的穿着, 女人带着头巾穿着围裙,满脸晒伤的端着篮子匆匆穿行, 行人的驴车与手推车上堆着粮食布袋, 基本见不到什么青壮年男子,只有老人、女人与小孩。   光着脚的孩子穿行在工厂后的废料仓库里。   没有被工厂占据的地面上, 被人潦草种植着小麦、棉花,但工厂的黑烟让庄稼上落满了灰尘。   这几座烟雾缭绕的大工厂的格格不入, 简直如同外形舰队降临地球。   而工厂外还处于原始农耕文明,所有人简直就跟一千年前没区别的种地, 收成, 生孩子,做礼拜。   俞星城他们到达的时候是清晨,似乎听到了上工的钟声, 却没有看到工厂打开大门,或是有人进去。   后来才知道,所有在工厂上工的人,必须居住在工厂内,一个月能出来五天。似乎是因为放这些工人中午或晚上归家,他们会频繁的去家附近的清真寺礼拜,经常叫不齐人,所以就在工厂内修建了一个小礼拜堂,让他们工作期间不可离开工厂。   俞星城跟小燕王到达工厂的路上,不少在街边奔跑的孩子,一看到黑色的马车与挥舞鞭子的车夫,就吓得一窝蜂滚进两边的菜地里,年纪小的女孩子差点没能跑开,吓得在路边呜呜大哭,几个男孩连忙把她抱走,车夫加快速度,鞭子一挥,孩子们就缩着头浑身一抖。   俞星城料想到,或许这些孩子以前跟车跑着乞讨过,只是后来不知是谁下令可以用鞭子驱赶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靠近了。   当一列马车驶入出事的工厂,孩子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了,俞星城只看到了列队去礼拜间的灰袍工人们,以及前方大概有十米高的砖瓦厂房,竟被炸塌了一半多。但仅存的另一边,还在开工着。   工厂主迎接了小燕王他们,肖潼紧跟上去翻译。   工厂主回答说已经有好几拨人前来看过了,但还没有人准确说出爆炸的原因。   此地似乎下了好几天的雨,地面十分泥泞,俞星城幸好穿了从阿比盖尔那儿借来的羊皮短靴,只后悔自己没穿条脚踝以上的美式裙子。她走进工厂后,看着工人们似乎情绪低落,滚烫的铁水在工厂的铁皮棚顶下浇注模型,一些制作好的铁管被人用车推往水池。   俞星城问道:“这里是制作什么部件?”   工厂主似乎是个乌克兰人,搓着手道:“是飞艇的炮管,执政大臣要求给奥斯曼旧型飞艇,都安装上新型炮管,这样就能使用我们的新炸弹,空投希腊和沙俄了。”   原来是个军工厂。   不过确实,不论是沙俄还是被英国人支持的希腊,飞艇技术都不发达,而且除了巫师与妖类外,缺乏制空的能力。如果奥斯曼拥有的大批飞艇,都能够轰炸地面,那对希腊的清扫与推进就可以很迅速了。   这些从希腊前来的袭击者,显然很懂这一点。   小燕王问道:“听说他们在深夜,先后袭击了这附近三座工厂?都是生产炮管的吗?”   工厂主:“不,另外两座都是生产炮弹的。听说现在有些炮弹不像大石球,而是可以落到地面上爆炸,听说是用了火.药和其他的药粉,还有一些从我们的石油中炼烧出的东西。”   这就是真正的炮弹诞生了啊……   历史上这些东西用于战争最起码要在一战时期。但奥斯曼技术力先进,又靠近石油产地,会研发出什么超前的玩意儿也说不定。而且只是有技术的土壤还不够,现在复杂又紧张的国际局势,更是给了这些技术以实用的机会。   当他们到达爆炸现场后,小燕王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到底是怎么炸成这样的?”   地上一个狼藉的大洞,但具体有多深已经不可见,因为爆炸炸飞了工厂的墙根,上部的砖块和棚顶不是被掀飞了,就是落入了大洞之中。俞星城面对废墟皱起眉:“这是从地下炸起来的。”   小燕王转头:“会不会是埋藏水晶之类的办法?”   俞星城皱眉:“你说洗火?那时候也不是爆炸,更像是燃烧。而且我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的气息。”   小燕王:“不靠灵力也能这样爆炸?”   俞星城:“我猜是火.药。味道虽然已经因为下雨而不明显,不过还是能从坑洞边缘看到黑色的痕迹……可他们是怎么埋进来的?”   俞星城问工厂主,这个爆炸的位置上,平时都有些什么。   工厂主答说都是机器和轨道。俞星城又去看了看没被爆炸波及的另一边工厂,地面都是不可挖掘的水泥,而且很多机器的轨道都是固定在地面上,想要直接在工厂内挖掘竖井,放□□火.药,几乎是不可能的。   俞星城蹙眉:“那就是有个地道是从别的地方挖过来的。但如果有一批人在地上挖掘,难道不会引起怀疑吗?”   温骁听罢,立刻道:“这附近是否有墓地!”   俞星城恍然,转过头去问工厂主。   工厂主一看就是个老资本家了,平时压根不怎么经常来厂里,更不可能住在重工业区,说不上来,他叫了几个工人来答话,工人便说离这里不远处有个墓地。   小燕王立刻就要带人前往墓地,工厂主想要驾车送他们,俞星城抬手:“不必,那里也不像是能驾车去的地方,我们步行走过去就好。”   俞星城提裙跟一行人一同离开工厂,为了防止骚动,连仙官也都没有御剑。   很快的,他们就看到了墓地。   那里葬的有些胡乱,但很多还都是有石质墓碑的,这会儿似乎也有人在墓地上挖掘着什么,小燕王快跑了几步,走进了墓园中似乎想要搭话,那些掘墓人却神情变化,抬手要驱赶他们。   肖潼拽住了小燕王:“听说在奥斯曼有些地区,只有专门的掘墓人会替着埋葬与守墓,大部分人都不会主动靠近墓地。他们这些掘墓人也都是各地游荡,搭帐篷乘马车,不进村落生活。”   俞星城观察到,那些掘墓人的腰上似乎都挂了铃铛,于是将自己腰间的行露铃摘下来给肖潼:“铃铛似乎是他们驱散邪恶的方式。你挂着铃铛,去向他们问问话。也跟他们说,我们可能要进入墓地查看一番。”   肖潼点了点头,她将随身携带的头巾披在发上,把头发抿进头巾中,才拿着铃铛朝那群人走去。   那些掘墓人地位极其低微,似乎没想到一个看穿着就像是出身贵族的女子,会跟他们搭话,又惶恐又吃惊,发现肖潼是异乡人,倒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回答。   掘墓人又指了指附近,肖潼面露吃惊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走回来,道:“他们说,在他们之前确实有一拨掘墓人在此逗留过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替几个墓主人守灵了很多天。但那些掘墓人走后,有村民发现几处墓穴竟然被打开了,于是惊慌失措的又叫了新的掘墓人——也就是他们,过来把那些被打开的墓穴掩埋。”   肖潼领着他们走进墓地,那些掘墓人停手躲回了帐篷里,时不时从墓园附近的帐篷里,朝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肖潼:“被打开的墓穴都是这几座最新的。我问他们这些墓穴为什么会被打开,他们答不上来,而且极其害怕,甚至有人说什么色塔尼——就是恶魔的意思。”   俞星城皱起眉头,小燕王看着身边墓碑崭新的墓穴:“我们总不能掘开看吧。”   俞星城环顾四周,道:“温骁,你帮忙去点点,这里的新墓碑有几座?”   温骁一会儿就回来了:“五座。”   俞星城:“可被引爆的工厂只有三座。”   小燕王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俞星城:“你没发现吗,从我们这里,可以看到所有遭受袭击的工厂。这座墓地,其实天时地利的就在这几座工厂中间。如果从墓地开始挖掘地道,其实挖不了多远,就能到工厂下面。然后在地道尽头放下□□就好了。至于这几座墓穴被打开,其实应该是爆炸的瞬间,地道里的空气被挤出来,把本来掩盖在地道入口处的土石或者木板掀飞,看起来像是墓穴被打开了……”   肖潼恍然大悟:“他们支支吾吾,怕就是因为发现那被打开的墓穴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地道,就以为有什么魔鬼钻入了底下,吓得魂不守舍,只能赶紧再次给掩埋上。”   俞星城:“至于为什么有五座新墓碑,我猜测,确实有五座地道用以袭击,但因为前几日下雨,地道渗水导致□□被水淹了。而且,如果不是那场雨,或许那三场已经发生的爆炸,规模会比我们见到的更大。”   小燕王摸着下巴:“挖掘地道,这做法总感觉不是我能理解的。而且挖这么多条,是不是需要很久啊?”   俞星城:“那是因为你是修真者,自然理解不了这种人力的苦活,但据我所知,挖掘地道的做法,在很多地方的战争中,都有使用。甚至在一些军队,有挖掘地道的兵种。如果可以的话,殿下派人去给那些掘墓人塞点金银,让他们住嘴。我想掀开这些被他们掩埋的新墓穴,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   裘百湖点头,揣了几片金叶子,和肖潼一齐朝掘墓人帐篷的方向走去。   回来的时候,裘百湖甚至拿了几把铲子。   几个仙官不怎么费力,就把墓穴打开。果然,是一处斜向下的深深地道,入口很大,但深处十分狭窄,只够人匍匐前进,里头有一些积水,小燕王点起灵灯,由于地道高低的原因,大部分积水都流在了他们所处的墓穴下方。   漂浮的灵灯的照射下,甚至能看清地道里的简易木框架,这明显是军队中挖地道的熟手才会掌握的技术。   灵灯往下,一个仙官壮起胆子,御剑往下飞了一段,灵灯照亮了积水的水面。   俞星城眼尖的看到什么漂浮在积水上:“捡一下那个——不是,不是那些破布和碎纸,对,是这个!”   仙官拿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东西几乎要被泡烂了,但依稀勉强能看出来是一张照片,而照片上是三个揽着肩膀的年轻白人男子,身穿军装。   照片背面似乎还写着一行英文,但已无法识别。   俞星城:“有一个英国军人的照片落在这里。”   她瞥了一眼那照片,最中间的男子头发帽子与眼睛的部分已经看不清了,但却能看清他热烈的笑容与酒窝,似乎能感受到那人灼热的感染力。   俞星城:“看来哈丽孜的消息或许没有错。且不说拜伦本人是否知道这次地道爆炸行动,但最起码有一些英国军旅出身的人,进入了奥斯曼搞这些袭击。”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明天继续。 第133章 爆炸   小燕王看了一眼那照片:“那为了袭击, 他们可来了不少人吧。之前伊兹密尔火车站爆炸的事情呢?”   俞星城拿了张帕子擦了擦照片上的水,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然后把旁边的沙土踢回地道里:“其实不算是火车站内部爆炸。我看了报告, 大概就是说火车深夜途径伊兹密尔,停车后于凌晨出发。出发没多久, 最后两节豪华车厢与前面的连接处断开了, 而后轨道被手动切换, 两节车厢滑行着去往了另一条入库的岔道。在进入岔道之前,豪华车厢越滑越慢,完全停住后就立即发生了爆炸。”   小燕王思忖:“手法倒是娴熟。”   在几个仙官动手将地道重新掩埋后, 俞星城拿回行露铃, 走出了墓园:“殿下听说了吗,那两辆被炸毁的豪华车厢,其实是哈丽孜手下一位军防大臣预定的车厢。爆炸时间是在深夜, 本来按照计划应该将这位大臣炸死,却没想到他半夜在伊兹密尔站被午夜钟声惊醒, 醒后想要抽烟, 就摇铃叫车上的仆从送烟来。但仆从去前车厢偷懒玩乐去了,他气得穿越车厢去前头的餐车训斥仆人。就在这时, 车厢脱离。”   小燕王:“那他捡回了一条命。”   俞星城摇头:“也不完全是,因为让车厢脱节的袭击者之一, 也留在火车上。袭击者当时正在餐车中混迹,打算第二天到站后下车离开, 结果发现本应该在后面车厢的军防大臣, 竟然在餐车里跟仆从大发脾气。据仆从所说,那个袭击者本来趴伏在餐桌上睡觉,抬头揉了揉眼睛之后, 竟然一只手打开窗户,而后一只手持枪,朝军防大臣连开三枪。”   温骁惊讶:“那大臣死了吗?”   俞星城:“中了一枪,还在医治。因为当时列车转过一个风口,被风吹得有些摇摆,军防大臣虽然已经脑满肥肠,但毕竟还是军旅出身,情急之下夺过了仆从手中的托盘抵挡。但有一名餐车的客人被打死。然后披着披风的刺杀者随即跳车逃走了。”   许多人都没来得及看到这份报告,听到俞星城转述,都能感觉到当时的凶险。   小燕王摸着下巴:“之前哈丽孜不也怀疑,投放血兽的,很有可能也是希腊相关的人吗?那岂不是跟这些袭击者都是一起实行计划的。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俞星城正提裙走过湿漉漉的草地,若只遥遥看来,他们就像是异国的贵族们在草地上闲逛,俞星城单薄的浅蓝色裙摆被风吹动,她道:“不是有点不对,而是太奇怪了。你没发现吗,他们袭击工厂的时候是在深夜,他们炸毁列车的时候也是先断开车厢,引去另一条路再爆炸的。这些搞袭击的英国人,并不想杀害奥斯曼的平民。”   温骁皱起眉头:“可他们来自战争的另一方,既然都要搞袭击了,又怎么会顾忌平民?”   俞星城:“因为他们不是希腊人。如果是希腊人来袭击奥斯曼内部,以激烈的民族仇恨而言,他们必定大开杀戒毫无顾忌。而这些英国人,或者说只是这一小波英国人,他们或许是真的怀着热忱去帮助希腊人的——所以他们帮助弱者,却也不愿意加害另一波弱者。殿下现在明白我说的不对劲在哪里了吗?”   小燕王半晌道:“你言下之意,这些袭击者是卷入战争的好人。但很明显,那群投放血兽的人可不是。他们高效、残忍,而且巴不得血兽病在奥斯曼大肆传染,不顾后果。你认为向皇宫投放血兽的,和这些搞袭击的,根本不是一拨人。”   俞星城:“而且爆炸袭击者,很明显军旅出身,抱团有序,单兵能力强,不使用任何魔法或巫术。从手法上,也跟投放血兽的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不可能出身一致。”   小燕王:“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要查明血兽的来源,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血兽投放者,不是英国人?而是满怀仇恨的希腊人?”   俞星城说不上来,她想了想还是转头看向肖潼。她虽然自诩不笨,但对各国政局社会的了解程度,远不比世界通肖潼,她问道:“肖姐姐怎么看?”   肖潼正摘下头巾,卷起来放进袖中,抬头道:“我觉得,目前来说还很难说清。因为英国并不是铁板一块,英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每一处势力,其实都要参照他们境内的局势来看。大家也知道,拜伦虽然年轻,却因为诗歌和战功,在政界有一定的位置。但另一方面,他出身勋爵,却积极投入战争并从底层做起,游历地中海沿岸,其实是工人、民众与非魔法出身的凡人的代表。”   肖潼跟俞星城并排走着,两个女子在不自主中,被听得认真的众人包围住了。   肖潼:“他算是新兴阶级的代表人物之一,之前我看报纸时,听说英国各大沙龙、咖啡厅与工会都将他视为精神领袖。但另一边就是做风全然不同的共济会贵族们,共济会与橄榄山联手在印度德里做的那些好事,再来看这次皇宫血兽袭击,有没有觉得有点相似。只是这次共济会更低调幕后,而橄榄山也没有露面过。我认为,这些血兽投放者,要不然是希腊起义军中的民族激进主义者,要不然就是共济会相关的人士。”   俞星城比较赞同她的猜测:“其实教宗国离希腊有一段距离,希腊被传染是有可能的,但扩散到这种地步?我总觉得也有蹊跷。而且,哈丽孜说是拜伦亲自带人来奥斯曼,我也很怀疑,目前还没证据说他本人来了。但……他也不是什么低级将领,他为什么会冒险带人进入奥斯曼搞袭击,是他在希腊遭遇了什么,不得不这样做吗?现在疑问还是太多了,或许就连哈丽孜,对我们也未必全是实话。”   小燕王:“我认为爆炸袭击者与血兽袭击者我们都要找。这群英国军人就算是脸长得跟马其顿人、希腊人差不多,应该也容易从做派上露出马脚。至于血兽那一夜,那个白毛怪物,还有那群骑着飞马的人,我想他们总会留下点痕迹,或者被飞艇上的人看到吧。”   俞星城点了点头:“先回到伊斯坦布尔中心去调查调查吧。如今奥斯曼朝中损失了太多贵族、大臣,已经乱成一片了,哈丽孜顾不上查这些事,就让我们调查个水落石出。哪怕看在奥斯曼这些年支援我们大量技术的份上。”   小燕王点头,他们已经回到了马车停靠的地方,准备上车:“而且明日还要去出席阿里总督的带兵出航仪式。”   他们驾车离开的路上,正有一群孩子蹲在路边玩耍。车上其中一位仙官有些心善,想要把路上带来的干粮点心,与一些换的奥斯曼银币扔给他们。   温骁却一抬手止住了:“别了吧。让他们在路边得到了好处,他们就会更想要来路上碰运气。万一真的被哪个坏心肠的车夫用鞭子抽死了,就是你仁慈的后果了。就让他们这样害怕吧,害怕……没有坏处。”   大家就算驶回了空气澄明的伊斯坦布尔中心,也没有心情放晴多少。夜色渐深,但伊斯坦布尔才真像一座星辰之城。街边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点着连绵的煤油灯,连排的灯柱镶嵌在边缘柔软曲折的海岬上,就像是天鹅绒裙边的珍珠,几座横跨海峡的大桥,被锁链挂起的桥面,正随着钟声与汽笛声缓缓下落,桥架上有玻璃挂灯,伴着吭哒的齿轮声微微摇晃。   天空远处还是浅蓝色,夜色却已笼罩,整座伊斯坦布尔只剩下浓黑的海水,深蓝的山丘树木,与月白色的建筑群,静谧又似乎有各家灯火的温暖。船只游荡,海浪轻拍,所有在城市中的星光,再洒落给海面一份。   马车驾驶在靠海的石子路上,俞星城头靠着车窗,望向外头,难得的安静与放空,让她心底刚刚涌起一些感慨,忽然就听到右侧的城中,一声爆炸赫然响起!   她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跟她同车厢的肖潼也连忙向外看去。   爆炸就在上一秒发生,他们望过去的时候,灰烟都没来得及浮起。温骁一把拉开车门,一只影手按住了靠门的俞星城:“你别乱动。”   下一秒,他影手攀住车顶,整个人飞了出去,不管马车,一人朝爆炸的方向而去。   小燕王似乎在后头的车上喊着什么,肖潼立刻对驾车的奥斯曼车夫道:“你领路!去爆炸发生的方向!”   马车猛地一个急转弯,朝岔路驶去,冲进建筑群之间的小路,俞星城连忙抓住车内把手,差点就被甩下去。驾驶马车的难度可不是一星半点,这小路宽度和马车差不多,旁边还有居民挂的衣物或者一些脏水盆,这车夫竟然能在这样的地方一路狂奔。   俞星城总觉得车门都快被狭窄的两侧墙壁给蹭掉了,她心惊肉跳的坐在车里,总感觉在参与什么追车戏码。惊慌之中,她才发现肖潼也真是个女中豪杰,竟然把靴子里藏的手.枪都掏了出来——   那车夫也知道抓住爆炸袭击者的重要性,此刻都顾不上这些,在他们身后,其他几辆马车也紧随其后。俞星城按住肖潼的胳膊:“肖姐姐,你是打算乱开枪吗?太危险啦,万一走火怎么办!咱们又不是被人追!”   肖潼慌手忙脚:“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得总觉得自己在逃命。”   俞星城把枪拿过来压在软垫底下,前头豁然开朗,马车终于驶入一条稍宽阔的大路,一个漂移急转弯,就停在了一处看似是宾馆的三层建筑前。   二楼的位置似乎发生了爆炸,右侧二层以上都塌了,滚滚黑烟正在向外冒,大批惊慌失措的人群朝外跑去,车夫似乎怕惊马,将车连忙停在了旁边两栋小楼之间的窄路上。小燕王他们的马车也停了过来,小燕王下车后叫走了车上另一名仙官,对俞星城和肖潼道:“你们不要下车,在原地等着。”   俞星城不想添麻烦,点了点头。   肖潼在他们离开后,捏住她的手,叹气:“以前你都是冲在最前面的,显然倒是要让人保护,你也不好过吧。”   俞星城笑了下:“不舒服是肯定的,而且……现在短时间也没办法回埃及处理这些事儿。更何况关于对付那些埃及古神的办法,我也毫无头绪呢。就先这样吧……”   俞星城正跟她先聊着,忽然听到一阵踏在瓦片上的脚步声,还有一连串英音浓厚的英语,那三四个人似乎想跳到对面的屋瓦上去,其中一个人竟然踏上了他们的车顶,呼唤着同伴踩着车顶过来。   俞星城有些震惊,她听懂了他们说什么“快点!那些奥斯曼警察会把飞艇叫过来的——别回头了,炸死几个就算出口气了!”   肖潼也听懂了,惊讶的指了指头顶,却没想到俞星城立刻抽出了枕头下压着的左轮手.枪,毫不犹豫的上膛,朝马车天花板,连开三枪—— 第134章 初见   俞星城开枪之后, 肖潼傻眼了。   毕竟俞星城刚刚还说肖潼乱拿枪,那她现在就是乱开枪啊!   头顶果然有人痛叫一声,从马车前头滚了下来, 落在车门附近。俞星城定睛一看,打中了那个男人的小腿, 伤势不重, 应该是他迈步的时候, 从斜下方打进小腿肌肉中的。   她立马对肖潼喊道:“车座下面还有一把枪,你拿上!”   说罢,她便跳下车, 要去抓那个受伤者。车夫反应速度更快, 他距离那个受伤者更近,一下子扑过去,将受伤者压住了。   俞星城赶到后, 忽然听到了两声上膛的咔哒声,她心里一个激灵, 明白对方手里也有枪!可她此时已经冲出来了, 如果她不够果决,连车夫也会被对方打死!   俞星城没有抬头, 一个箭步,直接把枪口按在了受伤者的脑门上, 另一只手迅速上膛,几乎要把用枪口在受伤者头上按出一个圆印来。   这才抬起头来。   对面屋瓦上站着的两个男人僵住了。   受伤者面露惊愕, 似乎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能感觉到小腿被子弹洞穿,以及因刚刚发射子弹而滚烫的枪口贴着他额头。   爆炸袭击后,他们成功逃走, 看着奥斯曼巡警被耍得团团转,还有一群不知身份的东方巫师涌向爆炸地,而他们成功从计划的撤离路线逃离现场,却没想到只是跨过屋瓦的时候,踩着车顶借一下力,就被莫名冒出来的子弹击中了。   俞星城手持着枪,仰头看向对面屋瓦上两个男子。   对面两个男子都二十多岁,穿着奥斯曼式长袍马甲,戴着浅黄色头巾,腰间甚至还别这一把弯刀,唇上入乡随俗的留着两缕小胡子。他们走入人群中或许不显眼,但仔细看,五官有着较为明显的北欧血统,其中一人发色也较浅。   他们拿着手|枪对准着俞星城,目光却紧紧盯着受伤同伴的腿。   俞星城没赌错。   这些人很在乎自己的伙伴。   他们都能在城市中搞爆炸袭击,俞星城也顾不上自己是否看起来像个反派了。   俞星城将枪口转了转,用英语对这二人抬头道:“你们敢乱动一下,我都会开枪。想要救他,就把枪放下。”   二人犹豫,没动,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有些紧张:“你是东方人!我听说了,有远东大明帝国的船队到达了埃及附近,更有一些人成为了皇宫的贵客,你算不算其中之一。”   俞星城总觉得他们在拖时间。   她心里戒备,朝马车中的肖潼看了一眼,肖潼紧紧握着一把手|枪埋伏在车厢里,似乎打算找个角度瞄准屋瓦上的两个人。   俞星城实在是不想杀人,因为一旦杀人,对面两个人必定会开枪,局势将不受控制。但她总觉得他们在拖延时间等待什么,她越慢,越容易事情生变。   她只好将手指搭上扳机:“不要跟我说话!把你们的枪扔下来,扔到地面上!我倒数三个数,否则我就让你们这个跟你们一起挖地道的战友,脑浆糊满地面!”   对面两个英国人似乎没想到一个娇小的东方年轻女子,有这样的气势。更何况她在车内毫无征兆的开枪,此刻又像是十分老练的威胁指挥他们,他们都开始怀疑,这个女人会不会毫不眨眼的就开枪。   两个英国人慢慢的弯下腰去,俞星城将目光投向了肖潼,如果肖瞳也能再打中一人,挟持两名伤者的话,胜算更高。   她心里只有博弈,没做多想。   俞星城并不知道这次爆炸死伤了多少人,但她不会因为觉得这些袭击者“不想伤害平民”,就忘记他们的本质。也不会因为直面这些“帮助希腊起义的好人”就忘记自己应该所处的立场。   其中一个人弯下腰去,率先松手,他手中的手|枪掉落在离屋瓦两米多的地面上。   肖潼的枪已经举到了车门的缝隙,似乎对准了另一个还没放下枪的人,只等他也扔下了枪,就立刻开枪——   但就在他弯腰似乎就要松手的时候,俞星城忽然听到了身后屋瓦上陡然出现的脚步声,就来自于这三名袭击者来的地方,爆炸现场的方向!   不但俞星城在跟肖潼眼神交流,他们也在跟俞星城背后屋瓦上隐藏的人眼神交流!   一瞬间,俞星城感觉到那人从屋瓦上跳了下来,她猛地朝侧面狼狈一滚,调转枪口,朝向自己的身后!   开枪!   就在那一秒钟之内,俞星城眨眼之间,砰砰砰三声枪响!   俞星城率先开枪,可她只开了一枪!   她自知现在毫无灵力,靠的就是毫不犹豫的反应和决断。   她朝那下落的身影开枪,子弹却擦着那人头皮而过,打在后头的墙砖上,留下一个黑痕。落下的人带着红色彩绸头巾,鬓边小辫儿,穿的花里胡哨,手中拿着一把没有出鞘的短刀。他似乎想要用刀鞘击打她脑后,却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竟朝旁边滚开,让他一击没中。   彩绸头巾似乎“咦”了一声。   但在他发声之前,有一枚子弹竟然朝俞星城打来,俞星城忽然感觉右臂上臂一痛,子弹穿透了她手臂!   她惊讶见看向对面——   却看到对面屋瓦上那个没放下枪的男子,袭击了她之后,竟然捂住腰腹,从屋瓦上滚落下来,重重的摔在地面上……   俞星城捂住自己上臂,这才意识到,应该是肖潼开枪打中了他。   一时间场面混乱,被车夫按住的受伤者挣扎不已。   对面屋瓦上被肖潼打伤的人摔下来后,他的同伴也跳了下来,惊惶的揽住了他,抬头对彩绸头巾男喊道:“上尉!”   上尉?!   俞星城不顾右手疼痛,连忙在身后将手|枪换到左手,拿起来想要对准彩绸头巾男。   但彩绸头巾上尉反应更快,猛地将短弯刀拔出,刀刃向上,朝俞星城手中的左轮手|枪挑去——   俞星城一瞬间都以为自己的胳膊都要被他劈断,但她已经来不及收回手了。俞星城一向是关键时刻特别敢,特别狠的性格,既然收不回来手,不如按动扳机!   那彩绸头巾男人的动作利落漂亮至极,她扣动扳机终究是慢了——   但他似乎没有砍下她手的打算,而是往上一挑,就刀刃就撞在了扳机前的枪膛上,将她手中的枪一下子击飞!   俞星城看着手|枪被击飞,心里一寒,暗叫一声完蛋。   但那男人却没有继续攻击他的打算,而是瞪大眼睛站直了,弯刀在他手指上转了转,他似虚惊一场:“哦哦哦哦——你们东方女人都是疯子吗?以你的反应力说不定能把手躲开的,结果还是选择要扣动扳机对我开枪?!要不是我动作更快一点,岂不是被你打死了!……等等,两个女人,伤了我两个最得力的兄弟啊!”   肖潼从另一面车门走下车,持枪走向了从屋瓦上坠落的另外两人:“现在还没分出胜负呢。”   彩绸头巾男子一愣,大笑起来:“厉害厉害。一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进入伊斯坦布尔的远东使团规模不大,我听到的传闻也都是在印度打仗的英国朋友们传来的,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两个女人。一个是印度女王拉克希米,一个是从大明帝国前去为女王做智囊,并且和文森特签下转让斯里兰卡协约的女外交官——或者说女政客。你们两个当中,谁是她呢?”   他语气轻快,态度不羁,有种什么事儿都跟玩笑一般的性格。   俞星城这才仔细端详他。   二十四五岁上下,褐色卷发,鼻梁挺立,两颊有笑涡,他生的多情柔贵的像是油画里周身光晕的青年丘比特。却笑容更多一分放肆、随性,总让人觉得他贵族外表下,有种泼墨涂鸦似的爱恨狂热与一意孤行。   俞星城看着他的笑涡,总觉得有些熟悉,但紧绷的氛围,却让她一时回想不起来。   她眯起眼睛,捂着自己不断流血的右臂。   俞星城不确定那烙印打在胸口之后,她是否还能自我愈合。   但俞星城很快就感受到胸口一阵灼热的痛楚,似乎是自愈的灵力再与烙印做抗争,她隐隐觉得右臂被洞穿的伤口还是奇痒无比,这是愈合的征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应该也会恢复,只是会比之前缓慢的多。   彩绸头巾男看着眼前跪坐在地的东方女子,被枪击中后她只是皱起眉头,甚至连惨叫都没发出。就算是饱经战场的他,也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而且很明显,这个负伤跪坐着的年轻蓝裙女人,比旁边那个持枪威胁人的女人,性格更偏狠绝坚毅一些。   他开口:“喂喂,你就算现在什么都不用说,我也要觉得那个女外交官是你了。未免对自己有点太狠了吧,还是说你——啊,等等,你胸口衣服上怎么开始渗血了!那可不是我伤的!”   他可没想杀人!   没想到蓝裙东方女人说话又冷又硬,她都不低头看一眼胸口渗出的血,就道:“与你无关。这位上尉先生,不知道挖地道挖的可否开心?今天能在这地方巧合,真不知道这样的平民区里,怎么会住着你想要袭击的军防大臣之类的人物?”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倒是调查的一清二楚,错愕之中,也有点惊喜,他抬起胳膊把手垫在脑后笑了起来:“哦,查的挺清楚啊。因为文森特回到英国后被问责,不少人都知道了你呢。文森特说你的名字叫什么‘星辰之城’,有幸见面,不自我介绍一下吗?哦哦哦还是说需要我先自我介绍一番?”   他夸张的行了个波斯式的礼节,刚要弯下腰去自我介绍,就听到蓝裙东方女人轻笑道:“怎么会呢,我这儿可是还不小心收到了您的东西,大名鼎鼎的拜伦先生。您这位‘小拿破仑’跑到奥斯曼来小打小闹,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俞’,你称呼我的姓氏就好,第一次见面还是别称呼未婚小姐的名吧。”   拜伦抬起头来,倒是没想到这女人瞬间就反客为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森特就是东印度公司经理人,跟俞星城签订转让斯里兰卡的不平等条约的那个英国老头。 第135章 互骂   拜伦笑了起来, 又鞠了一躬,收起了短刀:“啊呀呀,失敬。俞小姐, 初次见面,要是你们东方人不介意, 我也想亲吻一下你的手背呢。”   拜伦对自己的笑容与样貌还是有自信的, 就算是来到人种更多样的东爱琴海沿岸, 他的这张脸依旧是十分好用的通行证。   但俞小姐只是恍神半秒不到,立刻就皱起眉头,那神情略显不屑, 仿佛在说“又有人跟我卖脸玩这招”, 轻笑道:“不必了。我不能代表东方人,但我能代表自己表示介意。所以,拜伦先生, 你们这次袭击得手了么?”   拜伦抱着胳膊:“啊,当然。”   俞星城是想要拖时间, 拖到小燕王等人尽快返回, 但拜伦竟然也不着急。   他不可能不着急啊。对面被肖潼开枪射中的男子,正在鲜血直流。还是说他们有什么别的后续计划?!   俞星城道:“你这次的目标是谁?”   拜伦笑的两只眼睛眯起来:“你不是很会查吗?不如去查一查吧。”   俞星城脑子飞转, 忽然道:“都成功了还不愿意说,难道你袭击的其实并不是奥斯曼的官员, 而是在我们看来跟你同属一方的人?”   拜伦转过眼睛来:“你来奥斯曼才没多久吧。查的这么深?”   俞星城心里已经大致想明白了:“你被人耍了吧。你以为你是孤军深入敌营的英雄,你以为自己带人来袭击奥斯曼是背水一战的王牌, 却没想到你的努力和拼命, 都是被人利用来做幌子了啊。”   拜伦不可置否的耸耸肩。   俞星城道:“或许我们也可以合作。你虽然炸毁了工厂但没有杀害太多人,如果我们目标一致,可以互换情报。你消息灵通, 我们能借用奥斯曼的兵力——我知道你是希腊人的英雄,你大概也不想跟奥斯曼皇室有任何合作,可如果有我们这群远东人做牵线的,就可以避免你跟皇室的接触联系了。”   拜伦的笑容冷了下来:“不,小姐,你帮奥斯曼皇室做事以后,我就不可能跟你有任何合作。是,我今天袭击的人是与我出身同一个国家,为了战争的同一方做事,但就因为他们恶劣的手段,我绝不可能认定他们是我的战友——甚至我也会像现在这样袭击他们!但如果说恶劣,这天下就没有什么比这些奥斯曼军队更恶劣的了……我宁愿与撒旦为伍,也不愿与奥斯曼合作!”   拜伦已经在努力压制口吻,才没让自己说出更过分的话语。   但对面的东方小姐露出了略显吃惊的表情。   似乎吃惊于他的憎恶,也并不知道他深切仇恨的原因。   她这种吃惊,对他而言,比无动于衷要好受一些,这位在印度成名的东方小姐,并不是在知道奥斯曼帝国的另一面的情况下,还坚持和帝国合作的。   拜伦走近了几步,半蹲下来:“你听说过圣战狂热者吗?奥斯曼帝国的大多数士兵都是战争狂人,是战后凌虐俘虏的恶魔。战后先是清算基督教徒,将他们开膛破肚,当抓不到基督教徒的时候,就把非土耳其人种拉出来凌虐,将他们的头颅扔进飞艇的锅炉里听高温后的爆炸,将他们活着绑在蒸汽机喷口外被活活蒸死!更激进的时候,几天内四万多人被宰割、绞死与肢解——太多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   他情绪略显激动,似乎又觉得对一个与奥斯曼帝国站在一边的人讲这些,是自己自讨没趣。   俞星城半晌道:“……你说的是,一两年前的希俄斯岛大屠杀吗?”   希腊起义运动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们与奥斯曼帝国之间你来我往的战争更是旷日持久。在一两年前,起义运动蔓延到希腊的希俄斯岛,这是一座距离奥斯曼帝国中心很近的岛屿。一些激进的希腊民族主义者烧毁了岛上的清真寺,迫害杀死岛上的穆.斯.林教徒。紧接着没多久,奥斯曼帝国就攻打这座岛屿,展开了复仇,就有了当时令世界震惊的希俄斯岛大屠杀。   被奥斯曼帝国军队残忍凌虐杀害的约有四万人,被贩卖成奴隶到埃及等地做工的约有五万人,听说全岛只有两千名非穆.斯.林希腊人幸存。   拜伦声音弱下去:“连你也有听说过?”   俞星城低下去:“那时候我是万国博览会的主办官员之一,看了很多世界各地的报纸。”   拜伦似乎回忆起往昔的屠杀,令他灵魂震动:“是啊,那时候遥远的东方在举办着盛大的万国博览会,我也在英国的书上看到了蓝色瓦片八角穹顶主馆的插图——而另一边,希俄斯岛几乎死绝了岛上伊.斯.兰教徒以外的所有人,那里成了爱琴海上的地狱……俞小姐,我不会与你合作的。”   俞星城张了张嘴,她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深夜伊斯坦布尔的远处的另一声爆炸,遥遥传来!   她震惊的转过头去朝远处望。她所在的地方是在伊斯坦布尔南侧平民区的山坡上,狭窄的小巷口向外,依然能够俯瞰到灯火延绵的山脚下与北岸,她看到北岸有一处爆炸的烟雾似袅袅升起,正要转头再与拜伦说话的时候,肖潼叫了一声:“星城!”   俞星城转过脸来,只觉得脖颈上一凉。   拜伦蹲在了她身前,那把弯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肖潼站在那儿,不知该把枪对准自己刚刚打伤的人,还是对准拜伦。   他歪了歪头,仿佛刚刚叙说屠杀与仇恨的人不是他了,笑道:“俞小姐,你的伤口已经早就不在流血了,你可以不用在捂着胳膊了。怪不得你这么胆大,原来你是可以自愈的体质啊。啊,别看了,今夜的爆炸会组成旋律,这才响了两个音符,夜还长着呢。”   俞星城似乎摸准了他的性格,他会报复作恶者,却不可能对俞星城这样的人动刀,她轻声道:“是吗?‘希腊人的英雄’,你既然选择用爆炸来复仇,我也可以选择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无条件站在奥斯曼这一边。肖潼,放他们走……”   她露出挫败的神情,拜伦目光向下移,看向自己泛着寒光的刀刃,与她柔嫩的脖颈。   他实在是不习惯将刀指向女人,更何况是一个不论容貌还是性格都极其特殊的女人。   他刚刚将刀撤回几分,就看到此女再次不顾形象的朝后一滚,瞬间逃出他刀刃之下,而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匕首。她似乎拿着那把匕首想要使用魔法,但却只是痛苦的皱了皱眉,什么也没发生——   她暗骂了一句什么。   拜伦总觉得那是一句与F开头单词同义的东方词语。   一点都不愿意受制于人的女人啊。   拜伦不想再纠缠,他轻笑了一下,收起刀,一个箭步朝刚刚从此女手中挑飞的手.枪扑去,与此同时,肖潼用枪指着的二人中没受伤的那个,陡然暴起,趁着肖潼被吸引注意力,一把夺过了枪。   瞬间,两把手.枪都到了他们手里。   形势逆转,他们看来要溜。   俞星城骂声出口。   拜伦和他的战友一边持枪,一边扶着伤者往巷外退出去,俞星城这时候才发现,他有些不太明显的跛足。拜伦似乎觉得俞星城生气的表情和那句脏话都很有意思,跟着笑嘻嘻的学了一句。   他话出口,又觉得学的不标准,多发了几遍音,俞星城听到各种音调的草字扑面而来,先是懵了。   拜伦很快就看到对面的俞星城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辱,或许以为他在骂她,脸微微涨红起来,攥着匕首,用英语对他回骂道:“闭上你的嘴!”   拜伦更觉得有趣,不依不饶的学她那一声骂人美丽中国话。   俩人各自用对方的语言对骂起来。   俞星城对骂两轮,气到耳朵冒气,又觉得这景象实在好笑——   拜伦笑道:“哎呀,你们骂人怎么跟意大利人说再见差不多?那么~ciao~!”   俞星城看到他们几人身影已然消失,气鼓鼓的松开抓着裙摆的手,肖潼一开始是惊讶,然后又噗嗤一笑:“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笑的——可是你们最后到底在干嘛?”   俞星城也觉得刚刚幼稚,连忙理了一下头发掩饰尴尬:“肖姐姐别笑了,咱们没受伤就不错了。我们俩可各自都打伤了他们的人,这拜伦就是个疯子,我们伤了他们,他还笑嘻嘻没完!不过我至少知道了,他们袭击这附近的那座宾馆,应该不是为了袭击奥斯曼人,而是袭击那群血兽投放者。”   肖潼也连忙正经起来,检查了一下她胳膊上的伤势:“可你不是猜测那群血兽投放者也是英国人吗?就算做事方式不一样,这拜伦也不至于袭击自己国家的人吧!而且他也那么恨奥斯曼,对方也算是间接给他出气了。”   俞星城:“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肖潼:“他刚刚提及的希俄斯岛大屠杀,我也听说过……其实奥斯曼军队的血腥残忍,在世界上确实是出了名的。”   俞星城拍了拍她的手背:“肖姐姐,这件事我们回去再讨论,温骁和小燕王他们这么久都没从爆炸现场出来,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俞星城拉着肖潼往袭击现场跑去,她怕现场再有变故或者混战,一开始没敢靠太近,但很快她就发现整个三层楼的宾馆被大火淹没,有一些带着桶型高帽的奥斯曼警察驾着马车围住了爆炸现场,小燕王正站在警察之中与他们交流着什么,而温骁正朝这边走来,想要来找她们。   俞星城连忙过去道:“温骁,怎么样?这里被袭击的人是谁?是投放血兽的那些人吗?”   温骁脸色有些惨淡,点头:“你竟然连这个也猜到了。不过这里……其实是那些人打算向奥斯曼城区投毒,扩散血兽病的据点之一。你不要靠近了——整个宾馆早就被人买下来,改造成储藏黑血的仓库。这场爆炸伤了多少人还不知道,但这些一直在烈烈燃烧的,就是血兽们的黑血。”   俞星城抬头望着被大火快烧成架子的三层楼,震惊的一时无言。   所以,极其厌恶奥斯曼帝国的拜伦,引爆了这里,算不算是……在救奥斯曼的平民百姓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但俞小姐只是恍神半秒不到,立刻就皱起眉头,那神情略显不屑,仿佛在说“又有人跟我卖脸玩这招”】   上一次用脸想诱惑人的某两字男子,已经两卷都没出场了。拜伦你好自为之。   **   本文世界线设定里,拜伦年轻时候参军了,虽然依旧风流,甚至深陷多角恋和双性恋,但没有孩子和梅.毒、淋.病。真正的拜伦或许是一个有过许多失意、自大或者不堪的人物,不过他对于英国政局、统治者与贵族的憎恶是真的。算是为了致敬他作品中的英雄角色们,我也写了一个更理想主义,敢于反抗且不会早亡的拜伦。 第136章 猜测   奥斯曼警察将着火的宾馆附近隔离开来, 周围的人群都被驱散,但没人敢灭火。   如果这宾馆里贮藏的血兽黑血如果没有烧尽,就算被水浇灭, 说不定会有大量的血液顺着流进下水道中,就像是鼠疫中被污染的水源一样, 引发扩散的感染。   甚至说……他们不知道这些贮藏黑血的人, 是不是已经开始在伊斯坦布尔境内投毒。血兽病对于掌握魔法与法术的人来说, 会迅速变异成兽态,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潜伏时间却很长,谁都不知道有多少普通人被感染了。   俞星城他们并没能在这里久留, 很快, 戴着金色头盔身缠红绳的圣训者就接管了这里,俞星城从他们口中得知,今天除了这里的爆炸以外, 还发生了两起。   小燕王吓了一跳。   俞星城想到拜伦的话,并不吃惊。她甚至觉得比她想象中要少。   毕竟拜伦用“旋律”来比喻爆炸, 可只有三起, 怎么都算不上旋律。   从之前为了炸毁工厂挖掘五条地道的工作量来看,俞星城估计拜伦带了三十人到四十人来到奥斯曼, 今天造成宾馆爆炸案,只需要四个人, 这样算来……拜伦可能计划了八场以上的爆炸,但实际发生的却只有三场。   难道说有些计划失败了?   俞星城皱紧眉头, 还是将自己遭遇拜伦的事, 转述给了圣训者中的领队。   那个领队并不太吃惊:“我们查到,三天前在伊兹密尔附近,几个仓库与工厂失窃, 丢失了许多□□。按丢失的量计算,就不可能只有这么几次爆炸。我们一直在彻查提防,但是他们太狡猾了。”   俞星城:“你们那没有阻止任何一场爆炸的发生?”   圣训者抿了抿嘴唇,略显尴尬,但他也知道这些东方人是直接向哈丽孜汇报的,于是不敢说谎,道:“没有,我们主要防范了各大清真寺、政要机关,但这几场爆炸都发生在平民区。”   俞星城思忖了一会儿,等到小燕王领着他们回到马车上时,小燕王才急忙问道:“你遇见了拜伦?之前你不还说,不太相信拜伦本人会来吗?”   他显然也注意到她留有血痕的衣袖和衣襟。温骁坐在俞星城对面,他虽然没动,俞星城却感受到一只影手似乎轻轻碰了一下她手臂上的伤口,想要确认是否还在流血。   俞星城感觉到那只手拂过她慢慢长好的伤口外,但对面的温骁还在正襟危坐,她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莫名氛围仿佛在她和温骁之间。她也不好做什么反应,只好别开了脸,但温骁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尴尬,立刻收回了手。   小燕王抬手让车夫驾车离开,车顶几个弹孔漏进来几缕月光,马车有些颠簸,俞星城身子歪了歪,脑袋差点磕到车窗,却发现自己撞在了影手的掌心中,温度传来,影手护住了她额头侧面。   显然温骁的影手并没拿开太远,而是仍然在护着她……   俞星城知道自己被打上烙印后,很多人都把她放在第一位小心看护着,但温骁这样细致入微,确实让她有些吃惊。   不过温骁显然也了解她有些要强的性格,并没把这种保护表现出来。   她看向温骁,笑了笑。   这次却换做温骁别开了脸,看向窗外。   俞星城:“我的伤没事。先说正事,很显然拜伦知道投放血兽的人是谁,也摸清楚了他们所处的位置,而他今天袭击的目标,应该都是这些投放血兽者。你们赶到爆炸现场,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小燕王等到马车离开了圣训者与奥斯曼警察聚集地外,才小声道:“温骁进去的早,他找到了一些东西。我拿到手的时候,就只剩这么一点了。”   小燕王将半张不到的羊皮纸递给了俞星城。边缘尽是焦痕。   俞星城低头看下去,那羊皮纸很旧很脆,显然是颇有年头的东西。   羊皮纸上是一些图画,上头画着的黑兽似乎被几根铁棍插过身体,固定在一个铁笼子里,它的前爪被割开,似乎有个像针管一样的东西,在向黑兽体内注入什么液体。   旁边用拉丁文和英文写着什么“温驯”“变化”。   温骁:“而且在火势扩大之前,我看到了地上洒满了这样的羊皮纸,不少都已经被点燃了。似乎是拜伦他们有意想要烧毁的。我只抢救出来了这么半张。但更重要的是,三层小楼内,大概有七八只血兽被关在笼子中,跟图上画的一样,它们被铁棍穿透骨头固定在笼子里,而且房间里似乎也有些挂起的玻璃瓶,里头装满了血液,似乎在向他们体内注入——”   俞星城震惊的瞪大眼睛:“你是说他们在让人变成血兽吗?”   小燕王:“不,恰恰相反。那些笼子里的血兽,并不完全是兽态的,而是像当时皇宫里的血兽尸体一样,很多都是下.半.身还是人类,或者还有意识。结合这张图画上记载的内容,我猜其实是他们利用注入的血液,让血兽变得温驯、可控。”   俞星城紧紧皱起眉头:“也就是说,这些人抓到了血兽,然后给它们注射某种特殊的血液,让他们变得没有攻击性,来方便运输。等到要袭击的时候,就断了这特殊血液,或者说是用什么别的办法,让它们重归疯狂。这些人掌握了这种办法,就利用血兽作为武器,能运送它们并投放到任何地区去。”   小燕王:“更重要的是,你看这张羊皮纸右下角的标记。”   俞星城连忙看过去。   分规、曲尺、法典三样物品组成的一个标志。左右角还分别画了太阳月亮。这是共济会的标志,被称为“三重伟大之光”。   温骁:“你猜对了,真的是共济会有插手这件事。”   小燕王:“英国的圣公会新教不是和教宗国的教廷关系不睦吗?你说血兽在教宗国的扩散,是不是就是他们干的?”   俞星城半晌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教宗国已经是个封闭的纯宗教国家了,跟英国根本就没什么利益冲突,英国共济会根本没必要干这种事儿。而且英国共济会的天主教徒很多,干出这种事儿就是跟自己的成员作对。我认为是教宗国先有了血兽病,传染的事被英国共济会知道后,找到了共济会的一些秘典□□,掌握了暂时遏制血兽病变异的办法。”   她将半张羊皮纸交还给小燕王,继续道:“然后英国就想到可以利用遏制血兽的办法,来把血兽制作成袭击其他国家的武器。才有了对奥斯曼的袭击。”   简单来说就是英国共济会把扩散的血兽病,变成了可以投放给敌人的血兽军团。   小燕王:“拜伦把这些羊皮纸放在原地烧毁,说明他根本不需要把这些东西带走去研究。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共济会的秘密?他如果不是共济会成员,又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再说他明知是共济会袭击的是他的仇人——奥斯曼,为什么还会反过头去袭击自己国家的共济会成员?”   俞星城:“他出身勋爵,又就读过剑桥大学,还曾经进过上议院,所以他曾经很可能跟共济会有很深的联系。就算如今他已经站在了贵族与共济会的反面,他也一定有身处共济会的朋友会给他提供消息。很可能,拜伦知道的事比我们多得多。”   温骁道:“不过这当中不明白的事儿还很多,希腊境内血兽病扩散感染,会不会跟英国人有关?拜伦为什么不去正面战场领导希腊人,却跑到这里到处搞爆炸?”   俞星城也无法解答:“我已经记住他和几个同伴的脸了,找到他或许不会像以前那样大海捞针了。不过,他的爆炸也把关于共济会投放血兽的线索炸到了我们眼前,我们找到共济会成员或许会比以前简单得多。”   小燕王叹气:“真搞不明白,他到底站在哪一方?”   俞星城:“他站在自己的正义那一方吧。而我们就是他眼里给奥斯曼做事的恶人,或许他有骑士精神,今天没杀我,但不确保以后搜查下去,会不会跟他再起冲突。”   小燕王并不吃惊自己成为拜伦口中的恶人:“泥潭里活着的人,只要在拼命游,就一定会成为另一部分人的眼中钉。”   俞星城意识到小燕王这话是在宽慰她,点头笑了笑:“嗯。我也不是会犹豫自己立场的软弱性格。”   小燕王笑了:“我知道你不是,可你在努力为大明做事,在我看来你是我最欣赏最愿意共事的人,我肯定也要说点好话,抵消这家伙对你的指责。”   第二天,俞星城他们早早就到达了托普卡帕宫。   凌晨开始是热法皇后的下葬仪式。装着水晶棺椁的马车上,缀满了热法皇后最爱的白百合与奥斯曼盛产的郁金香。俞星城在皇宫的角楼上,能俯瞰到皇宫外聚集的数万人。   从皇宫到陵园的长长路途满是人群,他们挥舞着奥斯曼帝国的旗帜,或手举百合花,装着棺椁的马车从皇宫正门驶出,在人潮中缓慢前进,人们的哭声,歌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伊斯坦布尔。   热法皇后虽然不是哈丽孜满意的皇后,但奥斯曼人却仰慕她艳绝地中海东岸的美貌,爱她的亲民性格与慈善举措,她最终没在复杂的皇室婚姻中陷入狼狈,而是死在了能成为传说的年纪。   哈丽孜给了她最高规格的葬礼,作为对自己儿子的歉意。   在棺椁离开皇宫前,俞星城也去献了一支花,但奥斯曼皇帝没有乘坐马车去送她最后一程。   从热法死后,奥斯曼皇帝就几乎伴在太后哈丽孜身边,因为血兽案件而动荡的政局与漫天的事务,他似乎帮哈丽孜分担了不少。只听说热法皇后的首饰与衣装都是他亲手挑选穿戴,而一双绸缎的长手套,与她两手握住的捧花,都恰好掩饰了热法皇后兽化的双手。   没人知道热法皇后变成血兽的事,民众只看到了最完美的她。   中午左右,棺椁到达了陵园,开始了下葬,伊斯坦布尔城内响起了丧钟,俞星城那时候在等待阿里总督的宣战出航仪式。   但奥斯曼皇帝似乎在钟声中.出了一些小小的插曲,哈丽孜太后姗姗来迟,本来该参与宣战仪式的奥斯曼皇帝也缺席了。   俞星城没有过多打探家事,宣战仪式照常进行。   这个宣战仪式办的并不盛大,主要是走个传统流程,俞星城在血兽案件那夜之后,从未见过阿里总督。阿里看起来没什么受伤的迹象,反倒面色红.润,颇有精神。   俞星城知道哈丽孜关押他,并且威胁他的事情,但俩人在宣战仪式上仍然举动亲近,阿里总督甚至好几次在跟哈丽孜说话的时候,露出了笑容。   等到阿里与哈丽孜聊完后,来找他们告别时,俞星城客气似的问道:“总督觉得此去希腊,能改变局势吗?”   她以为阿里也估计就会客气几句,但没想到阿里笑了笑:“局势早就改变了,我不过是去帮忙清扫烂摊子的。”   俞星城微微一愣:“局势早就改变了?您是说希腊没有胜算了吗?”   阿里道:“其实希腊一直胜算不大,而且听说支持希腊的英国人之间也在内讧,希腊人又传出消息说拜伦因为害怕血兽病,所以抛下他们回伦敦了,更是前线节节败退。”   俞星城挑了挑眉。   哈丽孜如果觉得奥斯曼帝国胜算极大,为何又非要耍手段,让阿里去出兵?   阿里似乎能猜到她的疑问,顺着道:“不过奥斯曼对沙俄的战事可一点也不轻松。我手下海军强大,攻打希腊很合适。所以当我进攻希腊的时候,太后就会调走一部分奥斯曼陆军,支援沙俄战场。”   俞星城点了点头:“血兽袭击那一晚,我都没能找到您。听说您受了伤?”   阿里:“啊。背后有一道。不过不是血兽。”   俞星城:“那是?”   阿里看了一眼远处的哈丽孜,低声道:“太后确实想要杀我来着。”   他是说,他身后的伤口是哈丽孜留下的。哈丽孜给他划出一道伤口,难道就是为了说他被血兽袭击,把他投入监狱,进行胁迫?   阿里跟她说了没几句,又被另一边的军防大臣叫走。   俞星城打量了一眼那军防大臣,在伊兹密尔,就是他从拜伦计划的火车袭击中成功逃生了啊。他一条胳膊还挂在脖子上,显然是当时负的伤。   俞星城看着阿里的后背,忽然有一瞬的想法,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小燕王跟哈丽孜聊过,朝俞星城走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脸色发白:“怎么了?”   俞星城抓.住小燕王的胳膊,将他往仪式场地的角落里拽去:“我有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妈的,越看越觉得温骁这设定太涩了。 第137章 雪莱   “是什么大事吗?你是从阿里那边打听到什么了吗?”小燕王问道。   俞星城摇头:“不是一件大事, 我只是想到了事情了另一个可能性。关于阿里。你说会不会阿里……已经感染了血兽病。”   小燕王吓了一跳,连忙道:“可他没有变成血兽,他没有灵根吗?”   俞星城:“我没见他用过魔法或巫术, 而且他军旅出身,可能确实是个普通人。”   小燕王:“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俞星城压低声音:“因为我发现事情, 如果假设阿里被感染了血兽病, 事情才顺理成章!假设阿里被血兽抓伤后背, 昏迷在庭院里,当时的哈丽孜正在和圣训者巡回,杀死被感染者, 那她遇到了阿里会怎么想?就这样杀死, 还是加以利用?”   小燕王眉头拧紧,他听到俞星城的说法,扫视了周围一圈, 侧耳离她更近几分,俞星城道:“她知道阿里只是凡人, 不会变异成血兽, 就用自己的刀划在他身后,伪装成是自己的刀伤。之后所谓的关押, 都是为了让阿里相信自己并没感染,而是被哈丽孜胁迫, 俩人一番谈判,哈丽孜松口给了好处, 他却觉得是自己谈判技术高超, 达成目的。”   小燕王神色难看,却也隐隐有几分佩服:“如果阿里总督感染了血兽病,潜伏期他还能带兵打仗, 后期如果他病情爆发,就会变得特别疯狂——如果当时希腊已经颓势,哈丽孜可以告知天下,阿里总督感染血兽病,并将他处死。如果当时希腊还能抵抗,阿里总督的疯狂或许会不顾手下人的损失,疯狂进攻希腊,对哈丽孜来说也没有任何坏处。”   小燕王离她有些过近,但俞星城余光很快扫到,几位想要过来搭话的大臣,似乎以为他们二人在“谈情说爱”,便尴尬的绕身远离了。她大概也明白小燕王是怕人偷听,故意离近一些让别人误会,便松口气,面上也露出几分像是亲近的神情。   俞星城点头:“而且,希腊血兽病正在流行,阿里总督病情显露都要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大部分人都会以为他是在希腊作战期间感染的。哈丽孜不让他回埃及,既是怕他把血兽病带回埃及,也是怕那些所谓埃及的古神察觉到这件事,告知了阿里。把感染疫病,即将疯狂的阿里扔到希腊战场上,哪怕阿里因为得病作战失败,也减损的是埃及自己的兵力。只会让哈丽孜能进一步控制埃及地区。”   小燕王呆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气:“……阿里怎么都是个死,只是区别在于他手下埃及水师会减损多少,希腊的战况会改善多说。所以哈丽孜一点都不在意许诺给阿里的三座港口城市,更不在意苏伊士运河协约上的埃及总督的名字。你说这都是哈丽孜的计划吗?”   俞星城:“我觉得不太像。哈丽孜不可能知道血兽袭击一事。我猜,这一切的计划,都是她在血兽袭击那一夜构想好的,甚至是看到阿里被血兽袭击之后一瞬间想到的。随机应变的策略,才是最可怕的。”   小燕王瞳孔中露出几分胆寒的神情:“是,天下各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要是敢说自己智多近妖,能将一切局势运筹帷幄,那未免太狂妄了。可如果总能随机应变,利用所有出现的意外……其实也跟掌握大局,相差无几了。”   俞星城叹气,心里感慨,在场许多人的智谋,怕是都跟老练的哈丽孜相差甚远。而就在刚刚,她还亲密的和阿里聊天,仿佛血兽病压根不存在一样。   小燕王拿着杯子,站在俞星城身边:“你虽然说这只是猜测,但我已经信了。这才是哈丽孜能干出来的事儿——虽然我们毫无证据。咱们来了奥斯曼这些天,你怎么看待她?”   俞星城喝了一口热茶,半晌道:“我不知道。如果说拉克希米是圣庙中金色浮雕的英雄,是必定会被长诗传颂的人物,那哈丽孜更像一团灰雾。她本身不是个虔诚的信徒,有极其难得的温柔与包容力,却纵容手下狂热的圣战信徒去屠杀,以来巩固帝国的力量。而且,她在血兽袭击那夜之后,以大量贵族与高官被杀为理由,似乎在改组整个帝国中心的权力,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似乎为了简化中央,控制地方,为了让奥斯曼帝国能迈入新的时代……”   俞星城看着那目光柔和,笑容慈祥的哈丽孜,道:“我现在还看不懂她,但我想要去看懂她。”   不论阿里是否真的有血兽病,在出航仪式结束后,他都在欢呼声中登上舰船,远航而去,直到海面上薄雾渐起,连船帆和飞艇都几乎不可见了。   俞星城他们并未在皇宫久留,很快就投入了对共济会和拜伦的调查中。   他们先去查看了另外两处爆炸地点,由于火灾和爆炸较为严重,几乎找不到什么留存的线索了,但有一点相通的地方,就是目前这三处被爆炸袭击的共济会藏匿点,都有比较大的空间。除了最早的宾馆,另外两处分别是屠宰场和染织铺所改造的。   既身处平民区内,又能存放不少一些物品,人员出入便利。   俞星城想了想,便通过哈丽孜,向伊斯坦布尔本地总督,要来一份略显粗略的地图,和最近厂房、院落买卖信息的记录册。   地图中的平民区几乎就只绘制了街道、沙轨站和水井,俞星城和小燕王他们只能抄录了地图,分头去走访平民区内所有体量较大的建筑。可伊斯坦布尔占地面积实在太大了,这样的排查无异于海底捞针,虽然他们获得允许能够在伊斯坦布尔御剑飞行,但由于御剑飞行实在太过显眼,小燕王不想惊动隐匿在城市中的共济会,还是选择乘坐马车或者沙轨,穿梭在城市中排查。   就这样排查了两三日,有嫌疑的地点列出来了二三十处,小燕王他们准备一个个亲自去查验——   但俞星城心里知道,时间不允许他们这样枚举法的排查下去了。   伊斯坦布尔这座巨型城市本来就结构复杂,他们未必查探了所有大型建筑,更何况在这两三天内,伊斯坦布尔已经有两三起血兽出现的案件,但哈丽孜很快派人镇压下去,大部分民众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虽然伊斯坦布尔也有些小报,俞星城也在沙轨站附近买了几份,但没有任何一个报纸提及了血兽,甚至连皇宫那日的爆炸都没人提及,只是大篇幅在描述热法皇后的葬礼。   显然伊斯坦布尔就像是英国在内的很多国家一样,也有“诽谤罪”。所谓诽谤罪,不针对个人诽谤,主要是限制出版,所有被政府皇宫判定为“诽谤朝廷”的言论,都会被封杀。   一边,俞星城知道,血兽的出现,就像是水面上冒出的水泡,是水下互搏的共济会与拜伦,露出的一点点踪迹罢了。   另一方面,哈丽孜处理血兽速度太快,很多时候都没留给俞星城他们多少痕迹可以追踪,他们依旧犹如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乱撞。   在热法下葬之后第四天,大家依旧分散寻找,俞星城和小燕王同行,他们在奔波之下,锁定了两座城市内的洗衣房为目标。那时候夜已经深了,小燕王决定第二日白天再去突袭,但当他们准备回皇宫的时候,才发现为热法皇后祷告的民众游|行已经在深夜开始了。   成千上万的民众手持白色蜡烛,披着白色头巾在街道上颂歌念词,然后以各大清真寺为终点,放下蜡烛后再原地返回。这项活动已经持续很多天了,听说会一直持续到热法皇后下葬后第七日,并且在那一日斋戒。俞星城总觉得这种活动对于现在的伊斯坦布尔,实在太过危险,但民众都不知道血兽的危机,更何谈停止活动了。   到了游街的时间,马车几乎已经不能通行了,小燕王他们决定乘坐沙轨回皇宫。   昏暗的街道上,全都是手持蜡烛缓步前行的人群,一团团金色的光照亮他们的面容,若不是俞星城担忧血兽病,她大概会为人群的虔诚与善意而感到动容。俞星城从袖中拿出白色头巾,也给自己简单裹上,跟着小燕王、温骁等人穿过人们,去往海岸道上的沙轨站。   俞星城甚至还被人群中的一位老奶奶,塞了一朵百合花。   她略显抱歉的点头,拿着百合花紧跟着小燕王,穿过人群到达了沙轨站。   买了铜币模样的沙轨票,俞星城坐上了沙轨的小车厢,他们乘坐的是由薄绒坐垫的高级车厢,一个小车厢内大概能坐八到十人,但在这个民众游|行的时刻,车厢基本都是空荡荡的。   俞星城和小燕王与另外两个仙官护卫一组,共四人,坐在了车厢右手边,俞星城没有摘下头巾,闻了闻手中的百合花,小燕王和她都累了一整天了,他也忍不住放松一些,手搭在座位扶手上,笑道:“这花也挺配你的。”   沙轨站的车员似乎摇了摇即将发车的铃铛,准备过来合上车门,就看到一个手持蜡烛的青年,小跑几步,登上了车厢。   车厢内只挂了几盏马灯,有些昏暗,俞星城看向青年,青年也转脸看过来,似乎笑了笑。   小燕王伸手碰了碰百合花的花瓣,似乎还在放松的跟她说笑,俞星城却感觉他的灵力一下子铺陈开来,提防着这位青年。   青年手中的蜡烛照亮了他的脸,他五官十分清秀柔和,鼻梁窄细,头发及肩长且微卷,神态坦然真挚又看起来似乎毫无攻击性。他竟然笑着朝俞星城他们走来,落座在了俞星城对面的座位上,俞星城注意到他熨烫整洁的衬衫,衬衫领子的角上似乎绣着几个字母“P.B.S”。   她也注意到青年手中的皮革封面的书,书名似乎是《新道德世界书》。   俞星城依稀记得这本书,好似是一本论述空想社.会主义或者说共.产主义雏形的作品。   这种思想在欧洲可以说是先进,甚至尖锐了。   毕竟各个国家都把“革.命分子”“自由主义”视作暴.徒与社会不安定分子。   ……很明显,这个人是一位英国人。而且不论是年龄,还是思想,都应该是拜伦身边的人。   青年将蜡烛放在他们座位之间的小桌上,微笑道:“小姐很好奇我看的书吗?”   俞星城盯着他衣领角的字母缩写蹙眉了一会儿,又松开眉头:“并不,雪莱先生。我只是好奇,您不该在拜伦身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拜伦:不要相信这家伙的脸就觉得他是小娇弱,小敏感,小真善美!这家伙就是个诗歌喷子,叛逆先锋!   俞星城:……你倒是很像你的脸。一看就是个风流渣男,爱情骗子。 第138章 旅途   小燕王愣住了。   他大概没记住希腊革命F4中其他三人的名字, 只是觉得有点熟悉。   雪莱微微一笑:“你果然如同拜伦提及的那样聪明。我只不过是来与你们乘坐同一班沙轨车,顺便聊聊天罢了。我不像那个家伙一样疯狂,喜欢动刀动枪的。”   俞星城不可置否, 沙轨车离开车站,车厢顶部的轨道并不是很平滑, 链条咔嗒作响, 车身摇晃, 沙轨车行驶过手持蜡烛的人群旁,驶向了波光粼粼的海峡。车壁上挂着的马灯也微微摇晃,月光也随着视野开朗映入狭小的车厢内, 俞星城道:“能看这样的书, 最起码在你的祖国,你算得上一个疯狂分子了吧。”   雪莱笑:“如果您觉得公开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算疯狂的话。”   俞星城和小燕王毫不吃惊。   雪莱一顿,笑容扩大:“忘了忘了, 你们是远东世俗国家的人,很多人都不信鬼神。我虽未造访过, 但看到过利玛窦的历史著作集, 他说远东的人民信不同的教派也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大部分人只在病痛的时候才会祈祷。真是个好地方啊。”   俞星城依稀记得, 雪莱的离经叛道在当时的英国让很多人无法接受,比如他就曾经因为发表《无神论的必然》而被牛津大学开除。   哪怕在两百年后的欧美国家, 自称无神论者都可能会遭到一些质疑,更何况在当时的英国。   俞星城:“可不信神的地方也少不了有战争的发生。可见所谓异教徒、圣战、十字军等等, 也不过是战争的外衣罢了。”   雪莱深以为然:“我看书上说东方人谦逊有礼, 和气亲善,更有报纸说之前办过万国博览会的苏州,街道整然, 人人谈吐优雅,我以为你们从来不打仗。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东方,不也几次击退英军,占领倭国,打下了淡马锡和斯里兰卡吗。”   俞星城:“我们很少主动挑起战争,只是我们也想争取存活下去的权力罢了。英国占据了世界那么多地区,大明帝国不是攻占了其中一小部分,来通商并改善我们的人民的生活。”   雪莱赞叹:“真的像书上说的,你们东方人说话总是很圆满漂亮——不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俞星城托腮,垂眼看着桌子上烛火摇晃的蜡烛,轻声道:“真正有目的的是您吧,雪莱先生。看来你们和共济会在这座奥斯曼王城里的斗法,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了,我猜,拜伦的爆炸计划中好几起都被共济会发现了,而你们也陷入下风了?所以这是拜伦改变了意思,想要来找我们合作,却又拉不下脸,所以让你来了?”   雪莱抬起手指:“我们确实处在下风,但不是他改变了意思,而是我劝服了他。不过我不是来寻求合作的,我是来告诉你们共济会的计划和地点的。”   俞星城挑眉。   雪莱:“共济会与奥斯曼都是拜伦他最痛恨的两拨人,但哪怕这两拨人互相死斗,他也要阻止死斗中出阴招波及人民的那个人。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的几个人都因为阻止共济会投放血兽而死,我无法接受跟随自己多年的战友,死在这座城市的阴沟里。”   俞星城呼吸一滞:“……虽然我知道你们视奥斯曼为眼中钉,但,还请让我这个异乡人向你们表示敬意。而你们的所作所为会注定成为整场战争中,最无法被理解的。”   奥斯曼帝国还是会提防拜伦,希腊人更无法理解拜伦为什么会救奥斯曼人。   但俞星城知道,在战争这种级别的浪潮里,选边站队是最容易的事。   而最不容易的是,不论自己站在哪一边,不论被什么样的恨意、目的裹挟,都坚持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雪莱:“是啊,有时候连我都要不能理解了。”他说着,打开手中那本《新道德世界书》,从中那出一张地图,顺着桌子朝俞星城推过去。俞星城拿起来,递给了小燕王,小燕王展开来看,地区比他们从总督那里拿到的地图要清晰的多,而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商铺和旅店。   里面有大概八处地点被详细标红,应该是跟共济会有关的。   雪莱:“我们早就筹备过进攻伊斯坦布尔,地图就是当时准备的。本来计划是一路带着希腊军攻打到伊斯坦布尔来,却没想到止步在了几百公里之外。不过也可以告诉你们,哪怕只有我们几个人,后续袭击伊斯坦布尔的计划不会停下来的。”   俞星城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端倪:“你认为希腊军不会再推进了吗?我一直不明白,你和拜伦难道不是一线的将领吗?怎么会出现在伊斯坦布尔?”   雪莱合上了书,他手指纤长,被烛火照的如白色大理石的雕塑:“奥斯曼皇室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他们没跟你们说吗?啊,说来话长了……”   “最早英国没有支持希腊起义,而是我与拜伦旅行到希腊后,参与进了起义活动,并帮希腊人游说地中海沿岸各国,以获得各国支持。后来欧洲各国都同情希腊,英国又察觉到希腊地理位置的重要,积极参与了希腊起义战争,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战船和军力。”   “但当时希腊人不怎么信任英国,英国对希腊战场的投入,大多通过我和拜伦、济慈与利亨特等人。我们得到资助后积极投入战争,却没想到,在我们势如破竹的时候,英国临时抽调走了大批战船,甚至还断了资金与粮食——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印度战场节节败退,英国把投放给希腊的大批物资战船,都调去印度战场。”   雪莱声音柔和,娓娓道来:“在英国皇室心中,希腊自然不如原材料产地印度重要,可印度战场打的太快了,那批物资战船还没到,印度就已经击退了英军,又加上好望角风暴,战船和物资差点覆灭在海中……总之英国在印度一事上遭受了颇大的打击。”   “他们的撤军和断粮,导致我们在希腊战场上锐势全无,有几场战役甚至一败涂地。英国皇室本来就视我和拜伦这类自由主义分子为眼中钉,不满于要通过我们来间接控制希腊,于是那几场失败战役后,就反而把责任推给了我们。很快,我们遭遇了刺杀,谣言,与威胁。”   俞星城:“威胁?什么样的威胁?”   雪莱微笑:“如果我们不主动交出军权,离开希腊,英国人就切断对于希腊的所有援助。而希腊这些年收成极其不佳,从打仗以来就依靠着英国提供的粮食,如果我们不离开希腊,英国人断粮,希腊可能会有大批人……被活活饿死。”   俞星城一时无言。   小燕王:“所以你们离开了。”   雪莱垂下眼:“是。拜伦决定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位我们在英国时候就听说过的将领。现在希腊境内有人还以为是拜伦跑了,英方也不少渲染拜伦是个听说血兽病传染就跑了的胆小鬼。”   俞星城也被气到了:“那他们要是真的能打赢战争也就罢了,但你为什么不看好希腊起义?”   雪莱笑了笑:“你在替我们不平吗?你想要希腊打赢战争吗?”   俞星城哑口无言:“也不是,我只是……”   雪莱笑容像月光一样柔和,让俞星城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他的诗,情感浓厚,先锋叛逆,却言语微妙真挚,轻灵美丽,生机盎然。他不同于拜伦的嫉恶如仇,雪莱没有给俞星城他们划分阵营,只是如同共乘的友人谈天般,说起这些事。   雪莱笑着道:“我很喜欢你的态度,你不经意间就把心灵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利益与目的放在第一位,虽然我相信你会口头上强调后者。总之,英国接手之后并没有赢得战场上的转机,毕竟希腊社会本就割裂,奥斯曼军的手段让人胆寒,他们曾经的调离战船又丧失了战争中最关键的节点,希腊的颓势很难逆转了。”   俞星城眯起眼睛:“哪怕知道正面战场不行了,你和拜伦还是选择来到伊斯坦布尔,偷袭这里,以为希腊争取一些机会?”   雪莱:“算是吧。”   俞星城:“那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对共济会利用血兽这一点,知道什么吗?我有理由相信,以共济会为主导,有人在把血兽变成军团。”   雪莱蹙眉:“果然是没处理干净吗,连你们都知道了。你们不会也想要驯化血兽吧——”   俞星城:“我不可能。不过我就算承诺也没有用,我也不会问你关于驯化血兽的细节,让世界上多一个人知道,都是罪恶。我只是想问你,共济会到底想要干什么?血兽病的爆发是否也跟共济会有关?”   雪莱:“关于血兽病爆发的源头,我也很感兴趣,不过我目前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但我确实知道共济会在利用血兽。他们本来是为了医治在希腊扩散的血兽病,但后来由于战场上的不顺利,某位军官提出把血兽投入奥斯曼的军营,就有了这个驯化血兽的计划。不过这十分危险,因为控制血兽注射血液的过程中,很容易被抓伤咬伤,让血兽病扩散,而且给血兽注射用的针管、玻璃瓶,都会被污染。”   “驯化血兽的计划,在我们离开希腊之后展开的,我听说在计划过程中,几个村庄被污染,几百上千希腊人因此被感染,他们将能变异成血兽的抓起来,不能变异的就集体杀死焚烧……现在往伊斯坦布尔投放血兽,不过是他们计划中第一环试验。毕竟如果能在伊斯坦布尔传染血兽病,更是一举两得了”   俞星城震惊:“他们真的打算把血兽投入战场——!可这些低级的血兽也就算了,我可见过一个身体巨大,毛发纯白的血兽,那是怎么回事?”   雪莱:“啊,我听说有人叫他贝希摩斯。我有所耳闻,关于它的事,我也还在查。我和拜伦有一些共济会的内线朋友,但关于白毛怪物贝希摩斯,连共济会内都没多少关于它的消息。我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大的事。”   俞星城对这些事情也有极深的好奇,她试探性道:“比如,复活的古神?”   雪莱看向她,目光似乎有深意也有思考:“对于你的猜测,我不能说什么。……拜伦不想抛弃希腊的人民,我也不想,虽然我提供消息给你,但我们仍然是敌人——但等这一切结束,我或许会选择亲自去一趟教宗国。”   俞星城吓了一跳:“教宗国?!不是说那里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的地狱了吗?”   雪莱笑了笑:“嗯,但我更想知道真相,比如神,比如血兽病,比如我这样的无神论者为何依旧能拥有魔法。教宗国是个探寻这一切的好地方。”   叮当一声响,沙轨车已经跨越海峡,到达了军事学院前的沙轨站,雪莱起身,对俞星城伸出了手:“或许不会再见了,东方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   外头路灯昏黄,俞星城有些恍惚,仿佛跟他共同度过了一趟小小的旅程,伸手和他握了握手。   雪莱跳下车前,忽然道:“啊,至于这本书,你盯了好一会儿,不如送你吧。说不定你们东方那个不被宗教控制的世界,能够诞生这样天下公有,没有阶级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出生的马克思表示:这本空想社会主义就大可不必了,不如听我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 第139章 望月   俞星城随手翻了一下, 就将这本书仔仔细细的收在了桌子上,那里还摆了几本从肖潼那里拿来的诗集。   她这里的书不如肖潼那儿多,肖潼才是真正的博览群书, 放眼世界。   不过回想起来,有多少影响世界的思想, 诗歌, 书籍, 科技,都在这几十年爆炸般的诞生了,一面天上飞艇, 地上火车, 货船远航,报纸新闻层出不穷,各国商品琳琅满目;另一面, 种族屠杀,宗教暴行, 偏远村庄与种植园里的农民, 庙宇中喃喃自语跪拜的信徒,仍然遍布各个角落。   文明的外衣还未真的到来, 中古时代的野蛮与弱肉强食仍然无遮无掩,俞星城有些感慨。   就算是神, 也无法预言这样的时代吧。   她将书收好后,走出房间, 丫鬟炽寰跟貔貅一起靠着栏杆吹海风, 俞星城看他又掀着裙子把腿蹬在台阶上,便顺手给他把裙子放下来,走去了上层的议事间。   小燕王买了好几包奥斯曼的烟草, 在屋里抽的烟雾缭绕,裘百湖也坐在那儿抽烟斗,俩人跟两台加湿器似的对着吐气,看俞星城进来,这老少二人连忙起立推窗散味儿。   俞星城看着桌子上铺开的地图,正是雪莱送给他们的那一张:“你没把这地图给哈丽孜?”   小燕王:“给了,这张是命文官连夜誊摹的。留一张伊斯坦布尔的地图在手里,也不是坏事啊。睡得好吗?我看得出来你最近太累了,所以才给你放了半日的假。”   今日上午,小燕王去托普卡帕宫会见哈丽孜,并没有带俞星城去,就是为了让她能歇个半天。   俞星城拖了凳子坐下:“太后应该会派人去处理这件事吧,我们也算是忙完这件事了。”   小燕王:“热法皇后下葬后第七日,伊斯坦布尔会有大规模的宗教集会活动,我和哈丽孜都认为到时候共济会必定会有动作。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还有两天左右。伊斯坦布尔城内有些人手不足,哈丽孜希望我们也能从旁协助。”   俞星城微微蹙眉:“可我们带来的人大多都是仙官,如果被血兽抓伤,就会立刻感染变异啊。哈丽孜不能调派警察吗?”   小燕王:“这座城市的平民区一直是无人管状态,警察数量也没有你想的多,哈丽孜也调派了大部分警察,但就算这样也不够,所以她会派圣训者去突袭地图上标注的这些位置,就希望曾经与血兽有过作战经验的我们也来帮忙。”   俞星城托腮:“你怎么想?”   小燕王:“送佛送到西吧,既然都应下说要查这件事,就协助到最后。更何况现在还没查到那白色怪物的行踪,只是解决了伊斯坦布尔内的危机而已。不过从旁协助的事儿,我建议你就不要参加了,一是怕你出事儿,二是你如今也无法御剑飞行,不方便跟队。”   俞星城垂下眼睛,思忖道:“也好。”   小燕王把烟灭了,坐在太师椅上,笑:“也有好消息的。奥斯曼派了使臣,与我们的两名仙官一同回大明,将修建苏伊士运河的协约递交给朝廷。大概十日左右能到朝廷,如果效率高的话,一个半月以内,就会有运送着劳工与工部官员的大船,到达埃及。”   俞星城松了口气:“那就好。只盼着这事儿顺顺利利的。”   当日夜晚,裘百湖带队,大批仙官离船,连戈湛、胖虎和特行卫都被调走了,亚瑟之前就对血兽病的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自然也加入了队伍。   只留下俞星城和炽寰与一众凡官看守船只。   秉烛游街依旧举行,蜡烛点点光芒汇聚成的人流依旧流淌在街道上,俞星城单是从船上看,只觉得城市繁荣平静,看不出一点危机隐藏的端倪来。   她虽然心事重重,但炽寰却很高兴,俩人并肩在栏杆上,他跟衣服里有虱子似的乱蹭着挤过来,俞星城眺望着远方脑子乱糟糟的时候,被他挤的都快贴到栏杆拐角处,无处可逃了。   她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干嘛呢?”   炽寰瞪大眼睛,装傻:“我啥也没干啊,不是看风景吗?”   下头许多船员都回舱休息了,只有偶尔几个人从甲板上巡逻过去,站在高处的更是只有俞星城和他,俞星城推了他脑门一下:“别挤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没有灵力,又想欺负人。”   他被俞星城的手按住脑门,人还在往前凑,连眼眶都因为使劲儿的动作变大了,嘴里还在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都是你欺负我。”   俞星城看他往前凑的样,有点想笑,松开了手,炽寰往前一个趔趄,摔进她怀里。   她下巴被他额头砸中,疼的嘶了一声:“就是不肯让我安生啊,你这个闹腾家伙。”   炽寰捂着额头站直,他现在少年模样,也就比俞星城高一寸,道:“你最近太安静了啊。话都少了好多,也不让我跟你一同下船出门。”   俞星城揉了揉下巴,半晌道:“确实,最近有些心烦意乱,回来的时候也太晚了,倒头就睡了。”   炽寰还是挤着她,俩人像是雪夜枝头两只靠着取暖的小鸟,俞星城能感觉到肩膀上来自他的温度,笑了笑,放松几分,就听到炽寰道:“说说嘛说说嘛。”   俞星城被他挤的,反倒觉得像是蜷进了小小的空间里,有那么点安全感的意味,道:“都是些没来由的胡思乱想。比如说,我想杨椿楼和铃眉她们了,不知道她们被派到沙俄边境,都在做些什么。我又在想血兽病和古神的渊源——过一会儿又想到眼前,你敢信吗,在这个国家,为早逝的皇后祈祷七日的信徒,与屠杀整座岛、对异教徒残忍凌虐的信徒,很有可能都是同一批人……”   炽寰似乎有些小激动,很欢欣俞星城跟他漫无边际的聊这些小事儿,清了清嗓子,道:“哎,杨三木和铃眉,我也有点想他们了。杨三木那儿老有各种甜药丸,有些材料还真的难得,我没少去偷、咳、去试毒。不过等修运河的人来了,你们不就可以返航了吗?很快就能见到了。”   俞星城觉得他这装作成熟,替她开解的模样还挺有意思的,忍不住含笑转过来看她。   炽寰瞟了她一眼,背挺的更直了:“至于古神,这事儿我也好奇,活了这么久,我也不是没少跟着圣主来到其他的神域,与众神相会,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古神复苏。等这事儿解决了,我们俩就回埃及,找那个豹子头女神仔细调查一番。”   俞星城抿住笑意,点头:“哦哦,那就靠你了。”   炽寰一挺胸:“必须的。你恢复了灵力,到时候就要好好感谢我。不过你刚刚琢磨的最后一件事,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啊。”   俞星城:“你说这些教徒的善变和两面性吗?”   炽寰笑:“不,你们人类不都是这样的吗?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既特别心软善良,又特别冷酷排挤;既会相互敌视,又有时候总会抱团。有些特别疯狂极端的好和坏,总是同时存在在你们身上。也不只是他们这些教徒这样吧,中原也总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啊。只是你不理解的是他们的善良和恶意所针对的方向罢了。”   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让俞星城大开眼界了。   俞星城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许许多多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儿,倒真是如炽寰所说。   他看俞星城半天没反应,又有点心虚了,毕竟他自认混日子混了几千年,却平时脑子转的不如俞星城快,这会儿就像是在她面前吹嘘一样。   炽寰:“呃……其实我也只是随便一说,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   俞星城抬手搭在他肩膀上:“没,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人们是多面共存的,世界上的诸多选择也是如此。就像是拜伦,他自以为是拯救希腊人,却没有想过希腊独立后,怕是会沦落成地中海的印度,成了加工厂、原料,内政被欧洲大国操纵,甚至被英法俄几方当成角力的战场,谁又能来评判这事的好坏呢。”   炽寰:“嗯……”俞星城说的后半段,他没怎么听懂。   但她还是转过脸来笑了笑,手搭在他肩膀上人靠了过来:“哎别想这么多了。吹会儿风,你陪我站会儿。这船舱住了太久,我都快住吐了。”   炽寰侧头看了她一眼,俞星城正抬眼看月亮,她眼底亮晶晶的,鬓角有细碎的绒毛。   炽寰又往她身边挤了挤,小声咕哝:“……这一趟旅行可真是危险不断,但我还挺喜欢的……”   他以为俞星城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却听到俞星城倚着他:“嗯,我也挺喜欢的。”   俞星城虽然过了个清闲的望月之夜,但第二天回来却没听到好消息,清晨只看到了狼狈回来小燕王等人。俞星城提着裙子急急忙忙的走下扶梯,到甲板上,连小燕王身上都跟泼了血似的。   他苦笑:“不是我身上的血,也不是血兽的。你也看得出来我没被感染变异。只是行动很不顺利,我们分头行动,抓住了两批共济会的人,但他们想用血兽来攻击我们,却被血兽反伤,啃得骨头都碎了,更别说留下活口能问到消息了。幸好我们还拿到了一些资料。”   俞星城松口气:“这也不算坏消息啊。”   小燕王摇了摇头:“不,问题是,雪莱给我们标注的八处地点里,我们好几处都扑空了。他们走得很匆忙,显然是发现不对劲提前跑了。今夜的行动本来是为了防止他们在第七日祈祷的袭击,但现在他们逃跑后,隐藏起来,第七日的袭击可能无法避免了……我认为他们想要来次疯狂的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之前节奏太紧凑了,马上又要来紧张剧情,所以我今天写了一章日常感一点的谈情说爱(误)。 第140章 神性   对全国都拥有掌控力的帝国, 却往往对皇宫脚下的城市管控力不足。   哪怕是在紫禁城墙根,也有“三千太监三千贼”,看着是九大城门守备严苛, 实则全是贵胄子弟闲职当差,往往敌袭到了家门口还在吃酒, 笑骂报信提醒的人是“裤裆里头拉胡琴——扯蛋”。   古老帝国都差不多尿性, 到了伊斯坦布尔也一样。   小燕王这两三日内几乎天天进宫, 想要让哈丽孜多做些什么。   比如禁止信徒和百姓游街悼念,亦或是调遣军队深入平民区,管控排查。   但哈丽孜不是绕开了话题, 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小燕王回来之后, 在议事间里叼着烟团团乱转,气到最后破口大骂:“她明明是个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这会儿要装死!我的建议哪一点有错了!”   他一拳打在桌面上, 桌子上的烟枪茶杯乱震,裘百湖淡定的拿走茶杯, 俞星城道:“哈丽孜毕竟比我们更了解血兽病, 我觉得她也是在犹豫。就比如说禁止信徒集会祈祷,如果是哈丽孜出面, 人们早就知道她与热法皇后关系不睦,哪怕她平日再有民心, 也会有人在此刻迁怒,说她可能害死了热法——”   小燕王:“那就让皇帝出面!”   俞星城:“皇帝本来就是个没太大影响力的隐形人, 说了也未必有用。更何况, 让信徒不可出门,总要有个由头,除非皇宫公布关于血兽病的事儿, 否则没人会听信的。血兽病来源神秘,潜伏期长,又颇有宗教意味,如果哈丽孜对外公布详情,这个迫害血兽病疑似者的浪潮,还可能会演化成迫害希腊人、迫害高加索人种、迫害基督教徒,怕是未来十几年都无法平息。他们可不是咱们东方人,在这里,宗教相关的一件事引发的迫害,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小燕王坐在桌子上,他靴子踩在旁边凳子上,冷笑:“我总不觉得她会有你这样的好心。你之前提及的希俄斯岛屠杀,不也是她当政期间的事吗?”   俞星城摇头苦笑:“我哪儿来的好心。只是我不认为她是狂信徒。在这个国家,战争永远跟宗教联系,她想要发起镇压就不得不利用宗教,但伊.斯.兰教可不是对她而言可不是如臂使指,后来的事都不止她能阻止的事了。”   肖潼也坐在屋子里,她正在和谭庐查看一些名单,抬头道:“这点,我赞同俞少卿。其实,礼部也偷偷搞到了血兽袭击当晚死亡的宾客名单。其中皇权派、实干派与地方高官,死伤者在三成上下,但前去参加宴会的宗教领袖,共三十七人,死亡者……二十九人。比例远高于其他身份的宾客。我认为,这就是哈丽孜当时动手的目标。”   小燕王脸在灰烟后头,瓮声瓮气道:“你是说她想要去宗教化?”   俞星城:“至少现在奥斯曼帝国下,到处都是起义浪潮,她绝对不可能让民族、人种、地域或者宗教之类的仇恨再蔓延。哪怕就只是因为血兽病,让仇恨希腊的浪潮掀起了,希腊就永远无法回归奥斯曼帝国了。而且,欧洲各国强大的一大原因,跟他们宗教改革都有关,或许哈丽孜也觉得,是时候推动本国宗教的世俗化改革了……”   小燕王抬手:“行,我理解,她并不想让血兽病的消息传播开。哪怕不是因为之后的迫害,而是害怕帝国内部过于恐慌,反正我理解了。那为什么不能派军队来?军队驻扎,至少能反应更快,尽早抓.住这些人或者是血兽。”   这个问题在议事间中虽然被继续探讨,但到最后,哈丽孜还是坚持不派遣任何军队或者圣训者,进入伊斯坦布尔城中。   终于,第七日夜晚到来了。   热法皇后的守夜祈祷仪式终于到达了最高峰,许多商铺、住房早已熄灯灭火,建筑物成了分割街道的黑色石头,只有那些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低声歌唱的人流,就像是光溪一样流淌向远郊的墓园。   近百架大大小小的飞艇在城市上空巡逻,俞星城乘坐的鲸鹏也在其中,四周飞艇明亮的气囊,把她的脸照的像是在上元节看灯的少女。他们的飞艇不远处是御剑的裘百湖等人,他们停留在不会影响鲸鹏的距离外,衣衫随风猎猎舞动,似都在低头注视着城市。   俞星城回头能看到,小燕王独一人在鲸鹏上甲板二层站着,目光看向远方。   俞星城很早以前确实挺讨厌他,总觉得他油滑、假笑、功利心重,但如今总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外表与身份下的内心……   他现在似乎也仿佛在深深自责。   谁都知道,地面上只有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些遥遥俯视着的人们都明白,就算是雪莱给了那张地图,他们也没有排查出所有的共济会相关的人,巨大的危险依旧存在在这座城市里。   肖潼叹气道:“我们简直就像是在目睹一场迟早会来的屠杀……”   俞星城站在甲板上,夜风疾冷,吹动了她头上的簪花与垂在肩上的发辫,炽寰好动,化作小蛇在鲸鹏周围游走飞动,时不时有意掠过俞星城脸边,用蛇尾蹭一下她脸颊。   但俞星城始终看着远处。   月亮成了窄窄一道线,弯在天空中,光芒黯淡,鲸鹏缓缓向人潮的终点——墓园驶去。   俞星城他们的鲸鹏低低掠过一处大桥。   这座大桥用了大量的钢铁与色漆涂料,庞大惊人的铁架涂上了与奥斯曼帝国军旗同样的鲜红色,再加上能够靠蒸汽机拉动锁链开合的机关,与和桥身并列的沙轨轨道,这座大桥一直是海峡上最让奥斯曼人得意的蒸汽工业作品。   鲸鹏飞过这座大桥高大的红色钢铁框架,俞星城低头朝下看去,她眯起眼睛,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个人影正走在桥架的最顶部的钢铁横梁上。   是个男子。   不知道是鲸鹏离的太近,亦或是俞星城凝神这一眼看得太惊心动魄。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法袍的男人,绣金的白色披肩短衣,别着十字架——亦或是逆十字架,装束如同年轻的教皇。   他似乎也在仰着头看飞艇从桥上掠过,海风与飞艇的气流,飞扬起他的白袍。   他五官深邃,双眼湛蓝,脚下是鲜红色钢架与桥面上来往的人流。   修长的手拈着一只细长的卷烟,手指上带着繁复的圣戒,他仰头吸了一口烟,似乎看见了俞星城,又似乎只是对着这些巡逻的飞艇,微微一笑。   俞星城心脏仿佛被一攥。   轰的一声,远处响起了爆炸声!俞星城转头朝远处看去,只看到一片灰烟在城市中蔓延起,鲸鹏加速,汽笛鸣响,她低头再次朝桥架上看去。   那白色法袍的男人弹掉手中的卷烟,跪在红色钢铁上,上身笔直,披肩被风吹动,他向着远方,掌心朝上抬起双手,如同圣殿穹顶下最虔诚的忏悔者——   鲸鹏的蒸汽大股冒出,遮蔽了她的视线,当蒸汽散去,他的身影却消失在了桥架之上。   那人是谁?   俞星城来不及多想,飞艇上已经有许多鹏员跑动起来,她来不及找人细说,也连忙提裙登上台阶,去找小燕王。   小燕王握紧栏杆:“是哪里爆炸了?有看到血兽的踪迹了吗?”   他们的鲸鹏和奥斯曼的巡逻飞艇旗帜不同,如今毕竟是在伊斯坦布尔,这些巡逻飞艇没有多做动作,他们就不能太主动出击。但鲸鹏上所有的鹏员都十分关切城内的景象,几个副手在用单筒望远镜朝地面查看,回报称:“爆炸的是似乎一处靠着海峡的小清真寺。街道上除了这些人群手中的蜡烛以外,没有点灯,所以也看不清楚是否有血兽袭击。”   小燕王一把拿过望远镜,快跑下楼梯:“我自己看——”   他拿起望远镜之前,远处又有几场爆炸发生,鲸鹏似乎都在赶向那些发生爆炸的地方,俞星城甚至看到前头几家飞艇正在调整炮管的角度。   爆炸都是在海峡沿岸发生的,而在伊斯坦布尔,最繁华的就是这海峡两侧。   小燕王拿起单筒望远镜,鲸鹏加快速度,小燕王倒吸一口冷气:“没有灯,但是我能看得出来,有什么袭击了人群,果然,果然!”   俞星城也低头看下去,本来整齐列队前行的烛光,就像是被惊吓而乱飞的萤火虫一样,一下子在街道上被冲散,点点烛光或是挤成一团,或是消失了一大.片,有些街道上似乎那掉落的蜡烛点燃了街道周围的杂物,烈烈燃烧起来!   风愈发急了,可就是这样,俞星城也能依稀听到惨叫声与惊呼声。一个个烛光所代表的人似乎在四散奔逃,着火的地点愈发多起来,靠近清真寺的几个街道更是混乱异常。   俞星城急着问道:“他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小燕王脸色难看:“……他们觉得还没等到。哈丽孜和她的指挥官,怕是想要亲眼看到它出现。”   旁边的鹏员着急起来:“它?到底在等什么?”   飞来飞去的炽寰化作人形,一下落在了俞星城身边,也踮脚张望:“到底还来不来啊!”   俞星城没说话。   小燕王也沉默,两个人扶着栏杆,只看着巡航的上百艘飞艇还只是盘旋,大片蒸汽留下的云尾,交错在空中。   一阵风吹来,炽寰发髻上插着的红色风车转的更快乐,他忽然道:“来了!”   鲸鹏之下,海峡边,一只白色长毛的怪物,手攀着钢架,浑身湿透,登上了海岸,它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毛发,浑身的水洒满了街道房屋,浇灭了一大片游街信徒手中的蜡烛——那些信徒呆呆的抬起头来,望着白毛怪物,几乎腿软。   炽寰嗤笑一声:“鳖孙,还敢来再老子这里现眼?!貔貅老狗已经被人带到地面上去了?哼,别让他跟我抢!”   说罢,炽寰手一撑,丫鬟衣裳的裙摆就跟被风吹坏的伞一样,糊了他自己一脸,他似乎在半空中大骂一声,砰的一下化作黑蛟,朝白毛怪物贝希摩斯而去。   而俞星城也终于看到了那些飞艇开始调转枪口,朝地面或白毛怪物发射炮弹进行轰炸。   这年代对于火.药的使用能力不强,炮弹如雨降落,却也没有让白毛怪物多受伤,但街道上却有许多信众与血兽,一同被炮弹砸死或者炸死——!   小燕王手紧紧捏着栏杆,忽然把望远镜塞给了俞星城,大步走回了舱内:“我不看了。”   鹏员面面相觑:“到底怎么了?俞大人,您跟小的们说说啊,下头这都不是活人,怎么都没人管,就这么乱往下扔炮弹啊!这要死了多少人?!”   俞星城缓缓闭上眼睛:“这就是,那位太后的意思吧。”   两三日前,午后,烟雾缭绕的议事间。   小燕王愤怒的讨论哈丽孜为何不派遣军队时,裘百湖最后一个说了话。   “殿下,这事儿我倒有点发言权。”裘百湖慢慢的喝着茶:“之前西厂很多关于奥斯曼帝国的陈情都提及过,在奥斯曼,所有有灵根的,或者说能用魔法的人,都是会进入庙宇或军队。不像咱们大明,除了仙官、天兵还有很多散修,他们没有。单单是伊斯坦布尔周围的军队,其中有灵根者,就超过了四成;各清真寺的灵根者——包括所谓的圣训者或者是各级阿.訇,几乎全都是灵根者。”   小燕王一愣:“你是说……平民百姓中,很少会有灵根者。如果血兽袭击了这些游街的百姓,他们顶多就是死了,但如果军队或者清真寺被偷袭,就会有大批战斗力,立刻变异成血兽?!”   裘百湖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些袭击者露面之前,把军队也放进来,就是等着让自己的军队变成血兽。而且我怀疑,那位太后也会提前命令所有清真寺内的阿.訇、圣训者都提前离开。这些游街的信徒,就是太后暴露在袭击者面前的诱饵。”   俞星城听明白了:“太后想让这些袭击者露面后,再反击……?”   裘百湖:“必定如此。只有这样,太后才能引蛇出洞。等到所有袭击者露面,太后为了稳妥,怕是也不会出动太多军队或圣训者,而是用天空中的飞艇进行攻击。那些还没投入希腊战场的飞艇炮管,看来派上用场了。”   小燕王:“只用飞艇……那要有多少信徒百姓被一起杀死?!”   裘百湖喝了一大口茶,重重放下茶杯:“殿下,这些人都被血兽袭击了,潜伏期如此长,要如何辨别他们是否感染呢?而且这些普通人被感染了,哪怕不能变成血兽,肯定也有可能感染别人的,哈丽孜估计没打算让太多信徒存活下来!”   小燕王:“……那这要死多少人?几万人?”   裘百湖:“哈丽孜明显知道共济会无法阻止,而且它们想要搞大规模袭击,相较于让自己的军队和宗教势力被感染,然后让感染再扩散到其他的城市。她自然会选择这个办法。很让人作呕的选择是吗?但到底是她更让人作呕,还是那些一次次袭击别人主要城市的共济会,更让人作呕?”   小燕王沉默,半晌坐下,烟掉在地上,他用脚缓缓踩灭了。   裘百湖:“天下不论是用妖、用修真者还是用什么别的妖魔鬼怪法术来偷袭的实例,多的不能再多了。我大明为何有如此严密的仙官制度,缉仙厂为何是京师最大的部门之一,各个府县衙门为何都有仙官部门,妖为何从上古与将相同行、到了如今这千百年喊打的地步——这些都是有原因的。”   裘百湖靠在椅背上:“大明少有这样的事例,也是因为周边小国甚少有修真者势力比我大明更强的,那倭国赤蛟韬光养晦两三百年,不也就搞出那一场袭击吗?可在这爱琴海周边各国的战争中,教派复杂,神明众多,像是共济会这样的袭击……并不少发生。”   现在俞星城站在甲板上,想起裘百湖这些话,感觉有些冷。   上百艘飞艇的炮弹如雨,但是能砸中多少血兽,又会砸中多少祈祷的信众和百姓呢。或许哈丽孜等炮弹都放完之后,也会让圣训者到地面上清理血兽,但那时候会不会又是不分敌我的屠杀?   只是她看到远远御剑在空中叼着烟斗的裘百湖,看了许久,忽然抬起手下令,率领着一批仙官,朝地面而去。   她忽然意识到裘百湖想要做什么,转身朝小燕王所在的房间走去,她敲了敲门:“殿下,我们也去地面上吧。之前好几只大妖不都留在地面上了吗?是,妖不会感染,可还有一些特行卫和温骁、亚瑟、阿比盖尔他们,听说了哈丽孜的计划后,不是还坚决要留在地面上了吗。我想了想,我们也去吧。”   小燕王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这样很危险的,星城。我们不是能贸然做这些事的身份。”   俞星城顿了顿:“是啊,可我不想装作看不见。哪怕是把那些同伴都带回家,带回我们的远洋宝船上也好。多杀血兽,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我们在洗火燃烧德里的时候,努力做了很多,这次也别远远在天上旁观吧。”   小燕王的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让仙官传令,所有大明官员即刻撤离。不必着陆,我们的鲸鹏也立刻返航,我不应该今日参与行动的。对不起,我……”   俞星城看了一眼夜空与月亮,发射炮弹的声音掩盖了地面的惨叫,她侧耳倾听,这才是人间的声音。   俞星城喃喃自语:“……殿下,我不喜欢这样。遥遥看着地面,像个神一样高高在上,不管一切,我不喜欢。人从不应该因为自己能够御剑、能够飞天,就把自己当做神一样……如果地面上都是凄惨、痛苦、哀鸣,都是罪恶,那我也愿意涉足下去,让自己满是血和泥的做点什么。”   屋内窸窸窣窣。   俞星城的嘴唇翕动,她这里的角度只能看见天上细窄的月亮,看不见炮弹和地面的火光,她不受控一般,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我总觉得,神性,就该是完全像人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小燕王拉开了门,他眼神微动,上半张脸在门内的阴影里,伸出手似乎蹭了一下俞星城的脸颊。   他虽然总装作亲昵熟悉,但很少真的这样去触碰别人。   俞星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两只眼睛比今晚阖眼的月光要明亮,且也泛着海峡波浪似的一点水光。   但他很快放下了手,下半张脸在鲸鹏气囊的微光里笑了一下,又笑出了他惯常的得意爽利,声音微哑却也洪亮了几分:“俞少卿,去命令鹏员,脱离奥斯曼飞艇队伍,我们停靠!”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随着见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也终于似乎触及一点真相——关于圣主为何主动选择消亡的原因。其实这篇文里所有涉及圣主的段落,并不是说为了给女主开挂,其实也算是对世界观内核的讨论吧。   星城性格并不像圣主,但有点内核还是挺像的。而且怯昧对圣主其实影响很大,只是他不知道,不过这都是后面才会说的。   **   6号早上8:00更新。应该还会多些一些的。之前比较忙,断了几天更新,实在抱歉。 第141章 修女   俞星城他们本来计划停泊在最靠近外海的鲸鹏港, 但很快俞星城就看到了与白毛怪物贝希摩斯缠斗的炽寰,以及绕着白毛怪物飞行的裘百湖等仙官。   炽寰已经缩手缩脚了太久,他很久都没有酣畅淋漓打架的机会。   这里既是异域国家, 对方又是个体型相当的怪物,他简直是厮杀的血肉横飞——俞星城总见着他化成小蛇后那两个小爪子抱着葡萄啃, 几乎要忘了他曾一爪抓碎过大型鲸鹏。此刻, 炽寰巨爪中指甲暴涨, 狠狠挠向贝希摩斯的后背,将它背后皮毛剖开,深可见骨!   炽寰摇头晃脑的发出阵阵龙吟, 似乎在张狂大笑, 他尾巴拍在水面卷起水浪,另一爪拿起黑雾缭绕的滔天杖,一股龙卷风从海峡之间漾起, 水面上的游船岌岌可危的摇摆,高耸入云的龙卷风几乎要把周围几架飞艇卷进去, 炽寰只回头确认了一眼俞星城他们的鲸鹏, 就毫不犹豫挥舞滔天杖,命龙卷风朝贝希摩斯袭去。   白毛怪物被龙卷飞整个推出去, 它就像个体型极大的灵长类动物,粗壮的后腿朝后一顶, 趔趄几步终于停住,它低伏下身体, 胸口巨大的逆十字架挂坠兀自摇晃。   在鲸鹏逐步的降落下, 俞星城看到一个巨大的半圆仿佛时间停滞,另有大批羽毛鲜艳的鸟类扑向血兽。街道之间陡然爆发了太阳一般的光芒,一只白色双翼的巨虎四足踏在清真寺塔尖上飞身而下, 数只飞扑向人群的血兽被洞穿了无数手掌形状的血洞。   大家都在。   但街道和口岸已经混乱一片,炽寰打起架来简直就是个邪恶混乱奥特曼,俞星城坐在鲸鹏上远观,如同开着飞机无能发射炮弹的队员,只是她这会儿可不会热泪盈眶的喊着“迪迦,站起来”,她只想让炽寰尽量照看一点周边的建筑,别搞太大的破坏。   炽寰似乎真的跟她心意相通,他盘旋在空中,俯视一圈后,似乎有意将贝希摩斯往海峡引。   伊斯坦布尔中心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十分深险,其中最浅处也将近三十米深,较深处超过百米。炽寰是潜蛟所生,他当然不怕水,显然他是有意想要将贝希摩斯引至水中,将它淹毙。   而这时候,俞星城他们的鲸鹏也接近了地面,这附近飞艇的停靠港,鹏员关闭锅炉后,只能缓速下降。   小燕王等不了太久了,他到甲板,其他仙官先后跃下,而后空中召唤御剑。小燕王抓住俞星城的手腕,牵着她也跃下,俞星城并未惊叫,只是在小燕王召唤船型法器到他们身下,她一屁股坐在法器里的时候,才闷哼一声。   法器降落在地面上,裘百湖等人在半空中先看到了小燕王他们,连忙降下飞剑而来:“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燕王:“太多人留在地面上了,伊斯坦布尔已经太不安全了,我无法确定之后可能发生什么,跟哈丽孜也联系不上,我决定带着大家往海峡入口处撤离,登上远洋宝船。”   裘百湖:“可……”   小燕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这个血兽的数量,总觉得事情根本不是你我,或者雪莱拜伦等人预想的那样。之前城中隐藏的血兽或许只是障眼法——至少平民中几乎没有灵根者的情况下,血兽的数量不会增加了,我们可以尽快汇合,大家一起行动,一边撤一边杀,也配合帮助黑蛟。”   裘百湖垂了一下眼睛,点头道:“我知道了,殿下,我去召集众人前来。”   十几位仙官落在小燕王身边护住他们,头顶的飞艇不知道是忌惮炽寰,还是怕伤到小燕王等人,不敢向这边发射炮弹,依稀能看到空中有飞行而过的马车,似乎有些圣训者从高空的马车上一跃而下,降落到城市之中。   很快的,俞星城就看到了温骁一边用手推拢着惊恐的信众,一边击飞着扑来的血兽,出现在街道的另一端;小日头与后裔等人御剑在空中,俞星城看小日头的脑袋就跟个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闪烁,而后裔手中的箭矢汇聚着金光,如流星坠雨一般在空中乱飞;阿比盖尔骑着彩色羽毛的鸢鸟从头顶飞过,亚瑟骑在扫帚上颜色惨白满头大汗,他的帽子又不知道被吹到哪儿去了,他的小变色龙紧紧拽着亚瑟地中海秃头边缘的头发,在风中惊恐哀叫。   影虫陡然出现在小燕王身后的阴影中,小燕王几颗嗡嗡作响的金珠已经停留在影虫的太阳穴两侧。   影虫吓得几乎失声,小燕王松了口气:“你能不能别这样乱冒出来!”   影虫沙哑着嗓音:“殿下,瞎鱼让我告诉您……我们要尽快返回宝船附近。船只周围聚集了大量的血兽。”   小燕王一惊:“宝船附近?!好!我知道了!”   俞星城和小燕王降落的地方,算作是血兽聚集的一大地点之一,他们这次见到的血兽数量远多于之前皇宫袭击。确实,如果共济会早有了进攻伊斯坦布尔的计划和能力,又怎么会小打小闹——   俞星城亲眼看到一只血兽扑向一位白色头巾的少年,那名少年可能是灵根者,可能由于年龄未满,所以没被送入军队或者寺庙。就在血兽的牙齿咬住它的一瞬间,他手掌冒出火焰,想要袭击血兽,却在那一刻尖叫一声,大量黑色毛发从他肌肤上冒出,他躯体变形,尖叫变成吼叫,四爪着地,而后茫然的晃了晃头部。   它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气,似乎兴奋的龇出牙齿,以比人高的巨大身形,扑向了旁边哀叫痛哭的父母。   它扑起的一瞬间,离着最近的温骁以沾满血的影手,十几只手猛地拍扫过去,将这只血兽无情的拍成肉泥。只是温骁情急之下,十几只手影手全出,他又是一人深入血兽群,眼见着一只血兽朝他身后扑去。   胖虎不知道从哪个暗道里扑出来,一口咬向血兽的脖颈,将它按在地上后,抬爪将血兽脑袋按在地上狠狠压碎。黑血溅了胖虎一头脸,他恶心的直吐舌头。   但他毕竟是妖,不受这些黑血的传染,但其他的修真者就不敢大意了。   裘百湖在此之前就强调过,宁愿逃窜也坚决不要受伤,宁愿不杀也别让黑血溅到自己头脸上。目前没人知道血兽病如何传播,只知道那血兽体内可以燃烧的黑血,最起码是传播源之一。   向裘百湖这样近战的体系修真者,就束手束脚一些,而法系的修真者的法术,很难击碎血兽的头骨,就更难杀死它们,但很快的仙官们学会配合小燕王、温骁或后裔这样的特殊灵根者,他们控制血兽的行动,让小燕王与温骁等人来给血兽最后一击。   裘百湖不断在空中吹哨,大部分人都聚集起来,大家在地面上或半空中相互照应,一起往远洋宝船的方向移动。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血兽会本能的去袭击修真者,来增加血兽的数量。他们在城中缓缓的移动,很快就吸引了沿路的血兽,不论他们想不想救周围的百姓信徒,他们的出现本身就引走了大批血兽,给了许多百姓以逃生的机会。   小燕王高声询问裘百湖:“你点了吗?所有人都齐了吗?”   裘百湖手中的官刀隔空飞出去,他半晌哑着嗓子回话道:“没!少了六人,都是北厂的人——”   ……也就是说这六人,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袭击他们的血兽?!   小燕王一窒,道:“所有的血兽,都要杀,你没意见吧!”   裘百湖背过身去,一把官刀穿过了血兽眉心,几乎是吼道:“没!!”   深入了如今血肉地狱的伊斯坦布尔,俞星城也很深切的明白:哈丽孜知道的比他们多得多。   她做的决定从理智上说绝没有错。她已经把血兽病扩散到奥斯曼全境的风险,降到了最低。   但,哈丽孜或许真的是俞星城仰望而不能成为的女性。   俞星城在小燕王身边,随着仙官与特行卫等人往远洋宝船的方向撤退,与此同时,她忍不住总拿拉克希米来与哈丽孜做对比。   都是强权在握的女人,若是说哈丽孜此刻或许在皇宫角楼,在黯淡月色下静默祈祷;那拉克希米会不会此刻率领军队,冲进血兽之中,自知风险,也要一马当先?   血兽的尸体扑了一路,其中遇到了数只体型较大,毛色灰白的血兽,显然在变异前也是个强大的巫师,它甚至变异成血兽也能使用简单的魔法,口中喷射出一些颜色诡异的火焰。   想要保证没人受伤的情况下,杀死这样的一只血兽,最起码需要五六人的协力配合。   俞星城穿着的绣鞋都快被路上的鲜血浸透了,她随着仙官们后退,也忍不住看向海峡的方向——若说这样毛色仅仅是灰白的血兽都能够使用魔法,那跟炽寰搏斗的那只血兽呢?   海面上陡然激荡起水花,俞星城只看到炽寰爪子紧紧抓住贝希摩斯,蛟身紧紧缠住它的躯体,在空中一转,猛扎入海面之下!   水面缓慢起伏如同波浪,俞星城看不出水下的搏斗,只是忽然听到红色钢铁大桥嘎吱一声作响,紧接着,岸边猛然窜起十几米高的斜冰柱,扎碎了沿岸的木船与沙轨车,一只白毛大手攀住冰柱,似乎吃力的想要爬起来。   俞星城就在海边街道上,近距离就看到炽寰的脑袋从水底冒出,一口咬向贝希摩斯的后颈,在它有些惨烈的叫声中,似乎想要再次将它拖下水——   确实,早在炽寰还是小孩子外貌的时候,就能跟她联手,把那称霸倭国的赤蛟击败。   如今他比以前更强些,这白毛怪物不论是人造的还是妖变的,显然都不是炽寰的对手。   俞星城努力想要从这白毛怪物犬狼一样的面部中,辨认它是否跟她见到白色法袍吸烟漫步的男子,有几分相似。   但就在这是,俞星城听到几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指甲响声,小燕王率先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他妈的还有一只?!”   俞星城猛地转过头去。   一只与贝希摩斯差不多体型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不远处。它显得更温顺,理智,双目半阖,白色毛发更纤长柔软,遮蔽了它的躯体,但它胸口却显露着根根肋骨,几乎能看到肋骨下跳动的心脏。   而这只怪物头部长着麋鹿般的角,双臂保留着许多人的特征,更是在手腕处缠绕着圣链串珠与十字架挂坠,它做出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两只与人手近似的兽爪,在合十的动作里指甲交错,发出了一点尖锐的声响。   俞星城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个怪物,是个“她”。   像一位贞静虔诚的修女,为了神而化作兽态……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混乱之后,俞星城也要跟共济会等很多势力,有一些正面接触了。   那个被印度大姐姐们轮X的迦勒,可能也还会活着露个面…… 第142章 长夜   还有一只?!   俞星城登时就想到, 那个红色钢架上行走的白色法袍男子,或许并不是变成白毛怪物的人——而是指挥它们的人!   俞星城有些担忧的看着炽寰,炽寰似乎也没想到, 他不愧是干架老手,摸不准之前, 他尾巴甩开浪花, 先飞入空中, 遥遥望着它们。场面变的奇妙,火光四处点燃的伊斯坦布尔,在清真寺穹顶的城市景象中, 一只东方的蛟龙抓着黑色的滔天杖遥遥悬空, 两只戴着十字架的白毛怪物伫立在海岸边。   俞星城对于一下出现这两个怪物,也不知道该称谁为贝希摩斯,或者说将这种高大体型的白毛怪物统称为贝希摩斯。   小燕王急急拽住她手腕, 拖着她在街道上狂奔:“别看了,先回到船上, 总觉得它们这些怪物和血兽, 也在把我们这些异乡人当目标。”   但俞星城一边踉踉跄跄的跟他跑着,一边仍是仰头张望观察。   最早在袭击皇宫时出现的那一只白毛怪物, 它有着羊的半圆弯角,吻部较长, 俞星城决定暂称它为“羔羊”,而刚刚出现的这一只形态似修女般静谧的怪物, 则毛发纤长, 长有鹿角,如“麋鹿”化身。   “麋鹿”睁开眼睛,它双眸漆黑, 毫无反光,伸出手将狼狈的“羔羊”拉了起来,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们头顶,炽寰在空中似乎晃了晃脑袋,并不着急进攻。   小燕王一边跑一边道:“你的那只大狗妖呢?”   俞星城:“我让它去襄护皇宫了。之前它们有能力袭击托普卡帕宫,这次应该也不会放过那里。”   小燕王有些焦急:“我记得那狗妖连人形都不会变,人话也不怎么说,天天就在厨房门口等着吃肉,脑子一副不灵光的样子!你就是派胖虎过去,也比它强啊!”   俞星城想起貔貅那家伙的本体,以及一口老烟嗓:“殿下相信我……它肯定没问题的。护卫是它的强项。它别看傻,能跟炽寰打个平手的。”   小燕王疾奔中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到底身边有多少厉害玩意儿。哎,小心脚下碎石,要不让我背你。”   俞星城气喘吁吁地跟着,不愿意:“我跑的动,我早就不是小脚了!”   正说着,俞星城忽然察觉到了头顶锐利的目光,她抬起头来,竟看到那修女气质的白毛怪物“麋鹿”,似乎低头朝她的方向看来。很显然,这些白毛怪物意识到,不论是皇宫袭击的不成功,还是今夜有能力阻挠它们的炽寰、貔貅,都似乎跟这些东方来的不速之客有关。   它们今夜似乎也打算对他们这群东方人下手了。   俞星城实在是不喜欢这种跟哥斯拉体型怪物对打的场面,但往往哥斯拉们都不眼瞎,非要从高空中伸出手来,精准碾死他们这种地面小蚂蚁。   更何况这白毛怪物也跟清真寺差不多高,能把俞星城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那个被炽寰差点淹死的“羔羊”率先出手,抬起覆着短毛的手掌,朝小燕王等人的方向抓来。   “羔羊”似乎早在皇宫袭击时,注意到过小燕王,此刻那手指着的方向就是朝小燕王而来。   其他人想要回救也来不及,俞星城察觉到小燕王顿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把俞星城推开,但又察觉到来不及,竟反手一把抓住了俞星城的腰,仰头直视体型超过他数倍的白毛怪物。   俞星城一下被他拉入怀中,距离极近,她眼睁睁看到他琥珀色的虹膜,如凝固的岩浆表面般裂开,碎星金光盈满瞳孔,一股极其强大且无处不在的灵力如潮涌坠瀑般扩张,过于侵略性的灵力像无形的细刺,刺透她浑身毛孔筋脉,俞星城打了个激灵——   紧接着俞星城就看到那几乎已经到他们二人眼前的巨手,生生停住了,骨骼咯吱作响,关节竟朝反方向扭动,覆着白毛的手指被反向掰到手背的位置,掌骨碎裂!不过几秒钟,那只手便被周围充斥的灵力,扭曲到骨骼寸裂、畸形诡异的地步!   俞星城惊愕的仰头望着,小燕王在耳边忽然爆发一声怒喝,周围的灵力瞬间荡开,那只被掰碎的巨手被猛地推回去,俞星城听到咔嚓一声响,似乎连它的手臂都因为猛然被推开的力量而骨折!   白毛怪物“羔羊”有些吃痛,也略有惊愕的看向了小燕王的方向。但它显然也是像血兽一样,废了一只手伤不到它,但下一秒,炽寰已经猛地飞扑至它身后,两爪抓住它头顶的羊角,狠狠朝两个方向撕扯——   俞星城转头看向小燕王,他瞳孔的异状已经消失,只是鼻血流了下来。   她的表情有些吃惊,小燕王意识到自己的鼻血,随手蹭了一下,哑着嗓子道:“从小就这样了。没事儿。”   俞星城可不觉得没事儿。   但小燕王没多说,松开抓着她腰间的手,都这时候了,他还是会眨眨眼睛,带着没蹭干净的一道鼻血,再次露出迷惑人的笑容:“不舍得松开了。能碰到你腰的机会可不多。”   他故意调笑,俞星城却生不起气来。一般他只有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才会这样。   不论他是想掩饰自己的灵根,还是掩饰内伤,这都不是问话的时候了,俞星城反手拽住他手腕:“再说这种话,你不如去搂阎王爷的腰了。快走!”   小燕王微微一愣,就被她拽着往前跑去。   他们的远洋宝船已经就在不远处了,炽寰却打的一点也不轻松,甚至落在下风。   那只后来出现的“麋鹿”并不会像个人猿一样进攻,它双臂缠绕的圣链与逆十字架时不时会显露一些光芒,一些黯淡的蓝紫色魔法从它掌心溢出,俞星城看到蓝紫色流星在它挥动手臂后,从她们头顶如雨坠下,将地面砸的坑坑洼洼——不幸中招的血兽或平民,呜咽之间就被蓝紫色魔法裹缠全身,瞬间化作轻灰,随风飘散……   俞星城他们不得不一边奔逃,一边狼狈躲避这些魔法。炽寰更是憋屈,他不想弄翻停泊在海峡中的远洋宝船,就不可用滔天杖掀起海浪;也不想误伤仙官或毁坏太多建筑,就不敢随意让风刃切割眼前的一切。   炽寰越打越烦躁,干脆就当地痞流氓蛇,俞星城刚看着那“麋鹿”要闭眼再度施法,就看到炽寰一尾巴甩过去,尾巴上的鳍翼啪的一下给那个走贞静神秘路线的白毛怪物,来了个大耳刮子!这边儿,它爪子按着“羔羊”的两只角,狠狠往海峡边的道路一撞,狠狠磕了几下之后,立刻按进了水里!   俞星城心里叫了声好!   此时,他们已经到达停泊远洋宝船的港口,飞在头顶的裘百湖等人视野更好,他忽然大叫一声:“坏了!有血兽登船了!”   俞星城一愣,裘百湖等人已经御剑飞速冲向远洋宝船。停靠在岸边时放下的踏板被人收回到一半,小燕王斩断收回踏板用的绳索,踏板轰然落回地面,一名船员的尸体也跟着滚下来。   俞星城头皮发麻,失声道:“肖姐姐、谭大人——还有好多文官,他们都在船上啊!”   船上大多都是普通的护卫、船员与文官。   温骁的身影已经飞身到甲板上,俞星城提裙连忙跑上去,宽阔熟悉的甲板上,最起码躺了七八具尸体,还有几具湿漉漉的血兽尸。亚瑟与阿比盖尔落在甲板上,护住小燕王等人,阿比盖尔侧耳听到什么声音,她不顾形象,立刻趴伏在甲板上,耳朵紧贴,道:“不,下层还有血兽——它们进入船舱中了!”   小燕王脸色煞白,立刻道:“诸位,组队进入下层船舱,寻找活着的船员和官员!”   俞星城扫视甲板:“肯定还有很多人活着,咱们这艘大船,平日在甲板上忙活的都要有四五十人,这才七八具尸体,大家应该都躲入了上下的舱室里。这艘宝船许多舱室都是防止渗水的鱼鳞木拼接而成,血兽想要刨开门也不是容易的事儿,而且船舱内的通路都十分狭窄,大家围杀血兽也不是没可能。”   小燕王心头安定了几分,咬牙道:“这是有目的的袭击宝船吗?我也要下去,星城,你别乱动,在这里命令众人,等他们汇报。”   俞星城知道他必定能够自保,于是点了点头,看着他带人冲入下层。   她立在甲板上,小日头与后裔也留在了她旁边,小日头常年在下层舱室的菜地附近乱晃,下头的厨子、船员甚至仆从,都是他的朋友,他此刻站在甲板上,听着脚下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与刀剑声,忍不住颤抖着捂住脸。   俞星城看着几个仙官打开了上层舱室的门,有一些文官躲在议事间或卧室里,逃过了一劫……   渐渐地,有些血兽的尸体被人拖了出来,不少人逃到了甲板上,看见俞星城松了口气,他们满脸是血,惊慌失措的跟俞星城描述着血兽袭击发生的始末。   俞星城却有点听不进耳朵里,她逢人就问:“看到肖大人了吗?看到礼部的肖潼肖大人了吗?”   有人说,礼部的文官好像拿着船上的几杆枪,跟着一个红色头发绿眼睛的少年,反击血兽,一直杀到了船舱底部。   俞星城心头跳的厉害,不祥的预感环绕在心头,当她看到负伤的船员越来越多,不少人甚至有被血兽啃咬的牙印……这都证明他们被感染了血兽病。   但当满身是血的肖潼被戌三抱到甲板上来的时候,俞星城腿一软,差点倒在了小日头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肖姐姐不会死的,对星城来说重要的人都不会死的。   **   这一卷快结束了。之前每一卷结束,俞星城都会取得胜利,但这一次不是。   为了下一卷的反击,这一卷结尾处会有些压抑。 第143章 水火   俞星城站在三层的栏杆旁, 看着满身是血的裘百湖等人,将一只灰白色毛皮的大型血兽,吃力的从底层船舱拖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统计受伤人数, 远处,炽寰似乎将两只白毛怪物引向更远处缠斗, 那只跟炽寰第二次交手的“羔羊”已经浑身黑血, 伤口遍布, 一只羊角都被生生扯下来,显然在即将溃败边缘。那只修女般的“麋鹿”似乎动作总有点犹疑,她时不时仰起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亦或是环顾四周, 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城中的街道之间,偶尔闪亮起白光,那是圣训者在绞杀血兽。   俞星城能看到, 离港口不远的街道上,成群结队的圣训者走过, 他们手中的木杖整齐敲击着地面, 阿拉伯文的白色光纹蔓延过街道,而后陡然化作竖起的光柱, 将受伤的百姓与血兽一同洞穿。在他们踏过满是尸体与黑红色鲜血的道路后,军队装扮的高帽士兵将木屑、石油等等撒向路面, 似乎打算等到天亮后统一点燃。   俞星城抓着栏杆就这样缓缓蹲下去,把自己蜷起来, 垂下了头。   肖潼受了很重的伤, 她人正在俞星城背后的房间里。身上兽爪的抓痕一共三道,有一道甚至深可见骨。她与一众礼部官员被逼到了角落里,而她到临昏迷之前, 还紧紧握着一把猎.枪,身边满是弹壳。   俞星城记得她们在航海路上聊起来过,肖潼十几岁没结婚的时候就会用枪,会跟着父母一同去森林里打狐狸猎狍子,只是技术一般罢了。后来她跟着沙俄出身的丈夫踏上了商贸航船的路,由于经常会遇到海盗,她还是跟着丈夫多学了学用枪,不过水平也仅限于自保。   她并不是喜欢用枪的人,相比于她那个喝了烈酒也能百米之外打中雪狐的沙俄丈夫,她更喜欢安安静静的读书。   或许,肖潼也是想到,自己最起码还是能用枪的人,所以才会挺身而出,拿枪去保护其他的文官。   俞星城实在没法想象那个温柔沉稳的肖姐姐,会在闭塞的船舱走廊就尽头,直面体型巨大的血兽,满身是血的不停填装,上膛,开枪。   现在她受了这样的伤,没有一个医修敢用灵力治疗,大家都知道一旦有灵力注入她体内,她必定会立刻变异成血兽。一直在船舱中低调混日子的鳄姐终于露面,她带着满箱的各种草药,也不顾别人的目光,在所有人面前化出鳄尾,张口咀嚼草药,然后再扔进杵臼中。   那群医修呆愣片刻,也顾不上多问,团团围住了鳄姐,查看她的药箱。   而就算肖潼在药物的治疗下挺过今晚,但感染血兽病是必然的事,她也不一定能剩下多久的生命……   而戈湛的伤势更是凄惨,他虽然没有感染血兽病的危险,但擅长在水中的他,显然是以一己之力杀死了船上数只血兽。影虫发现戈湛的时候,他竟然不是在肖潼身边,而是在离肖潼最远的下层西侧走廊里。   显然……他与血兽搏斗,并不只是出于保护肖潼的心理,而是想要保护大家。   俞星城至今还记得,很早之前在从倭国回来的路上,戈湛说“人类善良又奇妙,我想要变成人,所以才去救人的”。   肖姐姐要是知道戈湛的所作所为,应该也会露出笑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自豪的说“他就是会这样做”的吧。   很多受了轻伤的船员,脸上挂着泪,把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戈湛搬到下层船舱的水槽中,给里头注满海水,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而像肖潼这样受伤的船员、官员不在少数。   他们有的身负重伤,也躺在被暂时征作医馆的议事间里,生死未知。   有的则是被太多黑血沾染口鼻,或者是手臂脖颈被血兽所伤,虽伤势不重,但已然被感染。   俞星城无法预估到底有多少人被感染,幸而感染者大部分是凡人,他们并不会变异,最起码还有几个月寿命。只是,小燕王承诺的“要带所有人回家”,虽然以前会遇到无法避免的意外,而失去个别的同僚,但像这样船上大批人感染且命不久矣的情况,是俞星城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到的。   她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只有歉意。   船上许多人都很信任她和小燕王,可她却没做出正确的决策,带领大家远离这场灾难。俞星城看到小燕王在搭把手帮忙将受伤的船员,抬到二楼的临时医馆里去。他都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了,显然他心里的后悔绝不比俞星城心中少。   俞星城之前从船员们口中得知,这处港口本来就是归奥斯曼皇室所有,他们也按照嘱咐,本打算在发现有血兽靠近后就拉起踏板,向外海航行。但没想到血兽早把这艘船当做目标,他们通过货舱入口袭击了船只,而后在船员惊惶的想要拉起踏板后,就看到一群逃过来求助的当地百姓信徒。   船员不敢让他们上船,但又有些心软,想要去拦住他们问问船上的大副二副,结果百姓中一个戴着白色头巾做修女打扮的女子,忽然指甲暴涨,袭击向身边其他的百姓,而后一瞬又将蓝紫色的魔力推入他们体内——   这群来求助的奥斯曼百姓,就在瞬间变成了血兽,扑向了措手不及的船员……   而那个修女,早不知道消失到何处去了。   显然,修女应该跟如今白毛怪物中的“麋鹿”就是同一人,这更坐实了这些白毛怪物可以在人与兽的形态间来回切换的猜测。   那也就是说,有人有办法变成血兽后,再变回来?   俞星城心里燃起了一点点希望的细微光芒,她擦了擦脸颊,脸上发涩,似乎有干了的泪痕,紧绷绷的。她蹲着抬起头,才发现甲板上、楼梯上,许多人停驻脚步,朝她投来目光。   他们或是关切,或是紧张,有些人想要来安慰她,有些人因为她的失态而感到惶恐不安。   她还不能这样。   俞星城暗自咬牙,站了起来,微微皱眉,故意做出有些催促的口气:“都在干什么呢。这片海域也不安全,我已经说了,所有没受伤与受了轻伤的船员集结,准备燃烧锅炉,我们离开海峡去马尔马拉海。”   大家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所有人又都跑动起来,偶尔有几个船员跑过去的时候,想要安慰她,喊道:“俞少卿,肖大人不会有事的。她肯定能挺过来的。”   俞星城忍不住回道:“我担心的又不只是她一人!我担心你们所有人!有冲我喊话的功夫,就去把身上的血污去洗一洗。”   那几个船员挠头,其中会活络氛围的人笑道:“俞少卿关心我们还凶我们。啧啧。”   他们跑走了,小燕王似乎因为自责还在躲着她,裘百湖拿帕子擦着脸上的血污走了上来,眉头紧皱神情晦暗,对俞星城张口欲言,俞星城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朝后一步躲开。   俞星城:“怎么了?”   裘百湖舒了口气:“我身上可能还有血兽的黑血,你别离我太近。”   俞星城皱起眉头,打量着他,忽然冲过去一把逮住他的手腕,拽他进了隔间,压低声音急道:“你受伤了?!不,你如果被血兽所伤,现在就应该已经变异了——可……”   隔间里昏暗无灯,裘百湖一愣:“什么?……没有,我没受伤!”   俞星城觉得他说话态度跟平时不太一样,她急起来:“你以为我傻吗?明明你黑衣上的血迹都没擦干净,你却着急的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衣,是不是要遮挡衣服的破口!你让我看看!难道说你马上就要变异了?!”   裘百湖死倔,抬手躲避,但他的左手似乎抬不起来:“我都说了没有,你怎么说话这么武断。我真要是受伤了,就变成血兽了啊。”   俞星城爆发出她以前从来不会有的音量:“裘百湖!!你不能瞒我!”   裘百湖呆住了,他看着俞星城慢慢蓄出泪水的眼,放下了手。俞星城拽掉了他外衣的一只袖子,只看到裘百湖左手手臂衣袖上破了个大口子,上臂处一整块肉被剐掉,在肩膀处似乎还有一道伤口,好像是他割断了自己的灵脉。而且他还用一截布条紧紧勒住了自己的上臂。   而在那块被剐掉肉的伤口附近,隐隐能看到一些黑灰色兽毛长出来的痕迹,他的左臂也青筋暴起,似乎已经有了略微的变异,但已经停住了。   裘百湖:“其实就是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破皮划伤,是我太着急杀死那只血兽,不小心被它的爪子蹭到了。”   划伤,对裘百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伤口,他浑身上下交错的伤口里,能差点要他命的就有好多处。   但……就因为这道小小的伤口,他会感染血兽病啊……   裘百湖努力让口气松快些:“我反应够快吧。我猜跟灵力和血液有关,就先把那块肉剐掉,然后切断了灵脉,又绑住止血。其实,当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千万别在大家面前变成怪物,别伤了他们……”   俞星城低垂着头。   裘百湖背靠着墙,低声道:“我本来给自己披一件衣服,就打算尽快离开船上,如果让我变成血兽,那就混到岸上的那堆怪物里,到时候不论是被你杀死,还是被那些圣训者杀死,你都不会知道,不会伤心。可我、我还是变得优柔寡断了。我看到你蹲在栏杆边流泪,就只是想来跟你告个别,说两句话,给你擦一下眼泪。”   他声音轻的像是平日里从烟斗中飞出的烟雾:“可我忘了,你那么敏锐。”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啜泣。   裘百湖一愣,连忙故作得意道:“哎,我可是亲手杀了那个灰白色毛发的血兽啊,把刀插进了它眼眶——”他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一下子断了。   俞星城因多番变故而脏污的纤细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像个对要离家的父亲依依不舍的小孩。   她的眼泪滴在了手背上。一个两个圆形小水洼。   裘百湖见过她冷笑怒骂,见过她装作柔弱,见过她坚决不移……可就是她最早使用谙雷不当生生烧焦了手指;就算是万国博览会前与群妖的年夜饭;也没见过她发出啜泣声。   裘百湖跟她怼来怼去太久了,他一瞬间头皮发麻,抬起双手,连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俞星城低垂着头,一下子撞进他怀里。   裘百湖僵住了,他两只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他怕自己感染俞星城,想要推开她。   却看到俞星城抬起一只手,抓住他右手,将他右手按在了她发顶上。   裘百湖缓缓动手,摸了摸她头发。   二人无言。   只有她努力压制却又压制不住的低声哭泣。   他半晌笑道:“哎,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小丫头给我掉眼泪,也算不错。”   俞星城没有回答,哭声咽住。   裘百湖道:“……小丫头,我还是要下船的。”   俞星城紧紧抓住他衣襟,猛地抬起头来:“我不许你离开!”   她不是小女孩的撒娇或无理取闹,而是咬牙切齿,仿佛要与天作对般,硬声道:“我要找到操控这些白毛怪物的人!他们一定会有办法——你的变异应该已经停住了,至少短时间你不危险,你没资格要求离开船上!”   俞星城眼中仿佛水火交融,日月同汇,怒火、悲痛、意志与不屈混合,她离开了裘百湖的怀抱,手指点着他肩膀:“在我还紧缺战斗力的时候,你不能弃我不顾。”   裘百湖被她的神情震慑,半晌缓过神来,露出轻笑:“丫头,你官职不在我之上。你不能命令我。”   俞星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抓住他衣袖,将他手臂藏回袖口中,冷声道:“我现在就去找燕王殿下,请他临时任命我为主卿。从三品的官职,我命令不了你?!”   裘百湖愣住:“不是,你等等——”   说着她一下推开门,拽着裘百湖快步走出隔间,一边下楼梯,一边问船员:“殿下在哪里!”   船员正是在找她:“殿下在您的房间了,正说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言语间,俞星城听到一声诡异的鸣叫,她转过头去,看到黑色蛟龙双爪踏在水中,将“羔羊”从海水中抓起。“羊羔”胸口的肋骨被撕开,心脏捏碎挂在外面,再加上它半个脑袋都已经被削没,显然已经成了炽寰手中的战利品。   而“麋鹿”隐隐后退,鸣叫一声,面露犹豫之色,俞星城眨眼之间,它竟然消失了——   难道它发现今夜陷入不利?是不是貔貅在皇宫附近,也杀死了敌人?   炽寰仰头龙吟一声,似怒火似痛快,他身上显然多处受伤,但他混不在乎,俞星城心里暗暗叫好,遥遥默念:“不必恋战,尽快回来。”   炽寰似乎接收到她的心意,在空中如泄愤般撕扯着白毛怪物破碎的躯体,而后一团黑雾乍起,白毛怪物躯体落入水中,他也在夜空中隐匿了身形。   裘百湖喃喃道:“……不愧是它。当年鲸鹏能伤了它,也确实是因为它灵核被挖,兵器被夺吧……”   俞星城不给裘百湖说话的机会,拽着他一路快走至自己的房间门前,推开了门。   小燕王撑着胳膊坐在俞星城的书桌旁,屋内昏暗,他甚至没有点烟,只是呆坐着。俞星城把裘百湖推进屋,裘百湖站在房间角落里,俞星城摸出蜡烛,点燃了手边的油灯。   油灯已经有些缺煤油了,灯火只有豆大一点,昏暗摇晃,小燕王低垂着头,半晌道:“……对不起,是我……”   俞星城将油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按住小燕王的额头,逼他抬起头来,小燕王神态有些狼狈躲避,俞星城轻声道:“刚刚给你自暴自弃的时间还不够吗?不要在我面前再说这种话了。殿下,你如果不能振作,就滚蛋,滚到下层的舱室里找个小房间哭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144章 求助   小燕王呆了好一会儿。   俞星城:“我记得皇上给了你任免远航船队中所有官员的权力, 哪怕戚雨信也要听你调遣。我要求你暂时将我升职,最好能与戚雨信平级,仅次于你。”   小燕王知道, 在这个一片混乱的时刻,俞星城问他要官职, 不是为了高官厚禄, 而是要安定所有人的惶恐, 要承担起这一切的责任。她无异于是宣言,将和他紧紧站在一起,绝不逃避。   小燕王心底瞬间涌起热意。明明他从小经历的事情更多, 明明他和俞星城年岁相当, 到这时候,竟然是她来鼓励他。   他直起身子,抬手点了一下油灯外壳, 火光璀然,照亮了他们三个人的面容:“好。如今远洋在外, 人员众多, 相当于漂游在外的布政使司,我便任命你为右布政使。俞大人, 你有什么想法吗?”   俞星城察觉到,他偶尔会随着心意, 切换对她的称呼。   当着众人,亦或是谈论公事时, 总叫她“俞大人”;要是情急之下, 或者是氛围轻松,私下独处,他又总顺嘴叫“星城”。   俞星城冷静道:“裘大人被血兽所伤。我认为此事应该公之于众。”   小燕王震惊, 一下子站起来:“那——那他并没有变成血兽啊!”   裘百湖没料到俞星城这样直接,但他很快也理解了俞星城的想法,顿了顿,将自己的左手臂显露在小燕王面前。   俞星城:“裘大人处理及时,又切断了灵脉,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体修,有时候灵力未必贯通全身,被污染的血液就没有跟太多灵力接触,使得他变异的速度没有很快。目前看来,也有停住的趋势。”   小燕王盯着裘百湖的手臂,又看向俞星城:“你都把他带来了,是要留他在船上。”   俞星城点头。   小燕王:“可……你若是告知船员,他们说不定会恐慌。”   俞星城:“不告知他们,等他们发现了才会恐慌,裘大人一直是仙官中的一员,大家也不会要让他下船的。而且我一直在想,那些共济会成员给血兽注入的血液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用来医治血兽病?”   小燕王:“……你想要找到治疗血兽病的办法?要真是有这种办法,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俞星城摇头:“我觉得还没到放弃的时候。那个化作白色怪物的修女,她能够在人形与兽态之间切换,这是怎么做到的?哪怕是让裘大人也像她一样也行啊。而且裘大人目前的状况也能证明,感染血兽病不会就真的是死路一条。告知其他的船员,也是为了……如果裘大人突然变异,大家可以有所防备,联手——杀死他。”   小燕王微微呼吸一滞,裘百湖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留在这艘船上。但……谁会不想活呢。要是真的有变异开始从手臂扩散的趋势,我会主动离开的。”   小燕王沉吟片刻道:“好。那我们要从何开始找寻救治血兽病的办法?”   俞星城心中有些计划,她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外头走廊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谭庐的声音喊道:“殿下在那儿?殿下不在议事间吗?”   俞星城转身推开门,探头看向回廊:“谭大人,何事汇报?”   谭庐奔过来,两条白铁机械的腿蒸汽大冒,铿锵作响:“有人自称是拜伦的同伙,前来求助——”   拜伦的同伙?   小燕王也起身,俞星城走到回廊上,从高处向下眺望。   船员早已收起踏板,但船只还没离港,就看到港口处站着几个人,俞星城眯起眼睛,总觉得为首的青年像是雪莱。只是他的马甲与衬衣满是血污,看起来有些狼狈。   小燕王:“他过来干什么?我以为他们早就离开伊斯坦布尔了。”   俞星城提裙要走下楼梯:“问问就知道了。让人先别放下踏板。提防点。”   俞星城正说着,就看到一个黑影在夜空中朝她窜来,一下子盘在了她脖子上,似气呼呼似委屈似的紧紧缠着。   小燕王都要笑了:“功臣回来了。”   炽寰张嘴就骂:“还知道我是功臣呢!我以为我都被你们忘了!让我一个打俩,你们给了老子多少钱,就让我干这种苦活!”   俞星城笑了,抬起手蹭了蹭它鳞片,它明显受了好几处伤,伤势也不轻,俞星城有些心疼。她本想说些什么,但总觉得跟炽寰平日里的那些对话,有点太过随意,她不太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跟炽寰胡扯乱侃,就道:“你要不要化作人形?”   炽寰不愿意:“老子要歇会儿。那头貔貅估计是打赢了,你要记得去接他啊,否则以他愚忠的傻样,你不管他,他能守那个破皇宫守一千年。”   俞星城就脖子上戴着炽寰,这样走下楼梯去,走到甲板边缘,看向了港口上的雪莱等人。   小燕王站在她身旁,雪莱虽然略显狼狈,但神态还算镇定,他腰间一把刺剑,左手拎着一条木柄长步枪,穿着宽袖的白色衬衫和浅棕色的缎面马甲,卷曲的头发在脑后用天鹅绒丝带系了个小马尾。若不是血污沾满了衣袖与头发,他看起来像个即将要去决斗的贵族。   雪莱抬起手行礼,高声道:“东方小姐与这位王子殿下,我是前来向你们求助的。拜伦发现了‘神父’的踪迹,已经前去追逐,只是我们人手太少,又都是只会用枪的普通人——我们太想要抓住他了,不得不来请求你们的协助。”   小燕王:“神父……?”   俞星城心头一动:“是一个蓝色瞳孔,总是穿白色法袍的男性神父吗?我曾见到过我他,就站在那座大桥的红色钢架上。”   雪莱:“他具体会穿着什么样的服装,我们也不太清楚。但他是从教宗国离开的,这一切或许都跟他有关,我们曾在希腊见到过一次他的身影,没想到在伊斯坦布尔也能见到他。”   俞星城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栏杆旁,声音阴郁低沉,开口道:“是‘西满’神父吗?”   雪莱转头看过去。   俞星城两臂远的地方,亚瑟拿着帽子,站在栏杆边,小变色龙摊手摊脚的趴在他缝线纵横的地中海秃头上。亚瑟轻声道:“是那位曾经在共济会中声名赫赫,而后因理念不合去往教宗国创建学派的西满神父吗?”   雪莱叹气:“抱歉,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你说的事迹是吻合的。”   亚瑟手指捏紧了帽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共济会那个阴影世界里的熟人,越来越多了不是吗?殿下要协助他们吗?如果的话,请让我一同前往。我与这位神父,也算是不太了解彼此的老熟人了。”   小燕王:“你是说,这个神父可能跟白毛怪物、血兽袭击都有很深的关系。”   雪莱点头。   小燕王立刻道:“好,你们大概需要多少人,我立刻带人前去——”   俞星城:“你也要去?!”   小燕王笑了一下:“这个神父,跟船上众多人感染的血兽病都有关,我怎么能不要去,反而是你不应该去。”   俞星城也笑了:“我要是决定要去,你还能管的住我?可别说怕我受伤之类的话,我现在就算被攻击了,也因为灵力被封印而不会立刻变成血兽,反而算是安全了。”   小燕王眉头皱起来,想说什么,却最后只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那裘百湖就别——”   裘百湖已经拿上刀,穿好外衣,挑眉:“我不去,留在这儿就没人能控制住我了。真要是变异了,就让我去在那个狗神父面前变异去,临死前也能啃他一口。别想说服我啊,在这种事儿上浪费口舌,就没意思了。”   小燕王憋得脸都红了,气得一甩手:“一个个都把我说话当放屁,妈的,我还当什么殿下,别叫我殿下。别看着了啊,你不是要去吗,那就去带几个好手!”   裘百湖为了防止变异,便没有御剑,小燕王乘坐着船型法器飞入空中,船上还坐着俞星城与雪莱和他的两个伙伴。   雪莱指向了伊斯坦布尔北部的铁路。   俞星城有些吃惊:“那位神父,会坐火车?”   雪莱半晌道:“是我们轻敌了,直到今日,我们才查清,之前在城内埋藏的血兽和共济会不过是一小部分。他们大部分的血兽都被运载几列火车上,这些日子,这些满载血兽的火车都在绕着伊斯坦布尔行车,从未停车。伊斯坦布尔城内没有铁路,但铁路环绕了整座城市,它们应该是今夜将火车终于停靠在某个地点,将车上的血兽倾巢放出。”   俞星城有些震惊:“火车?难道没人查吗?”   雪莱:“那可能就要涉及到伊斯坦布尔自己的问题了。周围许多铁路都非皇室所有,而是各个蒸汽机车公司所有,皇室可能没有能力去查这些火车,而神父……应该也买通了许多人。当然,对于西满神父来说,买通未必需要钱。”   俞星城面露疑惑,坐在船头的亚瑟转过头来,他身边是船头摇晃的灵灯,他正在低头调整自己的怀表,接口道:“神父几乎不能使用任何魔法,所以他出行大多还是会靠船只火车。但他是有——用你们的话说,灵根。那灵根一直与信仰、虔诚有关,连我也不能确定。”   雪莱一边从口袋中掏出蘸水笔,一边道:“或许他就像个邪教首领一样。”   小燕王看他打开了随身带着的本子,并且还拿出来蘸水笔和一小瓶墨水,似乎要开始写诗,他有些无法理解:“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写诗?”   雪莱笑了笑:“我曾说过,我这样的无神论者,也拥有魔法。我的魔法,就是诗歌。我想要实现的事,只要写作诗歌就好,但在诗句中不可明示我想要达成之事,语言越是精妙,实现的效果就会越好。而我也会在实现之后,将那首诗歌烧毁断绝。”   俞星城问道:“那连西风颂也包含了你想要实现的事?”   雪莱微笑:“是啊。只是那其中我想要实现的是,怕是到我临终那天也未必能实现,也不用我来亲手烧毁,所以就出版了。出版的大部分诗歌,其实都是一些……十分渺茫的愿望呢。”   俞星城探头:“那你现在要写的呢?”   雪莱神色正了正:“这首诗里想要实现的事,就是祈愿我的求救还来得及,祈愿拜伦不要死……小姐,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创作吧。”   俞星城点头,看着他笔尖划过纸面,一行人不打扰他,看向城市。   城市的一片狼藉,街巷之间还未停歇的厮杀现场,与这艘行驶在夜空中的安静小船,就像是在两个世界。俞星城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是自己乘坐上了希腊神话中的冥界小船,如茫然的亡灵被摆渡,正漂浮在黑色的痛苦之河上。这黑色水面中映射的正是人间百种苦难,千种不幸。其中的哀鸣与火光,疾病与兵器正撼动着每一个船上亡灵的内心……   终于,船型法器与周围的仙官终于到达了痛苦之河的对岸,火光逐渐减少,俞星城看到一列火车正在夜色中跨越荒原,行驶向远方。   雪莱似乎也写完了短诗,他合上了本子,指向那蒸汽滚滚的火车,正要开口时,那列火车的车尾陡然发生了爆炸!   俞星城:“……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拜伦这个爆炸狂人就在这列火车上。”   作者有话要说:  拜伦:“哈!爆炸才是男人的浪漫!”   **   雪莱如此高产的原因找到了。如果我每天能把我的愿望藏在更新里,只要保持日更就能够实现就好了。 第145章 西满   这家伙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揣着雷|管炸|药上街一样, 到哪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炸他妈的。   若说雪莱是许愿诗人,那拜伦就是爆炸诗人了。   御剑的仙官们降低了飞行的高度, 小燕王起身,抓着行船的乌篷, 船头船尾的灵灯摇晃, 他抬起手, 俞星城看到他平日手腕上戴着的串珠,颈上的项圈与发尾的珠子,全都散开漂浮在空中, 金属珠子像是被停顿在空中的雨滴一样随意变换着形状, 绕着他游走。   他显然如临大敌。   裘百湖皱起了眉头,他紧紧捂住自己的手臂,似乎是能够感应到了什么。   俞星城紧张的看向他, 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打紧, 他右手提着刀, 也站起了身子。   雪莱写完了最后一句,合上了本子。   在这即将遭遇“神父”的场面下, 俞星城既紧张,又觉得充满希望, 她忍不住道:“写了一首不错的诗?”   雪莱微笑中透着点狡黠:“不怎么好。看来今天没什么灵感。我的诗歌没法许愿了,看来就要靠你们了。”   行船靠近了还在冒烟行驶的火车, 小燕王跳上火车车尾, 推开了门,俞星城也跟着跳下了船,小燕王抬手接住了她, 将她拽在身边:“你先别贸然往里走。其他人进来,北厂仙官御剑随车,空中支援。如果有不利的情况,先想办法掀了车顶。”   雪莱也跳了下来,他拔出手中刺剑,约七八人率先进入了车厢中。   这可不是俞星城以前在苏州附近乘坐的那种设施齐全的火车,而是货车。   最尾部的车厢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不堪,地上布满黏血,充斥恶臭,俞星城看到成排的铁笼子堆满了车厢……   雪莱手中的刺剑敲了敲笼子,没有血兽的吼叫,显然这里早已空了。   小燕王首当其冲,走在了最前方,俞星城看到他身边悬浮的那些金属珠子如同小行星带般,绕着他们旋转,保护着每一个人。   所有人放轻脚步,在往前走。   炽寰懒懒的吐着信子,一只爪子托着头,把自己搁在俞星城的肩膀上:“这味道真是恶心的老子连先汉时期吃的炙肉都给吐出来。到处都是那股古老不祥的气味,恨不得告诉全天下,它们都是些沤在粪里做旧的假古董。”   小燕王回头,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炽寰跟小燕王最早的照面就是大打出手,如今能勉强忍着跟他在一条船上都不错了,小燕王想让他闭嘴,他恨不得立刻立马咬小燕王鼻子一口。   俞星城眼疾手快的用手捂住他脑袋,两手拢住,把他那句“日你舅”给闷在了手心里。   俞星城气笑了,轻声道:“……你知道他舅是谁吗,你就下的了手?”   炽寰脑袋还被她团在手里,蛇信子乱舔:“俞星城,你也向着这狗男人!要把老子闷死是不是——老子不干了,老子也要罢工……!”   俞星城松手,一只手点了点他嘴巴:“你先给我闭嘴一会儿。等事儿办完了,我回头一定给你个机会,让你见见他舅。”   炽寰哼哼两声,泄愤似的咬了她一口,倒也不重,又耀武扬威的游走到她肩膀上,紧紧闭着嘴瞪着小燕王。   往前走了两节车厢,都是这样的昏暗血腥,俞星城正疑惑着没有看到神父的踪迹,就走到了发生爆炸的车厢。   那节车厢的顶部已经被掀飞,连带前头车厢的一半都被炸毁。两个身穿奥斯曼服装的男子倒在地上,其中一个下半身都已经炸没了,显然已经死去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靠着车壁,颤颤巍巍的喘着气。   雪莱连忙走上去,拍着他的脸道:“杰尔,你们怎么会……你还好吗?拜伦呢?!”   杰尔虚弱的抬起脸,看到了雪莱,一片死灰的脸上终于亮起了几分活气:“中士,你终于赶来了吗……对不起,爆炸是我引发的……我们还是没能……”他说话断断续续的,还是吃力的将手指向前面的车厢:“上尉去了那边……”   他放下手,面如金纸,只有喘的气了。雪莱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里头装了些味道疑似鸦片的药剂,他抬手塞进了杰尔口中,伸手抚了一下他发顶:“……安息。”   那个小玻璃瓶中已经不剩下多少药丸,或许雪莱曾经给很多在伊斯坦布尔丧命的同僚,一人发过一颗了。   爆炸已经让车厢一片狼藉,俞星城从破开的车厢能看到外头遥遥飞行的仙官,他们似乎看到了前头车厢中的人和事,如临大敌。   小燕王先一步朝前头的车厢走去。   那辆车厢内部和后头截然不同,隔断门的玻璃都已经被炸碎,但还留着固定玻璃用的金属花纹框架,如果忽视被炸飞一半的车顶和满地的碎屑,这辆车厢堪称是豪华。   红色短绒地毯,金色扶手,玻璃壁灯与紫色流苏窗帘,还有镶嵌在地上的实木餐桌与天鹅绒沙发。   就在这辆车厢的尽头的沙发上。白色法袍的神父坐在那儿。   他长及胸口的披肩短衣,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一枚逆十字架就别在他领子下方。他双腿交叠,面前停留着一大团吸烟留下的灰烟,俞星城看不清他面容,只看到了带着圣戒的手指修长有力,夹着一支细细的卷烟,搭在沙发扶手上。   他夹着烟的那只手轻轻挥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哦,为我送行的人又多了几位。”   他手指着俞星城他们身边的角落,俞星城转过头去,这才看到拜伦瘫坐在他们身旁的地毯上。   拜伦穿着暗黄色的奥斯曼短上衣与宽裤子,头上换了一款花里胡哨的彩绸头巾,棕色卷发散乱。但更重要的是,他腰上扎着一柄边缘尖锐的十字架,血几乎洇透了他腰部的衣服,可他还是笑的轻快不羁,抬起手吃力行了个军礼:“雪莱中士,你成功的完成了你的任务,等回到伦敦,我亲自给你颁发‘搬救兵上士’军衔。”   雪莱看见他的模样,呼吸一滞,似乎差点骂出声。   拜伦看到了他手中的本子,大概知道雪莱又临时抱佛脚的写诗祈愿了。他吃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又笑道:“你写诗水平越来越差劲了啊。你回头好好练练,写首诗许愿让我当首相吧。”   若不是拜伦看起来确实伤的太惨,雪莱似乎要忍不住将那张写诗的纸撕下来,塞进他嘴里了。   西满神父道:“远道而来为我送行的朋友们,为何不坐下来好好聊聊呢。当然,我虽然称呼你们为朋友,我也做好了准备,接受任何人的恶意。我对他的反击,不过是为了自保。”   神西满父说着,从沙发上拿起一把手.枪,放在了眼前的桌子上:“他信奉枪,想要用枪伤害我。我信奉神,只能让上帝来惩戒他了。只是上帝爱世人,也不愿夺取他的性命啊。”   小燕王轻轻的吸了一口气,还是挤过众人,走向了那位神父。   俞星城紧跟着走上去。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与魔法。只是看到了神父的沙发后,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颈上带着与肩同宽的八角金属笼子,面容被紧锁在笼子纵横的铁条里。他们穿着短马甲与长裤,外披法袍,脚腕上似乎还有镣铐,隐藏在裤腿下……   当俞星城走近,神父面前的灰烟散去,露出了他立体的五官与蓝色的双眸。他年纪大概四十,侧头时显露出极其优美的下颌曲线,一些轻微的皱纹如同地图上的路线,充满了风景与故事。   他的神情也并不像俞星城想象中那样伪善,反而是严厉、虔诚,满是责难与内省,如同深山修道院中常年于小禅房面壁的僧侣,或十四世纪湿壁画中拜会圣母的三博士。   俞星城率先坐在了他的对面,本来想要开口问的事情,竟然一时间张不开口。   西满神父的蓝眼睛凝视着她,探究着她,他目光似能穿透她的衣料般,凝视着她隐藏的胸口烙印。   亚瑟在他们身后,有些犹疑,就听到神父道:“亚瑟,我的孩子,什么阻碍了你的脚步?”   亚瑟努力定了定心,走过来道:“是旧日不必要的恐惧阻碍了我。神父,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做事轰轰烈烈啊。”   西满神父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拜伦被雪莱扶了起来,他们二人艰难的落座在了后方的椅子上。神父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看着俞星城:“我没想到,我最介意的人,竟然主动来找我。你的气息,让埃及的古神们也忌惮,不过既然他们想办法封印了你的神力,那我便没有出手的必要了。”   俞星城发现,不由自主间,对话和大家的举动,全都被这位神父所支配。大家竟然就这样坐在了这位神父对面……多么不可思议。   而他就像是牧羊人一样,慈悲且严厉的注视着他们。   俞星城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力在与这种顺从做抵抗,她舌尖顶开唇齿,吃力的开口道:“你也忌惮我吗?”   西满神父似乎因为她开口的反问,而神态微微冷淡:“现今太多神被信仰所支配,但你身上的神力却并非如此。若说忌惮,自然也有……”   俞星城总觉得自己的思维就要被他的话语带跑,她强压下去,拔高音量道:“是吗?那你也是为了信仰,才来到这爱琴海东岸的奥斯曼帝国,来传播血兽病吗?那出现在城中的白毛怪物们,是你的门徒吗?”   俞星城一开口,周围众人也猛地神情一震,似乎清醒了几分。   西满神父轻易就回答了她的问题:“是,他们是我得意的门徒。毕竟能够成功保持人形与兽态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俞星城蹙眉,她正要开口问,就听到了亚瑟微微颤抖的声音:“所以,你又搞出了什么实验,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西满神父的模样,在我脑中就是杰瑞米·埃恩斯(铁叔)四十岁上下的样子。   有人说像《年轻的教宗》里的裘德洛,只是裘花总给我感觉像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而且这个皇后娘娘还有点欲…… 第146章 恢复   试验?   俞星城忽然想起亚瑟头顶纵横的缝线。她本以为那是亚瑟作为炼金狂人或者学者, 自己给自己搞出来的,现在想来——哪有人能给自己搞开颅?   亚瑟仍有些畏惧西满神父,难道是西满神父曾经在他身上搞过什么实验?   西满神父道:“不。只是厄运加诸在我身上, 而我利用自己的学识,征服了不幸。”   俞星城立刻意识到:“你感染了血兽病, 但你治愈了它。你如何做到的?”   西满神父露出几不可见的微笑, 面上细浅的皱纹微微牵动, 他并不介意做一些解释:“我离开共济会后,先是加入了橄榄山,而后又为了圣父, 前去教宗国研修, 并与方济各会来往密切。在那里,我得知了一些当年未见教相关的事情,也了解到了他们解救感染者的办法。你露出了求知的眼神啊——”   他向着正对面的俞星城微微前倾, 道:“我可以告诉你方法。只要你得到血液,注入感染者体内, 即可。”   俞星城看向他的双眼, 深邃蔚蓝,她轻声道:“谁的血液?”   西满神父:“神血。”   俞星城心里一颤:“所有的神都可以吗?”   西满:“未必。我只试过某位古神的黯淡之血。而那位古神, 就在教宗国停驻。”   俞星城:“教宗国不应该是上帝庇护之地吗?怎么会有别的神侵略了那里?”   西满微微一愣,似乎惊异于她的不知情:“你……”   俞星城似乎察觉到, 盘踞在她衣领下的炽寰,紧张提防的缩紧身体。   西满神父只顿了顿, 才道:“有些神早已不在世间停留。没人知道他们存在抑或消散,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听闻,上帝与真主均已不在。”   俞星城听得云里雾里。   上帝与真主是否依旧存在,这是一个神父或一个信徒能知道的事吗?关于这类的传言, 俞星城只从炽寰、貔貅或者是梵天那里有所耳闻,甚至连炽寰也无法说清楚神们之间的往事。   她总觉得,西满神父就像是跟某位古神有过接触和沟通,得到了知识,甚至获得了古神的血……   而且俞星城隐约感觉到,这是一种引诱。   西满在引诱她去见那位古神,那位古神也在等着与她见面。一如那狮头埃及女神塞赫麦特,积极主动的来找她,并给她打上了烙印。   古神们都想见到她?   为何?   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侵略性?   俞星城思索之时,就听到了小燕王冷笑道:“那,大概要拜托你来领路了,神父。只是,您不会以为,这一夜的屠杀,以及制造怪物的罪行,就可以不用忏悔了吧——!”   小燕王甚至没有抬手,俞星城再次感觉到灵力贯穿毛孔的刺痛感,正是他铺开了自己的场,那数枚金属珠子朝西满神父门面飞去——   而后停住了。   俞星城转头,只看到小燕王额头青筋鼓起,脸色青紫,似乎再也无法前进半分,甚至连周围的“场”也在崩塌。而这时,西满神父抬起了手,不是对着小燕王,而是对着俞星城。   “埃及古神们就这样着急忙慌的打上了烙印,呵,她这是畏惧,抑或是她没有能力吃掉你?”   西满神父的声音缓缓响起,俞星城胸口剧痛,那几乎是镶嵌在她灵魂上的金色烙印,竟滚烫发热。赤色流火般的光芒从烙印边缘射出,西满的低笑充满贪欲且疯狂:“充其量不过是神的一丝残魄,我倒是等不及将你献给它了。或许你不配做古神的食粮,而是应该来作为我的充饥物,毕竟,单单今夜你毁了我两位门徒——”   什么?!   那烙印似乎被某种力量拉扯,几乎要离开她的身体,一瞬间,周围仿佛再度暗了,她看不清现实万物,只感觉到自己大股灵力从烙印边缘涌向自己的躯干,但她还未感觉到惊喜,袭来的就是更大的痛楚。   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三种灵力的战场!   塞赫麦特的烙印似乎一边抵挡着神父,一边拼命想要压制住她;   神父的灵力既在吞噬她,也在撕扯着那牢不可摧的烙印;   俞星城仿佛成为胶着战场上最弱小的那一个,在两方厮杀的枪林弹雨中被洞穿、被拉扯——但紧接着,她只听到耳边一声愤怒的龙吟,炽寰紧紧缠绕着她脖颈,紧随着大量的熟悉的、仿佛本属于她的灵力,被源源不断的灌入了她体内!   她依稀听到身边人的惊呼,听到神父近在咫尺的咒骂,听到塞赫麦特遥远的怒吼,但最贴近她的……却是炽寰。是了,在俞星城当初刚被打下烙印时,炽寰就曾提及,他体内的灵力大多来自于“圣主”,他也想尝试过将灵力灌回她体内,却被烙印阻隔——!   这一次,烙印被贪婪的神父撬开,却成了她的生机!而这一次,也有炽寰来做她的后援!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座位,悬浮在车厢之中,光芒从她肌肤内穿透,将她映照的如同彩灯玻璃上的发光轮廓,五官都已看不清。那神父抬起的手似乎被拉扯住,被带向空中,眉头紧皱,甚至二人周围卷起飓风,连在车厢外飞翔的仙官都收到波及,更别提在车厢内的小燕王等人!   雪莱紧紧抓着拜伦,躲在沙发后,发辫被飓风吹散,拜伦仰着头,震惊的感慨:“……东方小姐她亮的跟个油灯似的?万一她变不回来,以后睡觉怎么关灯?”   雪莱终于憋不住了:“闭嘴!你挨刀还是挨少了!”   但俞星城眼前却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视野中只有不断绽放光芒的自己,与神父的轮廓、塞赫麦特的虚影。俞星城感觉自己的形态已经不像是人……因为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她,在黑暗中体型变得高大,张开了巨口,似乎在这决斗场上率先将塞赫麦特的虚影一把抓住,塞吞入口中——   塞赫麦特发出了阵阵咒骂与惨叫:“你这善于伪装羸弱的小神!你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那咀嚼般的口感,那真实的吞咽,让俞星城仅存的理智觉得作呕,却仿佛在灵魂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听到一阵快意的叹息,仿佛是一道精致的加餐,一口复仇的美酒。   她看到神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似乎想要抽手,俞星城发光的身体却极其柔软,一下子朝他扑了过去——   神父惊惶后退,轮廓想要离开这无边黑暗,只有那只伸向她的手离开的太晚,被巨口猛地咬断吞下!   俞星城听到一声不满的哼声,黑暗瞬间散去,俞星城仿佛感觉到自己发光的灵魂从庞然大物,一瞬间缩回身体,成为那个原本的她……只是灵力似乎更加饱满,游走在她浑身的灵脉中。   大股灵力似乎也回到了炽寰体内。   神父跌坐在沙发上,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惊愕的望向她。   炽寰从她衣领中伸出脑袋,打了个饱嗝,咋舌:“你竟然还还回来了。有借有还,还附赠利息啊。”   飓风停了,小燕王抓着车厢内的桌子,才没被吹飞出去,他高声道:“星城——!”   俞星城却没顾得上回他,她抬起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烙印消失了。   似乎被打过烙印的地方,现在还是嫩肉,再以她曾有的恢复速度,快速的修复着……   俞星城向对面的神父露出了一个微笑:“多亏了你。”   神父定定的望着她,神态难辨,他忽然道:“走。”   西满神父沙发背后的黑暗中,一个戴白色头巾着黑衣的年迈神职者,缓步走了出来。他面容上皱纹如枯树,脸色青灰,若不是会动,仿佛早就入土。   那神职者抬手牵起了西满神父的手腕,而后体型陡然巨大,撑破了身上的黑衣,白色的毛发溢出身体,骨制的双翼陡然张开,顶开了狭小的车厢!   它双脚落在了地面上,几乎逼停了行驶中的火车,而后手臂一挥,将西满神父与他身后两个头戴笼子的学徒,一同抓紧在爪中。俞星城仰头,亲眼看到一个人类变化成贝希摩斯,视觉上的震撼难以言喻,小燕王怒骂一声,数枚金珠飞出,迅速穿透了这白毛怪物的腿部,一团血雾从它腿部炸开。   但它却挥动了双翼,巨大的身体直直朝空中飞去。   俞星城抬手,一股明亮的雷电刺向那白毛怪物,却没想到脚下车厢大震,似乎脱轨,她手中射出的雷电也失了准头——   小燕王:“列车脱轨了!所有人跳车!”   俞星城却看到了沙发后搀扶着拜伦的雪莱,列车车厢一瞬间甩出轨道,将所有人一同从破损的车顶抛掷向沙地。   外头天色熹微,天边隐隐粉红,俞星城抓住腰间的磨刀石,将其化作宽刀,一把抓住了雪莱和拜伦的衣领,灵力汇聚手腕,勉强跳上了宽刀。   只是这将他们甩出的劲头,还是让俞星城这个太久没御剑飞行的人,狼狈的摔进了铁轨旁的沙堆里。   拜伦哀叫乱骂,雪莱抬头惊呼:“车厢要砸过来了!”   俞星城跌坐在沙堆中,抬起手来,手腕上的银镯电光四射,她怒喝一声,那车厢在空中略一停顿,朝反方向弹飞出去!   雪莱有些吃惊,拜伦看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与浮动的电光,他都面色惨白了,还有心情胡逼:“听说伦敦有人已经能用电发明出可以亮一两个小时的灯泡了,我要叫你灯泡小姐了啊。”   俞星城倒在沙地上,重新掌握灵力,如同重新掌握命运,她看着自己指尖流动的电光,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了,挨刀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具体内情,明日再解释。   拜伦是真的贫。一边贫一边流血,俗称贫血(不是) 第147章 杀神   **   沙丘从蓝色渐渐染上金粉色, 天边亮起来,小燕王在沙堆中踉跄几步,朝她跑来, 喊到:“星城!”   俞星城抓住他手臂,扶了他一下:“我没事。”   小燕王一屁股跌坐在沙堆上, 气喘吁吁, 紧紧抓住她手臂:“你的灵力?”   俞星城抬手, 忍不住笑了:“啊,恢复了。烙印消失了。”   小燕王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他也不自主的笑了:“我都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感觉……感觉……”小燕王说着, 竟有些眼眶发红:“终于有件好事发生了, 感觉天也要亮了似的。否则我总觉得太对不住你。”   俞星城一愣:“对不起我?”   小燕王有些孩子气的拿衣袖使劲擦了一下眼,抓着她手腕,嘴角却笑着:“我死皮赖脸的把你拉上贼船的啊!这一路都亏了你, 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好几次我都辗转反侧, 想去夜里敲你的门, 说让你跟着来往的商船回大明吧,不要再吃这种苦了。我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狠狠骂我, 让我滚蛋。”   俞星城这一瞬间,才深切感受到小燕王背负的种种压力。这一路任务众多, 环境不熟, 太多鬼神怪力,太多政治斗争,他每一步如履薄冰, 可天性让他做不到冷血,更无法忽视船员、官员们的伤亡。   小燕王似乎想笑,却眼眶似乎兜不住泪水,他嘴角努力笑出了平日迷惑人的笑涡,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完。之前在船上看到那么多人的尸体,看到上百位感染血兽病而绝望的官员船员,他都只是脸色灰暗,默默承受。   此刻一点希望的光,却让他绷不住了。   他惯常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风趣、假笑又圆滑的模样,此刻自觉丢人,一边自嘲“我这是半个沙漠都进了眼么”,一边吸着鼻子,松开抓着俞星城手臂的手,似乎想转过头去。   俞星城站在他旁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燕王半低着头,用鼻音应了一声:“嗯?”   俞星城:“其实,我之前知道老裘感染血兽病的时候,大哭了一场呢。哭完了就跑去骂你了。对不起。”   小燕王破涕为笑:“我还以为你是铁铸女菩萨,只作慈悲相,不掉一颗泪。早知道你哭,我就要跑去笑你才是。”   俞星城:“你给我保密哦!”   小燕王擦了擦脸,抬起头来,笑道:“我不。我逢人就说去。”   俞星城瞪眼。   “咳咳,喂。”瘫倒在沙地上实在动不了的拜伦咳了一声,艰难道:“您两位在这儿搞公主王子这一套之前,能不能找个人给我看看,你们要是不理我,我就开始惨叫了——”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现在伊斯坦布尔未必能有给你治伤的地方了,你要不就跟我们回船上。但我告诉你,船上有百人感染了血兽病,他们会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如果你不介意就去,如果你介意,我只能让一个仙官把你送到其他城市,但距离伊斯坦布尔最近的城市,怕是也要好久才能到。”   雪莱有些震惊:“你的船上,有人感染了血兽病?那你们就这样……”   俞星城点头。   拜伦顿了顿,也笑了起来:“你们是我见过最胆大的人。你们都不怕,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你们别让我现在因为失血过多死了,我就跟你们走。”   小燕王对沙丘下慢慢聚集的仙官与众人呼喊,他们搜查车厢一番后,准备一同离开了。亚瑟缀在队尾,回头看向那列车厢,沉默的跟上了仙官们御剑的队伍。   天色逐渐大亮,俞星城他们也快到达了伊斯坦布尔,只是他们没进入城内,俞星城不想看到阳光下的罪恶景象,但滚滚灰烟已经从城市美丽的街巷之间蔓延而起,应该是尸体在被当街焚烧。   俞星城只是路过了托普卡帕宫。   白色大理石的宫廷多了几处塌陷,一具白毛怪物的尸体,斜倒在皇宫后的山坡上,肢体碎烂,肋骨断裂,在嫩绿的山坡植被、精致的山顶凉亭与大理石穹顶之间,金色的晨光下,这团烂肉尸体巨大恶心的不真实。   俞星城在空中的行船上,遥遥就看到了貔貅就用着它原本的丑模样,蜷在宽阔的广场上,大尾巴搭在回廊瓦顶,睡得呼噜震天响,鼻涕还挂在那张七拧八歪的脸上。一群圣训者围着它,又是祷告,又是祈求,它全然不知,只吹破了个鼻涕泡。   俞星城莞尔,她拿起腰间行露铃,灌入灵力,在空中晃了晃,貔貅一下子惊醒过来,顶翻了周围的一群圣训者,仰起头来。它粗哑苍老的声音陡然响彻托普卡帕宫上空:“你早点来接我,我就不用睡地板,可以睡小榻了!”   小燕王震惊的看着貔貅腾云驾雾般跃起,在半空中化作一只杂毛田园犬,一下子跳上了空中飞行的船型法器。   小燕王往后让了让,貔貅老狗在船上开始跳:“不是说请我吃大餐吗?我昨天咬了这白毛猴子一口,可把我恶心坏了——”   眼见着法器都在空中乱摇摆,俞星城连忙一只手按住它脑袋:“别跳,回去再说。让胖虎给你做肉饼吃。”   貔貅老狗吸了一下鼻涕,口水开始忍不住:“……肉饼,嘿嘿,肉饼。炽寰小蛇呢?”   俞星城拍了拍衣领,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呢,走吧,咱们回去。”   小燕王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貔貅的脑袋,又挠了挠它颈上的杂毛,貔貅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声音威严:“小伙子,手艺不错。我封你一个内官如何?今后你就负责给我按摩了。官职仅次于铃眉哦。”   燕王殿下手顿了顿:“……”   就在船飞过托普卡帕宫时,恢复了灵力的俞星城清晰的看到,在托普卡帕宫最高的钟楼上,似乎有一个身着暗红色长裙的女人,与两名圣训者站在那儿。   她俯瞰着伊斯坦布尔的海峡,自然也看到了他们。   俞星城看着哈丽孜,与她遥遥的双目对视。   她没法向哈丽孜一样,冷静的从高处俯瞰这千疮百孔的城市,她甚至不忍回头看城市各处的烟柱与血迹。海风吹拂着哈丽孜的衣裙,没人知道这位太后心中在想什么。   小燕王似乎也注意到了哈丽孜,他轻声道:“我现在可不想见她。”   俞星城也转开了脸,点头:“嗯。”   远洋宝船停靠在海峡外,距离伊斯坦布尔约有二十多海里,俞星城他们登船时,几乎所有的官员船员都涌到了甲板上,冲着他们挥手,甲板似乎被海水冲洗过了,血兽的尸体都扔进了锅炉焚烧,大部分人也都将沾着血的衣服也扔了进去,都换上了新衣裳。   俞星城降落后,先让人安顿了雪莱与拜伦等人,几个医官连忙将他们扶走,俞星城本想跟上,却被甲板上的官员船员们紧紧围住,小燕王也有些吃惊:“你们有何事要禀告吗?”   为首的一位文官咽了口口水,朗声道:“殿下,俞大人,船上受伤者共一百七十二人,重伤者三十一人。现在向您报告。”   小燕王一愣。   文官:“我们已经写好了家书,还请殿下与俞大人,将我们放在伊斯坦布尔吧。我们听说了,感染血兽病的凡人,血液也有毒,也会传染给旁人。我们不能就这么归回船队,船队中几万人,不能因为我们而陷入危险。请把我们扔下吧。”   小燕王急了:“伊斯坦布尔说不定正在屠杀患病的普通人,把你们放在这儿,就是让你们去送死啊!”   队伍中其中一个船员道:“反正也只有几个月性命,如果能不伤害到其他人,早死对我而言也……也无所谓!”   大家附和起来,俞星城看着他们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有的甚至已经将书信捏在手中:“只要能把信送回去就好。”“殿下,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啊!如果传染给两万人,让这血兽病带回大明怎么办!”   俞星城摇了摇头:“我已经找到了治愈大家的办法,只是可能要让大家再陪我一趟。我们这次去追击罪魁祸首,从她口中得知了办法。”   众人惊喜,连忙七嘴八舌道:“什么办法?”   俞星城微笑:“我们可能要去教宗国。说是得到了神血,便可以治愈。”   “神……血?”   “这、这是传说吧。”   大家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人觉得荒诞。   俞星城笑起来:“相比于等死,杀神之旅也好歹算是有点希望吧。若我们真能杀了它,就将它的血化作雨,化作河,也拯救所有感染血兽病的人,不好吗?”   船上许多人,从船只到达埃及附近后,就没能见过俞星城这样的笑意。   大家既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后头一个河南口音的船员喊道:“杀神怎么了!俺老家,给龙王烧香龙王要是不下雨,都要派个人把龙王捉出来扒皮抽筋的!管他什么鬼神,搞这种事儿能是什么好神,就该让把它绑到凳子上,让土地爷打烂他屁股!”   众人笑了起来:“扒皮抽筋啊!行啊!龙王咱都敢打,这个外国神,又算什么玩意儿!”   “就是!”   小燕王也笑了起来。   俞星城抬手:“诸位别激动,杀神也不是说杀就杀的,先让我们商议商议。只是拜托大副,将感染血兽病的官员和船员都搬到船舱最底层住吧,大家还是要尽量别感染其他人,至于怎么去教宗国,以及之后的计划,大家再等消息吧。”   众人面上浮现出希望来,小燕王和她穿过人群登上船舱上层,他回头冲大家道:“先把家书收好吧,也到了该寄家信的时候,回头都给你们寄回去。”   议事间还躺着重伤者,俞星城、裘百湖与温骁、谭庐等人,只能在俞星城房间内先聚集,小燕王一屁股坐在榻上。   俞星城关上门,道:“殿下,你不能跟我们去。或者说,此行去教宗国,只有我和裘大人带队,你们都应该去跟戚雨信汇合。”   小燕王一下子坐直了,拧眉:“什么?”   俞星城:“殿下,我不是在说笑,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您都不该跟我们去。关于苏伊士运河一事,才是此行的关键,您留在这儿才能保证运河一事顺利,不会因为希腊局势或奥斯曼动荡而出问题。您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华儿女多奇志。神仙不识相,就揍他丫的。   **   因为榜单字数问题,提前到今天晚上更新,不过明天白天就没了。 第148章 实验   小燕王不说话了。   裘百湖点了点头:“殿下, 我们这些人卷进去,冒险也就罢了,您总该安安生生的回去的。这一趟旅途都快一年了, 您别最后出了岔子。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   小燕王抱着胳膊,半晌道:“可没几个人会等我回去。”   裘百湖叹口气:“至少宁祯长公主在等着你。”   小燕王偏过头去不作答了。   周围几人也察觉到, 以前笑面虎似的小燕王, 在大家面前显露出几分真性情。谭庐开口:“这样, 你们去往教宗国,还是不要用远洋宝船了,毕竟宝船数量不多, 比较珍贵, 也吃水太深,不是什么港都能进得去。到时候也不能只有你们这些染了血兽病的人去,等咱们跟戚雨信汇合后, 问问有没有谁也愿意跟着去——不过我估计没多少人。”   温骁站在屏风旁边,俞星城的居室一下子挤进好几个男人, 他反倒心里隐隐着急的相帮俞星城挡上点什么。俞星城看他伸手把屏风展开一些, 把她的床铺与梳妆台挡的严严实实,有点想笑。   温骁偷偷摸摸的拽了屏风后, 清了清嗓子道:“如果汇合之后,这艘船也要冲洗……我记得之前有一些战船就能容纳两百到三百人, 比较合适。”   俞星城忍住笑:“嗯,人少也不要紧。一百来号人, 再加上几个妖, 估计人也够。我记得雪莱倒是一直想去教宗国,或许会跟我们顺路。”   俞星城正说着,门被敲了敲, 谭庐打开门,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抓住了门框,亚瑟探进了头来:“呃……嗯……俞大人,我想有事跟你谈谈……”   俞星城点头:“进来吧。”   亚瑟本来就挺胆怯局促的,之前遇到迦勒和西满神父这两次,他表现出来的偶尔硬气,已经让俞星城大开眼界了。他把帽子拿在胸口,侧身进来,俞星城请他坐在了小榻上,道:“你是想说些跟西满神父相关的事儿吗?”   亚瑟点头,他紧紧捏着帽子,头顶趴着的小变色龙也缩手缩脚。   俞星城给他斟了一杯冷茶,半蹲下来,似哄道:“我还想找你去问呢,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事儿,就再好不过了。”   亚瑟低声道:“西满,其实是天主教中耶稣十二门徒的名字。”   俞星城拧起眉头:“等等、十二门徒……我,我好像有点印象……”   她当时就觉得西满神父那副神秘兮兮的做派,有些熟悉,脑子里搜索一番,俞星城忽然道:“橄榄山!我在万国博览会时期,曾经见到过一位叫‘斐理伯’的神父,他来自橄榄山!斐理伯这名字不也是十二门徒之一吗?”   亚瑟:“是的,西满神父确实跟橄榄山有很密切的联系。但在我近二十年前遇到他的时候,他就用着‘西满’这个名号,我不知道他是先加入的橄榄山,还是先加入的共济会。”   俞星城有些吃惊:“橄榄山有这么早的历史?”   亚瑟:“橄榄山正式独立也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用飞艇带着小片土地和自造的建筑从美利坚飞离时,听说许多人手挽手还在飞艇上唱着圣歌。当时震惊了许多人,报纸上全都是橄榄山的图画新闻,只是他们消失在太平洋之后,大家都以为他们沉没了,才渐渐淡出视野,直到前两年万国博览会前后才再度露面。也可能西满神父是橄榄山最早的追随者之一,如果这样的话,那共济会和橄榄山的联系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俞星城拧眉思索:“可他说他离开共济会之后再加入的橄榄山,难道这是撒谎?没事儿,你说你知道的事就好了。”   亚瑟:“……我之前说过我是阿卡迪亚人,虽然民族饱受波折流浪,但我的家族却还算有魔法的天赋,家中长辈早就有加入共济会的,后来家里为了培养巫师,就把包括我、迦勒在内的许多人,都送到了伦敦的魔道学院。我们那里是分学派的,我就加入了西满神父所在的学派。”   “西满中途曾经带我们离开了魔道学院,他在欧洲学界还是颇有声名,我们跟他到了一处古老修道院去做研究,他搬去了很多药剂、玻璃器皿与针管等等,那里还有许多古籍与修道士。却没想到,我们到了那里之后,才是噩梦……”   俞星城:“噩梦?”   亚瑟并不着急说苦痛的故事,他微笑:“其实我本来的魔法天赋很不实用。我擅长记忆,学习语言,我本来能操控所有的笔,将我脑中所想记录下来,而且我会十几门语言,其他的什么魔法,我都很不擅长。所以我一直是西满的助手之一,西满也经常让我去借阅古籍,那些古籍戴着锁链都锁在架子下的栏杆上,一年内我几乎就看遍了所有的书。那时候就发现很多书里有古老莫名的语言,既不是象形,也无法追溯起源,西满知道我看到过那些莫名语言的书,竟然很高兴……”   亚瑟垂下眼睛:“很快,我就被他带进了修道院下层的忏悔室,我本以为只是禁闭,没想到却是无休无止的……试验。具体试验都有哪些步骤,我都记不得了。当年自诩记忆力超群的我,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为了打开我的头颅用的挤压铁箍,为我施加魔法让我不死的修道士,每隔几日定时刮头发的冰凉刀片,如钟表一样滴答的血液,还有那个随着日夜明暗的十字架小窗。”   俞星城忽然想到亚瑟的能力。   他虽然能够控制时间,但他对于时间缺乏了判断力,只要一时无法看表无法确认时间,他就会陷入恐慌。   难道这也与当时的经历有关吗?   亚瑟继续讲述道:“嗯,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听到西满神父狂喜的笑声,似乎是在我身上的实验成功了。从此之后,我多了一个……世界……我没办法讲清楚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的大脑多了一只眼睛,那眼睛却不向外看,而向内在看,看的是我们永远无法看到的世界。”   他的神情太苦痛太茫然,仿佛目光已经远于这艘船,跨过这片海。   “就像是……万千宇宙运行的规律,被我瞥了一眼,余光扫到了虚影。我以为的宇宙运转的庄严、瑰丽都没有,仿佛我们了解的有序、无序、虚无、信仰,都不过是因为有个人在抹布上滴了一滴咖啡。我们作为抹布的纤维细丝上生活的东西,这滴逐渐扩散变干的咖啡,就是我们的宇宙。我们疯狂的在分析,在测量它的变化,内心诘问它的本质,它的诞生,它的来源——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就会把这个抹布翻了面,去擦打翻在桌子上的一整杯咖啡。”   俞星城有些惊讶于他这样的形容。   亚瑟:“而且我发现,我好像能读懂那些古籍上陌生的语言了,但另一边,我的脑袋水肿的就像个鱼泡一样,我发了疯不知为何总想去抠瞎自己的双眼。最后,西满不想让我死了,就把我的脑袋给剖开了,把里头的东西挖了出来,我的疯狂终于消失了,我也忘记了那些语言,甚至忘记了很多我看的书,我有过的记忆。但我终究是活过来了,而且我获得了暂停时间的能力……”   亚瑟立刻抱歉道:“对不起,你要听的是西满的事情,我却讲的都是我自己的事。”   俞星城:“不,跟他接触的人太少了,你的这些经历都很重要,你再讲讲吧。”   亚瑟腼腆的点头:“总之就是我脑内的东西被掏出来之后,我恳求一位修道士给我一块表,因为我太害怕没有时间的生活了。那位修道士可怜我,给了我一块怀表,并且告诉我……我已经被关起来四百多天了。拿到怀表之后,我才发现,我可以停止时间。我就利用这一点,逃出了修道院。但你知道吗,我在逃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修道院下,关押了许多像我一样追随西满的学生。”   “他们戴着脚铐,头上戴着笼子……他们的脑袋已经肿的不像样了,而且肿大的脑袋都是半透明的,里头似乎有一团阴影在游动。至于头戴的笼子,可能是怕他们的头颅随时会像吹胀的肠衣一样爆开,头颅里的东西会逃窜出来。”   俞星城惊讶:“那不就是……昨天晚上我们见到的,他身后那两个随从的装扮吗?他还在搞这样的事吗?”   亚瑟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逃出来的时候,他并不在修道院。之后,我没再见过他,只是听说他的学派竟然有不少追随者,而且他那时候才公开声称加入橄榄山,又去了教宗国,似乎在教宗国混的很好。不过教宗国的消息一直很封闭,我只听说过他甚至混到了红衣主教,且在方济各会颇有号召力。”   但显然以他现在的装扮,似乎位置已经不只是红衣主教了……   俞星城靠在墙上:“他说他是为了圣父才去教宗国的。圣父,我听之前的斐理伯神父提及过,应该就是橄榄山的核心人物,宗教首领了吧。”   亚瑟垂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对橄榄山的了解太少了。不过,恐怕共济会内,也没多少人对橄榄山了解太深。”   俞星城:“我总觉得橄榄山时隔多年第一次出世,就是去大明的万国博览会,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但现在我们连这悬浮在空中的橄榄山到底停靠在哪儿都不知道啊。不过谢谢你,亚瑟,你已经告诉我们了很多讯息了,西满神父早在很多年就开始搞各种实验,现在在搞血兽病试验也是极有可能的,而他的研究应该就是在教宗国展开的,毕竟那里也是爆发地。”   亚瑟抬起头来:“要是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好了。而且……你们如果要去教宗国,那我也要去。”   俞星城:“他也在教宗国,你不怕他?”   亚瑟:“我要是怕他,我就不会昨天去见他了。怎么说呢,我都已经如此破碎,害不害怕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或许我也是做学者的命,好奇心仿佛已经盖过了我对过去的恐惧。”   俞星城看了他一会,点头:“好。你决定就好,带上你也算是个帮手,我是欢迎的。”   亚瑟提及西满之后,大家似乎也觉得了解到的事情,太超越常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散了会。俞星城先去看了看肖潼和戈湛,戈湛恢复力还是强大的,但肖潼的情况并没有好转许多。   俞星城想到肖潼的境况,夜里就有些辗转反侧,炽寰在她枕头边躺着,它之前挂在她脖子上睡了许久,这会儿也睡不着了,化作人形起来推她:“你睡不着要不就起来看书,你转来转去,老子想眯一会儿都不成。”   俞星城推了他腰一下:“你别化成人形之后坐我床上。等等……你是不是又长大了?”   炽寰故意在她床边,从床头到床尾坐了一遍:“哎,我就坐!长大不长大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灵力好像又多恢复了一部分,我自己都可以结丹化出灵核了。”   俞星城实在睡不着,也坐起来了:“等跟船队会合后,听说能寄信回去。我还是……给铃眉杨椿楼她们写封信吧。今日听貔貅还惦记着铃眉,我心里也忍不住想她们了。”   炽寰:“又想让我磨墨?没有那么好的事儿,你就说这床沿我坐不坐得?”   俞星城点了灯之后,拽他起来:“坐得坐得。快点磨墨……”   俞星城刚起身,已经深秋,地中海附近也姗姗来迟的降温,她披了一件薄袄,正要坐在书桌旁,就听到了敲门声。   炽寰想都没想,直接回嘴道:“谁啊,烦不烦,睡了睡了!”   外头的人顿了一下,笑道:“灯都亮着,忽悠谁呢。星城,我想找你聊一聊。”   是小燕王。   俞星城正要提裙起身,炽寰没好气道:“滚蛋!我们在这儿红袖添香的,你大半夜敲什么门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亚瑟的叙述也算是这一卷的序章吧。   这一卷会比较克苏鲁。 第149章 夜谈   俞星城又好气又好笑:“谁是红袖, 给谁添香呢?”   她提裙起身开门,炽寰想拦住她:“我去开,我让他滚蛋。”   俞星城敲了他后脑一下:“他好歹是我领导, 让他滚蛋,我就可以去喝西北风了。”   炽寰:“切, 你就爱好这人间虚名, 要不然我可以抢国库养你。”   小燕王声音带笑从门口传来:“抢我朱家来养她, 那你还不如直接让我给她发月俸呢。你这小蛇要是红袖,那我这黑袖也来添个香。”   炽寰龇牙,感觉想要冲出门去咬他一口似的, 俞星城手指在他额头上用力一点, 道:“别掺和啦,睡你的去。”   她说着,扯了一件羊绒披肩, 走到外间打开了门,小燕王倚靠着门框, 笑道:“你拦着他了。我现在未必真的打得过他了。”   海风微冷, 俞星城紧了紧披肩:“当年你也打不过,只在空中喊了几句让他快快受死的话。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燕王:“我们往外走走?你冷吗?”   俞星城:“还好。现在有灵力护体, 没那么弱了。”她往外走了几步,余光瞧见炽寰跳下床, 悄没声息的躲在屏风后头想要偷听,她便没有把门合死, 站在了门外回廊的栏杆边, 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伊斯坦布尔,在海浪声中对小燕王点了点头。   小燕王:“我其实就是为了说服你。我想要跟你一起去教宗国。”   俞星城微微挑眉:“您不必说服我。”   小燕王露齿一笑:“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我才能说服别人。”   俞星城拢了一下鬓角的碎发:“理由呢?”   小燕王:“我当然可以找一堆客观理由, 比如说没有仙官愿意去,你们战斗力不足;比如说我不能放任船只和大量官员去涉险——但抛掉那些理由,我要去的原因,就是我想去。”   俞星城:“我说话一向很直,你这样可不是聪明的做法。若是你死了,大明与奥斯曼之间的联络,就会少一个保障。而且你离开船只,大家也会军心涣散的。我怕阿里如果活着从希腊回来,决定要发起埃及独立怎么办?”   “在哈丽孜眼里,只要与大明合作有利益,有没有我她都会合作。”他笑道:“更何况,带兵打仗的话,戚雨信或许比我强上不少。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俞星城想要开口,看着小燕王的笑容,却有点无法开口。   小燕王抓着栏杆,看向大海:“你还记得朝中对我的传言吧,野心勃勃,却把游山玩水,斩妖除魔当爱好。但其实,斩妖除魔才是我真的想做的事。”他转过脸来,笑的眯起眼睛:“虽然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像个仙官或者修真人。”   俞星城:“是不是皇帝不许你做个闲散王爷?我一直搞不懂,皇帝的想法,他到底是看重你,还是太蔑视自己的亲生儿子……”   小燕王伸长胳膊,朝后仰着身子:“我觉得,我就是个专门给他的儿子们立起来当靶子的呢。虽然他从来没说,连我娘也不这么说。总之,你也发现了,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可未必有枭雄的本事。要真是枭雄,估计不会跟着你进入满是血兽的伊斯坦布尔吧,或许也不会这时候要求去教宗国。我总是在做一些聪明人未必会做的决定。”   俞星城垂眼:“不聪明或许才是你假笑背后真正讨人喜欢的地方吧。因为你承认自己不高贵、不聪明、不是枭雄,反而能听进别人的话,反而心态平和,能容纳各种有志者,有才者。”   小燕王笑:“可我这回又听不进去了。原因很简单,我确实自责,我确实怎么都忘不了那些船员临死前的模样,忘不了大家一开始得知被感染血兽病的绝望——以及他们之后换上新衣,强做出笑容,拿着遗书家书说要下船的样子。我如果不去,你们走了之后,我绝无法安眠;甚至说如果你们不回来,我会后悔一辈子……或许我可能实在等不来你们的消息,就一个人御剑去跨海找你们。”   俞星城瞪大眼睛。   小燕王有些自卑的笑了:“对不起,我就是这样一个,或许没那么理性,没法把账算得那么清楚的人。我以前以为我是,可后来渐渐发现……那是因为,那时候我没什么可信赖的人。”   俞星城垂下头,低声道:“或许,这样也很好。”   小燕王看她。   俞星城抬头笑了起来:“你虽然不是算盘打得精细的聪明人,但你依然是可靠的人啊。你有时候会觉得,我这样有点过于冷静的性格,让你觉得可信赖。但在我的角度来看,我身边信赖的,都是那些有点不计较得失,有点忍不住善良,忍不住本心的家伙。”   小燕王面色明亮了几分。   俞星城:“再说,你认为自己不是枭雄,但我反而改观了。最早在你总显得野心勃勃,运筹帷幄又虚假功利的时候,我是瞧不上你的。在这个世道,大家都是这样的人。敢在如此艰难、人心难测的年头,做一个不计较得失的活生生的人,或许才是枭雄。”   俞星城轻柔的笑了,看向海面。   她没注意到小燕王有些发愣的眼神,与面上浮现的愧疚、欣喜又似乎心头发颤的神情。   俞星城:“你要是去,我压力可就更大了。我不但要保证尽量把他们的血兽病都给治好,还要想着不要让你出事。”   小燕王笑:“怎么,要保护我了吗?我可是很弱小的。”   俞星城吐槽道:“弱小就别去了,滚蛋吧。”   小燕王连忙:“哎,你对我怎么就没对你那条小蛇的好态度。不过我想起来,咱们见到那个西满神父的时候,西满神父只说你身体中有神的力量与魂魄,却没有对我说这样的话。也就是说……我虽然与你同月同日生,但我与圣主就没什么联系……”   俞星城:“可能吧。”   小燕王抬手笑了起来:“那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天下灵根的诞生毫无规律,在北魏之前,大家都认为灵根是可以继承的,所以对婚姻极其看中血脉,随着南北战乱,越来越多有灵根的平民加入战事,到唐代才有很多人说,灵根与血脉无关。哪怕是朱姓,拥有灵根的比例,也确实不过二三成,□□的出身便是也有灵根,才有的今日大明朝。”   俞星城扶腰:“你想说什么?”   小燕王骄傲一笑:“那说明我的灵根,就是我天生的,就是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   他抱臂:“我想我也不需要你来保护我。”   正说着,俞星城察觉到海风停了,帆也静止的就像是在室内,不但如此,连海浪上吹起的浪花也消失了,围绕着远洋宝船周围的一个半球中,似乎没有了风。   俞星城转头看向他:“你的场?!”   这范围,这无所不在的控制力。   小燕王不介意告诉她:“范围与力量是成反比的。当我使用我的场的时候,我能改变场中很多要素,比如温度等等;也可以控制出现在场内的许多物体。只是物体上附着的他人的灵力越强,我越不容易控制。”   俞星城:“这……这能力其实也很危险。怪不得你会隐瞒,否则以你的灵根,怕是皇帝都会提防你入宫。”   小燕王点头:“是啊,所以从我小时候开始,我的灵根就一直是个秘密。连我母亲也未必完全了解,可能只有国师才知道的多一些。”   怯昧……吗?   俞星城:“嗯,如果你能自保,那你说服我了。我大概也不会替你说话,你要想办法去说服其他人了。特别是一看就挺顽固的谭庐和裘百湖。”   俞星城余光察觉到炽寰似乎在屏风后头骚动不安,注意力忍不住引到他身上去了。   小燕王眼睛亮了起来,点头:“那就好。其实我——”   俞星城过去推门,似乎已经想要进屋了,她没想到小燕王还有话要说,转过头来:“什么?”   小燕王顿了顿,笑道:“没事啦,你先回去,别冻着。回头再跟你说。”   俞星城对他一笑,小燕王:“你进去吧,我帮你关门,都这个时辰了,你也赶紧睡吧,别再搞什么红袖添香了。”   俞星城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他什么都不懂,学了个成语就乱用,其实我就是睡不着,想要起来写点东西。”   小燕王笑容加深了几分:“好好好,我知道。”   俞星城刚关上门,炽寰就登时从屏风后头跳出来,把在小榻上熟睡的貔貅吓了一跳,不过貔貅只是哼唧了一声“炸糕”,又转头睡过去了。   炽寰:“我怎么不算红袖添香了,我都给你磨墨这么久了,技术都好多了,你那么用功,我在旁边陪你用功……”   俞星城摘下披肩,举手投降:“我也不是在用功,只是写写游记,写写见闻或者陈情报告,刚才更是只写了写信。”   炽寰一脸鄙视:“一看你就没好好学成语,重点不是你用功不用功,而是我年轻貌美,在一旁给你服务!”   俞星城正坐在床边,看了一眼年轻貌美的炽寰,哼哼笑了两声:“也就那样吧。你现在看起来大概十五六了,真的比之前年纪要大一些了。”   炽寰凑到镜子前去瞧,俞星城没想到他回错了意,竟然从铜镜接收到了他一个无可救药的眼神:“俞星城,你是不是那种老|淫|棍啊,我现在这样充其量十五六岁了,你都嫌我不够年轻了。”   俞星城差点让他噎吐血:“我不是这个意思!说你不够貌美,行了吧!”   炽寰哼了一声:“那个小燕王也没多好看啊。