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恶妾》 作者:芳客   文案:   一朝睁眼,云露华从十六岁变成了二十六岁。   作为京城第一美人,太傅之女,顶级名媛的她,原以为十年后的自己会是某王妃某国公夫人。   没想到自己家道中落,昔日风光不再,竟委身嫁给了曾经最讨厌的安乐侯之子陆渊。   并且还是个妾。   看着眼前瑟瑟可怜的女儿,和怀里嗷嗷待哺的儿子,云露华想死的心都有了。   从此以后,那个委曲求全的妾室突然画风大变,成了整个京城都赫赫有名的恶妾。   排雷:并非双洁,男主有妻有妾,在爱上女主之后会洁身自爱,还有,女主就是很嚣张,看不惯想让她守规矩安安分分的,勿点。 ============= 第1章   “快来人呀!云姨娘落水啦!”   “救命啊!来人啊!”   ......   四月春深,安乐侯府后园的莲渠中顿激一片水浪,呼叫求救一声盖过一声,周围奴仆识水性的却无一人敢上前搭救。   随着呼救声后,一个女子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莲渠。   丫鬟金凤伸长了脖子扒在栏上,眼圈都哭红了,咬了咬牙,正打算舍身救主时,一个矫健身影一跃入水中,有眼神好的识得正是三爷贴身侍从白致,立即引起哗然。   “是白公子!”   “这个时辰他不是该随着三爷在衙门里当差吗?”   “这事三爷恐怕要亲自过问了。”   生水淹过眼鼻,灌进口耳里,原本在温泉中小憩的云露华一下子惊醒,还未睁眼就感觉到自己身处水中,她心下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要被自家温泉给溺死了!   手脚并用扑腾了两下,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感觉身子越来越往下沉,仿佛有一股吸力在拽着自己脚,让她挣脱不得,云露华心中大骂:这玉鹿是怎么办事的!凿池引水时没请人来量过吗!这样深的温泉水,她怕是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骂完后云露华又觉得不对劲,温泉水应当是温热的,可这水里怎么这么冷得慌?   突然间,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揽住她的肩臂,拖住她整个上半身,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云露华半边臂膀搭在那人身上,手掌能触到人坚硬的胸膛,登时又是一个哆嗦,怎么是个男人!   她的闺阁中,怎么会跑进来一个男人!   从水里探出头,正要放声呼救时,刺目的阳光照过来,一个晃眼,旋即就是昏天地暗,她晕了。   再醒来时耳边纷纷嘈杂,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如夫人无碍,只是在水中泡久了,身上浸了寒气,待老夫开两副药替她驱驱寒,再好好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女子停了小声抽噎,“有劳大夫了。”   这声音是金凤,云露华是能分辨出来的,看来是自己泡温泉泡迷糊了,险些叫水溺过去了,等一下,刚刚那个大夫叫自己什么,如夫人?!   如夫人不是妾么?她一个清清白白还没出阁的大姑娘,这老头子乱喊什么如夫人!   气血一涌上来,云露华一下睁开了眼,撑着身子起来,但因为刚落了水,身上没几两力气,只得软趴趴靠在枕头上。   “你刚刚喊我什么?”   那老郎中也没想到人会醒那么早,先是一愣,而后面露喜色点头,对金凤道:“看来身上受的寒气不多,服几日药想必尽可大好了。”   金凤千恩万谢把郎中请了出去,一回头赶紧将自家主子扶进被中,“姨娘才落了水,快好些躺着,莫要再招了寒气。”   眼前的金凤还是金凤,模样没多大变化,只是眉眼间小心翼翼了起来,嘴角下弯着,呈现出一个苦相,像极了爹爹房中那些常年不受宠的小妾。   云露华朝她面前晃了晃手,“你是不是昏头了,本姑娘年方二八,风华正茂,你居然喊什么姨娘?”   她不安分地掀开身上的被子,掀到一半又咦了一声,“谁把这种劣质的料子放到我房中来的。”   