不就混血吗,戈湛都比他好看几千倍,更何况比戈湛还好看的本大爷。”   俞星城看了炽寰那嚣张的脸一眼:……他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比戈湛好看的多??   俞星城已经困了,她懒得跟他怼,一头栽倒下去,把鞋在床边放好:“我不管了,我要睡了,你自己照镜子吧,一会儿帮我把灯灭了。”   炽寰恨不得叉着腰去熄灯,还在说:“一看就是他说话无聊,他这么一说,你都觉得困了。你之前跟我一块的时候,怎么睡不着呢,肯定是我太有意思了,你不舍得睡着。”   俞星城懒得反驳他。   小燕王坚持要去教宗国,确实让俞星城安心了不少,不过她细想,炽寰也够让她安心了。   炽寰熄了灯,一屁股坐在床边,又嘟囔:“而且,我就是很讨厌他,虽然他没以前那么假了。我看他那样笑,我就觉得烦。”   俞星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推了他一下:“别逼逼了,赶紧睡觉。你好烦。”   炽寰整个人,从床边一下子倒下来,他都没化作小蛇,脑袋枕在俞星城枕头边缘,还压到了她披散在软枕上的长发。俞星城一惊,又放松下来:“别挤我,给我化作原型!”   炽寰:“你那么胖啊,这么大的床怎么就挤着你了。”   俞星城伸手,掐了他一下:“要么滚,要么——”   她还没说完,炽寰呲溜一下化作小黑蛇,只是不肯在床头好好蜷着,而是滚进她柔软的长发里,用小爪子抓着几缕头发,给自己盖上了:“天凉了,我也冷。”   俞星城又好气又想笑,只喃喃一句:“不许拽疼。”就转头睡过去。   她没听见炽寰躺在头发里,两只爪子给她编着细细的小麻花辫,嘴还在嘟囔:“哼,那小燕王帮你打怪兽了吗,给你编头发了吗,给你磨墨了吗……我就要趁你睡觉多念叨两句,你明天醒来说不定就觉得他烦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会比较日常一点。 第150章 大志   俞星城醒来, 看到满头的小辫儿,有些懵了。   她对着镜子费力的拆着辫子,忍不住道:“你到底一夜都在干嘛?!你没睡吗?”   炽寰:“我之前在你脖子上睡饱了啊。”他被俞星城狠狠拍了好几下, 也不得不站到凳子后,帮着她一起拆辫子, 可就是拆下来之后, 俞星城的头发也成了小波浪卷, 她崩溃的拍了一下桌子:“我这怎么见人啊!”   炽寰看着她一头波浪长发,还挺满意的:“多好看啊,你要不今天别梳头了, 就这样吧。我挺喜欢的。”   俞星城愤愤的用梳子梳理着长发:“我可是个女官, 今日要去见哈丽孜,向她告别的,我不想在那个女人面前露出半点破绽, 更何况这样狼狈的头发!”她说着回过身来,气得电了他胳膊一下。   炽寰嗷嗷一声, 抱住胳膊:“我给你都梳好不就是了!你恢复灵力一点都不好, 又开始电我!”   俞星城重重的把梳子拍在桌案上:“你快点!”   炽寰叼着发绳给她梳头的时候,她依旧没闲着, 似乎在翻看从戚雨信那边寄来的一些大明的公文书信,还顺带把之前他们签的苏伊士运河条约再看了一回。炽寰盯着镜子中这位忙碌的新晋布政使大人, 心里忍不住想,估计很多人都只见过她滴水不漏, 公事公办的完美模样。   如果是小燕王那种人, 大概会幻象俞星城私下长发披散了之后,会温柔知心想会有点可爱,对别人诉说心事吧。   谁能知道她就是个动不动掐人或者电人, 说话嘴毒,心狠手辣的家伙呢!而且连关灯都使唤人,连脱鞋都随便乱蹬。   炽寰咋舌:她真是太会装了。   俞星城戴上官帽,又对着立镜整理一下衣领,将冠两侧的系绳与深衣的缁带捋好,腰间挂上玉佩,穿上褙子和披风,走出门去了。   炽寰懒得再打扮成丫鬟了,他还没等俞星城说话,就一呲溜钻进了她衣袖。   俞星城本想说他什么,但看了一眼怀表,时间来不及了,便就这么出门。   今日他们要回到伊斯坦布尔和哈丽孜暂别,在他们前往教宗国的时间里,从大明派遣来的工部官员、西洋华侨商会的商贾也应该会到达,和哈丽孜详谈苏伊士运河的工程进度。   俞星城到甲板上的时候,小燕王等人已经站在船头了,温骁似乎和小燕王在并排聊着什么。   温骁转头看见了俞星城,有些愣,又抿唇笑了:“来了伊斯坦布尔之后,你一直打扮的很入乡随俗,今日穿的这样正式,倒是让人不习惯了。”   俞星城确实来了这儿之后,大多数都是披散长发戴头巾,她笑了笑:“毕竟是要见哈丽孜。”   船朝伊斯坦布尔的方向航行过去,经过一天一夜,那些燃火的黑烟似乎消失了,除却一些建筑和桥梁有塌陷,伊斯坦布尔显得像他们刚来时那样美丽。   只是这种美丽有一种死亡的静谧。   再没有群众为了热法皇后祈福、送行时的哭声与歌声,街道上几乎没有了人影,只有一些黑色的灰堆,一些遗落在地面的鞋子或头巾。   俞星城与小燕王等数十名官员,乘坐马车进入了托普卡帕宫,沙轨车早就停运,附近的士官学校都大门开着空无一人。这回没有埃及总督阿里帮忙接引,但当他们穿过托普卡帕宫最坚固的大炮城门,踏着大理石的地板走进宫殿时,一身白色衣裙的哈丽孜与军装的皇帝,已经在宫殿深处等待多时。   她们二人伫立着,哈丽孜对着小燕王伸出了手,小燕王只是抬手触碰了一下她带着丝绸手套的手背,用额头轻轻一碰:“现在血兽病还在肆虐,就只能简化礼仪了。”   哈丽孜笑的依旧慈爱温柔,点头:“你想的总是周到。辛苦你了,孩子,你明明只是来访你的家乡,我却让你去帮我查血兽一事,幸亏有你,这件事也顺利解决了。”   小燕王的假笑中有几分冷意,他点头:“我们根本没出什么力,充其量不过是在城市中跑来跑去,吸引住了作恶者的注意力罢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哈丽孜从来没指望他们去查,只是想让不知内情的他们,奋力在伊斯坦布尔的浑水里搅和,搅得越浑浊越好。   哈丽孜笑容不变:“但这也是很重要的事啊。”   小燕王:“此行前来,其实是我要向您告别。我的船员有人感染了血兽病,不过他们不会使用魔法,所以只是可能会在几个月衰弱并疯狂……而我听说在教宗国,存在着救治血兽病的办法。所以我想带着他们前去寻找治病的办法。”   哈丽孜有些震惊。   这还是俞星城头一次看到她露出如此真实的表情。   她是由衷的震惊小燕王的选择,却又很快的收住了表情,笑道:“那样很危险的,更何况……”她竟是半天没说出来后头的话,只是蹙着眉,陷入了回忆的思索。   她不说话了,皇帝替她接了话:“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小燕王摇了摇头:“不必。也谢谢这些日子你们的款待。”   哈丽孜半晌道:“还是留在这儿共一次宴席吧。”   她的话不容置喙,这就抬手将他们引向隔壁的宫殿。但这也是一顿十分寡淡的饭。   虽然长桌上菜品丰富,甚至有一些中式的羹汤,但大明来的诸位都吃的没什么兴致,俞星城想到血兽袭击的那个夜晚,还有在皇宫附近山坡上刚刚被人拖拽下来的巨兽尸体,她就觉得难以下咽。   她早早离席,端了杯茶到宴会厅旁边的小露台上透气,却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哈丽孜竟然也端着杯茶走到了露台。   哈丽孜靠着栏杆,从她们的角度,正好能抬头看到之前巨兽尸体倒下的山坡,嫩绿色的植被被喷满黑色血液,如同一块顽固的脏污。她转过脸,微笑道:“我一直都在注意你,你在大明使臣的队伍中,绝对是核心人物,不是吗?”   俞星城只想跟她虚与委蛇一下,便笑道:“我从没这么觉得。”   哈丽孜:“血兽的事件,还完全没结束。希腊爆发的疾病,还有前去打仗的阿里总督都前途未定。以及……或许未来在很多清真寺里,会出现一些血兽相关的证据,甚至出现活体的血兽。从不了解这疾病来源的人们,或许会怀疑,那一夜的血兽到底是怎么进入城市的。为何他们挤入清真寺,却发现寺庙中的阿訇祭祀无一人在?”   俞星城:“你想把这件事栽赃给一些宗教首领?”   哈丽孜:“我想让人们对宗教都产生怀疑。产生怀疑,才会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才能走入世俗。我很羡慕你们那样的世俗国家,而我从来没有在世俗国家生活过,连我也想象不出,在世俗国家的人们绝望时,遭遇厄运与灾难时,会怎么做。”   俞星城:“大概是想信命却又恨命,最后只能恨自己,也信自己吧。”   哈丽孜转头看她:“那也不是坏事。奥斯曼如果不能更世俗化,我们必将自掘坟墓。”   俞星城不置可否:“您一直殚精竭虑,就是想要让这个国家更加强大,更加世俗化吗?”   她心里诸多想法,却没问出口。   哈丽孜似乎很想跟她聊聊:“你大概很瞧不上我的选择吧。”   俞星城挑眉。   哈丽孜抬杯微笑:“不顾人群的性命,我反而最像是这场血兽袭击中的屠杀者。那一夜死了十几万人,并不都是被血兽所杀,而是受伤感染者都被圣训者行刑杀死,一同掷入了篝火。”   俞星城手指捏紧了杯子,侧过头来:“您与我说这些,难道是想像我一个外人解释你这样做的理由吗?理由不必您找,我自己心里清楚,在当时的景象下,很多人都会认为这个选择才是更好的。”   哈丽孜垂眼:“我心里确实有这样一套说辞。只是我很想跟你聊聊,我身边能够手握大权的女人很少,我很少能跟像你这样的女性交流一下想法。”   俞星城低头看着自己杯子里的清茶:“我没什么想法。”   哈丽孜面上显露出几分孤独来。若说高处不胜寒,她早就在这高处快矗立成了一块冰冷的丰碑,她竟劝诱道:“说说吧。我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   俞星城垂眼:“如果您非要让我说,那就一句话送给您,也送给我自己吧。所有面临的取舍选择,往往都是因为能力不足。若是早有办法,早有预见,就可以提早铺路,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问题。”   这话有些狠了。   哈丽孜确实眉头一跳。   俞星城笑道:“不过我更主要的想法,就是我不会让一个通过跟男人婚姻获得的地位,成为野心的终点。你这样的殚精竭虑,所做的这些功绩,都是为了恨你的儿子吗?为了早就死去或许也没爱过的丈夫吗?若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自己的大志,自己的情怀,那么你这个太后死后,又会留下多少痕迹呢?”   哈丽孜脸色冷下来,似怒似惊,又似心头乱想。   俞星城微笑:“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人们都喜欢美丽无害的热法皇后,却对真正背后为帝国白了头的你,又怕又疑。你虽然爬上了太后的位置,并在这儿坐了几十年,可仿佛这一切都不属于你……”   哈丽孜再也不说话了。   俞星城其实理解,哈丽孜性格并不算是不屈,在她漫长的人生中,一定有过幻想,有过对爱情的憧憬,有对权力的不适应与惊喜,有过慌张与恐惧。在这个大部分女性都是女奴的世界生活长大,她是缓慢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然很不容易。   就算是中原历史上手握大权过的女人,也不都是能骨骼惊奇,幡然醒悟到像武则天、拉克希米那样。   俞星城抬手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哈丽孜的杯沿,看着哈丽孜缩紧的瞳孔,笑道:“我不知道您经历过怎样的教育,但在我眼中,女人配得上一切男人能拥有的东西。”   俞星城说罢,离开了露台。   作者有话要说:  要从来都没那么想过也就算了,可一旦这想法有了萌芽,就肯定会疯狂生长了。   *   拉克希米是本身性格就野就疯,但哈丽孜是从女奴变成宫斗胜利者,又渐渐演化成成熟的掌权者,然后成为这个男权系统的捍卫者。就像是包括李太后在内的很多历史上贤名的太后、皇后一样,她们不可能想要去当皇帝的。 第151章 家信   俞星城走入宴会厅, 却没回座位,长桌边也已经没人了,大家都一撮一撮聚集在小圆桌附近, 品尝着水果、甜品与热茶,俞星城一个人站在了角落里。   炽寰从深衣层层叠叠的衣领中探出脑袋, 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你心眼真坏, 鼓动她去当女皇帝。这年头女皇帝有几个下场好的。”   俞星城捧着中国产的青花瓷小杯:“我可不算是鼓动, 只是让她想的长远一点而已。如果她被我一句话说的就能付诸行动,说明她心里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炽寰:“我早感觉到了,这个国家都不把女人当人的, 她想当女皇帝, 怕也是难吧。”   俞星城无所谓的笑了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宴席快结束时,奥斯曼皇帝似乎与小燕王聊了几句,小燕王表情显得风轻云淡的, 奥斯曼皇帝则像是放下芥蒂,他看似表情温和的说了一些话语, 让小燕王露出了表面看着热络, 眼底满是嘲讽的笑容。   俞星城猜测,奥斯曼皇帝曾以为哈丽孜会想让小燕王留在这个国家, 甚至想让小燕王成为皇位的继承人——毕竟从身份上来说,如今的奥斯曼皇帝莫塔夫是小燕王的叔叔。   但现在很明显, 小燕王跟哈丽孜不是一路人,而皇帝跟哈丽孜的关系也缓和了, 皇帝自然不用紧张兮兮的觉得自己会被取代了。   以小燕王的经历, 看惯了朱家皇室内部的争斗、血亲间的无情,对此嗤之以鼻也是正常。   他们离开托普卡帕宫的时候,皇帝与哈丽孜太后送到了宫殿城门外, 俞星城从马车的后窗上,看着铁制的大门缓缓合拢,将这对孤独的母子再度关入深深的宫殿。   小燕王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露出笑容:“终于不用跟他们假笑了。”   当天,他们乘坐航船,第二日下午左右才回到了埃及的亚历山大港,但那时候,亚历山大港竟然停靠着大批军船,飞艇,而且大部分都没有悬挂军旗,或者只有一面小的奥斯曼旗帜。   阿里的大军都被外派到了希腊,怎么会有这么多战船?   亚历山大港附近,他们大明的鲸鹏得知消息,早已有五艘在那里等候多时,被感染者单独乘坐了一艘鲸鹏,一些重症者被小心翼翼的转移到了鲸鹏上。四艘鲸鹏先飞回到了红海附近与船队会合,俞星城感觉到了埃及的奇妙氛围,于是打算让自己所乘坐的鲸鹏到开罗停留一下。   到了开罗,很快就有人前来迎接了他们。   并不是阿里总督手下那些诡异的神仆,亦或是做埃及士兵打扮的军队,来的军官穿着和佩刀都显得十分眼熟——俞星城就在一天前的托普卡帕宫中,还看到这样装束的军人。   这些是奥斯曼帝国的军队!   当时血兽血洗伊斯坦布尔的那一夜,没有任何军队出现,他们都认为哈丽孜暂时调走了军队,原来是调来了埃及吗?但看到开罗城内大批清真寺都被奥斯曼士兵把守,城市内虽然有一些小范围的骚动,但也大多都被控制住了……俞星城觉得他们甚至可能在阿里去往希腊没多久之后,就进入了埃及。   因为奥斯曼对埃及曾经的亲善态度,再加上包括亚历山大港在内的多个港口城市,都是奥斯曼海军出征时的中转港,大部分埃及人可能都没有提防。   不过亚历山大港距离希腊也不远,若是埃及将领派人去往希腊通报,阿里应该也知道。   要不然是哈丽孜早就在爱琴海上拉好防线,不论是海面上的还是天上的,谁都别想跑去希腊通风报信;要不然就是去往希腊支援战争本来就是个陷阱,阿里已经深陷泥潭,后路已经被切断。   亦或是阿里的血兽病……已然在希腊恶化了。   总之,哈丽孜既能够撤回本来在希腊战场的士兵,去支援沙俄展现,又抄了埃及老家,成功控制住了想要独立的埃及,甚至说不定还能拿回埃及隔壁——已然脱离奥斯曼控制的利比亚地区。   俞星城对着向他们简要说明情况的军官,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是否察觉到有什么异教徒、或埃及本土的神职人员在?”   军官:“说起来我们确实遇到了一些装扮十分奇怪古老的埃及人,只是他们很快就消失了。”   埃及古神们就消失了?   塞赫麦特那样火爆的女战神,就算是形势所迫暂时利用阿里,怎么会在奥斯曼的穆斯林军队到达后,就消失退让了?   俞星城觉得这事情不简单,她只多问了一句:“我记得阿里子嗣与妻子众多,那他们……”   军官露出了微笑:“现在埃及正是疟疾肆虐的季节,他们不幸感染了。”   俞星城:“全都?”   军官笑:“他们都住在一起,感染的可能性很高。”   俞星城记得阿里总督有三十多位子女,十八位妻子,其中几个儿子是他颇为信任的副手,看来都难逃一死啊。   军官补充道:“要知道,疟疾病死后,尸体是要焚烧的。”   ……不但想法子杀了他们,斩草除根,而且连尸体都没留下啊。   俞星城心里有些感叹。阿里是埃及走向文明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一位总督,却没想到最后关头,输在了对血兽病的不了解,对哈丽孜的轻信以及年迈的头脑不清上。或许阿里几十年前跟哈丽孜最早熟识的时候,哈丽孜也不像今天这样心思深重。   阿里已经是被斩断了根啊。   当俞星城回到停泊在红海的大明船队,向小燕王等人汇报此事时,谭庐拊掌笑道:“这都是好事啊!奥斯曼帝国控制了苏伊士周围,我们就可以安心修建运河了,也不必担心埃及独立造成的矛盾了!这会儿连合约上埃及与奥斯曼两方签字的遗留问题,都不算问题了。”   俞星城却不像他这样乐观:“我总觉得埃及没那么轻易就能握在奥斯曼手中,而且埃及冬夏不分明,希望疟疾能够尽快结束,不要延续到深秋之后。咱们的工部官员和劳工船队到达哪里了?”   谭庐笑道:“到了斯里兰卡了,你是没见到斯里兰卡几大口岸的繁华,如今快成了下一个淡马锡了,估摸着以后岛上的广东酒家,比那些卖咖喱红茶的店还多!”   俞星城笑了笑:“那就好。”   谭庐道:“咱们倒也有几条官船会来往,主要是运送一些公文、官印,以及把一些患慢性病的船员与官员带回大明,这次他们把朝廷那头签字画押的合约送来时,也送来了不少信件。光是皇上和长公主写给小燕王的,就厚厚一沓。”   小燕王一愣:“我?我娘给我写信也就算了,皇上也给我寄信了?不是诏令?”   谭庐摇头:“是家书。”   一直说“没人想让他回去”的小燕王,看到谭庐从一边木箱中拿出的厚厚一沓蜡封折子,呆了好一会儿。   裘百湖当然没有家信,只有一些北厂战友的屁话夹子送过来了。   俞星城倒是没想到自己手头还有四封信,最厚的两封是来自遥远的大明北部,沙俄边境,是来自铃眉和杨椿楼。一封是来自京师俞家本家,估计是一些惯例的问候,还有一封,竟然是来自于方主事。   俞星城都快忘记了他了。   虽然在万国博览会期间,方主事确实对她照顾有加,但是等到万国会馆完全修建好之后,他就随着工部官员一起回京了,俞星城只在京师跟他打过一两次照面,也不知道为何他也会来信。   俞星城捏着铃眉和杨椿楼那两封堪比压岁钱红包似的厚厚信封,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却没想到到最后,诸位官员挨个都收到了家信、友信,反倒是温骁成了场上唯一空手的人。   也是……他家中跟他早已决裂,唯一跟他亲近的堂妹也去世。   俞星城隔着太师椅之间的作为,望着他侧脸,温骁似乎也料到,并未做出什么太多的神情。   谭庐也有些没想到,他回头又往箱子里翻找了好一阵子,竟然还真让他找到了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件。那信件上不知道弄了多少雨水泥点,甚至都有些发黄了,而且随着多次转运,上头还贴了好几张写满字的薄宣纸,谭庐努力辨认着:“先是送到了苏州衙门,而后又发往了京师,京师无人接收后,又被转到了这艘官船上来——温大人,这是给你的信。”   温骁捏着那封信,上头最底层的字体,似乎隽秀优美,但他局促又疑惑的看着寄信者的姓名,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寄信者。   谭庐笑道:“诸位今日便都散会吧,我看各位的神情,都已经想要回去拆信了。”   俞星城走回房间的路上,温骁似乎还在翻着那封信件,想要多了解些寄信人的信息。   等俞星城落座回到桌子前,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信封。先是铃眉的信封,那里头大概叠了十来张信纸,摊开在桌子上来看,好像都是不同的时候写成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办法寄给她。这积压了一年的十来张信,最后都被塞进了信封里,一股脑给她寄过来了。   炽寰从她袖子中游了出来,化作人形,也好奇开心,想要去看这些信:“我要看看杨三木都说些什么了。”   俞星城拍了他手背一下:“让我先看,是写给我的。”   炽寰有点生闷气:“老子都活了几千年了,怎么就没人给我写信呢。”   俞星城:“等你什么时候离开我出去远游了,我肯定给你写信,不知道你能认识几个字。”   她按着时间顺序,读了读铃眉的信,她看过的放在桌子上,就被炽寰拿走,他也躺在榻上一字一句的读。   第一封是去沙俄边境没多久就写成的,一直在说那边多冷,条件多么辛苦,洗了头要是不用灵力烘干,出门就冻成一根根冰柱。但她说吃了好多沙俄的饭菜,都是肖潼曾经提起过的,一开始觉得不喜欢,但现在越吃越上瘾。   后来就是过年时候的信,她说今年没能一起过年实在是可惜,她也没能回老家。家乡里她老爹做了好多烧鸭卤鹅,还有香肠,她都快想疯了,还说记不记得俞星城跟她以前在床帐里说的悄悄话。   俞星城看着这些平平无奇,有些过于不客气的口头语,忍不住托着腮,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我也有点想铃眉他们了。 第152章 故土   在北部边境, 发生了好几次与沙俄之间的小型冲突,这与两国之间文化不同、亦或是对蒙古、后金一代瓜分利益不均导致的。   而沙俄有意在冬天开战,对于他们那些喝着烈酒穿着棉衣冲进雪里的士兵而言, 西伯利亚的冬天也不算什么。但对于最北部只到准噶尔部打过仗的大明将士来说,这冬天如同毁天灭地。   负责北部修建铁路、与沙俄来往的太子殿下, 虽有过欧洲游学的经历, 也善用一些现代战术, 可他忘了连拿破仑都要在沙俄的冬天面前流干眼泪,更何况带兵经验不多的他。   所以在北部沙俄边境开战后,大明连连败退。   沙俄占据了曾经属于后金地区的大部分区域, 但最关键的靠着太平洋沿岸, 临近倭国北部的多处港口,却还窝在大明手中。   原因很简单,沙俄太平洋侧的战船本来就少, 大部分战船都聚集在欧洲一侧,以如今都没有铁舰巨炮的航船水平, 想要跨越北冰洋过来几乎是不可能。而大明本来就水师发达, 又加上占领倭国后,大明大力发展远洋海船, 皇上又早日平定北海道一代的虾夷毛人,部署了战船, 如今去占领鄂霍茨克海附近的几大港口,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后来听说在关于修造铁路等等的协商之下, 沙俄与大明暂时休战, 沙俄退还了一部分全是丛林的内陆土地,当个人情,大明则将大量丝绢茶叶送给皇室。   但这大大小小的战事下, 也牺牲了很多普通的将领与天兵,铃眉是去前线晚了一些,也是艺高胆大运气好,几次战争中都活了下来,现在脱离仙官体系,成为了天兵中的一位女将。   天兵中大多都培养凡俗灵根的低阶修士,教授他们基础且统一的法术,或是教他们如何彼此配合,多招收的多是各门派的低阶弟子、农户贫民家中出生的灵根者等等,因此其中大概有二三成的女子天兵,和女子仙官比例大致相同。   这对铃眉来说是个好机会啊。   果然,时间越靠后,她说的事情当中关于政令的就多了,似乎她还因为一场战事被连升两级,也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个什么官职了,但估计肯定能让她家乡的父母颜面有光了。   杨椿楼其实到了沙俄边境,就和铃眉分散开了。铃眉在前线,她就在后方。   铃眉升官,杨椿楼自然也混出了些名堂,只是她或许医修世家出身,又是后方照顾伤者的人,在信中说起的战事,更多是血淋淋的。其实杨椿楼透露过,杨家医术高超,与他们私下会买犯人尸体或无名尸首,而后解剖血脉经络与骨骼有关,这一点一直是杨家不愿因提及的禁忌。   但就是这样,杨椿楼亲自到达战场后方的医馆时,仍然被受伤惨烈的众多将士,惊吓的几欲呕吐。   她这个可以随时回家,做个杨家下挂名悬壶济世女菩萨的小姐,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她没有再信中提及太多,只是说她向医馆倡议雇用普通百姓,来简单培训照顾受伤士兵;又提及如何在天兵中培养能够简单掌握医术的医修兵,能够对因为枪伤或者炮弹所伤的士兵进行简单的处理;以及她还在医馆划分了对于大批受伤士兵涌入后,如何划分类别治疗的方案。   杨椿楼从一开始妄图救下所有将士,到后来制定给受伤士兵分类的方案,期间不知心里经历了多少痛苦,慢慢走向了冷血。   但作为医者,她那一点点冷血,终究还是帮她救了更多的人。   杨家的出身,对责任的承担,与那份敢做选择的一点冷血,终究让杨椿楼直接受到了太子的重用,直接在全是把脉老头与熬药仙人的按资历说话的医馆中,做到了几乎一把手,成了沙俄后方指挥救治伤员最重要的官员。   杨椿楼以前还谈及工作,后来就渐渐少了,只说一些林海雪原中的动物、提一些偶尔跟铃眉见面时的趣闻,感慨当时在苏州的美食与美景,咒骂这沙俄边境要人命的鬼天气。   只是偶尔在字里行间,她也透露出一些迷茫,一些感慨。   俞星城突然有种冲动,也写上十来封信,不说安慰,不聊人生,只把自己这一年来遇到的种种困境、无力、胜利与欢欣,都与她说一说。述说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迷茫与感慨,比什么安慰的话,或许都好使。   但她心情起伏激动,一时也不觉得是回信的好时候,就先把这厚厚一沓信纸捋平,拿了一本厚重的大书夹了进去,只等明后天再多花时间,好好写回信。   剩下还有两封信,俞星城先拆了俞家的那一封。   写信的是俞家老太君,开头便是些惯常亲切的问候,俞星城跟京师俞家就打过一次照面,却没想到老太君口吻里那种亲昵,搞得她像是在老太君膝下养了二十年似的。客气之外,也有些别的言语,但并不是老太君用自己的口吻说,而是老太君转述俞菡的话。   俞星城记得,俞菡是京师俞家一位考经学的小女孩,漂亮傲气,春心萌动的。   从转述的话里,看起来都是俞菡在叽叽喳喳议论谁家婚事。   但俞星城再读一遍,却明了里头重点都是关于太子的动态,显然是说太子不像前几位一样受到皇帝冷遇,甚至偶尔也能在皇帝面前说笑,受到一些重用……   这是俞家在担心,皇帝把小燕王派出去,又亲近太子,是转了风向。   俞星城仔细念了几遍,察觉到俞老太君提及俞菡跟大明千万女孩似的,还有点痴迷小燕王呢,小燕王怕是不知道自个儿有这么大的魅力吧,老太君让俞星城在小燕王面前说笑几句。   这言下之意,是说把京师的动向报给小燕王了?   小燕王虽然受到不少长公主与皇帝的信件,但其中长公主未必敢多说几句真话,小燕王或许对境内知晓的并不多。俞老太君希望她能多提点他几句。   可如何提点,又如何开口告诉他大明的风向变化?   俞星城想到他一直以来的不安,实在是无法在他们即将去往教宗国时,将这些告诉他。而且现如今告诉他,他也无法多做些什么啊。   俞星城心里有几分犹豫,将信纸折了起来,压在了镇纸下头。   最后,她才随手打开了方主事寄来的信件。   把信纸倒出来,却没想到也倒出来了好几片银杏叶子枫树叶子,俞星城懵了:这是干嘛?   不但如此,方主事的那张信纸还透着一丝香气,不知道他是不是滴了玫瑰水,俞星城嫌弃的朝后缩了缩脖子,心一横,打开了信纸。   当面就是几句天花乱坠,查编典籍的溢美之词,赞美之夸张,用词之泛滥,俞星城眼前仿佛是手持玫瑰的方主事穿着一身金色裙装(?)在唱美声。她强忍着没把信扔开,读了下去,后头终于出现了几句彩虹屁以外有意义的内容。   简单来说,就是方主事看到了她撰写的印度见闻,成了她的狂热粉丝——   准确来说是她和拉克希米的粉丝。俞星城看到他用那么多语句称赞那份感天动地的友谊,她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家伙绝对不是个唯粉。   总之方主事说她那本游记,被朝廷删减一部分后,于各大印报局出版,各地印局起了不少有噱头的名字,类似于:《万国会馆第一美女高官游历印度》《明印友谊:两个女人跨越雪山的友谊》《天下第一女王?看大明女官贴身纪实女王生平》。   俞星城看着那些地摊文学般的名字,忍不住头疼扶额。   但她确实在大明成了名。而且没有办班讲学,没有著学立传,在这个话本与阅读逐渐普及的时代,在百姓对世界各国充满好奇心的浪潮下,她的成名似乎也是必然的。   俞星城叹了口气,看到方主事激动到手抖的在信末尾写道:你应该很想家了吧,我没有办法给你寄送池州的特产,只能捡了一些京城内的漂亮叶子,如果你喜欢,可以拿来做书签。如果你不喜欢,扔了也可以……   俞星城被这后头哀怨又期待的粉丝语气,刺激的差点把信扔下。方主事还是之前直言直语又没主意的样子比较好。只是她拿起了那几片叶子,闻了闻,玫瑰水以外确实有一点熟悉的味道。   俞星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京师中米香混着檀香,又被冷冽的北风刮过的味道。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想念大明故土的遐想罢了。   她想了想,把这几片叶子放在了妆奁最下层的抽屉里。   算了,就当读者来信,先别回了。等回了京师,请他吃一次饭就好。   俞星城拾掇完这些信件,正要去用饭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仙官的脚步声,说是那鲸妖醒了。俞星城知道他说的是戈湛,连忙出门去,炽寰虽然也跟上了,倒也慢慢吞吞不着急。   他两手搭在颈后:“他铁定没事,老子分了不少灵力给他。”   俞星城惊讶:“什么时候?”   炽寰:“我睡不着的时候,偷偷溜过去看他来着。啧啧啧真惨,他就是不行,老子对上两个大怪物还都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看他做饭这么好吃的份上,我允许他拜我为师——”   炽寰嘟嘟囔囔的自夸,俞星城却笑了,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头发。   肖潼到现在还未苏醒,但她被转移到了自己的房间,有奴仆照料,医官也会时常去给她换药。而肖潼的房间屏风后,有个木制浴桶,里头装满了海水,戈湛当时就蜷在里面。   当俞星城他们到的时候,戈湛并不在浴桶里,而是拖着湿哒哒的一路痕迹,跪坐在床榻边,看着肖潼。   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碰一下肖潼的鼻子,但他身上披着的白色单衣湿透,指尖往下滴水,他连忙又把手缩回来。   炽寰进了门就大字型瘫坐在太师椅上:“你别乱动她。咱们都救不了她,只能靠她自己挺过来。你万一给她沾一点灵力,她就完蛋了。”   戈湛连忙揣回两只手,俞星城看他有些可怜,道:“你冷不冷,我看你脸上胳膊上还有疤痕,伤还没好全吧,还是回到浴桶里吧。”   戈湛摇头:“没事,我都曾经去极北的海域,这点冷我还是受得。俞姐姐,她什么时候能醒啊。”   俞星城:“……我不知道,但她现在已经不算情况危急了,烧也退了不少,可能这几日就醒了。你起来吧,把身上衣服弄干,穿双鞋。”   戈湛用灵力不过瞬间蒸干了身上的海水,也乖乖穿上了鞋,但还是坐在脚踏边,盯着肖潼看。   俞星城有些心疼他:“不必担心,这几日我会组织好前去教宗国的队伍,大家很快就会出发,会找到救她的办法的。”   戈湛用力点头。   俞星城:“你就留在船上好好守着她,她醒来就能看到你,也会安心。”   戈湛又用力摇头:“不,我会跟你们一起去。炽寰说的对,我在这儿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如果跟你一起去那个什么教宗国,我就能帮上忙了。”   俞星城:“可是,你跟她在一起,我也安心啊。”   戈湛:“我想能帮上忙。我不要再总是傻傻的守着了,俞姐姐,我要救她呀!”   俞星城不说话了,炽寰在那头接口:“多带个战斗力,不是坏事。”   戈湛回过头,朝炽寰投去感激的眼神。炽寰不太买账的转过头去,却抖腿踮脚的透露了他的高兴。   俞星城:“好。今明两日或许还会开会,你到时候也要来哦。这次你不是她的随行,而是我们的主力之一了。”   戈湛终于露出了笑容,点头:“嗯。”他又转脸,对肖潼低声道:“你不要担心我哦,我其实很厉害的,只是……我或许不该听你的话,去救那些别的船舱里的官员。不过,唯一一件幸事,就是我好好保护了他们……”   俞星城不忍打扰他们之间的空间,道:“看你恢复了我也安心多了。我先去查看其它伤者的状况了,这儿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戈湛痴痴的望着肖潼,应了一声。   俞星城推门准备离开了,她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炽寰也回过头。   戈湛跪坐在脚踏边,近乎虔诚的亲吻了一下肖潼的嘴角。   俞星城吓一跳,却又平静下来,她对于戈湛的心思,也早就有数,并不算太吃惊。   但炽寰却惊得一个激灵,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俞星城拽了他一下,他才顿顿的跟着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还能亲亲?!那我也…… 第153章 爱你   等关上门, 走上楼梯,俞星城瞪他:“傻什么呢,没见过人亲嘴吗, 还在那儿傻乎乎的看。”   炽寰:“确实没怎么见过……怎么啦!一副嘲笑我没见识的表情,我身边都是来挑战我这个最强者的妖, 我也不怎么往人世间去, 谁能闲着没事儿在我面前表演亲嘴!我倒是听说过你们人类的小男女爱搞这个, 他们真是一点危险意识都没有,要是谁一发狠,张开血盆大口把对方舌头嘴巴给吃了, 或者把脑袋都给吞了怎么办!”   俞星城被这个千年老妖怪的用心险恶给震到了:“你还会装作亲嘴去吞了人家脑袋?!!”   炽寰抱臂:“哼, 我才不屑于做这种事儿,我们妖也不会离别人的牙齿那么近。只是我总觉得,戈湛有点奇怪, 那亲一下的样子……也……”   他咕咕哝哝说不上来了。   最后总结道:“就、就很奇怪呀!”   俞星城提裙上楼:“你瞧不出来吗?戈湛喜欢肖潼……或许喜欢也不足够说,他应该很爱她的。所以也没什么奇怪的。”   炽寰:“那我也爱你呢, 我怎么没去亲你啊!”   俞星城差点一个趔趄, 从楼梯上脚滑摔下去,炽寰连忙抬手托住她:“你干嘛, 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吗?”   俞星城恼羞成怒的转过头来,狠狠道:“你再胡说八道, 我就把你对折扔进锅炉里去!”   炽寰快走几步,走到她前头去:“我胡说什么啦, 我就随便聊聊。”   俞星城磨牙好一阵子, 实在无法复述他刚刚说过的话,只恶声恶气道:“你要是不懂,就别轻易说爱不爱什么的话, 这个字不是你这种蠢蛋承担得起的!”   炽寰有些生气了:“你凭什么说我不爱你!傻鲸鱼能给肖潼做到的事儿,我有哪件不能为你做到了!老子陪你陪的久多了!”   俞星城因为他这一番话屏息,她先是愣了,又转头看看前后,仿佛怕让旁人听见了,这才道:“我懂了你的意思。可,爱也有不一样的。就像是戈湛对肖潼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心思都被她牵动着,什么也不干就托腮看着肖潼他也开心。但肖潼未必对他是这样的情。”   她看炽寰拧紧眉头,顿了顿又道:“除了男女之情,自然也有亲情友情,我跟肖潼就是友情,可能肖潼对戈湛就是亲情……也可能你所说的什么爱不爱,也是亲情。”   炽寰眉头更紧了:“……老子大你几千岁,亲情?我是你太爷爷吗?”   俞星城:“……”   她真想现在就拿这家伙扔进锅炉里当燃料!   炽寰:“我可没看出来你对我有几分尊敬孝敬。要真是亲情,要不你叫我一声太爷爷试试?”   俞星城:“……滚。”   炽寰:“你看,你自己也不认同。那还能什么,友情?那你跟小燕王算是友情?”   俞星城矜持的点了一下头:“算是吧。”   炽寰:“那他半夜怎么不来挤你被窝。”   俞星城被他这直言直语吓得差点跳起来捂他的嘴,急道:“你又不是人!貔貅天天趴在床边睡,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炽寰震惊,怒道:“你觉得我跟貔貅是一样的?!他就是条死狗,老子、老子做了那么多呢!再说了,说我不是人——我会化作人形都几千年了!我比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男人!我以后再也不变成黑蛟了!”   俞星城自知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别在这儿叫嚷,回去再说。”   她伸手去拽炽寰,炽寰却不乐意的甩开手:“别,你瞧不上我。做神的时候瞧不上我是个妖,做人了又说跟我不是同类!”   俞星城只是一时情急才说了那话,而且她能从心理上接受炽寰在枕边,确实也是因为他没有化作人形,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戳着炽寰的怒点,怎么解释他都不听了。   炽寰气鼓鼓的往楼上走,俞星城提裙连忙跟上他,看着下层有船员在走动,她压低声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貔貅我才认识没有多久,它每天想着吃,什么都不管,自然不可能跟你一样,咱们不都是一起携手走到今天的吗?”   炽寰顿住了脚。   俞星城以为自己的好话管用了,心想他果然是脾气来的快也好得快,她又继续捧道:“好多时候要是你不在,局面就难做了。我倒是万分庆幸你是个妖……”   她话还没说完,炽寰急急从前头台阶上冲下来,抓住栏杆挤着她。   姿势简直像是要把她困在怀里。只是这动作,让炽寰做起来,没几分霸道男人的味儿,更像是要把她给吞了。   俞星城瞪大眼睛:“炽寰我警告你,别玩惹人烦的那套,你这样我电你——”   炽寰:“要不然你就叫我一声太爷爷,要不然你就电死我!凭什么戈湛也是妖,他就亲得,老子就亲不得!你要是再扯亲情的屁话,今年过年就给我磕三个响头算了!”   俞星城实在忍不住了:“……磕你大爷的头。”   她话才骂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去电他,炽寰就一下子撞了过来。俞星城真是觉得,这小子要一口咬掉她的头,他贴近的势头极其凶猛,但跟她只有半分距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不能张着嘴真的咬她,于是这才紧闭嘴唇,贴了一下。   但他也就只是贴一下就让开了。   快的像是饺子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吃一样。   俞星城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会想到的这种奇怪的比喻和画面,但脑子——至少还能运转的。   俞星城心脏却差点爆炸。   她第一反应是:这就是在甲板上层的楼梯上,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受到惊吓,连忙脑袋往后一让,撞在了楼梯扶手的柱子上,痛的她蹲了下去。   蹲下之后,炽寰这个没良心的,竟然没有伸手来帮她揉揉脑袋,而是顿了好一会儿,后退一步,落荒而逃。   跑了?!   俞星城对情绪没那么敏锐,她只是惊吓,然后庆幸——因为她能感受到自己耳朵很烫,或许表情也很不对劲,但幸好蹲下来能掩饰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俞星城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捏了捏耳垂,又蹭了蹭嘴角,脑子一片乱,却又觉得他怎么这么幼稚,搞得跟两个小朋友斗气似的,这就跑了?   她扫视周围,似乎没人发现,松了口气,提裙上楼,回到房间去。   门紧紧的关着,似乎被他用力合上了,俞星城推门之前,就听到貔貅浑厚的声音喊道:“你踹我?你这怪脾气的小蛇,别冲我发火。”   炽寰:“老子就冲你发火!你住不下去,就搬到下头去跟胖虎挤着去。”   貔貅也不是怂了,只是佛系了:“你再踹我就把你叼到海里去跟你打。地毯上的位置都是我的,咱俩互不干涉。”   炽寰:“谁跟你抢地毯,老子要睡床。这床才是我的!”   俞星城正好推开门,炽寰一下子转过身去,不看她。   俞星城合上门。   连貔貅都感受到了尴尬的氛围,它扭头看来看去:“干嘛呢?你们俩吵架了?我肯定站在星城这边的哦!”   炽寰又想踹他,却一半缩回了脚,小声道:“貔貅老狗,我跟你可不一样。”   他说着,又开始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俞星城还想着要怎么开口呢,就瞧着炽寰已经快把自己上半身都给扒了,嘴里还在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该扮演什么丫鬟。我以后就在屋里裸奔,让你知道我是不是人——”   俞星城眼前一黑,连忙扑过去:“你干什么呢!大哥了,你是我太爷爷行不行,以后管你叫俞炽寰了,别脱了,我这是居室、不是什么淫|窝啊!”   炽寰有点不愿意直视她眼睛,他耳后脖颈还红的厉害,却指着貔貅:“我不是跟他一样吗?他能不穿衣服,我就不能不穿衣服了!反正我是妖——”   俞星城感觉他脾气上来了也管不住,拿起一块儿毯子,把貔貅给兜头盖住,快勒死它也要在它身上绕一圈打个结:“你看,它现在也是文明狗了,也穿上衣服了。”   貔貅被裹成了毛毛虫,匍匐在地上,被勒的直吐舌头。   炽寰看了貔貅一眼,又看了俞星城一眼:“因为我是真男人,所以我脱衣服,你害怕了。”   俞星城:“……对。”   炽寰总算愿意穿上衣服了,哼了一声:“你要不磕头叫太爷爷的话,就不许狡辩了。老子就是爱你!不比戈湛的那种爱差多少!”   俞星城:“……”虽然她知道炽寰应该就是想证明,他跟她之间又特殊又亲近,但他这么直白的话,还是让俞星城又无奈又害臊,她屏息半天,想半天憋不出合适的话,终于投降:“爱爱爱。我感受到了,跟你的名字一样炽热。爱的我都要在这屋里待不下去了。”   炽寰总算满意了,想要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却一时没忍住,下牙都笑出来了:“别待不下去啊。你坐吧。你知道我也有爱的就行,不过我决定不化作黑蛟了。”   俞星城当时随口答应:“行吧行吧。”   结果等到晚上她就后悔了。   或者说其实下午俞星城就开始慢慢回味过来了,开始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甚至写几笔公文,就忍不住内心哀嚎一声,双手掩面:……所以其实炽寰还是跟逞强一样,亲了她一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老子天下最爱你,特此通知。哦,回头我做个礼仪小姐穿戴的那种红色绶带,你戴身上。”   俞星城:……杀了我吧。   **   可能明天还有点恋爱线,之后就要走剧情了。 第154章 纠缠   俞星城整个下午, 撑着脑袋,不去看倒在榻上读信的炽寰。但炽寰本来就是个噪音小怪物,喜欢彰显自己存在感, 总是吱吱呜呜的发出点声音,或者是搭在榻边的脚乱踢, 俞星城平时都习惯了他这么烦人, 但今日却莫名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俞星城自认她从来都没多少小女儿心思, 却忍不住觉得被他贴过一下的地方隐隐发烫。   也发痒。   她拿手用力托着嘴角,发狠的写着小楷,本来想说让炽寰出去耍去, 但又觉得自己这样说话, 他必定又要得意好一阵子,说些“跟老子这个真男人待在一个屋里你就这么难受”之类的话。   她后来也就不写了,到用饭的时候, 是胖虎把饭菜送来的,炽寰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往常他都不贪嘴, 偶尔吃个果子就过去了,这会儿却人模狗样的拿了双筷子, 坐在俞星城桌对边,还对貔貅说:“你要吃就坐在桌子底下。椅子不是你坐的地方。”   貔貅一脸“你说什么没必要的屁话”的表情看着他, 俞星城伸手拿了几个饺子给它,貔貅乐得恨不得把脑袋拱进盆子里, 也不跟炽寰说话了。炽寰在貔貅面前搞这种“男主人”战术, 显然失败。   他有点灰心丧气,但就是霸占着位子不走,俞星城用筷子给他夹了几个:“都坐下了就吃饭。”   炽寰坐在她对面, 慢条斯理的开吃。他毕竟活了几千年,几滴露水都够他活,对妖力、食物都没有什么贪欲,但他似乎挺喜欢坐在俞星城对面,陪她吃饭,而且故意慢慢的嚼着,等她吃完了才放下筷子。   炽寰这个要证明“男主人”的行为,一直持续到了夜里,当俞星城准备熄灯睡觉,炽寰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穿着外衣,一屁股坐在床沿,要挤上来了。   俞星城一脚朝他腰踹去:“干嘛呢!疯了吧你!穿着外衣还想上床?”   炽寰一听,立马开始脱衣裳。   俞星城瞠目结舌:“不是衣服的事儿!我说错了——你化成人形不许上来!”   炽寰垂下眼去。   俞星城:“卖可怜也没用,你的尿性我还不知道,你这可怜连半刻钟都坚持不了,你要是不化作黑蛇,就睡到小榻上去。”   炽寰斜着看了她一眼,继续垂眼,一副被人伤了心的模样。   俞星城裹紧被子,重重躺了下去:“别想。这事儿咱俩不是第一次逼逼了,这床也挤不下你。你去睡榻,薄被给你。”   炽寰今日竟然没有多纠缠,就真抱着薄被走了。   俞星城看他如此利索,心里反倒开始不适应了,炽寰似乎裹着薄被滚到榻上,貔貅一张口,火盆点了起来,它叼着银丝罩子把火盆盖上,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他俩一蛇一狗安静了,俞星城心里却安静不下来,她又是困顿,脑子里又忍不住全都是炽寰一脸斩钉截铁的说“我就是爱你”的表情,她毫无条理的瞎想:他到底懂什么是爱吗?他是不是还没开窍,以为亲一下就是关系好的证明?可炽寰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他肯为她做一切,那这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她自己总说,戈湛喜欢肖潼,有时候戈湛都能托腮坐在肖潼身边看她一整天。   那炽寰不更是吗?他那么耐不住的性子,却很少在她旁边坐不住,就算她身边很无聊,他也就喜欢无时无刻的陪着呀。   而且想来想去,她搬过家,跟友人分开过,出入过那么多地方,似乎永远都在她旁边的都是炽寰……   她顺手去摸枕头旁边,才想起来他睡在榻上。   俞星城越想越睡不着,翻来覆去,没想到炽寰也没睡,他竟然从屏风那头坐起来:“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在床上烙饼呢?”   俞星城听见他声音,莫名其妙又安心了,跟炽寰,真不必纠结这么多,他是赶不走的,她想着叹了口气,道:“睡了睡了。”   俞星城想开了几分,转头就真睡着了。   她却没想到,炽寰憋到这个点儿都没睡,还注意着她的动静,就是等着她睡着之后自己溜过来。   俞星城睡着了哪知道这个,再加上炽寰经常盘在她肚子上,她都已经对被窝里有什么东西游走,都已经习以为常。今日有微凉的风灌进来,她也只是抬手压了压被子,咕哝了一声,不一会儿,凉滑的触感贴在她手臂上,她只呢喃了一句:“……别乱动了……”   挤进被子里来的家伙只动作顿了顿,更加小心翼翼,却忍不住漏出几声得意的轻笑。   俞星城往后缩了缩,蜷起身子,睡姿一向乖巧,只是感觉什么东西舔了舔她嘴角。   她睡得迷迷糊糊,连动也没动。   那家伙小声咕哝道:“对对对,不能张嘴。”   凉凉的触感又蹭了一下。   咕哝又传来:“……嗯……还是、还是不太对劲……为什么会不对劲呢……”   俞星城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感觉那声音恨不得贴着她的脸在嘟囔了。   她梦里似乎都有那个碎嘴疑惑的声音入梦来,围着她轻笑,满嘴说什么“老子就是最爱你了”,她第二天更是被这梦里的魔音环绕吓醒过来。   一醒来,就觉得胸口发闷,连身子都动不得几分,她伸手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滑凉的鳞片,比她胳膊还粗一圈,紧紧缠绕在她身上,那尾巴尖甚至钻进了她的中衣裤腿里,绕着她小腿——   柔软银色鬃毛的脑袋,更是靠在她脖子旁边,呼呼大睡。   俞星城艰难的掀开被子,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被黑蛟缠住的模样,顿时差点昏过去。也不知道是她心太大了,还是这家伙太缠人,俞星城都快被它绕成了个粽子,纠缠之间,衣袖衣襟也都不像样的微敞着,那黑色鳞片蹭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过分的色气。   但它本身似乎却没意识到,两只爪子安稳依恋的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俞星城的惊醒,似乎也打扰到这个安睡的家伙,他呼呼吐出几口气,缠的更紧了。   俞星城脸更红了,几乎用自己平时绝不会用的音量,对着他耳朵叫道:“你给我起来!!!”   炽寰惊得差点僵成一条筷子,瞪大眼睛,近距离看着俞星城的脸。俞星城抬手,抓住他红色的角,将他推远一点:“不是说不让你上来了吗!再说你还说自己不要变成黑蛟了,这话一天都不管用是吗?”   炽寰似乎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蛟,他伸出爪子,砰的一声化作人形。   他是化作人形了,可姿势还没变,而且衣裳也只穿了件中衣,俞星城全身血液都往脑袋上涌,她手忙脚乱的乱推乱踹,连谙雷都忘了用,炽寰被她揍得抱头:“你干嘛打我呀!”   俞星城使出全身力气,横飞一脚,终于把他给踹下地:“滚蛋!”   炽寰:“你昨天还抱着我睡得好好的呢!”   俞星城:“我抱个枕头睡得更好!我还说你昨儿怎么这么听话,原来是要等着我睡着——”   炽寰:“我就耍赖怎么了,有本事你把我扔下去,你就是把我扔海里,我都能飞过来找你!”   俞星城坐在床边,扶额半晌,竟然想不出来几个能治他的办法,她刚要说“你今天靠近我我就电你”,忽然听到外头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有船员似乎先叫了小燕王,又跑过来呼喊她的名字。   俞星城瞪了他一眼,拿起外衣披上,隔着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俞大人!埃及出事儿了!”   俞星城一惊:“是本地起了暴动吗?”   “我们这儿得了消息,说有神庙里的埃及神复活了,不灭的法老也震怒了,放火烧了几大清真|寺,甚至还有人亲眼看到神仆在杀奥斯曼的士兵。开罗城内,从昨天夜里就乱成一片了。”   俞星城连忙一边穿衣裳,一边急道:“你先去通知戚雨信将军与温骁、谭庐等人,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炽寰坐起来:“那群埃及古神没跑?可咱们之前飞过开罗的时候,我并没感受到多么强烈的气息。”   俞星城急急忙忙的梳头:“不知道。咱们这就要去教宗国,而且再有半个月,运送工部官员和劳工的船队就到了,埃及要是还在打仗,运河要怎么修。”   炽寰还是起来,接过梳子给她梳头,俞星城没化妆,只是站着把衣裳都整理好。现在她就是站着,炽寰给她梳头也是轻轻松松,炽寰也只给她盘了个简单的单髻,她就快走出门。   炽寰放下梳子,屋子里没了她,他一下子有点失神。   还不如吵吵架,踹他两脚呢。   却没想到俞星城走出去没多远,又快走回来,推开门,对他一招手:“你怎么不跟着啊!这事儿谈完了咱们可能就要去开罗,你一起!”   炽寰心头一喜,连忙跟上。   俞星城等他出来,合上门,指着他又警告道:“早上的事儿不许再提了,我这是要去办公事的,屋里的话就不要在外头说。”   炽寰让她所谓“屋里的话”说的,一下子心都乱蹦跶,用力点了一下头。   俞星城又恢复了那个女官俞大人的模样,捋平袖子,整理好表情,用手背冰了一下脸,朝议事间的方向快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啧,公事公办,出了门就变脸的俞星城,也有点可口。 第155章 密港   俞星城进入议事间, 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了,戚雨信身材近一米九,比周围人都高大一些, 他严肃抱臂,在吵起来的众人中, 鹤立鸡群。   戚雨信看着俞星城走进来了, 也拍了一下桌子:“别吵了, 该汇报就汇报,你们吵也不会让你们拿主意!”   议事间里有许多官员,都没跟着去伊斯坦布尔, 因此不知道炽寰的身份, 只觉得他有点像俞星城平日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丫鬟——只是穿着有些古朴的男装,形制颜色都不顾忌,发髻上还插着个红色风车。   俞星城往小燕王身边走了走, 小燕王清了清嗓子,道:“开罗为中心的几大埃及城市, 遭受了不明的袭击。据前线的仙官查探, 与我们最早到达埃及时袭击我们的那些神仆很像。古典埃及人的打扮,戴着各种兽类的面具或身披白袍, 而且有人看到神庙与壁画中的埃及群神似乎复苏,有幻象虚影在开罗上空出现。”   俞星城:“他们在搞袭击屠杀?”   小燕王:“主要是袭击宗教场所, 他们还在施展神迹治愈疟疾。但在开罗,似乎双方开战白热化, 有人甚至看到开罗附近的吉萨金字塔群顶部也有一些光芒映照出来——”   俞星城:“现在分出胜负了吗?”   小燕王:“还没有, 哈丽孜应该还会派增援前来。现在大家就是分成两派,有人认为我们应该支援奥斯曼的军队,因为咱们的工部官员和劳工马上要到, 如果不能及时镇压,咱们的工期也要延缓。还有很多人——特别是跟咱们一起去过伊斯坦布尔,经历过血兽之夜的人,认为哈丽孜肯定有办法解决,我们不应该再掺和进这些鬼神之事里了。如果再有官员因卷入而受伤……我们承受不起。”   俞星城或许是因为在伊斯坦布尔的经历,竟然心里忍不住赞同后者,却还是想了想,道:“我听说不少官员已经在苏伊士准备购置地产,用以修建劳工住处与西洋华侨协会办事处,我们可以不参与开罗内部的争斗,但最起码应该保护苏伊士附近不受战争波及。”   小燕王看她:“果然你也觉得不该再牵扯进去?”   俞星城:“首先,我不认为这群古神要在埃及搞屠杀,我总觉得他们保留了实力……亦或是主力根本就不在埃及。二是,这是宗教之争,咱们是来做生意的,赶明回头弄个黄帝、孔子像立在苏伊士运河,跟奥斯曼签订协约说苏伊士是中立地区——咱们一样也能做声音。不过说到底,殿下,我还是怕了。”   小燕王转眼看向戚雨信:“你怎么看?”   戚雨信:“现在埃及总督已经不在,协约又是和奥斯曼太后签订,我确实认为,暂时不要插手比较好。我们应该把更多的船只停泊到苏伊士,如果战火波及,我将带兵守住苏伊士,也会派人积极的和伊斯坦布尔联络。”   小燕王沉思片刻:“那就这样办。趁着现在亚历山大港还没有乱,我和俞大人等人要尽快出发去往教宗国。戚雨信,你将全权带领船队,停靠在苏伊士附近,以守住运河周边地区为目的。但如果局势纷乱,超出掌控,也不要固守恋战,咱们就撤退。”   戚雨信看起来就是少话可靠的类型,他沉吟点头:“协约已定,苏伊士运河与其周边地区,就像是租给我们一样,我们该守住。不过我会视情况而定。”   小燕王似乎很信任戚雨信,甚至没多问细节,就将船队指挥权再度交给他。   船队往苏伊士集结的时候,俞星城也开始召集去往教宗国的队伍,感染者不必说,胖虎等妖都愿意随行,以亚瑟与西满神父之间的渊源,他当然也会去。裘百湖一只手臂几乎要病变的消息,也在仙官之中传开了,裘百湖坦荡的决定要接受一切,却没想到七八十位北厂仙官要与他一同随行。   裘百湖反倒恼怒起来:“你们要是跟着去,一个个但凡被那血兽牙尖蹭到,都要便成怪物,还非要跟着去,是脑子被门挤了吗!”   那些仙官似乎了解他性子,也笑呵呵的不在意:“我们都是去过伊斯坦布尔的,面对血兽早就不怕了。再说,总要有人陪着去的,不是我们这些进过地狱的家伙,还能是那帮新兵蛋子吗?”   裘百湖不论是发脾气,还是找俞星城帮忙施压都不管用,这群仙官就是一口咬死要去:“船不载我们,我们就这样御剑飞过去,你裘百湖现在都已经被从千户上薅下来养病了,还想号令我们?”   这些仙官也是跟裘百湖一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又死倔。   再加上感染者一百七十余人,加上一小部分愿意加入的船员,去往教宗国的船只上很快就有了近三百人,但有十几个特殊的成员。   就是拜伦、雪莱与他们的十几人战友。   希腊在共济会的策划下成为了东欧血兽病最重的地区之一,拜伦等人就算是被剥夺了兵权,被驱逐出希腊,还是想要找到能救希腊人的办法啊。   俞星城从奥斯曼军队手中借到了一艘战船,这座战船的大小虽然无法与远洋宝船相比,但却有钢铁的框架和更强劲的蒸汽锅炉,是奥斯曼这几年生产的新型战船。   小燕王本来也想过用鲸鹏,但一是鲸鹏无法承载三百多人,又较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只能作罢。   他们一行人从红海附近绕行,没有进入混乱一片的开罗,绕路到达了停靠战船的亚历山大港,到了亚历山大港,交接船只的奥斯曼军官,却向他们道:“最近靠近教宗国的船队竟然出奇的多。要知道那鬼地方并不怎么通航,拉凡纳和罗马两大城市的港口都不允许停船靠近,也不知道他们都去教宗国做什么!”   俞星城也有点吃惊:“都有哪些地方的船队?”   军官似乎之前刚从海上过来,道:“大部分都没挂旗帜,能看得出来有些是英国人的战船,他们的铁船黑烟滚滚的。但目前在罗马附近,诡异的离奇,有人说海浪在把船只往反向推,有人说教廷上空没了太阳,还有人说什么枪炮都会在那里失效。”   俞星城拧眉,却没打算信太多。罗马教廷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传言颇多,神秘莫测,每年都有各路朝圣者,散播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神迹故事。   她与一些官员,做好了最后的采买准备,船上一百多位没有受重伤的感染者,终于驶向了血兽病的原发地,教宗国。   爱琴海在深秋应该是极美的,深蓝色的海面与错落的枫红岛屿,来往船只走的航线,许多都在几千年前便有人走了,战船需要绕行至教宗国西侧,到罗马附近登陆,那里距离法国很近,需要航行三日左右。   确实,在靠近地中海西侧之后,来往船只明显多了起来,而且许多货船战船的模样,也确实符合俞星城心目中工业革命后的西方。俞星城一路从最遥远的东方而来,到达印度、奥斯曼,一直到接近法国英国,这一路的变化也是显然的。   如果可以,她倒是满怀着好奇心,真也想有机会去看看伦敦巴黎。   但现在要务在身,显然不允许。   等到船只靠近撒丁王国——也就是后来的意大利王国时,船只明显减少了。等到了罗马附近,就更少了,俞星城他们只零星的看到了几艘船和飞艇。   但几艘已经不少了。   罗马并不通航,全欧洲现在都知道教宗国可能内部乱套了,法国似乎都已经派兵封锁边境,怎么还会有船只想要来罗马?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跑来朝圣吗?   罗马不通航,却不代表罗马附近就没有港口了。   在罗马城的南部,有一个壶型的沿海大型溶洞,溶洞有几个隐秘的入口,让人能够驾驶船只进入,并停靠在溶洞内。每到教宗布道时,或者有罪人要被驱逐,都会有船只在那里停泊和起航,由于外部无法看到溶洞内的海面,所以被人称作密港。   在他们借来的奥斯曼战船上,就有一位领队,熟知密港的几大入口,指引着船队往密港附近去。   但当船只靠近岸边的时候,天色就有些奇怪了,俞星城看了一眼怀表,明明还是正午,天色却昏黄下来,仿佛暮色昏沉,天空上厚厚的云层滚动。密港附近的一些沿岸的渔村,或者海湾,竟然有数只船舶搁浅,就烂在沙滩上,桅杆斜插在沙滩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失事的。   几个渔村似乎能看到一些灯火的光芒,但天色还没暗到要点灯,却燃烧的像是从昨夜里就忘记熄灭。   “那些渔村里的人都死了吗?”裘百湖越靠近罗马,那只手臂就愈发躁动疼痛,他靠着栏杆看向岸边道。   俞星城:“不知道,我感觉依稀好像能看到人影,但莫名却觉得……像是死寂。”   裘百湖叹气:“我不喜欢这鬼地方,什么教廷,什么圣殿,我只觉得这儿比天底下所有地方都像是地狱。”   不知道睡在甲板上喊了一句:“密港就要到了!”   俞星城看到了那突出的海岬,海拔约百米,高高的耸立着,下半部分悬崖浸在海水中,那悬崖上长着不少枯黄的植被,俞星城心道:“这地方有入口吗?”   就看着船只往左便宜,似乎朝一处被树木、藤蔓覆盖的悬崖撞了过去,就在船头即将碰到之前,桅杆顶部的铃铛在拉动下叮叮乱响,俞星城被凝滞的空气与这令人不安的铃声沾染,紧紧抓住了栏杆,就看到那藤蔓似乎被蓝紫色的火光忽然烧尽,露出悬崖下方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作者有话要说:  教宗国其实就是现在的意大利中部……我当时埋伏笔写这个设定的时候,意大利还没有受疫情影响,这真的是巧合。我写教宗国只是因为神相关的故事设定。   我之后要描写的一些死亡或感染相关的场景,也与现在意大利蔓延的疫情毫无关联,请大家不要误解。 第156章 罪人   俞星城几乎都要觉得那洞口太过狭窄, 但船只就恰好经过了那个洞口,洞边嶙峋的钟乳石几乎要碰到甲板外侧的栏杆与桅杆,洞内连昏黄的天光都消失, 船如同驶入黑洞,甲板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俞星城站在三层栏杆旁, 在洞口的黑暗即将推移到她所在的位置时, 她甚至忍不住憋了一口气, 运转起周身灵力,隐隐提防。船只在领队的要求下没有点灯,这黑暗的无边, 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摸自己的眼睛, 俞星城低头甚至看不见自己抓着栏杆的双手。   所有人不敢开口,甲板上最起码七八十人一同屏息陷入死寂。   领队曾提及过,如果他们进入密港后一直无声, 船只就要立刻手摇船桨后退离开。   俞星城只感觉到背后吹来微风,眼前因太过黑暗甚至出现了雪花点般的错觉, 周围一点气息都没有, 俞星城甚至觉得站着的地方也并非真实,甚至有些晕眩。没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没一个人敢离开自己的位置,俞星城只觉得自己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站在她身侧的温骁似乎将肩膀微微靠过来,一点实感和温度让她有点安心。   就在这时, 响起了稀碎尖利的钟声。   俞星城松了一口气, 听到了船长室附近的吹哨声,甲板上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桅杆上的铃铛也跟呼应一般亮了起来。甲板上多了几分光亮, 大家也壮着胆子走动起来。   温骁低声道:“你还记得那位领队说什么吗?”   俞星城:“……说不论我们看到怎样炼狱都不必吃惊。”   温骁:“这里是全欧洲信徒的朝圣地,近半巫师与神职者,如果这里是血兽病的发源地……”   俞星城明白他的意思。   远处,似乎出现了两三点火光,那位领队终于从船长室中快跑了出来,他似乎震惊的看向那两三点火光。领队是个脸上布满伤疤的白发老人,他喃喃道:“密港怎么会只有几盏灯?只要有人来朝拜,密港与罪人灯塔的火光就永远不该熄灭啊……”   但船只已经渐渐降低速度,靠近到了岸口附近,站在甲板前端的小日头使用灵根,日光充斥满整个密港,俞星城只看到巨大的空洞内,停靠着数条外来船只,上头已空无一人,而依靠着巨大溶洞内部的地势,是密密麻麻的低矮建筑物,但俞星城一瞬间看到的不是房屋,而是如鱼鳞般密集且闪耀银光的铠甲,还有成百上千立在地面上的枪戟,如同血肉喂养的剑冢。   她还没来得及多看仔细,溶洞上方,大片蝙蝠鸣叫着低低飞翔而过,小日头吓了一跳,脑袋的光亮都闪了闪,差点跌坐在地。   蝙蝠飞过,不少人都忍不住矮了矮身子,几个仙官先御剑飞起,绕着船只巡行一圈,报告道:“殿下,周围并无活物——这样说也不对,但至少没有活着的血兽。”   领队老者道:“我最多只来过密港,我只能按照一些朝圣者的转述,给你们画一下简单的地图。从密港离开后,先要经过罪人灯塔,才能进入罗马城的外城。至于罗马内城,就连朝圣者都没几人曾进去过……到时候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不过罗马一直是世界上人最多的城市之一,外城构造十分复杂,在平日,罗马城内不允许随意飞行,但现在估计也没人管了。”   小燕王点头,小日头照亮的附近的场景,让人窒息,他也说不出太多的话来。   按照计划,先有四十人左右的队伍会离开船只先探路。   这四十人的队伍里,最手无腹肌之力的,就是拜伦雪莱他们了。不过他们也早做了准备,拜伦的队友们甚至每人扛了两个木制弹药箱,拜伦就跟个军火贩子似的,各种霰弹枪、新式步枪背在身上,不知道还以为他打算去用子弹扫射圣母像。   俞星城本以为他是个浪漫贵公子,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去军旅的经历已经打磨了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个子弹屠夫,而且治病期间小燕王去慰问过他,俩人竟然意气相投,成了烟友。   雪莱就没拿什么枪,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本子,只是他望着密港的景象,眉头紧锁。   船只停稳,踏板放下,俞星城与炽寰并排走下船,他竟然极其安静甚至紧张。   所谓走下船,但到了港口却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所有人站在下船口的位置,沉默呆愣的看着港口。石台垒成的港口十分宽敞,但上头几乎是叠着好几层铠甲,那些铠甲已经被拆成一个个部件,臂甲头盔腿甲等等,乱叠成一团。铠甲内部空的,别说血肉,连骨架都没有,似乎被血兽撕扯开,碎裂的铠甲部件被扔在地上,肢体则被血兽叼走。   温骁眼尖的发现:“那些胸甲全都是被穿透的。不是被爪子或牙齿穿透,而像是更尖锐的东西。”   俞星城才看到铠甲堆中的胸甲,布满了爪痕齿痕,但都没有穿透那银色的布满花纹的精美铠甲。但几乎所有胸甲都是心口的地方被洞穿,位置过于统一,简直像是约定好的自杀。   小燕王:“那几处灯火,有些奇怪啊。”   俞星城转过头去,他们这时候才看清,亮着的两三点灯火,不过就是港口处几个砖石垒做的灯台,但灯台下倚靠着七八位骑士的尸体,那些骑士的尸体是难得完整的,也能看到他们全身极其精美细致的银色铠甲,全身连指节脚尖都是金属制成,关节处全都是严丝合缝的环甲。以他们的姿势,这严密防护全身的铠甲,并不太影响他们的动作。   而且可以看到他们手握着长矛,保持着将长矛洞穿自己胸口的姿势,有些则是手持武器,相互洞穿了对方。   而他们却没有完全死亡——他们似乎把自己的灵魂投入了身后的灯台,以无法入天堂为代价,以让灯火可以不灭。   港口尽头是骑士们尸体最密集的地方,也是仅有光亮的地方。   他们在保护光?为什么要保护光?   裘百湖皱眉:“他们为什么到最后自杀了?”   为他们送行的领队,站在甲板上朝下俯视,道:“这些人都是教廷骑士,铠甲听闻是千年前教廷复辟时出现的。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所谓的教廷复辟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就是血兽病第一次爆发之后,教廷夺回罗马的事啊。那显然这些铠甲的工艺早有年头,血兽的爪子和牙齿应该不容易穿透。”   那灯台下多位骑士银色铠甲外的披风,是白色镶金边的,或许也代表着他们更高的身份。   俞星城大概理解了:“这铠甲虽然密不透风,看起来不会被血兽所伤,但血兽似乎也想到了对付铠甲的办法,就是几只血兽一起扯碎它。或许为了防止被撕掉腿后没死成就感染变异,这些教廷骑士们或许商议过,若不敌,就帮助彼此,集体自杀。可能他们成功了,虽然他们的尸体被血兽啃食的脸渣都不剩下……但他们没有变成血兽。”   而他们这些虔诚的信徒最应该知道,在他们的宗教中,自杀者无法上天堂。   在小日头映照的光线下,紧靠密港的规模如小镇的建筑群内,也能看到反射着银光的无数铠甲,与那些竖立着的不知是刺向敌人还是刺向自己的长矛。   裘百湖问出了很多人的疑惑:“那这里如此惨烈,怎么会没有血兽?”   俞星城:“我觉得跟那几艘停靠在密港的船只有关。这些教廷骑士的铠甲都已经落了灰,血液早就干涸,他们死了应该有好一阵子了,但你看那几艘船只,明显是刚来到这里没多久。显然在我们之前,也有不速之客。”   炽寰忽然憋出一句:“或许不是不速之客。”   俞星城转头看他。   炽寰表情是难得的严肃:“很多遥远地方的客人都来了。这样的齐聚,我以为不会再有了。”   遥远地方的客人?   炽寰不愿再多说,他本来想化作小蛇盘在俞星城脖颈上,刚要化形才想起来自己说过的话,就硬挺挺的飞上空去,伴在御剑的俞星城身边。   密港顶部还有很多蝙蝠盘踞,俞星城他们只能低空飞行,他们发现,密港小城中有很多座灯台,大部分教廷骑士都是为了保护灯台而死,但灯台最后都熄灭了,只剩下港口处几个。   而这种灯火,似乎是驱散血兽的一种方式,因为俞星城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大片血兽的尸体,都在小城的巷道黑暗处,如血肉毛毯一样堆叠着,有些被直接烧成一地焦炭,大部分则是头部被多种利器贯穿,然后拍碎。这些血兽的黑血有些还没干,散发着恶臭,显然它们的死亡时间,要远晚于骑士们。   应该是那几艘船的不速之客,用十分娴熟且了解的办法,绞杀了这些血兽。   俞星城知道杀血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对方碾压般杀死如此多血兽,不单是了解血兽的习性,更是本身实力十分强大。   这些人为什么会来到教宗国,是敌是友?   俞星城没来得及多想,乘坐在法器上的瞎鱼就指引了方向,密港附近有一条狭窄的山路,蜿蜒着深入山体内部,小道内本来挂着许多圣彼得十字架图案的白色旗帜,现如今却溅满黑血,为首的仙官用剑划开旗帜,御剑飞过。   小道内有不少拖拽的血迹,但并没有血兽或袭击者,渐渐地有了些蓝光,俞星城还嗅到了海风的气味,眼前豁然开朗,众人终于离开逼仄的小道。面前是一片广场,广场远处似乎是繁复且无边的城市与宫殿,广场伫立在靠海的悬崖上,周围多处已经崩塌,白色大理石柱斜乱倒在地上,天色不止什么时候成了深蓝色,无星无月,但也不需要月亮。   因为在所有人视野里,一座六面柱状白塔,几乎占据了视野,撑开了天与地,银白色的光辉从白塔顶部洒下,地面的狼藉、尸体与坍塌,都被覆盖在这温柔如薄雪的银光下,仿佛能够宽恕人世间一切不堪与罪恶。   俞星城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就是罪人灯塔。   或许能为一切迷途的灵魂予以抚慰指引。   但大家没有被这迷醉梦幻的灯塔吸引太久,坐在法器上为所有人指引方向的瞎鱼,忽然发出一声哀嚎惨叫!   他竟然用力伸手抠向自己被黑布罩住的双眼。要知道他真实的眼睛早已瞎了,怎么会——   两行血从从黑布下潺潺流出,离他最近的拜伦一把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瞎鱼一向冷静又幽默,他此刻却嘶声裂肺般嚎叫道:“不可以看!绝不可直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就说过瞎鱼老头的天眼能力算是同类里顶尖的了。太强的天眼,容易在这里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 第157章 鸟嘴   俞星城吓到了, 她不知道瞎鱼到底看到了什么,小燕王也乘坐在法器上,他连忙起身, 扣住了瞎鱼的肩膀:“那就不要看了,老头, 撤回你的天眼!或者闭上它!”   瞎鱼老头哀哀的叫了两声, 忽然身子一软, 朝后倒了下去。   俞星城急急忙忙御剑冲过去:“他怎样了?”   小燕王试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活着。只是似乎天眼与魂魄都受损严重。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灵力变得稀薄了,是否还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   俞星城:“怎么会这样?!是这里有什么不可以看的东西吗?”   小燕王扶着瞎鱼,让他躺在法器上, 缓缓叹气道:“我以前听说过, 南陈文帝时期曾有太史令掌天时星历,传言那位太史令为天眼者可窥破天机,南陈文帝想让太史令祈神求眷, 太史令称可窥得神居天宫,并像陈文帝描述天宫的模样。结果在第二日便双眼流血, 疯疯癫癫。瞎鱼这样的反应, 更证明了我们的猜测——西满神父口中复活的古神就在罗马城中。”   不可直视的古神吗?   让俞星城想到了千年前尊崇这位古神的未见教。是否未见这名字也提示,这个神不可让人看到。   俞星城忍不住又伸手试了一下瞎鱼老头的脉搏, 冷笑道:“看这满地尸体,还有这圣洁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灯塔, 我看这古神是邪物还差不多。世界最大的教堂区与圣地沦陷,宗教与神, 真像个笑话。”   小燕王:“但现在最主要的局面是, 没有瞎鱼引路,我们就要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   俞星城点头:“那就先往教堂最密集的地区去吧。”她抬手指向远处十字架尖顶层叠的建筑群:“那边应该是城区了。”   在这血腥、死寂又圣洁的广场上,仙官们重整旗鼓准备朝北部飞行而去, 却没想到随着他们靠近灯塔,这银白色光线愈发明亮,巨大的压迫感从头顶倾泻而下,俞星城并没感受到太多,却看到裘百湖脸色铁青,御剑也摇摇摆摆,不受控似的慢慢降了下去。   雪莱开口道:“果然,灯塔依旧,就不要想着飞入罗马城。”   裘百湖都这样吃力,其他的仙官更是被那银白色光线从空中按到了地上,想飞也飞不起来。   雪莱:“虽然感觉罗马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但这规矩还在啊。是,不论是朝圣者,神职者还是赎罪者,都要在罪人灯塔这里停下来,哭泣或祷告,然后步行进入罗马城外围。早就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了。前头那座长桥,就是进入罗马的唯一一条路。”   俞星城转头看向他:“你来过?”   雪莱微笑:“我是曾经考察过世界上许多宗教,才选择成为一个无神论者的。我十几岁的时候来过罗马圣城,不过也只是到外城。”   雪莱的指引下,所有人都从飞剑上下来,双脚一落地,那股压力就猛然消失了。   只是俞星城从一开始就没感受到灯塔银光带来的压迫,但她也没多开口提及,随众人一同落地。   小燕王看了一眼瞎鱼:“裘大人,派一位仙官先将瞎鱼送回去吧,其余人,我们步行前往,都拿出法器或刀剑来,随时提防,更要留意脚下,尽量不要踩到血。”   说尽量别踩到血,真的是太难为人了,这片广场的石砖缝隙几乎都被黑血淹没,只是大部分都已经干涸碎裂,走上去有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俞星城转头看着仙官护送着瞎鱼离开,这才快走几步,跟上了小燕王。   路上,裘百湖蜷着左手,右手单手拎刀,似嘲讽道:“这地方都成如此鬼样子了,倒也没忘了规矩啊。”   雪莱托着本子,一边随手记着什么,一边道:“或许也是这规矩害死了他们。血兽并不会飞,如果罗马城内有大批人可以飞离此地,可能血兽早就被他们从空中绞杀了。”   穿过偌大的广场,他们终于看到了进入罗马城的长桥。   长桥下是宽阔的海峡,浪花滚滚,罗马城在海峡的对岸,而白色大理石铺成的长桥就横跨在海峡上,长桥十分宽阔,露面的部分特意用棱角尖利的鹅卵石铺成,走上去只感觉脚底发疼。这应该是故意设置的,只为了惩戒或苦行前来朝圣的人群。   桥两侧是各种哭泣圣母像,或双手合十跪坐或低头抱婴,雕刻的十分细致,圣母的肌肤几乎有种滑腻温软的错觉,只是桥上也有不少血兽的尸体,不少黑血飞溅在圣母像上。甚至有一座低头哭泣的圣母像,面部被糊满了粘稠的血液,一滴血就欲滴未滴的凝固在圣母的鼻尖上,如同一滴凝聚的泪。   长桥上还有许多朝圣者与罗马市民的尸体与散落的衣物鞋子,有些挂在桥边上,尸体已然风干,有的更是拥抱着圣母像而死。   越往前走,尸体愈来愈多,逃难浪潮的雏形也显露,只是这些尸体很多都已经被挪到长桥两侧,像是走在前头的不速之客们做的。俞星城也注意到,随着尸体增加,凝固的血越来越厚,前头那队人马的脚印也渐渐明晰,俞星城低头观察了一下脚印:“对方人数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地上没有拖拽尸体的痕迹,显然是他们用魔法搬开了尸体。”   亚瑟蹲过去,似乎在检查那些人施法留下的痕迹,道:“魔法似乎师承西欧几大魔道学院,很有可能是共济会成员。他们不是早就掌握了控制血兽的办法吗?怎么会又来这里。”   俞星城:“往前走走吧。或许我们很快就能碰到他们了。”   长桥像是走不到头,俞星城总感觉脚下的鹅卵石也在折磨她的步伐,除了几个体系仙官还如履平地,大部分脸上都已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人群中显得最轻松的就是雪莱和拜伦二人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诗人的天性,到哪儿都像是春游,雪莱对圣经典籍如数家珍,经常驻足和拜伦讨论起某些雕像表现的故事,俩人还时不时停在雕像前,拜伦竟然还在学圣母的表情。   俞星城不得不承认,队伍中的低气压,似乎也因为这二人稍稍有些缓解。   走了约有几炷香时间,这长桥终于到头了,桥尽头处似乎伫立了好多座镶嵌铁刺的挡板,似乎想要阻止罗马城中的人离开。他们走近了,才发现两米多的挡板背后,竟然是成片的尸体,如山坡一般,斜堆在挡板后……   一切都证明了,血兽爆发过程中的惨烈事件,如今那些尸体大部分都已经被海风吹干,但俞星城他们还是无法做到跨越尸山进入罗马城,亚瑟眼见的发现旁边石质栏杆处,被人清理了出来,他先走一步,跳上栏杆,从窄窄的栏杆处走过去。俞星城与其他人也连忙跟上,踩在十来公分宽的栏杆上,从长桥两侧通过。   俞星城紧跟在亚瑟后,栏杆上仍然有许多具尸体挂着,他们不得不跨过去。   在这个安静的只能听到海风声的长桥上,俞星城忽然听到了一阵闷闷的哼歌声,从尸山上传来——   什么时候有人在那儿的!   她一瞬间惊得差点身子一歪,从栏杆上摔下去,坠下海峡,亚瑟连忙扶住了她。   诸多仙官都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都精神紧绷到了极限,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他们先看到的是一点灯光。   一个穿着长皮衣的人,手持油灯,似乎在尸山中刨挖什么,他站直身体,戴着脏兮兮的白色波浪假发和鸟嘴面具,长皮衣内的马甲上,塞满了项链怀表胸章,都是打扫尸山的战利品。他拎着一个尖锐的长钩子,似乎用来扎入尸体并拖拽翻开,长皮衣上满是血与油,在油灯下有种令人作呕的光泽。   他嗓音沙哑,似乎用意大利语咒骂着什么。   俞星城走在栏杆上一直屏息,被鸟嘴人吓到才忍不住吸了口气,顿时感受到了这片尸山的滔天恶臭,眼前一黑。鸟嘴人转头看向他们,说了几句话,看他们听不懂,才又换成了英语:“哦,又来了一拨想要趁乱大赚一笔的人?可惜你们来晚了,有一队英国人,早在昨日就进入了罗马城,还有一些孤零零的朝圣者更早之前就来到了——嗯?你们的面孔,你们是印第安人?波斯人?”   鸟嘴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文化,也从没见过黄种人,但他猜测了一阵子,也不在意,道:“哦,这城里的死的东西属于我,活的东西属于未见教的猎人,你们要真想大赚一笔,就该去内城,哪怕从七苦圣母的光环上掰下一颗钻石星,你们也来值了。”   俞星城屏住呼吸,开口道:“你是罗马的市民?”   油灯乱晃,鸟嘴人很熟练的踩在尸体上,朝他们走过来几步,他听到俞星城的问话,用钩子撑着尸体笑弯了腰:“本人不过是罗马最低劣的贱民,下水道里的老鼠罢了。我只不过是趁着这点果实还没烂在地里之前,将高贵的市民们的财产收拢到一起罢了。”   他笑声本就嘶哑,又因为闷在鸟嘴面具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在他们以为死寂的城中,这样一个人就说说笑笑,站在尸山上。   俞星城皱眉:“未见教的猎人?未见教不是早就消失上千年了吗?”   鸟嘴人将脏兮兮的假发摘下来,当做帽子一样盖在胸口对他们行礼,也露出了他油腻短发的头顶,鸟嘴人笑道:“谁知道呢。但小心哦,他们在外城猎杀一切活物。嘻嘻,但他们不会进入教堂内城,嘻嘻嘻,所以他们永远找不到我这样的下水道老鼠。”   俞星城一瞬都怀疑这个鸟嘴人,也是个感染血兽病的凡人,因此陷入了癫狂。   从进入密港开始,一切看到的事情都无法用常理来思考。她又问道:“那如何进入内城?”   鸟嘴人笑的更大声了:“嘿嘿,只要能升天就可以。祈祷吧,等待上帝吧,或者是像普罗米修斯一样攀爬内城的高墙哈哈哈!”   他说着,竟转过身去,朝尸山深处走去,喃喃自语哼歌,不再理会他们。   裘百湖:“神神叨叨!不过至少我们知道,这城里有活人,还有共济会。不用理他,我们走吧。”   俞星城点点头,小心的踩着栏杆,就像是走在装满尸体大海碗的碗沿上。   那鸟嘴人沙哑的歌声又传来了,曲调像是某种甜美的童谣:   “狗咬狗的世界,为了骨头,当街杀戮。”他唱着。   “哦幸好上帝从不低头,从不多管闲事。”   俞星城他们穿过了尸山,终于看到了罗马外城的街道,这里就像是一个多维度的伦敦,石头建筑从十几米深的沟渠一直修建到地上五层,从任何一个缝隙往下望去,都能看到无尽的门窗道路在地面下纵横,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楼梯和廊桥。   昏暗,肮脏,因雨水或血水而湿滑的地面上,映射着一点点月光。   歌声依旧:“或许上帝早已死亡,埋在了脚下深处。”   “仰望天堂,只有月亮。哦仁慈的月亮,连它都知道发光。”   “当满月到来时,收获的光芒,照耀四方!”   俞星城回过头,尸山上早已不见鸟嘴人的身影,但油灯的光却似乎在层叠尸体下移动,他的歌声仍环绕空旷湿冷的街道。   作者有话要说:  鸟嘴人后面还会出现。 第158章 猎杀   罗马外城在阳光下的样子, 一定是瑰丽神秘的。   俞星城和众人一同穿过横跨在建筑物之间的廊桥,在他们脚下,这样各个方向连同建筑物的廊桥还有好几座, 最下头是一些流水的沟渠。俞星城相信,在平日, 那里一定是潺潺清泉, 破碎的阳光映照着沟渠的流水, 供居民取用。但如今那些沟渠里满是血兽与人类的尸体,甚至堵塞了水道。   俞星城他们进入城中不久,穿过一处十字街道时, 竟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脚步声, 最前头的仙官连忙抬手挡住了他们。   所有人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裘百湖不知道什么时候缀在了队尾,踉跄的差点没停住脚步, 撞到了俞星城。俞星城回过头去,只看他脸色难看头顶冒汗, 心头悬起来, 刚要问,前头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俞星城一只手扶着裘百湖, 踮起脚尖朝前看去。   竟是三五个活人,看装扮都是罗马外城原来的市民, 衣衫褴褛,鞋袜破损, 手持着钢叉、菜刀甚至是衣架做武器, 如游魂般拖着脚步游荡在街道上,他们有的手中还拿着火把。   但却也不像活人。瘦的皮包骨头,两眼凹陷, 疯疯癫癫的喃喃自语。   就像是游荡的丧尸,他们甚至没注意到站在街对面的俞星城他们。   显然他们都是感染血兽病而丧失理智的普通人,或许当初也是因为自己得了血兽病,自愿申请上街去杀血兽,却没想到血兽懒得袭击已经被感染的他们,他们也忘了回家的路,忘了自己作为人的生活,只终日如游魂般在街道上游荡,直到周围的房屋都已经空荡荡,直到街道上再没有几个健康的活人。   小燕王压低声音:“不要惊动他们,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小燕王抬手往右边指了指,几十人朝右边转过去,俞星城扶着裘百湖的手臂,却察觉到那衣袖下的手臂早已变形扭曲,他的手在不断颤抖,俞星城一惊,正想要低头看,裘百湖挣扎着甩开了她的手,粗哑着嗓子:“别看了。”   俞星城心头缩紧:“是因为靠近了这里吗?”   裘百湖没说话,他右手把刀拎的更紧了。俞星城顿了一下脚步,还是跟上他,伸手扶住了他,裘百湖还想甩手,俞星城压低声音道:“是我让你留下的,我要对你的状况负责!让我离你近一点,至少——如果你真的要变成血兽,让我有机会在你伤人之前杀了你。”   裘百湖转头看了她一眼,肩膀松懈几分,半晌道:“很疼。”   俞星城哪里听他说过疼,顿时心头一酸:“嗯。我知道。”   对别人来说,变异成血兽可能是一瞬间□□被撕裂的痛苦,但裘百湖现在就再把这份痛苦拖长,每分每秒都在忍耐。   他们转过几条街,若不是手中的司南还可以用,他们早就在尖顶高耸的仿佛之间迷了路。有些民居的大门敞开着,里头狼藉一片黑灯瞎火;有些则门窗紧闭,但窗上厚厚一层灰尘也证明或许早已没有活人。而几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点亮的灵灯,像是等待亲人回家的留灯一样,挂在一些建筑门口,孤独的燃烧着。   街边的一些神龛与天使像前摆着干枯的花朵与十字架,但显然祈祷没有凑效。   有些人家门口还有着黑漆的棺材,棺材被锁链紧紧捆住,似乎防止里头的人变成血兽冲出来;但大多数时候,街上的棺材都是用床板临时制成的,或者用地毯将尸体卷起,偶尔能踩到一些从歪七扭八的棺材中滑落的手脚。   之后,俞星城他们又碰到了几个游荡在街上的“活尸”,有一些发现他们后,朝他们大叫着冲了过来,但还没到面前就手脚僵硬的摔倒在地,仍匍匐着挥舞手脚。前头的仙官略一犹豫,还是抬刀从他们背中刺了下去。竟没有多少血流出,这些活尸挣扎了一阵子,就不动了。   俞星城理解他们动作迟疑的理由。   因为他们的船只上还有一百来位同样感染血兽病的普通人,所有人都在想,如果他们找不到治愈的办法,会不会那些他们熟悉的朋友同事,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俞星城感受得到,这城市中的氛围太过影响人,压抑和疯狂可能会沾染到每个人身上,她道:“走吧,继续往南。这个城市都像个万人坑,我们也无法为他们收尸。”   不知道在外城中走了多久,俞星城觉得街道都过分相似,道路复杂的让人头晕,好几次他们都走回了之前的街口,却在走过某一段路的时候,在昏暗的街巷中看到了一只翻飞的红色蝴蝶。   戈湛也发现了,他还有点小孩子性格,惊喜的抬手想要碰一下那蝴蝶。   俞星城看着那娇艳欲滴的蝴蝶,条件反射的觉得在哪儿见过,戈湛踮着脚尖,指尖就要碰到那亲人的蝴蝶时,炽寰猛地一个箭步从俞星城身边窜出去,手中的滔天杖猛地挥出,风刃环绕着杖尖,将那红色蝴蝶瞬间撕裂!   戈湛一惊,连忙抽手。   炽寰没好气道:“碰什么碰啊!老子都不敢随便乱摸这蝴蝶!”   俞星城反应了过来,看向亚瑟,和他交换了个眼神,齐声道:“迦勒?!”   话音刚落,街巷那头便传来一声惨叫,大量蝴蝶从房顶之中飞出,朝高空扇翅乱舞,红蓝粉绿,在昏暗死寂的城市里鲜艳美丽的惊人。俞星城快走几步,转过一道弯去,就看到了一个浅金色头发的男人跌坐在湿脏的路面上,大团蝴蝶围绕着他狂舞,他身前一团粉色蓝色的粉尘,凝固在空气中。   迦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惊恐的转过头来。   俞星城差点没能认出他来。虽然说迦勒被抓住之后,被印度宫廷内折磨的也挺惨的,但至少走的时候还是全须全尾的。   这会儿转过头来的迦勒,半张脸是狰狞的烫伤,左眼上还横着一道伤疤,显然左眼已经瞎了。他那头美丽的淡金色长发被剪短,没有风骚的银色西装,没有满手的戒指和胸口的玫瑰花,他只穿着白色衬衫与高腰长裤,坐在地上,左腿朝另一个方向弯折,显然断腿受伤严重——   迦勒看到了队伍中的亚瑟和俞星城,既是震惊又像是抓住了稻草,朝他们伸手喊道:“你们怎么会在?!救救我——我、我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话音刚落,一团火焰荡开了迦勒身边的彩色粉尘,一个人影从粉尘后冲了过来,毫发无损,将手中巨大的锯齿镰刀,砸向了迦勒!   迦勒的脖颈距离那挂满血肉残渣的镰刀只有几寸时,迦勒的位置陡然爆发了大团蝴蝶,镰刀穿过蝴蝶群,迦勒的身影随着纷飞的蝴蝶,瞬移到了距离俞星城几米远处。   迦勒似乎已经无法挪动太远,他断腿的地方更是鲜血直涌,他满脸绝望,朝俞星城伸手:“救救我,我求你,你们来这里要找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们。”   街道那端,手持巨大锯齿镰刀的纤细人影站住了。   他、不应该是她。   她头戴白色的修女头巾,头巾后有及腰的轻纱,如同新娘。面上裹着层层绷带,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披风与头巾下,她穿着脏污的皮外套与裤子,以及花纹繁复的银色胸甲和腿甲,铠甲和之前死在密港的教廷骑士很像,只是部件少得多。   上半身像个修女,下半身像个战士,她手中的镰刀立起来将近两米,而她背后还绑着个木制圆轮,圆轮上固定了包括弯刀、燧发枪与宽刀在内的七八把武器,如圣母画像的光轮。   她身材纤长高挑,朝迦勒的方向走过来,细腰间的油灯随着脚步轻晃,油灯中的灯光有股神圣的灵力,就像是密港港口骑士们誓死保护的灯火。步伐轻盈,姿态窈窕,银色铁靴落在地面上只有微响。   那鸟嘴人说过,未见教的猎人们正在这座城市连见人就杀,难道这位优雅的镰刀修女,就是未见教的猎人?   她如同一位美丽的舞娘般扭转身体,俞星城以为她要正面挥刀,提防着猛然提起自己的宽刀,却没想到此女竟然是从背后倒转一圈,以正常人都不会用的角度,脚尖旋转一周,将那巨大的镰刀再度割向迦勒——   美丽,流畅,力量与死亡。   突然,俞星城耳边爆发出一声枪响,枪先响,周围才一瞬停了下来,镰刀停在了迦勒眼前,那因挥动而从镰刀上甩出的血珠凝在空中。   连俞星城自己都无法眨眼。   金色子弹在空中旋转,俞星城看到亚瑟冲了出去,将迦勒往后拖去。   亚瑟想要救迦勒吗?   这个想法只在俞星城心里存在了半秒,因为她看到亚瑟一脸厌恶,拽着迦勒的头发和肩膀,将他往后拖。   显然亚瑟相信,迦勒跟着共济会来到这里,因为某些原因而落单,但他肯定知道很多事。   亚瑟争取的这一秒钟,也让所有知道亚瑟能力的人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亚瑟拿着怀表,将迦勒拽出镰刀的范围,掐着表倒数:“三,二,一!”   俞星城距离镰刀最近,她握紧手中的比她要还宽的“磨刀石”,就在亚瑟话音刚落的一瞬,她也朝前踏出一步,宽刀做盾猛地往前一推,刀身电光环绕,朝那位镰刀修女挡去——   她庆幸自己丢了灵力的这段时间内,并没有退步多少,甚至因为灵力大涨而更迅速。   镰刀修女一击未成,立刻变招,如同旋转的舞蹈,巨大的镰刀与身后的数把武器并没有影响她的轻盈,她竟然弹跳而起,镰刀再度旋转一周,在空中甚至荡出银白色月光般的光弧,斜向俞星城他们砍来。   俞星城用宽刀去挡而不是攻,就是猜她是变招快灵巧型的战士,镰刀重重的劈在了宽刀刀面上,巨大的力量震得俞星城双手发麻,宽刀刀尖扎进地里去,她差点脱手。   但瞬间,她宽刀上爆发出强烈的电流,周围几人甚至听到令人发毛的连续噼啪声,就在镰刀狠狠击打在宽刀刀面时,电流也缠向那位镰刀修女全身。   修女身体一震,她脚尖点地,飘逸迅速的朝后撤离,头巾外的轻纱裹住她身体,更使得这位手持镰刀的修女轻飘飘的如同一阵风。   相对应的,体型更娇小的俞星城身穿银色仙官曳撒,着短靴,更像个脚踏实地的女战士。她拖着同样形状巨大的宽刀,竟就这样踏步上前,微弱的月光与那镰刀修女的油灯,照亮了俞星城曳撒上刺绣的梅花,她看似吃力的拖动着宽刀,迎面而上,动作缓慢的将宽刀抬起。   一群仙官心里大叫不好。   那修女脚尖点地跃起,头纱旋转,将镰刀兜头挥下,眼见着俞星城躲避不及,但她那看似缓慢迟钝的刀法,却在对方出招后陡然迅速变招,纤弱的手腕凝聚起灵力,将宽刀如匕首般把玩于手中,身子一让,宽刀一横,朝修女腰间横劈过去,势若雷霆!   众人最近太习惯去保护她,几乎要忘了传言中是她灭了当年的赤蛟,是她熄了德里的绿火,她一边挽着袖子持笔在缎面折子上写下优美的柳体,一边也从来都是冲在最前绝不退缩的战士。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老娘太久没打架,当我是娇弱大小姐了吗? 第159章 未见   镰刀修女身量本就极高, 俞星城怀疑她有一米九几甚至两米,手臂也长的过分。   在俞星城的进攻下,她细的有几分不正常的腰猛然往后一摆, 整个人就像是一件在风中狂摆的衣服,动作全然不受重力惯性影响, 脚尖一点, 朝后飞掠。   俞星城至今没见她使用任何的法术, 但她那银甲下过于纤细的身体,却充满了人类难以达到的力量与技巧。   她落在几步之外,脚跟并拢, 凝视着俞星城等人, 几十倍于她的人数却没有让她退缩,她微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在思考如何进攻。   俞星城不知道她是否能听懂人话, 因为她太过沉默,甚至毫不犹豫的攻击所有活物。但俞星城还是尝试用英文与她对话:“你为什么要攻击我们?你是要杀血兽, 还是要杀活人?”   镰刀修女没有回答, 她两条腿膝盖朝下一弯,脚尖撑地, 膝盖离地只有几寸,身子前倾到几乎与地面平行, 俞星城无法想象她如何保持这个姿势。紧接着她一只手拄着镰刀的长柄,就像一只没有前爪的野兽, 猛地朝迦勒冲去——   她进攻是有优先级的!   杀死迦勒是她最优先的事。   为什么?   俞星城来不及思考, 亚瑟并不是擅长战斗的人,他抬手又要掐表,但俞星城动作更快, 她身子一矮,曳撒的裙摆扫过地面,将宽刀刀尖划过地面,斜朝镰刀修女扫去!   修女一落地立刻再次跳起,脚尖点在了俞星城的宽刀上,立在她倾斜的刀面上——   一瞬间刀面上仿佛有千吨的重量,俞星城差点没撑住,而那位修女半蹲在宽刀刀面上一转身,手中的镰刀挥出银色月牙光辉,已经勾在了俞星城颈后处——   只要再转动几分身体,仿佛就能割下俞星城的头颅。   小燕王身上陡然爆发灵力,早已准备袭击修女的炽寰更是蹿了出去。   但俞星城没给他们英雄救美的机会。   她手中的宽刀,忽然化成手掌长的匕首,修女脚下没了支撑物,镰刀偏离,割断了俞星城几缕发髻下的碎发。俞星城等的就是这个距离,修女动作虽然灵敏,武器也威力极大,但镰刀的长柄终究会让她不擅长紧贴身的搏斗!俞星城就想要走进她镰刀内的距离!   化作匕首的磨刀石在她手中一转,猛地朝修女腋下扎去——那是铠甲最不可能防护的地方,而她另一只手则五指张开,贴上了修女满是血污的银甲上。   俞星城有种直觉,这修女并非人类。   但除非她是石头变的,管她是神是妖是兽,总能导电吧!   本想要出手的炽寰发现风向不对,立马变成黑蛇,朝后狼狈窜去,小燕王来不及收手,眼前爆发一片雷电的金光蓝星,他浑身一麻,如同被雷劈中一样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了。   雷光只有一瞬,巨响却爆的像是在每个人耳朵里点炮仗,众仙官朝后退了退,一时又喜又骂:“俞大人这是要把我们也劈死吗?!”   炽寰把自己盘成一圈,一边在空中翻滚,一边气急败坏:“老子要真是救你,就被你劈成炸薄脆了!”   小燕王的灵脉与自己的场相连,俞星城在他的灵力场中放电,无异于把他周身经脉电了个通透,他眼前一黑靠着墙,又好气又佩服。   雷光消失,那镰刀修女动作终于趔趄朝后退去,失去了舞蹈般的轻盈,她胸口一个五指手印,因电压而被轰的焦黑微凹,修女胳膊下的皮衣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所有人都以为俞星城逼退她之后,动作也要停了下来,谁能想到俞星城在雷光消失的下一秒,手中竟然握着不知何时从修女背后夺下的燧发枪,她毫不犹豫的抬起枪来,向后扳动击锤,握着匕首的右臂搭在燧发枪下做支架,而后扣下扳机。   击锤砸向燧石,火化四射,子弹猛然从枪口射出。   修女单脚往后一撑,镰刀长柄支撑住她纤长的身体,而后猛地朝旁边一转身躲开了子弹。   其他仙官被俞星城利落追杀的动作一震,就听到俞星城高声道:“炽寰!”   俞星城压根不是想击退她,而是想要逮住她!她随手甩掉燧发枪,再填装太麻烦,再说她使用了大量灵力,这枪到她手上也会报废。   炽寰咒骂一声,再度化作人形,手中的滔天杖在他手中转了一圈,阵阵风刃裹向镰刀修女,他道:“这家伙不是人!”   炽寰可是跟巨兽搏斗的大妖,他加入战局瞬间就占据上风,再加上俞星城已经伤了她——炽寰的风刃在石砖地面上刻出一道道深痕,将她牢牢困住,俞星城抬刀冲去,裘百湖也垂着左臂,抬起官刀主动加入战局。   修女想要挥舞镰刀,炽寰暴烈的风刃竟将她手中的镰刀扭曲,几乎同时,俞星城的匕首,炽寰的滔天杖与裘百湖的官刀,俱是穿透了修女的肢体,避开了她的胸腹。   大家都是想抓她,而不是杀她。   炽寰率先拔出滔天杖,修女穿着臂甲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贯穿的圆洞,俞星城看过去,那圆洞只渗出了一点灰蓝色的半透明的液体……   三处贯穿肢体的刀伤,这修女竟然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她竟然就在俞星城还没有拔刀的时候,她无视自己的伤口,强行扭转身体,一只手拿起了背后的弯刀,一只手挥舞着镰刀——!   “嗤”一声轻响。   一只黑色指甲暴涨的手,从修女胸口洞穿,手中抓着一颗蓝紫色的跳动着的心脏。   炽寰站在修女背后,将手从她胸口的血洞收回去,捏着那颗心脏,轻蔑道:“肮脏的血味。”   修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镰刀掉落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她上半身笔直的仍然立着,如墓碑。俞星城看着她头巾与绷带之间,是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白色睫毛微微抖动。   她胸口起伏,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去,炽寰神情冷漠的捏着那颗心脏,站在她身后几步远。   俞星城抬手,一把拽下了她的头巾,一头枯细的白发从头巾倾斜而出,盖在她绑满武器的圆轮上。温骁的影手将镰刀和她圆轮上的武器全部拿走,刚刚没能插手的仙官靠近过来,提醒着要俞星城小心。   俞星城拿起匕首,划开了她面部缠绕的绷带,露出了她的面孔与脖颈。   一个肌肤灰白色,甚至有些半透明的女人,颧骨高耸,眼窝凹陷,肌肤上甚至有细长的绒毛。俞星城甚至觉得她肌肉也是半透明的,从侧面能看到她颈椎的形状与深紫色的血管……   若在平日,俞星城大概会觉得很恐怖,甚至觉得她已不是活物。但那修女眼中却只有平静,她淡淡的看着俞星城,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沙哑低沉,舌头僵硬,就像是上百年未发出过声音。   那不是英语,俞星城没听懂。   亚瑟却听懂了,忽然在人群中回了她一句话。   修女眼眶微微瞪大,转过头来看着亚瑟,眼底缓缓浮现出几丝绝望。   瘫在一旁的迦勒显然也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对茫然的俞星城等人解释道:“她说的是,她必须杀了我们,任何一个进入罗马的人,都不该活着离开。否则会将血兽带到全世界去。”   俞星城一时间无法理解她的立场了。   迦勒拖了拖自己的断腿,疼的直吸气:“亚瑟告诉她,外面早就有数个国家有了血兽病,她并不知道,也不敢相信。”   亚瑟一直在与她对话,而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俞星城看到,在炽寰手里的那颗心脏,跳动愈发缓慢。   亚瑟神色莫测,吃力的吞了一口口水,修女垂下眼去,声音似沙石摩擦般不断重复着一些喃喃自语。   亚瑟转脸对俞星城道:“她说的是拉丁语,而且是较为古典的那种,连我也会说的都不多。不过拉丁语是教会内部的主流语言,看她的头巾也能猜出来,她跟罗马教廷关系密切。可她一直在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俞星城:“比如?”   亚瑟又咽了一下口水:“她说教廷的地下墓地,已经将她们这些古神眷族关押几百年了,直到危机降临,这些经历过上一次血兽病的眷族们,才被释放出来,被教皇赋予了使命,以阻止血兽病的扩散。又说什么未见教要做的是,唯有屠神——这很奇怪,我搞不清楚了,古神眷族到底是什么东西,教廷和这些事儿又有什么联系。到底谁跟谁是敌对的?”   一阵风吹拂过去,亚瑟语塞,凝神看向那修女。俞星城竟看到那修女的发尾碎断,不知是头发,还有她的睫毛,她的肌肤,如同草木燃尽的白灰,在风的吹拂下,身躯与脑后的轻纱一起,一瞬化作齑粉,被风扬入夜空,而那铠甲的部件,修女的头巾与绑满武器的圆轮,就这样掉落在了地面上。   空中仿佛只留下她的一声轻叹……   所有人愣愣的看着那飘入夜空的粉末,只有迦勒在一旁松了口气,道:“未见教本来就是襄护教廷的一个小派系。只存在在罗马,只存在在一个特定的时期,之前共济会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过这些修女,也不知道是不是后来事态严重了之后,教皇才把这些老不死的给放出来了。”   俞星城转过头去。   亚瑟脸色更愤怒嘲讽,他走过去将皮鞋一脚踏在迦勒的断腿上,用力碾下去。平日弱气害羞的亚瑟,竟在迦勒的哀叫声中,冷声道:“真没想到你在印度办事不利,家族中还能留下一条命,让你继续在共济会中混日子。你在这里,显然就是你又把事情搞砸了,共济会进入罗马的那些人,把你抛在了街道上,不管你死活。”   迦勒痛叫声中,指尖又要变出蝴蝶,却没想到旁边的温骁微微踏前一步,迦勒额头上几个凹下去的指印,似乎要将他头颅捏爆。迦勒记得温骁,更记得这个男人跟千手观音一样拍死他几百只蝴蝶的样子,连忙惊恐道:“你们杀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温骁的影手并没有停下动作,依然扣在他头顶,亚瑟收回了脚:“共济会、罗马教廷,还有未见教,古神,你最好把事情说的明白一点。”   迦勒眉毛眼睛都因为影手手指的用力而变形,他脸涨的紫红,比划道:“让他把手拿开,这个堪比古神的男人真的会捏爆我的脑子的!让他拿开,我连橄榄山的事情也可以告诉你们——”   温骁手松了松。   迦勒额头上几个红色指印,他刚要松口气,就看到他头发矮了矮,一只手似乎在抚摸他的头发,迦勒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微微发抖起来:“……我现在宁愿被血兽撕了,也真的不想见到你们这群家伙。”   俞星城站定在他面前,迦勒甚至不敢转头看她,他知道这女人灭了洗火,让文森特吃瘪,甚至把斯里兰卡都拿下来了,他垂下眼睛盯着俞星城的靴尖,半晌咽了口口水:“血兽病的事儿,早在千年前在教廷第一次爆发时,就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口中的古神,更被人常用的名字是月神,它的出现,就是一小部分背叛上帝信仰的神职人员所引来的。”   迦勒说的极快,嘴唇哆嗦,仿佛怕自己讲的太慢就被温骁捏死了:“这些月神信徒,信仰狂热,并称他们可以确‘见’到月神,见到月神展露的另一个世界;而不是像主流天主教所谓的‘听’到上帝的声音。并且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神的一员,成为神的仆从或者说是一部分。他们在月神的引导或引诱下,做出了许许多多的事,血兽病与你看到的这个自称眷族的修女,就都是为了成神实验中,遗留的产物罢了。”   “曾经,月神一度在教廷内部狂信徒的协助下,占据过罗马,当时血兽病大爆发,罗马沦陷,上帝不在。罗马教廷的禁书古籍中也有几行记载过,罗马成为月神的巢穴后,未见教也开始出现,在罗马城中屠杀血兽。懂了吗,未见教虽然和月神同一时间诞生,但他们根本不是月神的信徒。这一点,也是我最近才得知的。那些传说中满身是血,背满武器的未见教猎人,都是坚守在罗马城中,想要杀死月神的人。”   “他们很多人是曾经的神父,为了杀戮不沾染上帝的圣名,而抛弃信仰,也要坚守罗马;也有些是月神信徒的成神实验中的受害者……就像是亚瑟这样的人。”   “未见教的意思,就是绝不去看。不去凝视盘踞在罗马城中的月神,拒绝任何来自月神的引诱。”   作者有话要说:  温骁微笑:(温柔爱抚头顶)   迦勒:(含泪颤抖)别、别杀我…… 第160章 流浪   “当初月神如何消失的?”俞星城问道。   迦勒摇头:“没人知道。我没有亲自去过教堂大书库翻过书, 但如果真的是耶稣的神迹,又怎么会无人歌颂,怎么会不记录成新圣经故事呢。只知道在某个时点, 月神就彻底消失了。”   俞星城蹙紧眉头:“照这样来看,上帝从未在这座城里爱世人啊。”   迦勒看起来并不是个基督信徒, 他笑起来:“这操蛋的世界, 你看哪个神爱过世人。”   俞星城将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啊, 你们也就因群神闭眼而胡作非为不是吗。否则共济会多少人早就在德里、伊斯坦布尔被神罚了。”   迦勒不否认,但他也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否认的。   小燕王问道:“那所谓的未见教最后又何去何从了?”   迦勒强扭出一个看似调侃的笑容:“未见教如果继续存在,那么教廷分裂导致月神降临的事, 就必然会传遍天主教世界。但未见教也并不是被消灭了, 而是被招安吸收了。他们其实千年来一直在教廷存在,但大多是替教皇做脏事的人,甚至都不会使用魔法, 但战力惊人,也不穿任何神职人员的服装, 不进入教堂礼拜, 也从不忏悔。上次我们来教廷洽谈时,是血兽病爆发没多久, 那时候未见教猎人为了剿灭血兽,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了。”   “所以我怀疑, 这些未见教的猎人,是分等级的。我们之前见到的人类, 应该是最普通的猎人。而像这位修女, 她则是未见教猎人中相当古老强大的存在了。”   俞星城扫了一眼那修女死后留下的一小滩灰尘,道:“你说她是眷族,眷族又是什么意思?”   迦勒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 但有两点可以肯定,她们跟月神有关。她们也跟教廷有关。而且显然,她们还加入了猎人的队伍,目的也是要驱逐月神。”   俞星城回头看向教廷的方向,依旧有零星灯光的教堂群华丽圣洁,所谓的月神又盘踞在哪里呢?   小燕王更关心的是他们共济会的行动,他蹲下来,让亚瑟帮忙翻译:“所以,据我所知,希腊的血兽感染,伊斯坦布尔的血兽感染,都是你们搞出来的吧。西满神父也是你们共济会的人吧。都已经来过一次,为什么还要来这儿?而且我看到西满神父身边的人,可以从人变成兽再变回来,这办法你们应该也知道吧。”   小燕王有些心焦,问的也如机关枪般。   迦勒:“我就是个小人物——别、别拽我头发!我说的是真的,以前在印度的时候,我或许算得上在共济会分部里说得上话的人,可在共济会,一步错就是万丈深渊,我能把命捡回来,能够活着参与这次行动,已经算是家族里出面了。而且这次很奇怪,我们进城之后也遇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甚至我都没有见过那个西满神父!我只知道我们这次来,也是要找他的!”   迦勒痛叫不已,温骁终于松开了影手。   俞星城并不怎么可怜他,他自己选择要适应共济会那套铁血规矩的,哪怕现在毁容瞎眼,他都觉得感恩戴德,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小燕王:“那你们共济会打算如何进入内城。”   迦勒确实对这次行动不太知道的样子,瞪着眼睛:“呃,我也不太知道……走进去呗。”   俞星城:“行了不用问了。他只知道旧事,对共济会这次的行动了解不多。”   迦勒着急:“你们要走?把我也带上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但总不至于想跟共济会为敌吧,到时候你带着我,咱们遇到了共济会其他人,我也算能帮忙说上话。万一大家一个目的,就可以一起行动了。”   俞星城笑了。   迦勒看到俞星城的笑容,头皮发麻。   亚瑟:“你觉得我们会跟共济会是一路人吗?”   迦勒扫视一圈,咽了咽口水:“别、别把我放在这儿,我会死的。”   拜伦拔出了腰间别着的燧发枪:“或者你也可以现在死。共济会的巫师我杀的可不少了。”   俞星城冷冷看了他一眼,拦住了拜伦:“就把他扔在这儿吧,不用管了。祝你失血而死,而不是先被未见教猎人或血兽发现。”   迦勒看到他们竟然真的要离开,急忙在地上匍匐着想要抓住俞星城的衣摆,亚瑟抬脚一脚踢向迦勒的手,厌恶道:“别用你的手碰她,迦勒,回想回想你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吧。别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家族或者共济会上,那些事都是你自己亲手所做的。”   俞星城不知道迦勒都做过什么,但她了解亚瑟,他确实是个内向善良的人。当他狠狠踢开迦勒的手,护着俞星城快步离开时,俞星城听到了迦勒在背后的怒吼咒骂,声音嘶哑凄厉:“你知道我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吗!我一直比你更有天赋,比你更努力,你个叛徒,你这个弱者——你跑到东方就跑了,可是我不可以——我、我……”   随着他们走远,迦勒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亚瑟似乎不愿再多想,主动道:“走吧,内城已经不远了。”   进入罗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中途停下来两次的喝水歇脚。中途他们几次差点遭遇了像镰刀修女一样的未见教猎人,她们或是在屠杀血兽,或是二三人成群,在死寂的街道上缓慢优雅行走着巡街,身后轻纱微微摇摆。   俞星城知道这些镰刀修女都极其难缠,所以带着大家能躲就躲。   他们也中途遇到了几次血兽,但诸位仙官早在伊斯坦布尔的那一夜,就锻炼成了杀血兽的高手,四五人成组,几乎立刻上去就扑杀了血兽。只是在这座城市里,血兽的毛色更浅,出现了好几只体型较大,毛发灰白的血兽,显然生前为人的时候就是极强的巫师。   这一路边杀边躲,筋疲力尽。   俞星城总觉得自己的怀表转动的格外的慢,这里的夜晚也格外漫长。对时间极其敏锐的亚瑟也早就发现不对,他几次看表,道:“太慢了,简直慢了好几倍。我不能再总看表的,我要心里默算时间。”   俞星城甚至怀疑,他们可能会被困在这个无尽的长夜里。   走到脚痛,内城的城墙终于近在咫尺了。穿过一片有天使雕像的小广场,内城与外城隔开的城墙,就高耸在尽头,与城中大理石或红砖的建筑相比,以灰白色石头垒成的高墙,显然古老的多。   俞星城走近过去,抚摸了一下那些石头,形状随意,侵蚀严重,石头缝里还有些杂草,就像是一段风吹雨打过的城墙,只是比城墙高十几倍罢了。   雪莱也走近,抚了抚道:“有人说是耶稣降临,为抵御外敌,保护圣堂与信徒所建。但按照历史记载来看,这高墙和第一次血兽病的时间是重叠的。或许最早就是为了防范血兽进入城内。”   俞星城:“如何进入?”   雪莱:“有墙总有门,先去找一找门吧,虽说门不会打开,但我想那里总会是突破口之一吧。”   他们开始绕着墙根,慢慢行进,去寻找这巨大堡垒的入口,俞星城他们还是幸运的,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钟表上的十几分钟,他们终于看到了“门”。   准确来说是一道极长的阶梯,阶梯两旁满是大型石像,不是天使或圣母,而像是石像鬼、恶魔与小型恶龙之类的石像,那些石像脚下的台子与阶梯两侧,都摆满了白色的蜡烛,长长的阶梯尽头是教堂高耸的尖塔与彩绘玻璃的圆窗,灯火明亮,塔顶十字架隐隐在发光,仿佛是踏过这阶梯,走过恶魔就能进入天堂。   但在天堂前,还有一只拦路兽。   俞星城看到西满神父曾操控过的白色长毛的怪物,就匍匐在台阶中央,似熟睡似假寐,紧闭着双眼枕着前爪……   这道阶梯前没有门,也没有任何的阻拦,这阶梯上干干净净的甚至连尸体血迹都没有。可俞星城不用走上去,也知道这阶梯上的危险气息。   小燕王回头:“从这儿上?”   炽寰盯着那些石像鬼看:“这些东西不是死物。”   俞星城:“你是说我们走上去,它们就会复活?”   炽寰:“很有可能。”他说这话的时候,脊背绷的像一根弦:“我绝对不会建议你们从这里走。试试爬墙呢?或者是想办法飞过去。”   温骁:“飞已经是不太可能了,我多次想要尝试御剑,都不可能。爬的话……我想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但其他人。”   雪莱摸了一下石头:“你先试试能不能爬吧。”   温骁仰头,影手似乎抬高去攀住石块,但他皱了皱眉头,原地没动:“等等、我的影手,无法扣住这墙壁上任何一点缝隙和凸起来使力。”   有几个仙官不信邪,也靠过去,手抠着石块想要用力往上爬,结果刚一使力就立刻脱手。   俞星城也料想到了:“要真是能爬,说不定避难的市民,就是用铁爪也爬上去了。毕竟是守护教廷的圣墙,被施与了什么法术也正常。”   拜伦:“那现在怎么办,硬闯?”   俞星城思忖了一会儿,道:“还记没记得咱们刚进来的时候,遇见的那个鸟嘴人。他两次自称是‘下水道的老鼠’,而且说,未见教的猎人们从不进入内城,所以才不会发现他那样的下水道老鼠。”   小燕王一下子转过头来:“你是说这里会有沟渠通向内城。”   俞星城点头:“我是这样猜测的。再怎样的圣城,只要有人居住,总会有污水垃圾,如果入口都是这样的阶梯,那不可能完全靠人力运送污物,必定还是需要有沟渠的。而且刚刚亚瑟与那位镰刀修女对话时,她也提及过地下墓地,也就是说罗马城应该有颇为庞大的地下结构。只是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入口,或者是找到那位鸟嘴人。”   小燕王同意她的想法:“我们走在罗马外城的时候,脚下都还有很复杂的半地下建筑,俞大人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我们可以就在城墙附近先寻找一下,是否有沟渠或下水道入口。”   众人开始稍微散开,纵向寻找,顺着外城中不少复杂的阶梯往下走,没花太久时间,就在一处看似是医馆的建筑旁,找到了一个向下的沟渠入口。   只是在沟渠入口外,竟然搭着一个小小的布篷,点着火堆,里头缩着一个裹着布袍的长发流浪汉,似乎在火堆上烘烤着几只老鼠。   那流浪汉抬起头来,胡子糟乱,脏金色长发,饥饿使他眼眶凹陷,脸色菜青,依稀能看出来他原本或许有着清朗的外貌。他裹紧身上的破毯子,微微发抖着向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们好。长夜能遇到活人真不容易啊。嗯……这样问虽然像是在乞讨,可你们有食物吗?”   作者有话要说:  流浪汉:猜猜我是谁? 第161章 鼠王   大家对这座城市里所有活物都有极其高的警惕心, 看到这流浪汉,好几个人的反应先是提刀,拜伦甚至都把枪架起来, 把这流浪汉吓得连忙从破烂的地上滚起来,躲到布篷后:“我就是饿了而已——”   俞星城也有些提防, 她将手把在刀柄上:“能在这样的罗马城活下来的人, 可不是一般人。你是谁?”   流浪汉从布篷后探出一点脑袋, 急急忙忙道:“我不过是个朝圣者!”   “这时候来朝圣?”   流浪汉举高手,他灰绿色的双眼看起来实在是无辜:“我从半年多以前就准备步行朝圣,从马其顿西部一路步行前来的, 到罗马的时候, 罗马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小燕王不太信:“你能进城?”   流浪汉摊开手:“我本来无法进入城中,可我看到了一个带着鸟嘴面具的男人,他跟我说如果我跟他交换, 他就带我进入内城。”   俞星城和小燕王双目相对,俞星城:“交换?交换什么?”   流浪汉:“呃……交换故事。真的!啊我说的是真的啊!他说他从来没离开过罗马城一步, 听说我去过很多地方, 就要我用故事来交换食物。我今天就在等他回来,可是他回来的晚了不少——”   炽寰扫了那流浪汉一眼, 眯起眼睛:“他没有奇怪的气息。”   识系的温骁也道:“他似乎没有灵根,不会使用魔法。”   俞星城稍稍放开了握刀的手:“从马其顿走过来, 要穿过战乱的希腊,要走过巴伐利亚、奥地利甚至一部分的法国, 这些国家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可不少, 你能走过来,可谓是奇迹了。”   流浪汉看他们少了敌意,也缓缓站了起来:“我一路都尽量躲开人多的地方, 不过确实如你所说,我见到过许多战争。哦,你们也请坐吧,夜里太冷了,烤烤火也好,我这里还有捡到的一些木条。”   俞星城稍微靠近他一些:“你是托钵修士吗?”   托钵修士也称乞食修士,是天主教中的一类,如方济各会本笃会都属于这类。大部分甘愿清贫禁欲并侍奉上帝,云游四方传教,并热衷攻击异端。   流浪汉却一脸茫然,似乎听不懂俞星城在说什么。   俞星城只好道:“你为何要朝圣,你只是个信徒,还是位修士?”   流浪汉:“我本不懂这些,只是我听说上帝爱世人,而来罗马城朝拜也能治愈我身上的疾病,能够拯救我们的灵魂,所以才来。”   其他人听到后一笑,知道他说的“治愈疾病”才是目的,心里也对这种“有事儿拜庙求菩萨”熟悉的很。   俞星城正想问鸟嘴人什么时候会来这里,就听到了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油灯在地面上的光亮从街巷另一端摇来,踉踉跄跄的身影走过来,手中的钩子撑着地面,还发出着“嗬嗬”的笑声:“你们倒是会找啊,都找到这儿来了。欢迎欢迎,来到我的家门前。”   流浪汉站起身,他破旧的长袍下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他似乎真的担心鸟嘴人,光脚小跑几步扶住了他。   俞星城看着鸟嘴人一路走来,满地血迹:“你受伤了?”   鸟嘴人清步伐虚浮,在流浪汉的搀扶下一屁股坐在了篝火旁:“嘻嘻,碰到了那群巫师,他们可不像你们,还能说上几句话,听听我唱歌。哦欢迎欢迎,在这个城市里,有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你们不嫌弃鼠窝,那就坐下吧。”   俞星城:“我们想要进入内城。”   鸟嘴人受伤到一条腿都无法弯曲,可他混不在意,从皮大衣的内兜里掏着战利品,在火光下一字排开:“内城啊,内城唔,不难。只要你们死了就能进去了,我可以把你们切成小块,从下水道塞进去嘻嘻。哦不要这个表情啦,你们去内城又想干什么呢。”   “去找一个人。”俞星城答。   鸟嘴人显然很不满意她的回答,他鸟嘴面具的镜片上一层血油,摇头晃脑:“那里可没有人。”   俞星城:“你听说过西满神父吗?”   鸟嘴人依旧低头从口袋里往外拿战利品:“哦,找他又能怎样呢。”   俞星城总觉得鸟嘴人在引她说话,她的目的并没有多么不可告人:“其实我们要找的是月神,西满神父曾经说过,月神的血液能够治疗血兽病。听闻月神盘踞在内城,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在哪儿,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似乎离它很近了。”   鸟嘴人总算颇有兴趣的抬起头:“你们竟然是来找月神。”   流浪汉也转过脸来,将目光扫过他们。   俞星城:“我并不知道找到月神的办法,或许找到教宗也可以……”   鸟嘴人嗤笑起来:“找到教宗?那你算是找对了人,不如尊称我一句鼠王教宗。”   他扯开自己皮衣里的黑色衬衫衣领,露出里头白癜风且长满红疹的皮肤,以及用一根黑绳挂在他锁骨上的黄金渔人权戒。渔人权戒一直是教宗权威的证明,象征着教宗与教会的神婚,也象征着教宗将代表耶稣。信徒们跪在教宗脚边亲吻渔人权戒,更是延续千年的传统。   应该戴在教皇手上的戒指,却在一个清理下水道偷死者东西的怪人手里?!   雪莱大为震惊:“你进了内城偷走了这枚戒指?教皇呢?”   流浪汉作为信徒,竟然只是扫了一眼戒指,并没有太多反应。   鸟嘴人一把扯下了戒指,戒指上的渔人雕刻沾满了他手套上的血污,他扯下手套,戴在了自己满是红疹与烂疮的手上,学着教宗的样子,将两只手端在面前:“有什么事,就禀报给鼠王教宗吧。”   大部分人都被这荒唐的一幕镇住了。   简直如同国破家亡,一个叫花子手里捧着偷来的开国玉玺就坐在午门前自称皇帝。   鸟嘴人嘟囔道:“哦对,你们没有一个人是信徒,没点愤怒的反应可真没意思。就你们这点人,也想得到月神的血。”   俞星城:“我更正一下说法。如果可以,我们更想杀了月神。或许你不知道,西满神父身边有两只贝希摩斯,在伊斯坦布尔被我的人所杀。”   炽寰听到“我的人”,忍不住挺了挺胸口。   鸟嘴人笑嘻嘻:“真的?怪不得怪不得,西满回来是那副样子!你们要进内城去大搅浑水,对我来说似乎也没有坏处,让我想想。”他抬起手,一把揽住旁边坐着的流浪汉:“我本来也要送他去内城的,如此而来,不如你们一同去。”   拜伦斜眼看他:“不会是切碎了塞进下水道里吧。”   鸟嘴人笑着抚摸旁边流浪汉的脑袋:“嗯,你们人多,切起来实在太麻烦了啊。如果是他一个人,我承诺的送他进内城,肯定就是变成碎肉进去了~”   流浪汉这回听懂了,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你、可,我我我讲了这么多天的故事,你怎么能……”   鸟嘴人嘻嘻哈哈笑起来,戴着手套的左手还在抚着流浪汉的头发,给他脏金色长发蹭满了脏血,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小块干面包,给了流浪汉。   流浪汉连忙接过面包,贪婪的啃了起来,连面包渣都用手仔细接着。   鸟嘴人并不摘戒指,拍了拍地面:“你们坐下吧。你们想要进内城需要让老鼠们咬开下水道的银栏杆。那里是圣墙修建的时候就有的,专门为了防止有人从下水道进入圣墙。利用魔法或武器都不可能撬开,不过老鼠的牙齿却能慢慢啃开。”   他说着抬起手,俞星城就听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老鼠叫声,不远处的一米多高的下水道栏杆处,出现了无数双闪着绿光的小眼睛。鸟嘴人手指动了动,那群老鼠前赴后继的扑在银色栏杆上去啃食。   但紧接着,那里时不时发出了飞蛾扑火炸开火花般的噼啪声,他们旁边流淌着脏水的沟渠里,渐渐漂浮出许多破碎的鼠尸,黑红色的血液也蔓延开。   鸟嘴人:“毕竟是圣墙下的栏杆,想要破坏栏杆自然要付出些代价。你们幸运,我的孩子们替你们受死了。早在这病刚开始的时候,多少人以为又是我的孩子们带来了疾病,我只能让它们躲进了内城的下水道中。这城中的活人都死绝了又如何,我还有孩子们。不过孩子们最近也太多了,再不削减数量,我也管不过来了。”   俞星城意识到,他真的是“鼠王”。   他随意的摊开腿坐在篝火旁:“可不是那么快的事儿,你们要愿意在这里傻站着,那就站着吧。我要躺会儿。”他说着,就地一滚,抬手摘下了鸟嘴面具。   俞星城看到一头灰白色的短发,还有白癜风症发病严重的面部肌肤。   鸟嘴人的相貌确实是令人看了就容易生恶感的类型,俞星城没见过还有人比他长得更像老鼠,再加上矮扁的鼻子,缺少扭曲又发黑的牙齿,还有脖子上蔓延起来的红疹……仿佛天生就代表着畸形、脏污与疾病。   他躺在地上,托着脸笑出那口烂牙:“怎么,觉得恶心了?吐吧吐吧,你们也绝不是第一个看到我就想吐的人了。”   俞星城没有接他的话:“你就这样帮我们进去,没有目的?不要报酬?”   鸟嘴人背过身去:“有吧。等你们能把里头搅乱,我就能把七苦圣母雕像的头掰下来,放在家里当烛台了。”   他答非所问,俞星城也不能完全放心,她怀疑这个鸟嘴人,能够变成老鼠,所以才能在之前躲进内城甚至溜入大教堂。不过,鸟嘴人明显进去过内城,或许他所说的办法真的能成。   小燕王和俞星城暂时商定了一下,就在诡异的氛围里,他们坐在了篝火附近,就跟这两位身份不明的家伙短暂的共处着。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有流浪汉捧着干面包,虔诚又贪婪的小口啃食的声音,他吃的仔细,凹陷的两腮只在吃饭时候有肌肉的筋络。   面包不过巴掌大小,他喝了点身边陶罐里的脏水,却也没饱,反而把目光投向仙官们腰边装干粮的袋子。   那眼神太过渴求,一位仙官没忍住,掰了块米饼给他扔过去,流浪汉大喜过望。吃米饼的时候偶有米粒掉到身上,他立刻寻找,用手指尖抿住放进口中,这米饼是过油的,那点油花让他又忍不住用瓦罐热了点水,把米饼泡进不怎么干净的水罐里,一边吃一边跟从来没见过油一样抿着泡米饼的汤水。   雪莱和拜伦与他们的几个战友坐在一起,一边擦枪,一边看他吃饭,愈发觉得这人身体上像是吃遍了□□的苦,性格却像个赤子。   俞星城没有注意这些,她跪坐在靠近火光的地方,按着裘百湖,用刀割开了他衣袖。   左边臂膀露出来,在火光下已经肌肉虬结、黑毛覆盖,早就不像人手了。北厂的仙官们沉默的坐在不远处盯着裘百湖的手臂,炽寰盘腿坐在俞星城旁边,道:“在扩散了,血管都在狂跳。裘百湖,你不应该往里走了。”   裘百湖粗哑着嗓子,瞪向炽寰:“都走到了这里,你说这个?”   俞星城:“我看到咱们之前杀死的镰刀修女,她的伤口处就有灰蓝色的血。西满神父说神的黯淡之血,我在想镰刀修女的血是不是也跟神的血有相似的地方。我当时就应该抽一些她的血试试。”   裘百湖:“那个修女的伤口都没流血,别想了。乱试,别把我搞死了。”   俞星城笑了笑:“都这时候了还要凶我?”她抬手将裘百湖肩膀处的绑带加固了一些,又给他放了放血尝试减缓变异,那头,老鼠的声音依旧,沟渠中飘满了鼠尸,栏杆似乎离被咬断也没多久了。   就在这时候,背过身去似睡着的鸟嘴人,却忽的坐了起来,看向远处。紧接着俞星城就听到了脚步声,众人拿刀拿枪站了起来,流浪汉捧着瓦罐连忙缩起来。   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群身影,其中一人手头捧着巴掌大的水晶球,那水晶球红光微微闪耀,靠近过来的队伍中,有人用英音道:“这里有血兽?!”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有些长,可能看起来有些闷。   这一卷之后,星城就要回大明了。   明天继续。 第162章 仇恨   俞星城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 不远处的拜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立刻上膛,将枪架在手臂上, 高声道:“共济会的诸位,我奉劝你们不要再靠近了。”   裘百湖将左臂收回披风下, 紧紧裹住后退几步。   那些人似乎横行惯了, 只脚步顿了顿, 就朝篝火照亮的范围走了过来,为首者穿着黑色皮质高跟鞋与庞塔龙长裤,他们那群人渐渐被火光照亮, 俞星城看到的不是一群身穿长袍的巫师, 而是呢绒风衣、天鹅绒马甲与高帽手杖的贵族绅士。   为首男子四十多岁,身材高大,披着厚重的收腰深色风衣, 高帽下是留到下巴的鬓角,鼻头红肿, 一只手拄着鹰头拐杖, 一只手收在风衣内。俞星城觉得他一定在风衣内握着魔杖或者别的武器。   他开口道:“哦,我可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啊, 拜伦。我听说你从希腊跑走后去了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都没能折了你的命, 你倒是自从去当兵之后,命比石头硬啊。”   拜伦笑了起来:“卡文迪许公爵,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真想有台照相机, 把现在的模样派下来,登在报上,足够让利物浦公爵与托利党的支持者们大跌眼镜了。”   卡文迪许公爵似乎是共济会里的一号人物, 更是英国政坛的一号人物。俞星城听说过卡文迪许家族,是一个出了几代政治家与科学家的英格兰贵族家族,没想到在共济会这样的巫师联盟中也有一席之地。   卡文迪许公爵笑了笑:“拜伦,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敌对,你的两枚荣誉勋章还是我亲手给你颁发戴上的。”   拜伦笑起来:“然后因为我领导了工人运动,就差点把我跟砸毁纺织机的工人一起拖出来绞刑。我好歹在此之前也是一位勋爵,一位上议院议员啊。不过,真没想到你在我身上搞了这么多手段,让我在整个大不列颠混不下去,结果你自己也竞选首相失败了啊。好巧好巧,如此湿冷脏臭的下水道旁,正是你我相会的好地点。”   卡文迪许公爵不置可否:“但显然看起来你狼狈的多。”   俞星城看到亚瑟脸色微变,她偷偷对炽寰比了个眼神,要他提防。   卡文迪许动作和性格看起来像是典型的英格兰当权者,似云淡风轻的从风衣内掏出烟斗,敲了一下烟斗就燃起火星,他放在嘴边:“这真是个令人惊奇的阵仗,让我看看都有谁——你的男伴雪莱,你们俩是不是恨不得死也要死在一块儿。就凭他写的诗也该跟你一起上绞刑架。还有这么多远东黄脸面孔,一个奥斯曼面孔,以及——哦,亚瑟,许久不见,要是我们早一点见面,你应该能见到你哥哥。”   亚瑟依旧坐在那里,并未起身,阿比盖尔像一只护崽的母豹一样在亚瑟身前瞪着斯宾塞,亚瑟拍了拍阿比盖尔肩膀,道:“见不见也没什么区别。你都来了这儿,是说共济会要彻底跟古神一路了?还是说你们被邪恶古神给坑了?”   卡文迪许吸了一口烟斗:“有些没谈完的事儿罢了。”   在俞星城面前装逼的英国男人也不止这一个了,伊凡霍奇梅毒死了,文森特签了不平等条约,迦勒下场凄惨。   她大概是第一眼就看不惯这人,忍不住开口怼道:“能有什么没谈完的事儿。不是你们吃了亏,就是你们吃了亏,跟邪神合作真是你们大不列颠多奇志。还想要到邪神老家来讨账,也不愧是你们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一点亏都吃不得。”   卡文迪许让烟呛了一下,直咳嗽,一边捂嘴一边抬头看向了俞星城。   俞星城微笑:“跟橄榄山合作那一回洗火的事儿,还是没吃够亏吗?你们敢轰炸印度首都,就能把其他欧洲小国吓得想要拉着大旗搞反英联盟呢。”拿破仑都高兴的能多活两年。   卡文迪许大概也没想到此女说话柔声细气,字字句句却在扎人。   小燕王特意没有起身,他朝俞星城投来目光,俞星城一下子理会。   小燕王不会出面。   因为小燕王的血统,注定他是大明和奥斯曼合作的关键人物,而大明与奥斯曼的合作,又是四处殖民的英国的眼中钉。如果小燕王身份暴露,卡文迪许作为在托利党上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是贵族保守派的尖子之一,说不定也打算在这神鬼颠倒的诡异地方,顺便趁乱袭击小燕王,以解决政治上的问题。   幸而小燕王穿着打扮并不出挑,如果卡文迪许问他的身份,俞星城也可以说他是前来领路的向导。   在这圣母环绕,污血横流的鬼地方,遇见一个满是城府的英国政界人物,确实一下子把俞星城从鬼神之境,拉回到现实世界。既要解决那玄乎的月神,也不能忘了现实中的国家角力啊。   俞星城本来就不信任共济会,此刻更要提防他们,但最好又要尽量避免动手。   毕竟连月神的尾巴都没见到,他们就在内城墙根底下跟共济会开战,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卡文迪许挑了挑眉,道:“我想我认识你。刚刚我们远远的听到了雷声,还以为是错觉,如果是你那就没错了。我听说过,橄榄山引以为傲的洗火,还没燃烧过一夜,就被巨雷所灭;一个远东的女人,辅佐了拉克希米继位为皇帝,还杀死了伊斯坦布尔境内的不少血兽——”他笑起来,仿若一个酒局上高高在上的男人一样,打量着俞星城:“你还看起来是个小女孩呢。”   东方女人看起来稍显年少的外貌,在他的打量下似乎多了些意味。   俞星城似笑非笑地冷冷看着他,并不接话。   卡文迪许拿着烟斗,继续道:“你是大明国使团里的中心人物,那我倒好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俞星城抬手烤火,心不在焉道:“你是英国政界的知名人物,我更好奇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卡文迪许心里明明因为俞星城不老实回答而不痛快,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不定我们是同一个目的,也能一同合作呢。不过我身边人说,你们的队伍里,有血兽?”   俞星城还没开口,拜伦就笑的不行,俊脸上写满嘲讽:“多少血兽都是你跟养爹似的养起来的,我们这儿要是有血兽,你是不是要跪下来亲吻他脚面。”   卡文迪许:“或许我们养过一些血兽,但我们养的时候可知道血兽有多么危险,所以都拿笼子关着。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把血兽带着出门。”   俞星城往篝火里添了一点柴火,头也不转过去:“我们这儿没有血兽,带来的都是我们的伙伴与亲人。倒是有不少两脚行走,裤脚熨烫的禽兽靠近了。我们不想跟共济会有任何瓜葛,这位卡文迪许公爵,你要是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屁话,我就要从现在开始只当是犬吠了。”   卡文迪许不论在政界还是在共济会,都是颇有地位,他被噎的憋屈,却只能把面上的笑容继续扩大,似混不在意似的抽着烟,而后转头观察者俞星城和她身边的人。   卡文迪许一开始认出她,心里就咯噔一声,关于此女的传言颇多,他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更无法估测她和她的随从的势力。而且亚瑟、拜伦等人竟然也跟她同行……   他虽说心里怀疑提防,怕俞星城有着极其强大的魔法;但同时心里也暗自浮上一些想法:这个女人,拜伦雪莱,亚瑟,这些人如果都能死在教宗国,那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个女人死了,说不定英军都能再去袭击斯里兰卡与印度;拜伦雪莱死了,英国境内工人同盟也要大受打击;亚瑟如果也能没命,那就是进一步削弱了他们家族在阿卡迪亚人中的影响力……   一石三鸟的好机会,无法无天的好地方。   这一切都在诱惑着卡文迪许搞一场轰轰烈烈的谋杀。   如果能找到他们当中,哪个才是沾染血兽病的,想办法让他迅速变异成血兽,说不定更方便这场谋杀。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都没能进入内城,也没能见到西满神父,还不知道未来局势如何,那先跟他们一路说不定是好事。   俞星城其实心里也猜到,这帮共济会巫师,大概不会轻易走开,她心里有些烦。   只是没想到,卡文迪许竟然走向了躺在地上的鸟嘴人,他抬脚踢了踢鸟嘴人的后背,鸟嘴人没反应,哼唧了一句:“……有话就说。”   卡文迪许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六边形刻有圣彼得十字架的金色戒指:“有人给了我这个,说找到罗马城内的鼠王,鼠王就会带我进入内城。”   鸟嘴人缓缓坐了起来,看向了那枚戒指,面上显露出极其微妙的笑容来:“哦。那我已经等待多时了。嘘,戒指的主人不可说,不可说。既然您来了,那就让我这个小小老鼠来为您引路。”   鸟嘴人明明刚刚对教宗都嗤笑不已,却猛地爬起来,对卡文迪许卑躬屈膝。卡文迪许昂起下巴:“要如何进入内城。”   鸟嘴人咧开嘴,笑出一口烂牙,一改疯疯癫癫,弯腰殷勤道:“让老鼠来引路,那自然只有老鼠的路可以去。哦不过您也可以选择从正门楼梯前去,如果您跟西满神父……”   卡文迪许打断他的话:“就从下水道。”   鸟嘴人抬手:“那这枚戒指——”   卡文迪许:“带我们进去,这枚戒指就是你的了。”   鸟嘴人露出笑容:“好好好。马上下水道的银栏杆就要打开了,道路会在尊贵的客人面前铺开的。”   俞星城旁边其他仙官对鸟嘴人这转脸就当孙子的做派,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却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共济会应该跟西满神父有合作关系,那西满神父身边的白毛怪物就趴在正门,共济会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走正门?   戒指好像也是这罗马教廷权力的一大重要象征,俞星城还记得当时见到西满神父的时候,他手上的圣戒。戒指好像跟教廷内部的权力斗争密切相关。   正说着,那边下水道口的银栏杆在无数鼠尸的铺陈下,终于断裂,一大团老鼠从断裂的栏杆处滚出来,落入水中溅起一片黑红色的脏水,一人多高的下水道洞口散发着令人无法靠近的臭味。   卡文迪许转过头来,对俞星城他们微笑道:“我诚挚的邀请你们跟我一同进入内城。虽然你们不肯说来这里的目的,但来了罗马怎么能不看圣伯多禄大教堂呢。”   明明是俞星城他们先来,现在倒变成他们沾光了。   卡文迪许是想拽着他们一起,俞星城他们也确实只能从下水道进入内城,她想了想,点头:“感谢你的邀请,那就让我们一起进入内城吧。诸位先请。”   卡文迪许没有多推让,就在鸟嘴人的指引下,进入了下水道,不少巫师从风衣内掏出魔杖,以魔杖尖端的白色光芒照亮前路。   流浪汉裹紧毯子,也想要跟着进入下水道,鸟嘴人拽了他一下:“你跑什么,跟在我旁边不行吗?!”   于是进入下水道的顺序就变成了卡文迪许在前,鸟嘴人和流浪汉在中间,而俞星城他们队尾殿后了。   俞星城抬起灵灯,刚刚走入下水道,就看到鸟嘴人似乎捂着嘴,对前头的卡文迪许等人,露出了疯狂且仇恨的笑容。   她头皮一麻。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迪许这个姓的就是德文郡公爵家族,但角色原型却是二代利物浦公爵罗伯特·詹金逊,跟小威廉皮特、乔治坎宁等知名英国首相都打过交道。   哈利波特里也有这个姓。   **   要进入内城了。 第163章 等待   鸟嘴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到底是给他们引路向教堂还是地狱?他疯狂的笑容是不是也针对俞星城他们?   这个样貌丑陋, 疯疯癫癫却手握教皇权戒的鼠王,在这个几乎没有活人的城市里到底想要干什么?   俞星城惊疑不定,但周围几个人都没看见鸟嘴人的笑容。   他一下子又恢复了谄媚的模样, 跟在共济会巫师们后头,连下水道的边边角角都要解说一番, 模样跟给上级领导介绍县里脱贫案例的小县官似的。   不需要鸟嘴人来引路, 鼠群化作横流, 就从下水道中段的浅水沟里,或者从他们脚边,浩浩荡荡的跑了过去。   俞星城倒是不害怕老鼠, 反倒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些老鼠也是罗马市民, 它们生活在这儿的时间和空间都不小,而鸟嘴人就是他们的教皇。   但前头的巫师们,却有不少害怕老鼠的。   或许是曾经的鼠疫带给过他们根深蒂固的恐惧, 不少穿着长风衣的男巫,拎起衣摆踮着脚尖, 靠下水道墙壁走着, 只为避免蹭到鼠群。   就像是亚瑟有伴在身边的小变色龙作为他的守护动物,那些巫师中也有不少, 或是腿边傍着皮毛油亮的豹猫,或是衣袖中游走出一条翠绿小蛇, 他们的守护动物,无不对着奔跑的鼠群龇牙弓背, 戒备不已。   俞星城瞥见别人的小蛇绕着腕子在那儿吐信, 忍不住也偏头看向了炽寰。   但炽寰却依旧心事重重的望着流浪汉和鸟嘴人,并没注意她的目光。   俞星城有些不太适应他这副模样。   过于严肃是一码事。   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才是真的落差。   俞星城太习惯每次转过头炽寰的时候,炽寰都立刻回过头看她。他平日明显对外界关心寥寥, 只关注俞星城在干嘛。甚至说他观察世界的方式,就是看俞星城对这个世界的反应和想法。   每次注视他的时候,他都一定转过头来回望、回应,这是俞星城这几年来最习以为常的事儿了。   她看炽寰没注意到她,忍不住抬手碰了他胳膊肘一下,炽寰望着下水道长满青苔的顶部,一时间没回过神来。俞星城习惯性的想要去拽他袖子,但手到一半又顿住——   改成打了他胳膊一下。   他一个小屁孩,拽他袖子,就跟她对着他卖可怜求关注似的。   炽寰吃痛,总算抱着胳膊回过头来:“你打我干嘛!”   俞星城真是个混蛋,她笑了:“别嚷嚷。我看你一直在走神,刚刚碰你你都没反应。想什么呢。”   炽寰搓了搓胳膊,搁在两年前,他铁定打回去,但现在早知道俞星城是个脆弱小人类,他学会了成熟大度的容忍:“你还关心我想什么啊。”   俞星城心里一顿,刚想反驳,炽寰就靠着她,仰头还在看下水道的顶部:“我在想,这种阵仗确实不是没有过……啊,没事,你不怕老鼠吗?”   俞星城看他神态恢复正常,心里安定几分,摇头:“我连你都不怕,还怕老鼠?”   炽寰气鼓鼓的:“我化成蛟也是英俊逼人,且兼顾毛茸茸和滑溜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俞星城想笑:“没有不满意,挺好挺好。只是你真的不化作原形了?”   炽寰白了她一眼:“老子是个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人,你别想用花言巧语诱惑我!”   俞星城忍不住轻笑出声。   炽寰傍着她走:“叫我就叫我,别打我了啊。”   俞星城弯着唇角:“好。”   其实越往里走就能发现,内城的下水道,反而比外城的沟渠要气味轻一些,应该是内城中本来就没有多少市民,灾难发生后,也不会有太多尸体出现在内城,导致有些干涸的内城下水道比外城的街道还要干净几分。   这一路上岔路极多,但鼠群就像是最熟练的向导,带着他们在一片黑暗的下水道中拐来拐去。偶尔在岔路口,能看到远处有体型几乎如野猪般的老鼠趴伏在浅水中,似乎在温顺的向鸟嘴人行礼。   鸟嘴人将面具挂在脖子上,对鼠群叽哩哇啦的呼喝,就在俞星城都快觉得自己变成穴居动物时,总算看到了远处明亮的蓝色出口。在黑暗中太久,看到那点亮光,她都以为外头天色大亮,但靠近出口,才发现外头依旧是黑夜,但确实比之前要明亮了一些……   老鼠们早已啃食过出口处的银栏杆,只是这里的银栏杆上布满银质藤蔓的花纹,雕刻精致,鸟嘴人轻轻一推,栏杆朝外倒去,出口只有半人高,众人依次弯腰走出,老鼠们则四散而去,没有一只敢踏出下水道半步。   俞星城弯着腰走出出口时,仰头看向天空。   之前细窄一道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了三分之一圆的大小。她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已经缓慢的惊人,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分。   俞星城他们进城的时候没有看表,但距离上次看表,体感过去了七八个小时,钟表才转动了十几分钟。   卡文迪许看了她一眼:“不用看表,在这里长夜不会结束。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会忽慢忽快。我们的人上次来这里是半年以前,那时候是晚上十点。”   俞星城一惊:“什么?可我们进入城市的时候是傍晚……”   卡文迪许用手帕擦了擦烟斗,收了起来:“这里的时间与外头是割裂的,虽然我至今还不了解这里时间定格的原因。”   俞星城:“是月神做的吗?”   卡文迪许转过头来:“你知道月神?!”   俞星城:“只是知道,如果可以,我更想从你口中多得知一些事情。比如橄榄山和你们共济会的关系,比如西满神父曾经做过的一些实验。要知道,在这座城市里的活人可不多了,或许你多说一些,我们也能合作。”   卡文迪许似乎没想到她连橄榄山都知道,一时间有些慌神,却又皱紧眉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们从下水道走出来的地方,其实是大教堂侧面的广场,这片广场湿漉漉的,反射着高耸的教堂中的灯烛,地上是一道道蜿蜒的光亮。脚踏过湿漉漉的广场,却发黏的厉害,俞星城低头,才发现这广场本来是由白色大理石铺成,如今如同下过雨的黑色柏油马路——那是因为覆盖满了未干的黑色血液。   仿佛下过血雨。   浓重的血腥味没有带来多少恐怖的氛围,灰蓝色的朦胧月光,教堂周围沉静伫立的圣母像,灯烛架与圣火盆中跳动的火光,俞星城甚至觉得辽阔美丽,她仿佛是一位做完礼拜的修女,在穿过细雨飘摇的深夜的大教堂广场……   心中甚至弥漫出几分温柔安定。   但这里走不远,就是他们之前在外城见到的长阶梯。   此刻,他们可以站在白毛怪物的背后,往下俯瞰长长的朝圣阶梯,她这时候才注意到白毛怪物背后骨质的蜷缩翅膀,它似乎是当时在火车上救走西满神父的那只怪物,俞星城还记得它的原型是一位如枯树般年迈的神职者。   只是此刻,它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却不是因为溜入教堂的俞星城等人。   而是因为有一批人登上了朝圣长阶。   俞星城眯着眼睛,看清了他们。   竟然是一群镰刀修女们。   她们手持镰刀或燃火十字架,裹着洁白的头巾,面上缠满了遮蔽肌肤面孔的绷带,纤细娉婷的身姿,坚定的跨上台阶,朝台阶尽头的大教堂走来。身后绑满武器的圆轮,仿若是她们背负的荆棘十字架。   两侧的怪兽与石像鬼发出卡卡哒哒的活动声,或引颈长啸,或煽动翅膀,飞起身来。   白毛怪物也撑起了身子,发出了咕噜的叫声,手脚并用朝台阶下方缓缓爬去。   白毛怪物巨大的身影遮蔽了台阶上的大部分景象,但俞星城还是看到一位修女高高跃起,将手中的镰刀抡做弯月,朝一只石像鬼劈去——   一场恶战已然发生。   卡文迪许轻叹一声:“我们也屠杀了不少血兽,看来外城的血兽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加速了这些眷族的行动。她们决定要反扑了。”   俞星城看向他:“眷族到底是什么。”   卡文迪许转过脸来,竟然有闲心向他们解释:“月神作为神,想要拥有的却不是信徒,而是自己的阶级。从眷族到仆从、奴隶,多个阶级,区别只在于和神的血脉关系的近远。这些眷族算是跟月神血脉最近的活物了。”   俞星城:“血脉?你的意思是……眷族是月神的孩子吗?我见到过这些眷族的相貌,她们确实已经不太像是人类了……”   卡文迪许想的有几分反胃,忍不住想要从怀中掏出烟斗压一下:“可以说是孩子吧。”   俞星城觉得有几分匪夷所思:“那怀孕的是谁?这些眷族是如何诞生的?”   卡文迪许摆摆手不想再说眷族的诞生,绕开话题道:“总之,这些眷族失败了。她们竟然保持着天主教信仰,并且对月神抱有极其的恨意,在一千年前的驱逐月神中,可是最主要的力量之一。后来月神消失了,但是这些眷族却没有死去,很多人认为她们活着,就相当于有月神的血脉还在世间,想要杀死他们。”   “但当年的利奥三世既怜悯这些眷族,也因为教廷当时弱势,利用他们为教廷做事。而且他们也担忧月神如果再度袭来,如果没有眷族的协助,教廷可能没有办法还击。但随着长久的历史,这些眷族越来越无法见光,数量也越来越少,缩居在地下墓穴里。而直到这一次,她们才时隔千年,重回月光之下。”   千年前后,只见过悲剧与死亡,却还是坚定着责任,如飞蛾扑火般踏上了杀死月神之路吗?   俞星城:“她们往内城走,是否证明月神就在大教堂之上?而本已消失的月神,为何又会在千年后复活?”   卡文迪许想要抬头看却不敢抬头看,想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只摇了摇头:“有时候或许你想不到,一些轰动世界的大事,他们的起因却非常的小……小的离奇。”   他说着,走离了朝圣长阶,不再看那些拼命厮杀的镰刀修女们。   卡文迪许:“你不是想要见西满神父吗?或许你应该跟我们同行,我的人来过这里,他们知道西满可能在哪里。”   俞星城微微挑眉。   他要去见西满为什么之前不走正门?那个戒指难道是西满神父给他的?   她对卡文迪许充满了怀疑,而这时,鸟嘴人开口,道:“那恕我不再奉陪。我进内城,只是想来偷点东西,尊贵的公爵大人,您是新教教徒,不会介意我从七苦圣母头顶摘下几颗钻石吧。”   卡文迪许扯着嘴角笑了笑:“你请便。”   鸟嘴人却对俞星城道:“哦你们不是去大书库的吗,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为你引路。”   俞星城立刻意识到,鸟嘴人希望她同行。   俞星城和小燕王交换了个眼神,小燕王暗自指了一下鸟嘴人,这确实也是俞星城的想法。她不信任共济会。   在大部分仙官都以为俞星城要去和卡文迪许同行时,俞星城却点头道:“确实,我要去大书库,可能无法与公爵同路了。”   卡文迪许皱紧眉头,但他想了想,又笑道:“好,希望我们能在圣体盘前相会。”   俞星城匆匆点头,鸟嘴人已经和流浪汉一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俞星城没有多客套,带着众仙官跟上了鸟嘴人的步伐。当他们一群人走过教堂附近的回廊,转向教堂背面时,卡文迪许看向了旁边的一位巫师。   那位巫师抬起手,几只赤红色的蜻蜓从他袖口飞出,朝俞星城他们离开的方向飞去。   鸟嘴人带着他们走到了教堂的背面,俞星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猛地顿住脚步,看向俞星城:“我不能等了,只能赌是你了,时间流逝的越来越快,天亮很快就来了!”   鸟嘴人说罢,又一把冲了过来:“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那个什么公爵肯定是骗子!他们那群骗子真的以为自己能活?我只不过是放他去吸引西满的注意力,等利用完他们,我要让他们变成圣体盘中的肉条!”   “如果也不是你,那我就也杀了你!”他表情凶狠,一口锯齿般的烂牙磨动着:“我杀了不止一个了!如果连你也不是,我会让鼠群把你们这些家伙啃成骨渣!让你们变成一团碎肉!老鼠屎!”   他才刚刚拽住俞星城的衣领,自己的脖颈就被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了,俞星城看到了他脖颈上清晰的指印,以及表情愤怒的温骁。鸟嘴人脸涨红起来,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姓名,嘶哑的狂笑着。   俞星城拽出自己的衣领,她皱紧眉头:“我没听懂你的话,你到底在等什么?我到底该是谁!”   鸟嘴人被温骁的影手掐的喉头嗬嗬作响,他一边狂笑,一边有浑浊的眼泪从他狭窄的眼睑之间留下,他用如金属相刮的声音吼道:“我在等神!我在等操蛋的耶稣,狗日的上帝!”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要揭秘鸟嘴人和教皇相关的事情了。 第164章 教皇   俞星城震惊的望着他。   温骁也忍不住松开了影手。   鸟嘴人抚着自己脖颈上红紫的指痕, 胸口起伏,半晌哑着嗓子道:“虔诚信徒最多的罗马教廷周围,成了人间炼狱, 你说如果上帝存在,就这样爱世人?爱信徒?你根本不知道这个漫漫长夜里发生了多少事, 我本来就没觉得上帝会来, 可我还在等一个神, 哪怕是异教徒的神也好。”   小燕王忍不住开口:“我以为你不是信徒。”   鸟嘴人情绪切换极快,愤怒瞬间转化为狂笑:“我当然不是信徒。这里的信徒,每一个都是蠢货, 显然最后证明我对了, 越是信上帝的愚蠢家伙们,越只会祈祷着迎来死亡。我甚至以前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   他手臂上挂着鸟嘴面具,靠近俞星城几分, 嗅道:“我有着最灵敏的鼻子,我能闻到, 你身上有那么一丝似神的气息。可你却并不全知全能, 你连这里发生的事也无法洞悉,你连教堂上空的月神也无法看到, 我真不知道你身上那点神的气息从哪儿来的,又到底能做什么。”   俞星城:“你等神来, 是想要神做什么?杀死月神吗?”   鸟嘴人又大笑起来:“杀死月神?你说你要杀死月神的时候,那个表情很好, 可你不可能做得到的。罗马教廷都能沦陷, 难道你以为这里就没有强大的神职者了吗?全世界基督教徒的圣地,信众最多的宗教的圣城,都无力反抗, 你以为你是什么他妈的天降英雄啊。”   鸟嘴人擦了擦布满红疹的肌肤上的未干的泪水,嘴却又笑嘻嘻的:“我早已不抱希望,我只求神来杀死一个人。”   神,来一个杀人?   鸟嘴人戴上了鸟嘴面具:“走吧,跟我来吧。”   他并没有往教堂的方向走,而是走回了他们离开下水道的那个出口,俞星城有些吃惊:“还回去?”   鸟嘴人看了一眼卡文迪许他们离开的方向,冷笑:“教堂地面上的入口都太危险了。我们也要先去地下洞室。”   他快步走回了下水道,手一抬,漆黑一片的下水道墙边,数支微弱的烛火点亮。鼠群如浪潮般退去,那些半融化的歪歪扭扭的蜡烛就插在下水道两侧墙壁的凹槽中,成片的白色烛油从灯台流淌下来。他脚步甚至有些焦急快速,俞星城他们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而没有鞋的流浪汉,则裹着长长的破布毯子,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   不同于来时的道路,现在的下水道被灯烛照耀的如同古老的地下城,鸟嘴人快嘴道:“嘻嘻,怎么可能让那些共济会巫师看清这里的路线和布局。这里可是万城之城罗马,下水道才是罗马的灵魂,内城的下水道甚至通往历代教宗的地下墓穴、处决罪人的坟场、大书库的禁书地与教堂最深处的洞室。”   俞星城看着罗马城的下水道砖石上,甚至还雕刻着母狼喂养战神奎里纳斯双胞胎的浮雕,这些都是罗马建城时最早的神话故事。   鸟嘴人带领着他们往下水道真正的更深处走去,俞星城看到了类似牢房的房间,四五米高的地下通道,以及有火把燎烧过的发黑的墙壁,他目不斜视,带着他们左拐右拐,努力记路的俞星城早就晕了。   但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这段长路的尽头。   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下水道,因为浅水最起码有三米多宽,清澈见底,两侧通路旁有数个凹槽,里头都是天使像,但每个天使都面露杀意。   或是手持长剑将手持天平的恶魔踩在脚下,或是一把扯掉了罪人的头颅,虽然都是最朴素的石色,甚至五官被侵蚀到模糊,却仍然有肃杀之风。   在这条通路的尽头,是一个石质的大房间。   俞星城走进房间时,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在房间中有清晰的回音,她耳膜几乎能听到空气的流动,连心跳声都震耳欲聋。仰头才发现房间是圆锥型的,最高处的尖顶距离地面甚至可能有十米以上,没有开窗,却仿佛从圆锥尖顶处漏出一些微弱的月光,地面蓄满薄薄的清水,在月光下平静如淡蓝色的玻璃。   他们在空旷的大房间内的踱步,水光潋滟将月光映射在墙壁上,水声被回音放大到如波涛声,每个人进入后忍不住都静了,不敢动了。   除了石块自然的凹凸,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创世纪或出埃及记的神话油画,没有鎏金的耶稣受刑与缀满宝石的圣母华袍,只有一座小小的圣彼得的雕像在房间正中央,面部布满青苔。   鸟嘴人一个字也不说了,他缓缓踏过水,蹲到了圣彼得雕像前。   他没有行任何礼节,甚至没有跪下,俞星城却莫名觉得他对这圣彼得雕像有种敬畏。   鸟嘴人从头到尾,对神与宗教,总有鄙夷嘲弄和愤怒,却又夹杂着一丝……希望。他将渔人权戒摘下,轻轻按在了圣彼得雕像的额头上,道:“你知道吗,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圣彼得的葬身地,而圣彼得是基督最忠诚的门徒与左右手。在尼禄时期,他传教并殉葬在这里。教廷的倒十字架的标志,就来自于他倒挂十字架的殉葬方式。”   俞星城点头:“我大概了解。”   鸟嘴人背对着他们,继续道:“而圣彼得在成为基督的门徒之前,曾用名为‘西满’。多么嘲讽啊。西满神父给自己取这个代号,是为了说明他未皈依基督;还是想要说他想要成为月神的圣彼得?”   鸟嘴人说着,那枚渔人权戒微微发出光芒,房间的另一端,一道窄窄的小门缓缓打开。   他收起戒指,走向那道窄门,俞星城他们也跟上。   鸟嘴人走的很迟疑,他似乎在抵触靠近那道门,但终究是走到了。   石墙上出现的这道小门背后,是一条窄窄的看起来如矿洞般的小路,粗糙原始且短,走几步就到了另一端。鸟嘴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这里是教堂最中心的大圣堂的正下方,也被称为圣洞室。”   小路另一端,是一个与这边几乎一模一样的空旷圆锥形石质洞室。   只是地面上没有浅水,而是铺着暗红色的地毯,洞室很昏暗,正中间不是小雕像,而是一只金色的巨大鸟笼。   俞星城之所以称为巨大,就是因为那鸟笼几乎占据了这个高达十米的洞室内的大部分空间,她自己渺小的如同鸟笼旁边的一只小虫。而在鸟笼底部,则是铺满底的原型大床,床的高度都超过了俞星城的身高,床上铺着血红色的金边绸缎,层层叠叠。   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躺卧着。   是什么活生生的东西,在呼吸,在起伏。   似在审视他们——无处不是刺向他们的目光。   似早已死去多时——呼吸不过是一种假象。   她却不知为何,只觉得浑身冷汗直流,紧紧贴着石壁,连多一步都不敢靠近。不是怕被吃掉,不是怕那躺着的东西苏醒,只是俞星城单纯觉得跟“它”在同一个空间,就有一种无法掌控的阴森、敬畏与服从攫住她心脏,她浑身细软的汗毛几乎都要立起,一切的细胞内脏都像是疯狂运转的蒸汽锅炉,在她体内轰鸣着,去抵抗这种压迫力!   俞星城艰难的转过头去看其他人。裘百湖甚至没能跟进来,他不知道人在哪里,很多仙官都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温骁脸色惨白,两眼如同灯泡,小燕王则背对过去,额头抵着洞室的墙壁,几欲作呕却又吐不出来。   反映最强烈的当属亚瑟,他跪伏在地上,手指甲竟深深的抠挖着他头顶的那些缝线,仿佛要撕开头皮敲碎头盖骨,脖颈涨的紫红,却连一声痛苦的嚎叫都没敢发出。   他们这支无往不利的小队,竟然只在到达这洞室的一瞬间,无声的崩溃了。   鸟嘴人冷冷的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抬手对他们比了比对面。   洞室对面,有一道沿着圆锥形内部石壁而修建的阶梯,阶梯的高处,则是一个石质平台与一扇雕刻着十字架的小门。小门的高度在洞室的中层,可以正好俯瞰鸟笼的景象。   鸟嘴人扶着墙,悄无声息的走,踏上台阶似引他们走向小门。   他是想要让他们看清巨大床铺上的活物,小燕王扶着墙壁艰难的往上爬,亚瑟双腿发软两手捂脸,温骁因是识系修士、五感敏锐,更是被针扎般的侵略感刺激的嘴唇发抖。能跟上鸟嘴人,爬上台阶的,最终只有俞星城一人。   她扶着冰凉的石砖,低着头让自己不要去看向鸟笼,就这样强行集中精力数着台阶,终于爬上了洞室中层的石质平台。   鸟嘴人抓着她手臂,面具上镶嵌的厚厚镜片后,看不出他的神情,他引着俞星城走到石台边缘,要俞星城低头往下看。   她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终于将目光凝视向了那张床铺。   她看到了一团蓝紫色的半透明的巨大软肉,横在床铺中央,那团软肉上布满了眼球。或是动物的,或是人类的,各种各样的瞳孔,在那团软肉上或睁开,或紧闭,不断切换。   而它本身又是高耸的。在那湿软、如海蛞蝓般的软肉内部,又似乎包括着一枚超大胚胎,起伏呼吸的不是软肉,而是那其中的胚胎。   无数眼珠柔软的晶状体,与各色各状瞳孔到眼膜之间的房水,都随着胚胎的呼吸,而发颤起伏。   胚胎在半透明软肉下显露出了深蓝色或黑色,它不只是在呼吸,甚至会偶尔在游动转动,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只是远比任何动物的胚胎都要巨大,更有一条粗软黏湿的脐带从软肉上悬浮连接到半空中,消失在鸟笼上半部的昏暗里,时不时抽搐抖动着……   俞星城眼前都有些模糊发黑,一瞬间不清醒中,她几乎觉得自己眼底有无数眼球如增生、繁殖般要从她头颅深处疯长起来,又有无数死亡前的面孔,尖啸着痛楚着贴到她眼前——她理解了瞎鱼哀叫着去抠自己双眼的动作,因为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本能要她像是驱赶蚊虫、或者发狠挠痒般将手碰向自己的眼睛。   在她碰到自己眼睑下方湿淋淋的冷汗或者眼泪时,一种她双目已经不配存在于世的冲动支配了她,她甚至几乎要发狠将大拇指的指甲摁进泪腺边的眼球缝隙处!   一双手却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俞星城汗淋淋的虚弱的转过头去,看到了鸟嘴人。他摘下了面具,那张丑陋的面孔却显露出可以抵御一切幻想的坚决。   俞星城意识无法转弯的呆呆看着他,鸟嘴人抬手,将手指指向那大团软肉的上方,比口型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俞星城这才看到一个赤|裸上半身的少年,就生长在软肉上方,他胸口往下都埋在软肉之中——或许说是他胸口以下变形膨胀成了这团软肉。只是他瘦弱的身体与那团软肉相比,比例小的可怜……   少年面上戴着一个雕刻精致的金色眼罩,遮住了他的双眼与额头,他一头白色长发披散在暗红色绸缎软枕上,胸口挂着一根金色的倒十字架的项链,两只手交握着十字架,就放在胸口。   他肌肤如瓷器一般无机质,苍白的唇角还带着微笑。   俞星城不知为何,看到他面容的一瞬间,脑中猛然清明,一切瘙痒、恐惧与疯狂被荡开,洞室内十分黑暗,但她仍感觉那少年,如同密港处的罪人灯塔,荡漾着银白色的微光……   他是谁?   鸟嘴人将渔人权戒握在手中,终于哑着嗓子,压低声音说了进入洞室后的第一句话:“欢迎来拜见,我们的教皇。”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不要害怕。 第165章 雀鸟   俞星城发愣的转过头去看着他。   鸟嘴人紧盯着那个胚胎, 似乎是外来者的气息让巨大的胚胎变得躁动活跃。俞星城意识到,鸟嘴人所说的,想要求神来杀一个人。   杀的就是教皇。   为什么会有这样年轻的教皇?教皇又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鸟嘴人看向她, 目光中有期盼,却在俞星城震惊呆愣的回望中, 他眼里的期盼迅速冷却, 他咬起牙来, 双眼泛红:“你也做不到是吗……你也不过是个废物!”   俞星城并没有生气,她抬手抓住了鸟嘴人的手肘:“别激动。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了我是要来杀死月神的,在达成我的目的之前, 我不会走, 也不能死。”   鸟嘴人因为她主动的触碰而身子一震,他挣扎着甩开了俞星城的手,他抬手看了一眼怀表, 表情愈发绝望:“已经四点多了,到天亮之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又快又安静的走下台阶, 走到鸟笼边, 踮起脚尖想要以更近的距离看清那年轻的教皇。他珍重的将那枚戒指拿出,想要伸手将戒指放回到鸟笼内, 最起码是距离教皇更近的地方。   但就在他的手伸入鸟笼内的一瞬,俞星城闻到一股焦臭的味道, 他伸入鸟笼的手来不及放下戒指,就猛然收回, 但皮质大衣的衣袖已经化作灰烬, 露出了他布满红疹的肌肤,不过眨眼一瞬间,那肌肤赤红一片, 他的小指甚至焦黑蜷缩,如香灰般断裂掉了下去。   他痛苦的抱住手臂,后退几步,与此同时,那淡蓝色半透明软肉上无数大大小小的眼睛,同时睁开,眼珠齐刷刷转向鸟嘴人的方向!各色瞳孔,眨也不眨紧盯着他,那一大团软肉如挣扎的蛆虫般扭动起来,连连接在软肉上双眼紧闭的教皇,都被软肉拖动着离开了之前躺着的位置。   鸟嘴人惊恐的贴着墙壁,俞星城连忙小步快速跑下台阶。   鸟笼金属的栏杆发出淡淡的微光,照亮了巨大床铺上的血红绸缎,映的洞室石壁都是红光,那软肉上无数眼珠就像是畏惧微光一样纷纷闭上,然而半透明的肉膜遮蔽了眼珠,却仍然能看到那些瞳孔在肉膜下乱转,胚胎似愤怒般挣扎鼓动,俞星城几乎觉得它要破开而出,她连忙拽住了鸟嘴人,推搡着石壁旁发愣的小燕王等人,将他们赶向入口的石道——   那团软肉在鸟笼之中变形,俞星城看到年轻的教皇,就如同这坨软肉上的一个瘤子,被软肉起伏扑腾的动作,而颠的乱晃摇摆,可他双手就像是焊死在胸前一样,仍旧紧紧握着那金色十字架,而十字架散发着和鸟笼一样的淡淡光芒。   而那坨软肉似乎挣扎不过,服软且忍耐的安静了下来,俞星城却不敢留在这洞室里,她牙齿哆嗦着把所有人都推出洞室,咬着舌尖让自己意识清明,而当所有人都逃出这间洞室,回到另一边时,她已经有些腿软,倚靠着墙才没让自己坐进清澈的浅水中。   鸟嘴人单手吃力的想要合上石门,其他几个仙官也上前去帮忙,将门合上。   那边洞室的疯狂在石门合上后,终于被阻隔。不少人瘫坐在墙边,这边空旷且蓄满浅水的安静洞室内,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或是抱头喘息,或者呆呆望着穹顶处的月光。   俞星城看向空旷洞室中央,才发现在那小小的圣彼得像前,流浪汉竟然跪拜在一汪浅水中,凝视着雕像,甚至用手掬起清水,去清洗雕像面部的青苔。他披着的破布毛毯滑落几分,露出他满是疤痕的胸膛,以及右侧肋骨上一处被穿孔过的伤痕。   炽寰站在流浪后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凝神望着他。   流浪汉似乎在与炽寰轻声交谈,炽寰面上显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眨了眨眼睛,飞快的用手抹了一下眼角,又抬头遥遥看向俞星城。   俞星城心头一顿。   鸟嘴人瘫坐在清水中,摇头:“没用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俞星城:“你为什么要杀死教皇。我以为你想要救他。”   鸟嘴人看向俞星城:“杀了他,才是救他。我的戒指,不是偷来的,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他拈着那一枚没能放回去的渔人权戒,凝视着戒指上的图案:“西满神父手中的戒指是假的。他没找到真正的权戒,就自己做了一枚。”   俞星城看着他:“教皇将戒指交给你。你究竟是谁?”   鸟嘴人从怀中拿出怀表,端在自己面前,弓着背坐在浅水中:“我是一只永远离不开罗马城的小老鼠。可小老鼠认识了金丝雀。”他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虽然他的嘴唇因为笑容而扭曲,双眼中没有一点笑意,但俞星城仍是心里一顿。   鸟嘴人:“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年轻的教皇?因为他本来不是教皇。尤奴,他叫尤奴。出生时就养在教堂中,有人传言他是修女偷情所生,有人说他是某任教皇的私生子。总之,你也看得出来,双目失明,有人说罪人灯塔是他的双眼,有人说天下所有爱上帝的人都会做他的眼。尤奴是近些年来罗马唯一的奇迹,也是所有教皇施展神迹的工具。”   简单说来,尤奴就像是瞎鱼一样,拥有天眼,只是他的天眼更有传播信仰、识别人心的力量。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位实力极其强大的神职人员。而随着教廷内部的政治斗争,登上权力中心的越来越多都是实力较弱但擅长弄权的神职者,尤奴就成为了这些教皇施展奇迹的工具。   谁都不愿意把他推出来。因为这样推到教徒面前,他必定会引起狂热追捧成为新一任教皇,让这样一个无知且强大的人坐着高位,下头可就没法斗了。   特别是这几年,教皇位置争夺激烈,更是给了西满神父这样的人,以钻空子并谋取权力的机会。   而尤奴从小被“软禁”在圣彼得大教堂之下,最早并不是在这间洞室,而是在另一处大房间内。那里的排污管道能够连接到庞大的罗马下水道。   鸟嘴人:“我被称作鼠王,也不是因为我能号令老鼠,而是我本身就是老鼠。哦,不,不是妖怪,我是被塞进下水道的弃婴,或许我是个私生子、或许因为我出生时就太丑陋。总之,我被老鼠抚养长大,我没正面见过人类。我吃腐肉,我能辨别极其微弱的气味,我能在没有灯的地方看清一切,我能变化自己体型的大小。我不知道这是天赋带来的魔法,亦或是我后天学习的。”   他继续道:“总之,我横行在下水道中,甚至小时候从来不会穿衣服。而且我也从小就很擅长进入教廷偷东西,教廷也意识到鼠多为患,想要展开捕鼠行动——我就是在一次教廷的捕鼠活动中,钻入排污管道,不小心逃到他的房间的。他房间里有很多好东西,好吃的,好枕头,而他又是个瞎子,我发现了之后,就不去偷教廷大堂,而是溜进他的房间里偷。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我甚至化作正常的体型,用他的浴缸,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吃奶酪——”   “但有一次,他突然跟我搭话,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那个饼干很好吃的,能不能不要全都吃完,给我也留一点’。我真是吓得连滚带爬挤进下水道,落荒而逃。”鸟嘴人露出了一丝轻笑:“但他人很好的。你看也知道,他是那种没脾气的活该让人欺负的烂好人。后来我就堂而皇之的出入他的房间,欺负他,抢夺他的东西,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柔弱的瞎子,后来才知道,他但凡   有点杀心,我就像是他指甲之间的虱子。”“而他是我见过最虔诚也最不像教徒的教徒。他说,并非上帝爱世人,而是上帝需要被世人所爱。他说,世人才教会上帝什么叫爱,而世人也让上帝迷惘……都是这些我听不懂的话。”   年纪很小的两个人就这样结识了。   慢慢有了交流。鸟嘴人拿一些破烂当做还礼,或者疯疯癫癫的转述一些罗马城内男盗女娼的烂事儿。尤奴既受冲击,却又忍不住想听,听那些罪恶、肮脏与愚蠢的人们的故事。   尤奴因为看不见鸟嘴人的外貌与肌肤,甚至跟他有了一些肢体接触。   鸟嘴人说起这个,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人也是有一点细细的汗毛的,肉软且热,骨头很多很坚硬,不像老鼠的毛发那样扎人。人也很懂得触碰的分寸,他们去触碰别人的时候,甚至可以轻的就像一片叶子——”   他细细讲述,表情新奇且回味,俞星城才意识到,他可能这辈子唯一一个用肌肤接触的人,就是尤奴。   鸟嘴人说到一半,又顿了顿,笑起来:“我傻了吧,嘻嘻嘻,跟你讲这些。哎,跳过跳过,就是,我们认识。”   认识这个词显然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俞星城相信,那是一段很长时间的陪伴,就在两个罗马城最孤独的人之间。   一个是从未走出下水道的老鼠,一个是从来没见过天空的雀鸟。   一个从垃圾堆与脏水中走入教堂,向对方叙述他听到的或许可笑或许可憎的人性丑恶之事。一个从密港高高的灯塔上收回目光,向对方背诵一段圣经中古老遥远却充满善意信仰的故事。   俞星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段友情。   鸟嘴人:“他对月神的到来有预感。而且我很清楚的记得,有一天他说,教廷上空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很小的口子,就像是枕头上没缝好的针脚,但有什么挤过来了。扯开缝隙的人,曾在世界上许多地方扯开过同样的细小的缝隙,我们的世界都会因为这种行为而陷入混乱。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将世界扯开了缝隙,但月神应该就是那时候来到罗马的。”   月神,是以这种形式复活的?   鸟嘴人:“很快教廷内又是一波权力变化,似乎有一批人都信奉着月神。前任教皇浑身□□着被勒住脖子,从房间里拖出来,一直拖到花园里被人用荆棘做成的鞭子活活打死。西满似乎得到了相当的权力,虽然也有人反抗他,但他似乎能够跟月神交流,并成为了月神的协理人,教廷内外很快就被血洗了。而就是那时候,有位红衣主教在临死前来到了尤奴的藏匿处,将渔人权戒交给了他,并且将他带到了这间圣彼得大教堂正下方的洞室。”   “从那时候开始,尤奴正式成为圣庇护八世。教廷的新教皇。而那位红衣主教没过多久也死在了洞室里。尤奴用权戒打开了洞室的后门,就是我们刚刚通过的这道门,来与我联系,并且让我处理了红衣主教的尸体。而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知道血兽病在罗马城内开始扩散了。”   尤奴被叮嘱不可离开洞室,鸟嘴人就成了他的代理人,替他了解罗马城内的景象,甚至受他的请求,鸟嘴人会指挥鼠群袭击血兽,或者是处理血兽的尸体。但某一天开始,黑血蔓延进了下水道,罗马城内成了一片炼狱,就在那一个早上开始,整个罗马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成千上万人在饮用地下水的一瞬间,变异成了血兽,屠杀了家人后冲上街道,无数神职者、信徒在被袭击之后,紧跟着变成了同样的怪物,四肢着地在城中咆哮屠杀。任何市民临时堆砌的防护在血兽面前都如纸糊,大批想要杀死血兽的神职人员,在受伤后变成体型更大毛发灰白的血兽。   哀嚎与咆哮,火光与血水,枪声与圣铃,若说当年罗马共和国与迦太基的坎尼战争是罗马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那血兽病爆发的这一天,就是永夜。在逃命与屠杀中,甚至没多少人能抬头,去看那定格在天边的日环食,太阳如血环一般低垂在海岸远处,就保持着血环的形状,坠入了海中。   而那个白天,鸟嘴人也想要去找尤奴,但洞室与下水道之间的门一直有尤奴单方面开启,任凭他如何呼喊,尤奴都没有开门。鸟嘴人只好溜入圣彼得大教堂,只看到了西满神父身边的四只怪物趴伏在教堂外的广场上,大批修女的尸体堆叠在广场上,她们被拽掉胸口的十字架,投入下水道中。   宽阔的下水道甚至被这些尸体堵死,圣堂前的空地上堆着如山的十字架项链。   而当太阳的光芒完全消失,只有窄窄一丝的月亮升入空中,鸟嘴人发现自己的钟表以极缓的速度在挪动秒针。人们依旧在城市中被杀、自救、消失。孩童的哭叫,尸体的流血,血兽的奔跑都没有变的缓慢,只是时间的概念停住了。   无尽的长夜开始了。   鸟嘴人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不知道他能去哪里,他只能指挥着老鼠去啃食塞满下水道的尸体,不知多少老鼠因为实用了神职人员的□□而变的体型膨大——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城中已经游荡了半个月,而指针提醒他却只过去了十几分钟……   终于,在这座城市几乎都要没有活人的时候,尤奴那边开了门。   年轻的教皇以召见的口吻,打开门请他进入洞室。   而鸟嘴人只看到陌生巨大的鸟笼,与坐在鸟笼正中央的尤奴。他浑身□□的坐卧着,胸口以下已经变形,虽不夸张,但已经可怖。一根脐带从他的肚脐处贯穿,连接向看不见的天花板顶部。   这位继任没几天的年轻教皇露出了苦笑:“没能赢,对不起。”   此刻,靠坐着石壁的鸟嘴人轻声复述着:“他对我说:‘对不起,输了的代价,就是我变成了月神的子宫。’”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166章 群神   俞星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子宫……?!我、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鸟嘴人:“月神跟其他的神不太一样。就算基督世界会为了神开始十字军东征, 就算穆斯林教徒会屠杀异教徒,背离宗教在许多国家仍是不允许的——但人们还算是可以有选择。信或不信,仍然可以做抉择。而月神不想要这种信徒, 月神想要奴仆,想要一个不允许背叛的族群。”   “与月神的血脉是否足够亲近, 决定了等级制度。血兽就是奴仆种族, 贝希摩斯则是这一类奴仆种族的最高阶。越是低阶的血兽, 血液颜色与毛发颜色越深,到贝希摩斯,他们的血液应该就是灰色的了。在贝希摩斯之上, 则是眷族。眷族则是要人类成为月神之血的容器诞下的种族, 那并不是受精行为,人类只是一个装胚胎的罐子而已。月神发现,复制血兽是很容易的, 但诞生眷族确很不容易。”   “能够成功成为容器,忍受极大的痛苦活下去的, 往往都是虔诚的信徒。所以千年前, 大批神父、修女成为了孕育眷族的容器。也就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些镰刀修女们……她们的血脉与月神更接近,所以是淡蓝色的。眷族只有女性, 她们能够长久的生存,只要不被捏爆心脏, 就不会死亡,但月神失败了。这些眷族出生后, 竟然继承了孕育她们的人类的记忆, 并且有独立的思想,甚至因为人类时期的记忆,向月神挥刀反击。”   月神第一次孕育眷族就这样失败了。   所以当它千年后再度来到人世间的时候, 它转变了策略。   它吸取了天主教的经验,若说上帝让他的儿子基督作为人间化身,那它也想要孕育一个足够强大,能够统领奴仆种族,扩张信徒与地域的人间使者。   它通过西满神父,而找到了最好的容器。   年轻的教皇,尤奴。   而尤奴或许比许多前任教皇想象中更强,他与月神也展开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搏斗,但最终证明,一个虔诚的信徒、强大的教皇,确实无法战胜月神,而他也彻底沦为了孕育的容器。   鸟嘴人轻声道:“鸟笼是他自己亲自制作的。时间是他停驻下来的。他说,当太阳再度升起时,月神的胚胎将破壳而出。所以他把戒指交给了我,然后一脸笃信的对我说:‘我相信上帝永不会抛弃我们,如果说耶稣生前被鞭笞,被嘲笑,被人质问上帝是否会救他,那么我不过是经历了一遍耶稣曾经经历过的苦痛而已’。”   “他说:‘耶稣早已迷途,但终究会回来。我宣布,你今日就是新教皇,你要在这座城市里替我迎接耶稣的到来,引领他,主的国度终会降临。”   炽寰抬起头来看向鸟嘴人。   流浪汉跪坐在那里,呆呆的凝望着圣彼得。   鸟嘴人复述尤奴的话时,面上凝出嘲讽却也痛心的表情,他嘴唇微微哆嗦:“连耶稣受刑之前,都知道大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他却说,你要帮助神,你要引领神,你要等待神!若上帝、若耶稣真的存在,若他们全知全能,那罗马如今的境地算是什么!?那他们在这个漫长到无尽的黑夜中仍不前来,是因为什么?”   “我苦思冥想,我只有一个结论:要不,这世界从来没有神;要不,神就是胆小的、怯懦的、最卑鄙的东西!他们充满恐惧,他们无法承担信徒的期望,他们只知道躲藏、隐世与等待!”   鸟嘴人的话语,似乎在这空旷的穹顶下被放大,那诘问震耳欲聋。   炽寰身子一颤,流浪汉转过头来,竟双眼泛红。   鸟嘴人却缓缓闭上了双眼,似笑似哭:“尤奴。他才配是神。他是我心中的上帝。而我救不了自己的上帝。你知道吗,他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他说:小老鼠,我从来不是瞎子,我一直能看清你的容貌。看到你的肌肤,你的眼睛与牙齿。美或丑,污秽与洁净,卑微与伟大的区别,神是无法看见的。每个人都弥足珍贵,每个人都与上帝同在,每个人都被真真切切的爱着。”   “我当时傻眼了。我不知道是害怕被他看到我的模样,还是因他的话而颤抖。我说,我不相信上帝与我同在,我不信一只老鼠也配称作珍贵。然后尤奴笑了,他说:‘至少你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至少我会爱你。’”   鸟嘴人睁开眼,他窄窄的双眼,像是两片雨后清澈洼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好像不吃惊,好像当我有个目标在下水道之间奔走时,早心里笃定的觉得,他珍视我的。我很难说,我听说普通人之间有亲情友情或爱情,但我觉得他说的‘爱我’不应该分类进这些里。我不用辨别,我就是知道,我是被他爱着的。”   “其实我知道,我要你杀的不是他,而是这个胚胎,因为他已经死了。”鸟嘴人转过脸来,那两只眼中蓄着的水因倾斜脸部而滑下来:“我知道的,他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去保留罪人灯塔的光芒来指引他等待的耶稣;他烧光了最后一点魔法去制作鸟笼,去停住时间。他的肉|体没有被胚胎完全吞进,只是连月神的胚胎都畏惧他的信仰。”   他渐渐情绪冷下来,像是一碗冷透凝固的浓汤,委顿的坐在那儿,微笑道:“我猜测,应该是西满神父引得月神来找到了藏匿在洞室中的他。而西满神父应该一直想要得到真正的渔人权戒,所以前来洞室想要抢夺,却听到了尤奴与我的对话。尤奴对我说的的是:当你要引导的人出现在你面前,他会出示相应的证明,而你会明了的。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要引导的人是谁,他又有什么证明。但,西满神父就以为会有什么大人物前来威胁月神,并且拿着什么信物。”   俞星城明白了:“但西满神父不知道你是谁,你拿到戒指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西满给了共济会一枚戒指,让共济会手持戒指在罗马城中找寻接应者,就能抓到你拿到渔人权戒。却没想到共济会隔了这么久才用这枚戒指,而且甚至共济会已经跟西满神父离心了……共济会只是用这枚戒指,来进入内城。”   鸟嘴人从怀中拿出卡文迪许给他的戒指,那是一枚六边形铁质戒指:“这枚戒指确实像是会用来接应的东西。因为它是抚养尤奴的一位牧师常年佩戴的戒指,可那位牧师早在刚刚血兽爆发的时候就死了。不知道西满怎么找来的。他耍点小聪明罢了,以他的头脑与眼界,又怎么会想到尤奴是希望我去接应基督的到来。”   鸟嘴人轻嗤一声,将六角戒指扔在地上:“可最终也证明了,尤奴都是在做梦。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接应的是谁,更不知道对方的证明。我会特意观察进入罗马城的人,但没几个人让我有兴趣。”   而远远的,衣袍下摆被浸湿的流浪汉站了起来:“可我的故事吸引了你不是吗?”   鸟嘴人转头看向他:“你确实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但也只是我用来打发时间罢了,夜太长了,等你的故事说的差不多了,我就真的可以把你切碎扔进下水道了。”   流浪汉露出悲伤的微笑:“或许你应该更早就这么做。”   鸟嘴人微微愣住,他脑子空白,结舌道:“你、你不会想说……不可能,你瞧瞧你的样子!不只是样子,你身上都没有什么高尚的地方!贪吃,胆小,甚至脑子也看起来不怎么好使。”   流浪汉裹紧破布毛毯,毛毯下部都已经浸满了水,让俞星城忍不住想起受浸与得救。   流浪汉努力想要笑:“是。你要是像我一样无法死去,却经常挨饿,你会像我一样贪吃爱吃;如果你每次濒死都要经历肉|体上的巨大痛苦,你也会害怕受到伤害。至于脑子……我觉得我记得那么多往事,也不算真的不好使吧。”   鸟嘴人呆愣的坐在那儿看着他,忽然猛烈地摇头:“不可能,就凭你救不了他。如果你这个样子,就是他所等待的耶稣,那——那——”   流浪汉垂着眼睛:“你对神的认知,或许比尤奴更清楚。对,神是胆小、怯懦且卑鄙的,他们确实无法承担信徒的期望。尤奴也想错了,他不该等耶稣,因为耶稣早就失去了一切。耶稣将作为神能给予的一切,都已经等分给天下的信徒与非信徒,而踏上了寻求自我消亡的道路。而就连这一点,耶稣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神。”   鸟嘴人瞠目结舌,炽寰却并不震惊,只是垂手站在远处。   “我不懂,那你做点什么啊!那么多人在这座城市里灭亡,甚至月神即将完全占领这里!”鸟嘴人挣扎着站了起来。   俞星城望着流浪汉,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流浪汉垂着头:“如我所说,耶稣已非耶稣。耶稣断开了与人之间的连接,如今人与人相连。信仰不会再增加神的力量,不论是宗教的兴旺与改革、不论是信徒的祈祷或背叛,这些声音都不会传到神的耳中。就像是一个罩子,罩在信徒的头顶,一切的祝福与恶意,都会撞在罩子上而后反弹,回音只会被人们听到。”   亚瑟忍不住插嘴道:“不就是神抛弃了信众吗?!”   流浪汉:“哦?这就算抛弃了?那如果我说从不存在天堂呢,若我说恶也不会进入地狱呢?有些人将信仰当做扩张权力的工具,这样的人配得到神的奇迹吗?而像尤奴这样的人,拥有超越一切的精神力量,足以抵抗真实存在的邪神,神的奇迹配得上这样的人类吗?我求解了太多年。凝视、挣扎、绝望与麻木才是神的心路,为了不麻木,只能放弃做神。”   所以不知什么时候,不知道因为基督教世界的哪件事,耶稣决定抛弃了神的身份,除了不死,抛弃一切,开始了漫长的游荡……吗?   雪莱:“……这也算宗教吗?”   流浪汉露出了微笑:“不,这才是宗教。这才是信仰存在的意义。当人们能听到自己的回音,或许一切才会终将有所改变。”   他脏金色的头发因脏污而纠结成团,他瘦的肋骨突出的身体上布满疤痕,他表情毫无神性,甚至充满了复杂的无奈、苦痛与一点点期望,一点点不去多想,但俞星城深切意识到:或许耶稣本该这副模样。   他将自己化作了“罩子”,只为让人们听到自己的苦难与希望。   鸟嘴人:“可你还是回来了。耶稣像个疲惫的流浪汉一样,回到了没有活人的罗马。”   流浪汉:“对,或许路到了尽头,或许人们都想要回到人群中去。只是抱歉,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想,有些与我并不一样的神,他们会像千年前一样前来。”   俞星城惊的心里一咯噔:“你是说,千年前月神是被群神驱逐的?而现在,群神将会齐聚?!”   流浪汉揉着胳膊,俞星城这时候才看到他手背处的淡淡伤疤,那是钉子穿过手掌留下的疤痕:“我也不确定。或许很多老朋友已经消亡了吧。或许也没有那么多神会前来。更像是一群年迈、衰老的朋友们的齐聚,但我想这次齐聚是有必要的。”   “因为或许就没有以后的齐聚了。这世界从未像今日这样不需要神。我们都已太过虚弱。”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还有很多事没有解释,而炽寰见到流浪汉没多久,就认出了他。他看到失去一切的耶稣后表情很复杂,也是因为联想到了圣主。 第167章 耶稣   鸟嘴人并未因为“群神齐聚”这样的话语, 而感到安心。他面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哦,又要等神去拯救我们吗?早不来晚不来,罗马城的人死尽了, 他们来了。而且现在,我也没看到哪个神流血, 没看到哪个神付出代价, 更别说跟月神打个不可开交。别了吧, 我不会等。”   流浪汉微微一顿,双眼明亮的笑了起来。   俞星城看向鸟嘴人,道:“我也不会在这儿等。要是等神来拯救, 我们这群人也不会闯到罗马来。我要去找到西满神父, 他口口声声说月神的黯淡之血能够治愈血兽病,看来都是扯谎。月神的血液只会让人变成它的奴仆。那我就亲自去质问他。更何况,如果说有眷族、有血兽, 那西满又是怎样的存在?”   鸟嘴人回望着她,表情渐渐复苏, 他喉头滚动:“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尤奴不会想让我坐在这儿, 像个失败者一样等死。如果他在受苦,那我就也要拼命挣扎。”   众多倚靠着墙的仙官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就连已经面色苍白有些虚弱的裘百湖,都紧紧握住了刀鞘。小燕王开口:“对, 我们从不等神来拯救。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像动物一样, 拳打脚踢垂死挣扎一番。”   流浪汉仰头道:“往上走吧。小老鼠, 你能否给我渔人的戒指。”   鸟嘴人并不因他自称耶稣就对他服从,反而很不舍的犹豫了半晌,才将戒指递向他。   流浪汉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依旧是那副很傻很赤子的模样:“你不就想把戒指戴回尤奴的手上吗?我会替你这样做的。”   鸟嘴人手指松开,渔人权戒落入流浪汉满是疤痕的掌心中。   鸟嘴人走到圣彼得像前,将戒指上的渔夫图案,贴在小圣彼得像的额头上。圣彼得像散发出淡淡的光,俞星城察觉到脚下蓄满的清水渐渐涨高起来了。   流浪汉:“你们离开吧。”   众人往下水道来路的方向退去,鸟嘴人在水中拖着步子,目光一直看着流浪汉。   流浪汉笑起来,他寒酸的拽紧了身上的破布毛毯:“米饼很好吃,谢谢你们。以及……”他竟将目光凝在俞星城身上,笑出牙齿:“很好,她终于成了她最想要变成的模样。”   俞星城愣了。   他是在说圣主吗?   连接鸟笼房间的石门打开,流浪汉穿过及腰的清水,受浸的水沾湿了他全身,他进入了鸟笼的房间。俞星城他们一边退去,一边回望。   那团软肉仍在鸟笼之中呼吸,而当流浪汉走进房间,那团软肉上来自无数物种的眼睛瞪大,又缓缓闭上。   鸟笼的栏杆之间有足以让人穿过的缝隙,他竟拖着湿透的破布毛毯,攀着栏杆,笨拙又吃力的爬入了鸟笼之中。就在那一瞬,他披在身上的毛毯瞬间燃烧殆尽,鸟笼的金属栏杆金光明亮,洞室红光盈满石壁,他周身的肌肤被烧红烧焦,微微冒烟,却又在不断地生长!   他头发已然不再,只有一个人形的背影,周身如在炼狱中受无尽的折磨。可他还是缓缓走入了鸟笼中央,跪坐在血红得绸缎上,捧起了尤奴的上半身,使尤奴的尸体可以枕在他膝盖上。   石门缓缓关闭,俞星城往后退的步子越来越慢,蔓延到他们所有人腰部的清水,像是在太阳下晒过一般微温,她紧盯着石门愈发窄的门缝。   鸟笼之中,因灼伤而失去人类面貌的耶稣,伸出了赤红的手,握住了年轻的教皇交叠在胸口紧握十字架的手,垂下了头,亲吻向尤奴苍白的额头。   咔哒一声轻响,石门紧闭。   空旷的洞室再度隔绝另一侧,他们无声的穿过清水,走动的涟漪映着淡淡月光。   仙官们拉拽着行走艰难的人,阿比盖尔扶着亚瑟,大家这些信仰不同地域不同的人,聚团紧靠着彼此的肩膀,走回到下水道。   老鼠们在下水道中安静的呆立着,像是它们也在祈祷。   他们恍惚着离开了下水道。   俞星城走在队尾,身边傍着炽寰。炽寰抬起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俞星城似有很多话想要问炽寰,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炽寰的掌心只是坚决的有热度传来。   鸟嘴人在带他们离开下水道的路上,没有点起两侧墙壁的灯烛,炽寰在黑暗中,肩膀靠着她的肩膀。   当再度伫立到下水道外,教堂的广场上,俞星城仰头,月光明亮,照亮了涂满血液的地砖。竟只差四分之一就接近满月。   鸟嘴人想要戴上面具,却又犹豫着摘了下来,将面具扔回了下水道,连接着脱下手套与那严严实实裹住他的皮风衣。或许他想到了尤奴的话,神不会在意丑陋或美丽。   他露出了饱受皮肤病折磨的双手、脖颈与脸颊,看向他们:“罗马城的鼠王要接管这座城市。我会带你们去找到西满神父。”   人群穿过广场,大教堂所在的高地是罗马城最高处,俞星城甚至可以从广场眺望到远处的海面,但她却看到一个剪影停留在海面上,以这个距离而言,那样的剪影绝对是庞然大物。白烟滚滚笼罩着剪影,巨大的气囊闪烁着光辉,俞星城眯起眼睛意思看着剪影……   她忽然意识到那停留在罗马城外海面上的东西是什么。   橄榄山!   那个规模,只能是一座小城市!   橄榄山接近了罗马城?他们想要做什么?   俞星城到现在都记得橄榄山上狂热绝美的宗教气氛,以及那个看起来比西满更神神叨叨的斐理伯神父,似乎都与教廷有几分类似。月神的出现似乎都和橄榄山相关,更何况西满神父连接起了共济会、橄榄山与教廷……   也有人注意到了远处海面上隐隐有光点的橄榄山,大家站住了脚步,仙官中有些在万国博览会时于苏州当值,见过橄榄山,又惊又怒道:“他们来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但遥遥停在海面上的橄榄山并未靠近罗马教廷,俞星城感觉到满月即将向西坠去,一切都在加速:“他们没有靠近,我们就先别管了。走,我们进入教堂。”   湿漉漉的广场上,大家走动起来,她似乎看到几只红色的蜻蜓死在地面上,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鸟嘴人:“我们往西侧的大门去。”   西侧大门外有半圆形的低矮石阶,门外立着一座圣母像,他们从慢走渐渐成了小跑,而越是快速靠近教堂西侧的大门,俞星城越是闻到了浓重新鲜的血腥味。   鸟嘴人有着老鼠的鼻子,他早早就闻到:“不只是卡文迪许他们的血液,还有眷族的血味。眷族终于杀上了来了吗?”   厚重的黑色铁质大门,只打开了两人并肩进去的门缝,俞星城仰头看着庞然大物的铁门,闪身进门缝就听到了一阵怒吼——   他们进入了教堂的侧殿。   地板微微震颤,连头顶创世纪的壁画都似乎要龟裂剥落。空旷的主教堂内部,那些本来排列整齐的木制长椅早已打飞,混乱的堆叠在地上。室内昏暗不堪,几点灯烛在鎏金缠枝的墙饰旁颤动,彩绘玻璃给地面笼上一层黯淡的彩光。唯有从最高处深远穹顶小窗斜入室内的一缕月光,照亮了祭台前的大理石地面,与那上头双手合十祈祷的修女。   那修女浅灰色的头发从头巾下露出,两只麋鹿的角从她额头两侧长出,麋鹿角正在血淋淋的蜕皮,深色的皮肉就挂在角上。她两只几近腐烂露骨的双手,缠绕着串珠十字架项链,睫毛纤长,鼻梁挺直,站在月光下,无声的祈祷。   ……她是“麋鹿”。   就是曾经在伊斯坦布尔血兽之夜,化身而出的贝希摩斯之一。   她身后是米开朗琪罗最著名的圣母怜子像。只是在圣母的臂弯中,耶稣身体之上,堆放着数只脱落下来的麋鹿角,尖锐的角尖似乎要戳向圣母低垂的双眼。而瘦弱赤|裸的耶稣的雕像上,涂满了黑色的血液。   大厅中已有数只灰白色毛发的血兽倒地而亡,大多血肉模糊。   几位共济会的巫师横尸在大厅的地板上,而两三位镰刀修女想要冲向“麋鹿”,却被灰色毛发的血兽团团缠住。俞星城看到这里只有两三位镰刀修女,就立刻意识到,她们这些眷族,这些“未见教的猎人”,已经只剩这两三个了——   只是因为她们死后立刻化作灰尘,俞星城才一路上没能看到她们的尸体。   但她们能闯入这里,也就是说明朝圣长阶上驻守的那只贝希摩斯,已经被他们所杀。眼前的“麋鹿”是西满神父身边最后一只。   显然这大厅内,血战还在持续,而“麋鹿”本不想出手。俞星城在尸体中搜索着卡文迪许的身影,就看到几位共济会巫师仍强挺着,就靠着雕满天使像的大理石柱下,卡文迪许竟然还在抽烟。   卡文迪许似乎要把肺都鼓胀起来一般,叼着烟杆猛地抽了一口,而后将烟雾缓缓吐出去。   一大团烟雾像是凝固在空中,他沾满血的右手点了一下烟雾,那团有形状的烟飞出去,飞向小穹顶下的“麋鹿”修女。   与此同时,“麋鹿”修女睁开了双眼,她纯白的睫毛微微扇动,看向了俞星城他们走入的方向,炽寰提防的弓起后背,看向这位交过手的老对手。   “麋鹿”低声叹了口气,她的头发迅速生长,覆盖全身,她跪伏在地面上,俞星城似乎听到了骨架重组般咔嚓声,她体型迅速庞大——俞星城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贝希摩斯的变身。   “麋鹿”胸口肋骨突出在血肉包裹之外,俞星城甚至能看到她的脊柱与缓慢跳动的心脏,手臂上的十字架串珠似乎缠绕的更紧,几乎勒开她的皮肉。她缓缓直起身体,巨大的身形遮蔽了圣母温柔环抱耶稣的雕像,她扬起覆盖着白毛的脸颊,沐浴在月光下,她的声音似乎还像是修女时那样寂寥温柔:“我不会允许你们去打扰西满神父。他即将成为真我,将与月神共视宇宙。谁都无法阻止。”   作者有话要说:  神秘的橄榄山也将要露出真实面貌了。 第168章 麋鹿   俞星城真想骂一句:“真我”个狗屁!   卡文迪许烟斗中冒出的大团烟雾, 首先在空中变形,飞向了麋鹿。烟雾成圈,困向麋鹿合十的双爪, 麋鹿想要伸手拨开烟雾,却没想到那烟雾就像是拥有实体般, 明明只有淡淡一圈, 却牢固的捆住她的双爪——   卡文迪许的烟雾是他的武器吗?   俞星城回想着, 他也在他们面前抽过烟,是否那时他有过杀心?!   麋鹿是所有贝希摩斯中,性情看似最波澜不惊的, 烟雾紧紧勒住她双爪腕部, 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可她只是垂下兽态面部上过于纤长的白色睫毛,本来就勒进她皮肉毛发中的十字架串珠项链, 发出淡蓝色的微光,她低低闷哼一声, 荡开气浪, 烟雾被轰碎,连歪斜在地板上的长椅都被气浪推开几分。   那些烟雾虽然散开, 却又淡淡的漂浮在麋鹿腰间,似乎钻向了她暴露在外的肋骨与脊柱附近, 俞星城清楚的看到那烟雾在腐蚀她的毛发与骨头上仅存的血肉,但麋鹿却只是微微一笑, 她的□□都已经腐烂的差不多, 这些对她身体的攻击,她根本就不在意。   麋鹿抬起手,手臂上缠绕的十字架串珠微微晃动, 一只长木杖出现在她手中,她两条粗壮的反关节的大腿用力,将木杖狠狠砸向大理石的地面!俞星城看到炽寰猛地上前一步,他抬起手中的滔天杖,似乎要与麋鹿在法力上一比高下!   飓风在教堂内部刮起,俞星城他们似乎在最平静的凤眼里,却看到墙壁两侧历代杰作的宗教雕像,在炽寰的飓风下就像是泥沙雕塑般,表面迅速风蚀的五官模糊,穿孔溃烂。   无数长椅,就像是搅拌机里的积木一样,相撞着被卷入空中,化作碎片,卡文迪许更是被飓风波及,其中一个共济会巫师被卷入空中,头部撞在长椅上,如件破衣服般被卷动着,卡文迪许与其他两三个巫师狼狈的躲在一处小神龛内。   麋鹿睁开了毫无反光的漆黑双眼,凝视着炽寰。   那目光中有对镜的自怜。仿佛是觉得炽寰和她一样,都在守护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俞星城不喜欢那种眼神。炽寰才跟她不一样。   他之前都能一对二,再加上他之前把塞赫麦特的灵力吞下,面对麋鹿应该不在话下。但麋鹿或许是因为就在月神的光芒下,她腐烂的更糟糕了,但力量却似乎比之前更强大了——   炽寰也渐渐意识到了,他额头上青筋突出,滔天杖上浪花的图案像是在活生生的滚动,他猛地将滔天杖向麋鹿的方向一推。   麋鹿似乎预料到他这一招,她大腿鼓起,猛地高高向空中一弹跳,数道风刃在大理石地面上割出齐整的痕迹,将麋鹿身后的圣母怜子像割成碎块,那些在耶稣怀中的麋鹿角落满地面。   炽寰转头快速的看了一眼俞星城:“你们先走,我可以一个人对付她!”   小燕王有些犹豫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气笑了:“你脑子在想什么呢!我们这群人就本来无法与月神为敌了,我还把你扔在半路用来对付这种挡路怪物,我们就是上楼找到了月神或者西满又能干嘛!正义的围殴就行了,如果你一个人能解决,那我们都上,就能把她按在地上打!”   炽寰咧嘴笑了,俞星城推了他一下,也对周围其他人一抬手:“速战速决,有什么就招呼!再犹豫天就亮了!”   温骁一点头,人率先朝麋鹿飞过去,亚瑟头顶缝线都在渗血,还是掏出了怀表:“我会配合你们,走!”   温骁打头,炽寰做主力,如果说当时在伊斯坦布尔,是他们这群人被无尽的血兽围殴,那么今日就到了反过来的时候!而麋鹿似乎就是在畏惧这种围攻。   她身后祭台后,七八只仅剩的灰毛血兽再度龇着被黑血沾染的尖牙扑来,可俞星城却看到那些镰刀修女,似乎理解了他们的意图,拿起身后圆轮上的武器,冲向了灰毛的血兽。   小燕王周身仿若荡开一片区域,随着他走向麋鹿,那些断裂的椅子腿或石雕,在他周围如活了一般立起,在他前进的脚步中,纷纷化作投枪,如雨般朝麋鹿的方向刺去。   而温骁的影手,在大明时若是他不敢施展的诅咒,在此处便是狂暴有效的利器。俞星城亲眼看到那影手相距十几米,竟扎穿了麋鹿腿部的肌肉,他缓缓漂浮,沾满黑血的影手在他身下撑出一个个手印——   大家已经这样配合了太久,这一路过来,他们走过许多国家,见过太多千奇百怪的敌人,每一个人都对彼此的灵根与能力了如指掌,所有的行动都想着——他们一定立刻就懂得如何配合。   卡文迪许捂着被木刺扎伤的腹部,跌坐在神龛内,呆呆的看着这群环绕在麋鹿身边的“修真者”。   他们配合的眼花缭乱,有条不紊,麋鹿仿佛是他们构思商量好如何大卸八块的一头肉牛。   卡文迪许看到了那位东方女官身边无人,所有人都知道要与她保持距离,空气中有刺耳的滋滋啦啦声,他刚要探头看的更仔细,忽然看到两道细窄的雷电从两侧黄金雕像、银质灯架连接向她!而卡文迪许头顶就有一个扛着金十字架的圣母,雷电就像是从远处的俞星城背后劈向他头顶。   他眼前一片空白,双手发麻,被电光震得心脏都捏紧,这时候才意识到,所谓的雷电,竟然是成千上万次放电堆叠在一起……   雷电转瞬消失,卡文迪许看到那东方女官靠近了麋鹿,而麋鹿周围地面上淌满的黑血,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位善用水的仙官凝成血珠,在俞星城靠近麋鹿的一瞬间,千万颗大大小小的血珠猛地从地面升入空中!   电光遇到血珠,仿佛是光遇到了棱镜,疯狂向各个方向反射,将空中千万血珠连成电网,将麋鹿彻头彻尾裹住!   俞星城怒喝一声,那位控制血珠的仙官面露惊讶,显然那些血珠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俞星城身上再度爆发出耀眼金光,似乎将她整个人从内部照亮!   不少仙官震惊的连忙后退——俞星城的灵力显然往上拔了一大截,甚至让人不知道她的天花板在哪儿。   而俞星城之前未显露出这样的水平,更是因为……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何处。   月光、灯火统统被横行穿梭在教堂穹顶下的雷电所压盖,他们几乎已经看不到麋鹿的模样,在视网膜上灼烧出一道道白线的雷电,丝一样辐射的白光,连接着廊柱上的小天使金像、摩西手中的铜制书本与七苦圣母心口的七把剑,照亮了穹顶的天堂画像。   但如上帝之门的光只有短短的一瞬。   所有人的眼睛半晌才适应了昏暗,麋鹿僵直的半跪在穹顶下,周身焦黑,她发出一声哀叹,而脆裂的肋骨从她胸口簌簌落下,她如一颗枯树般抬起双手,想要拦截住已经势不可挡的俞星城他们,但一只手抬起来到一半就像是烧脆的碳条一样,断裂开来,唯有那十字架串珠项链还紧紧缠绕。   炽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麋鹿”的身后,他将滔天杖的末尾,轻轻点向了麋鹿的脑后。   麋鹿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可她不是回头看炽寰,而是抬头看向穹顶,不知是看向月神还是西满的方向,但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抬起头来,炽寰的杖尖搅起飓风,将烧焦的麋鹿,一瞬卷做碎渣灰屑,她像是立着的多米诺一样,轰然塌陷倒下。   两只曾合十祈祷的兽爪,断裂砸向曾经在礼拜日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板,摔成一地碎片。   只有那十字架项链,掩埋在了她全身的“骨灰”之下。   卡文迪许愣愣的看着麋鹿的灰堆,但俞星城只是呆立了一下,道:“走。”   炽寰从空中缓缓降下来,轻声道:“她……也是想保护别人啊。”   俞星城望着比人高的灰堆:“谁没有想保护的人呢。”   重新昏暗安静的教堂侧殿内,无数老鼠似乎从边角墙缝涌入,无视着满地的尸体,滚滚游走。几只老鼠似乎对着鸟嘴人吱吱歪歪叫唤起来,鸟嘴人道:“说是西满在主殿的楼梯上,应该是在教皇靠近顶楼的小禅房内。”   他们毫不停留,像是从千里奔袭杀来的奇兵,一路都没停留过,跟着鸟嘴人往主殿的方向赶去。   卡文迪许想要从小神龛爬出,跟上俞星城他们,却没想到俞星城他们已经穿过了侧殿中心,往主殿的方向去了,反而是成群的老鼠,竟齐齐围在小神龛下,紧盯着他们……   路过碎裂一地的圣母怜子像时,炽寰毫无搞破坏的自觉,雪莱忍不住哀叹了一声:“那可是……米开朗琪罗的传世之作啊!”   拜伦转头对他道:“你来这儿是拯救文物的吗?”他真是毫无把脑袋挂在腰带上的危机感,这会儿还在扯淡,更是故作懊恼的一拍大腿:“你刚刚就应该亲口问一下耶稣本人,他要是亲口承认受过割礼,你就可以去抢救教堂里供奉的圣包|皮吧。亨利五世他老婆,说那玩意儿闻一闻能安胎呢。”   纵使雪莱这样的好脾气,也被拜伦这一通嘴贱气得脖子都红了,拔出枪来:“要不是大战在前,我就把你也给割了!”   俞星城有些想笑。   从侧殿到主殿之间的黑色大门并没有被锁死,虽然厚重,却有着精妙的设计,几个仙官甚至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就推开了大门。主殿是由中间的华盖与四个方向的大型长廊组成,本身就是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这里的天顶更为高大,但也黑暗一些,没有灯,只有玻璃天窗外透入的月光。   也比外头的侧殿要洁净的多,几乎没有血迹,更别提尸体了,大理石地面光洁得如同几百年前刚刚修建好时候的模样。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主殿内回荡,交叠的好似有无数街市凡人穿过这里。但俞星城遥遥就看到,中心的华盖下有淡蓝色的光,就像是挂满蓝色灯串的圣诞树。   华盖本身约有十几米高,四根缠枝柱,鎏金制成,其下就是被紧紧封住的圣洞室入口。   也就是说,如果华盖前的这扇通往地下的黄金大门能够被打开,就可以直接到达尤奴的鸟笼所在的洞室。   但现在华盖之下,全是光亮。当俞星城走近,看清了亮光。   她既惊恐又已经在这座城市里惊恐到麻木了。   那些蓝光不是灯串,不是蜡烛。   而是坐满了人。亦或是说,堆满了尸体。   俞星城还记得,之前在火车上见到西满神父时,他背后有两位头戴鸟笼,脚有枷锁的生徒模样的人。而十几米高的华盖下,本该是教皇的宝座,却坐满了这些生徒。每个人都僵硬的保持着统一的坐姿,像是生前被绑在椅子上,直到变硬后才被从椅子上拆下来。每一个生徒都坐在身下人的腿上,像是层层堆叠被整理过的同款扶手椅,摞在华盖之下。一直堆到了几乎能碰到华盖顶部的高度。   他们头部鸟笼彼此相靠。   俞星城之前一直无法理解,亚瑟口中诸多关于西满神父的试验的描述。   但她现在可见一斑了。   因为面前几百位死去的生徒,他们被套在鸟笼中的脑袋,膨胀透明到像是海洋中饱满的水母,湿淋淋挤在鸟笼的栏杆内,甚至从栏杆缝隙中鼓胀出来。   发光的正是他们的头颅。   每一颗都像是淡蓝色的灯泡。   每一个充盈发亮、且膨胀的头颅中,都有一只和头颅差不多大,且还活生生的眼珠。头皮或已经被融化的头骨,就是覆盖在眼珠上薄薄的肉膜。   而那些眼珠还在头颅中微微转动,目不转睛的紧盯着上方的穹顶,与满月的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克了,大家不要害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第169章 神父   “……这些, 是什么东西?”雪莱的声音微微颤抖。   亚瑟嗓子低哑,轻声道:“是无数像我一样的试验品。果然,西满来到教宗国后, 一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试验。那些追随他而来的各大魔道学院的生徒,教会学校的修士, 说不定还有慕名来到教廷大书库的学者们, 显然都成了他的试验品。”   “那这试验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小燕王问道。   亚瑟喉结动了动:“对于西满来说, 或许是成功了吧。他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脑中之眼,至于这些生徒们……我看着他们就像在照镜子,是不是我当时在手术台上也被这样改造……是不是如果那时候不是试验初期, 我是第一个成功的例子, 西满不舍得让我死——我也会脑袋肿的像一个蓝水母一样枯坐着在修道院地下室死去。”   俞星城靠近了华盖,四根雕刻着缠枝的螺旋形高柱,华盖下本应该有九十九支不灭的长明灯。但那些长明灯都早已不再, 华盖下只堆坐着大概九十九具头颅发光的尸体,俞星城甚至无法再去凝视了, 她侧过头去:“这种实验, 到底是为了什么?”   亚瑟与众人从华盖下方的圆形底座绕行,亚瑟:“你想, 他为了协助月神,做了那么多事情, 却没想让自己变成眷族。真要是全身心信仰月神,就该想要获得它的血脉啊。除非他想要成为超越眷族的, 能够和月神平起平坐的东西。”   “就凭这种实验?”俞星城有些不信。   “月神仿佛很难和真正的人世间有交流, 或许说神都无法与人真正的交流共情。月神推行信仰总要依靠血脉诞生的眷族和奴仆,但有了脑中之眼,或许能看到常人的双眼无法看到的事情, 理解凡人无法承受的知识……就像是能够有了月神看世界的方式。他应该希望自己能够和月神交流,说不定是透过脑中之眼,获知真理与世界的真相。”   俞星城呆了一下:“可能连神也不知道世界的真相啊。”   亚瑟:“说不定。但至少,西满在试验了无数次脑中之眼的改造后,很可能也给自己进行了改造。”   俞星城咽了一下口水:“你是说他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可之前见面时可没有,但那时候他仿佛已经能够跟神有些沟通了……”   亚瑟摇头:“我不知道。”他仰起头来,似乎看到有什么穿过了堆叠在一起的生徒们,延伸到华盖顶端去。亚瑟胆大的靠近生徒们,似乎想将其中一人拽动几分。却没想到这些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就像是岌岌可危的香槟塔,他只是用了一点力气,尸体却斜斜倒下去,谁也不敢上前去扶着,轰然倒塌一地。   头部的金属的鸟笼从高台上落下去,摔落碎裂,而那果冻一样的发着光的膨胀大脑,落在地面更是犹如被扎破的装满水的气球,碎裂的眼球,蓝色的黏液,涂满地面。那些脆弱晶莹的眼珠子在头颅破裂后迅速萎缩下去,还有些完好的,竟转过眼来,紧盯着华改下的教宗宝座。   近百具尸体歪斜摔落下高台,露出了教宗的青铜宝座。   这青铜宝座本来由四位教会博士的雕像,象征着忠诚、知识与正直,雕像上的金属雕刻的法袍如在风中飘舞般真实。   但当尸体摔落后,所有人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教皇的宝座上,一根粗壮湿黏的脐带,像是虚无的投影一般,从地底穿过宝座,继续向上延伸到教堂穹顶。但俞星城并不害怕这根脐带,之前在地下的洞室她以目睹过——但问题是这脐带上如今长满了“肉瘤”。   大型肉瘤密布在穿过教堂宝座的脐带上,那些肉瘤是淡蓝紫色半透明的软肉,软肉中能看到如叶脉般细密的深色血管。有些靠近上部的肉瘤不过巴掌大,但靠近宝座的几个“肉瘤”,竟还保留着人的四肢,甚至痛苦的五官面貌,看其中一两个人的姿势,似乎是要用什么弄断这根脐带。   显然是这根脐带吸收了人类。   温骁后退半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应该是有神职者想要剪断这根脐带——却没想到一旦靠近触碰,就被脐带吸收了……”   小燕王听闻,连忙让周围仙官后退,大家紧盯着那些靠上的巴掌大的肉瘤。   显然那些也曾经是人,只是被吸收的只剩下这么大了……   这些冒险想要剪断脐带,拯救尤奴的神职者,似乎比那青铜宝座下原有的教会博士雕像,更能代表正直与忠诚。   脐带在微微跳动着,细密的血管隐隐有些光泽流动,所有人纷纷跳下高台,远离这根脐带。俞星城顺着脐带往上看,它延伸向教堂最为昳丽壮美的穹顶,穹顶周围的文艺复兴时期犹如神界的壁画,竟已经片片剥落……   而青铜宝座之后,则是巨大的荣耀龛,金色的数位天使,手臂相挽,羽翼缠连,看向荣耀龛最中央的彩绘玻璃。   在灯光明亮时,彩绘玻璃正中的圣灵鸽会散发着白光,黄金比拟的数道光线代表着十二门徒,众天使与他们脚下的云彩,会如同迎接上帝时那般,白光映照着他们的脸颊——   但现在,一片晦暗。光芒不再。   鸟嘴人也仰头,他似乎早就不为这城里发生的任何事而惊奇:“教堂结构没有损坏,我们应该还可以从环形梯上达教堂上方。走吧。”   教堂内部,隐藏着一些楼梯,可以进入教堂上方——教皇与一些主教的办公室和住处。鸟嘴人引领着他们走入一处窄门,窄门内有一处白石旋转楼梯,左侧是旋转楼梯中心的抱柱,右侧则雕刻着历代基督徒遭受的各种酷刑,鸟嘴人转头道:“扶着右墙,让你的手触碰着这些石雕。如果不这样做,走过一圈,你会回到原处。”   众人排着队,将手扶在凸起的浮雕上,随着鸟嘴人往旋转楼梯上方走去,但没走几步,裘百湖就停下了脚步。俞星城回过头去,只看到他已然摇摇欲坠,嘴唇微微颤抖,低声道:“……俞大人,我就不上去了。”   俞星城想要走下去扶他,却还是顿了顿,道:“是因为离月神更近了吗?”   裘百湖一边胡乱的点头,一边往下退去,他抓着左臂的手指青筋凸起,俞星城亲眼看到黑色的毛发慢慢蔓延到他脖颈,裘百湖脸色涨的紫红,冷汗如雨:“我、我只能到这儿了。”   他本来想说“俞大人”,却最后只艰难说了一句:“……星城,你们上去吧。我会留在楼梯下方。”   几个仙官抓住了裘百湖:“裘大人,我们在下头陪着你——”   裘百湖嘶声吼道:“不用你们陪!滚开!”   他仓皇的往后退,俞星城牙齿咬紧嘴唇,强挺出冷静的样子:“裘千户,我命令你守住楼梯口。当我们办完事,下来找你汇合。”   裘百湖眼睛通红,深深的看了俞星城一眼,哑着嗓子道:“得令。”   那一眼,仿佛是说以后或许再也无法年关去她那儿蹭酒吃;仿佛是说,等他们办完事或许只会见到一只发狂的血兽。   俞星城不想认这个命,她自我安慰,或许裘百湖离月神更远一些,就不会变化成血兽!她觉得自己要哽咽,强行憋下去,嗓子如火烧一般,只微微点头。   裘百湖几乎是踉跄跌倒似的朝后退去,消失在旋转楼梯上,俞星城听到他慌乱的脚步,似乎想要尽快跑的更远——不让自己在他们的视野里变成血兽。   俞星城转过脸去,面对楼梯,走在最前头,闷头踏步。   众多人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些仙官像是故意跺脚一样,在那声音的掩盖下,俞星城低着头用力的吸了一下鼻子。   是,黯淡之血根本不是解药;众神前来却连影子都没见到;裘百湖却在这个关头可能会变成血兽……   她突然很想坐在地上,不压抑声音,不面对别人,连最后颜面都不要的大哭一场,但理智叫她只是闷头的走,她嗓子疼的都要说不了话,只大踏步向前爬楼梯,抛弃一切希望或绝望的杂念。   走,你要走。不到终点什么都别说。   虽然知道自己在前进,但这楼梯的长度超越了俞星城的想象,眼前只有无尽的楼梯,她走的脚软,唯有不同的浮雕告诉他们路在前进。   众多脚步声在无尽头的旋转楼梯中响作一团,几位仙官抬起灵灯照耀脚下的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面前先是一处松木地板的大厅,当然与楼下的教堂相比,已经不算大了,两侧有楼梯通向上下,上层的走廊垫着红色的地毯。两侧有一些镶嵌着十字架的木门,可只有尽头的那间,是教皇的卧室。   尽头房间的大门敞开着,走廊并不宽敞,从进入教堂正殿后就未见到一个活人,哪怕是在这里,只有墙面上遗留着一些或新鲜或陈旧的血污。   大家穿过脏污的罗马城,走过下水道,进入过洞室与教堂正殿,最后的终点却是这样的卧室。   当俞星城进入卧室时,率先看到的半圆形的石质阳台与一张带帷幔的大床,而西满神父正跪在床前,面对着阳台。阳台对面,则是广袤的海面,月光明亮,粼粼映照,而天空靠海平线的边缘,竟然浮现一丝浅色,一缕淡光,仿佛是太阳即将升起的鱼肚色征兆。   时间流逝的竟然这样快了吗?!   跪在床前的西满神父,似乎双手交握,在做着最后的祈祷,他姿态依旧,洁白的法袍,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默念完最后一段,将头转过来,似温柔似苛责的注视着俞星城。   从洞室向上延伸的脐带,竟然一直延伸到教堂顶层的教宗卧室里,就穿过了教皇的床铺,一直连接到天花板之上……看来这间卧室、华盖与尤奴所在的鸟笼,都处在同一位置的不同高度。   床铺上还有没叠起的被褥,难道西满神父还和这脐带睡在一起吗?   房间内漾着月光,丝毫不昏暗。   西满神父缓缓起身,对俞星城道:“孩子,你还是来了。”   俞星城看着他,她早就没有耐性,讥讽道:“若是真把我当孩子,或许你该到密港来接我才是。”   西满神父微笑:“月神在上,自然会注视着你的一切,保佑着你能到达这里。你为了黯淡之血而来,而神也打算赐予你黯淡之血。”   他的洁净与正常,还有这个华丽舒适的房间,似乎都远隔了陷落的罗马城,反倒让人毛骨悚然。   俞星城看着他,冷笑出声:“还拿黯淡之血来忽悠人呢?是想要我变成眷族,还是血兽呢?”   西满神父的笑容微微收起几分:“为了让你与月神都变得更完整。”   俞星城已经不愿意去听他那些故弄玄虚的话语,她看向西满神父背后的阳台,与阳台外的海面。那悬浮在海面上的橄榄山似乎更近了。   西满神父知道她在看什么,他道:“不必担心,橄榄山无法这样飞到罗马城上空的。”   他竟然搬了一把沙发椅到俞星城的身边,无视其他所有人,仿佛屋里能喘气的就只有俞星城一人般,道:“坐吧孩子,你一定有许多疑惑。当破晓真正降临,月神会和你会面,拥抱的。”   俞星城没坐下,就在所有人都没预料的时候,她忽然暴起,猛地冲向西满神父!   一个汇聚着高压的电球,竟然就在俞星城掌心,电球尖锐的嘎嘎作响,雷光照亮了整间卧室,她将西满神父按在沙发上,狠狠捏住了他下巴,咬牙切齿道:“满嘴神学的变态!如果你再不能说出如何压制血兽病的办法,我会把这个电球喂进你的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很冷静的俞星城终于绷不住了。 第170章 触手   鸟嘴人怒喝:“杀了他!他根本不配那教皇的法袍!更不配那虚假的渔人权戒和十字架!”   小燕王想要上去拉住俞星城, 但俞星城周身噼里啪啦作响,勾连的电火花甚至轰在了青铜的床柱与茶几上,连他也不敢轻易靠近, 只拽住了鸟嘴人。   西满手朝后撑着沙发,胸口挂在纽扣上的十字架歪斜下去, 蓝眼睛凝视着她:“不可能。所谓血兽病, 就是成了月神的奴仆。任何奴仆都没有选择不做奴仆的权利。那些有能力的奴仆终将为月神所用, 而无能者就静待死亡。”   也就是说,裘百湖只变成血兽为月神杀戮,而船上那些感染者被月神视作无能, 只会慢慢走向死亡。   她不愿意信。   下定决心走来这一路太不容易, 虽然她也曾怀疑,月神之血根本无法救大家,但她是不愿意放弃希望的性格, 总想着要试试。走到了这里,西满一副“你何必挣扎”的表情, 让她出离愤怒了。   她的怒火从伊斯坦布尔的悲剧开始一直压抑, 如今竟能平静的问道:“那你只需要告诉我最后一件事。”   她声音平稳,双目却已然崭放金光, 瞳孔如两点烧熔的铁水,她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小燕王有些震惊, 猛然荡开力场,将所有仙官护在场中——俞星城除了几年前刚得到灵力时, 会控制不住, 已经多少年来没看到她灵力猛烈波动的样子了。   而她捏着电球的手指尖,竟然隐隐冒烟发黑,她上次用谙雷用到把自己烧焦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小燕王想要让炽寰想办法控制她几分, 转头却发现,炽寰不知道去了哪里。   俞星城整个人如雷神降世般被滋啦乱响的电光笼罩,她声音却很轻柔:“月神又在哪里呢?”   西满终于脸色苍白起来,他双眼如蓝色海面上的漩涡,似乎想要再用自己蛊惑人心的灵力去压制俞星城,却身子一震,一道鼻血缓缓流出,他哑着嗓子道:“当天亮,月神会现身的。”   俞星城:“我懂了。也就是现在杀了你,也无所谓吧。”   她缓缓抬起手来,没人能阻止她,也没人想要去阻止她,西满紧盯着她之间,愈发逼近的电球终于使他一咬牙,仰头喊着什么莫名的语言,似乎在向月神求救!   月神是否有反应,俞星城并不知道。   但忽然,就在半圆的阳台外,罗马城的上空,一道无形的裂缝陡然撕开了天空!   金色的圣光从裂缝中骤然射出,照亮夜空,汽笛声,唱诗声与圣铃声率先回荡在罗马城之上,俞星城几乎以为是上帝终于向这个世界打开大门,却没想到橄榄山那雪白的飞艇气囊率先探出了裂缝。   十几座“飞岛”一样的奇迹之城被锁链与铁架相连,天使的雕像、悬挂的彩绸,翠绿的灌木环绕着高低错落的飞岛,砖石钟楼与教堂们灯火通明,丝绸气囊亮过满月,圣歌不断,甚至还有花的芬芳。   俞星城之前见过的橄榄山,不过是其中拆分出来的一座飞岛,这样庞大的飞行的城市群,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灵力微微停滞,看向距离阳台距离极近的橄榄山,橄榄山似乎有意逼到教堂顶部,那橄榄山下部的汽轮管道排出的蒸汽,几乎喷在了教堂上方的石像鬼上。   而在橄榄山之中,最为显眼的便是被灯柱照耀的金色的巨大雕像,那是做引领姿态的老者雕像,他右手高高举起,左手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老者并不像任何有偶像崇拜的宗教中的雕像那样,穿着古老的衣袍——相反他穿着西装皮鞋,甚至雕像胸口还有怀表和眼镜的形状。   这个穿着西装的老者,抬起的右手之中,有一道菱形裂缝,裂缝中似乎是有人驻守的长明灯塔,绽放着光芒。而这座雕像,几乎要有教堂一半的高度,落在地面上也是自由女神那般的庞然大物——   那雕像应该就是橄榄山的核心人物、精神领袖——圣父。   她愣住,西满挣扎起来,面露惊愕之色:“他们怎么可能进的来!”   汽笛声中,大团蒸汽从橄榄山底部冒出,庞然大物在在死寂的罗马城投下遮天蔽日般的阴影,飞在空中的建筑群微微旋转,圣父雕像面对着罗马城最高处的教宗卧室,那张令人心生恐惧的巨大雕像面孔,正对着阳台,似乎在逼视着俞星城与西满。   简直就像是巨人俯下身子去凝视人类的小窗。   而圣父雕像右手掌心中的灯塔,光柱旋转,精准的投射进教宗卧室,将这卧室照的简直要融化在白光里!   西满神父抬手遮蔽眼睛,俞星城松开手,警惕的朝后退了一步,紧盯着窗外。   声音从空气中宏亮遥远的传来,简直像是从云层上方而来:“西满。你无论如何都不该欺瞒圣父。”   西满低声道:“天要亮了,哪怕是圣父来了也没用。”   俞星城转头看向他。   西满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哦,你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圣父想要摧毁已有的神的秩序已经太久了,我一个研究者哪有能力召唤月神,这都是橄榄山至高无上的圣父所做!去大明这样的世俗国家去试探口风,去将印度教古城焚烧殆尽,去召唤出已死的神来引发斗争——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想成为下一个耶稣的圣父,他的所作所为!”   俞星城忽然想起流浪汉提及,这世界被撕裂了许多小口,再料想到橄榄山的突然出现。她拧眉看他:“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满抬起手来,湛蓝的双眼发出莹莹的光,他抬起手,后退向那根月神的脐带:“相较于橄榄山圣父与月神想做的事,你的目的,你挂念的那些人命,根本就不值一提。还没懂吗,你们根本都不算罗马城舞台上的角色,这里是圣父与月神之争,是关于下一个耶稣的战争!我想要你来,不过是想让月神吃掉你之后,为它增加一些胜算。”   他抬起手来,仰头激动道:“天色即将破晓,月神请您现出踪迹,您的食物已经备好,您的孩子即将诞生!”   她忽然听到一声龙吟似的鸣叫,那是炽寰的声音,似乎愤怒而警戒,从头顶高空中远远传来。若说俞星城以前只是能感觉到那股不祥腐朽的气息,此刻却像是一股令人作呕的发酵千年的浓浆,从天顶倾斜而下,将她浇个湿透!   她竟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恐惧笼罩全身,肌肤如被鼠群爬过般瘙痒——   有什么要来了!   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却感觉到了,一只手从整个罗马上空探出,似乎要捉住她了!   但与此同时,橄榄山边缘数座天使像竟然齐齐裂开,从中探出了无数长短不一的黑色炮口,汽笛声大作,蒸汽猛然推进,橄榄山上传来喝令声,那近百门大炮先后点火,朝教堂上空发射出如雨一样的炮弹!   而其中几枚炮弹更是长了眼一般,朝他们所在的教宗的居室飞来!   俞星城喉咙发不出声音,她钉在原地已无法动弹,她想用灵力将所有人推开,哪怕是让他们跌出房间也不要被炮弹击中!   这一瞬,西满神父还在狂笑,炽寰似乎化作黑蛟在教堂上方挡住了什么,而她身边□□最脆弱的众人,竟齐齐朝俞星城的方向扑来!她率先感受到温骁的影手朝阳台甩出去,他似乎想要生生抓住在空中飞来的炮弹!   可那炮弹竟然不是普通的石头或铁球的弹丸,而是装着炸药的弹头形状的炮弹。   这个时代,怎么会有这种炮弹?!   温骁的影手在抓住炮弹的瞬间,炮弹因冲击力瞬间爆炸,俞星城瞪大眼睛,只看到阳台外几团血雾,是温骁的影手被生生炸碎!他闷哼一声,但橄榄山就是要他们——特别是俞星城和西满葬身于此,紧接着更多炮口对准了他们的方向,数枚炮弹毫不犹豫的朝这教堂的上层而来!   十几个仙官竟然将俞星城团团围住,甚至连拜伦都抬起了那在橄榄山百千炮台面前可笑的□□,将背靠近她。小燕王一步踏到了俞星城面前,张开力场,将所有人围在其中。   爆炸的黑烟和火光逼到俞星城眼前,轰鸣声不绝于耳,她仿佛被数枚炮弹击中,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但这些黑烟、火光却隔绝在一层结界之外,俞星城只感觉到爆炸掀起的狂风吹乱她的发髻,她却毫发无损。   小燕王闷哼一声,竟膝盖一软,牙关渗出血来,两眼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   黑烟散去,爆炸稍歇,俞星城低下头去。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他们和他们脚下的地板还悬浮在空中,瑰丽庞大的圣彼得大教堂,竟然被轰碎了一半,露出了教堂主殿的青铜华盖,与那在断壁残垣上镶嵌的黄金荣耀龛。   倒塌的圣彼得大教堂上方,只有他们脚下的这块教宗居室的地板,与连接在地板上的几根廊柱和半个穹顶。   月神的脐带终于展露在空中,从青铜华盖下方一直向上延伸,俞星城想要抬头去看那脐带延伸到空中的终点,脖颈却如千斤重一般——像是恐惧的奴仆无法在残暴的主人面前抬头直视,她咬紧牙关却无法让自己的头颅再多抬起几分!   站在这块悬浮地板上的俞星城,能看到罗马城全貌与遥远的海平线。   天边微微亮起,破晓即将来临。过于漫长的长夜即将结束,日光终于要照亮只有死亡的罗马城。   橄榄山边无数天使像的脸部裂开,只有上百支炮口对准他们与他们头顶,唱诗圣铃依旧,圣洁光芒普照。   西满神父悬浮在脐带旁,捂住头颅,爆发出哀鸣与惨叫。   小燕王咬紧牙关抬起手来,仿佛在抵御着什么想要捏碎他结界的力量。他微卷的棕色头发散乱的糊在面容上,双眼几乎要渗血,却极其明亮。   小燕王双手艰难的抬起,力场中被他保护的众人仿佛没有了重力,双脚离开悬浮的地板,漂浮在空中,双脚下垂……   他们像极了古老故事中与人类外貌无异的群神,漂浮悬立在空中,背对着背向外。   被围在最中间的俞星城只觉得一阵晕眩,仿佛自己渺小的像是众神棋盘上的一只蚂蚁,被人注视,被人逗弄。但却又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为人类的不体面的挣扎。她双眼不受控的涌出大团泪水,不是想要哭泣,而似乎某种应激反应,是想要遮蔽她的视线,但她听到自己的脖颈发出吱嘎的声音,仍是想要仰头去看!   她抬起头,只看到了一只不能称之为手的巨大“触手”,朝她张开伸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乱斗。 第171章 降神   那确实不像是一只手。更像是一簇在海水中飘摇的海葵, 十几只纤长巨大的的半透明触须在空中优美的扭动着,而就在俞星城的视线中,那些触须末端微微发亮, 而后每一根再分化成更细的触须,随风摇摆, 微微张开, 一切生长蔓延既无序也有序, 就像是最完美的万花尺曲线、实体化的斐波那契数列,在空中缓缓绽放,而后朝俞星城的方向而来。   天空中一道黑色的裂缝, 触须与腕足就从那裂缝之中向外探出, 俞星城仰头直视,眼泪滚滚,她一瞬间并不觉得恐惧, 这触须似乎在展示着自己在无上自然中的数学之美,似乎用真理的法则、整然的规律在征服她, 让所有注视者陷入无尽的平静。   温骁有些害怕她痴痴的眼神, 抬手抓住俞星城的肩膀,摇晃道:“星城!”   而另一旁的惨叫哀鸣的西满神父也安静下来, 他抬头呆望着,悬浮在小燕王立场中的众人这才发现, 西满并不是漂浮着,而是他的整个后背长在了那根脐带之上——而他面目也在月神触手的靠近之中快速变化, 他英俊的面容从苍白变成了灰蓝色, 头顶深色短发几乎在风中瞬间脱落,而头颅如同套在水管下的气球一般,疯狂膨胀——   但他并不只是头颅在膨胀, 肉体也迅速干瘪脱水,法袍如灰烬般被吹散,露出他灰蓝色的身体,肋骨突出,皮肤布满柔软的皱纹,而已经有之前四五倍大的头颅一边散发着蓝色光芒,几十根纤长的半透明的触须,从他脑中钻出,在空中摇摆,竟与月神的触手有几分相似之处。   西满神父本察觉到自己的变化,陷入某种狂喜,但狂喜迅速转化成痛苦,他似乎因肉体的畸变而蒙受了巨大的疼痛,表情狰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当那些触须如活着一般开始在空中舞动,他一切的表情消失。那五官似乎成了如水母一般的头颅上的花纹,除了麻木迟钝,再无法做出任何神情……   而他的身体与脐带连接在一起,更像是他从脐带上长出来。   一直想要获得脑中之眼,能够窥得宇宙真谛的西满神父,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如今到底是真的和月神平起平坐,脑中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说他彻底沦为了月神的一部分,成为了月神无数眼睛中的一只?   月神的触手仍然在朝俞星城的方向探来,而橄榄山上高举右手的圣父雕像,似乎将灯塔光芒对准月神的触手,数枚炮弹齐发,竟然真的撞击在触须与腕臂之上,爆发出一蓬蓬黑烟。   俞星城是唯一一个仰头的人类,当触须接近,众仙官早已汗如雨下,甚至控制不住的腿软下去,像是拜伦这样毫无灵根的普通人,他甚至捧着心脏,面如金纸,仿佛心脏血管都要爆裂。   几根细细的触须轻柔又不容置疑的探入了小燕王张开的力场,他竟然想要保护俞星城,而将月神的触须推出去,但接触的一瞬,便牙关渗血,摇摇欲坠,触须毫不停留,小燕王哀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触须几乎要碰到俞星城的时候,连头都无法抬起来的温骁,竟将影手抓向那触须。却不料影手还没碰到那几根淡蓝色的半透明触须,便现了型,如被烧着的黄纸一般迅速萎缩发黑!   俞星城一直静默的仰着头,带着满脸的泪水望着月神的触须,仿佛早已被月神勾走了神魄。   触须卷上了俞星城的身体,似乎要将她从小燕王的力场中拽出。   温骁爆发出从未有过的音量:“俞星城!”他吼着,边将自己仅存的几只影手视死如归的抓向月神的触须!而小燕王半跪在地上,牙关咬不住喉管内脏中上涌的血腥,他两眼赤红,竟将立场紧紧收缩,誓要月神的触须无法离开!几位站都站不住的仙官,竟然哆嗦着手臂拔出刀来,那大明官营铁器厂制造的质量未必多过关的官刀,竟然在他们手中,挥向了邪神!   而炽寰似乎早早盘旋在空中,就是为了埋伏月神,他陡然化作黑蛟,从空中朝月神触须末端的腕足扑去,黑雾爆发缭绕的滔天杖狠狠刺入月神的腕足,而他尖啸一声,更是用尽全力不顾一切的扑咬过去!   温骁感觉自己的影手都在疯狂焚烧,却丝毫无法阻止俞星城被触须卷走,他脖颈紫红,竟然抬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去抓住了俞星城垂着的手:“俞星城!!”   他抓到俞星城的时候,才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她双手滚烫,双眼瞪视着月神,睚眦欲裂——   她在抵抗着什么,她在愤怒着什么!   橄榄山的轰炸与炽寰的攻击之下,月神的触须终于微微停顿,而此时此刻那根从空中延伸到圣彼得大教堂脐带开始剧烈的收缩鼓动。   而炽寰似乎在空中怒吼:“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神!你们明明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来,却还在等!在等什么?!它如果不露出全貌,你们就无一人肯出手吗?!”   俞星城抖动的愈发剧烈,温骁紧紧抓住她的手,却敌不过月神的触须将她缓缓拽走——他也曾想过去抓紧俞星城的手,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刻。   俞星城嘴唇哆嗦起来,她眼中的愤怒似乎终要压倒月神的控制,温骁只感觉金光终于在她瞳孔深处显现,电流在她肌肤之下游走——   她看得到身边所有人在作出的努力,她看得见小燕王痛苦的呕血,她看得见温骁的影手化作灰烬,这些如蝼蚁一样却不停歇的挣扎,让她心头颤抖。   她的头脑在抵抗月神的同时愈发清醒。   清醒思考出的细节,让她愈发愤怒与痛楚。   橄榄山若是召唤月神的实际执行者,是否按计划会在血兽病最严重的时候,出现在罗马城上空,用那奇迹之城完美的姿态,响彻云霄的圣歌,将自己塑造成天堂,来拯救基督世界,成为下一个降临的耶稣?   而月神是否又猜到了橄榄山的计划,所以决定更快速的扩张血兽病,将教宗国变成它的奴仆之国,甚至利用西满去欺瞒橄榄山,将橄榄山挡在了教宗国之外?并用教皇尤奴来替他降生胚胎,就像上帝与耶稣的关系一样,它也要利用胚胎掌控人世间?   而那些早早到达的群神,是否早就知道这两方的计划而坐山观虎斗。都在等待橄榄山圣父与月神之争,等待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露出真面容,甚至至今不出手,也是要等待胚胎彻底诞生、等待月神更多的姿态从那天空中的黑色裂缝探出?   所有参与者,不论是想成神的,还是已成神的,都拥有计划,野心,目的。却唯独没有像人一样的恻隐!   那么多双神或非神的眼睛都在看着这罗马城内的死亡,看着教皇尤奴的牺牲!看着那些镰刀修女的拼杀!教廷骑士的搏命!   但都在琢磨着自己的计划。   至多只会在心里叹一句。   谁叫你们的神如此无力呢。   或许曾经紧随人类步伐的争斗、消亡让他们早已看清现实;因展露真形,恻隐人间而引发的教派分裂,让他们学会袖手旁观。   可如若这些神除了力量,甚至不如善变愚昧却又忍不住恻隐慈悲的普通人类,那诸神的黄昏或许不只是因为人类的崛起,更是因为他们自己渐渐丧失了神格!   她忽然想到,某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中,疏远又陌生的怯昧,对神抱有的天真期待。   “会不会见过人间疾苦,神就愿意倾尽全力,只让世间再无苦难?”   俞星城却觉得若能站在神殿之中,与神比肩,俯瞰一切,却仍然还在想这样的事情,是如何之珍贵……   种种翻腾的情绪要俞星城愈发颤抖,月神带来的种种压迫竟在她充满愤怒、悲伤与心酸的心中,退缩消失。   炽寰的吼声,伴随着橄榄山的炮声,响彻云霄,他猛然俯冲下来,两爪狠狠抓住几根月神的触须,对着俞星城吼道:“行露铃!”   她指尖猛地剧烈一抖,竟甩开了温骁的手,按向了她腰间从未动过的行露铃。   俞星城高举起行露铃,就在即将摇晃之时,忽然从即将破晓的东方,一缕光刺向了她心口!   她觉得像是千万魂魄撞入她身体,亦或是单薄的她的灵魂,如一滴水重归大海。   温骁小燕王等人只感觉到月神的压迫骤然消失,一团柔和的光取代了俞星城的位置,而月神的触须竟飞速卷曲后退,连那腕足都蜷缩起来,疯狂后撤,只怕慢了半秒就会被这柔光刺穿。   阵阵铃声从柔光之中漾出,似在身边,又似无处不在,比一切的圣铃声更加真切低柔,送到所有活物或非活物的身边。   小燕王等人的灵力竟荡然无存,再也无法维持悬浮在空中的状态,从柔光附近跌落,而炽寰朝下一扎身子,将坠落的众人齐齐接住,而后炽寰又再度飞起,缓缓吟叫,盘旋于柔光附近。   俞星城如漂浮在一团无边的白色,却又确确实实在罗马城上空,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她看到依稀有十余个身影,或近或远的停留在这片城市上。   她知道。   那些是前来的众神。   她也能感受到,诸多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但一道气息比一切都近,就像是融在她肌肤下,就像是十指指尖、周身肌肤都与她相嵌,却又像是在她对面,保持着最后一丝距离。她听到那仿若是从她身体之中发出的声音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声音微微颤抖,却也熟悉:“我把一切都将还给你。”   但俞星城却又极其清醒。   不是那些混沌的梦或记忆,她不是神的残魄,她不是神的载体。   她知道自己是谁,她在使用自己的声音,她的想法一切都出自这个活了二十年的俞星城的本心,她开口真真切切道:“她不会回来。是我将这一点点借来的灵力,还给了你,怯昧。”   俞星城笑了笑:“你才是神。”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可能大家看的没那么激动,但我这几天写的还是很激动的。 第172章 圣父   俞星城其实曾经料想过, 若群神前来,那怯昧会不会也会到来。   总有人说圣主是仍存在的最古老的神之一,虽然从崇奉十一年后, 圣主消失,一切力量到了怯昧手里, 怯昧应该也会出面吧。   而他不但是出面了, 也是第一个出手的。   炽寰围绕着她与怯昧飞舞, 他似乎早就意料到这一刻的来临,却也隐隐有些紧张担忧的朝俞星城的方向看来。   怯昧的气息离她太近,他们彼此之间都失去了人类的形态与模样, 而化作一团几乎要交融的柔光。   她早知自己或许有一缕头发丝般的魂魄属于神, 或许也到了还回去的时候。   两股柔光彻底交融,俞星城觉得像是一颗心脏控制两具身体,她心头骤然被寂寥悲凉笼罩,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怯昧的情绪在影响她——而怯昧的灵魂,更是猛地一震, 似乎他无法承受俞星城内心激烈复杂的七情六欲, 他也没能料到有这样的情绪狠狠的冲击而来。   俞星城诸多见闻,在他眼中闪过, 她的愤怒、哭泣、不甘、坚定如同在他心脏内部乱撞。   俞星城既觉得怯昧与她同在,又仿佛他在她对面, 像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视野同时存在,观内、观外与俯视的视角交融。怯昧缠着柔光的身形似乎紧紧捂住心脏, 他张口吃力的呼吸, 抬起头来,竟面上既悲痛又欢喜,一时无言, 眼中波光粼粼。   他欢喜的是,她终于找回了如此鲜活澎湃的情绪,她终于拥有早已失去的情感与欲|望。   他悲痛的是,他立刻意识到,眼前如此生动蓬勃的她,早已不是他认识的圣主。   怯昧缓缓直起身子,他努力平复情绪,却仍然能感受到,那颗属于俞星城的心脏,却不肯平静下来的在他胸膛中蹦跳,她仍然像是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一样,为他这死而不僵的身体与神力,带来滚烫鲜活的血液与气息。   行露铃悬浮在空中缓缓摇摆,俞星城似乎听到梵天的笑叹,他的声音从空中一朵三层花瓣紧闭的莲花中传出:“早就该知道,你是按捺不住的。月神我可不想对付,我还是去瞧瞧那位‘圣父’的真面孔吧。别忘了咱们主要是为了那个什么橄榄山来的。”   说罢,莲花缓缓张开,一位皮肤滑嫩,满脸假笑,四头四手的神明骑跨在莲花内的孔雀之上,本该手持水壶或念珠的四手,竟然拿着宝镜与胭脂,在给四张面化着风格迥异的妆容。   北方,有一条狭窄且两头翘曲的魔船在空中飘荡,魔船周围有一些似精灵的光球环绕。上头坐着一位金发英俊少年,与一个体型巨大魁梧的战神,英俊少年都快被巨人战神挤下了船,他翻着白眼道:“提尔你能不能别乱动了,这船本来就不是给你这种莽汉坐的,哦别挤我了!”   巨人体格的提尔竟然好奇的环视周围,用大手拍着金发英俊少年,几乎要将他从魔船上拍飞下去:“弗雷,咱们也不算太寒酸啊。”他指的是魔船下方,另一座科斯梅丁圣母教堂的高塔上,伫立的一位神。   那是一位身披毛皮头戴金色橄榄枝发冠的女神,她骑着纯白色的驼鹿,身边几只在空中奔跑打闹的猎狗,神情庄严自持,手持白色兽角制成的长弓。她并没有飞翔在空中,在场众神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神力的薄弱,但这并不阻碍她既愤怒也冷静的望着月神,随时准备出击。   “阿尔忒弥斯,我以为你们的族群早就在伊,斯兰的大军前蜗居上千年了呢。还派你出来,还真当你是瘟疫横死与康复的女神吗?你不如当来打猎了。”有一位红发的神,似乎在嘲讽这位寒酸的女神。   阿尔忒弥斯见过太多兴亡与战争,她既经历过希腊群神在爱琴海所向披靡的时候,也亲眼见证过罗马的入侵、基督教的兴起,天主与东正的分裂与征服者覆灭东罗马帝国的屠杀之战。   她如今在早已物是人非的罗马上空,曾经信仰过她的罗马人民也早已埋骨,阿尔忒弥斯荣辱不惊的微微抬起下巴:“月神用血液侮辱奴役了我的子民,我自当前来。”   嘲讽阿尔忒弥斯的红发之神库丘林只耸了耸肩,他岁数比阿尔忒弥斯小太多了,他也不想笼罩在所谓几大文明古国的众神的光芒下,于是靠近了魔船上相互挤来挤去的一对儿兄弟,与他们打着招呼。   库丘林与提尔、弗雷二人的出生地更接近,一个是在爱尔兰一个是在冰岛。   对于这几位神的袖手旁观,俞星城其实是理解的。这些北欧或凯尔特的众神,因为自己的子民逐渐信奉基督教,他们的故事、过往与神庙被焚毁,他们连自己的故乡都少有人会去信奉他们,简直像是被家乡驱逐……他们对耶稣恨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主动相帮。   群神之中,寒酸的不少,斯拉夫人的斯文托维特身骑白马,四头四面,手持长剑与旗杆,只是鹰型的旗帜破旧褪色,这位斯拉夫战神身后也再无军队,但他又必须前来——斯拉夫人边境早已出现血兽病的踪迹,哪怕他早已不再是斯拉夫人的主要信仰,却仍要守护弱势的子民。   降三世明王倒是不那么寒酸,但千里奔袭,又甚少西往,身后火焰滔滔光轮如晕,皮肤赤黑,三头六臂各持法器,威风无限,却因为熟神太少,只远远在梵天之后,并不发声。   但诸多神明前来,却主要是将目光投向了圣主——许多人都察觉到了这城中耶稣的气息,但其中竟然隐隐约约还有远东那位古老女神的神力,在圣彼得大教堂内闪耀。关于她走向消亡的传言,已然在爱琴海与印度洋一代有所流传,可如今她真身现世,似乎传言也破了。   可这会儿,当南部的金色光芒乍现,晨日彻底从东方显露,连圣主也不算此情此景下的老人了。   巨大的太阳船随日光而显露边缘,其上镶金白石垒做的锥形高塔上,端坐着一位鹰隼头部,棕色肌肤,头顶有赤红流金太阳的神主,手持权杖与埃及十字架,出现在橄榄山飞艇群之旁。   因信众消亡而覆灭千年的“拉神”现世,在他最兴旺的岁月中,人们匍匐在地面上因太阳船的巨大阴影而颤抖;而几千年后的今日,蒸汽锅炉飞速运转,那膨胀鼓起的气囊将与太阳船同等大小的橄榄山,也拽上高空,让圣父的雕像与拉神比肩——   拉神座下镶金白石的高塔上,端坐着数位次等埃及神明,他们或是愤怒或是迷惘,而狂怒的给俞星城打下烙印的塞赫麦特并不在其中。   但拉神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月神,而是调转太阳船,俯瞰着浮空的橄榄山。   橄榄山就像是蒸汽文明生生造出的神,强行跻身于众神之位。   而月神感受到了群神齐聚的压迫力,众多触须卷曲着想要缩回裂缝之中。却没料到一位将身形隐匿在虚无之中的神明,似乎抬起头来,而空中那道让月神前来的黑色裂缝骤然收紧,竟将月神死死卡住——   俞星城意识到,群神并未将月神太放在心上,他们聚集在一处,处理的是更复杂的问题。   “拉,您为何会复生?”   群神之中有人问道。虽然在座群神并无人是拉神文明之后裔,但却仍然有着那股毕恭毕敬。   拉神深蓝色羽毛覆盖的鹰隼头部微微转动:“因为我并非此地之神。神的消亡是最不可能有复生的,诸位比我更清楚。我之所以在此地,只因为我存在之地,埃及群神仍旧存世,我们从未消亡。”   俞星城皱眉:什么意思?   她似乎听到怯昧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也就是说,压根不是古神复生,而是橄榄山中某个人类,撕开了世界之间的缝隙,引得其他世界中的神前来。”   俞星城因为他的声音太近而一个激灵,此刻她与怯昧都已失去实体,他却像是抚了抚她后背,安慰着继续道:“天下想要成神的人类数不尽数,群神之中,有不少都是从人成神的。只是这位橄榄山的圣父,拥有着太过危险的野心。只是他诞生在宗教混杂的新大陆,又常年停留在无人愿意插手的大洋之上,才被群神疏忽至今日。”   怯昧说着,那橄榄山上圣父雕像,那高高抬起的手臂竟然随着蒸汽锅炉的声音,如吊线木偶般缓缓下落,俞星城这才注意到这雕像精密的接缝与关节。   它竟然是可动的!   雕像遮蔽左眼的左手关节处喷出大量白色蒸汽,而后缓缓落下——   巨大圣父雕像终于露出了左眼,而本应该雕刻着左眼的位置,竟然被挖空出一个圆洞,圆洞之上镶嵌着玻璃黑铁框悬窗。   圣父的左眼似乎是一处房间,更是整座橄榄山的最核心与最高处。   俞星城隐隐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人类,左眼凹陷,他在左眼前架着一枚单片眼镜,颤抖激动的站在玻璃窗之内,双手按在玻璃上,渴求的望着群神的光芒。   手持埃及十字架的拉神,注视着那玻璃窗内的人类,轻声道:“窥视其他世界的能力,也曾有人类拥有过,未曾有人有过你这样的作为。若在千年前,你或许真的会成为神,此刻该是众神欢迎你的时刻。但你万不该引起群神的争斗。”   窥视其他世界?   那橄榄山这远超其他国家的科技,那些强大的蒸汽动力、新式的火药巨炮,难道都是他窥探其他世界所得?   怯昧:“他能够窥视异世界并与之交流,但无法自己进入其他世界;他能够带着物品在这个世界范围内穿梭,却会损耗自己的生命与时间。这种能力虽然少见,却并不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时代与他本人,都让他将这种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所谓圣父,不过是一位飞艇工厂学徒,一个新大陆清教徒,一位从出生其拥有窥视平行世界能力的人类。   若在千年前,窥视平行世界的能力,不过会让天下诞生一个思维跳跃言辞瑰丽的游吟诗人、一个天才亦或是一个疯子。但在这个时代,在美国独立独立战争期间,一个年轻的飞艇学徒进入了工厂。他从幼年开始,就知晓自己能够“窥视”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只是这能力只带来了梦魇、晚熟与惊恐。当他长到十来岁,开始会读书算术,他有一日忽然发现,自己窥视到的东西……好像他能够理解,他能够运用。   于是,这位小学徒利用自己窥视到的平行世界的未来,短暂的瞥了几眼另一个世界的飞艇构造,便埋头研究,改进了自己工厂生产的飞艇的技术。   却没料到他的改进被人发现,年轻的学徒因私自改动而被辞退,他愤怒之下决定借钱远渡英格兰,去伦敦的神学院读书,用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并发誓要成立自己的飞艇公司。   一切,就从这个学徒踏上前往英格兰的航船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月神并不算是反派,真正幕后黑手是这几卷一直有出现的“橄榄山”。   橄榄山圣父虽然是个“反派”,但他以一人之力几乎成神,甚至搅得群神露面,秩序崩塌,这一点上我其实很喜欢他的故事。   大部分神,不过是历史上的祭祀、酋长、人王、半妖或教徒,但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让自己登上了神殿,成为了神的一员。 第173章 发家   **   当一个拥有特殊能力, 地位低微却又充满野心的青年,进入了繁华的伦敦,走过了蒸汽革命时代最琳琅千变的街道与工厂, 走进了精英主义与古老宗教氛围浓厚的神学院,会发生什么呢。   他是最好的诈骗师, 在神学院期间, 他自诩是一位父母为虔诚清教徒的富家子弟, 在北美东海岸拥有庄园并且念过哥伦比亚大学。在学校内,他更是饱读书籍、风趣激进,成为神学院中发表文章最多的激进新派领袖。福音派的伦敦神学院众多师生, 不少人都被他鲜明且充满煽动性的而吸引, 在那个法国大革命即将爆发的风起云涌的时代,他鼓吹着美国的清教徒新大陆,那个没有腐败教廷、没有集团官职的自由平等的教会组织, 吸引了一大批保守派信徒与新教徒。   他也在积极的利用自己的身份,去挤进上流社会。伦敦神学院出身后, 必然会加入英国各大圣公会甚至共济会, 他又是神学院内的风云人物,这样一位风趣年轻且对现代蒸汽文明颇有了解的神学者, 又拥有着不俗的相貌,在伦敦也受到了一时追捧。   他很快的利用人脉去借钱投资, 购买纺织厂、飞艇工厂与船厂,一面在校内穿着简素, 每日祷告甚至在小禅房内清修苦修;另一面却会摇身化作背后的资本家, 并购工厂,压低工人福利,甚至迫害工会领袖。这些行为或许不道德, 却既帮他营造出了清高的外表,压榨出了大批资金。   不过五六年,他就实现了自己拥有飞艇工厂的梦想,而且由于他本人对于飞艇技术的改造,他成立了当时大不列颠最主要的飞艇公司。神职人员或资本家的身份只要二选一,他就能获得日后的美好生活,但他窥视异世界的能力,随着他对于宗教的研究而愈发强大,他能够看到的事情愈来愈多,甚至他能够隔着自己撕开的缝隙,与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有一些交流。   或许他就在这种窥视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未来的美利坚。于是,他坚决的将工厂的中心转移向深陷战争的美利坚,不但为华盛顿·乔治与大陆军提供了不少资金,更表达了自己想要在美国推进工业化、城市化的决心。   他押对了战争的胜利方,虽然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后仍然一穷二白,但他当时已经进入国会,算是美利坚开国立宪会议中的一员。而且随着美国广袤的土地、廉价的人员,他的工厂在飞艇技术上更是突飞猛进,又有大批当年受他影响的神学者,来到立国后的美国,成立了一些早期的神学院。   但战争后数年,他并没有成功在美利坚施展拳脚,他所推进的工业化、城市化成为了被国会大批种植园主反对攻击的目标。在那个时代,美国乡村民主仍然是主流,集中化与工业化被认为是邪恶的,而无组织无中心的平铺开来的乡村,才是乌托邦。   不过他当时早已不是那个飞艇学徒,十五年来的成功商业与人脉积累,让他萌生了更大的野心。   当纯粹的资本自由市场,与崇高的神学宗教结合,或许才是最好的。   野心从一个小小学徒心中,一点点膨胀。恰逢美国积极购地的时代,他作为当时美利坚的富豪之一,就以自己的名义购买了与墨西哥相接的一块面积辽阔的地区,誓要建立自己的城市与社群。在他的哥伦比亚工厂下先进的蒸汽技术、自己开设的飞艇航线与宗教般的宣传方式下,他的城市——橄榄山,也迎来了数批前往信徒与支持者。   而那时候,他也开始渐渐脱离基督教光环,使用自己的形象作为宣传的方式,对神学的研究使得他对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了如指掌。在暴动即将到来,所有人都在呼吁平等自由,宗教愈发崩塌的时代,他建立的城市仿佛在宣扬一个”平等竞争、丰衣足食与脱离奴役”的乌托邦。   但他所创立的城市位于美国内部,当时的联邦政府也在积极购地,四处开战,很多国会成员都想要去消灭他这样的自我立国者。   在当时,他就想过要建立一座飞艇上的城市,在全世界游走,宣扬他的城市,最好能脱离美国。   就在他耗费大量资金修建飞艇城市的时候,周围数个州的军队,在没有经过国会的同意下,出于恐惧心理对他开战。而他当时将过多精力投入在飞艇之城上,手中兵力与枪支不足,根本无法与多个州的军队为敌,只能仓皇之中命人升起即将修好的一部分飞艇城,带着一部分核心人员和工程师,逃离了地面——   但对于种植园主出身的军队将领而言,一座庞大的飞艇城市,在黑夜之中从火焰遍布的城市里升起,巨大的白色气囊如同成片的云朵……而当军队进入这座被他们占领的城市后,才发现其中建筑华丽、设施发达,灯火通明,甚至修建了几条地面铁路,更有自己的期刊报纸。   要知道在美国中部的许多种植园主,虽然住着看似宫殿的房屋,但走出门去只有野地和黑奴。   橄榄山的消息瞬间传遍美国,这其中是否有他的推手也无人知道,但橄榄山在英美法之间,都成了神秘与神圣的代名词,再加上橄榄山飞离美国后从未归来,只留下了人们对它美好的幻想——简直就像是现代亚特兰斯蒂传说。   所有人都在寻找橄榄山,甚至民间拥有着橄榄山的大批信徒,而橄榄山时不时有如神降般在世界各地露面,亦或是又一些科学家、艺术家与神学者成功加入了橄榄山之后,更让英美之间的橄榄山热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   到在苏州举办的万国博览会,那已经是橄榄山离开美国本土大陆的第十七个年头了。   所有人只见到了橄榄山壮大之后的模样,没人知道飞艇群曾经在太平洋经历风暴几乎沉没;没人知道他们停靠在某些口岸如劫匪一样抢夺煤矿;没人知道曾经的“镇长”,为了牢牢把控住跟随他的人,自称圣父,用基督教中惯有的手段编写自己的故事,建设教堂,施展奇迹。   而当他自称圣父后,他发现橄榄山上众多人对他的信仰,成倍的增强了他的能力;而人们在宗教面前的温驯与不加质疑,让他的橄榄山建立之路更加顺畅。   越来越多奇迹般的建筑在橄榄山上建起,越来越多能人异士加入了橄榄山,再加上这座漂浮在大洋上的城市天然的封闭,使得圣父可以仿照历史上许多宗教,建立起了严密的体系……   橄榄山的科技愈发发达,这些飞岛之间有着严密的齿轮与吊桥将他们合拢,小型飞艇能够高速运行甚至成为警察的交通工具,四五年前修建的圣父雕像甚至可以活动。   到了这种地步,圣父却愈发不安了。   他耗尽心血的橄榄山,还未曾成为能够影响世界的存在,而随着他拥有信众后,对于窥视异世界这项能力的滥用,他老化的速度远超他自己的想象。   那四五年前修建的雕像,已经完全和迅速老化的他有太多出入,他已经三年没有在橄榄山上露面,只凭借着招贴画与立板,当做古代的壁画与雕像,宣扬着他美化后的“发家”故事。   即将末路老死的圣父,忍不住在想:他如今又与当年的耶稣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不能不朽?   明明都有这样多的信徒与教堂,人们祈祷中歌颂着他的名字,他是否离成神只差一步?   而他曾经窥视过一些神学兴旺、灵力充沛的世界,那些世界的神明对他有过地方察觉,甚至那些神明透过裂缝对他进行攻击——他很快就想到:虽然自己不能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是否那些神能够来到这里?   在这个群神已经衰弱、宗教信仰愈发单薄的时代,如果能够引得异世界的神前来这里,是否就会有群神之间的旷世大战?会不会这些已有的神们的丑恶姿态也会被揭露?   工业革命的时代已然到来,如果人们拥有着信仰神灵的传统,却又对现存的宗教失望,那掌握科技、利用资本并且看似神圣无瑕的橄榄山,是否就可以收拢大批信众。   圣父就像是人类刚刚开蒙时,最早期踏上成神之路的神们一样。   对信众的渴求,对消亡的恐惧,对自我的包装,对人类的利用。   都一模一样。   文明古国中人王成神,已有七千年以上的历史;北欧、凯尔特各地,在不到一千年前,还有着英雄成为神系中一员的事情。但在这几百年来,瘟疫的流行,对星月的观察,但丁写地狱的诗篇,人们对远航的渴望,神的诞生愈来愈少。   课本与新闻代替了教堂的训诫,纸张上不止有诗与圣经,更有政论、抨击与哲学。大船纷纷远航带回了印度与远东的香料茶叶;新大陆从被发现、被征服竟然走向了独立。   分裂的世界早已迎来破晓。   在这几乎无新神的几百年,自波涛汹涌的革命浪潮中诞生的橄榄山圣父,已然是最接近成神的人类之一。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离成神还差多远,他已经等不了了。   对全世界的宗教出手,他早就想要这么做。与共济会的合作,到世俗国家的访问,对德里的轰炸,都是圣父这唯一目的的一环。   而引神前来的计划,才是他筹备多年的核心。也会极度耗费他的生命。   他打算选择两位神,主要是用来瓦解伊斯兰世界与基督世界。   首先被敲定下来的是引来埃及众神,毕竟这是最早诞生的神系之一,也曾统治过几千年——可提出建议的人,未必多么了解埃及群神的历史,更不了解他们内部的分裂。   只要说及“这个世界的埃及群神早已覆灭”,圣父就轻易的引到了异世界还存在的塞赫麦特,她愤怒的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拉神得知此事,有些震惊塞赫麦特的所作所为,不得不将一部分的自我与其他的神明一起到达了这个世界。   但埃及群神之中争斗与分裂持续许久,塞赫麦特要坚持消灭埃及土地上的异教,夺回他们本该拥有的土地;而拉神更在意这个危险的撕开世界之间裂缝的人类,而想要寻找他的踪迹。   另一边,从伦敦神学院时就与圣父结识的西满神父,不遗余力的鼓吹着自己多年来的研究成果,说:想要摧毁基督世界,只能有一个神可以做到。那就是在千年前几乎屠戮了罗马,而后被消灭的月神。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会有高潮剧情,不过这些堆积了几卷的事情不解释不成。 第174章 投票   若说召唤埃及群神是决策的失误——因为塞赫麦特他们灭亡并不因为伊-斯兰军, 所以塞赫麦特并不想向伊斯-兰世界发起进攻,只想着恢复自己的埃及,甚至还保持了与埃及本地人王合作的习惯。   那么召唤月神, 就是圣父做的胆大而有效的决策了。   但前提是,如果西满不是个彻头彻尾崇拜跪舔月神的狂信徒。   月神在基督世界里大肆屠杀的时候, 共济会这样触角密布消息敏锐的人, 顺藤摸瓜找到了西满。西满为了月神血脉的扩散, 有意将血兽当做一种“武器”推销给了共济会,而所谓让“血兽”变得温顺易于运输的办法,就是向它们体内注入正常人的血液, 一时降低月神血脉的浓度。   对于月神而言, 大范围扩散是它加强信仰的手段之一,更是西满想要替月神达成的目标。   而埃及古神没能在伊-斯兰世界掀起大战,西满就建议圣父, 将血兽病扩散到伊-斯兰世界来撼动他们的宗教。   圣父权衡之下,同意了西满的做法。   但那时候的圣父, 已经因为诱导异世界的神前来, 而耗费了大量的生命,迅速的老去。他居住在橄榄山的最高处, 有时虚弱的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橄榄山对内对外的事务,全依靠他的十二位门徒, 西满神父对他欺瞒了太多事情,他全然不知——   圣父并不怕月神在这个世界扩散它的影响力, 因为他可以随时关闭通往异世界的裂缝。这些神如果被切断后路, 离开了有它们信众的世界,就会迅速衰弱下去。   这是圣父放任月神屠杀教宗国与附近周边国家的一大底牌。   当罗马城陷入混乱,他与他的橄榄山只要从天而降, 在圣歌与圣光中,切断月神前来此世界的裂缝,并围剿血兽,在这个被耶稣抛弃的罗马城,他就是现世的耶稣,就是爱世人的上帝。   这个计划看似完美。   但西满在这两年疯狂的进行脑内之眼的实验,就是为了让自己拥有脑内之眼,来帮助、提醒月神!   终于,就在血兽病爆发的前夜,西满成功与月神沟通,虽然没有得到月神的话语或回答,但他却学会写下了某种古老且陌生的语言,将圣父的计划中的几个关键词,告知了月神。   月神即刻意会,它不假思索的将自己退回裂缝之中,却让教皇孕育着他的胚胎,只有一根脐带与它相连。   只要等到胚胎诞生,哪怕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裂缝被合拢,在这个世界诞生的月神胚胎,就会成为它的分身,它的复制,毫不减弱的继续掌控着这片土地!   这些事情看似如今是明了了,但其实却是交织在教宗国的全面失控、共济会偷运血兽、希腊独立战争与橄榄山内部权力斗争之中。   西满神父到底做了多少次成功实验,才敢给自己培植出脑中之眼,多少年轻的生徒经历了亚瑟经历过的地狱?   尤奴得知自己孕育的胚胎,将会是月神的分神,在那短短的入夜之后的几个小时,他做了多少决断?   如今的希腊战场上到底血兽病扩散到了什么地步,失去拜伦的指挥、面对埃及总督阿里与血兽病夹击的希腊人民是否还能迎来正常的生活?   还有被血兽病波及的伊斯坦布尔政局,不得不派兵阻挡血兽袭击的拿破仑军队,情况不比教宗国好多少的意大利全境……   这些事件的起因就在几个人之间,却辐射了整个爱琴海沿岸。   俞星城甚至在想,如果只是月神作乱,哪怕是把这意大利半岛上的人都杀尽了,或许也未必有群神前来。正是考虑到橄榄山圣父的野心与能力,他迟早会波及每一位神,才有这次聚集与会面吧。   她却又很难去指责群神。   那么多本土诞生的古老的神,或许早就力量衰弱到不足以施展奇迹保护子民,可能已然化作猎人、士兵或诗人,游走在他们诞生的土地上。   而看似是胜利者的基督教,却就是支配世界的神了吗?   瞧瞧现在的耶稣吧。   还有那一团从伊斯.兰世界而来的光,明明最早也是一位人神,却渐渐成了“超绝于万物,不依赖于万物”的虚无存在,到底是他创造了信徒,还是信徒反方向强迫性的塑造了他?   俞星城既愤怒他们对于屠杀人类的月神不在乎的态度,甚至恨他们聚集起来的本意,却一方面又深深意识到,群神的故事就是这世界唯一不会转折的悲剧。   她内心情绪翻涌复杂,怯昧却有些承受不来,他捂着胸口似痛楚的喟叹,又似低笑出声。   俞星城:“你笑什么?”   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那种亲昵,就像是她碎片梦中,他的依赖与爱意。   他笑道:“我在笑,以前只会是我有这么多不甘、怜悯和愤怒,我以为永远无法传达给你。却没想到当我变的麻木,却是你将这种情绪重新来激活了我。”   怯昧声音低且轻,一向很讨厌他的俞星城忽然意识到,怯昧或许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俞星城遥遥看着梵天率先出手,橄榄山那圣父的雕像头部应声而断,五官不甚清晰的巨大金色头颅,拖拽着断头处的锁链齿轮,朝群神之间飞来,而圣父所在的雕像左眼处的房间,朝外部碎裂,碎片漂浮在空中。   梵天娇媚的躺在孔雀背上,圆润肉滑的手指微微一抬,头发全白的圣父从房间中被猛地扯出,他整个人被吊在空中,漂浮在金色雕像头颅的眉心处,就像是佛祖眉心的白毫。   梵天虽然是个颇有人情味的假笑脸的可爱神明,但印度教对于排除异己的手段一直很残酷,他是第一个出手的人也不让人吃惊。   圣父雪白的须发在空中狂舞,他身上的西装裹着他过于瘦弱年迈的身体,他却在狂笑。   他狂笑后剧烈的咳嗽起来,高空中的低温使他开始发抖,他声音在空旷的罗马城上空,如同巴特农神庙地板上一只小小铃虫的振翅,却传达到了所有人耳中:“我这是已经上了绞刑架吗?哦,几百年来,巴黎、伦敦与你们脚下的罗马广场,竖起过太多的绞刑架与火刑架,可不像你们这些神的消亡,人类的死亡,反而可以让他永垂不朽!”   群神之间虽能沟通,却无一人与他作答,圣父的目光却如炬,扫视过每一位神所在的位置。那右眼的眼皮上有着少年时候做工留下的疤痕,左眼因为一些幼年的疾病已经无法视物,却带着一枚染色玻璃的单片眼镜用以遮蔽。   “我的发家史与你们一样罪恶,我的手与你们当年一样沾满血腥,我只是复制了你们的历程,却不能成为神吗?!月神屠戮了这里如此之久,每一个人到达,而当我来到这里,你们却纷纷现身!到底这罗马城的惨剧,是谁造成的?”   他的目光中那种挑衅、狂妄与不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残忍与野心。那种发誓要挑战怒骂神明、到绞刑的绳即将勒紧也要挣扎的神态,让那些用他听不见的语言私下讨论的群神,也渐渐歇了声音。   这种目光,必定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多次。   布鲁诺在深夜点灯熬油,于教会最严苛的时代写下了“宗教便是人类的脓疮”这样的话语时;哥伦布即将返航前坚持最后的航行,直到在深夜两点半看到视野尽头的大陆时;当愤怒的市民的推出大炮到巴士底,高呼向六百年历史的监狱开炮时。   都必定有过这种目光。   他们都有局限,都有不体面,都有自私的另一面,却都敢不要命似的迸发。   “杀了我吧,当我死后三日,就是我的复活节,就是我成神之日!”圣父狂喊着:“我的橄榄山上的众多科技,终将普渡大众,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拉神冷冷开口:“如果你的橄榄山也同你一起消失呢?没有了信众,你便无法成神。”   圣父似乎隐隐听懂了神语,惊讶与嘲讽浮现在他面孔上:“橄榄山的故事与飞艇,已经遍布了世界。或许吧,但要知道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之后,他的故事才彻底传播开来,他的信众才聚集到一起。”   阿尔忒弥斯轻声开口:“但你不是他。这也已经不是个拥有虔诚信徒的世界,人们总是在怀疑,人们愿意去改变,你的橄榄山在你死后,真的能够还在信仰你吗?你给了人们救赎之路吗?”   这位古老的女神说的话,平实却也诚恳。   如果圣父死了,这橄榄山还能够真的存在吗?就算存在,信仰的还是他或者他的理念吗?他又有什么能够让人长期信仰的教义吗?   圣父却只笑:“那便试试——”   俞星城听到了怯昧开口向众神。   “一如既往,到了表决的时刻。拉神,你也有表决的权利。”   众神并无异议,显然这样的表决发生过许多次。异世界而来的拉神有些惊奇的望着他们:“哦,你们竟然有这样的惯例。”   在表决之中,除了阿尔忒弥斯与伊斯_兰世界的那团光芒选择了反对,其余群神均同意杀死圣父并毁灭橄榄山。最后一个投票的人是圣主。   俞星城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如果圣父真的成为了神,是否群神之间既冷漠也和平的协约会被破坏?神之间是否会掀起新一轮争斗?   可如果毁灭橄榄山,是否意味着众多橄榄山上的信徒也会被杀死?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到怯昧的声音道:“弃权。”   弗雷:“哦得了吧!你又来!”   梵天都早知如此的笑了笑:“你是不是只会说弃权,你永远就是来主持的。”   怯昧巍然不动:“我弃权。耶稣暂时无法投票,按照千年来的惯例,他也属于弃权。那么,表决结束。你们可以商议谁去动手。”   曾投下反对票的阿尔忒弥斯站出来,她骑上白色驼鹿,飞入空中:“那我来动手。”   提尔:“瘟疫女神去用瘟疫杀死他们,也不错?”   圣父在笑,他又像是吃力的转过头去,想要去俯瞰橄榄山。俞星城忽然听到了一阵模糊共鸣的歌声,从橄榄山中传出,怯昧也转过了头去。橄榄山上竟有成百上千的人群,像是早知今日的来临,像是去献祭自我迎接神的前来一般,穿着白色的衣衫,手挽着手,在橄榄山上工业化的整然街道上唱起歌来。   那不是什么被教会规定过音阶的圣歌,而像是人人都能传唱的民间小调:   “从来不需要神的爱,我们会爱彼此;从来不需要神的奇迹,我们会创造奇迹。”   圣父的所作所为,脚下横尸遍野的罗马城,与这些信徒们生涩的歌声,超脱的微笑,复杂的交织在一起。   阿尔忒弥斯拉弓的动作微微一顿,却不料有别的神代为行使了行刑的权力!   月神猛然撕开了逐渐收紧的裂缝,无数触须如同千万根长发般蜿蜒攀爬而出,它几只触须终于显露出完整的模样,连垂直悬挂的脐带都被拖动,朝橄榄山而去!那触须猛然张开到极致,俞星城这才看清楚触须底部腕足处,镶嵌着不知道多少圈细小牙齿的口部——   橄榄山的气囊与吊舱被触须触碰的瞬间化作齑粉,而那口部猛地将这些如灰烬般的粉末全部吸入,而几只触须更是直刺向漂浮在空中的圣父。   而俞星城却低头看到,那脐带尽头竟然被拖出了地面,长满眼球的胚胎早已不在,只剩下一个湿粘软烂的巨大胎盘,挂在脐带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月神:没人管我我就要浪了哦。 第175章 怒喝   在群神在这儿投票表决的时候, 难道胚胎已然诞生了?!   月神近一半的身体探出了裂缝,之前那只庞大的腕足,竟然不过是它底座上小小的一根——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孔洞密布的软肉珊瑚礁, 那些密密麻麻孔洞远看如柑橘,但若是逼近去, 怕是每一个细小的孔洞都有神龛的大小。而在孔洞之间的软肉上, 也有一些细长的触须舞动着, 就如同它表皮上的毛发。   俞星城无法在它过于柔软的体型中分辨它的头部在何处,但它整体似乎是个半球形的大脑形状,左右两侧与下方布满腕足, 每一只腕足都能张开分叉再分叉的细密触须。俞星城看着这个满是“毛发”与孔洞的“大闹”, 在空中挥舞着它千百支腕足,那股冷汗涔涔坠入深渊般的恶心感再度猛然袭来!   她的双眼却又像是无法将目光移开。   当它将自己的身体的一半拖出裂缝之外时,那些腕足上的触须在空中绽放, 扭动挥舞出了惊人之美的韵律之美,像是复杂千倍的匙瓣秋菊的花瓣同时绽放、像是葵籽紧密排布的向日葵花盘的无数籽同时抽芽。   既令人头皮发麻, 又像是依托最美的自然法则。   怯昧轻喝一声, 金光稍稍强了半分,俞星城这个电光法王竟然仿佛被电了一下, 她陡然清醒过来,却没来得及和怯昧说一句话, 就被眼前震慑——   几个腕足陡然张开触须,露出底部牙齿密布的口, 触须所到之处一切化作齑粉, 而巨口就拼命吸入,并将那些没来得及完全碎裂的物体用层层细牙咬碎!而圣父愤怒大喝一声,还来不及动作, 梵天那头似乎要对月神出手,就不再管圣父,圣父从高空中坠落,这个年迈的凡人还没下坠出视线,就被一只月神的腕足所接住,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没来得及对自己撕开的裂缝多做什么,就被无数条触须淹没!   而橄榄山似乎马力全开,蒸汽轰鸣,疯狂想要往反方向离开月神的攻击,可月神似乎因为被耍而愤怒,亦或是它混沌的本能要它去进攻。奇迹之城橄榄山,竟被纵劈下来的腕足直接击碎一半,橄榄山之城剧震,蒸汽的热水与白汽疯狂喷出,内部精妙复杂的齿轮机械结构暴露在外,白色的气囊被撕扯开,橄榄山飘飘摇摇似要坠落!   那些小型飞艇还在向月神的腕足开枪开炮,橄榄山上的金色圣父雕像高举的右手断裂,因为其材质是皮革和木材,竟然兜满了风,那只巨大的金色右手如同落叶般缓缓向地面掉落,撞在圣母教堂上而后落地,竟然还保持着手心向上的姿势。   来不及化作粉末的橄榄山部件、与甲板上滑落的不少人影一同落入罗马城中,掀起阵阵粉尘,而似乎此刻到了正点,还在轰鸣漂浮的那一半橄榄山上的钟楼,竟然按照设定好的自动机械,开始了敲钟……   一声,两声,三声……   罗马城自长夜开始,早已无敲钟人,漫长夜晚结束后的第一次鸣钟,竟然来自这即将崩塌的橄榄山。   四声,五声……   俞星城想,现在应该是六点。如果胚胎孵化,尤奴的禁制应该彻底消失,时间恢复正常,现在应该是早晨的六点吧。   但在最后一声钟声响起之前,怯昧忽然抬起手来,指尖直指橄榄山的方向。   一团飓风竟凭空而出,撕扯向仅剩一半的橄榄山,那风像是蜂群,细密迅速的分解了橄榄山!   炽寰似乎觉得怯昧在学他的拿手招式,冷哼一声,扭过身去,却又似乎有些烦躁焦急的不停的盘旋,目光直直的盯着俞星城。   俞星城不过一个眨眼间,橄榄山仅剩的一半就像是悬浮在液体中的颗粒,化作一个个碎片,在飓风消失后均匀分布,漂浮在空中。俞星城眼尖的看到那本来在橄榄山之上即将掉落下去的人类,也被肢解成一个个碎片,与齿轮、拉杆的碎屑一同,缓缓漂浮着!   她有些瞠目结舌,不知道怯昧到底是在做什么,而腾云驾雾的降三世明王怒喝一声,大团赤红的火焰诡异的从月神脐带下方的胎盘处燃烧而起,连接在脐带上的西满神父,竟抱住他膨胀了三倍的水母脑袋,痛苦尖啸出声!   月神的众多腕足张开,似乎还想要将那些被怯昧搅碎的橄榄山碎片吸入口中。   它仿佛有一种饕餮贪欲,吃下这些碎片,又意味着什么?   众神几乎都动了起来,俞星城听到炽寰喊道:“耶稣要是死了,咱们就永远都赢不了!他气息太微弱了,我根本无法感知到!”   怯昧并没有回答炽寰的话,只是抬起双手,对俞星城轻声笑道:“抬起手来。”   俞星城没太懂,她缓缓抬起手来,像是自己的双手与他的双手重叠在一起。   怯昧两手之间浮现了一把剑的轮廓,这剑形状有些奇特,枝杈横生,随意潦草。她却认了出来,惊声道:“枝言剑!”   怯昧笑:“我听说,这是你出世之初,与中原群神对战,对方要你拿起武器,你便折枝沾泥做剑。大胜群神后,对方问你宝剑可否有名,你答说‘既言剑”,来做取笑。却不料对方信了,这剑名字便传开。直到后来,音语传播,腔调渐改,这名字传的不太真切,有小神瞧它像个树枝子,便以为是枝言剑。你也只是笑,不否认了。”   俞星城手触碰着枝言剑,仿佛能瞧出那位圣主表面端庄,内心却有点嘴贫闹腾的性格。   怯昧:“枝言剑的实体并不重要。你拿着试试。”   俞星城心头乱跳,忍不住握着枝言剑的刀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传来。   怯昧笑:“是你一路走到这里,亲自触及了月神的真相,你一定很想出手。不如试试。”   炽寰焦急的甩着尾巴,想说什么似乎却又说不出口。   俞星城手腕一转,拿着枝言剑,用的竟然还是裘百湖教她的剑法。   怯昧微微一愣,俞星城也愣了,她紧接着鼻子一酸,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月神现身,裘百湖又把自己躲藏去了哪里,肖潼的病情是否会进一步恶化。但如果说有救大家的办法,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杀了月神。   她鼻子发酸,怯昧却身子一震。   俞星城没有多想,她朝前飞去,枝言剑那似水泥似石头的表面,就像是无法吸收任何神力一样黯淡粗糙,但俞星城却觉得滚滚灵力都涌入了枝言剑每一个分叉末梢,她高高凌空,在众神的攻击之中,朝那体型遮天蔽日的月神,猛然一刀劈去!   月神似乎对几位小神还不算忌惮,但当俞星城手中的枝言剑挥出,一道仿佛来自于她身体内的雷电,如同积蓄了几日几夜的巨大雷暴云中最猛烈的天雷,朝月神的方向迅猛刺去!   月神陡然微微蜷缩起那柔软的脑状身体,而那些表皮上密密麻麻的孔洞,竟然同时长出什么东西来!   俞星城只多看了一眼,差点魂飞魄散。   那每一个孔洞,竟钻出一具淡蓝色半透明的人类身体来,失去毛发,身体如西满神父那样干瘪,可面部却全都是狰狞或恐惧的表情,两只手甚至还在高高抬起伸向空中!远观如同数万个毛孔挤出白脓!   强烈的恶心与不适让她几乎想要弯腰,但俞星城又瞬间意识到:这些都是罗马城中的人,那些人类成为了血兽或尸体,但他们的灵魂却全都成为了月神的一部分!而月神想要吃下橄榄山,目的并不是那全是钢铁木材的城市,而是城市中无数的人类。   怯昧的声音清越威冷:“它会吸收世界上信仰其他宗教的信徒的灵魂,越是对信仰虔诚,越是能增强他的力量。它本身根本无法得到人类的信仰,只能用这种办法。”   而尤奴与众多修道士这样的虔诚信徒,不是成为了孕育眷族、胚胎的工具,就是被它的脐带所吸收——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多次凝视月神和胚胎时,受到的影响太深,此刻望着那些曾经是人类的痛苦面容,她仿佛能感觉到,那每一个畸形干瘪的人类灵魂,都曾像她一样。   人与人之间本无分别。   都有深深牵挂的人,有自己的世界,有以前庸碌的苦痛或脆弱,有关键时刻想要迸发的力量。   每一个人。   怯昧似乎伸手想要与她一起握住了剑柄:“……别犹豫。”   但俞星城动作比他要快,简直像是踏步挣脱出他的臂弯,她双眼微微泛红,从胸腔中爆发一声怒喝,毫无章法,毫不在乎的将手中的枝言剑兜头狠狠劈向了月神!   她不会使用圣主的其他力量,她只会用雷电,只是那七情六欲比飓风裹挟的力量更多,月神之上,竟然浮现一圈如光环般的雷云,无数大大小小的闪电撕裂了空气,朝月神而去!   而在俞星城怒喝的一瞬间,那怯昧刚刚凝成的枝言剑,竟然从中断裂!   这个活生生的俞星城,做事根本超乎他的一切想象,她看到枝言剑碎裂,竟然轻啧了一声,似嫌弃般随手扔开,而将自己的双手化作武器,狂暴一般朝月神头顶那汇聚的光环加压再加压!她手腕上常年缠绕的银镯似乎根本无法承受电压与高温,竟化作银水滴落而下!   怯昧瞬间觉得自己是附着在她身上,被她那强烈的自我意识与情绪裹挟卷进她的体内!   那每一道亮光是千万次的闪雷,怯昧觉得她仿佛是把自己当做灯烛,在燃烧自我!   众神被圣主忽然的爆发而震惊,但他们跟月神曾经交过手,他们知道,那些伤害与神力都会被他所吞没的灵魂抵挡,没人能伤到月神的内核。   它表面焦黑的软肉瞬间剥落,那些孔洞中冒出的人类肉体消失后不断再冒出来,但月神却也被这天雷所惊,它竟然猛地缩起身体,就像是挤出水的海绵,众多腕足挥舞,想要逃离俞星城的攻击范围!   但它还未来得及逃避,俞星城听到一声叹息。   月神身上生长的无数人类,那痛苦狰狞的表情似乎松动,甚至有些竟艰难的发出嘶哑的声音,呼喝着,回应着那叹息!   俞星城猛然停手,雷光渐歇,被她的威压逼得穿不透气的众多小神也偷偷松了口气。   俞星城低下头去,看到那因穹顶崩塌而照进日光的圣彼得大教堂主殿,华盖下通往洞室的入口竟然被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长发流浪汉,裹紧身上的破布毛毯,赤着脚走出了洞室。   他胸口与下半张脸满是鲜血,他抬起手腕擦了擦嘴角,血迹浸透了他拖地的裹身毛毯,从洞室向外拖出一道血痕。   月神的胚胎孵化了,却至今没有见到胚胎的真身从洞室中现身。   俞星城看着流浪汉,似乎明白了什么。   流浪汉耶稣仰起头来,他在飞在空中的群神的环绕下,显得那么黯淡渺小,他却抬起手来,向着生长在月神身体上的万千信徒,轻声道:“神的国度早已降落地面,你们早已与我同在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怯昧老贼,休要抱我家星城! 第176章 回应   俞星城似乎听到天穹之下, 传来了市声与重叠在一起的人类低语。   有自剖内心的悔过话语,有共鸣齐声的祷告,有唱诗班的孩童们在一起的圣歌。   但更多的是情人之间的琐碎呢喃, 家庭之中的争吵与笑语,街道上卖报者的叫喊;炉灶点火时微响, 扫帚扫地时的沙沙声, 蜜蜂穿过树荫的嗡鸣。就像是这罗马城多年来的声音, 被耶稣侧耳倾听,他能走入每一个炉火旺盛的家庭,钻入每一处低矮潮湿的小巷, 听到每一个人的抱怨、痛苦与欢欣。   如今那些信仰过他的灵魂被月神吞入腹中, 被侵蚀,被痛苦萦绕,他做的不是像一个高高在上伸出手的神, 而是将这些人生前的这些细微的声音,这些活着的痕迹, 再传达回去。   月神表面上那些挥舞手臂的人类肉体, 似乎挥舞的更激烈了。   他们的神情或痛苦,或哭泣, 或茫然,或向往, 千人千面,但几乎所有都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长在月神体内的两条腿似乎在拼命挣扎, 甚至有些撑起手臂,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月神体内拔出。   俞星城以为耶稣要超度他们,但她却没见过哪个超度是如此混乱的场面。   怯昧却有些理解:“最好的超度, 不就是让他们从月神上一块麻木的肉,再变回拥有情感的人类吗?”   流浪汉竟缓缓跪下去,如在十字架前卑微的信徒,他双手合十,毛毯微微下滑,露出他肋骨突出的胸口,那上头竟然平添数道深可见骨的新伤,鲜血正缓缓流淌过他凹凸不平的身体。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万千情绪凝在心中,俞星城竟然看到他眼角处有几分湿润。   就在此时,月神那大脑状的巨大身体剧烈收缩,而它表面那些渗人的孔洞竟然也跟着收缩,挣扎着的众多人类肉体,就这样从它体内纷纷挣脱而出!   那些与月神的身体相比微不足道的小小人类,在掉下来的瞬间,竟发出一声喊叫,而后瞬间化作粉末,消失在空中——   一瞬间,月神就像是掉落簌簌粉末的花朵,只是那些人类的叫声,仿佛是临死前郁结在心口的一句话,在早已死亡的这一刻,纷纷从胸口中迸发而出。或是痛苦哀嚎,或是平静喟叹,甚至有些是亲密的呼唤,仿佛都能见证他们死前最后的心态。   而跪在地面上的流浪汉,竟七窍缓缓渗出血来,只有身子如同一块立在地上的石碑般蔚然不动。   那些人类肉体拼命从月神的众多孔洞中被挤出,月神的体型愈发干瘪,颜色也是极深的蓝紫色,它似乎想要拼命兜住那些决然离开它体内的灵魂,却像流水一样穿过它的肉体。   俞星城抬起手来,警惕的望着它,而它竟然似愤怒一般猛然用气体再度鼓胀自己的身体,将刚刚还干瘪的肉体又像是气泡般涨开,那些孔洞也张开到几乎撕裂的地步。下一秒,月神用尽全力,将无数眼球生生挤出体外!那些眼球与俞星城之前看到的胚胎上一模一样,仿佛来自世间诸多生物,而这些眼球远比孔洞要大,甚至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月神的表面!   那些眼球纷纷转动,似乎紧盯着空中的群神,也包括立在地面上的耶稣。   梵天猛然起身,他三头俱是露出怒容,六手高抬,那些化妆用品也管不上了,各自捏做手诀,高声念诵!   俞星城猛地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不知何处来的花瓣、鸟群与蝴蝶,交织出一片美丽的春天景象,环绕在月神周围,似乎用某种幻象隔绝了月神的目光。   梵天抬起一只手,抹了抹左边那张脸画歪的眉毛,翻了个白眼道:“还挣扎什么呢!看它几眼,我都要反胃半年,哎,眉毛都手抖画歪了。看什么看呀,还不动手等什么呢!”   俞星城被他娇嗔怒瞪这一眼弄的一激灵,众神似乎也都冷笑起来,知道这所谓月神大势已去。   圣主的一番轰炸已然让月神失去了不少力量,耶稣又解救了诸多信仰者,他们再不动手就真是来玩了。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怯昧似乎制止了她:“你已经削弱了它不少力量,让他们动手吧。”   俞星城可不是那么听话的性子,她不甘心,在降三世明王、弗雷与阿蒙神等人齐齐出手之后,梵天制造的春天景象中,也花瓣飘舞,蝴蝶乱飞,似乎被众多神力搅乱。   而俞星城抓住了悬浮在空中的行露铃,朝向月神的方向猛烈摇晃。   众神都只见过圣主懒懒不愿出手的模样,行露铃都似乎多少年没用过,她忽然就跟催着孩子吃饭的亲妈似的玩命摇铃,谁能受得了!那行露铃荡开声波,直袭向月神,那声波甚至如滔天巨浪,撕开了梵天交织的幻象,一瞬之间连通那幻象之后的月神的半边肉体,也齐齐撕裂!   而另半边身体的众多眼球竟然因铃声,纷纷充血突出,鼓胀到极点之后,如挤破的脓包般纷纷爆裂——   月神残缺的脑状身体瘪陷下去,污秽的液体从空中向下纷纷流淌。   梵天六只手纷纷捂眼,跺脚骂道:“凤!少来污了我的眼!恶心死我吧!你怎么又跟当年似的,突然直来直去起来了!哦,我要吐了……我可是尊神,吐也回家吐,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月神脑状身体之后连接着的众多细长腕足,似乎抽搐着想要将它拽回裂缝……   俞星城皱眉,众神却无一人再追击。   俞星城问怯昧:“为什么不追?”   怯昧似乎抬手指向那裂缝:“瞧见那所谓月神之后连接的地方吗。你不觉得那并不是腕足,而像是脐带。你有没有想过月神或许只是一个庞大的群族中的一小部分;甚至它可能是某个更大更无法预测的存在的胚胎,而像它这样的胚胎有成千上百个。”   俞星城望着那黑色的几乎完全无法照进任何光芒的裂缝,不寒而栗。   怯昧:“当年群神全盛之时,都无人敢去试探去挑战所谓月神背后的东西,更何况如今。”   月神慢慢回缩,那道裂缝也在慢慢收紧,它就像是一截坏死的肢体般垂着,彻底灰暗……众神俱是紧绷着身体,仰头看着它彻底离开——   但那道缝隙并不能完全闭合,仍像是天空中一道窄窄的伤口,众神抬起手来,却也无法抹平缝合这道裂缝,只是让它更窄一些。阿尔忒弥斯转过头来,白色的驼鹿在空中跳跃,她看向俞星城和怯昧的方向:“还是惯例,你来修补。在世的神中,只有你有这样的经验了。我们还是会将一些力量贡献给你,来做弥补。”   怯昧接口:“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还需要上门讨债。”   库丘林身子一僵,但他也不要脸,立刻装没听见。   阿尔忒弥斯:“我会奔走各地,监督她们。毕竟不知道我们再下次会面的时候,还会有多少在……而你还肯再做这样的事,我已经由衷感谢了。我感觉你似乎变了,但并不是不好的变化,在我们的生命中,能拥有变化不是一件坏事。”   她说的是怯昧与曾经的圣主不一样了吗?   怯昧不置可否,似乎没有回答。   众神之中有几个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转身离开。   梵天听了阿尔忒弥斯这样的话,一时也有些感慨,他六手归位,轻声道:“不要这么悲观。至少我们又渡过了一劫。”   怯昧垂眼不语。   本来有个共同的目标,众神还能贫几句,或叙旧几句,这会儿月神一退,立刻索然无味,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特别是几个有仇恨或信众有战争的神,更是退后而去。   异世界而来的阿蒙神望着他们,忽然开口道:“我似乎比你们来自早的多的远古,那时候的人类还没有像这样……但如果这是群神的未来,虽然黯淡,却比我想的要好啊。”   还没有走的几个神转头看向他。   在这个世界依然消失的阿蒙神,那鹰隼的头部微微转动,似乎露出微笑的神情:“相较之下,我更讨厌什么大战、什么昏天暗地的混乱。黄沙淹没,信众迁移,渐渐失传,这是必然的命运。我们只要在最后,陪伴着那仅存的爱着我们的信徒,化作人类,走入他们之中,和他们一起生死,一起苦乐,然后和他们一起消失在人类之中,不就好了吗?”   那如今高坐在黄金太阳船的阿蒙神,就轻飘飘的扔下这句话,驾驶着船转身离开。   从橄榄山圣父召唤他而来,他就早认定了……他根本不想要任何的复苏。   俞星城此刻和怯昧灵魂重叠,看着众神纷纷离去,只有她和他还伫立在这里,在这无人的罗马城上空。   她垂下头,那本跪着耶稣的圣彼得大教堂主殿,竟然已经空空如也。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当众神走远,太阳在地平线那头露出完整的轮廓,怯昧轻声道:“欢迎回来。”   俞星城心头一顿。   炽寰猛地冲向空中,在废墟之上怒瞪着怯昧。   他立起蛟身,在他鬃毛之中的小燕王等人差点摔下去,连忙抓住他的鬃毛或红角。   怯昧并不太在乎炽寰的表现,他轻声道:“我直到你消失之前,都不敢相信你真有这样的铁石心肠。把我套在枷锁之中,让我来承担你想逃避的苦难,你舍不得这样对他,却肯这么对我啊。”   他,是指的炽寰?   毕竟炽寰被放出自由,而怯昧却成为了圣主的接替者。   在怯昧眼中看来,圣主是心疼炽寰,而惩罚了他,将他关在这神力的牢笼之中。   而另一边,以前炽寰一直不相信圣主真的会赴死,所以误会怯昧是杀死了圣主,夺取了她的力量。   这样一件事,在他们二人看来,角度如此截然不同。   俞星城缓缓开口:“我早已不是她,你应该比任何人清楚,她绝不可能回来了。你如今有再多怨怒、或难以平息的感情,你对我表达,都无法让你所了解的那个圣主知晓半分了。她彻彻底底的消亡了。”   怯昧身子微微一僵。   怯昧其实对圣主一直有怨恨,他一直也并不想要被选中做国师,更不想做圣主的接替者。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一直不受摆布,而他竟然去爱上了一个冷血的摆布他人生的人。这份怨恨不只是恨对他从无回应的圣主,怕是更恨自己。   从今日围剿月神也能看出,哪怕拥有着这份怨恨,他仍然兢兢业业的去完成她应该做的事情,仍然承担起了那份责任。   俞星城却有了别的想法,她垂下眼睛:“或许是我的个人理解,或许只是我的想法。但我觉得你或许想错了很多事。”   怯昧望着她双眼。   她道:“你是爱着圣主的吧。那个已经懒散的、可悲的、走向自我灭亡却也不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味的圣主。可能是爱情或者别的感情,可能是心疼,可能是你看透了她本来的面貌。”   怯昧嘴唇紧抿。   “我想她或许根本无法爱别人,更不可能回应你。但至少,她的回忆里有许许多多关于你的碎片。至少,你是真正改变了她的人。是否也是你存在的这段时间,让她更看清了自我,更主动地选择去灭亡自我?”   “而这份神力,既不是枷锁,也不是惩罚,而是一点点希望。本来对自己的力量彻底厌恶的她,或许想起了你那些天真的期许,想到了你的那些愿望。于是本该带着这份力量一同消亡的她,却将这份力量交给了你。”   俞星城抬起眼来,眼底露出几分笑意:“我想她一定在想:如果她做不到,那就让你试试呢。哪怕她心里不认为你能与其他神有什么区别,却忍不住想——如果是他呢?如果是那个经历过人间诸多苦难,经历过战争、背叛、流离失所、病痛折磨,却还是向她许愿的怯昧,会不会能与她不一样?”   怯昧颤抖起来。   她笑:“或许圣主的改变,便是对你的爱的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怯昧与圣主是真正的BE的CP。   怯昧越是走入圣主的内心,就越让圣主看清自我,越想要走入灭亡。   其实本来想在前期渲染怯昧的怨恨,然后多写一写圣主的梦境。但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渣男,我就不敢写太多他相关的剧情了。   *   小蛇其实并不像怯昧那样走入过圣主的内心,他应该算是了解、仰慕圣主,也是圣主的头号忠心下属,圣主那时候才真是把他当玩伴和小宠物。 第177章 白鸽   怯昧半晌都没有说话, 只是他猛地后退一步,俞星城周身柔光消失了,她仿佛一下子撞回了自己的肉体之中, 而怯昧也化作了人类的模样。   他只穿了一件略显松垮的满是皱褶的深衣,微微露出一点的胸口与小臂处, 依旧是疤痕交错。   怯昧看着她:“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我便知你不是她了。或许你猜对了, ……我或许也改变了她一丁点,但她绝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到底该怎么想呢,你说的一切又如何去证实呢。”   俞星城从来没有陷入感情过, 她却一瞬间体会到怯昧的无望。   再怎么说, 他又如何向一个消亡的神去证明?   怯昧却眉眼柔软了几分,又道:“恨倒也不恨了。都十来年了。但要说真放下了,也不会想要见你一面。就只能这样过下去了。”   她心里一颤。   怯昧所说的“这样过下去了”, 仿佛更像是一种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无可奈何。   恨不动,忘不了, 还不是只能这样了。   他又偏过头去, 轻声道:“上云神殿已经不像样了,而她也高估了我, 以我的躯体根本无法聚拢住这样的神力,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再延续这份职责多久。但我或许也有些自己的想法。”   俞星城抚摸着自己的衣领, 感觉到自己重新成人,灵魂重归肉体的感觉, 却有些疑惑:“所以我到底算什么?”   怯昧看了她一眼:“在她跃入那扇通往过去与未来的门以求死最后一刻, 我伸手夺回来的一粒沙而已。只是那时候,她已然彻底消散,而你这缕魂魄似乎也沾染了门内的事物。”   怯昧似乎对所谓的“门”不愿意多提。但俞星城所谓自认为穿越者的回忆, 难道来自圣主跳入门的一瞬,她这缕魂魄曾在一瞬到达过“未来”?   “我本来以为我救回来一点,她就不会死,后来既是明白这些徒劳。后来我想,既然她曾想过真真切切体会凡人的一生,那不若把这一缕稀薄的魂魄,拿去化作凡人。我有仔仔细细的挑选过,既不能有大富大贵,也不要太过苦难,最好也不要有灵根。”他说道:“可我想,或许是你本身就生命顽强,或许是炽寰来瞎搅浑水,生生让你走出如此波澜壮阔的路来。”   炽寰猛地飞跃起来:“我搅浑水?!圣主什么都跟你说了,却从未与我说过,只把我驱逐出去,而后神力莫名就到了你身上!你总觉得是她偏爱我,我还觉得你是个白眼狼呢!   俞星城瞧他那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没他搅浑水我也能混的还行。不过可能会少点惊险刺激。”   怯昧微微挑眉看向了俞星城,半晌想了想道:“行露铃我要带回去了,日后还有用处。而圣主的力量,我也要不得不带回去。但或许我可以给你个灵根。所有人的灵根都无法自己选择,你当然也不可以自己选择。”   俞星城总觉得他笑容中有那么点隐藏的欠,他轻声道:“你伸出双手来。”   俞星城连忙抬起手,她难得这么积极,也把怯昧逗笑了。   他指尖在她两手掌心各自一点,俞星城只觉得有点微凉。   炽寰立刻乱叫起来:“病痨子你这么大方,就把老子的灵核也还回来!老子根本就懒得跟你闹腾,我有自己想做的事儿呢!”   俞星城捏紧双手,怯昧抬起衣袖来一扫:“回到地面去吧,那里是你的路,你的世界。”她猛地从高空坠落下去,俞星城慌乱的挥舞双手,竟看到怯昧冲向了炽寰,他一抬手,竟然凌空逮住了化作黑蛟的炽寰的下巴,指尖一捏,把一个灰不溜秋的球塞进了他血盆大口里。   炽寰尾巴乱摆,两爪似乎要去抓他,但实在是被那大灰球一噎,忍不住抬爪抓向自己嗓子眼,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在空中打了个响嗝。   怯昧一笑,朝后飞去,大袖飘荡:“灵核放了太久,有些落灰了。还你。你不要再来上云神殿了,我看你如今有了牵挂,就也别再闹腾了。”   他说罢消失在了空中。   俞星城呆呆的想:什么叫有了牵挂?说的跟他怀胎三月了似的?   炽寰猛地朝下俯冲下来,俞星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自由落体,连忙拔出腰间的磨刀石,灵力如清泉般涌出,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但磨刀石已经变为宽刀,停在她脚下,而后缓缓降落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主殿地面上。   炽寰松了口气,他还被那大灰球噎的直咳嗽,挂在他身上的小燕王等人就跟他身上的虱子一样纷纷落下。   小燕王等人连忙御剑,也把惊呼坠落的拜伦等人接住,众多仙官早就被发生的一切震的说不出来,甚至望着天空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而那之前走过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地面,以及青铜华盖附近倒在地上的生徒们的尸体,都提醒着他们那场噩梦真实发生过。而在侧殿附近,许多眷族与血兽曾搏斗的地方,只剩下一小撮一小撮的灰堆,随着清晨的风而吹散。   所有月神的奴仆与眷族,都消失了……   他们刚落地,就看到俞星城提着衣摆,朝青铜华盖之后飞奔而去。   在靠近荣耀龛的圣彼得大教堂尽头,墙壁与大理石高柱上,布满了深深的爪痕……如果裘百湖已经彻底变成了血兽,那他的灵魂大概已被月神吸收,他必定也会化作这样的灰堆!   她脚滑了一下,手在砸碎在地面上的石块上撑了一下,手掌被石块尖锐的边缘划破,她没顾得上低头看,撑起身子继续往后跑,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恢复的速度变慢了许多。   而她跑到教堂尽头的大理石地板上,就看到了一个趴伏在地上的黑色身影,他一只手似乎还拎着刀,但已然昏迷过去。俞星城飞扑过去,却看到了他左臂被从肩膀的地方齐齐砍去。他身边不远处,有个灰堆几乎已经被风吹平……   她伸手去探裘百湖的脖颈,虚弱,但仍在跳动。她有些激动,抱住裘百湖的上半身,将他扶起来几分,裘百湖面上都是血液,他甚至在痛苦之中撞断了自己的鼻梁,肩膀处被他紧急止血过,却仍然鲜血横流。俞星城仰头环顾四周,石柱上的数道深深的爪痕,都意味着他的手臂已经彻底变得像血兽一样,庞大且有力。   而跟那庞大兽爪相比渺小的裘百湖,却生生用刀斩断了自己的肩膀。   众多仙官纷纷赶到,俞星城对其中两个医修喊道:“月神的血液已经消失了,你们快帮他止血!现在有灵力进入他体内也不会让他再变异了!”   两个医修连忙扶住裘百湖,暂时先将他断臂处长好封住:“现在不是重铸血肉的时候,等我们回到船上,有灵丹相助才可能做到。”   俞星城用力的点头,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那船上的大家肯定也不会有问题的!”   小燕王看起来有些狼狈的脸上露出笑容:“我想是这样的。”他伸出手,有些情难自禁的紧紧揽了一下俞星城的肩膀:“我以为、我以为你化作神再也不会回来了!月神是你动的手吧!”   俞星城激动高兴之下,也顾不得大防,胡乱点头笑道:“是也不是。不过我就是我,还能去哪儿!咱们、咱们还都一起回去呢。”   拜伦环视四周,道:“那……在希腊也不会有血兽病了吗?”   俞星城擦了一下脸颊:“已经变成血兽的,怕是只会化作灰烬,但感染的普通人应该能存活下来。但至少这疯狂不会再蔓延了。”   大家都有些恍惚的站在日光下,温骁轻声道:“那,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亚瑟:“那个带我们来的鸟嘴人呢?还有那个月神的胚胎又如何了?”   俞星城看向通往洞室的楼梯,那里应该是鸟笼与尤奴所在的地方,俞星城似乎听到了洞室传来的恸哭声。几个仙官背起裘百湖,俞星城则和亚瑟、温骁等人,走向了那洞室。   从石阶走下去,尽头竟然不是黑暗,而是温和的日光。   当俞星城走到石阶尽头,站在洞室墙壁上的那个平台时,她仰起头,竟然看到洞室内部锥形的尖顶处,洒下来不知何处而来的日光,就像是夏日树荫下的漫光,像是春天窗内的晕光。   俞星城想起小门连接的另一个有圣彼得雕像的洞室中,有着淡淡月光。原来这两间相连的洞室,分别有着日光与月光啊,只是这间洞室的日光因月神的胚胎而黯淡。而鸟笼竟然已经消失了,在洞室的日光下,只有一张红色绸缎的大床。而尤奴就安安静静的躺在大床中央,如同熟睡。   他们缓缓走下去,目光却无法离开尤奴。他银白色的头发依旧,但身体完整,穿着整洁的教皇白色法袍,衣摆与软底的鞋子,有着明显的被人亲手整理穿戴好的痕迹。   他金色的权杖放在枕边,曾经这权杖的黄金在他的法术下化作鸟笼,如今却变回了原状。而他本来戴在面上的金色面具,被摘了下来,他那看似不能视物的双眼乖巧的合拢这。   而尤奴双手轻柔的拢在一起,搭在胸前,渔人权戒好好地戴在他纤瘦的手指上。   满身血污的鸟嘴人爬上床去,甚至不敢触碰他一下,只撑着胳膊,像个孩子般恸哭。   除了耶稣,还能是谁替他变回了完整的躯壳?穿戴好教皇的法袍?   那个满身伤口,杀死了胚胎的耶稣裹着破布,半跪下来,充满敬意的替他整理好遗容……   俞星城注意到尤奴的双手之间似乎有什么在动。   鸟嘴人也注意到了,他颤抖的抬起手,摘掉手套,半晌才鼓起勇气,去触碰尤奴拢在一起的双手。那双手里拢着的东西立刻挣脱了出来,竟是一只白鸽。   或者说是一只和荣耀龛中一模一样的圣灵鸽。   圣灵鸽睁开双眼,振翅盘旋,朝洞室顶端的日光飞去,只掉下几根羽毛,便消失在日光中。   俞星城却觉得这只鸽子并不只是宗教的代表,更像是承载了尤奴的灵魂。   困在这教堂之中的鸟儿,终将离开牢笼,睁开双眼,向天堂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结束了。下一卷主要是返乡的各种大事小事,以及大明境内的许多变化。 第178章 入春   走出圣彼得大教堂正门之一的“死亡之门”, 日光、微风与海的味道令人恍惚,白云如丝,俞星城望着远处的海, 从高高的石阶上走下去。   不过他们并不只是这城中仅有的活人,她看到卡文迪许被两位巫师架起, 步伐艰难, 已经走到了广场尽头, 似乎感受到俞星城的目光,转头看过来。   俞星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温骁轻声问道:“不杀了他吗?”   俞星城摇头:“没必要。共济会如此庞大, 不差他一个。只要大不列颠还强大, 他们就会依旧将势力拓展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利用血兽病去影响战争,和资本家们用钱去拖垮某个国家的本土农贸是一样的。”   卡文迪许来罗马城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没问到,也确实不可能问到。   但俞星城猜测, 是共济会发现血兽病的无法控制,或者是在本土岛屿也发生了感染, 所以才来罗马城, 想要找个办法,讨个说法。月神已死, 他们应该也已经达成了目的,只是不知道希腊战场会如何。   只是她转脸看向拜伦与雪莱:“那你们呢?要回去, 还是继续在外流浪?我想两位很可能还在遭到政客或贵族的追杀吧。”   拜伦看向卡文迪许的背影,坚定道:“回去。”   雪莱转眼看向他, 眼底漾起笑意。   拜伦摘掉自己头顶的奥斯曼头巾, 将短发朝脑后捋过去,眼中依旧是那份玩世不恭与意气风发:“如果连我到了希腊,他们都不能容我, 那我不如站到白金汉宫里撒尿去。他们怕我回去掀起运动,那我就吓死他们去!”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要是成了一方人物,就请我去伦敦玩玩去。”   拜伦这还没回去,就吹上了:“我要是当上了首相,我就偷偷把皇帝的马车驾出来,带你到港口去飙车!”   俞星城:“……大可不必。”   雪莱踹了拜伦一脚:“就你这样的还当首相?!”   拜伦揉了揉屁股,笑了起来,环顾着罗马城。他们走过宽阔的圆形广场,那里本来就该像今日这样阳光灿烂且静谧,而错综复杂的罗马城,那些白色的石墙、红瓦的屋顶,高耸的钟楼与十字架尖顶,都像是在人类灭亡后会生出花草的模样。   随着海风,留在地面上的灰烬都已经不多,俱是被风高高吹起,像是晚春的花瓣,纷纷扬扬。   鸟嘴人一直在送他们,他一路上扯掉了自己厚重的外套,皮衣,甚至脱掉了自己的靴子,光着那双有些畸形的脚,挽着衣袖与裤腿,走在罗马的街道上。   走进罗马城的路没有他的指引一直在兜圈子,但走出的时候,路却简单了许多。   当他们走到罪人灯塔的时候,日头已高,灯塔在地面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缩影,那些教廷骑士的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们或半跪或坐在地上的姿势,看上去像是在静默的等待。而没有了尤奴,罪人灯塔也已经失去了光芒,白色的灯塔只是在爱琴海的蓝色海浪边伫立着。   俞星城看向鸟嘴人:“你送我们到这里就好。只是……罗马城已经没有活人了,你还要待在这里吗?”   鸟嘴人摇头:“我无法离开罗马。以前是无法,现在也是不愿意。我是一只罗马下水道的老鼠,就只能生活在这里。更何况,哪怕耶稣不知所踪,哪怕尤奴也已经死去,但仍然有相信着上帝爱世人的信众们迟早会到达这里,生活在这里,继续在这里祷告祈愿、琐碎生活,我还是要负责处理他们扔下的垃圾。”   他要守着一座死城?   俞星城忽然想起自己还没问过他的名字:“那我们走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想要记得。”   鸟嘴人笑出了那口烂牙摇了摇头,但笑容却是灿然得意的:“就叫我鼠王就好。你们走吧!”   他说罢,一挥手,朝罗马城中走去,俞星城一眨眼之间,已经寻不见他的身影,只是他沙哑的歌声似乎从罗马城的下水道中传来:“石像鬼是我的挚友,七苦泪是我的乳|汁。罗马,我的爱巢,我的城市,我的生活。”   歌声愈发远了,回荡在罗马城的街巷。   “罗马,我的空气、屋顶与床。罗马,我的哭泣、秘密与歌。”   “罗马,我的理智,我的疯狂。我的热情,我的国度。我的地狱,我的故乡。”①   “……”   来路时本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各个场景,在阳光下只让人觉得悲伤与寂寥。而本来黑暗无比的密港,在月神与群神的战斗之中,被碎石击塌了顶部,俞星城他们的船只幸免于难,但蝙蝠们已经散去,而光柱从密港顶部的几个不大的碎裂处照射下来,映在那些守护者火炬的圣教骑士身上。   火焰似乎连接着教皇的生命,此时已经熄灭,但光线照在骑士们倚靠在一处的银色铠甲上,反射的光弧照亮了整个密港的钟乳石顶,将密港照的像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那火焰是否燃烧也不重要了。   等待在船上的众多感染文官,感觉前脚把他们送走没多久,他们也分不清楚白天黑夜,怀表全都失效,就只算着饿了就吃,吃满三顿算一天。这船上的菜品还没在胖虎的手艺下做到重复,就听到头顶一阵噼里啪啦咔嚓,反正雷是没少响,然后就密港塌了一点,天亮了不少。   那些感染的官员还没来得及悲春伤秋,正在趁着早晨吃豆浆油条包子,饭吃到一半,这群人就回来了。   像是肖潼这样昏迷了好些日子的,这才刚伤病痊愈醒来呆坐了一会儿,连手里的书都没看完,更没仔细琢磨着万一戈湛回不来怎么办——戈湛就蹦跶回来了。   肖潼一副看着孩子拿了三万块去上补习班,结果学了半个小时就回来的疑惑表情。   戈湛见了她,那简直粘的不行,俞星城忍不住问她:“你身体没有什么异常吗?”   肖潼摇了摇头:“没有,我还没开始难受呢。不过……要仔细说,还是有一些区别。醒来之后,我总觉得脑子里就像是有一团乱糟糟的打结的头发,干扰着我的注意力,我连眼前的字都有些读不进去。甚至依稀能听到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耳语,那就像是某种两栖动物的声音。而现在已经没有了。”   俞星城又去问了其他的船员,大部分没有肖潼这样的表达能力,但也都说,在此之前忍不住烦躁,无法思考,隐约能听到耳语,甚至有些人能听到人类的尖叫声,感觉眼睛又痒又痛恨不得去挠眼球内部。   这些症状,在月神死后都消失了。   不过裘百湖都已经恢复了正常,想来,其他人应该也都治愈了。   只是裘百湖重铸手臂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而且他毕竟是修真者,很难像谭庐这样使用机械替换。   几乎船上所有的医修都跑去帮忙,俞星城又把杨椿楼之前送的一些压箱底的灵丹给拿过去。众多医修灌注全力去重铸血肉依然不够,听说是裘百湖为了压制这只被感染的手臂,几乎把自己多年来灵海都掏空了,这会儿重铸血肉,若是不将他自身灵力补足,医修的灵力进入体内也是石沉大海。   最后小燕王帮忙出手灌输灵力,结果他太想表现,用力过猛,裘百湖的左臂一下子长成个冬瓜,众医修连忙修补重治,才给恢复。   俞星城也想去帮忙,但大家没见到众神的真正姿态,却见到了罗马上空的滚滚惊雷,都觉得是她耗费了太多灵力,不肯让她前来帮忙。   但俞星城自知杀死月神并非她一人的功劳,而且如今她早已没了圣主的力量,也不知道怯昧给的灵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偷偷的伸出手试过,竟然是右手还可以使用电流,而左手却不可以了……   不过俞星城毕竟是俗事缠身的官员,大战邪神不过是偶尔的特例,她真正要处理的还是纸面上、人事上的诸多工作,她要慰问、记录每个被感染的文官的情况,也暂时顾不上多研究自己的灵根了。   从密港离开的时候,气温倒是和来时没有太大区别,但风更暖了,云也比之前更多。   俞星城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气温起伏,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他们行驶过意大利南部海峡,竟然看到路过的岛屿上花朵盛开,她便觉出不对劲了。   他们来的时候明明是深秋,沿海都是一片金红色,哪儿来的青草与花朵?   难不成……这会儿已经过去了整个冬天,开始入春了?!   爱琴海周围环境比较复杂,他们也不敢贸然靠岸,只能按照航线往亚历山大港而去,但人类对时间和季节虽然不敏感,但妖却不一样,炽寰就一口咬定,春天来了。   俞星城一开始忙的完全没顾得上他,到航线中段稍稍歇下来了,才发现炽寰天天化作蛇身,就跟吞了头小野猪似的,肚子鼓胀着恹恹的蜷在榻上,就是头上的红色双角开始疯长。   俞星城也是太久没嘴贱了,忍不住心里的话,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春天来了?难道蛇也叫春?”   炽寰趴伏在塌上,一副想浪却浪不起来,但心里又特起波澜的目光扫过来,把俞星城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妈的!忘了他来之前还爱不爱的整那么多花活!现在这已经不是可以随便嘴贱的关系了……吧!   俞星城看他又似乎没精神的蜷着,总觉得有点奇怪:“怯昧不是把灵核还给你了吗?你现在难道不该精神焕发?”   炽寰咬着牙根骂道:“那叫花子哪有这么好心!我现在才知道我灵核是拿去压那些邪祟玩意儿了,简直就跟大白馒头掉进泥坑似的,我要是不给清理干净了,那能吃吗!而且再说了,灵核这么多年不在,我这蛟身是入了上云神殿之后重新长的,承受以前的灵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俞星城也不太懂,长长哦了一声,看他没法吱哇乱叫的可怜样子,又有点想笑想挑事儿了:“不是说自己是真男人,再也不化作蛟身了吗?”   炽寰把脑袋塞到盘起来的身子里,把自己弄成一卷炮仗,闷闷生气:“俞星城你等着,你现在没有谙雷来电我了,我还治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抽烟深沉):别放狠话了,没有用,你的人设就是作嗲小可爱。   **   文中①这几句歌词,其实来自于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的一段唱词。实在是太符合了,我忍不住改了一下引用了,请谅解。 第179章 醒来   俞星城自知要是没有谙雷, 肯定打不过这个几千年大妖怪,只得强行狡辩:“谁说我没有谙雷了?”   炽寰眼皮子一耷拉:“你也会撒谎呀。”   俞星城被他一眼看穿,脸上有点挂不住:“你怎么知道……?”   炽寰:“你忘了老子的感知能力有多么厉害, 这会儿就是胖虎在下头船舱放了个小屁我都能知道——没了谙雷,但你还能用电是吗?”   俞星城抬起右手, 电流不像谙雷那样暴力输出, 但俞星城却觉得自己能够更细致的控制方向与电压。   炽寰:“那左手呢?”   俞星城:“我不知道……”   炽寰太多精力去消化灵核, 连说话都懒散的拖长,看起来都不像他平日那副活力四射的样子了:“你用上点灵力试试。”   俞星城习惯了用谙雷时候的那样,将灵力一股脑不要钱般向外扩散, 她才扩散的第一秒, 房间内的灯架、水壶、床帐的挂钩,她身上的怀表佩刀猛地朝左手飞过去,而甚至她听到了隔壁船舱的惊呼, 以及物品撞在墙壁上的声音!   俞星城一惊,连忙收回灵力。   水壶、灯架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她袖中的怀表从掉落在地上, 而隔壁房间似乎也有东西叮当掉一地。   炽寰惊得抬起头来,俞星城猛地站起来:“我这是——可以用磁力?!”   她现在不必利用电流生磁, 而是直接可以制造磁场,使用磁力!   俞星城忽然想起来, 她左手本来带着那个用来生磁的银环,但在对战月神的时候, 由于释放的电流过强, 那银环都已经熔化断裂,难道是怯昧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给了她左手可以操控磁的能力。   不用再是人造低配万磁王, 而是真正的磁场女王!   俞星城听到隔壁的几个文官吓得嚷嚷起来,说什么“饭盆子忽然就糊墙上了”“妈的我的夜壶!”,俞星城想出去道歉一圈,但在此之前,她又忍不住手痒想要试试,自己到底能控制的多么细致,她将磨刀石放在了桌面上,抬起左手的手指,明明控制只与灵力有关,她却忍不住颤动着手指尖,想让磨刀石缓缓出鞘。   只是灵力太过涓涓细流的时候,磨刀石压根不动,她忍不住多加几丝灵力,就听见隔壁上又一阵叮呤咣啷,某个人前君子的文官破口大骂道:“我的勺子都跟你的夜壶一起贴墙了!这饭还他妈怎么吃!”   俞星城连忙出去敲门道歉,隔壁几间屋子都受波及,一看是俞布政使,又都是被她救了命,那当然都笑说不要紧。俞星城心里过意不过去,又特意去船舱下头要了份新的饭菜与碗筷,给他送去了。   问到船舱下头,才知道俞星城不过是随意一出力,但连下头厨房里的锅铲菜刀俱是飞起来了——   她一路道歉,但也没几个人敢受她的道歉,胖虎听说她是在修炼,干脆把一堆没磨的剪子没戗的菜刀,都送给她让她耍去。俞星城也愈发意识到这磁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掌握的。   如果说谙雷是适合大范围输出的技能,那怯昧给予她的新灵根,就更加精妙,更能够擅长去控制事物。俞星城能感觉到自己的灵海有些积蓄的灵力,只是以前谙雷就像是掏股民的钱,永远都不见底,她想怎么撒怎么撒,想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但现在她的灵海从汪洋大海,变成了一汪浅水,显然以后就要省着点用了。   俞星城从拥有灵力开始,就从来没有吐纳过,更没有“积累”的概念,她要做的只有拓宽自己的经脉,让自己能够使用更多的谙雷。但现在经脉足够宽了,源头的灵海却忽然变的拮据起来。   炽寰看她在那儿琢磨着吐纳,伸出一只爪子道:“别废这功夫了,你根基都是空的,这会儿想练根本没戏。但我觉得怯昧都成神了,不至于对你这么抠抠搜搜吧,或许你的灵力虽然看着浅,但是取之不尽?”   俞星城伸出右手,指尖汇聚成一个电球,电流不断被外界损耗,她也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灵力再被取用,愈发减少,她停了下来:“不,还是会减少的,虽然我刚刚用的不多。”   炽寰:“那说不定你以后每天后空翻出门,就能增加灵力了。”   俞星城:“……???你觉得我傻才会信你的胡扯吗?”   炽寰又把眼睛闭上,把鬃毛愈发银白光泽的脑袋,拱进贵妃榻上的软垫堆里,俞星城抓住他的角把他脑袋薅出来几分:“我这是要废了,你还不帮我出出主意?”   炽寰似乎角本来就有点痒,想让她给抓抓,便开始蹭她手心:“我都要恢复全盛了,还能护不了你吗?”   俞星城:“没人要你护着,我就想让自己能好好保护自己。你的能耐是你的能耐,我的本事是我的本事,我会读书写字,那等于你会读书写字吗?”   炽寰被她一激,睁开眼来:“老子怎么就不会读书写字了?灵根都是一个起点,一个方向,你当然还需要再适应、练习。我觉得灵海的事儿你不用着急。要不你拿一把铜钱来,我用白子,你用铜钱,咱俩来下五子棋。”   俞星城明白炽寰是要陪她练习了,连忙拿出棋盘来。   俞星城操控着铜钱落子,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但炽寰是个五子棋都不过脑的傻子,基本没下几步就会输,他还让俞星城不用手,用磁力操控着铜钱捡回盒子里去。   但磁力的影响范围最不好控制,她时常会在操控铜钱的时候,不小心也把旁边几枚铜钱给挪歪了。   到天色暗一些,俞星城左手都已经哆嗦,也总算是能够勉强只操控一枚铜钱出入棋盘,互不影响了。   炽寰也不喊着要坐在桌上吃饭了,更没闹腾以前那些幼稚把戏,等她收好棋盘的时候,他早把自己埋头扭成一团。   俞星城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揣着手在榻旁边问道:“你今天可不许爬上床来,哪怕是化作黑蛇也不行。”   炽寰好一会儿才哼哼唧唧回应道:“好。”   俞星城:“……坚决不允许哦。”   炽寰:“行行行。”   俞星城挪到屏风后头,把隔着的帘子放下来:“要是让我发现了,我电你哦!”   炽寰啧了一声,终于不耐烦回嘴:“我肯定不去,我灵核里全是邪祟,你现在跟个剥皮白萝卜似的脆弱,我沾染给你了,你就甭想活了。一个房间都危险,要不然我都想去船外头,不跟你一道回去了。”   俞星城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原因。   所以他现在在跟灵核内的邪祟不洁搏斗,所以才不愿意粘着她?   她莫名暗自松了口气。   炽寰:“不过一是老子有把握克制他们,不会影响你;二是也怕你在船上出什么事儿——三是,我怕貔貅跟我抢地儿,所以我就在这儿了。”   俞星城又想笑:几千年大妖拿回了灵核,还惦记着跟狗抢卧榻?   炽寰的关心一向没什么耐性:“快睡吧你!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过了,别跟老子说话了,累着呢。”   俞星城“哦”了一声,想着他如此疲惫,还陪她用五子棋练习灵根,都觉得他那副毛毛躁躁的样子,也挺可爱的了。她把炽寰以前盖得手帕大的小被子拎过去,他现在一大坨,那块小被子只能盖住他脖子,俞星城比划了一下,算了算他七寸应该在哪儿,给他把七寸盖好了。   这头,俞星城进了里间,脱衣准备吹灯,长衣撩过长发,静电噼啪几下响,她身子忽然一顿。   虽然这静电小的可怜,可俞星城明明感觉到自己的灵海却像是滴入一滴水般,啪嗒一响,微微增加了几不可见的一点儿!   什么意思——俞星城可以吸收外界的电或者其他能量,变成灵力吗?!   蓄电池俞星城眼睛猛然亮起来,她倒是恨不得拿尺子擦擦头发试试会不会灵力上涨,不过这些静电都太过微小,就算能够吸收,显然也不能成为来源。那她难道要去四处找雷劈,或者是自己制造雷暴云引雷?   俞星城有些激动,她拉开帘子刚想要去跟炽寰讲,就看到炽寰两只爪子抓住那只能护着七寸的小被子,似乎沉沉睡去。   ……嗯,明天再说吧!   她笑了笑。   航船往西方前来的这么久,如果如今是春天,那应该都过了一年半了,她一路都觉得压力颇大,任务繁重,到罗马城时,那种绝望、恐惧与无力几乎已经汇顶,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但她咬牙走到了最后,如今一切都风平浪静,她连看到船上水手们跑闹,看到小燕王端茶杯忍不住翘起小指,看炽寰的爪子紧紧抓着小被子,她都觉得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都太可爱,太欢喜了。   她若不是在乎自己布政使的身份,真恨不得顶着一张傻笑的脸到处乱走。船上别人都没她这样的爱脸面,一个个都是按捺不住的眉飞色舞。   俞星城看着炽寰熟睡着转过身去,忍不住合上了帘子,摸黑笑着躺下。   哎,以后天天能瞧见他呢,明日再说吧。   俞星城睡得极其安好,只是她想的明日跟他说,而不是天亮后一睁开眼,就感觉自己是被巨蛇缠死的拉奥孔,某只蛇今日竟然有着惊人的高热,化作上臂粗细就紧紧缠在被褥之下,似睡着又似鳞片在她肌肤上划过,俞星城感觉蛇尾在她腿窝处扫来扫去,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抓住他的角:“我这个削皮白萝卜要被你一身邪祟沾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星城的能力后面会慢慢细讲,有大杀伤力的杀招,但更实用一些。 第180章 美貌   炽寰却并不是像以前那样。   他以前被她手上稍微欺负一下也不在意, 哼哼唧唧的反而会顺着杆子爬。他一向心大,脾气好的时候更是任人折腾,只是今日早上俞星城只是推了他脑袋几下, 他竟然有些隐隐发狠,将她缠的更紧——   俞星城有些吃惊, 她隐隐感觉自己皮肉被勒的发疼, 较为娇嫩的小臂内侧, 甚至能感受到他鳞片上滑腻的起伏。   而且炽寰的呼吸明显跟他之前睡着的时候不一样,他绝对醒着,呼吸的气息却喷在她颈侧, 就像是一只丛林中将牙齿比在猎物颈边威胁。她挣扎起来, 蛇身绕着她身体缠动,几乎要将她系绳的里衣给蹭的歪过去,她肋骨都被挤的痛苦不堪!   炽寰只有最早的时候如此不知分寸过, 他不是这样的性格,哪怕真是像俞星城开玩笑说的这家伙春天来了, 他也做不出这种事儿。   俞星城立刻想到, 他所说的灵核中的那些邪祟!难道炽寰受这些邪祟所影响?   她猛地抬起右手,指尖迸出电流, 二指朝炽寰七寸戳去!   炽寰、或者说是被邪祟占据的黑蛟似乎知晓她的厉害,猛地化作人形, 朝床尾跃去。   俞星城连忙抬起左手,磁力转动, 屋里灯架、佩刀与发簪俱是飞起来, 她一把抓住飞来的磨刀石,看向缩在床位的炽寰。   她忘了炽寰吞了灵核,就该变回成年的样子, 一眼扫过去,心惊肉跳。   若说深山有灵,潜川又仙,从不入世沾染俗气贵气君子气,不照着礼仪俗法规范自我,野性自然,桀骜潇洒,那就该是这副模样。   眉毛浓乱,眼角肆意,像是睥睨自然万物,肤色微深,唇色暗红,像是风里雨里大笑而过。   处处透露着混不在意不修饰,却又都跟山顶怒放的美人蕉似的,扎眼灿烂不要命的一团嫣红花朵。   他乌发披身,穿了件跟之前差不多的的黑底红云的宽袖长衣,看起来甚至是先秦的款式,领口敞开,脖子上戴着个衔尾蛇的青铜项圈,搭在锁骨上。   炽寰多次拿他自个儿的美貌去跟戈湛相比,俞星城还总是嗤之以鼻,如今到真是找不出形容词来,只觉得自个儿就跟山沟沟的人突然见了海,城市里的人突然见了云海峰峦似的,搜遍所学词语诗句都不够,只会一边啊啊乱吠,一边发狠的骂脏话。   她这个温文尔雅布政使一时忍不住也开始吠了:“我他妈……日啊!”   但她迅速也察觉到,炽寰双瞳显然比平日黯淡的多,甚至似乎蒙上一层灰雾。若在平日他,早该撩着头发在她面前开始扭,疯狂自夸,而这会儿他那灰蒙蒙的眼睛只贪婪的盯着俞星城,食欲与淫|欲似糅杂在一处,对她探头嗅了嗅,用某种沙哑的嗓音,像是不太会说话般断断续续道:“女人……有灵力的女人……你的,灵力,不一般……呼……我好像记得你……”   俞星城忍不住:“别用他的脸做这种表情!”   占据炽寰身体的邪祟猛地朝俞星城扑来,他动作还仍然似野兽,俞星城猛地滚下床去,光脚踩在地面上,右手电流如臂使指般精准的刺向他脖颈,“炽寰”显然不习惯在床榻这样狭窄的地方移动,他蹲着跳起,撞碎了床架,却没躲开俞星城可以转弯的电流,闷叫一声,身体痉挛。   俞星城看他使用着炽寰的身体,却做着半蹲或攀爬的粗鄙姿势,心里更是又惊又怒。   若是炽寰都治不住,是否这“邪祟”实力不俗?   确实,若只是小鬼,怯昧又怎么会用炽寰的灵核去压制。   但俞星城的电流,似乎使得炽寰自身的魂魄惊醒。炽寰的身子猛地一滞,俞星城看到他一只瞳孔灰雾散开,化作金色,他半张脸上似乎做出了嗔怒的神情。   俞星城似乎感觉炽寰被这邪祟暗算,暂时夺去了身体的控制权,而他正在体内与这股邪祟搏斗。他右手指尖化作尖锐黑爪,朝俞星城抓来,左手却猛地压住了手腕往回扯!   俞星城还以为是自己的电流起了效果,她左手一抬,将旁边半人多高的灯架子吸过来抓在手里,抬手把上头蜡烛拔掉,将灯架当做三叉戟,往炽寰袒露的胸口上一贴,自己就跟个高压电塔似的,顺着灯架子开始放电,大叫道:“一大早就让我动用交流电驱邪吗?!”   炽寰本以为她没了谙雷,不用怕她了——毕竟他从小就有点畏惧打雷,妖类有传言说所有的天雷都是圣主在发脾气,他便以为只要没了圣主的力量,普通的电流根本就是毛毛雨。   这会儿被电的差点灵魂出窍的炽寰才意识到,他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雷电!   他顾不得形象,往后窜去,但显然那灵核中的邪祟,比他更害怕俞星城的电流,他竟然挨了一下电,夺回了身体不少的控制权,忍不住对抄着灯架子还想电他的俞塞冬喊道:“别他妈的电老子了!疼死了疼死了!”   俞星城听到他声音恢复清亮,又惊又喜:“果然管用!”   她高举双臂,也不顾自个儿身上的衣服松垮的都要春光乍泄了,就拿着灯架子把炽寰顶在了墙上。炽寰体内两股力量正在搏斗,身体控制权正在胶着,还想分出一只眼睛去瞄她,一瞬间就被她抓住空档,又来了一拨无情插电门!   炽寰吱哇乱叫:“我说了!别电老子了啊啊啊啊啊啊——”   俞星城热情无限:“炽寰!别输给那个变态!我知道你可以的!我这点灵力不算什么,我都可以贡献给你!”   炽寰:“啊啊啊啊啊!”   这个女人表面看着柔弱冷静,为什么在搞灵力的时候,就是个暴力输出狂,人肉军火库?!   虽然他本来也有把握按住那邪祟,但在雷电法王俞星城的电击之下,那邪祟似乎感受透过他双眼,看到了一边笑一边电人的俞星城,感觉到了彻骨的恐惧,竟然主动放手,一下子缩入炽寰灵核的角落中去!   炽寰:“啊啊啊——俞星城你他妈的是不是要报复老子爬床!不是我爬的床!”   俞星城看他双瞳恢复金色,收回了灯架子,仍然跟少林寺门口的护寺僧似的提着灯架:“你少撒谎。那邪祟明明就是想吃了我,要是他爬上来的,怕不是早就把我给勒死吃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炽寰被电的头发散乱,他坐在床内,总算能歇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幸好没被她电出一排几个戒疤来。   但与邪祟搏斗,也耗费他的精神,他鬓边几缕发都湿了,他蜷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长舒了口气:“我的灵核被拿来去镇压所有想要成神成龙的妖们,再加上之前似乎赤蛟魂魄也未灭,也被我的灵核压制,这诸多力量汇聚,渐渐就长到了一起,汇聚成一股邪祟。”   俞星城也累的直喘:“怪不得他说认得我,吓了我一跳。你没法完全灭了这股邪祟吗?”   炽寰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几日消化,其实就是在内部搏斗,我占了上风,还能完完整整的夺回身体控制权,但把他们完全消灭,可不是几日就能做到的。若是我再疲惫大意了,可能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俞星城举起灯架子,自信满满:“不要紧,到时候就让我出马!”   她话说到一半,却又有点说不下去。   俩人一个站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上,都衣带松垮,累的是一身汗,仿佛是俩人之前在床上搏斗似的。   炽寰似乎没往这边联想,但他眼神一会儿往窗外看,一会儿又快速的去扫她几眼,想看又不太好意思看似的。   唔,他以前怎么没想过,她中衣其实也挺薄的,里头穿的那叫什么来着,裹胸,肚兜?哎,不重要,反正就显得还挺白,挺大,挺好的。   俞星城自己心里有鬼,没注意到他表情,也想赶紧岔开话题,忽然就想到自个儿能充电这回事儿,有些兴奋的道:“我才明白,吐纳或许对我是无用的,我需要靠外界充电,等回头你带我去寻雷引雷怎么样?说不定我被劈上一回,就灵力大涨了!”   炽寰目光乱转,脑子不在线:“唔,好好好。”   俞星城托腮:“不过你害怕雷电,似乎也不能让你背着我上天去……”   炽寰伸头,甚至想对她伸出手:“是是是。”   俞星城:这家伙平时早该回嘴说什么“老子才不害怕雷电”之类的话了吧。   她瞧着炽寰对她伸手,还以为他又被邪祟控制住了,连忙抓住他的手晃了晃。   她伸手过来,身子也靠近过来,炽寰极其没出息的眼睛直了,心道:……肥了也挺好看的啊。   俞星城:“炽寰?!”   炽寰猛地回过神来:“啊!啊?!好好好!”   俞星城翻了个白眼,想抽回手:“你是电傻了吗?”   炽寰越想越觉得自己以前更傻,认真回答:“有可能是你把我给电聪明了。”   俞星城抽手,才发现炽寰指尖抓的紧,他现在可不是少年的手了,化作妖虽然是黑蛟的小爪子,但现在却指腹有薄茧,既有力又微冷。俞星城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这双手灵巧的穿过她头发给她梳头的样子。   她一时结舌:“……撒开手,我要去换衣服了。你折腾这一处,吓死人了!”   炽寰松开手,俞星城飞快的走到屏风那头去,似乎打开了衣柜。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低头又瞧了瞧自己,忽然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脑袋一下子钻到屏风那头去:“你怎么不夸夸老子的美貌!”   俞星城换衣服换到一半,她连忙背过身去。炽寰也不是第一次一惊一乍的不懂界限了,她一边飞快的披上外衣,一边咬牙道:“夸什么夸,我可没觉得有多么好看。就那样吧!”   炽寰也整理自己的衣服,他站直,比屏风还要高一截,不用探头也能瞧见俞星城:“老子可是中原第一美妖,你这个没见识的家伙。要不然就是那邪祟影响了我的气质,你回头仔细瞧瞧?”   俞星城穿好褙子,耳朵微微泛红,走过来一把将挡道的炽寰推到旁边去,都没敢抬头瞧他,坐在梳妆镜前,口是心非的整理着妆奁:“有什么好看的,一个鼻子俩眼,谁还不是这样。更何况天天看你,我都看烦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现在就跟个年轻和尚不敢看大姑娘似的。 第181章 梳妆   炽寰老大不高兴, 他站到俞星城后头,半蹲下身子来,挤在他旁边也去照镜子, 伸手也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我觉得我挺美的啊。”   一面不大的原型铜镜里,一下子挤进来他那张脸, 就贴在她鬓边, 脑袋挤在一起, 她僵了一下,耳朵更烫了,不知该瞧镜子中的谁才好。   炽寰并没那么不好意思, 就盯着镜子里的俞星城看,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比你黑这么多,哎,不过不影响老子的绝世美貌。我觉得我现在这打扮都太素了, 你有什么首饰,让我也戴戴。”   俞星城白了他一眼:“给你打俩耳洞算了。”   炽寰竟然还觉得不错, 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也行。要不然回头我就别两朵花戴也好。”   俞星城有点想笑, 推了他脑袋一下:“跟个村姑似的,还给不给我梳头了?难道拿回灵核, 连忙也不愿意帮了?”   炽寰直起身子来,抬起手将她长发从衣服里拨出来:“我可没说。哎, 要是没有老子给你梳头,你就保持不住那当官的气质了, 就要天天披头散发跑出去了。”   他一副俞星城离了他就要完蛋的表情, 叹了口气,俞星城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把梳子递给他:“可不许编太多小辫儿, 弄那些花活,还是要端庄些好。”   炽寰用手指分开她的头发,一伸头用嘴叼住梳子,继续低头专心分发。   他似乎太多年没有用过这样成年男子的大手,有些不习惯,指腹总是不经意蹭到她耳后或者脖颈,但他自己没在意,俞星城却总觉得他是故意撩拨人,有点坐立不安,不停地从镜子里瞪他。   他如此专心致志,低头的时候只能瞧见过于浓密的睫毛和那鼻梁,以及他叼着木梳子时不自主抿起的上唇,他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在她身后,二人肩宽与身材的差距,像是他突然会抱住她似的。俞星城忍不住喃喃道:“你这样,我都不习惯了。”   炽寰抬起头来,一只手从嘴里接下梳子,拧着发辫道:“不习惯什么?哦,是不是我太高了,你怕我瞧见你头顶,没事儿,你还行,虽然熬夜多,但是不算秃。”   俞星城:“……没,是我想多了。你还是你。还是这么欠。”   炽寰:“我给你梳头你还骂我!反正你也是呆坐着,不如好好看看我,想想怎么夸。”   俞星城:“这么在意我怎么夸你?”   炽寰:“毕竟这么多年都没人夸过我。上古当年,群妖拼了命的去想化形化的美一些,都是为了吸引圣主的目光。老子自然也是其中佼佼者,可是圣主从没夸过我,其他小妖都被我殴打作乐,对我咬牙切齿的很,咬牙切齿咒骂我,说我如何如何丑。当了妖皇之后,虽然也有些捧臭脚的,可那些妖自己都长得歪瓜裂枣似的,还来夸我——鬼才会信他们的审美。”   俞星城一边带耳珠一边笑:“堂堂妖皇,活了几千年,还求几句夸赞呀?”   炽寰:“啧,我这是给你面子,觉得你至少审美不错。你夸还是不夸。”   俞星城抿嘴笑起来,忽然开口:“汪汪。”   炽寰仰头,一脸呆滞的看着平日稳重的俞星城,忽然学起了狗叫,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忽然大惊:“你不会被邪祟沾染了吧!难道那些妖类的亡魂中,还有狗妖!”   俞星城咬牙切齿,脸上挂不住了:“我是想说,你美的我说不出人类的话语来形容了!”   炽寰:“那也不必学狗叫啊,狗语里也没几个夸人的词儿啊!你是不是糊弄我呢俞星城,你平日里这么会读书,怎么见了我就怎么都不会说了呢!你就是假读书,假学问,人家那些大文豪还会写闭月羞花呢,你就扯出来‘汪汪’俩字,就你这样还当什么官,回家种地去吧!”   俞星城恼羞成怒,真要回身去掐他,可头发又在炽寰手里,不敢贸然转身。   炽寰看她羞愤,觉得有趣起来,抬腿开始躲她往后抓的手:“嘿嘿,你打不着我呀,不许电我,你要敢电我,我就再也不给你梳头了。俞大才子,星城文豪,说几句夸人的话,对你就这么难呀!”   俞星城只好绷着脸皮,清了清嗓子:“形容昳丽……呃,翩若游龙。别一脸茫然,毕竟你是蛇嘛,说你翩若游龙也没算太离谱吧。”   炽寰:“你骂谁呢,老子是蛟。”   俞星城直咬牙:“……反正翩若游龙,说你像龙可以了吧!”   炽寰得意:“还差不多。前头那个词呢?”   俞星城:“昳丽。说你神采焕发,容姿美丽。战国策里有这次,你说不定听过——”她转念一想,多说这些没有用,便通俗了胡扯:“字写作日与失,就是说你美的让太阳都失去光辉了。”   炽寰大喜:“好好好,不愧是有文化的人。你能给老子写个横幅吗?不用别的,就这昳丽俩字就行了。”   俞星城:“我怎么不给你写个春联呢?上联,你家小蛇死不要脸求夸赞,下联,自称蛟龙恬不知耻说昳丽。横批就是,老子最美。”   炽寰:“别的不用,把这横批也写一下,回头给我。”   俞星城又好气又好笑,炽寰去拿发绳的时候,顺便将船舱的窗子也打开了,外头是蔚蓝的海面,阳光从云层穿过,在海面上留下流动的亮斑,她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傻蛇在,倒是每天都有很多值得笑的事儿。   炽寰给俞星城梳好了头,俞星城没有戴冠,只簪了两只带珠的素簪,任凭青绿色绸缎的发带垂至背上,把两支以示未婚身份的小辫拨到身前来,起身道:“我出去与他们说说事,马上要到亚历山大港,也不知道咱们的工部官员把运河修到什么地步了……”   她瞧着炽寰也在拾掇,连忙道:“你也要跟我一道出去吗?”   炽寰:“我平时不都跟你一块儿吗?”   俞星城一下子慌神:“今天可不行、不是今天,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以前个子那么高,有时候还会穿裙子,大家还能把你当我弟弟什么的……”   炽寰:“大家不都早就知道我跟胖虎是妖了吗?他们只是不多问,只当我是被钦天监管着的。”   俞星城堵着门:“可现在不一样。你、你这样子走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就像是个成年男人在我屋里过夜似的!这可是在官家的船上,真要是跟你这样并排走着,我脸都不要了!”   炽寰叉腰:“跟我一块儿怎么就不要脸了。”   俞星城:“你之前不还跟我说自个儿是真男人?就这么说,你如果不是妖,是个寻常男子,我早把你赶出去了。你要不然你就这样出门,以后我让人安排个下头船舱的房间,你可别跟我住一道。要不然你就化作妖,我还带着你出门——”   炽寰瞪大眼睛。   俞星城抬手:“就只能这样,没得商量。”   炽寰不高兴了:“那我就以后没法跟你走一道了?那老子大不了还穿裙子,扮演你姐!”   俞星城戳了戳他衣领:“你看你现在这个头,这肌肉,我没你这样孔武有力的姐姐。妖类不是都会些化形的法术,你要不要变一变。总比穿女装好吧。”   炽寰就是不妥协:“我挺喜欢我自己的模样,我就是不愿意变。难道我化作人形,就这幅样子,永远都没法跟你在街上走吗?”   俞星城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心里一紧,连忙道:“自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船上人多狭窄,你又不得不跟我住在一块,我不好解释罢了。”   炽寰斜眼看她。   俞星城:“等回了大明,天天绕着城墙根遛弯都行。”   炽寰总算被说服了,猛地一团黑雾乍起,他化作小蛇一下子钻进俞星城衣袖中。   俞星城以前都习惯了,但这会儿见到眼前的沙雕猛男、啊不、昳丽男子忽然化作小蛇,绕在她小臂上,她竟然都觉得小臂痒痒的……   炽寰果然不安分立刻顺着胳膊又游上来,俞星城隔着衣服永远逮不着他,他立马占据锁骨高位,只是尾巴竟然紧紧的圈着,不敢往下乱搭。她刚想着他怎么这么老实,就听见炽寰磕磕巴巴道:“你、你还不出门啊!”   俞星城在船上办了些事情,但毕竟他们得不到一点消息,就只能翘首盼望尽快到达亚历山大港。   风顺浪平,爱琴海面上依旧船只来往众多,只是英国的船只似乎比来时更多。   到达亚历山大港时,港口上还有着不少奥斯曼的船队,他们入港之后,先风尘仆仆的驾车去往了开罗,还没到政治中心的穆罕默德大清真寺,就看到了大清真寺不远处一座三层的红砖楼房挂着牌,写着双语,汉字是:“苏伊士运河公司;西洋华侨商会埃及分会”。   他们的到来震惊了驻守在埃及当地的新总督,那位总督听说过大明有一位王子竟然带人去了教宗国追寻血兽病,一走就是将近半年,音信全无。如今全世界都要知道教宗国爆发了血兽病,法国紧急派兵封锁边境,意大利全岛感染,虽然血兽病的原因至今不知,但没人觉得那大明王子还能回来。   戚雨信和谭庐等人当时就在开罗,也立刻赶来,戚雨信性格还算冷淡无谓,但谭庐看到小燕王与俞星城、甚至还有全须全尾的裘百湖,真是激动地眼眶都红了。   “一切都好,苏伊士河已经开凿了好一阵子了,进度喜人,不过完全拓宽河道通航,肯定还是要个几年。”谭庐擦了擦眼角,朝小燕王拱手汇报:“埃及本地的疟疾与暴动在前一阵子也都控制住了,咱们带来的劳工还都算健康。我这头的事儿,还可以跟殿下细细汇报,殿下那边……发生了什么?怎么能耽误了半年呢?”   小燕王回忆起来,也是恍惚:“我也无法说,太多事,也太见识了。任何言语形容都苍白。我倒是一直庆幸自己能够劫后余生。”   谭庐还想跟小燕王多说几句,旁边的戚雨信硬邦邦的抛出一句话:“殿下,这边也不都是好事。哈丽孜死了,奥斯曼帝国或许也要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也发生了很多事呀。   之后,糖的比例应该会比之前增加一些,但也不会有太多啦~ 第182章 宫变   哈丽孜死了?!   俞星城吓了一跳。她一旦身死, 岂不是爱琴海东边都要变了风向。   戚雨信没在大清真寺内多说,而是乘坐开罗的飞艇,前往苏伊士时的路上, 才细细说来。   小燕王走后没过几天,朝廷任命的外事水部郎中便到了, 也因为可以在斯里兰卡停靠补给, 所以船队庞大, 带来的劳工有两万余人。那头哈丽孜还是很看重苏伊士运河一事,既是给拨款协助,新上任的埃及总督也给了很多的支援, 他们设立两大分部, 一主管跟奥斯曼皇室的协商配合,地点设在开罗;另一主管施工协调,就设立在苏伊士城, 也是官员最多的分部。   这头开工之后,进度喜人, 埃及内部虽然还多发暴乱, 但一直没波及运河建设地区,哈丽孜高兴之余, 决意在苏伊士运河附近修建一座宫殿或庙宇,来几年大明与奥斯曼交好。   可大明又没有国教, 圣主没有形象,工部郎中就商量着要不就弄个大禹, 要不然就弄个孔子。   回信给朝廷一问, 皇帝说:“大禹去治他们尼罗河、苏伊士河了,咱们怎么办。还是弄个孔圣人吧,游学游到西边去, 也显得我们东方古国,底蕴厚重。”   皇帝真就是这么说的,折子回来,工部就去找奥斯曼商量。   虽说伊斯兰教无立像之习俗,可埃及这地方到处都是阿蒙神、拉神的雕像,也不差一个孔子,哈丽孜便同意了,甚至还拨了人去修建。也不知道照的埃及工匠是不是受当地雕塑影响太深,把那孔子像设计的跟个秃头长须法老似的。计划就侧立跨步在苏伊士城外的运河之上,衣摆才只到小腿,手里拿了个四不像书卷,一手拈着自己的胡子,眼线拉到太阳穴。   如此妖媚、令来往商船裆下过的孔子,怕是世界头一个。   不过那些孔家后人也没几个能跑来奥斯曼指手画脚吧。   这头孔子像才批下来,工部郎中就听说,伊斯坦布尔发生了暴动,哈丽孜被刺杀,年轻的皇帝莫塔夫迅速主持了大局。   俞星城听到这里震惊了:“你是说,奥斯曼皇帝?那个热法皇后的丈夫——我可不觉得他有主持大局的能力。他虽然有些心机,但却不是隐藏极深的那种人,甚至他都有些依赖哈丽孜!”   戚雨信点头:“俞大人的判断是没有错,但反对哈丽孜头目并不是莫塔夫,而是数位逊尼派伊玛目。伊玛目,以前是指引领众信徒祈祷时的领拜人,但现在能被逊尼派称为伊玛目的人,几乎都是教内的顶尖学者与领袖了。也就是说,这场暴动根本不是发生在皇室家庭里,而是哈丽孜这样的世俗派与传统宗教之间的矛盾。”   哈丽孜积极改革,想要让奥斯曼成为世俗派国家的意图很明显了。奥斯曼至今能够有领先于世界的飞艇技术、沙轨技术,都与她和上一任皇帝有很大的关系,而显然她渐渐发现,只有技术改革还不够,更需要改变奥斯曼如今腐朽陈旧的制度、文化以及……宗教。   之前两次血兽爆发,她都利用危机杀死了大量宗教领袖;甚至将血兽病也一并栽赃到宗教上,按理来说她手腕强硬,又深得人心,应该不会输。   但她确实将宗教势力压的太狠了,逊尼派下多个学派竟然联合起来,决意要刺杀哈丽孜太后。   哈丽孜也不是不小心,她几乎不出宫门,宫内防范严格,想要刺杀难于登天,必须要找到一个在宫内的内应。   皇帝就是那个极其有风险的内应。   因为莫塔夫皇帝这半年多以来,自热法皇后去世后,与哈丽孜和解,二人几乎同进同出,太后似乎对他有了几分信赖。哈丽孜虽然仍然掌控大权,但皇帝与她关系密切其实并无坏处——   哈丽孜所想要进行的改革是增加皇室的权力,打压宗教,这对莫塔夫以后的继承只有好处;而太后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她哪怕像历史上数位太后那样掌管大局,也总会有死的那天,死了的热法皇后无法成为接任她掌权的女人,权力总归要落回到皇帝手里。皇帝跟哈丽孜越紧密,就是越帮助以后的自己铺路。   就在众多伊玛目以为皇帝和哈丽孜之间没有嫌隙时,却从热法皇后生前的贴身女官那里,打听到了消息——皇帝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忧心忡忡,甚至常常去墓地与热法对话。   几个伊玛目敏锐的察觉到什么,于是让一位女性诵经者以拜会热法为名,私下会面了莫塔夫皇帝。   挑选的这位女性诵经者容貌性格与热法有几分相似,几次“偶遇”,就从莫塔夫皇帝口中打探到了一点口风。   皇帝曾偷听到了大明女官与太后的对话,而太后之后不少动作,也都似乎印证了一些皇帝的猜疑。   太后可能想要成为女皇。   莫塔夫皇帝虽然不知道,太后成为女皇之后,要如何选任继任者,但他实在是无法容忍这一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软弱才造成的这一步。   但莫塔夫愈发认为,太后如果想要成为女皇,就必须杀了他。毕竟只有这个国家没有皇帝之后,才能有新皇帝。   了解到皇帝与太后之间如此的嫌隙,伊玛目们才胆敢现身,与莫塔夫皇帝探讨奥斯曼帝国的“未来”。   “皇帝同意刺杀哈丽孜一事了?”俞星城望着飞艇下的绿洲与连绵的窝棚,道:“就算如此,哈丽孜十分谨慎,也不容易被刺杀啊。”   戚雨信叹气:“关于哈丽孜怎么死的,这一点,咱们在奥斯曼的西厂人,也只略略捕风捉影。听说是皇帝希望宫中再多一些女奴,这是热法皇后在世时没有的事,哈丽孜欣然同意,毕竟有女奴入宫,就说明莫塔夫可能会有子嗣,就给太后一点当武皇的筹码。杀了莫塔夫,还可以捏着小孙子嘛。那些女奴都是哈丽孜亲自审核过得,却不知道怎么就混进了刺客。”   一个身受极佳的女奴做内应,可能是有刺客从下水管道进入了宫廷内,不知使出了什么办法,在哈丽孜的浴场中,将她杀死。这个可怜的太后的血,将那座土耳其浴室的水全染红了,为了伪装成意外,刺客将浴室的栓子拔掉。   要知道哈丽孜的浴场可是土耳其最大最美丽的浴室,中心的马赛克瓷砖池的面积,怕是比华清池还要大上不少,这样的水池的塞栓被拔开,那一瞬间是多大的吸力。   哈丽孜的不少内脏与头发被卷进下水道,剩下的尸体简直就像是被鱼群啃过的烂肉。   一位残忍却强大的太后,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死法。   莫塔夫皇帝对外称哈丽孜年迈溺亡,伊斯坦布尔作为拥有奥斯曼帝国主国四分之一人口的城市,立刻发生了暴动,认为是莫塔夫皇帝杀死了哈丽孜。   这些显然都是跟哈丽孜交好的那些世俗派贵族与总督们掀起的,拥有大炮之门的皇宫虽然进不去,但人们可以冲到热法皇后的坟墓,竟然挖掘了皇后的坟墓,以表示对莫塔夫皇帝的愤怒。   而皇帝没有能力和威信去号召哈丽孜的旧部亲信,甚至被他们所怀疑、针对,他无力去镇压这些暴动,只好向伊玛目们请求援助。这时候终于到了宗教保守派上台的时候,他们先是帮皇帝控制住了暴动,甚至刺杀了哈丽孜的几个亲信,而后向皇帝要挟,要求进宫协理政务。   皇帝其实隐隐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可他不论在哪边都是被利用的,至少靠这些伊玛目,他还是皇帝。莫塔夫只好不得已放这些伊玛目入宫,这些伊玛目进宫后,立刻给莫塔夫皇帝立了三大罪状,要他自肃、诵经、虔诚祈祷,成为逊尼派的忠诚信徒。   之后这些伊玛目本来就有发动圣战的权力,就立刻掌控军队,发动了对于哈丽孜余党的清缴。   俞星城:“也就是说,现在掌控奥斯曼局面的,是这些伊玛目?那我们会不会受影响。”   戚雨信:“如果说从目前两国的关系上,受影响不大。这些伊玛目也不打算彻底宗教化,他们也明白,如果奥斯曼不修建这条运河,百害无一利,所以在莫塔夫皇帝被他们控制后,他们很快就来安抚我们,与我们交好。甚至为了让我们安心,也没替换哈丽孜任命的埃及总督。但如果从长远来说……我们和奥斯曼帝国的合作,还能长久吗?”   哈丽孜毕竟是跟小燕王有血缘关系的,他叹了口气:“皇家这些事。”   戚雨信看向他,他没有再多引申到自己身上,只是道:“我也算对奥斯曼有不少了解,这些逊尼派之间就有学派差异,怕是之后会有内斗吧。而且奥斯曼帝国之下数个小国,许多小国都是什叶派信仰,不知道会不会引来奥斯曼的内战。”   若是哈丽孜成功让奥斯曼转型成为世俗化国家,那就相当于欧洲经历了宗教改革,之后必定会迎来强大之路。   但现在谁知道奥斯曼之后会走向何方,这条运河修建成功之后,如果奥斯曼内战不断,走向衰弱,那围绕着苏伊士运河,必定会引发战争。   俞星城也明白,叹息道:“还是要紧先修建好,这些年我们最好还是和红海附近诸多小国搞好关系,也让咱们能在印度更加站稳脚步。”   戚雨信:“我怕在运河修建好之前,就会出变故,因为奥斯曼暴动期间,来不及派兵,奥斯曼输掉了希腊。”   小燕王震惊:“怎么会?!”   戚雨信:“这是几天前来的新消息,阿里总督日渐疯狂,他手下的士兵有不少都变成了血兽,这种变化既扰乱自身,也对英军杀伤力极大。而就在前不久,希腊战场上充斥着的血兽,一瞬间化成了灰烬。我想这事跟你们有关。而已经日渐消瘦,不成人样的阿里总督,竟也猝死。英国似乎猜到了会有这样的发展,得到消息,提前派兵前往希腊,几乎瞬间就夺回了希腊战场。现在奥斯曼帝国只把阿里总督的余兵当做炮灰扔在了战场上,并不增兵,显然是内斗顾不上管了。”   “……”俞星城也没想到,月神的死亡,直接影响了一场持续多年的战争。   听说希腊人中血兽病传染也十分广泛,随着月神消亡,是否不少重度感染的希腊人也都跟着死亡?所谓解放希腊的民族运动,到现在哪还有希腊人自己的戏份了?   戚雨信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希腊靠着奥斯曼这么近,很多国家都冲了出来,说英国不能一个人占据希腊。意思就是都冲到前头来,抢占分食奥斯曼的位置了。我简直看到了另一个大明,如果大明没有打赢过去三十年的某一场侵略战争,会不会也是这么个结果。” 第183章 返乡   希腊被占据, 就相当于欧洲各国的士兵与大炮,更加接近伊斯坦布尔一步了。以英、法这样最擅长千里奔袭,扎入腹地的军队而言,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突袭了伊斯坦布尔?   俞星城叹气:“天下风云,就是这样说变就变, 但其实说来, 还要咱们自个儿硬。瞧着下头那些劳工, 对他们每个人来说,或许来这么远的地方做工,说不定发了病就死在这儿, 是命苦;但从大明来说, 这些懂技术的劳工是比咱们的丝绸、瓷器更可贵的,是为整个家国赚取黄金、为大明在西方立足。”   飞艇降落在距离苏伊士城一百多公里的工地,远远的能看到刚刚开始修建的孔子像的基座, 日头西斜,沙漠赤红, 工地上一些基础的工作其实都是本地的埃及劳工来做, 俞星城看着那些劳工简直就像是被贩卖的黑奴,在鞭子与口哨声中向趋趋的鸭子般跑向河岸。大明前来的劳工毕竟贵, 来干的活好歹是技术性强不少,打扮都与普通农人无异, 穿着短打,挽着袖子, 跟着几个老家的工头走。   戚雨信特意带着小燕王与俞星城二人, 往工地边上走了走,先是介绍了这些劳工的出身与经历,随后便话题一转, 说道:“殿下走之前让我帮忙瞒着皇上,可您一走半年,半点消息也没有,皇上一直才催促着想让您回去,我这终究是瞒不下去了。虽然咱们船队大部分人都知道您去了教宗国,但回去递信的船只和信使我把的牢牢的,自然不会把您冒险去教宗国的事传回朝廷——但我对朝廷说的是,您在奥斯曼害了病,情况不大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只能留在这儿养病。”   戚雨信身材高大,他走在俞星城和小燕王左边,影子被夕阳拉长:“这是怕您真的回不来,我前头垫过话,也好跟皇上交代。可皇上与长公主知道你在外头患病,心神不宁,听说长公主消瘦的不像样,皇上更是先后派了两艘鲸鹏前来,上头带的都是医修——”   小燕王瞪大眼睛,有些吃惊:“我以为……”   戚雨信:“您以为派您出来,是皇上当真不在意您?或者说皇上交代给您的事儿,都办成了,便就可以把您当弃子了?”   小燕王不语。   戚雨信:“或许我说这话您也未必信,但我姑母当年也是太妃之一,宫中的事儿,或许我们这些旁观者还清楚些。若说朝堂复杂、宫中有过太多旧事,但唯独您这个小家,是在这整个漩涡中最像家的。”   小燕王抬眼看他:“小家?小家……”   是说长公主、皇帝与小燕王三人吗?   戚雨信只点一句便不再多说了,只是道:“您还是必须尽快返航,给皇上和长公主一个安心。而且太子最近风头正盛,听说他在京津办士官学校的事情得到认可,日后士官学校或许会推广到各府,若是日后武将选官只从士官学校中选出,那这些人和太子就都算作是——”   小燕王立刻道:“别把话说这么武断。”   戚雨信半低下头:“若在几年前,我绝不会这样说话,可现在大明朝像是愈发割裂了。那些或贫或富的各州府之间割裂,不具名的党争让朝廷割裂,不论是外事内事,大事小事,到处都是激烈的绝不相容的两种意见。吕涵这样最会糊弄中庸,哪怕讲再多经,也糊弄不过去了。”   俞星城以前从没进入过京师朝廷,没进入过漩涡中心,那时候都能感觉到隐隐的角力充斥着每一个权力的角落,现在算来,他们离开大明已经一年半了,情况显然更焦灼了。   小燕王:“要是拿我回去当个牌子,那还不如不回去。”   俞星城懂了:这是太子被当做其中一派的“牌子”了,另一派是否想要小燕王也会去,来做他们在人前的“牌子”。   戚雨信:“您要是死在了教宗国,那就自由了。可您要是还活着,若长公主和皇上要你来做这个牌子,您做还是不做。”   小燕王有些震惊。   俞星城也心头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雨信之后便没有再多说,只转头去跟俞星城聊了聊,也都是问的跟教宗国和奥斯曼有关的事儿,俞星城嘴上在回答,心里却在琢磨。   戚家这样的名臣家族,看来是要跟小燕王站在一块了。可小燕王不过是个侄子,甚至还有一半非汉人的血统,就算再受宠,按礼法来,要跟太子争哪儿轮的着他。   为什么他们要跟小燕王站一块,是没得选吗?是意味着要跟皇帝站在一边吗?   而戚雨信更是把俞星城当成了自己人。一是他看出来小燕王十分信任她,二也是跟戚家和俞家的私交有关。但戚雨信并不避开俞星城讨论这些,也是相信俞星城必然与他们站在一起。   她这是跟小燕王捆绑的越来越深了。   但俞星城此刻却并没有什么像之前的抗拒了。   据她自己的感受与戚雨信的意思,如果她随着船队回到大明,只要还想在官场上,就不可能不站队。   而哪怕就是没有人强逼着选边,俞星城其实心里也是愿意乐意同小燕王做事。她觉得自己的想法能够与他相合,对于取舍的价值也类似,她愈发发现,除掉那个看起来故作圆滑的外壳,他不摆弄聪明且对自己忠诚的样子,比他装出来的样子有人格魅力的多。   相比于进入官场卷入无谓的党争,她倒是十分乐意被认为是小燕王派的人。   想想从一开始的避之不及,见他就想翻白眼,到今日,真是经历了不少的事儿啊。   俞星城想着,忍不住露出浅笑,戚雨信问她:“你在笑什么?我以为我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等你们回去之后,形势不会太好。其实我更想问你,俞家看起来还暂时不想选边,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俞星城笑容扩大:“戚大人,你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你更不知道,是我选择站在这里的。”   小燕王转过脸来看她。   俞星城笑:“我们什么都不会怕。我们是能接受死亡,也愿意挣扎到最后的人,怎么说呢?我不是因为家族而跟殿下站在一边的人,我也不是为了某些许诺或未来的利益。”   她顿了一下,想到了个戚雨信能够理解的说法:“我跟殿下是战友。”   小燕王一怔,晚霞把沙漠染成玫瑰色,他忽然有了返乡的勇气。   他拍了拍戚雨信的手臂,也笑起来:“别担心了,我回带着战友们回去。”   由于皇帝的忧心与着急,他们的返乡的日程也提上来了,俞星城接触的最多的两位奥斯曼掌权人——埃及总督阿里与太后哈丽孜,双双去世,自然省去告别。而她甚至没法见到莫塔夫皇帝,也没必要再往伊斯坦布尔去了。   只是他们要从亚历山大港送别几位特殊的朋友。   雪莱与拜伦是要正式返回伦敦,只是他们停留在埃及的这几天,似乎听到了不错的消息。他们在剑桥读书期间的一位贵族好友目前在国会中掌权,有意邀请拜伦他们回去,以帮助托利党与工人党派扩大声势,而拜伦在希腊的英雄事迹,早就从济慈等人笔下传回英国,他现在是家喻户晓的爱琴海英雄。   显然这家伙回去就是要进政坛的啊。   但拜伦拿着一张绸缎和羊毛笔,轻佻的写下他在伦敦的住址,非要塞给俞星城的时候,更显得像个地痞流氓了。   俞星城本来不打算接,但雪莱道:“以后也好相互寄送一下诗集,你不然也把你的地址写下就好。船现在越来越快,世界越来越小,说不定哪一天,飞艇三十天就能绕地球一圈,到时候半个月就能跑到大明去找你玩,也别让我们找不到人啊。”   俞星城理了理鬓发,可她在京师还没有固定的住址,便也只好胡乱写一下之前租住的院子大概的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了雪莱。   雪莱倒是珍重的夹在了他那本随身携带的写诗的本子里,俞星城看到他又多写了许多诗歌,便问了问。   雪莱:“写了几首与神有关的诗。几首跟东方有关的诗。总之更多的是迷思,而不是祈祷了。但这些迷思中总有一些期望的。”   俞星城:“比如?”   雪莱随手翻开一夜,念了两行:“也没写好,只是随记,甚至算不上诗,我本来也不会写诗:你说东方,他说东方,那里满是财富的诱惑人们却无私,那里满是肉欲的震动人们却贞洁,那里自由细致文明光明。当大船纷纷远航,当有人去东方开了第一枪,却说那里是罪恶的温床,奴隶的故乡,麻风孩子乱跑的妓院,屎尿污秽遍地的强盗窝。”   他顿了顿:“但那里只是远方,一样苦难,一样欢笑,一样贞洁,一样贪欲。然后,一起想象。”   俞星城挑了挑眉:“你不明着表达你的期许,我却感受到了,诗人。若你们真的从政,那我们必然会成为桌子两端的棋手。棋案的东西方两端,很少能坐着熟人的。”   而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亚历山大港的,是亚瑟与阿比盖尔二人,但他们并不是要回到某个地方去,而是继续旅行,但继续着对共济会的调查,不过他们很有可能还是会在去新约克一趟之后,再往印度与中国走。   这俩人就像两个新时代的吉普赛人一样,仿佛永远无法停下脚步,他们也不擅长告别,阿比盖尔带着一身香水味狠狠抱了抱她,而亚瑟只是站在即将远行的船上,对她摘下帽子微微一行礼,他头顶的缝线似乎在慢慢长好,而头顶的小变色龙也跟着一低头。   俞星城送走这些人,心里也有些感慨,可是感慨不了多久,她也要踏上返乡的船队了。   大批船只要停留在苏伊士附近,他们返航的船队规模不及来时的四分之一。   规模缩减的一大原因,也是因为击退了印度的英军,从大明到红海的航线上除了一小撮海盗以外,几乎不会再有威胁,这一路返程,简直如同“朝辞白帝彩云间”。   作者有话要说:  雪莱拜伦估计以后不会登场,顶多是有点书信交流了。   亚瑟和阿比盖尔还有可能。 第184章 旧友   俞星城也有些归心似箭了, 她有时候去找肖潼聊天,肖潼也显露出了对杨椿楼和铃眉的想念。   等船只到达斯里兰卡的时候,俞星城就跟肖潼也去下船走了走, 她恢复休养的不错,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斯里兰卡的海港城市, 已经比当初离开的时候, 有了更重的华人气息。听说当地斯里兰卡人也有不少, 抵制从大明而来的华人,但由于斯里兰卡当地经济本就不发达,大部分人都要靠着给华人做事赚钱, 而且有不少海商华人都和他们一样信奉佛教, 捐了些寺庙,所以这里总体治安还是要比印度本土好上不少。   俞星城和肖潼漫步在华人商街的港口栈桥上,肖潼:“炽寰没粘着要跟你出来, 我都有点吃惊了。”   俞星城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时时刻刻粘着我。”   肖潼有些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人与……妖类之间该如何相处,但我也接触过胖虎他们, 大多数妖都对情绪有些迟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 炽寰对你有些不对劲之类的?”   俞星城立刻意识到她说的是戈湛。   俞星城:“你是觉得戈湛有些不对劲?”   肖潼扶着木制栏杆,在海浪声包围中, 轻声道:“或许不像你和炽寰一直打打闹闹,你心里有年轻可爱的那一面, 他又性格直率,你们倒是玩也玩得到一块儿去。可我从一开始, 就把他当孩子, 我对他只有亲人的那种情感,还有一些对小孩子的怜惜。”她蹙紧眉头,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与忧虑:“但我觉得他不这么想。看你的表情, 你早就察觉了?”   俞星城:“……我能瞧得出来。戈湛也比旁的妖要通人性的多,可能是由你养大的缘故。他是明说了什么吗?”   肖潼摇头:“只是以前我也有些没往这方面想。或许是这次我差点没了命,他表现的也比以前明显多了,我再回头细想,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了。只是,我绝不能接受这样的事。”   肖潼也是内里坚决的性格,她摇头道:“且不说我早已决定不再去爱别人,因为我经历过最好的,我不愿意让任何替代似的爱情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哪怕我有一天动摇,决定要再去爱别人,那也绝对不会是戈湛。”   她如此决绝,倒是让俞星城没想到:“可……你要如何与他说?”   肖潼又愁起来:“你说的对,他性格敏感温柔,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与你来商量。那你呢,要真说旁观者清,那我打从见到那大黑蛟第一面,就晓得他对你可不一般。我却瞧着你对他娇惯的很,是你自个儿没意识到呢,还是你也琢磨着没有开口呢?”   俞星城一愣。   肖潼是瞧出来炽寰对她……   虽说炽寰傻不愣登大喊爱你,但俞星城却没打心眼里当真,但若是肖潼都瞧出来,那意思是……   她感觉像是诸多日常都如海浪般远退,只有几件她跟炽寰在一处时他的表现、他的话语,就跟那退潮岸滩上的贝壳似的,留下来在她脑子里不安分的闪着光。   肖潼瞧见她的表情,也愣住了。肖潼连忙道:“我、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他。倒没别的意思,我也是祝福的。”   俞星城:不是,谁说我喜欢大傻子了?我只是确实没有想过,像肖潼那样坚决的去拒绝,以及保持界限。   她觉得自己跟炽寰之间,没什么界限,她也压根没想过说要义正言辞的跟炽寰保持距离。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肖潼抚了一下她的后背,忽然又噗嗤一笑:“咱们星城既聪明又稳重,却栽在一个傻不愣登的大妖怪手里,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俞星城急了:“什么叫栽了?我可没有栽了,只是我——”   她话才说道一半,一是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二是又瞧见船上一位文官朝这边急急走来,赶紧迎上去岔开了话题。   那文官远远便拱手行礼:“俞布政使,殿下那边得了印度女王的来信,说是女王现留居金奈,距离科伦坡不远,想要请您会面。”   俞星城倒是也惊喜:“我去回禀殿下,然后便起航去金奈。”   文官点头:“殿下正是也因此事要与您商议,印度女王此次的会面,未必是什么叙旧情谊。还请俞大人先回船吧。”   不是叙旧,还能是鸿门宴?   俞星城回到船上,小燕王在议事间内坐着,拈着毛笔似乎无从下笔写字,戚雨信与温骁都在。   小燕王听见推门声抬起头来,舒了口气:“抱歉,说是让你返程的时候好好歇一歇,却又把你叫来了。拉克希米要与你会面,此事本身倒没什么,只是我要提醒一下现在的局面。”   俞星城落座,屋里的奴仆都被赶出去了,温骁从旁边茶桌上端了杯热茶放在她旁边桌子上,俞星城对他略一点头,转脸与小燕王道:“现在的局面?”   小燕王:“简单说来就是,我们虽然把英国人赶走了,可我们也不能让印度就在咱们旁边壮大。我们与印度,已经从盟友,变成了既可以合作也要提防的关系了。前些时候,乌斯藏的□□派遣使者与拉克希米会面,这就是个危险的信号,而拉克希米还想要出兵孟加拉国与缅甸扩张自己的领土,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   大明与印度很难成为盟友,这点俞星城其实也了解。   因为两个国家的生产类型部分重叠,另一部分则互不需要,比如两国都是茶叶农产大国,印度盛产黄金、宝石与香料,但大明对这几类的消费都不高。而另一边,大明虽然有了不算弱的工业能力,但印度作为英国旧日殖民地,大明有的厂子,他们也有。   还都是有大量劳动力的古老农耕国家。   很明显,两个国家短期很难形成互惠关系。   而乌斯藏的事情,温骁最有发言权,关于西侧一代的地缘政治十分复杂,而许多西侧的战事、政事,都与印度的新旧王朝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大明如今已经掌控倭国与淡马锡,对东海没有什么矛盾需要处理,很可能要来处理乌斯藏,而这时候拉克希米与乌斯藏的□□会面,大明不由得会疑心。   俞星城:“你觉得拉克希米见我,是另有目的?”   小燕王:“总不会是纯叙旧。或许她也想表达一些比较温和的想法,或许也是在表露自己的野心,但这就要你去判断了。日后再派遣使者,也没人比得上你,拉克希米或许也不会对那些使者多表露内心。”   俞星城也有些心事重重起来:“她继位之后,印度境内如何?”   温骁摇头:“并不怎么好。各大豪族势力很强,手下平民兵也没完全拧成一股绳。她倒是轰轰烈烈的把印度上下血洗了一遍,杀死的贵族,烧死的地主,怕是堆在一起都能成山了。”   俞星城:“当年打仗的时候,或许祸根就留下了。打的那样快,又是依靠民族情绪,赶跑了英国人之后,内部矛盾依旧没能解决。杀贵族地主真要是能杀的够了数,说不定还能让她稳几年呢,要真是不敢下刀子,她怕是连三个月都坐不稳。”   戚雨信转头瞧她,仿佛才认识她似的。   小燕王倒不吃惊:“说的也没错,但也要她屠杀完了之后,能想出办法来让普通百姓过的比以前要好才行。我都在想,真要是哈丽孜没死,拉克希米死了,对大明来说才是最好的。远方的盟友强大,近处的邻人虚弱,大明还能再多得些机会。”   俞星城合上茶盏:“哪有那么多好事呢。那我明日清晨便从科伦坡出发,大约晚间与她会面,我不打算穿官服或戴冠,她哪怕要提政事,我也要装作是叙旧,此刻我与她谈,没有经过朝廷授意,没有礼部公文,谈的也都是不做数的。”   小燕王点头:“好,让温骁与你同去。关于乌斯藏的事,他最清楚,他哪怕不露面,你也算有个照应。”   俞星城坐船去往金奈,到了那里的港口,便有拉克希米身边的那些美貌女使,早早等候。金奈是最早的英属城市之一,也是在英军离港是被轰炸的城市之一,虽然有在这里重建,但显然重建的水平不比当初,很多地方都变成了废墟上的贫民窟,有些洋楼建筑还留着,突兀的伫立在拥挤的窝棚之间。   俞星城被缀满鲜花与香料的飞牛车驾,一路护送到了一处洋楼花园之中,那时候天色傍晚,俞星城只穿着一身薄袄裙,炽寰以为她是去跟拉克希米比美的,恨不得给她头发挽成春色满园百花齐放,虽然俞星城拔掉了大部分的钗子,但这发型确实瞧着比平日活泼了不止一点。   温骁在花园里也笑看她发髻:“你倒是手巧,看来是以前太忙了,没给你打扮的功夫。”   俞星城也不好说是一个肌肉猛蛇细嗅蔷薇,给她梳的头发,只捋了一下鬓发:“以后才不会这么打扮了。”   温骁笑道:“挺好的,瞧着像个小姑娘的样子。”   俞星城穿的衣裙也是嫩色黄绿,她自己不太适应:“我也不算个小姑娘了。”   温骁笑:“跟我比,那你永远是小姑娘了。”   说着,众多女使迎着俞星城进去,俞星城进了花园中四面开放的厅房,就瞧见了一身军服坐在软垫之中的拉克希米,她深色面容的伤疤又多了几道,橄榄绿色的眼眸依旧如水晶,转过脸来对俞星城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85章 孤独   **   她站起身来, 依旧身量高挑,身上的军服合身得体,绶带肩章, 军靴佩剑,像是刚刚检阅归来。   拉克希米笑的太像个旧友, 如此真诚欢喜, 如此远隔怀念。俞星城有些恍惚, 仿佛之前小燕王交代的事情都是假的,拉克希米见她,只是因为想要见她。   拉克希米抬手请她往花园里坐, 温骁拱手行礼没跟上去。   女使们抬着长杆, 把彩绘玻璃灯挂到屋檐下的铁钩上,她们坐在花卉围绕的空台上,一张小圆桌, 旁边女使捧上些印度茶。拉克希米笑起来:“你饿了吗?要不要先聊聊,你来的比我想得早,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呢。”   俞星城端起茶杯:“如何?女王殿下的日子也不是想的那么好过吧。是还打过仗吗?我看你脸上多了伤疤。”   拉克希米用指腹抚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只是几道伤疤都不错了, 我好几次觉得我的头会被砍下来。要真是会被砍掉头,我也希望是在马上, 就像是自己忘记掉了脑袋,身体还能随着马保持向前冲的姿势, 再死去。”   俞星城垂眼。想到拉克希米绞死斩首那么多贵族与地主,她是不是也在想自己如果一朝下马, 会是什么结局。   拉克希米看她情绪低沉, 又挑眉笑起来:“可我不是那么容易能杀死的。你怎么样?我听说了一些奥斯曼帝国的事情,还有什么血兽病之类的,但是英国人不在之后, 消息也没那么快了。”   她看起来很想听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俞星城便与她说起来在奥斯曼帝国时候的经历。   拉克希米确实是个很好的听众,她对事情的看法既跟俞星城类似,也很会鼓励别人说下去。俞星城跟着一路聊到饭桌上,说起哈丽孜的铁腕,拉克希米也很感叹;提到罗马城的空无一人,她也有些不可置信……   提及哈丽孜的死亡,拉克希米也沉默许久:“家庭关系往往成为背后捅刀的地方啊。幸而我没有什么家人。只是可惜了,本来我们也想过与奥斯曼帝国多一些往来,也不知道此事之后,黑海附近会如何呢。但或许她也没想到,她的儿子,莫塔夫皇帝如此容易遭受刺激与胆怯,生怕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再被囚禁或者杀死——甚至害怕到做出如此失智的决策。在位者也总有视线的死角,看不出身边潜藏已久的危机。”   俞星城只是浅尝了几口,拉克希米似乎之前有注意到她爱吃蔬菜,这顿饭竟然出奇的少了很多印度式各种糊糊,而多了一些烤蔬菜。俞星城本来不想打开话题,几次放弃开口,却终于忍不住:“你现在应该非常艰难吧。毕竟当时赶走英国人的时候,为了防止他们的援军到达,也怕各地士气下降,你也借了一部分贵族的势,打仗也推进的极其快速……虽然赢了,但必定要面对一大批问题要解决。”   拉克希米:“你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这场仗胜利之后会有多少难处,你是否早就在脑袋里面有过构想。”   俞星城:“是。只是我当时还想,你要是希望能够坐稳位置,度过一个荣华富贵的半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一个看起来无为又宽容的皇帝,重复莫卧儿王朝的故事,只要不要那么骄奢淫逸,只要别那么腐朽。毕竟印度人民还是渴望着贤名的皇帝。但你并不这么想。”   女使们鱼贯而入,将地毯上的诸多装满食物的银盘端走,而后拿了些水果与茶。   拉克希米并没有再坐在主座的软垫中,她端着葡萄走过来,一边递给俞星城,一边似乎等着她继续说话。   俞星城往后让了让,拉克希米就像是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的朋友,她一只手托腮,棕色长发披散在软垫上。   俞星城微微一顿,竟然转过眼去,有些不敢直视拉克希米的棕绿色双眼,道:“可显然你不想这样,你还在内战,你还想要彻底改变什么,你觉得如果英国人已经给这个国家带来一道横亘的伤疤,你就要顺着这道伤疤把皮整个剥下。你要一个血淋淋的,崭新的国家。”   拉克希米目光直直的,她那双玻璃似的眼睛,似乎也想要从俞星城的双目中找到一样的火:“果然。只有你,只要是你就能理解我。很多曾经的亲信都认为我疯了。我做着一些,并不只是因为我是贱民出身,并不只是因为我心向着那些普通底层,只是我觉得这个国家就像一座扭曲的塔,堆叠的太久。我想改变的是这座塔的形状。”   俞星城回望着拉克希米:“太难了。走到最后,这座塔中,没有一块砖会感谢你。你现在杀地主重分土地,若是均分就是对宗教与文化的挑衅,这些自认贱民与首陀罗的人甚至还会恨你破坏了平衡。而婆罗门们会认为贱民与首陀罗如此悲惨都是因为懒惰,认为你对他们的同情与帮助是愚蠢,甚至会揭露你的过往,把你从塔尖上拽下来。”   拉克希米看着她,缓缓露出笑容:“你说的很对。想要从我的改革中获益的人吹嘘我,因为我的改革而失去地位的人痛骂我。却没人这样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她越躺越姿势懒散,脊背笔直坐在地毯上的俞星城低头看着她,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给你出任何建议了,女王殿下。”   拉克希米微微一愣。   俞星城:“我们二国之间接壤,又有乌斯藏的问题在前,你其实也明白不是吗?我们会成为彼此角力的对手,而非伙伴。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我从一个朋友的角度,我了解你的一路走来多么不容易,我也衷心期望你能够改革成功,实现理想。但从一个大明官员的角度来讲,我知道你一旦改革成功,就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拉克希米并没有反驳。   俞星城:“这个时代,你强了就自然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你在乌斯藏的问题上做手脚,不也是因为大明加强了对乌斯藏的管制,你生怕有朝一日从藏地两侧垭口河谷而来的天兵与飞艇,会随意进攻印度,所以也希望乌斯藏再折腾几年,给大明一些不安定。而且你心里或许也觉得,击退了英国人也没给你们带来多少转机——毕竟你们的工厂、农田与矿场生产的原料不知道该卖给谁了,而大明还控制了红海一代,控制了你们去往地中海贩卖商品的航路,断了你们成为工业国家的前路。”   “若说被英国征服,是苦难的,但他们也给你们留下了铁路与工厂;而你渐渐发现,现在印度只能被迫成为大明的下游。大明工业革命不贯彻,你们就只能当农业国;大明工业贯彻了,你们就会成为原料地,生产地。”俞星城本不想开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语。   拉克希米神情渐渐黯淡下去:“我确实不像你这样有见解,读过那么多书,在我成为女王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当你来到印度前来帮助我的时候,就知道这些吗?”   俞星城:“我还没有那么聪明。当时我还稚嫩。随着这一路走过来,才理解了皇帝当时派遣最信赖的王子前来完成这诸多任务的目的。拉克希米,我们在东方已经没有强敌了,英法也暂时被迫从亚细亚退场,我们的崛起是必然的,我们对印度的打压也是必然的。”   拉克希米看了一眼坐在地毯另一端,一直半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温骁:“他是否是了解乌斯藏相关的官员。你以为我今日会来与你聊乌斯藏的事情,怕我试探你的口风,所以让他跟着也来了。”   俞星城觉得没必要与她撒谎:“是。我也得到许多消息,要提防你,要如何如何掂量两国之间的关系。”   拉克希米:“你怎么想。”   俞星城放下茶杯:“我想的像你一样。就像你依旧会挑拨乌斯藏,而我依旧会回朝后支持对印度的打压。”   她又苦笑出来:“但是,我很高兴见到你,拉克希米。你没死,真好。”   拉克希米眉毛扭动起来,她做出了像神佛那样既复杂又平静的表情,最终也努力的勾起嘴角:“我也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也相信,你是真的想要帮助我,你对德里死去的人们有慈悲,你对我想要达成的理想有理解,我觉得我们是朋友,只是无法相互帮助的朋友。”   俞星城:“……对不起。”   拉克希米摇头:“能在这儿吃吃喝喝,聊几句,我就很高兴了。我确实也怀着透过你去打探的心,该是我说对不起。”她顿了顿,笑道:“我们聊聊别的吧,我还想跟你说新德里的事。哦,斯里兰卡那边闹的许多事我也有听说了。”   温骁刚刚察觉到了拉克希米的注视,内心戒备,他的影手甚至就停留在了俞星城身边。他以为俞星城和拉克希米会聊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是没有,二人似乎又岔开了话题,说起了二人之外的事情,俞星城始终笔直跪坐,只是姿态更放松了。   天色渐晚,她们聊得很尽兴,但俞星城并没有停留太晚。温骁不懂英文,但他能意识到这俩人一直谈的很愉快,而且没再掺杂政治。当俞星城起身,拉克希米与女使将他们送到花园门口时,她们都彻底放弃了本来怀揣的目的,只是俞星城因为几口酒而微醺,在花园的彩绘玻璃灯下显得两颊微红。   但她表现依旧得体,行礼告别,拉克希米却抬手扶了她肩膀一下,显得有那么几分难以自制。   俞星城也没想到,她一惊,抬起头看向比她高不少的拉克希米。   拉克希米抬手,那些女使纷纷后退,温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后退,但拉克希米已然开口,她眉头紧紧蹙着,显露出难以言表的苦涩来:“我或许应该死在战争里。我时常想,我应该作为一个英雄,死在战争之中,死在英国人的枪炮之下。皇帝永远不如英雄光彩、简单。俞,我登基以来,每一日都极其痛苦。”   俞星城被她那种孤独与痛楚震慑,只抬手抓住了拉克希米的手肘,说不出话来。   “我从出生起,遭遇了那么多白眼与虐待,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孤苦伶仃过。当你离开,这些话语也会封锁,也再也不会说。”她轻声道:“我本来也无意对任何人表露软弱,我知道他们会拼命攻击我的软弱。你离开这个花园之后,我们才是敌人与对手,至少在这一刻,我的朋友,我只是想像你诉说一瞬,我的痛苦。”   俞星城竟然鼻子一酸,她对于拉克希米的了解,或许还不够深,还无法彻底体会她这样一个既肮脏也英雄的理想主义者的痛苦,但她忍不住抬手,走上前去拥抱了拉克希米一下。   拉克希米的身体由于常年的征战,肌肉起伏介于男女之间,她没有回抱俞星城,只像一件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似的,短暂的一下,将重量稍稍在俞星城身上一靠。   俞星城:“英雄女王。这一点在我心中不会变。哪怕有一天别人评判你是疯子、空想者、不切实际或者毁国者,但我还会记得你是英雄这件事。”   拉克希米忍不住笑了,又站直身体,那靠的动作只有一下,她轻轻推了一下俞星城的肩膀,对她双手合十:“没什么意思的晚宴已经结束了,走吧,我可是不会给你写信的。”   俞星城鼻子一酸,往花园外走去,女使们又纷纷迎出来,显然是要按照国礼,将她送到港口。   俞星城坐上了飞牛车驾,那飞牛一下子便飞起,她只匆匆的瞧见花园里的拉克希米没抬头目送,她只调整了一下绶带与佩剑,像她说的那样只软弱了一瞬间,便昂首挺胸的走入屋檐下。   作者有话要说:  也是为了铺垫一下大明皇帝和朝内的事情。 第186章 退场   俞星城竟然有些醉了。   回去的船上, 温骁才发现这一点,只是她很努力的强撑着,坐在船上半闭着眼睛, 但依旧稳坐的像尊佛像,两手交握放在裙摆上。他们这是一艘中型汽船, 是船队中的战斗船, 小燕王也是怕她前往印度的时候出什么差错, 连这船上的几座火炮都备着弹药。船只噪音有些大,但是速度比较快,俞星城和他坐在甲板上二层, 船长室后头的隔间里。   温骁记得她来的时候是跟炽寰一同前来的, 但这会儿炽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并没在船上。   俞星城并不太担心,就让船往回走了, 似乎觉得他肯定找得回来。   隔间不大,头顶挂着一盏油灯, 油灯随着船只摇摆, 光圈在天花板上乱晃,一只蛾子围着油灯打转。温骁拿起桌案上的扇子, 把蛾子赶出窗去,又合上了门窗, 放下纱帘,继续坐在了俞星城对面。   俞星城不但醉了也困了, 迷迷糊糊的直点头。   温骁:“你要不要找个地方靠着睡会儿?”   俞星城惊醒一下, 但还不清醒,转头一圈,咕哝道:“都是扶手椅, 哪有地方啊……没事,我不困。是不是坐一会儿就到了。”   温骁:“估计还要两个时辰呢。”   俞星城倔道:“不要紧,我能挺得住。”   嘴上这么说,却又没多久,脑袋又歪过去了。   温骁真的想说坐到她旁边,去让她靠一下,却又觉得以俞星城的性格会拒绝,最后只是道:“这儿也没张桌子能让你趴一下,你靠着扶手吧,我给你垫一下。”   他说着,俞星城已经听不见,脑袋一歪,脑袋抵在扶手靠背上,有那么点不优雅的睡着了。温骁眼疾手快的用影手垫在了她后脑勺下头,她靠在影手柔软的手心里,继续睡过去。   温骁有点想笑她难得如此不设防,却也很高兴——以她的性格而言,这样不设防的睡过去,也说明她是很信任他的。   他影手中柔软灵巧的那些伸过去,不敢触碰,只是像是要防止她睡得太熟从椅子上滑下来。   船在摇摆,俞星城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她本来在苏州那一年养的还是很好的,只是从船队出发这一年半,她稍微消瘦了些,下巴脖颈显出纤楚的模样。但温骁总听到炽寰似乎在她耳边,说什么她胖了之类的话,他总觉得是无稽之谈。   他很享受这会儿,海风的潮湿,海浪的响声,外头天色暗透,这艘船就跟孤岛似的在一点点细雨里往黑暗里赶路,温骁觉得心很安定。如果俞星城能够离他更近一些,或许他也能心底浮现更多幸福。   只是这温馨并没有持续太久,温骁一边翻着书册一边托着俞星城的后脑勺,忽然一道影子猛然从纱窗撞进来,幸好纱帘没有封边,没有让他撞破。那道影子进了屋里,猛地甩掉身上的雨水,一下子化作了一个成年男子。   温骁一愣。   他一瞬间反应过来,眼前这个野性桀骜的家伙,应该就是炽寰。他什么时候从十四五岁的模样,成了现在这样?还是说他一直都能够化形成这副模样?   炽寰探头看向俞星城睡着的模样,他瞳孔里金色一闪,一下就瞧见了温骁的影手。   他脾气一直很直接,走过去托了一下俞星城的脑袋,拽开了温骁的影手,低头对俞星城道:“你怎么睡着了?”   温骁:“你别打扰她……”   俞星城仰着头睁开一只眼,揉着眼睛,迷茫道:“你跑回来了?”   炽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穿着件深红色绣金色线描芙蓉的宽袖长椅,身上微冷的雨水随着灵力一下子蒸干,他转脸对俞星城道:“我不过说去转转玩玩,你便不等我。”   俞星城打起哈欠:“你不是说没在印度玩过,要去好好瞧一瞧,我以为几日不回来都可能。再说你又不是找不回来。”   炽寰凑过去嗅一嗅:“你喝酒了。”   他凑得太近,温骁几乎想要伸出影手把他脑袋往后扳一扳。以前炽寰虽然也跟她没界限,但那时候俞星城总会有点反应,比如他缠上她脖子的时候,她似乎会伸手拽一拽,但自打出航以来,俞星城越来越不会去对他的接近做出抵抗的反应。   想来私下,他这样做过无数次。   温骁本来就觉得扎眼过。不过那时候也觉得,俞星城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又比较在乎男女大防,能对炽寰这样不在意,也因为炽寰是个妖吧。再加上炽寰并不总是喜欢化作人形,他也渐渐不把炽寰当做男人。   但现在他反应过来了。   炽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就仿佛在用这种办法,将俞星城性格中的冰,给磨到融化了。   俞星城掩唇:“喝了一点,没什么味道吧。”   炽寰连那点心机都是直接赤|裸的,他凑得更近了:“还行吧。等你回到宝船上,我要催你好好刷牙。”他故意把话说的这么亲密,俞星城却没太多反应,只是捂着嘴唇,她似乎眼睛都没完全睁开,也忘记了温骁坐在这屋里。   炽寰斜看了温骁一眼,面上得意的神情已经压不住了。   他伸出胳膊,驾到俞星城的扶手上,一努嘴:“你还睡不睡了?借你靠一下。“   俞星城打了个人前少见的大哈欠,把发辫一捋,靠过去:“你要是敢趁着我睡着乱动,我拿火钳子夹你七寸。”   她说着便靠过去。炽寰对她没有太多仔仔细细的照顾,更像是少年人那种想到就做,满腔热情但又没那么细心。俞星城靠在他胳膊上揉着眼睛继续迷糊,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她似乎注意到了目光,睁开一只眼睛,就对上了坐在对面的温骁的双眼。   她似乎一个激灵清醒了,猛地坐直起来,她懵了片刻,转头注意到了化作人形的炽寰,一下子舌头都没捋直,先抬手打在了炽寰的胳膊上:“不是说好不要再随便化作人形了吗?!”   炽寰:“现在也不是随便啊。”   俞星城转头看向温骁,稍稍斟酌了一下,向温骁道:“圣主将他灵核还回来了,所以他也变回了之前大妖的模样——也没多久。”   温骁一时竟张不开口。   他以为俞星城在他面前已经够熟稔了,那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识到她完全放松的模样。或许她从一开始跟这条黑蛟认识开始,就不甚友善,她也就不必掩饰自己的性格。   俞星城的另一面展露在他眼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想错的离谱。   温骁差点想要开口:他是个妖。   但他又一瞬间明白,开口说什么都没用。俞星城最天然的姿态,就是一切的答案。   她把炽寰当自己人。   更何况俞星城在杀死赤蛟时,熄灭德里大火时,对抗月神时,都将自己的肉身迸发出比肩神明的力量,而当她变成那样,唯有炽寰能环绕在她身边,像是她忠心的神仆。   她说着还转头推了炽寰胳膊一下,瞪了他一眼,炽寰不管,伸长胳膊搭在椅背上,管俞星城怎么瞪他也装接受不到,只明晃晃的瞧着温骁。   俞星城也注意到了这俩人之间的氛围,她还记得温骁与炽寰从一见面就不对付,有些紧张。温骁便放下了书卷,起身道:“我去问问船什么时候到。你再睡会儿吧。”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开口,温骁就起身,理了理衣摆径自走出去了。   他合上门,俞星城也觉出不对劲了,她抬手掐了一下炽寰的胳膊:“你是不是又胡说八道了?”   炽寰抱着胳膊,一脸冤枉委屈:“我一进来你就醒了!我什么也没说!你干嘛总觉得是我挑事儿,就不能是他挑事儿吗?我觉得他不安好心呢!”   俞星城:“……他不是这种人,而你坏心眼不少呢。”   炽寰早瞧出这场没有硝烟的小战役,他全面胜利,心里得意,也不管俞星城怎么说他,伸出胳膊:“你要不要靠着坏蛋的胳膊睡一会儿。”   俞星城蹙眉:“温骁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还是说他担心什么?我要不然去——”   炽寰把她脑袋按在自个儿肩膀上:“去什么去,你管他!我是说,说不定他也有自己的心事呢,你不必每件事都问吧。”   俞星城想了想,被他说服,干脆调整了一个姿势:“唉,我今日见了拉克希米,也有些伤心。她背负的事情也很多,也很痛苦啊。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咱们大明的皇帝,这一趟旅程是他安排的,这些年的战争是他打赢的,可对他的传言却都是荒唐懒散,反复不定。”   炽寰:“哟,你还会替皇帝考量了。不过确实,你回朝了之后就要面对这皇帝了,但我觉得怯昧跟皇帝应该有些联系。不只是因为他是国师,更像是皇帝都知道了圣主不在的事情。哎,别多想了,万一你回去之后被发配到哪个府衙下属的工部管事,您也不用想这么远了。”   俞星城闭眼,咕哝:“真要是那样,我就辞官开厂去,赚钱,我买艘船周游世界,不受那劳什子的气了。”   炽寰:“行了,你快闭嘴睡吧。你干脆在梦里,把老子买了,老子也天天飞在天上带你游,可劲游。”   俞星城似乎轻笑了几声,睡着了。   温骁并未走远,他本来是想走上甲板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但雨渐渐大了起来,他留在了屋檐下。且又忍不住想看一眼,真正的完全不设防的俞星城,会怎么样。   她果然话多,也活泼几分。   更重要的是,四下没人,她更加心安理得的靠在炽寰胳膊上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   我这种没什么良心的写手,忍不住会想,唉,都收了多好。事业伙伴小燕王,知性持家温大人,还有娇憨泼辣的小妖妃。啧啧啧。明君俞星城,齐人之福啊。   其实温骁这就等于半退场了,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再靠近,也不会再多表露了,只是还是会很在意俞星城的安危。之前承诺的温骁番外,如果呼声高可能会写,不过写的话就是平行世界故事,没有炽寰,俞星城也没有圣主的灵魂,跟温骁属于比较慢热温和,相濡以沫的感情了。 第187章 抵达   从斯里兰卡往大明去的旅程更快了, 不只是因为季风,也是因为心情。   来往斯里兰卡至大明的商船实在是多,再加上航线比较固定, 来来往往能见到许多大船,水手中似乎也有千里眼的好手, 在桅杆上爬上爬下, 提醒着船长调整方向。   在淡马锡停靠的时候, 小燕王大概也是快坐船坐吐了,实在受不了,就上天去坐鲸鹏了, 俞星城也跟着上天去住一段时间, 省的些颠簸。飞过了淡马锡,到了广州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儿。   但从到了淡马锡开始,回家的气息就浓重了, 港口都是熟悉的风景与乡音,到了广州之后, 小燕王更是带着一群文官、仙官, 包了广州码头最大的一家酒家,吃喝到了半夜。这群官员竟然难得在饭桌上不吹捧不拉拢, 一点儿心机都懒得带上饭桌,一群南方北方的官员就坐在圆桌旁, 恶狠狠的咬着凤爪,泪眼婆娑的骂着“太他妈香了”。   就这种词语极其贫瘠的夸赞, 足足在俞星城耳边回荡了一个多时辰, 小燕王与她坐了同桌,笑着看她:“你看着一句话不说,却吃了这么多。不知道还以为是胖虎在船上亏待你了。”   俞星城看着眼前清空的盘子, 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吃多了吃多了。”   邻座的肖潼笑她:“没事,这几天好好养一下,别等回去了之后,杨椿楼和铃眉见你,都要说你清瘦了。”   俞星城也觉得吃多了,却又忍不住偷偷问小燕王:“殿下,咱们还会在苏杭附近停船吗?”   小燕王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也明白俞星城怕是想去苏杭吃喝一顿,虽然停靠苏杭没有太大必要,但他还是点头道:“必须要停船啊。咱们还要补给煤矿呢。”   俞星城高兴了,筷子放的也安心了:“我其实还就惦记着铃眉她爹的好手艺,能到那附近吃一顿差不多的也行。”   等他们进入苏杭一代的时候,已经彻底进入明媚浓艳的春天了,上海县已经改县为府,他们在那附近的大港一停,上海府内不但有不少各地酒家开设,更有桃花沿着海岸开放。不过刚刚改县为府,这里的酒家还大多以坑外国游客与停靠船只为主,小燕王掏空了钱包请大家吃了一顿,却远比不上以前在苏杭内吃的老店。   船队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俞星城反正拿小燕王的钱吃喝,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船队便再度从上海县开拔,往天津卫而去。当时离开大明,有浩浩荡荡几万人,这次回来不过八千人上下,有些人是留在了红海一带,还有些人则是提前回了大明。他们这一路顺着广州,一路沿海往北,也是让船队中隶属各地的船只或武将归地,等船队到达天津卫的时候,只有三千人不到了。   小燕王并未大张旗鼓回来,他知道如果告知沿途各地官员,船只不知道要停多少轮,最后变得跟南巡似的,最后免不得都要被当地官员拦住吃喝玩乐一番。他靠近天津卫附近,才命裘百湖亲自带着北厂仙官,飞入北直隶告知朝廷,天津卫多个港口大开,迎接规模庞大的船队靠岸。   规模最大的宝船靠在天津卫,港口附近已经满是迎接的军队、官员与车驾。成排的四驾白马的镶金马车带着紫色刺绣团盖,身着深红色武服手持旗、伞、扇、兵的仪仗队,还有银铠甲光向日、头戴红缨亮盔的成排骑兵,伴随着乐声,列阵在港口上迎接。   俞星城和小燕王比肩站在甲板上。她穿着一身官服,虽小燕王任命她为布政使,且任命也汇报朝廷,但官服还是旧的,俞星城将官帽扶正,耳带捋顺。   小燕王盯着仪仗队与骑兵前头的那位武将,忽然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俞星城眯着眼睛去瞧:“我不认识。”   小燕王:“因为那是你俞家堂伯,十五位总督中的一位,是你们俞家的顶梁柱。”   俞星城一惊:“我以前没听说过。”   小燕王:“以前是都指挥使,后来因为跟沙俄打了胜仗,大明在北金立府,他做了总督。俞家半家子都在北地做武将,愈发蒸蒸日上了。”   俞星城:“我听说沙俄与大明之间的事,是太子处理的……”   小燕王:“那早是前年年末的事了,去年太子没办好就回来了,跟沙俄开战,是你们俞家领兵救的场。不着急,这事儿回去你可以慢慢了解,不过看来你这布政使的身份已经传遍京师了。”   俞星城皱起眉来:“那皇上让我这堂伯来接我……”   小燕王笑:“别又皱起眉来,先不着急想这么深,但今日是面子给你够了,哪怕你不认识,皇上搭桥,你也要好好跟你这位堂伯叙叙旧了。”   俞星城肩膀塌下来。且不说这个堂伯,就是这个看起来热闹华丽的迎接阵仗,她竟然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沉甸甸的满是不舍。不舍得从甲板上走下去。   小燕王竟然说了同样的想法:“我忽然好希望这是出发的那天。我还能一回首,带着大家再满是希望的去向远方,再一起飘荡在海面上。”他低声道:“我还想去更远的地方。”   俞星城看着他侧脸。   小燕王:“……回来了之后,彼此相信的这么多官员,又会成为朝堂上彼此攻讦的一份子。我们的梦,该结束了。”   那个充满可怕未知与惊喜的梦,奇诡瑰丽却又无限延伸的梦,在上岸起就要结束了。   小燕王转过脸来看她,俞星城轻声道:“也未必,在外头咱们也有那么多担惊受怕,这里也有很多我们留恋的东西。只是回首看来,觉得这段旅程是美好的。”   小燕王笑:“对我来说,确实是美好的。我会永永远远的记住的。”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熟悉的假笑,俞星城朝后退了半步,像一位人臣一样缀在小燕王身后。   小燕王没有回头,但还是轻声道:“星城,别慢了脚步,跟上了。”   俞星城心里一暖,随着小燕王朝甲板而下走去。   炽寰坐在桅杆高处,荡着腿看着官员、卫兵与船员列队,走下船只。这阵仗怕是也就当年郑和下西洋回朝的时候能比得上,炽寰眼神好使,盯着俞星城的人影瞧。俞星城跟骑兵队为首的那位武将行了礼,那位武将皮肤微黑,身材瘦长如细狗,头发毛躁,一看就是彻头彻尾的军旅出身。   那位武将先是对着小燕王见礼,说了好一阵子话,而后又转头与俞星城说话。   戈湛抱着腿坐在他旁边:“看来是熟人。”   炽寰:“你看肖潼去,别看她。”他又觉得自己没脸似的,补充道:“我知道那是熟人。她都跟我说了。”   戈湛斜看了他一眼,也不戳穿。他自个儿哪有心思还去戳穿炽寰呢。   俞星城面对着这位堂伯也有点懵逼。毕竟她只进过俞家家门一回,也只跟俞老太君叙了一会子旧,谁也不熟。但这位堂伯,似乎也是沉默寡言,不太会当面热络的性格,他只硬邦邦的说了几句“早听说过你的名号,如今你在大明也算是成了名,家中也很高兴,总想要结识结识,但一直没机会。”   说到一半,他就没头没尾的住嘴了,俞星城瞧出来他实在是憋这几句话都不容易,赶忙抬手道:“真是没想到在这时候能见到堂伯,倒让我觉得一回大明就是回家了。不过这会子正是该举国欢庆的时候,日后寻得机会必定回家与堂伯好好说说话,也去跟老太君膝边讨个夸奖。”   那位堂伯看她如此会接话,顿时松了口气。这时候,骑兵队那头,几位宫中内监迎来,高举着漆盘,小燕王猜是圣旨。   为首的内监,一身红衣,眉发花白,面生慈像,竟然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众内监口中的老祖宗。她离开大明之前,在宫中见过一面,皇帝唤他元节,那时候伴在皇帝身边,像是一处长起来的似的。   他是崇奉帝身边几十年如一日的亲信,奉旨亲自出来,足以见得崇奉帝的看重。   小燕王与群臣连忙行礼,俞星城也撩起衣摆低头跪下。   炽寰瞧着群臣齐刷刷跪下,就觉得没劲:“那个念圣旨的老太监,怎么这么受人尊重。瞧瞧,他念完了,小燕王还跟他扶做一团呢。”   戈湛不比他懂多少宫廷:“大概是小燕王的长辈?”   炽寰瞪他:“我都说了是老太监,你看哪个老太监能生孩子的,你是不是傻。别让她也跪着啊——哦,她起来了。瞧她一到了人群里头,那乖的连一个不合适的字都不会多说。”   他也不是说给戈湛听得,就喜不自胜的自己念叨。   小燕王与那位掌印太监相互扶着,掌印太监受不起,又将小燕王搀上马车去。俞星城与谭庐等人坐上了后方的一辆马车,这会子也瞧出来俞星城的位置来。俞家那位堂伯打头开路,燕王的车架在前,秉笔太监的车架有意往后让一些,跟俞星城的车架平行。   俞星城有些受不起。   这位老祖宗就等于是内廷的丞相,一面既是奴才,一面又是皇帝的掌印人;不过幸好有谭庐与她同乘,她压力减轻了几分。老祖宗那头转过脸来,对着这边马车里的俞星城点头一笑。   俞星城也点头拱手一礼,谭庐等到那位老祖宗马车中的太监放下车窗的纱帘后,也放了下来,轻声道:“不必紧张,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位老祖宗的名字。”   俞星城:“我记得进宫的时候,皇上叫他元节。”   谭庐一点头:“他姓孔,你不必加虚称,只叫他孔公公便行。他在宫外总是自称奴才,做事低调,切不要太过奉承他,反而容易引来他反感。只有宫内的人才怕她。殿下与他这样和气,是因为皇上与他亲密的缘故,相当于那是自家忠仆。”   俞星城明白:“只是皇上要他来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谭庐:“回了京师,怕是有更大更夸张的阵仗等着。皇上显然很高兴,燕王殿下此行,必然被夸赞成安固社稷的一大功绩,咱们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但切忌乐过了头……这世上可不会只有好事等着。” 第188章 仪式   幸亏俞星城也是忧思重的性格, 回京以后万般阵仗,她也没忘乎所以。   俞星城常年在外,不知道朝廷是如何包装这一场“小燕王下西洋”的, 从英军退出印度,而后孟加拉国、暹罗等地先后民族起义, 英军被迫退出南亚时, 朝廷就对内宣扬成了大明的功绩。   这种宣传无可厚非。拉克希米自然是战争的最主要力量, 可大明确实提供枪炮与粮食,如果没有大明暗自砸钱,以印度本土在殖民下几乎稀烂的农产, 拉克希米根本不敢全国开战。   这些年来禁烟、广州海战以至于后来的淡马锡海战, 大明与英军的拉锯持续了几十年,今日算是真正的扬眉吐气。   小燕王自然成为了被宣扬的主题。哪怕朝廷不授意,小燕王的血统和受宠一直是民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哪怕远到广州一带的小报,也要留个燕王板块。再加上他以前作风张扬, 既是修道问仙, 又打赢过倭国,多少“桐乡豆腐西施醉打俏王爷”“赤发燕王怒杀青面夜叉”的故事, 都是拿他当主角。   而小燕王当年离开大明时阵仗就足够大了。谁都知道小燕王率领比三保太监郑和规模还大数倍的舰队,不是去给皇帝搜集奇珍异宝, 也不是给那些爪哇小国去建交,而就是要一路冲到奥斯曼去。印度一赢, 小燕王都快被吹上天了。   不过朝廷后来也觉得这股议论的风气太过了, 甚至民间各种写书,在书中胡说八道,甚至有人编写说什么小燕王如何睡上印度女王的故事, 朝廷既想管束,也怕烧书禁书反倒让人更容易误传,还不给皇室添光彩。   吕涵吕阁老提出,说百姓不过是好奇,也都想了解异国故事,不若让人把俞大人递交给朝廷的印度的报告陈情,加以删减润色,而后出版。俞大人笔下关于印度的调查,其中不少描述既真实也是扬我国威,又可作为商户百姓甚至各级官员接触印度时的参考,实在是合适。   于是俞星城就这样被推到了人前。   只能说给她的那本纪实风格的调查报告润色的哥们,也是个人才,恰到好处的掺杂了一点地摊文学的苗头,一点似有似无的跨国恋磨镜倾向,但仔细去看,句句都是干货,条条都是纪实,看得人心潮澎湃又找不到痕迹。   此次车队进入京师,人群夹道,四周楼阁城墙挤满了人,本来死气沉沉的内城难得热闹的过分,人们傍着仪仗队走,又是呼喊又是挥舞胳膊,还有些拿纸做了旗子,上头写了些“扬我国威”之类的话语,随着人头攒动而乱晃。   有不少女子赶时髦,做女官打扮,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纶巾,戴在涂脂抹粉的脸上,穿着圆领袍,似乎想要去瞧小燕王的模样。但俞星城也隐约听到不少人在议论她,甚至有些胆大的,喊道:“咱们那位俞大人也在里头吗,怎么没有露脸瞧瞧!不知道是不是个才貌双全的。”   俞星城并不打帘子往外看,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议论,更何况有些议论既是淳朴仰慕,也有看热闹的心态。   远远的能听到前门的礼炮声,连谭庐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两条铁腿直冒蒸汽,俞星城转头笑:“大人提醒了我,怎么自己却按捺不住了。”   谭庐笑:“我刚刚听这礼炮声数,这算是难得的大礼,在崇奉年间说不定都是头一回,我自然也觉得脸上有光了。皇帝今日也要封赏的,不过这才是第一轮,主要是为了给小燕王接风洗尘。之后你等着一轮轮的赏赐、宴请与封官吧,个把月都不得安生呢。”   俞星城摇头:“我只想赶紧回家。”   谭庐:“说来,我记得你住在城外,与你当时的几个同年共租的院子?从今之后你怕是要住进京城里头来了。”   俞星城:“那些倒也不重要。”   她只想赶紧见到她们。   谭庐:“我高兴的是,皇上这次是真给足了燕王殿下排场。以前的宠爱若是会遭人非议,这一次便是没人敢置喙了。”   俞星城懂,谭庐也是真的很喜欢小燕王的性格,更希望小燕王受到真正的重视。   谭庐兴奋到一半,刚要探出头去看看外头的街道,就听见咔哒几声,他的两条白铁的腿脚机巧卡住了,他一屁股坐回原处,赶忙去摸腰间的挂件。那是个白瓷小油壶,谭庐总是跟仙官们在一处,大船上也没有太精通机巧的灵工,他只能勉强自己给自己修着。   他这是怕一会儿自己没法下车走路,也顾不上俞星城在对面,满脸歉意的卷起裤腿来,想要将小油壶里的油滴进去。   只是却怎么都调整不好。   外头人群还在欢呼,道路愈发平整,算着时间已经离宫城不远,谭庐有些焦急,额头冒气汗来。他离京时是皇帝亲自任命的,此次回朝面圣,他也是重要人物之一。而谭庐其实也努力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铁腿,极其在乎脸面,若是这关键时候他变成残疾了,对他这一路的努力也太不公了。   谭庐:“好像是里头有个齿轮要陀螺了。”   俞星城半蹲下来,她抬起右手:“我能用一点磁力,让我试试能不能帮上忙。”   她一直有练习自己对于磁力的掌控,但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全铁器的机械腿中只拧动那一个小小齿轮,谭庐年级阅历都比她大,不太能拉下脸来向她开口求助,但俞星城也没多说,只是抬起右手,指尖微动,机械腿中叮铃几声响,她皱紧眉毛。   这机械腿不愧是御赐的,做工实在是太复杂,俞星城早些年虽然有些工科背景,但都快还给老师了,也很难辨别内部的结构,她忍不住将手指靠的更近,磁力的波动也更细微,但当她指尖触碰到白铁表面时,忽然身体顿住了。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只以磁场为眼的蝙蝠,她精妙的灵力荡入金属之中,一切都像是回声再返回她的身体,在这灵力的回声之中,一切内部的运转、结构就明晰在她脑中——   俞星城先是一惊,收回手来,她至今还未探索清楚自己灵力的边界,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是接触到的物体,便能探索它们的内部结构?   这灵力,简直就像是怯昧在了解她之后,为她量身定做的!   谭庐:“怎么了?”   俞星城微微摇头:“没事,我能修。你等一下。”   人群的呼喊渐少,看来是已经接近午门了,谭庐额头冒出汗来:“大不了我便不下去了。”   俞星城不说话,她手指再度贴上了机械腿的白铁外层,她不像是看见了,而像是直接从大脑感知、读取了自己所接触物体的内部结构,她很快就发现了那松动的齿轮,正因为偏移的角度而卡住。俞星城指尖的磁力延伸过去,就像是外科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利用磁力的偏转转动了那小小的齿轮,一股白色蒸汽从机械腿后头的散热孔冒出。   咔哒几声响,谭庐惊喜道:“好了!”   俞星城松开手,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前头的车架似乎停下了,您快点穿好靴子吧,咱们该去下车找殿下了。”   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果然像是谭庐所说,没法那么快结束。   俞星城与谭庐并肩,跟着小燕王进入宫门,在正殿之前是群臣垂头列队,人数与幡旗远比小燕王平定倭国回来那次要多,俞星城猜测铃眉和杨椿楼也可能在其中,只是乌压压几千人,她也不太可能找得到。   不比上次随着谭庐进宫面圣,这一次俞星城是切切实实站在了皇帝面前。   但崇奉帝依旧是那不守礼法的张狂性子,群臣面前,他竟然没穿朝服,而是一身深色燕服,甚至未戴冠,喜不自胜的从正殿之中走出,提着衣摆捏着串珠,便下来迎接小燕王。   俞星城的角度看不到小燕王脸上的神情,但皇帝瞧见他便笑了起来,小燕王上前几步扶住了皇帝,崇奉帝瞧见他,竟然伸出手捏了一下小燕王的脸:“略儿黑的更不像样了!”   慢一步,俞星城看到了太子与皇后一身朝服,走出了正殿,站在台阶之上静静的望着。   俞星城没见过太子,远远看上去不过是个瘦高白皙的青年,但皇后病容太重,似乎为了压住青黄的面色,敷了厚厚的粉,远远瞧过去就像个挂满珠玉绸缎的纸人似的。   掌印太监孔元节捏着圣旨,隔着皇帝两步站着,皇帝抓住了小燕王的胳膊,拽着他往白玉石台阶上引,皇帝一抬手,元节再度展开圣旨,俞星城与谭庐算是回朝群臣之首,连忙提起衣摆跪下。   俞星城耳边听着孔元节念着“而令众国家畏威怀德、开拓海贸、宣扬德化……”等等,却没听进去,她用余光只瞥见了小燕王与皇帝并肩走上去,而宁祯长公主比皇后晚一步,立在右侧望着小燕王,双眼泛红。   那些都不重要,崇奉帝拽着小燕王就走的行为,直接让这浩浩荡荡的迎接,变成了自家人见面。   之后的封赏都是由孔元节与吕阁老主持,冗长又无聊,俞星城作为最受赏的尖子,不知道迎接了多少人目光的洗礼,但整场她除了谢恩几乎也没机会多说一句话。   不过皇帝并没有在这一日宴请群臣,显然是皇帝要家宴,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家宴,桌上有没有太子和皇后。   待到仪式结束,天色都晚了,俞星城听到说今日暂不宴请群臣的消息后也松了口气,随着众多红衣内监转身朝宫内而去,列阵的卫兵也把他们夹送出宫,但只出了太和门侧门,群臣便跟浩浩荡荡的下班队伍似的,渐渐散乱起来,各自一撮撮的迎着西沉的日色往外走。   多少官员目光瞧着俞星城,想要上来搭话,却又怕太唐突,不少有车驾前来迎接的官员朝东华门走。裘百湖似乎并没有出宫,直接拐去了钦天监,俞星城就和肖潼并肩往外走着,谭庐和温骁在后头几步,笑说过几日等封赏下来了,要好好宰俞星城一比,让她请客。   俞星城刚要回头答应,就感觉到一个人影横跨向外走的人流,朝她撞过来,一抬手狠狠抱住了她。   俞星城一惊,才挣扎了半下,就惊喜道:“铃眉!” 第189章 妖皇   她差点没认出来铃眉来。   印象中那个有点土气淳朴, 闷头乱闯的铃眉,在短短一年半之间,简直是要脱胎换骨了。还是那有些清秀的眉眼, 有点健壮的身量,但她这会儿穿着曳撒, 戴着烟墩帽, 两边红木串珠搭在耳边, 脸上既有旧日皴裂的痕迹,也有些细疤,目光清澈, 像个寒门出身的将军。   俞星城一时都不敢抬手去抱她。   铃眉个头高, 她激动的一把将俞星城抱的两脚离地,俞星城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不住道:“铃眉!你怎么瞧见我的?我就猜你们也会在——”   她话说到一半, 就嗅到一股药草香气,又有一个柔软的人撞过来, 伸出手臂把她俩都给抱住了, 吸着鼻子愤愤道:“俞星城你是不是眼瞎!我一直对你使眼神,你压根就看不见我!我要掐死你这个连回信都不好好写的混蛋!”   俞星城转过脸去, 杨椿楼戴着黑色官帽,穿着深绿色官服, 面上有些淡妆,但已经被掉出来的泪滴搞花了几分。在官场上倒是没机会再戴满头首饰当个盆栽, 但她还是在乎美, 耳边带了一对儿珍珠耳环。   杨椿楼个子小,胳膊短,也抱不过来俩人, 她性格直率,要哭就忍不住,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掉,俩手还在掐着俞星城衣裳,看着威力大,拧的全是布料。   旁边路过的不少官员,纷纷侧目瞧过来。   杨椿楼若说以前模样还是又嗲又辣的大小姐,如今就长开了不少,眉眼上翘,顾盼生辉的小狐狸神态,要是不开口骂人,还真像个贵家娇美人。俞星城笑着去抓她的手,握住了才吓了一跳,杨椿楼一双没干过粗活的手,竟然粗糙的不像样子。   俞星城想起杨椿楼和铃眉的信里,那关于去沙俄之后的经历,虽只写了寥寥几笔,但全在化作皱褶掌纹,刻在了她这双手上。她们若是没有切切实实吃了苦,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一身官服。   俞星城眼眶也红了,杨椿楼想要抽手,俞星城却紧紧攥住:“你躲什么,掐完了就想撒手吗?”   杨椿楼破涕而笑:“星城,你变了好多啊,我都瞧不出来了。”   铃眉也点头。   旁边的温骁和谭庐等人,护着她们仨往前走。   俞星城挽住了铃眉:“怎么变了?”   铃眉盯着她仔细瞧:“我还记得你当时到应天府考试的时候,话又少,谁要是盯着你看,你就垂着眼睛一副乖顺的模样,瞧着就跟只小白兔似的。”   杨椿楼:“是!虽然知道你那是装的,但你要是不翻脸骂人的时候,瞧着实在是温驯。现在不一样了,气场不一样了,你刚刚可是站在群臣之首,隔着十几步那就是皇后和太子,可你却一点都不怕,一脸心安理得又淡定的受赏,那孔公公不管嘴里蹦出什么封赏,你都不在乎似的。几年前的你自己要是瞧着自己,怕是要吓一跳!”   铃眉:“不过肖姐姐没怎么变。感觉去了番邦,才是肖姐姐施展的好地方,就是瘦了。俞星城说你中途受了重伤,她都能写信说你受了伤,我就猜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那时候,我跟杨椿楼都睡不好啊!”   肖潼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抬手摸了摸铃眉的肩膀,笑道:“我现在这不都是好好的吗?别担心了,我早就看开这些生死,我不怕这些。”   杨椿楼:“你不怕,我们怕!我早知道,我就打包这么一大箱的灵丹给俞星城!“   俞星城瞧着杨椿楼跟机关枪似的说话,铃眉嘴笨在旁边不住点头,就跟他们分开之前,大家挤在一张床上聊天似的。   俞星城也一下子鼻子酸了,忍不住道:“我真的好想你们呀。我在大明就没什么值得想念的,除了你们。”   铃眉瞪大眼睛,杨椿楼伸出手狠狠拧了她一下:“俞星城你是不是在外头被海水泡了脑袋、就你这脾气,怎么、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啊完了完了,我又要哭了,呜呜呜,俞星城你现在还比以前会煽情了,你这是要干嘛呀!”   铃眉也有点受不了,杨椿楼还是要脸的,大概觉得周围人潮涌动,她嗷嗷大哭不太好,便躲到铃眉后头,脑袋埋在铃眉背后,小声啜泣。   四个人不像样子的往外走,俞星城道:“咱们那旧院子还留着吗?”   铃眉连忙道:“留着留着,我们其实也就在两个月前从北边回来的,不过其实俞家人很好的,听说他们都有一直关照着那边院子,派人去打扫打扫,我们回来的时候也还算干净。”   俞星城笑起来:“那好,那咱们回家去。”   四个人俱是默契的一笑,竟心里都把那京城外头的小破院子,当做家了。   俞星城本以为是要四个人同乘,回到那空空荡荡的家里,却没料到一进家门,院子里那些旧板凳上已经坐了一堆人、啊不妖。   炽寰为首,竟然给自己搬了唯一一个带靠背的竹凳子,翘着二郎腿,众星捧月般坐在其中。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不知道哪个妖给上贡的折扇,脸上戴了个金属圆框西洋眼镜,拿着扇子对身边一群妖颐指气使。   胖虎和鳄姐坐在小凳子上说话,戈湛正在晾晒从树上打下来的槐花,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妖,就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把屋里楼上所有的大小凳子都搬出来,坐在那儿吹捧炽寰。俞星城认出青腰、几个犬妖还有男狐妖,都是当时在苏州的妖馆里待过的。还有一些不认识的,气息上似乎也都是跟胖虎差不多级别的大妖,可能是遥远的地方过来巴结炽寰的——其中几个妖化作人形,那人形看起来像个鹤发老者,竟然还蹲在炽寰的椅子旁边,要给他敲腿。   这院子里真要说地位最神圣的貔貅,竟就那副土狗模样,无人问津的在角落摇着尾巴,它正跟落在自己鼻尖上的槐花花瓣玩斗鸡眼呢。   俞星城她们四个都傻在门外了,炽寰也是开始嘚瑟了,竟然都没起身,翘着脚抬手拍掉了衣摆上的槐花,一抬手指着俞星城:“还不快去跟俞大人打招呼,妖馆能建立成如今这样,都是我们家俞大人的功劳。”   青腰和以前熟悉的旧妖,倒是不用说就站起来,闹闹腾腾又激动的朝俞星城跑来。青腰还跟之前一样,半点变化都没有的小丫头,抱住俞星城的腰,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说人话,一张嘴竟然是一阵叽喳鸟叫。那些犬妖的尾巴都快从长衣下头露出来了,俞星城捂住脸,又想笑又有点无奈:“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家伙都留在苏州了呢。”   “还不是妖馆中心挪到京师来了!”   “我们也是想要来看看!”   那几个不太认识的道行颇深的大妖,有些谄媚的走过来,其中一个看起来就是在人世间混迹上百年的老人精,就是刚刚给炽寰捶腿的鹤发老者,他佝偻着背,还带着单片西洋眼镜——俞星城算是知道炽寰鼻梁上的眼镜是怎么来的了。   鹤发老者上来就跟俞星城行礼,满嘴道:“早听闻咱们妖馆能建立,就是有位大高官、大善人肯为了我们跟钦天监做协约做担保,甚至还救了咱们炽寰上君,悉心照料,今日一见,果然是菩萨再世仙人下凡,哪怕是王母也没您的慈悲面相,贵气雍华呀!”   说着还在往俞星城手里塞金叶子。   俞星城哪想到回京师,先被一个大妖怪贿赂了,她攥着手不肯接,那鹤发老者一着急,两侧耳朵竟化作了两团毛茸茸的羽毛。   是个鸟妖?   炽寰懒懒的替他回答:“是个猫头鹰。”   鹤发老者扶着眼睛:“鄙人姓鸮,单名一个远字。鸮远。”   铃眉和杨椿楼一见到胖虎、炽寰和戈湛他们,惊喜的挤进来,铃眉瞧见戈湛,欢喜的上去拍他肩膀,戈湛生怕自己怀里竹匾上的槐花撒了,连忙躲避,他似乎抬头看向了门口的肖潼,却又快速转开了目光。   杨椿楼到炽寰面前,特不客气的就把他脸上装逼用的眼镜一把拿掉了:“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炽寰?你不是个小屁孩吗?”   炽寰恢复灵核后回到大明,就有群妖来拜,刚刚捡回几分妖皇的威严,就被杨椿楼拆了台。   他想要发作,却又不好意思对俞星城的伙伴做出凶相,只尴尬的在那儿坐着,强挺着威严:“把我的眼镜还给我。”   杨椿楼仔细瞧她,又转头对俞星城笑:“他现在真像是个大坏蛋了,就这样你还敢把他放在身边。哦,都这副样子,还好意思天天往人家床头挤?瞧瞧这阵仗,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在咱们这破院子里登基了呢。快把你这些朋友们都介绍介绍,晚上要他们在咱这儿吃,否则我就把你对星城撒娇的事儿都说出去,看你丢不丢人!”   炽寰急了,恼羞成怒起来:“谁对她——你们,别坐着了,这地方这么小,你们就傻坐着,也不知道起来挪挪窝!把我眼镜还回来。”   俞星城可算是把那个老人精鸮远给劝开了,她瞧着院子里拾掇的不但干净,旁边的小花坛里甚至还种了些瓜果花卉,看起来像是杨椿楼用法术做的手笔。看来大家都很珍惜这个小家啊。   妖群们都站起来,或是跟杨椿楼她们打招呼,或者是跟铃眉这样一看就是天兵出身的将领套近乎,院子里热闹成一团。炽寰夺回了眼镜,也不好意思再坐在那儿当大爷了。   他挤过来,偷偷挤到俞星城身边,等着俞星城跟鳄姐说完话,他偷偷捏了一下俞星城手腕,带着那副眼镜,摇着折扇,找到自己侧脸最完美的角度对准她,小声问她。“是不是很俊?”   俞星城有点想笑,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你不是很有自信吗?还问我啊。”   炽寰又怕旁的妖看见了,又欢喜。他推掉她的手,一边揉着脸,扫视其他妖,一边又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寰寰可爱。完全体妖皇回到大明啦~ 第190章 家常   这么多口人, 哪怕是戈湛和胖虎两大厨子在,也不好再做饭了。   俞星城看他们推脱着不吃了不吃了,但青腰拽着俞星城的手, 一边摇一边直流口水;这群妖怪说着要走要走,但就是不挪窝, 她可算是明白了, 自己掏腰包, 让胖虎带着那几个犬妖,拎着食盒扁担,出去买外食去。   反正京师外头也确实有不少馄饨饭菜有类似外卖的服务, 临时去周边酒楼买外食, 来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事儿。   铃眉进屋把家里仅有的几张大桌子搬出来,这些妖们也都是常年混迹人间的,都有眼力劲, 上来搭把手,就把桌子都搭起来, 戈湛叉着腰拧着眉毛在厨房门口愁眉苦脸, 铃眉正好去厨房拿水:“怎么了?”   戈湛抱着胳膊不大乐意:“一帮子妖,不请自来, 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啊。”   他说话这口气,倒是跟不高兴自家来客人了似的, 铃眉笑:“都是妖,你怎么嫌弃他们没家了啊。听说都是京师妖馆的, 很多妖跟钦天监甚至都有些联系, 咱们跟他们套套近乎也没什么坏事。行了行了别看了,你能做点熟水吗?”   戈湛跟他进屋去了。   对于这一院子客人,炽寰更有一种东北老哥招待自家亲戚的自豪感, 与有荣焉的站在俞星城旁边,并不怎么跟他们热络,但就胳膊紧紧贴着俞星城,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他跟俞星城连体了。   俞星城也瞧出来了,她特意进屋去收拾东西,炽寰也屁颠屁颠跟进来了。她屋子靠里,有道隔门,她转身想把门合上,炽寰脑袋立刻挤进来,不让她关门:“你要换衣裳吗?”   俞星城推他的脸:“对,出去招待你那些狐朋狗友去。”   炽寰:“狐和狗就几个,还有些是各种鸟和鹿。”   俞星城气笑了:“总之你别进来。”   炽寰使劲一推门挤进来了:“怕什么,反正你又只换个外裳,里头白色中衣裹得那么严实,能看见什么呀,你换,我给你出谋划策,给你梳头也行。”   打开衣柜,家中留存的衣服还是不少的,俞星城闻到樟脑和玫瑰水的味儿,看来前些日子铃眉她们还帮她把衣服熏了熏,晒了晒。俞星城:“梳什么头呀,随便一挽就是了。”   炽寰坐在床边,这屋子不大,他坐下了更显得挤。炽寰其实坐下的时候,还害怕俞星城不让他坐,或者是把他踢出去,但俞星城都没有,她有点笑盈盈的,哼着不怎么好听的跑调小曲,给自己找一件有些春意的衣裳。   炽寰:“你怎么这么高兴?”   俞星城抿嘴笑:“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回家了的感觉吧。确实,在外头也有冒险,也有奇观,但回了家里感觉还是不一样。那一大帮子妖怪,让我想起以前在苏州的妖馆,还有你坐在这儿跟我嘴碎,三百句话里没两句有营养的,却很有家的感觉。”   炽寰看她高兴,自然也高兴,俞星城让他去端着铜盆接水,他一介妖皇,倒还挺乐意给他帮忙,昂首挺胸的拎着盆去了。俞星城把他那碍事儿的眼镜折扇扣下来,放在梳妆桌上。炽寰端了水,身影从窗子那边过,俞星城听到外头聊天的群妖静了静,她忍不住也撑开一点窗缝往外看。   炽寰也不知道是不是傻,竟然盛了慢慢一盆子水,端着铜盆慢吞吞的往回走。   那群妖站在院子里直勾勾的望着炽寰,竟然都不说话了,俞星城也有点不太好意思。   炽寰一般也就嘴上当大爷,平时让他帮忙,他从来不拒绝。这会在他当年下属面前,还支使他,仿佛有种故意给自己长脸的小家子气了。铃眉和杨椿楼挽着胳膊在走廊下头看着炽寰笑,但俞星城没想到,那群妖中,有几个年长的,竟然露出一脸艳羡的表情……   羡慕什么?   羡慕炽寰可以被人使唤吗?   那个最会演的鹤发老人鸮远,竟然装模作样的转过脸去抹着眼角,然后仰头长叹道:“咱们……咱们上君也算是有着落了!”   什么玩意儿?   怎么一副看着四十岁的黄花大闺女终于嫁人的表情?!   那些道行几百年甚至千年的大妖,相互靠在一起,几乎都感动的要掩面吸鼻了。   炽寰的腰板挺的更直了,不知道还以为他下一句要喊“妈妈,洗脚!”。   俞星城匪夷所思的从窗缝目送炽寰走进屋子里,一会儿他把那满满一盆水端进来了,放在了架子上。   俞星城拿起巾子要去洗,对他道:“你干嘛接这么多水呀,我就洗个脸。”   炽寰:“我力气大!”   俞星城:“……”咱俩说的是一个事儿吗?   她舀了点水出来去浇窗台上的花,剩下的水洗了洗脸,忍不住问道:“他们刚刚在外头说什么了?”   炽寰似乎还不太乐意说:“没说什么啊。”   她坐在镜子前,炽寰还是决定给她随便梳一下头,毕竟官帽里就只是一个素髻,不太好看。她头发拆开,俞星城从镜子里看他,他把她发梢放在掌心里一边梳,一边若有所思。   俞星城:“肯定有什么事儿你瞒着我了,从刚刚开始,你就粘着我。以前你不太待见那些妖的,这会儿却请他们都过来了。不只是因为你拿回灵核的事儿吧。”   炽寰拿着梳子的手一抖,从镜子里瞪她:“是不是怯昧给了你一个读心的灵根!”   俞星城斜看了他一眼:“猜你,还需要灵根吗?”   炽寰咕哝了一声,半晌道:“我是跟他们说了。”   俞星城:“说什么?”   “你们下船之后,我就直接回京师,比你快了半日还多,他们也感受到我恢复全盛,纷纷前来,我本来想在城郊接见他们,后来想了想,还是来了这儿。”   炽寰现在个子太高了,站直了瞧不见镜子里的俞星城,他就干脆也搬了个凳子坐在后头。外头热闹,他们像是躲在屋里说悄悄话:“一是,想让他们见识见识你,毕竟妖馆现如今已经在各地建立,似乎钦天监也想把一部分出入人世的妖类约束起来,你是此事的发起人,他们理应来见见你,敬重你几分。”   俞星城往脸颊上抹了点香膏:“然后呢?”   “二是,我跟他们说我不回洞府了。妖中其实早换了妖皇,而且这些年也在争夺位置,但我不想参与了。我说我找到了‘隐地’。”   “隐地?”   炽寰想了想:“大概意思就是有住的地方了,有家了,就不在外头乱混了。”   俞星城有些想笑:“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炽寰表情似乎在掩饰着些什么,他很快道:“他们都羡慕我呢。很多妖都希望能找到‘隐地’。你明明知道我是妖,还愿意与我一同生活,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俞星城打趣道:“我也赶不走呀!”   炽寰手一顿,立马从镜子里盯着她:“你不会赶我走吧!”   俞星城有些惊讶:“啊……当然不会,我开玩笑呀。这都快四五年了,我怎么会赶你走?”   炽寰似乎有些扭捏,他似乎想问什么,却又问不出口。   俞星城:“你想说什么呀?”   炽寰几欲张口。   铃眉在外头叫:“胖虎回来了,我的天呀你们到底买了多少东西,星城,你快出来看看!”   俞星城应到:“这就来啦!”   炽寰快速的给她把发辫绑上,道:“我就是说你这梳妆台也太破旧了,回头你要是搬了家,我给你搞个新的。”   俞星城:他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   但炽寰已经把她推出去了,俞星城穿着一身嫩绿色水纹窄袖袄裙,那群妖简直跟早早排练好要如何捧臭脚似的,等到俞星城素面朝天的一出来,一群妖不是拍手夸赞,就是开始念诗说词,俞星城头皮发麻,转头却瞧炽寰笑的没了眼睛。   显然这群妖齐放彩虹屁,主要是为了哄炽寰高兴。   胖虎确实买了太多饭菜回来,俞星城看着几张拼凑在一起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荤菜素材甜食,心想自己给出去的那一个荷包的钱,是不用要回来了。   群妖各自落座,家里筷子都不够用的,幸好胖虎机敏,从那饭馆里强行拿走了一大把,分给众妖。俞星城也落座其中,炽寰跟长在她身上似的,对本来坐在俞星城旁边的鳄姐各种瞪眼,鳄姐呆了两秒,立马谄笑,一边对着俞星城眼神暧昧,一边端着盘子跑远了。   俞星城无奈的看了炽寰一眼,炽寰当接收不到眼神,对俞星城小声道:“你要给我夹个菜啊。”   俞星城:“你这喝风饮露的大妖怪,哪能吃这么油腻的锅包肉。”   炽寰:“要吃要吃。今天必须要吃。”   俞星城正要拿起筷子给他夹,就看到有几个妖陡然紧张起来,其中一个猫妖甚至弓起背来呲牙看向门外:“有仙官!”   鸮远端着盘子吃爆肚:“别一惊一乍的啊,在皇城根底下,到处走的都是仙官,查不到你你急什么,越怕越容易露馅。”   可正说着,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那猫妖似乎是从乡野来的,尖声道:“就是那仙官敲门!”然后呲溜一下化作原型钻桌子底下去了。   铃眉起身,她很淡定:“不要紧,我去开门。我好歹也算是在钦天监有几分脸,不至于有人敢闯进来。”   她起身开门,俞星城也有些紧张的盯着门口。   一个懒散的黑衣中年男子拎着几坛酒,站在门口,嗅了嗅:“你们这儿都快妖气冲天了。”   炽寰不用抬头,就知道:“裘百湖,闲着没事儿别老串门,真把自己当星城干爹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会比较日常一些,哪怕是进入下个剧情,也要铺垫一阵子。   **   猜猜炽寰请这些妖来是想干嘛的。 第191章 初涉   裘百湖甚至连官服都没换, 不过京师周围百姓,天天看着各种官老爷跑来跑去,也不吃惊。他推门进来, 有些外地来的妖,显然认得北厂的黑色官服, 一下子龇牙咧嘴, 不是上房顶就是爬树化原形, 院子里乱成一片。   鸮远连忙起身,抬手道:“不就是北厂的老爷来了吗,你们急什么!来了京师妖馆, 怎么都要跟钦天监、缉仙厂打交道, 人家是襄护一方的青天大老爷,更是跟咱们妖皇、咱们妖馆缔交过协约,还能上门来抓你们吗?这位老爷快坐, 原来是认识我们上君的,我就说我们上君人脉广, 连这样器宇轩昂道行深厚的修真者都认识, 来,老爷上座。”   鸮远简直是老太监投胎, 热络的给裘百湖领路,裘百湖面相本就阴冷凶恶, 他冷冷扫了鸮远一眼:“我听说过你,你在京师的妖馆做管事。”   他问句有些不客气, 语气也很冷, 有几个跟着鸮远来的妖不大高兴,警戒的站起身来。   鸮远那可是永乐年间就会夹着尾巴笑脸迎人的,三百年行走人世间不化作原型, 不少人都觉得他原型应该是一块墙垛子那么厚的脸皮,他哪在乎裘百湖的这点冷语,连忙拱手笑:“什么管事,不过是个打杂的。京师那妖馆也是皇恩浩荡,给咱们一群喜欢人世间烟火气的老妖们安顿养老的地方,我们这群妖都眼昏耳聋了,这不是听说那位俞大人回来了,拄着拐搀扶着也要来给俞大人接风洗尘一番。”   裘百湖真被他这话牙碜的够呛,他出入宫内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会说的嘴。   他走过去,将几坛酒重重的放在桌案上:“本来还想来找你吃点酒,我还买了点羊肉——”   铃眉好久没见过裘百湖了,裘百湖可能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她还是对裘百湖既熟悉仰慕,也热络亲近,连忙道:“裘大人,拿给我吧,我跟戈湛去厨房给煮了,家里也有孜然,切着吃也好。”   杨椿楼也从屋里搬了个凳子:“裘大人坐吧,好歹跟我们过了一两次年呢,怎么这才一年半多没见,就生疏了。”   裘百湖其实来之前也挺尴尬,因为他记得俞星城是跟好几个丫头一同住,以前在外出差,过年叨扰到也有个理由。   但来了之后,不但俞星城脸上只有惊喜,那几个丫头倒也对他很热络。   他心里高兴,但却绷着脸皮坐在了俞星城旁边。   炽寰不乐意了:“船上天天见没完没了,她才刚回来,你又跑来了,你自己家里呢。”   俞星城气得拧了炽寰一下:“怎么说话呢。”   裘百湖知道炽寰的性子,他俩也在航行这一路相处很久了,早就不会生气了,斜眼看他:“堂堂前妖皇,你也没家?”   炽寰一抬手:“这儿就是老子的家。”他说着又去揣着俞星城胳膊:“星城要我住这儿的。”   俞星城:“……”   她没说。但她也确实不可能让他去别的地方住。   让她当众认了这句话,她脸皮薄,总觉得跟宣布自己要跟这大黑蛇绑定在一块似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让她否认,她也不愿意。她既不想驳了炽寰面子,也不想让他伤心,更何况她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裘百湖扫了俞星城一眼,似乎把她心思都看透了,俞星城感觉自己脸噌一下红了,她连忙接过肖潼手里的筷子,递给裘百湖:“你尝尝,这锅包肉做的还挺好吃的。”   裘百湖替她把话题转过去:“你这个前妖皇要是住到别的地方,北厂也不会安心的。星城,过来也是跟你说事儿的。”   俞星城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不着急,你边吃边说。大家都坐吧,裘大人是自家人,你们也该知道当年妖馆协约,也是由裘大人给缉仙厂做担保的。别在房顶上了,下来吧。”   青腰还记得裘百湖,又有点好奇又有点怕,偷偷跑过来看他,裘百湖捏了一尾炸黄花鱼,拎起来放在青腰脸前:“吃吗?”   青腰仰头张大嘴,裘百湖一松手,她跳起来叼住,跑远了。俞星城笑起来,看着青腰嘴巴外头还留了个鱼尾巴,她竟然把鱼尾巴撕下来,去分给趴在一旁的貔貅吃。   貔貅也真没出息,人家嘴边分下来的,它就特乐意吃,青腰看它吃了,欢喜的趴到它毛茸茸的身上去。   群妖又落座下来,吃点喝点就忘了,再加上裘百湖带来的确实是好酒,大家拿着杯子分饮,夸赞之间也忘了裘百湖的身份。   俞星城以前没见过炽寰喝酒,但旁边几个妖又是劝他,他自个儿也为了装面子,就单独拿了个小瓷盏,也开始抿几口喝,喝着还开始大话:“我觉得一点也不辣。哎呀,也就那样吧。度数高?我怎么感觉不出来。那是你们太差——”   俞星城被裘百湖拽着低声说话,也没注意到他的贪杯。   裘百湖:“也就今日你能得一些清闲了。其实按理来说,今日登门造访的人就不可能少的,就以京师这群人趋炎附势的德行,你门框被踩烂了都说不定。但你知道燕王殿下特意把你行李先扣了一天,没送过来,就是不想让人打听到你的住址。燕王殿下说不愿意让人打扰了,也没几个人胆敢跑过来敲你的门给你送礼了。不过,明日宫里的封赏要送来了,肯定闲不住了。”   他喝了一小盅,继续道:“这地方不能住了,但我听说,俞家其实早在你帮着拉克希米把英国人赶走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就给你置办了院子。你日后的地位,绝不可能真的挤在这地方了。不过这也就是我能打听到的消息,外头人应该也不知道。俞家似乎是很尊重你的意思的,并没有非要把你往本家引。”   “为什么?”俞星城有些吃惊:“虽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但我见过俞老太君,她之前不也是挺热络的……”   裘百湖:“因为你现在像是彻头彻尾的殿下那派的人了,她还是有些担忧,毕竟俞家多出武将,在北方颇有兵权,把你认祖归宗了,岂不是等于直接把自家筹码都押在燕王身上了吗?现在大家还都在瞧,因为内阁中几位大学士,其实都是支持太子那一派的,皇上再怎么偏要宠爱燕王,难道要把内阁全废了吗?更何况,现在没人搞明白,燕王殿下身上的价值是什么。皇上真要敢把侄子立储,到底目的是什么。”   俞星城也头疼:“我倒觉得,皇上压根不是任性的人,或者说他的任性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的,皇上闹腾了二三十年,朝廷上谁不怕他的突发奇想,现在大明上下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他的决意。除非说,太子有什么让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裘百湖小声道:“可这都死了几个太子了。”这周围都是妖,他那些不敢当着人说的话,也不怕了:“这事儿可能很深,也可能很简单,连燕王自己都是不明白。但外头还有传言……说宁祯长公主在给殿下物色婚配,我听说、宁祯长公主也在查你。”   俞星城脑子半天才转过弯来:“查我,是跟婚配这事儿有关?这、这什么意思!”   裘百湖:“还能什么意思。”   俞星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忍不住用余光去扫炽寰,炽寰坐在一群妖之中,左拥右抱两个老妖大爷,吃肉喝酒呢。   俞星城:“这……”   裘百湖:“这只是宁祯长公主的意思,殿下未必知道。长公主查的人很多,你只是在列而已。只是若从利益上来看,你确实合适,家世不显赫不复杂,又是燕王殿下这一路来的军师,年纪相仿,还在皇上面前露过脸。”   俞星城面露难色。   裘百湖:“我只是这么一说,你是个堂堂女官,谁还能逼你不成。我只是托人在宫里打听到的,给你提前透一句,万一真要是皇上或者宁祯长公主提这事儿,你别表现得失态了。”   俞星城点头。   裘百湖:“说来宫内的人,王公公托我送来这个。”   裘百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绒袋。俞星城接过打开,从绒袋中倒出一块精致的怀表,钟表表盘上似乎还有一些蓝色宝石的碎颗粒。   裘百湖:“王公公说:‘俞大人前两年得的那块表,可能不大准时了,回了京师不准时不行,特意送过来一块新的,盼你能喜欢。’”   俞星城捏紧怀表:“这是什么意思。王公公现在是在何处做事?”   裘百湖笑:“你够机敏。他现在是秉笔太监之一了。不过他本来就是孔元节——那位掌印太监老祖宗一路给带上来的,从他去万国会馆监工你就该知道,他是孔元节的人。现在他做秉笔太监,不是因为他多聪明,而是因为他对孔元节忠心,也做事谨慎小心了不少。孔元节可能自个儿在司礼监也有些危机,把王公公拉过去是占住位置,给他打下手的。所以说……”   俞星城懂了:“你觉得这是孔元节授意的。”太监口中的老祖宗,跟皇上一起长起来的大伴,这如今内阁也都要讨好的人,授意手下人给俞星城送来了这怀表……   裘百湖:“你自然是不太可能见到孔元节的。但有事,可以去联络一下王公公,或者说是向他打听。我有个猜测,皇上只把燕王殿下当自家人,你给燕王做事,就是给皇上做事。现在就看,你到底会进礼部或翰林院,还是其他地方了。甚至会不会让你去南京的六部任职……”   俞星城也不是对官场一点都不懂。   礼部或翰林院,那就是往内阁的路子发展,日后可能做的是大学士,当皇帝的秘书。   其他几部,则和内阁职权有重叠,甚至和内阁有摩擦,但是能直接对皇帝负责,属于皇上手边的专业人士。   而最可怕的就是,皇上直接让她当自家人,指婚给燕王殿下。或许地位权力都不低,但再也没法从官场这个明局插手政务,只能暗中影响了。   俞星城一下子感觉到压力如山。   裘百湖快速拍了她胳膊一下:“别愁。一步步走着看。我更怕的是另一种路子。”   俞星城抬起头来:“什么路子。”   裘百湖:“你知道以太子的名义成立了士官学府吗?虽是算在国子监下头,但却是比科举进士还要难、却也能真正一步登天的阳关道。其中招收学子加在一起不过几十人,而太子也说自己仍有太多需要学习,而不在东宫读书,转去了这座士官学府,同学子们一起就读。”   俞星城拧眉:“我听说过这座士官学府,但没听说太子亲自去那儿读书。”   裘百湖:“很有可能,燕王殿下也要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表面):“小燕王,哼,不过是个连番外都不配有的男三罢了。老子才不担心。”   炽寰(内心):老子今天要一条蛟去逼宫,怯昧也拦不住! 第192章 散场   俞星城眨了眨眼睛, 裘百湖也看着她。   俞星城这才意会:“……别,我不想去。我想进六部,我都这年纪了, 从小读书,我可不想再进学堂了。”   裘百湖:“这也不是那种学堂, 再说了不论什么书院也都是二十多岁书生一大堆呢。太子比你还长两岁, 他都去得, 谁还能说去不得。所谓士官,就是文武皆可,还能应对这如今千年未见的大变局, 所以要跳出以前乡试殿试的路子。皇上也是早有科举改革之意, 但奈何一时动不得,所以才拿这种士官学府做尝试呢。”   俞星城叹气:“我也说不得别的,只能看上头安排了。老裘你还不如不来, 说了一大堆话,让我估计要睡不好了。”   裘百湖:“我才不信。什么不跟你说, 你更不安心吧。”他环顾四周, 天色渐渐暗下来,铃眉踩着凳子把灯挂在屋檐下, 月亮还没出来,开满花的槐树枝丫低垂, 众妖吃的一脸餍足,或抚着肚子半个身子卧进花坛, 或者是坐在地上抱着炽寰的腿, 夹杂着各种兽吼的说着当年的峥嵘岁月。   裘百湖:“……群魔乱舞的。”   他也撑着身子起来:“我吃完了也走。”   俞星城:“不着急,你现在往回走不难受啊,离城门关闭还有好一会儿呢, 肖潼那儿有我们从斯里兰卡带回来的好茶叶,我去跟铃眉把茶台搬出来。”   裘百湖其实却是还想留,干脆就坐下了,胖虎叫着几个小妖收拾桌子,俞星城把炉子和茶台都搬出来,铃眉烧水,肖潼准备茶盏。肖潼本来就是那种三十多岁的韵味美人,白月亮一样的灯笼下头,拢着袖子浇茶台,看的旁边几个没见识的小妖眼睛都直了,戈湛走过去说是要给添水,把那几个小妖挡的死死的。   而炽寰早就双眼迷离的坐在躺椅上,望着槐花傻笑。   俞星城走过去,用膝盖顶了他腿一下,炽寰眯着眼睛转头看她,又是一傻笑,对她伸手。   旁边坐着那么多人,俞星城只伸手捏了一下他指节,又松开:“快点起来。你是不是喝酒和太多了。你以前喝过吗?”   炽寰只固执的伸手,要俞星城去拽他起来。   俞星城看大家闻到茶香,都凑到肖潼身边去了,这才拽住他手腕,用力想将他拽起来。   炽寰咧嘴笑起来:“我可沉了,你再使使劲。”   俞星城:“……”她伸手一使劲,果然炽寰想要使坏,把她也拽的坐倒下来。要真被他拽倒,那十有八九就要跌她身上了,俞星城可不是会在人前打情骂俏、啊不,出丑丢脸的性格,炽寰刚想拽她,就被她电的一个激灵。   俞星城道:“你不起来我就再电你了。”   炽寰瞪眼,舌头捋不直的控诉道:“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让你拽我一下,你就电我!”   俞星城让他说的,一下子脸上也挂不住了。炽寰委屈了,甩开她的手:“你就琢磨你的当官路去吧。”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注孤生做风,挠了挠脸:“还不是你想使坏。”   炽寰:“那叫什么使坏,我就想逗逗你!”他气得腮帮子一鼓,竟然化作黑蛟,就盘踞在躺椅上,尾巴缠住椅子腿,两爪抓着扶手:“我就不走了。”   俞星城只好道:“你都喝糊涂了,进屋去躺下吧。”   炽寰尾巴尖一甩一甩,模样强作威严:“老子没喝糊涂。那点算什么!”   俞星城不理他,干脆对旁边几个妖招手:“过来帮个忙,把你们家上君连人带椅抬屋里去吧。”   那几个妖搓着手过来,笑:“这么说多生疏,往后上君就是俞大人家的了。”   俞星城越听越奇怪,怎么跟炽寰卖给她做童养媳了似的。   那几个妖帮忙搭手。   把他给抬进屋子里去了,俞星城坐在肖潼旁边,陪着喝茶。裘百湖在她们面前话不多,俞星城就问了问铃眉和杨椿楼,关于沙俄那边的事情,杨椿楼一开始还说起来刚过去的时候,日子多么苦,天气多么冷,她从来没见过没到大腿的雪,也没见过那么多狼。   铃眉也是个南方姑娘,说起那屋檐下头的冰溜子,都可以切段裹着面放锅里油炸,又说起来那边炖的野味以及如何在雪里找兔子窝。   但说的都是他们刚刚过去修铁路时期的事情。后来沙俄为了试探与震慑——以及沙俄皇室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疯癫梅毒窝,就在铁路快修建好的时候,突然翻脸和大明开战。虽然他们也甚少在东部西伯利亚一代打仗,但他们的将士都比较能适应这样的天气,而北去支援修建铁路的大明官兵可不是……   太子被送去指挥抵御沙俄这一战,皇帝也是公平的。   毕竟小燕王可都打下过倭国。纵然倭国国力较弱,但出使奥斯曼帝国这趟差,可是艰难险阻,前路未卜。   但也可能是这场仗本来就难,也可能是太子确实能力不足。太子回来后虽然有俞家去给救场,但听说俞家也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才击退了沙俄。俞星城没有去问过那位领兵的堂伯,但她看到铃眉与杨椿楼的三缄其口,不愿回忆,她似乎能想象到一点战场的样子。   她们似乎也觉得说来说去就这些事,情绪低落下来,肖潼立刻接过话去,跟他们讲哈丽孜太后的野心,讲热法皇后的美丽,讲拜伦和雪莱的友谊与信念,一切的血腥、死亡与痛苦都被省略,俞星城也跟着搭腔讲述起来,将这趟旅行讲成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裘百湖一直没接话,沉默不语,铃眉与杨椿楼听得入迷,直到夜色已深,群妖准备散去,裘百湖起身离开,她们俩还恋恋不舍的琢磨着故事。俞星城拎着灯笼,到门口去送众妖和裘百湖,她与妖们拱手告别。   胆大的竟叫来小妖抬轿,四个抬轿小妖偶尔从衣摆下露出尾巴,一晃一摆,飞也似的抬走了。   鸮远自个儿走夜路回去,还有些化作原型便飞走了,裘百湖骑了匹黑马,他摆手让俞星城回去:“夜露重,你快加件衣服回去吧。我跟城门口的认识,会给我放小门进去的。走了。”   她们四个回了院子里,又收拾桌椅残羹,倒是不觉得疲惫,反而还各自笑闹讨论着那些小妖们。   等俞星城回了屋,才发现炽寰竟然不在那躺椅上,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床上去了,俞星城本来想把他从床上给拽下来,奈何他今日化作的黑蛟堪比水桶粗,她抱住他爪子,拖了两下,纹丝不动,不得不放弃。   而且这厮还自己卷了一床铺盖,他似乎被俞星城拖拽的动作弄得清醒几分,眼睛睁开一条缝,含混道:“老子不会下去的。这是老子的家,你是妾——”   他说着,扯住被子,再度把自己卷成一长条,面壁似的滚到最里头,然后腾一下化作人形,俞星城只看见一个黑发如漆的脑袋从被子卷里探出来。   她跪在床边伸手想要去拽被子,炽寰死不撒手:“你拿了被子就要把我赶下去了。我不走。至少今天,我就要睡床!”   俞星城气得没办法,隔着被子拍了他一下:“你不还妖皇吗,一床被子也跟我抢!”   炽寰不知道嘴里咕哝些什么,表情相当哀怨,俞星城问他:“你到底说什么呢?”   炽寰差点咬到舌头似的喊:“什么也没说!”   俞星城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她又想起炽寰白天说“这就是老子的家,星城让我住这儿的”。   那时候她不好意思认同或反驳,现在想想,却觉得这句话有点心酸。她只好伸手,捋了一下炽寰的头发:“行啦行啦,我记得外头晒了一床被子,我去拿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确实是我让你住这儿的。你以后别到处乱跑。”   炽寰呼呼大睡没回话。   她气不过,按了按他脑袋:“跟你个傻妖怪说什么呢。”   俞星城只好起身去拿被子,她合上隔间的门,走出去了,自然没瞧见装睡的炽寰在被子卷里发出得意的哼哼。他卷着被子从床铺这头滚到那头,恨不得把地儿都占上,却又心里酸涩鼓胀,又恨恨的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把俞星城的枕头拽过来放在自己脑袋底下垫上了。   俞星城快要回屋子的时候,拎着热水壶准备上楼回屋的铃眉叫住了她。   铃眉趿着鞋子,显然也是想要喝水,又临时下来的。她有些犹豫:“星城,谢谢你说那些异国他乡的事给我听。”   俞星城正抱着那床晒过的被子,笑:“啊,不就是聊天嘛。”   铃眉拧着眉心,轻轻摇头:“不,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旅程绝不可能是这么愉快刺激的冒险。你还记得你给我们的回信吗,我拿到那封信,第一感觉就是,你是要去赴死了……”   俞星城一怔,她记得那是去罗马城之前写的回信,她明明故意写的轻快,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被铃眉看穿。   铃眉眼里微光浮动:“我看得出来,你那回信里有决心,也有交代和安慰。哪怕不是那封信,你现在的眼神也告诉我你经历了很多很多,只是你怕我回想起不好的事情,所以就略去一切让人悲伤的细节。我……我真的很感谢,或许等哪一天,当我也能不再做噩梦了,我也准备好了,或许我也能跟你讲在北方发生的事情。”   俞星城心里一酸。   铃眉快速的擦了一下眼角:“对不起,今天大家都这么开心。其实杨三木经历的更多,她可是个医修啊,是真的从血淋淋的尸体中走出来的。你不知道她做了多大的贡献,救了多少人,如今她已经成了朝廷医局中最年轻的主事了。但我想,她的梦魇会比我更深。只有等了,只有时间了,才能、才能让她也变回那个我们熟悉的杨大小姐了。”   俞星城忍不住抱紧怀中的被子,那床被子暖暖的,就像她们的未来。   她道:“铃眉,你来趴一下这床被子,晒的好软。”   铃眉微微呆了一下,俞星城对她抬起下巴示意,她把怀里那床被子抱的高了一些,铃眉走过来,侧着脸,趴在了那床被子上,俞星城两侧的手也去抱住了她,将这床被子夹在她们之中。   微温的太阳的气息挤出来,充斥在她们之间。   铃眉一下子理解了她的意思,眼泪突然掉下来,用力的吸了一下鼻子。   俞星城声音轻柔:“铃眉,我们都回家了。”   铃眉伸长手臂,用力的也抱住了俞星城,哽咽着点头:“嗯!我们都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193章 送礼   俞星城晕晕乎乎的站在屋檐下头, 跟那几位蓝衣内监拱手客气,一大堆自谦与道谢,不过脑子似的就从嘴里说出来了。宫中封赏早早送来了, 各色漆箱堆满了整个院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等着来送礼的人已经都排到外大街了。   杨椿楼拎着俞星城的磨刀石出去, 跟铃眉像两个门神似的站在外头。   其实前来打招呼送礼的, 有不少都是京师的豪门贵族,比如温家、吕家。不过前来的大多是小辈或二房的。   但杨椿楼就敢真不让人进,东西也不要, 哪怕人说什么“连门都进不得是不是不给我们吕家面子”之类的话, 她也只抱着俞星城的宽刀站在门口,那小狐狸似的眼睛一瞟,似笑非笑:“院子就这么大, 您看看后头这些人都是要来跟我们俞大人说话的,这些东西和人都放得下?还是说宫里赏赐的东西都拿出来, 给您送来的金贵腾地方?”   那吕家小辈男子脸上挂不住了:“太爷爷特意让我前来, 俞大人这才刚回来,不至于一点面子也不给。“   她现在嘴巴不是一般的厉害:“不是不给面子, 是奈何我们俞大人之前不够发迹,也确实没租个够大的院子, 来放下您和您的面子。您是吕阁老的曾孙,我让您进了, 没让温家的进了, 这就真是有亲疏之分了,别人就说原来吕阁老跟俞大人关系不一般,倒瞧不上别人了。您这是真要来给我们俞大人打个招呼, 还是要非跟她绑一块呢。”   杨椿楼又笑道:“吕家小爷,都知道俞大人抱病了,除了撑着起来见了宫里人,其他谁也没见着,您回去说,绝不会有人怪罪您的。我要是只放您进来了,外头风言风语满天飞了,您看您家里人要如何给您脸色。”   她本来就生的娇俏,说话也平易在理,竟然把那吕家小辈给说愣了,甚至开始犹豫了。   确实……吕家是想来打个招呼,可这事儿确实不是吕涵吕阁老直接授意的,而吕涵作为阁老,一直是当激流中的插杆,死不站立场的石墩子,从来不跟哪一派多亲近,在位和稀泥和了好几年。要真是俞星城只见了他们吕家人,其余一律拒绝,准被别人说是吕阁老跟小燕王私交密切,那还不如不见呢!   而杨椿楼脸上露出几分略显嘲讽的笑意,扫向了温家派来的人。   是个老熟人,温嘉序。   温嘉序如今竟然还长高了不少,依旧是美人尖三角眼薄嘴唇,但不再像以前那样白皙,贵公子气褪去不少,以前面上的轻狂也不多见了。他看起来是不得不来,虽然面上磨了不少棱角,但心里还是有点抵触再见到她们几个——主要是觉得没面。   当年他是温家公子哥,权势地位高她们好几个品级,没想到两年多再见,都快平起平坐了。而那位当年就有青云直上之势的俞星城,怕是一旦定下来,就要压他一头了。   这会儿听到杨椿楼这一番话,他转身就要走。   温家随从有些震惊。   温嘉序前来,可是家主特意嘱咐过的,而且俞星城跟温二爷关系好,应该就对温家不太待见,所以特意派温嘉序前来,就是想着他跟俞星城打过照面,应该还愿意给个薄面的。   他们哪知道,温嘉序心里咬牙切齿的骂:薄面个屁!   结果温嘉序门都没进就主动放弃了。   温嘉序刚一转身,就听到杨椿楼笑道:“你看看人家温家小少爷多懂得知难而退啊。”   想到他当年南下指导开膛手一案,碰了一鼻子灰,要不是俞星城和他目的一致,怕是都干不成事,这是没面子。   他那时候心智不成熟,俞星城把当时的开膛手凶手又是挖眼又是耳灌蜡油,那些手段把他吓得做了几日梦魇,这是没胆子……   而临走之前,俞星城不爽他对温骁的态度,还把他给活活电晕,这就是真的让他小心眼记仇上了。   虽然这仇不至于记两年,温嘉序也越来越理解温骁的选择、俞星城做事的方法……甚至,他还偷偷买了俞星城那本印度游记的书,挑灯夜读好几日,向往激动的心头乱跳……   但总之,他就是有点抵触见到俞星城和她那几个小姐妹。   这会儿听见杨椿楼说话,他转头想瞪她,却只瞧见她艳光四射的挑衅目光。温嘉序微微一愣,嘴边的话忘了,只觉得她有那么点眼熟,却似乎又比记忆中的某个人漂亮太多。   只是那个熟人的印象,可、可不太好啊!   温嘉序就跟被蛰了一下似的,头也不回的就带着人走了。   吕家小辈看见温家都走了,也有些尴尬,自己要是不走,就像是吕家多求着见俞大人似的,铃眉那头又给了个台阶下:“俞大人实在是风寒的厉害,连宫里人都不敢靠太近,您这样大阵仗前来,我们这样的贫寒舍院连招待您诸位喝茶都办不到。吕家小爷,这路也泥泞的厉害,要不我送您一路。”   吕家自然也只好离开,吕、温两家一走,其他人也自然不抱希望,只得离开。   被说成是病的厉害的俞星城,其实只是困的厉害。   她站在屋檐下一边跟诸位公公拱手假笑,一边脑袋空空。她昨儿确实是睡的太晚了。   主要都怪炽寰。   本来刚回来住,对她这样常年飘荡在海面上的人,都有些不适应,总觉得人还在海浪中起起伏伏似的。而炽寰说什么都不肯化作原型,就要一米八多一个大人,睡在床上。   虽然他算是相当老实,甚至自己把自己卷起来之后,胳膊都锁在被子卷里不乱动,但俞星城还是有些……莫名紧张。   她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但好像炽寰也没睡着。   她听了太久炽寰的呼吸,自然分辨的出来他是否睡着。但她不知道为何,觉得嘴唇跟被粘住了似的,总觉得气氛一直怪怪的开不了口。而炽寰竟然也出奇的安静,都不问问她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   幸好这地方床也大,俩人隔着个能再躺一个人的缝,俞星城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事情就演化成她跟一个成年男人同床共枕了?   她到底都干了什么啊?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一肚子阴谋诡计,最会使用纠缠大法,然后再引发她的心软反应,在她想要挣扎出这泥潭的时候,再使出点疯疯癫癫不按套路出牌的直球攻击,让她彻底无法招架了——   炽寰这到底是精,还是傻?   她想的脑袋都快炸了,却也终于熬不住,开始困乏了。   她才打了个哈欠开始意识有些不清醒,就感觉到炽寰似乎伺机出动了,他展开自己的被子卷,偷偷伸手,然后把一只爪子、啊不,胳膊,搭在了她身上。   俞星城半梦半醒的想:他要是再敢乱动一下,她就把他电到能在高压电下做广播体操。   但炽寰也不知道是察觉到了她的杀意,还真就是只想这样,也没再多动了。俞星城眼皮子打架,撑不住了,还没想着要怎么教训他,就睡着了。   而这早上,是早早被铃眉叫醒的,铃眉是真正的闻鸡习武,早早起床,结果宫里人也早早就来了。铃眉还是有点眼力劲的,瞧见炽寰没睡在外间的榻上,就能猜到一点端倪,便隔着门叫俞星城起来。   俞星城刚醒,就听见炽寰坐在床边,怒骂:“这群太监上赶着来找骂吗!老子还在睡觉呢!”   俞星城连忙趿着鞋洗脸换衣裳,让炽寰给她梳头,炽寰一脸不高兴,不知道怎么就这样怨气冲天,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还嘟囔着:“一个大好的早晨……气死老子了,老子容易吗!”   俞星城都没顾得上多安慰他,就赶紧出门迎接这些前来赐赏的宫里人了。   这会儿又包了碎金子,又给几位宫里人多客气,总算把他们送进去了,俞星城都不想看院子里堆得像山一样的封赏,困得只想倒进屋子里,炽寰正在屋里拿着壶往嘴里倒水。他瞧见她进来了,立马滚到床上去,撑着腮帮子对她乱眨眼睛。   俞星城一点也接收不到了,她左脚绊着右脚,面朝下倒在床铺上,三秒不到,就睡死过去了。   还没来得及骚的炽寰呆了呆,戳了她一下。   没反应。   他重重的倒下去,要不是怕惊醒俞星城,都恨不得蹬腿了,丧气低声道:“完蛋了,这计划都成什么样了啊!啊啊啊……真的是,老子怎么会这么失败呢!”   俞星城在家歇了没几日——其实也不算歇,毕竟挡这一波波来会见的人,也挺费功夫的。   裘百湖就当个中间人似的,跟她说,俞家替她寻到了城内新住处。俞星城大概知道地点,她听说那一代房价可不是一般官员能买得起的,也有点受不起了。只是那处宅院地方不小,既适合她们四个人居住,也入朝方便,她不得不心动。   俞星城搬去那边之前,吏部的公文就下来了。   她一下子就心安了下来。   她自然是升官了,而且位置也不低。   但她还是在工部。   现在的俞星城,是工部左侍郎。   虽然她最早考的是算科,在万国会馆做事的时候,也最早隶属工部,但俞星城心里知道,她并没有在屯田、营缮这类实干部门工作的经验,其实她本质还是一位“文官”,而不是“专业人员”。真正工部最核心的事务,她插不进手去,或许工部只是个跳板,或许她只是一颗放在工部的棋子。   俞星城得了消息,总觉得自己已然任职,不可能再去什么士官学府当学子了。   但事实告诉她,她还是安心的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单向计划失败。   **   杨椿楼跟温嘉序,算是已经不熟的幼年旧识。 第194章 入职   在当初万国博览会彻底结束后, 俞星城前往京师工部任职,其实也算是上值了一个多月。   这会儿再去工部,她已然从一个中级小官变成了工部二把手, 而且这一步几乎要扯着蛋似的升官,是在俞星城和工部官员没有过任何共处合作经历下进行的。而且一般坐到左侍郎这位置, 大多外任过知府, 或有进士打底, 但俞星城都没占上。虽然人人都知道她的经历,但她毕竟年纪轻,估计不少人会觉得她没经验, 是外行吧。   她想好自己作为女官, 要如何迎接工部众多官员的目光洗礼了。   但她确实没想到,工部竟然还是有几位熟人的。   她才进了工部的院子,不少官员知道新官上任, 已经在院子里立着了,工部倒是她熟悉的氛围, 规矩不重, 众人声音也不齐,纷纷走过来向她见礼。工部不像吏部, 这儿不是文人贵子的台阶,出挑扎眼的人很少。官员中不少一把年纪眼睛昏花的, 他们也不太想着往上爬,都是在工部或做事或糊弄的。   为首的老者身量魁梧, 两鬓斑白, 一身绯袍官服,抿紧嘴唇看向俞星城,似乎想要压住面上几分欢欣, 低头拱手道:“俞大人,许久不见。”   俞星城的惊喜却掩盖不住,她上前连忙扶着手道:“鲁监!”   他直起身来:“早已不是万国会馆的监工,再叫鲁监也不合适。单字邕,邕州的邕。”   鲁邕看见俞星城脸上的喜悦,自个儿也压不住唇角。   俞星城连忙拱手:“鲁大人,我还记得令正老家的辣子与干货,好吃的我出航在外,都日思夜想呢。”   鲁邕面容上已经不见万国会馆时期的阴云与哀愁,俞星城还记得,他因为无法改变万国会馆劣质钢材一事,也自责搭进去好几条人命,差点自缢……   但现在,一切也都过去了。俞星城跟诸多官员拱手见了礼,随着鲁邕往内院走。   俞星城:“转眼间都两年多没见了吧,当时万国会馆修好,您便和徐监等人一同离开了。我在那儿主事了半年多,等万国博览会办完之后就调回了京师工部,当时是个主事,却没见到您在。”   鲁邕点头:“当时我正在临沂任官,外任了两年才回来,咱俩差不多前后脚升的左右侍郎,倒是赶巧了。”   俞星城连忙道:“您手里监修过多少桥坝厦庙,我这样才疏学浅的,实在是没脸跟您平起平坐。”   鲁邕笑:“工部这样大,真要全都是只会画图烫样监工的,那真就难以成事了。俞大人不必怕工部诸位觉得您没经历过事儿,他们心里其实都知道一些——万国会馆能伫立在苏州,有您多大的功劳。更何况,您能今日到这位置,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圣明洞悉,明白我们工部是缺您这样的人。”   皇上的意思?   俞星城不敢乱猜。但当时在万国会馆,她出手帮了王公公,整了一下想出幺蛾子的江南豪族,确实也是帮老祖宗做事,帮皇上做事了。或许皇上才觉得她从一开始就站对了边?   鲁邕领着她在工部四处介绍了介绍,几位主事向她来拱手自我介绍后便离开,做各自的事情去了。京师将六部的办事处进行进一步的扩张,工部所分到的地方可不小,再加上工部要驻藏大量的旧图纸与数据,修建了不少三层藏卷楼,几进几出格局复杂,人员来往更是密集,这里简直就像是个小行宫。   不过工部再怎么也是比不上户部,户部听说已经是天下第一部 ,从税收民生户籍,到医疗铸币商贸土地,老百姓一生能碰见的事儿,绝大多数都是户部在管。如今户部已经细分出八局三十二所,规模大抵是礼、刑与工三部加起来的总和,随便在那个所里任官,都是大明的尖儿。   像是杨椿楼就在医局任官。   俞星城随着鲁邕逛了一圈,鲁邕既是心细,似乎对她也很真诚,低声提及的事儿中,触及了不少如今朝堂的现状。俞星城心里暗暗记住,当他们走回人多的地方,鲁邕也住嘴不再提这些略显敏感的暗示了。   俞星城也将话题转的轻松些:“方主事现在人呢?我也没见到尚书大人……”   鲁邕笑道:“你也没叫错,他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现在也就还是个主事呢!这两年他成婚了,外任都放弃了,要不是他在绘图设计上还是有些本事,早就该把他这个满脑子娇妻的家伙踹回家里去。至于尚书大人,也是你的熟人。”   俞星城能想到的熟人也不多了:“……徐监?”   鲁邕微微点头,但他表情并不算是多高兴:“你放心,徐监见了你必定也是欢欣的。只是这会儿他进宫面圣去了,也带着方主事去了。”   俞星城其实刚到这儿也没有什么太多实事可以做,感觉很多人也不知道如何对待她,只能让她在自个儿的隔间里闲着歇着了。   俞星城从考学出来做官,还真少有这样闲的时候,她独自的隔间并不小,其中甚至还提前有人饲养了金鱼,窗台边还有松树盆栽,她忙碌惯了,有些坐立难安,到了下班的点,看着没事儿,而徐尚书还没回来,就随着人流离开了。   今日,也是肖潼去礼部报到的日子,杨椿楼和铃眉也都在宫内,俞星城本来想在东华门外等她们一会儿,却没想到东华门外,已经有车驾在等她了。   那车驾帘子未掀,前后两辆,车边都立着些丫鬟仆人。俞星城这样的贫寒官员,都是骑马前来,她对自己大红人的身份不自知,就牵着马,在东华门到外街巷之间的桥边等待,其中一辆车边的丫鬟瞧见她,连忙跑过来:“俞大人,奴是俞家李嫂子身边的大丫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俞星城一向是记人,立刻就想起来,是俞府上那位李氏嫂嫂。她也是俞老太君身边常年伺候的人。   她点头拱手:“嫂嫂在车驾上?”   丫鬟笑:“正是来接我们爷的。爷出来比您早一些,姑奶便说也请您回家里吃饭去。俞老太君天天念叨着想见您呢。”   俞星城猜,肯定没有这么赶巧的事儿,但她也确实不好拒绝,点了点头。   丫鬟似乎是个在俞府有脸面的,她一招手,几个小厮过来帮忙把俞星城的马给牵了,她扶着俞星城登车去。   后头那辆车上,自然是李氏嫂嫂,她依旧是热情多话,见了俞星城就来牵她的手,嘘寒问暖的说了好一阵子话,马车也跟着往俞府驶去。   俞星城只是说了些近况,但李氏嫂嫂说起来今日排宴如何如何,酒席也摆,多少外头的人都回来了,园子里指不定要千载难逢的演一会子戏。俞星城总觉得这请她回家去吃吃饭,也不只是普通的吃点饭。   李氏嫂嫂抱着她的手,道:“这话也只能咱两个在车上说一说,你那二哥……我晓得你不爱听,我是怕你不知道,在老太君面前问起来了。那二哥,我记得叫俞泛,去年年尾去了。我们也听着吃惊,但确实是因为他不当事,老太君不想让他再京师呆,就让缉仙厂的熟人把他调任去了陕西,听说他想掐尖冒头,得了点功绩赶紧回京——结果去年陕西闹白莲教和妖魔,他太逞勇,似是被邪祟给伤,没拖几日就死在陕西了。”   俞星城听来,既是有些吃惊,心里却也很平静。   李氏嫂嫂观察她脸上的神色,怕是她对这二哥还有感情,心里恨俞家。但俞星城只是略一点头:“我知道了,自是不敢再老太君面前,再提这些伤心事。老太太也听不得这些。”   她倒也没说自个儿心里的想法,李氏嫂嫂大概也明白,她跟这二哥早无瓜葛了。   车驾到了俞府门口,里头确实热闹,俞星城来过一次,但早忘了路了,李氏嫂嫂的丈夫,那位比俞星城大个五六岁的俞氏兄长先下车,和俞星城见礼寒暄一番,就和她们不同路,往另一边院子去了。   李氏嫂嫂确实是这俞府的管事儿人,诸多丫鬟仆人见到她,无不驻足垂头,又喜气洋洋的见礼。   天色刚刚暗淡下来,李氏嫂子挽着她进了院子深处,俞星城瞧见一处小湖,湖对面确实有戏台,一些女眷坐在湖这边的桌椅边,似乎在聊天点戏,瞧见俞星城,连忙起身转头。   但李氏嫂嫂并没领她过去跟那群女眷多说话,而是直接领着她上了楼。   毕竟俞星城一身官服未脱,李氏嫂嫂既是跟她亲近,却也把她当做家中那些当官的男子对待。上了楼,帘子里头摆了桌,就一桌,坐着三个人。   有俞星城见过的那位做封疆大吏的堂伯,有那位比她小几岁的读书的俞菡,一个一身戎装脸上略显沧桑的中年女子。   俞星城正想要要怎么打招呼,一位男子扶着俞老太君上了楼来,李氏嫂子帮着搀扶老太君落座,就站在旁边,打算给老太君布菜伺候。   俞老太君精神不如一年多之前了,但那两只眼睛还是锐利明亮,她笑着对俞星城招手,让俞星城坐在她旁边,俞星城退让了一会儿,便只好坐了过去。   俞老太君便给她介绍。   两个男子都是她的叔伯辈,一位是那位封疆大吏,另一位也是位副都指挥使。   而那个沉默沧桑的中年女人,算是俞星城的姑姑,竟然也是一位都指挥使这样的高官。而她只有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左手竟然从小臂中段往下空空荡荡的。   俞老太君:“这是你姑姑,名敬唯,论打仗,你两个堂伯也比不过她……至于胳膊,那是去年在沙俄出的事儿,当时是俄人的燧发枪打烂了手,但当时队中医修不在,又是天寒地冻,便失了左手。日后她也要像谭庐那样,请宫中制作铁手,现在就只先这样。你这姑姑惯是这脸色,可别觉得她是跟你不高兴呢。”   而比俞星城还小的俞菡,俞星城是认识的,她见到俞星城颇为欢欣,但老太君和姑姑俞敬唯似乎都在隐隐瞪她。   俞菡身上穿着燕服,显然她已然考了进士,也有了官职,只是看燕服品阶,可能她进士成绩未必太出挑。   俞星城才意识到,这楼台上的一桌饭,除了老太君以外,招待的都是这家里有官职的人。   老太君聊了许多,远远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在唱,却似乎跟他们无关,几个堂伯也说起来一些沙俄那边的事,而那个断臂的姑姑俞敬唯一直也沉默不言语。   终于老太君在喜庆话与感慨之后,提到了士官学府的事儿。   “听说此事不是国子监来管,而是殿试中的殿试,皇上要亲自出题去考——也就是说,想要入士官学府,需要自个儿报名入试。”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95章 会议   “听说皇上要选的士官学府的学子, 年级上也都要有些限制,过了三十岁的怕是都要没戏了。不用我这个老太太多说,你应该也多少听到过一些士官学府的传闻。”   俞星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去?   她如今已然是工部右侍郎, 这位置不低,哪怕是这士官学府有太子和小燕王, 那也没有她这样的正三品官员再过去当学子的道理。但看俞老太君的神色, 似乎并不是在说她。   堂姑俞敬唯把目光看向了俞菡, 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像面庞一样,粗粝沙哑:“母亲真当是觉得这士官学府, 家里不进个人就不合适了?不论能不能考得上, 也不可能让俞菡去。当着六姑娘怎么说,六姑娘还能去找小燕王打听这事儿吗?”   六姑娘,说的是俞星城。   俞敬唯重重放下了筷子, 她倒是脾气硬直,一点也不怕家里的不愉快让俞星城见了。   俞菡委屈的瞪大眼睛, 紧紧捏着裙摆。   俞老太君叹气:“敬唯, 你刚能走动,不必情绪这样激动。”   俞敬唯抬起头来, 俞星城看着她双眼,竟觉得有些被震慑。她瞳孔如点墨, 年纪不轻,眼角的皱纹很深, 肌肤粗糙泛红, 看俞菡也知道俞家女儿是有点美人胚子,可在俞敬唯身上已经见不到半点。但俞星城看着她,就能想象到她穿着一身毛皮与铠甲, 带着厚重的手套,骑马在北地风雪中奔驰的模样。   俞敬唯摇头,沙哑着嗓子道:“母亲,你宠爱她太过了。”   俞老太君轻声道:“我不是宠爱她,而是不得不。家中小辈,也没哪个能胜过菡儿了,她若是去不了,俞家就跟这事儿完全没联系了。你觉得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你觉得皇上还许咱们这样的家族,装聋作哑和稀泥?”   俞敬唯放下筷子:“站边就站边,那也要放下一颗棋子去。俞菡这丫头配得上当棋子?你哪怕叫她那个不爱读书只会搜罗奇趣玩意儿的弟弟去,大不了就去丢人。而俞菡压根没往正道上去,满脑子便是郎情妾意的没出息玩意儿,怕是会害命!”   俞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乎要被气哭了,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出声。俞敬唯说话狠起来,简直六亲不认,她也不怎么尊老,更别提爱幼了,当着饭桌上拿起了长烟斗,她往烟斗里加了点膏剂,俞星城闻到一点鸦片味道,但看形状不是纯大烟,应该是镇痛用的药物里加了鸦片成分。   俞敬唯坐在那儿点上烟就抽,压根不在乎老太君习不习惯这味道。   那位曾经去天津卫港口接俞星城的堂伯,似乎是俞菡的亲生父亲,他只是道:“老太太是怕了。咱们几个北上去,你废了条胳膊,两个表亲小辈没了命,我们才把这场仗打赢了。老太太是不想再看咱们拿命拼了。不就是因为长此以往不表态,皇上才指派俞家去死磕这场仗吗。不像以前,现在朝廷局势三个月就一次风口浪尖,抓不住机会就再也抓不住了。”   俞星城意识到了,这不是普通的家宴,这是一场家庭会议。   是一个京师的每个朝官家庭都会有的,决定某个十字路口要如何走的家庭会议。或是家中几个在朝中当官的父子,或是一些聪颖且见过大世面的亲戚,来讨论这个家族该何去何从。   她自以为是外人,俞老太君却邀请了她。而且在座每个人都并不向她掩饰家中的另一面。   一开始俞星城还只是觉得俞家这样的将门,习惯了坦坦荡荡。现在仔细想,不论俞星城是否把自己当外人,别人都会把她当俞家人。俞家私下还跟她隔层肚皮,也没好处。   俞星城放下筷子,大致也听懂了:俞家是将门中少有的想要保持绝对中立的家族。但皇帝并不满意他们的态度。   派他们去抵御沙俄,看起来合情合理,但俞家却不知为何,察觉到了皇帝对他们“保持中立”的不满。   俞家去给太子收拾烂摊子,要是给成功击退了沙俄,那就是一点都不给太子留脸,明显是表明太子没能力;但要是没法成功击退——且不说以俞家的将魂也不可能故意输,但如果一旦赢不了,皇上就更要掂量掂量了,既不肯落屁股在任何一边,也没能耐的将门,到底有没有留的必要。   其实抵御沙俄的战役可谓艰难到了极点,但俞家没办法输,不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他们世代驻守的北地,都决不能输。   这会儿回来了,皇帝似乎终于满意了。俞家的战胜也狠狠打了太子的脸,毕竟之前不停地有各种老臣替太子说话,说沙俄多么不可战胜,北地的风雪是如何肆虐可怕。而俞家几位主将,几乎都官升几级。   其实这一场硬仗中,论功绩最大的便是堂姑俞敬唯。几位堂伯都认为,该成为北金总督的,也能踢大明守住沙俄边境的,只有俞敬唯。   但她绝不想当什么封疆大吏。她表面沉默寡言,实则性子混蛋,心直口快,看谁都喷,俞敬唯对自己心里最有数,如果是她站到朝堂上,站进皇帝的书房里,指不定说急了能跟皇帝摔角。更何况废了手臂,对她确实有些打击,但她退居二线,让自己更懂得中庸之道的兄长成为了人前的封疆大吏。   俞家是论本事说话的,俞老太君就是凭借着多年为俞家保驾护航的眼光,在俞家得到敬重的;军功最高的俞敬唯,更是在家中说话分量很重。真是让人没想到,大明最令人看重的将门,家庭会议上大半都是女人。   俞敬唯倚在靠背上,仅剩的右手拈着烟杆,吸了几口她的疼痛似乎也缓解几分,眉头微微松开几分,审视着俞菡:“家中少有文官,你打小聪颖又肯学,家中男孩也得不到的名师都只教你一人,家中为你铺好了一切的路,只盼着你走上朝堂——不求你像六姑娘这样声名显赫,也好歹能成为小辈中的支柱,能够保护俞家。”   她嗓音沙哑,对俞菡依旧冷言冷语:“而你呢,情情爱爱的一点朦胧,对新婚的向往,就让你找不到北了。不过是镜中水月,甚至你都不是得到了爱情——爱情是你们共同经历许多事情的结论,而不是一开始的宣言。结果呢,你对权力弃如敝履,他对你弃如敝履。”   俞菡脸色愈发惨白,颤抖着身体:“堂姑……我、你不要再说了……”   俞星城在一旁听着,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早在一年半以前见面的时候,俞菡就显得对爱情十分憧憬,甚至说有些恋爱脑也不为过。显然她的向往惹出了祸端。   俞敬唯冷冽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俞菡身上:“家里没人说你。老太太不说你半句,是因为知道你性子傲,你自个儿都够把自己折磨个半死。我们俞家都出过我这样的逆女,你哪怕名声不保,俞家也不会真就为了堵别人的嘴把你轻易嫁出去。可你呢,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只知道恨与怨,却连一点斗志都没有。”   俞菡心里诸多情绪,胸口起伏,似乎恨不得登时死了去。但俞敬唯并不打算放过她:“你知道去考这士官学府的都是些什么青年才俊,鬼神心肠;你知道进去了就要和太子与燕王殿下同读,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在外征战也比不过你在士官学府再犯一次蠢,你承担得起吗?”   俞菡猛地站起来,她起身,俞星城才发现她消瘦了很多。俞菡咬紧牙,声音有几分失控:“姑姑凭什么就觉得我没有斗志!如果不是你们拦着我,或者我早就去杀了他了!”   俞敬唯嗤一声:“那叫恨。不叫斗志。我们不需要一个疯丫头。”   俞菡身体颤抖:“我不疯。我会做到的。两个表哥哥都已经不在了,我会保护这个家!你们拿刀,我也可以拿笔!或许有些事,也只有我能看得清楚——比如,我必须去考士官学府。奶奶说的对,俞家必须要下一颗站队的棋子,而我是个女子,我这颗棋子还有诸多用法!”   俞星城看她苍白的脸上,那诸多悔恨、屈辱与愤怒夹杂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她犯了什么傻,但现在她至少艰难的迈回了正轨。   俞敬唯看着她,半晌只低头抽了一口烟,不说话了。   俞菡转头看向了俞星城,竟走过来,提起衣裙朝俞星城迎面跪下了。   俞星城和她同辈,连忙去扶,俞菡都快把自己嘴唇咬出血,她朝下一拜:“我求六姐姐、不,俞大人教我。我愚钝糊涂,不像是俞大人这样有经验又懂得事情。家中大多是武将,为官之道、天下格局还请俞大人教我。”   俞星城哪里受得起,强将她扶了起来:“我才多少年纪,哪里比得过家中几个姑伯,你不要这样折杀我了。”   俞老太君叹气:“星城,家里这模样,让你见笑了。”   俞星城倒真是没有见笑,她摇头:“不,老太君,我反倒是安心。如今也知道俞家上下都是一条心的了。”   老太君:“士官学府的事,你如何看。”   俞星城搀扶着俞菡颤抖的手臂,叹气道:“依小女拙见,若是俞家上下没有个有意愿报考的人,反倒是看起来又太想把自个儿摘干净了。听说士官学府学子不过几十人,比殿试还严,考试科目可不是策论经学这种,皇上必然要过眼。考考试试,若是皇上过得去眼,真让菡儿进去了,那就是哪怕拿鞭子抽,也不可让她再犯傻了。”   老太君眉头紧锁,颔首道:“与我想法差不多。菡儿在外头也有了不好的传言,她要是自个人考试过不去,或者皇上决定不选她,那我们也算是尽力了。”   老太君说了话,俞菡抓着俞星城的胳膊,紧绷的立着,俞敬唯没反驳,两个堂伯微微点头。   看来这事儿是商量出了结果。   俞老太君神情稍霁,让俞菡坐回了自己的位子,让李氏嫂嫂给俞星城布菜。   俞敬唯并不吃饭,她抽口烟,看向了俞星城:“六姑娘,燕王殿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俞菡算是俞星城后期小跟班,她确实犯过蠢,但也会改。 第196章 集贤   俞星城放下筷子, 轻声道:“您想要听什么样的评价呢。”   俞敬唯:“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太多了,三四年前我和殿下打过一次照面,总觉得不甚可靠。似乎有些城府, 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型,妆蟒绣堆里长大的风流。”   俞星城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就像是别人要做选择的时候, 让她罗列出种种优势, 来引诱别人前来投靠。   但俞星城不知道小燕王的优点, 对于这个模糊的未来而言,能否算得上优点,她也无法像一个卖货郎似的去跟别人推销。   俞星城过了半晌, 只是道:“我相信他。我肯把自个儿的未来押给他, 也不会后悔。”   饭桌上静了静,俞老太君若有所思,俞敬唯道:“当真?”   俞星城冷静道:“当真。”   俞敬唯默默吸烟, 等到酒席快结束了,才道:“瞧得出来你是个有点冷的性子, 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易。他也不算是给你有过知遇之恩, 他既未给你恩惠,你却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视角算得上公正。或许我们这些瞧不上他的人,也该去了解了解, 那位塞利姆亲王的儿子,朱姓的侄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皇上对他的宠爱, 到底是出自对长公主的亲近,对塞利姆亲王的尊敬,还是因为这孩子本身。”   酒席撤了之后, 李氏嫂子扶着俞老太君,众人从楼阁后头的楼梯下去,下方是一处水榭。京师热得快,压根没有过春天,恨不得四月即入夏,所以水榭里已然挂上驱蚊的纱帐。   实际上也就是俞星城和几个堂伯堂姑聊天,俞敬唯似乎对世界上诸多国家的军事都很感兴趣,还问她不少关于印度民族战争的事情。而拜伦似乎也这一两年,也在东方出了点名,她也问过拜伦和希腊战争的事情。   俞星城提及了一些拉克希米的战术,包括她特殊的行军法与战鼓法,俞敬唯和两个堂伯侧耳过来听,更是直呼“这是真正会打仗的人”。说起英军利用血兽病,使得奥斯曼帝国首都遭受重创,堂伯叹道:“周天子即位,中原就一直十分提防周边各国道法仙术,而圣主庇佑,哪怕是拜火教佛教、回回教或弥勒教,也从未敢在大明这样肆虐过。”   俞敬唯这样的臭脾气,竟然露出几分赞叹。:“我听说只懂算科、工事,却没想到你是个多面杂学的。听说你英文也很好,而且修道有得?”   俞星城不好意思受这样的夸赞,只道:“都是略懂,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都不算是尖子。”   俞敬唯把自个儿手里的烟灭了,拿着杯盏牛饮一口,道:“挺好。我猜皇上会要见你。”   俞星城:“见我?”   俞敬唯瞧着她,终于咧嘴笑了几分:“别怕。他要见你,你也折腾不了多少心眼,就坦坦荡荡的就行了。”   这口气说起来,俞敬唯像是跟皇帝有几分熟悉似的。   俞星城想了想,问道:“姑姑在北方打仗,可否认识我两个友人。一位叫杨椿楼,应该是在医馆做事;另一位叫铃眉,是跟天兵打仗的。”   俞敬唯微微一愣:“铃眉是你的朋友?或许你看不出来,我大小灵根是塑冻冰雪,所以我率领的一直是天兵。铃眉……确实是我手下的人。入营时不过一个小小把总,还是个南方的姑娘。后来官至游击,但战争结束后我把她塞回缉仙厂了。至于杨椿楼,我好像有印象,毕竟杨家就这一个在前线的,好像是个小个姑娘,总把自己弄得血乎乎的。”   另一个堂伯记得:“是那个雇当地农妇为护理,亲自操刀截肢,也教人如何分床照顾伤员,分类伤员选择如何治疗的那个吧。她挺出息的,听说最早在她所在的北三医馆,伤员存活率极高,北金总医馆便要她推广自个儿的法子,她当时在北金都已经做到战后医局二把手了。”   俞星城从别人口中听闻来她们的事儿,有些感慨:“我只是想问问,她们这一两年过的怎么样。“   俞敬唯可不会说好话:“能怎么样。去到北边,有一个过的像人样吗?铃眉我为什么让她走,不许她再待在营里,而是去缉仙厂。因为缉仙厂大不了是抓抓离经叛道的修真者,杀一杀出来作乱的魑魅魍魉——我直说吧,铃眉当把总的时候,她需要急行军,却没想到遭遇风雪和狼群,率领的几百人的队伍,只活了十来个人。”   俞敬唯说这些话轻飘飘的:“她的那些兵,最后被狼啃烂,拖行,衣裳碎骨满山都是。那十来个都是有种的,好几个都是女子。后来需要挖战壕,被沙俄的大炮炸死了几个;去烧村的时候,她不忍心杀村中小孩,结果被那小孩拿了枪,打穿了大腿,还被打死了一个同乡战友。还有——”   俞敬唯看到了俞星城的表情,她半晌道:“不说了。只是这孩子等官至游击的时候,最早同队的兵,只有她一个活着了,她已经学会了看见孩子也要补刀了,再派去前头挖战壕也不多说话了。我不想看这孩子疯掉,先是把她调到我这儿来,但她已经不太好了,总想着要杀毛鬼报仇,我把她胳膊打断了,让她去后方养伤了。她养好伤,我就把她踢出去,调往缉仙厂了。”   俞星城心头乱颤,她竟然眼前有几分模糊。   一切的语言似乎都苍白了。   俞敬唯叹气:“你可别要哭了。不论如何,比死人强。那杨椿楼的事儿,你听不听你堂伯说。”   俞星城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行咽回泪水:“请讲给我听吧。我想知道,我要知道。”   堂伯话比俞敬唯柔软些,没说的太残忍,但却提到,虽自古以来就有处理伤员一说,但听说杨椿楼在医馆时,那些救不回来的伤员,全都是她一手处置的。有人很害怕这个杨家姑娘,因为听说杨家的医学一直很邪门,甚至会拆刨尸体等等,所以当她去亲手结束那些伤员的性命时,有很多死了战友的士兵,都非常恨她,甚至有人还袭击过她。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说她有个小本子,记着几个人的名字。是那些家中已无人在的士兵,他们临死前恐惧自己会无人记得,会没有墓碑。众人对她有所改观,一是很多人确实察觉到存活的伤员比往年多了很多;二是……有士兵听说,她每天都会在开心或悲伤的时候,默念那几个死去的士兵的名字。   或许是为了分享给这些无人铭记的人,一些她的生活,提醒她自己,还会永远记得。   那堂伯,说到后来,也有些说不动了:“我见过太多战争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当我听说我们从前线抬回去的伤员,存活了八成多,我心里只有感谢。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俞星城紧紧抿着嘴唇,她眼睛发疼,嘴角却努力翘起来:“没,我只是……也很心疼。我只是,啊对不起,谢谢你们告诉我。我或许永远无法从她们口中问出来这些事情,但我想要知道。”   俞老太君坐在稍远处的桌子旁,俞菡看着她们的交谈,似乎心头也有些震撼。   老太君突然开口:“其实,俞家给你备了一处住所,你不如和她们一起搬进去吧。她们都是远离本家的姑娘,在外做官不容易,你们可要珍惜能在一块儿的时候。”   俞星城起身行礼:“这怎么合适呢……”   俞老太君又让俞星城过去,坐在她旁边。老太君半晌也只叹了口气,她见过的死亡与厄运,显然比俞星城多得多,她最后只捧了一下俞星城的脸,擦了擦俞星城的眼角,道:“不打仗是比什么都好的福气。我宁愿我们全家都能被鸟尽弓藏啊。不说了,说说乔迁的好事儿。”   俞老太君说起了帮她买下了府宅的事儿。俞家田产房产不多,也不太爱置办,那一套府宅是本来打算安置表亲小辈的,但没想到表亲小辈却都死在了战事了。那一处不算张扬,外头也不知道是俞家的,现在给俞星城住下正合适。   俞星城其实知道京师内的地价,多少官员都五六十岁了,竟然还在租房子住,买府宅更是光有钱都没用的事儿。她也确实想要和肖潼她们住到个更好的地方,便没太推拒,只反复谢了恩。   过了没两日,俞星城就搬去了那处府宅,她们四个人行礼甚少,家具也没什么,只带上些衣物,租了驮马驴车,就能轻易搬家了。   因四个人同住,俞星城自然不好挂自个儿的府名,炽寰嚷嚷着非要叫“炽府”。没人理他。她们四个人一合计,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大家都觉得应该叫“集贤处”——正是她们四个人去应天府考试时,住的院子的名字。   俞星城没挂大匾,只侧柱子上让人挂了“集贤处”的石牌。   这会儿在新家,四个人分开院子住都绰绰有余,不过俞星城不打算雇太多仆从,没想到胖虎和鳄姐送来一群小妖,直说使唤它们比什么仆从都好使。胖虎和鳄姐是真的不客气,背着手逛了院子,甚是满意,直接把这儿批成他俩的行宫,打算有事儿没事儿就来住。   这府宅上下,人的浓度降到新低,妖的密度直线增加,要不是有裘百湖这个干爹可以打招呼,说不定过两天钦天监都会因为妖气,抄了他们家。   不过这府宅中家具不算多,俞星城正式住进来,拾掇的像样,还是要花点时间。   但她身边不见外的人太多了,某位殿下在她刚购置饭桌的当日傍晚,就前来蹭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97章 皇帝   小燕王来的时候, 俞星城正坐在廊下读书,肖潼翻译的诗集拿来给她瞧瞧,她也勉强当个粗校。入夏后的京师, 哪怕傍晚仍然闷热。炽寰毕竟是蛟,有些怕热, 他躲在树荫水边乘凉, 在人形的状态下, 也给自己化出一条油光水滑又略显色气的尾巴,尾巴尖搭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水, 偶尔抬起来, 往自己身上洒洒水。   两个蛙精蹲在他两侧,专门给这位老妖皇吃蚊虫。   俞星城深刻怀疑,他自称找到了“隐地”, 其实就是找了个地方养老。   鳄姐说是在京师找不到地方种草药,就来他们府宅的花园种地了, 杨椿楼恰巧也需要些灵草, 就帮着用灵力催一催。这俩人倒是玩得好,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坐在田边, 拿个臼子在捣药。   俞星城也在想着搬家了,或许该请温骁过来吃饭, 就瞧见一个人影骑猪而来——   俞星城傻了,鳄姐起身, 叫住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狂喜奔跑的猪:“芦竹, 你跑过来干嘛!不是让你去劈柴吗?”   那猪呼呼叫道:“鳄姐,俞大人,俺驮了个王爷来!这是个王爷呀!他刚刚在后院找俺问路来着!俺就带他来了!”   小燕王从猪背上下来, 夹着腿差点站不住,显然差点被这猪颠的散了蛋黄,他扶着猪,脸色发白半天没说出话来。炽寰坐在躺椅上,嘲笑道:“怎么还走后门啊!真要是这么想骑猪,我把芦竹送给你!”   芦竹一下子化作一个精瘦小个子,揣着手,兴奋不已:“进王府吗?”   小燕王摆手:“大可不必!”   俞星城笑着放下书,起来过去找他略一行礼:“怎么从后院来了,这院子还能让你找不到路?”   小燕王清了清嗓子:“没,就是怕从正门进来,又闹腾出什么传言来。我自个儿身上胡说八道的传言太多了,不想沾上你。你乔迁之喜,带不了什么大件玩意儿给你,就送些吃食——哎哟,没把我这饭盒颠撒了吧。”   杨椿楼还是对小燕王不太熟,有些拘谨的站起来,小燕王对她拱拱手:“杨大人,不必拘礼——啊不对,这是你们家。反正就是我来蹭饭了,宫里吃食可比不上胖虎和戈湛的手艺。”   俞星城不把他当外人,带他转了转院子,炽寰不大高兴,竟然光脚从他那躺椅上起来,装作是也随处转悠赏花似的,远远跟在他俩后头。   小燕王倒是挺会说话,也夸这院子格局,适合她们四个姑娘住一道,家中还有很多地方空着,没有种上花草树木,或者是有些简陋待修,但俞星城不着急,她有时间去慢慢拾掇这院子。   小燕王也同意:“这样住着多舒服,也不奢侈,却也宽敞。你们四个在一块也有照应,现在像你们这样不与本家住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了。只是要看你们当中谁先成婚嫁人,搬出去了。”   俞星城倒没想过这些:“我估计大家心里都没想过要嫁人的事儿吧,再说,真要是成婚了,日后能否再为官都是问题,感觉我们几个的性格,都不会舍得放弃前程去嫁人的。”   小燕王抿嘴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走过了花园,青腰正在跟一群小鸟妖,叽叽喳喳的花丛中摘花,青腰看见俞星城走过去,给她显摆自己鬓角别的粉花。俞星城摸了摸她脑袋,小燕王感叹:“真热闹。一开始我还震惊,你身边怎么总有这么多妖,现在都习惯了。”   俞星城笑:“京师中大隐隐于市的妖怪本来就不少。来,这边走,后面倒也有个小池子,我想着要不要种些荷花呢。”   这一路,也就快绕回俞星城自个儿的院子附近了,小燕王背着手,走的晃晃悠悠的:“这些妖怪都住哪里——哦,后面还有个空楼啊,不错不错。那炽寰呢?……啊,我只是以为这不是在船上,你就不会跟他挤在一块了。”   俞星城清了清嗓子:“他跟貔貅一起睡在外间。毕竟我手边也没人使唤,有他们在外头,哪怕再来个月神,我都不怕了。”她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自己也心虚,又撒谎道:“有时候炽寰也不大在这边住,他会去妖馆。”   小燕王哦了一声,笑道:“我又不是老迂腐,不会多想啦。别这样的紧张。”   俞星城松了口气,小燕王:“听说你去工部,现在也不太忙。歇一歇也挺好,不过我来,也是给你传个信,舅舅明日想要召你入宫。”   皇上?!俞星城没想到,还真让俞敬唯说准了。   小燕王:“哎呀,舅舅不是真的喜怒无常,他并不可怕,我向你保证。只是他也不喜欢人太谨小慎微,你明日入宫,不要穿朝服,就穿那官家燕服就好。”   俞星城听到这位皇帝的传言太多,心里仍是忍不住紧张:“召我入宫做什么?”   小燕王笑:“与你聊聊咱们这一路的事。你按照平日那样说话就好,不要做奴才的样子,他不喜欢。”   俞星城把这事儿揣在心头,沿着回廊,和小燕王一同慢慢往前走,她想了想,问道:“皇上见了你,很高兴吧。”   小燕王点了点头,半晌道:“或许我说出来,你不会信。他哭了。”   俞星城还是与皇帝打过一次照面的,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皇帝会哭。   小燕王喃喃:“也可能是我想错了。我对他的不信任其实也只是这几年开始的,在我小时候,他是最可亲的。他跟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和皇帝都不一样……甚至我五六岁的时候,还骑在他身上玩打仗游戏。那时候我父亲也在,哦,他多么向往我父亲的生活,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自己的国家,去到遥远的地方。在他出生的时候,紫禁城里只有他一个是活生生的人,他感染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活起来,但人们只会说他是荒唐胡闹,说他喜怒无常。”   俞星城从未听小燕王这样说起皇帝。   小燕王只是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垂着头,沿着廊柱靠水而走:“那时候柔喆和她母亲还在,家宴的习惯也是当时就留存了下来,他二十年如一日,哪怕家宴桌上的人已经死了一半,他还保存着这个习惯……”   俞星城:“柔喆?”   小燕王猛地回过神来,愣了半秒,摇头:“啊,没事。我只是感慨,他太不易了。没人能活的像他一样。去见见舅舅吧,我希望他能够喜欢你。”   小燕王没有再提一句皇帝的事情,俞星城似乎察觉到他身上那种担忧、自暴自弃与失望减少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皇帝与他有过交流,减少了他许多自我怀疑的情绪。   胖虎和戈湛自然是像船上那样配合默契,又给做了一桌菜,他们在正厅吃饭的时候,杨椿楼吃相已经完全顾不上杨大小姐的名声,小燕王更是不装了,吃的伸直两条腿,拍着胖虎结实的臂膀,恨不得后半辈子长在胖虎身上。   铃眉以前很不喜欢小燕王,总觉得他城府太深,为人太假,看着他两杯酒下肚,挽着胖虎的胳膊傻笑的样子,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小燕王留的不算晚,有几个跟着上船的妖都对他依依不舍,他到了后门一招手:“哎,我有事儿没事儿还来呢,下船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样送我。走吧走吧。”   猪妖芦竹还兴奋的搓着手:“殿下,要不我驮你回去吧,我还没见过长公主府的大门呢。”   小燕王□□一寒,摆手:“不必不必,我飞回去容易得很。你们都散了吧。”   俞星城拎着灯笼:“至少让我送你到门外吧。”   小燕王出了门,御剑浮空,摆手:“我真没醉,闹腾闹腾而已。”   俞星城点头目送。   小燕王提前说了要面圣,果不其然,这一日正是小朝,俞星城等官员未必能见到皇帝,也要早早进宫立在殿外等候,她天未亮就乘轿出门,走到西所门口和几个官员一起喝了点六部私厨做的热粥,吃了个煮蛋,就跟着人潮往殿前空地而去了。   皇帝一般只会传内阁几个人进殿,哪怕是内阁,也说不定只能听见皇帝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的声音,而见不到真人。但按照规矩,他们还是要装模作样的傻等一会儿,然后一位秉笔太监出来传话,让他们都散了。   这次出来的是王公公,俞星城的位置已经比较靠近前排,大老远就能瞧见王公公对她眯眼笑。   果不其然,在群臣从两侧宫门朝六部退去的时候,王公公又带着个小跟班,等在了门下,他朝俞星城一拱手,俞星城也知道了,离开低声聊天的群臣队伍,朝他走过去。   王公公瞧她:“快两年不见了,俞大人出落得愈发挺拔了。估摸着燕王殿下也给您通风报信了,正是皇上要见你。”   俞星城笑:“两年不见,王公公怎么反倒显得更年轻了,这红光满面的,看来这两年是喜事不断。”   王公公:“托了俞大人的福。奴才领路,咱们边走边说。”   王公公倒还是待她亲切的:“到了隆宗门的时候,让老祖宗领您进去,今日宁祯长公主恰好也在。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皇上想听您聊聊这一年多的事儿,燕王殿下说他再怎么讲,也比不上你的口才。”   他们走在夹道上,里头一墙之隔,就都是宫内女人的世界了。她走在这儿,忍不住想起了装太监的怯昧,忍不住道:“怎么没见客公公?”   王公公脸上有些惋惜:“客公公抱病有一小阵子了,听说病的挺厉害的。皇上让他回府休养了。”   俞星城啊了一声,她也不知道是怯昧真的病了,还是他不想再继续扮演太监了。她总觉得怯昧应该就在这京师之中,但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进了隆庆门,王公公让她现在抱厦附近的隔间等着,俞星城透过窗户,瞧见内阁大员们走出来,为首有个老的都有些蹒跚的,应该就是吕涵吕阁老。可能此次小朝与战事有关,因为俞星城还看到了那位俞家堂伯,走在其中。   还有一位中年人,似乎跟温骁和温嘉序的容貌有几分相似,俞星城猜测他是温家如今的当家。   不过没人注意到她,她看着这群内阁大员走进夹道中,几个红衣太监才从门中走出来,三个大太监行礼之后往月华门去了,为首的头发花白的,就是俞星城见过的掌印太监孔元节。   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人似的,独自走到了隔间来,摘下通天冠,似乎没注意到俞星城,就跟王公公道:“王鸿,皇上让我去给续香,今日我伺候就是了,衣裳你给我拿来了吗?”   王公公忙不迭道:“干爹,东西都备好了,工部右侍郎俞大人也来了。”   俞星城起身行礼,孔元节转过身来,看向俞星城,行礼道:“俞大人,使不得。您来的正是时候,皇上今日心情正好,长公主也留在养心殿跟皇上聊天,皇上大笑了好几回呢。您也面上笑一笑,等我去换了衣裳,领您一同进去。”   俞星城点头,孔元节看起来面相福气,声音低柔,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文人气,当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简素布衣出来,反倒更不像个奴才,而像个洗手入庖厨的君子。他穿的确实太素旧,甚至还带了袖套,衫子到膝盖之下,白袜布鞋。   宫中众人却见惯了,王公公给孔元节周身熏了点檀,孔元节这才抬手请俞星城先走一步:“俞大人,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进宫面圣。 第198章 对谈   俞星城随着孔元节跨过了门槛, 无像的神龛前依旧垂着金色缠枝叶片的帘子,龛前的玉瓶中依旧插着刚摘的荷花,小太监端了沾着檀香粉的漆盘来, 俞星城已经懂得,她手指蘸取一些, 掸在肩上, 而后又擦了擦嘴。   孔元节更讲究些, 他又去神龛前深深一拜,才送俞星城往侧殿走。   养心殿本来不大,万历末年的战乱也毁过这里, 一百多年前这儿重修扩建过, 殿顶变得更高,殿间也变得更大。从两边镶金楠木的门扇之间的夹道穿过去,俞星城已然听见里间的笑声。   孔元节等到里头笑完了一阵子, 才隔着门道:“皇上,工部右侍郎俞大人来了。”   皇帝似乎在里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好一会儿才道:“进来进来。”   两边的太监推开门, 孔元节提起衣摆走进去,俞星城也连忙跟上。殿内分成两部分, 前头一小片空场,中间有着冰盆和几条长桌子, 桌子上堆着一些折子。似乎是刚刚内阁议事的地方。   中间一座因灵力而在缓缓转动的地球仪,金色的“地球”外侧有一些缓缓转动的圆环, 似乎是星星与太阳们, 地球上还有成片的点翠,似乎在表现海洋的部分,俞星城察觉到非洲与美洲的地形不太准确, 但对这个时代而言已经十分难得。几个太监如同没有脚步声的猫一样,将左右两侧长案抬了出去,又有一人提盖到冰鉴旁,那黄铜的厚重盖子,悄无生气的就合死了。   地球仪后方有个圆形木制叠涩须弥座台子,上头一把紫檀木盘腿宽椅,头顶选下来一整块深蓝色幡旗,上头绣有金线星图。   后侧先是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帘,遮蔽了人们的视线,使得后间看起来像是晒满床单的阳台。几盏漂浮的灵灯泻下如阳光般的光线,皇帝的身影在纱帘之后,依稀可见。他似乎枕在一个纤瘦女子的腿上,笑到有些脱力。   孔元节似乎见惯了,他走到一旁收起了桌子上的折子,走到旁边去,分类摞起,也把八行空笺与朱墨铜砚摆上。   俞星城有些无所适从,想了想,只好提起衣袍三拜:“臣俞星城,拜见皇上。万岁——”   她才一拜,就听皇帝说:“看来你也不是多铁骨,见了皇帝可以不拜,你何必学他们也三拜。”   俞星城心里一惊,也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礼法上从没规定臣子见了皇帝要跪,但是这都成了习惯性的规矩,恨不得差几级的官都见了要跪拜。她拿不准,还是老老实实三拜后起身。   皇帝似觉得没劲似的咋舌。   他衣服窸窸窣窣动起来,似乎推了推身边的女子:“凝柔,你不是想见吗,你去吧。”   那女子笑了笑,提裙走出来,俞星城之前就听王公公说了,自然知道她就是长公主,她只好又提起官袍,低下身子去准备再拜,女子道:“过来些。元节,盖了盖子还是冷,我可不像陇哥儿似的能受寒,让人把冰鉴撤了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帘子里头,皇帝坐在那儿,弯腰穿鞋,随意摆了摆手,孔元节应了,几个内监把冰鉴撤下去了,人并没有进来,孔元节也退到了角落站在那堆折子旁,似乎在细读。   正间只剩下俞星城和长公主两人了。   俞星城没有抬头看着,而是盯着她脚边的地板,宁祯长公主声音温柔:“俞大人,抬点头让我瞧瞧你。我只听闻过你的名声,还没瞧见这乘风破浪的女官的模样呢。”   俞星城抬起脸来,目光也看向了宁祯长公主。她并不算顶漂亮,脸颊并不对称,牙齿也有些不齐,但面若银盘,腮有笑涡,眼角有细纹,能看得出来确实四十多岁了。那点不规整反而给她带来了几分活气,她端详着俞星城,没有多少审视或高高在上,反而充满好奇。   宁祯长公主笑起来:“你可真美。这我倒没想到。生的像个玉菩萨。你跟略儿一般大?”   俞星城愈发有强烈的预感,这种对话不像是应对官员,而像是……在挑儿媳妇。   俞星城知道略儿是指小燕王,点头:“似乎是。殿下曾说我与他同年。”   宁祯长公主:“叫你来,其实也不是让你来报工部的事儿,只当是我们想解闷,听听你在外这一年多以来的故事。皇上说不定也有些想问的。”   说着,宁祯长公主就走上了须弥座,坐在那盘腿椅旁边,那本该是皇帝坐的地方,她靠着扶手就像是靠着皇帝。长公主拢了拢裙摆:“我听说东印度公司在天竺地区盘踞已久,甚至修建了铁路,让大批印度人去了英属地做仆人——说实在的,在你们出航之前,没人能想到彻底驱逐他们离开,只想过削弱。你是如何做到的?”   俞星城忙拱手道:“此事与臣关系并不大,一是大明确实支援了印度大批军备物资,使得他们有能力开战;二是也由于印度女王本身是几百年的将才,而英人又因为自大犯了许多错误,才有的印度之胜利。”   俞星城再抬头时,似乎看到皇帝已然从刚刚穿鞋的地方离开,帘子后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但俞星城似乎听到了翻书的声音。长公主道:“说的再细一些。”   俞星城有些拿不准:“此事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燕王殿下也在其中——”   皇帝的声音终于想起:“年纪轻轻,不要学那些老东西。他们相互试探与吹捧的模样,就像是刚撒过尿的老狗在绕着圈闻对方的屁股。”   俞星城震惊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公主噗嗤一下笑了,又连忙捂嘴收住笑,眼睛嗔向皇帝声音传来的地方:“实在粗俗。”   这位长公主脸上就写着四个字“但我喜欢”。   ……俞星城半晌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长公主:“你平日与略儿说话也这样老气?”   俞星城抿住嘴,想起小燕王提醒过她不要太谨小慎微,便放松了几分,摇头道:“自然不会。殿下很包容人,臣有时候说话很不好听,他也从不生气。”   长公主点头:“那孩子脾气确实好,但他还不成熟,确实该骂。你与略儿怎么说话,就与我们说说,叫你来便是听你讲点不能给别人讲的话。皇上要听,也是听细节,你若是瞻前顾后,不能如实说来,便是影响皇上日后的判断,才是大罪。”   俞星城心头一凛。长公主虽然一副来挑媳妇的样子,但皇帝显然不是这样想。   他是要切实掌握着世界天下格局,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容不得任何谀词与模糊。   俞星城点头。   长公主抬手,孔元节拿了个绣墩过来,摆在俞星城旁边,俞星城将绣墩稍微往东侧挪了挪,不敢正对须弥座,而后谢恩坐下了。长公主似乎瞧出来她性格中谨慎的部分,也没多说什么。   俞星城捋了一下袖边,轻声道:“此役能胜,原因有四。一是英人对印度的压迫,而文化的差别,宗教的割裂,让一些英人觉得不算压迫的事,都是印度人眼中不可饶恕的侮辱。比如英人雇佣印度人前去孟加拉国,但在印度教中孟加拉国乃是恒河尽头,黑水之外,去过便是沾染了污秽,会来世成为贱民,但英人不知,强行命令,引发印度百姓的恶意猜测;再比如英人制造的枪械多用牛油,被印度教认为是故意的诅咒子弹;英人换成猪油后,更得罪了境内三成的伊斯兰教徒与伊斯兰贵族——”   她说起这些自己了解的事情,就自信且有条理,侃侃而谈,细节诸多,更类比大明,来方便皇帝与长公主的理解。   “但最主要还是工厂占据了很多公国与贵族的土地。如果只是底层印度人的利益受损,那也不过是这百年来的一次次小打小闹的反抗罢了。甚至曾有过死亡近三百万人的大饥荒……但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已经没再注意皇帝到底在哪儿,而是面对着长公主娓娓道来:“其二,也是因为印度女王拉克希米掌权的时机,她在军力与承诺上能威胁与诱惑贵族们,但她隐秘的平民出身又让她懂得去号召底层印度人,所以若是没有她,换了任何一个人,这场民族起义也不过只能支撑几个月,就会因内讧而分崩离析。”   她又说了一些印度的实际情况,以及如果不是拉克希米掌权的话,起义可能如何结束的推测,长公主听的微微启唇,似乎从没想到,她能把这一场战争从粮食调配、社会矛盾到宗教问题,分析的如此全面。   “第三,是因为打的够快。这既是因为大明的威逼利诱要求她快速结束战争,也是因为首都德里被洗火焚烧,彻底引发了南北印度的愤慨。若是这战争再拖几个月,恐怕局面是另一个样子——当然,奥斯曼的强大,以及咱们大明与奥斯曼的结盟,也注定英人无法抄近路调兵前来。而时间赶巧,在印度驱逐英人没多久,法国拿破仑还朝,更是让英人无法抽手,彻底断了英人立即反攻的路子。所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殿内静悄悄的,长公主半晌吸了一口气:“第四点呢。”   俞星城微微一抿唇:“若皇上与长公主不愿听我的谀词,那我便实话实说。”   长公主还没开口,就瞧见皇帝的身影就立在帘子后头,背着手道:“你说。”   俞星城:“第四,因为臣,以及我们下西洋的船队。臣取得了印度女王的信任,在这样的分析下,也让她扫清了对大明的怀疑与不信任。而且船队上又有仙官,连夜回朝递交公文,臣这边承诺给女王的支援,也都能及时到达,女王更愿意让臣对她的战略进行一些建议。臣确实有功,只是这功也是在船队上所有官员同舟共济的情况下,才能有的。”   皇帝似乎笑了:“行啊。你还不如那些闻对方屁股的老狗,这已经在自个儿的功劳前头摇着尾巴汪汪乱叫了。你说的没错,真要给大明君臣立功,朕是头等,你——三等。”   俞星城睁大眼睛,似乎在想,自己怎么不算是二等。   皇帝抬手掀开了帘子,走了出来:“略儿敢用你,也敢在我面前将你说的天花乱坠。他自然是二等有功。”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99章 赤子   俞星城忙起身, 只是没有再跪拜,而是抬袖深深作揖。   皇帝穿着一身绘竹白色深衣,衣袖是深灰色织锦, 衣袂翩翩,大袖如云, 拖到地面的衣摆下, 他似乎穿了双软底木屐, 袜子也没穿。果然是如传闻中那样随意。   听说他视礼法为无物,甚至在阁老讲经时还会旁听而笑,一切给皇帝设下的规矩, 他都乐意于去挑战, 一切臣子或软或硬的胁迫,他都乐意去把事情闹大。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做一些疯事。   比如:   臣子敢死谏他就敢一会儿把他捧成现世介子推, 一会儿又让他沾手官场腌臜事,再后来故意跟他搞分桃断袖似的暧昧亲密, 让那死谏的臣子求名不得、求成不得、求死都不得;   要有臣子敢提先帝提先祖, 用他老子来骂他,他就敢伸手硬把臣子拽上皇位, 让做臣的磕头认他爹为爹,他夺了那臣子的官帽去下头跪拜, 说那臣子才是朱家贴心小棉袄;   他身上的荒唐事实在是太多,在位几十年, 不知多少人怀疑他就是个疯子, 或许他也是真的很疯。但奈何他是个聪明的疯子,不在乎王朝加诸在他身上一切的规矩、骂名或要求的疯子。   一个聪明的疯皇帝对着礼法与文化拳打脚踢几十年,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不少大明的风气, 虽然阿谀奉承之风仍在,道德规训仍是主流,但风气显然相较之前愈发的“无礼”“反叛”。对大部分士子而言,是要痛心疾首大骂“礼崩乐坏”的,但对于俞星城这样不靠关系与阿谀上位的年轻官员,她很喜欢这种无礼。   俞星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也是把不准他的“疯”。   皇帝做事,确实也不在乎,俞星城本来都觉得皇帝与长公主过于亲密,似乎有些与礼法不和,她心底还猜测说……会不会是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妹妹……   但皇帝走过来,又立刻道:“凝柔说你很美。你抬头让我瞧瞧。”   俞星城要是性子古板一些,怕觉得这话是皇帝的不尊重,甚至惴惴皇帝会不会想把她给塞进宫里去。   但她还是扬起脸来,站直身体。   皇帝端详她。   他目光跟长公主的好奇如出一辙,甚至更直接。俞星城一瞬间觉得,皇帝没有用有权有势的男人的目光在看着她,而就像是婴孩出生后第一次看花,是纯粹的欣赏,对美的欢欣。皇帝笑起来。   令人震惊,如何才能让一个封建王朝顶尖的人,有着似乎远离社会文化阶级一切烙印的目光。   一个掌权几十年的皇帝,一个深宫长大的人,熟稔于人心、权力与争斗,却又偏偏像是烈日荒原上赤条条奔跑狂笑的人类。   他点头称赞:“确实挺美的。”   但俞星城有些无礼,她没有收回目光,俞星城也忍不住去观察皇帝。他容貌上还是跟宁祯长公主有几分相似,不太对称的圆脸,梨涡,只是他眉骨更加隆起。   皇帝看到她回望的目光,忽然笑了:“你像是能看穿很多人似的。”   俞星城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啊,继续说。”   他提起衣摆去坐在了须弥座中间的盘腿椅上,长公主依旧靠着扶手而坐。   俞星城一拜之后又坐在了绣墩上。   皇帝:“学学你堂姑说话。她就不怕得罪我。”   想起俞敬唯那说话方式,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能跟皇帝打成一片。   俞星城抿了一下嘴角,笑道:“可姑姑也与我说,她可不敢做封疆大吏,只怕要与皇上在书房里打起来。”   皇帝大笑:“说不定。我可打不过她,真怕头发都被他薅了。我问你,你觉得苏伊士河,咱们拿得住吗?”   他一下子扯回正题,幸亏俞星城反应也快,她摇了摇头:“未必。依我之见,哈丽孜太后一死,其实更是奥斯曼帝国的改革派已死,奥斯曼成为统一多民族王国的路已经断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证明,西式帝国已经不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了——我所说的西式帝国,更像咱们周天子时期,一天子诸王分封的模式。再加上奥斯曼帝国失去希腊之后,国都更是在英法俄刀刃之下,若无强人再度引领改革……百年后或许就会灭亡。”   皇帝:“百年后?英法诸国都已快要兵临城下了,还要百年后才会灭亡?”   俞星城点头:“这与这些国家的殖民扩张手段有关。他们并不想要殖民地成为国土的一部分,因为国土意味着税收与庇护、权利与人民,但他们只是想吸血而已。既然吸血,只要让血液聚拢到奥斯曼皇帝那里,他们只要压榨奥斯曼皇帝就可以。这样一是效率高,二也能转移部分骂名与矛盾到奥斯曼皇室,三则是社会没有巨变激荡,就会让普通百姓觉得忍一忍日子就会恢复正常,所以这些殖民国家,会不遗余力的支持古老帝国的存续。”   皇帝托着下巴:“你说的就像是曾经在这样的国家生活过似的。很有道理,我听说过他们一切都以利益为重,效率为重,不能把他们想象成皇帝与国王,而是要像分析有兵有权的富商一样分析他们做事的道理。”   俞星城:“正是。如果从这样来思索,其实世界上几乎大部分国家都会是它们的猎物。富饶的国家如果有军力傍身或者路途遥远,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需要撬开壳的肥美扇贝,或高枝上的水果;弱小的国家哪怕不富裕,但土地、树木与人,也都可以变成货物,就像是打捞时顺带入网的虾米,虽然肉少无味,但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   皇帝垂下眼睛:“哪怕我们比如今的奥斯曼还要富强,也会成为扇贝?”   俞星城露出微笑:“每个国家都是捕食者和猎物。未来几年,或者说乐观一点,未来十几年内,他们还不会对大明发动大战。一是印度不在,苏伊士运河未通,不论英法两地,前来攻打的航程都让人受不了,他们想绕半个地球来奔袭,还没这个本事。二是,一群猛虎嘴边还有可以争夺的食物,待到奥斯曼无肉可吃,以及他们内讧暂时结束,或许才会来继续向大明磨刀。但这都是迟早的事。”   俞星城眼里透出一点沉重,但这沉重像是看透了一切的规律,又选择去接受它。   皇帝:“大明不变不行了,你说得对,迟早会来的。甚至他们会牵着手,一同对我们磨刀的。”   俞星城点头:“是的。拿目前来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用更和平的办法,先去拿到奥斯曼帝国中的技术。谁都知道奥斯曼在飞艇与沙轨技术上的成熟,但这些都是改革派多年的成果,等到宗教派上台,很有可能会因为古兰经中没有这些,而去毁灭技术。越是遭受欧洲各殖民大国而来的压力越大,他们就会愈发保守,愈发可能毁坏这些技术。”   皇帝抬起眉毛:“和平的手段?”   俞星城看出来他想听更不客气的说法,于是清了清嗓子:“看起来和平的手段。先买后抢,排挤,挖人,偷窃,毁掉,什么办法都可以。”   皇帝笑了:“非常和平。”   俞星城咬了一下嘴唇:“或许是臣天性卑鄙,但不得不卑鄙。波斯的雄狮落入暮年,我们要尽快忘了友谊而去接手。再说了,与塞利姆亲王的友谊,是与改革派的友谊,与如今的奥斯曼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未来一百年都是技术的时代——”   皇帝又问她:“你认为大明朝甚少有过崭新到无与伦比的技术,是因为什么?要知道汽船与鲸鹏都并非我朝发明,你是否认为是那些东印度公司一样的集团,人们对铜臭的无比向往,才造就了这些新技术。”   他思维很跳脱。俞星城想了想道:“听闻蒸汽技术诞生要比实用的要早很多,鲸鹏汽船也都一样。我认为是需求诞生技术,只是那些国家释放了人们的需求,允许了市场的生长,才一步步让技术走上台……这只是臣的一点点拙见。只是在大明,人们的生活已经向蒸汽火车般无法停下来,技术也会渐渐出现。不过日后,技术越来越难以从头开始了,都像是皇上身下的须弥座一样,没有基座就无法向上。我们去奥斯曼去夺,去抢,就是为了抢这个底座,为了以后再有任何技术,我们能够跟得上。”   皇帝抬手拍了拍膝盖:“好。好。印度日后呢?”   俞星城立刻道:“这事儿臣也只能分析利弊,做不得决定。印度若早早扼杀,日后他们必定会无力反抗下一次来进攻的英人,但我们也可能会把他们变成大明的殖民地——”   长公主有些吃惊,她到一半就有点跟不上皇帝的思维了,但对面的俞星城,仿佛像是皇帝抛出了一个词儿,她就知道他心中的担忧,他想过的策略。   皇帝:“英人都做不得,最后还被驱赶,我们也未必能从印度榨多少油水。”   俞星城说话愈发不客气了,转头指向那地球仪:“八十年内,这球上的每一块地都会被榨出油水。这是趋利的必然。”   皇帝看向那随着灵力缓慢旋转的地球仪:“要这样,就要先杀拉克希米,而后挑动印度内战。”   俞星城:“这是我的建议之一。优势,大明防了可能崛起的外患,亦能输出大明的船只产品,让印度替我们去做那些利润较低的厂子。缺点,印度无力自保,如果我们力量不够,印度可能迅速会被英法夺回,变成别人的刀。建议二,助拉克希米坐稳,却又隐隐压制印度,使它永远能够在大明的下游,却又能够自成力量,做我们的属国而不需要我们费心经营。缺点,印度稳定后亦有可能挑拨周边关系,酿成动荡祸乱。”   她说话更加简单,一开始还会解释自己话语中的某些词语,现在已经默认皇帝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皇帝拍了拍膝盖,半晌道:“果然,不只是你出使的国家,你对西洋诸国的历史文化都有涉猎,也了解他们的政治啊。”   俞星城还没厚脸皮到这样的夸赞都可以应下的地步,她正要抬袖自谦。   皇帝:“我没想错。你该去士官学府。”   俞星城心里一惊。   皇帝似乎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不是去跟傻小子们读书,而是去做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俞星城。 第200章 恐惧   俞星城愣了半刻, 但她遇事还是有静气,并没多说什么,只抬袖道:“若皇上认为臣该去, 那臣便愿意倾囊教授。”   皇帝笑了:“没有才疏学浅的客气话?”   “臣要是才疏学浅,皇上还肯让我去教燕王殿下。”她笑起来:“那燕王殿下成什么了?他好歹是我近两年来的上司, 我可不敢这样说他。”   皇帝大笑:“我要你教的更细, 更深, 是真的做到倾囊而授。你会见到的,士官学府这次只有四十人,要求文武俱全, 不问出身, 年级很轻,朕挑选的很仔细,保证这四十人中没有两个背景能力家世相似的。若是可行, 便是要在大明四处落地,废掉那些书院、私塾, 甚至连科举也动摇。你听到这样的话, 怕不怕。”   俞星城摇头:“不,我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只是皇上不该只考虑最高等的学府, 更应该考量如何将官学官塾扩大,如何保留六科的学府, 如何去规范那些以做工人为目标的学徒。技术上我们需要须弥座,学子上更是如此。”   皇帝看着她, 半晌道:“你该早生二十年。不过二十年前, 我身边也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只是他们老了或死了。他们不能永远年轻,但朕能。”   他像是在说自己永远都是斗士。   皇帝:“士官学府中的学子们, 都会像你一样年轻,你要教他们所有人。我说的是包括太子。他也很年轻。”   俞星城有些拿不准皇帝提及太子的原因。   她总觉得皇帝又像是偏袒燕王,又像是把太子轻轻放着。也难怪小燕王之前总自我怀疑,怀疑他不过是皇帝用来打磨太子的工具。   俞星城也不敢问。他之前说的“年轻”这个词是夸赞,对太子也是夸赞吗?   那她如果作为先生,是否也不能对小燕王或太子任何一方偏袒,是否皇帝也会观察她对两位殿下的教导?是不是皇帝心中还有一杆秤,等着士官学府的生活来做衡量?   俞星城心中思索,点头:“如果要做先生,那必然也要仔细了解所有的学子。”   长公主似乎张口还想问她什么,皇帝却摆手,他起身走下盘腿椅,对孔元节一挥手。孔元节微微一愣,忙提起衣摆退下,槅门合上,皇帝站在了地球仪前,他道:“你说西式帝国必然走向末路这话并不完全对,因为在这颗金球上,王国也都走向了末路。我听说法国人绞死了他们的皇帝,虽然又有了新的皇帝上台,但似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也听说大不列颠岛上,各种党争也在钳制着皇帝——”   俞星城震惊于皇帝所说的话。   皇帝:“不许说任何虚话,不要引用任何一句圣贤之语。没有一个圣贤活在现在,但你我活在现在!”   俞星城哑口无言,半晌道:“您想问什么。”   皇帝抬起手指,拨弄着镶嵌有太阳的那个环带:“问路。到底哪条路才能让大明免于成为被撬开的蚌壳。”   俞星城咽了口口水:“连最激进最不可饶恕的路,也在这个交叉点?”   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绞死皇帝,将帝制踢进故纸堆里的路,也在皇帝的问话中?   皇帝笑起来:“这时代,没有哪条路是不可饶恕的。”   俞星城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在发颤,她咬了一下牙关,轻声道:“或许皇上想错了,我们的路没有那么多可以选。”   皇帝看她,似乎因为她没懂他的意思,略微露出几分失望,似乎甩袖要走开。   俞星城也顾不上,竟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皇帝的衣袖。   皇帝被拽的趔趄一下,他转过头来,俞星城机关枪般道:“且不说大不列颠的皇帝仍然有极其强大的实权,各个殖民地都归属于皇室;而拿破仑早已为自己加冕为皇帝,继续坐在皇位上,已然告诉世界,想要让世界不再有皇帝,那还没到时候呢!这还是那些国家的政治,但他们不是我们,他们皇室亲缘关系复杂,宗教意识相似,他们对于战争的概念也与我们并不类似——皇上,我们在的地方,是经历过灭国之战的。”   俞星城盯着那颗旋转的金球,她忽然抬起手,手指尖碰到了这座复杂地球仪的外侧,灵力流淌入其中,地球仪开始反向旋转起来,将大明所在的那一面朝向皇帝的方向:“土地稀缺,灾害频发,地缘复杂,强敌环伺,这是我们与周边几个国家的现状,这一点是天定的,无法改变,这也注定了帝制或帝制的变形,永远会在中原生根发芽。历朝历代未让中原分裂——不只是土地上无法分裂,更是意志上无法分裂。这不是历朝历代皇帝们的选择,而是必然的结果。不做这个选择的,终将会被淘汰。”   “与祖宗江山无关,与圣贤鬼神无关。以我拙见,这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必然。拥有类似环境的国家也有不少,他们也都必然的走向了更强势、集中且抱团的政治。皇上,您的想法是危险的,危险不在于野心,而在于看的还不够深。您或许太愿意去变革,太想要去夺取未来,但未来允许推动,却不允许狂想。”   俞星城松开手指,地球仪开始恢复了旋转,她胸口有些起伏,也顾不得道歉,一发狠,道:“更何况这样的变革,既要自下而上,更会有几十年波动且不稳的时期,大明经不起——”   皇帝看着她:“我是个疯子对吧。”   俞星城摇头:“不,您是……您是……”她一时竟说不上来,皇帝的胆大与聪颖令人吃惊,他哪里得来这样多的知识,他如何身在帝位去做如此深切的思索,他已经超出了时代,俞星城甚至无法去评价他。   他内心的激荡,使得俞星城亦能感同身受,她仿佛如今就站在齐腰深的湍流之中,望着上游的皇帝。   皇帝:“朕很喜欢你的说法。朕不知道朝中还有几个人,还能像你这样,不用典不说经,却只从原理去说服人。你的话,朕听进去了。万历、圣思二朝,千万人助我大明走至今日,助我大明脱胎换骨,朕知道,或许那次还不够,朕必须接过血淋淋的责任。朕今日这样唐突问你,你害怕吗?”   俞星城站在地球仪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甚至忘记自称臣:“害怕。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是对的,我与您说的建议,如今细想我并不能承担这每句话的后果。我或许也很无知,也很片面。世界太大了,我……”   皇帝伫立在纱帘旁,他长长的衣袖快垂到地面,殿门未开,却有微风吹入,拂动了他绘竹的衣摆与片片纱帘。他道:“害怕就对了。当朕少年时期决定踹开那些讲经的老棺材,当朕、不,当我扔掉孔圣的书本,睁开眼去看这一切,我便发了疯一样去想,去学,去看。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他随即又抬起袖子笑起来:“恐惧是福。你要好好享这份福。”   说罢,皇帝竟然就将这谈话戛然而止,挥袖走入了纱帘之中。长公主像一座石雕似的坐在盘腿椅旁。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道门。她走进这道门之前,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皇帝向她发问——是否没了皇帝,大明才能继续走向富强?是否已经到了要选择路的时候?   俞星城现在想起来自己早年间,在应天府时发生的诸多事情,更是遍体生寒。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发问,是否自下而上的反抗与内部外部的斗争早就开始了?她离开一两年,并不知道那静水下的搏斗是如何的激烈,会不会大明朝内部早已有了推动向下一阶段的驱力?   但新的就是好的吗?推翻就必定会有光明吗?退潮的是否还会重来?   这不是英雄传说,不是童话故事,从来没有那种大决战之后的晴朗天空,从来不会有翻篇那样立刻改变的美好生活。   皇帝对太子,对小燕王的态度,是否是他在这十字路口的前路,那她要去到这士官学府,到底要教些什么,引些什么!   她连王公公一路叫她都没听见,直到王公公忍不住拔了一声:“俞大人!”   俞星城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孔元节站在抱厦那儿,朝她一行礼,他似乎本有些话要说,面上和气笑着,却瞧见俞星城脸色不对。   他们内监也不敢上来直接扶俞星城,幸而王公公眼力好,总觉得俞星城和皇帝聊这么好一会子,不论是官场还是婚姻,总是要青云直上的征兆,他不敢怠慢,让两个宫中女官出来陪同,本来是要让她坐轿子到西华门的。   这会儿孔元节一招手,两个女官靠过来,看俞星城面色苍白的模样,要抬手来扶她。   孔元节:“俞大人怕是也累了,宫里也有几顶软轿——”   俞星城眼睛却一下子像点星黑玻璃珠子似的,站直抬袖道:“不必扶我。”   那两个女官不自主的连忙福身跪下了,等身子矮下去才回过神来,只觉得俞星城面庞质弱清丽,一身官服,目光却怕是比皇后还要威严——相较宫中各位娘娘的傲气,她更像是块朝中铁板,内阁铜牙似的吓人!   俞星城理了一下袖口,脸色沉静下来,目光却依旧如电,对孔公公抬手一礼,便道:“轿子也不必,我还年轻,腿脚可以。劳烦孔公公了。”   说罢,她便抬手跨过门槛,朝长长的宫墙夹道走去了。   孔元节在门下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那身影顺着宫墙,脚步不停的走远了。   王公公抬眼看他干爹。   孔元节叹气:“幸好你那怀表送的早了。当初送你去江南,办事成没成倒还另说了,结识了了不得的人,也算你当初那一趟没白去。”   俞星城从宫门一直到家的路上,都静的像一尊佛似的,只是到了熄灯入夜,诸多情绪彻底涌上来了。   炽寰实在是受不了了,化作人形,一下子坐在床边,哐哐拍床架子:“俞大腚,你还睡不睡了!”   俞星城忍不住踹他:“你叫我什么?!”   炽寰:“那你翻来翻去,搞得他妈的地动山摇的,我还以为你有个猪圈那么大的屁股呢!”   俞星城调转身子,一双脚乱踢他后背:“你死不要脸非挤到我枕头底下去的,受不了就给我滚外头睡去。”   炽寰:“那也受不了你这叹气声。到底怎么了?”   俞星城:“……我就问你,假设我有一天,官当不下去了,你卷着我跑了,行不行?你在深山老林里,还有没有点故地家乡?你愿不愿意跑?”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妈的这皇帝要是逼急我了,我就跟炽寰跑路! 第201章 安心   炽寰立刻要化做原型, 翻身上来,当场就要卷人。   俞星城抬脚挡住:“我是问你,假如有一天, 不是现在!”   炽寰尾巴从衣摆下头滑出来,他又一屁股坐下了:“切。中原到处都是老子的故乡, 你想上哪儿去都行, 大不了咱们跑去西方玩。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你不是挺有官瘾的吗?”   俞星城抬手, 灵力飞向床边漂浮的灯座,一点微光亮起来。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没什么,就是有点怕了, 总觉得要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了。跟你一说, 也觉得没什么回不了头的,大不了跑路。”   炽寰:“是狗皇帝跟你说什么了?”   俞星城:“……在你嘴里是不是大明一般人都是狗啊,天天这个狗, 那个狗的,真正的貔貅狗, 你倒是跟他关系好了。”她推了推靠过来的炽寰:“没说什么, 就是让我去士官学府当老师。以后小燕王估计要管我叫先生了。”   炽寰到这时候脑子转的倒快了,差点咬舌头说:我是师娘!   俞星城心头沉甸甸的, 但却也沉不住多久,炽寰胳膊撑在床边, 探头过来:“我也要跟你去!”   俞星城转脸:“什么?”   炽寰:“无聊死了。你不让我跟你去,我就去找现任妖皇打架去, 打的天崩地裂才好嘞。”   俞星城:“……大哥, 比我大四千岁的老哥哥,我是去任职为人师,我如何带你去?”   炽寰:“你总要有个书童吧, 我可以陪着。要不然我就继续当丫鬟。实在不济,我就挂在你脖子上手腕上。”   俞星城扶额:“如果我表示拒绝有用吗?”   炽寰:“你要拒绝我?!”   他脸上写满“我要闹了”。   俞星城抬手:“不不不,没有没有。你随便,别搞得太离谱,让我连官职都丢掉就行。我们四个都常年要去上值,感觉这宅子都是给你这位大爷买的了。”   炽寰总算笑起来:“我也不会天天去。早上我起不来。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回家,嘿嘿。”   俞星城看他笑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头好多沉重的想法都忘了,连那点恐惧也忘了,她忍不住抬起手,狂揉炽寰的脑袋。他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手感确实不错。炽寰脾气甚好的接受了她的乱揉:“一起回来哦。”   俞星城:“行吧。”   她揉的上瘾,炽寰:“你看看屋里是不是有很多变化。”   俞星城看向房间内,她回来的时候恍恍惚惚的,什么也没仔细瞧,这才发现屋里添置了不少东西,缠丝葡萄纹地毯,牛首黄铜嵌银冰鉴,还有些极其精致的灵灯与挂画,但风格大多古朴奢华。   俞星城提裙起来查看:“你哪儿搞来的这些玩意儿?”   炽寰得意:“你摸的那个盆栽,可是宝石珠玉所制,是宋朝末年的好玩意。”   俞星城吓了一跳:“什么?那都多少年前的古董了——”   炽寰:“你以为呢?一般玩意儿怎么可能搬到本皇的居所来!哦那冰鉴,听鸮远说是以前摆在洛阳大明宫中,是武后的爱物,但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没去大明宫住过。”   俞星城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乱摸了:“鸮远送你的?”   炽寰两条长腿交叠,抬起下巴:“那叫上贡。这地毯年份近不少,不过也是宫里出来的。”   俞星城捂住额头:“……这府上不能再乱招待外人了,否则我非让人给弹劾了不可。”   炽寰:“还不谢谢我。哦对,你那个破梳妆台别乱用了,我前一段时间让手下妖寻来一块千年灵木,说是靠近后都能受灵力滋润,容颜不老,拿来做梳妆台正合适。本皇亲自下手,给你做一个。”   俞星城想了想,觉得炽寰要是在家搞木工,估计也不会出去约架或者非要陪她上班,倒也是件好事,点了点头:“你上次提,我以为你说笑。你真的会做木工?”   炽寰:“你瞧不起老子?活到这年份,我啥都会!”   俞星城心道:现在让你背个《爱莲说》你肯定不会。   她光脚走回来,重重的倒在床上:“好。我要睡了。”   炽寰用手梳理着他那一头引以为傲的长发,他刚要再耍赖,俞星城摸了摸他发尾,然后瞧见他在衣摆下微微扭动的水润光滑的大尾巴,忍不住手指尖从尾巴上刮过。   早就有些在意了,终于可以上手了。   炽寰就跟猛地炸毛似的站起来,尾巴差点抽在俞星城手背上,转过头来:“你乱蹭什么!”   俞星城看着那条尾巴倏地缩回去,消失了,她面露可惜:“你平时老动手动脚的,我摸你尾巴怎么了?手感挺好的啊。”   炽寰急了,但估计也自知平日他自己也很烦人,一时竟没什么骂她的立场,只气道:“没大没小!”   俞星城:“……?”这话都能说出来,他急了,他急了。   炽寰捂着后腰,光脚踩在地毯上往后退,慌不择路:“老子今天要惩罚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我今天就不跟你睡,气死你!”   俞星城:“……”   炽寰差点绊了一跤,才退回到屏风后的小榻上,仰面躺下,似乎要紧紧贴着床保护尾巴,他气道:“俞星城你就是个变态。”   俞星城;“摸摸尾巴而已啊,这事儿很冒犯吗?”   炽寰:“也、也不是冒犯。”他似乎还在想要怎么表达这种情绪,俞星城竟然已经转开了话题。   俞星城:“好吧。下次我尽量忍住不摸。你睡那么远啊。”   炽寰:“你再说,我要睡到东屋去了。你平日不都不喜欢让我靠太近吗?”   俞星城躺平在床上:“也不是,主要是你粘人总粘的太过分。你稍微发出点动静吧,要不然打呼也行,我想感觉到有人在,安心点。”   炽寰又犹豫了,灵灯微弱的灯光下,他似乎从薄纱绘图的屏风那头坐起来了:“俞星城,你是不是害怕了。你都经历过这么多事了,有什么还能让你害怕?”   俞星城摇头:“也不是害怕,挺复杂的,我说不上来,总感觉自己要淌进不死不休的黑水里了,活生生的人组成的社会,有时候比月神还要可怕。没事,你在那儿躺着就好。我也知道我是有退路的了。”   炽寰坐了一会儿,还是把屏风那头的小榻拖过来了。   俞星城坐起来:“你干嘛。”   炽寰:“离你近一点。”   俞星城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不是躲着我吗?”   炽寰:“你伸胳膊。”   俞星城朝他抬起胳膊,炽寰就把榻拖到离她一臂多一点的地方。他道:“这样你就碰不到我了。”   俞星城扁嘴:“你非要粘着我的时候,我可没这样绝情。”   炽寰:“俞星城,你少跟我装!你把老子电的吱哇乱叫的时候,怎么忘了!不但不可以摸尾巴,也不可以找尾巴!”   俞星城:“找尾巴,怎么找,还能在你屁|股上投找到?”   炽寰反正就躺下了:“不管,反正你别乱动,今天的本皇是个贞洁烈男。别说我绝情,我陪了你哦。”   俞星城想笑,她也躺下了,炽寰真就在她一臂之外,她本来尝试躺在床上伸手吓吓他,但没想到真的摸不到。炽寰手一指,灵灯没了光,在黑暗中轻轻落地不再漂浮。   炽寰在黑暗中低声道:“快睡觉。别怕了。皇帝要是吓你,老子就召一阵风掀飞了太和殿,然后咱们跑到伊斯坦布尔去。”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起来,闭上了眼睛。   炽寰并不算是可靠多知的性格,他甚至有点跳脱不讲理,但俞星城不知为何,就总觉得与他说说话,就忍不住忘掉烦恼,就忍不住安下心来。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想,就头一偏陷入了沉睡。   炽寰却没睡好,他后腰都在发痒,总感觉有好多感觉想说,却说不出口。黑暗的房间并不会让他赤金的瞳孔无法视物,他瞧见了俞星城垂到了床沿的手,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俞星城柔软的手心。   他想说“哎呀不用怕”之类的话,但这种话,好像很难安慰那个看起来比谁都强大的俞星城,虽然俞星城现在可能睡着了不知道了,可他还是把榻稍微挪了一寸,握住了她的手,才沉沉睡去。   没几天,关于士官学府中诸多先生的名单就已经出来了。   士官学府科目繁多,请来任教的先生自然也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朝中大员兼任。比如说关于军武战略相关的课程中,几位交替任职的先生中,就有俞敬唯的名字。   不但如此,这其中还有外语、灵力修行、机械枪支甚至工程等等相关的课程。而其中就有肖潼与温骁的名字。   肖潼教授的是外语,没有说明具体是哪一门语言,但怕是整个礼部也找不出几个像她这样熟悉多国语言的人了。温骁则教习灵力修行相关的。   而士官学府的考试也即将开始,不单是俞菡在参加之列,俞星城还看到了温嘉序的名字,以及几个谭姓、吕姓的孩子。   只是小燕王非常的郁闷,第二次来俞星城这边府上蹭饭的时候,他实在憋不住了:“我娘就没跟你说什么?你就这么变成我的先生了?”   俞星城:“长公主要与我说什么?”   小燕王低头:“……没什么。只是、只是你面圣一趟,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跟之前说好的也太不一样了啊。”   俞星城:“?”   小燕王都要抓头发了:“岂止是不一样,这、这——不行,我要进宫去找舅舅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王:妈的,我让皇上去赐婚,皇上直接把俞星城给升辈了!! 第202章 阅卷   俞星城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进宫, 跟皇帝说过什么,但总之他那几日都有点灰头土脸。   俞星城现在觉得,要是皇帝脱下鞋来打小燕王, 她都不会多抬一下眼皮子。   但她现在理解,自个儿为什么在工部的职位那样清闲了, 看来皇帝希望她的重心放在士官学府这边。而士官学府, 虽然朝中大臣几乎都知道了它的存在, 但它还并没有正式挂名在外,大家只知道它在国子监内部,而几乎国子监一万两千余学子与所有三十岁以下的朝臣, 都削尖了脑袋想考进去。   就连孩子都会跑了的方主事, 也算着自己户籍上差三个月就满三十岁的年龄,想着能不能蹭上考试。   而俞星城在内的不少授课官员,也都在考试的生徒取到浮票之后, 进入了国子监进行监考。这次考试并非惯例,从通知到入考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 哪怕是现在鲸鹏十分发达, 也不足以让外地学子进行考试,也就是说很明显就面对的是官员与国子监学子。   就这样, 南北同时开考,竟然有两万人开考。   而俞星城提前到国子监, 本来以为自己只是作为先生来报到就是了,却没想到她竟然要负责阅卷。   总共两万人, 光京师这边就一万多, 这么多卷子要怎么阅?!   而且俞星城那时才知道,她所教授的科目,名为“广业”, 这名字还是皇帝自己取的,而此科下,只有俞星城一位先生。   ……压力太大了吧。   而此次考试规模虽大,但考题都是内阁与国子监共出,分两类,称“世义”、“治事”。名字乍一看,好像还是很传统,可等看了卷子就知晓不同。   世义考的几乎是六科题目杂糅过,从税法到贸易纠纷,到世界历史与算术,还有音律、外文与兵法,问题或深或浅,考试题目之杂,让俞星城看到题目也一时头大。   这样的考试,大抵会难倒不少国子监生徒,或者是执着于四书五经的学子吧。   而“治事”看起来像是科举中经学一门的题目,但听说是内阁出了六道题,随机发放,六题大多是时政治理等等,有的涉及到地方上民风顽固毁坏铁路;有的涉及到之前伊凡霍奇主持的大烟贩卖;还有些则涉及倭国未来作为大明舰港,如何治理。   但问法很宽泛,仿佛是容许考生绕着题目随便回答,哪怕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偏的角度,也无妨。   有些可能是某些生徒擅长的题目,但并没抽到自己擅长的考卷,那便是不幸了;而要是拿到的便是自己了解擅长的,就可以洋洋洒洒写上不少。皇帝似乎也不在乎这种随机的不公平,他反而像是恶趣味的远远观察着学子们的抓耳挠腮,而期待着某些人能在不熟悉的领域也发表一些独特的看法。   这题目……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公务员考试。   而俞星城被派来,就是批阅“治事”这一门的卷子。大明朝考试系统早已像是精密运转的仪器一样,他们这些被皇帝指名来阅卷的官员就像是被关禁闭一样,在类似号舍的小房间里关上几天,来审阅这些由国子监官员预先筛选过的文章。   俞星城真没想到自己当年考试还没过多年,就能当阅卷官了。只是这阅卷生活,枯燥的连她这个坐得住的沉静性格都受不了了。   阅卷的屋子门紧锁,除了偶尔有人来送饭,几乎也无人来打扰,幸好炽寰这个小快递员在,他化作黑蛟从后窗飞进飞出,一会儿给俞星城磨墨,一会儿叼着小筐带来了西街王家铺子卖的烧饼。   她批卷两天,快把西市小吃吃了个遍。吃到第二天,才发现炽寰竟然拿着碎金去买这些小玩意儿,她顿时头大——怕是整个西市都要知道,有个不知道哪个贵人家跑出来的漂亮傻子,买点馄饨乳酪,就给人扔块小金子!   炽寰不在意,他虽然没能化龙,但估计是有龙的本质,应该还是有个可观的金库,这点金子他都不放在眼里。   但俞星城也不想让他太大张旗鼓惹上事儿,就把自己荷包给他,让他把金子都叫出来了。   炽寰从衣袖里掏出压秤的一大坨:“没事儿,你想花我的钱就花。”   俞星城:“……我有月俸,没有要花你的钱!”   炽寰大手一挥:“没事儿没事儿,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个小财迷,当初胖虎给你个百宝匣,就把你迷得走不动路了。”   两袖清风的俞大人实在解释不过来,也懒得解释了:“行,你的都给我了。以后你少拿金子到外头花去。”   她批卷两天,来送饭的年轻女官员忍不住道:“俞大人,就国子监做的这饭,您都能吃两天吃的略显丰润,真没想到啊。”   刚刚吃完酥糖点心和紫米竹筒饭的俞星城,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腮帮子:“我就是容易胖。”   女官安慰道:“丰润点好,显得有起色。咱又不是圣思年间,总追求纤弱柔瘦,那时候一个个都跟长不开似的,每年难产都不知道死多少人呢。”   俞星城看她还有几分健谈,也问了她几句外头的事儿。   女官道:“这考试真是不一样,您知道吗,钟曾筠钟大人回京述职,竟然被皇上命到国子监,也来批阅了,他才被关了一日半,就已经在屋里骂人了。”   俞星城听说钟曾筠这样的总督大人都被拉来批卷,也笑了:“那我倒是觉得自个儿不算苦了,我眼睛真的都要看坏了。还有些什么别的消息不?”   女官:“其实是有件大事的……听说江阁、江大人回来了。”   俞星城没有反应过来。   女官压低声音道:“江道之,吕阁老之前的阁老,是皇帝即位前的侍读,一直陪他到宫里,又类任过吏部左侍郎,后来做了内阁首辅。前些年跟皇帝闹大不愉快,都说是要抄家了,结果他妻小自杀,他进宫面圣……皇上没有要他的命,而是罢免了他的一切官职。后来就说江道之就做闲云野鹤去了。”   俞星城想起来这个名字,在她刚刚参加乡试那年,常听人说江道之退了之后,吕阁老如何和稀泥。想来当时应天府乡试出的大事,还是为了构陷吕阁老呢。   俞星城光听个名字也揣测不出来:“回来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江大人回了内阁?”   女官摇头:“不,是这新的士官学府……应当是江大人前来做祭酒。”   被废的阁老,前来主管新的士官学府。这倒是有意思了。   到了下午俞星城继续阅卷,这次的“治事”考卷并不糊名,但来阅卷的不过是粗审,过了的文章还要提交内阁甚至呈送给皇帝,自然也不敢乱阅卷。   却没想到她竟然阅到了太子的答卷。看来太子和燕王也装模作样的来考试了。这士官学府就为这二位设立的,俞星城自然不敢不过太子的卷子,只是她从来没和太子说过话,拿到太子的答卷,也忍不住靠窗细细读了读。   太子抽到的题目是关于倭国设立舰港一事。   他字迹铁骨细瘦,细看有孤傲之风。文章写的颇为详实,甚至列举了倭国适合做深水港的几个地名,但他文中主旨并不在于对倭国设港的计划,而在于将倭国作为免除赋税的商贸中心,并设立交易所与通商银行,以及在倭国全面使用黄金与纸钞进行贸易,而后将通商银行随着华侨商会开到淡马锡、斯里兰卡甚至伊斯坦布尔去,让那里的华商也可以用银行券进行贸易。   大明民间银行,早就在几十年前遍布各大城市,而朝廷设立的官银行当于十几年前确立,但仍然不完善,银行券的发行并不普遍,关于朝廷与民间的银行业,十几年来一直在角力。   而太子这篇文章中,很明显能看出他对经济商贸颇有了解,甚至有超出一般旁人的知识。   俞星城捧着那篇文章,读了两三遍,她愈发觉得太子反倒不像是帝制的绝对拥护者,反倒他的思想相当新派。   她皱起眉来,有些搞不明白了。   皇帝对太子有一些重用,看起来也不是没有理由。   俞星城再想头都要炸了,只好把太子的文章以朱笔点阅,放到一旁,继续看剩下的答卷。   而她没想到自己还会看到尚夕擎与温嘉序的文章。尚夕擎言语平实准确,竟然能看得出文采颇深,且视角独特,俞星城几乎都快忘记了这位琉球王国的哑巴王子,当年他就执意留在大明学习,现在这一手好文笔,显然是这几年学成的结果。而温嘉序跟尚夕擎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风格,他言辞中引经据典,文笔华丽,俞星城看着文章,都能想象到温嘉序一脸骄傲的叼着玫瑰,散发着香风在空中旋转的模样。   她自己也不太喜欢华丽的文风,但奈何温嘉序谈及的是仙府治事之问,虽然不必要的辞藻太多,但问题也都说在点上,颇有真知灼见,在她批阅的一摞文章中,算是好文,她扪心自个儿不该不给过,就也把他的答卷和太子放在了一起。   俞星城被关了好几日,暗无天日的阅卷结束,她终于能归家。她并不怎么知道,考卷题目已经被皇帝公布天下,而钟曾筠这种名臣被拉去阅卷,且皇帝要将前百人的卷子细细阅读之类的消息,也传遍大明,这场考试已经是大明上至士子高官下至百姓商贩,讨论的最热话题了。   俞星城知道入学府的名录已出,还是因为俞家快马加鞭前来报信,喜称,皇帝共批四十一人,俞菡就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俞教授马上要上岗了。 第203章 女孩   俞菡的事儿, 俞星城不必主动打听,主持此次考试的国子监祭酒,便在国子监内碰面闲聊间, 向俞星城透露:“俞二姑娘去年科举便是二甲,或许对于京师出了名的才女来说不算高, 但在大明科考女子中, 也是近年的好成绩了。啊, 我自然审阅了才递交给皇帝,外文稍弱,但律例与算术极佳, 再加上文章也是上等, 入选也是实至名归。”   俞星城不知道俞菡的入选里有几分是皇帝或内阁授意,而有几分是她的真才实学,但结果已定。   国子监祭酒是个略显古板的老头, 但他似乎是皇帝颇喜欢的那种钢板性格,竟然还低声与俞星城道:“士官学府都是年轻孩子, 女子共七人, 男子三十四人,年级都轻, 最大的也不到三十。俞二姑娘以前一些旧事,或许在京师闹出过风雨, 但到了士官学府,那就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 从里到外, 从私到公,都容不得半分不得体。不过有俞大人在,想必俞二姑娘也会学着安分些。”   俞星城觉得, 这祭酒大人,是在提醒说俞菡曾经发生的事儿。   她虽然不太清楚,但只觉得这话里,既有提点,也有点看不惯。“安分”这词儿听起来更是让人不适。   或许这位古板的国子监祭酒,从心底不能接受俞菡的“丑事”,而且他把俞菡私人生活上的事,拿出来与俞星城说,总像是也要让俞星城脸上不光彩似的。   俞星城想,不论俞菡身上发生什么事儿,若是跟男女私情有关,就没有什么不光彩。哪怕是她犯傻要跟人私奔,或者是未婚苟且被人抓个正着,她也都不会觉得有任何蒙羞。   俞星城看向祭酒大人,微笑道:“只要皇上是分得清公私里外的不就行了。听说前些阵子,吕阁老娶了一房妾,年纪不过十八九,连皇上都笑说好汉九妻,吕阁不老啊,想来皇上也爱听这些私事儿,却不往心里放。您说俞菡写了一手好文章,想必皇上也阅过——”   她又笑起来:“啊,年轻孩子总是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连燕王殿下年轻时候也荒唐过。不过您老说的也对,进了士官学府,便是皇上的学子,都是大明的将来,一切朝新,旧事切断。自家丫头,劳大人费心提点,我必然看紧了。”   她言语温和,却意指祭酒大人没本事逼逼权贵,却来评价小姑娘的私事,皇上亲自审的人选,他老人家都不在乎,你算老几在这儿张嘴“提点”。又说“一切朝新,旧事切断”,哪怕后头似自谦自省的跟了一句要看紧她,但怎么听,怎么都像是看紧别人的嘴——她不想听见在士官学府里,有人提一句俞菡旧事。   俞星城笑的和气,亏她那柔慈面相,让人一时分不清她实在威胁,还是在软语。   等国子监祭酒反应过来,俞星城已经弯腰一礼,走出去了。   俞星城虽然资历浅年纪小,可国子监祭酒不过是个从四品,官位比她要低一些。哪怕俞星城以后去士官学府兼任先生,也是受江道之这个士官学府祭酒的管束,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会儿国子监祭酒老头后知后觉自己说话不合适了,他哽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句话就得罪了这位过于年轻的女官,心里提心吊胆半晌,最后只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走了。   人选已出,皇帝终于也拍定了学府正式成立的日子,江道之的回来,更是给波澜起伏的朝堂,又添了一把火。   但这些影响的是这即将沸腾的池子里其他的鱼,俞星城早已将心态放宽,反倒不太愿意没日没夜的琢磨这些事,她府邸收拾的差不多之后,便请些朋友熟人来吃饭,一是来了京师免不得要受他们照顾,二是俞星城也希望能把自个儿的人脉介绍给铃眉杨椿楼她们,助她们事业一臂之力。   俞星城主要是请了谭庐、裘百湖和温骁,以及当时船上的不少官员。还有鲁邕、方主事以及工部的一些熟人。   不过像是俞菡与温嘉序,是知道俞星城是士官学府的先生了,也前来拜会。   而人还在伊斯坦布尔的戚雨信,似乎跟戚家提及了俞星城,戚家竟然也来了个在兵部任职的年轻官员,包了两封银子向俞星城前来道乔迁之喜。   其实也就摆了几桌饭,鳄姐一副要来相亲的模样,化作人形,穿红戴绿的来演俞星城的丫鬟,笑不露齿的扭来扭去,眼睛跟咸猪手似的扫过在场青年才俊的腰和屁|股。   而这样的乔迁宴席上,炽寰也光明正大的露脸,端着酒杯捏着扇子,像是某家贵公子一般,混迹在场上。眼睛跟要杀人似的,也扫过了在场的青年才俊。   炽寰生的模样就是桀骜贵气,不少人前来与他搭话,俞星城看他但笑不语高深莫测的样子,敢打包票他绝对没听懂人家在说什么。   等撤了饭,众人在院中饮茶聊天时,温骁看见他被不少人团团围住,也只好端着酒杯前来解围,又有几个曾经在船上都跟炽寰挺熟的官员,找理由把炽寰带走了。   俞星城正与俞菡在亭中聊着天,就看着温骁一会儿把满脸不情愿的炽寰领来了。   温骁道:“不少人不认识他,正打听着呢。”   炽寰不服:“他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啊。”   温骁:“星城眼下正是朝中红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让人弹劾了,还是不要令人生疑。”   俞星城点头谢过温骁:“人太多了,我也顾不过来,谢谢你了。”   温骁看到俞菡,抬手一礼。俞星城帮忙介绍道:“这是俞家的二姑娘,北金总督的女儿。单名一个菡字……”她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俞菡额头竟冒出一层冷汗来,她紧紧缩在椅子中,竟然也没抬眼看温骁。   俞星城还以为她是害怕温骁,却没想到炽寰这时候忽然黏上来,靠到俞星城圈椅扶手上,伸过手去,要拿俞星城和俞菡之间的茶盏,俞菡猛地从圈椅上站起来,仓皇的朝后退了两步,靠在亭下的廊柱上,脸色苍白,整个人汗湿的几乎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亭外站着的俞菡的丫鬟连忙进来,扶住俞菡。   温骁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炽寰更是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收回手去。   俞菡的丫鬟轻声道:“还请两位爷能否避让几分……二姑娘有哮喘,人一多,她便紧张。”   温骁看她那模样也知道,俞菡应该不是哮喘,但他还是拽上炽寰,抬手一礼,离开了亭子。   俞星城忙提裙起身,扶住俞菡,她胸口起伏,手脚颤抖,僵硬的坐会椅子上。俞星城道:“可是有什么急病?需不需要我叫个医修前来?”   俞菡吃力的摇头:“阿姊,不必。对不住,我、我又丢人了……”   俞星城把茶碗递给她,抚了抚她后背,这才想起来,俞菡进来的时候似乎也没跟外头那些官员打过什么招呼,而是丫鬟领着从小路进来的。她一直在避开人。   或者说是避开男人。   俞星城心里大概有数了,她揉了揉俞菡的手:“没事儿,我去跟人说,不让他们进来了。你在这儿好好坐一会儿。”   俞菡眼底漾出一点泪来,她似乎无法接受自己如今这样,咬着牙道:“姊姊,我要是去了士官学府该怎么办?除了自家长辈我见了不怎么犯病,一瞧见、瞧见那些陌生的男子,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癔症。”   俞星城:“家里人知道吗?”   俞菡摇头,眼泪终于是淌下来:“他们为了我受了太多嘲笑非议,又帮我收拾烂摊子,不知道多做了多少事。我爹从北边回来之后,本来就带了一身伤病,知道我的事之后,多少日夜没睡……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我好多次都想死了,但我想着我要报仇,我更要报答家人——”   俞星城看她说着话,又颤抖起来,连忙道:“你不要说了。到了士官学府,我会帮你偷偷打点些。我也不会告诉你姑姑的。”   俞菡捏紧了俞星城的手指,红着鼻子点头:“阿姊谢谢你。虽然你或许跟我说过的话也不多,也不是热络的性子,但我看得出来你没有瞧不起我。我、我真的谢谢你……”   俞星城瞧她如此可怜的模样,心里也叹息:“我好友是杨家的小姐,她医术了得,让她且来帮你瞧一瞧吧。”   俞星城叫来杨椿楼,也带着俞菡去了里屋,避开人群让杨椿楼替她看病。俞星城其实猜得出来,这是心病,但心病或许需要一些袒露,俞菡可能不想让她听见,便避开了。   杨椿楼出来的时候,摇了摇头,俞星城也没多说,让马车停到后门,拿了一些鳄姐做的安神的药丸,将她松上了马车。   等到回来的时候,俞星城问杨椿楼:“你知道俞菡出了什么事儿吗?”   杨椿楼:“我也早就不在小姐夫人的圈里玩了,再说俞家似乎狠狠报复了一些敢胡言乱语传播的人,外头更没人敢说了。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俞星城:“你能不能想办法打听些,我想知道。这癔症再下去,她考上了士官学府也是白考。”   杨椿楼斜眼:“真把她当妹妹了?”   俞星城:“她出了事儿,除了俞家自家人,其他全都是看热闹恨不得踩一脚的态度,让我觉得不舒坦。你去问到了,就跟我说。哦对,我叫你过来之前,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呢。”   杨椿楼嘟起嘴:“没什么,就觉得在外头没意思——好了,我的俞大仙,你一副立马能看穿我的意思,我在躲人,行了吧!”   俞星城知道她的厉害脾气:“躲谁?”   杨椿楼撇嘴:“小时候一个玩伴。谁知道他现在变得那么欠了。哎呀别问了,我小时候好多丢人事儿,他都知道呢!”   俞星城:“比如?”   杨椿楼脸上不好意思起来:“比如小时候总玩过家家,一会儿让他演奸臣,我演皇帝,动不动就要把他拖下去斩了……要不然我就演深宫怨妃,他就给我变出宫墙、落花,甚至还变出过一场大雨,让我演哭着追皇帝的冷宫弃妃。哎呀,他的灵根就很适合玩过家家嘛。”   俞星城:“……还是你会玩。”   杨椿楼挠着脸:“咳咳,小时候嘛。他以前可胆小了——”   杨椿楼正说着,忽然脸色大变。   俞星城转过脸去,就瞧见温嘉序气喘吁吁的跑来,差点没刹住,用他伪装贵公子多年从来不会用的音量,咬牙切齿喊道:“我想起来了!是你,小时候在杨府,你骗我说你是杨府下人,名叫-春菊!”   作者有话要说:  温嘉序的灵根跟温骁类似,都是“相信”,简单来说就是具象化。   结果小时候就专门用来给戏精杨椿楼搭建舞台用。 第204章 青梅   俞星城简直觉得自己是老鹰抓小鸡里头的那个母鸡。   因为温嘉序简直恼火, 想要上来抓住杨椿楼,恨不得狠狠咬她一口报仇,而杨椿楼立马往俞星城背后一钻, 抱住她的腰,大喊:“星城救我!”   温嘉序看俞星城抬起手来, 还以为这位大明电母要出手, 惊得后退半步, 又咬牙道:“俞大人!她就是个骗子,你或许觉得我不是个好人,但、但她更欺骗人!”   俞星城只是叹气, 抬手道:“你慢慢说, 别上来就指责我们杨家大小姐。”   杨椿楼探出来,叫道:“我骗你是为了你好!小时候他跟他母亲前来治病,撞见我, 我不过是拎了一副肠子出来,他吓得破了胆, 又叫又哭说我杀人了。”   要不是俞星城挡着, 他恨不得真把杨椿楼薅出来,畏于俞星城, 只得压着火道:“那时候我才八九岁,看见一个姑娘一身是血, 拿着刀拎着一副肠子,从后屋出来, 我能不怕吗?她当时骗我说那是牛肠, 她是个屠夫家的粗使丫鬟,名唤春菊。现在想来,那必定是他父亲在哪儿捡来的刚死不久的尸体, 让她剖了挖出肠子来!”   杨椿楼叉腰:“好啊,我爹救你娘一命,你倒是瞧不起他的医术了!对就是尸体,我从小就会做这些可怕的事情!当时骗你,说我是我家那位丫鬟,替人剖牛拿肠去煮。那是因为我爹早有怪胎之名,我要说我是杨家的闺女,怕不是外头又要说我爹如何丧心病狂。你大可以瞧不上我,却不能瞧不起我的医术。”   温嘉序:“我瞧不上的是你的审美和爱演,那时候你满脑子都是些烂俗桥段,使唤我给你变这变那。更瞧不上你这样、你这样骗人——”   杨椿楼嗤笑:“哟温家小公子好小的心眼,不过忽悠你一句,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到现在还记得。你就是记仇。”   温嘉序几乎要把一口牙都咬碎了:“我记仇?!我十四岁时随温家再次南下,才知道你父亲去世,你父亲本就是杨家出了名的异类神医,远离京师在南方独自生活。他一死,府上也散了,我不知你是杨家小姐,便让人去寻杨府上的春菊,才查到她被父母转卖她去另一府上做丫鬟,做了半年多甚至还入了某位少爷的房,而后被少爷染了急症,很快就被赶出府去。”   杨椿楼呆住了。   温嘉序眼睛都要红了:“当时我家里人都嘲笑我,说南下大业,我却只想着找一个丫鬟。我当时也不顾他们怎么笑我,到处去找,结果因为听说当时疟疾肆虐,许多人染了病都被赶到了城郊的窝棚,我甚至戴着面巾去那全是病人的城郊去寻。后来听说,确实有个大府出来的丫鬟,但七八日前已经病死了,尸体被拉走,应该已经让府衙给统一烧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不可能再找到你了。而我总觉得是我之前在别的地方停留久了,没有立刻赶来找你,所以才让你死去了。你也知道我的灵根,我当时拼命想要幻化出你的样子,可我只知道你八九岁的样子,而且我的灵根是……是相信。我欺骗不了自己,我没法告诉自己相信你还活着。我努力磨砺自己的灵力,哪怕我如今能幻化出山川猛兽,却仍然无法幻化出一个小女孩。”   “不过我给春菊立了个衣冠冢,就在以前杨府附近的墓地里。”他轻声道。   杨椿楼张了张嘴:“……我父亲去世之后,我被本家的堂叔接走了,我并不知道你回来找我了。你那时候甚至都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温家人,毕竟当时你母亲是匿了名字前来就医的。”   温嘉序低下头去,恶狠狠的擦了一下鼻子:“别跟我卖可怜,这改变不了你骗了我的事实。更何况,你也没有想过要来找我。”   杨椿楼有些哑口无言,她半晌道:“我没想过你会来找我。确实,你是个很好的玩伴。但我父亲死后,很多小时候的快乐,我都不愿意再回忆了,要不是上次见到你觉得眼熟,我或许都不会主动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对、对不起……”   温嘉序脸上神色渐渐收起来,他恢复了那副温家公子的淡淡模样:“是,对你而言,我只是个幼年玩伴。或许你永远不知道,我当时是以如何的状态去往杨府,你必定也不可能知道我十四岁时去找你,是因为我终于能够在温家立足,终于能够活的像个人了。抱歉,不像你如此……”他喉头动了动:“不像你依旧这样天真快乐,我已经变成一个刻薄的混蛋了。”   杨椿楼一下有些迷茫:“那、那你母亲呢?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温嘉序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抬手一礼:“谢谢令尊的医术,她之后无恙的活了很多年。只是三个月,她受惊过度,病故了。”   杨椿楼有些吃惊,温嘉序终于还是没上前一步去抓杨椿楼,而是后退一步,抬袖深深作揖,而后转头离开了。   俞星城看他走出回廊,穿过堂院中交谈的人群,径直朝正门而去。   杨椿楼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我不知道这些,我甚至也没想过他会来找我。星城,你跟他打过交道,他到底现在怎么样了?”   俞星城也说不准了。她还记得温嘉序的自尊、偏激与高傲,但结合温骁口中的那个温家,她无法确定是怎样的经历培养出他的性格。她以前甚至也觉得温嘉序是个典型的草菅人命的温家混蛋,却又时常觉得他还有些单纯……   俞星城摇头:“我说不上来,你应该亲自问问他。问问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说着,便走开了,留下杨椿楼在原地。杨椿楼急道:“可他要不说呢?他要是怎么都不理我呢?”   俞星城笑:“杨大小姐,你什么时候会遂别人的意了。”   待她走回屋内,隔着窗子,就瞧见杨椿楼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拔腿朝外跑去。   俞星城并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她忙着准备给即将开学的士官学府备课。   虽然士官学府在大明已经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但所谓的开学,并没有殿试的规模,典礼只在国子监内举行。众多被皇帝指名前来授课的官员齐聚典礼,其中熟人不少,肖潼、温骁、裘百湖与俞敬唯都在。经人介绍,说是这些先生之中,温家几位高官都没能入选,反而是温骁这个犯事叛家的主前来,引起温家不少愤怒。   而肖潼是除了俞星城之外,另一位一人教授一门课的官员。   这些先生中,其实有很明显的一部分熟人,都是小燕王这一方面的支持者;俞星城能够大胆的猜想,另外那些她不熟悉的先生中,是否也有太子一派的支持者。   而俞星城也第一次近距离的见到了太子。他比小燕王更清瘦且不苟言笑,眼下有一小片青灰,眼神如古井,仪态典雅规正,举手投足之间的雍然与他眼神中的冷漠,使他像是刀鞘过于华丽的匕首。   相比之下,面上含笑,玩世不恭且显得有些没规矩的小燕王就像是他的反面。   俞星城也见到了传闻之中的江道之。   ……这位典礼上最关键的祭酒大人,打扮的像个济公。一身灰黄色旧深衣,木簪束发,不知道说是清贫,还是仙风道骨。他长须断眉,眼神却年轻,倒是话似乎不少,与身边几位旧识的官员也不少有笑谈。   仿佛就只是某个山中高人被请来任教,丝毫不管周围人的猜测心惊。   典礼并不算太严肃,但对于跪拜孔圣,祭祖舞夏,一环环仍是不可或缺。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皇帝竟然会一身寻常官服,在典礼之中,只带了身边几个内监,出现在了国子监。   他在舞乐声中忽然到来,打乱了整个典礼的流程,上头敲钟者还没反应过来,下头群臣与众学子便一并跪了下去,那敲击甬钟的乐仆才连忙抱钟止声,跟着跪下去。   众人既吃惊也不吃惊,毕竟崇奉皇帝是可以无视跪在泥地里的群臣,带兵冲到北方亲征的人,他随便出现在哪儿都不让人吃惊。但大家都纷纷露出惊喜且敬畏的目光,看着皇帝前来的方向。   江道之并未跪,他似乎也不吃惊,抬袖深深作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俞星城微微抬起头来,皇帝甚至穿的是一身低品级的青袍,他笑呵呵走过来,将跪拜的学子先扶起:“朕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倒成了坏事儿的了。道之,继续继续——孩子们快都起来。”   江道之将主位让出来给皇帝,皇帝摆手:“不必,你站那儿就是。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让我坐在这儿吧。”   说着,皇帝坐在了右侧本来给诸位先生留的座位上。   江道之:“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本来到了该我多说几句的时候,但估计也没人爱听,我也词穷了。皇上既然来了,不如让皇上来给诸位学子先生寄语。”   皇帝抬手,笑道:“没什么寄语,就来送个名字吧。朕一手字也是令人蒙羞的,但既然这些孩子都是我挑的,这会儿我还非要来题字了。”   说着,一身寻常人家奴仆衣袍的孔元节出来,从袖中捧出一幅字来。   江道之与孔元节一同展开,上头只有两个狂放溅墨的大字——“世学”。   皇帝笑道:“总叫士官学府,四个字也不顺嘴。这俩字倒也合适,江道之,你怎么看。”   江道之道:“妙。臣是服了,往日总说天纵圣明,皇上怕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臣只能说,欢喜且荣光。诸位学子更是,学以察世,学以治世。天下广博,没有皇上的胸怀与眼界广博;世事深远,没有皇上的多知与多思深远。”   俞星城:……瞧瞧人家这说话的本事,简直是定制专属马屁精。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有事,可能断更,具体看请假条。 第205章 当年   俞星城觉得, 在很多人眼里,江道之绝对算得上是演技一流的佞臣。   佞臣是否坏还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喜欢。   皇帝确实是个明显有喜好的人, 但他真的会因为喜好而不分忠奸?或者说,忠奸这种戏台子上的脸谱, 皇帝会评判这种事儿吗?   皇帝起身:“你倒是还这样会说, 听说你云游四地, 倒没把这张嘴云游出几分寡淡隐默。来来,孩子们都起来。今日来也不只是要祭孔圣,也都去你们的学府里去看看。太子, 这里是你主持监修的, 不如带着这些未来的同窗们,逛一逛学府内。”   皇帝的到来反而让一切都显得不太正式,孔元节又收起皇帝的题字, 显然是要拿回宫中做包金牌匾的。太子一身礼服,抬手先是像众多学子一见礼, 而后展袖道:“诸位同窗, 这边请。”   像是裘百湖、俞敬唯这样的大忙人,也是皇帝的身边人, 大概知道皇帝来了便不会要求他们按照章程在这儿杵着作陪,便与皇帝见礼后便告退了。俞星城本来也想走, 却瞧见了四十一位学子的队尾,遥遥缀着的俞菡。   一共七个来入学的女孩, 年级差距应该不超过十岁, 但都默契的避开了俞菡,不主动与她说话,也不和她并排而行。   俞菡倒是神色淡淡的, 在队伍后头闲庭信步,似乎依旧是那个骄傲的俞家才女。俞星城却注意到她紧紧攥着衣袖的边缘。   正好这时,小燕王将目光投过来,俞星城想了想,还是随几个先生一同,跟上了太子的步伐,往学府内走去。   国子监在崇奉初年重修过一次,当时就扩展了用地,并且加大了六科的院府,之后没两年六科就加入了科举的行列。国子监算是京师这死气沉沉的城墙内,最年轻的地方之一了,其中有不少的砖石建筑,甚至在学子的居所还用了廉价透气的红砖钢架。而书库附近,有奥斯曼捐赠的清真风格的两层白楼,以及英国捐赠过的一处灰石建筑,里头大多存放的也是这两国的书籍。   不过这次世学学府,虽然就只有生徒四十人,却占据了不少的地方,俞星城随着往里走,先是看到了骑射马场与灵修道庐,马场深处,还有一个有顶棚的规模稍小的靶场,她不明白为何有两处,便问旁边的肖潼:“你有没有听说这儿是干嘛的?”   肖潼指了指靶场远处的一间木柱廊屋:“我瞧见那儿有枪,应该是练枪的地方吧。”   正说着,前头太子已经抬袖介绍道:“此处是枪场。以大明与沙俄交战的经验来看,周边不少国家的骑兵都以枪换弓,马上开枪,并训练出了能够不被枪声与炮响惊吓的战马。如今各兵备道也都积极训练枪兵、炮兵与鹏员,若以后有机会,也希望学府能够教授驾驶鲸鹏的技术。”   太子谈及学府,隐隐有种自己是学级长的感觉。   俞星城和肖潼漫步在后头,既是护着俞菡不被突然出现的男子惊扰,也是在避开众人小声交谈。   肖潼:“总感觉太子并不像是想要只来做个学子。”   俞星城低声:“或许他当真以为自己会坐在江道之那个位置。但若他成了先生辈,岂不是生徒全都成了他门客,皇上必然不愿意看到。”   小燕王紧跟着太子,他倒是活泼多话,在太子的介绍之后,免不得一顿夸奖马屁和玩笑,引得众学子笑闹不止,太子都快被他捧成了圣贤,却依旧冷着脸并不接他的话。   “关系真是僵啊。”肖潼轻声道:“宫里的旧事儿闹到现在,皇后还活着,那就是和解不了也忘却不了。”   俞星城偏头看她:“你知道?”   肖潼:“一点事儿。不过礼部消息很广,只要张开耳朵,这京师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能知道差不离。”   俞星城:“礼部确实消息算广的,不过比吏部差那么一点,你要是进了吏部,那真是天天在家听你转述,连哪个官员的小妾以前有过几个姘头都能知道。”   肖潼捏她:“就指望你进吏部呢,你怎么不去!”   这会儿,太子引着众人转弯穿过一道拱门,一处有灵力维持的苏式庭院的深处,似乎是学习工程机械所用的教室,雕花窗子里摆着钟表、透镜与小型蒸汽机,甚至还有一台崭新的从英国购置的初级发电机。   确实,这年头电力的研究已然开始,但是蒸汽技术的强盛,还没给电力以登上舞台的机会。   在这个空档,俞星城和肖潼就站在了教室外拐角的廊柱边。   肖潼看着在打开的雕花木窗内对着蒸汽机交谈的太子与小燕王,低声道:“要知道皇上一点也不喜欢皇后。”   俞星城:“看得出来。”   肖潼:“你知道,当今皇上早在幼年,就被分封到了建昌府一带,远离京师,要不是先帝晚年斗的太厉害,搞得几败俱伤,也不会有他来继位的一天。而皇上在建昌府做王爷时,十四岁便成亲了——其实这场成亲并非是因为时候到了,而是有人提前察觉到,很有可能这位遥远年幼的闲散王爷,很有可能要捡漏。”   俞星城:“当时便是这位皇后?是发妻?”   肖潼:“发妻才有时候恨得深啊。皇后姓郑,那时候也才十三岁,但其父当时可是吏部左侍郎,说是跟你平级,但咱们都知道,吏部左侍郎熬上十年就是进内阁的路。而且,郑是江南大姓,皇后的母家……姓吕。跟如今的吕阁老家不是一支,但就跟你和俞家的关系一样。而且吕家的根基是在江南,京师的才是分支。”   俞星城:“皇上与皇后关系不睦,是因为这些事儿?”   肖潼:“应该不止,你也看得出来,皇上幼年其实是放养大的,见过不少事儿,甚至他十二三岁还偷跑出去乘船跟人杀海盗;因为被敲诈而流落还被卖进金矿过——皇上就是天生的性子野。但郑皇后不是,她仿佛打小就知道自个儿要来实现抱负的,小小年纪,连自己该生几个孩子都心里计划过。”   众人随着太子离开这间有蒸汽机的屋子,顺着雕诗的石壁往前走,肖潼也怕旁人听见,不得不简短道:“反正俩人从小就斗的很凶,更别提圆房了。”   俞星城掰着手指头算:“皇上是多少岁继位的……?”   肖潼:“十七八岁吧。那时候已经斗的很厉害,听说在王府都互不见面,京师一乱,宫内死了太多人,杀的一时都无人继位。当时郑皇后父亲已入内阁,就立刻与当时的阁老商议,立当今皇上为圣,即刻入京。而,当然这只是传言……说郑皇后就在前往京师的车驾上,又是找悍奴帮忙,又是锁了车门……”   俞星城一时还没理解,肖潼抿了一下嘴:“郑皇后到了京师,就立刻有喜了。”   ……郑皇后在路上强了当今崇奉帝?!   不过想来,当时的皇上完全就是个被人摆布的傀儡,郑皇后想要控制他,他也很难反抗。以皇上如今的性格,再加上俩人旧日已经有些看不顺眼,这不恨不气就怪了。   皇后为什么着急要怀孕,是否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能够在内阁迅速掌权?   亦或是这也是内阁计划的一环——反正肚子里有一个了,如果这个崇奉帝不听话,那就等孩子长大了,再让他“病死”,让幼帝继位。   俞星城这样一想,就觉得离谱了。内阁作为皇帝的秘书厅,往往依附皇帝,什么时候能有这样大的权力了?这是因为皇权斗争一时的结果,还是说官员与内阁权力日渐膨胀了?   肖潼道:“可惜,孩子生下来,皇帝也并不想见,他每日只喜欢与一同长起来的妹妹见面。也就是宁祯长公主。郑皇后听到有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传闻,难以入耳,便想办法让长公主令立府,甚至给她安排了婚事。因此宁祯长公主就很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频繁见面了。唉,有些细节,现在说出来就是几句话,但细想,当时应该有多少不甘和痛苦。”   俞星城:“我听说长公主有过三任丈夫,显然第一任就是郑皇后给她塞的了。应该不会幸福吧。”   肖潼投来一个眼神,俞星城大概也知道了。   肖潼:“当今皇上能有今日,与他的隐忍胆大等等,都有关系,但他更像是有一些寻常皇帝根本就不会有的想法。所以才有的日后惊涛骇浪一样的反扑,让当时活着的人没一个预料的到。不过在反扑之前,有一个现在已经不能说名字的人,是如今宫中最无法忽视的幽魂。”   俞星城似乎能猜到了:“……是不是皇上,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爱人。”   肖潼微微点头:“那人早已不能提,幸而姓氏普遍,我就单说一个李字吧。李氏是宁祯长公主母家的远亲,长公主到达京师以后,李氏与她同年,便时常来往,二人情谊颇深。长公主婚姻不幸,甚至遭受虐待时,也是李氏一直偷偷帮她。而有一次长公主小产,甚至在府中昏迷而无人照料,李氏也被挡在门外。她竟穿上她兄长的侍卫戎装,易容为男子溜进宫去,想要向皇帝通报此事。”   俞星城惊讶:“那时候宫中怕都是郑皇后的天下,她也真的敢?”   肖潼:“原因自是不知,或许李氏与长公主是真的情同姐妹,或许她们有着更深的惺惺相惜,不想看到长公主因小产而死。而她当时也是慧眼识人,进宫后竟找到了孔元节。孔元节是当年建昌王府时候,当今皇上的大伴,皇上携他进宫,孔元节却被安排去做粗使杂活,根本见不到皇上。当时李氏只是碰巧遇见了孔元节,赌了一把,却赌对了,孔元节豁了命,想尽办法趁着宫中交班不备,撒了无数的谎,才连夜带着李氏见到了皇上。”   俞星城感叹:“皇上应该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长公主的命吧。”   肖潼点头:“那时候大闹了一场,现在只能听到一些传言里夸张的描述,说皇帝如何要杀郑皇后,说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出宫。但可信可不信,总之长公主活下来了,李氏也与皇上结识了。皇上确实钟爱李氏,甚至说痴狂也说不定。却又不敢让她入宫,怕自个儿前路未知的命运,会牵连这个女人。”   “但李氏肯入宫,她愿意往刀山火海里迈,只因为她当自己进宫通报时早就做好了死的打算,但或许跟皇帝当时惊鸿一瞥般打了个照面,心又活了。从李氏入宫开始,才有了皇帝和整个朝堂斗的那些年。”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粗略一讲皇帝当年往事,后头可能还会细讲其中一部分。   总之,作为一个被野心生猛,相看生厌的皇后强|奸过的皇帝,实惨。 第206章 薪火   俞星城听得摸了摸手臂上的汗毛:“皇后竟然是这样的狠人, 怕是连她十三岁嫁给当时还是王爷的崇奉帝,她都是欣然前往,甚至把自己对家族和政治的野心, 全都握在手中。”   肖潼:“不用我说,你大概也能猜到后来的争斗有多么腥风血雨。其实关于李氏的事儿, 我知道的很少, 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 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我只听说,皇上从李氏入宫开始,就坚持举办家宴。所谓的家宴, 就是皇上、长公主与李氏三人, 后来有了皇上与李氏所生的柔喆公主,以及塞利姆亲王与小燕王——”   俞星城:“等等,柔喆公主?我好像听过这两个字……”   肖潼声音压得更低, 在众人穿过回廊时,她与俞星城走了另一条旁边的小道:“柔喆公主是李氏之女, 皇上的掌中明珠, 或者说明珠都没法形容。柔喆比小燕王大两岁,打小既有李氏的勇敢, 却也安静聪颖,我甚至怀疑, 若不是柔喆公主与李氏被杀,皇帝甚至愿意将皇位交给她。”   俞星城:“李氏与柔喆公主被杀, 是皇后做的手脚吗?”   肖潼摇头:“没人知道。有可能吧, 毕竟她下手最直接。但若真是如此仇恨,为何皇后没死呢?让皇后活着是为了折磨她吗?”   俞星城也不懂:“我还不太了解皇上的想法。”   肖潼:“不过李氏与柔喆公主一死,宫中就再也没有孩子诞生了。不知道是龙体有损。”   俞星城接口:“亦或是……皇帝不愿意背叛那段感情。”   肖潼幽幽叹气:“可这样很不利, 宫中活着的只有皇后的孩子了,先帝时期的斗争,也使得宫外没有什么藩王,皇帝要是不选皇后的孩子,就只能选择侄子的小燕王了。”   俞星城心头也沉甸甸的:“只是小燕王提及过这家宴,本来只像是两个在黑暗中抱团的兄妹的约定,后来终于陆陆续续有人加入了这个家庭。不论是李氏,还是孩子,亦或是被皇上当做兄弟般的塞利姆亲王,以及被他宠爱的小燕王。这家宴一定是在某个时期,是热热闹闹的,把那个紫禁城变成了真正的家。”   肖潼:“……但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那个家宴只剩下三个人了。却坚持着一定要只有他们三个团聚着。”   俞星城也叹息:“或许这也是皇上珍视小燕王的理由。这个家的孩子和希望只剩下这一个了。”   两个围着火堆的年少兄妹,在寒风骤雪中,终于有几个与他们心贴心的人出现,加入抱团取暖的行列。孩子们也渐渐出现,带来欢笑与希望,大人们也向风雪中征战,带来了胜利的消息,带来了热腾的美酒。   在小燕王小时候,是这火堆旁人最多全的时候,也是第一次大败英军——大明最蓬勃的时候。   而渐渐地,有人离开,兄妹老去,火愈发黯淡,风雪愈发寒骤。只剩下唯一的孩子——小燕王,他却也在曾经充满了误解与失望。但皇上和长公主却仍然努力的伸出手臂护住这团火,护住唯一的孩子,护住大明即将的黎明与转机。   小燕王回来之后,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和舅舅在做什么,似乎终于忘却了误会,摒弃了怀疑,投入了他们的怀抱。   而风雪之中遥望着这团火和他们的人该怎么想呢?   他们终于要绕到平日授课所用的教室了,俞星城看着前头为众人引路的太子。   太子是否也是曾渴望过那团火?曾想要去接近皇帝的臂膀?   他的两位曾被立储的哥哥为何会死?他为何今日存活,甚至还被皇帝委任了一些重务?   太子与小燕王并肩而立,但他们的童年,他们在皇帝心中的感情,几乎没有一点点相似。郑皇后当年掌控宫廷时,怕是已经把自己当成女帝,不在乎自己的丈夫而亲自养育自己的孩子们,说不定她也有自己的家庭故事,有自己与孩子们的悲欢离合。   而现在,已经败了的皇后是如何在深宫消磨生命?又是如何教育自己牢笼中的孩子呢?   俞星城轻声道:“可怜的总是孩子们。”   这会儿,太子已经走入教室,这间屋子倒是两面开窗,窗上还蒙着碧纱,一边儿是小石瀑与竹林,一边是池塘与花园。前头先生的位置有不少简单的活字印刷的工具,还有一个球形铜皮带凸镜的幻灯机,由于以灵灯照明,这台幻灯机甚至不需要给蜡烛放烟的气管。学生们的书桌颇为宽大,下头还有一些书柜。梁下悬浮着不少白色的灵灯,似乎是会随着天色而调整亮度。   俞星城觉得这间教室的新奇布置,可能与太子曾游学欧洲的经历有关。   太子介绍了一下幻灯机的使用,俞星城觉得说不定以后皇帝也想在上朝的时候搞一台,如果照相机更加普及,说不定以后上朝都要做绘玻璃PPT了。   小燕王提议说,既然大家都在,不如选座位吧。   众学子自然要让太子和小燕王先选,小燕王也客气着让太子先选。   毕竟太子是储君,地位上比小燕王要高,他也并不客气,就选坐在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小燕王笑起来,走到了最后一排的斜角座位上,一屁股坐下:“我这样恨不得先生瞧不见的,还是选在这儿吧。”   大家陆陆续续的选座,俞星城和几个先生拢着袖子在后头一边交谈一边看。   小燕王附近是热门位置,不少学子都想往他身边凑,但小燕王也在挑人,他笑着踹了一下前头的圈椅,把前头那个学子踹的一个趔趄,他笑起来:“你好意思坐在这儿,我身边的位置都是给姑娘们留的。”   前头的学子灰溜溜的走了,有几个姑娘似乎并不愿意靠近他,但也有一两个大胆的,真的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俞星城想着俞家不愿意让俞菡来,就是怕俞菡对着男人脑子拎不清,把这儿当相亲,闹出事儿来。   可那几个靠近小燕王的女孩,是真的胆大不在乎,还是说脑子拎不清呢?   小燕王附近比较近的就三个位置,都坐下了女孩儿,大家也都陆陆续续找到座位。俞星城也早就观察到,就像是之前列队时,女孩子们明明个子较小,却都站在队伍后头,这次也是,女孩们选择的都是后两排的座位。   如今纵然是女子能够为官,但这种不能争抢,不能在男人之前的文化,依然像平静的潮水一样,淹没在所有人周围。   俞星城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却也知道,文化的惯性可不是几个人就能轻易改变的。   而俞菡似乎有些犹豫,在男子纷纷落座的时候,她又满身冷汗,实在是迈不出腿去靠近去找座位,一眨眼间,诸位学子落座,只剩下看起来不怎么受欢迎的太子右手边,还留下了一个棘手的位置。   俞菡紧紧攥着两只手,俞星城甚至看到她挽发后露出的脖颈上,沁满了汗珠。   小燕王正翘着腿,也在扫视诸人的座位,显然能从座位中辨别出很多亲疏,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迟迟不动的俞菡。   小燕王第一反应是回头看俞星城一眼。   他注意到俞星城似乎打算从先生的行列中走出来,协调一下座位。   小燕王还是了解俞星城的性格,她一向静水流深,很少会主动出面,更何况是在这个看起来轻松,实则权力交织复杂的场面下。   他一下子会意,立刻站起身来,在俞菡纠结时,他蹦跶起来,手臂在桌子间一撑,小跑着一屁股坐在了太子旁边。   太子略显吃惊,小燕王笑起来,伸手揽住太子的肩膀:“怎么着?还真以为我要坐在后头啊。自然要来陪你。再说我眼睛也不好使,坐在后头是真的什么也瞧不见了。”   俞菡有些吃惊,但诸位学子的目光都被小燕王吸引。小燕王强行要揽抱着太子,要跟太子哥俩好,太子脸上写满了抗拒,撑着桌子要离开他的魔爪——   俞星城对俞菡使了个眼神,俞菡赶忙坐在了刚刚小燕王的位置,暗自松了口气。   那几个想要靠着小燕王的女孩,一看是俞菡坐了过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俞菡也不在乎他们脸色好不好看。   众人闹闹腾腾一番,连里头有些老成或年纪稍大的,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兴奋与笑容。   到这时候,参观也结束,大家都要离开,等待两日后开始正式入学。而皇帝要求这些学子都需要住在世学府内,他们也需要回家收拾行李。   俞星城走出去的时候,在一处拐角处停脚,打算等一下小燕王,也向他这个人精表示感谢。   小燕王走出来之后,自然也注意到背着手站在那儿的俞星城,他离开人群走过来,对着俞星城遥遥一作揖,笑出白牙:“先生。”   俞星城:“又没别人,不要这样叫我。”   小燕王笑容扩大了几分,眼底却又一丝复杂,继续笑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想让俞菡坐在太子旁边?是因为俞家想要跟我多亲近几分?”   俞星城摇了摇头,她请小燕王借一步说话,他们二人走开,自然没注意到远处太子止步看向他们背影的目光。   俞星城:“其实是俞菡有了点小毛病。”她轻声道:“俞菡不太能靠近男子。”   小燕王一愣:“不能靠近?怎么个不能靠近法?”   俞星城:“你就当一有男子靠近,她便会犯哮喘吧。”   小燕王倒是消息一向很灵通:“是之前她出的事儿?……考虑到那件事,她现在会如此怕男子,我并不吃惊。”   俞星城没想到他也知道一些内情。   小燕王摇摇头:“那真的不该让她来,还是说俞家不知道?”   俞星城:“什么?”   小燕王:“牵扯进她当时的事儿里的其中一位,就在咱们这个学府里。是太子身边的人。如果说她心里有了病,那她今日来,就要鼓起莫大的勇气了。”   俞星城逮住他胳膊:“你就在这儿跟我讲讲,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被小燕王抱住的太子,简直就是一只拒否柴犬。 第207章 伤痕   小燕王引着她走入花园中, 园子并不大,毕竟此处是学府而不是府邸,柳树低垂, 阳光刺眼,他轻声道:“……我确实有不少狐朋狗友, 这些消息往往都是很不光彩的从某些烂人嘴里调笑着说出来的。你莫要怪我当时听闻消息的时候没有发作, 我确实听过太多这种腌臜事儿了。”   俞星城:“我不会怪你。或许说, 如果俞菡不是俞家人,如果不是跟她说过些话——如果是外头别的女孩出了事儿,我也只能叹口气罢了。你说吧。”   小燕王:“俞菡在没考殿试之前, 其实是有个相好。应该是俞菡曾去书院借读是认识的。他姓高, 似乎叫高煦。那位似乎是晋地某位商贾家的庶子,这年头也不是说瞧不起商人,只是他家中在官场上毫无位置, 他是全家捧出来的头一个。家世不行,却样貌才气俱佳, 而且有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更是写了一手鬼才般的好文章。估摸着俞菡也是看了文章, 才对他心生好感。”   俞星城点头:“有可能。只是俞家不会同意她有这样的相好吧。”   小燕王:“她肯定也不可能告诉俞家。赌的就是这高煦日后能够高中,最好拿个状元榜眼, 她也好跟家里交代。但估计,哪怕是这姓高的做了状元, 俞家也是万万瞧不上的。在科考之前, 便听说俞菡会溜出府去找这高煦去玩。而俞菡因为恃才傲物,平日都不怎么愿意跟京师的贵家少年男女来往,所以并不知道, 高煦进京赶考之后,是出了名的趋炎附势。”   “趋炎附势也就罢了,可高煦毕竟年少且眼界不够,人脉都找不到顶尖的。能被这种人攀上的,其实都是俞菡平日最瞧不上的那些不学无术的京师子弟们。”小燕王替俞星城拨开小路之间的树杈:“而高煦可是钓到了俞菡这样的姑娘,他几乎立刻就跟那群狐朋狗友显摆,甚至想把认识俞菡的这一层关系,当成跟他们结交更深的踏板。”   俞星城:“我猜那些不学无术的京师子弟们,平日里也很看不上高煦吧。”   小燕王点头:“每年赶考前都有这样的人。这些子弟们也乐意结交,能考上的人,日后有这层关系还好利用;考不上的人,怕是早该灰溜溜的收拾行囊回家了。他们瞧不上高煦,但不会拒绝也不会热烈,直到高煦说自己和俞菡结识,甚至会有时候出去玩。或许你不知道,俞菡既高傲也有几分她姑姑的冷言直接,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得罪过不少人——但其实得罪人没什么,俞家底子厚,只要她在圈内混着,迟早会有一帮人喜欢她的性格,甚至围着她转。”   俞星城:“但俞菡退出了圈子,就应该会有很多当年被她得罪过的少年,时隔几年,既对她略显神秘的才情与相貌有幻象,也对当年的一些小事儿有记恨吧。“   小燕王叹气,俞星城肩上落了几片叶子,他伸手拈掉,指尖甚至都没碰到她的衣服布料:“正是如此。俞菡在京师,其实一直是很多少年私下咒骂与爱慕的对象。或许你不能理解,但在很多尚且年少,总是跟一群人渣混在一起,根本从来不知道如何尊重女孩的少年心中,越是喜欢越恐惧于承认,这种污蔑咒骂往往纠缠着他们不愿意承认的扭曲爱慕。”   俞星城面色不好看:“爱慕也不能掩饰他们是混蛋。只能说他们的那种爱慕就不配用‘爱’这个字眼。你的意思是说,京师子弟中,有些爱慕俞菡的人,知道了俞菡竟然跟他们都瞧不上的商贾出身的高煦在一起,所以……”   小燕王:“是的。你没猜错。他们的想法之极端,眼界之浅薄,你根本无从想象。他们嫉恨之下,就故意刺激高煦说不信,要高煦某天叫俞菡出府来玩。而且要求是晚上。毕竟白天约出俞菡可以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只有夜晚私会,才能证明俞菡确实是高煦的相好。而高煦竟然真的答应了。”   俞星城站住脚,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燕王不忍再说:“后头的事情,或许你也能猜到。或许也是高煦在俞菡面前太会装了,或许也是她太欢欣这场恋情,俞菡真的被约出来了,高煦引她去了一处空置私宅,听说当时俞菡有些觉得不对了,但高煦却说是自己家中凑钱,给他买下了这处私宅。等在里头的,就是那群京师子弟。”   俞星城没有说话。   但她也没有说停。   小燕王抿嘴,半晌道:“但其中最过分的是,在这群混蛋把俞菡按下之后,其中一人威胁要高煦放风,否则就要办完事儿之后,把高煦抓起来送到俞府去,说是他干的。而高煦,就真的站在旁边给他们放风……”   俞星城手有些发抖:“几个人参与了这件事?”   小燕王:“据我所知,最起码六个。其中一人还是俞菡小时候交好的,听说她小时候甚至会跟在那人之后叫他哥哥。”他顿了顿,半晌道:“不过……俞家的奴婢发现了俞菡的离府,俞老太君早察觉到她似乎最近心浮气躁,有听说偷偷溜出去,震怒之下,几乎把俞府上下的奴仆男子都派出去找人,找的声势太大,闹到了他们那空置府宅的附近。他们吓跑了,临跑走之前,还把高煦打昏仍在那里。”   俞星城深深吸了口气,抓住小燕王的衣袖:“你继续说。后来如何处置的。”   小燕王:“一条传闻,是说俞府的人赶到的时候,俞菡正衣衫不整的爬到高煦的身边,伸手要掐死昏迷的他。不过她手劲不够,当时没能杀死高煦,俞府的人带走了。有人再见到高煦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他没有参加殿试,被打断了腿,双眼失明的在京郊附近的街巷里乞讨。”   “其他几人,其实大多不算是高门大户,或者也不算是嫡子长子,那时正逢沙俄边境捷报传来,皇帝大喜,谁都知道俞家必定是未来几年最不可撼动的将门,有几家甚至将孩子送出来给俞家,让俞家随意处置。但俞家没有处置,只是送了回去,那几家更加惶恐了。听说五人中,两人惊吓癔症而死,两人被扫地出门,甚至听说有一个,当爹的下手说要送他去当太监,结果宫里不敢收,他就把断了根的儿子留在外头,直接感染死在了外头。”   俞星城转头:“你不是说最起码有六人吗?”   小燕王:“我说最起码的意思,就是俞菡没有对俞家说其中某些人的名字。目前我知道的,就有咱们世学学府中的这一位,温先文。我说,俞菡小时候叫哥哥的,也是这一位。但我想,俞菡应该不是念及旧情才不说他的名字,而是林先文跟太子关系很近,按理来说不该跟那群京师子弟混在一起,而俞家正在不得不站队的时间点,沙俄一役也都是为了这个,俞菡怕影响家中,才故意不说。”   俞星城震惊:“姓温?!”   小燕王:“温家作为修道世家中数一数二的大族,家中小辈众多,关系分支复杂。温家确实是有一脉密切支持太子。我建议你不要把这件事跟温骁讲,他性子怕是最听不得这样的事,更可能会亲自出手。”   俞星城点点头:“温家两个孩子在世学学府,也是因为温家分了派系?”   小燕王:“对,温嘉序是另一派的,他们或许更偏向我一点。显然温嘉序也是不知道这件事。其实你从温嘉序和温骁身上也能看得出来,温家内部其实是相当病态的。只是温骁脱离出来了,而温嘉序似乎也开始与家族中有些对抗。”   俞星城喃喃道:“俞菡今日不怕吗?她一直坐立难安是否也与此有关,或者说如今站在这儿,她都是有莫大的勇气了吧。这、这我都无法想象她,出事之后是如何挺过来的。”   小燕王轻声道:“殿试就在这事之后不到两个月,她竟然还能参加,甚至还拿到了二甲……我觉得她一定在强装无事,傲气或许也有傲气的风骨,她不想让自己就此变的无用、消沉,她似乎想证明自己能比以前更强。但事实是,有些伤痕是难以磨灭的,她表面上越是强挺,内心就愈发恐惧。”   小燕王倒是面上笑闹,实则心细:“而且,京师的同龄人中,或多或少知道些事。你看那些女孩,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洁身自好,都不愿意与她多说一个字。她再有这样的心病,以后每一天在世学学府,怕都是折磨。”   俞星城攥紧小燕王的衣袖:“我想帮她。”   小燕王低头看着她:“你难得会说这样的话。”   俞星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只是因为她是俞家人,亦或是她可怜。看她这样坚强,看她这样在努力……我更想帮她了。那个温家败类叫什么来着?温先文,我要想办法解除掉这块儿心病。”   小燕王:“我会帮你的。”   俞星城摇头:“不,他离太子太近,你不好出手。哪怕我要出手,我也会很谨慎的。解决温先文只是一环,帮她走出来更重要。”   俞星城语气冷淡又笃定,仿佛一切都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仿佛是她一定会走到孤立无援的俞菡身边,扶起俞菡,拍掉她衣服上的灰尘,伴着她走一段艰难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结束了。其实这一卷主要都是过渡和承接,下一卷就是正式在士官学府当先生,期间会夹杂一些感情戏、朝堂戏,还有一些和现任妖皇以及怯昧相关的事儿。 第208章 开学   京师的夏日算是最难熬的, 所幸今日难得有一场小雨,小雨过后空气也湿润不少,柳枝低垂, 树木丰茂的世学学府更是绿意盎然。   枝叶擦过推开的雕花木窗,微风偶尔吹开窗下阻隔蚊虫的碧纱, 靠着窗子的书桌前, 有一位年轻的女官挽袖写字, 纤细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静谧柔软的侧脸让路过的师生都忍不住放轻脚步。   “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俞星城抬起头来, 俞菡在半掩着的木门外露头, 俞星城提醒道:“可以,不过这儿还有别人在,你要是有什么事想问, 可以等会儿再来。”   但俞菡在外头一直没听到人声,便以为没人, 她将身子探进来看了一眼, 就看到在书架附近的小桌上,正在抄录的尚夕擎。尚夕擎穿着一身素色袈裟, 他早已剃度出家,却未曾远离朝堂与世俗, 许多高官将他视作上宾,皇帝有时候也会请他进宫去下棋。   他抬起头来, 雌雄莫辩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 对俞菡微微颔首,继续按袖抄录。   俞星城道:“尚夕擎正在抄录从印度而来的《罗摩衍那》,因为是女王赠送的国礼, 所以大明也不过几本抄本,我这儿就有一本。”   尚夕擎不能言语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他性格温和,淡泊不争,完全看不出来过往的惨痛经历,曾经受妖术侵蚀的喉舌也在大明医修的帮助下慢慢恢复,但也只是不再伤口可怖,说话已然是不能。   俞菡看到是他,也有些犹豫。   俞星城看得出来她不是很害怕尚夕擎,便鼓励道:“夕擎会很安静的,你要是着急,可以现在就来跟我讲。”   俞菡想了想,还是掀开纱帐走了进来,道:“先生这里的书更多了啊。”   俞星城:“啊对,主要是国子监那边的藏书阁也有些放不下了,江祭酒与我说,让我挑选一些书籍放在这里,方便学子们借阅。我占了这么大的屋子,既然也想塞满书了。你看完了?”   俞菡走进来,对尚夕擎一礼,快走到俞星城身边。   这小丫头似乎也改掉了一点点不会说话的傲气,开始巴结俞星城:“先生今日穿的真好看,且不说年级本来就比学府中好多人要小,这么一穿,水灵的我都不好意思坐在先生旁边。不叫姐姐是对的,我都说不出那两个字!”   来世学学府不能穿官服,俞星城都穿的是私服,今日藕荷色上衣与蓝色马面裙,她早上觉得实在是不适合戴帽,便让炽寰给她编了个头。哪怕她身份已经高了,但毕竟未嫁,还是要按俗在脑后留几缕小辫,她自个儿都觉得有些太显小。俞星城忍不住笑了:“你这样我可真不习惯。好好说话,巴结我也没用。”   俞菡似乎也不习惯这样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俞星城其实感觉到,俞菡在努力做出喜欢这里并且活泼的样子。或许是这个小丫头也感受到了她的关照,不愿意让俞星城为她太挂心。但俞星城毕竟知道了那么多事,怎么能不去挂心。   俞菡一边把手里的书递给俞星城,一边道:“怎么算巴结。啊,我好好读完了。”   俞星城接过书,抚过书封上《论法之精神》几个字:“这译本做的虽然有不少纰漏或删减,但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书了,你觉得如何?”   俞菡:“读的有些害怕,总觉得翻译的人也胆战心惊,但确实是极佳的著作。这里头将帝制称为□□,且批判的一塌糊涂……这书真的适合放在这里吗?”   俞星城:“书中批判的更多的是西方的教会制度,再说帝制确实也有弊端,这点不肯去承认就无法去看清世界啊。别怕,书既然能出现在这儿,便有我来担责任,你只要思考就好了。关于自然地理影响民族性格的事,你如何看?”   俞菡点头,她从袖中拿出折页本:“我很喜欢这一部分,也做了不少笔记,我想先生去过很多地方,对这些更有体会吧。这位法兰西孟子,好像从许多水手船员口中得知了大明的事情,他有不少贬低,我认为有一些是正确的,也有不少略显偏颇。大明不是□□上国,却也不是落后无知。”   俞星城一边继续备课,一边道:“了解别人的理论,要先了解理论的环境,与他针对的客体。正因法国有持续百年的‘中原崇拜’‘东方伊甸园’,才在两国通航极其密切之后,有了反扑的‘贬低’情绪。这是极其正常的,如果说法国人都以为苏州是黄金铺路的人间天堂,当有成千上百的法商来到苏州,他们会不会失望。不过,看书必须要批判,但批判是要有根基的,你还读的太少。”   俞星城走到书架中,这里的书都是她和肖潼亲自挑选,她选择作家,肖潼选择译本,甚至其中几本都是肖潼在漫长的航行时间中著作的。   俞星城拿了一两本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以及介绍宗教改革的书籍,之后又从书架上拿起和“孟子”同时期的卢梭康德的著作,这些译本质量不算高,或许是大部分译官都是拿朝廷俸禄的缘故。   俞星城:“这两位卢子和康子的书,你瞧了或许更害怕。但见证过一个时代的唇枪舌战才能有思考。”   俞菡拿起书,在俞星城桌上的名录上登记下名字:“先生有没有觉得这些书太过了……我是说我毕竟是女子,看这些太过激进,我看同窗的女子大多数是读诗集……”   俞星城微微蹙眉:“皇上选择你不是为了选一个女孩,而是为了选一个合格的世学学府学子。世学学子便什么都该看得,别忘了皇上亲自题的那个‘世’字。”   俞菡微微一愣,脸上烧起来:“对、对不起,是我说了傻话。我会回去好好看的。”   俞星城眉头略松:“不要总跟身边的其他女孩比,而要跟人群中最优秀的去比。”   俞菡用力点头。她觉得自从来到了世学学府,她都无法对俞星城叫出“姐姐”二字,她各个方面都担得起“先生”这个名号。作为众多官高权重的先生中最年少的那个,一开始班上还有人对她有些轻蔑,但当俞星城用灵力拨弄着幻灯机,讲述着奥斯曼的政治体系,谈及各个国家的海战技术,甚至谈及欧洲各国的过往战争与前景时,没有一个人敢再去轻视她。   这一个多月来,不论谁什么时候提问,她总能回答。而与此同时,她似乎仍然书不离手的在学习,或是亲自去请教一些京师的洋人;但另一边工部仍然有关于修缮淮、江两系堤坝的案子,需要她负责并去向吏部争取资金。   其中太子与小燕王都对她极其尊重,其他人更不敢造次一点。   俞菡借了书正要走的时候,尚夕擎也抄的差不多了准备起身,俞菡抱着一摞书,似乎犹豫了一下。尚夕擎也不知道是否看出了俞菡的提防,他并没有灯,直接对俞星城和俞菡深深一礼,收好抄本后走出房间。   俞菡松口气道:“他人真好。不过确实,很多人比我想象的要好。”   俞星城:“比如?”   “比如燕王殿下。”俞菡仰头道:“虽然他咋咋呼呼的,但我也不知道……我总感觉他好像踹走了好几个跟女孩们调笑的男子。他真的有外头说的那么荒唐吗?”   俞星城笑:“外头怎么传言?”   俞菡歪头思考:“比如说他吊着十个八个贵家小姐,还跟吕家、谭家的姑娘们躺在一个榻上说过悄悄话。”   俞星城想笑:“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俞菡正想说,忽然从俞星城衣领附近传来声音不大的抱怨:“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这种人,他说不定就是个混蛋呢!哪怕你也姓俞,也不允许在我面前说他一句好话!”   俞菡一惊,四处去找男子的声音,就瞧见俞星城衣领边,一只黑蛇小脑袋露出来,吐着信子,道:“提前给你打声招呼,老子是公的,你离我远一点,我怕你又跟上次似的吓得犯病。”   俞菡抱着书,震惊的话也不会说了:“先、姐姐!这……这是什么妖怪!”   炽寰对小姑娘一向有不耐烦的恶声恶语:“你不应该看书,应该先去认认图谱,老子这一身细滑鳞片,你还认不出来是蛟吗?”   俞菡抚了一会儿胸口,俞星城问:“你怕蛇吗?”   俞菡在一阵“老子是蛟”的叫嚣中,慢慢笑起来:“不怕,他还挺可爱的。会说话的蛇,那真的是妖呀,我听说各地都有妖馆,县府内外都有不少妖在生活,还以为是骗人的呢。姐姐每日都带着妖出门吗?”   俞星城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手指按了按炽寰的脑袋,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英国的巫师们都会有守护灵兽吧,嗯……这是我的守护小蛇。”   俞菡好奇了:“哦!我听说过。我以为姐姐如果有这种守护兽,应该是仙鹤或者山雀呢。竟然是这样一条看起来威风又吓人的小蛇。那守护兽都是会跟着主人一辈子吗?”   俞星城:“啊?……呃,我不知道,应该吧。”她忍不住笑起来:“应该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吧。”   一直骂俞菡没眼光的炽寰,听到俞星城的话,竟然臊眉耷眼的把脑袋垂在衣领边不说话了。   俞菡:“就是他脾气不太好呢,是对别人都这样吗?”   俞菡还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炽寰的脑袋,却不料外头脚步声响起,炽寰脑袋一下子缩回去。   俞菡转头,响起了敲门声:“先生,可否叨扰一番?”   这声音,是太子。   俞星城既是不好拒绝太子,而且太子在门口,俞菡确实更没法离开。俞星城对俞菡使了个眼色,道:“殿下进来吧。”   一人掀开门帘,太子走进来,紧接着掀门帘者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来。   竟然是温先文。   二人一进屋,便都将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俞菡。   作者有话要说:  会很快解决人渣的,我不喜欢把憋屈拖太久。 第209章 鼠患   俞星城也抬眼看向温先文。   温先文确实也有着温骁那样的薄唇吊眼, 只是因为他鼻梁细窄,脸型端正,只是略显冷淡英俊而不刻薄。俞星城有些理解, 为何俞菡年幼时会追着他喊哥哥了。   他那张脸很端正,却都毁在了眼神上, 当他将目光转向了俞菡的时候, 那上下扫视与微妙, 让俞星城都有几分反胃。   更别提俞菡了。   俞星城觉得俞菡在裙子下的双|腿几乎要发抖,可她竟然也没让面上露怯,只是苍白着脸, 把自己挺的像个插在水里的桩子似的。   俞星城开口:“俞菡, 把你刚刚说的要借的那本书拿了去吧。”   她言下之意是要俞菡去书架里转一圈,等俞星城把太子和温先文叫到身边时,她再从书架后头绕出, 从门口离开。   俞菡会意点头,转身进入书架。太子朝俞星城深深行一礼, 道:“先生, 您之前谈及沙俄与奥斯曼之间的数次战争,或许是因为堂上大多同窗学子不太了解背景, 您只能简略一讲,可窝还想多了解几分, 特别是这次沙俄与奥斯曼的战役,您怎么看?”   俞菡绕了一圈, 遥遥对俞星城抬手一礼, 退出房间。没想到温先文竟然也一拱手,道:“先生,殿下不知您的书堂如何走, 我不过是替殿下领路,便先行告退了。”   俞星城看向温先文:“不留下来听听?”   太子似乎也不想让他留下,抬手道:“先生,他今日还要去练习骑射,便放他先走吧。”   太子这样说,俞星城也不好发难,温先文行礼离开,他似乎朝俞菡离开的方向追去了。俞星城手垂到桌子下,炽寰不愧是“守护灵兽”,似乎在衣领附近不太情愿的小小叹了口气,顺着她手臂游走下去,而后趁着太子不注意,从窗子边沿飞出去了。   有炽寰过去帮忙看护一下,她还放心几分。   但俞星城看那温先文扫视俞菡的目光,就像是在目光要透过她衣衫似的赤|裸,她越想越心里膈应。若不是已经有了计划,她都真想不管不顾的找个几大妖将温先文给从课堂上叼出去,然后在世学学府的花园里分吃了。   她不愿意再与太子细细讲述,只道:“若说这次沙俄与奥斯曼的战役,我还是不太看好的。殿下,这是个很长的问题,若是我今日下午还有空,自然愿意与您好好说道……”   太子眉毛微微一蹙:“先生不愿意教我?”他一直不自称本宫。   俞星城两手在桌面上交叠:“殿下来问我时,我何时没有仔细回答。只是今日时间不便罢了。”   太子淡色的眉毛松开几分:“先生如何看待我的学业?”   俞星城平心而论:“比我想象的优秀……与激进。你的目光一直放在最前头,世界的最前头,我想这与你曾经游学的经历有关。”   俞星城任教这一个多月来,确实发现,太子如果生在英法,大概是那种沙龙中敢大谈政治与哲学的理性新贵。   太子笑了笑,他笑容比小燕王的还要浮于表面,简直就像是风吹的细微涟漪:“是,我也极其感谢游学的经历。只是或许我游学数年间,英文并没有太好,对于许多事情的了解不如先生透彻。世学学府,看重的就是世字,而先生是唯一一位教我们看世界的先生,您的位置之重要,毋庸置疑。我想,皇上必定也是想要看我与燕王的本事吧。”   俞星城垂下眼:“或许。我是皇上任命前来的,皇上要我尽心尽力,我便是要对每一个都尽心尽力。”   太子微笑:“可在先生面圣前,早于燕王殿下来往多年。不过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先生不必紧张。”   俞星城看向他的眼睛,太子似乎没有想到,俞星城的目光如此锐利且威压,她并不是故意去用目光贬低压迫别人,而是她观察人的时候的洞悉令人心生恐惧——   俞星城笑:“殿下搞错了一件事。这不是谁与谁的棋盘,这是当今皇上的沙盘。一切的眼睛都属于他,一切的手也都属于他。我承认,我因为了解燕王殿下,所以对他更多一份亲昵。但黑白子可不要真的以为自己在厮杀,当今皇上如何有今日,您应该比我更明白。”   太子脸色微微泛白,俞星城并没有什么不敢说的话,她略微露出几分嘲弄的表情:“殿下的每一个选择,真的是您自己真心的选择吗?”   太子位置上曾有的人,不过都是皇帝在大明用来试错的棋子罢了。只是皇帝对感情的重视,让他之前迟迟没让小燕王下场,这就是跟太子本质上的区别。只是俞星城不会点破,但太子在宫中的生活,让他对俞星城的不点破,有更深的理解吧。   太子也是个聪明人,他又抬眼看向俞星城:“可我很像他的。我是年轻的他。”   他指的是当今皇上。   太子是说自己的思想先进且积极——甚至可以说是激进的。他敢于做更大胆的设想,比皇帝更精通经济理论,更敢于展望未来。   但俞星城却只是站起身来,一边收拾着桌案上的书卷,一边笑道:“殿下,没人能成为他。更何况,殿下还是少说这样的话,没几个人是真的舍身入黑白子厮杀的,大家都是皇上的眼睛与手。”   太子似乎登时就联想到了某个人,脸色难看起来,目光朝窗外看去。   俞星城不吃惊他的反应,毕竟这一个多月来,俞星城的计划也在推进着。   她正打算离开书堂,去找俞菡,就听到外头一声远远的怒骂,她听着声音很像是俞菡,忙走出了门外。   书堂远处回廊下,俞菡怀抱着一摞书,身子倚靠在廊柱下,胸口起伏。温先文似乎笑着在说什么,但温骁站在二人之间,冷眼看着温先文。   俞星城快步走过去,道:“发生了何事?如此吵闹?”   温先文率先行礼,开口笑道:“无视,不过是我与俞家妹妹开了几句玩笑,她气急了,说了几句话引得温先生来了。   俞菡几乎都要把下嘴唇要出|血了,俞星城道:“我隔着那样远,都听见你说话不合适了。俞菡,去罚抄吧。书也别借了,回你屋里去抄!”   俞菡看了俞星城一眼,咬紧牙关,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抱紧书往寝寮去了。   俞星城不知道温先文到底说了什么,她一时间,那磁电灵力几乎要溢出来,从回廊下的梁木上滴下一滴积蓄的雨水,那雨水竟然掠过温先文的额头,而后在温先文眼珠前半寸不到的位置,摔成了八瓣。   可那儿什么也没有。   温先文陡然脸色变了,动也不敢动。   俞星城一瞬间意识到,那是温骁的影手,已然抵在了温先文瞳孔前!   温骁轻声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几年不见,你变本加厉了。刚刚的话,我听到了。”   温先文结巴:“爷、二爷,数年不见,不必如此吧……”他显然了解到温骁的影手包围住了他,他惊吓之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寸,俞星城立时看到无数影手指尖在温先文背后的衣料上,留下了几十个凹痕。   太子朝这边走来:“何事?”   俞星城抬手抓|住了温骁的衣袖,笑道:“无事。只是世学学府并非男女相亲见面的酒会,殿下也让自个儿身边人注意注意。”   太子似乎并不太了解温先文在男女方面的为人,一愣,躬身道:“先生教训的是。”   俞星城没再接话,拽着温骁离开。   温骁咬紧牙,当俞星城拽他走到院中小路,他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我听见了他说什么。他在对那个俞家的女孩说、说……”   以温骁的性格,竟然说不出口。   炽寰一下子从灌木丛中显形,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温骁去的比老子早,老子他|妈|的用飓风削了他的屌。”   俞星城抬手:“我说好了,这事儿我们明着的出手,很容易引发太子和燕王之间矛盾激化,更容易被小题大做,或者是牵扯到俞菡,她再连书都念不成。我说过了,我要这姑娘不会沾上一点脏,而且已经按着我的计划走了。太子已然怀疑他的,而且他不怕身边有人是燕王殿下的人,他怕的是身边的都是皇帝的人——”   炽寰:“温先文说,让她再叫几句哥哥。俞菡呸了他一口。他就说他把当时那晚的情形,说给了世学学府中几个玩得好的男子,而且是事无巨细的描述的。他还说如果俞菡还惦记着好滋味,世学学府有的是愿意来自告奋勇跟她玩的。”   俞星城彻底爆发了:“我操|他大|爷的!这恶心玩意儿是怎么混到世学学府来的,我他妈拿串炮仗点燃了塞进他屁|眼里,让他跟屁|眼学学怎么说话!是不是他爸让驴奸了才生出这种玩意儿的!”   俞星城真是迈腿就过去恨不得撕了温先文,温骁和炽寰连忙拦住。   温骁抱住她胳膊:“星城!你自个刚刚还劝我们呢!”   俞星城气得脸都红了,连鞋都甩掉了,温骁连忙低头去捡。炽寰竟然也跟温骁说话:“你不都计划的好好的吗,你要是动手了,就真的干不下去了,要是按照你的计划,等着太子背锅便是,别着急嘛!”   俞星城气得伸手捏了一下炽寰的脸做撒气,炽寰被她捏的口齿不清,竟也没生气,只咕哝道:“好家伙,别掐我啊。能见你气成这样,也难得。”   温骁把鞋拎回来:“你也说了,别让姑娘沾着脏,咱们才花这么多心思的。不要让任何一个人,因为弄他而脏了手,不是吗?”   俞星城咬牙露出了几分冷笑:“……对。”   却没料到,这日之后第二日的休沐,就出了些事儿。俞菡与两三位姑娘因为课业较重,并没有回去住,俞星城喜欢书堂这边的氛围,也是为了护着俞菡,便没有回去。   结果就在休沐那晚深夜,下着骤雨,俞菡满手是血,穿着白色中衣趿着鞋子,狂奔来了书堂。   她惊恐之中又有几分镇定,夺门后又转身将门合上,走到书桌边来,抬起两只血淋淋的手,声音颤抖道:“姐姐!我杀了人了!”   俞星城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谁?!”温先文不是休沐回去了吗?   俞菡头发披散,她情绪有些激动,却又尽力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没见到那人!姑娘们都是二人一间,多我一个,住独间,您也知道。我隔壁是个杂物间,前些日子我发现床边不远处有个圆洞,我以为是老鼠啃的,便用纸团堵上了。结果、结果今日睡前,我听见那平日锁着门的隔间里有说话声——”   俞星城连忙站起来,抓着她的手到水盆边,去给她洗手。   俞菡已然冷静了几分:“是个男声,他捏着嗓子我听不出来是谁,但他说若是我愿意开门,他就要来、就要来与我一度春宵。我吓得大骂了他几句,他竟然说,我不愿意让他当入幕之宾、是、是因为没见过他那物,而后竟然隔着薄木板墙,从那头,将他那玩意儿从洞里塞过来、还、还说他从那洞中偷|窥我已有三四日。因为、因为温先文与他们说过我的事!”   俞星城急了:“然后呢?”   俞菡呼吸急促,却又面上浮现了半分笑容,她咬牙笑道:“然后我拔下我的簪子,扎穿了他的脏物,然后就留着簪子在那儿!簪子五寸多长,扎穿了之后两头还露了一截儿,所以他也没法从木板洞里拔|出去,惨喊了几下便痛昏了,我、我只摸|到满手是血,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过来找姐姐了——姐姐,这么多血,他是不是死了啊!”   俞星城愣了半刻,笑起来,抚着一下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别慌,他要是死了就该庆幸了,怕是没死才活着丢人。莫要怕,你去西屋,拿油灯与钥匙,我去叫一些别人来。”   俞菡惊到了:“还叫别人来吗?”   俞星城微笑:“你不过是半夜摸黑杀了老鼠,吓得跑出来找我。而我不过是叫些侍卫、先生们一同去杂物间处理鼠患。其余的,你什么也不知道吧。”   俞菡似乎明白了什么。   俞星城披上外衣:“咱们去瞧瞧,这被卡住的大老鼠,到底长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温先文。温先文因为背景复杂,所以另有死法。 第210章 利刃   夜雨来得急, 俞星城把一件外衣借给了俞菡披着,俞菡一边撑着伞一边拎着油灯,在雨中惊惶道:“我已经好几日都听到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了, 本来只是害怕,但先生与我说, 我那隔壁放着不少纸笔墨砚, 甚至还有一些旧书和灯烛, 所以才让各位去拿着钥匙瞧一瞧。”   俞星城撑着伞,提起衣裙,跟在旁边的五六个人里, 既有平日看守世学学府的侍卫护院, 也有两位骑射那边的先生。那几个侍卫好像是从宫里派来的,再小的事儿也做过,脸上绝不会显出半分不高兴, 两个武将出身的先生,就显出几分不悦来——几只老鼠, 也要他们来捉?   俞星城道:“听说有几块皇上赏赐的徽墨也都在那库房里, 或许不算上金贵玩意,但就怕谁某天提起来了。这儿是世学学府, 大家都小心谨慎些,总不会出错。”   那两个先生瞧过来, 他们认识俞菡,也知道俞星城估计是为自家小姑娘出面, 怕她屋子里闹老鼠没法住。   不过这二人站在一处, 俞星城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也就比俞菡大个三四岁的样子,甚至也还梳着未婚姑娘的发型, 却神态做派都成熟的多。   俞菡有些怕,紧紧的依着她那位同姓远亲的姐姐走,小声问道:“姐姐,你拖了这么久,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俞星城可故意把时间拖了半个多时辰:“不会。你没拔出簪子,他失血不会那么多。除非他活活疼死了。”   到了女子寝寮所在的院子附近,竟然有两个女孩拎着灯在廊下,害怕的抱着彼此,看向杂物间。   俞星城认出了那两个女孩,也是学府的学子,休沐留在这儿的。   俞星城道:“你们也听到奇怪的声音了?我记得你们的寮间在另一头,老鼠的动静闹得这样大了?”   那两个女孩吞吞吐吐,俞星城眼睛盯着她们,两女抱手行礼,半晌才道:“先生,我、我们想去国子监那边借书,回来晚了一些,路过的时候听到里头有动静,才、才……”   俞星城知道她们在撒谎,因为国子监那边的藏书阁不可能开到这么晚。她也听说过眼前这两位女孩,有时候会溜出去跟同班的年轻学子出去玩。俞家就怕俞菡送来之后把这儿当成谈婚论嫁的地方,谁料到这两位女孩的家族,就是为了让她们来相亲的。俞星城不愿置喙,却留住他们二人:“老鼠响动大吗?有没有啃坏东西?”   两女面色有些犹豫:“我们在家中……也没听到过老鼠的动静,但确实听到哼哼的声音,会不会是什么野兽闯进来了吧??”   俞菡聪明,立刻接话道:“不可能,我床边都被老鼠咬出了一个洞,今日我熄灯之后,还隐隐约约看到什么东西从那洞钻过来了——”   侍卫拿着钥匙开了门,俞星城抬起手,人并未往里走,身边浮空的两盏灵灯飞进杂物间,三个脱了蓑衣的侍卫走进去,俞星城手指一转,灵灯光芒更盛,里头陡然爆发一声惊叫,一名侍卫跌跌撞撞的冲出来,对两位骑射先生招手,俞星城佯装不知,也想提裙去看,那侍卫连忙拦住:“先生莫要看了。俞姑娘是吧,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俞菡竟然有了几分俞星城当年的演技,瞪大眼睛,吓得两眼微微含泪:“我、我看到那老鼠卡在洞那儿乱动,我便拿簪子去扎,本来是把它吓回去,却没料到真的扎中了。我就听见跟杀猪似的嚎叫,自己还一手是血,又恶心又害怕就跑出来了!虽我在家中也没见过老鼠,但我现在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怕了,叫起来就跟要杀的驴猪似的——”   侍卫脸都绿了:“俞姑娘,能否进你的房间,看一眼……那老鼠?”   那两个偷溜出去的女孩满脸好奇,当侍卫进入俞菡的房间后,她俩竟然探头去看。   应该是进入俞菡房间的侍卫拔掉了簪子,杂物间里响起一声无意识的闷哼,几个进去搭把手的侍卫与骑射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两个在门边探头探脑看的女孩,大概是看到了被扎穿的“老鼠”,吓得抱头尖叫!   正这会儿,男子寝寮那边的七八个学子也靠过来,他们说是侍卫查房的时候找不到一人了,又听见这边有动静,便凑热闹跑过来。正巧,两个脏了眼似的姑娘尖叫而逃,两三个侍卫合力,将里头的人拖了出来。   俞星城瞧见了。那是班上一位姓鲍的学子,平日里确实常与温先文来往。   他面如金纸,连出的气儿都不多了,裤子被血浸湿,下身盖着蓑衣。   杂物间的门有些窄,侍卫抬的不容易,过门的时候,门框一刮,那蓑衣掉了,在俞星城身后跑过来围观的八九个学子傻眼了,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血肉模糊肿胀的一团秽物,侍卫忙着想要给他提上裤子,却手忙脚乱弄的这昏迷的鲍姓学子也在慌乱之中滚在地上,脸上沾满了雨水和泥巴。   俞星城抬袖掩住半张脸。   俞菡转头,向俞星城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陡然哀叫一声,眼一翻,装作惊吓过度,朝俞星城的方向晕倒过去。   俞星城连忙一把扶住她,也将衣袖盖住了她的脸,俞菡微微睁开眼睛,比口型道:“我就应该多扎几下。”   这事儿,最终没有闹到台面上来。   鲍家把这丢人少爷领了回去,江道之也没有过问,只听说这少爷只在家里躺了一日多,便奄奄死去,家里甚至没请医修来给他补命还魂治一治,更别提临死前给他一点止痛的药,就让他在痛楚和惊吓之中死去了。鲍家拿席子扔进临时买来的棺材里,扔到外头给无名尸体与贫农用的公墓去了。   也是,虽然没上台面,但所有人都知道了鲍家少爷把那话塞进少女卧房里的脏事儿,世学学府是多少贵家子弟聚集的地方,这事儿都成了全京师的笑谈,连太子都觉得面子受损,有几分难堪。鲍家但凡稍微顾忌一点祖宗颜面,都不可能让他进祖坟。不只是名字从家谱里去了,连他亲爹都无颜上朝,竟然自请左迁了。   虽然大部分人其实也猜得到,俞菡绝不是认错了老鼠而拿簪子去扎,而是故意要那鲍家少爷死。   但人家在自个儿闺房里,想怎么挥舞簪子就怎么挥舞,谁都怪不到她头上去。反而她一直说是老鼠,还见到鲍家少爷之后一晕,把自己这个无知少女的形象死死把握住,哪怕是舌头能挥舞到门头沟的长舌妇,也说不出俞菡什么不是来。   俞星城没管后续的事儿,但明显的,世学学府内对于俞菡议论明显少了太多,更多的是恐惧与温和。   俞菡装了几日受惊没来之后,继续无事一般来上学了,而她似乎比之前更游刃有余了。俞星城也渐渐意识到,俞菡在慢慢改变,不像是以前那样容易弯折的傲气,而是外在愈发柔软多变,内心那把刀却磨得愈发锋利。   而俞星城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温先文对俞菡避之不及了。   但温先文也在这事之后没多久,称病回家休养了。俞星城看到了太子身边的人,似乎都陷入了某种紧张的情绪中,她想,自己的计划似乎成功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计划,因为温先文与其父,确实是两头抓两头都想要,他们既想要加入太子这一派的阵营,又不信太子会有能活着跑出皇帝五指山的那一天。而皇帝与温家一直有较为密切的联系,如今温家分裂,皇帝似乎并不在意,与两位内讧的温家“家主”都有接触。   这就让温家的两派,都有了向皇帝献媚的想法,而温先文与其父,就将太子这么久以来的许多事,都事无巨细的告知了皇帝。   但皇帝未必多想听,以他的性格,怕也是冷笑着嘲讽温先文。   温先文其父并不怎么能猜透皇帝的脾性,在皇帝曾经打断过他的报告后,他竟然以为是皇帝不想让他当面讲,回家去写了个洋洋洒洒的厚折页本,搞得跟政府工作报告似的递交给皇帝。   皇帝过两天叫温先文之父过去了,当时坐在蒲团上,拿脚上的鞋和那厚折子,一并扔在了温先文之父的脸上,只骂了一句“连狗都不会当”,就走了。   温先文之父这才后知后觉,手抖的拿着那折子回家想要去烧。可温骁联络府内旧识,拿到了几片没有烧干净的碎片。   那几片碎片其实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内容,但宫内是没有藏得住的事情的,皇后又还在后宫,太子应该很快就得知温先文面圣并且被皇上拿鞋扔了。再从从温先文借来的书那儿看到了这几张碎片,以太子的聪颖,自然能认出来这是温先文其父的字迹——   一切就等着太子快速的联想出真相了。   俞星城认为,以太子的出生环境,对于这种怀疑只会扩大,而永远无法再相信。   处理掉温先文,更是削弱太子实力重要的一环,小燕王甚至找人去模仿了温先文的字迹,写了一版给其父提供消息的信,并且找人从世学学府送往温府。俞星城不知道这信中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也不太清楚太子是如何拦截下这封信的。但温先文第二日便没有再来学府了。   其实这一些事也有些刻意,太子或许也可以想到,是小燕王想要跟他在暗斗削弱他的势力,但温先文与其父将他的事情透露给皇上,这是从宫中很多人嘴里都能问到的事实。   太子确实无法再去相信温先文了,这不代表他不想和温家再合作了。他本意是稍稍惩戒温先文之后,且使得其父自辞,而后再捧温家同一派的另外一位长辈。   可太子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怒斥并威胁温先文之后,温先文第二日,就被发现死在了东宫向城外通路中的沟渠里。   死态可怖,甚至可以说连全尸都没捞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先文如何死的,明日细说。   这几天生活上有大的变动,可能会有不定期的断更,会提前通知的。 第211章 血偿   温先文是怎么死的。   看起来是众说纷纭, 好像成了京师的野鬼故事,但朝中除了太子以外,绝大多数的人都心中认定了。   这是太子干的。   哪怕说有些人脑子里弯弯绕绕比较多, 觉得死在从东宫出来的夹道上,而且是在这个时间点, 显得太刻意了——但他们也大多觉得, 这是温|家另一派干的。   没人真心觉得会是小燕王做这样的事儿。相较于已经被太子怀疑的温先文, 小燕王应该选择更致命的打击对象,杀温先文,有点拿着关刀杀蚊子的感觉。   但事实上, 温先文的惨死, 却对本来就不讨喜的太子的形象,造成了不小的波动。   特别是太子身边那些还不算太稳固的同盟们。   在温先文被炽寰和他的妖小弟们抓来的时候,俞星城还和小燕王坐在空旷旧府宅的院子里, 探讨过这件事。   俞星城双|腿交叠的坐在绣墩上:“你要把这锅栽在太子头上?”   小燕王靠着摇椅,在昏暗中冷笑:“你觉得这事儿里他一点责任也没有?你觉得温先文是什么人, 他一点也不知道?”   俞星城:“……你觉得他包庇温先文?”   小燕王:“包庇不至于。但他肯定知道, 说不定温先文还向他也提及过、显摆过。他或许什么也没说,他或许学会虚伪了几句‘男人嘛, 这点小事’。但他不应该这么做。星城,因为我曾经了解过他, 了解过这个被大家叫太子的可怜人。他明明以前说过最痛恨温先文这种人,他明明以前最渴望被别人所爱且去爱别人, 却对俞菡这样被爱所背叛的惨案无动于衷。我愤怒的是他的改变。”   俞星城:“你跟太子……”   小燕王道:“对, 我们年纪还算相近,小时候也一起玩过几年,他可是老三, 当时没人觉得他会做太子。现在所有人叫他太子太子,我都很不习惯。向笛,朱向笛。他名字还挺风雅的。”   俞星城正想开口,那头只瞧见一团黑雾炸起,鸮远也现身于屋瓦之上,炽寰从黑雾中现身,打了个响指,一群黑色猿猴出现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中央,似乎紧紧攀援着什么东西,炽寰又打了个响指,这群黑色猿猴竟然一口京片子骂人话,从它们之中围着的东西上下去。   俞星城这才看到,被它们刚刚逮着的温先文。   温先文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皮肉上满是爪痕,他是温|家出身,自然也有灵根且修为不错,但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如如何被抓的。他茫然的环顾着四周,而后就看到了坐在廊下的绣墩上的俞星城。   温先文失声道:“先生……还有、燕王殿下?!”   他似乎感觉到了不妙,紧接着一棵矮树破土而出,枝干扭动抽长,甚至扎入了温先文的双脚,钻入皮肉,长进血管,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杨椿楼抬起手来,从未点灯的黑暗回廊下现身,对俞星城道:“这样就好了。这样他不会死的太快的。我会来保驾护航,保准只要是你不喊一个死字,我不让他没气。”   俞星城抬手:“也不是我来动手。”   温先文痛的哀声尖叫,在手臂与双|腿长入树木之后,朝小燕王的方向嘶哑道:“朱略!你不就是想要从我口中挖出太子的事吗!啊啊啊啊——”   小燕王笑了:“我跟朱向笛熟悉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儿被人玩屁|股呢,我还来问你?”   炽寰走过温先文身边,他抠了抠耳朵,似乎被温先文的痛叫声吵到,忍不住道:“别费劲想用你那点灵力了。这捕诲猿,都是上古妖神后代,早先汉的时候随着朝廷太祝令抓捕天下半妖与道人,只要被它们抓过便无法调用灵力——先知卜星的司马迁都在它们手里载过跟头,你还想浪?你们姓温的这些算老几啊!”   俞星城心想:……幸好温骁不在。   炽寰挠着耳朵不耐烦的走过来,到俞星城身边,就要挤那个没多大的绣墩,想让俞星城分他一半。   俞星城真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瞪了几眼,炽寰道:“老子可是亲自出手帮你抓这个脏玩意儿了!”   俞星城:“……”   她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你是功臣,那你坐着。”   小燕王努力让自己别去斜眼看。   就想跟俞星城的贴贴的炽寰占了个绣墩,也没劲了,他伸手还想拽拽俞星城的裙子,不分场合的想让俞星城坐他腿上,就瞧见这公事公办的俞老爷转头对屋里道:“俞菡,你要是觉得后悔了,那就算了。”   屋里没动静。   温先文见到这熟悉的旧宅院时,就已经大概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而听到俞菡的名字,他挣扎的更厉害了:“俞菡、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院子可是、可是我家名下的,你别以为你在这儿做什么我们就不知道——!”   站在屋瓦上双眼瞪得明亮的鸮远嘿嘿道:“这位小少爷还不知道吗,三日前我出面买了这院子。哦哦哦,名义自然是富商肖某了。这儿谁也来不了,妖馆有的是法术能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这里,哪怕有人闯进来,也只会被法术带去另外的地方体验鬼打墙。您别叫了啊,我们这几个人还是想要清净清净的。”   炽寰插嘴道:“他嗓门真大,妈的,能不能先把他弄成哑巴,老子要吵死了!而且瞧见你了,虽然我有自信让他活着跑不了,但以我混迹江湖几千年的谨慎,先弄瞎了眼睛最靠谱。”   俞星城摇头:“不,他那双眼睛看不见之前,最起码要先见一个人。”   正说着,那个身影终于从房门之后现身,俞菡手里端了个托盘,笑了笑:“姐姐,我只是在挑东西罢了。”   小燕王看着俞菡走向温先文,温先文哆哆嗦嗦的胡言乱语起来,叫了好几声妹妹,说了好几句“小时候咱们”,俞菡就当一句都没听见。   小燕王叹气:“星城,你不该让她来亲手去做这些。她不该脏了手,这样让她更无法忘记这些事儿。”   俞菡端着托盘站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小燕王,面露几分讥讽:“燕王殿下觉得我应该尽快忘了这一切,恢复快乐,恢复天真无邪,恢复内心的纯洁吗?”   小燕王一愣:“当然忘了这一切,才能更好地往下生活,才能向你以前一样——”   俞菡:“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像以前一样。我想做一个有仇恨,会怀疑,既不天真、也不纯洁的人。殿下,您的表情似乎觉得我不该这样,但您觉得哪个男子长到我这个年纪,天真纯洁是一件好事吗?对吧,天真纯洁是最适合陷入爱与婚姻的女人的优点,却不是男人的优点。”   小燕王愣住了。   她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白布,上头摆着好几件簪子、梳子,只是那些钢齿铁簪,都磨的尖锐光亮。   俞菡露出了几丝略显苦涩的微笑:“我绝不要再追求成为男人们喜欢的女人的模样了。谁不喜欢孱弱又毫无抵抗力的漂亮玩意儿呢。谁愿意当谁去当吧,至少我不愿意了。我要当个会怀疑,有不堪,而且要亲自偿还仇恨,亲自下场生啖血肉的人。”   她说罢,提裙走到了温先文面前,拿起一枚梳子,道:“我的好哥哥,还记得这梳子,是谁送我的吗?是呀,小时候我总说想要以后嫁给温哥哥这样的蠢话——”   温先文额头青筋鼓起,那还在往他的血肉深处钻挖的树木纤维,痛的他求死不得,他咬牙艰难道:“俞菡!是你背弃我在先,小时候你总说着这样的话,我却当了真!我对你情深久已,日思夜想,以为你长大了也会有亲近我的一天,多年不见,你却、你却宁愿去找个草包似的商人之子!哈哈哈哈哈哈看他是怎么对你的吧!早知今日,你会不会后悔十二三岁的时候不与我来往!”   俞菡一愣,忍不住笑了:“我的好哥哥,您说的对我一往情深,是指一边有六房小妾,常去窑子,私生子连排坐,还与人家少妇偷着情——却脑子里想的都是我吗?我为何不再与小时候追着的哥哥再来往了,那是因为我撞见我那位好哥哥去掀自家嫂子的裙摆,满嘴淫|秽之语啊。您还有脸失望吗?”   俞菡说着,扯掉温先文本就破烂的上衣,将那钢齿尖利如细刺的梳子轻柔放在他胸口,而后缓缓的按了下去。   温先文的惨叫声响彻空地。   俞星城叹气,低头对炽寰道:“他的尸体被搬出去之前,记得让其他的妖动动手脚,最好你也用滔天杖把他尸骨削烂,不要让人看出来俞菡动手的这些痕迹。”   炽寰笑:“有杨椿楼在,肯定到我动手那一步之前,他死不了。怎么,你不在这儿看了?”   俞星城摇头:“我嫌吵。”她说着往外走去:“殿下呢?”   燕王看了一眼半蹲在温先文面前的俞菡,转头道:“星城,你就直接回去吧。这边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   俞星城点了点头:“你派人好好送她回去吧。”   到俞菡已经没有力气再动手,温先文也已经快成了附着在骨架子上的烂肉了,他几乎没多少进的气,却还留着命。俞菡伸手拧了一下衣袖上浸满的血,垂着手朝廊下走去。那里放着一盆水,她打算洗手之后,回到屋里去换身衣服,而后再回家。   几个妖把温先文扛走了。   俞菡细细的洗手,但却已经洗不干净了。   小燕王道:“杨大夫去拿专门洗血的皂子了。”   俞菡抬头,这才发现小燕王站在水盆前头。她低头笑道:“殿下害怕我了?”   小燕王摇头:“还不至于。”   他没说话了,俞菡却感受到他的欲言又止,道:“殿下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燕王:“没事。你让我想起一个从小教养我长大的人。她就像我的另一个娘|亲。嗯,她也总是说,人们夸赞女人的优点,其实根本就不是优点,只是要求和期望。”   俞菡抬眼,或许是因为俞星城跟小燕王一向熟稔,她也不怎么怕他,唇角勾起几分道:“这话不错。”   小燕王把手里的擦手巾子递给她:“没什么。就向你道个歉,之前的话多有偏颇,对不住了。”   俞菡缓缓直起腰来,这才接过巾子,擦了擦手,半晌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姐姐会愿意支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太忙啦!更啦!争取明天也能保证更新! 第212章 大雨   俞星城还是过了好一阵子舒坦的日子。   毕竟她发现自己确实喜欢世学学府。虽然这些年轻的贵族子弟或官员, 都是被各有目的的送入这里,但在只有同龄人的场景下,竟然时常会奇妙的显出几分不设防来。   那份不设防在这个规矩与权力大过天的京师里, 变得向皇帝一样可贵。   世学学府这座在国子监内的院落,像是养蛐蛐的玻璃楼阁, 外头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盯着每只蛐蛐的表现, 但这些小蛐蛐们却仍然忍不住做出一些忘去了身份的事情。   是啊, 肖潼在课上念诵的那些波斯语诗歌是多么美妙,俞星城教授的美国独立战争故事是多么令人激动,还有那些新式的枪支与蒸汽的机械原理, 那些世界各个宗教与国家对于灵力的运用。很多人忘却了家族与自我也是正常的。   这就是愈发的分裂, 一面了解世界之大,万物之包容;一面却要对着眼前或不光彩或水极深的大小事情处心积虑。   有些人或许会在这种分裂中不停地痛苦蜕皮,得以成长;有些人可能要抛掉眼前的这些, 非要走向幻象中的外部世界;还有一些人会选择拒绝痛苦,闭上耳朵, 紧盯眼前, 甚至把别人痛苦成长的时期,当做自己可以占尽小优势的时候……   俞星城看着他们在变化, 她自己内心也在变化。   透过他们,俞星城也是通过一个小窗来看整个大明的年轻人, 看大明的弊病与希望,结构与矛盾。这些学子不愧是皇帝亲自挑选的, 从工、算世家的书呆子, 到满嘴天花乱坠的商贾子弟,从年轻的戍边将军,到三代内阁的家族长子。俞星城也渐渐看清了所谓太子与小燕王之争的背后, 是皇帝的举棋不定。   俞星城觉得在皇帝落子之前,她想再多也没有用,这两边的工作也都没让她有功夫清闲。   唯一一点清闲,来自于炽寰了。   这个家伙竟然十天中有九天都能起床陪她去上班,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也会中途溜走去妖馆,但他时常在俞星城的书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头画一个歪七扭八的小蛇的轮廓,然后随便说几句废话。   比如“你今天眉毛画得有点歪了”。   比如“我回来的时候会带西城外的桂花乳酪”。   有些时候就是些没意义的废话,但哪怕写个汪汪汪,他都要留个纸条。俞星城觉得,他是很喜欢这种方式。   她在工部的办公间或者是在学府的书房没人的时候,炽寰就会化作人形,倚靠着桌子坐在桌子边打着扇子练字,或者就在那儿喂金鱼、整理书。俞星城以为他是个喜欢天地遨游的性格,却没想到炽寰却很喜欢每日固定的生活,喜欢在一间不太大的院子里干点闲活。   或者是是不是说起鸮远那里得了什么古董宝贝,京师内新登记来住了什么大妖小妖,或者是妖们之间的一些冲突他背后如何稍一指挥便能摆平。   俞星城喜欢听这些事,也挺喜欢在有些热的夏日,炽寰不要脸的穿着他那轻薄且贴身的衣袍,坐在桌边说些大事小事,骂骂咧咧一番,再拐着弯求几句夸赞。   只是最近这几日,炽寰对于妖馆那边的事情却不怎么提了。   俞星城一贯瞧的出他的反常,炽寰却只是说“妖群之中也有异动之类的话”,但他也有他的自尊,并不与俞星城多提。他觉得妖界的事儿,他都能摆平掌控,就像是俞星城永远能处理好官场的事情一样。   已经到了夏末,今年雨水有些过于充足,连京师这样老天爷跟施舍猫尿似的滴几滴雨的地方,也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大雨。   这一日,俞星城从工部深处贮藏图纸的楼阁走出来,因为大雨滂沱,天色灰黄,她腰间的灵灯都因昏暗而亮起来,俞星城撑着伞,就瞧见方主事带着几个人冒雨急急忙忙的朝这边冲来。   方主事见到俞星城,满脸惊惶,在积水中猛地刹住脚,也顾不上一拜,喊道:“俞大人去了三层吗?”   俞星城一愣:“没有。”三层都是存放朝廷重大工程图纸的地方,既有专人看守,钥匙也不许随意外界,是工部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俞星城手上甚至没有拿钥匙,她道:“我只是去查了查今年外城沟渠修建的图纸,算一算计划进度罢了。”   方主事脸色难看,他官袍湿透,抬袖道:“俞大人快去前头找找徐尚书与鲁侍郎一趟吧,出大事了!唉,哪还有空说,您几个估计要去面圣了!”   方主事瞧见俞星城只是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心里感慨她真是静气这门功夫修炼的太好了。   但俞星城步子也快了几分,对方主事一点头,快步走入雨中。   炽寰伸出一点脑袋,道:“出了什么事儿?”   俞星城:“还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吃惊,仿佛早有预感了,燕王与太子之间不可能继续这样小打小闹下去,总要有什么事儿要闹出来了。”   但俞星城到了工部主殿,穿过一群只是略微感受到波动的官员,走入了松树盆栽与槅门阻挡视线的内间,就看见徐尚书委顿的坐在最上头,左手右手边做了四五个工部官员。他们瞧见了俞星城,俱是站起来行了礼,一个个张口想问俞星城。   俞星城裙角湿了,她坐在了左首的位置,拿起茶盏,道:“我也不算个能当事的人,让你们白白等我了。鲁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说吧。”   鲁邕的脸简直就是一块回南天时沁满水珠的石球,脸色更是灰暗,话语却简短:“汉阳府大堰在修建过程中出了大问题。包括武昌多地受灾被淹,现在说的是咱们的图纸就可能出了大问题,但没人审出来。”   俞星城皱起眉来:“汉阳府大堰怎么这么快就开始修建了?”   这汉阳府大堰,是半年多以前才彻底敲定的大事,可以说这几年内工部主持的最大的工程也说不定。前期的设计与说服内阁,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武昌作为大明中部最重要的港口与商贸城市,如果想要进一步扩张并且沟通内外,汉阳府大堰的建设至关重要。   鲁邕:“这些年,工部中的仙工越来越多了。他们被培养选拔出来,便不是来监工或计算的,而是天生拥有移山造海的本事。当然,一个个都能移山造海是不可能,但他们合力起来,能够攻克很多哪怕是蒸汽机器都做不到的难点,所以像是汉阳府大堰这样的天堑工事,更有他们的全力帮助,所以工事显得进度很快。”   俞星城见识过这些仙工,如今六部之中为灵根者设立部门的愈来愈多。   俞星城垂眼:“跟这暴雨有关?是工事坍塌,还是说大坝塌毁,还造成了别的损失?”   鲁邕叹气:“已经到了天灾的水平了……听说单武昌府就受灾严重,再加上本来的暴雨,城市多处被淹,受灾人数目前根本无法估计。而且还会可能对下游多个地方有影响。”   鲁邕说完,外头闪了一下黄白闪电,雷声闷闷而来,屋内愈发湿热低压。   俞星城:“这事儿是快讯?宫里还没来人?”   鲁邕摇了摇头:“还没。”   俞星城看了徐尚书一眼,徐尚书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桌子,一言不发。她只好开口:“目前这事儿很难脱得开,不论是设计还是监工,都是咱们工部的事儿,先多了解了解这大坝到底是怎么出事儿的吧。设计是谁做的?”   鲁邕:“……正是徐尚书所做。这几年尚书大人劳心劳力,大明多个精妙的工程设计都出自他手,你也知道万国会馆结构有多么稳固巧思……”   俞星城抬手:“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诸位都知道这种级别的设计,要经过多少轮审核,要有多少实验与计算,更是要去当地多次考察。单是那张最终落定的图纸,都要签下多少名字。我认为,要不然是今年的暴雨使得水量与流速都超过了多年县志的记录,导致在旧数据上设计的图纸不再可靠;要不然就是说这事儿到工程院负责的时候,因为当地某些环境,出了问题。”   环境,俞星城用这个词,包含的可能性就多了。   是哪个官员胆大包天因贿替换材料?是当地的劳工没能按时完成开始赶工?还是说有些更深的缘由?   俞星城没法猜,她看着徐尚书变幻莫测的脸色,心里正乱转的时候,方主事连伞都忘了扔,竟然这样一路撑着伞,抱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筒,那木筒上还挂着半截锁链,冲进屋内,喊道:“我拿到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似乎在楼阁专门看管图纸的吏员。   俞星城猜他是拿出了汉阳府大堰的图纸。   鲁邕连忙站了起来,脱了一张工部专门看图用的大桌子来,旁边两三个郎中去柱子旁边摇起手柄,头顶上的八角飞檐水晶灯缓缓降下来,几个小吏手持杆子,将那八角飞檐灯上镶嵌的多个凸透镜或镜面微微转动,灯火渐渐汇聚道大桌子上,照的桌子上那两个湿淋淋的木筒上的金属搭扣都黄莹莹泛光。   徐尚书撑着桌子缓缓走过来。   木筒上的金属搭扣结构十分复杂,不是工部高官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打开,鲁邕熟练的拉环,按扣,抽杆,将那复杂机关的金属搭扣打开,打开了木筒上半部分,他哑着嗓子喊道:“别拿你们的湿手碰图纸!”   方主事把他身后的吏员推出来:“让他来,号称六部永远不会弄碎卷宗的神手!”   俞星城听说过这位吏员,听说是古玩家族出身,他毫无灵力,却有个奇妙的灵根,就是不论多么脆弱的物件,不论多么稀烂的文物,只要是在他的手上摆弄,就不会损坏分毫——但要是从他手中放下,就会失去庇护,可能会重新变的脆弱。   他抬起那双保养极佳的手,从木筒中拿出汉阳府大堰的图纸,展开在桌子上。   俞星城绕过去看,徐尚书俯下身子,仔仔细细的看。   鲁邕:“这应该就是当时多方审核的那原图纸,花押签字共三十七处,一处不少。需不需要现在设计院再审一次?”   徐尚书继续低头细细的瞧,忽然道:“不,这不是。这图是我亲自画的,我还几次到此处时,我的细炭小笔因为太用力而断了,在这里留下好几个碎点。但这个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这一卷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   最近换城市,开始工作,事情确实会比较多,所以有时候更新只能断一断了,希望大家谅解吧!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最后两三卷了,我会尽快完结的。 第213章 凄苦   俞星城道:“您是说换了图纸?可这花押如何作假?”   鲁邕也凑过去, 道:“徐尚书,这上头有老冯的指印,这图纸递交不过三日, 他便发了急病,你说他的指印, 如何作假?”   徐监闭上眼睛, 斩钉截铁道:“这又不是黄册, 又没有附加法术,只是封存严密些罢了。你真觉得天下那么多灵修者,真就没人有能够造假的灵根或者本事吗?”   俞星城看他这样说, 倒是一时也不好辩驳了。   到底是真被换了图纸?还是当初确实有纰漏?   她低头看这图纸:“既然是换了, 肯定是做手脚的人等着要查,然后再指出上头的纰漏,把这事儿完全变成咱们的责任。让设计院集体来重新核算吧, 我也跟着一起,先看问题出在哪儿。”   鲁邕:“……若是对方都能换了图纸, 怕是问题就要出在图纸上。”   徐监似乎极其累了, 他身材佝偻,抬起手:“让人去算吧, 到底是原初的数据出了问题,还是算法出了问题, 仔细核算便会知道了。”   俞星城看向他,抬袖微微一礼, 出门去设计院准备重新核算了。   鲁邕与她一道出门, 俞星城低声问:“这半年多,或者说一年以来,是否有什么漕运与商贸上的国策变动。”   鲁邕也一愣:“这要是问, 那就太多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星城摇头:“可能是我多想了吧。但你也知道我在世学学府,嗅到某些气息,让人忍不住多想。”   鲁邕忙压低声音:“……这事儿只能攻击到工部吧,那图纸也没有你的签字花押,更不会跟两位殿下扯上太多关系吧!”   俞星城只缓缓摇头,没说话。   俞星城最早在万国会馆的时候,就是设计院出身,她虽然手里没经历过多少工程,但也算是有经验。她没叫太多人,挑了设计院年长且较为稳重者十二人,聚到她在内院的办公间来。   俞星城的办公间一向是遛鸟逗猫的地方,今日众多官员被叫过来,看着方主事和那名吏员摊开图纸,也不太明白了。   直到他们上前一步,瞧见那厚厚一摞图纸,以及汉阳府大堰的标头,吓了一跳:“这不是……怎么时隔半年多,又拿出来了?”   俞星城:“开始新一遍核算吧。我让人把楼上的几间屋子拾掇出来,也派人回家给诸位收拾行囊。在核算完成之前,诸位暂时都不能离开工部了。至于这个月的月俸,翻倍。”   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全程跟进过汉阳府大堰的工程,惊异道:“可这案子我们前几年,修改审核了无数遍,不可能出错啊!”   俞星城冷冷道:“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儿。我也曾以为,不论怎样的‘打闹’,都不该在盛世干出生灵涂炭的事儿来。方主事,最近我和你来交替换班,所有核算过的数据,咱俩都要亲自再算一遍。”   方主事脸色灰暗的点头。   俞星城:“别那副样子,你先去楼上擦晾一下衣裳,现在工部能顶事儿的人,都不可病倒——”   俞星城正说着,那头一个官员急急忙忙的跑来,喊道:“俞大人,宫里来人了。”   方主事愈发腿软了,却看俞星城并不慌张,只蹙眉抬袖,嘱咐了他两句,就快步出门去了。   进宫不远,他们也不是能坐轿子进内宫的身份,就只好身边傍着一群打伞的太监,踩着水往内宫走。进了午门就不可再用一点法术灵力,给俞星城打伞的那个小太监不甚灵光,俞星城膝盖以下的官袍湿透了不说,黑纱官帽里也滴进去几个豆大的水点子。   雷鸣大作,地面被密集的雨水砸的就像是鼓面上被敲击的水洼,俞星城和鲁邕并排,前头的徐尚书走的慢且不稳,他似乎拖着脚步像是上刑场一样。   俞星城看着他矮小的背影,想要揣测却也猜不透。徐尚书这个年纪,手里经过多少工程,有过多少小心,他是一步步实地干上来的,连万国会馆当时的事儿,他也没像鲁邕一样害怕过。   而这会儿他为何脚步蹒跚的满是恐惧与无力?   俞星城一边赶路,一边想:   进宫时必然的事儿,皇帝再怎么离谱,遇见这事儿也理所应当的对工部大发脾气。   但工部在内阁没人这事儿一直很吃亏,皇上想法子出点子的时候,内阁没人会为多说一点话。   这也说到内阁和六部之间的关系了,早在当今崇奉帝之前,六部还和内阁是有几分对立的关系。就像是一边是懂行管事儿的专业领队,一边儿是跟在皇帝旁边出主意的秘书班子。   内阁大多是科举一甲出身,长期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流机构任职,没有司官履历。部分人进内阁为了提品级挂个尚书衔,但大多不在六部有实权,哪怕是六部尚书,未必能在自己所辖的部内说话多管用。但他们靠着皇帝,拿着圣旨做事,经常能来个空降国策。   而六部的司官堂官,大多都是一路靠着经验与实绩干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而且脾气也硬,甚至可以说六部有时候会作为官员集团,成为皇帝的敌人与阻拦,而不是皇帝的下属。   当然,搞个更现代的说法,那就是一边像是程序员,一边儿是产品经理。   内阁天天琢磨揣测,今儿要顺应皇上的意思整这个,明日要为社稷分忧整那个。   六部真正的做实事的堂官,或者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堂官,并不会甘愿被他们摆布。   内阁天天觉得六部是懒且不懂千秋大业;六部天天觉得内阁建议的某些办法就是脑子有病。   不过在崇奉朝前十几年的腥风血雨中,内阁与六部的关系在皇帝手中有所改变。皇帝更愿意要有一些司官经验的内阁阁员,而且也不喜欢詹事或翰林这种身份,更倾向于任用有中层实干经验的官员。这加强了皇帝与六部之间的联系,以及双向的控制,但也在本朝形成了某种相互理解。   不过如今的内阁,已经多年没有工部任职经验的官员进入了。但不代表皇帝不重视工部,上次工部经手的万国会馆修建,他还亲自过问,命王公公与客公公二人南下。   隐隐像是,工部跟皇帝达成了某种配合关系。   但这种情况,却不代表其他各部能够好好配合工部,内阁与六部每年年初的预算会议时,工部往往是被攻讦最多。   其实俞星城这个清闲右侍郎的位置,还是被不少工部官员有所期待的,他们虽然觉得俞星城不算工部人,但她帮过工部,也懂很多建设工程的实事,说不定以后她进了内阁,能够在内阁年年开会时,多给工部站场。   到了面圣的时候,俞星城和鲁邕左边搀扶着徐尚书,从养心殿的门进去,三个人湿淋淋的在槅门外,听着皇帝在那须弥座的圈椅上,纱帐笼罩之中,吹着那断断续续催人尿下的笛子。   徐尚书跪伏在地上,俞星城本来不想跪,但奈何自个儿领导都快把自己趴地上了,她也只好跪着低头。   皇帝吹了好一阵子,也觉得不太好听,转头问殿内人:“如何?”   里头有个年轻熟悉的声音,语气谦卑,却不怎么会说话,道:“吹的这风雨更凄苦了。”   皇帝道:“能凄苦过家宅都泡在江水里的百姓吗?”他似乎把笛子扔在了地上,喊道:“徐三,进来吧。”   徐尚书听到皇帝上一句话的时候,已然哆嗦起来,他提着衣摆,进了槅门。俞星城缓缓起身,改跪为立,朝着皇帝的方向一拜,鲁邕没想到她这么胆大,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跪还是该起。   皇帝没叫俞星城和鲁邕进去,只说到:“客昔,把门关上,你也退下吧。我只让徐三来了,怎么还附带了两个。俞星城知道什么,这汉阳府大堰开始筹划的时候,她才多大,你送她回去吧。”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刚到这儿,就被赶跑了。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灯火通明的殿阁深处的皇帝,皇帝一身灰袍,正在盘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江道之在旁边正拿着一卷旧典籍端看,而怯昧正从门内走出来。   她真是好一阵子没瞧见他这幅太监模样了,微微一愣。   怯昧这幅太监皮囊跟他本来的模样七八分相似,只是如今凡人面容上添了不少病容,他像是真的大病过一场。俞星城有些诧异,怯昧露出了一丝笑容,像是有点不言说的小默契。   俞星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圣前,连忙低头行礼,随着怯昧的指引,再次走出养心殿。   怯昧一直送她到门外,外头两个小太监撑伞,怯昧接过,这回伞面总算够大,他清癯的手腕撑开油伞。俞星城忍不住道:“你不回去么?”   怯昧:“到了要换值的时候了。一会儿老祖宗该来了。”   俞星城唔了一声,怯昧对她转头示意,她提起湿透的衣摆,随他走入雨中:“你生病是真的还是装的?”   怯昧笑了笑:“你猜。”   俞星城总觉得有些不安:“是上云神殿出事了吗?”   怯昧含糊承认:“不太好。”   俞星城:“……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扮演太监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混进宫里扮演太监。”   怯昧扯了扯嘴角:“我从来不是混进宫中,早在崇奉十一年圣主消亡之前,我早已以国师的身份与皇帝有过联络了。”   俞星城震惊的瞪大眼睛。   什么意思,直接由神任命的国师,和一位皇帝达成了某些合作?!而他现在已经是圣主了,难道皇帝也知道这件事吗?   怯昧:“圣主之前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不必吃惊,人与神从来就不曾远隔。”他笑了:“客公公也想学着王公公似的,跟你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透露几句消息,你到底要不要侧耳来听。”   俞星城真的凑进侧耳去听。   怯昧笑起来:“大可不必凑这么近,你脖子上挂的那条黑绳要咬人了。”   俞星城才反应过来,怯昧不过是打个比方,她都听见炽寰在她脖子上的磨牙吐舌声了,连忙道:“你说。”   怯昧从怀中拿出一个兀自旋转,结构精妙的象牙球状香囊来:“此物乃是宫中机巧所制,灵力为辅使其旋转,层层材料更是金贵,而这内核的香料更是南美出产。”   俞星城伸手。   怯昧笑:“御赐的新玩意儿,不是给您的,就是拿给您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怯昧小残疾,离星城远一点。   **   俞星城跟怯昧会成为伙伴的。 第214章 崩塌   他撑着伞, 俞星城随他走到角门处,进了抱厦,怯昧收起来伞之后抖了抖, 俞星城捏在手里瞧那象牙球香囊:“若是你要提点我,那便有话直说就是, 若是皇帝让你把这个拿给我瞧……”   怯昧将伞靠在红色抱柱边, 抬袖过来, 道:“这是两年前在苏州抄家时,搜出来的玩意儿。机巧与工艺都是宫中的。”   俞星城一愣:“看这物件还很新,宫中的东西是怎么流出去的?……等等, 两年前, 苏州抄家……是万国博览会期间吗?”   怯昧略一点头:“当时做的很干净,连你都没有察觉啊。”   俞星城:“当时忙于万国博览会的事务,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万国会馆。不过, 确实当时有所耳闻,皇上对一些涉及‘偷工减料’的富商有出手, 但并不知道是抄家了。”   怯昧袖子并起来,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拢进去瞧不见了,他站在雨帘内, 道:“那事儿是裘百湖办的。当初他带着一大批北厂仙官南下,甚至有隐隐要接手南缉仙厂的架势, 这抓修真者与妖魔的仙官们,竟然奇袭般的去抓人抄家,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东厂呢。”   俞星城惊讶一瞬, 却又把表情收了起来:“倒也不吃惊,皇帝会出手是难免的。只是你拿给我看的这玩意儿,怕在某些富可敌国的富商那儿, 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猜皇帝为什么要派裘百湖去?”   俞星城:“因为想要不惊动外界?”   怯昧微微摇头,他仰头盯着瓦片,因削瘦的厉害,能看到他脖颈的血管与筋肉绷直,怯昧轻声道:“因为裘百湖不带着仙官出手,就拿不下来那富商。看似只是一个‘富’字,但富能养出国子监半壁的江南学子,能化出半个官场和内阁,能掌握几大商贸都市的命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盟友。”   俞星城:“什么?”   怯昧轻声道:“修真者。不论是修真的家族亦或是门派,一直都是大量仙官与仙府的起点。一个修真者走向成功的道路,和一个科举学子几乎差不多,都是用钱堆起来的。而且大量的家族与门派都既和朝廷保持一定的联系,又远离朝廷,以自身利益为重,且内部存在竞争——这与那些掌控商路与工厂的富商们不是很相似吗?”   俞星城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怯昧偏头看她:“听的怕了?”   要知道,修真者在一方面也是武力,是兵力。在各国历史很长的一段时间,普通人与灵根者的斗争一直存在,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前,是灵根者掌控凡人的时代。而在中原,这个时代结束的太早,没有以宗教为名义的修真者抱团,之后就变成了修真者与宗族势力的结合。   而历朝历代的皇帝或是曾出身自他们,或者是利用他们,这些修真宗族对血脉后代的培育,对修炼资源的堆积,以及紧紧对内的抱团性,使得他们或许比俞星城了解的历史上的氏族与皇权的对抗更严重。   从汉代以来,皇帝就学会了君权神授,就保留了当年楚国的遗俗,将自己称为神选、先知与大巫,而国师这一职位,也在当年立下,成为皇帝与神沟通的象征。   但神从未现过神迹,大部分时期国师甚至也不被人当成真实存在的,连圣主也渐渐都成为了战乱期间,各个土皇帝揭竿而起时的号召。   隋唐是朝廷与修真家族的热烈交锋期,也是曾在那个时候朝廷出现了大规模的仙官机构,使得仙官也走上道考的路子,成为了朝廷的一份子,这时候皇权就激烈的想要撕裂氏族内部的抱团,氏族也在通过一代代人去蚕食皇权。   这更是一段漫长的集权的历史,南宋时期修真门派这一非氏族的修真者集团,被皇权与修真氏族集体攻击到式微,到了大明一朝中后期,随着蒸汽与机械引进,凡人与灵根者之间的矛盾与沟壑愈发激化,地位也愈发平等。俞星城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对于科技的用力过猛,也是因为有太多凡人想要通过技术,获得“神力”,彻底抵抗灵根者对普通人天然的压迫。   而在大明,随着技术的兴盛,杂府与仙府这样的地域隔离更加明显,而皇权也想要趁此,彻底削弱朝廷控制之外的修真集团。仙府渐渐成为了大明的众多府县中的一个个孤岛,到俞星城离开仙府池州出来科考的那一年,大明官兵对于仙府的解组与渗透,彻底成为了台面上的行为。   但灵根者还是会继续出现,这些群体的抱团依旧会出现,不愿意加入朝廷的修真者氏族与门派,必定想要在这个时代尽力反抗。这些既有屋里也不得不对抗朝廷的修真者门派,就和这些想要渗透朝廷、为自身争取权利的江南富商豪族新阶级们,天然的挂钩在一起。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事,其实细想起来很顺。钱与权永远都是挂钩的,而科举路更成了许多富商家庭,以金钱、几代子女,家族协力完成的权力转化的路子。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呢?利益到底是谁的利益呢?哪怕是学遍了四书五经,研究透了家国社稷大业,到抉择的时候,他们又会如何选择呢?”   怯昧:“你不支持他们?太子是打从心里认为,他们或许是大明走向强盛的路。”   俞星城:“这是否也是皇帝曾有的想法?”   怯昧不置可否。   俞星城:“这个问题我曾经与皇帝有过争论,若说太子代表了皇帝曾经最激进的想法,以及大明内部无法忽视的新权力,那燕王殿下既是保守派,也是皇帝的反思与认清现实。”   怯昧并拢着衣袖:“所以你自知是保守派?”   俞星城:“我不是不支持中原走向崭新的路,只是我觉得这个庞大的帝国就是一台老旧的蒸汽机车头,太重,太懒,惯性太大,还没到了逼到极点的时候,就无法从轨道上离开。时机不对也就罢了,我也认为太子没找对路。那些国家与大明属性截然不同,没人能给咱们引路。”   怯昧只看着雨,不说话了。   俞星城也并着袖子站在他旁边,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更何况,灵根灵力到了现在,会不会成为阻碍人类的绊脚石呢?这种天然的不平等再被资源的不平等放大,是否会阻碍我们拥有更平等的时代呢?”   怯昧:“……这话她也曾说过。”   雷声响起来,俞星城没太听清楚,转头靠近:“你说什么?”   怯昧:“我正是因为牢牢记着这些话,所以才会到今日。”他转脸,看着俞星城,端详着她的模样,不再寻找旧人的踪迹,而崭新的看着她的脸:“你没有经历过圣主的痛苦,却说得出这番话,是很了不起的。不是只幻想着拥有比所有人都强大的神力,不是只希望成为人上人,而是反思能不能所有人都成为人……想到有与我一样的凡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是很高兴的。”   俞星城看着他眼睛,那清癯且布满创伤的□□,拥有着清澈的目光,她心里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吸引,而像是怯昧把她的灵魂撞出躯壳,让她浮空在另一个维度,去俯视自己。   俞星城舔舔嘴唇:“我也只是偶尔会这么想,我不过也是常年缠绕在大事小事里的普通俗人……”   怯昧拿起了伞,撑开伞面,道:“那就提点你这个普通俗人关注的事儿一句。皇上在是个能人之前,他是个好人。”   俞星城看向他,怯昧抬手,请她也走进雨中,她快走两步,钻到伞下,怯昧却岔开话题:“对了,现在上云神殿已然不能回去,或许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找到你,或许是还抱有希望,觉得你是圣主,你不要理就是了。如果造成了困扰,就让炽寰出来帮你挡一挡。”   俞星城刚要开口,就听到炽寰在她衣领里喊道:“老子忙着呢,你别想使唤我。”   怯昧笑了笑:“我也使唤不了你多久了。”   俞星城出宫乘坐上马车时,炽寰就急不可耐的钻出来。俞星城乘坐的马车车厢本就狭窄,他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弓在车内,撑着车壁,俞星城眼前就是他的脸,她吓得呼吸一顿:“你干什么呀!”   炽寰盯着他:“怯昧小儿跟你说几句话,你怎么就沉默这么久!连我叫你你都没听见。”   俞星城拽着他坐下,马车内就有两个对坐的小座位,俞星城坐的还算合适,炽寰就显得像是坐在儿童椅上了,他蜷着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紧紧盯着她。   俞星城抬手想遮住他眼睛:“别这么盯着我——”   炽寰:“这事儿没什么难想明白的。怯昧的意思不就是说,如果大堰决堤这事儿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话,就会让皇帝极其不喜吗?”   俞星城:“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怯昧说他使唤不了你多久了是什么意思?”   炽寰撇了一下嘴角,说的直截了当:“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这还不明显吗。上云神殿都回不去了,中原的神界要彻底坍塌了。上云神殿不单是圣主的居所,更是民间祭祀的不少大小神仙的所在地,他们自然也都流落回诞生民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某些人利用伟大的理想和孱弱的身体发起进攻了(自以为),不行,我也必须要用我脚踏实地的理想(每天吃饱)与性|感的胴|体(大概)发起总攻! 第215章 大雨   “流落回民间?”俞星城想着:“我确实记得, 很多城隍庙、小道观中,祭拜的一些不成体系的祖先与神仙,甚至是当地被人祭奠的名人, 都会有几率化作神仙。”   车马颠簸,雨气微寒, 炽寰坐的靠近她几分:“是, 虽说大家都修仙修仙, 但只有上云神殿知道,你道法再高强,灵力再充沛, 死了也就只能滋养当地的灵脉几年, 而被香火供奉、被一地信仰的凡人却能顺利成仙。”   他把手垫在脑袋后头:“这些仙中,较为强大或者说供奉者较多的,都会进入上云神殿, 不是升格,而是囚禁, 并且顺便成为圣主的辅佐。这也是圣主与凡间的一种约定, 圣主作为中原无名的真神,也要约束这片土地上的变数;而与此相对的, 人们哪怕去信仰佛祖、去拜王母娘娘,拜三清宫上君, 最后这种信仰的力量,竟然都会变成圣主的力量。”   俞星城:“现在上云神殿不在了, 这些家伙们也要流落了吧。但我觉得来找我也大可不必。”   炽寰撇了一下嘴角:“这些仙也很迷茫的, 他们并不是主动诞生的。你还记不记得仲尼。”   俞星城想起,当年在和炽寰连通的梦里,曾见过上云神殿中一个慈祥高大的老者, 他甚至还和炽寰关系不错。   炽寰:“他是这一千多年来的大仙,你想不出来他是谁吗?”   俞星城思索了片刻,忽然瞪大眼睛:“你是说……孔丘?!”   炽寰耸肩:“大批人祭拜他的时候,他都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但人们对他的信仰,仍然能让他成仙——以他那世俗狡黠的性格,压根是不愿意做神仙的,但又有什么办法,他香火太旺,上云神殿也不能坐视不管,只能把他抓到上云神殿去了。不过仲尼也一向乐观随性,他就真的在上云神殿做了一千多年前的管事。”   俞星城咽了一下口水:“孔子成仙,进入上云神殿……那还有谁?还有什么有名的人物?”   炽寰:“你让我算,我三天三夜也数不完啊。但在上云神殿给圣主跑腿最多的就是关、岳二人,偶尔韩信也会被拎出去干活——怯昧就是圣主让岳飞抓回来的啊。”   俞星城一口气没上来:“上云神殿到底是神界,还是千古名人大祠堂。”   炽寰:“当然是大祠堂。有过多少历朝历代的小仙都曾在上云神殿露过脸,随着他们的民族、宗族或者国家消失,也就不会存在了,五胡十六国的时候,听说有一大批语言不通的小仙也来了上云神殿,随着后来隋唐时期,他们也都渐渐消失了。你说文天祥都死了多少年了,要不是永乐皇帝给他立祠,他哪有机会成仙。仙来仙往,不是每个仙都能活的像仲尼、韩信那么长。”   俞星城想象着,总觉得那些一地供奉的小仙,那些文圣武圣的英才豪雄,大概生前也永远不知道会有这一天,更没想过自己会复活成仙。   他们究竟模样是原本的自己,还是庙中的塑像?他们是否还有记忆,亦或是只能记得人们在祠堂前的祷告与面庞?   马车快回府上了,俞星城感慨:“若不是你诉说,谁会知道这些神仙的故事呢?如今上云神殿崩塌,他们有些返回家乡,庇护一方。或许随着工厂愈来愈多,铁道越修越密,他们的宗庙祠堂也会消失,你说到时候,是否他们也消失了?”   炽寰托腮:“我不知道。但我听圣主说过一些不知名的神的故事。听说,波斯平原上曾经有许多小神,他们会庇护信徒,直到信徒全部消失。哪怕只有一个家庭,几个人记得且信奉他们的时候,他也会化作凡人,跟随他们,帮助他们……或许有些小仙也会庇护他们小小的家乡,直到被所有人忘记吧。”   俞星城过了好一会儿,她叹气:“你的这些故事,动不动千年百年的,我听来也没有实感。愈发觉得,活得长也没什么意思。”   炽寰倚着车壁,瞧她:“活得长本来也没什么意思。妖们也并不都是愿意活得长。”   俞星城挑眉:“你也不愿意?”   炽寰得意一笑:“对我而言,我是不想活那么长。而且我活的比他们有意义,毕竟我有了自己的隐地,而且我知道你是个凡人,可能你也不想要长生不老,所以等你死的时候,我必然——”   俞星城心里突的一跳,她似乎一瞬间稍微懂了所谓“隐地”的意思,以及炽寰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马车微微一顿,她身子也往前倾,一把抓住了炽寰说话时挥舞的手,将手拽到身前来,瞪大眼睛:“炽寰,你是不是想——”   俞星城还未说完,车夫在外头叫道:“温大人,您怎么在这里等着?”   外头传来温骁的声音:“我在等俞大人。星城,你在吗?”   俞星城看了炽寰一眼,炽寰并不知道她心里那一瞬间的惊涛骇浪,还探头想要向外跟温骁打招呼。她松开炽寰的手,掀开车帘,拿起车门边挂着的伞。   温骁站在侧门的屋檐下,雨帘遮蔽住他的脸色,他走过来,影手在他上方挡住,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半球伞面,他抬手要扶俞星城下马车,一只影手也在雨中探过来,似乎要接过俞星城的伞,替他撑伞。   一身蓑衣的车夫勒住缰绳,俞星城弓腰车门口的小台子上:“怎么了?”   “汉阳府大堰的事儿早上便已经人尽皆知了。”温骁脸色有几分严肃:“两位殿下都进宫面圣了。你也进宫了?”   俞星城正要开口,炽寰一下子从车内出来,拿过俞星城手中的伞,淋着雨撑开伞,而后抱住俞星城的腿,直接把她从车上抱下来。   俞星城吓得叫了一声。   俞星城只被他闹过,什么时候被他抱下来过,她又尴尬又慌张,连忙手半撑半抱住炽寰的肩膀,手指甚至碰到他被雨水淋湿的微凉又有力量的后颈。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觉得作不出该有的反应。直到炽寰松手放下她。   温骁微微一僵。   炽寰放下她之后站直身体,就拿着油伞撑在俞星城头上,自己淋在雨中。   俞星城知道他不是装,他毕竟是蛟类出身,喜欢雨水,俞星城不止一次看到他在雨中漫步,甚至光脚而行。到了夏雨时节,他总喜欢冲进雨中,要不是他自恃妖皇,不会吃青蛙虫鸟,否则俞星城都要怀疑他会欢快的钻进树丛中捕猎了。   但这会儿,炽寰淋着雨却给她撑伞,在外人看来总有点故意卖惨的舔狗行为。   俞星城想到所谓“隐地”可能代表的含义,她心里塌陷下去,哪怕是在温骁面前,也不愿意掩饰什么,便伸手抓住炽寰的胳膊,将伞正到二人中间,给他也挡一挡雨。   炽寰开口欲言,俞星城掐了一下他胳膊。   他乖巧闭嘴了。   俞星城就当刚刚被抱下车的事儿没发生,清了清嗓子,忽视自己发烫的耳朵尖,对温骁道:“进宫了,但是皇上只交了鲁侍郎和徐尚书进去细谈,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大堰的事儿,就让我出宫了。皇上什么时候见的两位殿下?”   温骁喉头动了一下,半晌道:“应该在你们之前。”   他先一步跨步进了侧门,俞星城看出来几分他的避让,心里有几分尴尬,但她也确实不太想松开炽寰这个大傻子的胳膊,就拖着炽寰,跟上炽寰,道:“是殿下让你来传什么话吗?”   温骁放慢脚步:“……皇上想要让我前去处理此事。当然,不止我一人,还有工部和吏部的人。但皇帝也指明了我。”   俞星城大概懂了:“我不是要故意提及你的履历,但皇上让你去,是不是要求你用雷霆的手段。”   温骁垂眼:“或许。但这件事也说明,大堰决堤与修真者或许有关,毕竟我是钦天监的人。而且,这事儿很可能与太子一派有关。”   俞星城:“我猜得到,但我还在想原因。我知道太子与豪绅、仙府关系密切,这些人说句不好听的,是大明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儿。”   温骁:“我也才从燕王殿下口中得知,武昌府与汉阳府大堰,都是皇上发展长江中段的计划,皇上想要扶持官商与小商,所以才改造武昌一代的江河,使得水路更加畅通,通航船只吃水更深。也让前几年因私种大烟的蜀地,能够更好的与下游做更大的贸易。而在此之前,皇上都很难推行这一计划,一是钱不够,二是下游富商与工厂的反对。”   俞星城:“……你是说富商们想要垄断长江一脉的经济?”   温骁点头:“或有此意。单后来,万国会馆一事,也是当时你的功劳,皇上有把柄对付富商,而且他派遣裘百湖南下,来了一拨既隐秘又凶狠的抄家。就像是所有的金子聚集到口袋的角落,而皇上一下子用剪子把角剪开,金子都淌进了他手里。”   俞星城懂了。   俗话说,薅最多的羊毛,得罪最少的羊。   温骁:“而且燕王殿下去往南方‘游山玩水’也不是真的去荒废。他连当年跑到池州府和……炽寰动手,都跟皇上要求驻兵仙府的策略有关。而钟曾筠这样的大将,都是燕王殿下游山玩水这些年笼络的。其实也不是笼络,而是挑选,选择意志坚定、政见一致且不容易被江南派所软化的硬骨头。其中就有武昌府的知府与兵备道副使,皇上这几年就是要在武昌府开放漕运,官商竞标,朝廷组织收购贩卖等等。”   俞星城皱眉:“真要是纯粹的官商,那群在京师里也盘根错节的江南豪绅家族们也不会怕吧。”   温骁露出一点笑:“你说得对。官商其实只是控制一些基本规则,而是要扶持新的地方商会。”   怪不得怕了。   皇上要做庄家,让黑手去打黑手了。   他们当然怕一个像自己的敌人,而他们也意识到,皇上看到了盘根错节下的棋盘玩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216章 细数   主屋, 四面窗开着,雨帘如串珠,炽寰翘脚坐在侧边, 他手一抬,就跟这家里的大老爷似的, 一群跟鳄姐学过涂脂抹粉的小妖端着茶出来, 温骁没喝, 甚至没坐下。   他背着手站在门前,眉头紧锁。   俞星城理了理裙摆,坐在正座上慢慢喝了一口茶:“武昌府成了泄洪的受灾地, 这是他们对皇上明晃晃的反击, 而且武昌这样的江河通衢受灾,当地的粮食、产业、河港造成的损失难以计算,死伤的百姓只怕更是……皇上派你去, 就是想要你下死手。”   温骁瘦高的背影在灰白的天色前,他半晌道:“若这大堰决堤乃是人为……我愿意听皇上的意思。当年血洗乌斯藏, 我虽然自知罪孽, 却并不后悔——因为我见过他们以人皮做鼓,以人骨为勺, 我见他们把成千上万的农奴推入火坑祭祀,也见过无数修建宫殿的可怜奴隶北埋入地基。我不会因为杀了千百个罪孽的喇嘛僧侣而自诩正义, 但我知道,如果重来我还会杀他们的。”   “……你说这些让大堰决堤者, 与那些乌斯藏的喇嘛们, 又有什么区别?”   俞星城望着他:“这件事如果要裁决,怕是很难。皇上要用你的威名和手段,你也愿意?”   温骁:“我愿意再给他当刀。因为至少他对于这些人的做法震怒且厌恶, 至少我这把刀是握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手里的。但你想太子呢?他一直很冷静且高高在上,温先文的事儿他一无所知?汉阳府大堰的事儿他也一无所知?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错,甚至可能比燕王殿下还有能力,但我不喜欢他。”   俞星城站起身来,走到温骁身边。   温骁轻声道:“有时候我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到他渊博的学问,看到他的谨慎聪颖,我只觉得很不喜欢。他太像个古典的太子,如此的深沉多知又不表露态度。但你说他和那群江南豪绅的势力,谁是刀,谁是人?或者说它们二者都不是人?”   俞星城轻声道:“皇上如果要你雷厉风行的去杀,你就去做吧。更要做的漂亮。”   温骁:“燕王殿下的意思是,他不想直接牵扯进这一局争锋里,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此次前去汉阳府大堰,全程只与你联络,大事小事若是来不及报告燕王,便都由你定夺。更何况你又人在工部。我这边明日就南下,关于图纸上是否能看出大堰的问题……这事儿你要加紧调查了。”   俞星城一愣:“我来负责,这是殿下的意思?”   温骁:“是。殿下既需要你在京师,又需要你的手段。皇上要的只是结果,或许握着我这把刀的人,是你才对。殿下自有训练好的渡鸦与灵鸽,如若传信不及,也可调用两地的妖馆来往。我会每日将大小情况回报于你,你如果有了消息也要通知于我。”   温骁:“殿下的意思是,此事不只是要反击,更要掀起风浪。要知道我们的对手已经在朝堂盘踞了太久。”   俞星城垂下眼睛:“我懂了。”   温骁看着她侧脸,笑了笑:“我惯常苦大仇深的,你便不要露出这幅样子了。咱们世学学府的俞先生,大家眼里的万事通,我更想看你自信满满的模样。”   俞星城抬眼看他,竟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反向安慰道:“你且南下,不必怕。此事有你,有我还有殿下,我们共同承担。我不会让你滥杀一个无辜,但我们携手,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魁。”   雨渐渐停歇,当俞星城送走了温骁,回到院子里就发现已经没有多少雨滴了。她收起伞来,穿过廊下,就瞧见炽寰坐在院子里一块假山石上,侧耳听一个盘踞的红色蜥蜴向他报告消息。他神色似乎有点恼怒,那瞳孔中央闪出几分金光来,那蜥蜴警觉,瞧见了俞星城,尾巴猛地竖起来,而后倏的钻进假山石的洞中,往下溜进草丛不见了。   炽寰转脸瞧见俞星城,瞳孔中金色消失了,他忍不住咧嘴,从假山石上蹦下来:“你刚刚掐我胳膊干嘛!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本来是俞星城想问他,那火蜥蜴跟他汇报了什么。   让炽寰蹦跶过来这样一打岔,她脑子一慌神,也忘了,炽寰站的特别近,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衣,低头看她。俞星城脑子停转,只道:“啊、嗯……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在温骁面前乱说什么。否则你只给我打着伞,自己淋雨,看起来太奇怪。”   炽寰弯下腰来瞧她,就跟要端详她的脸似的:“那你在车上抓我手干嘛?”   俞星城瞧着他,她张口想问:   隐地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你终将埋骨的地方吗?是说你要在我身边,度过短暂的最后的时光——   而后等我死去的时候,你也去赴死吗?   所以这隐地是因为你本就活的没劲了想要了结几千年大妖的生涯?   还是说你认定与我生活在一起就足够了,如果我作为凡人死去,你便也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声称自己找到了隐地?   俞星城害怕这个答案太重。   她怕炽寰说出很不得了的话。   俞星城越想越慌。这个还幼稚的家伙,不是只赌气的说过几句不像样的“老子爱你”之类的胡话,却又不与她商量的做了这样大的决定。   难道他便是头一回开了窍,便认定了她?   俞星城听说过有些妖性情天真,又固执认人,但她从来没觉得炽寰也会是这样的性格。以至于现在,她不敢开口向炽寰确认。   若是炽寰真的说,认定了她,陪她过个几十年便同死,她真是要不知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如果她说让他不要这样,他怕是只会生气伤心吧。   这责任一下子沉甸甸的压过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却也觉得暖烘烘的。就像是一床厚重的棉被,就像是一个人睡着后将身体的全部重量依靠过来。   她既害怕,因为她从来不曾与人有过这样重的承诺,哪怕是对于小燕王的忠诚,对于官场的野心,她也偶尔有过“大不了就跑”的想法。   她也欢欣,因为从来没人与她有过这样强烈的直接的联系,要与她恨不得长再一起似的,不依不饶的纠缠。就像是在风雨急骤的大千世界骤然扎了根。   她转头想来,虽自认意志坚定如磐石,但这家伙就是个不经意间磐石缝隙里扎根的草籽,俞星城就放任不管,几年来,他便在这磐石的夹缝中郁郁葱葱,与她要浑然一体了。   炽寰拽了她垂在肩上的小辫一下:“想什么呢!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俞星城抬起头来:“没想什么。”   俞星城瞧着他,总觉得这家伙一开窍便如此深沉,现在瞧他,总觉得这家伙看起来傻乐单纯的眼神里,好像都有一种……让她难以察觉的深情了。   她真是如今不敢与他对视了,匆匆往边上回廊走。   炽寰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天天都满怀着新鲜甜蜜的热情,虽然不跟俞星城说,但总是盯着镜子里的她,低头走路的她,讲经授课的她,每时每刻都揣着自豪欢喜,眼神直接热烈。   炽寰一时没跟上来,俞星城侧着脸站在那儿等他,两袖拢着,也不瞧他,只催促:“过来呀,我想起来有事儿要跟你说的。”   炽寰不好好走路的跑跳过来,在她旁边乱走。   俞星城拽住他胳膊,炽寰站稳了几分,她却没再撒手,一路这样握着他手臂往前走:“下次你要想往家里添什么物件……倒也不必再与我打招呼,那屋里毕竟你也住,自然你算半个主子。只是你也想想我的官身,不要放一些太富贵的东西……”   炽寰觉出来几分俞星城的温柔了,他有点惊讶,但只顾得上欢欣,脚步轻快起来,高兴都写在脸上。   俞星城听见他低笑,瞥眼看了他那傻乐的表情一眼,收回眼睛,却也忍不住弯起唇角,清了清嗓子:“咱们估计要在这府上住好多年,你愿意折腾便折腾。我没太多讲究,只要给我书桌别动就好。啊对了……马上要中秋了,你要请鸮远之类的妖前来赏月吃饭,当然也可以,毕竟这是你家。”   炽寰激动起来,伸开两只长手,一把抱住俞星城的肩膀:“你再说一遍呀!”   俞星城吓了一跳:“啊?我说马上要中秋了……”   炽寰:“不是不是!最后一句!”   俞星城被他拽的摇摆,却忍不住笑道:“说什么呀,这话我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这是你家!”   炽寰快要唱起歌来了:“不不不,你以前只说让我住下,可没说这是我家!”   俞星城一愣,她站在原地努力回想。   炽寰没注意到她的情绪,轻快蹦跶着往前走:“哈哈哈我要去跟他们说去!哎呀,你要是总对我这么好,我就要得意啦!”   俞星城觉得这话应该是自己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对你好?”   炽寰转过身来,在花树环绕的回廊下,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掰着手指:“我被怯昧抓的时候,你救我了,还成立了妖馆去收留我和那些旧部;跟赤蛟打架的时候,我差点死了,你也拼了命的救我了——我想出去看番邦海外,明明很麻烦你却带上我了;我非要睡床上,你生气却也最后同意了;每次我们一道出门,你带上我还总是怕我无聊,想着给我找点可以去玩的地方——”   俞星城忽然眼眶发酸。   她没有做的那么好。如果让她掰着手指细数,她亦是能细数一大堆炽寰对她的好。   炽寰没注意到她的表情,继续道:“而且隐地的事儿,我都没跟你打过招呼,你还是招待了这么多妖;我拿了一大堆东西搬回来,给你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但你也只叹气就没说什么。想来想去,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很烦人的,但你从来没说过重话——”   炽寰还在说着,却看到俞星城低垂着头,忽然伸出手,朝他怀里狠狠撞了进来。   她一向喜欢与人保持距离,如今却两只手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料,炽寰有点反应不过来。   就听到俞星城吸了吸鼻子,道:“那是因为你粘人。既然你要当粘人精,就粘到底,可别给我突然有一天消失了啊!”   她声音有点哽咽,状似威胁,却又是炽寰从来没听过的语气,有点幼稚任性,狠狠道:“你要是真敢突然消失,我非要找到你,然后把你这个不听话的家伙挂在脖子上打个结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写感情戏了。   炽寰热烈单纯的让人羡慕啊。 第217章 代班   温骁这样一走, 俞星城竟然还要接下他的一部分课,成为代班老师。   温骁教授的是灵修类的课程,俞星城十六七岁才得了灵力, 修炼的也不算太扎实,一直凭借着灵力的狂暴输出走到今天的, 她对于教授这课也不太擅长, 便拉着其他熟人前来帮忙。   裘百湖本来是教授兵器与武艺, 被她拉来当陪练充实课堂;俞敬唯教授的则是率领天兵的战略行军,俞星城也硬着头皮把这位姑姑请来震场。   学子们倒是高兴还来不及,毕竟裘百湖和俞敬唯, 可都是在世学学府里不经常露面的大仙, 本来就是上个灵修的课程,能把他们请来,那真是烧高香了。   不过, 很快学子们也发现,俞先生代课的这几回, 课程慢慢有了点变化。   缉仙厂的“杀人老手”裘百湖来了之后, 课程一般就变成了他的“体修实战流”与俞星城的“灵力输出流”的对抗。   但众多学子似乎也察觉到,俞星城并没有在和裘百湖的对抗中, 使出什么掏家底的手段,她似乎既在灵力上如同毫不在乎修为般游刃有余, 又在经常操控着身边的刀剑或机械——   甚至有一次,裘百湖拿刀剑与俞星城作演练教授学生时, 忍不住笑话了几句俞星城的细胳膊瘦腿没力气, 俞星城手一抬,天边飞来了国子监院内的座钟,竟然在空中翻滚着朝这边而来。裘百湖吃惊抬头, 那座大钟便把还在说话的裘百湖连人带声罩进去了。   小燕王拍着手狂笑,但有些学子却害怕了。毕竟裘百湖的性子之诡变难测,不少人心里都有数,只怕这二人打急了眼。   却没料到裘百湖被座钟罩住了,还在里头惊喜道:“这不是国子监的钟吗?你什么时候能把灵力铺开这么远了!”   俞星城靠着钟,抱着胳膊:“你以为我自打咱们从罗马回来之后,我就荒废了?这是保命的本事,我怎么敢荒废。”   等到俞敬唯来的时候,俞星城又成了她姑姑的学生,跟着班上许多人一同,拿着线装本与蘸水笔,听她上课。天兵的作战一直是俞星城甚少接触的冷门内容,而且天兵数量只占到大明总兵力的一成左右。   原因也是大部分灵根者都不愿意当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天兵。   仙府出身的灵根者会去投靠大家族,给他们做随从或伴练;灵根奇特的也会去投靠一些愿意培养修真者的门派,这一些灵根者如果发展的好,也会参加道考,或成为地方部门的仙官或进入钦天监等等。   官迷之风贯彻全社会上下,有点灵根大家也都想做仙官。   这也就导致,去做天兵的,一般都是灵根也不突出,家中无余钱培养的底层民众。而且天兵虽然死伤比率低,但也不容易出头,大部分上层军官都是由仙官任命,只有一些中低层军官才是从底层升上来的。   再加上天兵培养并不容易,周边的国家也大多没有强大的修真者,所以在长久的历史中,天兵收重视的时期不多。而沙俄就是普通士兵与天兵结合的兵制,而且由于斯拉夫地区的东正教与欧洲地区的天主教一直有冲突,导致沙俄的东正教“天兵”——或者叫做“教团兵”——实力强劲,经验丰富。   若不是有俞敬唯的率领的北部天兵还有和东正教教团兵对抗的本事,真不知道沙俄现在能打到哪儿。听说皇帝亲自拉下脸,好说歹说,死不要脸的劝俞敬唯来给上课,别说是学子,俞星城都是真心想学。   民间说书先生都能说出几句诸葛孔明的计谋战略,可对于天兵的作战方式,知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俞星城如今才知道,天兵的兵种极多,从入营开始就按照灵根分类培养,从侦查到刺杀,从改变地形气象,到兵团群体施术。前头作战的兵种从御剑、骑乘到纯法术远程都有,后勤还要驯养大批极低等的妖物,挖掘沟渠建设营地,运输兵器或炮台等等。   很多时候,天兵都是与大明主军兵营同行,替他们做辅助,但这些年天兵也更强势一些,对于一些需要突袭或快速反应的战役,都交给天兵去独立完成。   俞敬唯讲起那些十八九岁,甚至二三十岁还空有灵根连最基本的修炼都不会的天兵,教他们御剑都要花上半年一年不等;而有时候发现一些灵根比较特殊的,还在登记仙官黄册的时候,不得不被钦天监之类的部门把人抢走。   而说到天兵的作战和辅助,从如何硬化路面帮助步兵行军,到利用木系法术催化预埋下的藤蔓,拦截搬倒对方的骑兵——   在与沙俄的战争中,双方都想要改变地形为己方主力创造更好的条件,几乎是在双方主力交手前,大明的天兵和沙俄教团兵已经血战过几个回合。   俞敬唯他们的天兵,比不上被富得流油的东正教会和信教的沙俄皇室支持的教团兵,一直几乎都是被按着打,直到俞敬唯后来绞尽脑汁想出奇招,摸准他们的生活习惯,发起一次次小反击。小到毁坏他们的酒精与油类存货,使他们无法饮酒和保养低温下的火器;趁他们祈祷时发动袭击,在谢肉节的赤手空拳互殴仪式上搞火器围剿,等等。   里头确实有很多巧思,但真正的战争是不可能想出一个妙计就全盘改变战局的。俞敬唯竟然叹口气,也说道:如果没有先帝早年援朝战争与灭后金战争时对于驿站、水路与粮草路的不计回报的投入;如果没有当今皇上对于指挥和出动的整合,让他下令的十几个时辰内就能前线出动;如果没有大明的士兵、劳工在严寒暴雪之中仍然修建直达贝尔加湖附近的铁路……   就什么都没用。   那这场遥远的战争也会变成拿着草杆子朝人家面前乱挥,根本就是挠痒痒。   这话题说的太深了,讨论到的更是国策。对比俞星城所知的明清历史,大明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在独步桥上歪歪扭扭的摇摆着,却也一步步都没踩空。   俞敬唯似乎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再说了。而她本来话也不算多,偶尔说的几句除了干货就是羞辱了,俞星城有时候还装模作样拿个书卷,记点要点怕自己讲到一半忘了。俞敬唯就荡着空荡荡的左袖管,拎着凳子坐着,想哪儿说哪儿。   俞星城不知道太子在人后,在他自个儿派系的官员面前,是如何看待汉阳府大堰一事,但在俞敬唯课堂上,还是看起来十分的求知好学。   考虑到俞敬唯北上打仗也是给太子收拾烂摊子,太子的好学就显得有些微妙。   小燕王私底下骂他是提问逼,好学贼,这话终于有人替他当面骂了。在太子问一些关于沙俄战场的问题时,俞敬唯唯一一条胳膊抱着肩膀,冷笑道:“听您这么问,我还以为您从来没出过嘉峪关呢。这点儿最基本的情况您都不知道,当初你是去打仗还是去跟沙俄毛子们喝酒的?您应该早提问,两三年前就问,我就可以直接跟皇上说他的三儿子被郑氏训的跟马一样,只会被牵着绳走——咱们能少死多少将士。”   太子怎么都没想到俞敬唯会说话如此难听,当时脸上一片惨白,众多或惊异或嘲讽的目光下,几乎僵死在原地。   小燕王脸上还挂着一点彩,那是他跟太子在宫中打起来的时候,孔元杰拉架,皇上气不过,光着脚跑过去给小燕王脸上来了一拳。   明明皇上对太子的做法厌恶,但在这俩人跟小时候似的打起来的时候,皇上却狠狠教训的是小燕王——听说太子看到这一幕,竟然面上露出更受伤的表情。   这会儿,小燕王已经好多年不跟太子虚与委蛇,他也不必像某些朝臣之子一样不敢得罪装装样子,小燕王听到俞敬唯的羞辱,忍不住笑出了声。   俞敬唯转头看着小燕王,看着他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你笑什么啊?再怎么算,你也就打过一场跟倭国之间的战争,那场仗纯属捡漏,哪怕是从宫中后苑牵一头梅花鹿来指挥,它都不会输,你还真当自己多有本事打仗?”   小燕王瞪大眼睛,笑声噎住了。   坐在后头旁听的俞星城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俞星城注意到太子似乎也转头看了小燕王一眼,俩人双目而对,又各自偏过头去。   这俩人……真是关系微妙。   俞星城因为俞敬唯,对这个不太密切的俞家多了几分好感,她虽然也想跟俞敬唯多有些探讨,但俞敬唯忙得很,就算是对她也没有太客气,哪怕俞星城开口邀请她去府上坐坐,俞敬唯也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不过另一边,俞星城却收获了一位随叫随到的小帮手——俞菡。   鲍姓少爷惨死之后,世学学府内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再议论,而太子似乎也一直怀疑温先文的死,可能跟俞菡有些关系,搞的学府中人人自危。但俞菡却脸上常常挂着甜柔的笑容,再加上她纤细的身量和那看起来精致漂亮的面容,学府中不少人也开始自我怀疑了——这些事儿,真的跟她有关吗?   但俞菡不在乎别人都在琢磨些什么,她现在除了学业,几乎恨不得天天到俞星城的书房去给她帮忙。俞星城都怀疑自己是找了个助教。   俞菡当着别人的面,天天“先生”“先生”,到休沐来府上做客的时候又跟屁虫似的喊着“姐姐”“姐姐”。小燕王来找俞星城几次,她就在旁边几次,小燕王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的:“我要跟你这位姐姐讨论大事,你也不知道避让一下吗?”   俞菡拿着一摞书,放在俞星城桌子上,叉腰对小燕王道:“咱们还不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温先文的事儿,大家可都是参与过得,说句不好听的,都是一起犯过事儿的人了,还分什么你我。   小燕王跟俞星城商量事儿习惯了,连温骁或者谭庐在他都觉得不太合适,更何况俞菡。俞菡也不是没有眼力劲,自然知道小燕王与俞星城之间的信赖,她也只是笑说一句,就打算离开。   小燕王反倒有点尴尬了,他清了清嗓子:“还是不一样,俞家也不想跟我绑死,你听了这些事也不好——”   俞菡快走到门口,转过脸来道:“是我跟你一起犯事儿沾血了,又不是俞家。这事儿我又没跟俞家说。再说,我是我,家里是家里。”   小燕王呆了一下,俞菡挑衅又骄傲的看了他一眼,走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啧,小燕王是做不成男三了。 第218章 正轨   小燕王看着俞菡的身影从窗边走过, 挠了挠头,转过头来问俞星城:“温骁给你消息了吗?”   俞星城点头:“武昌府正在救灾,但是被水淹没的稻田和民居数量超过我们想象, 光周边两县,被冲垮的民居就有七百多座, 死者近千人。更别说武昌府内了。而现在武昌附近依旧炎热, 洪水之后如果不尽快打捞百姓与猪牛的尸体, 也会容易爆发疫病、污染水源……我听说皇上并没有派遣周边兵备道的兵力过去,而是去山东的天兵?”   小燕王点了一下头:“哪敢派周边的过去,说不定他们敢说没死人呢。”   俞星城:“兵营中难道也有他们的人?”   小燕王:“朝廷上势力够大, 就能让大明处处都是他们的人。不过他们也有些内斗呢。让温骁先救灾吧, 然后记得让人不要靠近汉阳府大堰。”   俞星城:“是,温骁还是会装的。都知道武昌府附近肯定有跟皇上不一条心的人,所以他去了之后半句没责怪当地的官员, 甚至还与他们打成一片,说是什么齐心救灾。这会儿别惊动, 等他们都以为事儿过去了再动手吧。否则提前撕破了脸, 狗急跳墙,在武昌府救灾都不好救。”   小燕王点头:“不着急动手。他们跑不了的。工部那边, 图纸的核查怎么样了?”   俞星城手一顿,先抬头问道:“徐老怎么样了?”   小燕王垂下眼睛:“病的很重, 府上也不见人了。皇上没表态,但现在都在议论纷纷, 说其实就是徐老本人改动过图纸, 因为旁人很难有这样的权限。工部都不肯开口,所有人还都想等你这边查出来的结果。”   俞星城:“……如果我查出来了,是否要进宫面圣。”   小燕王抬眼:“你查出来了?”俞星城表情有些犹豫, 小燕王踱了几步,道:“徐老说不上是清流,但他就是个干实事的人,六部尚书中唯一一个算科出身,当年还都只是算科二甲。都这个年纪了,大明南北多少沟渠桥梁、堰坝道路,都是出自他手,几乎很少出现纰漏……”   俞星城看他:“你猜到了?”   小燕王抱着胳膊,叹了口气:“也不是。只是早些年皇上商定汉阳府大堰的时候,跟他接触比较多。但他那时候不是尚书,算是工部二三把手的堂官吧。”   俞星城低头道:“查出来了,里头确实有一个数字算错了。很微妙的错误,看起来结果依旧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当时在汉阳府大堰图纸核算签字的剩余五人也都找了,一人已故,剩余四人近些年都不在京内,甚至有的都辞官归家了。我看徐老那样子,似乎也愿意认了。我不明白,这明明就是他指出来的,而且他不说是当时算错了数,而咬定说图纸被他替换了的——”   小燕王转头:“如果数被算错了。所有人都要出事儿。如果说图纸被他一个人替换了,那就他一个人担责。但据我听说,这图纸如此复杂,数字记录极多,说句不好听的,比米芾的字画都难复制,怕是很难换。”   俞星城:“……你是说当时参与图纸最后审核的六人,联合在一起动了手脚?”   小燕王:“有这个可能性。但如果是图纸出了问题,那岂不是说武昌府的事儿,我们不必再去现场查,而应该查当年为何会修改图纸数据?”   俞星城摇头:“两边都要查。因为图纸被改了数据,却也不会出事。”   小燕王有些吃惊。   俞星城冷静道:“我查了徐老之前经手堰坝桥梁的图纸,他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一般做的储水量与桥梁,其实都是实用要求的近两倍。而这次汉阳府大堰,因为是大明几十年来最大的堰坝,所以他更是要求部分数据超过实用监测水量的一倍还多。”   小燕王走过来,撑着桌子,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俞星城轻声道:“而我认为,徐老与当时工部几大实官被要求或说被威胁修改图纸之后,几人商议之下,认为既不能得罪那些人,但也可以改的汉阳府大堰不会出问题,所以才修改的数据。我目前看来也是这样的,被修改过的图纸,其实是完全可以应对汉阳府附近记载百年最大水位量,甚至还超出了最大标准的三成。”   小燕王:“也就是说,徐老哪怕改了图纸,也不会出事。”   俞星城点头。   小燕王:“可现在还是出事了。是否是他们发现了这事儿,所以不得不亲自下场动手了?”   俞星城点头:“很有这个可能,所以就需要我和温骁从两头查起。他查最近在大堰动手的人,我查当年威胁徐老他们的人。”   小燕王沉吟片刻:“你知道的吧,这件事我不便插手。”   俞星城点头。这是要动根的,太子每日一脸风轻云淡装作不知,燕王如果下场查案就显得不好看了。   俞星城也道:“你和太子小时候玩的很好?”   小燕王眼底一沉:“嗯。我,老三,还有柔喆,我们一块长起来的。舅舅不待见郑皇后的其他孩子,但因为柔喆跟老三关系好,所以舅舅也对他有几分好眼色。”   老三,说的就是郑皇后膝下第三个儿子,也就是太子。   小燕王:“他心思细腻,脾气也很好的。小时候手也巧,学习也好,不争不抢的,他小时候还会绣东西呢,听说是郑皇后其实一直想要个女儿,却连生了三个儿子。生了老三之后舅舅一直跟她对抗的很白热化,她也没精力没办法再给自己诞个女儿了。”   “所以生了他之后,郑皇后小时候把他当女儿养的,不过郑皇后虽然爱他,但也很严苛很极端,爱他却未必关系有多好。我很小的时候,郑皇后还算强势,老三的两个哥哥,就是都做过太子的那两个,甚至骂我是串串杂种,污了这姓氏,只管我叫小塞利姆。但老三帮我说过话,还跟他哥哥急过。”   他笑起来:“我小时候很坏的,老三明明帮了我,但他脾气好,我竟然有一段时间开始欺负他……后来被柔喆扇了一巴掌才不这么干了。哦,柔喆脾气跟舅舅才像呢,扇人嘴巴上瘾。”   “宫中孩子虽然多,但是关系很紧张,郑皇后可能是因为落入下风,为了缓和跟皇上之间的关系,就放老三来跟我们玩——我们这边呢,虽然我娘恨郑皇后恨得要死,但柔喆喜欢跟老三玩,她娘实在宠她,管也管不住她,也不好说什么了。而且那时候我爹也不在了,皇上可能看我们三个小孩玩得好,不忍心拆开我们。”   俞星城:“皇上对他好吗?”   小燕王:“……好吗?如果非要说,总比他那两个哥哥好点,皇上甚至会偶尔跟他聊几句,问问他平日的生活和血液。我也不止一次从老三口中听他欢欣的说,他觉得皇上是喜欢他的。他觉得皇上应该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的。我虽然不这么觉得,但当时没人能动摇他的想法。”   俞星城垂下眼:“那时候你们都是孩子。你被父母舅舅所爱,他大概也想要被父母所爱吧。后来呢?”   小燕王看了她一眼:“你在京师,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李妃与柔喆的死,你有所听说吧……嗯,我不想细说了,但那是郑皇后的反击。她本来是想连皇上一起杀死的,如果她赢了就没有你我如今了。可是棋差一招,差就差在了老三身上。因为他不想柔喆被杀,不想要亲生父亲被杀,所以背叛了他母亲。”   俞星城心里一抽。   小燕王露出了几分苦笑:“可是呢……或许是当时火势太大,或许是内监们都以救皇上为第一要务。老三背叛了他母亲,却没能救了柔喆。他母亲因此彻底输给了皇帝,落得如今半死不活的状态,她万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会背叛,恨得几乎要把他吃了。而皇上杀了当时的太子,囚禁了老二,郑皇后被皇上亲手折磨。虽然没有杀老三,但是老三是皇后的孩子,皇上如何能跟他和解。”   俞星城懂了,太子做出了一个出自本心的选择,却被所有人抛弃厌恶了。   俞星城:“那你呢?你能否跟他和解。”   小燕王半晌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母亲恨他,他父亲无法容下他,除了死他就只有离开这一条路,我对他如何也不重要了。宫中最后让他去大英,之前外派的学子最远也只到了奥斯曼附近,把他送的那么远,其实就是要他别回来了。他被送走的时候,我跟着去了,那时候他就已经有些性情大变了。”   俞星城大概能想得到。   他或许那时候也年幼,他或许只想做“对的事情”,只想保护“重要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那时候的太子或许连英文都不会说吧,就被远远送走,背井离乡……会不会皇上如果听说他在外死了,说不定还要松口气呢。   俞星城:“可他怎么会回来呢。”   小燕王垂下眼去:“因为皇上受伤了,就是在郑皇后迫害他与李妃和柔喆的时候。这话隐秘,但我想你也猜得到,他无法生育了,但哪怕他能,他怕也是不愿意了。宫中多少年已经没有秀女了,他安顿了那些后妃,后妃们也都知道,李妃死了,皇上绝不会再跟任何一个人亲近了。”   俞星城:“皇上是犹豫了吗?他虽然宠爱你,但要知道你的身份想要继承几乎不太可能。而前朝的争斗使得宗亲凋敝,皇上也找不出个三代亲缘,更不可能让位给远亲藩王,所以他又重新考虑太子这个备选了吗?”   小燕王:“是也不是。这几十年,大明乃至天下都格局动荡,日新月异,皇上看到了太多事情,他对天下好奇。而这时候太子又寄信与皇上联络,我不知道当时他说了什么,但他给皇上带来了新的想法,新的思路。所以在他周游各国,学有所成之后,皇帝决定让老三回来了。”   俞星城靠着椅背:“现在,皇上是否又觉得太子不合适了。”   小燕王:“或许吧。但你知道他变得太多了。他以前很胆小,也不爱在人前讲话,如今却像他长兄,像一个贵气的太子。曾经他最不愿意伤人,如今却……若不是长相,我几乎怀疑他被换了一个人。”   俞星城:“我有个想法,可能说出来你不甚认同。”她抬眼道:“会不会这一切的改变,都是为了能够回来。他太想要回来了。”   小燕王皱眉:“回来做什么。回到这个破地方。对我而言,我娘,我舅舅都在,他们是我的牵挂,我不得不回来。可他呢,这里没人对得起他!自由自在不好吗?”   俞星城摇头:“只有你这样被爱到大的,或许才会说出这种话。你不在乎的,或许往往是他最想要的。”   小燕王抱臂露出几分冷笑:“想要什么,太子之位?皇位?身份地位还是权力?!”   俞星城垂眼:“你说过郑皇后也很爱自己的孩子,那太子是否在地球那段的伦敦的漫漫长夜中,后悔自己做的选择;会不会会想念柔喆,会想念你,甚至还会揣测皇上是否把他视作骨肉。是,这些事情或许跟你们二人如今拥有的权力、派系而言,不值一提,但这是他一生的阴霾啊。”   “会不会他只想要让一切,走回正轨,让哪怕一人,正视他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不存在洗白不洗白,太子不算是个正面的角色,后期俞星城也会很瞧不上他。但是他也可以有很难以一言概括的过去和内心,这些都是为了丰富他的逻辑而存在的。   为什么太子会对那么多肮脏故作不知。为什么他会跟小燕王关系微妙。为什么他明明是郑皇后的孩子,皇上却放手给他一个做太子的机会。   **   多废话几句:   其实对于一小部分过往复杂的非正面人物也是。虽然大家现在都喜欢斩钉截铁的定性,但实际那些人的恶既无法原谅,但恶也只是结果和表象;那些人的可怜,既让人想要叹息又觉得他不配被可怜。我喜欢某些角色那种你没法咬牙切齿的恨,却又没法表述怜悯的中间状态,让人舌尖上凝着苦涩却只能沉默的感觉。   郑皇后,对待权力强势胆大,对待无辜的人也残忍无情;哪怕是温骁,也是既温柔强大,也充满了忧郁犹豫和自我厌恶;小燕王虽然真诚正直且坚定,却不够有上位者的利己和理智。   这种你欣赏和你不一定喜欢的特质,都凝聚在一个角色身上时,我个人觉得比较有意思。   虽然因为每个人道德尺度不同,最后对某个角色的感情可能更有偏向。在以前的小说中也感受到过大家对同一个复杂角色的不同尺度的理解,但我觉得感受这个事儿就是挺有意思的。 第219章 徐老   俞星城在工部这边, 经过多日核算,终于出了确认无疑的结果。   旧的图纸上确确实实有个数字出错,导致后期许多演算都出了问题, 整个汉阳府大堰的承载量严重降低,但是——确确实实仍在往年水文记录的最大水量之上。   但今年大明上下许多地区暴雨, 汉阳府周边尤甚, 今年的降水是否超过了往年水文记录的最高值, 这点现在俞星城还不好确认。   她没放这些核算图纸的官员回家,但她不得不和鲁邕合计。显然这事儿,只能面圣去说, 但俞星城在此之前, 还想要去拜访一下徐尚书。   鲁邕这几日熬下来也脸色蜡黄,眉头就跟被抽绳的衣料似的挤在一起:“抱歉,我去了几次, 他实在是不愿意见我……徐老算是我半个先生,我不知道图纸为什么会出问题, 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这样了——你说你把这消息报上去, 皇上会不会惩治徐老?会不会徐老这尚书位置没做几年,就……”   俞星城:“还能怎样, 你还觉得能瞒?但皇上真要处置,徐老应该现在已经在牢里候审, 又怎么会在家里呢。鲁大人,别想太多了, 这事儿上次皇上见了你, 这次该我去面圣了。我若是见不到徐老,便直接进宫。”   外头还下着毛毛雨,俞星城拿着写好的折子, 旁边的吏员背着装着复制图纸的木筒,匆匆走出抱厦。   鲁邕追了几步,看着俞星城走出工部大门,顿住脚在雨中叹了一口气。   俞星城去见徐尚书要先出宫去,不算太顺路,但到了徐府前,雨也停了。俞星城的身份前来,徐府自然不敢怠慢,俞星城随着管家一直到正屋去,奴仆立在两旁,又是上茶又是端果碟。徐府不算太气派,但礼数很足,俞星城几乎只是刚刚落座,便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前来与他会面。   来人是徐尚书的二子,在鸿胪寺当差的,官职不高,听说人有点轴,但他很是尊敬的请俞星城上座,俞星城没有太推却:“我此行,便是求见令尊——大人不必多说,我知道您拒绝了太多想要来求见他老人家的人,但我只是想让你先传一句话,至少让徐老听到之后,再做决定。”   徐老之子也不好拒绝,只抬手,似乎又有点期盼又有点忐忑道:“您请说。您真要是能让家父愿意走出来……那,那某是真的心怀感激了。”   俞星城这才知道,徐老不只是不出府,更是不出房门,连饭食都用的很少,几乎像是要辟谷。   俞星城捏了一下太师椅旁的桌角,道:“您只说两句。一是,我已拿到水文数字,此事与徐老无关,他当年没有做错。”   这是撒谎,俞星城没有拿到今年暴雨时的水文数据。   徐老之子满是希望的点了点头,拱手道:“还有一句呢?”   俞星城:“二是,他不必怕,多年前的事我会追查下去,别人会害怕的事情和人,我不会害怕。哪怕皇上要忌惮动手的事,我也不会忌惮。”   徐老之子震惊的看着她:“这、这……”   俞星城:“你且与他说去吧。”   徐老之子抬手一礼,犹豫片刻,便让俞星城稍等片刻,就随着管家一起匆匆朝后走去。俞星城坐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茶都添了两次,这才看到徐老之子擦着汗匆匆而来,人还没从影壁之后露面,就急急喊道:“俞大人。”   俞星城心里有数了,她起身嗳了一声:“您慢慢说。”   徐老之子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家父说想要请您进去细谈,哎您小心脚下,俞大人,家父状态可能不太好,他关了自己太多日子没出来了,脑袋有些迷糊——”   俞星城与徐老之子一直走到内院深处,他家中女眷不多,听说徐老的儿子中有几个都没有成家,只顾着立业了,院落设置虽然巧妙,却也更粗野实用,没有太多装饰。   走到内院北屋,几个奴仆垂手立着,徐老之子看见管家还立在北屋门口,急道:“怎么还没让老爷子出来呢?这客人都要来了,难道还能进那屋里去谈?”   管家一脸为难,忽然就瞧见灰纱门帘下现了一个佝偻的人影,徐老用沙哑的嗓音道:“俞大人……进来吧。咱们进来聊。哦……你让人把图纸背来了吗?其实也不用……我都记得每一个细节和数字,来吧来吧。”   俞星城看了其子与管家一眼,让背着图纸的小吏留在外头,独自一人捏紧袖中的折子,掀开纱帘走进去。   她一进去,就知道为什么徐老之子不愿意让她进来会面了。   因为怕她被吓到。   这一间堂屋十分高大宽敞,高梁圆柱,只是里头家具已经被搬空的七七八八,窗子紧紧闭着,阳光从玻璃斜射进来,照在几乎贴满地面、墙壁与廊柱的纸张上。那些成卷的铺在地上的长熟宣,那些一摞一摞像落叶般散堆在角落的草稿纸,还有到处洒满的墨汁。   她知道为什么徐老不敢开窗,因为只是俞星城掀开帘子带进来的一阵风,就让满地轻薄的宣纸像退潮般被掀动。   徐老就像一只老透的□□,看见一张薄纸即将飞走,竟弓着身子四脚着地扑过去,抓住了那张纸。   俞星城不敢走动,立在门处,就听见徐老道:“哦,没事没事,进来吧,我已经算的差不多了,除了这几张纸不能乱动,其他的都可以踩了。”   俞星城仰视高屋中贴满的纸张,轻声道:“您在算什么。”   徐老转过头来:“……算汉阳府大堰该不该塌。”   他张嘴时,牙齿舌头都是黑色的,俞星城怀疑他是聚精会神时不愿意润笔,所以只用舌头舔舔,自然变成了这样。徐老也意识到了,他抹了一下嘴,俞星城看瘦的过分,皮肉都像是一件垂坠的布料搭在骨架上,他竟然露出几分死相。   徐老抹着嘴:“当年你推广的炭笔——就是咱们工部现在最常用的那个,确实适合做演算,可我忘了带一些回来了,只能这样了。”   俞星城抬袖朝他深深一礼,徐老连忙爬起来:“受不得,俞大人我受不得这礼了,我……或许你过一段时日就会得到消息,我便不再是工部尚书了。”   俞星城:“因为您改了图纸上的数字吗?”   徐老身子一僵,他慢慢的把身子挺直,只是他身材很瘦小,甚至比俞星城还要矮几分:“……对。因为是我毁了汉阳府大堰。”   俞星城背着手,踱步在纸堆中,低头看着纸张上的算数:“您要是有这个想法,那说明本事不够。您没算对数,改的不够低。”   这些都是徐老计算的。她找来的那些设计院的官员,七八个人花了十几天才算完的,他一个人在家中也做了差不多等量的运算。而且工部是看着图纸对照着算,他却什么材料也没有,全凭着记忆再次核算。   显然几年前要求他改动图纸数据时,徐老已经经历过太多遍的核算,他当初或许为了让数据既明显降低又足够安全,绞尽了脑汁,拼命地思索。   徐老沉默了片刻:“你拿到了前些日子塌陷前的水文县志了吗?”   俞星城撒谎道:“拿到了。”   她开口说了一个数字。   俞星城已经知道了徐老修改过的图纸的安全标准,她只要说一个接近标准却没有超过的数值便好。   徐老听到后先是一个踉跄,而后看向俞星城,眼里竟然沁出复杂浑浊的泪水。   俞星城再次说了一遍数字,强调道:“大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武昌府被淹,几十万人受灾,与你无关。你当时或许是也有苦衷,但是从结果上来说,这不是你造成的。他们目的是让武昌受灾,所以很大的几率是他们在当地的工事中动了手脚。”   徐老:“……真的不是吗?你这样安慰我,可真的不是我的原因吗?”   他抬起头来,似乎难以喘息,扶着胸口倒退几步,倚靠在柱子上,凹陷的眼眶里微微闪光,斜进来的黄色日光使他脸上的沟壑更深。   徐老:“或许四五年前我们不做这样的修改,甚至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就不会给这些人胆大包天的人以机会!一定是他们察觉到了所以才手动去破坏大堰,或许我甚至可以改的更好,更让他们看不出来!或者我还不如直接把汉阳府大堰数据胡写一气,让它根本从一开始就建不成。”   俞星城走上前去:“这世道恶劣,却轮不到您这样的人去自责。他们要想达到目的,有的是办法,昨日在万国会馆和大堰上动手脚,明日就可能在战船在桥梁上动手脚!”   徐老转眼看向他,他两只眼睛像幽深门洞内的灯:“你要查。可以皇上当靠山也是没有用的,你是个官,只要活在官场,就永远无法避免被他们摆布——”   “官?”俞星城:“所以官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们是一路人,徐老。我们都只是有点能力又想做实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220章 暗算   “你想让我帮你, 你想让我告诉你几个名字,可你知道,如果你想彻底解决这事儿, 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我没法一一列举。”徐老看着她, 他倚着廊柱, 身子有点发虚。   俞星城紧盯着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用那么多人,是谁来找到你,要求你去修改图纸数据的?”   徐老一瞬间想要开口:“……不, 我或许活不成了, 但我家中子女不应该……”   他显然既正直,亦是传统,徐老无论如何都怕拖累家中子女。   “你觉得剩下五人调离京师, 还有其中一人自杀,都是因为什么?”俞星城轻声道:“是他们被调离, 被杀?还是说他们害怕在京城待下去, 亦或是良心不安?徐大人应该比我更知道答案。”   徐老倚靠着柱子,人就跟老树一样, 枯萎下去,连脸上横竖的皱纹也都像刀痕, 他腿半弯着,衣服被略有些掉漆的圆柱蹭的向上皱着。   徐老:“孩子……这没意义。你还太年轻, 我说几个名字, 帮不了你,反而会害了你。”   俞星城看了一眼窗外。   徐老之子的剪影就投在玻璃窗上,他似乎是关切徐老的情况, 忍不住站在那儿候着看着。   她走近一大步。俞星城一向很注重与他人的距离,更注重礼仪,此刻却几乎是走近了俯视徐尚书:“徐老,这一切如果真的没意义,就不会有数年前你绞尽脑汁想要保护家庭,又想要保护这座大堰的苦心积虑。您的后代似乎都是以清廉实干著称,但凡你觉得这没意义,又如何教导他们不成家、不升官也要做好实事。”   “今日你说没意义也就罢了,这件事、这成千人命便会落到你身上让你来扛,你的子女后代便都知道他们的父辈祖辈有一位奸恶之徒,犯下错误毁了武昌府!一切的家训、一切的教导都成了耻辱,他们长出的脊梁将会被这耻辱压弯!这是否才是真的毁了你的家族!”   徐老如遭雷击抬起头来,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窗边自己儿子的身影。   徐老之子察觉到了徐老的目光,忍不住一让,躲在了墙后头。   但他片刻又从墙后走出来,立在窗子前,沉默的看着徐老。   徐老望着他,眼眶紫红,他就像瘤子一样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片刻,看向俞星城:“我只想让他们活,但你不能保证他们能活不是吗?”   俞星城垂眼:“我不做骗人的承诺。我确实保护不了他们。徐老,只有你才能保护他们。”   徐老抬头看着俞星城:“你要去面圣了吗。我当日见了皇上,皇上似乎察觉到事情出在我身上,他要我核算图纸,给他一个答复。但现在你能替我去给我一个答复了。”   他裤腿里两条腿孱弱却筋骨突出,用力将他朝上顶起来,他靠着柱子,努力站直了:“内阁有两位,是当时看起来最支持皇上修建汉阳府大堰的人。分别是内阁的文华殿大学士寇峰与文渊阁大学士胡解寄,他们来找我谈过,说朝廷拨款必定不足,皇上想修,却也不能真的为了大堰掏空国库。”   俞星城一惊:“他们二人直接来找你谈,难道就不怕……”   徐老:“……他们没说别的话,面上翻来覆去都是要为汉阳府大堰的修建而节省,为皇上和朝廷分忧。但那时图纸已出,皇上甚至也看过。我以为他们只是要在施工时偷工减料,但并不是。我装傻了许久,但后来,他们把话挑明了。万历后,验工变得愈发复杂仔细,到时候省不下去了,所以要在图纸上动手。”   俞星城:“只是把话挑明了?你便觉得这事儿不得不要改了?”   徐老笑了:“你太不了解了,当你看过太多人的反抗落得凄惨的下场,那种恐惧与屈服,哪怕是一个眼神就能引发的。在这个官场陷得越深,越什么都怕。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之后的话我不必细说。你去面圣,说不说这两个名字你随意,但他们也不会怕的。”   俞星城懂得。内阁和皇帝的关系很难判断,比如江道之,似乎所有人看他都像是谄媚之徒,皇帝却与他颇为亲近;吕涵看起来像是天天活稀泥,糊弄事儿的老夫子,皇帝却偶尔还会去他家吃饭。   哪怕皇帝真要彻查此事,他难道会从身边下手吗?他难道会直接在京师,把局越扯越大吗?洪水已在,俞星城还需要更大的漩涡——   在她走出这满是演算纸张的房间之前,纱帘被掀开,午后的光斜射进来,在屋里投下一个方块,徐老站在那窄窄的光里,忽然道:“你不可能拿到水文县志的。我修建过太多桥梁与坝堰,汉阳府大堰修建之前,我甚至亲自去考察了半年。他们的水文相关的记载很不规矩,如今这样混乱,水文数据很有可能丢失了。”   俞星城站住脚。   徐老露出一点笑:“你也不知道对吧。这汉阳府大堰的决堤是否与我有关。我从改了那数据的一刻,就知道,之后这大堰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要担一份责了。”   俞星城有些急,道:“您怎么能这样想,皇上已经派人去汉阳府大堰实地查案,是否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徐老笑了笑:“是。我听说是温家那位爷去查的,你可以提点一下,西侧七个泄洪口,以及上游陆号围堰,可能在土石结构的下半部分有些薄弱。其实图纸很微妙的改动了一些设计,并且我们改动了全部的图纸,使其看起来天衣无缝。这里几处改动的相较薄弱却也安全,但对方如果仔细研究过汉阳府大堰的构造,就应该会在这两处下手。”   俞星城惊讶,又忙点头:“好。谢过徐大人!”   徐老却挥挥手,转过身去,一双黑色旧布鞋踏着满地的宣纸,朝房间深处走去:“儿,送客!”   俞星城出去坐上马车,准备进宫。她有些后悔今日没有带炽寰出来,否则还可以现在就写下徐老告知的信息,让炽寰交给妖馆,迅速递到温骁手里。   现在看来,只能等到面圣之后再递消息了。   俞星城此次进宫,其实并没打算提及内阁那二人的名字,因为既不是时候,也没有意义。她坐在车中半闭着眼睛,正在默想进宫之后要如何说,那同车的小吏抱着木筒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似乎被颠簸的有些难受。   俞星城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怎么了?不舒服?”   小吏:“只是觉得车驾不稳,咱们工部的车夫什么时候这样不稳当了。一点小事,不劳俞大人费心,可能我也是在徐府喝茶喝多了。”   俞星城微微皱眉,道:“你去与车夫说一声,咱们也不是着急立刻要进宫,让他慢点驾车吧。”   小吏笑着这就要推开车门,一推,才发现车门竟然推不开。   俞星城愣住。   小吏也吓了一跳,连忙又使劲推了推,车门能开出一条缝,俞星城朝前靠近几分,才发现那缝隙外,竟然挂着一把黄铜古锁。   而车夫正驾着车,背对着车门,挥动鞭子继续驾车前行。   小吏连忙砸门:“怎么回事,门怎么锁起来了!”   但他砸门的声音,却像是回荡在了狭窄的马车内,根本传不出去,俞星城皱起眉头,她抬手将灵力直指那枚古老的黄铜锁,却没料到自己的灵力还没触及车外的锁,就被猛地弹了回来!   马车之外,似乎包裹着一层灵力,那层灵力粘稠且厚重,似乎并不具备攻击性,却能将她的灵力与声音挡的严严实实。   她们被人暗算了。   有人不想让她见徐老,更不想让她进宫面圣。   俞星城的敌人很明显,只是他们太庞大了,她根本不必猜是谁对她动手,只要知道自己是很多人的眼中钉便足够了。   小吏并无灵根,吓坏了,他看俞星城坐在软垫上半垂着眼睛不说话,冷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都忍不住往俞星城的方向靠近几分——此刻也顾不得男女体型之差,他现在就希望俞星城大显神通,轰开这辆车,保护他几分啊!   俞星城却往旁边微微一避让:“别离我太近。”   小吏僵住,往后缩了缩:“俞、俞大人,这怎么办啊。我,我觉得这路根本就不是去往宫里的。”   车夫应该也完全被换了人,一切都发生在他们进徐府的时候。   俞星城:“你唱歌试试,是不是声音会反弹回来。”   小吏用力的点头,然后就开嗓唱起了:“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   俞星城被这立体环绕的打情骂俏小曲惊得头皮发麻,这小吏若是到现代,怕也是愿意扯下官袍大跳女团舞的类型,尾音妖娆,含情带俏,俞星城连忙呵斥道:“不用再唱了!”   小吏生生把那句“搂一搂,愁都散”给咽下去了。   俞星城平复了半晌心情,才把几句魔音压下去。   俞星城确实可以用灵力试一试,但她觉得这团灵力,可能来自于某些特系灵根,比如说是可以完全隔绝反弹内部的能量。如果她现在尝试用带电的灵力去攻击马车外部,很有可能灵力会被完全反弹回车内。   她不要紧,毕竟她是可以钻到云雨中,把雷暴当成按摩的人。   但身边这位连灵根都没有的小吏,可能就要变成渣渣了。   但灵力在马车内运转是没有问题的,俞星城能听到外头的声音,似乎他们还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现在也不方便试探,很容易伤及道路两侧的平民百姓,对方似乎也不打算在这儿就动手。   俞星城道:“你把马车里的抽屉都打开吧。”   小吏连忙去打开车厢内几个壁柜上的七八个大小抽屉,看了一眼惊道:“大、大人这里头都是——”   俞星城:“别担心。这车是曾经跑周边府县考察勘测用的车马,工部大多数都无灵根灵力,这些枪是徐老和鲁大人早些年置办,以让官员防身所用的。”   她语毕,近十把大大小小的枪支从抽屉中缓缓升起,枪口朝外,环绕着俞星城与小吏二人,形成了个圆环状的枪阵。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没打架,没危机了。 第221章 硝烟   小吏吓得抱头想要滚到角落, 俞星城道:“别离我太远。”   小吏抓着官帽,战战兢兢:“您不是刚刚让我别离您太近吗?”   俞星城:“……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好吗。你要是不进圈里,我保护不了你。”   小吏撅着屁股爬过来了:“大大大人, 我、我才刚来工部四个多月,您、您……我不想死啊!”   他一声鬼号, 本来就狭窄的马车就跟个闷鼓似的, 声音回荡。俞星城:“别叫了!再叫我先让这枪口倒转, 给你来一枪!”   小吏噎住,小声道:“不、不要凶我啊……”   俞星城只是对外略显话少,她不知自己在工部乃至六部, 都是出了名的面热心冷, 不可小觑。大员倒也只是不敢诓骗她,小吏们更是一见到微笑的俞星城就隐隐心里发毛。   她自然没有意识到,随着自个儿越来越往上走, 那些装出来柔弱乖顺就越少见,她性格本身的果决与冷淡就愈发明显——俞星城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看着就让人放下戒心的模样呢。   那小吏从枪杆子底下爬过来, 头顶咔咔作响, 齐齐上膛,他吓得连忙抱头匍匐, 急道:“啊啊啊!俞大人千万别开枪啊!子弹要弹回来怎么办!”   一抬头,俞星城似笑非笑的瞧着他:“你坐好了, 我们再等等。”   说着,她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坐下吧。我们要等, 对方应该是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再埋伏我们。”   小吏抱着膝盖老老实实坐下了,他不敢离俞星城太近,更不敢离枪太近, 抬眼小心翼翼的观察俞星城的表情。但俞星城只是跟菩萨似的半垂着眼睛,两手搭在一块儿安静的坐着。   外头街市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外头响起了钟声,小吏直起身子:“钟声!哪儿的钟声,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俞星城:“往城南去了。这是慈寿寺的钟声。”   小吏:“大人能听出来?”   俞星城:“慈寿寺的钟是京师各寺中最小最薄的,所以听起来音高不一样。”   小吏哦了一声。   俞星城:“你怕吗?”   小吏:“有、有点。”   俞星城:“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坐好就是了,我会保护你安危。”   小吏不说话了。   俞星城:“信不过我?”   小吏用力摇头:“我听说俞大人是有灵根的。不过俞大人为什么没去钦天监,而是去了工部……”   俞星城露出几分微笑:“我那点灵根不值一提,也就勉强自保罢了。可惜我今日没带帮手来,否则哪里还至于被困住。”   小吏:“帮手?”   俞星城笑了笑:“不,是祖宗。”   不一会儿,俞星城就听到了城门处卫兵的呼喝声,这个时间点正是朝廷官府的马车出入京城的时候,这座工部的乌篷马车挂着令牌,没有卫兵敢拦,俞星城只听到了卫兵似乎在不耐烦的喝令进城的百姓,只在他们的马车经过时,他们连忙压低了嗓音不敢惊扰。   她闭着眼睛不做声响,只静静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俞星城感觉马车愈发颠簸歪斜,似乎走入了没有铺设砖石的小路,又驶出去半个时辰,而后似乎缓缓停了下来。小吏抱着装图纸的圆木筒,紧张的坐在蒲团上。   俞星城听到车夫下了车,并没有喊话,只是摇了摇铃铛,然后走远几步。   一些脚步声踩在丰沃的草地上靠近了,大概六至八人,有几分脚步较重,或许体型较大。她的灵力无法铺出马车,她不能确认这些人是否都是修真者,但她听到了御剑飞来的风声。   阵仗还不小啊。   俞星城没说话,她依旧闭着眼睛。   外头一人走到马车边来,敲了敲车壁,开口道:“陆家小子,把车门打开吧。”   他话音刚落,包裹着马车的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才刚刚像盖布一样褪下来,马车内竟然响起了一声惨叫——   而马车车门处的黄铜锁简直就像是被快速按结构拆卸下来,里头的锁芯、锁杆与各种零件飞快散开,漂浮在门处。靠近马车的黑衣汉子眼尖,喊道:“她会操控铜铁,快防御!”   他说罢便抬起手中的刀,手腕一阵发麻,刀面上火光四溅的一阵乱响,但这还只是个开端。没有靠近马车的五六个人,只看到那黑衣汉子脖子两侧像是被扎出了十几个血孔,往外呲出细细血柱——而他还没来得及倒下,枪声大作,那辆马车竟然从内部被轰成了满是眼的竹编灯笼,不知多少子弹从马车内朝外射出!   他们想着要拿到图纸再动手,因此犹豫了片刻。   但那位俞大人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她一起手,便是杀招!   离车较远的五六个修真者正要防护,忽然见到那些子弹或是爆出一团黑烟,或是撞击到什么反弹回去,如同直径十几米的透明罩子,一下子闷在了马车上,连声音都消失,只剩下那些子弹撞击在罩子内壁上,然后朝马车的方向胡乱反弹回去。   他们能想象,此刻在这罩子内,必定响声大作,就像是三十个打铁的师傅大锤小锤敲下去。   但那些子弹并没有反弹回车内,灰色的硝烟弥漫,有人隐约看到子弹停滞在空中,但却没有落在地面,而飞入了灰烟的深处。   透明的罩子还在。   没有靠近的五六人能看到硝烟虽然变淡,但始终漂浮弥漫在一个半球形的空间内,他们知道陆家小子的本事,便胆子大起来,想要靠近。   但一阵风吹拂而来,那凝固成半球形的灰烟忽然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里头的烟顺着风向散了,断断续续的哀嚎传出——   陆家小子的阵又破了!?   五六人盯紧,灰烟散去,马车四壁似乎碎掉倒塌下来,一个人影从马车中走出来。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不着急出手,因为这里是他们埋伏好的地点,他们有自信让姓俞的走不出去。事已至此,他们更需要拿到图纸。   灰烟彻底消散,俞星城官帽都未曾歪斜,她背着手站在马车边,近十支或长或短的枪支环绕在她身边,马车四壁几乎都碎裂掉下来,他们能看到一个人影有些痉挛痛苦的从马车中滚掉地上。   正是一直跟在俞星城身边的小吏。   他两条腿满是鲜血和穿洞,筋骨破碎,而一个面筛子般的蒲团也随着他痉挛痛苦的打滚,从马车中掉下来。   俞星城轻声道:“我只是怀疑你,并不确信是你。在你注意着枪支的时候,我偷偷将随身携带的铁珠放入了蒲团内。”要知道蒲团也是草编的,缝隙极大,用磁力塞入数枚小铁珠实在容易。   其实俞星城既是为了给自己藏一些后招,也是提防身边这位小吏。因为在俞星城抬枪的瞬间,马车外包裹的灵力都有了一丝波动。但俞星城用灵力去刺探他,却无法察觉到他的任何灵力与灵根。   俞星城只决定将这小吏放在身边,如果他想要有任何异动,她就立刻驱动铁珠,打碎他的盆骨和腿骨。   而就在外头人靠近呼喊“陆家小子”的时候,俞星城察觉到包裹马车的灵力从底部开始快速褪去,而一股灵力出现在小吏身上,似乎快速的从他头上包裹下来,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庇护住——   这马车内壁的结界是出自他手。   而且显然这结界只能同时存在一个封闭领域,在包裹马车的结界消失的同时,他身边才出现了自保的结界,显然他的同伙会迅速动手,在狂轰滥炸的攻击下,俞星城被打成肉泥,而他却能毫发无损。   但俞星城预先藏在蒲团中的铁珠离他太近了,这小吏切换结界的时候,又条件反射的先去保护头部,从头到脚笼罩下来,这一瞬间的时间差,就给了俞星城攻击他的机会。   小吏哀嚎一声倒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发现俞星城朝外开枪,竟然为了保护自己人,将结界再次扩大,阻挡住了俞星城的子弹。   他的结界应该能够阻挡一切攻击,俞星城甚至觉得,哪怕是火山喷发,他给自己施加结界后都能在熔岩之中行走。但唯一的可惜在于,这个结界的唯一属性。   保护了他的同伙,他就没法保护和俞星城同处结界内的自己。   俞星城知道,什么都不如活着的本能,于是数枚钢珠和子弹,飞向了小吏,他自我庇护的本能使他不得不撤下结界重新保护自己。   才有了此刻。   那五六人遥遥看着数枚铁珠紧紧贴在做小吏打扮的陆家小子身旁,疯狂震动旋转着,似乎他只要一撤开结界,这些铁珠就会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   俞星城任凭他低低哀嚎,轻声道:“你其实性格还是挺不错的。如果真的是工部的吏员,我会把你调到手下的。可惜你不是。”   她说着,弯腰捡起了装着图纸的圆筒,走到了已经倒在地上的黑衣汉子身边,他颈部十几个大小圆洞,人还在抽搐,俞星城抬起手来,将手中木料厚实的圆筒,朝他头部狠狠的砸了下去。   而一瞬间,十几个黄铜部件浮起来,在空中精密准确的又恢复成了黄铜锁的形状。这样复杂的过程,俞星城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她感受到脚下土地中灵力的波动,也感受到那五六个人也都是有备而来。   但俞星城见过太多风雨了,她露出几分淡淡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根本不知道此刻她在枪阵中的微笑,让人多么胆寒。   俞星城穿过硝烟,离开千疮百孔的马车,缓缓走来:“你们知道我会驱动铜铁,但这些招式,我只在士官学府中偶尔露过一手。你们做了不少调查。”   “但查的还不够仔细。”她轻声道:“否则你们应该知道,我选择做文官,不代表我只是个有点灵根的文官,我拿笔的手杀过的怪物,超过你们的想象。”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不是我想装逼,是你们太没有逼数了。 第222章 双眼   俞星城眯着眼睛看向他们, 又低头看向满脸是血已然死去的黑衣汉子。她看了一眼黑衣汉子脖颈上的晒痕,又将脚尖压在黑衣汉子搭在草地上的手心里,半垂下头去观察了一下他手指手掌上的老茧。   确实有茧, 但并不只限于虎口附近,跟裘百湖手上的茧不太一样。   他应该不是用刀的。   俞星城抬起头来, 看向那五六个人:“不对, 你们不是仙官。但凡是北厂出身的仙官, 哪怕跟裘百湖不是一路人,应该好歹也查出一些我的传闻。”而且,南厂北厂官服统一, 都是又硬又高的立领, 又需要在外追击活动时常年穿着,所以南北缉仙厂的仙官,大多在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被晒伤的黑白分界线。   而这个黑衣汉子没有。   他手上的茧子也不像是拿刀的, 而像是一些偏门的武器。   俞星城懂了,这些人大几率是某些门派或家族出身的, 并不入仕。而大明朝管理各大门派与散修时, 很重要一点就是不允许使用一些刀或枪。这条例并不严格,毕竟很多修真者天生的灵根杀伤力更大, 也不在于刀剑;而且对于修真者的约束大多来自与户口统计和黄册修订。   这一条其实主要是针对于县村等地方的低阶修士斗殴或屠杀百姓。   不过许多门派——特别是人头较多的门派,为了向朝廷示弱, 并表示谄媚,所以禁断了刀剑这类开刃武器的使用。   俞星城扫了对面五六人一眼, 她没看到一把挂在腰上的刀剑。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诸位来自于南方哪个门派?”   对面五六人一愣, 竟然静默着无人回答。   俞星城踢开了黑衣汉子的手,她今日只穿着圆领深蓝色燕服,黑色官靴官帽, 一切都显得颜色硬冷,黑纱官帽的双翅与搭在肩上的细长黑带,与那张素净柔美的脸对比强烈,而俞星城此刻淡然无惧的气质,却统一了这种反差。   她道:“你们不是仙官,也确实不太可能是仙官。裘百湖奉皇上之名南下之后,南厂已经在改革之下名存实亡,成了北厂的附属。南方系不可能就这样放手自己的修真者势力,我之前就听说,他们会用门派来存续他们的修真者势力——但显然,门派修真者与仙官相比,消息灵通程度与手黑程度,都差上一截啊。”   对面五六人中,有一位白衣翩翩的中年男子,蓄着胡须,却竟然在窄袖曳撒外头披了一件灰白色的西装外套,西装口袋别着一副墨镜,且又在头上戴着个西洋式的软礼帽。   这微妙的追求洋风的穿搭,在苏广一带颇为流行,他这会儿开口,果然有些闽味:“俞大人也不必下结论这么早,我们手黑不黑,不过是惦记着你手里的图纸才有所考量。其实也不过是想要这图纸,俞大人把圆筒放下,我们各退一步,都既往不咎了如何——”   俞星城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我不觉得你们两条人命能赔我们工部的马车。”   但她仍然将圆筒放在地上:“为了图纸?想要毁灭痕迹?亦或是不想让我进宫面圣。我也不是朝中的小人物,杀了我,真的以为没人去查吗?”   白西装也露出客气的微笑:“我刚刚不也没明说要杀您吗。再说杀了就杀了,要的就是朝纲震动。”   俞星城:“想搞这样的大事,就不该如此不小心。你从南方能带多少人来,京师附近常有查访户口与外来修真者的惯例,我猜你们不敢带太多人来吧。”   白西装笑着摘下礼帽,露出他夹杂着白发的单簪顶髻:“京师也只是座城,我们这些人去过很多城,京师也没有什么来不得的。俞大人教育的是。”   他一个“是”字,尾音一落,俞星城立刻感觉到了地下的灵力波动,她身边的枪的扳机就要扣下的瞬间,俞星城猛然感觉身子一轻。   她竟悬浮在空中,她的那些枪支也猛然失去了磁力的掌控,开始歪歪斜斜的朝上漂浮。漂浮的不只是她,还有那些落在地面的子弹,黑衣汉子的尸体,马车车壁的碎木,以及对方五人。   她立刻调用磁力去驱使枪支与子弹,却明明感觉自己的灵力使出去了,但没有任何子弹在挪动。不只是这些能被她操控的铜铁,连俞星城挥舞自己的手臂都做不到,她耗费极大的力气,也只能让自己的肢体做出一点移动,而连眨眼都变得让她眼皮酸痛疲劳。   重力消失了?!   但消失的不只是重力。   一切的动能减弱。一切的位移都无法形成!   在她身边不小的范围内,草叶、树叶与碎屑都朝上缓缓漂浮着,甚至连风都没有,俞星城从未感觉过身边毫无气流的那种环境,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体上的每一根汗毛,从未如此静止过——   而她竟然感觉自己束着的发髻竟然也缓缓散乱开来。   不可能,这里都是静止的,怎么会头发散乱开来?   俞星城大概明白了。   不知道这是谁的灵根。但也是结界类的!   而这个结界内,会消解绝大部分的动能。   也就是说,大部分的力都会消失。   作用力,反作用力,重力,甚至还包括一部分的摩擦力。   在对方只知道俞星城操控铜铁的这一前提下,他们几乎像是针对她组建的特行卫。那扮演小吏的陆家小子的灵根既能囚禁她,又能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不被俞星城操控的各种细碎的铁器所伤;而现在这个结界更是消解了俞星城的磁力,让她几乎完全无法再操控任何物体去伤害他们——   毕竟如果俞星城是热衷埋伏与阴招的小人,再多的盾牌,再快的反应速度,也未必能防得住她驱使的那些细小钢珠。   而这个结界就不一样了。   虽然对方也漂浮在空中,看起来像是无法动弹,但俞星城觉得,对方必然有的是办法——   她一面紧盯着对方五人,在这个漂浮着的谁也动不了的结界里,所有人都像是宇宙中被叼住后脖颈的猫仔,僵硬的一动不动的在空中缓缓旋转。   而俞星城忽然发现,刚刚过了这么久,对面那个白西装,竟然没有眨眼。   无数的树叶草叶泥土在他们之间也在漂浮着,俞星城好几次觉得要撞在眼皮上,根本控制不了眨眼,而白西装却眼睛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俞星城头皮有几分发麻。   至今,修真界体系灵根地位低,就是因为他们很难搞出花来,他们像人类一样打斗,运动,是可以预测的。   而最被人提防的,就是特系灵根,没人知道他们的制约条件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会如何使用灵力,就像是俞星城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不会眨眼。   一切都要赌,赌你的观察力,赌你对情况的几种判断。   但是俞星城还能感受到阳光的热度,说明至少分子热运动还在。而电力其实也不过是电离的某种运动,也是一种力,对方在塑造这个灵根时,只能理解显而易见的力,却无法理解热与电都是力学的一部分——   俞星城立刻驱动一丝电流在指尖。   畅通无阻。   这个结界是不会消解电力的。   她心头惊喜,却并未声张,毕竟对方还有五个人,如果除掉塑造这个“无动能”结界的人,以及不眨眼的白西装,最起码还有三个人没有出手。   俞星城虽然对自己的用电本领有信心,却不想太早暴露底牌,如果对方再有一个能吸收电力的修真者,那她就真的玩完了。   只是对面终于也有了点动静,俞星城紧盯着白西装,忽然发现他的下眼睑忽然往上翻起,一只眼睛从他眼睛下头睁开!   俞星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两对儿眼睛上下紧贴着,出现在了他的眉骨之下!   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白西装,其实有两双眼睛。而其中一双眼睛,就长在眼皮上!   他永远无法闭眼,因为必然有一双眼睛会睁开。   而当他抬眼的时候,眼皮微微低垂的瞬间,就像是两双眼睛紧贴在一起,哪怕是见过长满眼睛的月神,俞星城也都微微愣了一下。   俞星城暂时称他眼皮上那一双眼睛为副眼,而刚刚睁开的真正的眼睛为主眼——但副眼和主眼并不一样,因为副眼就像是正常人一样,眼白与黑色瞳孔;但刚刚睁开主眼,眼球却是血色,而瞳孔则是惊人的银白色。   白西装并未说话,只是将眼睛看向俞星城的心口,俞星城猛然察觉到一股灼痛,甚至还有布料烧焦的味道,她将眼睛向下移,只看到自己胸口就像是被太阳下的放大镜聚焦了一半,官服的衣料被灼烧处一个小洞,边缘火星依稀可见,而且还在扩大,还在向下灼烧,一直烧到她的肌肤!   人们形容“灼人的目光”,却没想到这白西装的其中一双眼睛,确实可以用目光灼烧别人!   她既无法动弹,又被这目光灼烧着胸口,速度极快,皮肉几乎在一眼之内被被烧出焦味,她毫不怀疑对方可以用目光烧穿了她,而她此刻又无法移动——   怪不得这群人敢就带五六个人前来捉她,他们的能力虽然不算极其强大,但胜在制约力强,配合性好,灵力的强弱在这种制约之下,都几乎没有了差别。   如果俞星城没有杀死那个小吏,而小吏用单向阻隔一切灵力的结界包裹住他们,那俞星城真的要受困了。   但现在,显然没有人能保护他们了。   俞星城不再犹豫,前几个月京师频繁的雷暴雨,给了她太多自我扩容与充能的机会,她虽然没有把自己的灵海恢复到与月神对战之前的水平,但也足够她搞一场酣畅淋漓的爆炸了——   但就在她灵力即将出手的一瞬间,俞星城脚下的泥土与草地忽然消失!   她与那五人腾空在悬崖与海浪之间,急急向下坠去,灰蓝色的天空,细雨与狂怒的巨浪,嶙峋的黑色悬崖!风似乎刮痛了俞星城的脸,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澎湃的海浪拍打在巨石上之后,掀起了细密的咸鱼,喷在她脸颊与皮肤上。   她被忽然瞬移到了千里之外?!   而胸口的灼痛感忽然消失了,那白西装竟然也惊愕的忍不住往悬崖下看,因此挪开了双眼。   坠落的感觉让俞星城想要挥舞手臂,可她却发现自己依然动不了,而她的头发并未因为海风与坠落而飘动……   等等……?!   她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白西装身边的一位黑色面纱女子,似乎因为坠落而惊恐,在她这一声惊叫中,俞星城猛地从漂浮中坠落,她刚刚摔落在地面上,就发现并不痛,而她虽然看到了海浪与黑色砂岩的海滩,手底下却摸到的还是青草的质感。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骤然出现,拽着她朝一旁而去,而海浪与悬崖的景象瞬间消失了。   幻觉!   刚刚的悬崖与海浪,不过是幻觉,而现在,制造着幻觉场景的人正拽着她狼狈朝外奔逃,俞星城这才看清身边的人:“温、温嘉序?!”   作者有话要说:  温嘉序:“先生别怕,我来救你!”   俞星城:……我他妈刚要放大招…… 第223章 偶遇   温嘉序显然不是什么运动健将。   甚至可以说是个□□上的弱鸡, 他拽着俞星城跑出去几部,就自个儿脚底下一崴,脸朝下啪叽摔在地上, 俞星城连忙甩手,成功避免被他拽倒。   温嘉序被这绝情的一甩手惊的转过脸来, 就瞧见俞星城稳稳站在他身边, 转头极其警戒的看向白西装为首的那五人。   显然, 制造那个了不起的消解动能的结界的修真者,应该就是那个发出惊叫的黑色面纱女子。温嘉序逼真的幻象,打破了黑纱女子专注创作结界的施法, 因此俞星城才得以落地。   温嘉序还有点发懵, 就瞧见俞星城一只手猛地拎住他后衣领,灵力驱动,直接将一百来斤的温嘉序从地上拎了起来, 她身边近十杆枪,毫不犹豫的开枪。温嘉序是传统修真世家出生的人, 这枪响超过了他的预想, 他吓得整个人跟个鹌鹑一样在俞星城手上发抖。   但那黑纱女子迅速反应过来,子弹打入他们五人附近, 立刻像是摄入厚实的透明凝胶,失去了向前推进的力, 旋转着漂浮在了他们面前。   俞星城提防这黑纱女子再度扩大她的结界,她随时准备向后跳跃, 最起码把温嘉序扔出去。但并没有, 俞星城观察草叶与衣服,显然这结界只包围了他们五人,而并没有扩大范围。   显然如果不经过提前的预备, 这样强大的结界并不是可以随意施展的。   俞星城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手一松,一脸发懵的温嘉序站住脚,他抬头刚想说什么,俞星城手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推——   温嘉序这种纸片大少爷,被她带着灵力的一章推得差点原地打滚,滚出三米外。   温嘉序本来就对俞星城也没太多好脸色,这一滚,滚得他一身锦缎长衣满是污泥,他抬头正想大骂,就瞧见半空中陡然一道光灿然落下,在靠近地面的瞬间光芒大盛,温嘉序眼前一片白色,他几乎以为自己是雪盲了,但紧接着地动山摇的巨响炸在耳边,他耳膜朝内鼓胀,痛苦的忍不住张口,一声呼喊化在这连绵不绝的雷电声中。   他是被俞星城电过的。   但温嘉序没想到,俞星城真正水平的放电,是他妈的这种级别的!   而且她压根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杀伤力和目标,这种放电灵力的杀伤力和范围,完全是她精妙的磁力控制能力的另一个反面。   简直像是今年京城半个夏天的雷,都化作针尖麦芒,轰在了郊外这一片草地的那几个人头上。雷声消散后,温嘉序保持着张嘴的姿势傻了半天,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   周围的树林中,已然有十几棵树焦黑倒下,而在刚刚那五人出现的草地中,大团黑色木质碎屑落在地上,几乎要成了一座小山丘。当上层的黑炭碎屑被风吹散,温嘉序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从地底长出了无数粗壮的藤蔓,一层层包裹住,被雷电击中后仍然不停疯长,才勉强保护住了他们。   而其中一人离的稍远几分,并没有第一时间被这些藤蔓所保护住,而在雷电之中,也成为了一截黑炭。   俞星城没认出来被击中的是谁。那在雷电轰炸下如黑炭灰堆般的藤蔓遗骸被拨弄开,四个人艰难的爬出灰堆,为首的白西装衣服也被弄脏,他装不住文雅,一边掸着衣领,一边满口“冚家铲”的大骂。   俞星城扫了一眼认出来了。被烧成黑炭的,是那个黑纱女子。   看来现在不用担心结界的问题了。   白西装一边怒骂,那血红眼球的主眼翻了上来,瞳孔银白色更加闪耀,俞星城几乎要看到淡淡的光朝她的方向射来,她猛地抬手躲避,而被这双眼睛盯着衣袖,几乎是一瞬间就被烧出了火洞!   这灼烧的速度,可不是刚刚能比的。   白西装脖子上青筋鼓起,俞星城连忙倒退几步,他目光一路扫来,在地上留下了一串痕迹,被他目光扫射过的泥土,竟然在迅速的高温下结块,变成了黑红色陶质——   温嘉序忽然道:“先生,到后头来!”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一瞬间,就在那白西装身前,陡然化作一片荒漠中的战场,十几个游牧民族骑士打着唿哨朝白西装冲去,而更有空中无数箭矢,只朝着他门面而去!   白西装惊的几乎要往后倒退,追随着俞星城的灼烧目光也瞬间消失。   但当那蒙古骑士穿过白西装的身体,他一瞬间也反应过来。   这都是幻觉。   温嘉序低声骂道:“要不是时间不够,我能完全塑造出可以有触感的场景!”   但他本来也不是为了让这场景吓到白西装男,而是在那幻觉之中,无数飞向白西装脸前的箭矢,让他躲都躲不开,明明知道是幻觉,却忍不住在箭矢的幻象快要穿过脑袋的时候,紧紧闭上眼睛。   俞星城懂了。   温嘉序利用的就是人看到危险袭击门面时,闭眼的本能。   这小子还挺聪明啊。   白西装身侧一个男子——现在满身炭黑也看不出什么外貌特征了——但他光着双脚,脚掌踏在泥土地中,俞星城察觉到了地面之下似乎有萌发的灵力,她想也没想,拔出腰间的磨刀石,一抬脚尖踏上刀面,御剑而行,顺带一把抓住了还在地上呆愣的温嘉序。   地面上藤蔓再次冒出,疯长的速度和规模远超过杨椿楼这样的普通木系法修。大地就像是呕吐了一般,疯狂吐出缠绕的藤蔓。   温嘉序也惊叫:“和姓杨的二傻子一样的灵根。”   杨椿楼要是听见了,立马把温嘉序做成观景盆栽。   俞星城御剑飞高几分:“不一样。这个人需要预埋种子。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地下埋藏着什么。刚刚为了阻隔雷电,他已经用掉了不少种子。不过他这样,是不可能抓到我的,是他们想跑了。”   温嘉序:“折损了三个人,他们是该跑了。”   俞星城:“不过我不会让他们跑的——”   俞星城抬手就要再次引雷,温嘉序站在宽大的磨刀石上,立刻要捂住自己的耳朵,而刚刚那个装着图纸的圆筒还留在地面上。   其中一人,披头散发,身穿披风与长袍,裹得严严实实的,朝圆木筒冲过去,想要夺取,俞星城压根不在乎。   她是故意把圆筒扔在地上的。   扮演小吏的陆家小子或许不知道,但俞星城从一开始,就和鲁邕商议好,拿的是复制的图纸进宫面圣。如果这份复制的图纸,能够做诱饵抓住一个人也不错。   不断从地面疯长的藤蔓,似乎都在庇护那个朝圆筒奔跑过去的人。   以他奔跑的速度来看,他身体素质也就比温嘉序能强上那么一点,但俞星城很快就察觉到不对,他在倒着奔跑。   他脸一直背对着俞星城,而是用倒退的方式,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飞跑向那装着图纸的圆筒。   俞星城今天真是长见识了,见识了太多奇奇怪怪的灵根,那悬在半空中的雷电都顿了顿。而她一眨眼间,那个倒退着奔跑的男子,瞬间出现在了圆筒旁边,一把背上——   俞星城以为自己看错了,旁边的温嘉序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却没料到俞星城一眨眼的瞬间,这个披散长发的男子忽然凌空出现在了俞星城面前,悬空而立!   不是正脸对着她,而是长满头发的后脑勺对准着俞星城!   她眼前忽然出现了别人的黑色长发,也吓了一跳。   俞星城似乎看到在那长发之下,遮盖着什么,他后脑勺上似乎还长了一些别的器官,但那人手持一把短刀,迅速的朝俞星城扎过去。   可真是不好意思,多年历练,俞星城近战远程都遭受过磨炼,几乎毫无短板,这人的攻击并不算刁钻,只是趁她不备而挥刀攻击,他手脚都背对着俞星城,挥舞匕首也不容易,俞星城几乎是一丝电流窜出去,就电的这长发飘飘的诡异家伙怪叫一声,匕首脱手!   瞬间,他已然消失,极其怂蛋的抱着那圆筒,出现在十几米外,还狼狈的哀叫着朝远处跑去。   俞星城愣了片刻,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刚刚似乎眨了一下眼睛。   难道这家伙,会在眨眼的瞬间瞬移?   俞星城抬起手,但长发飘飘的男子竟然瞬间又瞬移出去十几米——她猛地转过头看向温嘉序:“你是不是眨眼了!”   温嘉序揉着眼睛:“啊?”   但已然来不及了,这个一直用背后对着他们的诡异家伙,再次瞬移,而这次他到了白西装他们身边,他的诸多同伴似乎对他的灵根极其了解,将手搭在他身上——   一瞬间,他们消失了。   只留下地上几具尸体,以及布满地面的枯萎焦黑的藤蔓,还有工部那辆报价三百二十两的马车的残骸。   温嘉序惊骇道:“怎么回事?!”   俞星城环视四周,一片狼藉只剩下安静,她头顶那隐隐的雷光消失了:“就这么跑了……又是没听说过的灵根。这群家伙,到底是什么门派的来头?温嘉序,你听说过吗?”   温嘉序:“……许多门派下弟子成千上万,现在朝廷规定不许他们有太聚集的来往,很多门派都彼此不清楚底细,我又是京师温家的,怎么会知道。你没受伤?”   俞星城抚了一下官服正中心灼烧的洞,她微微抬袖掩住:“无事。是我没想到,在京师都可能被人袭击。让他们带走图纸吧,那图纸也是复制的,让他们得手了之后,他们就可能会打消去工部强抢的想法,省的再出大事。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温嘉序:“偶遇。其实也不算是偶遇,我去你府上拜访,但你府上出了点事情,似乎有十七八个小妖被打伤,而你之前身边的那个千年大妖也不在——哦,我他妈的可是识系灵修,而且是顶尖的那种,我还能看不出来你府上养的一群大小妖怪吗!”   俞星城:“哎,别急别急。你说炽寰也不在府上?”   温嘉序:“是,小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都乱作一团了。今日上值,府上众人都不在,我就觉得出了事,就想要去六部找你,结果路上到一半,就瞧见了你的马车。呵,工部这个品级的马车就三辆,而你不争不抢,驾的都是最破的那一辆。你懂不懂乘这车架来世学学府,我还能认不出来吗。”   俞星城:“所以你一路跟过来了?”   温嘉序还是那副既傲气又忍不住冷嘲热讽的模样:“是,我看到车门上有一把锁,而这么热的天,你竟然坐在车内都没有开一点车窗,我就觉得不对劲。再加上那车夫不算熟练,我就心中起疑,一路跟了出来——你倒也不必太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俞星城:“……”   你不救我,我死不了,可你来凑热闹,我要是不拉扯你一把,你就死定了。   不过他倒是有这魄力敢冒险来救她,俞星城确实没想到。   “我一定在温骁面前夸夸你的这好身板。”俞星城扯了扯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温嘉序:……大可不必。 第224章 圣人   “炽寰去了哪儿你知道吗?”   温嘉序大概还有点良心会担心俞星城, 因此过来搭救,但不代表他那张嘴就能吐出好话来:“你自己养的那玩意儿,你都不管, 谁能知道啊。我又不是没见过他,那暴脾气, 谁要多打听他一句, 他就能把谁给吞了。但我觉得你最好回去一趟。”   俞星城皱起眉:“不行, 我需要即刻入宫,你以为面圣也是想不去就不去了?没有了复制的图纸,哪怕是我一个人也有必要先进宫一趟。”   她没有御剑, 而是走到马车旁, 挥刀劈开了马背上的木辀与木衡,马匹有些受惊,俞星城牵过一匹黑马, 摸了摸它鬃毛安抚一阵,看向温嘉序:“你也牵一匹。”   温小少爷不太满意:“这马都没有鞍啊。”   俞星城:“哦, 你怕硌坏了?”   他年纪可能小一点, 脑子里都是出人头地,或者是模仿温骁, 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反应过来俞星城说的硌坏的是什么。   俞星城也无意跟炽寰以外的小子开玩笑,道:“进了京师内城便不可御剑或乘坐法器, 你要是不愿意骑马,就自个儿御剑到城门口, 然后走回家吧。”   说着她翻身上马, 官靴夹住马身,抓住驮马的辔头,就要一夹马腹。   温嘉序连忙吃力的也爬上旁边的小母马, 但俞星城压根没等他,策马出去了,还喊道:“你跟不上就别跟了。我建议你以后也别找杨椿楼玩了,她那暴脾气,一拳能擂死你。”   温嘉序听到她说杨椿楼,有些不服了,抓着缰绳,整个人被马凸起的脊背颠的满脸痛苦,却仍然跟上了俞星城的黑马。   她以为自己没被带回来太远,往回跑才发现路途一点也不近。别人爽约也就算了,可是她今日面圣是请司礼监递了消息的,这会儿却放皇帝的鸽子,她只觉得头疼。   但俞星城脑子里想的最多的不是要怎么面对皇帝,她一直在想府上为什么会有妖受伤,而炽寰到底有去了哪里。之前炽寰似乎就隐约提到过一些不太平,但他总自信满满的说自己能摆平一切,   今天炽寰都没跟她一道出门,是否也跟这有关?   温嘉序总算找到了一个不硌蛋的坐姿,速度也追赶上了俞星城,问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跑错了路——”   这会儿已经到了京师外杂乱无序的外城区,俞星城连忙调转马头,往城门而去:“等到我进宫时,你去六部找一下杨椿楼她们。别光找杨椿楼,还包括铃眉和肖潼。”   温嘉序有点恼羞成怒:“我才不找她呢!”   俞星城无视他这句傲娇:“让她回家一趟,看看众妖为何受伤,也让她联系一下鸮远,过问炽寰的去向——别跟我瞪眼,你办不办事儿!”   温嘉序张开口,才想到俞星城是他先生,不得不扁嘴认输:“行。我去。我就不该担心你过来找你。”   俞星城:“你是不应该。我对自己的本事有数的很。不过你的灵根幻化出的场景,确实很真实。小少爷,我的脾气可不能忍别人的臭脸,你还要不要听我说——”   温嘉序也觉得俞星城虽然看起来温柔,但实际脾气又刚又硬,他也怕自己这娇花似的体格被俞星城给电了,强行把自己臭脸压住了几分,挤出尊师重道的神态来:“先生说罢。”   俞星城:“以后逢年过节,你也可以偶尔来吃饭。如果温骁也在的话。你可以过来给我们幻化出一点赏月啊,华山之巅啊或者是深山峡谷的场景,我们吃喝也带劲了。”   温嘉序竟然心动了几分,斜了她一眼:“杨二傻子可能看见我会摔筷子的哦。”   俞星城笑:“会吗,我不这么觉得哦。以后看吧,我要是邀请你,你别拒绝哦。”   温嘉序哪里会拒绝,他被塞进世学学府做学子,而杨椿楼又是户部医修高官,上次杨椿楼追出门与他说了一阵子好话,他臭毛病又犯了,甩着脸不肯给她台阶下,把杨椿楼也逼急了——这回好了,现在想见也见不着了,杨椿楼再也不来找他了。   他心里头当然万分同意了,嘴上却道:“看我到时候有没有空了。”   俞星城没接话。   温嘉序以为俞星城反悔了,转过头去偷偷看她,才发现俞星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握住缰绳:“不行,我果然不喜欢你这种有话不能好好说的性格。”   还是直率的大傻子比较好。   俞星城进了京师后,出示腰牌,一路往午门而去,温嘉序去往六部,俞星城一路往东华门去,她到了东华门让内监去通报司礼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小太监快跑过来,见了她气喘吁吁道:“俞大人啊!您从工部出来之前,不是说一个时辰内就要面圣吗,您以为见皇上跟工部开会似的吗?”   俞星城捂着胸口灼烧的破洞:“即刻带我入宫吧。”   小太监:“今日不是来谈汉阳府大堰一事吗?您没带图纸。”   俞星城扯了扯嘴角:“丢了。”   皇帝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重修的养心殿附近,而在靠近西宫的一处花园里,听说他是在接受国师随从的指教,修炼灵力,所以外人不可打扰。   俞星城本来是在花园外头等待,站了没多久,孔元节就从里头走出来,对立在竹林旁的俞星城一拱手:“皇上请您进去详谈呢。”   俞星城:“皇上没问我为何迟来吗?”   孔元节笑道:“自然问了,只是皇上也没在等您就是了。国师的随从也在陪伴皇上,能够接近国师的随从是天大的福缘,请俞大人千万不要冲撞了国师大人的随从。”   俞星城都不知道怯昧还有随从,她点头客气了一阵子,便拎着衣摆进去了。   孔元节站在门口,虽一旁还在张望俞星城的小太监道:“别看了。”   小太监:“这俞大人提起皇上的口吻也太没分寸了吧。”   孔元节扯了扯嘴角:“这是皇帝喜欢的那种没分寸,没人能管得着。”   俞星城进了花园,穿过太湖石之间的小路,就瞧见了在凉亭中对着池塘水遥遥使劲儿的皇帝,以及一身白袍带着方帽,盘腿坐在一旁闭着眼睛的……怯昧。   俞星城忽然觉得这个会面相当私人,她几乎是没多想就哼笑一声:“哟,这就是咱们国师的随从?”   怯昧睁开眼睛,他今日没有做太监打扮,白衣与丝毫没有弱化的五官,确实给了他几分天上人的气质。   怯昧微微一笑:“星城。你若不是迟到,你我二人今日便碰不到了。”   皇帝转过头来,两手还五指张开,似乎想要用灵力吸气池塘水,但俞星城只感觉到了微弱的可怜的灵力波动。皇帝:“你们认识?”   怯昧点头:“见过不少次。她知道我的大多数事。”   皇帝饶有兴趣,微微挑眉:“这倒是令人惊讶了,我以为俞大人只是科举考出来的一位女官。”   俞星城:“……只是知道他的一些事罢了。啊,请皇上恕罪,臣……”   皇帝看着她,皱眉:“你被袭击了?毕竟你如果没有出过城,脚上不该有这样的泥巴。还有官服衣袖上灼烧的痕迹。发生了什么?”   俞星城:“臣从徐老家离开之后,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灵力接触。要晓得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与我灵力接触,一般都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不过我虽然夺下几条人命,却也有损失,我复制的汉阳府大堰的图纸,被偷走了。”   皇帝有几分震惊:“你人在京师,他们还敢!”   俞星城:“或许怕了吧。袭击者人数不多,或许也不劳您费心,我会与裘大人谈及此事,提供些线索,让裘大人去追查。”   皇帝放下了手:“我听说你灵力强大,能袭击你的人,也是修真者了?是门派的。”   跟皇帝说话就是省事,俞星城:“有可能,不确定。对方有调查过我,也针对我的灵根而来的。他们不只为了图纸,也想要杀我。”   皇帝瞳孔微微转动:“外城的修真者并不容易盘查,但南北缉仙厂已然合并,从缉仙厂内部找到这样的人不容易。如果不是门派,那就是某些家族的门客亲信了。那真正的图纸呢?”   “藏在一个能被好好庇护的地方。毕竟工部藏书阁也不安全。”   皇帝:“……我也不能知道?”   俞星城:“不能。我今日前来面圣,是来回答您的问题的。”   皇帝:“朕上次没见你,也没问你问题。”   俞星城:“但你需要一个交代,也一定会有不少疑问。比如这事儿,到底有多少是徐老的责任,对方如果去了汉阳府对大堰下手,能否找到证据等等。”   皇帝抬眼:“朕的肚里虫啊,那你就回答吧。”   “徐老改了数据。”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徐老的意思,如果他想一个人扛下来,让另外五个人不背负骂名,那俞星城愿意成全他:“徐老得到一些授意,私下改动的。不过改动的数据仍在安全范围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乘风破浪的姐姐看太久了,所以写文太晚了。   断章断的不太好,但综艺实在太好看了,原谅我一下吧。 第225章 异状   皇帝看了一眼池塘:“朕了解徐老。”   俞星城心中硬冷:“但事实便是事实。”   皇帝有些疲惫, 抬手:“朕并未说不治他的罪。”   俞星城想,皇帝之前叫徐老进宫详谈,又给他时间让他归家, 显然是对徐老这样一个在工部干了几十年的老臣也是有感情的。只是皇帝似乎心中已然有了考量,没有说也没有问, 只是沉默了片刻。   “此事只跟他有关?”   俞星城垂眼:“目前看来还没有别的证据。接下去要等温大人的消息了。”   皇帝:“你有什么猜测可以与朕说。”   俞星城摇了摇头:“猜测是最无用的。我想此次皇上派温骁前去武昌府, 也是明确了态度。若是如此我便安心了。”   皇帝:“朕之前的犹豫并非因为不明, 而是因为这两端的重量,也一直在大明的土地上摇摆。”   怯昧摆弄着衣袖忽然道:“你可知太|祖所在的元末,实际上江南、华南诸多地方, 也有繁荣昌盛, 商旅来往,楼阁遍地,有些府县的灯火通明, 瓦舍喧闹,还有那些纺织制船工厂, 甚至有今日之水准。这都是因为元人不懂制政, 他们放开手脚,正因宽松的治政, 所以才有了生机。”   俞星城看向怯昧,他笑了笑:“可是在那时候, 什么也不管,繁荣之下也尽是无法无理无公平的野地, 有太多的民不聊生, 太|祖便是这宽政下的受害者。正是因为有太多的太|祖,才有了今日的大明。”   俞星城看向皇帝:“皇上想找个平衡。”   皇帝摇头:“现在已然不平衡了。我以为我在权衡,但我如今才发现, 天平的另一端已经太沉太重了,只是他们不想要变化,所以忽悠着朝廷,忽悠着朕,偷偷在底下托起他们那一方的天平,让我以为是两方相平的罢了。”   确实如此,若是能忽悠的一个封建王朝给他们宽松的环境,又替资本承受民意的骂名,这事儿就十分完美了。   皇帝垂眼:“让朕决意不能轻饶的,是他们的张狂。朕既曾羡慕‘宽’带来的繁荣,瞧如今南北各地的工厂与农耕,洋商与海港,这都是开放商贸港口带来的;但朕也恐惧‘宽’带来的不平,在这繁荣背后,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不公不正。”   “朕曾想过,世间皆有平衡,放手去‘宽’,但如今想来,你说的对,这片中原大地自由选择,朕一旦放手,就是等一场浩劫来临。浩劫之后或许不会变化太多,然后重回今日。”   俞星城露出了一点笑意:“皇上只要能有决意,便是再好不过的。”   怯昧坐在了池塘边的栏杆上,捏着鱼食洒向池塘,他转过头看向俞星城。   他果然与圣主或历任国师都不一样,他不愿意把自己高高在上当成神或仙,也不愿算计这千百年后的未来,只想着活在当下,积极参与,最起码去改变未来几十年几百年。   也不知道圣主知道他与皇帝就像是友人一样,在御花园中闲聊,会如何作想。   皇帝看着他俩眼神交汇,微微挑眉:“怎么了?”   俞星城:“皇上与国师在此处做什么呢?”她话说的随意,就像是跟皇帝唠家常,皇帝挺喜欢她的态度,扯了扯嘴角:“在修炼。”   俞星城一惊:“皇上是天子,不都是圣主天赐灵根——”   皇帝撇了撇嘴:“崇奉十一年的时候,京师出了一些变故,听说群妖窜逃,钦天监震动,京师附近多处镇妖塔被毁,连朕的灵根也在那时候消失,哦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朕的灵根也就每年郊祭或祈天时用来表演表演。史上没得到圣主眷顾的皇帝也不少,朕倒不是真的在乎,就是想练练,正好国师难得留在宫中,便叫他来了。”   那位圣主在中原销声匿迹四千年,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而新任圣主任职十几年,一大工作就是教皇帝修炼。   看皇帝对着池塘水使劲儿的模样,似乎是想操控水。水面上偶有涟漪,皇帝露出惊喜的表情,怯昧坐在栏杆上:“……皇上,那是鱼在换气。”   皇帝尴尬的想要放弃的放下手臂,清了清嗓子,转头道:“你在世学学府任教的如何?”   俞星城陪皇帝也闲聊了一阵子,皇帝没有再详细问关于俞星城遇袭与汉阳府大堰的事儿,但他的不问更说明他已然决定整治了,在俞星城告辞从西宫附近花园离开时,也看到了裘百湖与几位钦天监仙官,匆匆朝这边赶来。   俞星城只行礼寒暄了几句,对方都很着急,也顾不得打招呼,但俞星城觉得与自己遇袭有关。大量不明门派的修真者混入了京师周围,皇帝不可能不重视。   她也未在宫中久留,挂念着炽寰他们,她立刻回到府上,这才发现杨椿楼与肖潼都在,铃眉因为今日被钦天监外派所以未能回来,而内府的地面与花园中,受伤的大妖小妖约有十几只。而温嘉序似乎也留在这里,杨椿楼正在给小妖们治伤,他也上去想要搭把手,被杨椿楼翻了三十个白眼。   俞星城问道:“鸮远呢,你们去妖馆找人了吗?”   肖潼抬头:“妖馆都已经空了,没有妖在,都不知道去哪儿了,鳄姐和胖虎也都不在,全都乌拉拉跑出去了,要我说,回头一抬头发现京城头上飞的全是妖我都信。”   俞星城皱起眉头:“炽寰也什么都没说?”她转头去问那些妖:“有人跟炽寰打过照面吗?”   众妖摇头,有妖道:“上君好像说是给您留了信——”   不会又是一米八的宣纸塞进了被罩里吧!   俞星城几乎是小跑着往自己主屋里去,肖潼瞧见她背影,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对杨椿楼说:“你瞧见过她这么不稳重的样子吗?”   杨椿楼咋舌:“她跟炽寰斗嘴的时候,哪里稳重过。”   俞星城回到屋内,果然看到床上一张斗大的宣纸,上头龙飞凤舞几个字:“信在枕头底下!”   还有个箭头,指着俞星城的软枕。   她又好气又好笑的把那张宣纸扯下来,掀开枕头,一张折的乱七八糟的纸在那儿,总觉得是他想折成一朵花,折到一半或者时间不够或许没有耐性,就气得随便一揉。俞星城把纸张慢慢展开,上头的字就谨慎得多了。   谨慎的让俞星城觉得害怕。   “竟然有妖想要来挑战老子。反正是忍不了,我出去打一架,可能过几天再回来。”   “怕你危险,把貔貅留下来了,它这种老神兽也不会参与妖的事儿,你就放它在家里看家吧。”   “别着急。这次保准不会有伤。我还特意把我的被子给铺好了,你不许动不许搬走,真的可能就几天。”   俞星城忍不住想笑,却觉得他难得会交代的这样细,令人有点怕。   “要是超过五日还没回来,你就把被子叠好放回柜子里吧,我就不会怪你了。”   特别是这句话。   俞星城想起,之前有不少妖都似乎提及过,在炽寰在圣主座下这一两百年,也有别的妖想要取代他的位置,甚至已然成为了号召力远超炽寰的新妖皇。   这个新妖皇的本事,最起码在当年倭国赤蛟之上,否则也不会妖馆都空了,还让拿回灵核的炽寰亲自出手。   而且以炽寰现在这懒散的太上皇模样,那位新妖皇必然靠近了京师附近的地域对他挑战,被打伤的妖群或许就是对炽寰的挑衅。   俞星城也觉得忍不住联想,在这个时候,灵根奇特的修真者突然出现袭击了俞星城,而又有新妖皇前来挑衅。会不会是这新妖皇,并不是个像炽寰那样几千年避世的天真大妖怪?   当年炽寰的挑衅,让圣主都出了手,钦天监监修了镇妖塔。   如今新妖皇前来,是否朝廷也会有所反应?   她把纸条放在桌上摊平,才发现梳妆台桌子上也有一张小纸,上头的字小的恨不得是用苍蝇腿写下的,她盯紧去看,发现竟然也是炽寰的笔迹:   “你要是实在需要人帮忙梳头,让小妖中的兰瓶过来,她会一点。”   “就是手艺跟我完全没法比。”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笑,她把那张纸条也跟着一起叠好,塞在了放首饰的抽屉的最下层,跟炽寰留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纸条放在一处。   俞星城第二日去世学学府上课,就当是徐老与遇袭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她甚至连素髻都是自己梳的——但明显,这几年都不自己梳头,她手艺下降了不少。   但到了世学学府刚坐下没多久,就先听到了一条令她震惊的消息。   徐老自杀了。   朝廷似乎也颇为震动,传言是徐老的儿子在那贴满算纸的房间中发现,徐老悬梁自尽。   俞星城在书桌前呆了许久,身上发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徐老显然满是愧疚,他实在是无法容忍自己的这一罪行,无颜面对自己。   而他更是在赌,皇帝对他有几分善心,但又不能不罚她。他如果自杀,这事儿没有后续的入牢和口供,就无法确确实实的定罪,这技能让他的子女少受一些指责,也是在警示他的后代。   更何况如果徐老在牢中被逼着吐露出当年篡改图纸的其他人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死撑下去,而此刻他死了,那些曾经的同僚也可以免于牢狱之灾。   俞星城到自己去上课时,都有些恍惚了,她这节课本来是要教授欧洲天主教的改革,却开场十分钟说错了三次词,但这一天的变故并没有在此止步。   她上课上到一半,俞敬唯晃着空荡荡的袖管,直接闯入了课堂。   俞星城惊讶:“俞将军,您的课不是在下午吗?”   俞敬唯直接走到幻灯机前,挡住光,对众多学子一抬手:“天津卫与塘沽出现异状,宫内下令,命我带天兵与世学学府众生徒,一同迎击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226章 铁舰   俞星城一愣:“什么意思?”   俞敬唯一旦是忙活起来, 就没什么好脸色:“目前入侵者身份未知,快报在我进宫面圣时送来的,皇上亲口令世学学府众学子, 参与此次战役,与我率领的天兵共同配合, 准备迎击。”   众多学子面上也有吃惊之色。有一些早在入学前就地方为官, 亦或是跟随家族中长辈曾出征的年轻人, 倒是跃跃欲试,而像是俞菡这种文官出身,亦是从未上过战场, 有些惊惶, 更不知道自己都能做些什么工作。   俞敬唯大手一挥,对俞星城道:“带上他们走了。”   俞星城:“我也要去?”   俞敬唯:“哦,皇帝点名也要你去了。”   到走出门去的时候, 才发现外头已经备了几十匹好马,俞敬唯率先上马, 俞星城也没问太多, 她除了戴上了水囊和宽刀,其他什么都没拿, 她利落上马后,调转马头监督众学子, 才发现班上七个女生徒中,有两三个人不太会骑马。她们骑射课程一直谎称不适混过去, 生怕是练了之后会大腿手指磨出茧子不好看。这世学学府进了几个月, 甚至连上马都做不到。   俞敬唯翻了个白眼:“马都不会骑就别去了,回头我会跟上头汇报的——马车?你们他妈的疯了吗,这当时去给你家三姨娘去庙里祈求生大胖儿子吗?我怎么不给你弄个帷帐弄八个丫鬟啊。滚滚滚, 战事紧急,用不着你们这种丫头!”   俞菡毕竟是将门世家,她虽然生的俏丽,但骑射在女孩儿中一直都是第一。   那两三个女孩脸色不好看,大概觉得俞星城脾气算好,想要上来央求一辆马车,俞星城没管她们,一夹马腹,随着俞敬唯奔出去了。   他们与两队仙官一同出城,为仙官领队的是裘百湖。   很巧,这次迎击出动的队伍,全是与小燕王关系更密切的。也被当做学子的一员所带着出征,他微微皱眉,而小燕王与他并驾齐驱,似乎压低声音在说些什么。   而俞星城则一夹马腹,与俞敬唯并驾齐驱,转头道:“是藩洋舰队来袭吗?大沽口一代作为内海,若有大批舰队入海,应该早在通过倭国海域时,咱们就得到了警报啊。”   俞敬唯:“所以,不是。到底是什么来袭,我也不知道。”   俞星城蹙眉:“但皇上要派天兵前去——你之前从北金调到北直隶的天兵,并不多吧。”   俞敬唯:“很少,一千五百余人。天津卫本地驻守天兵再有千人。”   俞星城:“不算多。也要调用当地凡兵吧,是否有当地水师配合。”   俞敬唯:“能配合我们的,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多。”   俞星城不知道这是说天津卫的将领不愿配合,还是说水师已然遭受了重创。只是她觉得,皇帝要让这帮世学学府的年轻人们,都参与这场战斗,显然是他更想看看这群年轻人实战的能力。   不过天津卫附近的敌袭,那就是直指京师。如此关键的一役,皇帝却要派遣这帮生瓜蛋子去。   而且以这些学子的本领,必然不可能是去当兵,而是临阵被任命为官员,配合或指挥战斗的。   他们先是策马疾奔到京师外五十余里的临时兵营,那里有直接隶属俞敬唯的一千五百名天兵,而天兵中大多会使用鹰妖拉动的战车型飞行法器,俞星城与诸位学子又换乘战车。   说是战车那便真的像西周时代的车,车上位置并不大,又及腰的栏杆与一些束缚的绳带,一共八个站位朝向各面,显然是方便天兵进行攻击,中间还有直径一臂的空洞,俞星城怀疑是向下扔一些□□或法术的地方。   站在战车上,只有铁质车棚遮蔽,四面透风,鹰妖又接到急行军的指令,只把一些没有灵根的凡人学子,吹的嘴巴像个兜风的口袋。   俞星城官帽都飞了,她也顾不上了,任凭素髻碎发散乱——不过她可算明白,为何天兵都是戴勒绳小圆帽了,丑虽丑,但阻力小还飞不走。   飞到天津一代,已然是下午,日头强烈,但俞星城他们遥遥的就看到了大沽口对着的海面远处,那灰黑色的缓慢逼来的云墙,在海面上滚动,占据了海面到天空之间的全部区域,如同一面前进的长城。   不少在战车上的学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俞星城皱起眉来:“这能是什么?”   裘百湖在她身旁:“你觉得会是什么?”   俞星城顿了顿:“以我的经验来看,我觉得这很像几年前倭国赤蛟袭击苏杭与应天府时的景象。先突变的是天气,利用风雪或者这样的大雾等等的极端天气,先让凡人的部队失去抵抗能力。”   裘百湖眯了眯眼睛:“你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俞星城低声道:“炽寰不在家。妖馆也空了。你应该也看出点端倪了吧。”   裘百湖:“铺遍南北的仙官机构不是瞎子,管理妖馆也是为了提防再有炽寰这样的大妖作乱,但这次,我们几乎没得到什么消息,就看到这乌云城墙出现在了天津卫。你确定炽寰——”   俞星城果断道:“不可能。他不会站在朝廷那边,但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我如今在替朝廷做事,他就不可能与朝廷为敌。”   裘百湖:“那就好。”   俞星城:“而且他与我说,有妖在挑衅他。我也曾听说过关于新妖皇的事情,似乎在炽寰被镇压的这一百多年,妖界并不太平。”   裘百湖吸了一口气:“这就说得通了。钦天监几位高官一直有感知到,当今圣主在这二十余年间一直在衰弱……而在这几个月更是如此。当年炽寰奇袭京师,火烧风疾,显然是要与圣主对抗以化龙为神;如今,那隐形一般的新妖皇,显然也是要做同样的事情。我倒是庆幸炽寰也在了……”   俞星城紧皱眉头:“我一点也不庆幸。他走了已经最起码一两天了,可这乌云仍然在朝天津卫推进,这说明炽寰没能成功阻止他。他灵核已然恢复,却仍然没能击退那新妖皇,我真是要怀疑这新妖皇到底有多强了。”   裘百湖也皱眉不语。   俞星城:“而且为什么是这时候。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恨不得堆到同一个时候?”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们的战车已然飞翔到了港口上方,俞星城低头看去,竟然发现港口附近的多处砖瓦建筑都受损倒塌,近海处甚至有数艘船只的遗骸与桅杆。   “我没看到武器?”她低头用目光搜索着港口:“是什么东西攻击了海岸?”   俞敬唯:“是冰。”   俞星城转过头去。   俞敬唯:“对,是我个人最擅长的冰,今日凌晨,有一片宽大的薄云漂浮到了港口上方,而后尖锐的冰柱就像是天上掉针一样纷纷落下,你可以看到港口上的血水,那是被击穿的士兵流出来的。被击沉的小型艨艟足有四十余艘,受损的房屋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这些冰柱在天亮没多久之后便融化了。”   俞星城:“除此之外,我们这不露面的敌人就没有异动了吗?”   俞敬唯:“也不是。天津卫附近河流众多,有一些上游的工厂或库房,为战船与大沽口炮台提供炮弹,那些库房也遭受了莫名的火烧或天雷。要不是因为你和裘大人说什么可能是妖,我都要怀疑是摸清了我们天津卫的敌军舰队了。”   俞星城蹙紧眉头:“咱们就这样僵持着,还是要试探?”   战车慢慢降落,似乎要停在空无一人的岬角的炮台上,忽然俞星城感觉到薄薄的一层灵力贴近他们,他们像是进入了肥皂泡的内部,本来空旷的岬角上,陡然出现了几百人来往的身影,以及多处被搭起来的营帐或指挥处。   俞敬唯在战车快落地的时候,手一撑跳下马车。   俞星城紧跟着下了战车,俞敬唯领着她往岬角高处的临时指挥地走,只是在这周围,似乎有七八位天兵迎海站立,以灵力撑起了如泡沫般反侦察结界。   俞敬唯一边领着她和众学子往营帐去,一边道:“我们当然要试探,不过不是天兵出手。还不着急呢。”   俞星城转头看着旁边周围几位天兵,将手中木板立在地面上,而木板像是会自动生长一般延伸,不过十几秒便成为了一座有窗有棚的木制小楼。俞敬唯:“哦别看了,那灵根就是会造楼,不过只能用三天。说咱们的事儿。”   俞敬唯一路快走,一只手背在身后,空荡荡的左袖乱晃,她穿着短靴,两三步并作一步,上了主指挥所用的小楼的三层,那里视野极佳,俞星城刚刚走上去,便听到了几声汽笛,七八艘铁质战舰,从港口内湾的一处不显眼的停靠地,朝外海驶出,蒸汽滚滚,船只上甚至装备有数个炮台。   俞敬唯:“这是当年淡马锡海战后,朝廷特意办厂制造的纯铁制战船,甚至不需要桅杆,只需要特殊的蒸汽船桨。哦,你们当时去奥斯曼,都只是木制和铁皮结合的宝船吧。”   俞星城:“这船只造价不低,拿来去试探这乌云背后的东西?”   俞敬唯:“这是皇帝的意思。要知道,很多时候,我们天兵都是底牌。”   那七八艘铁舰调整方向后列阵向前,在那滚滚乌云前停下,俞星城因灵力而目力极佳,她看到那战船上的炮台被成群的水手调转了方向,而蒸汽的白烟更浓——   俞敬唯似乎最喜欢的这种大炮轰脸的场面,她那饱经风霜苦大仇深的脸上,难得笑出了一口不怀好意的白牙:“哦,这些大炮,都是蒸汽加压的,也就当时小燕王带兵打下倭国时用过一次,今天你来的好,可以见识见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最近写太多朝堂,需要一点刺激的大场面。   *   前天胃不舒服然后有点发烧,再加上人在北京,这个疫情反复搞的我有点害怕。不过昨天晚上自然退烧了,我就安心了。 第227章 云层   那些铁舰不算灵巧, 由于目前军工技术未能突破,船上依旧是靠增加炮台来增强战斗力,凭借着咱们大明“大就是好, 多就是美”的审美进行了制造。   但此刻,当七八艘铁舰上的数台大炮, 在蒸汽加压后纷纷射出炮弹, 推进力竟然在海面上荡出一圈圆形的细微涟漪, 甚至连铁舰几个管道冒出的白色蒸汽,都被冲击波荡成烟圈的形状。   那些炮弹窜入了厚重的乌云云层,然后便没有了声音。   就像是几枚弹子掉进了棉花堆。   过了许久, 乌云内有几点火光乍现, 转瞬消失,乌云颜色愈发浓深,开始加速了卷动, 儿内部也似乎传来闷闷的爆炸声,俞星城有些忧心的紧盯着。   这个时代, 炮弹的□□量还不高, 虽然这几艘铁舰的主炮口径大约有八寸五左右,但面对着贯通天地的乌云, 仍然像是玩闹。   而很快的,乌云靠近海面的部分, 忽然开始向前流淌,看似薄薄的浓雾迅速的淹没了铁舰, 那些铁舰似乎如临大敌, 准备向后撤退,汽笛声此起彼伏,它们也似乎开足了马力准备调头回港, 但被薄雾覆盖的海面,却依稀之间,开始不断剧烈的起伏。   那一整片圆形海域,就如同沸水,显露出与其它海面截然不同的跃浪,而这些铁舰正被这些浪头,玩|弄的几乎随时都会倾覆。   太子皱紧眉头,道:“水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乱,应当立刻派人拉网围堵才是!”   俞敬唯抬了抬手,笑道:“当然会的,只是要把他们引的更靠岸才行。”   舰船飞速往海岸靠近,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吃水,而其中一两艘舰船,似乎被浪尖掀翻,或铁舰从中间被什么快速掠过的黑影劈开——   那团薄雾,也像是从乌云长城中伸出的触须,在铁舰的急退下被引诱的越伸越长,而就在剩余舰船进入内港的一瞬,从海水中忽然拉起一张大网,那网不知是什么丝线编织而成,上沿有男子上臂粗细,粗绳下是细密的银□□孔。   裘百湖倒吸一口冷气:“把这种玩意儿都搬出来了?”   俞敬唯:“这可是天津卫,用什么手段防卫都不过分。”   那拉网横在两侧海岬,将港湾与外海分割开,而数艘铁舰飞速的向两边的船库靠拢。修建在海边山崖中的船库进口极为狭窄,而那团沸腾海水之下的东西似乎想要追去船库,却体型无法通过——   水面下,是巨大的活物。   众学子有几分惊惧的盯着水面。   俞敬唯却松了口气:“是大玩意儿反而好了,就怕是数不尽数的小细鱼,或是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才拦不住”   俞敬唯抬起手来,向前头一挥,指挥楼下的鼓手立刻击鼓,那鼓面被敲得乱震,却没有半点声音,而海港深处,却传来了远远的鼓声。   海港附近的半坡与数座小楼上,有一些士兵的人影动起来。   小燕王:“那儿不是被冰柱袭击过吗?我以为港口已经没有还击能力了。”   俞敬唯笑道:“那是你以为。天津卫是天津卫,是襄护京师的最重要港口,你以为这儿是脆弱的防线吗?”   很快的,那些士兵确实成组的开始有序行动,并给予了反击。   俞星城很快就看到带着纤绳的巨大黑铁箭矢,从那些半坡与木塔上飞速射出,就像是一道道拖着长尾的彗星,划过天空与沸腾的海水,射入近海,一道又一道,俞星城听到耳边呼啸声——   像是一场围猎。   在这种攻势之下,沸腾般的水面起伏的更加激烈,很快的,那灰绿色的近海海水中,一条透明的巨大带鱼从水中窜出,似乎要翻越那拦住他的大网。它几乎如玻璃般的透明身体,长长的丝带般的银色背鳍以及体内白色的柔软的长骨刺,都在占据半边天空的阳光下显露了惊人的美丽。   而就在它即将翻越大网的同时,那横截拦住港口的大网似乎拥有着复杂的灵力,它猛然升高,俞星城甚至无法判断它是实体拦截了海洋,还是灵力形成了结界——那条极其美丽却头部狰狞的带鱼撞在网上,再度狠狠落入水中。   它一落入水中,便仿佛一块完全透明的凉粉掉进了水里,隐匿了踪迹,只是在它焦躁的游动中,海水越像是沸腾的了。   而港口上,无数带着纤绳的巨大箭矢朝水中扎去,每一枚箭矢都仿佛有大炮口径般的粗细,它们一旦扎入实体,那箭头上的弹簧和机巧便开始运作,似的数枚倒刺探出,狠狠扎进巨大带鱼的□□——然后纤绳那一端连接着无数人力与蒸汽的涡轮机,将绳索卷起来。   在一开始只有数枚黑铁箭矢扎入带鱼的时候,它剧烈的挣扎带倒了好几座木塔——   但显然这些人还是遵循着指挥,他们不停地将箭矢发射向这条在浅滩不停扑腾的带鱼,让几十枚甚至更多得黑铁箭矢嵌入那条带鱼的肉骨。越来越多的蓝紫色的肮脏血液淌入大海,只让大海更像大海。   数条纤绳同时拉紧使力,这条带鱼比任何渔夫捕捉的大鱼都要顽强而有力,它不是什么大妖,更像是潜伏海底几百年甚至千年的大型生物——   几座木塔都在捕猎它的过程中跟着倒塌,但大部分士兵遵循着指令与鼓声,就像是最有耐性的老渔夫,逐步按照节奏收紧纤绳。   鼓声不大,却仿佛跟着港湾内每一个人的心跳而敲动,几十个垂钓人在同一指令下,有条不紊的拉锯着缓缓收回钓竿。   终于,在没有任何法术与奇迹的情况下,仅凭着这些士兵手头的纤绳与富有针对性的收杆技巧下,那条满身淌血的大带鱼终于筋疲力尽,而后一边翻腾着一边被拖上岸。   随着它的躯体长时间的完整的暴露在阳光下,它逐渐不再透明,而变成某种腐朽的银色肉块,在沙滩上蜿蜒着像一条扁蛇,彻底失去了灵巧与神秘。   港□□发出欢呼,俞敬唯握紧右手:“虽然没少付出代价,但确实是妖在做乱,而且捕捉他们也不是那么难啊。”   小燕王抱臂笑:“这么大的带鱼,要是分着做红烧带鱼,足够乡民鱼水情了。好吧,我只是开玩笑,我可没有像你这么乐观。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新妖皇想要挑战圣主,那难道不应该内陆直袭京师,最起码不应该在这里纠缠太久。”   俞敬唯伸出一根手指:“你说的有道理,但京师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我担心,我们应该担心现在的局势。如果这帮人摧毁了天津卫的防线,哪怕他们离开,天津卫也会成为直通京师的入口了。到时候谁想要千里奔袭京师都做得到了。所以我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有余力。”   俞敬唯扫了一眼那条被扯出的巨大带鱼,而那团如墙般沉默伫立的乌云依然毫无反应。   俞敬唯:“皇上的意思,就是要让你们世学学府协助此次作战,而我的想法是,这些士兵中有七成的凡兵,以及三成左右的天兵,我希望两位殿下能够分别领兵,相互配合。哦,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所有人都会跟自己不太熟悉的人合作的,但我觉得两位应该彼此足够熟悉了,你们更应该熟悉战场,然后制定计划。”   小燕王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蹙起眉头:“可我们连敌手是谁亦是未知啊。”   俞敬唯:“我派了人前去侦察,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小燕王:“你说让我们指挥,是说那些士兵会受我们的指派吗?”   俞敬唯点头:“不过我依然会是坐镇在此处的总指挥官,一切的指令还都需要通过我来下达,但我不会阻止你们的任何计划——但我也不会保证你们当中每一个人的人身安全。其他的学子可以随意选择跟你们两方中的任意一方合作。但我希望你们能够意识到,咱们的目的都是一个——襄护京师。”   太子点头。   俞星城蹙着眉。   小燕王:“我同意。我对天兵有不少了解,但至今还很少领兵,你的决定很冒险,但如果这也是皇上的意思,那我们只能照做。”   俞敬唯:“那就照做吧,你们应该去了解一下自己的士兵。”   俞敬唯话音刚落,在乌云之中忽然有了些异象,俞星城转过头去,似乎觉得像是在那浓重的乌云深处,掉入了一枚滚烫的太阳。   她忽然惊道:“你到底是派了谁去侦察?!”   而就在这一刻,那枚太阳光芒大盛,将一大部分的乌云映照成了金黄色,而在强烈的光照之下,乌云中隐匿身形的家伙们也不得不显露轮廓——   她似乎看到了一些鸟型或章鱼型、甚至是鲸鱼型妖类在厚重的金色云层中缓慢移动,但那都不算什么,因为俞星城看到了一个几乎头部顶天的巨大人形的轮廓,四肢健全,双手略显畸形,头部以上探入云层之上无法观测,小腿的一半浸泡在海水中,四肢修长且附着这一些蔓延的细丝。   那巨大的人形的四肢在照亮的云层中,缓慢的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猜到了这个太阳是谁。   **   带鱼刚出海的时候确实是透明的,而且它可以慢慢上浮承受低压,不过当它上岸死亡之后,就变成了大家在超市见到的那种带鱼了。 第228章 外神   俞星城觉得自己知道了是谁在那云层中发射出炫目的金色日光。   她轻声道:“小日头。”   俞敬唯单手撑着栏杆, 那粗粝风霜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得意放肆的笑容:“特行卫一向很有用。而且我一直觉得把特行卫分散到各地仙府的做法,不是傻逼的决定, 就是聪明疑心鬼的决定。特行卫只有足够的广泛与汇聚时,才能发挥出极其有效的组合。哦我听说过小日头被你们带在船上种菜——每一个特系的灵根都是宝藏, 虽然我觉得种菜也没什么不好的。”   俞星城蹙紧眉头, 小日头的光芒惊动了乌云中的太多妖类, 光在几秒钟的持续后消失。   “在北直隶特行卫中,有一个经常上战场的修士,灵根单听起来实在是很费——他会折射且放大光线。哦虽然他毫无战斗力, 但经常用来反射太阳光, 来晃照敌方的眼睛,或是汇聚日光用以点燃物体。你懂了吧,他可以折射并成倍数的增强小日头的光芒。”   “可, 他们二人要怎么逃脱?”她心头担忧。   俞敬唯:“哦——”她又发出长长的哦声,表情像是觉得所有人都是小孩:“有人认为, 灵根与父母的性格, 胎儿时期的环境有关,要知道我们的人世间如此操蛋肮脏, 但凡有选择谁都不想降生,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 逃脱相关的灵根,一直是特系与法系灵根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是有人会用逃脱的灵根去杀人, 而有些人却依旧想要在这个世上不停地逃窜。”   俞星城:“……”   俞敬唯扯着自己左手臂的袖子:“所以不用你担心, 这世界上太多逃跑的好手,他们多带上几个人也不成问题,小日头那几位应该都已经逃出来了。   说着, 俞星城就看到在指挥楼远处的高空中,一坨人影掠出一道残影,而后停在空中。   然后紧接着消失,又出现在距离刚刚有一段距离的空中。   那一坨人影不停的这样消失又出现,每次出现的位置似乎都是等间距的,俞星城甚至觉得如果他们的影子残留更久,他们在空中的路线,就像是一个等间距点阵,或者是被均分的线段。   俞敬唯:“哦,是飞棋子儿啊。飞棋子儿是昵称,因为他双脚离开地面时,能以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任选一个方向,进行距离固定为三三十丈的移动,然后靠不停地这样移动,来实现飞行。每一次移动之间也有时间间隔,不过他在这几年的训练中,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了。”   俞星城看着这坨人——等到这样的等距离瞬移让他们离指挥楼越来越近,俞星城才看到所谓的一坨人是因为大概有六个人以各种方式,扒在最中间的人身上。   她想,最中间那个憋得脸都要紫红的人,应该就是所谓的“飞棋子儿”了吧。   俞敬唯也仰头看着飞棋子儿那群人的方向,一边对他们挥手,一边道:“哦,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次数限制的,听说是有多少无法被消化果核果籽在他体内,他就能瞬移多少次,每瞬移一次,都会有一个果核从他的肠胃里消失。以前他还靠吃话梅核或者吃西瓜籽儿,但后来我们引进了一种外形诡异的水果,产自中美洲,里头有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籽儿——”   “……你是说火龙果吗?”   俞敬唯:“哦你这么形容倒是很贴切那水果!反正听说特行卫每次行动之前,都比他吃仨个,那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哦!”   俞星城:“……吃了仨,那他环绕地球都够了。”   正说着,那一坨人忽然瞬移到了指挥楼外几米处的半空中,被包围在最中间的满脸雀斑的青年骂道:“啊!怎么会有误差!我明明是从这儿走的啊!哎,你们不要都离开,也拽我一把。”   挂在飞棋子儿上的六人,纷纷跳向指挥楼的三层平台,小日头跳下来之后,瞧见了俞星城,惊喜的朝她挥手跑来。只留下了飞棋子儿一人,悬在距离平台几米处,他挥舞着手臂却像是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垃圾,没法移动几分,而如果他瞬移,也只能瞬移到距离现在三十丈的地方——幸而有个天兵拿着长杆,朝他伸过去,终于将漂浮在空中动也动不得的飞棋子儿拽了回来,让他的脚重新踩在了地面上。   俞星城问小日头:“你看清了吗?那乌云当中人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小日头看见她之后的兴奋消失了,他表情僵硬,似乎回想到了自己看到的画面,过了半晌之后才道:“是人……就是人,我没有完全看清它,因为在我发光的时候,它伸手朝我抓了过来……”他甚至几欲作呕:“只是质感更像是黄色肥肉——你知道那种特别肥的老母鸡,鸡皮下头都会是一块块黄色的油脂,它表面看起来很像是那种油脂。”   俞星城:“不是妖吗?”   小日头:“乌云里我看到的几乎都是妖,妖气太过浓烈,我也无法分辨那人形是否是妖,我想不到到底什么玩意儿,才会把自己化形成那副样子!”   她和俞敬唯交换了一个眼神。   俞敬唯:“就先当是妖来对待吧。那里头有化作人形的妖吗?”   小日头:“有,但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除了这些化作人形的以外,剩下的基本都是海鲜。还有一些我没吃过,我也不认识——对不起,我海鲜过敏,我吃的不多。”   “……这是海里来的妖皇吗?怎么带着海鲜作战?”俞敬唯:“要是打赢了,咱是不是可以渔场盛宴了?”   俞星城问小日头:“你没看到别的妖吗?嗯,我是说炽寰,或者是胖虎之类的。”   小日头摇头。   俞敬唯掐腰看了那缓慢往前推进的乌云一眼,对众多世学学府的学子招招手,要他们分成两队分别与天兵与凡兵的军官们接洽,两方一同商议,准备反击。   俞星城并未参与,因为她看到小燕王正在与太子说话,太子神情认真专注,小燕王则把手背在脑后,道:“我们应该先做最后防线,因为我们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登陆,现在最先要做的就是天兵的大范围杀伤准备,以及凡兵在地面的拦截和防御。”   太子点头:“你说得对,但构建防线不只是在港口滩岸,更要一路将多处防御一直铺到京师附近,你我亲临现场,更能够将急报随时发回朝廷,让父皇从辽东、华北多个兵备道紧急运兵。我听说一百多年前的妖皇大闹,可没少让京师附近吃苦头。”   自汉阳府大堰出事之后,这二人就没说过话,今日可算是有了交流。   别的学子不说,但这二人不论成败,也都是有过带领大军的经验,他们显然知道接手大军的流程是什么,下一步应该如何去做。   俞敬唯抬手,将两枚兵符朝他们手中扔去,太子与小燕王抬袖接过,二人似乎有了点计划的雏形,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走下指挥楼,而众多学子乌泱泱跟上,也在交头接耳,指着地形商讨着什么。   俞敬唯:“到了检验你教导成果的时候了。”   俞星城抱臂靠着柱子:“我教的都是无用的东西,你教的那些才是能让他们今日实战用上的。”俞敬唯往外走着,听了这话也只是摆摆手,俞星城转脸:“哦,老裘,你也没走,你留在这儿干嘛?”   裘百湖抽着烟:“传递消息,处理紧急情况,以及保护这个指挥楼。炽寰还没有消息。”   俞星城:“岂止炽寰,连妖馆和我府上的妖,我都没见到半只。你说大明如今到底有多不太平,武昌府的事儿还没结束,之前我还听说在苏杭无锡一代有纺织罢工……现在北直隶又出了这事儿。虽说也没到锦绣江山的地步,但我以为大明生机勃勃,如今却像是一块被虫蛀了的丝绸挂画。”   裘百湖半闭上眼睛:“咱们去了这么多国家,你应该也知道,每一个国家都满是虫蛀,只是咱们丝绸下的虫子虽然密密麻麻了,但十分聪明的知道,如果丝绸破了洞,就要有人杀虫了,于是他们吞丝抽绳,一边吞食一边努力保持丝绸的模样。你懂吧,就是天朝大国的体面。更何况,我想我知道这新妖皇在等什么。”   俞星城露出疑问。   裘百湖:“哦对,你与圣主已经断了联系。但我与一些观星厂的仙官交流过,我们认为有外神在与圣主角力。当然现在我知道了,旧圣主已经死去了,新圣主就是国师,而且他是拢不住旧圣主死后残存的灵力的。我认为咱们当日在罗马的时候,有一些神虽然在那个场面下会合作,但仍然有扩张且不灭的愿望,当时罗马一役,某位外神确认了如今新圣主的虚弱,所以想要趁神之危,吞掉圣主——”   俞星城皱眉:“你是说,现在可能在天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怯昧、圣主正在与外神作战?”   裘百湖:“很有可能,观星厂通过对天象、气象的记录与观测,认为最起码在秦皇汉武到唐宋元之间,曾经有过多次外神进攻的事情。只是真正的神之间的作战,可不会像这些海鲜大妖怪似的,把自己闷在一个烟笼里装着神秘缓缓靠近。甚至说这三五年气候的异常——比如万国会馆那年的严寒,今年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或许都是神们决斗留下的痕迹。”   俞星城:“你认为新妖皇知道怯昧如今的窘迫,所以才进攻天津卫,它还不着急全面登陆,是在等怯昧更加虚弱?……这一次,怯昧未必会赢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新妖皇的真面目可不是海鲜家族。 第229章 挑战   这团乌云的缓慢推进在傍晚时停止了。   静静的伫立在海中, 距离比之前近了不少,任何战船都不敢再随意离港,港口附近以及几乎整个天津卫, 都灯火通明的在忙活,有不少光源如流萤般淌动, 是马车的提灯或军民手中的火把。   大批百姓逃离天津, 往京师或河北而去, 这是拦也拦不住的,毕竟谁都能看到那团乌云。   只有大批天兵凡兵还在往天津卫与周边地区赶来。   而皇帝似乎给了足够的权力,让这两位殿下来调兵遣将, 除了京师附近的一些襄护的兵力不可调动, 小燕王和太子几乎在沙盘上排出了一套属于他们的战略。   俞星城在夜风吹拂的指挥楼中,看着灵灯漂浮在偌大的沙盘上,而这二人手持长杆, 挪动着上头代表各类军种的棋子。   她看得出来,这二人是从小一起玩过沙盘游戏的, 甚至对彼此的战术都有些了解, 太子认为小燕王太激进乐观,小燕王则认为太子过于保守封闭。但这种战略上的性格差异, 确实跟他们现实中所代表的的“势力”是截然相反的。   而且,如今所有人都知道, 水面之下,两位殿下的角力已经愈发白热化, 曾经不具备优势的小燕王在皇帝的支持下, 逐渐也强势起来。但此刻一群学子在灯下绕着沙盘出谋划策,大家像是都有同一个目标——   像是。俞星城扫视着每一个人,她能感受到, 大部分的学子都是儒家思想熏陶长大的那一类,不论是否会走歪,是否会因为利益做错事,但那些关于生民与社稷的最基本的道德,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剑。   但这其中肯定也有人不是这样的。   有人把这些教条与道德当做工具,当做别人的弱点,甚至还伺机而动。   哪怕太子与小燕王一时忘却龃龉,因童年的记忆而并肩作战,但也不会有人允许事情向这样傻白甜的方向发展的。   小燕王:“天兵中有阵法术士,利用海水和乌云,对他们进攻肯定很有效。”他勾唇笑了笑:“只是能够召唤雷电的修真者太少,要不我就把星城哄骗上战场。”   在一旁看着信件的俞星城听到这话,微微挑眉。   太子皱眉:“我们是准备战术,是为了日后遭遇同样规模的袭击就能有经验和办法应对,你却想着把先生搬出来——”   小燕王:“好了好了,你又这样了。我开玩笑而已,天兵需要在地面多点布阵,一共分成十八支队伍,分别在天津九河与这几处布防,全都是外部防卫,避免它们多处登陆。以妖类的性格,必定会在登陆后各自而战,所以在从此处往天津卫城中的路线上,约有十支左右的特行卫与天兵小队,负责侦查与伏击——如果不是天兵人数不足,或许还会更多。老裘,之后还有派遣仙官前来的计划吗?”   裘百湖:“有。但是不要期待太多。所有人都怀疑,这群妖的最终目的是京师,所以北厂大部分的仙官都要留驻京师。再加上最近大事小事不少,北厂常驻仙官的人数,已经是数年来最少的时候了。”   小燕王皱眉:“那现在只能这样了。剩下还有八百天兵的移动队伍,如果对方的乌云继续向前推进,我们就先主动出击,利用乌云与水阻挡他们脚步,打乱他们阵型。当他们登陆之后……”   他继续说起来,俞星城侧耳听着,并未凑近去看。   太子道:“你应该比我难度更大,毕竟你我都有过率领凡兵的经验,却都没有带过天兵,我给你出不了什么意见。我的战略跟你类似,一条主防线,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此处,为了防止一些飞行的妖类快速冲过前头的防线。主防线以鲸鹏和铁管大炮这类空袭手段为主,还配有一部分的骑兵和燧发枪手。略哥儿说——”他忽然顿住了。   小燕王拿着长杆的手也顿住了。   俞星城知道,小燕王单名一个略字。   太子顿了一下,硬声道:“燕王殿下说这些妖如果得令要骚扰毁坏天津卫,必然会单独行动,天兵成队分散在城中就是为了分别伏击这些妖;如果天兵数量不够,那就让凡兵组成小队来伏击。当年倭患时,就有不少的倭贼会使用法术或带着小妖前来骚扰,那时便有成熟的小队队形,也可以让凡兵三小队为一伍,一同行动,伏击分散在天津卫的妖类。”   他指了指天津卫沙盘上的十几座大大小小的高碉堡:“你还记得这些碉堡是为何修建的吧。”   这座沙盘是仙官利用灵根制作而成的,精细仿真,小燕王撑着沙盘边缘的木框,轻声道:“当年英军袭击大明,主力虽在广东,但仍有数支舰队与鲸鹏袭击了无锡与天津卫。这些碉楼都是那时候为了击落鲸鹏而建造的,连我们脚下的大沽口炮台,也是在我、在塞利姆亲王的监修下临时建设的。后来战争结束,这里却加固了所有的防御手段。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要用这些碉楼上那些快坏了的大弩、炮台去袭击空中飞掠的妖类。”   太子点头。   小燕王打了个响指,灵灯更亮,旋转了角度贴近了被灵力凝聚的流沙制成的沙盘:“但弩炮多是当年留下的,未必能有多少能用,甚至很多炮台都被百姓拿去晾被子了;而大炮的装填速度太慢,我们要攻击的不是缓慢的冒着烟的鲸鹏,而是可能化作人形飞快掠过的妖。你觉得能击中多少?”   太子:“不是为了杀伤,一切都是为了拖慢,扰乱。如果大炮不切实际,那就用新式后装枪配合弩箭,天津卫附近有北方最好的枪射队。很明显,这些妖应该并不是熟悉人世的那一批,他们也没有加入妖馆或者和钦天监有接触,我假设他们都是一些千百岁的常年居住山林的妖——这枪炮的声音让它们觉得不安就足够了。我们现在知道的消息太少,一切详细的命令只有双方开打之后才有用,我们要做的就是先把水搅得越混越好。”   小燕王沉默片刻:“你说服我了。我同意你的想法。现在我们知道的太少了,不适合把计划想的太满。那么就如此,现在的时间不但要布阵,更要关注民众外逃一事。我这里派的是俞菡前去协助,不过看来不够,还需要再派人——”   俞星城侧耳听来,小燕王与太子的方案都很可靠,如今对妖群了解不足的情况下,也确实不太可能想出什么绝妙的针对性的战略。不过俞星城觉得,应对大规模“魔法生物”的袭击,小燕王应该很有经验了。   他们正说着,俞星城也翻到了从府上送来的密信中,被灵力封锁的一个深棕色信奉,这是温骁的灵力,她一下便识别出来。俞星城手指一触,禁制解开,她拿出信纸展开。   温骁字迹有力且不拖泥带水,虽然如今是紧迫的局面,但俞星城也没忘了关注汉阳府大堰的事。   而温骁这薄薄的信纸上的硝烟味,不比此时此刻小多少。   他开始了大范围收网,但是这五日,便抓捕了涉案的八百余人,与同行的北厂、东厂,一同分开审问,逼问出了许多有意思的细节。关于江南士绅集团对于皇帝一切计划的应对手段,甚至可以从郑皇后年轻时追溯。温骁再抓捕开始之后,武昌府爆出多起百姓饮水中毒,调查官员失踪之类的案件,被派去武昌府的众多官员都心力交瘁,但温骁却也凭借他看着不显山露水的雷霆作风,拿到了数人的惊人口供,甚至拿到了大堰建造局贿赂送礼的清单——   温骁现在既是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也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地方。   他在的地方不应该说是地头蛇强大,而应该说是地头龙在盘踞。   她正想着要如何回信,就听到一声雷鸣。   她自然是对雷电敏锐,抬头朝天上望去,一道白蓝色的闪电消失在乌云之中。   小燕王飞速跑来,撑着栏杆向夜空张望:“是天象?还是说妖中有可以驱使雷电的?大部分妖不都是畏惧雷电吗?”   俞星城眯起眼睛:“你看那高处,就在那一丝灰色的云旁边,是人影吧!”   “人影?你是想说——”   “炽寰。”俞星城快速舔了一下嘴唇,站起来:“我是说,还有其他妖馆的妖怪。那不止是一个人——”   又一道惊雷,一半刺入厚重深色的乌云,一半照亮了天空,就在这天空变得煞白的瞬间,庞大的黑蛟眨眼间出现在海与天之间!   俞星城曾经不止一次的仰视过天上的黑蛟,只是这一次,它体型的庞大,银色鬃毛那金属般的光泽,完全成型的血红色双角,还有那隐隐泛着金光的鳞片。雷电与月光下,黑蛟的轮廓就像是烙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而那微微摆动的滑亮凶残的长尾,更像是天神手中长鞭的鞭尾。   雨点开始急速滴落,在黑暗的空中划出密密麻麻的银色细线,像是织锦一样用雨丝网罗眼前能看到的一切,让黑蛟,沙滩,建筑、石壁都像是涂了油一样,反射着冷冷的月光。   炽寰没有发出任何的叫声,他只是在半空中舒展着姿态,两根长须与鬃毛像是在水中飘荡般轻柔舞动。裘百湖在一旁骂了一句脏话。   因为他似乎都在告诉世人。这才是那曾经挑战圣主的妖皇真正该有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  寰寰耍帅,得意叉腰。 第230章 乌云   俞星城喉咙一窒, 仰头望着。   一旁传来太子震惊的喃喃:“这是什么……?龙?!还是说是潜蛟?”   小燕王:“蛟。只有二爪,还没完全化作龙。”   太子似乎对妖魔鬼怪见得太少,他撑着栏杆, 脸迎着细雨:“黑色的蛟?是说多年前曾经袭击京师的那个?!毕竟——整个中原怕也找不出第二只几千年的黑蛟了吧!如果他来凑热闹,是不是我们就要几乎无胜算了……”   裘百湖和小燕王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   小燕王看了太子一眼, 笃定道:“他是来帮我们的。”   太子有些不安, 他本身就没有灵根, 与仙官接触的也少,当炽寰开始动作,太子和众多学子也仰头紧紧盯着。   黑蛟身边似乎卷起了飓风, 但不只是飓风, 俞星城还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妖类的身影,月光下仅凭轮廓,她就能辨认出胖虎等妖——   炽寰虽说私下是个又骄又憨的, 但场面上依旧是充满着妖皇上君的气势,俞星城看到那阵阵飓风卷入了乌云之中, 风刃与飓风交替, 就像是在豆腐上刀砍斧劈一样,瞬间剖开了密厚的乌云。   而飓风更像是卷起了棉花糖一般, 直接将乌云外层搅碎,俞星城看到数只海鲜妖的身形, 从乌云中露出。   那乌云不知被谁操控,猛地向前扑去, 空中流动的烟云瞬间将炽寰和胖虎他们的身影完全淹没, 俞星城却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嗤笑。   炽寰的到来,也让战役几乎瞬间打响。这压抑的乌云长城开始快速朝前推进,每个人忍不住仰着头, 想要用目光去攀登乌云的最高处,早在这乌云距离所有人还有一定距离时,仰头看它就有一种即将被倾轧的无力感;而此刻当这贯穿天地,绵延南北的乌云长城几乎到身边时,再去仰望它会觉得晕眩与腿软。   但俞星城肯定不是腿软的那个,她抬手喊道:“两位殿下立刻开始加紧计划,准备攻击!俞将军,战鼓——”   俞敬唯朝楼下打了个唿哨,那在炮台附近排列的十几个立鼓被士兵敲响,岬角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而滩涂与天津卫上空却鼓声回荡。那乌云长城推进的速度超过了指挥楼上众人的想象,俞星城道:“不行,这样的话乌云也会吞没这里的,到时候我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如果乌云覆盖到半个天津卫,不论我们在哪儿都很难指挥了。”   俞敬唯声音沙哑:“不用担心,天兵遇到的诡异天气可太多了,毛子甚至能召唤椰子大的冰雹。我们依靠沙盘来简单判断地图局势,而这些鼓将会用敲击来号令各个小队——燕王殿下,天兵诸队是否已经编号和就位。”   小燕王点头:“只剩下进入城内的十支小队还没有回应,其余都已经到了预定地点。”   俞敬唯:“太子那边呢?”   太子:“外防线已经全部到位,鲸鹏与炮台的弹丸充足。目前还有一千八百余人的凡兵仍等待调遣,如果同意我的伏击计划,我立刻让他们三十至六十人一组,分别驻守多个碉楼与桥头。”   俞敬唯:“按你说的做,现在我们只能这样——裘百湖,命仙官集合靠拢,一旦有不明状况立刻出击判明;副使,号令所有天兵准备集合,我们如果被发现也不会放弃这海岬炮台,大沽口南侧炮台全部装载准备瞄准,天象兵队集结至楼下做好准备!”   俞敬唯还说着最后一个字,张着嘴,乌云黑雾就像是猛然扑上来的海浪一般,顷刻间吞没了他们所在的大沽口南侧炮台与这座指挥楼,黑夜最后一点月光也顷刻消失,所有人都坠入了黑暗。   俞星城一口吸进去浓雾,雾中无毒,但那湿度过于高的水雾让她不太舒服,她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就看到了沙盘上方悬浮的灵灯,她施加一点灵力,让灵灯光芒远超以往,终于在这昏黄的凝固般的光线下,她看到了周围人的轮廓。   俞星城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抓住了她手臂,她低头看了一眼那袖口:“殿下,我在这儿呢,不要紧,大家都在。”   小燕王松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瞎了。”   更多的灵灯被点亮,但这雾气太过厚重,哪怕在这样的光线下,也只能看到周围几个人的外轮廓,而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和表情。外头似乎也有些慌乱起来,俞敬唯吼了一嗓子:“点灯,别光嚷嚷。天象兵队,降低湿度试试,不要用风,用风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楼下似乎站了十七八个穿着军衣的天兵,俞星城扫了一眼,每一个人单拿出来都是连村头械斗都赢不了的低阶修士,但他们将手臂搭在了一处,似乎将灵力以某种曲折的方式,向人阵中心者传递过去。   唰的一下,像是从中心者那儿涌出一团柔和稳定的灵力,指挥楼附近变的干燥起来,水汽浓度快速降低,大家又似乎能看清了彼此的面容。虽然还是有淡淡的水雾弥漫在他们之间,但比刚才的伸手不见五指,已经好上太多了,而另一边,在指挥楼外,这些被吸收的水汽化作雨水排出,融在雨中也看不出来。   俞星城:“他们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灵力吗?”   俞敬唯一摆手:“不用担心,他们甚至维持过三天三夜的暴雨,不要小瞧他们。只是现在,我们周围的雾气变淡了,可我们也像是闷在碗里。”   是,环顾四周,在他们之外也都是乌云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小燕王:“我不想闷在这儿,我要亲自进入天津卫附近——哦,不用替我担心,我遭遇那么多危险还活到现在,不只是因为我命好。”   俞星城倒是不担心他,她了解小燕王的灵根,自保绰绰有余。   他挑选了几个仙官和学子一同带上,太子皱眉:“你这样太鲁莽了。”   小燕王一边收拾着随身的法器,一边道:“只靠这个沙盘,我没法判断局势。不过你应该留在这儿。输了沙俄一役你不是一直很不甘心吗,现在给你统筹大局的机会,证明自己一下吧。”   这话说得听起来像是嘲讽。但俞星城却觉得他是真心话。   太子抿紧嘴唇:“我会的。你如何和这里保持联系?”   小燕王:“渡鸦是可以被灵力召来的,更何况我这儿也有位可以传递消息的仙官。”   小燕王起身,拍了拍身上精干利落的戎装,正要准备下楼,忽然,一个黑影朝指挥楼的方向俯冲而来,俞星城猛地转过头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就抬起手来。   与此同时朝一个方向抬起手来的,还有小燕王。   俞星城体内的雷暴隔着一段距离炸在那黑影上,白光闪亮,火光四射的同时;那团黑影骤然被看不见的力量纵横压缩,就像是活生生被无形的轧钢机器压成了活体罐头,变成了一块密度极高的立方体——   这个被轰炸的可怜立方体打着转擦过指挥楼的楼顶,挂掉了几片木瓦后,掉落在了炮台的空地上。   俞星城和小燕王走过去几步去看。   俩罪魁祸首盯着半天,也没看出那个半人高的大方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连一向会装作老成稳重的太子,都忍不住凑过去看。   俞星城:“……我闻到一股海腥味。”   小燕王:“所以这是什么海鲜。我估计它不是想要袭击过来,只是被幻象蒙蔽,以为这里是空的,所以要过来落脚。”   俞星城:“可这是海里的玩意儿啊。怎么会在天上飞。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新妖皇特意让它们上天的,毕竟它在天上飞的估计也很痛苦——哦,瞧瞧没被我劈焦的地方,这儿的吸盘,这是个鱿鱼!在被你压成这样之前,估计要有咱们这小楼的大小了。”   太子忍不住道:“是鱿鱼还是乌贼。”   俞敬唯也靠近:“这俩不是一个玩意儿吗?”   严谨的太子:“怎么可能,乌贼的形状和鱿鱼都不太一样,他们眼睛所在的位置也不一样——”太子在那儿忍不住解释,小燕王却眼睛一扫,瞧见俞星城咽了一口口水。   他连忙抬手拦住:“……星城,这让你一道雷劈的都焦了咱就别吃了,不知道吃大妖会不会有毒呢。”   俞星城矜持的点了点头:“不怪我,是味儿太香了。哦,你不是要去了吗。”   小燕王眼睛转了一下,摸着下巴,对温嘉序招手:“我现在觉得这制造幻想的本事说不定会用得上,温小爷,跟我一块吧!”   温嘉序面上倨傲,却似乎没想到被点名,怂了一下,把目光飘向了俞星城。   俞星城:……他这是不想去啊!以为她会帮他说话吗?!   俞星城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下小燕王:“他没有自保能力,会拖你后腿的。”   温嘉序想要求助,却没想到俞星城是以如此不给面子的方式,帮他拒绝小燕王,脸上红白交替,有些挂不住。   小燕王:“知道。咱们都带着无灵根者出去浪过,不怕。走!”   小燕王离开之后,俞星城也朝外看去,虽然乌云之中看不清什么,但没再有黑影靠近,显然刚刚那只大鱿鱼确实是巧合,而俞星城和小燕王解决的太快,也没有引起乌云中其他妖类的注意。   忽然,她感觉一阵平静的风在从乌云中心向外吹动,这风并不剧烈,却似乎吹拂到了每一个高度,每一片区域,乌云像是被稀释一般,一边扩散,一边变淡。   俞星城心里大概知道,是哪个大尾巴蛇才能召唤如此大范围的风。   她也已然坐不住了,这里暂时还不需要她,她有更想去的地方。俞星城拔出腰间的磨刀石,准备踏上宽刀也离开,她回头正要跟俞敬唯交代,就看着俞敬唯拿着一把小匕首正在那被烤焦的立方体鱿鱼旁边,刮下几条鱿鱼丝吃。   俞星城:“……俞将军,我暂时离开一下。”   被烤焦的鱿鱼丝塞了牙的俞敬唯,一点也不在乎形象的抠着嘴:“去哪儿?”   俞星城御剑飞出去一段:“去找我家的那条大黑蛟。”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来,我给你宰大带鱼大海胆大龙虾吃。”   *   不想写的太残忍,这几卷虽然气氛很压抑,但战斗的时候还是会尽量写的轻松一些。 第231章 巨人   俞星城说罢便飞了出去, 穿着薄底软鞋的双脚踏在磨刀石上,她飞离了指挥楼。乌云深处只有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是离开黑夜海面上唯一一艘灯火通明的船,驶向没有方向的远处。   她虽说知道要找到炽寰, 但如何找到?   这团乌云里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妖浓度, 大概是天下第一了, 这样混杂的妖气让她根本无法辨别炽寰的方向。   以前俞星城还会想到炽寰所说的“永远都能找到她”的话,有些感慨自己做不到。   不过事实证明,她也能够找到他很多次, 她不会心慌。   俞星城伸开手, 她感受着风和雨水的方向,如果说炽寰想要用柔和却稳定的风持续吹散这乌云,那风应该是以他为中心向外吹拂的, 只要她能判断风的方向,应该就是能找到他——   但乌云中太过黑暗了, 她好几次迷失方向, 乌云似乎已经完全往陆地流淌,因为她低下头的时候, 能看到地面上的灯光,依稀听到人声, 她脚下应该就是港口附近了。   俞星城继续向乌云深处飞行,而有一些黑影不断掠过, 有的是化作人形的妖, 有的则是正儿八经的大海鲜——   比如一只巨大的宝蓝色黄边的十二足海星,舞动着那些长满细刺的腕足,在空中朝下方飞舞, 身体上每一个短棘肉凸都在扭动着,俞星城一开始还没辨认出这是海星,只看到迎面飞来,惊得屏住呼吸朝后疾退飞高。   ……这些海洋生物巨大化以后在天上飞的场景,确实可以跟月神降临有的一拼了。   但这海星一看就是智商不太行的,好像得了令要往地上扑,就张牙舞爪十二脚朝天的乌拉乌拉的往地上飞,压根没注意到俞星城。   它飞出去一段后就消失在乌云之中,但俞星城料想得到它估计会米字型拍在地上了。   越是逆着风的方向往前去,越是感觉到乌云的稀薄,而俞星城也渐渐发觉,其中有一些化作人形的妖,不论是“气味”还是保留的一些特征,都明显不是海洋生物,而像是一些小型食草动物;但不知为何,所有未化形的保持原态的,都是海洋生物。   不过她细想一下,倒也是能想的明白。   陆上的动物难免会与人有接触,为了和人类打交道,自然要学习化作人形的妖术;可海洋生物平日哪里有接触人类的机会,或许压根也不会语言,只会让自己往大了发展,以威慑同类,统领海洋。像是戈湛这样能言人语,能化形为人的,大概是极少数了。   她在不知道目标的情况下斜向上飞动,鼓声忽然从地面各处震荡起来,交错在乌云之中,而似乎有箭矢、弩炮以及一些炸弹飞向空中,她也能看到闪烁着各色光芒的妖术灵力在远处飞舞。俞星城心头一颤,她知道两方的战役已然开始了,大家都像是看不清彼此,却在拼命地朝着应该是敌人的方向使出浑身解数。   而俞星城听到了炽寰的一声吟叫,而雾也愈发稀薄,她猛地加速,往前一冲,只感觉自己被外围的飓风绞住,一把拽进了凤眼中。   眼前豁然开朗,淡蓝色月光洒满海面。   乌云之中,出现了一个直径几里地的圆柱形空洞,向上看是无云的明月夜空,向下是粼粼微光的海面,似乎是被炽寰的飓风撕扯出了如此完美的形状,而炽寰就在这罗马角斗场一般的圆柱形空洞中央,他对面则是巨大化的人形,有些佝偻驼背的立在海水中,海水没着这人形的小腿,他双手垂放着,只是手指过长,甚至有几根搭进了海水中。   但并不是像小日头说的一样,这人只有一半左右的肢体看起来是极其恶心的黄色脂肪,而另一部分则是逐渐生长的皮肤……   而且看他的身材,就像个中年微微发福的男人,甚至手臂和小腿上还有一些毛发。   那些皮肤生长的并不怎么好,上头布满些溃烂与毛孔,俞星城头一回意识到,人类的肌肤放大这么多倍,会如此恶心。   炽寰:“真他妈恶心啊。妖类学习化人形几千年,你绝对是恶心的头一人。化成这样有什么意思?”   俞星城才发现,这个人形头部只有一块下颌骨,甚至还有嘴唇与牙齿,却没有这之上的部分了。被“打磨”的像是脖子上顶着一个碗,不知道“它”如何说话,如何视物,但俞星城还是听到了空气中颤抖的声音:“哦你早早就从一条污水沟里的小蛇化作了蛟,你又懂什么?他们会恐惧我,如同见到神一般——”   炽寰依旧嘲讽全开:“神长这样?连脸和手指都长不出来,瞧瞧你那跟挂着面条一样的手,倒是真让人恶心。你见过神吗?哪怕在恶心程度上,你都比不上那些异世界来的神。”   他的嘲讽似乎对这只无头巨物颇有杀伤力,它竟然浑身一颤,两条胳膊微微哆嗦起来。   俞星城环视四周,胖虎等妖并不在,是炽寰一个人面对这只无头巨物。   但无头巨物附近却有不少妖相伴。   她飞速朝炽寰飞去,俞星城以为炽寰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却不料,炽寰依然双目对视着无头巨物,右爪却朝俞星城飞来的方向伸过来。俞星城微微一愣,心里有点恼火:这家伙跑出去了,就没有一点心虚吗?   但她却又像是撒欢跑过来把脑袋放在他手上的柯基,依旧是飞过去稳稳落在了炽寰的掌心。   有一次在他爪中,高空之上,炽寰却小心翼翼的摊平爪子,将俞星城托在身前,道:“现在妖界代表和人界代表都到了,我们都否决你这样连物种都不知道的家伙成为新妖皇。你甚至都没报上你的名字。”   对面那无头巨物颌骨未动,却发出雷鸣般共振的声音:“你不需要我的名字,你更不需要知道我的种族,我比你更高贵,更接近神位,你只需要称呼我为妖皇!”   说罢,无头巨物的双脚抬动起来,似乎又要往前迈一步,它抬腿迈步的时候,脚腕荡起浪潮,激烈的拍打在了岸边上,俞星城低头,发现炽寰身下几乎就是滩涂,他们已经过于靠近岸边了。   但炽寰仍然不着急动手,原地打着嘴炮:“哦我可感觉不到你身上半点龙的气息。该不会这个化形,完全是为了掩盖你自己的本体吧。说来,你的部下,全部都化作人形——这是为何?我们这些让你瞧不起的喜欢入世的妖怪们,可从来不会在同类的战斗中还用做人形。不会是,你们比我们更想成为人类吧。”   他说着,手一抛,将俞星城往上一扔,跟耍杂技似的用银鬃接住,俞星城跌入柔软熟悉的银鬃,轻车熟路的爬出来,一边抱住炽寰已然变大的红角,一边坐在银鬃之中观察。   那无头巨物似乎彻底被炽寰的话语激怒了:“我们想要化作人形,只是为了迷惑人类罢了!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们那种邪恶、充满迫害、甚至每天每日都在屠杀中成长的人类,就应该管理妖界,设立可笑的妖馆,给每一个都挂上狗牌!?”   它猛地抬起左手,那手腕处本应该长出手掌与手指的地方,只是长着数根软塌塌的触须,在它抬手的瞬间,那些触须如同从蜘蛛腹部喷射的蛛丝般伸长变多,朝炽寰抓来——   炽寰抬手,风刃如窄刀,瞬间劈砍向它手腕疯长的触须。但这些触须似乎极为有弹性,有些被风刃切断,有些则变形弯曲之后,又弹了回来。   一部分断掉的触须在割断的断面又开始长出来,俞星城看到先是赤红色的肌肉与一些透明的肌腱生长出来,紧接着上头覆盖了一层黄色的脂肪,未等长出皮肤就又朝炽寰攻击来!   ……见多识广的俞星城在那一瞬间也被恶心到了。刚刚还盘算吃海鲜的食欲荡然无存。   只是它两只手抬起,这难缠的触须也让俞星城有些紧张,她抱紧了炽寰的红角,而炽寰就在那一瞬间翻身飞舞,俞星城眼前一片旋转,他飞舞的速度与灵活度简直超过了俞星城的想象,他更是一边乱飞,一边风刃如织,嘴上还气人不断:“我不是妖皇,但你要是过不了我这一关,也不会有人承认你是妖皇。再说,化形成这样的妖皇,谁会他妈的做你小弟,你是不是招了一群地鼠盲虾?”   那无头巨物身体也活动起来,它虽然算得上灵敏,但动作更像是木偶一般,对于肌肉的使用并不熟练,只撒了野一样的攻击着翻飞的炽寰。炽寰想要飞到它背后去,而无头怪物则转着身子有意无意的也在躲避。   俞星城不知道炽寰如何跟他缠斗,她只知道如果她吐在了炽寰这一头引以为傲的银鬃上,估计她要回家给他亲手洗头赔礼道歉。   她忽然听到炽寰冷笑一声,稳住身子,猛地化作了人形。   还没反应过来的俞星城被他单手半抱在怀中,而炽寰从手中化出滔天杖,双目如流金蹿火,以飓风般的速度,朝那无头怪物某处而去:“我就知道这不是化形,你必然藏在某处!”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他能记得抱着我,而不是拎着我,就已经是了不得的进步了。   **   这个怪物确实很像进击的巨人,不过原理肯定不一样23333 第232章 本体   炽寰猛地在空中一旋身, 俞星城深刻怀疑他上辈子是个燕子,她虽也不怕自己摔下去,但还是两手条件反射的抱住他脖颈。炽寰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勒脖搞的在空中一顿, 但他动作并没有慢下多少,俞星城只觉得他俩迅速的冲向了这无头巨人的后腰处。   这巨人猛地动作起来, 它似乎想要向前奔走转身, 但炽寰乘风的速度远超过它。在它刚刚有扭|腰的动作后, 炽寰已然将手中的滔天杖刺入了它后腰部!   炽寰滔天杖尖端忽然环绕起如绞肉机一般的旋转风刃,以杖尖为圆心,风刃剖开, 绞出一个不断加深扩大的血洞!   这个巨大人形怪物, 倒是骨骼血肉几乎与真人无异,炽寰这样暴力的攻击下,更是血肉横飞。俞星城刚要撑起灵力遮蔽这些往脸上滋来的血, 炽寰已然撑开球状的灵力结界,将他们二人护在其中。   他一边手中的武器还跟钻头般残暴的杀伤;一边却转过头来跟俞星城皱了皱眉:“你抱这么紧干嘛?还怕我抱不住你吗?就你这么一点重量, 我一只手可以拎三十个——”   俞星城在漫天飞血中瞪了他一眼。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炽寰跑去哪里了, 炽寰就咧嘴一笑,用下巴压了一下俞星城抱着他脖子的手臂:“但你要就是想抱着我, 那也不是不可以。”   俞星城:“……我觉得我不应该担心你。”   炽寰刚要开口说话,忽然那无头巨人开始扭动身体, 而两只“手”朝后抓去。它动作迅猛,双手的数条触须更是刺来, 炽寰连忙带着俞星城向后飞离——   他冷哼:“切, 人形根本就不适合打架。唯一一点好,就是可以挠到后背吧。”   炽寰飞出一段,远隔它百米, 只看着无头怪物如发疯一般进攻着。   俞星城:“你之前听说过它吗?完全无法判断它是什么动物吗?”   炽寰:“听说过一些。不过众妖没人见过它真貌,只听过它的声音,感受过它的灵力。在妖界几次比较重要的内战中,它化形都不一样。男人,女人,雪豹还有一次它也化作了蛟龙。”   俞星城皱起眉头来,她衣摆飘飘,发髻下几缕小辫随风吹动,炽寰一只手托在了她臀|下,但她此刻脑内一直在思考,并没有注意到这重要的细节:“之前几次妖界的内战中,他都在什么地方露面的?”   炽寰:“两次在长安,一次在淮南,还有一次在华北。怎么了?”   俞星城:“我在想,他虽然身边有大批海中来的妖类,却未必代表它也来自海中。你懂吧,之前几次全都是在内陆地区参与了妖界的事务——或许说妖界本来就没怎么包含过海洋,海中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和社会,跟大明陆地上你所熟悉的妖界是割裂的。这些海中的妖,不如说像是跟它达成了某种协议前来协助的。”   炽寰皱眉,这会儿他不着急进攻那略显疯狂的无头怪物,手腕一转收起滔天杖,另一只手抱着她腿弯,低头道:“确实,这些海中的妖类没有一个能化作人形的,看起来跟它手底下那些各个整的跟俊男美女似的大妖差距不小。哦,不过,曾有人说过,见到他多处□□在几个地方同时出现。”   俞星城:“会不会它的灵根、灵力就与化形有关,比如能制造傀儡。如果这个巨大的怪物根本不是它化形后的本体,而只是它制造的傀儡,被他操纵,我们是否就根本找错了方向。我认为一个想要成为新妖皇的大妖,却从来不愿意露出真面目,正说明了它在躲藏什么。是出于本性?还是出于谨慎?”   炽寰:“本性或谨慎……吗?那你认为它的本体可能在何处?”   俞星城摇头:“这就不好猜。你看那些并不上来对你出手的妖,可能真正的新妖皇就化作指甲大小藏在他们身上;也可能他远在几里地之外——”   炽寰:“不会的。它看得到我呢,它甚至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觉得你的第一个假设很有可能。那些妖化作人形飘在那里,却不主动进攻我,看起来确实很奇怪。别搂着了,打架啦!”   俞星城撒开手,炽寰胳膊还架着她身子,直到磨刀石飞到她脚下。   俞星城清了清嗓子。   炽寰:“你看到我留的信了?”   俞星城有点气那封信,又觉得他极其珍重写下“我如果回不来”之类的话语,让人觉得有点心酸和好笑,她只道:“我以为你跑了,我把你的被子扔了。”   炽寰一惊,急了:“俞星城!你怎么能这样!”   俞星城嘴唇却勾起来:“早点回家,说不定还能在垃圾堆里捡到呢。”   她说着御剑朝那群飘在空中的妖飞去,而炽寰连忙跟上,急急道:“我才不要垃圾堆里的被子!你给我扔了我就抢你的!俞星城我记仇的,你要这么对我我就要到夏天结束之前都不理你了。”   俞星城飞在前头,月光下回头嫣然一笑:“你不理我我理你行了吧。小心眼。”   他本来还有点火急火燎的生气,甚至有点忐忑,直到俞星城露出这样的笑容,他才一瞬间意识到她都是逗他玩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就先落下来。   ……万一她是真的扔了呢?干嘛看她一笑就直接原谅了!   炽寰,想了想还是飞到她前头去,像是发脾气又像是照顾她似的喊道:“你别冲在我前头!”   那无头巨人似乎在疯狂的攻击下感觉累了,也觉得没意思了,它似乎了解到自己的目标应该是海港与城市,便不再理炽寰,而继续向岸上走去,而当它的脚第一次踏上海滩,俞星城才看到那脚趾几乎占据半个脚面长度的畸形模样,以及巨大化之后随意的就在港口荡起漩涡。渔船拍在礁石上摔得粉碎,而天津卫港口引以为傲的税关码头被它缓慢沉重落下的脚步碾碎……   而那覆盖着皮肤的小|腿,沾着沙子与海水,在月光下蓝盈盈的流淌,俞星城一瞬间恍惚觉得它脚下的才是不真实的沙盘。直到那脚掌高高抬起,将白色的煤气灯与货箱踩碎,一队仙官快速从它腰边飞过,数道法术的微光袭击向它,她才回过神来。   俞星城皱紧眉头看向那无头怪物,似乎觉得哪怕它是傀儡,炽寰也不应该就这么放过它。   炽寰摆手道:“你去电一电它吧。我的风刃哪怕把它搅成碎块,它也会迅速再生长起来。这可能跟那藏起来的新妖皇的灵根有关,所以不找出它的本体来,我们根本无法拦截这个大玩意儿。”他一向只对个别人类有共情,而并不会对那岸上齐齐开枪换弹的士兵有多少共情。   俞星城点头。   炽寰抬起手来,将手掌往上斜推,俞星城忽然感觉从背后来了一阵强风,那风将云雾再度吹开,将整个码头与外城区的乌云吹散,就像是给落灰的绘本吹掉封皮上的细尘。   他这一手,看似轻松,但控制这样级别的风其实需要极大的灵力,俞星城感受得到他灵力澎湃的向岸上流淌。   俞星城回头看了炽寰一眼,炽寰露出“夸奖我”的表情。   她笑了笑。炽寰虽不能共情芸芸凡人,却能共情她,那如果她心里装着凡人,那炽寰就愿意为了她的理想去帮忙。   而另一边,那些跟随着无头巨人的人形群妖,似乎察觉到炽寰要攻击他们的意图,立刻警觉起来,打起唿哨,竟然有数位化作人形的妖转头朝这个方向转来。   看来,这些群妖身上也有蹊跷。   炽寰独自面对这些群妖,却一点不觉得退缩,他只是飞向群妖,背对着俞星城一摆手,似乎要她不必多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而另一边,在无头巨人登陆的海港上,炽寰这一道劲风,就像是给灯火通明的码头区一个信号,那些在高塔上一直待命的众多巨弩手总算看到了他们的敌人——虽然这敌人已然就到眼前了!鼓声响起,号令开始,俞星城还没来得召唤雷电,几十道弩|箭就朝它的小|腿大|腿射去——   当诸多弩|箭飞出,俞星城才发现这些箭矢比之前攻击带鱼时更大型,而且带着一些阴损的倒钩,似乎本来就是为了射击一些大型妖类并拖拽他们而使用。而这些弩|箭头后头更是牵着铁索,按理来说带着这样沉重的铁锁,弩|箭不可能飞的起来,但考虑到天兵与凡兵一同作战,俞星城相信应该是一些能够减轻物体重量的修士,也加入了高塔的射击队。   这些弩|箭以过半的命中率射中了这垂着手往岸上走的“巨人”,无头巨人身子一震,似乎顿住了几分脚步,可它还是灵活的,它甩动腿部,将那些高塔拽的摇摇欲坠,而另一边,一部分被弩|箭扎中的伤口,迅速愈合,并将本来扎的就不够深的弩|箭箭头挤出了肉|体。   而这巨人手掌处十几条触须与脖子上半截的颌骨,都似乎震撼到了高塔上的将士们,俞星城飞在空中,甚至看到他们齐齐仰头时恐惧且震撼的表情。   但巨人却在这个停息的空档抬起手来,几十条触须飞速弹射|出去,就像他们射|出的弩|箭一样有力,俞星城陡然提起,猛地抬起左手,甚至没给自己酝酿的时间,猛然将一道白的发紫的惊雷,从自身的方向射|出,劈向那些触须。   而另一边,她善于操控铜铁的右手一挥,数条带着弩|箭的锁链在空中绷的笔直,而后像美杜莎的蛇发一样,弯起锁链蓄势待发。   如果说刺中无头巨人的伤口,会在它愈合后也将箭头挤出。   那俞星城就要让这些锁链穿过它的身体,然后捆住,打个死结!   她倒要看看它还怎么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会比较长,这个剧情也会写的比较细。 第233章 冰柱   同时操控这样多的弩|箭与锁链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俞星城曾多次感谢过怯昧赠与的这一灵根的合心与强大。在她几乎每时每刻的训练下, 她水平更是突飞猛进。   这些如蛇首般高高昂起的弩|箭,就在俞星城手指微微抖动的瞬间,以刁钻的角度, 咬向了无头巨人的肢体各处,每一处都是对准了关节或肌腱!缠绕着锁链的圆轴在高塔上飞速旋转, 锁链迅速被拉扯到极限, 或许是高塔上的将士看到了俞星城的身影, 他们当机立断的劈断圆轴固定在高塔上的机关,让那些锁链彻底脱离高塔,被俞星城的灵力拽到高空——   那些弩|箭发射的速度, 远远超过了本来依靠牛筋弓弦配合灵力能射出的最高速度。   高塔上诸位将士见到弩|箭狠狠穿透了无头巨人的关节, 而后弩|箭活了一般绕过来,和那些柔软如丝线般的锁链一同动起来,在它身体上打了一个结。若说只有一处也就罢了, 可包括肩胛、脖颈、小腿等多处,共有三四十处的锁链一同绕圈打起结来。甚至有些锁链较长的, 弩|箭足足在它身上如穿针般打了好几个洞, 才回头将锁链绑死。   虽然与这无头巨物的体型相比,锁链的粗细不过像是鞋带、粗绳, 但很快将士们就意识到,这些锁链穿透的位置都很关键。   比如这巨人两个膝盖, 被从前后各个方向分别穿透了三四根锁链,几乎已经把它的膝盖骨击碎。   俞星城用灵力拽紧绑死所有的锁链, 但无头巨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哀嚎痛呼, 它只是觉得这些锁链给它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它努力想要抬起膝盖,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它的膝盖骨在动作中崩碎裂开的声音, 它的膝盖也立刻鼓胀发紫起来。   它走出看起来几乎像是原地踏步的一步,甚至膝盖也没有抬起多高,但在它的脚掌落地时,膝盖骨碎的伤口,似乎已经内部愈合了,但这只让锁链更深深长在了它的骨肉中。   俞星城紧紧盯着这无头的巨人,它再度抬起手来,穿透连接肩胛骨和锁骨的锁链嘎吱作响,它抬手变的缓慢,俞星城抬手,一巨大的磁力吸动这些锁链朝她的方向靠后,无头巨人身子往后趔趄,但它似乎被下了登陆的指令,在上半身几乎被磁力扯的往后仰的同时,依然将数条触须喷射向高塔。   海边几十座高塔瞬间化作齑粉,碎裂倒塌下来。而幸好那些高塔上的将士十分善于判断形式,他们明白如果锁链都脱离了高塔,高塔便没有了战略用途,便都开始命令将士撤离下来。   这个无头巨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肉|体傀儡,而且是一个看起来无法杀死的傀儡。   俞星城一边在空中遥遥把控这那些锁链,拼命将它往海中拉扯,一边看着它不停地动作下,各个关节不断碎裂然后长好,但生长的速度过于饱和,所有被锁链穿透的地方,都已经长了不少圆鼓鼓的膨胀的肉瘤,让它的关节看起来愈发畸形。俞星城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也拥有过自愈的能力,幸好自己的能力看起来没这么恶心。   但俞星城现在无法改变太多局势。她也想过引雷电下来,但港口处还有一些士兵与炮台,以她对自己那激光炮级别的雷电能力的了解,如果想要能把这无头巨人烧成焦炭,估计连整个港口也都变成一片火海。   她回过头去看炽寰的方向。   出人意料的,炽寰竟然离她不算远。   只是他一身黑底红蝶的衣袍,在空中翻飞的身影,简直就像是一只神出鬼没的花蚊子——   那些纷乱迷眼的风刃在空中交织,俞星城已经看到有数只人形妖负伤,或逃离或跌入海中,他时不时发出暴言嘲讽和笑声,疯狂攻击着那些人形妖的化形外貌。   “你是不是化形的时候,只能   他不只是中原几千年的战斗狂,更是喷人嘴炮皇……   而炽寰的一道飓风,将其中一位已经受重伤的小妖卷飞,竟然朝俞星城的方向甩落而来,俞星城低头看了一眼那小妖。竟然长了一张油光满面的假脸,那两腮红润鼻梁翘挺樱桃小嘴的男妖,五官组合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抹了桐油的纸人,它明明被炽寰一掌穿透了胸口,脸上却只挂着分毫不动的微笑,连一丝痛苦的神色都做不出来。   俞星城也有些惊悚,她一边给这看起来还没死的小妖补上一道雷,一边转头看向炽寰战斗的方向。   跟炽寰战斗的多位小妖,竟然每一个都是长着这样看似美丽却不敢细看的假脸,连身材都像是最符合人类庸俗审美那样塑造出来的,每一个脸上都挂着或天真或微笑的表情,简直像是对着镜子调整好了最合适的神态,就被凝固在了脸上。   不断有小妖从乌云中飞出,围攻炽寰,而炽寰并不着急杀死他们,而是用风刃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笼子,将这些赶来的小妖只进不出的拢在这风笼中,慢慢观察慢慢杀。炽寰显然认为,操纵巨人傀儡的新妖皇就在这群妖之中,正是因为新妖皇恐惧自己被发现被杀死,才不断让自己的下属赶来,掩护它自己。   而炽寰在战斗中,忽然转过头,看向了码头与天津卫东城上空的乌云云层。   俞星城紧接着就听到了蒸汽机的震动与轰鸣,几声汽笛,从她左右两侧的乌云中响起,而被镜面汇聚的光柱率先穿透云层,黄白色的光斑在厚重的乌云中晃动着,下一秒,昂立着郑和雕像的鲸鹏船首,从乌云中破浪而出!   两方各三艘大型鲸鹏,从乌云中探出身体,它们流光溢彩的气囊因风而微微颤动,火光通明的甲板映的蒸汽白烟一团橘黄。   共六艘鲸鹏两侧如鱼鳍般的侧翼数量远超常见的鲸鹏,而他们两侧似乎也有了类似螺旋桨般的构造,这些镶嵌着铁皮与铆钉的空中巨物,将乌云扯碎。   俞星城依稀想起了自己当年第一次离家,也是这样沉醉的看着夜空中的鲸鹏。   她曾着迷于这世界的奇妙与复杂,而她今日也站在这舞台中央,成为了重要的角色之一。   她看到那些鲸鹏横向面对着无头巨人,对准它的这一面,数管炮筒直指无头巨人的胸口,而另一面,海面上也响起出港的汽笛声,海边两侧的船库中,八艘钢铁为主的舰船也驶出,绕至巨人的背后,就像是迎接海战般一字排开,摇起炮台!   俞星城意识到,俞敬唯因为无头巨人的登陆改变了计划,她改变计划可能耽误的时间,正巧被俞星城用锁链拖延它的行动抵消,两方没有来得及提前商议,却恰巧配合了行动。   她飞的更高,不顾自己飞速消耗的灵海,拽紧了锁链,紧紧扯住那几乎要脱离她的磁力踏过港口区的无头巨人。   港口附近再度响起鼓声。   鼓声刚开始敲了两下,紧接着便是从前后上下数个方向来的震耳欲聋的炮声!   八艘舰船,六架鲸鹏,几十架炮台,将火力齐齐对准了无头巨人。   那堪称狂野的火力输出,飘起的堪比乌云的灰黑色硝烟,似乎都显露了人类的咬牙切齿:这世界上从来都是人与妖并存,人与神并在,别以为我们征服世界都是巧合!   俞星城灵海濒临枯竭,在炮弹齐齐击中巨人,血肉横飞灰烟四起的瞬间,她也撤回了自己的灵力,猛地吸了一口气,在空中摇摇欲坠了。   果然不比当初开挂有源源不断的神力做后盾,她这块蓄电池也有极限了啊。俞星城既觉得有点可惜,却也觉得有些开心——毕竟她现在心里清楚,这会儿力挽狂澜的不是圣主,而是她自己。   在这样炮弹的袭击下,无头巨人总算是朝后跌倒下去,它后退两步跌坐回海中,海浪荡起巨波,而它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摔进了海水中。   胸口肚腹被炮弹轰炸的面目全非,但却又在飞速生长着,而背后的舰船之前则是攻击它的腿窝,似乎就要它失去平衡。俞星城还没理解俞敬唯为何要让这巨人摔倒在海中,但她察觉到俞敬唯自有计划——   鲸鹏攻击后似乎立刻调转方向,开足马力朝左右两侧撤离。下一秒,数只翼展七八米有余的鹰妖拽着战车,从天津卫的方向飞来,那金属色的战车伞篷,以及战车上鳞甲对月闪着蓝光的天兵。   数架飞车已然飞到了无头巨人门面前,俞星城觉得危险,却在为首的战车上,看到了俞敬唯的身影,她没有穿着甲衣,甚至未戴头冠,却手执长杖法器,她看到了空中独自御剑飞行的俞星城,只朝她一摆手。   俞星城似乎有几分预感了,这些战车上的将士的装扮,就不可能是低阶的天兵。   她飞速朝后撤离,靠近向炽寰的方向。   俞敬唯举起长杖,而身后马车上几十位天兵将士一同举起同样的长杖法器,俞星城忽然觉得空气中陡然降温,灰白色的冰面瞬间覆盖了海岸线,那因无头巨人跌入海中而荡起的浪头,竟然冻作冰花,一些水雾水滴更是如碎屑直直掉落。   她想起来了,俞敬唯说过她的灵根与冰有关。   那无头巨人正要挣扎着坐起来,但冰已然蔓延到它身体周围,而瞬间,俞星城似乎听到尖锐的脆裂的声音,响彻了大沽口海岸,而这声音之后,似乎天地云海之间的一切声响,都被冻住被凝固。   如浪尖如长矛般的一道巨大的冰柱,从海中瞬间刺出,直指无星的天空,穿透了无头巨人的整个胸腔!   而冰柱蔓延出无尽的雪霜,将它庞大的躯壳一同冰封在了海岸上。   无声,无言,只有寒冷。   这寒冷甚至将乌云冻成雪霜缓缓降落,天空都变得漆黑湛然,俞星城静静的望着被厚厚的冰层彻底冻住的巨人。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冷笑:“你也被这阵势吓到了啊!我逮到了你,新妖皇。”   俞星城转过头去,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神兽般面目狰狞古老的玩意儿,被炽寰掐在手上。   只是她凝目一看,这新妖皇竟然拳头大的毛茸茸一团,被炽寰掐的软肉溢出,短腿挥舞,挣扎不已,空中回荡着艰难且粗暴的低哑骂声。   ……等等,新妖皇,是一只仓鼠?!!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没想到?   *   不过还不是危机彻底解决了。 第234章 仓鼠   俞星城怎么也没想到, 新妖皇是一只仓鼠。   一只肥胖圆滚,口气暴躁,声音如中年男子的仓鼠。   而俞敬唯等人并不知这无头巨人不过是傀儡, 她在天兵的协同下放出这样一道如蓝白高塔一般的冰柱,甚至将整个无头巨人冰封, 却仍然有几分提防。   乌云似乎因为某些妖被炽寰所杀, 而渐渐消散, 俞星城看到了远处火光冲天,烟柱斜飞的天津卫。   这样庞大的妖群一起进攻,俞星城与炽寰他们, 能拖住的也不过是一小部分, 真实的战局甚至不会因为是否逮到新妖皇而产生太大的改变。这些妖类能够冲上海岸,能够毁灭城市,绝不可能只是因为命令, 而是因为“争夺”的本能。   随着大明的铁路开始四处修建,马车驶向越来越多的地方, 妖类的生存空间必然受到挤压。而妖馆的开设, 在一部分妖和人看来是好事,对于荒野中大部分的妖来说, 却是一个值得警惕的讯号:会不会以后大明管理群妖,就像是如今管理修士一样, 全都要登记在册,计算人头, 甚至被利用, 被控制?   会不会以后修炼成妖三百年以上,也要受仙府监管,甚至去服妖役?   新妖皇能够召唤起这样大的战役, 肯定不只是为了挑衅圣主,更是为了替妖争取生存权——不论这是否是他的本心,但呼喊这一口号,是对它召集队伍来说最有用的。如今这些妖群没有它的命令,也在天津卫上空继续缠斗、破坏,更是出于这份“为自己而战”的动力。   新妖皇的本体是仓鼠这件事,俞星城没想到。但它绝对比炽寰这个前任老妖皇要人精的多。   这会儿,炽寰紧紧掐着它的两腮,靠着自己几千年丰富的打架经验,凌驾在这个人精新妖皇之上。炽寰极其不客气的猛然晃手,当然炽寰也很谨慎,不只是手,更有灵力紧紧缠绕着仓鼠新妖皇:“老鼠?啊别喊,仓鼠仓鼠行行行,反正你就是个鼠!你这小眼珠子跟绿豆似的——”   那迟迟都扮演神秘,连名字都没有报上来过的仓鼠新妖皇,此刻在炽寰有意无意的“羞辱”下,爆发了极度的愤怒:“就是你们这些本体是食肉大型动物的狗屁混蛋,你他妈的**的臭傻*,才瞧不起我们吧——你尽管瞧不起,你是不可能当朝廷的狗,圣主的狗,去阻拦我们杀到圣主面前的!”   俞星城呆滞的看着这模样简直可爱到就像个小雪球般的仓鼠,满口粗野脏话,问候炽寰不存在的亲妈。   炽寰被他的一阵怒吼搞得震耳欲聋,他一只手不耐烦的抠了抠耳朵:“什么什么玩意儿啊。我都没懂你在骂什么,你不是鼠吗?我说你是鼠怎么了啊。”   仓鼠新妖皇嘶声怒吼:“不要叫我鼠!我有名字,我叫傲云!”   傲云……有够土的。   炽寰更是毫不遮掩:“太土了吧,你找个算命先生都不至于给你取这种名。更何况,一个仓鼠还想傲云傲天的。”   仓鼠、啊不傲云几乎要气得昏厥过去了,而周围那些本来掩护傲云的假脸小妖们,也要冲上来,恨不得要与炽寰决一死战,炽寰猛然一旋身,大袖展开,风箭飞出,击退了那些想要近身的小妖。   他抬起手,拿着快被掐死的小仓鼠的性命,威胁着忠心耿耿的想要靠近过来的群妖。   对面动作停滞,显然有些犹豫。   炽寰不管他们,皱起眉头来:“我好像想起来,早在安史之乱时,便传闻妖中有一些小型的食草妖类抱团,似乎要向当时在长安洛阳的几位最显赫的大妖挑战。但当时都知道,某些种类的小妖避人怕生所以没看过多少人类的正脸,不擅长化形和战斗,只擅长存续灵力逃跑。而唐末大妖喜欢化作人形,充作诗人、美人与权贵浪荡人间,而当这些食草小妖集体露面时,各个不似人形,形如恶鬼,遭到嘲笑,还未交战便狼狈弃逃。”   炽寰:“你难不成是当时的一员?我感受得到你的灵力你的道行,哪怕你的天性使你极其擅长积蓄灵力与修炼,你也最起码有个一千多年的年岁了。所以你还没有放弃你的食草小妖们?”   傲云豆大小黑眼睛几乎要冒火,它似威胁似的露出前头两个小点的门牙:“是,我们就是你们这些蛟龙、老虎与仙鹤的上阶妖类最瞧不起的老鼠、河狸、野兔或刺猬,要不然就是一些麻雀、青蛙。妖界从来都是你们的天下,事到如今你还想瞧不起我们,不如起看看你背后的火海!”   炽寰这才似乎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傲云的意思:“这点我到承认,你们在妖界一般都是被想要快速增进修为的大妖抓着吃的。而且你们也都不擅长化形,更无法生活在人世间。所以你的灵根与塑造有关?你的这些属下,就是你口中的青蛙老鼠们,它们都不擅长化形,所以你替它们塑造了人形的模样——没什么,我只是想顺带再打击一下你的审美。”   它躲藏在暗处的习惯,确实符合仓鼠的天性,只是傲云更能用灵力塑造傀儡或其他妖的外貌,所以它尽可以操纵各种傀儡为他作战。   “所以这些年在妖界内战纷争中露面的雪豹、蛟龙,其实都是你的化形?”炽寰撇了一下嘴角:“如果你真的有这么强,你尽可以露面,若说在修炼前期,你们这样的小妖容易被当成目标,但到你现在的年岁,都是凭借实力说话的。如果你确实能吊打我,哪怕你原型是一只蚊子,都会有一堆妖出来舔你。”   傲云愤怒:“我不想要露面!我就是不喜欢露面!你这种**自恋狂,根本就不会懂!有本事你现在放开我,就让我们决一死战!草**!”   得了,还是个社恐。   炽寰:“老子身边这位都没这么骂过老子,你还敢?你再骂一句,我就要掐死你了——”   就在这一瞬,傲云这小仓鼠猛然一缩脖子,将两腮中的东西尽然吐出,整个人脖子瘦了一圈,而后飞速从炽寰手中逃脱。它吐出的一大团金瓜子沾满唾液掉在了炽寰手中,炽寰骂了一声,正要收紧灵力,但这傲云身边灵力猛然炸开!   它拳头大的身子在空中缩紧,白色绒毛在微风中舞动,肥嫩四爪向后张开,露出门牙,怒吼一声,将炽寰缠绕在它身上的灵力轰至齑粉。俞星城几乎感到喉头一窒,差点被灵力的冲击波撞的喉咙发疼。   这仓鼠妖皇的灵力之深厚,简直令炽寰都有些望尘莫及……   炽寰也惊讶的看着半空中的傲云,而傲云吼叫一声,竟化作一条身形与炽寰相仿的青绿色蛟龙,盘在空中,而地面上被冰封在海岸上的无头巨人的傀儡,竟如随风细沙般消失。   它同时只能化出一只傀儡?   青绿色蛟龙颜色青翠欲滴,俞星城本以为蛟这玩意儿应该没什么长相区分,可她对炽寰太熟悉了,对面傲云变出的青绿蛟龙,简直连鬃毛的颜色,双角的形状以及鼻须的长度都几乎一致。   而俞星城不得不承认,炽寰的通体黑色还是高贵优雅的,对面这个青绿蛟龙,简直就像是在公园外头摆摊卖的翠玉镯子一样,鲜亮且虚假。   炽寰怒了:“什么玩意儿!你他妈在模仿我?这玩意儿就是你对我的模仿?你要是不把这个丑东西弄消失,老子就把它刮成片!中原不过两条蛟,我亲手杀了一条,你就拿这种根本不配与我和我兄弟并提的垃圾玩意儿,来充当第三条吗?!”   青绿蛟龙的化身,更是证明傲天本体逃跑了。   炽寰提着滔天杖,咬牙切齿,转头对俞星城道:“你不要管我了,老子要抓住这个小东西!原因回头再与你解释,但我今日非要逮到它宰了它不可!你别管我了,天津卫里不太平,需要你去帮忙,如果我逮到它,我就去找你!”   他没有多说,化作一阵风朝西南方向窜去,独留下俞星城面对那条青绿蛟龙。   俞敬唯也看到了这条蛟龙,如临大敌,率领着天兵驾驶战车就要飞来,忽然鹰妖慌乱扇动羽翼,眼前慢了六分之一秒才出现一道剧烈的白光,似乎从星月那端,直直贯穿地面!   紧接着慢慢的雷声这才如收紧的口袋般朝他们聚拢过来,驾驶战车的天兵连忙拽住绑在鹰妖双翼上的缰绳,待到众人眼前恢复黑暗,那条青绿蛟龙已经黑的跟炽寰差不多,在空中摇摇欲坠,而俞星城御剑朝俞敬唯飞来,抹了一下手掌,道:“俞将军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城中的情况更加危急——啊,你说这蛟龙,嗯,我很早之前就想这么试试看了。”   俞星城笑起来:“电烤蛟的感觉不错。现在闻空气中的味道,似乎还挺香的。俞将军让六艘鲸鹏往西侧飞吧,这样铺天盖地的妖群,根本不受所谓新妖皇的控制,它们就是来反对朝廷搞屠杀的,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拦截在京门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论妖界种族歧视与外貌歧视造成的社会动荡。 第235章 摇摆   “先生!”当俞星城御剑飞至炮台的指挥楼处, 留在炮台处数位学子就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竟然是额头微微冒汗的太子。   太子道:“俞将军去了何处?”   俞星城:“她的车驾与天兵队已然飞往天津卫城中,你们不必担心。殿下, 既然将你留在此处,必然是相信你的指挥。刚刚那六艘鲸鹏与战舰的配合是你想出来的吗?因为看起来不太像是俞敬唯或燕王这样的修真者会想出来的法子, 而且鲸鹏也一直在听你号令对吧。”   太子蒙受夸奖竟然颇为欣喜, 他又似乎想起自个儿的身份, 收起表情,矜持的点了一下头:“物尽其用。妖群入港后,舰船就鞭长莫及了, 趁着最后一次阻拦的机会, 自然要让它们把能耐发挥到极致。”   俞星城:“燕王殿下是去前线了吧。这是他性格会干出来的事,天兵在外拦截的情况如何?”   她自然而然的又做了先生,拎着裙摆站到了沙盘旁。太子答道:“燕王随几人前往天津卫南侧兵库与深水港, 因外部防卫的天兵似乎与一些身份不明的修真者短兵相接,在正面有大批妖群上岸的同时, 似乎有一批人数不小的修真者正在袭击天津卫最重要的几处设施。”   此时, 沙盘的范围扩的更大,看似有能运用天眼的其他仙官加入了制作即时沙盘的队伍, 乌云散去后,沙盘上的起伏与云烟更加具体, 俞星城甚至能看到来往的几艘鲸鹏与一些碉楼发射的炮弹。   太子指了指周围几处被莫名修真者袭击的地点,俞星城立刻皱眉:“这里是天津卫最老也最主要的船厂, 好几艘远洋宝船都出自这里, 而且是目前最主要的舰船储存地。西南角这儿是京津冀铁道司,是京津周围蒸汽火车头的停放库房——”   周围有一些学子并不知此事,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子显然了解, 他眉头紧拧。   俞星城:“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妖界的叛乱,亦或是某个妖皇对圣主的挑衅。”   她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之前袭击她的身份不明的修真者们。   这些修真者进入京师附近,根本就不是为了搞一些袭击她的小动作。这次大的行动才是目的。   俞星城甚至怀疑,这位仓鼠妖皇傲云,跟某些修真门派都有一些合作关系,两方牵线搭桥,各取所需。妖皇需要人类的助力,又得到了某些对妖界权力的许诺;而这些修真门派多年被朝廷削弱监控,哪怕是倾巢出动也搞不出妖群作乱这样的大动作,他们自然需要和早已对人类虎视眈眈的妖皇合作。   这位新妖皇真的是人精,以他如果要挑战圣主或的目的,根本不必搞出一个令所有人视觉震撼的无头巨人,还有这磅礴的乌云,他隐秘的袭击任何一座城市,都可以造成毁灭的打击。。   但如果要配合别人搞事情就不一样了。   要的就是话题性,恐惧性,冲击性。   这无头巨人与滚滚乌云,甚至能制造出强烈的天谴感,引发本就宗教乱象的民间一轮新的恐惧。   而背后动作的那些修真人士,直袭京津重要的铁路与船厂,一切目的都是要瓦解京师附近的防御力。肯定有人会觉得,我大明天朝上国,怎么会如此脆弱不堪,这样的军事重地怎么还会被袭击。   而在俞星城看来,这已经比历史上的大明大清的古老王朝强上太多太多了,明末清末,京师这座城,都像一块放在大马路中间的黄金,所有人都在想“不可能”“不敢拿”,但凡谁敢伸手,就发现完全没人管。多少次的战争,都是进军到了城墙根底下,一路上防卫都去花天酒地,守军还在吃酒,等到了进城才有军队随便放放箭,然后瞬间就觉得“大势已去就这样吧”然后投降等死。   在许多王朝末期,攻下京师比攻打村庄还容易。   而这次,对方又是找妖族打掩护,又是先瓦解天津卫,反而证明了他们的谨慎和京师的卫防能力。   也证明了他们的敢想敢干,野心目标以及无法按捺。   “燕王殿下可有胜算。”她轻声问道:“对方人数多少,是这几处都遭遇的猛烈地袭击吗?殿下前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太子立刻道:“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我劝不住他。不过他也带了几个人,好像裘大人,温嘉序等人都跟着去了。”   俞星城看出了太子确实有几分担忧,甚至有点愤怒道:“他就总是这样,不听劝的冲动!”   俞星城:“先发信给宫中,说明几处遇袭的情况,京津铁路一代要严加防守,避免对方通过蒸汽火车运送大量凡兵进入京师周边。还有,天津卫在蓟山中有一大鲸鹏库房,也防止对方驾驶鲸鹏袭击京师或混入咱们的队伍中。”   太子听到最后一句,露出略显吃惊且慌张的神色:“蓟山中有鲸鹏库房?”   俞星城微笑:“京师附近有三处鲸鹏库房,蓟山中有一处,只是藏的很隐秘,知道的人很少,不过铁路还好防范,鲸鹏毕竟是从天上走的,蓟山附近的又都装备新式大炮,过于危险。虽然那里也有本身的防卫,但力量恐怕不足,我去问一下副官,可以调遣的天兵还有多少人。太子亲自写信会更好。”   她目光柔和的看向太子。其实洞悉江南士绅集团与太子的关系的人,在整个大明都不多,但知情者却在这群学子中不少。也就是说,在场的人虽然看似是在指挥中心,但其实有不少人可能都洞悉此次袭击的本质,甚至会向外传递消息,透露军中的行踪。   这些人是谁其实也不难猜,但俞星城就是没法抓。   连朝廷都无法直接找到这些士绅集团和此次袭击的直接证据,俞星城又如何能此时此刻去捉人?而且皇帝特意命令这些学子前来协助,俞星城就懂他的意思,怎么可能现在就出手把几个清清白白的学子按在地上?   这计划虽好,对方也战力庞大,但乌云这样快被驱散、无头巨人几乎刚刚登陆就化作齑粉,这一些应该都是他们都未曾预料到的。   太子面上神情复杂起来,点了点头:“我即刻写条。”   俞星城点头:“到时候交予北厂仙官,临拿走之前,我用灵力封条。”   太子立刻下楼,取了一张折子书写,有两位算得上是太子的“跟班”想要下楼陪同,俞星城阻止了他们:“你们是书童吗?还需要陪着?我这儿还有别的事要交给你们呢。”   正巧这时,几位学子被仙官护送着回来,为首的就是头发被风吹的跟炸毛博美似的俞菡,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几乎是下了飞车便冲着跑过来:“姐、俞大人!天津卫百姓在逃离路上遭遇袭击,而远郊多处粮仓也遭到焚烧。”   俞星城皱眉:“袭击百姓?是妖群所作所为?纯粹为了泄愤?”   俞菡摇头,她脑子十分清晰:“并不只是,许多百姓被炸伤或割伤,而不是被屠杀,更像是要……要让这些流民带着大批伤员改变本来的逃离路线,去更近的京师求救。我是这样怀疑的,但不确定。至于多处粮仓被焚烧一事,大人能否给我一块牌子,让我去号令那附近的部分民兵去救火,但火势十分旺盛,未必能够救下。”   俞星城:“不要紧。我们不是真的再远行的战场上,粮仓容易让人慌神,却不是真的致命问题,天津一地的粮草在京师附近占比不算重,更何况如今鲸鹏船只运送粮草也不成问题。还有让你去查勘的桥梁遇袭情况如何。”   俞菡擅长读书的脑袋瓜子在这会儿派上用场,她指了指沙盘,在沙盘上难以看出来的天津几十座大小桥梁,就跟报菜名似的说起各个桥梁的毁坏程度。她道:“如先生所料,大部分桥梁都被损毁,之前进入天津卫的凡兵只能分片区各自为战,天兵与仙官也很难靠着房屋的掩盖进行远距离的行动,而他们一旦飞入空中,就会被空中盘旋的妖群袭击。不过除此之外,这些妖类就没有任何战略或阵仗可言。”   俞星城:“还有什么发现吗?”   俞菡点头:“妖群中,有不少都是海中的妖类对吧。它们……手段非常残忍,根本就不把人类当做人类,就像是肉虫一样。有一些化作人形的妖物,还有点玩乐的性质,只想把场面搞大。但那些海中的妖类,真的是在吃人……”她说起这个,脸上的表情愈发难看,甚至几欲作呕。   俞星城看着在沙盘上空漂浮的几片阴影,能从不太清晰的轮廓中判断它们是海中的妖类。它们的残忍,难道是因为人类长久以来,也把它们当做食物一样大肆拖网捕杀吗?   只是俞星城忍不住想起戈湛。   按照俞星城对鲸类一族的了解来看,鲸一直是海中妖族的王族一般的存在,是大妖云集的种族,为何在整个天津卫都没有看到一只鲸妖的存在?   俞星城愈发意识到战场的严峻,京师的援军还未到,她抬手道:“准备收拾东西,带上沙盘,带走此处所有的天兵凡兵,并召集之前在海滩上的兵力,我们需要距离天津卫城中更近的地方指挥战场。太子殿下,写好了吗?”   太子从下层走上来,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俞星城。   俞星城察觉到他手心满是汗水,甚至连折子的锦面都湿乎乎的。   她展开,快速的扫了一眼,立刻用灵力封死折子,递给了北厂的戌三,他点头揣在怀中,迅速御剑飞走。   太子惊异:“俞大人不再看一眼。”   俞星城:“来不及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此刻咱们都是一条心,毕竟这群歹人目标是京师,而太子是大明的太子。我也相信殿下撰文的条理。”   太子喉咙动了动:“是。”   此处的大沽口炮台面朝海岸,但已经很难看到天津卫城中,驻守在此处的几百位天兵凡兵也动作起来,众人登上飞车,准备前去天津卫上空,虽然更危险一些,却也有利于临场指挥。   而俞星城与太子同乘,身旁有天兵襄护,鹰妖的拉动下,成群的战车飞向战火漫天的天津卫城中。   她直视地面,却在思考着身旁的太子。   俞星城发觉自己无法完全看懂太子。因为关于蓟山有鲸鹏库房的消息,是俞星城故意说出口的,一切都是为了和燕王配合的计划。她也心里清楚,这一封书信大几率不会送到宫中,所以连她的灵力封条,都是做的不甚严密高明。   但太子却在书信中后几页,一字不提蓟山的鲸鹏库房,甚至写到燕王已经被宫中急召回京师这样的错误信息。   他知道这书信会被拦截。   太子不希望鲸鹏库房被袭击。他更不希望暴露燕王的行踪,招致他被埋伏。   明明江南士绅集团策划的这次行动是与太子有着紧密的联系,他却显得犹豫与慈软,甚至选择了背叛。俞星城愈发怀疑,那些所谓的太子跟班,根本就是太子身边的“监视者”。   太子没法站边,他的天然代表皇权的太子身份,与他的背后资本萌芽、士绅集团的支持者,是天堑般的割裂,但他能活到今日,能重回皇帝身边,这会撕裂他的明面与暗面的权力又缺一不可。而他的心更是愈发摇摆。   俞星城一瞬间赶到了某种欣慰与决然。   太子或许还是小燕王记忆中的那个老三。那个他感慨的怀念的,他以为消失不见的老三。   但俞星城更感觉到了与他的势不两立,感觉到了他的非死不可。真要是选了边,还说不定能闷头走到黑,毕竟不论是稳固皇权还是资本世界,都各有利弊,而他的太子身份本是资本阵营走上君主立宪制的一张王牌。   都在赌皇帝不敢杀他,不敢让燕王这样身份离谱的人继位。   可他的摇摆就一下子让他这张王牌变成了软肋。皇帝如果了解他的本性,绝对会在性格摇摆的正统血脉太子,与血统大有问题但性格合适的小燕王中选择后者。而且是毫不犹豫。   皇帝就是敢做这样的事。   如果能豁出去,尽早杀他,甚至可能是破局的最好办法。   毕竟太子背后的这一帮人,已经都敢打到天津卫来了,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圆融共存的时间了。   俞星城心里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周围都是俞敬唯的天兵,她的电流可以一瞬间爆发出致死的量而无人发现,如果太子从战车上被电死摔落下去,连尸体都可能找不到。   她指尖隐隐汇聚起灵力。   太子忽然轻声道:“朱略会不会真的死?”   俞星城:“……你认为他会死?”   太子直视远处,只留给了俞星城一片侧脸与鬓角:“我知道,他是目标之一。有人会埋伏他的。听说有一位能够建立结界,停滞结界中一切物体动作,消解一切力量的修真者,就是他们在调查朱略的灵根多年后,选择的一位暗杀者。我觉得他们有备而来。”   俞星城:“太子殿下确定要跟我说这个吗?”   太子垂下头:“……”   俞星城也不说话了,她以为太子会明白自己的失言,明白自己的处境。   却没想到太子在内心沉默斗争许久后,仍是要说出口,说的甚至有点发狠:“我不想让他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记得,那个能够建立结界,消解一切力量的修真者,已经被俞星城给弄死了吗。   所以说吧,都是命。 第236章 鲸群   俞星城本来一瞬间要伸出去的手指收了回去。   不是因为心软, 而是一种自己陷得太深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自己虽然身在官场,却自认心生羽翼,灵魂自由。她虽然被卷入政治斗争且支持小燕王, 却从未想过做其中定局的那个人。   为了破局,将太子杀死并且从战车上推下去, 俞星城有做这事的胆量。   她却无法想象自己做这件事。   自此以来, 她的杀戮大多为了反击与自保, 是在某种你死我活的情况下,承担属于她的责任。现在她却因为自己的一些政治站队,将复杂软弱的太子直接杀死, 这是她当年仰望鲸鹏, 满心向往时的自己,会想干的事吗?   更何况俞星城有一种很明显的预感,或许不必她出手, 皇帝就很快就要做出决策了。   这次挑衅彻底拨动了皇帝的神经,而他有过太丰富的血洗朝堂的斗争, 以他的性格, 或许会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彻底的腥风血雨。   俞星城想着, 捏紧了手指,太子沉默着, 他们的车队似乎避开战场擦边飞行,但依然有不长眼的妖冲过来。甚至俞星城还看到一个在半空中乱呼扇的大扇贝, 想要来夹住前头那辆战车——   俞星城还没出手, 她所在的战车上的几名天兵,拉满弓箭朝前头的大扇贝射去。大扇贝察觉到危险,猛然合住它挂满藤壶的贝壳, 但几枚扎到它贝壳上,竟然如电钻般旋转。不过这大扇贝似乎把自个儿的壳加强到了极致,那箭矢钻的直冒火星,却无法伤他分毫。   而幸好,前头一辆战车上几位天兵施法,一团火焰包裹住了那大扇贝,猛烈灼烧起来,大扇贝被火烧得表面干燥内里炙热,立刻张开壳来,它亦知张壳危险,立刻就要在空中打个转夹住战车。可那些在壳上猛钻的箭矢反应更快,就跟空中的铁蛇一样钻入扇贝壳中,一时搅得那大扇贝跟张嘴似的呼扇不已,直直从空中坠落下去了。   确实像之前俞菡所说,俞星城明显能看到城中大肆作乱的,更多的是“海鲜”们,而新妖皇傲云的手下则是已经在冲向京师,没忘了他们“挑战圣主”的梦想。天津人吃了一辈子螃蟹,大概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大螃蟹爬过九条河,蟹钳子一拳捣掉一个鼓楼高庙吧。   别说天津本地凡民吓得磕头,要是俞星城今晚饭桌上吃过的玩意儿第二天来攻城,连她都要心里惴一惴。   而她也看到不少妖馆的熟识的妖类,或飞翔在空中,或化作原型在瓦舍之间跳跃,与一些妖类缠斗在一处。   太子:“我们要到何处去指挥?为何不落地?”   俞星城道:“暂时还不落地,我们几百人派不上什么大用,暂且等待援军。”   “天兵的援军吗?”太子似乎隐隐约约了解几分处境,因为他看到前后几辆战车上的学子,有一些面露慌张神色,他这才意识到周围全都是俞敬唯的天兵,而他们被天兵牢牢夹住飞在空中,简直就像是在移动的囚笼里。   俞星城:“都有可能,我妖界朋友多,还请了别的援军。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请的来,但只希望它们能比天兵早些来。”   说着,她听到海浪的声音如在耳边,远处,那深蓝色的海水如幕墙般升起,白色浪花簇在几十米高的浪头顶端。太子惊得抓住了栏杆:“这是海啸吗?!”   俞星城看到了那月光下竖立起的如深蓝玻璃般半透明的海水中,有什么庞大的身影缓慢地靠近,撞破了那高高的海水,细碎的浪花撒遍天空与海岸,如击碎成粉末的玻璃,随风飘散,而海中的不速之客响起悠远的深邃管道般的鸣叫,朝天空中飞来。   是鲸群。   它们成群结队,无数海水从他们或光滑或粗糙的各色肌肤上流下,随着两翼微微闪动,它们身形的阴影下如有磅礴的大雨,一路浇灭了从海岸而来的篝火与灯光。而俞星城他们的车队转向慢了几分,车尾几乎是擦过一头座头鲸旁,月光如斜雨,从薄薄的云层中泻下,落在它包裹着海水的湿润肌肤上,俞星城几乎能看到他们的车马灯在座头鲸脊背上划过的反光。   那座头鲸既好奇又温和的扫了她一眼,看起来如石头般的瞳孔转过去,摆尾游入鲸群,飞向了北大关老街巷的上空。   在其中最庞大的蓝鲸的对比下,那些在天津上空飞向的鲸鹏似乎配不上这二字。而虎鲸则既跳脱又敏锐的四处摆首。有一些连俞星城也认不全的鲸鲨,抹香鲸或是其他鲸类,它们或是如新生儿一般光洁油亮,或是布满藤壶与捕鲸枪留下的十字疤痕。   而在其中,也夹杂着几只明显体型较小的白鲸,而整个鲸群最前方领头的,更是一只中等体型的白鲸,似乎清亮的鸣叫了一声。   虽然没有人形的美貌,但俞星城依然能辨识出他的声音。   在戈湛说要去插手此事的时候,俞星城绝没想过他能够带领鲸群前来,毕竟他离开自己的种族也有一段时间了,而或许这些鲸群也不觉得同属海洋的妖类屠杀人类,是什么值得它们出手的事情。   但这些鲸群又确确实实的飞向了天津卫上空,而未袭击任何在空中的鲸鹏或天兵。   本恐惧的以为敌人再度来袭的天兵,在发掘这些鲸群毫无攻击意图后,开始与鲸群并驾齐驱,但却又警觉的保持距离。   俞星城低头,便看到了地面上诸多海中妖类似乎纷纷惊恐,简直如赶潮般想要退散,但鲸群并未就此放过,其中几位虎鲸或抹香鲸,竟化作人形从空中落下,而那只体型最为庞大的蓝鲸,则再次发出一声鸣叫——   俞星城只觉得幽深如坠入海底,浑身发冷,心脏嗡嗡,却看到地面上一只为非作歹乱挥拳的皮皮虾吱哇一声,竟壳上龟裂,壳下像是被按进绞肉机里,流出一地黄黑汤水,呜呼没命了。   显然这鲸群的鸣叫,对于同样出身海中的生物而言,杀伤力是十成十的。   俞星城心中松了口气,虽然她知道朝中调遣的天兵应该就在不远的路上,但这鲸群的提前到来,也能减少城中不少的伤亡。圆月如轮,鲸翼带来雨水,月光雨熄灭了地面上不少的火光。   他们的车队盘旋在城市上空,太子惊叹着这鲸群,转头道:“这些鲲鹏是来帮助我们的吧。这就是你的援军?”   俞星城轻轻点头,一个红发少年朝车马的方向飞来,声音喜悦:“星城!”   “戈湛。”俞星城露出几分微笑:“我真未曾想过你能来这样及时。”   戈湛的容貌使得俞星城身边的天兵也忍不住目光汇聚,他不自知,笑道:“我之所以敢去找的族人,也正是因为这是巡游至此地的季节,他们现在大多聚集在太平洋西岸,找他们并不麻烦。”戈湛一边说着,将手攀在俞星城面前的栏杆上,身子如在水中般微微舞动,那鹰妖似乎也感受到了戈湛的道行,略显畏惧的低头飞行。   太子惊异的望着戈湛,又看向俞星城。   俞星城拍了拍戈湛手背:“我以为你的族人不会愿意帮忙。”   戈湛:“这本就不是帮忙。新妖皇将手伸到海里去,它绕过鲸族去支使一部分海妖,本来就是对鲸族的挑衅与威胁。而且它选择让自己的手下化作人形,却让海中妖族来充当打手做尽腌臜事,那便是要朝廷以后报复到海妖上。本来大明没有捕鲸习俗,不像是欧洲诸国曾与我族结下过仇恨;再说,哪怕是当初欧洲诸国,我族的报复也是毁灭海上船只或掀起风浪,海上的事就要在海上解决。”   就像当初肖潼的商船与捕鲸船同行遇袭一样,戈湛去救她,也是因为觉得她是无辜的吧。   戈湛:“所以你也不必去出面打招呼,族中老者也对于结识人类不感兴趣,除了一些性格比较爱闹或者喜欢激进报复的会化作人形,大部分古老的鲸都不通人语。但我们也不会耽误太久,鲸族有意接管倭国至爪哇附近的海域,便有必要来清理此地的杂鱼,这是我们公事公办罢了,我们也会很快离开。”   俞星城:“你也会跟着走吗?我记得你一直不想与族中接触,是因为他们都不太认同你常年生活在人世……”   戈湛目光闪了闪,又笑道:“我怎么会走!肖姐姐还在等我回去呢。不说了,我要去跟族中打声招呼了!”   他似乎不愿意多聊,而迅速离开了战车,飞向了鲸群。   而另一边,如箭雨般从西方往天津卫飞来的仙官,也已然到达,俞星城只瞧见了远处天边各色微光闪烁,几艘被围攻的几乎摇摇欲坠的鲸鹏,像是被托住般缓缓降落在地面上。   太子注意到那些援军是御剑的仙官,而非乘坐战车或其他法器的天兵,他有几分惊异:“为何是仙官前来,天兵去了何处?”   俞星城:“去了这周围被围攻的共十二处要地。俞敬唯调遣了北金的天兵近四千人,早在两日前便到达,只是他们混入兵备道驻军之中罢了。”   太子脸色一瞬间苍白了。   “燕王殿下一直都在天津卫上空指挥作战,甚至大部分时候,他离我们都不远。而温嘉序则用大量的幻象去掩盖仙官的支援,在这一刻之前,没人知道大批仙官从京师离开。”俞星城轻声道:“而你们用不少门派修真者埋伏的那十几处要地,应该已经和俞敬唯亲自率领的大批天兵交手。不知道战场厮杀过的几千天兵,与那些门派交手,胜算几何啊?”   “都在等,等什么时候京师空虚。确实,在京师附近的兵力不足以完全兼顾两地,但只要让歹人误判时间就够了。”战车在鹰妖的率领下,飞向了一处山坡,在山坡高处的巨石上,似乎早有几十人在等待着:“这世学学府从来就不是一个皇帝要来公平学习的地方,而是一个囚笼;这一次的出动更不是给每个人以历练的机会,而是一次诱捕。”   马车落在了山坡高处的巨石上,当太子走下马车时,前头几辆降落的马车上的学子,已然被十几位天兵扭住按在地上。   裘百湖把着刀柄,对俞星城略一点头:“这些学子递出去的密函的去向,已然被追踪。上头几乎尽是此次战事的详细情报。”   太子挺直脊背缓缓走下马车。   俞星城没有扶他,反倒是那些被按在地上的学子中,有人冷笑道:“你当真以为这大明是可以砍了哪一家,揪出某一族,就可以变了的吗!崇奉皇帝上位三十年,杀了多少人却依然束手束脚,他要剁了大明的手脚,还以为在给大明刮骨疗伤?!”   俞星城提裙走下马车,轻声道:“谁给你们的自信,把自己当成了大明的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想,大概到结局的时候,还是不愿意让俞星城成为官场或朝堂的一位掌权者,而更希望她自由。 第237章 清洗   裘百湖对俞星城一点头, 走到她身旁来。   在新妖皇逃窜之后,俞星城与俞敬唯、裘百湖几人,在海岸上有过碰头。   在那时候, 俞星城已然得知天津卫周边多处要地被不知名的修真者袭击,而俞星城立刻决定, 本该负责去率领天兵迎击这些修真者的燕王, 立刻回来, 而由俞敬唯亲自率领手下大多数的天兵去迎击。   俞敬唯皱眉:“这些妖显然突破防线的力量更强,也能造成更大的损失。裘大人似乎提及,仙官虽然可以出动, 但观星厂很多先知或国师随从认为, 如今圣主不具备百年多前的力量了……”   俞星城摇头:“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些海中妖身上大多覆盖着水膜,这证明他们没有远程作战的能力,长期在岸上甚至进入京师的可能性不大。而新妖皇已经在黑蛟的追击下逃窜, 难以率领手下,这群妖也缺乏计划与目标, 看似每一个都能造成破坏, 却基本都是各自烧杀,不成队伍。”   “而且, 那些门派的修真者的计划明显更严密,虽然朝廷有所戒备, 却没有想到他们会拿出妖皇加上各门派的组合来全面进攻。”俞星城抱着手臂,站在海滩边, 那里还有俞敬唯和她手下天兵施法变出的巨大冰柱, 整片礁石与港口都覆盖着一层冰碴与白霜,她转头看着俞敬唯:   “要知道,一旦铁道、干道、鲸鹏与船库这些工厂或枢纽被破坏, 京师将在几年内都防御力降低,而现在,法军从北美前来进攻我们只需要一个半月的航程,哪怕是英国召集多国联军想要突进,可能三四个月也会到来。我们攻下倭国至今造成过多少惨案,倭国有多少反抗组织,不都是靠着尚夕擎和钟曾筠唱红白脸,大棒加萝卜的压着,要是听说京津防卫瘫痪,会怎样?”   俞敬唯靴子踏碎冰碴,走到俞星城身边:“现在还没有征兆说会有外敌入侵。但我懂你的意思,世界变了,现在一个海洋那头的大国想要来入侵我们,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天津防线随时面临挑战。”   俞星城衣裙被风吹皱:“外敌只是猜测的一部分,内部也很可能会出现叛变。您也应该懂,现在哪怕是闽浙、山东的舰队突袭京师,可能都不会有人吃惊了。而现在天津卫这座城已经很难被……完全的保护下来了,我们必须要把京津的交通与防御的骨架保下来,甚至做好再度遭遇袭击的打算。”   俞敬唯烦躁的揉了揉头发,踢了一脚礁石:“……我本来是个在北金驻守边疆的杂牌女将,皇上要塞给我封疆大吏这样的位置我都不要,结果还是被他暗算了——我这直接无名无分的当了替他驻守北直隶的看门狗!操他妈的,这些年还是不忘了阴我!”她对皇帝破口大骂几句,却踏过了细碎礁石:“这十二处我无法兼顾,我会以铁道与鲸鹏为重,有重点的反击。但我要调遣绝大多数的天兵离开此处,天津卫留给你和燕王殿下。”   俞星城点头。   俞敬唯有些暴躁的抓了一下头发,俞星城理解她,其实就是跟她算熟人的皇帝再一次把她坑了,逼她强行扛起襄护北直隶的重责。   可俞家作为将门,就是要护卫大明,从职责上来说,他们倒也没有承受过委屈。皇帝虽然一次次逼他们接过棘手的站场,却没让俞家任何一位蒙受朝堂上的污蔑——但就是他这做事方式,真的让俞敬唯生气。   这位暴躁俞姑姑终于在走向战车时憋不住了,一脚踹向车架:”朱常陇,你他妈等着烂屁眼吧!”   不管皇帝到底会不会烂屁,俞敬唯还是去了,而在此刻,天津卫上空突然出现的鲸群带来了压倒性的优势,它们杀戮的十分迅速,其中一只如沙虫般在九条河里乱钻的海鳗,被两只虎鲸叼入空中,海鳗似乎灵力颇为强大,可它还来不及反击,便被两条虎鲸像是鸟儿口中的蚯蚓般,扯成了两节,另外一群虎鲸在空中游去,快活的抢食它的断肉。   这只海鳗的死,似乎深深震慑了海中的妖群,它们几乎飞速往海中溃逃,而鲸群也不愿意多在城市上空停留,便发出阵阵如远古而来的鸣叫,翻动身体,双鳍划开云层,朝海的方向飞回去。   而剩下的大多都是新妖皇傲云的下属,他们或是冲向了京师,或是和鲸鹏与凡兵颤抖,还有一些不入人世太多年,过于轻敌,而被碉楼上的炮筒或弩箭击中坠地,再加之小燕王率领北厂仙官增援,在天津卫的局势大部分都控制住了,只看俞敬唯那边了。   此刻,俞星城最需要处理的,就是眼前这些人了。   山坡上,俞星城看着某些被按住还挣扎不已的学子,他们当中有一个两个愚蠢的,竟然还急急的去唤太子。这会儿如果把太子摘开,说不定他们的计划还能有下文,把太子扯进这场袭击京津的动乱,不就是想死吗。   其中有几个冷静的世家子弟,将那个愚蠢的喊着太子的学子一脚踹倒,而后转头对俞星城道:“我们可都在天兵眼皮子底下,可有证据说明那些密函是我们所写?”   俞星城笑了笑:“且不说其中有很多消息都是故意透露给你们的,而天兵中的军官都不知情。哪怕你们有足够的理由说这些密函不是你们所写,也不重要,带你们来不是为了从你们当中抓出人来,而是为了以你们为线,抓住你们的家族或朋党中的其余人。或许我这样表达不对,这次行动不是找到‘答案’,而是找到‘理由’。京师中早已准备好出动,你们的这些密函只是皇帝可以震怒的理由。”   其中一位冷声道:“他以为现在还是他刚上位那些年?皇上总以为反对他的便是大明的病灶,但实际上让大明陷入闭塞没有未来的是——”   俞星城打断他的话:“别在这个满是尸体,几乎变成废墟的天津卫旁边谈你们所谓的政治理想。既然都要搞不择手段的斗争了,就承认这一步输了吧。”   “这一步而已。”   俞星城淡漠的扫了他一眼:“已经被吃下的棋子,就别关心棋局了吧。”   当那些学子被仙官抓妖才用的灵索紧紧捆住,带上了战车,准备即刻返回京师,这会儿“护送”他们的战车,足有十八驾,哪怕其中有学子有隐藏的灵根,怕也是难以逃脱。   而此时,远处似乎传来了炽寰的吟叫,小燕王与一小队学子仙官的身影也靠近了山坡,仙官的加入,炽寰的出现,以及新妖皇可能已经被抓的怀疑,使得最起码天津卫上空的妖群作鸟兽散,大都逃窜不见了。   小燕王从法器上跳下,他扫了一眼被抓上飞车的一部分学子,似乎心惊肉跳了一下,却又立刻恢复脸色,转头问太子道:“你可还好?未曾受伤?”   小燕王的问候不是客气。   太子只摇了摇头,也扫视了小燕王一番,大致确认他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太子这才看向俞星城:“下一步呢?”   俞星城:“……我下一步或许还需要去援助俞将军,殿下应该同燕王一起回京师复命。”   太子双眼如深潭:“就这样?”   俞星城微微颔首:“殿下今夜辛苦了。”   小燕王:“我也要回去?”   裘百湖:“这是皇上的意思。外头还是不太安全,现在大明朝的敌人几乎要把匕首架在了紫禁城的脖子上,二位殿下万不可出现任何闪失。”   小燕王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却没看他,只点了点头,对俞星城也一拱手:“还请诸仙官护送。”   小燕王似乎有了深深的预感,二人登上法器的时候,他扯了一下太子的衣袖,说了一句什么。太子愣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衣袖慢慢从小燕王手中扯出,沉默的走上了飞行法器。   俞星城和一部分天兵军官,以及戌三蜀六等人站在山坡上,她本意欲去协助俞敬唯,但很快就来到了上头的命令,北直隶兵备道即将接手天津卫,维持秩序,开展救援,并协助清扫与调查,而俞星城需要率领仙官在兵备道的凡兵到来之前,再仔细清理一遍天津卫,确保没有埋伏的妖类。   她一个工部侍郎,又要飞天干杀妖的活,俞星城瞧出来这次皇帝派人的不讲规矩,她也不可能去跟皇帝说理去,就将前来支援的仙官分组,按照天津最主要的几条街道分区,分别排查。   确实,有零星几只妖受了伤选择在城中装死,还有一些臭鼬、獾之类的妖,化做原型溜进天津码头几家洋餐馆里大吃大喝,甚至给自己倒上了咖啡,被咖啡因冲的头昏脑涨的在餐桌底下打嗝,丝毫不知外头已经打完了仗。   俞星城他们刚要抓捕,那臭鼬吓得猛然放屁,在杀伤力有如神经毒素般的巨臭气体下跟同伴落荒而逃。   俞星城派人拾掇着各类大型海鲜的尸体,因为它们有的因庞大的体型淤塞了河流或压塌了房屋,只是在这些妖类的尸体下,更多的是没来得及逃难的市民百姓的尸体,虽然大部分的妖并不是像战争屠杀那样,追着人群杀戮,只是或施法或击塌房屋以泄愤;但天津卫今夜死去的百姓,应该绝不比一场大地震要少。   而且俞星城还在妖的尸体中,看到了最起码七八只她见过的妖馆的妖。而这些北厂仙官大多不熟悉妖馆的妖,也不知道它们是为了保护天津卫而死,愤怒的将刀扎在他们尸体上泄愤。   俞星城忍不住提醒,那些仙官才面面相觑。   而俞星城更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看到了北天门附近受伤的鳄姐,可她竟然不打招呼,化作原型,好几个血窟窿的尾巴一摇,遁入河水中不见了。几个仙官想要追击,却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到天亮的时候,大批凡兵终于进入了天津卫,兵备道佥事前来与俞星城交接,俞星城竟未能从他口中得知太多京师与天津卫周边十二处受袭地点的消息。   兵备道佥事请她回京,俞星城满心疲惫,更不忍心再看疮痍的天津卫,她揉着眉心坐在马车中,准备和一部分仙官与官员一同回到京师。却没想到她刚刚靠在马车中想要闭眼休息一会儿,一团黑雾陡然出现在马车中,膝盖抵着膝盖的坐在了她对面。   俞星城睁开眼,炽寰脸上横贯着几道或深或浅的艳红色细疤,额头与眼角还在渗血,却笑的一脸得意的朝着她伸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我自己写了好几本历史类长文写累了,更何况这本更靠近代,对于政治的讨论我不想再写了,关于社会变革的深究我也写累了。主要是自己也没那个本事和心力,我懂的太少了,能写的也太少了。   我甚至都有点对历史类题材略感疲惫了。读书越多,越觉得历史并不精彩,反而残忍的不忍直视。我反而更享受写星城解决难题,四处游历。 第238章 依靠   俞星城低头看, 他掌心旋转着一枚青灰色的……灵核。   这灵核过于朴实,简直像是一个泥丸,但其中缓慢流露的灵力却深厚久远的像是有几千年的沉淀。   “这是……?”   “那仓鼠的灵核。”   “傲云?你捉到他了!”俞星城:“我以为你不会想要灵核这种东西呢。”   炽寰不屑道:“我当然不想要, 灵力的多少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是要……拿给怯昧。”   “怯昧?”俞星城微微一愣:“他怎么了?我听闻观星厂及国师随从似乎透露,如今似乎有其他宗教的神在与他交战。可能是咱们之前在罗马时, 他的露面也暴露了他的虚弱, 或暴露了曾经的圣主已然不在的事实, 各个宗教的神都已经对他虎视眈眈。”   炽寰朝后倚靠在靠垫上,手指蹭了一下脸上的血痕,在脸颊上留下一块胭脂抹开似的红痕, 给他那样嚣张妖艳的脸再填几分:“……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境况很不好, 或许挺不住了。其实妖类比修真者更能感受到圣主灵力的波动,这群妖要不是感受到上云神殿的凋敝与他的虚弱,也不会敢这时候大肆出动。”   “怯昧可是继承了圣主的神力, 现在都拢不住那涣散的力量,你觉得这颗灵核能帮上忙吗?”俞星城轻声道:“现在都没人知道圣主的力量从何而来, 为何涣散, 这颗灵核或许是妖界人界目前灵力最深厚的玩意儿了,但总觉得对他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炽寰将手指微微攒紧, 指尖沾着血微微抖了抖,他声音低沉:“我不知道。但我更不知道, 如果中原的神彻底被打败了会如何?”   俞星城托住了他手背:“没人知道。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哪怕就是你, 也很难牵扯进神之间的战争里。从一开始, 我们就知道必然有这一天的。”   炽寰抓住了那颗灵核:“是。可哪怕这灵核是杯水车薪,我也要去给他。”   “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灵核吐出去给他!”炽寰的衣袖中响起一阵愤怒的抱怨,能感觉到那抱怨的家伙几乎是在嘶吼, 可他们听来音量还有如窃窃私语。   炽寰手往衣袖里掏了掏,一只毛皮上多处损伤,连耳朵都被咬掉半只的鼻青脸肿的仓鼠,出现在炽寰手里,傲云已经立不起来,就四脚瘫平的趴在炽寰手掌中,像个糍粑似的被他揉捏,但暴躁不减,怒吼依旧。   “我以为你会杀了它的……”俞星城探头看了傲云一眼。   炽寰:“你没瞧见他求我别杀他的时候,那眼泪糊了一脸的模样。这会儿又开始骂骂咧咧了。哦不用担心,我毁了它灵海,这颗灵核它哪怕夺回去吃下也承受不了,只会爆体而亡。”   傲云瘫平了之后就像一个又软又扁的糯米糍,但它作为常年在山野中的妖,既有一种不认为杀戮是恶行的残忍,也有一种败了便败了不死就行的认赌服输。它现在就一张嘴能使劲儿,嗷嗷骂道:“你拿我的灵核去献给圣主,倒是够殷勤的啊!”   炽寰手指一捏,差点把它眼珠子捏的鼓出来,它立刻哀嚎求饶,炽寰松开了手,一个脑瓜崩弹在它头顶,傲云直接眼睛一翻昏死过去了。   炽寰把它扔进袖口,俞星城问道:“看它也是一身伤,你脸上的也是它打的?”   他拽了俞星城胳膊一下,似乎是要俞星城靠边坐一点给他让点位置,俞星城往车壁靠了靠,他弯着腰从对面过来,挤坐在俞星城身边。   俩人坐一边儿确实有点挤,但炽寰喜欢挤着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把脑袋埋过来,放在俞星城肩膀旁边,可能是罪魁祸首已经被敲晕了,他可以尽情胡扯撒娇了,摸了摸自己脸上:“疼死了,我要毁容了。”   俞星城:“……不会的。以你的恢复能力,明儿早上这疤就没了。”   炽寰:“可我都流血了,它到最后挣扎的时候,还把我衣服都给弄破了——”   炽寰把衣袖摊开在膝盖上,上头好几道撕裂的痕迹,俞星城:“你这衣服是灵力编织,我也不可能回去给你缝补吧。你自己修复一下就行。再说你不是用灵力弄了十来套差不多的黑底花衣裳,回去换一件就是了。”   他重重的用脑袋咋了他肩膀一下,然后又伸手蹭了一下脸颊,蹭的足够使劲,然后把沾了血的手指伸给俞星城看:“我真的流血了,要不你摸摸。”   俞星城:“……我手不干净。”   炽寰被她气的额头青筋凸起:“俞星城你再这样我就要跳车跑啦!”   俞星城要是再不懂,就太不解风情了。   她故意逗他,几分好笑却也是真有点心疼,把手伸出去抱住他脑袋和肩膀。炽寰立马紧紧靠过去,满意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他刚要说:你说点什么啊。   俞星城就开口轻声道:“辛苦你了。真心的。说把你被子扔了的话也是骗你的。你要是真的受伤了,那我就让你抱一会儿。”   他总算高兴了,整个人贴过来,伸长手臂。   炽寰想起俞星城也是抱过他好几次的,他便胆大又慢慢的去整个熊抱住俞星城。俞星城只是把脑袋靠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在他抱住她的时候也放松下来,似乎也有许多说不出口的疲惫,想要忍不住依着他。   炽寰用力收紧手臂,俞星城看着身材娇弱,但内里老有种铁骨铮铮的感觉,而这会儿她情绪复杂的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子柔软在他臂弯里。他虽然以前就知道俞星城是个不能用力的脆弱人类,但他从来没想过她会像一件丝绸的衣服般躺在他怀里。   炽寰不知道俞星城现在在想什么,但他两只胳膊却极其发烫,忍不住多用力几分,像是要跟她肤肉融到一块去似的。   俞星城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干嘛这么用力。又没轻没重了吗?”   炽寰嘿嘿笑了两声。   俞星城:“我在天津卫看到了受伤的鳄姐了,可她见了我便跑了。”   炽寰:“我们都懂,这时候要避着你一些。否则很多人被妖袭击,自然对所有的妖都抱有恶意,要是跟你见了面,怕会让你难做。”   俞星城手指尖划过他从衣袖中露出的小臂:“那妖馆的其他妖是不是也受伤严重?”   她指甲修剪的圆润且恰到好处,挠的炽寰胳膊痒痒,心也痒痒。   炽寰强行拉回思绪:“嗯。不轻。不必觉得我们是在帮你,这傲云就是来挑衅我和妖馆的,如果一旦让它赢了,那我们这些加入过妖馆的妖必然会遭到报复。更何况是他先出手偷袭过妖馆的。”   俞星城:“你不杀它,是不是也要折磨它?”   炽寰:“确实有点这个想法。但它确实在妖界人脉颇广,我是想着不杀它,而后强行把它按在妖馆,说不定也会让那些曾因战乱而常年不入世的妖,多了解几分妖馆。毕竟我觉得,以后妖类生存的地点会更少,而以人与妖多年交手的经验来说,想要灭了人是完全不可能的……那就尽早适应吧,适应一个妖类需要隐居在人类中的时代。”   俞星城仰头看了他一眼,炽寰还渗血的眼皮子眨了眨:“是不是觉得我这番话十分有王者风范。”   她笑的眼睛弯了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前妖皇的模样。”   炽寰心里本来就又烫又痒,瞧见俞星城这样笑,他忽然就忍不住低下头去。   “反正老子也不是没亲过,上次也没被她电死”——炽寰是这样想的。   但在他鼻尖就快碰到俞星城鼻尖的时候,俞星城忽然表情有些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炽寰动作一下子僵住,后脖子莫名冷汗涔涔,瞬间怂了。   俞星城发现他的僵硬,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扣住他后脖,仰头亲了他嘴角一下。   炽寰彻底僵硬。   俞星城笑吟吟的缩回来,本来她觉得这动作很顺,心里甚至坦荡荡的有几分勇气,却瞧着炽寰脑袋充血,砰一声轻响,两个血红的角像是被满头满脑的热气顶出来似的,从额顶冒出来。   炽寰乐得脑子发晕:“这、这……不太好吧……”   她也一下子有点不太好意思了。   ……不至于吧!她也不年轻了,更何况对面是个几千岁大妖怪,他干嘛搞得跟两个偷偷亲嘴的小朋友似的——   再说,虽然、虽然俞星城没有正面表达过什么,但她以为炽寰天天坦|胸露|乳且光着脚在她屋里走来走去,是有正宫娘娘的自信的。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睡在一起了,全妖界都知道他把自己养老隐居的地儿选在了某个女官的闺房里,他不会自己还没这个自觉吧!   炽寰脑袋蒸熟,他两只眼睛亮的跟夜晚墙头叫春的猫一样,大黑尾巴呲溜一下从衣袍下头钻出来,双手似乎都怕那赤红双角热化了,伸出手去抓住自己的角降温。   就差吐舌头了。   俞星城清了清嗓子,低头不说话了,开始琢磨自己衣袖上的兰花是用多少针绣成的。   俩人坐着,都正面朝前,双手放膝,像两个拍合影的老伴。   车马停了,护送他们的队伍也都陆陆续续停了,一个仙官似乎走过来:“俞大人!”   俞星城夺门跳车,那车外要过来的仙官瞧见平日稳重的俞大人跟只猴儿似的从车上跳下来,也吓了一跳。   就在俞星城要反手关门的瞬间,炽寰化作小蛇钻进她衣袖,紧紧贴在她小臂上。这个冷血变温小蛇,烫的就跟个从热水里捞出来的金镯子似的。   俞星城像小孩似的鼓着腮帮子呼了口气,这才捋了一下衣袖,道:“何事?”   “有大军借道,咱们要不就靠边停车,要不就要下乡间路。”   “大军?”   “是。应当是从京师去往天津卫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媒正娶三年多,各种死乞白赖睡床睡了也这么久,现在亲个嘴角,快把彼此吓死。丢人现眼。 第239章 撩人   “大军借路?”俞星城蹙眉:“天津卫不都已经安定的差不多, 北直隶兵备道也已然接手了啊。”   仙官摇头:“好像不是往天津卫城中去的。或许是去增援俞将军。周边遭遇袭击的铁道船厂等。但前线还不知道消息如何。”   对方来的既然是门派修真者,搞得就是单干突袭,哪怕每一个都能跟俞星城似的引天雷, 俞敬唯的天兵过去了,摸清底细一样也能解决他们。可为什么还是要派大军前往?   而且俞星城还看到了医修的车队, 他们的车架极其高大, 上有两至三层, 还有一些医修在走动。这简直就是移动的抱厦豪宅,到了前线原地就是战地医院,而在南北直隶这样的医科官部, 这种医疗车队也并不多见, 主要是由于普通的马匹拉不动,而需要驯化的犀牛或大象来拉车。   幸好官道都是铺硬砖细石,否则这大车非把路都压坏了不可。   俞星城站在那儿看着车队被军队簇拥着过去, 其中最为高大的一辆象车的高处平台,似乎有个年轻女子掐着腰在那儿骂下属:“要是来不了就别来了!你知道天津卫多少伤者, 你们拖拖拉拉的, 便是整个车队都要为此耽误时间。结果临到头了,这个忘带那个忘拿, 一个个都是京师少爷小姐,以为给高官把把脉给宫中坐坐诊就罢了, 从没想过自个儿还要当军医是吧!”   她声音娇脆利落,俞星城听到这熟悉的骂人腔调, 忍不住抬起头去, 果不其然就瞧见了杨椿楼在上头,她一身医修官服,翠绿白边, 戴着比普通官员更包头发的黑色箍头短翅纱帽,愤怒的数落着一些比她官位低上不少的医修。   俞星城还没开口唤她,杨椿楼就朝他们这个仙官护送的车队看来,一眼瞧见了擦肩而过的俞星城。   杨椿楼当然把天津卫前线的凄惨战况听了个十成十,毕竟她就是要带人去救护伤员清扫站场的。她虽然知道以俞星城的能力自然不会出事,但是路上能见她一面,也是心安。杨椿楼从高处跳下来,地面上快速长出一片植被托住她,杨椿楼三步并作一步跑过来:“你怎么样?幸好能见上一面,否则我们都要不安极了。铃眉派去在京师附近巡逻,戈湛也不见了——”   俞星城:“没事。我见到戈湛了。”她捏了一下杨椿楼窄窄的肩膀,看着两旁走过的军队和车队:“天津卫没什么大事了,只是伤亡很惨重,估计你要在那边忙一阵子,等我回报宫中后,就去天津卫给你送些家用。”   杨椿楼眉毛皱起来,又放下,她平日直率活泼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伤痛:“天津卫人口密集,繁华好比大明的巴黎,北方的苏杭,遭受这样的突袭必然会损失惨重。我听一些之前被袭击的妖说,很有可能这新妖皇是被人类鼓动的?”   俞星城:“我们也是这么猜测的。炽寰抓住他了,还没来得及多审问。不过这新妖皇也是有挑衅之心,但若不是有人给出谋划策,它未必会选择袭击天津卫,而可能直接去挑衅圣主或者炽寰。”   杨椿楼抚了一下胸口,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也不懂那些,我就负责救人。我不能想太多死伤的原因,还是不如想着到时候会看到的每一个人要怎么救吧。”   杨椿楼说着,偏了一下头。   俞星城也转过脸去,就瞧见了温嘉序从后头学子乘坐的车马上走过来,他还装模作样的要跟俞星城说话,杨椿楼立刻劈头盖脸道:“别往我眼前凑啊。我有事儿要忙呢,本来心情就不好,你再来霍霍我,咱俩就以后别再见面了。”   哟……这是之前私下还见过面的意思喽?   俞星城看热闹似的把眼睛瞟过去。   温嘉序脸上果然挂不住的现出几分恼火:“我来问先生为何靠边停车了。”   杨椿楼其实人挺甜的,但是不知道为啥见到温嘉序就暴躁。而温嘉序其实也并不坏,甚至因为真切反省自己之前在温家的所作所为,更显得比同龄人多几分共情,但就是遇到了杨椿楼也不会好好说话。   杨椿楼:“你们靠边停车还不是为了给军队让路吗,下车不就瞧见了,有什么好问的。”她顿了顿,抱着胳膊扫了温嘉序一眼:“昨儿你也上战场了?”   温嘉序:“要不你以为呢。”   俞星城打圆场:“他昨夜一直跟着燕王殿下行动,他的灵根确实了不得,一路掩护援军,迷惑妖类,少不了他的功劳。”   杨椿楼扁了一下嘴:“反正尽是挑这种皮肉也伤不到的活干对吧,也好,不用我担心你受没受伤。行吧行吧,你们都辛苦。温嘉序,别瞧我了,我脸上没花儿。”   温嘉序:“……我不想跟你说话,非要被你气死。就你那庸医水平,我肯定不会让自己受伤的,就怕被你治死了——”   得了,又怼上了。   果然杨椿楼开始瞪眼,但一边瞪眼一边又在打量温嘉序到底受没受伤。   温嘉序话说的虽然不好听,眼睛却像是盯着艳丽的花丛一般,目光明亮且有点贪婪的看着她的脸。   炽寰受不了了,爬上俞星城脖子,钻出脑袋来:“就你们这不好好说话的德行,什么时候才能亲上嘴啊!老子都替你们着急!”   俞星城连忙就要去捂他脑袋,杨椿楼脸一下子炸红了,身上灵力都跟漏电似的打了个激灵,温嘉序更是瞪大眼睛转过头来,朝炽寰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炽寰挣脱出俞星城的手指,仿佛觉得自己是过来人,竟然还他妈的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指导上了:“是不是男人啊,你要是不喜欢她就别跟她说话,要是喜欢就抱上亲,逼逼赖赖没完没了,瞧不起你这种怂货。”   俞星城满头问号:……等等,明明刚才你也怂了啊!   温嘉序和杨椿楼脸红的都像是钎子上头插了俩荔枝,对着炽寰一脸凶巴巴的让他闭嘴,却不敢看彼此一眼。杨椿楼率先落荒而逃:“啊车队走远了!”   她拔腿就跑,转眼消失。   俞星城却发现在她刚刚站着的地上,竟然从砖缝里长出了几朵可爱的艳色小花,而且是刚刚抽芽鲜嫩欲滴。显然是杨椿楼刚才灵力打了个哆嗦,木系的灵根竟然催发了砖缝里的种子。   俞星城有些想笑,温嘉序却弯腰伸手,把那几朵小花摘了下来,捏在手里,他被俞星城的目光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清了清嗓子:“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俞星城笑了笑:“是挺有意思的。你也知道,她跟这小花似的,她心里美好的部分也不善于表达。”   温嘉序笨拙的捏着花,挠了挠脸:“这我知道……”   他又对炽寰道:“回头说不定咱俩可以……嗯、聊一下子。交流交流。”   炽寰对他骄傲的一摆头:“别怕,追女人本皇有一套,回头教你一百种技巧。”   简直就是刚学会喊“饿了”的哑巴开课传授演讲秘诀。   俞星城心道:千万别跟他学。跟他学了你会单身几千年的。   温嘉序拿着花临走前道:“我一开始是不信你的,不过想想,你连跟石头似的俞星城都能搞定,确实是有点本事的。”   俞星城:“……”   妈的什么意思!她也很懂浪漫的好不好!   炽寰更得意了,要不是碍着人多,他非要化成人形撩一撩长发,伸头对温嘉序喊道:“毕竟是老子!”   俞星城都不用低头就能熟练的一把捏住了他七寸:“你别给我得意啊。我要认真亲你,能把你这个有一百式撩妹大法的几千年情圣吓死。”   她只是嘴上这么一说,便上了车,却没想到炽寰半个蛇身挂在她衣领外头,瘫软的两爪朝天,体温攀升,俞星城还以为她下手没轻没重,把受伤的炽寰给捏出毛病了。   没想到炽寰浑身发烫,虚弱的眯着眼睛开口:“……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认真的亲我?”   俞星城:“……”   “不是现在!你给我老实坐到对面去!”   到进了京师,俞星城才真切感觉到整个京师多了不少兵荒马乱的氛围。似乎是因为有一小部分的妖竟然真的突破重重防线袭击到了京师附近,京师外城西南角有一些建筑受损,再加上街面上仙官士兵官员来来往往,很多百姓惴惴不安干脆把店面都关了,平日只虚掩着的院门也都锁死了。   这本该是重阳前后,较为热闹的时候,但关门的街市,足不出户的百姓让京师看起来如同战时,不过随着天津妖退的消息传来,也有些挑粪赶车的胆大的走上街去了。   俞星城先将所有的学子送到了世学学府,让他们各自回家,而后她进宫让人给司礼监递了句话,说是她回来了,如果皇上需要问话,她留在工部随叫随到。   而炽寰一到京师附近,便说是要去找怯昧了。   不过小燕王与太子都进宫了,或许皇帝也不需要见她,但俞星城还是在工部的办事处候着了,外头还下起了冷冷秋雨,工部有不少官员既要处理汉阳府大堰的相关事宜,也怕急召不敢回家,便大半都在外头的广间里甲板。   徐老死后,鲁邕称病休养了几日,工部大事半停,有俞星城今日坐镇,工部上下吏员也安心。大家瞧见她屋里灯亮着,便知道她也关心,所以这头吏员从别的部打听到一点儿什么消息,便就几个人去给俞星城说一声。   俞星城听到长公主一直没离宫,听到宫中锦衣卫调换值守位置,听到铁道被损毁严重但军兵正在重修,听到一部分歹人已经被抓住——   到过了十二点的夜钟更声响起,司礼监派来了个小太监,毕恭毕敬的来见俞星城,说是皇上知道她回来了,让她先回府歇息罢。   俞星城没有松一口气,只觉得心里更沉甸甸的了。   她总觉得几道墙内的宫中,有什么正在发生着。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都不用低头就能熟练的一把捏住了他的XX——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40章 众仙   俞星城回到家中, 炽寰还没有回来,而天空中黑紫色的雷云低沉,俞星城总觉得这样的天象与怯昧也有关。   究竟是哪个宗教的神前来袭击?俞星城预想了几个, 却没有答案。   或许这是一场围攻也说不定。   她进了家门,肖瞳是唯一一个不用去前线的, 正在主屋里坐着, 秋雨泛寒, 她让人把地毯铺上了,暖炉也点了小火,一些在战役之前被新妖皇打伤的小妖们, 正化作原形, 蜷缩在地毯上软榻上,靠着肖瞳,听她在那儿柔声念她翻译的童话故事。   俞星城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肖瞳合上了书:“鳄姐胖虎他们回来了……但有几个眼熟的也有没回来的。哦,而且来了一些说是认识你的旧人, 正在给他们治伤。”   俞星城:“旧人?”   她确实认识不少人, 一时也拿不准是哪些旧人,肖瞳往后苑指:“戈湛也在后头帮忙。”   俞星城到了后苑才发现根本就不用去找, 因为回廊屋檐下,躺的到处都是。有几只狼妖或鸟妖虽然受伤严重, 但看向俞星城的时候,神情得意高兴, 显然他们觉得自己浴血奋战打了场漂亮的胜仗。   俞星城看了看它们的伤势, 说着话,一面让青腰带着一些年幼的看家小妖,把回廊两边的竹帘放下来, 让雨水少潲进来一些。到后屋门厅处空地上,胖虎弯着爪子躺在那儿,肥肚子上好几道简直快开膛破肚的伤疤,右边羽翼上好几个抓痕——   伤疤看着极其恐怖,但胖虎竟然后腿摊开,前腿抱着个整烧鸡,任凭尾巴上裹着绷带的鳄姐趴在他肚子上缝伤口,吃的尾巴一扫一扫的。   旁边平日围在胖虎身边给他特亲的小妖们也不在乎,俞星城让他们帮忙给胖虎擦擦血迹,那几个小妖还觉得莫名:“它自己舔就是啦。俞大人,虎爷死不了的,他昧了一只鸡还不够吗?我们几个还要去里屋帮忙呢。”   俞星城者才想起来里屋有“旧人”来了,进了屋里,便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   这熟悉倒不是俞星城曾经接触过的人的灵力,反而像是……她曾经拥有过的灵力。难道是怯昧来了?   她掀开艾草熏过的纱帐,跨过门槛走进去,就瞧见里头有三个人,或坐或站着在照料受伤的妖们。   其中个子最高头发全白的那个,听见了俞星城进屋的声音,转过头来。   他身量瘦高,白髯及胸,额头凸起,容貌慈宽目光狡黠,笑起来还有一口相当不整齐的牙齿。若不是那有些突兀的身高,他看起来像个老小孩。   俞星城总觉得他有些眼熟。也不知道是自己记忆中见过,还是说这样慈眉善目的老头在画像上见过不少。   老者瞧见她,既有些讶异也有些欢喜:“果然,果然。炽寰还没回来吗?”   俞星城蹙眉:“你认识炽寰?”   老者凝神看她笑了:“旧友。听说他在你身边很乖。”   俞星城看他说话时笑起的模样,忽然想了起来:“你是上云神殿的——我记得你就是仲尼。”   仲尼朝她作揖深深行礼:“孔氏名丘。”   俞星城也是受了十几年的四书五经的教育,瞧见天下学子书塾祭拜的孔圣就在眼前,也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不过想起炽寰的记忆中的仲尼,简直就像个焦头烂额的婆妈老管家,她也有些好奇:“我听炽寰说,上云神殿凋敝的不成样子,众仙离开,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仲尼摆了摆手,笑道:“什么仙不仙的,不过是几个吃香火饭却不能告老还乡的可怜劳工。您不必这样盯着我瞧,我知道自个儿长得很奇怪,这也不是我原来的样子,是综合了各地画像塑像的模样——作为仙,连自己的模样也做不了主了。让我来给你介绍这两位。”   那两位也转过身来。   有一位手里拿着一把看似是西洋的柳叶手术刀,大脑门八字眉,矍铄瘦小,和仲尼一样发际线严重后退,俞星城觉得这肯定不是他们俩生前的问题,而是百姓民间就愿意给这个圣那个圣的画一个福如东海的大脑门。   “这是华旉,人们叫他华佗更多一些。”仲尼话多且性格热络,毕竟他本来就是个情商颇高,很圆融处世的人:“别小看他,前些年圣主放他离开上云神殿,他还化作人形学了一手西洋技术呢。”   华佗性格很闷且独,只瞥了俞星城一眼,小声在仲尼耳边说了句什么。   仲尼转述道:“他说你跟圣主早些年还是很像的。”   ……就这句话还需要传达。   仲尼拍了拍另一个中年人:“这位也是上云神殿大仙之一,你必然知道,岳飞。”   这岳飞性格似乎很沉静,却偏生长了倒钩眼斜飞眉,黑髯如墨,脸上每一个皱纹都紧紧绷着,双目炯炯,每个毛孔都像是学着屠洪刚的嗓音齐声在唱《精忠报国》。   这岳飞长得也太脸谱化了。   而且身材也有些头小腿细肚子大,跟个纺锤似的,俞星城记得一些比较可靠的岳飞像,他应该是个身材适中饱读诗书,甚至面相有些温文尔雅的人。   奈何民间十座岳飞像有八座都嫉恶如仇的像是能用眉心夹死金军,他因受香火而成仙,不得不也长成了这副模样。只是他行动做派还是很有书卷气的:“叫我鹏举便是。您也姓俞?”   俞星城自报名字。   岳飞缓缓点头:“她还是喜欢这个名字啊。我听怯昧说,您的神力已经交还给了他?”   俞星城点头:“我也并不太想一直保留圣主的力量。我与她并非同一人。”   岳飞说话声音冷硬:“但你的魂魄中又一丝来自圣主,这点仍然不能改变。我们也只是想要聚集众仙,重返上云神殿。众仙还未到,我们尝试了一下去往上云神殿但失败了,但炽寰却打包票自己能回去,我们便想了想,决定聚在此处。多有叨扰,实在抱歉。”   他这样可期,俞星城也连忙作揖:“不打紧。府上容纳了太多小妖,有些拥挤了——”   仲尼插嘴道:“没事儿,我们也不用睡觉,只是你的魂魄既能为众仙指明方向,我们也能方便与炽寰见面。新妖皇挑衅圣主的事情,我们又听说,不过幸好炽寰镇守此地,那新妖皇甚至未突破天津卫。否则以现在圣主的状况,要是让新妖皇捣乱,事情怕是不会像一百多年前那样好解决。”   俞星城:“我也听说了怯昧的事。他似乎接手了这才二十多年,便灵力飞速减退。这次袭击他的到底是哪一位神?”   她正要开口细问,却看着对面三个人面面相觑。   仲尼转过头来,笑了:“抱歉。实在是你太像我们自己人,就跟上云神殿的一份子似的。而上云神殿很久都没有来过新人了。你有点像圣主,但又确实是个凡人,这种气质确实让我们几个在上云神殿关了一两千年的老家伙,觉得有些奇特。”   俞星城想了想:“说实在的,我没把自己当外人。或许怯昧不这么想,但我把他当做半个友人,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是最了解圣主的人之一。”   仲尼笑着点头:“只是觉得很奇妙。炽寰曾说圣主在群神逐鹿的时代,性格很鲜明;以我个人的记忆来说,在我刚刚成仙时,圣主也算得上悲悯且活气,只是一千多年,她变得愈来愈厌世与麻木了。可能也是我们这些人待在上云神殿太久,也都沾染了那种情绪,忽然瞧见你的这幅活生生的模样,有些诧异——怎么说呢,也有些欢喜。”   华佗站起来,嘴唇翕动似乎特别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快速凑到仲尼耳朵边去又一阵窃窃私语。   仲尼跟同声传译似的,一边听一边道:“华佗是说,上云神殿确实没意思,现在众仙被驱逐,大家流落在外,反倒觉得又寂寞又放松了。”   俞星城:“那为何又要聚起来呢?是怕圣主不敌,众仙与修真者也会受影响吗?”   仲尼刚要开口,一团黑雾就掠入房间中,在俞星城身边砰然一团炸开,炽寰脸上还顶着几道没干的细疤,一身黑衣,上来就道:“来我家不知道提前打一声招呼吗?!我虽然也猜到你们会来,但拜帖总要写吧。”   岳飞似乎很不喜欢炽寰,冷不丁道:“这位俞大人都欢迎我们,你倒是在这儿当主人了。”   炽寰立刻抄起手中的滔天杖往他劈去,岳飞身影一晃,变作一团阴影,朝后荡去,靠在房间角落的墙上,保持着影子的模样,不动了。   俞星城忽然想起,当年怯昧被作为小女孩的圣主从人间带走的时候,也是两位影子一样的仙杀了他的肉身。很有可能当时也有岳飞出手了?   仲尼连忙拉架:“别打别打,这是人间的房子,也不是说修补就修补了。”   华佗立刻拎包夹腿,碎步离开战场躲远一点。   仲尼:“你把那新妖皇的灵核给他了?你能进去上云神殿。”   炽寰抱臂:“不算能进去。封死了。我找到了之前老跟圣主溜出去的后门,结果发现那儿也只是灵力薄弱些。我强行劈开一条缝把那灵核塞进去了。整个上云神殿周围的结界,他都能感知,我就当是给囚犯送饭,他爱要不要。”   仲尼叹了口气:“你瞧见战场了吗?”   炽寰:“瞧不见,这帮狗熊外来神都是特意绕开人间的,先灭了圣主,到时候再让信众传教开坛,就可以避免像佛门那样被同化了。”   仲尼:“你打算怎么办?”   炽寰胳膊搭在俞星城肩膀上:“能怎么办。就等其他那些小仙来了再说吧,我觉得你们就应该自个儿献祭了,去帮他去。”   仲尼吹鼻子瞪眼:“爷要怎么献祭,我那些香火每年春闱秋闱的时候不断,私塾开学来一拨,工、炮学府来一波,全都是指名要把那些信奉算在我名下的。我要是真有办法能全供给圣主自己撒手人寰,我做梦都能笑醒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众仙要来了。这一卷会以朝堂和神界两边的大冲突为结束。   **   因为榜单字数不够,所以明早的更新提前了。 第241章 门派   三位仙的到来, 让俞星城的府上愈发像是个大宾馆了。   众妖感受到了仙气,反而还觉得安心,它们并不畏惧神仙, 或许是平日在地方上也与一些地头小仙关系不错的缘故。   而俞星城更关心的是,傲云要怎么处理。   炽寰却很无所谓, 他心里最清楚, 修炼无近路, 更何况傲云现在的灵海现在不比仓鼠的腮帮子大多少,如果不从头再来,但凡敢靠着吞食同类灵力想要一步登天, 那就必然会死得很惨。   反正以前貔貅也是看管镇妖塔的, 炽寰便让手下的妖做了个细网笼子,挂在貔貅脖子上了。   见了貔貅,傲云是没法再装昏了, 貔貅又是狗中之狗,对于耗子的好奇心甚至超过了饺子, 当炽寰把傲云拿过去的时候, 它激动地尾巴乱摇,就差喊着要跟炽寰玩抛接球了。   炽寰有意折腾傲云, 真的就拿装傲云的笼子当飞盘,在院子里玩了好几把抛接。   傲云这只仓鼠叽哩哇啦的用那听不见的音量在怒骂, 一边骂一边吐,后来干脆放弃, 两爪抓头抱圆, 把自己当做球中球,头一埋就看不到笼子里的呕吐物和这个残酷的世界了。   炽寰耍了一会儿又厌烦了,将笼子拿回来, 隔空打开,把脏兮兮的傲云给倒出来了。   俞星城倒是不那么怜悯它,毕竟这个酿出大祸的妖皇也不懂得怜悯人类。但看它抱球的样子,俞星城不得不佩服食物链底端小型锯齿动物的适应力和妖生观。   炽寰一团灵力凌空拎着傲云,道:“别装死啊,我有事儿要问你。你要是这一次不老老实实回答。我就把你扔给貔貅玩半个月。”   傲云被拎着后颈,悬空在俞星城和炽寰面前,一边干呕一边抬起小肉爪:“草不就是问个话吗,我本来也没想隐瞒任何事,你非要这么玩我是吧!”   炽寰:“对啊。”   傲云:“……呕。”   炽寰:“是有修真者联系你,要你从天津卫登陆是不是。”   傲云一只爪子抚了抚毛茸茸的胸口:“当然。现在才想明白我是被算计了。我本来是打算空降京师的,但有人类联络我。他们本来就对我有些帮助,现在仙官对妖界的管束越来越多,我不容易聚集妖族,甚至还招惹了一部分南厂人的注意,早在几十年前,他们就与我有过接触,还帮过我一些。”   炽寰:“我以为你讨厌人类。”   傲云:“不怎么喜欢。反正大家也都是相互利用。”它两只后爪凌空交叠,像是无实物表演跷二郎腿:“但他们给的东西很丰厚,我能在这几十年突飞猛进,也是因为他们送了不少低阶修士给我。”   俞星城一愣:“给你是……?”   傲云:“哈,还能干嘛,给我抬轿吗?当然是吃了。南方仙府众多,本就有大部分灵根者会被送入门派,又加上仙衙腐败落魄,南厂被北厂彻底接手,大批本来为朝廷做事的仙官为了躲罪而加入门派。门派本来就很残酷,他们私下都根据灵根和天赋,将门下修真者分成十几个阶层,而大批本是不错的仙官加入门派,就挤压了更多的底层修士,他们基本都被打包送给了我。不过我也不自私,都是跟手下分的。”   俞星城真是要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北厂在机缘巧合下笼络了炽寰;那南方各门派,就是有意用好处在几十年前就拉拢了傲云。   傲云:“细说肯定没问题。能放我下来吗?”   俞星城道:“炽寰你端盆水过来,它太臭了,洗一洗再把它放地上吧。”   炽寰起身。傲云惊奇的看着炽寰这样顺从习惯的被她使唤。   可不像是其他小妖,傲云可是从牧野之战前群神逐鹿的时代苟到现在的,它是炽寰血腥发家路的见证着,也是曾经最胆寒于炽寰的滔天杖的妖之一。   而现在炽寰变成居家必备大可爱,傲云显然有一种道上崇拜的杀神大哥做了全职煮夫的感觉。   炽寰端过水来,俞星城捏住它后脖子,就要把它放进水里,傲云这才意识到危险,嗷嗷乱叫:“不要下水!不要下水啊啊啊大爷大哥大姑奶奶——”   俞星城手顿了一下:“之前你不是从海里出现的吗?”   傲云抱住俞星城的大拇指,快沾到水的后腿也攀上来,慌不择路的甚至要顺着俞星城的手往她袖管里爬,炽寰如何能忍这种事。   俞星城的袖管,它也配钻?!   炽寰一把捉住,泡进水里涮一涮,然后把它扔地上了:“现在你下来了,好好说吧。”   要不说是被欺凌歧视几千年还能做到妖皇的种族呢,傲云可能过去太惨了,都没觉得炽寰对它的行为算得上虐待,都没露出屈辱的表情。它只是甩了甩水,两只手蹭了蹭脸,一屁股瘫坐在地毯上:“我跟他们确实一直有联络,而且他们说要助我确立妖皇位置,也一直有在帮助,虽然我知道这些人类把我当工具,但我何尝不是。这次他们说会让修真者与我一同登陆,他们解决仙官,而我只要毁了天津卫就可以。”   俞星城:“一直跟你保持联系的人是谁?”   傲云丝毫没有想要掩饰的意思:“南陇派的掌门。他们算是南方主流的十二大门派的中流砥柱了,以前南缉仙厂就是他们的后花园。他本人没有亲自来,但他门派下少说有近八百人来了天津卫附近。这还不算其他门派呢。”   俞星城吓了一跳:“八百人?!一个门派有这么多能上战场的人吗?”   炽寰并不吃惊,傲云也道:“你太小瞧门派势力了吧。南陇派上上下下最起码万人,坐拥几座县城面积的府堂,包揽周围数个山头,他们甚至自己种地养猪都能自给自足,还有门派下大量的庄园房产,光给南陇派种地的佃农,都不知道要多少。洪武年间,太|祖南下作战时,既借用过这些门派的力量,也在事后派兵剿灭过他们。像是南陇这样可以追溯到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大门派,他们旧日的山门与殿阁就是在洪武时被焚毁的。”   傲云说起这个,话很多:“南陈、唐末、南宋与元末,都是门派最兴旺的时候,他们吸纳大量天兵仙官,本身实力与小国无异。元末更是因为元人不懂治理,任由发展,南陇派发展的能吓死人。他们甚至会襄护一省,横跨千里袭击其他门派,有自己的商会和票号。太祖登基后灭各门派也是情理之中。但只要朝廷无法吸纳所有的灵根者,门派就不太可能断绝,南方十二大门派为首,纷纷搬迁至地形更陡峭的地区重建,一直到嘉靖之前,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状态。”   俞星城知道为什么是到嘉靖之前。   嘉靖皇帝对成仙的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当初听说各个门派没少拿出压箱底的天才去给嘉靖当陪衬,各种老祖宗留下来的法器宝剑全都往宫里献媚。   嘉靖皇帝也很吃这一套,他的邀请与赞许之下,本来夹着尾巴过日子的各门派,忽然能登堂入室了。   自那之后,门派终于能在道上硬气几分,再加上当时长江沿岸各大港口对外商贸,建设工厂,养富了一批“资本”商贾,他们在皇权之下难以提升地位,所以一边靠着加入士绅联盟让子女参与科考;一边就是与各大门派打好关系,让门派成为他们的暴力机器。   傲云:“你想想,单是南陇派便抽掉了八百人,其他的门派呢。我听说后来又有很多兵力调遣过去,显然是为了应对他们吧。”   俞星城摸着下巴:“我以前还怀疑过,以这些江南士绅集团的触手之长,是否可能连山东、广东或倭国的舰队,他们都有牵扯。”   傲云不像是炽寰这样对朝政局势两眼摸瞎,他虽然厌恶人类,却很了解人类:“不可能。听说当今的崇奉皇帝所任命的封疆大吏,几乎都是北方出身。”   这倒不是说南北两地的官员,谁就是正派反派。而是说北方经历过太多战乱、灾害,常有家族被天灾人祸所灭的事发生,又常年因为极北地区的开荒,发生迁移。所以宗族根基很浅,以家族或地域为前提的集团很少,所以皇帝愿意用他们。   既没有内部抱团,又没有根基,还有很多参与战争、治理灾害与参与朝堂的机会。   而江南士绅集团,各种提携抱团,本地势力极其强大,但要是想要往北方渗透,方式只有科举这条路。而为了想要尽快获得权力,接近皇帝,又会以内阁为目标,但往内阁去的那条路几乎放弃了一切实干经验与技术身份,就冲着最高秘书的位置去的。所以他们的官路也容易走窄了。   江南士绅集团虽然有意让同乡们在官场上分部的更均匀一些,但他们说是集团,其下也都是一个个家族,每一个家族都不希望自己家辛辛苦苦培养出的学子,最后进了官场只去了个没有太大权力的部门。这种大利益的集团性与短期利益的分裂性,也是他们的特点,也造就了连闽浙总督钟曾筠都是东北人,而两广总督更是在淡马锡之战后,被戚家接手。   傲云:“他们要真是能使唤军队,那最好的办法就应该让舰队军队先出动,军中乱了,皇帝开始多疑了,镇压军队的时候束手束脚不知道手边哪一支兵可以用。然后我们这些妖和修真者作为特殊又突然的袭击者再突袭天津卫,那到时候取下京师估计就是一晚上的事儿。”   俞星城:“他们是策反不了某一支军队吗?我认为如果给他们足够的时间,金钱、欲望与权力肯定能侵蚀诱惑一个人加入他们的阵营。但问题就是时间不够了。比如这些门派以如此大的阵仗袭击,他们背后的人如果不认账,岂不是他们都要白干白死了。可南陇派还是愿意出手,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也没退路了,皇帝也要对他们出手了。”   炽寰:“这怎么说?”   外头夜色已经深了,暴雨倾盆,俞星城盯着屋内油灯跳动的火苗:“我觉得,其实这次出其不意的突袭,把新妖皇这样养了几十年的底牌都打了出来,反而说明,一张我们都没看到的大网在慢慢收紧,而他们已经没太多选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榜单字数,所以到下周四之前应该都不会断更了。   **   傲云性格其实是残暴、聪颖和隐忍结合的,不像炽寰的妖皇位置是打架打出来的,它还真算是自己慢慢拼出来的。 第242章 疾雨   俞星城没睡好, 一夜雷雨,她翻来覆去的,脑子昏沉的像是泡进了水坛里, 心却砰砰乱跳总觉得自己还不能睡着。   炽寰也没心大到那种地步,不过他似乎因为受伤而显得十分疲惫——或许他的疲惫也有别的缘由, 但炽寰陪了她一会儿便撑不住了, 脑袋靠在她被褥外头呼呼大睡, 睡得后来整个人横躺在俞星城腰上,就跟一块柔软的大海带似的摊睡着。   俞星城觉得好笑也觉得挺安心的,听他平稳的呼吸, 还有他压上来的重量, 俞星城觉得自己的不安似乎也能被压住了。   不过她瞧了一眼床头的怀表,发现自己四点多还没睡着之后,就也有点放弃睡眠了, 干脆伸手去捏炽寰的鼻子,去玩他的脸。以炽寰脾气的不拘小节, 中途被她差点弄醒也都没有生气过, 只是蹭的更近了。   俞星城手指摸摸他睫毛,又摸摸他脸颊, 炽寰皮肤一直比她想象中要好,虽然屋里连月光也几乎没有, 但她能依稀看见炽寰垂下来的跟燕雀尾巴似的睫毛,还有鼻梁, 因为睡太深而微张的嘴唇。   或许是无聊与焦虑, 俞星城难得有大片的时间去仔仔细细的瞧他。而且是单方面的瞧他。   似乎是因为他的目光热烈,言语直接,俞星城平日里其实不太敢直直地盯着他看。因为怕炽寰那张嘴里惊天破地的说出什么话来。   那种她不愿意承认又戳中现实的……傻情话。   但她发现自己确实不是那种有激情的性格, 她的感情就像是爬山虎常春藤,在每一个夜晚里悄悄抽芽,在每一个雨后蔓延生长,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又爬满了墙已经不太能离得开了。   炽寰吧,说他傻,他又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十分色气;说他色吧,他又老是因为一些小互动就一惊一乍。   她手指蹭了蹭炽寰上嘴唇,他唇色生的艳丽,也挺有弹性的,她有那么点心猿意马,又忍不住愤愤的想:她可不是炽寰这种傻纯大妖怪,她见多识广有什么怕的,若是明天无事,便把他按住吓一吓他,让他懂点厉害,也少吹一点要当情感导师的鬼话。   她稀里糊涂的想着,就听见外头打灯起来,急急行走的声音,声音朝这边传来,俞星城撑起一点身子,伸手拿了怀表,点亮灵灯瞧了一眼。五点多了。   哪怕是上朝也就这个点起,更何况这几日不可能上朝。   一会儿,就听见青腰叫道:“大人,是司礼监的人来了。”   俞星城把炽寰推下去,裹上衣服才绕过屏风,就听见了王公公的声音:“俞大人,是奴婢着了急,顾不上那些礼便到这儿来了。是宫里急召,还请您快快收拾进宫吧——官服也不必了,随便穿套燕服便是,皇上不在乎这些。”   俞星城推开门,外头暴雨乱吹,王公公缩的就跟个红绸缎裹着的烤鹌鹑似的,头上的通天冠快飞了,他紧紧拽着两边的挂绳,狼狈的不像样:“俞大人快点快点。哦对,温大人那儿来消息了吗?”   俞星城小跑着到衣柜前头,一边换衣服一边还回廊上的王公公道:“温大人的渡鸦凌晨到,今日还没去查看,青腰,你去看看消息,快,用飞的去。”   青腰啾啾化作小鸟,穿过雨帘滑翔而去,王公公瞪大眼睛呆了一会儿:“我只见过有贵人府上养低级小妖的——”   俞星城一边到镜子前头挽头发,一边想:最尊贵的大妖还在我闺房里睡着流口水呢,您就别一惊一乍了。   她放下右屋的纱帘,只穿了一套浅青绣灰燕的圆领袍子,素髻外连帽子也未戴,便往外走。青腰衔着一封信从东边房顶上疾飞而来,一下子撞在雕梁上,鸟和信一同掉下来。俞星城连忙托住,把青腰放在奴仆手心里,拿着信便要开。   王公公手放在信上:“不急。”   俞星城点头:“好,去车上再读。”   王公公:“奴婢的意思是说,将信拿给皇上之前,不要看。”   俞星城一愣,捏住信封,矜持的点头:“好,知道了。”   王公公看起来比以前更老更瘦小,他拎着湿淋淋的衣摆在前头引路,和俞星城到正门外,在一群撑着油纸伞的奴仆太监的簇拥下,登上了马车。   王公公不好跟她一起挤车,便是俞星城独坐。她审视了一眼手中的信奉,比平日要厚重不少,上头痕迹也很重要,甚至她瞧见一些灰黑色的指印。以温骁的知礼整洁,怎么会留下这样的指痕。   俞星城心头乱跳,她紧紧握着那封信,随着奔驰的车马而颠簸。   俞星城听到成群结队的奔跑声,她打开一点车窗,外头竟然乌压压有不少锦衣卫或金吾、羽林、府军等卫军,他们踏开泥泞,手持玻璃油灯奔跑着。俞星城并不算是住在高官或世族聚集的街坊,可她遥遥看到十几道如波浪般的灰瓦的远处,有一些橘红色的火光与灰烟,还有朦朦胧胧的尖叫声。   而且这样的橘色火光似乎不止一处。   王公公骑马过来,人淋的像一个落水猴子,却一把将车窗合上大半,只给她留了一个小缝。   到宫门前路就好多了,一路冲进宫门去,路过六部外的时候,俞星城才又透过窗缝往外看。户部兵部吏部等等,都灯火通明,还有一些打着伞的吏员,抱着卷宗在积水洼之间奔走,似乎全都在彻夜加班。   而到了养心殿前不远的夹道处,更是两侧站了不知道多少大小官员,红衣紫衣的比例简直比平日上朝还大,都撑着连绵的伞,或窃窃私语或大声争执,司礼监的好多内监拎着灵灯跑来跑去喊人。   王公公撑着伞,带俞星城从两侧列队的人群中传过去。   俞星城看起来过于随意的衣着本来就略显扎眼,再加上人群之间的交头接耳,几乎是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安静了下来,两侧官员用目光忐忑且探究的打量着她。俞星城的脊梁接受过太多这种目光,而在这种政局激荡的时刻,她更深切了解,这种目光未必是怀疑,更说明她可能就是浪尖的孤舟弄潮人。   她反而脚步更快,身量更直,王公公本就年纪大了,淋雨又骑马一路,跟上她十分吃力。   俞星城从他手中接过伞,反而去稍微搀了他一下,王公公微微一愣,喉头滚动,眼睛垂下去,声音哽住:“俞大人不用担心。”   他没想到俞星城转过脸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担心。”   到了养心殿前的抱厦,不大的一片遮雨的地方,站满了红色官服,几乎都是大明朝的一小撮人上人,吕涵是人群中唯一一个坐着的,可是他老透了,身上也湿透了,坐在绣墩上发抖,紧紧抓着手里的拐杖。旁边两个官员还不忘了孝敬他,给他倒了两盅热水,又给他半跪在地上拧干衣服搓腿。   吕涵却不受这个情,他只佝偻的望着养心殿内的主殿。   院子里的雨里也跪着几个人,背影甚至能瞧出几分死相。   而主殿的屋檐下,除了几个垂手的内监以外,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烟盒,拿出两根卷烟慢慢放到嘴边。抽卷烟,是俞星城出使奥斯曼的船队中,小燕王带起来的风尚,因为愁人的事儿也多,一群老爷们总是在昏暗的房间里或海鸥飞翔的甲板上,愁眉苦脸的在一起抽这些印度或马六甲产的卷烟。   连俞星城都在奥斯曼的时候抽过一两根。   随着烟头亮起来,那人的脸也被照亮,俞星城一眼认出来。   戚雨信。   这会儿王公公正打着灯,绕开抱厦下头的高官们,领着俞星城往里走,就瞧见戚雨信冒着雨走过来,从王公公手里接过伞,撑到俞星城头顶:“我送俞大人进去吧。”   王公公:“皇上现在……”   戚雨信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死脸,道:“刚发过火。”   王公公:“这……要不要再等一等,我怕皇上……”   戚雨信举着伞,便半搀着俞星城就走:“不用等。”   俞星城对戚雨信还是颇有好感的,他做事可靠又是戚家之后,话少但却是最让人舒适的合作伙伴,她道:“你从奥斯曼回来了?那头怎么样了?”   戚雨信快速的交代:“运河进度还行,奥斯曼很乱,希腊更乱,那边三天两头就是你屠我我灭你的种族战争。”他一只手虚扶在俞星城背后,走的飞快,俞星城想要转头看院落中跪着的红衣官员都是谁,但戚雨信似乎不想让她看,而那些人满脸雨水,她也一时没能辨认出来。   戚雨信道:“英法不打了,法国退让一部分土地,但这个前提是拿破仑连连胜仗。法兰西帝国现在依然是欧洲第一大帝国。教皇国还在一蹶不振,信徒大批涌入,但罗马成为废墟过不知道多少回,还总是能重建的。”   俞星城转过脸来,笑了笑:“你知道我在关心什么。”   戚雨信看她笑了,微微一怔,也轻嗤一口气的自嘲的笑起来:“这儿也就你能笑出来了。不过没什么,你什么时候笑我都不觉得吃惊,我也不该把神经绷的这么紧,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进去吧。”   到了养心殿的门前头,戚雨信收伞。俞星城:“外头跪的都是谁,我没看清。   戚雨信用淡淡的口气说:“听说你做了先生。不过今夜你失去了好几个学生。”   俞星城就跟被雨淋出一个激灵似的抖了一下,过了会儿,语气却很轻:“嗯。我知道了。”   那些与太子一起被带走的学子中,有些已经迅速被杀了。再想到路上所见的火光,或许是有些家族已经被办了。皇帝出手这么迅速吗?   俞星城推门走进去,已经没有小内监让他们抹檀香粉,地上竟然满是水渍与泥脚印,连圣主神龛前的金片细串挂帘,都因为来往进人带起的风,而纠缠在一起。但没人打理,神龛上灯都有一盏不亮了,只有两侧玉瓶中供奉的莲花还新鲜欲滴,像是刚刚淋过雨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戚雨信我也挺喜欢的,不过笔墨不多就是了。 第243章 拉扯   俞星城再次进入那挂满拖地的帷幔, 重重遮掩的宫殿。   两侧紧紧挨着的无数灯烛塔,把房间内照的像个火场,外间不大, 孔元节瞧见戚雨信与俞星城,张口高声道:“皇上, 俞侍郎来了。”   外头几个坐在绣墩上的人转过脸来。   小燕王。俞敬唯。谭庐和另一位中年人。还有江道之。   一半都是熟人。   俞敬唯一身泥泞, 看起来似乎才刚刚从前线回来, 她左袖子打了结那么荡着,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   江道之穿的最寒酸,鞋儿破帽儿破, 手里还打了个羽扇, 他能出现在这儿,愈发让俞星城觉得,这位前阁老, 不可能是什么靠谄媚上台的佞臣。反而是皇帝之前一直存放在外头的底牌之一。   谭庐身边的中年人,俞星城见过, 但是不熟, 她记得是谭家的长辈,内阁大学士之一。   其实很明显的看来, 这间屋子里,看起来是俞星城和小燕王这一派系的人, 但却是整个朝堂上少数且人脉并不算广的人。   皇上在层层帷幔里头应了一声:“拿到消息了?”   俞星城从袖中拿出温骁所写的信件,道:“是。”   “去拿。”   不一会儿, 长公主的小半张脸从帷幔旁显露, 她伸出手来,眼睛肿肿的,对俞星城却和蔼的微微一笑:“来。”   俞星城连忙上前, 擦了擦手背上的水,将信封递交给了宁祯长公主。   长公主接到信,身影就像是鱼潜入波般消失在帷幔后。   孔元节搬来了绣墩,让俞星城也坐下,长公主在后头慢慢的低声念诵,外头的几个人也开始了交头接耳。   俞星城轻声道:“俞将军,天津卫周边遇袭的地点,如何了?我半点消息也没得到啊。”   俞敬唯转过头来疲惫的看了她一眼:“控制住了。你没消息才好。来者有备,人数众多,天津卫北海水师船厂几乎被焚烧过半,鲸鹏也有近十一艘被毁坏,幸而铁路没有被炸毁。但……死了很多人。双方都死了很多人。”   俞星城沉默了一会儿:“活捉了多少人?”   俞敬唯:“一千二百余人。这还是包含在御剑飞离时被开枪打下来的。更多的都跑了。门派必然会被捣毁,但参与此事的人却很难都抓回来的。”   她叹口气:“幸好没到京师周边。”   俞敬唯比了一下手指:“就差一点了。只是你不知道,有一支修真者小队,已经到了外城东南方不远处了,只是被仙官和枪手一同狙杀了。”   “太子呢。”她压低声音。   旁边的江道之翘着二郎腿,在上的那只脚颠着鞋子,打着羽扇转过脸来:“被软禁了。”   小燕王回头瞪了他一眼。   江道之脸上表情嘻嘻哈哈的,混不在意。   小燕王坐过来几分,靠着俞星城,他蹙着一点眉头,俞星城看着他眼里全是血丝,皮肤上每一寸都有一种垮与累,他轻声道:“宫里出了点事。”   俞星城立刻打量他:“你不要紧?”   小燕王嘴角往上顶,露出几分轻微的笑:“……我不打紧。”他真心笑不出来,但又感动于俞星城的关切,伸手快速拍了一下俞星城的手臂:“别担心。”   皇帝在里头怒骂一句脏话,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道:“跟他们说说!”   宁祯长公主纤长的身影靠近了帷幔,声音不大不小:“在汉阳府附近,官驿突发大火,由北直隶调派过去的三十一名官员中,被烧死了二十七人。温骁温大人因当时离开汉阳府请兵护送而幸免于难。而关押近三百名汉阳府大堰相关嫌犯的监狱,却被炸毁,监狱本来就因洪水蔓延,支流改道而靠近河岸,爆炸后整座监狱被江水冲走,目前狱中所有人失踪。”   皇帝:“他们真的是每时每秒都在告诉我,胆子有多大。是,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他们就认准了当抱团的人数足够多,别说法不责众,就连皇帝也不敢责众啊!”   俞星城总觉得还有别的事发生,但她没听到风声,俞敬唯似乎也一直奔波在天津卫,而不明白状况。   江道之清了一下嗓子:“从天津卫那边出事的当天,便陆续收到了消息。有大批的机工、厂工与农民,在从江浙宁到南昌、闽浙等等地区,相继起事,人数之众或以超过数十万。而白莲教也在从河北到江南一代多有异动,甚至在一些苏北县府出现了聚集与占领。”   这情况如果是突发在某地,哪怕就是一窝匪首或读书人占了县衙夺了印,都要吓得层层官员下去解决。   这会儿已经闹得这么大了,朝廷才得到消息,显然是被人有意封锁了。   江道之面上并没有太着急的模样。   俞星城看他:“江祭酒不怕吗?”   江道之:“在武宗年间,单江西一地,便爆发出叛乱十三场。抚州饶州瑞州赣州等地前后脚出现。刘六刘七当年占下了南京差点打进了北京城。但为何万历、圣思两朝之后,叛乱便大为减少?说明那两朝而来的改制是成功的,虽然沉疴仍有,腐败仍存,但不论是兵制还是土地改制,都是一定程度行之有效的。那为什么现在仍有叛乱——?”   俞星城蹙眉:“叛乱的主体改变了。不再是流民与失地农户变成的响马或匪徒,而是以机工与厂工为主。”   江道之:“这矛盾变的复杂了,变的更往城中走了。机工厂工卖了地进城,却被豪绅剥削,而府县中生活却不容易;其中仍然有一部分农民的土地被受并被建厂,因此不得不流离失所。造成这些的未必是朝廷,但在各地小报的宣传与惯性思维之下,这普天之下的任何不幸,都可以怪的上朝廷。这次叛乱,原因不是因为朝廷和他们对立,但会被人引导成朝廷与他们对立,所以问题不止在于如何带兵围攻,更在于如何破解,让他们找对敌人。”   他不拍马屁的时候,讲话也是真有水平。   皇帝的脚步声接近,而后一抬手掀开帷幔,光脚阔步走出,看着江道之:“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白莲教几百年从未灭,如今是朕在位以来最兴旺的时候,正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的资助,而且一旦涉及白莲教,事情就变得复杂,现在他们不但反朝廷,更是反圣主,自称教中有先知与神使。”   皇帝长发披散,孔元节连忙拿着衣服要盖在他肩上,皇帝甩手让他退下,他光脚走过他们之间:“而且只有这件事吗?天津卫遭袭击,山东齐风舰队中出现内讧腐败,汉阳府大堰调查官员遇袭,南方持续的大雨——而外头呢。印度女王与乌斯藏结盟,英法似乎有联军打算重新夺回亚细亚,倭国内部暴动事件愈演愈烈!朕甚至从西厂得到消息,法兰西卖地给了美利坚,现在已经能被横跨的海洋的另一端要有一个新国家,而之前到访过大明的什么橄榄山,似乎回到了美利坚。这一切都是暴风雨的气味!”   橄榄山竟然没有完全解散?圣父当初虽说自己只带了一部分飞艇到了罗马,但当时众神皆以为圣父被杀,橄榄山必然会变成散沙。但竟然没有,他们绕了一圈,竟然带着那惊人的技术力,重回了美利坚——   这是否就会成为美利坚枝繁叶茂的种子?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外头跪的那些人,有的想的很远,有的却只想着他们的儿子被朕廷杖所杀,有的只想着摘开关系,揣测圣意。朕却只觉得这大明就像是一块被四面拉扯的布,本来就有的裂痕与破洞在撕扯中越拉越大。”   小燕王低声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自然要从先最能下手见到成效的开始动手。”   俞星城道:“汉阳府大堰的事,只能过。他们就在叛乱军的周边,之后必然很快被卷入战事,现在再查也没有意义。”   皇帝:“可以。你修书予他,不必有公章花押,只要他速速归来,将文书、人名和卷宗都带回来。只是我猜他不会回来了。以他的性格,或许会很快就再度辞官了。”   俞星城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辞官做他曾做过的事吗?”   皇帝:“你看过他的信件,你该知道汉阳府大堰导致的生灵涂炭,你该知道他也亲自去带领民兵从洪水里拉网捞运数不尽的尸体。”   皇帝没有再多说,他似乎也是了解温骁的,指了一下俞敬唯:“你手下的天兵还能再重整吗?最快多久,我要你与戚雨信一同南下,对方有白莲教,你作为天兵使用法术进行围攻,最容易引起教内恐慌。”   俞敬唯:“不会太快,天兵也不是说都有飞车可乘坐,修建往沙俄的铁路因为战事损毁的车段还在修复,他们只能步行军,少说要十日。”   皇帝不等她说完就懂了,指了一下戚雨信:“你呢?让你与钟曾筠配合围剿,南北夹击,可有信心?”   戚雨信:“要我说,他们是蝗虫。跑的太快了,全灭可能要两三年之久,咱们拖不起。而且印藏联手,印度可能更加硬气与攻击性,咱们往地中海的商路也会受影响,国库收入不能想的太乐观。更何况,我总觉得他们是想让朝廷镇压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有扩大局势的后招。”   皇帝:“不管不灭更不行。”   宫殿中沉默了几分。   俞星城忽然开了口:“如果非要见血,那不如让朝廷来做这个义军,而非镇压叛乱。我是说,往往叛军的一大招牌便是杀狗官杀豪绅,他们想出鼓动叛军的想法,便是也往自己身上惹火。”   作者有话要说:  四面楚歌。不过设定上大明在一两百年前的改革后,底子要好了很多。 第244章 义军   皇帝猛地转过身来:“你是说要朝廷出面, 当这个‘替天行道’的义军?”   俞星城缓缓站起来:“因为总是要清算的。这些士绅集团能够发家的根基,都是在于海运商贸扩张期,朝廷未能从根本反制, 只能从面上打击。抄过多少家,罚过多少税, 却一点也没组织他们的壮大。臣自然是支持商贸通航, 支持建厂开工, 只是如果官商只靠垄断盐铁做一些基础的生意,如果朝廷的几大银行都开不进苏杭,如果织物、铝铜与外贸商品的价格都被他们控制, 我们抄再多家, 也都只会迎来下一波反噬。”   她坚定道:“如果不想让江浙广闽和王朝割裂,血腥的扫荡无法避免。不论哪个朝代,哪一次改革, 被屠杀的都是地主,如果必然要伤筋动骨, 不如趁着这一次的民意。推倒重来。”   皇帝走过来, 背着两只手,凝神看俞星城的脸。   俞敬唯和小燕王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俞星城比皇帝矮小一些, 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直视皇帝:“晋商有股俸合作、财东伙友已有百年,晋商徽商与丰海三大银行是大明资金量最大的银行, 甚至我们在奥斯曼也有分行,但这里头有一分钱能被您管吗?有任何一笔交易是您能查阅的吗?银行业的重要性就算被户部早已重视, 但能改变现状吗?以后您再开东洋北洋华侨商会也没用, 再多的商路,也是给他们的银行开辟的。大英是豪绅买兵打仗,豪绅开拓商路, 但咱们呢?朝廷做了嫁衣,却只能靠强权与收税管理,这根本就是落后和畸形的。”、   皇帝:“而你是要连土地都收回,连银行都捣毁,你要知道那些地区每年给朝廷提供多少赋税?”   俞星城语气挑衅:“比你把这些豪绅都拔除之后回收的资金还多吗?”   皇帝指着她:“我说的是未来!天下贸易横行,我们毁了一遍,就是落后!就是明年后年,五年内,从大明向外产出的商品越来越少,就是依靠海贸的许多人会饿死!”   俞星城:“我认为不会那么久的。我们如今打开了商路,西洋南洋两大商会在您的授意下变成了半官半商,这是个好的开端,只要海外的需求还在,哪怕我们血洗过,重建也会更快。更何况天底下从未有不付出代价的选择。”   俞星城:“如果根基不动,整座塔都会岌岌可危。因为现在到处都是朝廷该管但没管,他们不该做但敢做的灰色地带,今天朝廷赋税拿不到就说这个产业不该干;明天这个行当赚了钱朝廷又大喜想去扶持,一切对商贸的存在与否的判断,只基于那个时候的政局,这才是真的完蛋!如果想要让海贸商业得到的资金真正用于国家,用于军队,用于以后可能面临的更多的战争,就必须铲断过于不稳的根基,好好垒一座真金白银的灯塔。”   皇帝紧盯着她:“你一向是这样,看起来表面所做的选择是保守的,但其中的细节与支持你这样做的理由又是激进的。你要朝廷控制银行——”   俞星城:“还有交易,股俸等等。您觉得不支持官厂官商是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朝廷的工厂与商会都效益不佳。但完全私厂私商亦是对朝廷与百姓的压榨。官督商办,合资股俸,是商贸之未来。”   皇帝踱了好一会儿步,他走向了摆着圈椅的须弥座,却未登上,只是绕着走。   江道之将眼睛转来看向她:“实行起来,未必会如此。”   俞星城:“天下一切事,都不可能如制定那般顺遂。但掌控根基,朝廷才能天下之局势再或逼近或放宽。”   江道之:“我们都知道这些风险。”   俞星城心里明白,这看似是江道之与她对话,但其实还是江道之通过自己的嘴,把皇帝的想法说给她。俞星城轻声道:“不过我相信,您心里早已有了选择,只是这天下变化太快,我们的敌人不再是鞑子匈奴,而是整个世界上的强国,您是害怕,您想要断腕,但又恐惧这变化中抓不住浪潮。但言以至此,只看您要不要做了。”   她缓缓的坐了回去。   皇帝从须弥座后绕了出来,垂下头,缓缓登上了须弥座,半晌才沉沉的坐在了圈椅上:“你说得对。我早已下定决心。你说让朝廷当义军,你认为该如何做?”   俞星城捋了一下袖口,坐在绣墩上一抬手,道:“我并无太多剿匪的实战经验,只能提出一些想法,具体如何实施,还要看几位将军的想法。我本想过扶持叛军中的一两支,将他们塑造成某位名将的旧识,朝廷误解但却又对朝廷忠心的老兵,而后在他们做过一些‘义举’,势力壮大后,并非招安而是直接与朝廷和解联手。但这种行动可能会突生变故,实在不易。”   “另一个做法便是朝廷派兵南下,却私下自有口号,放下傲气,将那口号编写的尽量通俗,什么杀豪强,扫地主之流,但其中却要有大量的襄护朝廷,荡清不公的话语。而后朝廷一路南下,打到哪里,虽杀叛军头目却可放走流民,而后在当地对豪绅抄家判刑。最好将各地瓜分豪绅的行动做的光明正大又浩浩荡荡,让军将朴素自制,却把豪绅各户那肥厚的里子都掏出来给百姓看看。最后带去朝廷即将要免农税降工税的消息。”   皇帝眼睛亮了亮:“你的意思是说,让朝廷军抢了这些叛军要做的事。”   俞星城点头:“当地若有贪官,自然也该审便审,只是都要走官府的流程,以正官位,且厘清责任,向民众表明,贪官只是一小部分,豪绅也是欺瞒了朝廷。而且,叛军占城后,往往手脚不干净,甚至把自个儿当成土皇帝,又离百姓太近,美好的宣言破灭,很快就会遭到厌烦。但朝廷军打下来之后,不必占城,只需要重整守备,新一轮募兵,便大军撤离,不影响民生,只留下可以酝酿的传闻。”   皇帝:“但如果往后杀下去,可能那些豪绅也会改变舆论,他们既有印厂小报,也有的是钱,如果他们用金钱平息民众的愤怒,用退让和伪善笼络人心该如何?”   俞星城:“所以,我们还是需要一个在内部的人,来煽风点火。叛军往往喜欢说清君侧,匡扶王朝这样的话,原因是他们不敢乱碰当皇帝的红线。但现在就是叛军内部需要有个角色,既能够站出来要称皇,也要与这些士绅集团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到了对方要称皇,朝廷出兵就显得名正言顺得多,也方便百姓和一部分士绅集团的家族,和他们摘开关系,内部分裂他们。”   俞敬唯几乎立刻就道:“这是个好法子!”   戚雨信也微微颔首:“确实,且不说百姓有没有胆子去支持称皇的叛军。养心殿外的那些家族中,虽然与此事有莫大干系,甚至是背后支持者,但他们自身也有妥协性。他们想要让朝廷吃苦头,又不想闹大到这种级别,更不想支持叛军皇帝。这会让他们内部感觉惶恐,感觉不存在可以躲藏的地方,让这个集团内部分裂扩大。”   皇帝手抚了一下膝盖,看向俞星城:“想要让叛军称皇,既是要逼一逼他们,更是要在内部找到能怂恿,能宣传的人。东厂西厂可以做这样的事,仙官之中亦有可以化形者能够潜入内部。”   俞敬唯:“如若皇上信得过,此次朝廷以义军的形象南下的话,最好让我和戚家一同带兵。戚家一向被民间祭拜追捧,有在外的名声,亦有管控士兵不去抢掠的本事,他们去进城消灭叛军最为合适。而我率领天兵,用以追击流窜入山林的叛军,还有分散的白莲教。既然都要伤筋动骨,便别放他们逃窜,否则他们就可能会明后年再起。天兵移动快速,又能使用法术,对付他们最合适不过。”   皇帝拍了拍膝盖:“尽快查明叛军内部,挑选出合适的人选,给予他机会和怂恿,让他称皇。而后钟曾筠率领闽浙水师,进入长江沿岸,对几个被叛军占据的城市实施炮击宣战,将两方撕扯开。之后戚雨信带兵南下,水师与步兵相结,按照俞大人所说的做法,一路南攻,先取得名声,而后再切断他们的勾连,逐个击破。而敬唯,你到时候与戚家小子配合,围追堵截想要遁入山林或转移的叛军。”   皇帝目前也只是说个大概,但是却给这次行动定了调。   对外宣称对叛军土皇帝开战,口号是为了黎民百姓、肃卿朝野,目标是叛军头目与江南士绅集团的老家。   皇帝所说的步骤,也都是对造局与日后叛军内部分裂最好的办法。   皇帝话音落下,难得的,屋里没有像朝堂上那样响起阿谀之声,反倒是各人都在思考。   这会儿外头响起了声音,似乎是那些跪在雨中的官员齐声呼喊。   “此事疑虑重重,还请皇上彻查啊!”   “我等绝不可能勾连门派与妖界,谁也没有胆量敢去冲击天津卫,需重刑审那捉拿归案的叛仙,看他们是什么时候打算扰乱大明的!”   温暖干燥的内间宫殿里,都已经商议着要如何从他们老家开始斩草除根,在江南沃土重新栽植商贸。   外头还在揪着一点表象的事情,大呼冤枉,糊弄掩盖。   一切都不重要了,崇奉帝从来不是需要找理由掩盖行为,以求圣名的人。他登基以来,每一个看似疯狂的决定,其实都是在这样小小的房间里,分析病灶,绞尽脑汁中,制定了方向。   忽然,一位内监似乎在外头急急的敲了敲门,孔元节去开门,内监在孔元节耳边窃窃私语,孔元节神色虽然如笑佛一样绝不变化,目光却凛然,他合上门,一边对着众多外臣微笑,一边快步朝黄帝走去。   屋内太过安静,孔元节哪怕努力压低声音,也能听到几个字节。   比如“太子”,比如“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245章 宫火   皇帝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反而是小燕王几乎要从绣墩上起身。   皇帝疲惫的撑了一下额头, 道:“将沙盘搬上来,你们几位留在此处,待朕回来的时候, 要听到你们详细的作战计划。江道之,你是阁老了, 让老孔执笔将吕涵调职, 批红也一块儿弄了, 吏部都在,走个流程,明儿早上你就该换衣服了。”   江道之竟翻了个白眼, 那羽扇动了动:“在场所有人都是给你垒墙的砖头, 还不是你说放哪儿就放哪儿。”   这不爽的态度,倒是跟俞敬唯如出一辙。   想到这俩人都没少被皇帝坑过,却也都跟皇帝亲近着, 连这种抱怨都顺理成章。   皇帝却接口道:“放屁。敬唯骂朕也就罢了,你是自个儿屁股大转不了弯, 给朕惹出过祸患的。你以为把你薅下来扔山东去, 只是让你去差事办事的?那是让你去赎罪的!”   江道之又开始了:“是,臣罪在身, 日日反省。如此风雨交加之时,皇上降大任于我等罪身, 臣既深感惶恐却又倍增感激,皇上宽以待人——”   皇帝起身, 光脚从须弥座上快走下来, 一甩袖子朝后头走去:“滚!”   江道之起身应道:“哎。”   他从善如流的去找孔元杰,孔元杰露出几分笑意。俞星城转头看了一眼,仿佛觉得是皇帝年轻时的某个组合, 都在经历波折后又一步步回到他身边来了。   皇帝大步走入帷幔后,帷幔还在两排灯烛赤红的火光下晃悠,一会儿又听到他更急促的脚步声过来,脸没露,就一只手伸过来指着小燕王:“略儿,也来!”   小燕王似乎是本来就想跟去的,皇帝指他,他立刻就起身,快步走过去。   里头传来了宁祯长公主的声音:“别让他掺和!”   皇帝:“你看你拦得住他吗?”   宁祯长公主低声说些什么。   小燕王的声音传来,因外头风雨的杂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不。……老三……他其实——”   但声音没留住,俞星城只听到滚滚雷声,宫殿那头的门似乎已经被推开,帷幔荡漾飞舞而后随着关门再度落了下来。   这边,江道之走出去了,俞星城似乎听到他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必然很嘲讽的风凉话,果然外头群情激愤,骂声连天,甚至有人在雨里奔走起来,俞星城听到了羽林或者锦衣卫拔刀拦截的声音,雷声中甚至还夹杂这几句吼叫。   孔元杰像是听不见一般,弯腰在高桌前执笔,他穿的像个庸俗奴才,写起字来却有文人风骨。俞星城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戚雨信更是背着手走出里间这道门去,站在被雕花蒙绢的木门里头,透过门缝冷眼向外看。   奴仆如云从内宫搬出了十几张红漆大桌子,紧接着又小心翼翼的捧出由十六块分割开来的沙盘共同组成的大明版图。这里是早些年宫中造的,机巧复杂,沟壑平原逼真,甚至有冰封与水流。   头上那顶八卦螺纹绸布盖着的大宫灯的绸布被奴仆撑着杆子掀开,上头的镜片位置稍作调整,如穿过云层的光柱一般,打在了这大明江山上。   戚雨信走了回来,外头闹的声音也似乎更加剧烈了。俞星城轻声道:“他们是自己入宫的,还是被召进宫中来的?”   戚雨信:“昨日傍晚皇帝请他们进宫的,彻夜都没回去。”   俞星城:“也就是说,他们当中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抄家了,是吧。”   戚雨信有些吃惊,转过脸来。   俞星城:“我来的时候,外头已经乱起来了。虎贲羽林都出动了,好像有好几家都闯进了人。”   戚雨信沉默了一会儿:“等天亮了,雨停了,就都定了。谭大人也过来吧,沙盘已经摆好了。”   到讨论详细战术的时候,往往就不太需要俞星城了。俞星城虽然脑子转的快,却既没有剿匪的经验,也不懂得大明内陆作战的机巧。俞敬唯抬起右手,用蔓延在沙盘上的冰霜代指叛军与白莲教目前起事的地区。   戚雨信一边用长杆推动着上头的木马小车代指行军路线,而冰霜就像是流淌一样在丘陵和平原之间快速移动。   俞星城:“叛军会跑的这样快吗?”   俞敬唯:“参与叛军的流民本就孑然一身,叛军也不要求手下兵将保持什么战斗力,只要活下去就好,自然就会四处流窜。对付叛军的主要办法都是切割。将一大股分割成多个独立的片区,然后控制主要城市和要道,然后剩下的就是围剿了。不过这次,规模比较大,为了将影响降到最低,我们需要有意将他们驱逐到几处地点。”   戚雨信按辈分比俞敬唯低,是戚家小辈里位置最高的,却比不上伯父等人的威名。但派遣他去调动凡兵推进主战场会合适一些,毕竟如果他伯父再露面。加上俞敬唯,就相当于是把大明金字塔尖的名将给搬出来了俩——   这就阵仗搞得太重,也太给叛军面子,反让他们涨士气了。   戚雨信海战陆战经验丰富,应变能力强,又常年在外率领水师,在大明名气不强,最合适不过。   他们商议着,俞星城偶尔能发现些疑问,也算是给他们补足,而谭庐就是个政|委型的人物,对于当地百姓、叛军的心理揣测的极其到位,一直在旁边建议,说开战后要如何打好舆论战。   沙盘周围,他们投入的讨论着,觉得计划的七七八八的时候,竟然听到了一连串的钟声,俞星城侧耳数了数,惊讶道:“已经正午了?”   可天色一片灰黑,简直如同夜里,厚重的云层压的皇宫的红墙黄瓦也不鲜艳。   戚雨信推开门往外瞧,俞敬唯累的瘫坐在一旁的,正在瞧谭庐需要添油的机械腿,跟他探讨自己左臂也安装了骨手之后,能不能挥刀这种事。   俞星城跟着戚雨信一同往外看,在他们沉沦于战场计划时,外头似乎也已经过了一波风浪,本来跪满人的养心殿前已经空了,连狼狈的痕迹似乎都被打扫了,外头飘着细雨,地上是的水痕被扫过,只有四个锦衣卫沉默的站着。   戚雨信:“我从没在京师见到过这样的云。”   俞星城也抬头,黑云覆盖了整片北京城上空,整个北京城还像是在深夜。而似乎只有极其遥远的地方,才有几缕黑云的缝隙,透露出一些灰黄的天色,提醒这确实是在正午。宫内的灯烛依然不敢灭,俞星城低头背着光还瞧不见自己衣角的暗纹。   戚雨信转头,正要与俞星城说话,俞星城就瞧见背后的天空上,几道如毛细血管般闪现的蓝白色细闪电,她觉得雷声肯定要来了,但一瞬间,地面震动,眼前全白,俞星城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爆炸中心点一般,雷声与白光瞬间到她眼前,连她这样几乎从风暴与雷电中诞生的人,都一瞬间被骤然劈到眼前的雷电,惊得仿佛要血液蒸发!   她几乎是感觉,自己的灵海瞬间就被强力的注入了雷电,而她也很快适应了眼前,心脏频率不齐的乱跳。但身边的人,并不像她这样淡定,戚雨信捂着胸口脸色惨白,两条腿发直的朝后跌坐过去。   俞星城一把拽住他衣袖,抬头看,紧挨着养心殿的宫中夹道被击中,两侧宫墙焦黑塌陷,旁边几名锦衣卫更是几乎半跪在地上,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道雷还被离的较劲的俞星城给吸收了,落在地上却也远超夏日落雷的强度,戚雨信手指尖都微微发抖,俞星城不太能理解普通人在雷下被炸的肝颤的感受,她连忙扶着戚雨信坐在楼梯上,转身往养心殿里去。   谭庐和俞敬唯倒还好,估计是见多了俞星城唤雷乱劈的本事,只是抚着胸口,吐几口气便能扶着椅子站起身来。但孔元节这样年纪大了的凡人,本来就在养心殿外墙旁边,离落雷地很近,更是僵着两条腿坐在地上,面如金纸艰难喘息。   外头几个离的远一些的小太监连忙跑过来,吓得夹着屁股乱叫,还过来满嘴“老祖宗”“亲祖宗”的来搀扶孔元节。   俞星城才刚刚扶着俞敬唯坐下,俞敬唯骂了句脏话:“是打雷吗?难道是你引得?”   俞星城:“我闲着没事儿往宫里引雷干嘛!”   俞敬唯努力表现的淡定,嘴唇子却哆嗦:“操他妈的,这雷一劈,不知道有要有多少人说什么天怒人怨。皇上又要去绝食修炼,说什么罪在朕躬!”   “宫里走水了!”俞敬唯刚骂完,外头就有内监和锦衣卫喊了起来,俞星城还以为是刚刚被雷劈中的地方着了火,她和俞敬唯急急走出去看,却发现小雨下了起来,刚刚落雷烧焦的地方并未起火,而锦衣卫们则指着远处内宫的方向。   俞敬唯皱眉,从养心殿和旁边的夹道穿过去,就是内宫,她拽住俞星城:“那不是被雷劈中的地方。走咱们进去——”   俞星城吓了一跳:“进内宫去吗?”   俞敬唯紧紧抓着俞星城手腕,压根不管慌乱的内监们,就直接往月华门一路往里进:“咱俩两个大娘们,里头还关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娘们皇后和一群饥渴的不行的小年轻宫女,你怕什么。从这儿往北找不到一个带把的,咱们又不用避嫌。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俞敬唯其实算是皇帝的损友发小,嘴上天天骂,心里也担忧。 第246章 错误   俞敬唯的担心是合理的, 因为当俞星城被她拽着往宫内赶去之后,宫中不少琉璃瓦上,燃烧起滚滚灰烟, 天光昏暗如夜,俞星城随手夺过一个内监手里的灯笼, 这才照亮了前路。   她俩跑了几步, 就听见后头的呼喊, 孔元节步伐老态的赶了上来,对着俞敬唯挥手:“俞将军,走, 咱们去景仁宫!”   俞敬唯:“你那老胳膊老腿我就不管你了!丫头, 跟我走。”   宫中自有禁制,无法御剑飞行或使用法器。   俞星城是跑不过俞敬唯这样两腿肌肉如磐石的女将,而内宫中, 大批宫女内监或喊着走水拿着水桶打算救火,但更多的都像是无头苍蝇般乱转。   “皇帝会去哪里?”俞星城问道。   俞敬唯:“他多年不怎么去后宫了, 最深处也只去过翎坤宫或乾清宫一带, 平日他玩乐也只去最外侧的宁寿宫与春禧殿,宫殿最密集的东宫西宫都是皇后在居住。皇后被软禁在景阳宫, 太子则住在稍微靠中线的景仁宫。”   俞星城也是对宫中某些规矩稍有了解,太子和皇后这根本就是乱住。但考虑到太子和皇后的位置, 皇帝这样安排或许也就是想让这母子二人离自己远一些。   也让这母子离彼此近一些。   “你说太子此时身份这样尴尬,皇上会做什么?”俞星城:“会像他两位兄长一样被杀吗?”   俞敬唯也说不准, 她断臂之后跑起来不太稳当, 却又飞快:“如果要杀,当年早就杀了——”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 再次划破天空,直插地面,而且也距离他们不远,甚至可能就是在太和殿一代。   俞敬唯因落雷的震动,身子一崴,半跪在地上,俞星城连忙将她扶起来,她揽住俞敬唯肋骨下头,才发现自己这位看起来霸气狂放的姑姑,其实衣裳下头瘦的皮包骨。   俞敬唯推了一下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连续的落雷几乎是每隔一小会儿,便落在京城之中,二人也从一开始的时不时心惊肉跳,到后来几乎是顶着耳鸣与骤雨,往宫内奔去。   到了景仁宫前,太监们都紧张的在雨中并着袖子站在外头,宫门半掩着。   为首的大太监是认得出官服的,本来吓了一跳,进了前才瞧出来是两位女官,俞星城虽然是穿着燕服,可俞敬唯却穿着从一品的官服,大太监连忙上前一礼:“两位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若要是有什么事儿,可以让老祖宗传话进内宫啊,奴们可不敢随便领路。”   俞敬唯:“皇上本说是过一两个时辰便回养心殿,这一走都到了晌午也没信,再瞧着宫里走水,雷电交加的,实在是担心。莫怕,皇上不会责怪我们进宫。”   她抬手拦住了那大太监接下去的话,道:“太子可在景仁宫内,皇上呢?”   大太监压低声音道:“太子与小燕王在景仁宫内议事。皇后那头……出了些事,皇帝前去处理了。这走水正在救,只是多处地点都差不多同时起火,内宫又有禁制不可随意使用法术,只能靠取水灭火了。”   俞星城看了一眼地上积蓄的雨水。现在雨不过如细细斜线,但京师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雨了,空气如此潮湿,连木柴都未必能点着,这不是能用意外说明的。   俞敬唯还在询问大太监,俞星城却走到景仁宫半掩的门前,侧过脸去,从那一尺来宽的门缝朝里看。   一眼就瞧见了小燕王垂着脑袋坐在景仁宫正殿前的石阶上。   身上褐色曳撒早已湿透,紧紧裹着他,他颓唐的坐在那儿,像院中滴水的石兽。   俞星城忍不住要推开门走进去,她手才刚碰到们,小燕王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他脸上水痕纵横,整个人像是垮了,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俞星城不顾身后太监的拦截,立刻推开厚重的景仁宫宫门,朝里快步走了进去。   俞星城穿着薄底的绢面鞋,脚步无声却踏开了水洼。小燕王双眼发肿,对俞星城却用力摆手,声音沙哑:“星城,你别过来——”   在轰鸣雷声的间隙中,俞星城听到了某种低哑的呻|吟,她看到景仁宫正殿的槛门大开着,里头没有点灯,跟一张黑漆漆的大口似的。   在那大口之中,一双赤|裸的脚悬在空中,在衣摆脏污的长衣下乱蹬着。   俞星城惊愕,她缓慢的走上台阶,书架斜倒在太子的金椅上,上头花瓶书架摔个粉碎,砸的到处都是,而那吊挂在房梁上的人,似乎有意不让人救,他踩着书架上去,脚离地少说有五六尺高!   那挣扎不已的身体在兀自缠绕旋转的白绫中转过去,只有个背影,俞星城却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大叫一声。   俞星城脚下一滑,手撑着地,就要奔过去托起上吊者的腿。   小燕王却扑过来,一下子抓住她手臂,将她往后拖。   宫中虽有禁制,但也不是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俞星城挣扎之中,却被小燕王的灵力钎住,几乎动弹不了,她急道:“所以是你要他死的吗?这是皇上的意思对吧!你——”   小燕王那一瞬间面上的挣扎,让俞星城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我答应过老三了。”他脸上想要挤出一点笃定,却只剩下说服自己的苍白:“这是他自己要选的,他怕有人要来阻止他,所以让我来打掩护。你这样的人不忍心看人自杀会阻止他,皇上心怀一丝不忍和愧疚会来阻止他,那些还想继续利用他的人也会来阻止他。但我不会让你们阻止的。”   俞星城忽然想到自己在天津卫的时候,一瞬间还动过杀害太子的心思,现在她拦着太子自杀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因为不忍吗?   而太子是否觉得,身边早已无人真心希望他活着。而他活到今日的原因,也只有别人的不忍和利用。   俞星城的大喊,引来了外头的俞敬唯和内监们,他们推开门进来,本来只是慢步,后来也都瞧见了景仁宫主殿门内的那双脚,叫喊着冲了过来,要去救人。   俞星城手垂下来,愣愣的看着太子悬空挣扎的双脚渐渐不动了。她只能远远的感觉到太子的生活是一团悲剧的迷雾,但她却难以感同身受。   但小燕王不一样,他不想去看,却无法转开眼,俞星城只觉得他整个人垮下来,靠着她。俞星城揽住他肩膀,拖着他转过身去,要他别再去看。   小燕王冠帽也掉了,他发髻抵着俞星城的肩窝,俞星城回了一下头,只瞧见几个太监着急的去推去抱太子的腿脚,可他吊的很高,身子又软了,托也托不起来。另外两个太监吃力的把书架推起来,俞敬唯也快步走过去,她进宫面圣没能带刀,灵力也只能用出来一点,便从手中化出一小片薄薄的尖锐的冰,飞过去将白绫割断。   太子就跟树上熟烂了的果子似的,倏的掉下来,几个人连忙抱住,将他放下来。   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又是呼唤。   太子穿着的白色宽袖中衣上,全是干透的血迹。   或许里头有一两个太监,可能数年前是在太子身边当值过的,竟在那乱糟糟的屋子里忽然冒出来几声急切的呼唤——不是太子不是殿下,似乎是他的小字。   情真意切,跟溺水后偶尔探出水面的呐喊一样。   但俞星城没听清楚,那几声唤名也随着乌泱泱涌进来的太监们一同,淹没下去了。   做什么都看起来都是无力回天了。直到几个强壮的太监背起了太子,一群人从景仁宫宫门冲了出去。   俞星城和小燕王坐在西殿前的月台上,看着人一会儿就跑空了。   小燕王哑着嗓子低声道:“你看这些人。他们未必是真的想救老三,他们只是觉得他是最后的太子,只要能把他救活了就是大恩。而圣旨没有赐死,我也没有拦着,他们救人也不会得罪人。”   一两个看衣裳就地位不高的太监,凑不到跟前去,只满脸仓皇与苦楚的揣着袖子站在门口,没有跟上去,伫立的如石像。   俞星城大概猜得到那两声小字是谁叫的了。   雷声依旧,甚至有一道雷划过天空劈向了御花园,雷声像是千军万马在紫禁城交织的宫道里敲锣打鼓,声音像是热闹,听来心惊。   小燕王在一阵雷声滚滚之后,轻声道:“他把他母亲给捅死了。你看到了吧,他衣裳上全都是血。”   俞星城:“什么?!”   小燕王:“他回来,根本不是来跟我……争的。或许说他也想过争,但不是为了要扬眉吐气,不是为了要报复任何人。老三在西方游学的时候,他母亲总是托人寄信游说他,而他本置之不理,后来侧面才知道皇后身子极差,关节肿大,还有肺病,走路就跟用针扎骨头似的疼。这时候才动了回来的心……”   俞星城盯着景仁宫殿内,小燕王轻声道:“要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其实皇上对老三是有恻隐的,他知道老三不惜背叛皇后也要救柔喆。正是因为有恻隐,所以舅舅才不能让他回来。但老三实在是太担心皇后了,而皇后给他的信件中语气愈发的癫狂和偏执。”   俞星城:“你是说他为了能回到大明,所以让自己看起来支持了新的政派,并且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太子?甚至是冷酷的太子?他真的不想要权力吗。”   小燕王:“可能所有人都不会信,但我信的。权力只给他带来了痛苦不是吗?结果他回了大明,皇后却更加狂喜且偏执,认为自己终于到了要反击的时刻。但太子其实早就看出,皇帝虽然曾经认真考虑过他的政见,或者考虑让他继位,但过了这一两年又似乎放弃了。老三没法对他那个还在筹备着要杀皇帝的母亲说,说她早就在十几年前彻底输了。”   俞星城:“这太不切实际,他以为自己要如何救他母亲?”   小燕王缓缓闭上了红肿的眼睛:“如果是他继任太子位,他的性格绝不会杀我,不会杀我母亲。他会想办法把一切都张罗的四平八稳。到时候他母亲也不必死,可以做着享福的皇太后寿终正寝。”   俞星城:“现在看来,这都是空想。皇帝或许曾经还考虑过用他,但现在皇帝已经决定要和士绅集团你死我活,要进一步紧握皇权。不会有一个四平八稳的人继位的。”   小燕王叹气:“是啊。这几个月,他愈发看清了这个事实。这次天津卫遇袭,南方叛军抱团的事情,就是把他推向了思路。但是皇上这两日只是将他软禁了。我相信皇上还在犹豫,要如何处理这个太子。你说太子是不是皇上有意放下的钩子?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在皇上的计算之中?到底皇上是早在太子游学回来之前就设局了?还是到世学学府之前才做出决定的?”   雷声滚滚过去,俞星城心头思绪杂乱,她半晌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燕王:“是啊。我们都不知道。但皇上绝对没算到,太子回来只是因为想救母亲。老三回朝之后,其实查到了一件事——我隐隐约约知道,但没有证据的事。”   “跟皇后有关?”   小燕王:“是。皇后这些年一直在被皇上下毒,却又被灵力吊着一条命,早就是求死不得。是皇上丧妻丧女后对她的折磨。我心里一直都有数,皇上做这样的事情理之中,但你想太子查到这件事,该如何想呢。连他母亲遭受十几年的血淋淋的折磨,都跟他当时的优柔寡断有关。”   “如果是我……”俞星城道:“以我的性子,大概会往死里拼一把,也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这样才可能救皇后。”   小燕王笑了:“我大概也会这么做。所以我们是我们,他是他。昨日夜里,我们在景仁宫里聊。他说他知道那些士绅集团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他知道江南的繁荣下是众生苦。他甚至听说过温家子奸|淫了俞菡,知道一点点汉阳府大堰的事情。都是连告密都没法告密的捕风捉影,也都是折磨他的阴霾。”   “他分毫动弹不得,士绅集团对皇后和他的掌控远超我们想象。如果他和士绅集团断绝,将这些事情告密于皇帝,对方就等于自知无法再通过傀儡太子玩这一局了,必然逼急到掀了桌子,提前将一切恶化。就在这种知道一切罪恶起源于他,却无法做改变的境况下,他说他几乎每日醒来都想一死了之。”   小燕王渐渐坐直了身体,不再将全部的重量压在俞星城身上:“虽然要我说,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可能是他本事性格也没有像你那样不屈。他天性被那群士绅摸准,掐住了命门。关于叛军的事情,其实京师接到的军报并不多,大部分的白莲教聚集地点与叛军起事地点,都是他被软禁后向皇上透露的。而他就只有一个要求——”   “他自杀?”俞星城声音颤了一下。   小燕王:“对。他打算自杀,甚至修书一封,自省并揭露江南士绅集团,只为皇上在此事上更有个台阶下。而老三请求皇上就不要再给他母亲下毒了,将他母亲送去承德行宫,安养晚年。皇上答应了。”   “那为何事情又闹成这样——”   小燕王苦笑了一下:“皇上答应。皇后不答应。她觉得自己还没输,她愤怒的得知自己的儿子将叛军消息告诉皇帝,她认为太子这是再一次的背叛。”   俞星城:“如果是看不出自己必输无疑的偏执下,我理解皇后的想法。”   小燕王:“是啊。而皇后在得知太子的妥协后,狂怒之下,决意宫变。哦你别紧张,说她疯了,便是疯了。她的宫变就是这四处冒起来的火。皇上这些年都小心筛选宫中人选,而皇后又早已大势已去,她哪怕谋划十几年,也没笼络太多人,真要到起事的时候,配合她的多是在宫中熬了几十年的可怜宫人,只想着跟皇后一同毁了这红墙黄瓦。”   俞星城:“那这放火的计划,可有死伤?”   小燕王:“确实有。皇后也是早不比当年,她能用的手段少得可怜,不过是放火与下毒。放火倒也算能控制住,可下毒没料到,听说内监有三百七十一人中毒,生死还不明。”   已经毫无胜利可能性的皇后,明明可以去颐养天年,却死不认输,非要在最后拉上几百条性命垫背。   所以太子愤怒与绝望之下,杀了皇后?   小燕王:“其实下毒的事情一出,火还没四处放起来,皇上已经派人赶去景和宫抓住了皇后。犯下这样的事,皇上也不可能再留皇后的性命了。但太子已经赶到了,我也是那时候到的。我没见到他怎么杀皇后的,我只瞧见他抱着皇后——他母亲已经瘦得像皮包骷髅——他就一直在那儿喃喃的说。”   “他说:娘,你一辈子最好胜,你恨死那个男人,一定不想死在他手里吧。”   “他说: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已经背叛了你太多回,最后一次,让我动手吧。我知道你膝盖下雨的时候有多疼,我知道你胃已经伤的连一点油水都难以下咽,我知道你这十几年来都生不如死。娘,你没输给她,你只是有一个不孝的无用的儿子。既不能给你带来胜利,也不能给你带来慰藉……”   小燕王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他说:娘,其实是我强求父皇,让我们都不和规矩的住在东宫,我就想离你近一点。记没记得我小时候住在景和宫住了五六年呢,你还跟我在景和宫抓过知了。娘你那时候满心是大业,是权衡,你在窗前发呆,耳听八方来报,我抓知了给你看的时候,你没瞧我。”   皇后听不见这些话了。   皇后是个只做对事不做好事的野心家。   而太子是个无法在内心深处分辨对与错的人。愚蠢的善良,毫无立场的背叛,却又在权力面前从未动摇过的爱着皇后,小燕王,柔喆与皇帝。   俞星城想评判太子却做不到。   小燕王伸手抓住了俞星城的衣袖:“星城。我就在旁边听着,一个字没落下。当年柔喆死的时候,皇上抱着柔喆烧焦的尸体,也这样喃喃过。什么权力与政见,什么殿下与陛下,到头来不过都是父母和孩子,情与恨!”   “皇后死了……之后呢?”俞星城抓住他手背。   小燕王吸了一下鼻子,吃力笑道:“皇上其实心里却是对老三有那么些爱的。他让我把老三带回景仁宫,说让老三不要再管这些事了,不论是皇后的死,还是现在宫里的生变,都由皇帝来处理。皇上知道老三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就想让我们俩时隔多年的真的坐在一起,再多说几句话也好。”   “柔喆死后,我跟老三一直没有好好说过话。我没想过,他跟我说过的最真诚的话,就是他说:我是个错的人。错误是该被修正的。”   “他说:我不配生在这宫廷里,我不配有这个姓氏。我或许强装着,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太子,但我终究知道,我不是能应对未来的那块料。你像皇上,比他多一些谦逊,却和他一样有着大胆的包容。”   “他说:我很小的时候,记得皇上跟李妃很幸福的时候,皇上一直在说,他绝不会为了权力丧失爱别人的能力,他也不要有一个只有权衡却活的不像人的孩子继任皇位。我们都知道,皇上做到了,他对李氏对社稷都保持了绝对的忠诚和热爱。”   “我可能做不到全部,但我其实也一直只有一条底线。我就是不想要伤害我爱的人。我爱我的爹娘,我爱你和柔喆。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变的太可悲,我是不是还是有爱别人的能力的……”   小燕王嘴唇颤抖着,转眼看向俞星城:“一个太子,最后只想得到一个肯定。就是他是否做到了爱自己的家人。我点头说,说他做的比我好。他终于笑了。你懂得,他走回屋里去找白绫,我就坐在那个台阶上,我劝不了,我说不出一句能拦截他赴死的话。从理性从感情,他赴死都是一切最好的结尾。”   “生在这宫里他没得选,死的权力我最起码要帮他捍卫。所以我支开了所有人,我说要跟他单独聊一会儿,然后就坐着,背对着他,听他拖动书架,听他挂上白绫,听他自己一点点爬上去。我不能回头。我回头我怕我会喊出来。”   小燕王从月台边缘滑落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满是落叶的水洼里,抱头如孩童般嚎啕大哭,他却又想努力咽下哭声,半晌断断续续哽咽道:“我不该哭,他安慰过我,众生都有各自的苦,他那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他最后几个字要咬破嘴唇般复述,俞星城大概懂得,他憋了太久,该给他一点空间。   她从月台上起身,走远了几步,缓缓走向了景仁宫正殿。   小燕王不加节制的大哭声从身后传来,俞星城脚步没停,她跨过门槛,走进了乱糟糟的景仁宫。白绫掉在地上,书架倒了好几个。而让太子踏脚的那一座书架上不少东西都掉在了他的太子龙椅上。   俞星城环视着这间宫殿,她穿过太子龙椅旁,忽的瞧见一个瓷瓶的大块碎片,正好落在了缎面坐垫的中央。那块瓷片很大很完整,在满地碎渣中略显突兀。   是青花图案的一部分,俞星城凑上前去看。   是三个孩童戏蛐蛐的图样,寥寥几笔勾勒,孩童面上尽是天真玩乐。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完全不算是正面形象,他是权力斗争里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和背叛者,只是他眼里也从来都没有权力罢了。   如果他不是太子,如果不是皇上跟皇后闹到这种地步,皇上应该还是会挺喜欢这个儿子的。 第247章 衰退   雷暴持续的时间, 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这不分白天黑夜的阴云下,所有人都看起来有点浑浑噩噩。   太子当然没有救活,上吊自杀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多么好看的死相, 只是他必然也不再在乎了。   皇帝赶来的时候,已然得知了太子死亡的消息。   他踏进景仁宫, 宫里只有两个年长的太监坐在外头的地上呆着, 而俞星城和小燕王在景仁宫正殿里, 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孔元节扶着皇帝,皇帝身边的其他随从并作两列留在了景仁宫外。   这还是太子回来这几年,皇帝头一回踏入景仁宫。他站在那儿, 愣愣的看着院子里的树, 小燕王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瞧见皇帝,快步走出来:“舅舅。老三停在医局那里, 您要去——”   皇帝疲惫的摆摆手,就站在正殿前头, 问道:“你们在收拾东西?”   俞星城出来见了礼, 皇帝拦住。小燕王垂手走过去,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 或许可以拾掇拾掇……虽然也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   皇帝表情有一种倦怠和空虚,他半晌道:“你知道他喜欢什么, 回头一并收了,和他一同下葬吧。”   小燕王点了点头, 又看向皇帝的脸, 道:“舅舅,你别伤心。老三心肠太软,也太容易对往事较真, 走了对他而言也是解脱了。到了那头,与兄弟和母亲团聚,也未必是坏事。”   皇帝摇头:“并不是伤心。说句罪恶的话,我承受不起姓郑的女人生的儿子,还把我当父亲一样仰慕着。我对这孩子,那一点点心软不足为道,本就是利用大于念想。政局到今日这个地步,我早晚都要杀他,只是一想自己杀过两个儿子,再面对他,我有那么点老了的圆钝,甚至觉得要下不了手。他自缢了,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觉得放松了。”   皇帝没有迈上月台,也没有走进正殿,似乎是不愿也不敢。   他终究是在院子里四颗松树下头绕了绕,手撑着一棵树粗糙的树皮。   皇帝虽有城府,待身边人却真诚,这一点小燕王从他身上很好的继承了。   但一直直抒胸臆的皇帝,却发现心里的情绪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几次想开口,最后也只是道:“我这辈子甚少有疲累的时候,哪怕李娘和柔喆死的时候,我当时心里只有仇恨和斗志。但现在,姓郑的被儿子弄死了,我最后一个孩子也死了……我竟然觉得有点累了。”   小燕王伸手要去扶他。   皇帝却让开了身子:“别扶我。我说的累了,也只是有一点而已。”   但他又伸出手去抱住小燕王的脑袋,抵了一下他额头:“好孩子。你要好好的。”   看到别的孩子离去,第一反应是想要紧紧抱住自己的小孩。皇帝这个反应,就完全像是小燕王的父亲一样。   一会儿听到内监们的呼唤,似乎是太子没救活,又从医局带回来,要把尸体停在景仁宫。   后头都是要礼部帮着张罗的事儿。   俞星城本以为皇帝会去看一眼太子,但当太子的尸体蒙着布装在临时的小棺里抬回来的时候,皇帝竟然转脸避开。棺一落地,皇帝便不能多待似的,急急的向外走去了。   他没有演戏,没有到了最后关头搞一些所谓的“反省”与“眼泪”,只是落荒而逃。   礼部的人到达以后,就是漫长的流程和仪式,人不论死的时候多么不安或痛楚,到办葬礼的仪式上,依然像是被按进了流水线,一些过场只为了让活着的人安心。俞星城作为外臣,要回到工部和官员去斋宿,而小燕王则要守灵。   这时候已经到了傍晚了,乌云依旧压顶,这一天仿佛天都没有亮过。只是雷暴渐渐的远了,俞星城和俞敬唯离开内宫,都往外走,她们俩走在满是积水的夹道上都没有说话。仿佛是翻了天一般的叛军、士绅与资本家们的革命,刚刚开始,就因为太子的死打了个重重的顿号。   从夹道两侧,不断地有太监们跑来跑去,俞星城听到几句他们的交谈,说是什么灵灯都灭了,连观星厂的座钟和望镜也都不灵转了。   俞星城蹙了一下眉头,她们回六部的路上,经过钦天监,到了钦天监附近,才发现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俞星城还以为是宫内起火或雷暴的事情,但宫内火势已经控制的七七八八,雷暴也都似乎离开了京师。   俞敬唯也有些好奇,到了近前,竟瞧见了裘百湖急急忙忙的往钦天监偌大的所里赶,他瞧见俞星城,连忙过来,急道:“你身上没出什么事儿吧!”   俞星城不明所以:“身上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儿?”   裘百湖直截了当道:“灵力可还能用?”   俞星城:“我刚刚一直都在内宫,没有用灵力的机会。但现在试了试,还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发生了何事?”   裘百湖短促的点了一下头,将她往旁边拽了拽,避开钦天监门口几乎是狂奔来往的官员们:“你可能与国师或——”他指了指天上:“那位,有什么联络?”   俞星城摇头:“自从罗马归来之后,联系便淡了。连炽寰也没能与他打过照面。你是觉得这雷暴与圣主有关?”   裘百湖:“不,是最起码京师与周边的灵力淡了。不只是灵灯、法器附着的灵力大为减弱,所有的修真者的灵力也都有些衰退。有些特系灵根的修士,甚至直接灵根失效。”   俞星城一惊:“是所有人都灵力衰退了吗?”   裘百湖:“或多或少。比如我觉得我的灵海最起码缩水了一两成,而这个现象普遍存在。甚至我觉得可能不止是京津,而是整个大明。如今大明有不少以灵力运转的机巧,更有天兵和仙官所使用的大批法器,看来都要受影响。”   不论是谁听来,都觉得事情要完蛋。   天下大多数国家都有着近三成的“修真者”,如果因为圣主的溃败,导致大明千千万的修真者丧失了能力,也就等于大明折损了相当大的战斗力,未来指不定会被周边各个国家入侵。   俞星城:“世界上可有过这样的先例?比如说埃及与古希腊等地,是先有神灭,还是先有信徒丧失灵力?如果说千千万百姓还信奉着圣主,那是否意味着圣主无法被完全杀死?”   裘百湖额头冒汗:“但圣主也是极为少数的只有皇帝可以设坛祭拜,而在民间少有宗庙的神啊!说来,没人知道大明修真者的灵力会不会有朝一日突然消失。这太可怕了。”   俞星城:“这个可能性不低。为了这个可能性,朝廷要做的转变太多了。”   转变多的甚至不敢细想。   裘百湖:“这才是真的动荡。你去吧,我听说了,太子薨了,你们估计要去斋宿过夜,之后才能回去。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你这些日子怕是要连轴转了。”   大家话都说的很平,匆匆分手,待到一个人的时候细想,却越想越怕。   妖皇的袭击,叛军的作乱,太子的自杀,灵力的消退,简直就像是冬海的一个个浪潮,打的整个大明看起来像是要散了架似的。像俞星城这样坚定的人不多,许多工部的官员在斋宿的时候,都窃窃私语的恐慌着,讨论着如果太子死了是否小燕王真的会继位——是不是汉人血脉就断了;讨论着如果大明修真者没了灵力,是不是现在改信宗教还来得及;甚至还有人说起美国从法国卖了地,他们也移民过去种地怎么样。   俞星城倒觉得这些声音很正常,时代就是在突变,而大家都不想做被暗流卷进水底的人。   斋宿的夜里,有鸣钟,皇后与太子的同时殒命在每个人看来,都像是不意外的事情,小吏在她的办事间里替她铺了床,但俞星城没有睡。   她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琢磨。   她等到了第二日,礼部发放丧服,众官员一同集合至太和殿前,皇帝依旧没有露面,是小燕王与宁祯长公主,以及礼部尚书主持此事,任命了负责入陵全仪的山陵五使,负责其它丧葬事务的官员,又有礼部官员念诵悼文,群臣发哀,本应该安抚死去的皇室成员的其他亲属,但太子和皇后死了,皇上也不露面,群臣只能列队,硬着头皮去抚慰上头面无表情的长公主母子。   小燕王倒也还好,算是能把礼节做好,应一应群臣。   长公主冷眼坐在那儿,她被郑皇后迫害半生,可不愿意做这种场面,只是当有几个臣子提及太子的年轻时,她眼梢看向了小燕王,倒是多共情出几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意。   而皇上并没有等太久,他决意今夜仍有会议,要继续讨论应对叛军的计划,只是他小半个下午的假,让俞星城他们可以回府更衣。   俞星城打从开始为官,十天有八天都在加班,她也都习惯了,只是回去的马车上,她习惯性的看向两侧街道,却只觉得有些陌生。   因为雷暴而塌毁的寺庙和房屋,烧的黑漆漆的散在地上,一些受损的房屋依旧着急忙慌的挂上了白绫丧布。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旋转着落进了水洼里,只是那水洼全都是羽林与虎贲护卫留下的车辙与马蹄印的形状。   进了内街,一些曾经显赫的高门大户,红色的漆门被砸烂了耷拉在门口,里里外外堆满了箱子和杂物,还有大批清点抄家财产的羽林或东厂站在那儿。反倒是哀嚎哭叫的男男女女们,早就被拖走了,门口的道路上静悄悄的,光是他们蹬掉的鞋子香囊就掉了一地。   京师像是兵荒马乱之后的天明,高墙之内的门户像是口袋般被掏出来倒了个干净,但俞星城没觉得这一场抄家带来了天朗气清,反而是京师这密不透风的祖宗味,跟发霉了的衣柜似的,越来越重。   等到俞星城进了家门,才觉得松了口气,她拖着脚步往里走,肖潼她们还有很多杂务要忙,不像她被皇帝命令着回来歇一会儿在进宫。俞星城垂着头,进了主屋都没人迎接,她刚要抬头喊炽寰,就被眼前主屋里端坐的近百来号仙佛妖道的玩意儿,吓的倒退半步。   屋里简直就成了供奉一百零八弥勒的塑像寺殿,那众多容貌各异的大仙小仙们转过头,齐齐朝俞星城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草,我家是和平饭店吗,什么牛鬼蛇神都来借住! 第248章 仙会   俞星城靠住门柱, 才瞧见炽寰正盘腿坐在主座的太师椅上,端着旁边鳄姐侍奉的热茶,像是个入定的佛祖。   俞星城一时都拿不准他是在装样, 还是事态很棘手。   那百来号仙瞧过来,几乎只是看了她第一眼, 忍不住就或骚动或站起来, 一小半挤过来要与俞星城打招呼, 有些人脸上是亲密,有些人脸上却是谄媚。有些看模样如同恶鬼猛兽的“仙”们,则嗤之以鼻, 扫视着俞星城, 掂量着她作为凡间官员有几斤几两。   俞星城有些不适,但她经历过很多目光的洗礼,还是站在原地, 朝着各方淡淡一笑拱手作揖。炽寰穿着黑色阔腿的长裤和宽衣,披散着如水藻般的长发, 朝她走过来, 他脸上之前被傲云所伤的几道疤痕,这才稍稍消散, 但脸上仍然有几道玫瑰色的红痕,他抬手抓住俞星城还在作揖的手, 对两旁小仙们道:“能让你们进门,已经是我作为这府上半个主子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别吓到她了, 若是她不情愿, 你们也别想着后头的事儿了。”   众仙看向俞星城,却发现炽寰之前口中描述的那个“特别牛逼”“但是很娇弱”“不过招惹她会很可怕”之类诸多矛盾的标签的凡人,却在此刻没有一点胆怯, 面上神情静气安定,眼睛却打量着每一个人,似乎她已然揣测起他们的出身和身份。   有些年纪比较轻的小仙,反倒心惊肉跳起来。   他们本来就很少在人前露面,偶尔露面都会搞出张扬的排场,配上老神在在的表情和一些圣光特效,总能引起凡人的跪拜磕头。再加上圣主并不怎么管束在外的众仙,他们就长久期间有那么点飘,哪怕是仲尼或炽寰都说这位女官跟圣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也都没怎么当回事儿。   但当面遇见,俞星城眼神里写明了——她对圣主与众仙的关系,对整个大明的仙妖都有不少的了解,甚至像是从高处俯瞰他们,判断着他们每一个的出身、年代甚至是地位。   大部分仙没见过圣主,都被她扫过来的目光看的心里一凉。   在大明,由于常年来往的战争,王朝的更迭,好比那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人们的供奉往往随着朝代、战争与风气而变动,仙的寿命往往还不如一些大妖。孔圣仲尼算是最年长的一位大仙了,但年岁也无法与炽寰相比。当年炽寰他一条血路成为妖皇,四处玩妖界角斗场,搞得鸡飞狗跳各地众仙曾经想要聚集起来围攻炽寰,以众仙之力镇压他于长安,却被当时狂气肆意的炽寰一人单挑,集体挨打,众仙不得不搞绥靖那套。   本以为炽寰会蹬鼻子上脸,但他登上妖皇之位后,就全身心投入修炼的道路,眼里只有挑战圣主这条路,反倒给了众仙台阶下,妖与仙相安无事了不少年头。   这会儿炽寰将俞星城扶到正座上,不少仙虽然不认识俞星城也瞧不起凡人,却不能不给暴揍过他们的炽寰面子,只好也随着礼朝俞星城稽首。   俞星城看向靠近主座的仲尼:“我听说京师附近的修真者灵力都有衰退,再加上这莫名的雷暴……是圣主那边落入下风了吗?”   仲尼难得严肃,他沉吟片刻道:“可能是。虽然我们众仙大多是靠民间信奉,看似和圣主的神力关系并不算太密切,但我们其实也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甚至说这影响都不只是今时今日,最近这几十年,小仙锐减,大家都陷入虚弱。”   俞星城:“这也是难免,自打鲸鹏入天,铁舰入海,四洋宾客到来大明,宗祠祭庙的数量也一直在衰减,这本来就是因为百姓不怎么再愿意祈求众仙。再加上清真寺、基督教堂愈来愈多,百姓也有了别的祈祷的去处。只问昨夜至今,诸位是否仙力都有衰减或变化?”   众仙中有少说一半都点了头。   仲尼:“我们来也自然是认为,如果圣主被其他神所灭,可能难以像其他神一样因信徒而复苏;而届时,没了圣主的庇护,必然会有大量各教信徒涌入大明,建设庙宇,传播宗教,大明本土的神仙可能会彻底消失。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聚集在一处,想要助圣主一臂之力。说白了,诸位在这儿都没得想法,所以才想要个身份合适的,出来帮我们想想主意。”   俞星城眼睛扫过来,脸上写满了:你不就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但仲尼表情略显微妙,俞星城扫了众仙一眼,他们目光似乎也并不落在仲尼身上。   哦,在人界几乎家家信奉的孔圣,在仙界似乎并不怎么受待见,虽然大家面上以他为尊,但他既不愿意也没法去指挥众仙。   那炽寰这个老妖皇就更没这个能耐了。   俞星城就是被推选出来的“外人”。   而俞星城思索着,扫了一圈,竟然发现傲云竟然也在桌子上,被一个金属笼子罩着,一只鼠在里头遍体鳞伤的,显然是因为他作为新妖皇作出来的事儿,引起众仙不满,又把他拉出来□□了一阵子。   只是他还活着,又在炽寰旁边,可能是炽寰出面将他保了下来。   俞星城也没说应下,但她确实关心怯昧的现状:“如今雷暴已经南移,你们认为这是圣主也离开京师附近的意思吗?那是否意味着上云神殿都已然陷落了,否则他没必要离开。”   炽寰和仲尼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俞星城:“只是,我觉得有件很明白的事实,是你们虽是仙,虽然灵力强大,但圣主与神的对战,你们是无法参与进去的,甚至连旁观也做不到不是吗?”   众仙安静了片刻。   一旁抱臂站在屏风后阴影中的岳飞开口道:“……你说得对。”   “你们担心的不是圣主的消失本身,而是因为圣主的消失,导致外邦的信徒、妖类甚至是他们的小神小仙们肆无忌惮的入侵。”俞星城端起了炽寰喝过的茶盏:“那么,现在圣主灵力削弱,天下或许都有感知,这正是外头虎视眈眈的外国仙妖们,想要赶紧挤进来抢占地盘的时候。如果是我,我会积极的向外防御,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把主战场留给圣主。”   众仙交换着眼神。   俞星城:“你们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怀揣着忧心,聚集在这里开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多事了,今天先更两千字吧。 第249章 憧憬   华佗的身影更在柱后一直躲藏着, 直到俞星城说了这样的话,堂内也静了静,他才走了出来:“不管你们要做什么, 我要去乌斯藏。那个所谓的神佛之国,却与大明早有矛盾, 我倒是不在乎他们的信仰, 但我不能看到那儿把人当牲口一样, 剥人皮用人骨,万千农奴活的如牲口——而他们还想让这种血淋淋的神佛信仰传到山下,甚至扩张给我们!”   他不过是情绪激动了一瞬, 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 忍不住低头咬着自己的指节,一会儿又垂着头定定的说:“因乌斯藏的神佛,大明在周边连年有斗争, 死伤无数,我既然离了上云神殿, 便去那边管一管。若是打压信徒无用, 就灭一灭那些神佛的气焰。”   他说罢,便不太能承受众仙的目光般, 急急忙忙的跑出去了。   俞星城:“如果说社稷有四方危机,那这些袭击圣主的神们, 或许他们也有麾下小神小仙早就挑衅周边多年,只是圣主曾经惫懒不管, 而诸位也都驻守一方不愿意插手。现在或许是还击与抵御他们袭击的最好时候了。大家都是一方英豪, 一代杰人,才有的成仙路,也都回忆起些当年的硬气, 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些仙们也并不都是什么脱凡超俗的圣人,反倒很多人对于俞星城这番话有些不满,甚至有几个语气略带嘲讽的道:“真当自个儿是圣主了?还觉得能指挥我们做什么。不过是借着你这地方议事,你却给出了这种瞎主意——如果圣主被灭,一切都完蛋,我们还分散去周边各地抵御他国神仙,到时候岂不是要孤立无援。”   俞星城心里忍不住想:你们这群仙,从来就没抱团过,说什么孤立无援的话。   炽寰心里不爽,他正要发作,就听见俞星城轻飘飘的道:“我自是不能指挥诸位,只是不论您诸位是哪位仙,我都未曾供奉过。此地是我与炽寰的府上,天大地大,大可不必占在这儿开一些没意义的会。要是无所谓自个的存亡,或者是有法子能帮到圣主,诸位这样常年天各一方的大仙小仙们,也不会到这个关头齐聚吧。”   她也懒得多说:“我这个凡臣还有一身事要忙,没时间指挥你们。你们倒也不用吃喝拉撒找地方宿,更没必要在此处停留。算是我给仲尼和炽寰一个面子,你们在这儿说会话就罢了,天黑之前离开吧。”   她理了一下衣摆,起身便走了,仲尼本是希望她留下来主持局面的,看她走了便起身想要开口。   俞星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拽着光脚的炽寰,从主堂后门走了。   待到走出去一段距离,连那些仙的议论纷纷都听不见了,俞星城才停住脚步,仰头看炽寰。炽寰正在自顾自地笑着,俞星城抿着嘴,也忍不住笑了笑:“你笑什么呢?”   炽寰抱着胳膊,学她说话的语气:“这是我和炽寰的府上,你们不乐意就滚蛋——”   俞星城笑起来,手顺着他胳膊滑下去,拽住他手腕:“我后半句可没说这么直白。怎么了,我说错了吗?这算是你我的府宅啊。只是住了很多朋友,热闹些罢了。别光笑,你的鞋子呢?”   炽寰:“不想穿。没事。他们天天把廊下的道路都洗好些遍呢,不脏。”他说着,反手抓住俞星城的手指。   俞星城:“太子死了。皇后也死了。”   炽寰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哦。”   他看了俞星城一眼:“你伤心吗?”   俞星城与他傍着,慢慢的往回走,旁边有些小妖或是畏惧或是好奇主堂做的众仙,一小撮一小撮的在围观着。俞星城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弦松一分,她道:“也并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炽寰:“嗯。那你可以长长长长的叹一口气。你学我,深吸气——吸,然后呼呼呼——”   他有点笨拙的教俞星城处理情绪,用力憋了一口气,然后跟要把树都吹倒似的狠狠的吐气。   俞星城有点想笑,炽寰却拿肩膀挤她:“你别光笑,你学学试试。”   俞星城瞧着两边路过的小妖,不太好意思,炽寰一直缠着,等俩人走过夹道,两边是树木和盆栽时,俞星城抵不过他软磨硬泡,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气来。   炽寰直摇头:“不行不行,你要吹得你上下嘴唇乱摆,跟扇贝壳似的。”   俞星城已经笑得不行了,虽然不知道吹气管不管用,但炽寰总是管用的,她一拧身,小跑两步逃进门洞里,回头看他:“我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儿。你别挠我,你这就是逼我笑,不管用,不管用!”   俞星城拍打着他的手臂,炽寰挠着她,低头笑的得意:“我觉得挺管用的!你现在又好了,刚刚瞧你,我还以为你把魂丢在宫里了呢!”   俞星城:“你也知道的,现在事儿很多,心里累啊。”   炽寰低头瞧她:“你也知道,咱俩之间事儿也多。”   俞星城抿嘴笑起来:“我跟你有什么事儿。”   炽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俩人都像是嘴上倔,却心里互通了。炽寰两只长胳膊抱着她肩膀,道:“别人看来那都是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事儿,对我来说可是好大的事儿。”   她不大好意思了,拽着炽寰往里走。   炽寰却两条胳膊粘在她身上,被她拖着,又因为个子比俞星城高上不少,两条长腿只能弯着,跟个滑稽的大□□似的被她半背着往前走。但他很乐意这样,连旁边偶尔有妖路过时投来的诧异眼神都不在乎。   俞星城被他拉扯的也愈发不要脸了,强装着没看到那妖的眼神,只是加快了步伐,把炽寰拽到了无人处,便放松身子,任他胳膊横跨她脖颈肩膀的搂抱。   俞星城:“我觉得啊,太子一死,燕王就很难离京了。我估计叛军一事,我要随着南下了。不知道怯昧离开上云神殿之后,会跑到哪里。到时候你跟着,咱们估计还能回一趟应天府和苏州,毕竟你也在苏州住了一年多。”   炽寰脑袋放在她下巴上:“但我应该不会立刻跟你南下。像你所说,周边有许多仙妖虎视眈眈,傲云又没法做妖皇出面,我这个前妖皇却不能视而不见。那些妖也会袭击大明本土生活的群妖,历史上虽然有过不少这样的事,但这次肯定会是最激烈的一次进攻。这是不能容忍的。”   俞星城转脸看他:“你要去哪儿?”   炽寰:“西去旧日龟兹所在,或西南去往印度交接地。那里很不太平。傲云这次袭击搞得妖界本来就动荡,不可能再坐视不管了。”   俞星城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侧脸,炽寰不乐意她惊讶的眼神,鼓起腮帮子:“怎么了,我也好歹变得成熟了!特别是这几年吧,我成熟了很多呢!再说有那么多人还死乞白赖的跟着我,我也不能真的就啥事儿都不管了吧。”   俞星城忍不住笑着抬手揉了揉他脑袋:“好。就是这隐地还作数吗?”   炽寰:“当然!你、你不要觉得我撒谎了,只是管这一点事,我……”   俞星城摇头:“我不会觉得你撒谎啊。你去管一管这些事,我还挺高兴的。隐地不隐地的也不打紧,反正这也是你的府宅,你出门总是要跟我打声招呼,回来总是要挤进我屋里的。”   炽寰咕哝了一声,将手臂抱的更紧:“那倒是。不过、不过我觉得不能就这样,要不在我走之前,我召集群妖,来咱们府上吃个饭,嗯,隆重的宣布——”   俞星城忽然觉得,这搞得跟“成婚”似的。   她清了下嗓子,心里有点慌,却也觉得顺当,只是舔了舔嘴唇,道:“现在这么乱,你能召集多少。更何况傲云突袭天津卫的事儿一闹,不少妖都跟你有些隔阂吧。等你把这次的事儿办完了,自然威信就上来了,到时候也让我这个凡间小官长长脸。”   炽寰忽然好像理解了俞星城的想法,也似乎觉得这事儿搞得跟宣布成婚似的,扭捏起来,抱着她肩膀乱晃:“哎呀哎呀你还凡间小官,你一个眼神能把他们都吓死!不过你说的也对,现在都是些老妖,聚不齐,场面也不够,再等等,到时候搞得个轰轰烈烈!”   他说的激动起来,胳膊圈紧,勒的俞星城直拍他手臂。   炽寰连忙松开手,但他心里已经浪起来了,开心的直哼歌。   俞星城:“你还想多轰轰烈烈,还要上天嘛!可别作,我就觉得咱们的熟人能到齐就行。”   炽寰听不进去了,那憧憬的表情简直像一个高中女生在幻想自己教堂中的婚礼。   俞星城也有点被他的情绪感染,却脸上也发烫,只清了清嗓子:“别光乐。我要赶紧洗漱更衣,还要再进宫去呢。”   俞星城其实猜到了自己进宫之后,要被皇帝指名南下随征,只是她没想到,皇帝要求南下的命令来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一卷了哦。   **   寰寰跟俞星城感情没有多热烈或着刺激的,准确来说俞星城的性格就不太适合那样的感情。不过这样的陪伴和轻松也是好的。 第250章 行军   **   似乎皇帝是在和时间赛跑。   他怕圣主那边再有变故, 如果圣主真的溃败,大明修真者丧失战斗力,天兵这张王牌便打不出去了。而且到时候仙官体系全部作废, 叛军再没解决,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   俞敬唯更是压力颇大, 天兵之中也有一小撮已经失去了灵根, 还有一些灵力衰退, 这会影响整个部队的计划,速战速决也是她的想法。而俞敬唯更想了一个胆大的战略——   现在叛军虽然还没有聚集,但已经广泛的分布在长江南北沿江, 以及江东平原多个府县, 眼下苏杭等几座大城富县和应天府包围成片的叛军之中。几十年前,在淡马锡战争发生之前,因鸦片问题, 沿海各城与英军法军多有摩擦,为此修建了高大的城墙, 甚至装配了数座炮台, 甚至还有弩机和火:枪队,这些叛军虽然也有些收缴来的鸟枪, 但显然不具备能够实用大型火器攻城的能耐,所以只装作看不见这几座最富饶的城池。   目前很多叛军还收到江南士绅们的资助, 怎么也不可能去打自己的金主。而且金主资助了不少叛军头目,现在整个长江一带还是占山竞争的时期, 得罪了金主, 金主就撤资去资助另一个头目了,大家这会儿都在拼命舔的状态。   但叛军们心里还是很敢想的。毕竟本朝太|祖朱元璋如何立国,大家心里也清楚。要是谁有本事整合资源, 一统江南,就说不定是下一个皇帝,到时候进攻应天府就可以登基,把那些资助他们的江南士绅全都抄家杀了,丰盈国库,一举北上——   毕竟有几百年前成功的先例,哪怕叛军觉得未必对王朝真有这样的苦大仇深,但是梦总是要敢做的。   他们想得美,这群资助他们的金主想得更美。   既是想要让这群叛军闹得不得安宁,最好让朝廷招架不得;又想要钳制他们,让他们该退场的时候就退场。从某些方面讲,经济上是可以钳制一个群体的,但在一个发展还很不均匀的地区,有时候所有的手段,都比不过“人数”和“兵匪”。   俞星城也想,或许他们可能有一些妙招,去离间叛军的群体,去捣毁他们的根基。   但至少以她来说,把她带入这些江南士绅的位置,她可没有这种自信。   俞星城觉得,在这种微妙的局势下,如果天兵真的像是从天庭降下一般,直指应天府,切入成片叛军的内部,说不定会能有许多奇妙的突破。   若说士绅集团那些家伙们为了一搏未来而“发了疯”,那这会儿在养心殿里也有一群疯子。   因为皇帝很快的同意了俞敬唯的计划。   有数万天兵将通过鲸鹏和战车,飞跃天空,直入应天府,而后和戚雨信的队伍配合着,切割还没成型的叛军们。   这次南下,俞敬唯将全权统领,戚雨信的决策权略低于她。而皇帝也给配上了不少官员随行,除了俞星城之外,还有谭庐、裘百湖等人,分别代表吏部与钦天监。以及一些士官学府的学子和兵部官员。   俞星城怀疑铃眉和杨椿楼也可能会南下,但肖潼   出宫之后,他们都要回去准备收拾行囊随军南下,俞星城没想到俞菡也会要求前去。   “因为同辈人之中无人能去不是吗。”俞菡挤上了马车:“我知道我不懂打仗,只读了些书,但我会做账算术,我懂丈量地图、借贷账目和军中旗语,总有我帮得上的忙吧。而且,我想堂姑可不会对我手软的。”   俞星城其实也觉得她并不适合上战场:“你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啊,或许留在京师更适合你,如今朝堂空缺,如若你能成为文官,填补俞家在朝堂上的空白,说不定更好。你也不太可能像你姑姑那样,未来去带兵打仗啊。”   天已经冷了,俞菡裹着一件薄披风,以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卷大小姐的出身,竟然没有带太多衣服,行囊小的可疑。她甚至只带了个粗使的婆子,毕竟有时候一些重活还是做不了。她把行囊放在车厢后部,坐回位置上,抿了一下头发:“我现在愈来愈明白,这年头,只当个会写好文章会读书的书呆子,可真是不行了。姐姐也是读书出身,必然比我更理解。”   俞星城不置可否。   俞菡:“再说,我虚啊。我瞧着小燕王这样比我大不了多少岁的人,懂带兵懂英文,甚至还懂得诸多国家风土人情,懂与妖共处、跟人精斗心,我就心里虚。四书五经再当脸面,就是让人笑掉大牙了。以前还总傲,觉得别人夸我是才女是最高的褒奖,后来总觉得那才女两个字,仿佛就跟玻璃花瓶似的——就像是,女人的一个分类。憨女,才女,娇女,都像是盘子里的菜,喜欢哪个口味的男人自己挑选就是了。但我的才到底能怎用,到底能干什么,他们总是不太关心的。”   她话说的朴实,俞星城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这想法,有人会说偏激,但我觉得你很敏锐。”   俞菡笑:“姐姐,没人叫你才女,总叫你女官。我总觉得一小撮人说来,女字读的恨恨的,官字又像是重点,讨论你的时候,往往都是觉得你要走上高位,要控制住他们的那种……恐惧。”   俞星城往后仰了仰,笑道:“我意识得到。我走出来做官的时候,还没有你这样的家世做靠背,什么样的眼神我都受过。我很少说,但我其实挺享受他们的排斥与恐惧的。他们怕我,是我自己愈发有权力和能力的证明,我心里有一种……爽快,那种死死做别人眼中钉的爽快。当然越往上走,这种眼神越来越不明显了,因为当有些人真的把我当敌人的时候,就更加掩饰态度了。”   她们聊起这个,俞菡就更感兴趣了。   俞星城以前总觉得自己还小,但瞧着俞菡,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她真正的姐姐了。有些想法,俞星城做事的时候全凭一股气,没有想明白过,但跟俞菡说起来,反而把自己的心越理越清晰。   但南下这一路,俞星城并没有让俞菡一直伴着她。   因为这浩浩荡荡南下的军队中,有太多俞菡平时接触不到的人和事,让俞菡总跟着她,那和闺秀出游还有什么区别。   再说俞星城自己也很忙,在他们南下这一路,遭遇了多的蹊跷的暴雨雷电天气,这给行军造成了困难,也让俞星城揣测,圣主的战场也在南下。或许对神而言,他们的战斗只持续了几分钟,但可能在地面上就已经下了几十天的雨。   俞星城这些年去过沙漠去过亚热带,对待极端天气等等,也有了经验,提前就让士兵砍树锯木板,既能在野外清出一片不会被雷电劈中的露营地,又能利用木板铺在泥泞的道路或制成临时的浮桥。   俞敬唯虽然信赖俞星城这个人,却不怎么能信任她应对战事的能力。但她没想到,戚雨信反倒是那个从人品到能力都很信任俞星城的人。   戚雨信话不多,两家虽是世交,但这些年来往并不算太密切,俞敬唯和戚雨信在此之前只打过照面,她本来不好问,但到他们行军至安徽北部的时候,俞敬唯忍不住开口了:“你很相信她的本事?我不是说我就不相信了,但像我这样的将领,绝不会轻易相信没上过战场的人。”   戚雨信还在低头写着短笺:“没上过战场?哦,你说像你这样泡在兵营里,一点点带兵,那她确实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顿了顿,俞敬唯这位万千军中小将眼里的血腥老姑还是不走,盯着他似乎要他说个答案,仿佛戚雨信说不出来,那就是他看上了俞星城的容貌对她心生歹意脑子不清醒。   戚雨信只好放下笔:“俞将军。她也并不是没上过战场,那些大大小小的危机,我见她经历过太多次了,平均每个月都有要差点被弄死的机会,用游说或者资源去决定战局,这些东西有时候可能反而是我们这些盯着兵的人,更不容易看到的。”   俞敬唯:“所以如果说她说出了什么匪夷所思,不符合你经验的计谋,你也信她?”   戚雨信叹一口气:“这不是我信不信她的问题,是她就会有本事说服别人,颠覆别人的经验。到时候我不想信也不行了。”   俞敬唯抱着左臂,那儿装了一条临时的机械骨手,因为怕被雨水锈蚀,所以抹的油光锃亮。   俞敬唯心里也有点骄傲,她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了俞星城和帐外卫兵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掀了帐帘进来。天兵的帐篷,外头占地很小,里头却觉得空间颇大,且干燥温暖,她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水,难得像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吐气道:“今天又是吃米饼和肉条啊,我觉得我牙都要渗血了。”   戚雨信笑了:“咱们这一路因为要疾行,没带太多补给。是不是觉得当时在船上,条件都比现在好。”   俞星城难得抱怨,坐在一旁摞起的箱子上,手撑着道:“是,我衣裳就没有干过,天天觉得自己跟泥塘里的蛤.蟆似的。哦对,约莫还有几日能到应天府附近。之前去调查汉阳府大堰的温骁……和仅剩的几位官员,已经到了应天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见温骁了。   **   250章了! 第251章 握手   **   俞星城也没有想到, 跟温骁再次碰面,是在俩人最早见面的应天府国子监。   应天府还是在连天暴雨,河道暴涨, 不过因着前些年发过水灾,应天府修整过周边河道, 所以还没到洪水氾滥的地步。   俞敬唯率领天兵, 征用了有两万余间号舍的江南国子监。而不少凡兵还被鲸鹏运送了进来, 几乎立刻携圣旨接手了整个应天府的防控。戚雨信作为将门世家出身,其实经历过更多的使绊子和针对,随着凡兵从鲸鹏上抛送下来的, 亦有大量的物资和工兵, 戚雨信命令手下,从军医到挖粪坑的工兵,从炊物煮水到保养兵器, 全都是自己人来做。   俞星城想,戚家肯定是吃过亏的, 类似于前线打仗, 后头有人就给他们下毒或搞破坏,毕竟戚家曾经遭受过很多污名和威胁。   俞敬唯则将天兵全部接入国子监, 本来到了一年秋闱,道考与科举并行, 但皇帝已经发文后移全年的三试,国子监自然也空了出来。俞星城虽然有点怀念当年乡试所租住的院子, 可他们大军前来, 总不能租用民宅,只能和俞敬唯等官员将领住在了国子监的殿室中。   而先一步到达的温骁,很快带着四位官员前来国子监与他们汇合。   俞星城见到温骁的时候, 几乎没认出他来。   温骁变得精瘦,鬓发有几缕散乱,官服像是被泡水了似的都有些掉色,但一双眼睛却有着曾经未有过的锐利和直接,依旧少言,却不怎么腼腆了。   俞星城那时候刚安顿好住处,她住在单独的偏间里,旁边就是俞敬唯会见将领与官员的议事间,虽然容易被惊醒,但得消息也快。她从屋里出来了之后,是裘百湖来报,且有戚雨信属下前来递交军报,她便进了堂间办事。   这时候,温骁撑着伞从外堂的石板空院走进来,先是跟几个官员碰面打招呼聊了一会儿天。他再往里走,能瞧见俞星城的脸了,脚步也慢了,但俞星城正在低头写字,并未注意到他。再加上雨点在地面上砸出一片水雾朦朦,他忽然觉得院子里这一小段路拉长了,自己变矮了,有点想躲,却又发愣的往里走。   直到走到屋檐下,传来了俞星城柔和的声音,她跟一位传令兵说话,语气像是柔声劝慰,但内容却很干脆硬冷。   那传令兵气势矮下去,忙不迭的嗳声应答,然后拿着信件公文夹在牛皮包里,赶紧跑了。   温骁感觉她要抬头,也忍不住转过身子去收伞。   俞星城抬头的时候,温骁正站在门口屋檐下,半背对着她,将伞收起来,朝下用力一抖,立在门边。而后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袖子,提起衣摆跨过门开走进来。   他慢吞吞的样子,让俞星城以为他没瞧见她呢,若不是裘百湖在这儿办事,早在他收伞的时候,她都要忍不住叫他了。   裘百湖正好在俞星城这儿交代完了,准备转身离开,瞧见温骁进来,一愣也松了口气,道:“温二爷,再见不着你我们真要以为你掉进江水里了。俞星城三天两头说收到你的信,我还以为她骗我们胡扯呢。”   俞星城看了一眼裘百湖,忍不住有些想笑。   裘百湖这样又独又阴不交心的性格,竟然跟温骁有了几分亲切。或者说他这几年,跟整个出使奥斯曼使团的不少人,关系都融洽了不少。   温骁一拱手道:“实在是不方便联络。裘大人安好?烟还是要少抽一点啊。”   裘百湖扫了他一眼,叼着烟斗:“好,快累死了。早死早就能解脱,不用天天跟细狗似的跑了。”   他也只说了一句,就夹着俞星城写的几封信,对温骁一点头就走了。   温骁也朝他一点头,目送裘百湖离开,堂间也没人了,俞星城放下笔,连忙起身,走过去。   温骁朝她笑了笑,俞星城难得动作幅度大一些,左右晃了晃身子瞧他。温骁赶忙在原地转了一圈身子,还抬起了胳膊:“我都还好,没事儿的。”   俞星城本来想笑,但是嘴撇了一下却没能笑得出来,她看得到温骁的变化,他以前如果说是一把君子宝剑,如今就成了千锻钢,精神与肉|体似乎都经历了捶打。   她道:“你最起码把二十多斤肉掉在武昌了,再瘦就显老了。温叔。”   温骁笑着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我十来岁的时候就生的显老,怕是到四十了还会是这张脸。”   俞星城定定地看着他:“你能来这儿,说明你最后还是听了我的劝。”   温骁点头:“我犹豫了很久,但你说的很对,我不能再逃了。当年在乌斯藏,沾了血之后跑了,但我还选择回来参加道考,那便是因为我还想做点什么。如果这次我再做一次坦坦荡荡的杀神,再放弃自己的官职跑掉,那才是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俞星城:“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相信,你在这个位置上,比别人都更合适。”   温骁笑:“这点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我还能扛很多人命,我的肩还扛得起更多的罪。”   俞星城抿紧嘴唇,忽然眼睛发酸。   由温骁带队的众多官员被害之后,除了温骁只剩下了四名官员,大量整理的笔录与账簿全部丢失,再加上徐老的自杀,关押涉案犯人的牢狱过于巧合的被洪水冲塌陷,他们几乎失去了一切走上正规流程的证据。   皇帝便问温骁,他是否愿意再向当年乌斯藏时候那样,再出手一次,以私刑清楚掉他们本来锁定的目标。   其实很明显,皇帝有意在培养温骁,走上一条既有正义也可能会充满血腥和私刑的道路。   皇帝也给了他选择,如果他不愿,便带队回京师。皇帝会慢慢壮大势力,然后再清理汉阳府错综复杂的当地势力,可能要等十几年之后,才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但温骁……还是选择了沾血的道路。   俞星城其实很理解。温骁身上本来就夹杂着纯白与阴霾,面对着为了利益而水淹整个汉阳府让上万人受灾的背后官员,其中还算上了他的同僚的性命,温骁又曾确实掌握了他们有罪的证据,他很难再做到完全的程序正义。   因为确确实实,这世道他妈的不容许程序正义。   可私刑带来的误杀,与另外一群人的苦难也是真实存在的,温骁也是明白的。   俞星城只是怕他再次出手,然后辞官隐世,再也不回来了。   但俞星城今日能见到他还穿着一身官服,而早在几日前,他们就有传闻,说是洪水依旧让汉阳府受灾严重,多名官员在视察时落入洪水死亡,皇帝亲派原北直隶某府多名官员南下,委任汉阳府要职。   显然是温骁出手了。但他下手的隐秘,而依旧还选择继续为官。   俞星城倚靠着桌子,轻声道:“其实你选了这条路,我是欣慰的。咱们都是灰色的,都要正视自己的不干净,然后还尽量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更多的事实。”   温骁低下头,看她:“是。当时我与同僚所居住的驿站失火后,其实我们救出了几个人。虽然他们都没活下去,但几乎每个人都在跟我说,说温大人,这事儿你要管到底;说温大人,汉阳府以外,这样的事太多了,咱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也非搞出个天朗水清来。而且,你知道出事后,还给我写了那么多信,才知道你原来有那么多话可以说。肩上人命多,但是期望也多。”   他努力笑了笑:“我不能退。”   俞星城半垂下头:“我看得出来,你有时候很强大,有时候有自弃的倾向。所以我会盯着你的。”   她又抬起头来:“我会盯着你,让你别掉到黑暗里的。”   温骁也笑:“我也会盯着你,让你这个看起来冷静,但有时候喜欢搏命的家伙,别太奋不顾身的。”   俞星城笑的眯起眼睛来:“温大人,你此次前来报到,将不隶属于率领仙官的裘百湖裘大人,而要与我一同办事。”   裘百湖作为率领仙官的长官,属于公务员体系的,并不受俞敬唯这样的将领管辖。但俞星城是皇帝亲命的官员,她既不是军中的人,也不是仙官,却联系着几方,成为了统筹大局的人之一。可以说她是“皇帝”的人,但皇帝却没有给她进一步的明确指令,仿佛是撒手让她去干了。   而他主要的工作是收集叛军的情报,厘清江浙内部这些士绅集团的关系,找到他们的马脚并下一步收网。   这工作看似很适合温骁去做,但皇帝却有意向俞星城提了一句,让温骁暂时不要再做这类的事情了,先跟着她处理战事。显然皇帝也是考量到了温骁的心态。   温骁露出好笑的表情,却也后退半步朝她作揖:“下属温骁向俞大人报到。”   俞星城也不好意思了:“哎呀,也不是从属关系。作揖就不用了,咱们就跟洋人似的握握手就行了。”   她坦率的伸出手,温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学着洋商的样子握了两下。   温骁手凉凉的,俞星城刚要说什么,就感受到无数只或冰冷或温暖的影手,交叠包裹着他们握着的手,像是一同跟俞星城做下了什么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  复习期间更一发。 第252章 熟人   “我其实真没想到你们会突入到应天府来。”   俞星城递给了温骁一杯茶, 二人立在屋檐下。这里靠着俞星城住的偏间,下头的人会讨好她这个皇帝眼前的红人,托着送来了不少东西, 但俞星城都没要,只是以前集贤处的老板娘托人送来了当初院子里她种的花草, 俞星城便收了, 现在都养在窄窄的窗台上, 温骁一只大手搂着茶杯茶盏,一只手去摸那些草叶。   俞星城:“差点没能进的来。我们遭遇了不少的埋伏。天兵大多靠御剑与飞车,虽然拉了好几趟才进来, 但还好, 规模不大,又跑得快,被伏击的经验也多。不过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还记没记得早年间咱们就说过,白莲教内部的修真者, 水平并不低。这次伏击我们就更看出来了, 他们内部似乎分十二级,有各色绣莲花腰带作为辨识, 有五人小队,有三十人大队, 很多作战思路,都与天兵有几分类似。连俞敬唯都吃了一惊呢。”   温骁也一惊:“如此组织严密?那交手之后如何, 天兵可有损失。”   俞星城:“稍有一些, 三人死了,二百一十余人受伤。”   温骁:“对方呢?”   俞星城:“俘获一百七十余人,击杀九十余人。”   温骁松了口气:“敢袭击天兵, 他们也是够大胆的。”   俞星城:“因为他们不懂。我朝只在北方,西部,云南与两广到台湾一代,有天兵驻扎,而以云南和北方的天兵,因要抵御乌斯藏和沙俄,所以最为强大。这些白莲教从来未见过天兵,只顶多袭击过小队的仙官,自然意识不到论团体作战能力,天兵才是从冰与血里走出来的。但他们确实也难缠,这次是对方没准备,但以后呢?而且,这次最主要的是鲸鹏被袭击。”   “鲸鹏是因为体积大,速度又慢吧。”温骁道:“比御剑要慢上不少,且上头都是凡兵鹏员,哪怕有天兵仙官护送,也不可能靠太近施法,所以不好保护呢。”   俞星城:“是,但我认为白莲教袭击鲸鹏,主要是为了夺取鲸鹏。毕竟白莲教虽然广泛,但拥有战斗力的不足信众中的一成,很多甚至连灵根都没有。而叛军似乎想要学当年太|祖夺取应天府时候的做法,所以夺取了众多船只,却一直缺乏天空中的战斗力。而且如果他们想要夺下城防坚固的大型城市,没有鲸鹏是很难的。”   温骁虽然知道,俞星城现在这样说来,应该是已经没了危险,但他也忍不住心提了起来。   俞星城:“我们运送凡兵进来的鲸鹏,遭遇了确实意想不到的袭击。其实击沉鲸鹏比保护鲸鹏容易的多,只要气囊被撕开或多处刺穿,鲸鹏就会坠毁,而随着现在鲸鹏越做越大,气囊也越来越大,目标太大了。想要保护鲸鹏,也没法让灵力覆盖气囊——毕竟那样就等着里头的热气喷口和铁骨老化吧。”   “所以就只能各个方向有大量天兵和仙官先护着,然后我和裘百湖带队,狙刺他们。利用众多天眼修真者的能耐,在他们靠近之前就将他们打掉。但还是有一艘鲸鹏被毁……”   温骁:“那岂不是上头的将士也?”   俞星城沉重的一点头:“救下了三分之一。似乎皇上听说之后也震怒,怕是都没想到这叛军胆敢袭击鲸鹏,与天兵正面冲突。现在来了应天府之后,最怕的其实就是江浙附近的鲸鹏厂停放的鲸鹏,被这群资助叛军的士绅们,也给了出去。不过今早去查,也都还在,看来他们也是懂得。真要是给了鲸鹏,没过几天叛军就敢先打下应天府。”   温骁:“但那些鲸鹏也必须要转移才是。”   俞星城:“我懂。我现在手头就在办这件事,我打算是让这些鲸鹏尽快离开江浙一带,飞行北上。现在当务之急是调运煤炭,先拉上鲸鹏,保证它们燃料充足。”   温骁:“这件事我去办吧。咱们也都算是在应天和苏州待过的,衙门比较熟悉,知道该去怎么调派。而且,我也对这群家伙们想要在官场上推诿扯皮的手段熟悉了。”   俞星城想了一下:“你去监督,我来出文,咱们一起办这事儿。其实,应天府早已不是咱们当年想的那个应天府,我们来了,说不定就是许多人眼里的钉子。除了从京师来的自己人可信,顶多也就能信任一下前些年被北厂替换的南京钦天监了。咱们尽量都别落单。”   温骁说着就要放下茶盏,俞星城忙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你着什么急呀,放下这杯茶,就有的是咱俩要连轴转的时候了。好好再站会儿。”   温骁不好意思了一下,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又去端那放在窗台上的茶。   俞星城和他一起面朝院落,也小口啜饮:“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经常说一些很傻的话呢。当时以为你是个傻大少爷,怎么会想到你有这么多故事。”   温骁也低头慢慢喝了一口茶,他露出几分满足的神情,仿佛是太久的奔劳,让他都没有过能享受一口茶的时间。他呼出一口气,道:“是,我总在家族内部打交道,并不太懂得外头的世事,说是半个傻子也不为过。其实你看,嘉序刚出来的时候也这样,受一受捶打就好了。他现在就好了许多。”   俞星城倚着墙,用杯盖撇了撇茶末,道:“是,应天府道考还像是昨天的事,但我们身边哪个人不是变化颇多。燕王殿下——我本来最讨厌他虚情假意的模样;杨椿楼像个大小姐,铃眉像个乡下傻丫头,裘百湖像个随时要背后捅刀子的阴人。别笑,难道你刚见到他的时候不这么想吗?那时候我对好多人都很戒备呢。”   温骁:“是,那时候我还总觉得炽寰是个为害一方的大妖怪。啊……他没有跟你来吗?”   俞星城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空:“圣主有难,大妖怪不能不去帮忙啊。哦对,等咱们再回京师的时候,我和炽寰要宴请熟人,你来不来?”   温骁转过头,俞星城眼神里有一些欢欣,他很快就理解了这个“宴请”可能意味着什么。   他将茶盏合上,想起诸多,却又想到刚刚的握手,俞星城如此满心清朗的将他视作挚友。他虽然自认心底有翻涌的暗流,却又觉得这样就很好。温骁手盖在杯盖上,笑着点头:“请务必请我去。”   二人正在屋檐下站望秋雨,不一会儿,清闲便被打破,俞敬唯带着一小队卫兵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的人中还有温嘉序,温嘉序瞧见温骁一愣,没行礼,只是一点头。   俞敬唯不客气:“星城,别跟温二爷在那儿闲聊天了,过来!上海县遇袭了!”   俞星城连忙放下茶盏小跑过去。   叛军竟然利用船只,从海面上袭击了上海府。是,上海从县升府有两三年了,那儿到处都是新建的车马行与瓦舍,算是整个江东的新兴城市,既是有钱,还没修建好完善的防御措施,叛军想要冒险玩海战去攻打掠夺一拨,是很有道理的。   而江东其中一个鲸鹏厂,也离上海府不远,看来对方既想要上海的钱,也想要上海的鲸鹏啊。   俞星城:“上海的鲸鹏厂新建没多久,消息不算广;而且咱们来路的时候,也在空中侦察过叛军所拥有的的船队,大部分都是江中艨艟,不具备什么海战的能耐。要不然是他们在各府县起义的时候,夺取了一部分的商船或大船;要不然就是现在这些跟我们共处一城的家族们,又是借了船又是通风报了信。毕竟他们想要牵扯我们的注意力,怕我们到了这里就跟他们清算抄家。”   俞敬唯大步走入堂中,摊开地图,几个卫兵将卷曲的边角折的平整:“你说的对,我也认为是后者。”   俞星城皱眉:“我们现在就是与狼共室,与虎为谋,要不要让裘百湖先动手,把咱们内部该斩除的根斩下。”   俞敬唯:“如果我足够了解他们在南直隶盘根错节的势力,我会这么做。但现在还不能把兔子逼急了,否则咱们这头抄家,他们那头就敢偷偷打开城门迎接叛军进城。还是要等,必须要等戚雨信。我决定会出击上海府,但以烧船和打压为主,不俘虏不追击,而后我们需要尽快派三支队伍,直捣白莲教的几处总坛。”   旁边温嘉序忍不住道:“一个白莲教,还有几个总坛?”   俞星城摇头:“不,白莲教只是总称,下头有几十个教派,各不相属,教义大多有歧异,平日也大多分裂平级。只是到了叛军盛行的时候,他们又会较为统一的行动,但他们的总坛又还是独立的。”   俞敬唯:“歼灭几个总坛,然后传播谣言,让他们内部有高下或正统之分。对付白莲教一定要以毒攻毒。我只是很不安,我的灵根变得有些不稳定,我不知道是否士兵们也尽是如此,但听说昨日有数道巨雷劈在洞庭湖上。虽然我这人什么也不信,哪怕圣主被其他的什么妖魔鬼怪给灭了我也无所谓,但就是怕到时候大乱。快,什么都要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要加快进度了,这场战役不会详写。 第253章 神梦   **   所说的快起来, 并不是俞敬唯单方的观念,而是所有人都在着急。   俞星城见识过许多胶着的局面,各怀鬼胎的局面, 但甚少有哪次像这样一般,牵涉如此广泛的地域, 如此众多的人数。叛军们既想相互吞并, 也想突袭自家金主和朝廷军队。俞敬唯和戚雨信既想要让叛军内耗, 分裂,也想要连带着几座大城里隐匿的家族们,将其一网打尽。   而与他们几乎就紧挨着那些家族们, 他们既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惧, 又已然无退路,只能自我安慰说没人敢动他们。   但皇帝再次给京师朝廷大换血,南缉仙厂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们, 又有大批军队就停驻在城中,他们不可能不慌。   到这时候他们似乎才意识到了本身在皇权面前的那种软弱, 但是他们自己早把自己抬的下不了牌桌, 在闹大了事情之后,只能硬着头皮将手里剩余的牌一张张往外打, 看能不能最后等到朝廷的一个失误。   但让各方都跟火烧屁股似的加紧速度的一大原因,是洞庭湖那一日的雷暴与龙吸水。   以往, 但凡有这样有如天罚的自然现象,总会有某某门派的谁谁谁成仙了, 亦或是皇帝惹来了天怒这样的说法。这次洞庭湖附近的惊人天象, 连俞星城都要觉得是鬼神下凡煮沸了洞庭湖水。   自然这也引来了各方的惊疑与猜测,但俞星城等人没想到,“圣主被围攻”不知从何开始, 变成了民间普遍的谣言。这似乎是白莲教有意传播开来的,他们虽然派系众多,信的也是几个教糅杂的各种弥勒佛或者什么仙人,但他们一直认为散步圣主即将溃败的传言,也能帮助白莲教迅速传播,拉拢吸引信众。   白莲教有大量的说辞,从胡扯似的“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黄天将死,新日继立”说白了,就是宣传“如果不信白莲教,就赶不上这次天地大变的趟,在圣主毙灭时也会猝死”。后来又说什么“唯有信奉白莲教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灵力甚至永生”,听起来鬼扯,但对于一个三成人口是灵根者的国家来说,这根本一点都不鬼扯。   相信者占了相当多数。   白莲教所到之处,几乎是卷席了当地农村的信仰,再加上他们教团本来就有大批锦衣玉食如“仙人”般的领袖,有大量跟着忽悠的教徒,有些人哪怕不信,也觉得跟着白莲教就是有靠山能吃香喝辣,纷纷加入。   但很快的,白莲教所拥有的兵器粮草,不足以带动这么庞大的队伍,内部开始了较为严苛的等级和分配制度,大家长般的尊卑,既给了某些人往上爬的欲望,也牢牢把控了每一个分子。但整体条件的无比困苦,再加上白莲教需要教众脱离环境加入抗争,使得许多人背井离乡,吃喝都要靠教里。不过半个多月,大批底层的信众每日只能发到一小把干粮。   白莲教众多教派为了彼此竞争,一边陷入了抢人大战,一边又陷入了内部混乱。   他们为了能止住内部的叛乱并且抢人,就开始劫掠一些富县,既是为了夺取粮食,也是为了强行让当地的百姓信教。从一开始天花乱坠的忽悠,到后来不耐烦到使用“不信教就等死”的胁迫手段,再到后来甚至因为粮食和一些县乡发生冲突,将整个县乡屠戮。   虽然叛军内部也有许多类似的行为,这都是领导者水平低下的表现,但是白莲教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不论是利诱和胁迫,都更容易掌控底层百姓的心理;就连屠城这样天理难容的行为,都能包装成“他们被妖魔附身必须斩除”这样的谎话。   而在这次洞庭湖的异常天象之后,似乎许多修真者的灵力都受到了再一次的波动或减弱,惶恐与不安蔓延了修真者的各个阶层,只有部分百姓认为这些“天之骄子”般的修真者们要变回凡人,乐得拊掌大叫他们活该。   白莲教内部似乎也有震动,但他们可能用新一套的话术、理论与造假手段,像洗脑传销一样,再一次把教义更新,紧紧笼络住了不安的教众们。   这种惶恐,让众多势力之间的摩擦与冲突愈来愈多,大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先下手为强。   俞敬唯决定从白莲教先下手的想法是正确的,在他们到达应天府之后的第九日,有两座白莲教总坛被天兵从高空袭击,天兵们火力全开,各种团体法术,一环套一环,从硬化土地后将总坛附近许多地面凌空升起一截,到让大量飓风卷在已成瓮的总坛基地,在纷飞的草叶与树叶中,混入大量轻薄的铁片与冰刺,而后再引流江水淹没总坛——   俞敬唯想到了一整套让人跑不了的围堵方案。   大部分白莲教众在惊慌失措之下,几乎是连御剑都忘了怎么做,只使出了一些误伤自己人的法术,就毫无还手之力了。白莲教中一些干部与早期信徒,还是有反击的能力,他们看到了总坛上空如天兵天将来袭的身影,便纷纷飞入空中要还击,到了空中却发现空中的都是幻象虚影!   而一部分埋伏在总坛附近的山林中的天兵,趁此机会早已冲入总坛,摧毁了大量的建筑,另一部分则从四面八方拦截袭击了飞入空中的白莲教徒。   这都算是麻烦的。   位于桐乡与黟县的白莲教总坛遭到泥石流的灭顶袭击,这根本不需要天兵出面。这些总坛的选址只在乎所谓的“风水”,以及是否能够躲藏朝廷的耳目,避免被缴费大军袭击——所以选的都是犄角旮旯的山里,好一些的有山有梯田,不太好的就连自己人进出山都麻烦。   这种地方,哪怕没人做手脚,在圣主引发的暴雨之下,泥石流也是早晚的事儿。   俞敬唯只是派人精心计算规划了一下泥石流产生的时机,让厄运早一点降临到头上来罢了。   更何况其中一个什么圆顿教,估计是教派祖师自己灵力也受了影响,水平急速下降,但又怕信众质疑,竟然偷偷让人拉了几门炮到山沟里头,在祭坛上表演一掌拍碎半边山——但实际都是在他施展法术的同时,某些护法或者干部,利用艾草烟雾的掩盖下放炮击山——   得了,本来后山就危险,让这样一顿费力的表演,更是变得岌岌可危。   俞敬唯手下的兵奉命到那儿去的时候,基本就没做什么,不过是几个人挖了些许的洞眼,饮了一道溪水,然后几十个兵在危地一阵乱跺脚,半座山的泥沙山石,顷刻间就滚落下去,推平了那到处挂满祖师画像,唱着传教小曲的总坛。   俞星城听了这些报告,都忍不住琢磨。想到之前敢袭击天津卫火车库房的门派们,还有这帮看着不死不灭内部又极其脆弱的白莲教们,她觉得如果真有什么八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武林故事,亦或是仙门比试切磋大会,那必然也是面上全是彩虹屁,打起来全是猫狗戏,私底下都是钱权交易。   俞星城对白莲教有过一些接触,但凭借着她对这些群体的洞察力,在她的协力之下,俞敬唯也很快摸准了白莲教们的弱点和行事方式。从内部的挑拨,有意区别对待似的打击,故作跟一部分白莲教沟通的姿态,让白莲教内部数十个教派愈发陷入彼此的针对之中,哪怕有不少人呼吁说要白莲教更加统一起来。   但俞星城并不怕,秘密传教的方式,强烈的小农特质和地域性,由于上层干部能获得大量利益而造成的教派独立性,都使得他们虽可能一起揭竿而起,但在高压之下绝不可能过于团结。而且在某些程度上符合了百姓“众生平等”的期望,但内部不具备能实现平等的能力。所以能镇压他们是必然的,只是俞星城想要提速。   几乎到了十月中旬,俞敬唯已然将内部分裂的白莲教切割成了多个大区域内活动,而互相难以联络,其中几个头目更是已经被俘获杀死。   但俞星城却显得精神状态并不是太好。   俞敬唯粗心,她也没有常年跟俞星城生活过,并没有感知到她的情绪。   但温骁从苏州府办完事儿回来之后,却发觉俞星城似乎有些头痛或者睡眠不佳的状态,直到温骁去问,俞星城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你知道我的灵根是能够吸收雷电并且释放对吧。从咱们离京开始,大片的阴云雨带已经在华南各地徘徊许久,咱们都觉得是圣主其实在跟某些神交手,只是对于神们而言,时间不过是几秒甚至几分,但人间却已然过去了一个多月。”   温骁坐下来:“是,但要知道,大家也都没有证据,听说边境各地遇袭,有许多仙人露面,所有人都猜测是圣主派出了自己身边的众仙。”   俞星城揉着太阳穴:“在前些日子,雷云又从闽浙一代返回苏杭附近,因为之前大报恩寺就被雷电击中,甚至几个工厂也因雷电和雷火受灾严重,我便有飞上天空去引雷吸雷。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睡好过。”   温骁不解,起身拿了个软枕,放在俞星城身后:“为何?”   俞星城:“……因为我总是看到怯昧。或者说是圣主。我仿佛跟他在一起战斗,我能看到他已经几乎无力支撑,而每个漫长的夜里,我的梦都像是只有一秒钟,半秒钟,但我醒来却心力交瘁。”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要被牵连了。 第254章 蚊帐   温骁:“你是说你和圣主的联系还没有断吗?”   俞星城转过头来:“或许本来就不可能断。我只是还回去了一部分的灵力, 但那些灵力本来就来自于圣主当年留下的一枚谙雷符,而我将其吸收了而已。而我本身就和圣主的魂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我不再梦见圣主的记忆, 哪怕我不再拥有毫无限制的灵力,但都很难断绝这种联系。”   温骁却紧皱眉头, 表情有几分惊疑:“你说如果圣主彻底溃败消亡, 你会不会也有危险。”   俞星城没想到他先想到的是这个, 她微微一愣,摇头道:“我想不会。这些日子圣主虽然给天下诸多修真者带来很多影响,我的身体和灵力却没收到太大的波动。我认为我和如今圣主之间的联系, 也仅仅是联系。”   温骁:“那你可有看清那些围攻圣主的异国神明都是谁?我记得你说在罗马时, 你和不少神都打过照面。”   俞星城蹙眉:“我没来得及看清。一夜的梦,却只像是把眼前刀光剑影的一瞬无限拉长,对我来说都是睡熟后猛然被拉入战局, 然后不到一秒钟便浑身大汗的惊醒,天就已然亮了。但我能感觉到, 所谓异国的神并不止一位, 这是一场大围攻。或许圣主各处奔走,也像是要甩脱包围一般。”   温骁也有些心惊肉跳:“围攻?”   俞星城:“我甚至怀疑, 围攻圣主的神中,有不少都是曾经在剿灭月神时联手过的神明。或许他们那时候看出了圣主的接替, 亦或是看出了圣主早已不如当年。那一场围剿月神的战役,或许更是给众神一次难得碰面的机会, 他们指不定就是在这次碰面时, 达成了一个共识——众神的窘境如同被困荒岛,是时候找其中一个下刀分食了。”   温骁恍惚:“……你说是不是现在灵力的衰弱,便是其余的神如同野兽一般, 啃食下了圣主的血肉。人世间残忍冷血如荒原,神、妖亦是如此。”   俞星城也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以为怯昧会消极赴死,但他却似乎也在努力的抗争着。这种被众神分食的下场,绝不是他想要的。”   温骁:“现在大明南北都急了,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俞星城捏了捏眉心,疲惫道:“咱们这头还算顺利,戚雨信那头却不是,他虽然攻回了许多重要的府县和官道,但叛军就像是空中飞的鸟群一样,飞速的变幻形状和路线,既是逃窜躲藏,也在不断反击。咱们这头不是说挑选了一位叛军头目,派人怂恿他自封‘皇帝’,但没想到他确实扶不起来,这头他称皇没多久,各地陆续有叛军首领称皇,今天叫这个天祥皇帝,明天叫那个无量皇上。满地长西瓜似的结出一个个大小皇帝,而其中似乎有个陈霸昉,自封新雄灿阳皇帝——别笑,是土了点,可他似乎打算围攻宁波府。”   温骁:“你觉得他能打得下?”   俞星城:“诸多军报,消息汇聚在我手里的可不少,他本来在凤阳一带活动,在戚雨信南下之后,和戚雨信手下不对曾经交手过一次。听说虽然是败了,但并不像某些叛军一样,如流沙般溃败。而且更重要的是,陈霸昉立刻率领大批队伍南移,到了宁波一代,似乎有意夺取宁波。他完全懂得戚雨信暂时没法把手伸这么远,选择宁波既是因为可以夺取船只,也可以劫掠富商。我甚至怀疑,如果他们围攻失败,会进一步南下去劫掠温州,以壮大势力。”   温骁眼神也锐利了几分:“这个人有别人没有的眼光。能够带领队伍一路南下,而不是用‘对抗朝廷’煽动他们,说明他也是有一定的带兵能力的。你想要趁他未成形之前,先灭了他?”   俞星城:“听说他南下的路上就吞并了几支规模较小的叛军。我有种预感,如果让他打下宁波,他很可能成为叛军中一呼百应的领军人物。这是很危险的。唉,就是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初跟戚雨信他们在养心殿里谈计划的时候,哪里想到这样的变化。”   温骁:“那便说服戚雨信这么做。之前在上海县附近,也是你的计划凑效了,当时没有一个叛军会想到他们想要夺取的鲸鹏,会从他们背后的海面而来,用炮弹和油雨将他们的艨艟都给撞碎烧毁。这会儿,你也可以说服戚雨信的。”   俞星城思忖着起身,她来了这里之后,因为去过前线,沾满雨水和泥巴的官服洗了一直没能晾干,所以她都穿着常服,经常被人误认成内眷或外人。期间还闹过一些笑话,有些官员只听说过俞星城的名字,却没见过她的人,甚至把她当成丫鬟仆从,甚至在她去前线的时候,还有些不长眼的小官不让她登车。   俞星城也忙,只招手让跟随的温嘉序或裘百湖去处理,连多个眼神都懒得给,就登车了。   这会儿看起来像是丫鬟般的俞星城,站到门前,没迈过台阶,看着雨丝如幕,道:“我不是说服不了戚雨信,但调兵是个难题。让鲸鹏跨越满是白莲教的战场是危险的,更何况头顶还都是雷暴风雨——”   温骁立刻起身道:“那宝船如何。咱们之前远航时候的那种宝船,既能装载大量的士兵,也适合从北方海岸出发,登陆靠海的宁波。”   俞星城转头,背着手,裙摆下浅色刺绣的软底布鞋慢慢的迈步,她像是在丈量脑海中的地图,来计算距离与时间:“我也是在想这一点。我想要向朝廷递折子,但我能想到一部分人的反对意见——宝船能运输太多人,但本身又不具备太强的战斗力,如果一旦在战场上被叛军夺取,叛军甚至可以利用宝船,从海上一路北上,到达天津卫。”   温骁:“你觉得他们一直都想要夺取鲸鹏、海船这样的大型船艇,都是为了北上,这种行为风险很大。但我觉得皇帝会愿意冒这种险的。”   俞星城靠着窗边站着:“我懂。但我要想个办法,让自己尽量别犯致命的错误。谢谢你支持我的想法。”   她转过脸来笑了笑:“我要给戚雨信和皇帝都递交公文了,这样的战略,到时候估计要让裘百湖派人送信了。”   她说罢,便下定决心,站在了窗台前的桌案上,往微微发干的砚台里加了点水,提笔便低头写。   温骁没有凑过去看她具体的行文,在门边也站了一会儿,思索此事。又有些没打过照面的中层官兵在卫兵的指引下进了堂院来,准备找俞敬唯汇报,他们进来一抬眼,就瞧见窗边低头写字的美人,和一身官服背着手站在门口的温骁。   远远地,就能瞧见那些人表情的微妙,就像是在官府里瞧见了郎情妾意似的。   温骁大不高兴,俞星城却头也没抬:“别在意这些。”   他没想到俞星城竟然也能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转过脸来。   俞星城歪头笑了笑:“我可不怕被人瞧不起。其实有时候,有那么点小心思作祟,我还有点巴不得他们以貌取人的德行,闹出些脸上没光的笑话呢。”   温骁靠着门:“或许说,跟你留辫子也有关系。啊……我也不是说你应该梳髻的意思,只是忽然想到了。你、以后若是明面上不嫁,难道便一直这样垂辫?”   俞星城知道他说的是,以后如果她与炽寰虽在一起,但明面上未曾有婚事,难不成还要将未婚的发型,留到三十来岁?   但俞星城自己心里有算盘有想法,她只不着痕迹的努了一下嘴,又笑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两封折子写的差不多的时候,天色也昏暗了。温骁已然中途离开了,倒是他临走前把八角灯笼给挂在了窗前的钩子上给她照明了。俞星城将折子摊开,通读一遍的时候,忽然听到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甚至有三只小翠鸟,胆大的窜进来,踩在桌面上,冲着她摇头晃脑。   俞星城一下就认出了中间那只圆滚滚又羽毛丰亮的翠鸟:“青腰?!”   青腰快活的叫了一声:“星城、啊不——上后!”   俞星城蹙眉:“上后?还上火呢?什么称呼。”   青腰转了个圈,把脑袋埋在翅膀下边翻找什么东西,声音咕哝咕哝:“是炽寰上君让我们叫的!说之后会有大喜事!”   “大喜事!大喜事!”旁边两个小翠鸟也跟着叫唤。   俞星城脸烫起来,怕她们踩着折子,连忙将两封折子收起来:“少听他胡说八道。”说完了,又想起来明明是自己先提起来的,怎么炽寰开始四处张扬,她又矢口否认了呢。   她清了清嗓子:“小青腰。可别这么叫我。再说也不好听。是他让你带什么消息来了吗?”   青腰从翅膀下头,叼出了一个折叠的小布团,放在桌子上:“我是来传信的,炽寰上君原话说:情思难解,缠缠绵绵,缱绻深情,此恨无期,欲|火焚|身——”   俞星城:“打住!他是不是去抄了什么成语的词书,转找那些谈情说爱的词儿去罗列了!”俞星城又尴尬又好笑的都快想去捂耳朵了,青腰也松了一口气:“我一路默背,结果到了滁州也被一道雷给吓忘了,就怕背不出来您给他告状呢。真要让我背,后头的我也不记得了。您看吧,炽寰上君说给您写了个长诗。”   俞星城觉得这小布团肯定没多少字,却没想到,这布团就像是蝉翼一样,如同一块极大的布料被折叠了七八次之后,以物理学上不可能达到的轻薄程度,被揉成了一团,等她一点点往外拆,完全拆开的时候,只看到那薄如蝉翼写满字的绢布,简直铺开出整个卧房的面积——   俞星城:“……他其实是给我送蚊帐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字太多懒得看。   炽寰捂住心口如遭雷击倒退三步眼含热泪。   俞星城:……我看还不行吗? 第255章 情书   俞星城确实想要细细慢慢的读, 但奈何自己最近写公文过多,用眼过度,看了没一会儿便眼前发花。   她就像个颗粒无收的老渔夫, 把偌大的“渔网”揽抱在怀里,拖着进了里屋, 还差点被绊倒。她进了屋, 外衣也没脱就躺在床上, 先是望着灯烛发了会儿呆,又手指晃了晃,将悬浮在空中的灵灯勾过来, 把灵灯请进床架子里, 把薄薄的床帐放下去。而后就斜躺在床上,把这写着各种大字小字的纱网蚊帐拢在怀里,迎着灯慢慢看。   上头有些是他抄的诗歌。   炽寰以前识字不算太多, 他会写一些先秦时期的小篆,也在上云神殿的时候, 跟着仲尼读过那么一丁点儿书。后来到了俞星城身边, 看她总是在抄书或撰文,便也学着读一点话本子, 或者是写写字。   因为俞星城总夸他,他学起来也时不时有兴头, 这些诗歌都是那时候学会的。现在想来,炽寰总翻着书拿情诗问她意思, 似乎也有点又好奇又忐忑的样子。   不过俞星城看这个蚊帐, 并不是为了跟检查作业一般看他抄写的诗,她翻下去找有没有炽寰自己的话语。   幸而他也就抄了两三首就忘记了,一整首鹊桥仙, 他抄了两三行便忘了后头,只好全划掉,在下头开始写自个儿在西南一带,遇见了什么奇怪品种的妖怪。   他写到什么白眉长臂猴化作的妖怪,一大爱好便是穿衣打扮,但早年间就在山野之中定了化形,人不人猴不猴有碍观瞻,却被手底下猴群捧成了盛世美颜,极爱梳妆打扮,把自个儿洞府整的像个裁缝铺子似的。直到见到了前来协助击退东南佛国妖物的炽寰,此猴先是惊为天人,而后恼羞成怒竟然要上来抓花炽寰的脸——   俞星城细细看着炽寰写的这些文笔过于口语化的小事儿,忍不住在床帐里一次次笑出声。   看字迹,不是一天写成的。俞星城觉得炽寰以前必然没有给人写东西的习惯,再说他常年陪着她,顶多是出门打架给她留个巨大的纸条。这样写信还是头一回。   也可能是他看过俞星城细细读信时脸上或喜悦或感怀的表情,也给她磨墨陪她写回信陪到深夜。   可能这个家伙很早之前,就想过,以后也要给她写信——写一封让俞星城慢慢读的时候脸上也会浮现各种表情的信吧。   果然,摸到这蚊帐的下半截,炽寰像是嘟嘟囔囔一样,用潦草又不少错字的笔迹写着:“滇地好吃好玩的都多。下次咱俩可以一起来,我吃妖,你吃菜,咱俩一起去湖里游泳,或者去爬山。你也可以不用爬,我驮着你。”   “出来打架其实也挺没劲的,毕竟没几个人是老子的对手。而且胖虎他们可无聊了,我跟他们夸赞说山好看,水好看,他们就只会点头,不像你还会说一些比喻什么的。再说,我也不爱跟他们说这些。破坏我英武的形象。”   俞星城忍不住莞尔。   字抽长肆意,像是炽寰在树杈上坐着伸了个懒腰:“我以前以为我想要出来玩。但我觉得,其实我只想跟你跑出来游历玩耍。我都能想到,你要是在我旁边,我肯定要特别夸张的大喊大叫,夸赞美景,然后带你俯冲到湖面上去,让你对着湖照镜子。”   俞星城看的心里发烫,忍不住呼出一口气:“真是……直白呀。”   而有行字在最下头,却写的连撇捺都带着欢欣:“想跟你出来玩了。你要是也有翅膀就好了,我就让你快快飞到滇地来。不过等我忙完了,我也会快快的飞过去,谁也不等。”   快快的飞过去。   俞星城自诩理智克己,一瞬间却也有种想要推开所有事,当真御剑去往滇地飞的冲动。   什么都别管了,只管他的感受,也挺好。   她感觉眼前已经浮现了滇地的山川湖泊,炽寰一定会化作一条黑蛟,一边让她坐在银鬃中带她飞翔,一边又喋喋不休的用他贫瘠的词汇感慨着美景,直到他爪子垂下划过静谧的湖面,直到俞星城大字型躺在银鬃中看着星空,他才会和她降落到草地上歇息吧。   俞星城拥着着情书蚊帐,盖在身上,想一想,竟觉得盖着他写的长信,也如同披星戴月,临风沾露。   想着想着,俞星城也渐渐困顿,沉沉睡去,青腰和两只小鸟妖则留在外头的毛巾架子上休息。   青腰作为翠鸟,自然醒得早,她刚想伸着脖子叽叽喳喳开个嗓,就想起来俞星城应该在屋里睡觉,连忙住了嘴,从毛巾架子上跳下来,化作一个小女孩,端着水杯进去,想要看她醒没醒。   青腰也照顾过俞星城一段时间,她轻手轻脚的端着温茶走进去,放在床头小桌上,转头就瞧见薄纱床帐中的俞星城,眉头紧皱,脖颈与额头全是汗,似乎睡的极为不安。   青腰正要上前去看,俞星城忽然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声惊恐的喊叫,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青腰吓得连忙上去抱她:“上后!我的姑奶奶呀!你、你你你怎么了!”   俞星城心跳的极快,她撑着身子,呆呆的坐在那儿大口喘气了半晌,才道:“他们看到我了!”   青腰仰起头:“谁呀,我一直都在这儿,没有人的!”   俞星城昂起头来,看向房梁。   青腰也看着房梁。   俞星城的冷汗顺着脖颈缓缓流了下来:“是天上的神看到我了。我不知道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青腰:“天上的神?!”   俞星城应了一声。她拍了拍青腰的后背,似乎是要安慰她,青腰还是很信赖俞星城,以她容易受惊的性格,瞧见俞星城平静的脸庞,就以为没事,也安心下来。   俞星城躬身去穿鞋,心头却一直跳动剧烈。   她感觉到自己睡梦中,短暂的附在了圣主身上,每一次不过一瞬间,或许连怯昧都没能察觉,却没想到某位南亚地区统领印度的至高神,却有着极为敏锐的第三只眼,在他利用第三只眼喷射的神火,来攻击圣主时,竟察觉到了俞星城的存在。   俞星城没见过这位神,但她认出了伴在他身侧的梵天。   这位至高神扬起的手臂做出如娇女如毅男的舞姿,身体端庄且狂浪的在遥遥升起的火圈中舞动,似笑非笑,私醒似睡。一面三眼四手,显然他是湿婆。   他眉心中的单目上的肉膜一合一翻,那锐利的目光直视俞星城的魂魄深处,仿佛是手一勾,便将她魂魄从人间扯入他双瞳中的地狱里。   湿婆温柔且恐怖的微微一笑,俞星城几乎汗毛倒竖,而一双手则像是遮住了她双眼,挡住了这目光,也惊醒了俞星城。   此刻俞星城穿好了鞋子,低下头去却觉得自己手指尖仍然在微微发抖。   她曾经和怯昧站在一起过,她此刻当然明白,遮住目光的那只手,是来自怯昧。那位湿婆在想什么,是否很快围攻圣主的众神都会发现她,而他们又想对她一个凡人做什么?   难道他们想要彻头彻尾消灭圣主,连她也不愿意放过?   俞星城这头的心惊,但很快,在围剿叛军的过程中,另一件让天下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被俞星城警惕且看好的叛军头目陈霸昉带兵到了宁波附近,俞星城一直在等他攻城,但他并没有。俞星城甚至觉得有些不安,怕自己判断失误——难道这个陈霸昉千里迢迢带兵招兵到了宁波附近,只是为了躲到某个山沟沟里?   但另一边,她没想到戚雨信竟然在她上达朝廷的公文中附加了短笺,表示支持她的谨慎和预判,而皇帝更是在几乎没多少人支持的情况下,决意将一艘大型宝船与三艘中型海船派遣南下,送到戚雨信手中。   很快的,滁州、徽州一代的不少叛军都被戚雨信围攻击溃,三位叛军头目被抓捕后送往京师问斩,长江以北的许多叛军都被杀或四散而逃。陈霸昉提前带兵南逃的选择显然是对的。   而在这之后没多久,俞星城就听说南方一些地方的官道彻底瘫痪,一些大城市之间的驿站都惨遭屠戮,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判断时间了,俞星城愈发认为,这是陈霸昉计划中的一环。   而很快,十月末,宁波被攻下的消息传遍了大明。   俞星城连他什么时候带兵攻城的都不知道,更何况宁波城池并不简陋,又是极为富饶的商贸大城,连火炮枪支都拥有不少,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的就败了?!   直到一小撮从宁波城逃出来的官员讲述,他们才知道,陈霸昉竟然早在半个月前,便通过进城务工的方式,让近千名将士进入了宁波城,他们或是去染坊、码头,或是装作奴仆劳工,进城后想办法将相当多的枪支又透运进城中。   而宁波作为商贸大城,本来就没有宵禁和盘问,街上走着各地各国百姓商贾,又加上他们附近没有太多叛军,来往商船众多,所以城内戒备并不严格。而陈霸昉本人带领手下潜入城中,在起事那一晚,携带一百五十余杆枪,袭击了宁波西北角城门,并偷窃了军械库。   在陈霸昉手下和城防士兵的交火后,陈霸昉打开了城门,迎接了进城的剩余势力,并且分四队登上城楼,将各个城门把控住。所以当宁波府附近的屯兵赶来支援的时候,只看到了封死的城门和城墙上放枪开炮的叛军们。   且不说这个计划看似简单,实行起来有多难;而陈霸昉的手下作为流民叛军,竟然会使用枪械,显然是出自陈霸昉有意的培养。他们用的大多是燧发枪,弹丸可以用铁珠替代,□□可以自己买来提纯,自己制作子弹并不难。陈霸昉能和城防士兵交手且胜利,正是因为他们熟练地枪法。   但陈霸昉的威名倒是没有因这场战役传出太多,他的恐怖与“反叛”却在之后的行径中,震惊了大明。   因为陈霸昉夺取宁波第一件事,便是将宁波府内一支宗室远亲朱姓后代,无论妇孺全部砍头杀死,连哪怕婴孩也未放过,并垒成一座尖塔,在宁波城中心由法国商人捐赠的广场上燃烧。   朝堂震怒。   但陈霸昉就像是脑子里只有烧了一样,他紧接着烧毁了宁波码头的商船渔船,禁止任何人逃跑。而后开始捕杀洋人,捕杀文人,捕杀富人。   这大明朝上下但凡会写字的,无不被他的残忍行径震惊。   但这大明朝上下千千万不会写字的人中,却有不少觉得痛快,觉得解恨,甚至拍手叫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末起义里,许多知名将领都有过这样仇富仇朱的大屠杀。 第256章 谋划   俞星城预测, 宁波富商、洋商颇多,再加上又有朱姓旁支宗室,这位陈霸昉的诛杀全族的报复手段, 甚至可能在宁波杀了近万人。   哪怕这里有手段残忍,有错杀误杀, 但只要陈霸昉取出这抄家敛财所得一成, 分发给宁波的劳工农户们, 就不会有多少人再有怨言了。   更重要的是,他的狠绝残忍,他所谓的“还财于民”的名号, 他打下了第一座江东大城的本事, 因为这几千条人命,彻底打响了。反倒戚雨信那头节节胜利——因为前线不少叛军的手下,都决定要南逃去投靠陈霸昉。   陈霸昉这是要做这十九世纪大明朝的李自成啊。   俞星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更何况如今粮产丰足, 社会虽有剥削不公却也不是一片颓唐,这世道也不会给他做闯王的机会。   几乎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 俞星城便与裘百湖、温骁等人, 御剑往北,去往平叛军队大营, 去找戚雨信汇合。   俞星城几乎觉得这暴雨雨带徘徊的方向,和她的移动的方向有了恰巧的重叠, 俞星城到达大营的时候,那边也在暴雨滂沱雷电交加, 谭庐那两条铁骨的腿似乎防水性能不太好, 带领他们走进营帐的时候,裤腿里一边冒着蒸汽白烟,一边咔哒咔哒时不时卡壳。   裘百湖实在看不下去, 搂住谭庐一条胳膊,把他半个人都扛的离地,带着衣带飘飘君子之风的谭庐往帐内跑。   谭庐两腿蹬的白汽乱喷:“胳膊胳膊胳膊要断了!”   一行人进了帐,本来忧心忡忡的局面,难得都有了几分笑意。只是进了帐,却看着戚雨信胡子拉碴的坐在马扎上,快速的烦着手里厚厚一沓信纸。   他抬起头,俞星城才发现他眼里全是红血丝,眼眶下头一片青灰,他瞧见俞星城,竟然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或许我应该更信你的话。不只是自己写一张条子夹在你的折子里,更应该让戚家人在朝堂上更推进此事。”   俞星城走过去,稍一见礼,便道:“可别这么说,其实我自己心里都没谱,都怕自己猜错了,更何况你。按理来说,朝廷派来的宝船和海船应该快到了。”   戚雨信:“预计今日夜间到达离这里最近的港口。但这附近不是深水港,还需要租借或调用数艘小船,划小船入海才能登上宝船。”   俞星城几乎立刻就开始了筹划:“到时候将这些小船的船帆桅杆全部撤掉切掉,只要小舟,船桨带足,等到士兵登船后,立刻也要将这些船用网吊上船,我们要带着足够多的小舟去往宁波。”   戚雨信:“可宁波有深港。”   俞星城:“我们不会从深港登陆的。咱们的宝船这么大的目标,又为了多装载士兵而拆除了炮台,靠近了之后也只是多了个靶子。”   谭庐坐在旁边,拿着干巾,也不顾世族子弟形象,脱了鞋就擦他两只铁脚:“可我真是一直没搞明白,兵多还能比炮多要好吗?那船上多安十几门大炮不好吗?”   俞星城摇头,这边戚雨信帐下的卫兵,瞧见俞星城发梢都在滴水,也蛮有眼力劲儿,连忙又让人拿来一条干燥的软巾递给她。   俞星城擦着头发,温骁替她开了口:“叛军那些传颂的小曲小调,编排朝廷已然让朝廷失去了许多民心。如若再炮轰宁波,击伤不了多少在楼屋之间逃窜的叛军,却会击伤许多宁波的民众,让百姓恨上朝廷。这反而会有利于叛军在宁波招兵。”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宝船被他们夺取。”俞星城道:“听说他们为了防止富商外逃,焚毁了大量的商船。”   谭庐点了点脑袋:“这倒也是。这群叛军似乎很会躲藏煽动。俞大人的意思,也是让我们的将士溜进城中,将他们斩杀?可如若他们和百姓混在一起——毕竟他们可能都未必有军服,顶多是带个红巾黄巾,如果摘了巾子进入寻常百姓家该如何?”   戚雨信经历过不少海战、边境战,但城市内部平叛还是头一回,连他也觉得棘手,将目光转向俞星城。   俞星城将软巾搭在脖颈上,露出几丝微笑。   “首先我们要做的事情,与打仗无关。”她道:“如今贫农贫工虽然不在少数,但江南一带较为富庶,不少人家自我奋斗变成了地主或商户,我们首先需要渲染陈霸昉的滥杀无辜与手段残忍。”   不到一周后,江南各大报纸,山东、华北与北直隶的多家报纸,都出现了关于陈霸昉杀万人的插图,配以极其惨烈的描写,更有一篇短短的文章,以一位裁缝店寡母老板娘与其七岁幼女为视角,写母女二人如何被砍头杀死,头颅被陈霸昉的手下拎去广场,尸体仍在裁缝铺子里发臭腐烂——   这母女名姓俱有,甚至还配有西洋风图画,描画了母女二人的端丽容貌。   真有这母女吗?——但总有陈霸昉大屠杀过程中的死亡的幼女。   这些历历在目的描述是真的吗?——但总有人死前的恐惧和求饶比这文中描写的还凄惨。   这些控诉陈霸昉的内容,还被编成了小曲,大致意思是:“皇天之下,恶霸袭人,官府不公,还可上报高衙,击鼓伸冤;可若恶霸千万,人人有枪,杀你全家,抢你家财,难道还找恶霸的衙门,击鼓伸冤吗!”   不得不说这一系列做法,还是相当对准社会上另一批民众的心理。这会子铁道修通,洋商来华,四处是不公,却也四处是机会,许多人都凭借着努力赚了种地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自然是有保护自己财产的欲望。   而利用被屠杀的母女为切入点,也软化了许多仇富者的极端心理。   “在这之后,我需要知道陈霸昉和他手下叛军的情况。”俞星城:“他在此之前虽有手下,却可以说是无名小卒,朝廷中没人见过他,如果他想要往人群中一躲藏,更是几乎无处寻找。裘百湖,我希望你能够带一批仙官潜入宁波城。”   裘百湖抱臂:“你想要查什么?”   俞星城轻声道:“小到陈霸昉的相貌,性格,口音,出身,是否有灵根。他外貌是否有什么显著的特征,以及他本人平日在宁波府内都做些什么,居住地在哪儿,每日行动路线是怎样的。”   裘百湖头大了:“你真是会使唤人啊!”   俞星城微笑:“不只是这个。如果陈霸昉看起来相貌平平,泯然于众,我需要你派人,不论是当意外,还是借别人之手,总之要在陈霸昉脸上留下不可掩盖的伤疤。”   裘百湖瞪大眼,叼了烟斗好一会儿忘了吸,半晌拿下来:“你是真的够狠。不过我能做到这个,不如直接杀了他了。”   俞星城:“杀他未必有那么容易吧。我觉得这人肯定是有些本事的。”   俞星城:“别的叛军头目或许会死斗到底装英雄,或许会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但我觉得这个人不会,他应当能屈能伸到无论何时从头来过也不怕。而且我们谁都不知道,一旦真的大明三成修真者失去灵力,中原会乱成什么样,这人又会不会到时候东山再起。”   裘百湖哼哼两声:“还有呢。”   俞星城:“还有就是调查他们军中的事情,人数,水平,他们以何种方式带兵作战,叛军为何对他颇有信任。调查这些对你来说不难吧?”   裘百湖:“不难。毕竟我都能把应天府里那些士绅豪族给调查个底朝天。不过说来,我以为你更想解决这些所谓的士绅豪族们。”   俞星城:“不着急。皇上已经把朝堂威慑的服服帖帖,稍微像茎叶的地方都拔除的差不多。我听说前些日子还有又有几十位高官求死或静坐,皇帝把他们软禁在家中养病了,他们纷纷想要闹自杀,但听说都没死成,反而到处都是他们族亲在老家欺霸当地百姓或收下贿赂的消息。”   “京师处理好了,这边聚集的士绅本家不过就是一团埋在地下的藕罢了,有了陈霸昉杀豪族满门被百姓叫好,日后皇帝处理这些士绅都有名头了。”   裘百湖:“你连陈霸昉做的恶也想用上。”   俞星城一只手端起茶盏茶碗,姿态平和:“是必须要用。陈霸昉做的恶已经犯下,这些士绅豪族必须要杀。我只是在琢磨些话语名头罢了。”   数日后,陈霸昉在宁波城内视察街道时,被一户人家从窗口泼下的热油,烫伤了右边半张脸。他身边的卫兵立刻去巡查,却没发现任何人,陈霸昉总觉得不对劲,他想要找城内的医修来替他治疗脸上的烫伤,却没想到治疗的草药中被人加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愈发恶化下去。   陈霸昉明明察觉到不对劲,又令手下去搜查宁波城,可是宁波是大明五大港之一,人口几十万,根本不可能一一盘查,他夜夜不敢睡甚至不再出门巡查。   陈霸昉实际是有保命的灵根,世道艰难,他一路走过来不比当年太|祖好多少,他几乎没受过多少伤,都与灵根有关。如今却两次被害——除非说是对方了解他的灵根,且对他没有丝毫杀意。   他越想越后怕。   如果如民间传言那般,圣主消失,他的灵根也消失,那他还能笑到最后吗?   “最后就是制定在宁波夺城的作战计划。我会登上宝船,跟着去宁波附近的。”俞星城诉说着最后的计划。   戚雨信:“但你知道,夺城是最棘手的。还是那个问题,如果叛军取得民心,混入百姓家。那哪怕我们一家一家搜查都做不到。”   俞星城:“不。我们只发生几场大的冲突,分别是夺取城门城墙和军械库的交火,以及和陈霸昉的手下进行一次城市内的正面交火。那时候才是最该小心的,也最需要提前去往宁波的仙官替我们指路引导的时候。”   “如果交火后,陈霸昉与手下伪装,隐藏在百姓中,那么我们便立刻单方面宣称宁波城夺回,而后下一步就是搜枪禁刀,只要不拿刀枪便是百姓,拥有刀枪的就是叛军,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见胜负。   因为赶榜,所以提前更新了~ 第257章 停滞   常年有人说, 俞星城像是一尊静佛。   但大部分不了解她的人,只看到她从家中决裂又飞速晋升的履历,看到她诸多惊险大胆的决定,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的稳和静。   此刻,宁波海岸远处, 宝船停靠着。这艘船上的士兵早在一个半时辰以前, 划船从甬江接近宁波, 并在预定的四处江滩地点登陆上岸。   甲板上昏暗一片,有人摆了一张小桌,两把圈椅。俞星城坐在一把圈椅中,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喝着热茶, 但坐在另一张圈椅上的温骁却略显不安。   俞星城旁边摆了一盘的罄,每一个都陆陆续续发出不同地方传来的声音,或是呼喊惊叫, 或是齐声号令,或是连绵枪声。   温骁道:“当时戚雨信要给你三千枪手, 你怎么只要了八百个?或许火枪手更多一些, 咱们更能占上风吧。”   俞星城等到那几个传声筒一般的罄都稍稍安静了一些,才开口道:“我问过, 宁波府库存的枪支,都是奥斯曼1777式燧发枪, 或者是咱们改制的崇奉三年滑膛枪。你也接触过,应该是知道的, 那枪打一发就要重新从枪口装填压实, 每一次都是一个枪手跟一两个装填,或者交替开枪。”   温骁:“是。但枪手不都是要这样换排或者换枪吗?”   俞星城:“当今皇上还是极为重视技术,这些年跟奥斯曼学来的买来的或者说是咱们自个儿的工程学府开发的, 有不少都围绕着枪械。戚雨信手下有一支人数不多的枪兵队,就会用这种问世不过三年多的后膛枪。填装速度很快,平均一分钟的开枪速度可以比之前快一倍多,甚至还能边跑边填装——懂吧。”   温骁懂了:“你觉得他们能比这群叛军,还会在街巷中作战。只是八百个人确实少了些。”   俞星城托腮:“我觉得够了。只要初次碰面的时候,能把陈霸昉这群自以为是玩枪高手的民间流兵给打懵了就行。再说,之前也早让裘百湖协助,就是为了找到宁波府内的高点,协助射击。但我猜,陈霸昉不是完全不懂打仗,那些高处,他也早会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占领。所以裘百湖和北厂仙官们,就是去帮助他们拿下这些高处。”   温骁:“可剩下的进入宁波城的,全是刀手步兵。”   俞星城:“不会落下风的。宁波城的地图咱们也见过,巷道复杂狭窄,少有十字路口,在这里枪战,他们命中率不会太高的。用短刀长枪去肉搏,反而胜率更高,因为陈霸昉手下的火枪手或士兵,大多数应该都不会穿甲衣。”   旁边几个军中的官员,听得倒是连连点头。不过他们之前也旁听过戚雨信和俞星城的对话,那时候就对此女思考方向之广,看问题之深切,有了不少的认识。   温骁想了想:“你觉得杀了他们多少人以后,他们会逃窜入寻常百姓家。”   俞星城:“不确定。但我猜会在天亮的时刻。交手几次,发现我们的优势,他们可能就会决定要来阴的了。啊,希望别下雨,下的我都觉得自己要长青苔了。”   温骁:“听说应天府以北在下雨,短时间应该到不了这儿来。”   俞星城看着小桌上那一盘尺寸微缩的埙,他们的另一端都是连着宁波府内的被仙官安置的“接收器”,已收听到宁波城内的种种声音。这些埙被放在宁波府内各个地方,能够维持的时间也不过六到八个时辰,但也算是不太常见的灵根了。   俞星城在这边静坐着,天边亮起了鱼肚白,或许过不多久,就会照亮宁波府的佛塔尖,而枪声逐渐的少了,奔走的声音多了起来,有些窃窃私语,也有一些短兵相接的痛呼吼叫,但渐渐也安静下去。   忽然其中一个埙传来了裘百湖的声音:“基本跟你预想一致,我们在广场附近就干掉了他们三百多号人,之后八百枪手占据好位置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干掉了两三个。陈霸昉感觉到不对劲了,很快就让许多叛军遁入百姓家门,但似乎陈霸昉来了宁波之后,也不是一呼百应的有民心,似乎有不少百姓都拒绝给叛军开门了。”   俞星城这边的声音,裘百湖那边听不见,她也没法给回话,只是抬头对温骁一笑:“其实不是他们不得民心。是百姓都知道这群叛军一旦输了,朝廷很有可能清算,如果皇帝对宗室被屠杀的事情十分愤怒,那么大肆抓捕叛军的时候,窝藏叛军的百姓说不定也会受牵连。”   “看来陈霸昉是逃不了了。”温骁总算笑了:“尽快抓捕陈霸昉,处以极刑,这才能阻止剩余的叛军头目会模仿他这样屠戮富商,攻打大城。”   俞星城:“是。等抓到他再说。他很有可能会继续在宁波蛰伏隐藏,等士兵接手城市后,必然要严查各个城门出入。收缴全部枪支。不确定陈霸昉和他手下,还会不会有一些灵根,让他们能够逃出去。希望能这一次就把他逮住吧。”   桌子上那一盘埙的传出的声音,忽然开始断断续续的,俞星城立刻皱起眉来。   甚至有几个埙不再传声,仅剩的几个也像是收不到电波的收音机一样,滋滋啦啦作响。   温骁:“怎么回事儿?”   俞星城也不太明白,她觉得这么多传声埙都没了动静,应该不是说被陈霸昉的手下捣毁了。她正想着自己要不也和温骁御剑去往宁波城看一看,就瞧见从北边飞来一人,有如被狂风卷着的破风筝似的,在空中胡乱打转,快飞到宝船附近,俞星城才发现是个仙官,他呼喊大叫着,似乎想要飞到甲板上,却头一栽,坠入了距离宝船十来米的海水中。   几个船员瞧见了,连忙喊着扔下羊皮气囊,或是直接跳下水去救人。   俞星城看了温骁一眼,温骁眼里也有些惊讶:“是这仙官路上遇袭了?”   俞星城:“不像是。”她立刻抬手,雷电在指尖弹射,她又看向温骁。   温骁凝神,眉头却缓缓拧紧:“我……我有一些早年间陪伴我的影手……不在了。”   那头,众多船员也将落汤鸡一样的仙官从海中捞了起来,他趴在甲板上大口喘气,瞧见俞星城走过来,连忙爬起来道:“大人,应天府遭受白莲教围攻!俞将军认为,或许是白莲教认为陈霸昉都能攻下宁波,白莲教集合必然也能攻下应天府。只是同时,应天府上空雷暴大盛,简直天都要塌下来了——”   俞星城蹲下来:“你落入水中,是不是因为灵力失效了?”   那仙官不安的点头:“是!我这还算好的,我们一路来有三人,刚刚都看到宝船的时候,忽然就身上灵力不听使唤,那两位直接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掉下去。我也顾不得他们,只得用尽最后一点灵力往前飞,我不会水,就盼着自己别掉进水里!大人,这是不是意味着……”   俞星城真没想到灵力大衰退说来就来:“船上是否还有别的仙官,叫齐所有人,我灵力受影响不大,还能御剑,去找裘百湖他们。”   温骁则拦住:“不,你现在去找裘百湖又如何,他们怕是已然没多少灵力了。这位仙官从应天府飞来找你,就是俞敬唯急召你回应天府啊。”   那湿淋淋的仙官站起来:“正是。大人,应天府内多处建筑被雷电击中,甚至有雷电专往人群中劈,死伤者过千!臣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天象,说不定应天府都会被毁!俞将军说您能止雷电,所以请您回去!而那边,白莲教不少人信奉的都是弥勒或无生老母,万一他们不会被圣主所影响呢?那岂不是说城内没了灵力的天兵要尽白莲教被屠戮?”   俞星城抬手道:“别慌。”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也不是心底一点都不慌。   大明三成人口有灵根,一成人口走上修真之路。一成,对于大明的人口而言,这不是个小数目。灵力大衰退一旦到来,相当于一成的人口失去了吃饭的本领,半辈子修炼尽成云烟。而共有仙府五十九座,南北钦天监仙官有万人,各地方衙门加起来的仙官有数十万不知,这些官员未来都会变成闲散百姓——   怎么会不乱。   倭国上留存的巫者与妖类会不会反攻?沙俄的男巫女巫会不会乘坐鲸腹而来?   哪怕不管这些,哪怕白莲教的危机俞敬唯能解决,可如今轰在应天府上空的雷,也应该有人解决——也只有她能解决。   俞星城想了想:“我一个人先回应天府,与俞敬唯议事。温骁你尽快和裘百湖汇合,将仙官聚集起来等待朝廷的消息。更别忘了抓捕陈霸昉。”   温骁:“你要一个人御剑回去吗?!不可能!万一你的灵力突然消息,你从高空摔下该怎么办?你乘船回去,咱们不还是有几艘中型的海船,让一小部分士兵先护送你——俞星城,听我的。戚雨信手下的兵力都要留在宁波府,这船只暂时还用不上,现在是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必须要选个稳妥的法子。”   俞星城问一位海员:“从宁波府回应天府,最快要多久。”   船员:“顺风,半日。最多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   俞星城立刻道:“好。我坐船回去。别担心我。”   温骁:“该担心还是会担心。你说这话也无用。快回去吧。你回到俞敬唯将军身边,我还安心些。”   作者有话要说:  flag也立的够多了,感觉大家也要有预感了。 第258章 白莲   灵力大衰退, 对大明而言意味着什么?   俞星城的船只停靠在了应天府远郊城外的一处港口,应天府周边多处已经被白莲教侵占。而这一整片几乎沉沉压在应天府及周边多个城市上空的黑云,确实有强烈的令人窒息感, 俞星城仰头,送她入港的船员道:“雷暴偶尔也有间歇, 咱们也是赶巧了, 这会儿雷电停了。俞大人要飞入应天府吗?”   俞星城:“想要尽快进城只能这样了。无事, 这一路我都在尝试用自己的灵力,看来我的灵力还未消失。飞入城中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不会出事的。”   船员在甲板上, 目送俞星城登上宽刀, 朝应天府的方向飞去。   曾经仙官来往,修真者结伴而行的应天府上空,天上飞的人有时候甚至比花柳里闾流连的人还多, 每日发生的飞艇与修真者的冲突事件,往往比地面上的车马事故还多。曾经也有观测全城火警的望火台漂浮在各区上空, 那些载有水系低阶修士的消火船, 一边呼喊着火警一边从屋瓦上低低掠过去;亦或是有些灵力不强的修真者,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苦工, 常年拖着大包的货物甚至牛羊,在上空飞来飞去, 累的半死不活,到地方称重算钱的时候还偷偷踩称呢。   应天府作为两京之一, 曾经多么的繁华共荣, 如今俞星城竟然成为飞在空中的孤零零的唯一一个。   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冰原上唯一一只走向南极深处的企鹅。   她飞过应天府外城,但实际应天府的外城这个概念并不严谨。应天府虽有城防,但远不能与京师相比, 常年开放,人口膨胀,仙凡共居,使得应天府已经成为一整片城市群了,城墙虽然能襄护应天府核心的宫廷和六部,但有不少新兴机构都被隔在了城墙外。   俞敬唯也没有封锁全部的城门,似乎也陆陆续续在有一部分的将士来往于城门之间,和成撮的白莲教信徒战斗着。   这次围攻应天府的,应该是白莲教剩余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教派的剩余力量,进行了一次集体反扑。   他们怎么敢反扑,而且上来打的就是应天府?哪怕是各掌教有这么大的胆子,手底下的这些目不识丁的信徒,也有这么大的胆子?   从高空中,更能一眼看出哪些街区是被白莲教所占领的,因为他们立刻挂上了某些绘着无生老母与莲花的幡旗,而且民户设施,几乎都是被洗劫过的,满大街落的是关于陈霸昉的报纸,还有鞋袜钗巾,陶片断刀——还有尸体。   这些白莲教教徒,对待百姓基本只会拉拢、掠夺或处死,说他们既是邪教,又像是土匪,但他们有时候他们比土匪更可怕。过于迷信,也会导致过于的残忍,比如认为一地的百姓会用眼睛夺取灵力,便将该村百姓的眼睛全部挖下;比如认为无生老母的雕像必须要用活女浇注,便——   俞星城没有盘旋太久,但她作为唯一一个在天上飞的仙官,很快就被地面上的白莲教发现,在许多教徒吃惊的仰头与指点中,俞星城继续往应天府城内飞。却没想到即将进入应天府城墙内的时候,身后传来大喝声:“恁要弄啥!还不给爷站住!”   那话语带着苏北徽北一代的口音,俞星城转过头去,就看到两个衣裳花花绿绿的男女,身后跟着十来个白莲教教徒,竟然乘坐法器飞至半空中。   俞星城拧眉,却也好奇的顿在空中,转过身看向他们。   男子披虎皮穿暗黄色长裤,扎着红色头巾,像个戏台子上的武松,腰间拎着的流星锤,更不像是军中击碎铠甲时的长杆小锤,而像是牙签上查扎俩葡萄似的大头流星锤——流星锤太沉,都快把他的绿腰带给拽掉了。   旁边那个女子更像是一块粉红绣帕,堆绣从发巾到鞋尖,春夏秋冬的花鸟鱼虫的纹样都能找到。绿眉红唇贴花黄,这般娇艳张扬,她还骑了个玉瓶当飞行法器,也不知道是否是想当红粉菩萨,连俞星城都忍不住把目光挪过去。   俞星城不等他们开口,先反问道:“你们仍有灵力?信奉的是哪一教?”   男子没想到俞星城开口竟然是讨教这个,他看俞星城也不是穿官服,甚至素雅简朴的像个小户女,还以为她是想来入教,竟然条件反射道:“俺们乃是无生老母座下十二光明护法的焚香教。”   俞星城长哦了一声:“听说过,你们教法里没什么儒、道,反而吸收摩尼教的不少东西。”她思索着低声喃喃道:“难道跟这个有关?好像贞观年间,天台宗净土宗门下也大多……”   女子声音绵软拉长:“你说些什么呢,问你是谁?看你要往城里去,难不成你是给里头的高官们通风报信的?在我们来之前,他们可每一个人敢相信我们能打到这儿呢~”   此女说话每一个尾音,都像是老师傅弹古琴,满篇都是乱抖的颤音,俞星城一开始听她说话还觉得腿肚子一软,后来就腻的恨不得快进。   俞星城不回答此女的问题,反而道:“丝毫没受影响?你们早知道会如此?还是说只有你们教派这样?”   男子这才察觉出来俞星城的态度像是盘问,而且她官话说的也标准,他拔出腰间的流星锤向俞星城遥遥一指:“果然你也是个狗官,而且是个还能飞天的狗官!年轻貌美却给朝廷做尽恶事,呸!”   俞星城:……?   女子也道:“她着急忙慌的往城里飞,说不定是带了什么皇帝的消息!虎哥,抓住她,好好审问一番!”   俞星城:……   她倒也停了停,反而真的好奇这帮白莲教中这些还能使用灵力的人,是什么水平。她手一抬,荷包中数枚钢珠颤动不已,而后飞出荷包,悬停在俞星城身侧。   对面粉红菩萨娇叫了一声,那一米来长被她坐在屁股下头的玉瓶瓶口,喷出一道水柱向俞星城而去。   俞星城:……对不起是我污了。   俞星城自然不会让两个白莲教众给困住,这男女二人的手下也在空中团团围住俞星城,但俞星城注意到,他们御剑飞行并不怎么稳。很有可能这些白莲教虽然灵力存续,但是也被削弱了不少。   她抬手,数枚钢珠像是试探一般飞速接近这几人,只有那粉红菩萨和虎皮流星锤躲开了,其余人连这钢珠到眼前停下了都没反应过来。   而就在这时,天上黑云之中,似乎有雷光闪现,看来是难得的雷暴停歇期结束了。   对面二人竟然也喜不自胜的笑了起来:“瞧瞧,连老天爷都来帮我们了!”   老天爷?这雷怎么可能会帮他们?   看到俞星城眼神中的疑惑,粉红菩萨女在空中转了一圈,笑道:“你还不知,这天雷在这些日子,劈中了宫中、六部还甚至劈中了天兵营帐,听说死伤者超过千人,这天劫怕不是红阳大患之终结,偈文中恐怖大劫,乃是而等为患天下之恶徒的大劫!这阵阵雷电,便是弥勒为我保驾护航!”   俞星城:“这雷电从来没劈中过白莲教?”   虎皮流星锤抬起兵器,道:“那是因为之前弥勒老爷还没睁开眼,还没分清楚我们谁是谁呢!如今弥勒老爷看清楚我们都是在光明这一方协助他进入青阳世,当然爱我们如爱子!”一听开口,就知道旁边的粉红菩萨比他有文化不少,但男子手一甩,那流星锤以极快的速度划出一条弧线,朝俞星城而来——   不久之前,雷电似乎有意在袭击朝廷、或者说圣主的信奉者们。这似乎就是灵力大衰退的征兆了。   但白莲教就像是箱子里的鸽子,他们不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只会对着各种产生的现象一通分析,分析的头头是道,愈发觉得自己信白莲才能得永生,更加卖命的开始冲击应天府。甚至说白莲教能聚集在此,或许也是圣主与异教神的这场战斗,太像是白莲教教义中对于‘恐怖大劫’的描述。再加上一部分白莲教徒有意渲染自己灵力增强,或者得到神启,于是整个白莲教群体都陷入了一种半疯狂的状态里。   这次围攻并非出自理性的判断,而完全是因为信教的狂热。   俞星城愈想愈觉得,如果俞敬唯手下的天兵都彻底失去了战斗能力,再对上这群狂热信徒,事情可能真的要棘手。应天府在历史上有多少次,因为大意或机运,而被破城,难道这次也要这样吗?   正此时,一道雷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劈向了应天府中,俞星城猛然抬起手——   雷落下的速度说慢不慢,只是因为光亮的轨迹会刻在人们的视网膜上,所以像是眼睛能看清这雷电的每一点弯折。而在俞星城抬手的瞬间,那雷电就像是被她手动的弯折过来,以惊人的弧线蔓延着,而后越靠越近,竟然直直朝他们头上劈来!   粉红菩萨女吓坏了,她尖叫一声,那玉瓶猛地旋转,瓶口对准她,将她吸入瓶中!   而下一秒,雷电就落到这些人头上了!   当余响与惊人的震动结束,粉红菩萨女半晌才手脚发抖的从瓶中爬出,与她同行的数人几乎当场即死,只有流星锤虎哥半死不活的从空中往下坠去。   她再一环视,刚刚一抬手便弯折雷电的女仙官,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   她哆嗦着嘴唇大喊:“是无生老母座下白尊现世了!”   而雷电陆续落下时,俞星城飞速抵达了应天府内的国子监,那里本是有仙官飞天巡逻,又有法术结界襄护,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些灯笼在昏暗的天光下燃烧,不安的人群在号舍之间走来走去。   俞星城没等任何人引路或者通报,径直朝俞敬唯驻扎的地方飞去,她御剑飞空的声音,即刻引来众多人的惊呼惊喜,甚至她听到有人喊着:“是那位俞大人!”“她竟然还有灵力,是不是只有应天府附近灵力失效了啊!”   一群人朝她奔来,而俞星城落入院子之后,率先就看到俞敬唯满是污泥的坐在月台边缘,与几只妖在皱眉交谈。   为首的妖,似乎是曾经炽寰的旧部下,一只断了半边羽翼的仙鹤。它没有化作原型,只是声音沙哑道:“我们也不是不受影响,妖更是与天地神共存的,这番灵力衰退,有多少妖类连人形都保不住了。这位将军,不是我们应天府妖馆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我们也都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259章 光柱   **   俞敬唯:“连妖也要散了?这样说来, 连世间妖类修炼都要成了难事吗?”   仙鹤垂下眉毛,有几分命运既定的哀愁:“这百年来人世间多了许多千奇百怪的机械怪物,本就不是妖的世道了。我们还曾盼望着炽寰上君能出世带领众妖, 但上君在圣主座下多年也眼光长远了,反而希望能够成立妖馆。你说这一切本来都好好的, 直到几个月前傲云又闹出来那些事。”他也一屁股坐在俞敬唯旁边, 这仙鹤活了七八百年, 瞧见人类都觉得是孩子,竟然伸出胳膊揽住俞敬唯肩膀,反而去安慰她:   “娃娃, 我们也不是完全不帮忙。应天府妖馆里, 也有个别在应天住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妖,他们喜欢这地界,不会走的, 到时候自然会来协助你们。他们虽然灵力衰退了不少,但也能派上用场。”   俞敬唯这个左臂铁骨, 内心铮铮的铁血老娘们, 常年没人敢靠近她,更别提把手搭在她身上了。她转头, 盯着身旁面带微笑的仙鹤,也被“娃娃”这二字整懵了。   说着, 仙鹤一只手化作半边残缺的羽翼,拍了拍俞敬唯的肩膀:“娃娃, 你别着急, 现在连上后都赶来了,肯定有办法。”   俞敬唯抱着腿:“上后?”   仙鹤一脸敬仰得意的朝俞星城投来目光,俞敬唯这才看到她, 急切的站起身来。   仙鹤也起来,躬身行了个大礼:“小妖见过上后!”   俞敬唯:???   俞星城尴尬的简直像是中学小团体头目被骄傲同学推到警察面前,大喊“她就是我们六中虎豹飞天侠”——   形容不准确,但尴尬是一致的,她连忙道:“别胡说!啊,俞将军,我从宁波府赶来的,传信的仙官快到宁波的时候,忽然没了灵力,不过也把消息带到了。”   俞敬唯抓住她手臂:“是只有应天府如此?还是说大明南北都失去了灵力?”   俞星城:“至少宁波府受影响了,我走的时候,已经和宁波府内的仙官失联了。不过宁波府已经拿下了,这点你不用担心。”   俞敬唯缓缓坐了下来:“交给你的事,我当然不会担心。但星城,我手下的天兵,全废了。我选拔天兵本来就不像是朝廷选仙官,我挑的都是没什么强大灵根的平凡人,这次一影响,手下天兵几乎全线丧失战斗力。”   俞星城以为她接下去会说一些根本无法和白莲教开战之类的话,俞敬唯的右手却撑着脏兮兮的膝盖,抬起头:“但我不觉得我们就一点反抗能力没有,天兵们就算失去了灵力,却也有协作的本事,对上那些本事教强的白莲教不成,但利用应天府本来的城防设施,抵御这些白莲教一时,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从灵力完全消退到现在,也就才十二个时辰,他们反应也没那么快。”   俞星城:“两件事,一是戚雨信的大军是否能迅速接近应天府,也就是说,我们守住应天几日是不是就够了;二是,我听说天雷不断地击中了人群聚集之处,此事可属实?”   俞敬唯:“是从灵力消失之前就开始了。你也知道,雷电肆虐这么久,虽然也偶有伤人事件,但基本都是随机的,但从十二个时辰前开始,雷电有十来次都有意劈向人群聚集之地。想要急召你回来,不只是因为白莲教围攻应天府,更是因为众仙官中怕是只有你有能力吸收这些雷暴,或者是逆转方向。结果出发去找你的仙兵刚走没多久,全城灵力消散,我心都凉了。”   俞星城也坐在了她旁边,她握了一下俞敬唯的铁手:“至少我回来了,而且我还有灵力,我一定会引开这些雷暴,至少保住这座城,保到戚雨信的大军南下救援的时候。”   其实她也能理解俞敬唯,俞敬唯的军队切入应天府,承担了极重的任务。却在白莲教袭击应天的关头,她最引以为傲的部队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天地之间遭遇了历史上几乎闻所未闻的大变,她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无力感。   俞敬唯摸了摸自己腰间,叹了口气:“唉,早知道我就不戒大烟了。真想抽一口。算了算了。星城,我怀疑……是否我们天上的圣主已经被杀了。是某些混蛋的神,在借用他的雷电,去袭击中原的百姓民众,去袭击炎黄蚩的子孙。”   俞星城:“我不知道。姑姑,其实我也有点茫然。”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了灵力,大明要走向何方呢。”   俞星城毕竟还是比俞敬唯小一辈,俞敬唯偏头看了她一眼,俞星城年轻的面容上,也难得和天下千千万人一样,露出些许迷茫。俞敬唯挣开俞星城抓着她铁手的手指,反倒去摸了摸她的头:“别迷惘,不存在何方,只有前路一条路。   俞星城刚要开口,就听到头上再一次的雷暴。   这些日子他们都像是生活在暴风雨中心,也早习惯了一惊一乍的雷声,甚至不会抬头去看了。而一名背上两根长翎毛的天兵飞奔过来,他细瘦长腿,似乎以前不是靠奔跑来递信的,但现在因为失了灵力只能这样蹒跚的奔跑,他简直是从泥地里滑跪过来,哑着嗓子喊道:“将军!城西南应天府大报恩寺又遭雷击!”   俞敬唯拧眉,忽然急急起身:“那里不是安顿伤病与民户的地方吗?”   传信兵:“是!现在大报恩寺塔顶已经焦黑塌落,里头的人还不知道是否被雷电击中——”   俞星城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那传信兵看着俞星城一翻身踏上磨刀石,御剑飞天而去,惊得坐在地上:“她、她她为什么还有灵力在!”   不只是传令兵,天兵们本来是只听说那位俞星城俞大人灵力依然还在,但当俞星城脚踩那把老式宽刀飞过应天府上空,小小的黑点似的人影穿过的地方,雷电大多像是被她吸走一样,朝她而去,几乎是空中的数道让人无法直视的光亮都汇聚成光点落在她身上。   或者是一些雷电则像是她手中的鞭子,轻易的甩动弯折了方向,在空中打一个圆弧,再度刺向黑云之中。   有些人忽然像是想起小时候听到的女娲补天的故事。   她那样的身影虽然也没有补天,但也有几分女娲的样子。   但有时候她的身影也并不在应天府,连俞敬唯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俞星城却没有时间去和地面上的人说,说她的灵海能够吸收雷电,承受雷暴,确是有一定的上限。在俞星城长此以往的修炼与扩充中,她后来渐渐触碰不到自己灵海的边界了,仿佛不论是什么样的雷电都能吞下。   直到今日,她才发觉自己确实还是有上限的凡人,当雷暴积蓄在她体内达到顶峰的时候,俞星城几乎觉得自己的眼底都在冒出金光,灵海与脏器均有一种几乎要撕裂的疼痛。而俞星城每次离开应天府,其实就是飞出去一段距离,在远离人烟的地域,将这些雷暴统统释放,而后再回来。   从天倾斜而下的雷暴如果像是洪水,俞星城就是拿着桶把水往外舀。   只是俞星城这个桶,不是一般的能装。   在她四处奔波之下,几乎没再有一道雷落在应天府之中,而到了夜晚,应天府城中的人看不见俞星城的身影,只能看到雷电偶尔汇聚落下的空中一点,知道那儿还飞着一位“女娲”,在替他们挡下一切。   俞星城确实疲惫,但她一直没有停下,是有两个原因。   一是她的灵海在这过程中似乎也像是气球般,被不断地撑大扩大,也算得上极致条件下的修炼。   二则是,每当有雷暴涌入俞星城体内,她眼前如同梦中闪回那般,浮现了数个极其快速的画面——而这些画面,确确实实,和她梦中所梦到的类似,是群神对圣主围攻时一闪而过的场景。   只是现在,她能看到的这些碎片中,怯昧的境况已经不能用惨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一具被分食的残骸……   怯昧化神时,往往不显露具体的人形,只能看到光与人形的轮廓,但那轮廓如今却已经似乎被啃食的不成模样,委顿在地,一动不动。   她心惊肉跳,却又惊异于为何自己的灵力尚未消失,为何这些饱餐一顿的异教群神仍未推却!   神们之间的战争就是这样的吗?   不再攻击怯昧的异教群神似乎遥遥等待着,凝视着圣主遗留的残骸,而有一些稀薄的血肉似乎从他化神之后嶙峋黯淡的骨架上缓缓的生长了起来。只是那生长,似乎依赖于天地间中原百姓失去了灵力,并将灵力返还于他。   但这根本就不是自救,反而是像是要把所有的灵力都上缴到圣主那儿,然后再送到异教神的口中啊!   俞星城拼命的吸收雷电,因为她想要得知更多的细节。她也曾傻傻的飞入黑云之中,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到达怯昧身边,但神显然是在另一个平行的位面在厮杀——   终于,在她眼前出现的碎片中,群神似乎发觉,整个大明的灵力都已经被怯昧抽干得差不多了,他也变得像鸡肋一般,不知是谁在群神之中号令,群神朝怯昧的方向靠近或抬手,似乎终于决定要分吞的连骨渣也不剩下。   而就在这时,最后一道雷电进入了俞星城的灵海,她眼前只有一个极短的瞬间。   怯昧那削薄的躯壳似乎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而后,深夜的雷暴猛然安静下去,俞星城飞行在黑云与城市之间,她是唯一一个凌空者。   一道雷都没有落下来。   这片黑暗安静的离奇,甚至连雨丝也没了。   而后猛然似乎有一种力量,将俞星城的灵力猛然抽走,她不知道地面上的众人是否也这样,但那飞速离体的灵力,让她在空中一个趔跌,几乎差点从磨刀石上摔落下去——   下一秒,一道绝对垂直的细窄光柱,贯穿了黑云,骤然从头顶落下,在俞星城仰头要去看的一瞬间,也整个贯穿了她的□□,击碎了她脚下的磨刀石,照亮了一整片夜空!   俞敬唯因这道光而抬头看,但她整个人半趴伏在地上……刚刚似乎灵力再一次被猛然抽离,几乎要把她身上最后一丁点仅存的灵力,刮骨一般夺走,她心头炸痛,忍不住跪倒在地。而周围的天兵,都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甚至有人昏厥了过去!   俞敬唯再次仰头看,细细的光柱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风雨、雷电以及……俞星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争取)继续。   我不会写妖类灭绝,灵力全无的。感觉妖和人,蒸汽和灵力的共存的世界比较有意思。 第260章 消失   **   一开始, 还没有人意识到俞星城消失了这件事。   但雷电停歇了,深夜的天空恢复一片黑暗,按理来说俞星城一身浅青色衣裳, 在空中御剑而行的声音,没那么容易忽视。俞敬唯也没想到, 她坐在地上看了好一会儿, 俞星城既没有回来, 也没有飞过上空,空气甚至安静的出奇,连御剑时的破空声也没有。   她半晌爬起来, 才后知后觉……   俞星城是出了事落下来了?   旁边刚刚因为一道光柱而被抽走仅存灵力的天兵们, 陆陆续续抚着胸口站起身来,露出几分茫然且无力的神情,转头看向俞敬唯。   俞敬唯抬起那只铁手, 自打她失去灵力,这只铁手运转的极为流畅高效, 再没有卡壳一次。俞敬唯望着铁手沉思片刻, 道:“派人去找找,看是不是俞大人也失去了灵力从空中坠下来了。记得叫上几个医修、不, 大夫。”   天兵表情为难:“这天下哪还有几个没有灵力的大夫呢。将军,我先派人去找找, 如果俞大人真的掉下来了,怕也是要凶多吉少了。她、她这一直都在为咱们奔走, 我真是要向老天爷祈祷了, 可别让她出了事!”   俞敬唯捂住额头,挥挥手:“快去吧,搜遍应天府也把她找到。”   俞敬唯想着, 星城还将手放在她这只冰凉的铁手上,曾低声安慰她,与她一同出主意。如今可能连这个姑娘都因失去灵力,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俞敬唯头脑里一时也懵了。   不应该。   不应该这样。   家中也曾有小辈在战场上丧命,但那些孩子是从小就打算上战场,是做好了这一切的准备的。甚至在每次带他们去战场的时候,俞敬唯心里都会做好准备,有几个孩子或许无法跟她回去了。   但俞星城不是。俞敬唯没有教过她养过她,算得上是这两年才搭上的亲戚,俞星城性格的疏冷也是很明显的,她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俞敬唯这种姑姑,像是刚开始结识,俞敬唯认定了她会有无上前途的时候,她一下子夭折在了身边。   俞敬唯坐了好一会儿,慢慢走进屋里去。在黑漆漆的屋里,带着衣服上的满身泥坐在了太师椅上,呆呆的看着昏暗的门洞,一言不发。   但是到了第二天正午,都没人找到俞星城坠落的地点,更别提尸首了。   俞敬唯甚至怀疑她落到了湖中,但白莲教发现雷电停止之后,开始了全面进攻,俞敬唯打开应天府军械库,把所有的凡兵天兵都编队列阵出城迎击,也没有能力去湖里打捞。   天兵四处搜寻俞星城的消息传进城中百姓的耳朵里,他们之前就在传闻天上引走雷电的女菩萨到底是谁,这会儿听说是朝廷的一位女高官,而且下落不明,更是都纷纷着急起来。那头天兵在应天府城墙外迎击白莲教,这头应天府内,百姓自发用小舟渔网在湖中河道中搜找——   其实大家心里也有数,要真是失去灵力掉下来,这些天还没出现,那只能是已经变成尸体了。   到了雷电停歇的第三日还没找到,已经有人心里有数,在南京城内的小河与池塘中,放下纸船纸灯,或是挂上白色的吊幔了。   大多数百姓甚至都觉得,这雷电消失,说不定跟这位女菩萨四处奔走,感动上天有关。   却也有些人嗤之以鼻,认为只是老天爷彻底完蛋了,所以灵力和雷电一同消失了。   俞敬唯也在想这个问题。这风暴与雷电,一直被认为是圣主与异教神激烈战斗时,泄到人间的一些神力的残余;而大明百姓的灵力也常年被认为来自于圣主。如今雷电与灵力一同消失,其实就等于是天上的战斗结束了,圣主也消失了。   百姓中这些割裂的看法,也造成了对白莲教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倒是当真有一拨百姓认为,白莲教的教义乃是真言,如今天已大变,若不能找到新神庇护,大明就会玩完,如果不早点皈依白莲教,那么后代也都会出不了灵根者。甚至他们跃跃欲试的想要出城加入白莲教。   但有一些则是从外城逃进内城的,他们见过白莲教砸毁家里的一切机械,从钟表锅炉到脚踏的纺织机,全都不放过。但其实大部分时候,所谓“销毁机械,护我神体”之类的教义只是嘴上喊喊,他们有时候往往冲进门去,先去抢夺金银摆件,值钱物什,然后随便瞧见漂亮女人,便说是有灵象,有神根,就要带走去入教。   哪个人但凡敢拦截,就会被打成是邪祟附身,恶鬼附体,被白莲教徒群殴打死。   也有些天真的,真以为自己家女人被带走是去入教做圣女的。可过不了几日,就在河岸边,街巷处,瞧见了她衣不蔽体的尸首……   这些百姓心里知道,哪怕信了白莲教能得到灵力,但也不是说每个白莲教徒都灵力超凡。但至少俞敬唯带着天兵来到应天府,可没敲过任何一户民居问他们要东西甚至抢东西,但如果这群白莲教闯进内城来,大家就都等着被洗劫一空吧。   不论百姓如何想,俞敬唯手下天兵与本地凡兵,都在和白莲教激战之中。   这些天兵哪怕失去了灵力,但也有一大部分体能较好,又经过训练,拿上刀枪列阵出击,实力并不比凡兵差劲。而应天的一些□□兵,也能填补一部分与白莲教修真者之间的差距。   俞敬唯甚至把应天府常年没用过的弩|枪、投石机等等都让人搬了出来。应天城墙内外,忽然变成了修真者对上凡人之间的战争。   事实证明,如果白莲教修真者没有攻城经验,喜欢单干逞英雄来闯出江湖威名,甚至实力水平也参差不齐。确实是能和训练有素的凡人,打成堪堪平手的。其中确实有个别“护法”级别的白莲教头目,实力哪怕在灵力未衰退前也是不俗,但他们却反而因为过于想要一人入阵中无伤杀敌,反而被俞敬唯精心计划的围攻而击落,在落到地面之前,就被上百支箭矢射成刺猬,半空中就死透了。   但有时候白莲教的进攻,也让□□凡胎难以抵御,士兵中的死伤也不计其数。   而曾经一直十分割裂的凡兵与天兵,这次在应天府并肩作战,显然双方也都觉得对方的水平与实力,与自己曾设想的不一样。   这场鏖战到攻下宁波府的士兵与戚雨信的大军一同回到应天府时,才见了分晓。应天府上空出现的数十架大大小小的鲸鹏,向下投射了炸弹;而大军涌入应天府外城,横扫之下,白莲教徒中占比最大的低阶修士几乎毫无抵挡能力,迅速就被击溃,那些天上飞着的十几护法,十几太保,也纷纷看事态不对,学着白莲教千百年来的习惯,准备隐入山林,落荒而逃。   应天府保住了。   戚雨信大破了叛军,而宁波府被迅速攻下的消息也传到了许许多多叛军耳中,本来寄希望于陈霸昉的神话的叛军们,显然理解这位刚冒芽就已经被朝廷给掐了。   而裘百湖和温骁也确确实实捉到了陈霸昉——而且是差一点就让陈霸昉逃走了。因为这家伙确实如俞星城所料,是个狠人,他竟然伤了自己整张脸,半易容半自毁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麻风病人。而在大明,麻风病人是要每隔一段时间被找出来送到郊外的医所进行隔离治疗的,这次陈霸昉占领宁波城,导致本应该运送麻风病人出城的事务也停止了,在宁波重回朝廷手中后,各种事情都会回归常态,其中一项便是把这近一个月来积压在城中的麻风病人运送出去。   陈霸昉就混在了运送麻风病人的车里。这种车都是四面以麻布围住,城门守卫害怕被感染,也几乎从来不查看。而陈霸昉带着满身伤口混在其中,被感染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但他也想在天罗地网的搜查中逃走,竟然真的和麻风病人挤在一处。   往常都不查看的这些运送麻风病人的车队,却因为本来安置病人的郊外医馆被雷电击毁,而且大路也暂时封路,城门士兵通知这些车再回去,现在城南庙中安置。许多麻风病人都并不想出城被隔离,均是松了口气,只有陈霸昉挑开了围着车的麻布,着急的向外张望。   这引起了城门守卫的注意。   因为在很多时候,麻风病人受了相当多的歧视,他们没那个胆子敢主动挑开车帘向外张望,更别提陈霸昉似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麻风病人,故意穿了袖子稍短的衣服,露出他易容出的溃烂的胳膊。   麻风病人大多恨不得遮挡住自己绝大部分的肌肤。   当城门守卫大胆的让陈霸昉下车,驱赶他到一片空地时,陈霸昉健壮的身量,看起来前些日子洗过的头发,都暴露了他看似不同的身份。   陈霸昉被抓住后,因为他真正的被感染了麻风病,连运送他的车子都是加了两层木架,以防他伸手触碰到外头押运的士兵。   但他的巧舌如簧,也让一路是不是检查他的温骁意识到,俞星城真没说错。   这人有着被抓被感染麻风也不气馁的心态,更有着极具诱惑力和说服力的口才,甚至不少押送他的士兵,都被他“天下苦难,唯有我们做兄弟姐妹,人人平等,才有大同”之类的说法,忽悠的恍惚。   温骁想起当年俞星城抓捕苏州开膛手的时候,为了防止对方逃跑,便断舌封耳的做法,现在想想,虽然狠绝,但是却稳妥。而这陈霸昉身上背负的几千条人命,可比当年的苏州开膛手还要重了。   他便也一横心,和裘百湖联手,派人将他声带割断,将双眼双耳毁了。   这陈霸昉被彻底毁了,他总算是显露出绝望的模样,委顿在双层囚笼里不说话了。   温骁还以为自己捉住陈霸昉,也回到了应天府,总算能给奔波多日的俞星城报个喜,也让俞星城好好歇一歇。   裘百湖路上还骑着马,说道:“我觉得我这灵力没了,也是好事。对你也是好事,咱们或许都不用再干这行了。我反正是想养老了。看星城这样也是不会嫁了,我也这些年卖命攒了些钱,打算回头换个地方住,住她那隔一条街的地方去,回头可以去她那儿蹭饭吃。哎,老了老了,反正我是赖上她这个日后必然发达的高官了。她那脾气,或许还是能给我养老送终的呢。”   温骁也笑了,想着“不成家”的星城,心头也放宽几分。好歹能做朋友,只要那黑蛇别闹别作,他偶尔去做做客,说说话也挺好的。   再说温嘉序也像是有点走上正轨的模样,他或许可以带一带温嘉序。   温骁这样想着,影手的消失,对他来说不像是损失,反而像是扫清了他的负担。   他甚至有些轻松,想要去对俞星城诉说这样的心境。   但到达应天府之后,他才得知,俞星城已经消失五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跳时间。是为了写到世界格局的变化,也为了写到大明的变化。 第261章 庇护   俞星城并不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失踪了。   她只感觉自己被一丝熟悉的神力所穿透,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周身的肌肤像是浸泡在温热的羊水中一般,她眼前也像是包覆着一层朦胧的膜,更重要的是, 她感觉有些本属于自身的灵力,飞速涌入她的身体。   或者说是怯昧的身体, 圣主的身体。   俞星城明白, 她再一次与怯昧融合在了一起。   俞星城睁开眼四处望去, 他们并不是在任何的云朵上或者神殿中,眼前是一片漫漫黄沙,没有边界, 天色灰黄, 远处似乎与沙融为一体,风沙吹动的间隙,偶尔能看清天空。三颗巨大的星球般的球体, 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那些球体上或有疮痍的环形山, 或有流动的可怖的气态风暴——   眼前的场景, 让俞星城感觉像是在一颗微不足道的卫星上,仰视绕轨道上的恒星与大型卫星, 贴脸掠过。连那恒星上流动的气态,都像是真正宇宙造物者多变的面目, 在俯瞰着他们这些所谓的“神”的斗争。   这是某位神制作的虚幻的异界?还是真正的神界的模样?   神们是洞悉世间的真理与人性?还是仰视更高的存在,一边惶恐却拼命内斗的凡人?   一阵沙尘飞扬过去, 遮蔽了天空, 风与雷电在昏暗的天色之间回荡,俞星城看到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些断壁残垣,那些塔尖或是宫殿的轮廓像是来自于上云神殿。这里和人世间的地理, 看起来并不是对应的关系。   虽然雷电与风暴在人世间南北肆虐,但并不是说怯昧真的从京师跑到了应天府。   而俞星城抬眼,望到了昏暗的天地间或飞翔,或伫立的异教众神。   有位三大神之一的主角,如当初在罗马一般,仍然未露面,化作一团遥远的虚光,悬在那里,只为了维护自己如教义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的存在。   但它却是许多神联手的原因与底气。   俞星城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只是也有一些本可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   比如那些苍老垂暮的希腊旧日神灵,并未现身,他们似乎认定了落幕,并不愿在这时候咬上老朋友一口。   但有些维京人或凯尔特人的神灵,却远远从世界那端赶来,他们因基督没来参与而松了口气,毕竟曾经的神战中他们惨败过。掠夺与杀戮是他们的神性与根本,俞星城也并不吃惊。   乌斯藏与西南的佛祖座下分支也来了,他们对大明的虎视眈眈已有上千年,唐代人神妖联手的打压未能灭了他们的入侵,直到禅宗的崛起,彻底让中原这一脉佛,跟佛祖断了脐带,成了中原信仰与佛教的混血儿,还心与身都向着中原信仰这个爹。   乌泱泱的大神小神,像是分拨分批的捕猎者,早已给自己划分好了啃噬的区域。吃肉的吃肉,喝血的喝血,俞星城有点恨,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但这会儿,大量的灵力飞涌回了圣主的身体,俞星城低头看,圣主刚刚嶙峋的光体,似乎逐渐丰盈。这灵力,正是刚刚被异教众神所吞食的圣主的一部分。   对面诸神,惊恐不已,神色各异。   而随着这些灵力重归她好像理解了。   她像是风筝线,怯昧示弱任人吞食,就是因为他知晓,只要俞星城这个线头回到圣主身体中,必然能将所有的灵力全都硬生生,从这些神的胃中拽出来。   俞星城眼前最近的,便是曾经对她惊鸿一瞥的湿婆。   湿婆似乎意识到了俞星城的归位,他那秀丽的眉头拧紧,只是眉心那只眼睛鲜红凸出的模样,暴露了他的痛苦。他四手在面前捏诀,头顶月勾色光大盛,连他半阖的双目都几乎要慢慢睁开。俞星城感觉一股股力量在拉锯在反击,有无数的神似乎想要扑上来,但圣主将本属于自己的灵力拿回来的举动,坚决且不可置疑的。   圣主只是静静的站着,最前方的湿婆,眉心中的单眼忽然爆血,而他的发,他的衣衫与背后的火轮都迅速黯淡下去。俞星城眼睁睁的看着湿婆,从光辉四射神武耀眼的形象,一点点溃烂老旧下去……变成旧庙破塔内,曾经鎏金包漆,如今却腐朽破败的神像。   他脖颈上的串珠几乎要懈散,臂弯的衣料如同被风化的绢纱,一切的金器像是被侵蚀与老化,只有他淡蓝色的□□仍然拥有着力量与活气,却抵挡不住人世间为他蒙上的尘埃。   如果说湿婆只是衰败,那不少抢夺分食圣主的小神,几乎是在一瞬间,遭受重伤,开膛破肚,甚至有些化作一阵烟尘。   湿婆身后不远处的梵天脸色难看,他并未有任何反应,看来是他没有加入分食圣主的行列,却喃喃道:“谁越是想把她的力量融进身体里,谁就死的越惨……我以为都是传言。她确实是……无法被同化,无法被分食的……”   梵天看到湿婆的溃态,在莲花座上想要三面齐语诵念什么,湿婆却抬了抬手,停住了他的动作。   俞星城意识到,看起来珠光宝气完美无缺的梵天,或许本身也早已向湿婆这般蒙尘。只因他本身善于使用幻象而让自己变的如上千年前光鲜亮丽。   确实。印度诸神封闭于半岛依旧太久,从未有过什么变化与改变,但他们却又拥有着坚实的信徒,曾经的悉达多王子与帖木儿帝国都没有彻底毁灭它们。他们自身,就如同腐朽却不灭的帝国,在英军与法军曾经的冲击下,如今拉克希米的改革与大明的软性控制下,越来越像即将崩塌的山体。   对于那些急切的想要分食圣主的大神小神而言,是否也都是如此呢?   湿婆却又缓缓合上眼睛,他庞大的体型悬坐在空中,一只脚弯折一只脚垂下,陌生却能听懂的语言传到了俞星城耳中:“我瞧见她在人间了。藏的太好。她像是海中的一滴水,羊背上的一根毛。本以为你不过是想借她的存在遁逃人间,伺机复活,却没想到。她是钥匙。”   怯昧并不理会。他甚至没有与俞星城有一点交流,但俞星城却觉得,怯昧离她很近,在平静的呼吸着,等待着。   他在等待什么?   俞星城开口,轻声道:“怯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不远处一声:“嘘。”   俞星城眼前一白。   她现身在某处纯白的空间之中。   外头明明应对这群神,怯昧却似乎像是将她拉入另一片空间。   其中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在她眼前不远处,细竹篱笆,茅草屋顶,在无垢的纯白之中,这充满生活气息也乱糟糟的小院子,看起来有几分扎眼。   竹篱笆的门打开,有一人披散头发走了出来,对她笑了笑:“吓到你了?”   他穿了一双草鞋,手里拎着把旧笤帚:“来罢。不必怕。我自有胜算的。”   俞星城:“可外头天都乱了。天下修真者没了灵力,又有叛军作乱——就且不说这个,还有一群神对你虎视眈眈呢!”   怯昧只是挥了挥手:“来。”   俞星城有点愤怒,却又想到怯昧之前几乎被异教众神分食的样子,她心里郁塞片刻,却也只叹了口气,随他走进那竹门去:“这儿是哪里?”   怯昧:“我的上云神殿。嗯……也不是,上云神殿是真实存在的,哪儿许多景致山川来自于圣主的回忆,只是她后来厌烦了,便都拆了,曾说要我按照我的想法再做一个。我那时候没想好。如今整个上云神殿被毁了,我倒真的想重新做一个,却没那个余力了。”   他说着合上了门,将扫帚放在花坛垛子旁,引着俞星城到竹椅那边,给她倒了点花茶。   “所以,这不算是上云神殿。就算是我造了个地方,理一理我这快坏掉的脑袋里的记忆。”他笑了笑。俞星城看着他,他衣领松散,袖子裤腿挽着,露出的肌肤上有纵横的疤痕与晒伤的痕迹。   俞星城不想喝茶,但怯昧又瞧了她一眼。她有几分泄气,只好端了茶,茶杯在竹桌上留下一圈水迹,怯昧顺手拿着一块巾子擦干净,又叠好。   他感觉像是有洗不去的穷酸和市井,也有掩盖不住的风骨。俞星城有时候怀疑,或许将他关上一千年,他也能耐得住寂寥,守得住心性。   怯昧:“不用担心。到这一步,便输不了了。”他坐下去,也开始慢吞吞的喝茶:“他们本就抢不走灵力,但我也应对不了他们。相较于让他们发现我不好对付,到时候打个昏天暗地,搞得大明南北真是一团糟糕,甚至让更多的人神妖卷进来——不如先示弱。”   他轻声道:“当他们发现我就是盘中餐的时候,不少神主动地排除一些小神小仙,他们希望是有限的神来享用‘凤’这个几千年没人动得了的珍馐。虽然你也见到一些小神,但神的数量已经被他们内部排挤锐减了。这跟最早他们来毁灭上云神殿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架势了。”   俞星城:“可,哪怕你让他们吞下圣主的灵力,然后再被你拿回去——这个过程可能让异教神们受伤,甚至重伤。可这没改变什么?还是说你能借此机会反杀,把它们都扼杀在中原?”   怯昧笑了笑:“你果然是看着静,心里狠的角色。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要做到。真的杀死群神,便是世界动荡。更何况,大家都没几百年可活了,早死晚死也差不了多远。只是我不能将圣主的灵力给他们。”   俞星城心里似乎有些懂了:“……但你也不想要让大明的生民百姓再拥有灵力。你觉得,依靠灵力不是好事。”   怯昧又擦了擦桌子,点头:“如果神必然会消失,或许早一点消失是更好的事情,是能比天下其他人,更早面对这个必然到来的结局。你也懂得,如若没有这几百年来众神与灵力的衰败,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灵力继续保持着汉唐时期那般的绝对优势,那人人都只会想要争夺这份力量,而不会去探索别的——或许不会有鲸鹏,不会有铁道,不会有你怀里的西洋表,不会有想要跨越海面的汽船。”   俞星城大致认同他的观点:“但如若彻底将灵力从生民手中带走,既是会有大乱,更是会让大明百姓像是没了壳的河蚌,暴露在虎视眈眈之下啊。”   怯昧懂她的意思,他抬起杯子,为她续茶:“我是想要将他们虎视眈眈想要得到的神力,散步于中原南北,大明上下,每一个人。如果每个人都拥有灵力,看似平等却过于微弱,是否会逼着人们做出些改变。神力归于人群,圣主当然也不复存在。随着人们渐渐不再信仰,随着天地灵脉愈发减弱,一切终归会消失。但我想,那可能是几百年后了。”   俞星城往后靠去,拿起了茶杯,却没喝,半晌道:“……你这个想法有过许久了吧。”   怯昧放下茶壶,俞星城看着这熟悉的庭院。她在圣主的回忆中,曾短短的见过。   怯昧:“有段时间了。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想法或决定。或许她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否这么做,她却把选择权交给了我。她像是在问我这个凡人,如果没有了神,那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否能做自己的神,是否能自己庇护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 第262章 沙海   “说实话。我对人, 没那么有信心。我知道我自己有时候的不安与摇摆,我也见过很多人的卑鄙与冷漠。”俞星城道:“这真的会是对的决定吗?”   怯昧轻声道:“我对人也从来没那么绝望。再说,这也不是对的选择, 是必然要做的选择。大明百姓已经内心求‘平等’求了够久,这些叛军就是证明。我没法让世间真正平等, 但在灵力这事儿上大明人人平等, 我还是做得到的。这也是圣主一贯的想法。我只是继承了她的意志。”   确实, 除了大明以外,大部分民族中强大的灵根者,往往与信仰或血脉挂钩, 越是虔诚奉神或血统高贵, 越能超越世人。   但大明的灵根与血脉、信仰都毫无关系,完全是随机发放,人人皆有可能。只是拥有灵根的人们能获得的资源与训练截然不同, 依旧会造成不小的落差。   如果怯昧决定要将灵力全部分散给大明四万万百姓。世间再也难寻灵根了得的天才,以一敌千的修真者, 天下百姓却都能使用灵灯法器或一些用灵力制成的机巧, 而且如若人人都灵力不算强大,那修真者也不会和蒸汽机械相克。   而仙府与杂府的割裂, 修真者与百姓的对立,或许也会弥散。   一时的衰弱, 茫然,以及不适应, 或许真的能带来人们对灵力均分的不满, 必定带来对力量更大的渴求。能想象得到,日后不论是灵力机巧、法器宝器,还是蒸汽机械、汽船铁道, 可能都会蓬勃的发展起来。   俞星城心底竟然有一丝期待。   俞星城:“我其实也想到了,你把圣主的神力,大明的灵力,集合起来再分散到每一个人身上,也是为了让这些异教神,再也无法强硬的夺走神力。这份不朽不灭的神力,如今属于四万万人,成为了一片沙海。除非他们想来传教。”俞星城撑着脸,笑了:“可按照历史上的经验来看,谁来谁送啊。”   怯昧也笑了一阵子,他道:“你还喝茶吗?”   俞星城:“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怯昧:“你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你不在,圣主便不算完整,就无法收回或分散神力。嗯,现在圣主几乎从众神那里拿回了全部的神力,到时候了。”   他起身,先把茶壶收了,而后蹲到俞星城的摇椅旁,仰头和她道:“我把你请进来,是因为不想让你去掌控圣主的身体。在这里,不论圣主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感受到。也不会看到。”   俞星城忽然意识到,他是说……圣主分散神力,等于将自己肢解成无数尘埃,再把这些尘埃赠予天下。   这个过程必然是极其痛苦的。   他不想让她承担这份痛苦。   怯昧看着她,目光既有几分像是看着当年圣主的柔情,却也有冷硬的清醒决绝,多种情绪在一起,让他看俞星城的目光,像是圣主当年在看他一样。怯昧想了想,伸手拍了一下俞星城的膝盖:“你待在这里先不要走。当这座院子也要塌陷的时候,你便往那里走,瞧见了吗——那儿有一道黑色的门。当你走出去的时候,就是圣主彻底消失的时候。”   俞星城心里一颤。   怯昧仔细叮嘱她:“等你离开后,或许会回到那片荒漠,异教众神或活着,或死了,他们伤害不了你,也没必要去伤害你。你只需要去寻路,去一处沙丘远望,可以看到附近一座古旧的楼阁。你穿过荒漠,走进那楼阁,楼阁正中有一颗破碎的蛋壳,爬进去,你便能回到人世间。只是注意,你在这里等的时候,相对于外界的众神,时间几乎不流动。但当你进入荒漠,那里却是一分钟便能抵上世间许久,到时候你要走快些。”   俞星城:“啊……会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吗?”   怯昧:“或许更夸张。所以你要快点走,不算太远。唯有这一点,我无法帮你了。请你到时候一定要快点走,我知道,人世间还有人在等你。”   因为那时候,怯昧也已然不存在了。   俞星城忽然伸手抓住他手腕。她早就能感觉到怯昧的一切决意都无法改变,可她心里涌起悲伤。   怯昧有些吃惊:“你不会要哭了吧。”   俞星城咬了一下嘴唇:“掉眼泪可不是我的性子。”   但她眼眶还是有点红了:“我就是在想,你刚刚说要我快些走,因为人世间还有人在等我。可我想到,人世间或许无人在等你,就有点难过。”   怯昧一愣,他眼底如同蜻蜓点过秋水般波动了一下,忍不住抬起手,抿了一下俞星城鬓角的发:“什么轮回转世,什么天堂地狱,我曾都不信的。但你说无人等我,这话不对。若死亡的另一端是无尽的虚无,那她就在那片死亡的海里等我。”   他说这话时笃定向往的眼神,让俞星城心头大恸。   怯昧确实是欣然走向消亡的,他起身走进屋中,披上一件外衫,戴着毛边的斗笠,拿了一把竹杖,脚踩草鞋:“我去了。别送。”   俞星城坐在那儿呆呆的望着他,怯昧推开竹门,朝外走去。   她后知后觉的猛然站起身来。   竹篱笆外,只有无尽的白色空间,与刚刚怯昧为她指的那道黑色的门。   她呆立了一会儿,四周过于安静,连风也没有,但院中的竹子偶有落叶,从竹身上飘飘摇摇的落下来。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她起身,忽然觉得也想打理一下这院落。她知道这里或许是怯昧心中的空间,或许是他的回忆宫殿,一会儿也会随着怯昧的消失而消失,但她就想扫一扫地,劈一下柴,把茶杯收起来刷净。   她确实也这么做,俞星城甚至还分拣了一下厨房的筐子中的芋头,洗了洗屋檐下回廊的地面。   而当她正劈下一块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细微的震动,紧接着震动愈发强烈。   俞星城缓缓放下手中的斧头,简单拾掇之后,也走向了拿到竹门。到那时候,震动已经很强烈了,甚至连这破旧温馨的院子,也岌岌可危。她倒是在怯昧走后,心情平和了许多,走出门去,回头慢慢合上门,朝远处那道黑门走去。   四周一片纯白,俞星城也无法判断距离,只是她走出没多远,再一回头,那座破败的院落竟然化作齑粉,落在了地面上。而后,一阵海浪声传来,俞星城一侧头,便瞧见空白的空间中,凭空出现了一片场景。清晨的渔村,灰蓝的海雾,柔软潮湿的沙滩,还有一些老旧的渔船。   几句脆亮的方言,还有小声。   一个男孩前后背着两个背篓。后头装着满满的鱼贝,前头坐着个年幼的妹妹,他手里捏着个拇指大的小螃蟹,深一脚浅一脚的赤足在沙滩上快走,还把那小螃蟹,拿给前头背篓里的妹妹玩。   俞星城不知道这是不是怯昧。   她傍着他在沙滩上走,直到前头预存的方向传来了哨声和鼓声。男孩抬起头来,他被太阳晒伤仍显得过于清丽的容貌十分显眼,但他显然被哨声吓到,抱住前头妹妹的脑袋,在海滩上快跑起来。背后篓子里的鱼虾颠簸的乱洒,他顾不上了,干脆扯掉肩上的布绳,扔下背后的篓子,只带着妹妹,呼喊着朝渔村飞奔而去。   俞星城听不太懂他的方言,只听懂了两个字:“倭贼!倭贼——”   作者有话要说:  会有一些怯昧回忆的片段,不过不会描写太多。 第263章 愿望   “倭贼?”   闹倭, 那都是嘉靖年间的事情了,偶尔隆庆、万历两朝也有过,不过那时候倭贼就不敢太猖獗了。   看来, 怯昧是那个时代出生的人啊。   俞星城快速跟上前头小男孩的脚步,他蹬上一块礁石远望, 远处的渔村附近已经停满了红色旗子的快舟, 一些灰黑色的烟柱被海风吹倒, 但这距离上已经能瞧得见,那些在村中游荡的持刀倭寇,与早已成片倒在地上的村民。   倭贼屠村一向是手快, 他们甚至还将村中几个敢于反抗的人, 吊着挂在了树上放火烧。   男孩显然是吓坏了,他嘴唇翕动想要喊什么,却只是倒退两步, 去看向自己来的方向。   看他背了一筐的鱼,显然是从距离村子有点远的某个小码头挑了鱼回来的, 那边还有几个成年的村民, 可男孩刚转头,就发现, 几艘倭贼的船只,划着桨顺着风, 快速的接近了他刚刚在的码头。期间,几个黑色的陶罐被高高抛起, 砸碎在码头上, 那用木桩和木排制作的简易码头,连同上周围许多小船、藤筐迅速燃烧起来。   男孩前后都无路,他抱紧装着妹妹的前筐, 一咬牙,朝陆上的方向奔去,钻进了海边低矮的灌木丛中。   俞星城刚停驻脚步,这一片海滩的场景如同地震般晃动,也开始逐渐崩塌。   她明白,如果怯昧正随着圣主消失而消失,那这些记忆的片段不过是他死前的走马灯,转瞬即逝。   她不再停留脚步,决定要一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而去。   而怯昧的记忆片段,则像是一路风景般,出现在俞星城身侧而后随即消失。   她瞧见一处长满杂草的破旧院中,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鹅黄色的戏袍,没有带妆,素净的脸生的矜贵清丽,于此地格格不入,那华丽艳俗的过分的书生戏袍,让他穿的如同如春闺梦中情郎。他站在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箱子上,慢慢的唱,下头坐着一班戏台中的前辈,给他打着小鼓。   一个脸上有些小雀斑的女孩,比他小两岁,穿着奴仆的衣裳在不远处扫地,时不时朝他投去目光,听见他的唱腔,甚至还会摇头晃脑的跟唱几句。   他有一段没唱太好。这也是戏班子的人说的,俞星城是没听出来,敲鼓的老先生让他先把那套漂亮戏服脱了,有两个人仔细把戏服叠起来,老先生和另一个武生男子将他拖到了凳子上,抄起藤条,扯起裤腿,在他肿如紫萝卜般的小腿上,抽了下去。   抽了好一阵子,他也没喊,或者是不让喊。   老先生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脸,叠衣服的二人拖着他左右手,把他往外拽出去了,只留下扫地的女孩手不敢停,却小声啜泣,狠狠捏着扫帚柄。   ……他曾唱过戏?   怪不得。他自称出身贫寒,有时候举手投足却极端肃贵气,显然是唱杂剧这些年,没少唱过公子官人,甚至唱过神仙妖怪。   俞星城往前走了几步,光忽然转暗,一处屋内,她听见唱戏时极为优雅的嗓音在痛苦的谩骂喊叫,有一年迈的嗓音道:“你以为来这儿唱佳人的都能当佳人?还不都是卖不出去的瘦马、被人抛了的妓|子,你真当自个儿可以做公子哥了?你是还有点吃饭的本钱,你妹妹呢?瞧着那模样是卖不出去的,身体不好连干活卖力都做不到。”   那优雅的嗓音沉默下去。   黑暗中窸窸窣窣,年迈的声音道:“记没记得我之前提及的王员外——”   忽然门被推开,俞星城只听见一声女孩的怒骂,黯淡的月光下手中的剪刀高高抬起。   “小妹!”   ……   俞星城一瞬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想要驻足细看,场景却瞬间变化,旧的回忆化作尘土,身负枷锁着囚衣的他站在衙门空堂前,一位衣冠华贵的中年人远远站着,道:“我知道你想要为她认罪,但你们班子在江东也算有名,班主惨死的事儿又被班子里其他人闹大,不找人抵命便不好交代。回头我让人为你妹妹修一座石墓,得以在阴间安顿。你便随我走吧。”   他浑身被殴打的遍体鳞伤,光着脚,走向空堂中那块脏兮兮的布下的尸体,没敢掀开,只是用青肿的手指隔着布,慢慢的刮了一下布下女孩的鼻梁。   他仰起头,看中年人:“王员外,若是我不跟您走,您是不是便不会葬她。”   中年人沉吟片刻:“这世上万事都要有来有往。”   话已经很明白了。他起身,朝中年人一拜。   这王员外单听名号,便能知道在当地是个人物,死的不过是个班主,救下一人,少让怯昧受点罪,或许只是酒桌上一句话的事儿。可他显然就是不愿,或许觉得不值得为一个草芥般唾手可得的人多卖一点人情。   而他心里也懂。   ……脚下愈发要坍塌,俞星城朝前快走。   又是夜,小城内火光冲天,小城外河流上,孤舟撑船而过。舟上坐着个女郎,撑着胳膊望着城里大火,撑船的船夫喃喃道:“听说是恶鬼索命呢。那恶鬼能化作千万面孔,随时便消失,杀了王员外一家,还有好几个当官的呢!啐,都是活该,早听说那王员外又是贪墨又是抢女,不把人当人看!那几个当官的也没好东西,咱们这儿连年说剿匪剿匪,逼着缴银子支持剿匪,却没见匪头抓着一个!哪里有匪,匪就都在城里!”   女郎笑了一下,她眼底神色令人熟悉,显然是怯昧用灵根易容成女子。   是了,他哪怕自己能易容,带着妹妹也很难跑远躲走,更何况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熟练掌握了这灵根呢?   ……   俞星城快走着,场景飞速掠过。   他没活在好年头,些许是在万历末年,匪乱四起,天灾频发,妹妹死去了,他更成了浮萍。   先是剃了头发做过和尚,大庙里的老和尚说他有神佛相,要他去做些手艺。他或许有天生在艺术上的造诣,这个年纪还能学了雕刻,做了个佛雕师,一直做了两三年。淮河泛滥淹没整个徽州附近的时候,他刚雕了三分之二的大佛泡在水中,他和几个被救出来的和尚飘在小舟上,他一身破袍子,抱着工具箱子和一尊小佛。   流年不利,饭吃不上的时候,头发也长出来了,他做了匪帮叛军上了山。   打的轰轰烈烈过,他刀法不错,混到了山林中的四五把手,他易容的本领也在江湖上有些名号,甚至跟着山上的其他修真者学了不少法术。后来必然是打输了,招安了,按道理他说不定也能混个军官。   招安后庆祝的宴席上,他还端着酒碗,说要给自家妹子迁坟,话刚落,早已埋伏的官军冲进来,一阵乱杀。   哪来的什么招安。   只是他的灵根能随时改变外貌,刀法好,当天喝酒又少,竟然活着逃了出来。   还能往哪儿走?   要不……往家的方向走走。   一路往老家慢慢赶路,他睡过山庙,做过假道人,也偶有打抱不平过,自以为不顺,可一路看来,死人活人中比他更不顺者比比皆是。心灰意冷,四海无家,他只记得而时家乡的名字,茫然的赶路前去。   只是即将回到老家附近时,他却迎面撞见了一次倭寇的袭击。   倭寇洗劫了一个村庄,当地虽有守军却势单力薄,他没多想,便加入了抗倭的队伍中,奋勇杀敌仍不敌,只得靠易容的本领暗杀了倭寇首领。而后迅速名声大噪,连委派前来抗倭的戚氏后人的军队,也听闻了他的名号,将他带入军中。   他在军中,凭借着当初在叛军中的本事,以及战场上的学习,渐渐的在戚家军中有了点名号。但很快的,倭国主攻朝鲜,倭患也锐减,戚家军迅速被朝廷解散,他作为一个中层军官,是无法入京,只能在当地驻守的。当时的一位戚家旁支上官,将他引荐到北直隶,那时正是万历皇帝下令支援朝鲜,抗击倭国大军,他便一路北上,加入了援朝抗日大战。   那时候接手并看中他的是一位俞姓旁支的将军,算得上如今京师俞家的亲戚。这位俞姓将军不算是援朝大军中的最高层军官,却有不少话语权,且熟悉战局。俞姓将军手下有不少因为倭患而失去亲人的军士,而怯昧在其中更是表现优异,被他曾用心栽培。连作诗读书都是那位俞姓将军教给他的,他本就背过许多汤显祖、王世贞等人的传奇戏本,又给戚家军中写过檄文,更是愈发文采优异,成了俞姓将军的心腹之一。   而援朝战争也节节胜利,俞姓将军不但因未尝败绩而要即将飞黄腾达,怯昧跟着,也或许会因此而走上青云官路。俞姓将军见他聪颖坚韧,便也说回头将家中远亲小妹嫁与他,以后做一家人。   但援朝战争后来变成了驱鞑北上灭后金的战争,战线越拖越长,虽然没有败势,但此时正值万历圣思二朝交替时的改革时期,朝政的腥风血雨,甚至不比如今崇奉朝要少,几乎每日都有官员倒台,菜市口与午门的地像是洗不干净了。   而这位俞姓将军就在此时被牵连,回朝汇报军情时被扣押,三日之后落下通敌的罪名,他三族牵连,当月问斩。手下那支部队也被肢解分散,融并进其他几军中。   以怯昧为首的俞姓将军诸多手下,对将军感情极深,认为是奸臣谗言才导致,他们又都是被俞姓将军重用的倭患遗子,将军对他们有莫大的恩情。怯昧心一横,便拿上将军赠与他们的刀,带着这些将军旧日的心腹,来到京师,要为将军复仇。   但复仇之路并不顺利,更重要的是那位“奸臣”并非如他们想象中那般,或许根本就没有进谗言,杀俞姓将军很可能就是皇帝的意思。有些人认为这仇没法报,有些人觉得皇上不可能想杀俞将军,必然还是奸臣的恶意陷害。   这些人中一半人心散了,一半人则决意去暗杀奸臣以复仇。   怯昧其实看懂了局势,他心里清楚,将军在前线无论和敌人斡旋,也都在朝中争斗的斡旋中大意了。他的死,或许都不是某个人推动造成的。面对皇帝,面对朝堂,他再也无法像当年杀王员外,放火烧官衙那样不管不顾了。   可一半的人明知那奸臣身边几十位高手修士,还是要去复仇。或许他们过往的路更坎坷,活到今日,除了复仇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们去送死,他不能不去救。   但那时候他才知道修真者的高手是有多么可怕的能耐,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刀法和灵力多么脆弱。而当权力金钱也能支配这些修真者的时候,天底下哪还有半分公平可言。   怯昧最后断了条腿,一个也没救成。而他们这群俞姓将军心腹暗杀朝中大员的消息,也传遍了京师,他断了条腿跑不出京城,只能把自己易容成叫花子躲藏在街巷之中,想要静待腿伤转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哪里还能做什么打算呢。   他哪里还有半分心气儿,去做任何一件事。   他只能先活着。   手里拿把刀是将军送给他的,留在手里迟早会让官府抓到他,可他不舍得扔,就抱在怀里。   春节前后天万分的冷,将他伤口冻得溃烂,不成样子,可他不愿意窝在桥洞下,仍想要爬出来瞧一瞧,静静的看着他没多少机会看的繁华。   他心里知道,腿伤很严重,这冬天熬不过去了。手里那把刀也烂了。   而这时,那位“奸臣”下马的消息也传来,忠奸难以判断,但皇帝已然下了定论,浩荡的问斩,浩荡的抄家,他都没想去围观过,只坐在桥上乞讨,偶尔听路过的男女老少,兴奋的讨论起奸臣家的财产,和他的头到底被砍了几刀。   世上可曾真的能报仇?   他心中的愤怒是否早已成了麻木?   这世道,既有元霄夜喧闹繁华,亦有流民匪徒夜里奔杀。他曾青灯为伴,雕过佛头垂眼;也曾杀人擦刀,风雪上山为寇。此刻香车宝马,钗环锦衣边,他做个乞丐靠着桥栏,望着头上的明月,只想要先过了今天。   奈何烦人的孩子们凑过来叽叽喳喳,说让他变个豹子。   只有一个小女孩歪头走过来,面容稚嫩,眼神却有着见过生死的睥睨,似真似假的慈悲,她道:   “我想看你本来的脸。”   “我要你。我选定了。”她手指向他。   若干年后,他做了国师,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他到了一个有很多仙在的地方,里头却住着一个比他迷惘的多的神。   俞家那位将军在几十年后正名平反,却已然于他无关,但圣主听闻过他的一些旧事,她也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说想要带他庆祝。俞家那位将军祖上池州,是京师俞家的旁支,坟也落回了老家,他与圣主一同去上坟。   圣主见了那座坟,话也变得少了,二人无事可做,她便说想要游历江南一些时日,那时候她正是对寻常日子最感兴趣的时候,也开始要让怯昧配合她演一演凡人。   那一日的戏码是兄妹出逃,圣主的性子不太像他妹妹,他也不怎么记得妹妹最具体的模样了。   但确实勾起了他许多回忆。只是圣主没什么耐性,也看出怯昧的心不在焉,演了一阵子就作罢了,她一向善变懒散,他也习惯了。   之后,他们还在大报恩寺的琉璃塔上吃了些奥斯曼人贩卖的蜜糕,她说起:“回头我那些兵器,该扔就扔。这把枝言剑,我就等回头扔在这儿也不错。说不定能福泽一方——也有可能搞坏了他们的风水。”   “枝言剑你不还是要用的吗?”他问:“这话说的像是你打算甩手不当圣主了似的。”他当时不过是开玩笑。   她转过脸来:“不行吗?”   他愣住了:“……自然没有不行。可圣主之位,也能不做了?”   她:“不想做有的是办法。那如果你呢,如果你不当国师了,你想干嘛?”   他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或许就请你放我去死吧。”   “对吧。”她笑了笑:“你还能向我求死,我只能向自己求死。很多人都想做国师的,你做了国师还能做回凡人,为何不乐意?还是你现在的年岁和外貌,我可以不改变这一切。”   他:“因为没人在等我了啊。我早已不是人世间的一份子,哪怕我今日化成凡人,再没有一人认识我,再没有一人为我亮灯,等我归家了啊。”   她抱着膝盖坐在琉璃塔外的石栏杆上,旁边是塔中不灭的灵灯,她偏过脸来:“早在许久许久以前,就没人等我了。众仙,众妖,都会走的,来来往往见多了。”圣主笑了笑:“被人等着,被人倚靠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如若我从头做了凡人,能不能体会一遭?”   他心底一颤:“……是活着的感觉。”他说话竟然冲动了:“或许我们可以向凡人那样在人世间生活一阵子试试。哪怕你会厌烦,但在期间,我可能会等着你的。就像以前,我没回家时,我阿娘,我妹子会用特别小的一截绳泡在灯油里,点豆大的一点灯放在窗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厌烦的。我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玩过家家不能安慰到我。”   他那时已然被同样孤独的另一个神吸引。他道:“……我也可能。试试吧。”   当然,他知道自己一试,便把整个人试进去了。经历长长久久的不理解,恨意,在许久之后他才知道,或许她这个神也偏移了心,因此更加速了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俞星城此时已经站在了黑色的大门前,走出去这一步,便是怯昧的彻底消失。   她转过头去,诸多或生成或消失的回忆片段中,只有这一段离她最近。   她瞧着应天府的夜景,还有大报恩寺琉璃塔上坐着的二人,圣主将刚刚盛放蜜糕的两片叶子叠在一起,撑着胳膊望着纵横街市,道:   “如若只是做那灯光中的小小一人,既无力又能改变一些事,既独立却又身边围满了许多熟识的人。那该多像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怯昧努力用圣主的一丝魂魄达成了她的愿望,包括安置在俞家,也是他没想到俞家旁支后代这么狗逼。不过他哪怕发现了,也不会去干涉女主的命运,去排除女主的不幸。他觉得这些坎坷也不算大事(想比与他的经历),如果故意给女主一个富贵幸福顺遂的人生也没有意义。   他如果给女主保驾护航,那就不叫活着,叫快乐凡人生活体验之旅。   不过俞星城不是圣主这件事也是我一直强调的。   圣主的性格是她当年和群神逐鹿,最后确立上云神殿,然后开始常年守护,无尽孤独之后造成的。   俞星城这个人则是由开篇开始的许许多多磨难,成长和见识早就的,根本不存在前世今生的问题,顶多是因为有圣主的一丝魂魄做牵线,她结识了许多大妖大仙,有了强大的灵力去支持她传奇经历。 第264章 三年   “老裘!这是有人给你寄的信!”   裘百湖叼着烟斗, 从小巷里拎着画眉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大孩子骑着大小轮的木制自行车,从石砖路那头过来。   裘百湖拿着烟斗笑着:“又骑你的小马崽呢!”   大孩子蹬着车子近了, 一脚刹住,大大的后轮两侧, 一边放着书信一边放着报纸, 他熟练的从分层的信盒子里抽出给裘百湖的信件, 还拿了一份报纸。   裘百湖夹住报纸,看了一眼信奉,倒是不吃惊。   大孩子瞧那信奉上的字, 上头贴了这两年时兴的灵府专票, 说是一扔进府县邮部的筒子里,那些上头的邮票带着的灵力便会带着信件在邮部里乱飞,自动按地点一摞摞打好。   “这是谁给你的信?”大孩子递过去之后也好奇:“字像个女的。”   裘百湖啧了一声:“你管那么多呢!走走走, 你大早上起来在我这儿耽误时间,还送不送信了!”   大孩子腿撑着大小轮自行车, 还不愿意走:“老裘, 你跟我说说呗。前一段时间,我看好些穿红披绿的大官老爷们到你这地方来, 你莫不是个什么贵人,能带我也发达不?”   老裘踹了他后轮子一脚:“滚呐!”   大孩子骑着自行车, 在石板路上颠的屁股不敢落座,大笑着蹬远了。老裘本来想出去遛鸟, 但瞧见信封背面, 杨椿楼的落款,他想了一会儿,脚下打转又转回屋里去读信了。   自打俞星城消失, 已经快三年了。在那场持续数月的雷暴结束后十几日,令天下惶恐的灵力大衰退结束了。只是灵力回来的方式让人很不适应,绝大多数的灵根者只有当年一成二成的灵力,灵根也多有受限,反倒是许多百姓似乎有了几分运用灵力的天赋,哪怕是下地干干农活,也能在推犁的专注中,在天地的灵气里,给自己养出一丝微薄的灵力。   那时候还以为只是错觉,但那年出生的孩子,大多都显露出了有灵根的特征,天下混乱了好一阵子,后来关于各府县仙衙测定灵根,记录黄册的工作都快排到十年后了,不得已才相出办法:以后只在户籍记录灵根种类,不记录细由了。   总之,天下修真者既有不甘,却也大抵明白,没失了灵力已经是幸事了。   往后若是人人都能修仙,这事儿再也不尊贵,再也难出头了,不仅如此,天下格局、衙门官场都要变了。   而裘百湖的灵力也大幅减弱了,他作为体修,这一减弱就十分明显,再加上俞星城失踪,他没什么心力再干下去了。皇帝本来不想放人,毕竟裘百湖从还是个百户的时候,就替皇帝做事,直到后来成为南北缉仙厂的主要决策者之一,皇帝自然不想放手。   可裘百湖去意已决,皇帝听说过他与俞星城情同家人,也只好放人了。   他留在了应天府居住,但并不是真的那么安生。因为应天府的缉仙厂出点什么事,总是来叨扰他,前一段时间,更是戌三蜀六带着北厂一群老人南下,想要把他请回京师去。   裘百湖就是不去。他不讨厌应天这地方,更何况留在这儿等的,也不只是他一个。   在他留在这儿之后,杨椿楼、铃眉与肖潼三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总是会是不是给他寄信来问候,似乎像是接替了俞星城的位置,来当他半个干女儿。   铃眉在北厂位置做的不低,只是她本来又更好的升迁的机会,但铃眉却放弃了。她放弃接替裘百湖的位置,成为皇帝的心腹,反而想要把自己流放在外。或许她本来心就是野的,是淳朴的,是只想行侠仗义,做力所能及的事。   她不像某些心狠手辣的不像人的缉仙厂官员,反倒是以了解世情,善于解决乡民地方事件闻名。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外派在各地乡野。裘百湖不但收到过她的信,更收到过各种用渡鸦飞鹰寄来的土产。还有她家住桐乡的父母,送来的腊肉凤尾鱼。   肖潼则没多久就辞退了在礼部的职务,听说身边总跟着她的小白鲸也离开了。裘百湖曾经在应天府跟她打过一个照面,才发现她在做海贸生意,但不是什么丝绸瓷器茶叶那种小玩意儿的原料生意,而是在搞大型蒸汽锅炉、储贮差分机以及军用炮管零件的进口贸易。   裘百湖没想到她会做这个,见面的时候还问起:“怎么要做这种生意?”   肖潼那时候穿着袄裙,却带着洋人女子的圆领帽,穿皮靴拿拐杖:“总听星城说起这些机械的事情,也耳濡目染了些。主要是我发现我不喜欢那些外交辞令,活着说不喜欢只做翻译的工作。我爱的还是大海。”   她笑了笑:“当年咱们一块出海,我就察觉到了跟各国官府朝廷做生意的魅力,我这一艘艘船上,拉的不只是能卖钱的玩意儿,更是命脉。只是拉克希米被杀了之后,印度愈发保守分裂,做生意没那么容易了。但是你也知道奥斯曼现在的状况多么合适,而且听说今年拜伦又进入了上议院,要竞选首相——我确实想借着关系看能不能做好跟英国的生意。”   裘百湖未曾想到,肖潼做的这生意确实几年内就触及命脉,她以商人身份,竟然被召进宫中几次。   在灵力全面衰退与均分之后,受影响最大的便是杨椿楼。   只因大夫这行业,从先秦时期开始,便一直是修真者的天下。巫是医的起源,灵力与法术成为了医的重要手段。再加上灵力确实在治病救人上有强大的优势,而大家都不想死,所以天下早就没了行医的“凡人大夫”,剩下的只有一个个流派世家的医修。   杨椿楼也是这样的医修世家出身,只是杨家本来就是医修中喜欢钻研的另类,她父亲更是另类中的大奇葩,为了修炼重铸血肉,他父亲解剖了多少尸体,熟练掌握了多少血管与肌肉。更是积极求学于印度、西洋各个流派,丝毫不忌讳生死。杨椿楼重铸血肉的手艺,也在这些年军旅的锻炼中,成了大明几乎难以有人匹敌的存在。   而大批医修灵力衰弱,根本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输送大量灵力修复病人,天下病人忽然无人可医了。而杨椿楼这样极其了解器官功能,人体结构的医修,她就能找出病灶,用一点点灵力去修复最关键的血管与肌肉。   在眼前持续几年仍然动荡不堪的医疗浪潮里,很明显,杨椿楼这套当医生的路子,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要不然大家就开始学远古跳大神。   杨椿楼本来就做了户部下医局的三把手,这次灵力大衰退,皇帝任命她在各地组建医学府,她一跃成为了大明“医神”般的人物,在这两年刚刚起步的医学府,因为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大量无法处理的病人。在各种试错和不得不上的情况下,整个大明的医疗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一开始以为腐草生萤的腐烂自然说,到意识到用锅炉蒸汽消杀医修外衣与用蒸馏高浓度酒精洗手擦手;从借用庖厨刀开腹切皮,到铸造一整套的外科用刀具;消毒、护理与微生物学的雏形几乎都要诞生了。   这些都是因为旧的医修学说瞬间倒塌,死的人太多了,而不得不在反思与救命中诞生的。   几乎是杨椿楼建立医学府的第三年,就逐渐有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在内的多座学府的外科“巫师”或“炼金术士”来到大明,学习医术。   杨椿楼这个医神,可不是谁相见都能见的,听说前些阵子皇帝身体大不如前,燕王殿下曾想让她进宫,但她只说自己不擅长治这种病,一直推说不去。燕王也没办法,杨椿楼的脾气——   俞星城失踪后,燕王亲自南下寻找俞星城,数月无果,只得放弃,杨椿楼到燕王临还朝的阵前,对他一阵讥讽,说的是句句如戳刀,只把小燕王说的摇摇欲坠都没法反驳。   只是没想到,那次杨椿楼都没骂完,骂到一半她自个儿先哭了,掩面哭泣而走。   这些人,在俞星城消失后,心态上都收了极大的改变。大家嘴上不怎么提了,这件事就却成了最不能忘的命题,凝在心里,不可能忘却了。   但所有人以为要哭天抢地的那个,却成了最平静的。   炽寰也没离开应天府。   他来到应天府的时候,着急之下干脆化作人形,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妖闯进了应天府国子监——这里曾是俞星城的办事处,她也居住在这里。   戚雨信当然知道他,虽然俞星城没怎么提及过,但这黑蛟为她冲锋陷阵,也曾常伴在身边与她笑闹为她磨墨,最起码地位够得上“情人”。而俞星城这种人,要真是有“情人”,那估计跟放在心头上的唯一个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来了倒是没有闹没有急,就在俞星城的屋子里翻了翻桌子,然后坐下了。   俞敬唯不知道他是谁,没进来,只在外头远远望着他。   戚雨信敲了敲门,走进来:“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炽寰显得很平静:“不难猜。只是我没法去找她。”他对戚雨信没什么敌意,扯了扯嘴角:“真不容易,也有我找不到她的时候。”   戚雨信:“她……没死吧。”   炽寰看了他们一眼:“如果在你们死之后,她才能回来,那你们可以当她死了。不过我会等。”   戚雨信有些不可置信:“难道真的像传言一样,她去了天上?那种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感觉?”   炽寰继续翻看:“差不多吧。”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手颤了颤,又反复捋直了那信纸。   戚雨信:“怎么了?是她留下什么消息了吗?”   炽寰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去捏紧那信纸却又怕自己碰坏,只低头轻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既然写了这么多,就早点寄出来,让我知道多好。让我知道她也难得会有这样的想法,多好。”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奔了进来,急急的喊道:“炽寰!炽寰!你找得到她吗!”   炽寰头也没抬,似乎信纸上的内容给他这个醋坛子不少安心,他连平日最针对的人也态度好了几分,道:“温骁,别找了。老子听说你都找疯了。没必要,她没死。”   炽寰站起身看向院子中形容憔悴的温骁,手也顿了一下,到嘴边的嘲讽话语也咽了下去:“等着吧,她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炽寰在,大家都相信星城没有死。都在等星城。 第265章 归来   炽寰留在了应天府附近。   随着灵力的重归与衰退, 许多妖几百年的道行都变得不值一提,再加上新妖皇傲云灵核被吞,老妖皇炽寰嫁人当了望妻石, 妖类觉得顶尖老大也就混成这样,心里都明白, 作妖这行业算是完了。   再加上小燕王在朝中主持大局, 他认为修真者纷纷灵力不足后, 很容易被妖类袭击,再加上妖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他们互利双赢才是最好的。于是小燕王一直在积极推进妖馆, 推进妖类入世。   要不说人类才是最混蛋的。   小燕王搞出一套跟人类官阶似的较为简单的等级体系在妖馆系统内, 并且积极让低阶的妖类成为人类社会的“打工仔”,来获取一些“地位”,简直就是不花一分钱搞出高级玩法。利用了妖类内部本来就存在的竞争, 使它们在人世间设定的等级体系内争斗,也使得它们大部分攻击性对内相互损耗, 而不会去随意伤害人类。   一小批本来就隐于市的妖类, 率先理解了这套玩法,积极进入军中, 统帅培育低级的无法化形的妖群为军队所用;或者是进入仙衙及钦天监,成为暴力执法机关的一份子。但大多数还是进入各地妖馆, 当一个当地衙门的万事屋,但由于某些妖馆的领导者, 脑子不太好使, 使得当地衙门出点控制不住的破事儿,经常让妖馆背锅。   反正妖与人进入了充满痛苦与希望的磨合期,人与妖之间的恶□□件比以往多了十倍不止, 但在人世间做事的妖也多了不知多少倍。虽然许多愚昧的人十分抗拒妖类,认为妖必然会强抢民女、奸|□□搞,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妖都对人兴趣不大,对那事儿兴趣更不算大,最过激也顶多看见两个同族妖类发情期到了,直接化做原型你追我赶打现场炮。   炽寰竟然做了这场大融合里最重要的调解人。   毕竟他跟着俞星城这两年,认识了不少大人物小角色,手下也有一群浸淫人世间的妖类朋友。   许多俞星城的熟人们,也都知道炽寰曾经帮过凡人多少忙,对他多了几分敬重。俞星城消失之后,炽寰竟然也多了几分稳重,或者说他本来这妖皇的位置也不是白来的,只是俞星城不在了,他少了可以撒娇胡闹的对象,少了给他兜底心安的人,他也不得不回到独自一人时的状态,尽量继承着俞星城的意志,让事情都能像她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炽寰除了偶尔出去办事的时候,便在大报恩寺琉璃塔上搭了个小窝,他化作小蛇的时候反正也没多大,僧人们听说有庇护应天府的妖神驻留,也不上去打扰,甚至还会灭了最上层的灵灯,别打扰了他的安眠。   炽寰叼了许多东西来放在小窝这边。   俞星城大部分的物什都还留在京师的那个家里,这里也只有一些笔墨衣物怀表簪子。大部分的东西,他都给打包了,让杨椿楼拿回京师去了。只有一些笔墨书信,以及几根簪子留下来了。   他发现,没了俞星城的闲暇,有点不太能称之为闲暇了。   因为太无聊了。   他便会练练字,翻翻看俞星城平日会看些什么书,虽然常常没翻几下就书砸在脸上睡过去了。   他有时候也会在塔顶的可以俯瞰应天府的夹层里,盘着腿对着镜子,拿自己平日披散的长发,练梳头的技艺。常常给自己编了一头小辫,插着俞星城的簪子,就这么跑出去找别的妖办事了。   相较于许多人对俞星城惴惴的担忧,甚至有些悲观的认为,她其实就是死了。   炽寰则显得非常平静。除了给自己挪了个窝,让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能离她更近,他就没太多的反应,好像是之前也没少等过,再等等也不打紧。也不是说守着寸步不离,偶尔去跟其他妖类吃吃喝喝,或者是去遥远的地方办事。   但留在应天府的裘百湖,跟炽寰还是会偶尔打照面,或是聚一聚,他瞧出来几分炽寰的端倪。   炽寰对裘百湖的询问没什么好气:“老子心态好着呢。”   裘百湖整了点盐水花生米,几条黄花鱼,喝着小酒,坐在矮饭桌前看着偶尔动筷的炽寰:“我没觉得你心态有多好。”   炽寰转过脸来,终于道:“我发现我虽然笃定的知道她会回来,但就是有时候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多想。甚至忍不住有点恨她。三年也不多,斤斤计较也不是老子的脾气,可是到了她的事儿,我心态就没法太平静。”   炽寰性格直接,他不会隐藏内心的想法,直截了当:“很多时候,我早上醒来觉得老子真的好可怜,她为什么这样对老子!到了晚上,不知道忽然想到什么以前的事儿了,又觉得,啊……她也特别不容易,她也是心里有我的。”   裘百湖噎住了。   他虽然觉得俞星城眼见着是想跟这条大黑蛟过日子,他想反对却也没立场,更找不出来更合适的。现在这是硬着头皮,想着俞星城不在,他也偶尔——就那么偶尔的关怀炽寰一次。   但没想到这一关怀,自己成了闺蜜了。   炽寰开始喋喋不休自己心里的徜徉与爱情了。   裘百湖这半个岳父,半个“闺蜜”,被这一脸狗粮糊的,真是连嘴里的花生米都不香了。   炽寰其实这些所谓的恨啊,不平衡啊,归根结底还是他实在是把俞星城放的位置太重。裘百湖听来,虽然为俞星城高兴,但这顿饭变成了——拱自家白菜的猪剖析心路历程,他内心还是有点微妙的。   裘百湖想了半天,还是把酒杯塞在炽寰手里:“喝点就不多想了。”   这酒杯一递,是完蛋草了。   炽寰喝了酒,那简直是东北菜市场的李白,表演驴打滚的成龙,开始在裘百湖这不大的院子里一边大嗓门高喊情诗,一边蹬腿打滚哀嚎。一会儿酒劲上来了,干脆化成原型,当个贴地黑旋风,气得裘百湖赶紧把宝贝花盆搬进屋里去,省的让他尾巴乱甩又给打碎了。   炽寰折腾到后半夜,开始上房顶了。   裘百湖躺在床上,听着炽寰在屋顶上哭号,尾巴乱拍瓦片,气得快把被子咬碎了,又想着自己现在打不过他,只能忍忍。   他只恨不得俞星城快点回来,他必然要告上一状,让俞星城教训教训炽寰。   只是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气的要死,还不如好吃好喝多活几年,万一等他九十岁俞星城才能回来呢。   一夜没睡好,裘百湖第二天醒来,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一条人衣衫不整的躺在他家屋顶上酣睡,他真想拿扫帚把炽寰给打下来,但想到还是要带画眉遛园子的,便拿着吊杆把鸟笼摘下来,狠狠关上门出门去了。   一出门就瞧见那大孩子骑着自行车送报纸,还送来了杨椿楼的信。   裘百湖又回屋去看信,杨椿楼写信跟她做事儿一样利索,只说了说她的近况,问了问他的情况。只是最后提了一句,说铃眉似乎在去开封办事时,跟当地一位县衙官员看对了眼呢。听说那位县衙官员年级大一些,曾经当过兵,后来做了县官,是做事踏实不苟言笑的类型。   他感慨,这几个女孩子都不是着急嫁人的性子,竟然也都或早或晚的遇上了对的人。   裘百湖正想着干脆写一封回信,就听见外头有百姓的惊呼。   他走出门去,踩在门槛上张望,一抬头,就瞧见了应天府的洁白柔软的厚厚云层,在靠近城中的位置上,破出一个完美且完整的圆形,而从那圆形的巨大云洞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缓缓的坠落,且越落越快——   自打三年前雷暴消失后,大明很少再见到什么异常天象,这会儿又是在应天府,又是有个人影从天而降,裘百湖怎么能不联想到。   他大叫一声,炽寰被吓得迷迷糊糊一缩腿,裘百湖等不了他,进屋从一堆箩筐下头找到自己的刀,喊道:“肯定是她回来了!”   炽寰昨天喝的太多,撑着脑袋半天没能起来,迷迷糊糊只瞧见裘百湖御剑飞走了,他吃力的支起身子:“啥?你别光飞走啊!”   俞星城在空中缓缓坠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怯昧说穿过那片风沙荒漠不是难事,但俞星城可是从异教众神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的。   在俞星城顶着风艰难走过时,群神正被圣主的自我消逝而震惊,他们也很快意识到,最古老的神之一,将自己化作一团铺满大明南北的风沙,而后不复存在。   他们或是因迷惘与吃惊在原地不动,或是因为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而愤怒不已,再加上不少神都身受重伤,最后一无所获,更是消沉,甚至俞星城仰头,听到梵天的轻语:“咱们还未必能落得到这样的结局呢。”   风沙愈发肆意,神的姿态已然找不见,只有俞星城踽踽前行时,听到他们时不时传来的声音:   “耶和华不来,或许是我们也不该来。这招真够狠的,为了不便宜别人,宁愿把自己都毁了!”   “如果不掺和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我不管了,这上千年来,凑到一起几乎就没办成事过。”   “你看湿婆那样子,他们这些南亚的神是最不担心的吧。”   一边头顶是群神或自私或无法理解的窃窃私语,一边俞星城越想越觉得风沙迷眼,她几乎要湿了眼眶。   “看那个。”   天上的众神似乎看到了她。   “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啊……不是,我好像看错了。”   俞星城回过头去,似乎感觉一团灵力在她背后罩住了她,她抬头,风沙拂过,她和高处的梵天似乎交汇了眼神。   而梵天转过头去。   ……他最擅长幻术,是他不想让她惹上再多一丝的麻烦,所以隐蔽了她的身形吗?   俞星城没再回头,她感觉众神陷入了沉默与尴尬的散场,有些想要捡漏的小神还不愿意离开,而有些则在发现势头不对时,早已离开此地。没有半点仪式感,只在圣主自我毁灭之后,他们像是一群争夺珍宝的贩子,在失手将珍宝砸碎之后,只能悻悻离开,又自我安慰:我没得到好处,也没别人得到好处。   俞星城只觉得悲凉,她一路顶着风沙走,到高高的沙丘上,就很快看到了那幢建筑,是白墙黑瓦的楼台,歪斜在黄沙之中,从黄沙掩埋中露出的屋檐上,还挂着破旧的风铃。   她走进去,随着路途,却愈发平静,直到走进那楼台之中,众神的声音不在了,连风声也都停下了许多。   脚踩沙地,廊柱与雕梁所在的整个空间倾斜着,深处是一张圆形的软榻,软榻之上是大半边碎裂的灰白色钙质蛋壳。   蛋壳并非没有主人,一只不辨种族的巨大鸟类趴伏在蛋壳上,鸟头埋在羽翼下,而所有的肌皮羽毛,全都风干成了黑色,仿佛一碰便会朽化成灰尘。这一切安静的都像是被尘封了上万年,风沙停歇后,似乎有淡淡的光线从破洞的瓦顶上斜射入这片沙地与蛋壳之上。   这蛋壳,曾经是孵化谁的地方?   她说不出话来,只慢慢走向那蛋壳,蛋壳有数人之高,幸而碎裂的地方较多,俞星城抬脚使力,还是爬入了蛋壳之中。   在蛋壳这里,她往外看,能望到斜下的丝丝日光,以及漫天的沙丘,倒塌的建筑,除此之外再无一人,一神。她心底涌起无尽的悲伤,仿佛亲眼看着一个世界落入湮灭,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记得。   而这时,蛋壳上方遮蔽的羽翼,似乎有片片羽毛缓缓落下。   那些羽毛在下落过程中,逐渐恢复了色彩,纠缠干枯的细绒变得柔顺,而烧焦般的黑色竟然逐渐褪去,变幻出耀眼的流光,俞星城仰起头来,正想要仔细看清那蛋壳上方趴伏的鸟类,却眼前一白,陡然失重——   夏秋的炎热,风快速刮过耳边,日光热烈的发烫,眼前明媚的让她难以视物。   俞星城吃力的睁开眼,只瞧见她熟悉的应天府!   而她从一开始的缓缓下降,坠落速度开始愈来愈快,她只瞧见耀眼的白色云层与湛蓝天空,地面上郁郁葱葱,人来人往,城中一片繁盛,各处城墙与街道更是完好无损。   这不是被白莲教围攻的应天府。   她到了什么时候?   俞星城甚至心都提了起来:别是什么百年之后!   随着下落速度快的惊人,俞星城吃力的调整姿势,拔出腰间的磨刀石,准备御剑,忽然一声汽笛,一艘体型庞大,气囊上还绘着“万家纺织”广告的鲸鹏,几乎是擦着她身边而过,她瞪大眼睛,和鲸鹏甲板上观光的百姓与洋商们大眼瞪小眼。   她飞速坠落,对视只持续了一瞬,引起了鲸鹏上人群的阵阵惊呼。   俞星城心里头有了点好的期望:还没有飞机满天飞,那说明应该还没过太久吧!   但此时,她离地面已经不远了,俞星城想要御剑,调动灵力,竟没想到灵海空空,竟然比往常微弱不少,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宽刀差点飞出去。   眼见着就要掉进玄武湖中,俞星城猛地迸发了一丝灵力,将双脚踩在了刀面上,堪堪在落水前,停在了湖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俞星城有些发懵,但有些百姓涌到玄武湖附近,似乎看见了她的身影,指指点点的。也有人觉得是仙官办事而已,摇摇头走开了。   俞星城茫然之中,只看见一人御剑在湖面上划开一道浪,朝她飞来。   只是那人飞的摇摇晃晃,俞星城定睛一看,才瞧见他背上竟然背了个比他还高大几分的男子,小小官刀像是承受不住二人重量,艰难的飞过来。   俞星城拧眉:“老裘……还有,炽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266章 相拥   俞星城看见炽寰跟没睡醒似的挂在老裘身上,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心也安了。   看来她可能也就离开了没多久。   但等裘百湖御剑近了,她才瞧见他鬓角竟然花白……   俞星城怔住了, 呆呆立在剑上。   裘百湖瞧见她,心里头鼓胀酸涩的不像样, 口气却像是早上她刚出家门:“傻着干嘛?不认识地儿了?还是不认识我了?可别说你前尘尽忘, 连爷也不认识了。”   俞星城张口望了他好一会儿, 有点呆呆的,裘百湖还真以为她失去了记忆,惊疑不定的瞪大眼睛, 就听俞星城开口道:“老裘,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瞭望塔上吗?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赶到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瞧着这天色像是夏秋——”   裘百湖:“我确实是住在这附近的瞭望塔上。啧,别那个表情,怎么现在连玩笑也不懂了。现在已经是崇奉三十五年了, 你二十四了。然后一点没变。”   三年了?!   俞星城心里一惊,甚至有些慌神——那大家都如何了呢?世道又如何了呢?   裘百湖仔仔细细的瞧着俞星城, 又抬头看着俞星城从天上坠落的云洞, 随着风的涂抹,那云洞也散了形状, 融进了大团松软的白云之中。裘百湖又低下头来看着她,定定的重复道:“一点没变。”   裘百湖都已经和俞星城说上几句话了, 炽寰还两只手紧紧搂着裘百湖,傻愣愣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觉得炽寰那傻样, 一张嘴会说:阿巴阿巴阿巴。   而且他紧紧抓着裘百湖胸口的衣料, 裘百湖如果不是此时此景光顾着细瞧俞星城,早就抓住他手腕给炽寰来个过肩摔了。炽寰傻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特别委屈的喊了一声:“俞星城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活得长, 三年就不算时间啊!”   俞星城:“啊?”她其实特别想伸出手揉一揉他脑袋,磕一磕他脑袋,问问他这三年都在干嘛,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委屈。   但裘百湖横亘在俩人中间,俞星城也不好伸手,只矜持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迷迷糊糊的?”   裘百湖竟然替炽寰说话了:“他昨儿喝醉了。可不是喝花酒了——是在我那儿,怪我怪我,我嫌他话多闹腾就灌他酒了。他早上起来还睡在我家屋顶上呢。这会儿他路都走不直,但我觉得不拽上他来,他怕是要怨我。”   俞星城有点想笑,炽寰还是又委屈又凶的把脑袋搭在裘百湖肩膀上,直勾勾的看着俞星城:“你还瞪我!在老子梦里,你应该温温柔柔的才对!这是老子的梦……连梦里你都对我这态度,我这日子还有没有法过了!老裘,老裘,我好恨啊!”   裘百湖嫌弃的要死,把炽寰脑袋推开,对俞星城道:“他酒还没醒呢,别听他胡言乱语的。他怎么会恨你。”   俞星城既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我知道。”   “别在这儿傻站了,跟我回去吧。我在应天府有住处。”   俞星城御剑跟上了裘百湖,这才仔仔细细的近距离看清了三年后的应天府。   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白莲教当初的袭击,似乎使得应天府重新整改了城防,从依靠笨重的城墙与城门,改成了更多的城内塔楼,塔楼上附近多有飞行法器或小型鲸鹏,用以巡逻。而城内,明显就是沥青或煤渣路比泥路多上许多,甚至有些主街都从头到尾有了煤气灯和石板人行路。   着装似乎也有了些许改变,并非西化,而是箭袖短衣更多,鞋帽领口的纽扣更普及了,男子穿衣更精干,连衣摆下的长裤都更贴身;而女子着装明显的领口低了许多,但更主要的是束胸变少了,反而开始流行有束腰的衣裳,只是这束腰更中式些。   俞星城甚至看到了巡街的一些卫兵,带着黑色烟墩帽,背上背负着后膛长杆枪,腰间还挂着皮刀鞘的短刀。   这不算是某种西化,而像是自我改良出了几分开放的气息。   俞星城听到天空上又传来一段优美嘹亮的评弹,好像是某位女子在鲸鹏上弹唱,被灵力放大了音量,弹唱内容是在说卢大三水晶玻璃镜,如何神奇,能令视线模糊者视物清晰,眼睛老化者读书看报,专业配制最低只需三百钱——   这广告模式都与时俱进了。   裘百湖到了马路上便不再御剑,炽寰晕乎乎的跟在他们后头,他回头对俞星城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宽敞,毕竟应天府这地价你也是知道的。先住下,我回禀朝廷,告知你的归来。皇上颇为挂念,小燕王更是一直没放弃搜寻。”   俞星城点头,快要拐进巷子里的时候,就瞧见一家隆记菜店:“这不是特行卫的菜农他们的店子吗?”   裘百湖瞥了一眼:“哦这是分店。菜农现在靠卖菜都快成富户了。旁边是花店。”   那花店前多有女子流连,俞星城确实也注意到应天府街道上逛街的女子,比几年前多了不少,那些女子们提着裙摆,抱着捧花巧笑嫣嫣,连几年前还颇为实行的短帏帽也不戴了。   只是她嗅到几分妖的气息,正要转头寻找,就瞧见一个年轻美艳女子半卧在店内的架子上,下半身是数道扭动的藤蔓,有条不紊的将花枝分类打包,她头上戴着两只紫藤萝花样的钗子,打个哈欠,瞧见炽寰,表情一凛,朝炽寰的方向垂头行礼。   可炽寰还跟个醉汉似的盯着俞星城,压根没瞧那藤萝花妖。   裘百湖:“妖馆摆上明面了。不过妖类随意出入,甚至开店做生意的,也就应天府比较多了,这儿本来就是杂府,氛围宽松些。”   俞星城心里雀跃,脸上的好奇与开心也抑制不住:“好呀。这多好呀,我喜欢这样!三年过去,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多好呀!”   裘百湖:“也别太乐观,天底下也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好吧好吧,我不给你泼冷水了,比起你消失的时候,那自然如今的世道是好的多了。哎,他要被绊倒了,你拽他一下。”   炽寰被马路牙子绊的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俞星城身上,俞星城离他本来就近,连忙伸手挽住他胳膊。   裘百湖:“快到巷子这边来吧,再拐一下就到了。你瞧瞧你身上衣服都穿的不对季节,别热到了。”   裘百湖在前头引路,只是他步伐显得不像几年前那么利索了。   俞星城抓着炽寰的手臂,扶着他。只是她手忍不住顺着他满是红云刺绣的衣袖滑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又轻轻松开了几分,找了个更严丝合缝的角度,重新握紧。   她这一握紧,炽寰哆嗦了一下,似乎酒醒了好几分,瞪大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斜看了他一眼,勾唇笑:“傻了吗?刚刚那么凶,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炽寰似乎被俞星城回来的现实冲击着,他没少做过类似的梦,这会儿都不敢分辨真假,只狠狠用力握着俞星城的手背。俞星城被他捏疼了,但她没说,也没挣扎。   裘百湖推开门,先走进去一步,幸好他收拾了一下昨天被驴打滚炽寰横扫过的院子。   而炽寰走进门去,瞧见这院子,想起来昨天喝的酒,也终于清醒多了。   他紧紧捏着俞星城的手,竟觉得自己脑内预想的千千万万的气势恢宏、给足面子的迎接场面,全都没出现,他发着酒疯摇摇摆摆的就过去了,就跟遛弯似的走过几条街,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跟个闻着味儿的狗狗似的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炽寰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昨天蹬着腿说什么特别恨,特别生气,特别委屈,又都不见了,他就只剩下忐忑。   忐忑俞星城的态度。   忐忑会不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俩人站在院子里,裘百湖进屋似乎去搬凳子了,炽寰正要开口,先想办法解释自己喝糊涂的事情,就感觉一只手横过来,抱住他的腰。   这还不够,她干脆到他身前来,仰着头,用两只手臂紧紧捆住他。捆住他的手臂,捆住他的腰,让他挣扎不了,俞星城扬起脸来,细细打量他,笑道:“你生气了?还没醒呢?这不是做梦。你感受到了吗?我回来了。”   炽寰低头看着她的脸:“你松手。”   俞星城以为他生气了,也有点怕了,她这样冷淡的性格,竟然耍赖:“我不松手。”   炽寰挣扎起来,俞星城就不撒手。   裘百湖正要从屋里拎凳子出来,隔着窗子,就瞧见外头俩人抱坐一团,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有点想笑,转脸过去不打扰他俩了。   炽寰脸憋红了:“你松手!”   俞星城:“我、我不松手。这事儿也不怪我,你先听我解释,我不是要跟你——”   炽寰猛然化作一团黑雾,俞星城怀里空了,她还以为炽寰溜了,吃惊的要四处张望,那团黑雾便出现在俞星城身后,他身形出现,从俞星城背后把她一下子抱住了。   俞星城耳后传来他故作不耐烦的声音:“就你那短胳膊,是要把老子勒死吗!”   他手臂搂住她肩膀,俞星城抬起手,指尖蹭着他交叠的手背。   俩人竟然都没说话。   炽寰抱住了她,失而复得,先是觉得满足到天地万事都无所谓,而后便又有千万的委屈气恼想要跟她发脾气,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只耸耸肩,轻声道:“哎呀,干嘛呀。三年,对老子来说也就等于三天,我都没怎么感觉自己在等你,你就唰一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甜甜。 第267章 百年   裘百湖想了一阵子, 决定还是延后几天,再将信件递交朝廷。   但他还是想的太天真了,应天府是两京之一, 他又是给皇帝干了十几年活的老心腹了,说是放他来应天府养老, 怎么可能没人盯着他一点。前些日子, 裘百湖刚送走一批劝他回钦天监的仙官, 这不,俞星城归来的第二天夜里,又来了一群仙官。   为首的, 还是个熟人。   裘百湖那会儿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劈了竹条准备编个篓子,院子里点的唯一一盏灯,还是偷的外头大路上煤气灯的煤气。   他叼着一把扁刀, 看着为首的温嘉序,没理他。   这三年来, 裘百湖也没怎么见过他, 但却不可能没听过他相关的传闻。灵力大衰退之后,仙官体系经历过一把大洗牌, 而温嘉序就在这场洗牌中,成了新星。   温家分裂垮散之后, 小燕王对温家本就有提防芥蒂,插手彻底清算温家新账旧账, 当初支持太子的那一批大多在三年前被入刑, 其他的旁支被打压或仔细拆分,一半被屠杀,一半被移居, 曾经在仙官体系中威名赫赫的温家,现在就剩下两个比较能撑门面的人物。   就是温骁和温嘉序。   而温嘉序基本相当于接任了裘百湖之前的许多事务,看起来官职只是缉仙厂千户,但他与小燕王曾是同窗,又在崇奉三十二年平叛战争中出了不少力,谁都知道他是燕王殿下的心腹之一。   裘百湖听说过不少他的功绩,在许多人灵根被严重削弱的情况下,温嘉序以想象力与精妙控制取胜的幻术,精进到令人胆寒。裘百湖以为见了他,会见到一个经历风霜的黑衣精干男子——但没想到温嘉序才是温家少爷的精神传承人。   温骁洗去的那点浮夸,全被温嘉序给吸走了。他一身流光溢彩的紫椴曳撒,袖口与衣摆上绣满了起绒的各色鲜艳蝴蝶花鸟,随着动作,那些蝶鸟仿佛粉翅绒羽震动,即将飞离。他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外奔波怎么做的防晒,一张脸莹莹的泛着冷白,再加上温小少爷这些年颇爱修饰鬓角眉毛——   在东厂败落的这两百多年,他看起来像个嘉靖朝复活的以色事主的美艳狠辣督主。   温嘉序见了裘百湖倒也客气,看他在这儿揙竹子,踱步在院子里打量。   裘百湖嘴一送,牙咬着的小竹刀掉落,他一把接住:“别找了。她跟炽寰出去玩了。”   温嘉序随从中的不少仙官,都听过俞星城的传说,交头接耳骚动起来。   温嘉序快步走过来,弯腰盯着裘百湖:“她不知道自己走了三年?果然是去了天宫神界吗?”   裘百湖看了他一眼:“或许吧。但她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过了三年。你给温骁写信了吗?”   温嘉序有些激动,两手捏在一起。有些仙官早就听说温小少爷,当年是俞星城的门生——但俞星城消失的事儿,在民间传开了,到处都冒出来要跟她沾亲带故的,他们有些新官,便以为温嘉序也是贴关系而已。   但听裘百湖这样一说,又不是,他们也与有荣焉的激动起来。   温嘉序:“我写了条子。但他现在应该不在京师。我都不敢直说,你也知道,俞大人消失的时候,他……”   裘百湖:“好事儿,总不至于也激动到吐血吧。让他好好收拾收拾,两年多以前见过他一回,人不人鬼不鬼的,让俞星城见着了,怕是要自责了。”   温嘉序拖着凳子坐下,搓着手:“不会。炽寰劝过他一次,说他再折腾下去,活不长等不到了也是活该。他那时候心态便放开了,这些年精气神好多了。你再与我说说,她没有什么变化吗?就这样跟寻常女子似的出去游街玩耍了?”   裘百湖把一把竹条递给他:“一点儿没变,连一丝晒痕一丝伤疤都没有。眼里那要平定天下的神气,都跟三年前似的。她仿佛还在当年的战事里,从天上下来了一天多,才渐渐品出太平的味儿来。”   温嘉序手顿了顿,心头感慨无数。任何一个俞星城身边的人,看到她如同从三年前的雷暴与血战中回来似的,大概都要心里发酸。   “三年了。”他轻声感叹:“好快啊。她知道大家都在等她吗?”   裘百湖:“她慢慢会知道的。”   “殿下说过,朝堂上属于她的一席之地,最少会留十年。”温嘉序道:“她回来的是巧时候,皇上要力派天下众议册立燕王殿下为太子,典礼就在下月。前一段时间,皇上派人请你回去,也跟此事有关。她会来是好事,殿下会更有底气,更有依仗。”   裘百湖却轻声道:“我甚至都不想让她再卷进这些事了。”   温嘉序有几分理解裘百湖的心情,他笨手笨脚的理着竹条:“但也要看她。看似太平,却前路面临更多的险境和机遇,她有带领大明跃入这激流中的本领,她也有这样的心气儿。除非说太多的勾心斗角让她厌烦,亦或是她找到更大的事业,否则她不可能不投身于如今的天下。”   裘百湖不说话了。   此刻,俞星城并没有想太多,她拿着一串木签子的烤羊肉,穿梭在应天府的“万国大道”上。其实这是早年间修建铁路后,从城中通往火车站台的那条宽路,当时只是附近有一些酒家驿馆,后来却随着铁道这几年的密集修建,许多百姓中也有小钱可以坐坐蒸汽火车——   哪怕不坐车,每天来看火车进站出站,都是一处景点。   因此通往火车站的这条大路迅速兴旺起来,再加上内城既偶有宵禁,有地价昂贵,许多小店摊贩都移至此处,竟然成了应天府最热闹之一的夜市。   这里治安也不如城内好,但胜在吃喝玩乐花样多,俞星城目睹了许多灭亡与死亡,再见到炽寰,心底难以自抑的催开出花朵来——想要像没有明天一样直白爱恨,像清晨的鸟一样自由而警惕,像她手中的闪电一样不顾一切。   她想要人世间的一切,既贪婪的拥有,又想无私的迸发,她就想要现在紧紧抓着炽寰的手,跟他笑闹逛吃;她就想要觉得炽寰可爱的时候,抱住他胳膊凑进看他。   这一刻只是情爱的贪婪,她知道自己还有对命运,对权力,对理想的种种的强欲。   炽寰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炽寰承认,自己的脑子有时候并不太能猜透俞星城对他的感情,或她行动背后的深意,他之前头脑简单,从没细想过。但这三年给了他不少空闲,他都有把俞星城曾经的一切举动,拿出来咀嚼琢磨过。   不是他故意多想,是俞星城与他虽常年亲密,却极少表达。若不是她临走下留的那半封信,炽寰说不定会抱头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宠物。   但现在俞星城紧紧傍着他,甚至吃着印度来的果糖露齿大笑,手里端详着从南美来的皮刀带,像是热乎乎的往他身上挤。   炽寰本来喜欢人多,现在看着俞星城清晰又快乐的脸庞,他又觉得人多不好了。   炽寰故意拖着脚步:“我累了。脚累了。”   俞星城手边挂着小玻璃灯,拎着他衣摆要看他穿什么鞋子:“怎么累了?你想去找家糖水店歇歇脚吗?”   炽寰心里有别的打算:“你要不要去我的洞府?可别跑老裘那儿住了,他不待见我呢。你要想吃什么,咱们再买一些,带回去。”   俞星城:“你的洞府?远吗?”   炽寰:“不远不远。快点回去吧!”   俞星城没察觉到他的心思,买了几分吃食,拎着纸包或饭盒,炽寰领她到了一个无人的墙角,瞬间化作黑蛟,驮起俞星城便飞上夜空,俞星城似乎喜欢这夜风,也怕手中食盒翻洒,叫了几声:“小心!哈,你的银鬃变长了一些!”   炽寰甩了甩脑袋。   俞星城声音里也听得出来快乐:“这天气刚刚好,你这样乱飞,会不会有仙官找上来?”   炽寰:“不会,他们都知道我镇守应天府呢。没人敢拦老子。”   俞星城:“啊啊啊——别飞的这么浪!我还打包了淮南牛肉汤呢!”   炽寰似乎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尾音都是往上翘的:“撒在食盒里老子一样能舔干净的。你瞧瞧,洞府就在前头了。”   俞星城看着靠近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是这儿?”   炽寰化作人形,凌空抱住俞星城,脚尖一点,踏在琉璃塔最上层的窗台边缘,两侧是被灵灯照亮的佛像,那石块与琉璃砖垒成的台子并不高,他弯下腰,把俞星城放下,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我一直都住在这里。我知道你在这附近去的神界,我能感觉到这儿是离你最近的地方。再说了,你临近消失之前,四处奔走都是为了襄护应天府,我在这儿也能俯瞰应天府,替你守着。”   俞星城站在窗台边,眼前低矮的空间中央是悬挂的大钟,但琉璃寺的大钟不常响,大钟旁拜访了一些家具,有些他练习后贴在穹顶上的宣纸,有俞星城之前用过的床帐,有些她的衣裳被撑杆挂起。   东西虽杂,却看得出他常年生活的痕迹。   俞星城软底布鞋后一寸,便是城市街景和深夜夏风,她迈上前一步,走进塔中。   俞星城见过圣主与怯昧的回忆,再看此处,有些五味杂陈,只是不像回忆中圣主只是坐在窗台边夜谈几句,炽寰在这儿确确实实生活了三年。   俞星城往里走,看着炽寰在收拾出给她坐的地方,忍不住开口问道:“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会等多久?”   炽寰:“我也不会一直等下去的。”他说的倒也实际:“因为妖类的灵力也都受损,我或许也不可能再活上千年之类的了。再说,总等你,我过的太没劲了——我给自己设定了个年限,大概两三百年先不离开这里吧。”   可能炽寰觉得两三百年不长不短,俞星城却有些惊讶。   两三百年后的应天府,必然会高楼林立,地铁通行,比琉璃塔还要高的大厦将此地包围,立交桥上车水马龙,头顶还有机场航班飞过。而炽寰还会住在这已成景点的塔楼上等吗?   还会做钢铁森林里的妖皇,一边学会了现代生活,一边还遵守承诺等待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到时候炽寰说不定剪了短发,买了手机,会点外卖,还要求景区安空调,然后继续还等着俞星城,等着她回来之后什么都不懂,他就得意洋洋的教她现代生活。 第268章 拥吻   俞星城坐在一张红木小凳上, 胳膊肘靠着窗台,炽寰开始扛了一大卷毛毯,四处铺开, 俞星城远远瞧着,笑道:“你是洗劫了波斯地毯商铺吗?”   炽寰:“我冬天的时候, 喜欢把这里垫的厚厚的, 我就可以窝着。”   俞星城:“倒是, 你在京师的家里,也弄了厚地毯。天天光脚踩来踩去。”   炽寰铺好了之后,跑过来:“你也可以光脚啊。”   俞星城:“我不用脱鞋——哎, 你别来脱我鞋子!”   炽寰弯下腰去抓住她小腿, 把她两只鞋脱下来,袜子也扯掉,抬头道:“真的很自在的嘛!过来过来, 我觉得这儿虽然比不上家里,但住着也挺好的。”   俞星城被他拽着朝里头跑去。   她不得不承认, 一旦光着脚跑起来, 她像是从官服官帽滴水不漏的俞大人,变成了绿野仙踪。   俞星城笑起来:“我   炽寰的生活, 那真是上限下限差得很远,以前在京师过的跟爷似的, 非要拿各种奇珍异宝妆点宅府,对于哪个花坛里种植什么灵花灵草, 都事事操心。   不过他又能跟着俞星城航海, 或者是在这塔楼之上住三年,条件如此简陋,他倒也混不在意。   在俞星城同意说要住在这边之后, 炽寰立马飞出去,打了个唿哨,一会儿就来了各路大妖小妖孝敬,炽寰几句话,这帮狗腿子又是去搬屏风帷幔,又是去拿地毯花瓶。要是谁注意往琉璃塔上看,立马都能瞧见这天上搬家的景象。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塔楼就被装潢的像秦淮河上的香舟,俞星城牵着他的手绕了一圈去看,那白日在花店的紫藤萝妖,竟然还微笑的点上了博山香炉,又将几身衣裙铺好在架子上,而后才从高塔上一跃而下,身影离去。   炽寰满脑子欢喜,自个儿先往那扑在地上的柔软床铺上一滚:“真好呀!明天早上太阳一照,我们就醒了,哦,明天你想去苏州看看吗?或者说咱们回京师?”   俞星城也胳膊一伸,大字型倒在床上,一条胳膊搭在炽寰身上:“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我现在特别自由,去哪儿都行。”   炽寰一只手跟弹琵琶似的,指尖轻轻拨刮着手臂,俞星城痒的后脊梁发麻,她以为炽寰是想暗示什么,转过脸去看他的表情,但炽寰似乎只是顺手挠挠她,脸上在纠结着想事情。   俞星城想了想,起身来靠近他几分:“你在琢磨什么呢?”   炽寰:“啊?哦……这么明显吗。”他摸了一下鼻子:“我,我就是在想还做不做数。”   俞星城:“什么事作不作数?”   炽寰:“你是不是忘了。就是你消失之前,本是要与我回信的吗?嗯,我看到了,你写到一半的信。信上写的内容还作不作数。”他低头,开始捏着俞星城的手指,指腹蹭她光滑的指甲:“就是说要摆酒请咱俩熟悉的妖和人吃饭,还要走那个、那个……成婚的流程……可是真的?”   俞星城看他跟不好意思说似的,有点啼笑皆非:“为什么不是真的?”   炽寰:“三年过去了啊。都说人类可善变了。”   俞星城:“对我来说,那就像是前两天写下的,当然不会变。再说,也有人以为妖都是热衷吃人的,那你吃人吗?你可不要听说什么人类惯有的坏毛病,就一个个往我头上套。至少我不善变。”   炽寰乐得眼睛发晕,人陷在被褥中,两只手跟仰泳似的在被单上划拉,而后又伸胳膊抱住俞星城:“是那种穿大红大绿,过火盆,戴彩冠,寨子里都弄得到处挂红绸的成婚吗?”   俞星城撑着身子低头看他:“大概没你想象中那么大张旗鼓。其实我都有计划的,毕竟我也好歹是给小燕王做事这么多年,他跟你也相熟,给你做个户籍很容易。就做成个什么川蜀富贵大少爷之类的就挺适合你的。这样我便可以以已婚的身份在朝堂上行走,你也可以随同出入。懂吗,就是这户籍册子上,就记着你我二人,是结为夫妻,同为一家。”   俞星城说这话的语气,倒是很平实,炽寰简直就像是个被惊喜求婚的少女,激动地乱晃腿,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又去捏捏俞星城的耳朵,当俞星城说道“结为夫妻,同为一家”,他当真面红耳赤,竟然大叫一声:“别说了!别别别,你把话慢慢攒着跟我说,一天说太多好消息,我受不了。哎呀,哎呀哎呀,我要消化几天!”   俞星城看他模样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也想笑,也有点不好意思,她伸手按了一下炽寰的眉毛:“反正,慢慢消化呗。很多事情我都有了想法,如果你要有意见,也可以与我说。”   炽寰一下子抓住她的腰,摇起头:“我没意见。哦,不过你不会生气要整我吧,你是不是一直惦记着我娶你做小妾的事儿!你不会到时候也反着来一出,告诉我你会找个正房,让我给你当小妾吧!”   俞星城:“除了我没有正房这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炽寰:“……那也行,反正咱俩是一家。这是你说的。坐轿子什么感觉,你跟我描述一下。”   俞星城笑起来:“我没打算这么搞。主要是不想阵仗弄得太大,要是又迎亲娶亲的,既是麻烦,也容易招惹来好奇。”   炽寰:“反正我是觉得戴个盖头还挺有意思的呢。我当妾也成,但要是那种特别受宠的,宠妾灭妻的才行。”   俞星城笑的不行:“炽姨娘,以后我天天流连你。”   炽寰:“那姨娘能上户口吗?”   俞星城笑的要没力气了,伸手捏了捏炽寰的脸:“别瞎琢磨了,我会明媒正娶的。”   炽寰看她笑的身子发软,连忙拥住她:“别想反悔。”   俞星城努力撑起身子,看着炽寰躺在床上,顶着一张嚣张跋扈的脸,脑子里却全在想坐轿子披盖头,更想笑了。想笑之余,还觉得有种夯实的暖融融,俩人双腿交叠着,俞星城笑的低下头去,鼻尖撞到了炽寰鼻尖。   他满脸憧憬的似乎在想着成婚的事,俞星城瞧着他闪亮如星星般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去,将鼻尖微微偏开,吻上他嘴唇。   炽寰愣了一下,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但俞星城觉得心里有一团湿淋淋的火,一股麻酥酥的烟,她没有给炽寰这个笨蛋说话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抓紧一切,更直接的面对他,便深吻下去。   之前吃的糖水的桂花味道充斥在舌尖,但很快的,她却尝不到甜味,只吃得到触觉,她比自己想象中贪婪的扫过,深究,尝试,而后察觉到他的反应,再次尝试。   炽寰呆了片刻,先是紧张的人都僵硬了,而后似乎又被带动,他想要去回应,他想要挺起身子来去主动加深,俞星城却一只手按住了他额头,要他不许动弹。   炽寰不满,却连不满都没酝酿成形,便被俞星城看似强硬热烈,却又按部就班的试探,搞得人更像是掉进了温热的洋流漩涡。   什么狂风骤雨,什么海浪滔天的词儿都可以用了。   他呆了一会儿,才发现俞星城正撑着手臂在看他。   炽寰觉得自己胸口闷得发疼,他像个中空的玻璃瓶子,被塞了十几个点燃的炮仗之后,闷住了瓶口。俞星城就是捏住瓶口,隔着瓶壁,在清清楚楚的看着那十几个炮仗如何在他体内乱炸。   炽寰觉得自己再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就要憋坏了,他想开口叫一下俞星城,却只溜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喘气。   俞星城笑了起来,她难得披散着头发,轮廓娇柔。但此时俯瞰他,却比平日更显得令人……腿软。她笑道:“你刚刚鼻子也呼呼喘气呢。我还以为我在亲一条狗。”   炽寰努力憋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是忍不住,干脆大口喘气:“你才是狗!我喘不过来气怎么了!”   俞星城笑出贝齿:“没事。就觉得好玩。”   炽寰擦了一下嘴角:“你亲就亲,干嘛不让我动!”   俞星城有点狡辩:“让你好好享受一下,你别不知福。”她笑着在看炽寰,但眼睛并不是和他目光交汇,而是在扫过他脸上众多细节。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眼皮,耳垂和下巴,像是要反复确认。   炽寰心里跳的太快了,他觉得俞星城的目光也有谙雷,也给他皮肤上带去热与麻的触感,他咽了一下口水,觉得俞星城心态似乎大有改变,似乎就把他当做了她认定了要捏在手里的东西似的。   炽寰想要开口说话:“亲嘴还能——”   俞星城却低声道:“经常会胡言乱语的笨蛋,现在不许说话。嘘。”   他大概明白再次低头凑进的俞星城想干嘛,忍不住听她的话,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俞星城唇尖温柔的抵下来,像是小鹿去舔舐溪水上漂浮的花瓣。但另一只手却又穿过他的黑发捏住他的后颈,像是威胁他不许乱动。   炽寰被这种割裂矛盾闹的没有招架的本事,只抬了抬下巴。   俞星城缱绻又嘴唇微微发颤,炽寰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平,想要睁开眼瞧瞧她的神情,俞星城另一只手却遮住了他的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相较于当年在这琉璃塔上孤独的一人一神,她却是不同的。   她知道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等她,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个笨蛋。   而这个口头上说只等她三百年的笨蛋不会只留一盏小灯,而是会点亮满屋的灯烛,还有他心里炽热的焰火,然后揣着憧憬,永远等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   也很明显这一卷结束,正文就完结了。   这篇文撒糖比例不高,而且很明显,俞星城是一个“什么都要”的角色,亲情友情爱情都很重要;理想权力和自我她也都想要。炽寰在其中已经占了很重要的戏份了。   我就想写俞星城越来越爱恨明显,越来越有欲|望和主动,所以写她在感情上也更强势些了。   下一章估计还会撒一撒糖。   不过明天应该是不能更新了,断一天,后天继续更新。 第269章 好奇   灯烛闪烁, 临时铺在地上的柔软床褥附近,乱摆着几架屏风,俞星城伸长手脚躺着, 瞧着塔顶空间内那座圆钟。   炽寰也躺在旁边,只是他略显僵硬, 呆呆的望着塔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俞星城:“不至于吧。”她伸手去戳了戳炽寰的肋骨, 炽寰忍不住缩了一下。   她笑了笑:“亲晕了?”   炽寰:“……我才没那么丢人。再说, 明明刚刚是我,霸气无边,技艺高超, 妖皇风范, 王者手段,是我压着你狂亲呢!哼哼,我懂得, 你是不是已经傻掉了,从来没想到老子学习能力如此优异, 啊, 然后这个,气场如此之强大!”   俞星城想了想, 刚刚炽寰兴奋地反扑过来,又是抱又是啃, 呼哧呼哧的想亲近的恨不得跟她皮肉都长进彼此的身体里似的。她一瞬间确实,心跳的胸口都发疼了。   她却笑道:“还行吧。我觉得你像个三天没吃饭的大狼狗, 我像个肉骨头, 拧头一直换角度在啃。”   炽寰靠过来,撑着脑袋看她:“你还是比肉骨头香一点的。”   俞星城还挺喜欢他这种煞风景又好笑的说话方式,忍不住抬起一条腿, 搭在他的腿上,抱着胳膊懒懒的笑道:“你也是比大狼狗好看不少。”   炽寰得意的挑挑眉毛,俞星城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他眉毛,炽寰转过眼来瞧她,本来就嚣张放肆的眼梢,因为他意味不明的凝视,而显得颇有撩人的意味。   俞星城心里乱敲鼓:他想干嘛?   不会吧,一步到位是不是有点过……   虽然她倒也不芥蒂这个,但总觉得这一晚上会不会刺激有点太多了。   如果炽寰真的提这方面的事,她要怎么回答。当正人君子严词拒绝是不是太假了;可要是轻易同意,总觉得像是一顿吃到齁甜……如果可以,她还是想慢慢体|味情浓的过程……   俞星城又警惕的盯着炽寰,心里又忍不住徜徉在某些刹不住车的幻想里,直到炽寰过了一会儿,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你不是那种很变|态很饥不择食的人。”   俞星城:“……?什么意思?”   炽寰一副托付对了好人的模样,把比她高大许多的身子半蜷着靠过来,手指蹭着俞星城脸颊:“因为人类可不都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发|情期的可怕种族嘛。我还特意问过那位紫藤萝妖,哦,她爱上了一个女画家,说那日子是——苦不堪言啊。说那女画家什么都好,就是夜夜笙歌,反正把她折腾的花都要谢了——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还挺微妙的,我也看不出来她是苦笑还是真的开心。”   俞星城作为变|态人类中的一员:“……”   炽寰:“你别这么个表情看我!凡人男女在这方面之——无所顾忌,每天发|情,可是妖界闻风丧胆的。而且,凡人最会搬弄是非的,便是那张嘴,你们竟然把凡人当中最无底线的人,称之为禽兽!百禽千兽哪个比得上你们!”   俞星城:“……所以假设我和寻常凡人没有什么区别呢。”   炽寰扁了一下嘴:“那我倒是也做好心理准备了……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我怎么敢说要跟你在一起呢!你总觉得我傻,其实我都考虑的很多,考虑的很深!我问了一些跟凡人好过的妖,虽然加在一起也没多少,他们都说让我好好修炼,灵核傍身,我应该还好。”   俞星城:“……怎么说的我跟个吸取阳气的魔女一样。更何况,我、我也还没往这些方面想。”   俞星城抿紧嘴唇,眼神坚毅,撒谎都撒的如此正派。   炽寰挠了一下脸:“啊?哦……”他眼神瞟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的。听说有些妖喜好与人来往的一大原因,就是因为跟人交|媾和跟同类交|媾完全不一样。有人说比较轻松,也有说跟做法似的很有仪式感,但我想问一些详细的描述,他们都不回答我。然后脸上就开始露出那种表情——就那种好像有点痛苦又好像很向往的表情!”   俞星城又想笑又觉得这些妖有点可怜,毕竟大部分妖类的发|情期一年几个月,他们看人类,就像是人类发现某个文明物种每天热衷当众表演重口玩法一样吧。   但俞星城以前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又开始琢磨了:万一说真的跟炽寰这大黑蛇成婚了,结果他只想冬眠怎么办?   她不想则已,越想越在意,咬了一下嘴唇,道:“你好奇呀?我完全不好奇呢。”   炽寰果然是容易被激起来的性格,凑过来,半抱住她肩膀:“为什么不好奇啊!你跟别的人类交|媾过吗?哦,你没有啊,啧啧啧,我还以为你作为凡人肯定特别懂呢,看来你也就那样,不行呀你。干嘛,你指我也没用——什么?!老子这不叫做不懂!老子的精元那都是多少年的道行,我怎么可能苦苦修炼还都给别的妖了!”   俞星城真是万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如此直白的和炽寰讨论这些事。   但炽寰确实是,虽然有爱吃醋的占有欲,却没有常有的伦理或女子德行的概念,他听说俞星城没有与别人亲密过,也松了口气——但他松口气的原因,明显是他知道她也不懂,就不怕丢人了。   俞星城越是摇头说不好奇,炽寰就越心里痒痒的觉得好奇了:“不过我觉得,老子好几千年的修行呢,哪怕你是要次次掏空我,我也受得住。如果好玩,我也不是不能陪你玩的。”   俞星城差点昏厥过去:“炽寰!你能不能说话注意一点!”   炽寰:“啊?我说什么了啊。”   俞星城胸口起伏半天,理智上知道炽寰说的是“修为”,但她实在是脸上滚烫,忍不住发晕:“咱先不讨论了,我、我不会那么变|态的,我我我这个人……哎呀,我的天,你把脸给我转过去,别盯着我,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讨论!”   她哪次说话不是深思熟虑,胸有成竹,这会儿竟然结巴了。   炽寰可以不讨论了,但让他转过头去那是不可能的,俞星城拿手推他的脸,他非要凑过来闹她吹她,甚至抱着她的腰一阵挠痒痒,俞星城受不了了,揪住炽寰的耳朵大声道;“我困了,我要睡觉!”   炽寰:“哦。好吧,那你要枕我的胳膊哦。”   俞星城:“不要,你手会麻的。而且这软枕一看就是印度麻的,比你胳膊舒服多了。”   炽寰抓住枕头一把扔飞出去:“不行,枕胳膊浪漫呢。我跟你讲,我这三年,就是学写字读书,还有学这些婚姻生活一百技。”   俞星城:“……谁跟你婚后生活了?“   炽寰:“反正枕胳膊才是真爱。要不你让我枕你胳膊。”   俞星城:“那我还是枕你胳膊吧。就你这装满水的大脑袋,能把我胳膊压废。啊,被子幸好有两床,不过天气也不算太冷——”她说到一半,炽寰拿脚挑起一床被子,直接蹬到地上去:“以前是以前,但现在你都说要给我上户口了,我们就要睡一床。他们都说了!说凡人夫妻,分被子是第一步,分床是第二部 ,然后就会分居,分家,分别成婚!”   俞星城:“……少交一些狐朋狗友、不,我不是说他们真的是狐和狗,唉哟,为了好好睡觉,我这是从理智的角度出发,咱们都能睡个好觉。你别跟我说你不睡都行,你不睡,我也不用想睡好。”   俞星城都很久没有拔高音量说话了,还是被他闹得不得不嚷嚷。   炽寰死不同意,两条腿夹住俞星城,把被子扯上来:“我不管理智什么不理智,反正咱们马上都要成婚了,你就提前适应!我不蹬被子,也不蹬你的。咱俩都一起睡了好几年了,你不乐意什么啊!”   俞星城被他腿按住,动弹不得,脑袋还被压在他胳膊上,被他衣袖上红云的刺绣硌到脸。   她气笑了:“你这袖子硌的很难受的啊——我、我不是说让你脱衣服!炽寰!!”   俞星城最终,不得已的枕在一个赤膊大妖怪的胳膊上,还被他一条腿狠狠压住,然后在夏末的应天府把被子盖到下巴,然后这么睡觉。   俞星城:……看在他等了三年的份上,我就忍这一晚上,就这一晚上……   结果炽寰似乎很累了,也似乎太想要在她身边睡觉了,俞星城甚至怀疑,对他这种平时不是特别需要睡眠的大妖来说,他可能在她走的这三年,都没怎么睡过。毕竟以前炽寰也只会在她身边安心沉睡。   他一睡着,立马腿也松开了,甚至被子也蹬乱了,大大一个人,像是巨型毛绒玩具一样,抱着俞星城。而俞星城枕着他胳膊,变成了豆荚里的豌豆,花|苞里的花蕊,也蜷起身子,被他这样伸长手脚拥抱住。   炽寰皮肤凉凉的,呼吸静静的,很适合现在的天气抱着睡觉。   她望着琉璃塔内的青铜大钟,望着灯烛,望着远处窗台外的应天府夜景,只觉得很梦幻。   她有点睡不着了,抱着炽寰的腰,过了一会儿,极其满足的喟叹了一声,竟然觉得在他睡着她失眠的这时间,也变得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废话糖。   下一章开始回京师,好朋友和老熟人们也都要碰面了。 第270章 时机   俞星城凭心而论, 还是想多在塔顶上住两天的。   但奈何,裘百湖一大早就飞来,他本来想闯进来, 又瞧见塔顶内屏风帷幔,软床卧榻, 有几分旖旎姿彩, 便又捂着眼睛倒退出去, 飞在塔外,对着窗洞朝里头喊道:“俞星城你玩野了啊!快点起来,你这一回来折腾的皇上都知道了, 多少人排着队等着找你呢, 你就在这儿抱着野妖睡懒觉——”   俞星城还没醒,她昨儿晚上睡着的很晚,迷迷糊糊的正想要应声, 就感觉身边某个家伙已经窜出去,以她都能听到的音量, 对着窗户外头“嘘——”。   裘百湖:“……你他妈的衣服上哪儿去了?!你别以为现在仙官灵力衰退, 我就不敢对你动手!”   听着裘百湖甚至都要拔刀了,俞星城挣扎着起来, 揉着眼睛从屏风缝隙之间,就瞧见裘百湖拎着一把劈竹刀御剑在塔外悬停, 炽寰□□着上半身,黑色头发披散在后背上, 看裘百湖嚷嚷, 急的直跳脚:“你小点声!天热老子脱个上衣怎么了,我以前挂在星城脖子上的时候,连个裤衩子都没呢!哎呦, 你有这儿跟我生气的份儿,你不如去买早饭。”   裘百湖:“是你声音大还是我声音大。再说,这都巳时一刻了——”   裘百湖话说到一半,就瞧见俞星城揉着眼睛从屏风后头出来了,裘百湖本来有那么点气,见了俞星城也消了大半,只道:“你知道温嘉序带人来了吗?他昨儿就在等你了,燕王殿下知道了你的事,就让温嘉序把你请去京师呢。”   俞星城倒是衣裳穿了两层,神态如常,道:“温嘉序?那让他再等会儿吧,别着急啊老裘,你吃早饭了吗?”   裘百湖:“……你饿吗?”   炽寰挤眉弄眼。   裘百湖:“……行,你先梳头,我去买早饭。”   裘百湖瞪了炽寰一眼,对俞星城轻声道:“我知道有家甜豆花与鸡汁汤包极好吃,你收拾收拾东西,等我买回来。”   他说罢飞走,炽寰对着窗台朝外喊了一句:“你也给我买一份!我也想吃啊!”   俞星城笑的不行:“他没打你就不错了,快来快来,看真的要回京了,你给我梳头,我们就打包些行囊。”   炽寰披上一件暗纹黑色长衣,倒也没系绳,便光脚站在俞星城身后,叼着几根发带。俞星城坐在镜前:“我归来之后不可能再是官身了,也不用戴冠,你就给我梳寻常女子发式便行。哦我不戴金银的,要是有琉璃簪或玉簪便给我两支。”   如今琉璃泛滥,倒是都便宜好看,炽寰和她都不在乎金银,便只簪了两只蓝琉璃簪子和一些用灵力变出来的茉莉花枝,也算是炽老师把握流行趋势做的新选择。   裘百湖一会儿买回了早点,他竟然善心大发的买了两份,炽寰大概觉得自己这以后是要进人家门的,不能不巴结一下裘百湖这个干爹,坐在裘百湖旁边一边吃一边夸。裘百湖还是不爽他,走过去跟俞星城聊天去了。   温嘉序在裘百湖这个破院子里坐了一个上午,快吃午饭的时辰,终于听见外头的敲门声,他想象中俞星城再次腾云驾雾而来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是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言笑晏晏,不一会儿便推开了门。   俞星城穿着一身鹅黄团纹蓝色镶边的衫裙,捧着一大把花,和裘百湖走了进来。   她看见温嘉序,愣了一下,脚步推后了几分,惊诧道:“小温?你怎么、你怎么穿的跟唱戏似的?你跟温骁就学到了这穿衣审美了?杨椿楼看见你这样没打你吗?”   她语气又稀松平常又带着调侃笑意,所谓三年,在她而来仿佛她只是去邻居家串了个门。   温嘉序有些激动,两只手背在身后,后知后觉的想起要行礼,连忙又揖手道:“先生!啊、不俞大人。真的是……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俞星城把手里的花束放在院子中的小桌上,裘百湖去屋里拿花瓶,她稀松平常的笑起来,对温嘉序招了招手:“你倒是变了不少。嗯,主要是个子长高了,也开始懂得打扮给个儿了啊。”   俞星城笑的促狭,温嘉序这个小暴躁难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杨三木才不会打我呢,你也知道她,总喜欢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这衣裳的布料还是她给我挑选的。”   俞星城顺便就坐在院子里插花,也给温嘉序搬了个小凳子,炽寰拿着剪子蹲在旁边剪花枝。温嘉序看了炽寰一眼,又扫了扫俞星城那端庄的脸,目光有那么点笑意,俞星城可不会被他挤兑,立马开口道:“你跟杨椿楼怎么样了?我听说了,她现在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医神呢,你俩有点谱没有?”   温嘉序撇了一下嘴角:“谱?什么谱啊,她忙得很呢。我也忙的很呢。”   俞星城可不信,他身上这花衣裳都是杨椿楼给他挑的呢。只是这俩人都不怎么坦诚,越是这么着急否定,俞星城反倒还安心了。她笑道:“那温骁呢?他现在在哪里做事,他可还好?我只怕他又莫名自责或太过担忧我。”   温嘉序看了炽寰一眼,这才叹气道:“你这么问,就看出来够了解他性子的了。不过他最近很好,他在京师钦天监做事,不怎么上值,但受皇上的密令,现在比当年还让人闻风丧胆呢。只是……也比以前更像个独行者。罢了,不说这些,先生,要你回京师,不是因为单单殿下想你,或皇上想见你,更是因为大明需要你。”   俞星城手顿了一下:“我可消失了三年,必然也有许多事是有人能站出来处理的,不存在一个偌大的社稷需要某个人的时候。”   温嘉序都不坐凳子了,半跪在地上,前倾道:“皇上这三年身体大不如前,我们才知道他其实早在李妃与公主被杀后就一直沉疴满身,旧病绵延。只是那时候,国师为他吊着命,大批医修用灵力修补着身子。而听说圣主战胜异教群神,但是国师牺牲了,圣主又迟迟没有任立新的国师……这些都是说的太远了,总之医修们随着灵力大衰退而无法再为皇上医治,现在杨椿楼虽然背着医神之名,但她坦言自己术业有专攻,治不了皇上这样常年的旧病。”   俞星城愣了愣,温嘉序这话像是在说,所有人都觉得圣主打了个胜仗,并且依旧庇护着大明江山,只有国师消失了。   是啊,这样的说辞对于安稳民心是最好的。   我们的神不但还在,而且还胜利了,只要等她休养生息,我们便能拿回灵力。   而怯昧并非以圣主的身份消失,而是以国师的身份消失,其实更成全了他身为人,为了人所做的这一切。   身为圣主是无人知晓的,可身为国师,哪怕不能记下真名,也是会在钦天监的史册中记录一笔的。   温嘉序看着俞星城面露怅然,他听说过关于俞星城这三年是“登天与神为伴”的传言,甚至有些人认为她如果回来就是新“国师”,但俞星城并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消失三年的事情。   他想了想,继续道:“燕王殿下即将被册立为太子,朝中内外反对的声音可不少,很多人认为他作为塞利姆的血脉,一旦继承皇位就是炎黄血脉的断绝。甚至很多人激进的认为当今小燕王一旦上台,会屠杀汉人,将奥斯曼帝国的民众迁徙过来,给大明换血。”   俞星城继续插花修枝,冷笑道:“五胡乱华,元人在位,大烟横行的时候,没见他们把问题拔这么高过。一个唯一能担下责任的皇子,还要这个态度。不过我想反对的声音也并不会让皇上太受掣肘,毕竟能有能力和他抗衡的世族已经不存在了,朝堂上大多数都是个体的官员。”   “是。虽然许多时候,这一点也让人认为皇上任何政令不由得人反驳,但目前这个时间点,还不算坏事。您知道吗,三个多月前,拉克希米在内战中被炮弹击中而死。”   俞星城手顿了一下:“我翻看了一下近期的报纸,但我并不知道此事。”她神态显得很平静:“你知道详细吗?内战是因为印度的那些公爵藩王和大地主吧。”   温嘉序:“也因为您的缘故,拉克希米在大明也是家喻户晓,虽然后来在乌斯藏问题上,她被大明上下臭骂过,但后来你消失后,拉克希米还递交国书前来表示……表示担忧,并愿意暂时休战,之后大明与印度关系缓和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死。”   俞星城呆了片刻:“国书吗?我倒是要回京之后,要讨来原件仔细瞧瞧。她死在正面战场上?”   温嘉序:“是。只是炮弹击中她的车驾,十分惨烈。”   俞星城:“并不。这是很好的事情。她自知后半生很难安定,如果哪天被人毒杀,或者是自己变得昏庸后被夺权杀害,才是最不体面的死法。我懂了,要我回去,是否是因为现在还有其他国家要攻打印度,而皇上也想进一步控制印度?”   温嘉序:“是……但问题不知这些。海洋彼岸的亚美理驾洲大合众国买下了法国人的土地,如今正是强盛发展的时候,就在苏州,到处都能看到亚美理架合众国的船只,不过大明的船只在彼岸的更多,到处都是淘金和倒卖发家的故事。而英、法一直在纷争,甚至现在还打着大海战,英国内政混乱,听说乔治四世跟乔三似的有了疯病,内部两大党派争权,哦别说了,其中一个什么新托利党还有个叫拜伦的党魁,一直在寄信给朝廷,说希望朝廷支援英国,奇袭法国殖民地。”   拜伦?!   俞星城头大了:“不不不,怎么才三年,事情变得都这么快。拿破仑呢?没死?”   温嘉序:“没死是没死,感觉也快被骂死了。他班师回朝都五年了吧,好像策略变得愈发保守,虽然法国现在站稳了脚步,但并不像以前一样疯狂开战了。听说法国境内很多人都看不惯他呢。”   这倒也正常,英雄王如果不是在史诗战争中,而在守土,哪怕有他自己的规划和谋略,也都会被骂死。   温嘉序:“反正乱的很啊,现在科考什么的也都变了,光开设的大学府都有十六所,而我才发现自己对各国哪是哪的殖民地都是抓瞎,我都要去现学。现学才发现,连市面上贩售的地图都在天天改,光今年就出了九版欧洲和非洲地图!”   俞星城:“这种天天变化纷争的格局,说不定要出现好几百年呢。”   温嘉序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以为我说这些会把你吓死的,可你还是这么淡定。难道你都算到了?你都心里有数?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不论是皇上还是殿下,听说你回来了,激动地都是要一定要让人把天下格局转述给你。你——你都一点都不慌吗?”   俞星城笑了笑:“也有点吃惊的。我大概懂了,如今天下的紧张与多变比三年前更甚,皇上想要让我回去。”   温嘉序:“你会去就入内阁。”   俞星城:“这都不重要,我想这三年来,阁老一直都是由江道之担任的吧。我不在乎朝内的风向,我知道皇上和殿下,都有定海神针般的意志,能坚决不让我被迫害。他们就想让我回去,看下一步棋。”   温嘉序:“不只是观局了,法军和英军在上个月联手开始进攻通航但还没有拓宽河道的苏伊士河,埃及近一半已经被占领。而奥斯曼帝国更是被肢解中,朝廷想要分一杯羹——而另一边,俄人与倭地北部开战,有想要在跟咱们打一次的试探。”   俞星城揉开几分花瓣,转头看向温嘉序:“我懂他的焦急了。大明朝能否跻身英法俄,只看这几年能不能抓住时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克希米和星城真的是一种距离远隔,立场又很难站在一起,却又尽力靠拢的惺惺相惜。 第271章 大温   俞星城活着回来了的消息, 几乎是压不住的。   消息先是不知道怎么在应天府炸开了,或者是因为俞星城当年与东印度公司签订协约时,曾有过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作为大明自淡马锡海战后再一次扬眉吐气的证明,当时被刊登在各种报纸上, 也被转绘成过画像。   而俞星城作为女官, 年轻貌美, 官低权高,履历传奇,外与印度女王内与燕王殿下都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常年看资料公文, 基本不怎么去听戏或买话本的俞星城,自然不知道自己是民间头号八卦,剧本女王。   大明正是各种杂剧、传奇剧、以及外来戏剧歌剧最兴盛的时代, 三五步便是一处剧场戏楼,但是朝廷规定不许写朱姓王室为主题的故事, 那将相、前朝皇室与神仙乱斗便成了最热门的话题。而俞星城既是官员, 又连着皇室,还有那么点神仙般的天雷本领, 简直就是上赶着给剧作家们送题材的当世女主。   而俞星城的消失有这么具有神秘色彩,从她失踪之后, 关于她的小说和剧作就层出不穷,她的画像和照片也在民间颇为有名。   俞星城也不知道是否是仙官频繁的来往走露了风声, 或者是她这张脸本身就让人认出了她, 当她登鲸鹏离开应天府到京师的时候,关于她三年后归来的消息就传的到处都是了。   当然这其中也并不都是好消息,仍然有大批人冒出来当所谓的“知情人”, 有的说俞星城这三年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有的说她是办错了事跑去亚美理驾合众国避难了,甚至还有一些艳情作家胡写出什么她被皇上或小燕王囚禁了。   俞星城坐在鲸鹏甲板的茶桌旁,想要翻翻报纸看消息,结果没想到这年头报纸一共没几张,将近一半都或多或少跟她有关。   温嘉序这会儿也不像当年没好脸色了,自愿给她跑腿倒茶,怕她生气:“殿下这些年也有在禁止他们胡说八道,奈何是真的管不住。总不能一刀切了,说连朝廷官员都不让写进剧里了。”   俞星城笑:“我没生气,只是看他们想象力倒也丰富。这儿还刊登着一版故事,像是梁祝的翻版,写我和拉克希米死后,一个化作画眉一个化作孔雀,年年飞到雪山之巅去相会。”   温嘉序以为俞星城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却没想到真·不解风情·俞直男道:“去云南相会不好吗,到雪山之巅且不说飞不上去,还会活活冻死,孔雀不知道,但听说藏人养画眉,十个能死九个。而且雪山还是乌斯藏争议之地,我俩说不定能互啄打起来。”   温嘉序:“……您能不能就抱着看故事的心掉两滴眼泪呢。”   俞星城扁了一下嘴:“哪怕我信了死之后能化作鸟儿,拉克希米估计也忙于啄瞎政敌的眼睛吧。而我呢,我会忙着修炼成妖。”   温嘉序抬手求饶:“行了,您别说了。我也算是这剧的忠实爱好者,您给我点想象的空间吧。”   俞星城和拉克希米俩真人表面上看起来让万千西皮粉磕不到糖了,但关键时刻又总捅人心窝,让人意难平,搞出虐文大手都写不出的克制的惺惺相惜。   温嘉序表示嗑的痛苦又快乐。   这艘鲸鹏走的是沿海航线,这是如今鲸鹏航线在大明进一步发展后的分支。以前只是南北重要城市之间有鲸鹏,但现在在各大人口超过三十万的城市之间,几乎都有鲸鹏的航线。   不过鲸鹏只是客运航线,真要是货运,最盛行的还是汽船,而汉阳府大堰在一年多以前开始了重建,离工期完成大概还要七年左右,到时候一部分海运航船甚至能上行到重庆附近。   只是为了区别于军队的鲸鹏,专门开放给百姓庶民的航线,大多命名为“夜莺”“鸢燕”或“青鸟”等等。分为内陆多站点的“慢棋”与走海路或拔高飞行的“快箭”两类航线,鲸鹏飞行已经发达到出版了各种黄纸时刻手册,还有长距离换乘的车费计算表,还有几大半官行是不是发放的卧间或高间票的打折劵。   不过俞星城乘坐的是朝廷配置的鲸鹏,自然不用买票交钱了。   当鲸鹏以三年前难以达到的速度飞到上海府附近,准备走海路快行,俞星城一低头便看到上海府蔚蓝的海岸上,停满了各种海船,还有近地面漂浮的各种鲸鹏汽船。   她眼尖的看到了一个颇为庞大且色彩鲜艳的气囊,而那气囊之下,有不少小型鲸鹏巡航,看姿态像是个飞天岛屿,当擦肩而过的时候,俞星城更看到了上头的洋楼与天使雕像,她吃惊道:“这是橄榄山?!”   裘百湖时隔三年换回了一身北厂黑衣,叼着烟杆道:“橄榄山的一部分岛屿在天父死后,在其中几个门徒的率领下回到了新约克,又帮助了亚美理驾合众国西拓,还把一部分技术共享给了亚美理架。它们其实是成为了一个亚美理驾联邦中的一个州,只是这个州现在飞悬在西海岸之上,依旧自称橄榄山州。但它的小型岛屿会跨越大洋,飞到各个地方来做生意。”   俞星城:“做什么生意?他们唯一可以出卖的就是技术。”   裘百湖:“就是技术。但从橄榄山的角度来说,它不愿意卖技术,但亚美理驾还市场和英国有小的战役,他们又因为买下西边,欠了一屁股债,就想要来大明贩卖原料。大明其实最不缺粮食、棉花与油漆,但大明想要争取他们,就还是强行接了他们的订单,只是提了个亚美理驾拒绝不了的要求。”   俞星城接口道:“咱们要橄榄山的技术。确实……这些都是天父通过灵根,窥视未来所得,实在是宝贵。你说橄榄山不愿意,可他们还来了,还带了这样中型以上的飞岛来。难道是,亚美理驾把橄榄山给卖了?”   裘百湖笑着抽了一口烟:“你说黑心不黑心。亚美理驾合众国也没有橄榄山的核心技术,所以就把橄榄山‘送’过来,这些周围的鲸鹏,其实都是伪装成客艇的军艇,只等到明日橄榄山上的门徒率领部分官员,到应天府洽谈商务的时候袭击这里,并且把整个橄榄山都击落到海上,尽量保持完整,然后拖进大明的厂房里,好好肢解研究一番。至于造成的矛盾,如果大明和亚美理驾都装傻,橄榄山也闹不出什么花。”   俞星城托腮,看着鲜花与歌声飘扬的橄榄山,笑道:“亚美理驾真是个新型国家,还没有强硬的能耐呢。但凡是个强国,早就直接把橄榄山渗透侵吞下来了。没了天父,橄榄山的优势保持不了多久了,早把它给吃了,还能有些好处。”   裘百湖又给自己续了点烟草,咻咻抽了两口:“主要是亚美理驾要南北内战,英法都不想参与,都想让内部打的乌七八糟之后,再去把亚美理驾大洲都变成他们的殖民地。亚美理驾为了自保,就来大明买|枪买船,也采购一些基础的火|药、硝石或者钢铁。他们需要我们更多一些。”   俞星城看了一眼橄榄山上天使的头顶,那座天使像缺失了一只右手,不知道是不是四年前天父在罗马被杀时,橄榄山内部纷乱留下的证据。   她回头看了裘百湖一眼:“我以为你不会回京师了。”   确实,临走之前,俞星城问他要不要回去,裘百湖回答的却是:“你想不想让我回去?”   俞星城以为他早已远离纷争,想要养老,如果俞星城要求,那他也愿意再出山。   她便说:“你要是留在应天府,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却没理解到裘百湖就是想让她开口说需要他。裘百湖一下子没了台阶下,只得咕哝说:“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回去。”   直到裘百湖回头拿上官刀,换上官服也蹬上了鲸鹏,她才后知后觉,可能裘百湖留在应天府,一是因为心累,二也是为了等她。不过这时候裘百湖可不会承认了,嘴上只说是皇上派了好几拨人请他,他再不出山不合适了。   俞星城连忙哄了几天,说什么“幸好你跟我一道,否则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去了京师也不安心”,裘百湖总算是心里舒服了。但裘百湖确实因为灵力的衰退,旧伤复发,身体大不如前,可他并不在意:“我本来就不是靠杀人的手艺混到今天的,主要是办事的手腕。”   俞星城坐着“快箭”航线的鲸鹏,很快就到达了天津卫。   天津卫早已大变样,俞星城所降落的“栖台”,竟然是全钢铁与玻璃制成的,如同一个水晶鸟笼般,其中有错综复杂的廊道以及与地支相对应的十二个停栖坪,里头还有灵力鼓声和铃声报告飞行降落的航班,有大理石地面上奔跑的矮马车队,还有空中飞行的鸽鸦拖着重重的信件。   这其实就是鲸鹏客运站,只是这里是专门停降朝廷官府的鲸鹏的,运送官员与官府信件。由于京师因战略位置,暂时没有大型的鲸鹏用栖台,所以天津卫是北方最大的官府栖台之一。   俞星城从降落前,就看到了天津卫大批的石楼、砖人行路、以及沥青或煤渣道路,奥斯曼建筑不少反增,似乎是因为这里有大批从本国逃难而来的奥斯曼贵族,但西式楼牌和中式外楼还是占了多数。还有来往的马车与鹰妖飞车,还有那依旧蜿蜒的九道河。   三年前的重创,给了这座本就坚强包容的城市以新生。在如今巴黎污水遍地暴动多发,伦敦则蓝雾蒙蒙贫民困苦,伊斯坦布尔更成为宗教戒严之城,世界几大璀璨城市都逐渐蒙尘,天津卫反倒在新生中愈发璀璨。   不会有人把天津卫称作什么东方小巴黎,远东小伦敦,只会说不定多年后,伦敦或新约克,成了西洋天津卫。   俞星城刚刚转坐去往京师的马车,就听说有一位恰好到此处的官员,要与他们同行。   温嘉序在车队外与几位钦天监的官员交谈着,裘百湖皱眉:“有谁还敢跟咱们同行?星城这车马进了京,估计就要往宫里去的。”   温嘉序过了一会儿,走过来道:“是我兄长。二爷正好从朝鲜回来,鲸鹏后脚也落在了天津卫。”   作者有话要说:  大温要出来了~ 第272章 眼镜   俞星城忍不住将头探出车门往外看, 炽寰也还坐在车里,不大高兴的哼了一声。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把脑袋收了回来。   炽寰翘着二郎腿, 转过脸去:“我可没生气哦。”   俞星城:“……”还不如直说呢。   炽寰岔开腿霸占他那边的座位:“但我不会下车的。”   俞星城扯了一下他衣摆:“大哥,你注意一下仪容。”   炽寰:“怎么了, 我穿裤子了。反正我不管, 我、我就是不走。”   他明知不占理, 还就是故意撒泼,俞星城笑:“没让你走。干嘛呀,你还脾气上来了, 我跟老温认识这么多年了, 还有什么好让你躲开的——啊,那个是他吗?怎么感觉又高了,他都这年纪了还能长个吗?”   俞星城一指, 炽寰看过去,瞧见一位身量修长的男子, 被一群或身穿西装或身着官服的人簇拥在前头, 和温嘉序正在聊天。   温嘉序说话口气有几分小心,他这样的小爷脾气能如此尊敬的人也不多了。   修长男子却没有穿圆领袍或曳撒, 而是穿了一身长风衣,里头是尖领白衬衣、金属扣短马甲和长裤, 如今实行长直筒洋装裤也不过二十年。风衣的胸袋处还有怀表的链条,他摘掉薄款的方顶礼帽, 夹在胳膊下与温嘉序说话。   俞星城这才看清温骁的脸, 以及他礼帽下剪短了的头发。   他竟然把头发修成洋人的短发,脖颈鬓角处明显仔细刮过,脑后的发齐刷刷的拢住。   温嘉序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温骁惊愕的转过脸来四处张望,而后和俞星城双目对视,他猛地顿了一下,而后夹住帽子快步朝她走来。   俞星城手扶在车门框,探头看他。温骁拿着手杖,奔了两步,停住了脚。   温骁确实还是有些变化的,他以前还有些傻不愣登大少爷的劲儿,内里虽深沉,表面却有些腼腆。如今他却只显得有一些憔悴,沉默和冷静,甚至有种无悲无喜的感觉——只是现在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狂喜。   俞星城率先笑道:“我是不是一点也没变?”   温骁就像是靠近停在花瓣上的蝴蝶一般,轻轻地慢慢地走近,半晌吐出一口气,恍惚道:“没变。一点也没变。”   俞星城:“你把头发铰了?这样其实也好看的,显得更利落,只是怕有许多人接受不了吧。”   温骁呆了一会儿,才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怔怔道:“是南洋西洋两大华侨商会的许多人,都为了在外行走贸易,剪短了头发。我这次去朝鲜办事,伪装的身份也是华侨商会,再加上我本来也并不喜欢束发,便学着剪了头。星城你……你这三年,都在天上吗?为何圣主不愿放你回来?”   俞星城看着他,笑了笑:“她放我回来了,只是路不好走,天上走一走,地上便三年了。我还觉得眨眼间呢。”   她伸出手,似乎要扶温骁上车来,温骁却并没有扶住她的手,只是走近了,半晌在自己的脸上薅了一下,道:“你一点也没变,可我变老了。真的快要让你叫叔了。”   俞星城只是吃惊,炽寰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一句话背后的……情感。   温骁看见她青春依旧,眼神未变,竟像是照镜子般便想到他自己,便忍不住将自己矮了下去。而他这句话,更像是这三年心境的一句短短的总结。炽寰以前确实为了让他振作一点,说过狠话——说他如果不能好好活着,就等不到俞星城回来了。   或许现在俞星城回来了,旁边有个根本不把三年当回事儿的大妖怪,温骁会不会忍不住想,如果不是三年,是她走了三十年,那他是否还有等的资格?那二人相见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炽寰也偶尔因为情感而变得敏感,他竟能体会到温骁这句话背后的等待、恐惧与无奈。   俞星城却愣住,伸手抓了一下温骁的衣袖:“什么叫你老了,我觉得你才是分毫没变。你这样说,我也要觉得有些伤感了。上车来说话,跟我说说你这三年都在做些什么?”   炽寰却忽然道:“我想起来还要跟老裘有事儿说,我先过去了。哎呦喂,姓温的,老子才不愿意跟你挤一辆呢,你上吧,车队等你等半天了。”   温骁看炽寰风风火火的走远了,愣了一会儿才登上车来。   俞星城看了炽寰背影好几眼,直到车队往京师的方向去了,她才后知后觉,炽寰是在让地方。   车队往前走,温骁茫然又有点激动,俞星城却忍不住想笑,伸手拿过去他的礼帽看了看,又瞧他的新发型。   温骁:“你回来之后,觉得怎么样?”   俞星城捏着他的礼帽:“变化很大,但我不讨厌。你呢?没人跟我说你这三年在做什么。”   温骁垂下眼:“你当我是做皇上身边的密使吧。其实还是在钦天监,但大多是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后续有叛军再起,我也受命去刺探过;关于一些地方府县的贪墨,我也受命去处理过。这次去朝鲜也是关于征用朝鲜几大城市为大明的军港,过去洽谈,说是洽谈,但对于一些朝鲜王室中的反对者,也没少耍手段甚至刺杀。”   他说的坦然了许多。   俞星城:“嗯,或许我回来了之后,我们就可以更多的一起做事了。”   温骁看她也这样平和且理所当然的接受,心里软了软:“对。我很怀念跟你一起做事。”他抿嘴笑了一下,似乎察觉到自己神情有些容易让人误解,立刻想要收住。   俞星城却很坦率的道:“我也是。确实看到你,看到老裘,有一种我确确实实走了三年的感觉。你们的变化,比这世道的变化,还让我觉得冲击。明明我自己感觉自己离开都没有几天,却很想念你们。而且我见到你之前也很担心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像个纸风筝,怕风雨淋湿弄破了似的。现在想想,觉得我的想法很可笑——你是温二爷啊!”   俞星城笑道:“你比我承受的东西更多呢。二爷,跟我说说,你这次急着要进宫,是朝鲜出了什么事儿吗?”   温骁从怀中拿出了一封短笺,他风衣内袋里也别着一副对叠的金框眼镜,他戴上眼镜,将短笺展开,镜腿上的金色细链在脸边晃荡,他读了一遍短笺,又递给俞星城:“其实不是朝鲜的事儿,是我前些日子从朝鲜回来之后,在天津卫停了几日办事,然后收到了关于地中海一代的新消息。”   他轻轻扶了一下眼镜,低声道:“拿破仑手下一位年纪很轻的将领,前些日子攻下了埃及的首府,虽然埃及有多中心,但开罗作为尼罗河平原尖端,其实几乎可以等于法国拿回了埃及。”   俞星城:“埃及才独立几十年啊。我懂你的意思,苏伊士运河要不保了。”   温骁:“是。很有可能现在就已经被夺下了。”   俞星城摸了一下手腕,她觉得温骁戴眼镜的样子倒很新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温骁清了清嗓子,想要摘下来:“灵力衰退之后,才发现眼睛不好使了,以前看不清楚的时候就用灵力注入眼眸,都没发现自己眼睛有些看不清了。”   俞星城看了他一会儿,话题转回来:“我听到的最害怕的不是埃及要被夺取,而是拿破仑手下的年轻将领。要知道拿破仑在倒台之前手下无将可用了,经验丰富又胆大的老将几乎战死,只剩下青黄不接的老怂货和愣头青,他上台如今快五年了吧,没有全面开战,看似放政给议会实则仍是大权在握,在法国内部也各种肃清旧势力扶持新资本,简直就像是被关押的那段时间,他想看清了许多隐患。”   “你是觉得拿破仑要难以阻挡了?”   “那可是拿破仑,他本来就难以阻挡。只是我觉得,他把自己最危险,最容易全盘皆输的几步棋都走对了,往后法国可能还要再称霸不少年。他甚至连手下最缺的年轻将领都培养出来,埃及之行是他特意排给手下年轻将领的一场演习,毕竟埃及是他曾亲自率兵攻打过又熟悉的地方。而现在看来,那些年轻人给了他满意的答卷,他下一步就要开始野心勃勃了——如果不是对欧洲野心勃勃,那就是对世界上还能分配的弱国们下刀。”   温骁以为俞星城会担心他们当时辛辛苦苦谈下来的苏伊士运河,但俞星城面上似乎对此事很有把握,甚至都没有多说。   俞星城:“还有别的消息吗?”   温骁:“有个长线的消息,奥斯曼几大附属国,几乎都开始缓慢的易主,行省也开始割裂,除了伊斯坦布尔之外,其他都像是——”   俞星城皱眉:“都像是老太太嘴里松动的牙了。哈丽孜死才几年,太快了,这些国家侵吞的速度太快了。我听说朝廷想要抢夺奥斯曼的技术?”   温骁:“但是很不顺利。莫塔夫皇帝似乎半疯了,而真主党派之类的宗教团体控制全国,却因为教义教派内部斗争很严重。大明想要去洽谈,但内部变化太大,根本就没法好好谈。”   奥斯曼本来就靠近地中海的是非之地,又拥有资源、技术和土地,在一个大意的瞬间,就被豺狼趁虚而入,如今简直有当年大清帝国末期的狼狈。   俞星城皱起眉头:“现在还谈什么呢,抢吧。唉,皇上难道不懂这一点吗?”   温骁:“不是说皇上不懂,而是皇上……最近精神大不好。燕王殿下虽然已经很能干了,可依然很难和皇上这样的才能相比,他政务上有些吃力。而且,他还不是太子,连登上太子之位就花费了太多的曲折,更何谈去掌控天下局势呢。我跟你同行,咱们也不要在城中滞留,直奔宫中吧,他一定等你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骁穿上了礼服西装还戴上了眼镜。 第273章 真情   如果俞星城最喜欢的大明府县, 苏州、应天算得上前茅,广州她也随宝船停靠过,颇是喜欢, 但不论怎么数,都数不到京师的。   甚至她挺讨厌这座城市, 特别是讨厌那道城墙里连绵的瓦顶, 与新风吹不散的腐朽, 总觉得哪怕外头鲸鹏乱飞,工厂锅炉暄鸣,也影响不了这城里齐声诵读的“之乎者也”。   只是这次回来, 她却发现, 京师附近的城墙,多了好几处人为的破口,而且还有道路从城中延伸出来。   温骁看到她张望的眼神, 道:“是当今皇上也明白,城墙这东西早已防御不住任何敌人, 而所谓的为了‘安全’的故步自封, 只会让京师除了住着王侯将相,就再也没价值了。他想要扒掉城墙, 停止宵禁,内外通路, 而后再在京师附近修建火车站台与鲸鹏栖台。”   俞星城:“这是好事儿,只怕反对的人很多吧。”   温骁:“现在皇上就要凭借自己的威名和能力, 尽量去多做那些被人反对但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咱们虽然都知道他的野心和能耐, 但由于他做事并不如前朝帝王那般稳重保守,一直在民间风评不佳,甚至早些年在某些掌握报刊与文人学子的世族有意的引导下, 他都被说成了暴戾昏君。皇上不在乎,他知道不求名才有成事,他愿意把自己的烂名声用到最后,来给燕王殿下铺路。”   传过四百年历史的厚重城墙,那城墙被挖开的断口被修理平整,用红漆涂抹,似乎是打算回头修成一个新的城门,但多处缺口,已经把京师的城墙,变成了一个个断开的屏风。俞星城隐隐能感觉到,城外的人不讨厌它,城内的人不喜欢它,没了这道城墙做遮羞布,那些城内高贵人最瞧不起的洋物、新物、下等物,必然会涌进来,带着拳打脚踢的吵闹欢欣霸占进来。   最后只会有一群有话语权的高贵人,高高站在城楼上,咏诗再叹一次“礼崩乐坏”——这个从礼和乐诞生便被用烂几千年的流行词。   一路进宫路上,能瞧出来,京师内修建了或在建许多高塔,还有鲸鹏巡航,有新炮台假设,似乎给京师构建了从天上到地下的防线,京师内因整修、规划而多了几分活气,只可惜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   若是没有皇帝退位,它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俞星城他们的车架越接近午门,她就忍不住在想,如若大明这一步没走错,如若皇权幸或不幸的延续百年,会不会以后皇帝会在午门前,被各国前来的记者们团团围住,左右手坐着他国首脑,开起了新闻发布会?   一路穿过月华门,走到熟悉的养心殿,殿前的荷花坛变成了一座挂钟,其余的变化并不大,依旧还是有几个内监站在抱厦那里等着,只是其中不会再有客昔客公公。   俞星城也没见到王公公,听说他年岁大了,又爱饮酒吃肉,去年突然发病死去了。   但是孔元节这位老祖宗还是在的,他也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有燕王殿下曾经的大伴太监,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一般除非大事,都是那位大伴在办。很明显就是皇帝将司礼监大半都交给了燕王殿下掌管。   而燕王如今也在养心殿或东边的斋宫去会见外臣,他本来是与宁祯长公主住在宫外府中,不过现在皇上以要他贴身照料为由,将他留在了宫里。   俞星城没有穿官服,她本想着到抱厦那儿换件衣服,几位内监瞧见她既是震惊又连忙迎着,道:“连殿下也没穿礼服,俞大人不必配衣服,什么都不比您见着殿下要好——”   正说着,内监们还是给她熏了一下衣服,正要送她穿过养心门,忽然就听见里头奔跑出来的声音,还有一两个内监呼喊着:“殿下!鞋要掉了——殿下!”   俞星城转身一看,就瞧见一个身影如旋风般从养心殿内掀开门帘跑出来,肩膀上披着件外衣,脚下的鞋趿着,一边奔一边喊道:“俞星城!俞星城!”   俞星城赶忙从抱厦的隔间走出去,小燕王穿着件深棕色的交领衣裳,颇为不修边幅的胸口敞露几分,下巴上蓄着一点短胡须,深棕色的头发难得没有编小辫,而攒在头顶。他跑到养心门门槛处,瞧见俞星城,张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脚下往前走,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   身后两个太监赶紧扶住,俞星城也快走了几步,扶住他胳膊:“三年了啊,你都也二十五了,怎么还跟十来岁的时候似的?”   温骁站在后头,看小燕王难得如此流露真情的模样,也弯唇笑了笑。   小燕王可不是心里千百道转的温骁,他猛地张开手臂,一下子蹦起来抱住俞星城的肩膀,手在她后背上一阵乱拍,仿佛要确认是不是个真人,嘴上也开始胡说八道:“温骁,你别是让小温给我弄了个幻象出来哄我高兴吧。”   俞星城当即抓住他胳膊一扭:“滚。”   小燕王惊喜:“是活人!”   她当真想踹他,小燕王高兴的就像个孩子,抓住俞星城的手臂,拖着她就往养心殿走:“走走走,好好坐下,你好好跟我聊聊——你、妈的,我他妈的眼睛跟进了沙子似的——”   他一只手搭在眉毛上,似乎声音里有几分哽咽,紧紧抓着俞星城的胳膊肘。   俞星城知道他的真性情,但没想到时隔三年,他没有再假笑,再装淡定,而是就站在这养心殿门口,便拦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忙抚了抚小燕王的后背。   小燕王捏着她手臂,直到二人走进养心殿,他都没放下手,一直把俞星城拖到内殿的软榻上按着她坐下,才吸了下鼻子,在脸上薅了一把,带着点眼泪笑道:“知道你嘴其实挺毒的,别笑话我丢人。星城,我、我这三年过的不是那么好,我就是总想着不派你去就好了,总想着你要是在我或许就不会这么难。”   俞星城要起身,他按住她肩膀:“别想着要行礼,你要是对我行礼,你要是跟我多说一句礼节,我心里就要难受了。”   俞星城:“我没打算行礼。我怕你鞋掉了。”   小燕王干脆脚一甩,两只鞋飞出去,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一边乱走,一边又紧盯着俞星城,像是怕她消失掉:“天呐,我从来没敢跟人说自己害怕,说自己艰难,跟舅舅都不敢说,我也不知道为何,见了你我就想说,我就觉得你不会笑话我。变化太大了,挑战太多了,我不知道舅舅是怎么做皇帝这么多年,可就这三年让我接手这么多事我已经吓到了,我总算懂得他说自己睁开眼看世界的恐惧了!你知道叛军最后被抓捕了多少人吗,还有白莲教各地总坛被捣毁之后——”   温骁立在外间,看着小燕王转着圈,激动的喋喋不休。   俞星城也笑了。小燕王说了好一阵子,忽然又脱了力,歪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软榻的脚踏上,半晌靠着俞星城道:“对不起,三年过去了,我表现的这样不稳重,你会失望吧。”   俞星城:“我觉得安心。”   小燕王仰头看她。   俞星城笑:“你如果变成了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人,开始了像多年前咱俩刚结识似的虚与委蛇,或许我便会觉得很失望。殿下,咱俩一起做事,就是因为都挺真诚的,不是吗?”   俞星城不知道小燕王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但听闻皇帝身子不好后,许多事情他都扛了起来,而关于他血脉与身份的恶意诋毁与猜测却从来没少过。   俞星城低头看他,小燕王先是傻笑,而后又忍不住脸上皱成一团,跟大孩子似的想哭,他低下头去,肩膀抖动,声音哽咽:“舅舅与我说,他性情虽一往无前,若是没有我母亲,没有李氏,没有孔元节,没有江道之,他便可能撑不住。我也一直在想,我及冠前后,那么多自我怀疑,那么多艰难险阻,没有你,没有温骁,没有戚雨信,还有末兰、大伴他们,我就撑不过来。我也知道,我从你那儿得到了好多力量,好多心安,你要是不在了,就像是最重要的伙伴没法见证我走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一往无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也说小燕王喜欢星城,但其实那种喜欢其实掺杂了很多信赖和友情,他之前想求娶星城,也是觉得太信任又太想要携手,就希望能用婚姻,让俞星城和他一直站在一起。   **   又因为榜单问题,提前更新惹。 第274章 外相   俞星城和温骁坐在靠窗子边的矮榻上, 一边吃茶,一边看信报。小燕王与她议事的时候,还时不时现出几分恍惚的神情, 仿佛不适应他已经回来了。   小燕王似乎不急于讨论关于苏伊士运河被攻打的事情,她猜测大明在苏伊士运河的事情上并非完全被动。   俞星城放下折子, 问道:“你的册立大典在哪一天?”   小燕王:“五日后。”   俞星城:“会有问题吗?”   小燕王:“我和皇上为了这一天努力了很久, 该摘干净的都摘了, 该除掉的也除了。可能会有点小风小浪,但不会影响什么的。”   俞星城:“当初陈霸昉杀朱姓宗室,也算是帮了你一把。我听说宁波府的那一支, 是为数不多的血脉还稍微近一些的, 却被屠尽了。而朱姓宗室中稍微有势力一点的,大多都在江南藩地,受三年前叛军影响, 活下来的都不多……”   小燕王点头:“从这方面讲,也确实是, 这是当时布局的人都没能料到的局面吧。你应该听说了, 内阁之中一直有你一席之位,你若不想入阁, 不想所谓的‘秘书’,可以去户部或礼部任职, 都没问题。这话说起来是张狂一些,但朝中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也都不会不服气。”   俞星城沉思了片刻:“……我再想想。”   正说着, 外头一位挽发的丧脸女官走进来,礼仪颇不合适,就这样大步走进来, 微微点头道:“殿下,皇上已经醒了,正是下午看诊的时候。”   小燕王立马起来,穿上鞋子,拿起一个发冠往脑袋上一扣,极其熟练地插上了假簪子,就拽着俞星城往外走:“走吧,舅舅听说你活着,也有些激动呢。见他是必然要见的,只是他现在醒着的时候不多,见他要抓紧时间。”   温骁起身:“那臣便不去了。”   小燕王一挥手:“行,估计你今日要去俞星城他们府上蹭吃蹭喝吧,我先放你回钦天监办事了。我晚上也考虑去凑一凑热闹。”   小燕王领着俞星城,往内宫里去了,如今内宫的诸多妃子都被打发了,皇帝并没有把她们打发到什么寺庙道观,而是大多数都给送回了家,也给了一份丰厚的封赏和五品夫人的头衔。   这些女子有些年岁大了,但好歹回了家乡,相当于有了一份自己的财产和官身,哪怕家中不再迎接,她们也不会落得太凄惨。   宫里愈发空荡荡的,皇帝也半废止了那些不必要的礼数,只对内务方面管的更严格了,俞星城往内宫去,倒也没引起多少宫女太监的惊讶。   皇帝住在了咸福宫,听闻这里是李氏当年和他同住的地方。皇帝与李氏相爱之后,不在居于主殿,更不往皇后那边去,只和李氏如寻常夫妻那般,常日居住在偏远的咸福宫,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郑皇后势力旁落,翻牌子选秀女这些规矩,基本也都废了。   李氏和柔喆公主被烧死在咸福宫后的同道堂内,皇帝多年不敢再回那里居住,哪怕是咸福宫和同道堂已经重修好之后十多年。直到郑皇后和太子死去,叛军平定,灵力衰退,皇帝忽然敢面对这些事,也想念那里的景,便搬回去住了。   俞星城走近了咸福宫,竟没瞧出这里是重修的宫殿,因为那里还是很有一点略显凋敝、不体面的生活气息,门廊下头有杂草,靠坛子的红墙有掉漆,甚至连石砖板都有不少的裂缝。   小燕王小声道:“这还是鲁邕主修的呢,他是个有情有心的人,这里头砖瓦每一个是新物件,全是从别的宫拆下来的,那几块月台的砖,更是从李氏当年刚入宫时住的小园子里拆出来的。”   俞星城笑:“他看着像个能提刀杀人的武松,实际确实是心思细腻。皇上住在这里,我们就这么进去?”   小燕王:“不打紧,御前几个公公都认识你呢。不知道今日是谁给看诊——”   二人走进院中,就听见了脆生生的既无奈又生气的声音:“皇上,您别找臣了,就您这不听话,也不管臣说的,只想让我给您开个灵丹妙药或者是搞一股灵力入体,那臣真的做不到。都说了要多走动,多日晒,更要吃药粉,让孔公公带着您去逛逛园子,您不听……唉,这小腿又肿成这样子,现在下地走路,您不疼吗。”   俞星城听着这声音,只觉得熟悉,门口一位上了年纪的公公叫道:“皇上,是殿下来了。”   里头想起皇帝的声音:“哦,进来进来,哎不要紧,他知道我腿脚不太好,不必遮掩。小姑娘也别对老人家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现在可是宫里最受气的那个——”   小燕王忍不住笑:“是是是,我最给您气受了。皇上,你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瞧着我把谁领来了。”   俞星城走进宫殿里,咸福宫并不富贵,但是窗明几净,幽香素雅,皇帝挽着裤腿坐在榻边,杨椿楼跪在那儿,身边摆着药箱,似乎在给皇帝看病。   皇上瞧着俞星城,他毕竟是经历大风大浪的,只是啊了一声,瞪着眼睛看。   而脚边的杨椿楼,就跟被皇帝踩着的耗子似的,嗷嗷叫了两声,猛地窜起来:“俞星城!你、你你你!啊啊啊啊!”   皇上只见过杨椿楼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医神,翻着白眼骂人,满脸不耐烦的训人,她在大明医局统领南北各地医府药局,更是常年喷人,到处训斥。连皇上也被她蹦起来跑过去,挂在俞星城身上直打转的模样吓了一跳。   小燕王:“咳咳、杨大人,稳重,稳重!”   杨椿楼这脾气,哪怕是面对朱姓也不改的:“你见她第一面的时候,说不定比我更激动,可别装了!咱们也都是熟人,好几年前动不动去我们府上蹭吃蹭喝的,这会儿倒是装的老神在在了!”   小燕王扶额,皇上轻笑。   俞星城拍了拍杨椿楼的后背:“我给你寄信了,你收到了吧。哎,也别蹦了,总不能把皇上晾在这儿,也让我给皇上好好行个礼。”   杨椿楼激动的耳朵泛红,紧紧抓着衣袖,扫了皇帝一眼,才咬着嘴唇退开几步,俞星城走上前去,对皇帝深深一礼:“皇上,臣回来了。万岁可还安好?”   皇上:“不大好,你看朕这只眼睛,都快半瞎了。也不必这表情,朕以前身子就不好,是怯昧总说有未完之事,他说他要干预天命,才给朕吊着一口气呢。”   俞星城抬头,果然看到皇帝左眼浑浊,而双手上也布满雀斑和皱纹,两条腿更是肿胀的不像样子。   皇上舒了口气:“朕以前不大信天命。毕竟认识怯昧。可如今也要信,略儿是有这个命。他快继任太子,你也回来了,这便是天意。来,朕别再这么光着脚露着腿了,孔元节,把鞋袜拿来,朕挨了杨大人好一出训斥,还是要出去转一转的。俞星城,你陪朕。”   俞星城忙道:“您还能走吗?”   皇上:“走走吧。不怕杨大人训朕,就怕杨大人甩手不干了。你们这代人里,一个个都是反骨,跟皇上顶嘴是一个顶俩,朕是怕了。走,孔元节,扶我。”   老祖宗孔元节,年纪与皇帝相仿,到底是常年干活的,精气神还是极好的,走起路来又快又稳,扶着皇帝时候的力气,不比年轻人差多少。   小燕王和杨椿楼大概也明白,皇帝是想私下与俞星城聊聊,便没有跟上去。   这二人本来急着都想与俞星城再多说几句,但杨椿楼忽然抚着胸口,吐气道:“哎,急什么急,她又不会再走了。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说到她烦我为止。”   小燕王道:“她今日回来,你们府上难道不设席摆筵?我觉得炽寰这会儿已经回去张罗了。”   杨椿楼看了一眼小燕王:“怎么,你也要去?你去无所谓,反正你蹭吃蹭喝也不止这一回了,别带上温嘉序那个倒霉玩意儿就行。”   小燕王笑:“我还想说,等当了太子第一个喜事儿便是要撮合你们俩,你倒是一嘴一个倒霉玩意儿了。那行,我不叫上温嘉序,你去叫上俞菡。”   杨椿楼瞪大眼睛:“我跟俞菡虽然熟识,却也没那么近,她在户部,我怎好去请她。”   小燕王背着手走了:“你不找她,我就派温嘉序去辅佐你整顿北师军医。”   杨椿楼:“……”   俞星城并没有搀扶着皇上,他们只是一前一后,在千秋亭附近慢慢游园,皇帝开口道:“他死了,是不是?”   俞星城知道他说的是怯昧,半晌点了点头。   皇上或许是凡夫俗子中,相当洞察神人关系的了,他道:“没有神仙会庇护大明社稷了?”   俞星城:“是。”   皇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也好。中原大地上也不是没有过噩梦,不都熬过去了,倒也不需要神仙庇护。只是祭天地山河、祖宗英灵还是有必要的。我知道,怯昧对这一时代自有想法,这灵力的衰退和平均,跟他的想法有关吗?”   俞星城没有回答的太明确:“或许有关。”   皇上扶着栏杆,慢慢的走,轻声道:“以后都要靠咱们自己了。你应该来的路上,听了不少时事,哪怕没人跟你说,你也会很关注吧。”   俞星城:“对,苏伊士河、奥斯曼国还有橄榄山州、亚美理驾合众国……拜伦、等等。”   皇上:“好像变好了,但好像离危险的深渊更进一步了,是不是?你怎么想?我觉得你不那么情愿留下,却又想做点什么,你好像很向往更大的世界,但又舍不得这儿。”   俞星城捏了一下手指,仰头道:“确实。所有人都觉得我一定会回来登堂入室,高位封臣,但我有时候却想远渡大洋,却想四处游历。”   皇上拍了拍栏杆:“或许并不冲突。略儿很懂你,他知道你不喜欢朝堂的规矩,派系的斗争,道德的规范,你只想做实事。或许如果他,还有朕给你的理念保驾护航,你既可以远渡重洋,亦可以为大明效力。”   俞星城:“外派?”   皇上:“外相。大明在整个天下的谋略,布局,交给你来观察你来决意。江道之为朝内排忧解难,你便只管渡海而去,在这大洲大洋之上长剑横九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很适合星城,她也相当于继承了皇帝的相当一部分志向。 第275章 周游   “外相?!我以为……是建立邦交的官员, 外相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建立邦交不需要你。你要定的是大略,是应对天下格局的大略。英法纷争,大明该如何做;瓜分奥斯曼, 大明如何下嘴?这二三十年,大明一步步走来, 每一处都是朕处心积虑的思量, 你显然明白朕的想法, 朕的观念。朕要你做的,就是再争一步,让大明跻身天下主宰之一。”   这从某种方面, 可以说是对外政策与国家战略的制定者了……   俞星城缓缓吸了口气:“如若您真的想让我做这一位置, 看来我日后少不了与江阁老的摩擦,也少不了东奔西跑了。”   皇帝一摆手:“之后不要再与朕商议这些事情了,与略儿讨论吧。再过几日, 我便要把大事小事都交给他了。哦对,听说他见了你嗷嗷大哭了?”   俞星城也替小燕王害臊了一下:“咳咳, 也不算哭, 就是太激动了。”   皇帝:“挺好的。以后你别笑他,让他哭吧。做个能掉眼泪的皇帝是不容易的事。”   而此时此刻, 俞星城站在湛蓝天空之下,她身着绯色官服位列群臣前排, 仅在江道之之后一步,伫立在太子册立仪式之上。   听到外头的号声, 便知事拱卫司已经在丹陛东西、丹墀东西陈列仪仗。抬眼四望, 文楼、武楼也安放好了礼仪车略。群臣靠拢了一些,即将入殿,众人也垂首肃然, 俞星城离奉天殿的石阶很近,她听到了脚步声,群臣礼,皇帝在司礼监众监的簇拥下,于奉天殿落舆,进入奉天殿。   本应该是掌印太监孔元节捧皇帝玺印,俞星城微微抬头瞥了一眼,竟然是秉笔太监之首——小燕王的大伴端着漆木雕盒。   侍仪导引圣驾,一路警跸,皇帝脚下丝毫没有蹒跚,威视群臣,走入了奉天殿中。   这才是小燕王登场的时候。他形单影只的站在奉天门下,授册宝官高声喊了句什么,他才缓步往奉天殿走来,在奉天门城墙后的东宫官员才随着他走向奉天殿。俞星城看到了他的冕服,所有人也都看到了他微黑的肌肤,浓色眉睫与琥珀般的眼睛,不知道有多少臣子,仍然在心里惶恐的大喊着“异族、鞑子”。   但当京师是当年的元大都的时候,到没有人急的这样要死要活呢。   在他缓步行走的时候,甚至有几个臣子也不知是真是装,竟然呜呼一声昏倒过去。   群臣却大部分都目不斜视,甚至周边侍立的卫兵也没有走过来将他们抬下去,就任他们躺在原地。   小燕王脚下不停。   从今日起,俞星城要改口叫他太子了,可她不大习惯。   她忽然想起,前两日小燕王还在犹豫,是否要给自己施粉,让自己看起来更白一些。他苦笑道:“我小时候总是做这样的事情,为了自己能变白,还朝宫内宫女后妃姐姐们讨要变白的法子,甚至去拔眉毛——毕竟从小看得出来,我确实长得不像汉人。”   俞星城那时道:“可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而且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穿衣打扮,吃穿用物,都很像是奥斯曼人。你是后来变了心境吗?”   小燕王:“不是,是我父亲死了之后,我才觉得,我从来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出生的国家。我想模仿他。以及,那时候舅舅因为我父亲死了,对我百般疼爱,又封了‘燕王’这个离奇的封号。朝野内外有很多传言,我母亲就让我做奥斯曼人打扮,来证明自己是异族,对皇位没有竞争力。谁能想到今天呢,自打老三死了之后,我知道我只能继任太子之位,便将家中许许多多奥斯曼的玩意儿都扔了,连自己的穿衣着装都变了。”   确实,如今小燕王虽然有点没正形,但他再也没有梳辫子头,带小帽与大穗,甚至连曳撒都少穿,多着圆领直袍,都是为了洗掉身上异族的感觉。   甚至江道之出谋划策,在一些报刊上让人匿名讲述小燕王出使奥斯曼的故事,标题相当吸引眼球《燕王殿下出使奥斯曼竟秘密做了这些事!》或者《小燕王——两个国度的太子,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但其实却把哈丽孜之死安在了小燕王头上,强调了小燕王明明是有奥斯曼帝国一定的继承权的,却反杀奥斯曼太后,把他们当做大明的半个敌人。而且还着重描写了几场海战,只把小燕王写成了年轻的塞利姆,只是更强更护国。   这个故事带着强烈的民族爽文性质,立马传遍了各种瓦舍茶楼,编成了曲儿,没人在乎逻辑,没人在乎来源,但有人知道,小燕王最起码心是站在大明的。   也是那时候,俞星城了解到,江道之真是个做事儿只看效率,操纵人心一流的结果派高官。   是她不讨厌的类型。   而此刻,小燕王昂首挺胸的在丹陛前一礼,册立官朗声诵礼,俞星城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册朱略为太子!”   小燕王跪下一礼,而后册立官相迎,与他一同登上台阶,群臣跟随,也要进入奉天殿。   俞星城又有些恍惚。   前日,在大典准备的间隙,小燕王还与她聊了聊。俞星城那时已经接到任命,要入阁为武英殿大学士,兼任礼部右侍郎,这算是要让她把其实冲突的六部与内阁,都占上半个屁股。   但俞星城其实礼部不管实事,在内阁呢,她或许未来几年内不会参加太多阁部会议。人人知道她重,重就重在她位置特殊。   那时,小燕王在最后一次试戴冕冠,俞星城还没来得及换上绯色官袍,小燕王倒是也把俞菡叫过来,说是所谓的“不懂衣裳,长公主让他叫个人过来把把关”,然后就为了避免尴尬,把俞菡和俞星城都叫上了。   俞菡好像对他并不是很有好脸色,只坐在那儿冷冷的看书。这丫头多年前是满脑子恋爱,如今出落成亭亭美人,又事业颇有起色,反而散发着“男人都他妈滚远点”的气场了。   俞星城也不强行让他俩搭话,只是问起苏伊士运河的事情。   小燕王:“其实是因为,我心知肚明,哪怕他们抢走,也修建不好。记没记得二十年前法国人本来也想修建,但因为预计花费和工期太可怕,所以放弃。如今大明勘测多年,又为了修建运河,发明了各种修河机械,才有的今日通航。而往后拓宽河道不是容易的事,英法哪怕夺去了,也很难继续修建。更何况,他们打仗正胶着,怕是很难搞出几十万劳工去修河。”   俞星城:“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难道就想让他们这么过河——啊,我懂了。苏伊士运河当年修建时,是成立了公司的,就在西洋华侨商会公司的附属下,算是子公司。你难道是说,卖股权给英法二国?”   小燕王:“是,他们股份并不会太高,但是签订99年使用协议。当然,咱们都懂,这协议只跟国力挂钩,都是大家想翻脸就翻脸的,但允许他们通航,又两边股份一致,让英法觉得自己虽然没太大好处,但也没让对方得了好处,怕是会签的。哪怕几年后他们反悔,我们也已经在印度、奥斯曼站稳了脚步,便不怕了。”   俞星城:“是个好办法,只是谈起来需要诸多细节。更重要的是,印度这里必须出现一个亲大明而不崇洋的领导人,哪怕这个领导人位置岌岌可危,至少能让他出台一系列政令,禁止英法在印度投资或修建铁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把英国在印度扎了百年的根给拔掉不少,绝不能再给他们机会长回去。”   小燕王:“是,只是我还没有人选。而且苏伊士河谈判也……”   俞星城懂:“你想让我去。这我愿意去。”   小燕王凝视她:“其实不止于此,我还希望你和拜伦能够签订协议,支援他的政党。并不是说他如何好,而是工党胜算不大,却民众呼声极高,给予他支援,能够让英国爆发向法国当年一样的革命。如果能成之后,大明愿意提供资金、枪械以及一些对另一党派的政令的打击。”   俞星城垂眼:“如果要做这样的决定,那我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   小燕王:“是,还有一事,便是访亚美理驾合众国,听说那里也是锅炉全开,四处建厂,想要占领农产与枪支的市场,咱们需要去看看,更是为了让西洋华侨商会扎根与此,找到瓦解他们的机会。”   俞星城斜眼看了小燕王一眼:“这么早就要去提防未来的敌人?不不不,我觉得你做的很对,如果我们想打压,便只能占领市场,倾销产品,然后投资榨用他们的土地与劳力……残酷,但是事实。”   小燕王:“这一走,可能就是地球一周。”   俞星城托腮:“我懂了皇上跟我说的话。确实,我想过要自己去周游四方,现在倒也给我这个机会了。只是,我一直有个想法,可能还只是个框架,但不妨与你说。”   小燕王戴着冕冠转过身来,面相俞星城抬手,黑色冕服大袖张开:“你说。”   俞星城:“我想要取代大不列颠。哦,不是说夺取他们的殖民地,而是说,我想要瓦解殖民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并不是空想,在历史上美国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谋划,一步步取代了英国的霸主地位的。 第276章 铃眉   小燕王一惊, 探过身子来:“什么意思?”   “当然,我知道殖民是罪恶的。”俞星城道:“你想想印度几次死亡百万人的□□,你想想哪怕出了反黑奴法案却仍然被大批卖到各个殖民地的黑奴, 你想想哪怕美国左右曾经强大的殖民地,也时常会有人被抓走带去英国‘审判’。反殖民独立已然有了浪潮, 亚美理驾独立、希腊独立、印度独立——殖民地脱离强国, 已然有了许多成功的先例。但这不代表‘殖民’这件事情, 或者说‘控制’这件事情就结束了。因为大部分的国家没有独立的能力,他们想要的是一个温和软性的控制者,牵住他们, 养育他们。他们知道, 如果不被庇护,只会死的更惨。”   俞星城轻声道:“他们内部空虚却又对殖民十分警惕,我一直在想, 能否用大明一直以来屯蓄且努力建立的黄金交易、以及我们其实相当完备的工厂体系,去良性的, 温和的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掠夺的, 去用经济和一些‘护航’与‘援军’来占领这些国家。”   小燕王:“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俞星城:“假设南美一小国想要独立,却无法敌过英军的舰队, 那我们便帮他打赢独立战争。但没有英人去殖民,他们本身经济就像是没了架子的藤蔓, 而我们便去把大明的产品带到那里,把工厂建设在那里, 却不管理任何政治, 也不去发动战争,只软性的让他们依赖我们。但他们刚刚独立,肯定会有其他强国再度盯上, 我们便可以以襄护为由,派遣大批船队去在他们的港口建设一个独立的军港来保护他们。其实这也是殖民,但脱手更多,方式更间接,出面更少,还承认他们国家独立。而在两国纷争之时,正是瓦解他们的殖民地的最佳时机——”   小燕王:“这能成吗?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五年十年之内能做的事情。”   俞星城:“当然不是,这是未来五十年到八十年要做的事情。”   小燕王:“那他们如果还想要脱离这些控制呢?”   俞星城:“很难,一旦我们收手,对方便会经济瘫痪,一国之主被问责,想要上位的人必然会为了权力,重新再来向我们谄媚。更何况,掌握那个柔软控制的距离,且不露面不移民,便会让百姓民众很难察觉自己被殖民,只会将境内的怒火,对准上位者,而不可能会像是亚美理驾或者印度那样,百姓集结起来反对外敌。”   小燕王目光投向俞星城:“有点让我毛骨悚然……但我庆幸你在我们这一边。”   俞星城起身拍拍他肩膀:“记没记得皇上说,当他睁眼看世界,只觉得惊恐万分。只因我们不过是森林中的一只刚刚会走路的野兽而已。但我想,有时候不知看外部,看内部,让你毛骨悚然的事情也会只多不少。行了,别露出这么丧的表情,恭喜你,小略子,后半辈子都要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   小燕王肩膀垮下去,胳膊搭在高桌上,整个人快昏倒了:“快、菡菡掐我人中,我要不行了,要不我跑吧,我去当海盗得了。”   俞菡忍不住笑起来,却又立刻冷下脸,轻声道:“那您跑吧,现在就走,我保证不会叫卫兵去抓你。”   俞星城扫了他们二人一眼。   说实在的,俞星城以前没觉出来这俩人有半分暧昧。但现在细想,又有些微妙,比如俞菡受害的事,改变了她的志向和性格,而对此事全然了解,甚至帮她复仇的人,正是小燕王。   在俞菡亲手折磨那禽兽的时候,俞星城离开了,而小燕王选择在原地陪伴注视着她。   俞星城其实理解,俞菡这丫头必然会怕,怕感情,怕绑定,怕欺骗,怕身不由己,对她这样的家境而言,她一辈子不嫁没有任何影响,她完完全全可以铁石心肠下去。更何况,她更觉得小燕王对她的事情太知根知底,反而不能面对他吧。   可如果这个人,见过她所有的伤痛也能包容,像她一样少年遇到波折,蹒跚走到今日,她会不会想——这个人或许是不一样的。   俞星城觉得,至少此刻俞菡坐在这儿,就不太像是狠了心远离小燕王的样子。   毕竟小燕王不是别人,如果她坚决拒绝,小燕王不会利用身份对她逼迫或死缠烂打的……   俩人在这三年内,似乎也有过不少接触,听说小燕王在江南各族抄家时,请人查账怎么都觉得数做得不对,最后是俞菡带着姑姑去坐镇,一边是兵守在各个抄家现场,一边是她带着人不眠不休的查账清算——   俞星城此刻觉得,这俩人,成或不成,都是好的。   成了,小燕王有个知心且知事的依靠,俞菡也能既拥有爱情又拥有实现抱负的地方。   不成,俩人做知己,倒也各自独立,不妨碍推心置腹。   此刻,当小燕王走入奉天殿,俞星城与群臣也走了进去,她一转头瞧见户部郎中主管浙江清吏司的俞菡,伫立在群臣中,独一个的仰着头,有些茫然且未愣的看着走到御座前拜位的燕王。   江道之到御座之旁,在宝官诵读之后,将册诏双手捧着,递交给燕王。   他接过,叩首,起立,转身。   扫视群臣。   目光似乎与俞菡短暂相接了一瞬。   俞菡忙垂下头,群臣跪拜。   俞星城作为首排官员也缓缓跪下去行礼。   皇帝望着小燕王的背影,神情似乎也有些恍惚。   俞星城心知肚明,太子继任之后,过不了太久,她可能就要去远航。她在此之前当然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就是一件,给某个已经念叨了好一阵子的大黑蛟,一个昏事。   在小燕王继任太子之后,忙了一段时间,俞星城便没找他办事儿,而直接去找在户部的俞菡,考虑给炽寰办户口的事情了。   炽寰对自己的身份户口要求还挺多,他要求自己必须是身娇体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大少爷,祖上最起码要从西周就开始发家了,现在最少坐拥十套房产,家中奴仆过千,他甚至还要给自己取名,说既然族中出世的早:“那不如就姓姬吧!”   被俞星城一巴掌把脑袋摁到桌子底下去了。   最后在炽寰软磨硬泡,俞星城百般思量下,给他做个了户口,姓名“迟寰”,祖上在万历年出过一两位进士,后来便不大行了,买地卖地有了些财产,但只能说是还算富贵,就可惜没权。年龄是二十三岁,比俞星城户口上还小两岁,特长是看戏遛鸟斗蛐蛐,花钱花钱花大钱,只是天生有些姿色。   俞星城倒是没想说有姿色这回事儿,但俞菡仿佛觉得自己大好的堂姐找了个妖怪,心里不解气,非要把炽寰描绘成小白脸子。   俞星城倒是不太在意,毕竟炽寰肯定不能是官,但如果是正经的商她也容易受诟病,所以如果真是个小白脸,对她事业来说不会有影响。   而俞菡以为能气到炽寰,炽寰却在得知自己靠颜值高嫁之后,喜上眉梢:“这是对本皇的最大肯定啊!靠脸都能嫁的心上人,吃上铁饭碗,还怕什么!”   俞菡:“……姐姐,我大概懂你为什么会跟他成婚了。这么不要脸的人但凡追求你,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   俞星城想在这阵子办婚礼,也是因为太子册立,群臣归京,铃眉挂名在钦天监之下,自然也回来了,不但如此,在外办事的方主事、戚雨信、谭庐等人也都进京了。虽然其中有些人,考虑到没见过炽寰,俞星城不打算请他们来参加婚礼,但也肯定能发喜糖。   俞星城也通过西洋华侨商会,给肖潼寄去了信件,但是肖潼还没回信,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船队航行的太远了。   不过铃眉回来的时候,已经给俞星城带来不少惊喜了。铃眉其实算是年级比较大的未婚姑娘了,如今都有三十四五,再加上她家里并不太富有,又是乡县出身,周围或许有不少舆论,但她父母只觉得女儿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进了钦天监了,倒是脸上只有荣光,并不犯愁。   而这次铃眉回京,就领了男人回来。   俞星城是在府门跟那个男人打了照面的,是一个个子颇高,黝黑结实的男人,身量壮士却穿了一身很文雅的圆领素色衣袍,把那窄袖撑的像是随便一用力就会爆开。   他也很沉默,手里身上拿着各种行囊,脸上有些疤痕和晒伤,若不是听说是一地父母官,俞星城还要以为他是个老兵。看年纪大概也就三十出头,几乎没让铃眉拿一点东西,就默不作声的把大小事儿都干了。   铃眉呢,利索的像个侠女,穿着皮短靴背大刀和□□,挠着脸颊不大好意思,介绍说这男人姓厉,俞星城便跟着叫厉哥。   等厉哥去把行礼安顿在铃眉以前住的院子里的时候,俞星城正扯着她在亭子里吃茶说话。她要是问铃眉一些整个男人的事情,铃眉便是腼腆的不愿意多说,可要是聊起公务或世事,她又忍不住提起厉哥,说的眉飞色舞。   俞星城旁敲侧击的问出来了,厉哥似乎要回京述职,即将升为知府,他是个天生的操心性子,操心公务、百姓,也喜欢操心铃眉。铃眉本来觉得他很粗笨,公务曾经有过来往,但私下不愿意跟他有太多交流,直到后来一次治妖中,铃眉受了颇重的伤口,厉哥觉得这事儿出在自己府县地盘上,对不起她,便照顾了她好一阵子。   铃眉这么粗心大意的性格,好多年都没被人仔细照顾过了,便也有些动心。   而厉哥因照顾病重的父母,不愿拖累旁家女子,多年没有成婚,后来父母送走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年纪不合适,又一心扑在公务上,就一直没想过成婚的事情。   一来二去,俩人便好上了。主要是铃眉心大,不在乎厉哥有时候忙起来不着家;厉哥也不喜欢常年在家中的女人,铃眉跟他一样忙活,更是天南海北的跑,他觉得对方很优秀,自己也不觉得对家里太亏欠。   铃眉红着脸道:“我们二人虽说要来京中办事,但也是听说你回来了,我想着一定要领给你瞧瞧。我虽然……蛮喜欢他,但也怕自己太盲目,就想让你给我把把关。你若是觉得能成,等京中忙完,我就带他回桐乡,也办个婚事。然后我就把爹娘都接出来,跟我们住在一起。”   俞星城笑:“你从来不是盲目的姑娘,更何况我觉得他很好,也很合适你啊。这倒是要好事成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下一章就写到结婚了。   完结倒计时了。   有些零碎的内容会在番外补。 第277章 领航   俞星城其实比较忙, 倒也是没有太筹划成婚的事情。炽寰也不想让她插手,他觉得自己妖脉光,资金雄厚, 非要自个儿来捣鼓,而且还搞得颇为秘密。   听说是胖虎跑回自个儿华南老家, 找了自己一大帮亲戚——就是那个被做成千年油炸虎鞭的表叔那一脉的亲戚, 听说好些个都跟胖虎学过手艺, 四散在各大菜系根据地做了厨子,在胖虎的号召下一呼百应,纷纷赶来, 准备来给婚礼做宴席。   俞星城看着各路肥虎壮豹, 背着锅碗瓢盆案板菜刀,携两三豺狗学徒,登门拜访, 一时头大,幸而宅府够大, 厨房够多。婚礼具体日期刚定下, 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俞星城已经尝诸妖手艺, 吃的神魂颠倒,只恨不得网罗它们, 在京师开个虎豹大饭店,横扫京师这片美食荒漠, 赚个盆满钵满。   而鳄姐已经在找遍各种金线灵丝, 什么千年冰蚕,来做成婚的礼服了。   她一开始当真觉得是要炽寰戴盖头,还说炽寰那么大的脑袋, 估计要做个长宽大一些的盖头,俞星城也觉得真让他戴盖头也不太好,不过她自己也不想要,就说算了,不要做盖头,只好好做一下衣服,别搞得太隆重——   千万别搞得跟妖皇下嫁,风光大婚似的。   不过鳄姐做妾多年,睡过的男人比吃过的男人都多,是女人中的女人,也真有一手缝衣女工的好手艺。她一边缝,一边对鸟妖们说起她年轻时候的绿茶往事,甚至还说起自己曾模仿《孔雀东南飞》搞过一次婚外恋。   其实就是鳄姐当年给某个人模人样的士大夫做妾,没几年就腻歪了,可能装的也不到位了,而且她自己还有点见异思迁,看上了同城的一位少年郎。但这士大夫对她还挺喜欢,连她的敷衍也没在意,但是士大夫的母亲似乎看出端倪,觉得她行为不端想把她给赶走,她就怕士大夫回头再来找她闹,特意装出被他母亲活活逼死的样子。   先是给自己做了一身漂亮喜服,写了一首藏头诗,正所谓:   来与人间别,   世中妾情长。   再见升平乐,   嫁时做衣裳。   把鳄姐这藏头诗功力发挥了三成,然后还特意挑了个能承受她大鳄级体重的大树,栓好了三尺白绫,找了个孔雀鸟妖在自己上吊时搭戏。   就此自挂东南枝,惨死家院中,孔雀悲鸣起,展翼西行飞。   那士大夫看了诗,心头大怆,嚎哭不已,当场昏过去,连鳄姐的葬礼都是他母亲操办的。   “然后呢?”青腰满是憧憬的晃着尾巴问道:“他是不是也随你一起死了?”   鳄姐笑出一口尖牙,从青腰屁股上拔了一根翠羽:“怎么可能,他哭了三天,请假一个月,下半年就娶新妾过门了。所以说,期望爱情,不如享用美色。不过也有特例,你瞧瞧炽寰上君,这是爱情美色都有了。”   而俞星城也终于受到了肖潼的消息。   是一只会说话的渡鸦送来的,俞星城拆了信件,是肖潼熟悉的笔迹,渡鸦嘎嘎叫道:“叮咚,叮咚,您有一条言语消息!”紧接着那渡鸦便换作肖潼柔和的嗓音,道:“星城,我收到你的消息了,听说你平安,我就特别想要回大明去。正好这次运往波士顿的机器已经卸货,我们正在往回走,我会让船队到天津卫停泊的。”   “我恰好也遇到了戈湛,把你的事情跟他说了,他也很高兴。只是他在率领巡游,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来得及参加你的婚礼。不过我必然是要回去的,你等着我。”   渡鸦嘎嘎又叫起来:“消息结束,即将归队。再见亲爱的女士,欢迎您下次使用波士顿杜兰特讯息公司多语传话业务。”   而后就挥舞着印着公司商标和公司地址的翅膀,朝天空飞去。   俞星城也在掰着手指,期盼肖潼回来的日子。   戚雨信前来拜见过,他或许是从嘴碎的某新任太子口中,得知了她要跟炽寰成婚的消息,好像还颇有些吃惊。   戚雨信忍不住道:“我以为你会找个更可靠的男人。啊、不是说他不可靠,但总觉得人妖殊途……”   俞星城倒理解他这样的外人的想法,一边亲手给他倒茶,一边笑:“如何算可靠?感情上的话,炽寰等我三年毫无怨言,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未必会变心,我找不到除此以外更可靠的人。本事上的话,咱们出海航行,多少次他一妖替我们整个船队抵挡局面,哪怕是如今有个国师,也未必有炽寰的本事,怎么能说不可靠?”   戚雨信不说话了。   俞星城:“更何况,我幼时被家中利用,长大后又心里装着太大的野心,我的脾气已经容不得传统的家庭。或许你觉得炽寰不可靠,是他的性格有些幼稚,但对我来说恰好。我不需要一个自以为是人生导师的男人,来教我做事,来引领我的想法,我只需要一个让我温暖的陪伴者,最好他还能跟着我的方向走。”   戚雨信半晌轻声道:“确实,是我想的太浅了,话也说的太唐突太理所当然了。你是个独立出来的女户,必然不想要并入别人的户籍,或加入什么家族。因为你但凡这么想,不如早归了京师俞家。是,你这样说来,那确实现在的选择很好。不说别的,保护你,永远不会因为利益背叛你,并且让你开心——这是炽寰肯定能做到的。”   俞星城笑起来:“咱们算是朋友,你能祝福我当然高兴。”   她话说的温柔,但戚雨信明白,如果他不祝福,俞星城也压根就不在意。   到了下午,戚雨信吃了茶准备走的时候,跟俞星城一路往外走,就瞧见外头一妖在门口簇拥着,更重要的是,外头也簇拥着一群凡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围观着什么。   俞星城走过去,小妖们立刻让开路,欢快的拽着俞星城的衣裳,叫叫嚷嚷。   “是白鲸哎!来自海里的吗?我从来没见过大海哎!”   “是戈湛!以前跟肖姐姐身边的,你们不熟就别挤那么靠前,让我去说话!”   “哇,也太好看了吧,这是神仙吧!可是,旁边的那些怎么……”   俞星城听到戈湛的名字,连忙往前走了一步,果然瞧见戈湛率领一众人,站在门口。他本就就极其脆弱美丽的容貌,稍稍张开几分,还带着少年气,显得像是玻璃碎片般绚彩凌厉,深红色的长发办披散着,穿着一身或许用绸缎、鳞片与珠贝制成的衣袍,周身光晕简直要将街道映射的像是万花筒一样。   戈湛性格其实很朴实,他突然把自己打扮的这么……过于刻意,她都难以认出来。   而戈湛身后跟着两三个男女,也似乎化形出了极其惊人的美貌,但可能并不习惯穿衣与上岸,步伐不稳,时不时抖动袖子或扯扯领子。但除此之外,一些扛着箱子或提着行囊的男女,则长得十分粗壮甚至畸形,而那些人的面目……俞星城一时觉得他妈的当年月神的水产版眷族,也就长这幅深海鱼和白毛子结合的模样了。   头发稀疏大小眼,皮肤灰绿腮帮凸,俞星城都吓到了,更何况周边百姓。   一大堆半人半鬼的怪物,围着几个天仙似的男女,俞星城连忙道:“戈湛,我之前接到了肖潼的信件,她还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我还在想呢,你怎么没与她一道。”   戈湛见了俞星城一阵欢喜,又探头问道:“肖姐姐没来吗?”   俞星城:“还没到,但估计也就是这几日了。”   戈湛呆了一下,缓缓吐了口气:“那我白穿这样了。唉,星城,这是给你和上君的贺礼,咱们进去吧,别站在外头让人围观了。”   俞星城闻到一股浓重的海味,确信他身后这些都是同族。只是可能有些聪明的,随着戈湛见了很多人,特别是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化形;但那些长得很肆意的家伙,怕就是不怎么接触过人类,临时勉强学了个化形的深海鱼族了。   戈湛把箱子往里院一方,他倒是就跟往亲戚家送了两包鱿鱼丝似的,随便抬手把箱子打开,挥挥手大概让俞星城扫了几眼里头的珍珠珊瑚,就把箱子合上了:“反正带的也多,回头珠子拿去做门帘也行。”   他身子一转,似乎想把身上的衣服换掉,但又怕肖潼随时会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累赘的衣摆,这么走在院子里。   俞星城问他:“这三年,你怎么倒跟肖潼还分开了?是你们航行路上中途分开了吗?”   戈湛扯了一下袖子,吃力的笑了笑:“不是,我其实也有两年多,没有和肖姐姐说过话了。”   俞星城有些吃惊:“为何?”   戈湛有意无意扯着她往无人的回廊走了一段,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我、我把我的想法说了。肖姐姐最后还是……很坚决的拒绝我了。她说她此生无意成婚,更不会与我有一段情,她、她说她不希望我再待在她身边了,如若我当年上岸只是为了她,那如今就该回到海里,回到族中去。”   戈湛似乎已经消化这段决断的话消化了很久,此时说起来中途顿了好几次,却又接着说了下去。   俞星城大概懂了,肖潼确实不像是再会进入一段爱情的样子,哪怕她会有邂逅,也只会跟一些人露水情缘,绝不可能去让戈湛这样重的情感投射在她身上。   不论是因为她曾经深爱过的家庭,还是如今对自由和漂泊的向往,她都不把爱情当做适合自己的玩意儿了。   俞星城:“……我并不吃惊。”   戈湛:“可、可你都能与上君成婚,为何……”   俞星城:“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心境。肖姐姐如今快四十岁了吧,她人生走到这一步,不会再把爱情当回事儿了,她怕是更想把自己后半生,都留给航海和异国。或许,肖姐姐意识到,当初收养照顾你,其实是她走不出过去阴影的标志,她如今确定要割断了。”   戈湛心头大恸:“我不想信,她对我有情的,我觉得我还可以争取。打扮的好看,就是炽寰教我的办法,你觉得会有用吗?”   俞星城半晌道:“别太伤心。这话可能残忍,但如若你还想与她相处,与她说话,就或许只能装作翻篇,装作平静。”   戈湛沉默不语。   俞星城:“走吧,你快安顿住下。”   戈湛:“其实我这几年从来没与她说话,却也没与她远离,我派同族追随着她的船队,时不时,我会在暴风雨中为她领航……”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对儿不是HE。   肖姐姐内心就像是许多伟大的航海家一样自由,更何况她对戈湛真的只有亲情没有爱情。 第278章 齐聚   俞星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回头凝视了戈湛一眼。   戈湛吃力的笑了笑:“没事,我懂的。你和炽寰有今日,我当然要祝福, 怎么可能还提一些让她或者让你尴尬的话题。再说,两年多都没有说话, 我心里已然懂得, 我不会再提了。”   他或许心里并没想通, 面上却努力做出坚定的表情来:“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她再困扰,我要风轻云淡的跟她说话, 让她别有拒绝了我的负罪感。”   俞星城只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都有些残忍, 只轻轻的“嗯”了一声,道:“快去跟炽寰说说话,他其实还问过你会不会来参加婚礼呢。”   戈湛哎了一声, 甩甩头忘却思绪,朝外走去了。   到了下午, 俞家也送东西来了, 为首的是俞菡和她父亲,扛来的物件, 少说要八辆大车,俞家不算家底殷实的, 给的东西也不算是特别富贵,俞星城已经很满足了。这八大车装满的木箱, 也好比是俞家帮忙出了俞星城的嫁妆。   俞菡的父亲只知道炽寰的假身份, 来了便说:“我听说是你不更户,反倒是那位迟大少爷要入你家门。这是好事,户头握在自个儿手里, 也安心。但哪怕不是外嫁,还是要有嫁妆的,你爹你兄长不是东西,但俞家本家不可能不给你出。说来,这两代里,你是唯一一个出嫁的姑娘呢,这里头还有当年给敬唯准备的那份金器,她特意写信回来,说不可能嫁人,让这些东西都留给你。”   确实,俞家不怎么出女孩儿,上一辈就俞敬唯一个,这一辈除了俞星城以外,就俞菡一个。   俞敬唯的不嫁人,不是因为顾虑或找不到合适的,而是她估计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未把心思往爱情上放半分。   俞星城推让了好一阵子,但也知道,俞家不可能还把这些东西拉回去,只好收了下来。   俞菡却对新郎有些好奇,她央求俞星城,晃着她胳膊说想要远远的瞧一眼。   俞星城笑:“怎么,你也想嫁人了?”   俞菡难得在她面前会露出几分小丫头似的撒娇神态:“要是别人家的新郎,我可是一点都不关心,可你又让我帮忙做户口,又告诉了我他是个大妖怪……”   俞星城:“记没记得之前天津卫与群妖作战,那时海上腾云驾雾的黑蛟,便是他。小燕王也是一直知道的。”   俞菡张大嘴巴:“那、那怎么看都像个坏蛋啊!虽然当时是帮了我们,可那气势,还有诸多关于黑蛟的旧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能一口把你吞了的啊。”   俞星城笑起来,挽着她胳膊走过回廊,到了后头的西院,院中池水潋滟,景致虽美,却很快听到某些人的大声嚷嚷:“腰再收一点好嘛,否则我这优美的身形体现不出来啊。等等,这刺绣有点丑,给老子换一个,我不是之前画了图吗,说这块儿要红色的,不行不行!”   看来是正在调整婚礼的衣服,俞星城还没去看过婚礼的衣裳,炽寰说替她把关,想到他颇有拾掇自己的本领,俞星城也不太担心。   只是俞菡没想到,这位新郎官定制衣服的阵仗,简直要比小燕王定制太子冕服还大,屋里来来回回乌泱泱挤了好几十个妖,里头竟然有一小排的织机,后头坐满了雀鸟妖精,另有孔雀翠鸟,不会干活却会贡献羽毛,撅着屁股在那儿挨薅;各色蚕丝在房梁下漂浮,飞入织机之中,炽寰周边又有龟、鼠、猴妖,拿着别针卡子,给他修改尺寸。   炽寰张着大袖,穿了一件暗纹黑底红色镶边的礼服,另有山河金线刺绣,线条似笔墨浓淡般或亮或暗,在衣摆上游走。   俞星城瞧见他,抚了一下脑门:黑红宽袖类似秦汉帝王冕服,果然,一身衣服整的过于霸气,都有点大逆不道之嫌了。俞菡瞧见那新郎官,身量高大,俊朗之中有野性的桀骜和天真,举手投足又呼喝群妖如臣子,忍不住缓缓吐了一口气:“怎么办,我以前还觉得姐姐要结婚,那就是入火坑……现在我开始羡慕你了。”   俞星城上前去:“难道我的衣裳也有这样的阵仗?”   炽寰用大袖遮住衣摆:“还没做完呢,你过来干嘛!你肯定比我的还好看!”   俞星城:“后天就是婚礼,你确定还要改?”   炽寰:“当然要改,而且这婚礼上下,哪个不是老子亲力亲为,诸事监督,这可是大事。妖皇可能会换位,但你身边这位置这位置又换不了人——”   俞菡在一旁,被这一大口狗粮喂的在旁边捂脸晃悠。   炽寰转过脸,看着俞菡,拧眉:“你是谁?”   他说话跟俞菡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文绉绉的礼数周全的人大不一样,不过想到他是妖怪出身,俞菡也觉得正常:“我是俞姐姐的堂妹,京师俞家的小女。”   炽寰拧眉,心里似乎盘算了一会:“你算是……她娘家人?”   俞菡:“呃、算。”   炽寰立马变了脸色:“堂妹是吧,快快快,往这边坐。青腰,傻着干嘛,还不给咱们俞大人的娘家人看茶。”   不一会儿,一群化形后模样不过七八岁的小妖,屁颠屁颠的列队,把装着茶盏点心的漆盘举过头顶,叽叽喳喳的过来给她奉茶。   炽寰也过去:“你是不是要说一些很珍重的话。比如说,就把星城交到我手里了之类的?”   俞菡:“……我是她妹妹,辈分上还小,这话不合适吧。”   炽寰:“嗯嗯,我一定会给星城幸福的!”   俞菡:“……”   这对话根本就没在一个回路上啊!   各路熟人都来打招呼之后,肖潼竟然成了来的最晚的一个。在俞星城成婚的前一夜,已经热闹拥挤的宅院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戈湛已经在门附近守了好几天了,每次开门都冲去当第一个,他都已经失望了十几次,这会儿也以为必然是哪个采购回来的妖只会走正门,便不抱希望拖着脚步去看门。   俞星城也觉得这大半夜的来人,需要去看看,便也晚几步跟了上去。   门口的卫妖开了大门,戈湛抬手要拜,动作忽然僵住,外头也一时没声,俞星城上前几步,忽然听到女声率先道:“戈湛,好久不见呀。”   戈湛:“啊……啊!肖姐姐……”   说好的平静冷静云淡风轻,他真是保持不住,转头就朝俞星城大喊:“星城!肖、肖姐姐回来了!”   俞星城只瞧见肖潼穿着灰绿条纹抽丝衬衣,配着到小腿的洋裙,皮质束腰,系绳棕靴,一只手拿着伞,一只手扶着小圆帽,瞧见俞星城,竟然忍不住惊喜的叫了一声:“星城!”   俞星城没注意到落荒而逃的戈湛,冲上去一把抱住肖潼,甚至抱着她转了一大圈:“肖潼!我真怕你赶不上我的婚礼!回来就好,你航行回来路上没事儿吧。”   里屋的杨椿楼和铃眉,简直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也总觉得是肖潼要回来了,忍不住也过来看看,俩人瞧见和俞星城抱坐一团的肖潼,忍不住大叫一声,跟两只燕子似的撞过来,开始一边尖叫一边抓着肖潼的手臂乱甩。   杨椿楼鞋袜都换成了木屐,头发都散了,压根不顾形象,抱着肖潼和俞星城的脖子,开始疯狂要往这俩人脸上亲。   俞星城:“杨椿楼你刚刚才吃了金陵烤鸭,你擦嘴了吗!”   铃眉更是跟大猩猩似的,半蹲下去,拿她常年挥刀的结实手臂,把这仨人都给拢到一起,恨不得都给一气儿抱起来。   肖潼:“哎呦哎呦铃眉!你现在这手劲儿,都可以倒拔垂杨柳了!”   四个人,年纪大的都快四十了,年纪小的也都二十五要成婚了,抱在一起跟四个发疯的小女孩似的又笑又叫又跳,俞星城真觉得,什么杨椿楼的那些压力,铃眉面对战争的阴影,肖潼复杂难言的过往,还有她——一切都像是盛夏投在女孩儿们脸上斑驳的树影,都可以那么轻轻的让开,慢慢的拂去了。   俞星城一瞬间,真的有种想哭的感觉。   在她最早离家的时候,在她一个人感觉面对着全天下的恶意的时候,她或许想过要实现抱负,却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成亲,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她的婚礼,有这么几个好朋友可以在成婚之前,抱在一起哭哭笑笑。   但杨椿楼是那个率先吸鼻子的人,肖潼连忙去看她:“你这个盆栽大小姐,又不是你嫁人,怎么还哭了呢?”   杨椿楼胡乱抹着脸颊:“也没哭啊!我就是觉得很感慨,我就是想要跟你们这样聚在一起。哎,就是太高兴了,肖姐姐,我就是太高兴了。别光看我!你瞧瞧俞星城这个铁汉心肠女娇娥,她都红了眼睛了呢!”   俞星城确实觉得眼前有点模糊,可她又忍不住想弯起嘴角:“怎么了?我马上要成婚了,我哭也有理!”   肖潼抱着她们往里头走:“快点让个门出来,我也没少带东西呢!”   俞星城顺带快速的抹了一下眼角,笑道:“姐姐啊,我这院子快塞满了各路人送来的东西了!真要放不下了。”   肖潼:“我这可是从新约克带来的,他们的东西你随便扔掉,也要给我带来的东西挪地儿。哎,进去说,我主要是给俞星城带了很重要的东西。”   四个女孩简直像是有八张嘴,到了里屋,肖潼关上门,才开始掏随身的腰包:“西洋人的婚礼,讲究三样东西,是旧的,借的,和蓝色的。其实我们仨都各帮你准备了一件,只是说人凑齐了,才能交给你。你们快去拿。”   铃眉:“拿什么呀,我都随身带着呢。”   杨椿楼按着俞星城坐下:“我们都从你刚回来就准备了,因为也猜得到你要结婚。你先坐下嘛!”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真好真好。 第279章 三件   俞星城也有些好奇了, 她托腮坐在桌边,瞧着铃眉率先从贴身的小皮囊里,取出了一件小东西。   是个用布包包裹的小短刀, 十分老旧的皮革刀鞘上没有镶嵌宝石,只写了个磨损到有些模糊的名字。   铃眉:“得到这东西, 纯粹是巧合, 是我在崖州办事儿的时候, 淘来的。卖的人说祖上是给福建总兵做过奴仆,后来倒台之后大家都偷抢东西,他家里祖上也拿了东西但没舍得卖, 传下来的。这上头刻着的是‘咨皋’二字, 是俞大猷之子的随身匕首,更是俞大遒当年赠给长子的。东西其实不大值钱,俞大猷哪怕是名将, 这是他儿子用的东西也不大值钱……”   铃眉嘴笨,越说越说不明白, 觉得自己送的东西不够好, 甚至想缩回手去。   肖潼却拿起来,柔声道:“你与俞姓关系复杂, 而俞大猷身死之后,他们那一支曾经断过, 不论是如今的京师俞家,还是池州俞家, 都只是远方亲戚了。但总觉得这匕首里, 有当年那位名将给后人的期许,机缘巧合到你手里,是在合适不过的旧物件。”   俞星城抚了一下刀鞘, 拔出匕首来,刀年久未用,已然不锋利,只是小小匕首上四个字的字形,还能看清楚:“奠安少忧。”   俞星城看着铃眉笑道:“我确实与这个姓关系复杂,但这物件能到你我手中,是缘分,我很喜欢。”   杨椿楼:“哎呀,匕首估计要到时候挂在腰上了。成婚佩刀,倒也很像是星城干得出来的事儿。倒显得我送的东西母里母气的了。”   杨椿楼的东西更珍重,是贴身放在里衣那层,她用一块手帕仔仔细细的包上,在桌面上展开来。   是一对儿银色的耳坠儿,大概做成了宫灯形状,宫灯六角坠着几颗米粒儿大的小金珠子。   杨椿楼:“这是我娘的东西。啊,别那么惶恐的表情,她首饰多得很呢,老家有一整个屋子,全是她的衣裳首饰。她以前家里很穷,最早她是爬山采药的姑娘,识的药多身手又好,杨家常从她家里订珍稀药材,就结识了。我爹呢,大小就是奇葩,说要娶个天天爬山爬树的采药姑娘进门,家里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是个女的活人’。”   杨椿楼坐在小凳上托着腮说起来:“我娘还是幸福了好几年的,我爹人又阴话又少,但我娘又粘人又率直。他总惹她不高兴,每次赔礼都是买衣服首饰,我娘以前在杨家,有半边院子都装满她这些物什呢。后来娘病死了,爹拉了好几辆车,把这些东西拉走,我们就搬家了。他后来疯疯癫癫的搞那些血腥的开刀疗法,也是他总觉得,自己要是早学,就能给我娘开颅治病了。哎,不说这些,你别怕,这只是我娘的首饰中的一件。”   俞星城:“那等你成婚的时候,你要戴什么?”   杨椿楼耳朵在灯光下头红的透亮:“我成婚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我到时候戴我娘成婚时候的首饰。之所以给你这个,是因为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我娘的首饰之一。喏,你看,跟你很配的。这就算是借的东西了,对吧。”   俞星城珍重的接过,道:“我觉得很奇妙,你母亲当年的饰物,借给我来戴,简直像是你把我这个朋友,领到家里去见了你父母一样。虽然他们都不在了,但也能见证你的朋友的婚礼,见证你的婚礼。放心,我戴了之后,一定会一颗珠子都不少的还给你。”   杨椿楼让她说的眼底漾起一点点水光:“你这张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会戳人心。”   肖潼:“那我算是最俗气的了。蓝色的东西,我送的不是别的,就是宝石。你也知道,我是小镇姑娘,后来开阔了眼界之后,总觉得大千世界,如此繁华,我心头也有虚荣,总有很多东西想要。”   她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头黑色的天鹅绒上,躺着一枚湛蓝如阳光下浅海的宝石吊坠:“这个吊坠,其实是我很多年前看上的。二十岁不到,刚生了小孩的时候,我当时很想要这个项链,但因为那时候我丈夫的船需要拿钱去抵押货款,他犹豫了许久,还是说服我放弃了这个项链。没有这个项链之后,我们那次跑商很成功,还之后买了更大的船,在海参崴买了一套小房子,甚至买了十几个黑人仆人在船上做饭。”   俞星城看了她一眼:“没了这个项链,反而发家了。”   肖潼:“是呢,二十多岁才该把钱花在刀刃上。直到我这次去波士顿,在橱窗里又看到这款项链了。也不知道是买走的买主,后来又不得已转卖了,还是一直没能卖出去。这价格已经是如今的我可以负担得起的了,我却又不会佩戴这样的东西了。就想着送给你。你一贯太朴素,没有什么压得住场子的首饰,日后出海远航,会见各国政要,总要出席大场面,姐姐现在已经不用为钱发愁了,给你置办个首饰,还不是轻轻松松的。”   这最后一句话,说的俞星城刮目相看。   虽不知道肖潼这几年都在做些什么,但她这自豪的口气,让俞星城终于可以窥得几分她当年远航时候的风采。   杨椿楼羡慕的凑过去看:“肖姐姐,我觉得、我我可能也想这两年结婚,你到时候也要来啊!”   肖潼笑的乱揉她脑袋:“好。”   铃眉看的感慨道:“这么大的海蓝色钻石,怕都是洋人皇室流出来的吧……”   俞星城笑:“你既然都塞到我手里,那我也不会拒绝了,不过当我远航归来之后,一样也是要还你的。”   肖潼握住她手指:“物件算是齐了,我们的祝福也齐了。不过我知道,哪怕我们没能及时赶回来,你跟炽寰肯定还是之后过的会很快乐。哎,不说那么多了,我们这些伴着你行礼的,是不是也要走一遍流程!”   铃眉挽着她胳膊:“走,姐,你住的地方都给你拾掇出来了,咱们去看看。物件大多都没动,但就怕你有不习惯的。”   俞星城也起身,正要走出门去,就听到敲门声。   “进来。”   戈湛端着漆盘,上头四碗酒酿小圆子,他轻声道:“厨房那头做了甜品,说让我送过来了。”   他换掉了那身珠贝镶玉的华丽衣袍,一身深蓝色素衣,挽着衣袖端着吃的走过来,简直就像是五六年前……   肖潼愣了一下,偏过头去。   似乎也想到了曾经。   但她又快速的捏了捏拇指,看向戈湛,笑着伸手去接托盘:“你还特意送过来。正好我也饿了。”   戈湛手僵住在那里,肖潼伸手接过,放在桌子上,转头道:“你又长高了?”   戈湛:“啊……嗯。好像是。”   肖潼把碗分给其他人,语气稀松平常:“这几年我也在海上见到过你,知道你还安全。回族里的日子怎么样?”   戈湛原地乱走,竟然结结巴巴的往门口走去:“我、我有些困了……那个,我先去睡。我先去睡。”   他说罢,缓步出门,合上门之后就快步窜出去,人不见了。   肖潼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吃甜:“铃眉、杨三木,吃你们的,别看我。”   第二日就是婚礼了,炽寰这位新郎,自然不可能再睡到她屋里,总要走个分居的流程的。但他也当夜不在府里住,而是去了妖馆,临走之前抓着俞星城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可别忘了接亲。   俞星城推他:“我能把你忘了,你还不过来把我头给吞了。走吧走吧,都大半夜得了,幸好明儿不是一早上就成婚。你再不走,咱俩这最后一点成婚的忐忑和惊喜就没有了。”   炽寰:“咱们是日落开始,你明天可不许去宫里加班了啊!”   俞星城:“结婚前我还加班?你当我是什么模范阁员啊。走吧,衣裳都拿好了吧,还有他的鞋子,胖虎,你给他拿着点,别让他在妖馆闹哦。”   成婚前分离一夜,他都不乐意的像是八姨太被赶出大帅府,胖虎拽着他,他两脚蹬在地上,鞋底都能擦出火花——   总算把他送走了,俞星城回了屋,却发现肖潼、铃眉和杨椿楼仨人,穿着单衣正挤在屋里,给摸出一整套茶具和瓜果小点。   杨椿楼一举杯:“结婚前一天,哪有睡大觉的!聊他娘的!不聊到天亮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反正你也是明儿下午才成婚!”   肖潼竟然也赞同:“酒就不要喝了,今天喝醉,明天就化妆都不好看了。来,尝尝这是黄油曲奇……”   四个小姐妹,彼此之间想知道的事儿太多了,哪怕俞星城一开始话很少,到后来都开始主动打探杨椿楼和温嘉序的事。四个人一直聊到天亮,才挤成一团在床上昏睡过去。   俞星城觉得自己都没睡多久,忽然就听到外头一阵砸门的声音:“俞大人!俞姐姐——你再不起来,上君要在妖馆打滚了,这都下午了,您怎么还没准备去接亲啊?!”   作者有话要说:  毕竟房子是俞星城的,寰寰是嫁进来的,当然是俞星城去接亲了。 第280章 接亲   外面鳄姐急得不行, 虽然现在太阳还没落下,离接亲还有一个多时辰,但是炽寰似乎在府里安插了“眼线”, 向他随时汇报俞星城的情况,他在那儿都梳好头换好衣裳, 上半身乖巧等待, 下半生焦虑抖腿了——却听说俞星城还没起床。   那真是气得当场就要飞过来抓人。   幸好鸮远和胖虎把他连忙拦住, 说什么:“人世间的婚礼不能这么随意,要不然没有好福气!上君,没有好福气的意思——就是女人会变心的!”   炽寰气得抓着柱子差点变成盘柱龙:“她敢?!”   鸮远连忙劝:“好福气可比什么都重要, 您再等会儿, 这不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俞大人那头肯定在赶紧梳妆打扮,想来跟您道歉呢。”   炽寰在妖馆焦急的踱步,生怕自己这婚结不成, 有些外地前来恭贺婚礼的小妖,更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蛇妖母狐妖, 扭着屁股拿着小拇指头都能拎动的小礼物就来了。她们风尘仆仆, 今日才赶到京师,才刚来妖馆想要拜见上君, 就被炽寰几道风抽出去:“你们当年想蹭我修为,今日还想蹭我的好福气!尔等再想毁了老子后半辈子, 老子就让你们没有后半辈子!”   那几个蛇妖狐妖本来还想哭出几分梨花带雨,可送礼姐妹团之中还有一两个脑子清醒的, 想起来炽寰的本性:“别哭了, 哭他也欣赏不了,浪费什么劲儿呢。姐妹们,咱们把礼放下, 出去吃酒吧。京师的有钱男人可多得很呢!”   那头,俞星城却不紧不慢,坐在梳妆镜前头,十几个小妖鱼贯而入,开始给她梳洗打扮,鳄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过来给她薰衣裳,也让人把另外仨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姐妹给架起来梳妆。   俞星城掏出怀表:“不着急,这不还有一个多时辰吗?来得及。”   鳄姐:“炽寰上君就怕您迟到了!他恨不得您能提前来,能表现出一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再说,这时间也很紧张了——”   俞星城转头抓住鳄姐的手:“是我成婚啦,我都不担心。没事,别搞太复杂,梳头半个多时辰也够了。”   俞星城没有弄什么盖头或者是花钗大袖、凤冠霞帔,甚至没有穿命妇礼服,只让鳄姐梳了个繁复也成熟些的挑心环髻,珍珠缀髻,翡翠花点,发髻上有一只金银小凤,凤尾灵动。万历之后,民间移俗,愈发胆大,福建江浙等地民女用凤冠者甚多,跟她们相比,俞星城这梳头算是朴素了,可对她来说,仍是极少打扮的这么富贵。   刚离家时没钱,后来有了点钱就奔波,她对打扮也没有太上心,瞧着镜子的自己有些陌生。鳄姐善于化浓妆,俞星城以为自己不合适,但眉毛虽浓黑却细窄灵动,两腮晕染如前唐却也妩媚,半唇妆称的肌肤如瓷偶。   俞星城瞪大眼睛,浓妆反而显得她眉眼灵透,心窍通拙。   纱帘一遮,午后映照,屋里染遍夕阳,旁边是小妖在熏衣服,俞星城就像个塑金镶珠的玉脸观音坐在袅袅香火里。   她的礼服款式也有些古旧,是个齐胸襦裙配对襟衫子,红色黑边,一层层堆上来并不是很重。鳄姐激动的一直在说这料子多么多么好,俞星城发现,什么东西想要听起来牛逼,只需要千年二字,加上灵或仙字,再配上凡间的名称,顶多再多加个龙凤雪珍几个自个儿,就听起来十分了不得。   比如这刺绣是用的千年仙龙金线。   比如这布料是两千年灵珍蚕丝。   俞星城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把铃眉给的匕首,杨三木给的耳环还有肖潼给的吊坠,一一戴好。   看时间差不多了,院子里车马也备齐了,差不多第一批客人也都到府上了。能邀请来的人,基本都是熟人。只是她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温骁。   俞星城那会儿正抱着裙子骑上了飞马,温骁一身银色曳撒站在门廊下头,发愣的看着她,而后道:“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俞星城笑起来:“我又不是不能见人的新娘子,我这还打算骑上飞马跑去妖馆接亲呢。”   温骁走过来几步,院中方块大的夕阳,俞星城和身下那挂着铃铛与红色帛布的飞马立在夕阳里。   温骁:“京师上空不让随意飞行,你这可以吗?”   俞星城:“我的人脉也不至于连个牌子也拿不下来,今日燕王、啊不,太子——算了,就是朱略也帮忙打过招呼了,你没发现巡逻的仙官都没往这附近来吗?等到了空中,再有妖能够施法隐形,不会显眼的。”   温骁点了点头:“你今日很好看。比我想象里能想到的所有的样子都好看。一直还觉得,盖头与凤冠,或那些新娘娇滴滴的姿态不适合你。瞧着你穿着大袖襦裙骑在马上,反而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俞星城笑了起来:“二爷先坐着,铃眉她们一会儿打扮完也出来了,我去接亲就立马回来。”   接亲的阵仗其实也不小,这院子里,只瞧见俞星城的飞马,和一架六匹飞马的华丽马车飞上了空中,那马车上头绘满金线,四角有琉璃车灯,金光一闪便消失在半空中,而院子各处,最起码也升起来七八架马车,伴行者二十余人,而后朝俞星城离开的方向跟上去,纷纷消失在了空中。   俞星城差不多是提前了一刻多到达了妖馆,当接亲的车队在进入妖馆附近的结界后,也褪去隐形,俞星城一看这妖馆中穿红戴绿的诸多陪同小妖,各个丧着脸,心知大事不妙。   她一路进去,步伐快速,妖馆她也熟悉,知道炽寰必然是占了最大的主屋当“闺房”,正要去寻他,才拐过一个角,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炽寰喊了一句:“你们滚出去!”,而后就重重的合上了房门。   俞星城到了门口,只瞧见两个公狐狸穿着小厮的衣裳立在门口,瞧着俞星城有些惶恐。   俞星城虽然走了一遍流程,但是当时没有排练接亲时要喊的话,只喊道:“炽寰,你收拾好了吗?咱们要回去了。”   炽寰在里头不说话,但用脚似乎蹬了一下凳子。   那两个公狐狸结结巴巴的说:“俞大人,你、你要回答了我们的问题,才能放你进去。”   俞星城觉得这应该是婚礼上都会有的把戏,便道:“你问。”   公狐狸:“呃、如果炽寰上君破坏了成婚的福气,您会移情别恋吗?”   俞星城:“???”   公狐狸一脸认真的等她回答。   俞星城一边心道“这什么垃圾问题?”,一边道:“不会。”   屋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公狐狸:“如果炽寰上君有一天银鬃不那么油亮了,您会不喜欢他吗?”   俞星城:“……他秃了我都爱。”   屋里沉默一阵子,似乎要传出来一点点感动的啜泣。   俞星城:???   公狐狸又问:“如果炽寰上君有一天跟你一样变老了,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这问题倒是认真起来了。俞星城轻声道:“那我反问他,如若我有一日变老了呢。他还会在我身边吗?”   公狐狸转头看了一眼屋里。   炽寰鼻子堵着,囔囔道:“问的是你!你变老不变老都行,只要你别变成老鹰,我小时候被抓过,对那玩意儿有点心理阴影。你要回答问题,如果我跟你一起变老,你嫌不嫌弃!不对不对,不是我问的,是他们问的——”   俞星城笑:“他愿意跟我一起变老,就很了不得了。”   公狐狸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能问下去了:“最后一个问题,炽寰上君如果在你死了之后一起陪你去,能不能跟你葬在一起?”   俞星城眼睛微微睁开几分,她差点脱口而出:他别陪我死。   忽然又一再想起他笃定地说这是隐地,他确信说之后这几十年肯定比前头几千年都有意思,他觉得共死太理所应当了,本来他这个年岁,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思,能跟爱人共死是莫大的幸福,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死的隆重呢。   在炽寰的逻辑里,如果俞星城拒绝与他共死,他觉得就像是拒绝与他婚姻走到最后一样……是会很令他伤心的事。   俞星城心头复杂,千丝万缕情绪拂过,只最后重重的说了一句:“能。必须在一起。”   炽寰激动了:“我都想好了,我肯定晚比你死几天,去找个天山上的墓穴,这样久没人能打扰我们啦!”   他聊起共死,只有欢欣。   俞星城忍不住笑起来:“问完了吗,再讨论死不死,可就要没有好福气了。”   炽寰:“快快快啊,滚蛋,老子要嫁、啊不,老子要成婚了!”他推开门急急的往外走,一把抓住俞星城的胳膊:“你有没有着急想见我?幸好你没迟到,否则我都已经想过要怎么发脾气了!”   俞星城笑:“最后还是没有发脾气的机会是吧。”   炽寰看她走得慢,衣服裙摆又累赘,忍不住把她夹起来一扛:“走!快点!我刚刚学到了新知识,咱们要赶紧入洞房,否则一会儿我忘了!”   俞星城大为羞赧,急了:“首先,你别夹我!其次,你别在外头就胡言乱语——啊,抱着也行吧……我是来接亲的。”   炽寰:“没事儿,你想当官人你牛逼,大不了一会儿我再给你磕几个响头,反正咱们就要迅速、效率而且一点儿问题都不能出的,赶紧成婚!”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的脑袋瓜子里就是:你不让我跟你一起死一起埋你就是心里有了别的狗男人了! 第281章 完婚   之所以选在天黑后成婚, 一是为了不太显眼,也为了今日去上值的诸位熟人能参加,许多看起来可疑的妖也好在这时出入府上;二则是千年前大多都是在黄昏后成婚, 炽寰喜欢以前的习俗,更喜欢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样子。   俞星城骑着飞马, 在车驾的前头, 炽寰坐在车驾里, 但十分不让人省心的掀开车帘乱看。   俞星城也不想一个人骑马在前头,干脆调转飞马,手握缰绳, 到他车边去。   炽寰倒是不好奇, 只是习惯性的不安生,探着脑袋乱看。   俞星城忍不住想起自己被卖做“妾”的那条路上,也这样探着脑袋乱看, 只是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掀开盖头见到的那个混蛋小黑蛇, 会有一日坐在马车上, 让她来接亲。   此刻真觉得很奇妙,她甚至想伸出手去拽拽他的脸, 把他拽到龇牙咧嘴。   俩人虽然穿的庄重,却没有几分庄重的氛围, 炽寰把一条胳膊伸出窗外,道:“你今天真好看, 也不知道是谁给挑的首饰, 搭的衣裳,了不得了,跟仙子似的。”   俞星城斜看了他一眼, 忍不住嘴角弯起,靠近他就像是本能一样:“那问题都是你想问的?你要是还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是,何必这样通过别人的口问出来。”   炽寰两条胳膊搭在车窗边,生的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却垂着睫毛再想自己要问什么问题。   炽寰:“哦,你想生小孩吗?”   俞星城差点从飞马背上摔下去,她既是没想到也是不意外——他说话就这风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俞星城一开始没过脑子,或许是因为害羞不想让人听见,或许是自己也确实不喜欢小孩,直接就开口道:“不想!”   她说完,又才想到炽寰,他不会——   可俞星城本来想收回这句话,但又觉得,她确实并不喜欢小孩,如果她真的渴望一个正常温馨的家庭,或许也不会跟炽寰在一起。哪怕真的有朝一日会有小孩,怕也是五年十年后步入下一个人生阶段的事儿。   总之,现在就是真的不想,她也不想把话收回去。   却没想到炽寰松了口气:“哦,那就好,人与妖能生孩子的几率可低了,杨三木跟我说那叫什么隔离。反正你瞧天底下很少有半人半妖就是因为这个。我还怕你喜欢小孩,哪天跟别人去生了。”   俞星城:“咳咳……嗯……人与妖之间生|殖隔离这事儿我知道了。我觉得,嗯,没什么不好的。至于跟别人生……”   炽寰倒是恨恨的道:“你真要特喜欢小孩,也行,你可以选个人跟你生孩子。到时候我把那个人给吃了,不就相当于我是孩子的爹了吗?”   俞星城:“?!”   “不是!你能不能不要冒出这些大妖怪的奇奇怪怪想法——”俞星城连忙飞马靠近:“这时候表情怎么就像是已经幻想出了一个男的,然后你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炽寰:“不过你不喜欢小孩就算了,我也不大爱吃人。有些男的太臭了。”   俞星城不知道是不是该安心:“……哦。”   炽寰:“啊要到了,快点快点下去。星城你准备好,咱们要华丽登场!”   俞星城还震惊于炽寰的妖怪言论,呆呆的飞到前头,准备降落在宅院之中。   随着车马的隐形消失,宅院中酒席边众人仰头,瞧见一队飞行的车驾,金轮香车,飞马白羽,绸带飘飘,如壁画上色彩斑斓的天仙下凡似的,在最后一抹余晖中落进了院子里。   众人也知道这儿没太多规矩礼节,纷纷站起身来,有些激动的凑过来:“你们俩这样,反倒炽寰像个新娘子了!哟,新娘子,还不快下车,难不成还要郎君给抱下来?”   炽寰一把推开车门,从车里蹦出来:“你见过这么美的新娘子?”   除却他姿态有那么点不雅以外,一身黑底红边的宽袖深衣,束莲花状黑瓷冠帽,黑瓷孔洞插过一只金色长簪固定,黑瓷下绑着红绸带,绸带系结在前,刚刚好搭在美人尖上,他还嫌不够骚,在黑瓷旁边又簪了一朵赤红莲花,眼底金光浮动,嘴角笑的得意,像是个修炼千年出山屠戮人间的魔头。   炽大魔头转头瞧见俞星城正在下马,俞星城穿的裙子有些累赘,下马不易,折腾了一小会儿,炽寰走过去,伸手就将俞星城抱了下来,俞星城也难得在这么多人前头犯了点蠢,喊道:“哎裙子要勾住马鞍了——”   铃眉和杨椿楼小跑过来帮忙,炽寰可算把她抱了下来。   他以为这就差不多了,抱着俞星城就要往里屋走,胖虎和戚雨信连忙拦住:“干嘛呢!以为是抢人呢?过场还是要走的呀!来来来,赶紧放炮吹乐,燃香点火——”   鸮远算是婚礼的半个司仪,他先迎着炽寰跟俞星城牵着一段红绸,一同走近了摆筵的山水堂院,谄媚的嗓音连忙道:“此时正是‘华堂异彩披锦绣,良辰美景笙歌奏,今日举杯邀亲友,钟情燕尔配佳偶’啊!升灯映新人,奏乐迎大喜!”   鞭炮不知道买了多少盘,一时间炸的炽寰都哆嗦了一下,四处八面都有震动和灰烟冒起来了,有些小妖最怕鞭炮声,吓得只想窜进桌子底下,只有些年岁大的,强挺着面目坐在圆桌旁,但吓得衣摆下头的尾巴都露出来了。   幸好鞭炮时间不长,很快的,这处有池塘假山的宽阔院堂两侧,响起不怎么整齐的欢快唢呐声——   等等,这群吹唢呐的,怎么都有点眼熟。   她想起当年在苏州,以鼻吹唢呐社做门面掩盖妖馆,当时为了让周边居民相信,还真的组织不少小妖学习唢呐——当然不是用鼻子吹。俞星城待在苏州一年多,它们也学得像模像样,学习了海内外多首耳熟能详的曲目,在十里八街承接红白喜事业务与新店开业活动,成功实现了融入社会再就业。   现在,就业也就业到她这儿来了。   吹得水平参差不齐,但脸上的表情那真是欢喜的,恨不得扭成一片跑跳过来吹,更有些敲锣打鼓的,曲儿没听出来,但是欢腾吵闹是有了。   “来来来,跨马鞍,要不这样,你们一人一礼,也算是公平。这马鞍是俞大人的,那便是炽寰上君来跨。”   大家哄闹起来,簇拥着牵着绸子的俩人走过去,胖虎将俞星城刚刚骑马的马鞍摘下来,放在通往主屋婚房的红色地毯上:“上君,跨过去就行,哎别跳,跨就行。”   炽寰觉得这可没劲了:“还不如表演个跳火圈,还能让我露一手。”   俞星城想到婚礼现场新郎表演跳火圈,就觉得想笑。炽寰却没想到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有些紧张了,就跨个马鞍,他竟然一个趔趄,身子晃了一下。俞星城就在一旁瞧着他,连忙扔掉红绸去托他的手。   旁边人们哄笑起来,直说他紧张。   炽寰却转过头瞧了俞星城一眼,抓紧她手指,笑出了牙齿。   那本来要牵在他俩手里的红绸落到了地上,鸮远瞧着这俩人也不需要,便给抽走了。   炽寰拽着俞星城往前走:“是不是该进屋了?”   俞菡激动地小碎步乱跳,刚要开口说可以进新房喝大小茶了,就听见外头来报:“太子来了,太子来了!”   俞星城往那头张望,就瞧见小燕王一头汗的跑过来,他还特意穿了一套奥斯曼风格的宽裤窄衣,头上抓了小辫,进来就赔不是:“在宫里耽搁久了,差点没来得及,星城,可别把我赶出去,我还想沾沾喜气,看看自个儿什么时候也能被人迎亲呢!”   俞星城笑起来:“快过来,我说怎么最会起哄的人没来。贺礼送到了人不来吃酒也行。”   小燕王挤过来,瞧见俞星城,又一阵天花乱坠的夸赞,瞧着他要在这儿背诵洛神赋了,俞菡从后头推了他一把,小燕王连忙挠了挠脑袋:“我不废话了。快快快,到哪儿了。你们可不会这样就入洞房待着了吧,还是要出来喝酒的。炽寰你不会喝不要紧,我替你喝。”   炽寰哼了一声:“不用。快点,我们要进房里了。”   先是到平日会客的正堂去喝小茶,且三拜。   这闹哄哄的,端了两盏茶上来,茶碟里放了一圈红枣莲子。小茶是只沾一下嘴唇,炽寰不知道是不是渴了,竟然吞了一大口,谭庐连忙撤了茶,说再上来一碗,只需抿一下。   炽寰这儿耽误了点时间,到最重要的三拜,俩人被一众人齐声喊着,倒稀里糊涂甚至不太齐整的就在软垫上跪下去,只是如今两家都没有父母,俞家虽然来了俞敬唯这样的长辈,却也觉得自己坐不到上位去,便将跪父母,改成了跪社稷。   跪完了,俞星城只觉得晕乎乎的,还没觉得有什么心理活动,就被扶起来,又和炽寰牵手在了一起,往婚房去了。   炽寰比她更晕乎,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满脸茫然的紧紧抓着俞星城手指。   进了婚房,本应该有阴阳两家同唱催妆诗,可这道礼也不合适,鳄姐就提议,让两位坐在床沿的新人,做一首以“好事成双”为藏头的诗。   俞星城:“鳄姐,不是谁都吃过韩信的大腿,你让我临时作诗我作不出来啊。”   炽寰在一旁:“你快点想,鳄姐都说了,做出来了才有好福气,好兆头。你快点,我用声音为你加油!”   俞星城坐在床边,一只手伸出去捂住炽寰喋喋不休的嘴,一边拼命转动脑袋思考。   温骁摸着下巴道:“或许五言要容易些。”   俞星城:“那便简单点。嗯、‘好梦到人间,事事不得闲……成仙来何处,双偶去复还。”   倒也符合她的经历。   炽寰觉得是好诗,不管别人怎么说,率先拊掌起来,俞星城笑了笑:“鳄姐,这算过了吗?”   新房里挤满了人,肖潼笑着从鳄姐手中的托盘上,接过两盏茶:“大家都觉得好。有股仙气呢。来来来,喝了合茶,就算是彻底入了洞房,做了夫妻。”   合茶是一碗八宝茶,短暂碰一下杯,便一同饮下。   周围人撒起八宝瓜果,都给洒进床里去。   俞星城和他坐的很近,茶甜甜的也不多,俞星城一口喝完了,放下茶盏,就瞧见炽寰呆呆的瞧着她,有种“这就完婚了?”似的傻愣。   小燕王笑道:“按理来说,你们新人就该留在婚房里,可咱也不是寻常人家,不可能不叫你们出来吃酒。但好歹,也在屋里待个小半个时辰再出来,让我们这些送了不少礼的先吃着,如何?”   众人笑起来,温嘉序道:“都走吧,咱们去摆筵的院子里,找个人看着,不到半个时辰,不把他俩放出来——当然他俩要是不愿意出来了,那也别催。”   几个女孩儿们捂着嘴笑,一群人乌泱泱出去了,杨椿楼给合上门的时候,还冲俞星城眨眼睛。   炽寰:“呃,所以我们是要干嘛?”   俞星城笑起来,她转头把床上的果子都推到一边去,重重的躺下去:“歇会儿呗。”   炽寰立马躺下去,又撑起身子凑过来:“亲会儿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拉灯,无任何上车方式,因为不允许。   之后都会这样了哦。 第282章 醉酒   外头笑闹声隐隐传来, 俞星城手指不敢弄乱了他的头发,只敢按着他的后颈。   炽寰跟她就像是埋进软被里似的,俞星城挣扎了一下:“再亲个没完, 我嘴就要肿了,咱们还能不能出去见人了?”   炽寰忽然道:“别处去了。那酒有什么好吃的。”   俞星城有点急:“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晓得我们在干嘛了。大家要笑了。”   炽寰:“可我们结婚本来不就是要腻在一起的吗?怕他们笑什么?”   他说的确实是有道理, 但俞星城想了想, 还是道:“来了许多宾客, 我们又没有家人去应对他们,我们俩如果窝在这儿,就把他们冷落了, 也不太好。这样, 我们出去敬酒一圈,跟大家说说话,再早点回来歇息就是。”   炽寰咕哝:“我不能喝酒。喝酒变回原形, 万一搅了场子就不好了。”   俞星城抚了一下他后背:“我知道,也让胖虎去安排了, 给你端的都是石榴汁, 不会醉的。快起来吧。”   炽寰:“你最后亲我一下。”   俞星城笑着仰起头。   炽寰加深这个吻,抬起头, 却道:“最后最后再亲一下。”   俞星城啼笑皆非,抬头又亲一下。   炽寰:“最后最后最后——”   俞星城:“给我起来!”   当炽寰和俞星城换了身轻便些的喜服出来的时候, 外头十几桌,已经是抱坐一团, 或笑或唱。   瞎鱼和菜农两个几乎退出特行卫的人, 从两边埋在胖虎的肚子上,拍着它肚子一边叫喊着什么,看起来已经喝醉了。小日头可能被灌酒灌傻了, 一个人坐在池塘边,像个接触不良的灯泡似的,时不时脑袋闪光,几个好奇的狐妖凑在那儿乱看。   另一边谭庐抱着冒蒸汽的小腿,拿筷子敲着钢铁胫骨,击节而歌……俞敬唯好像没喝醉,但人也挺疯的,拿着个汤匙,划拉着自己工艺更精湛的白铁小臂,甩着头发动作像是在拉二胡。   戚雨信站在后头一脸无奈,他端着茶盏对俞星城比口型道:“他俩以前也算是同年。”   戚雨信这养生逼在酒席上还想喝茶,裘百湖没饶了他,他走过去发现戚雨信杯子里是白茶,当场泼了茶,倒上一个铁壶里的酒:“尝尝,这是北边毛子卖的烈酒,尝一口才是真男人——”   铃眉跟厉哥倚在一起,似乎醉红了脸伸手在摸厉哥的胸脯,厉哥抓着她的手腕往下按。   但她那桌有更闹腾的,温嘉序酒量实在太差,绷不住冷艳小少爷的样,开始一边乱笑,一边伸出手指,各种蜘蛛或蛇的幻象出现在杨椿楼身旁。杨椿楼差点失声尖叫,还以为真的是巴掌大的蜘蛛爬上了裙摆,她一抬头就瞧见了温嘉序的笑容,气得直接拿起桌子上切烤羊肉的小刀,走到温嘉序背后,手腕一下子勒住他脖颈,拿起那还沾满油花的小刀:“你要是再吓我,我就把你的气管竖着剖开!”   温嘉序没想到她这么凶,更没想到自己后脑勺压着她的胸,惊喜惊吓之下,杨椿楼又没控制住手劲儿,把他勒的脸都要比衣服还紫了。温嘉序直接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杨椿楼吓得连忙松开手,温嘉序从椅子上倒下去,厉哥赶紧接住她,杨椿楼呆了片刻,连忙又去救人。   这俩闹腾是没完了。   桌上最安静的反倒是肖潼和戈湛,肖潼倒还有许多朝内熟人跟她来打招呼。若没人来打招呼的时候,闹哄哄的一桌上,反倒就她和戈湛对坐着,肖潼想了想,还是举起杯,对戈湛遥遥举杯笑了一下。   戈湛似乎三番五次想要按捺心境,却还是坐不到,端着杯子前来与她说话,肖潼并不算疏离,反而很真诚的说了许多话。不一会儿,戈湛眼里泛起水光,肖潼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发顶。   而温骁似乎正在被几个男狐狸精纠缠,俞星城去敬酒的时候,他也松了一口气,只笑着和炽寰也碰了碰杯。   炽寰说话一点也不委婉:“你是不是恨死我了。”   俞星城一愣。   炽寰笑起来:“是我要跟她过后半辈子,你是不是很生气。”   温骁看了一会儿杯盏里清澈的酒,抬头道:“并不。我现在一点不甘心和生气都没有。我只觉得很圆满。”   炽寰觉得他是在俞星城面前不肯说真话,正好这会儿俞敬唯正把俞星城拉去另一桌喝酒,炽寰看着俞星城背影远了,才道:“你说话很冠冕堂皇哦。”   温骁:“并不,因为我想到我们在一起,或许只有缺憾和沉静。少了你跟她在一起时候的活力吧。而且我也不觉得我可以匹配她……”   炽寰拧起眉毛:“你这话说的就很没劲。我可是把你当对手的,你却这么瞧不上自己吗?我还觉得你跟她都是凡人,更能相互理解,做事也都步调一致呢。切,什么匹配不匹配的,你觉得她是想找匹配的另一半吗?”   他说完,主动跟温骁碰了一下杯:“真烦。我是想来说自己赢了,现在却觉得,你是压根也没参战。算了算了。”   温骁愣了一下,又笑了:“这不是挺好的。她估计也不喜欢咱俩有什么针锋相对,对她来说不适。”   炽寰也有些讶异:“……我可算明白,咱俩真是思维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确实挺了解她的。”   温骁也碰杯回去:“此时也不用说这种话了,喝酒就是了。”   炽寰还没抬起装满石榴汁的杯子碰到嘴唇,温骁就仰头饮尽,转身走开了。   等炽寰找到俞星城的时候,她已经有点醉醺醺了,似乎靠着俞敬唯在喝酒,话比平时多,人也比平日笑容多,似乎在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样子。   炽寰拽起俞星城:“还差小燕王了,他人去哪里了?一开始就来这么晚,他不会中途跑了吧。”   俞星城手臂转了一圈,才指向一个角落:“我刚刚看他往假山那边去了,我们过去找他。”   炽寰:“你这是……你会喝醉啊?”   俞星城挥手:“我没有!走,咱们过去找他敬酒。”   炽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俞星城就拽着他朝那边走过去,拐过影壁,炽寰就瞧见小燕王似乎皱着眉头在跟俞菡说些什么,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不能闯过去,拦住了俞星城,正要说回去,却听到俞菡道:“别想了,我是不可能嫁进宫中的。太子殿下。”   俞星城似乎眼睛放光,想要听她继续说什么,炽寰只好往后躲了躲,手臂环绕着俞星城肩膀,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俩人没素质的偷听一下。   俞菡:“你懂,我没有星城那样的野心魄力,我更擅长管理财务、计算税法,如果成为皇后,会助你一臂之力,更会助大明一臂之力。但我就是不愿意。”   小燕王:“……是因为你决定终身不嫁吗?你亲口对我说过那些话的。我知道你心里很难有热烈的情,但我只是觉得,你我算得上相知。三年来,我清楚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曾经的事情,所以你觉得不能信任任何一个男人了吗?”   俞菡摇头:“不是,是因为如果你只是闲散王爷,是个官员,我跟你是平等的,我能制约你,我能离开你,我能避免你对我做一些不利的事。我也不是不信任你的人性,我是不信任所有人的人性。如果你纳妃,如果你伤害我,如果你背叛我,我身为皇后是最无力反抗的。”   俞菡轻声道:“全天下都会压着我的头要我顺从,要我安静。我不能接受这个。我相信你比当今圣上或许更加真诚,或许更有了不得的真性情,但我……怕。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皇后的位置不只是危墙,更是铺着锦绣的火坑,我一旦踏入宫门,我过得好不好便不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了。我甚至觉得,天下就不该有后宫这种东西,大明本就该像欧洲的皇室一样,一夫一妻,能够离婚。”   小燕王微微启唇,半晌道:“我其实能懂,你觉得皇后的位置是天底下最身不由己的位置对吧。就像是我当年抗拒着,觉得皇帝这个位置,是天底下最……苦难的位置。没事,今日你把话说清楚了我便明白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我求皇上下旨,你怕我继位后逼迫于你。但你懂我的,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俞菡忍不住恻隐,她有时候总习惯用最恶劣的幻想去想象一个男人的下限,但她有时候又觉得现实中善良真诚的身边人让她的恨意与警惕变得模糊,变得动摇。   小燕王是什么人,她应该最清楚,他见过她最血腥的样子,他了解她最屈辱的过往,他还这样缓慢的忐忑的怀着心思去试探,把他们之间的理想和情思说的清晰。   或许正是小燕王和她都不是太为爱痴狂的人,这种带着半分理智的感情,反而让她不那么恐惧——   她还能告诉自己,在爱情中她是能守住底线的,能不重蹈覆辙的。   但她又意识得到,自己过于的提防中,小燕王的退让与受伤,让她自己也陷入煎熬。   俞菡咬牙道:“话说明白就好了,那我也安心了。”   小燕王:“……不过,你还是可以进宫与我说说话吧。就在外宫就可以。我可以叫大伴和末兰站在一旁。”   他话语过于小心。   俞菡心里一颤,点头:“好。”她终身不嫁还有家族,如果皇帝撑不太久,小燕王继任皇位,便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小燕王笑了笑:“嗯,那也好。”   俞菡正要往外走,炽寰也连忙拽着俞星城往新房去了。现在这样,再去给小燕王敬酒显然不合适了。   结果没想到,才走到新房门口,俞星城便一脑袋撞在了炽寰身上,两只手扒住他后背,腿软又泼辣的喊了一句:“我脚疼,我要脱鞋。你带我回屋——炽寰,听见了吗你!”   炽寰瞧得出来,她彻底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菡的心境,其实还挺容易理解的。 第283章 反思   她顺理成章的撒娇, 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炽寰托住她:“你酒量也没多好。”   俞星城戳着他胸口:“比你强的多!”   炽寰:“行行行,进屋。要我抱你吗?”   俞星城收回了手, 有几分歪斜的站着,跟她平日里如松如竹的站姿很大不一样, 她似乎在纠结自己要怎么回答, 炽寰觉得她怎么还没学会坦率啊, 于是伸开手靠近她:“到底要我抱你进屋吗?”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终于重重点了一下头。   炽寰弯腰抱她起来,俞星城立刻把手攀在了他肩膀上, 露出了几分笑容。   只是抱着她进屋只是想着浪漫, 实际上俞星城被门帘糊了一脸,进了门头发都拉扯的有几分乱了,炽寰瞧见她的模样, 大笑出生,俞星城又气又想笑, 伸手去抓炽寰的发髻。   炽寰怪叫两声, 像是要喊疼似的,把俞星城往喜床上一扔, 自己也捂着发髻往床上一滚。   俞星城甩掉鞋:“别乱叫,我也没抓疼你。”   炽寰打着滚:“可疼了, 哎呀,新婚之夜你就要伤我, 我真是可怜——明儿我就回娘家告状去!”   俞星城伸手捏住他的脸, 往旁边一扯,炽寰帅气的薄唇都被她拽平了,她本来还想威胁, 一看炽寰这个丑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炽寰也甩掉鞋子,扑了过去,又哎呦叫了一声:“这个核桃硌死我了!”   他从被子里掏出核桃,往对面一扔,对面靠着墙,放了一对儿青花大花瓶,他咔哒一声扔进花瓶,欢呼一声。   俞星城不肯落后,也在床上找到了个龙眼,朝对面扔过去。砸在花瓶口,摊开了。   炽寰开始嘲笑她,俞星城不服。   很快,俩人就跟在庙会上玩套圈的男女似的,满床找着红枣核桃龙眼,朝对面花瓶口扔去。知道满床只剩一些不好扔的莲子,俞星城才站在床上,拽着被子甩了一下,把瓜子果子都甩落在地,才一下子躺下去,满头是汗,喘道:“不玩了!我累死了。”   俞星城平日里多爱整洁啊,怎么会把被子上的莲子往地上甩,她摊在床上,炽寰又滚过去:“你醉了。”   俞星城像是豁出去似的:“对!我醉了。”   炽寰笑嘻嘻,凑过去亲吻她:“我喜欢你这样,感觉傻乎乎的。”   炽寰以为自己能好好欺负欺负她,却没想到俞星城像是内心那团火在她如冰的表面上燃烧,竟伸手紧紧揽住了炽寰的后颈,另一只手则勾住了他衣领。   炽寰呆了一下。   俞星城顿开:“哦,我忘了。你不在发|情期。”   炽寰:“……你要算老子的发|情期,那上一次是黄巢起义的时候了。”   俞星城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以前是她办事利落清朗,态度感情却暧|昧模糊。如今帐外灵灯漂浮,红色纱帐因为他们俩刚刚的闹腾垂下来一半,氛围如此暧|昧不清,她眼神却像是烧红的尖刀。   俞星城:“所以你是什么意思。以及你跟那些妖学来了什么无用知识。”   炽寰急了:“我还没用你就觉得无用了?”   俞星城:“你跟谁学的?”   炽寰:“那几个公狐狸。”   俞星城:“……你不会一会儿脱了裤子趴床上了吧。”   炽寰:“???什么?”   俞星城抿嘴笑,目光狡黠声音拉长:“没什么。”   炽寰无法区分她是傻了还是更聪明。她那股柔软的毋庸置疑还在,以前如果是用退让和温顺坐伪装,此刻便在用撒娇与甜蜜做伪装。   俞星城:“跟他们学了什么?”   炽寰:“他们说,不能讲的,我懂了就行了。哪怕之前不懂,试试就懂了。不过他们说了,不能变成原型,一定要一直保持着人形。”   俞星城:“这倒是。跟一条蛇交|媾,我没那么有兴趣。”   炽寰:“不过他们又说,稍微显露一点妖的本态,还是会吸引人的。不过我没有尾巴和耳朵,似乎勾|引不到你。”   俞星城半撑着身子,慢条斯理的看着他。炽寰想了想,头上两支红色的犄角渐渐冒出,俞星城伸手忍不住摸了摸,炽寰猛地往后缩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自己化出几分妖的本态,还像是自己落了下风,但俞星城又像是很喜欢的,他又不舍得缩回去了。   俞星城没一会儿,感觉到一条蜿蜒的冰凉的蛇身,在被褥下头缠住了她的裙摆。   俞星城刚刚换了新一套喜服之后,下头的衬裙就比较单薄,他的蛇尾如此灵活,探入她裙摆就变得十分容易,俞星城膝盖抵在一处,挤住了他乱蹭的蛇尾,炽寰以为她是“动|情”或“害羞”了,大喜的就要再接再厉。   俞星城却一把掀开被子,盯着他蛇尾看,而后一路顺着缠绕了不知道几圈,快盘满整张床的蛇尾往上摸。   炽寰一直觉得自己蛇鳞不怕痒,但俞星城手指摸上去,他尾巴却忍不住盘蹭在一起,圈紧自己和她。   俞星城伸手,一路快摸到他后|腰了。   炽寰觉得她喝醉了也太主动了,跟他学到的男子诱|惑迷|情大法不配套,刚要挣扎,俞星城就大概碰到了自己想要确认的东西。   炽寰倒吸了一口冷气,尾巴缩紧,血红犄角愈发艳红:“你你你不是平日里睡在一处,都不许我靠你太近吗?”   俞星城真是厉害,她抬起眼,像是几分哀几分疑问:“你想让我像以前那样对你?”   炽寰想了想自己以前被绑在小被子里才能到她枕边的待遇,连忙摇头:“那自然是不想的。”   俞星城:“那就少说话。”   炽寰:“唔。可、可是……”   俞星城:“你倒是还算懂,从这里开始化成蛇尾,倒是微妙。我以为你是个真傻子呢。不过你确实也不聪明,既然你上次发|情都是黄巢起义那年代了,那现在这样算什么?”   炽寰:“这、这算做好了准备。”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我不太信呢。虽然我很喜欢你凉凉的大尾巴,不过新婚,我们还是不要搞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吧,变回来吧。”   炽寰:“可那狐妖说——”   俞星城斜眼:“你信他还是信我?”   炽寰果然乖乖的化作人形,只是刚刚因为变化蛇尾而被掀开的衣服照旧,她手的位置也照旧,炽寰也大概懂,俞星城这是要问她讨教阴阳,来借他修为了。   俞星城:“你不说我最近重回人间这段日子,该肥的地方又肥了吗?你不来试试?”   炽寰被她抓住手按过去:“——啊!没有,我就有点惊讶,我不是不喜欢。我就是……哦,嗯……是这样软的呀。”   俞星城:“咱们可以共同讨教,你万不必去问旁人。我也不是很懂,但我胆子倒是一直很大的。”她凑上前去,像是贴着他的气息低声说话。   炽寰:“你不懂,可老子还是懂那么一点的。让我来教你——啊,不是我一惊一乍的,是你在干嘛?”   俞星城:“你不是懂一点的吗?”   炽寰两眼已经晕了:“老子当然是懂的,你要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啊……星城,你,呼,你要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呀……”   ……   他其实却是也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一个表现自己如何大惊小怪,一惊一乍,无知愚蠢的机会。   说实在的,俞星城比他就强那么一丁点。   真的,就一丁点,也可能是因为她读书多一点。原来她读的都是这种混蛋书,他以后也要多读书。   炽寰一夜没怎么睡好,他盯着床帐,天也亮了,光斜进来,他就还在胡思乱想。   倒也不是说俞星城就有多强势。   她既没按住他,也没使力气,很多话更是说的绵绵软软的。但炽寰觉得自己被下降头了,自己就彻底被她给唬的只会稀里糊涂的卖力。   她倒是也喊疼了,但是她疼的很淡定,只狠狠掐了他两下,又骂了句俞星城不该说的脏话,但依旧没脱离指挥权。   俞星城真是跟当年航海似的,人不在高位却像是掌了舵,一边儿软的水母似的,一边儿又拿哼声和眼神把他命令的团团转。   炽寰觉得自己也不是没有掌舵的能力,只是他确实比不过人类心机,一到开始就全然傻了眼,没了脑。   他这会儿挺在床上反思,俞星城窝在他颈窝里,头发乱的像乌云,手臂横过来,肥软贴着他肋骨,贴的他都没法全身心反思了。   最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女人,连醒来的时间,都跟平日早起练字的时间差不多。   炽寰僵硬着身子,他倒是也想去抱抱俞星城,但此刻她半睡半醒掀开被褥,涌出的那股醉醺醺的热气香气,让他脊梁发麻,有种极其不太好的预感。   俞星城蹭了他胳膊一会儿,才撑着身子起来,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今天抱的不是一条大黑蛟,而是一个大白人,愣了片刻,却又笑了起来,重重的摔落回床上。   “妈呀!”俞星城只觉得又丢人又不是那么不能面对,忍不住笑:“天呐我到底都干嘛了。炽寰,你今天可不许提一句跟房内有关的事儿!你这胡乱说话的大嘴巴,一个字儿也不能说。”   炽寰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你先起来。俞星城!你先起来!”   俞星城本来还笑着,知道炽寰说话,才察觉到他声音不太对劲儿,他脸涨红,僵硬的躺在被褥里,俞星城吓了一跳:“我是不是把你胳膊枕麻了?还是你、你不好意思面对我了吗?”   炽寰摇摇头,声音有点惶恐甚至惊恐:“……我的修为要被你全破了,我都荡除发|情这种低级本能一千余年了,你竟然把老子的修为都给废了。完了,我发|情|期又要来了!”   俞星城:“什么?”   炽寰:“而且我能感觉到!可能会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像你们这些无耻下流的人类一样了!啊啊啊!我不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炽寰掩面:“完了我要变成彻头彻尾的禽兽了!”   俞星城:“能有多禽兽?!”   炽寰:“像你们这些无耻的人类一样禽兽!”   *   发X期也只是会说他会开始对这些事儿像毛头小子一样频繁有response了。并不代表就是兔子精了。   **   祝大家七夕快乐~!mua! 第284章 终章   许多宾客昨夜都没能回去, 直接睡在这边的客房里,到了中午,大家该吐的吐, 该醒的醒,胖虎又做了好些面条和清淡的小菜, 大多宾客都吃完回去了。   俞星城本来想要出来送客, 但奈何炽寰情绪起伏, 她也抽不开身。   但她已经远远听到了外头,肖潼、铃眉和杨椿楼帮着张罗送客的声音,看来大家都料想她这个新娘第二天早上会下不来床。   可俞星城下不来床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自身。而是因为现在躺平在那儿, 被残酷的世界打击到的炽寰。   不过她瞧得出来,炽寰并不只是在乎修为,可能更多的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和……发|情|期。   俞星城裹上一件小衣, 两臂还是白莹莹的露在外头,她盘腿坐在床上:“你还在乎修为啊, 天底下灵力都衰退成这样了, 你这不也是隐退了,难道还要去打架吗?”   炽寰哀怨道:“只有低级的妖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   俞星城拿脚蹬他:“恭喜你变得跟我一样低级了。再说, 我压根也没觉得你昨儿像个什么禁欲千年的大妖怪。你都喘的跟个抽风机似的了。”   炽寰翻身起来,要去捉她手腕:“你敢笑话我!”   俞星城笑起来:“我觉得很好啊。若是新婚燕尔, 你却对此毫无兴趣,我会觉得很难过的。”她甚至觉得, 自己醉酒后有点迷迷糊糊的卖力, 怕也是想试探他是否真的是个情爱上的呆子。   但显然他也不是。   炽寰后知后觉,俞星城大概是喜欢他这样“堕落”的,他也忍不住开心了几分:“真的?我倒也没有那么在乎修为, 我就怕你不喜欢我……发、发|情期的样子。”   当时,俞星城真的想过,如果炽寰是那种行走的XX机器,无时无刻发|情的禽兽,她到底要怎么自处。   但炽寰惶恐不已,怕被她讨厌的所谓“发|情期”,其实也并不夸张……看起来也不过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似的。   至少在成婚后放假的头两三天,她还是逐渐坦率的去享受这份浓情蜜意。炽寰发觉自己不被讨厌,甚至俞星城很喜欢,开始扼腕叹息了:“早知道我一见到你,就应该开始破除禁制!”   俞星城:“……你要不是有个纯情的阶段,我大概也会觉得你是个禽兽。”   总之,炽寰慢慢也想通了,俞星城也察觉到他大概不是惶恐于自己修为消失,而只是自认为大妖怪还重回发情期,是件丢人且会被她讨厌的事情。   俞星城身边的友人,似乎都因为这场婚姻,多了几分喜气。朝廷上似乎也有传言,说那位俞大人不仅没入宫,还找了个富家小少爷入赘女户,刚刚成婚,日子过得滋润呢。   朝堂上有了些对她的八卦,俞星城料想到过几日去上朝,大概要有些眼神和流言,她也不在乎。   随着入秋,今年夏季难得没有洪水干旱,即将是个近十几年都少见的丰收之年,南北都洋溢着几分舒心的气氛。   但俞星城没想到,就在她休完婚假准备上朝的前一天夜里,杨椿楼托人从医局递来了条子,让她速速进宫。   俞星城收到那条子的时候,铃眉正打算和厉哥一同出发回桐乡,只看到俞星城在门口扫了一眼纸条,身子往后一趔趄,却又脸色苍白的撑住,轻声道:“铃眉,家中可有白绸?”   铃眉:“有些盖家具和库房摆件用的白布,怎么了?难道是——”   肖潼也赶来,俞星城将手中的条子递给二人。   肖潼半晌道:“皇上他竟然……驾崩了?!这是太子殿下要你入宫作伴?”   俞星城冷静的凝望了一会儿地面,轻声道:“这几天宫内都需要重臣把控局面。我估计几天不会回来了。你们先赶紧去买灯笼吧,白布也预备着,明儿天亮之后,消息应该就传来了。”   她说罢,只回屋披了一件藕荷色的常服,戴上黑纱官帽,与炽寰说了几句话,便朝宫内去了。   果然是像俞星城所说的。   第二天,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大明。   许多让人难以预料的传言与情绪,在如今这个报纸发达、人群流动的大明,开始涌动。   有人认为小燕王刚当上太子没多久皇帝就死了,一定是他谋害了皇帝,甚至言之凿凿的分析了许多假消息来论证他的想法。   有人则哭天抢地,觉得皇帝死了,蛮夷之子要继位当大明朝的皇帝,未来三十年肯定会屠杀汉人,甚至鼓动着要建立红莲教,去匡扶汉室。   还有人则觉得皇帝本来就是个狗东西,他性情多变,口出狂言,完全不是道德上的楷模,死了才能清本正源,给大明儒士以痛斥怒骂他的机会。   有些三年前逃脱清算的江南士绅子女,开始编排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说他马上风而死,到暗示他从官场向宫廷敛财,死也死在玉床金席上。   有些则是皇帝的先进思想的支持者,引援各国现今皇帝做对比,写出一篇篇华丽辞藻称赞“最好的时代不会结束,更好的时代即将来临”。   在这样的变化中,人们的面目总是千奇百怪,但又像是海上的风浪,总有浪头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   俞星城在宫中陪着小燕王,她知道这些消息,她阅读过许许多多的报纸。   她现在正陷入一个很微妙的小风波中。   就是皇帝的谥号。   按理来说应该有小燕王这位继任者来定,但臣子却觉得他给予的评价过高,不愿意附议。   皇帝的谥号,代表是人世间对他功过、能力与心性的评价,他自己虽然不在意,但如果他的功过他的人生被人否定,那么小燕王就很难继承他的遗志而不受抨击。   但在民间的口碑中,当今皇帝绝对不算是好的。   或许是儒家仍是社会习俗最难以撼动的基石,更多的人还愿意用“礼貌”“勤勉”“谦逊”“仁慈”这样评价道德的品质,去评价一个皇帝的功过。   皇帝许多小事的荒唐、易变、暴躁与狠绝,在民众眼中总是会被放大的。   到这时,皇帝已经入梓宫停在宫中,准备几日后的移驾与入陵,小燕王还在据理力争,绝不能接受在他的谥号里出现“惠”这样表示平庸的字眼。   在小燕王团团转的时候,俞星城却在灯烛旁,看了一样坐在书桌旁边的江道之,道:“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皇上不在乎名,不在乎谥号,却在乎你是否能得到支持。你是为了让别人认可你之后要做的改革,才需要给皇上正名的。对吧。”   小燕王转脸:“是。可他在位三十五年,这些流言已经太久了——”   “但在本朝,只因死者为大,拔高一个死人,可比拔高一个活人容易的多。”俞星城道:“更何况,他在世时,有确确实实的功绩。你更应该做的是,为他写一篇感情充沛的崇敬的短传记,而后刊登在大明朝南北各家报纸上。”   江道之也有些吃惊:“皇帝御笔,发在报纸这种东西上?”   确实,报纸在如今,看似还是一个廉价、低俗充斥着本地广告与白文故事的玩意儿。哪怕如今随着戏曲发达,私塾官塾遍地,识字率高了不少,报纸上更有将近一半的内容,都是类似小说的口语与简化字。   但很多地方都有听报纸的习惯了,这在当今大明,可是传播最广的手段之一。   小燕王道:“你说得对。我之后要做的举措,处处关系到百姓,自然应该先与他们有沟通。报纸当年一直被富家士绅占据,造成了多少麻烦,你我也知道,这三年官报发展的还算不错,不若当真刊登一篇文章,来为皇上正名。甚至我认为,这片悼文应该还有一个更白话的版本。”   江道之似乎有点犹豫。   俞星城觉得,江道之虽然嘴上总是溜须拍马,但他真心敬佩皇帝的理想与行事手段,皇帝驾崩后,江道之整个人似乎也消瘦沉默了不少。他大概是真心想要替皇帝正名。   江道之:“殿下怕是不怎么会写白话。白话的我来润色罢。我是个俗人,才能写的出俗文。”   小燕王点头:“原文我自己来写。”   大殓之后,梓宫已经在乾清宫停了一阵子了,小燕王经常去守灵,但呆在那里最多的还是宁祯长公主。这对兄妹相互扶持多年,未曾离心过,都见证着彼此夺取权力,丧失爱人,这会儿皇帝走了,宁祯长公主似乎也一夜老了许多。   她那张有些不对称的温柔圆脸上,几乎再也没了半分笑容。   大殓七日后,距离入陵还需要一小段时间,梓宫将移至景山附近的宫殿。在这一日移驾时,大升轝将梓宫运送出紫禁城,诸位皇子宗室与群臣、宫妃将夹道哀送,特别是宫妃与太子,将跪地默送。   在那日大升轝离宫之前,阁老也将诵读皇帝遗诏。   只是这篇遗诏其实并不是皇帝亲手所写,而是由江道之、俞星城与其他阁臣共同撰写,来以皇帝自己的口气说一些自我评价和祈愿。   但实际上,皇帝临终前七八日写下的遗诏,则是在前几日,小燕王提出要为皇帝正名时,宁祯长公主才亲手拿出来,当着几位近臣与小燕王的面诵读的。   那篇遗诏,可比如今这对外公开的遗诏辛辣与温情的多。   他似乎是分段多次写的,有些逼急潦草的甚至像是他深夜爬起来秉灯夜烛写成。   上来先说的是宁祯长公主。   “我是想再给你寻一门亲事的。我知道你是受爱情滋养的女人,但你也知道,现在再能找到的哪里还是爱人,都是心怀鬼胎的狗东西。等略儿做了皇帝,你便离开京师,去别的地方鬼混也不错。到时候因为你远离了权力,可能也就远离了狗男人,你还是很美的,这个年纪说不定也能再寻到知心人。”   这话说的实在柔软,也不像个自知死期将至的人的口气。   又说小燕王:“我与他说了太多话,他似乎有些恐慌了,他太怕自己比不上我了。可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连世界什么模样还没见过呢。他不会比我差的。但我已经不想教导他了,他是在信任与历练中成长的,我是在怀疑与提防中长大的,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哪一类人更适合成为皇帝。”   他对于小燕王的描述就这样短短几句。   反而有大段写给江道之的。   俞星城这才知道,江道之本来是郑皇后曾信过的骗人道士,靠着花言巧语混到宫中,而后才与皇帝有所接触的。她才知道江道之曾经受令毒害过皇帝,但他斡旋其中,最后反而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江道之悲观且有点疯癫的嘲讽着所有掌权者,更瞧不起紫禁城,他只想骗出几年富贵清闲,妻妾成群的日子就跑。却没想到反而和皇帝越走越近……   他们是有过一段很值得说的过往,但那都是皇帝曾经的故事了。   江道之被皇帝选择,正是因为他除了一点对人世间污浊的恨和嘲笑以外,已然无欲无求。他不在乎名与财,但他在乎权力、在乎皇帝的遗志。怪不得皇帝会让他任内相阁老,因他确实如他那济公般的打扮一样,成为笑话人间却又最硬最尖锐的一颗铜豌豆。   他大概也是少数不会在俞星城背后捅刀的阁老了。   而皇帝说起俞星城,不长不短。   只是说:“她眼睛放的很远。不只是看到了遥远的那边大洋,更是看到了遥远的百年之后。她有一点说的很对,曾经外政不过是内务解决之余的再有余力做的事情,如若没有战争,外政便不会动大明的根基。但未来不会这样了。外政或许会决定内务的轻重缓急了,无形或有形的战争随时都在预备着了。”   “至少以我来看,我未曾见过他人有她那样的视野。重要的是她看得见远方的海岸线,也看得见脚下一个个人,但偏偏,她有意不去理会那些不远不近的地方。那些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最容易交融着目的和利益的地方。”   “我不知她会做些什么在你们看来荒唐惊奇的决定,我不知道她会说出哪些让常人无法理解的战略,但我只是希望,能见到遗诏的你们,都多与她谈谈,多了解了解,她那鬓角还有毛茸茸胎发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你们会像我一样被她说服的。”   俞星城当时听到这遗诏的时候,也有几分……感动。   他没有用多少辞藻去夸赞她,只是劝别人听她说说话。   不如说这是更大的信任。   而皇帝没有说什么大赦天下,没有评价自己这些年的功过,只最后说道:“怕是略儿会想要为我正名。但绝不要将我描绘的太好,更不要让天下认同我,捧高我,否则他之后会被拿来与我比较,路会更难走。如果怕我的名声,会给一些他想要继承的来自于我的政令带来负面的影响,便稍微正面的描述我一些,但不要否定我的缺陷。”   “我必须要成为一个负面更多的皇帝,才能让他少受磋磨和道德上的指责。”   他这样的真实遗诏,与此刻梓宫移驾时,由江道之诵读的“美化版官方遗诏”,同时响在俞星城心里,她以为自己对皇帝没有太多感情,但却心里有一种老友逝世般的难受。   在梓宫移驾之后十几日,本来修建的就很简朴的陵宫准备就绪,皇帝的梓宫即将入陵。京师已经停歇了二十余日的全部酒肆娱乐,全部都要开始缓慢的营业了。   而俞星城送入陵之后,也知道,自己出航的行程因为皇帝的驾崩耽搁了太久,她甚至都没打算参加小燕王的登基大典,而准备低调快速的在这个时期离开大明。   大明如今可以说是占据大半亚洲,称霸太平洋西岸的大国,皇权的交接带来的震动,怕是不会比当年英王乔三死亡要少。   俞星城这次出航离开大明,并不是想要像当年一样立威,而是要做许多隐秘的事情,所以这次没再有庞大的舰队,没再有欢送的群臣和隆重的典礼,甚至小燕王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去往天津卫送她。   同行的熟人确实是不少的,毕竟有过出航经验的还是这次的优先选择。   温骁,裘百湖,谭庐,戚雨信。还有温嘉序与肖潼。   不过肖潼作为西洋华侨商会的联络人,可能会在中途离开。   当然还有许多年轻的官员和水师将领,有一位钟曾筠的三儿子,不知道钟曾筠都从哪儿知道俞星城大喜,托他三儿子带来了贺礼。   这航海显得有点寒酸,但这种寒酸反而是自信的证明。   大明一路再次从淡马锡到印度到苏伊士河,到处都是大明巡逻的舰队,通行的商船,她再也不用怕被袭击,再也不用带上那么多宝船与战船,依然能一路平稳。   俞星城知道,当她驶入红海之后,才到了需要大批宝船傍身、去到别人家地盘的时候,但那时候,再随时抽调鲸鹏与宝船,也完全来得及。   而这次,不比当初俞星城只是船上三把手,她此次统领全船队,从航海长到水师将领,都只受她一人指挥。   从这之后到每一个国家要做的举动,外交的方阵,甚至应对国与国冲突时的战略,几乎都要由她一人来决断了。   俞星城站在宝船甲板上的最上层,望着远处的海平面。   天津卫就在不远的身后,锅炉发出更加轰鸣却也更高速的响动,她仰头瞧见鲸鹏从大沽口山崖附近起飞,钢铁飞翼微微转动,大量白色蒸汽化入松软的云团,鲸鹏似乎跟上了船队离港的速度,在湛蓝的天空中编队成型。   甲板上,水手们穿着箭袖短衣的军装,都强制修剪了更适合船上生活的短发,在哨声中收起沉重巨大的船帆,只依靠着汽船飞转的铁质螺旋桨,向前逆风航行。   她把新皇即将登基,一切不安未定却又欣欣向荣的大明甩在了身后。她知道,那里建设起了无数的工程学府,无数的官塾私学,还有文官缩至当年一半而六科扩招的新科举。   她知道,还有太多生活如千年前一样的农民,有剥削的工厂,有穷苦的底层,有许多的心怀鬼胎,有许多的利用规则,不公欺压。   但她知道那里会有许多孩子诞生后都有着或好用或不好用的灵根,或许会去学些字而后进厂做工,或许会读书好去银行去各地财户部,甚至早早学了英文立志做海贸声音。   而远处呢,还有着群龙无首的印度,有战乱频发的苏伊士河两岸,有被即将惨烈瓜分的奥斯曼古国,有陈腐却也激荡革命的地中海北岸,有拼搏敢干即将出人头地的合众国。   有不敢得意,不能自满的险恶形势。   有流动的,多变的未来。   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海风,听见某个大妖怪的脚步声,他挤过来,手也扶着栏杆:“哎呀,我这次总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你站在一块儿了!不用再穿裙子,不用再扮丫鬟了!”   俞星城转头看着炽寰笑了笑:“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爬桅杆吗?这艘船比以往的都要大,都要高,你不上去看看?”   炽寰仰了仰下巴:“这儿已经够高了。我怕你觉得高处不胜寒。”   他说着伸长手臂揽住俞星城。   其实他皮肤凉凉的,反而阳光更暖和。   俞星城一身官服却也不甚在意的偏头,用脑袋撞了撞他的下巴,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笑道:   “高处只有阳光,怎么会寒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歇几天就开始写番外,与此同时也会修前文的一些错字或口口,但是工程量比较大,不一定都修的完。   关于番外,大家有什么想要看的,也可以在评论区提一下,我作为参考,但不一定会写。   但我可能会写俞星城的欧洲、美国游记,以及写温骁线番外。   然后就是一些唠叨:   这篇文既是突破,也是重复吧。突破了我之前写的古代穿越长篇的一些限制,但还是有很多自我重复的地方。不过我写的是又爽又痛苦的。   爽是爽在,融合了太多我一直想写的东西,我可以几乎不受限制天马行空的写各个国家,把我的幻想,我爱的各种元素,都融入进来。不怎么朋克的蒸汽朋克、万国博览会、基督教与大死亡、印度神与阶级、克苏鲁与人造飞行器对峙,这些都是我很痴迷的。   痛苦是在于,连载期间正处于我生活的一个比较浮动的阶段,很难保证稳定的更新,被生活折腾的经常写到一半累的很想去睡觉。   虽然我中途说过想要尽快完结,但其实我并没有砍大纲,我是把我想写的几乎都写完了,才决定完结的。   所以我在这方面没有缺憾,有的缺憾只是我自己文字水平不够,对长文剧情的把握里不够造成的各种失误。这篇文有我喜欢的地方,却也有很多我不满意的地方,努力练习,希望下一本能改掉这些问题吧。   *   我也知道,真的有很多读者,从这篇文刚开始连载没多久,就真的一直在追更支持我,我非常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这本文我真的连载不到一百多万字。如果没有人喜欢我写的这些略显冷门的内容,我或许也没有信心去各种查资料,去全情投入,去挤出时间写更新。   真的感谢你们!   **   最后,我也要不要脸一点。   也希望如果大家很喜欢,也帮我安利一下,或者说跟朋友推荐一下。   以后大家能看到其他你喜欢的却成绩一般的作者,也像你们陪伴我鼓励我一样,多去鼓励鼓励他们!   谢谢大家啦!   番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