云露华拿指捏着那被子,极其嫌恶的模样,抬眼又看见素青帷帐前绣了几朵翦春罗,立时柳眉倒竖,发起脾气来,“翦春罗这种九品花,如何能配做我的帐前花?去换我最喜欢的那套金丝牡丹瑶光帐来。”   她云露华身为太傅之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但凡吃的用的无一不是上等,这种料子用它做擦地布,她都嫌弃下等了。   还有那上面的翦春罗,京城中谁人不知她的穿戴用度,只用一品牡丹,梅花,二品兰莲菊,三品杏萱桂琼,就连四品芍药海棠芙蓉水仙这等,都入不了她的眼。   翦春罗,那是只有穷酸门户里的小家子气才用的。   “还有你把玉鹿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办的差事,凿个温泉居然水引了这么深,我险些就要没命了,还有,那个救了我的男人是谁?是府上侍卫么?侍卫怎么能进二门呢,太不懂规矩了,算了算了,看在他救了我的份儿上,给他些银钱打发出去就是了,叫他别对外乱嚼舌根。”她喋喋说了好一会儿,一扭头金凤正瞠目结舌看着她,只差下巴掉地上了。   哭腔从鼻间溢出,金凤抹着眼泪水,“姨娘,您这是怎么了呀!别吓奴婢,咱们早就没有金丝牡丹瑶光帐了,您方才是在莲渠被姚姨娘推进水中的,是白公子救的您,而玉鹿...玉鹿已经去了十年了...”   云露华眉一拧,“什么姚姨娘,白公子的,玉鹿又去哪儿了?”   金凤被她吓坏了,一壁去摸她的额面,一壁喃喃道:“奴婢去把郎中叫回来,您是病糊涂了。”   云露华呵斥一声,“你回来!”她拽着金凤的袖子,不肯放松:“把话说清楚了,玉鹿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久许久,金凤都没有见她这样大声说话训斥人了,自打进了安乐侯府,姑娘对谁都是低眉顺眼,仿佛被人剥走了经脉,成了个任由摆布的布偶人,是打是骂,皆是逆来顺受,今儿个...姑娘是怎么了?   金凤愣了好大一会儿,帘子被打起,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进来,瘦瘦长长,白净秀气,身后跟着个奶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到她榻前。   小姑娘眉眼间和云露华有六七分相似,怯生生的,看向榻上人时又是满目关切,小声嚅嗫道:“娘亲,你没事吧?”   轰隆一声,头顶像被几道雷劈开,云露华和她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陆皎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慌张看向旁边的金凤,“金姑姑...”   金凤深吸一口气,接过奶妈妈怀中的襁褓,遣退其出去,将帘子打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把那襁褓中一团粉嘟嘟,红扑扑的糯米团子放在云露华跟前,试探性问她,“姨娘知道这是谁吗?”   云露华咬着手指,极难忍的摇头。   一个小团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大姑娘,总不该是她的孩子吧。   金凤也惊住了,好大一会儿,才定定看人,“这是姨娘的亲生骨肉,慎哥儿。”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小姑娘,“这也是姨娘的亲生骨肉,慎哥儿的姐姐,燕姐儿,大名叫陆皎。”   她指了指屋顶,“这里,是安乐侯府。”   云露华头脑昏荡,被这雷劈的晕晕乎乎,半响难回神,她顺着往上看,房梁并非是她记忆中所熟知的彩雕画梁,而是糊了一层红漆的木梁。   这间房,也不是她那请名工巧匠造的,以兰馥熏香,玲珑设摆的精奇闺房,不过是一间窄窄的朝西房,一道疏帘隔断内外,内间摆了座镜桌,几只绣墩子,一间三开的黄木多宝橱。   最最骇人的还是,眼前这凭空出现的两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   云露华牙关在打架,颤颤巍巍问出声,“今年...今年是永安十七年么?”   金凤诧异看她一眼,“姨娘,今年已是永安二十七年。”   膝腿一软,云露华跌落在榻前,地上没有了柔软的织金四季团锦羊绒毯,直震得两股生疼,金凤和陆皎忙一人一边扶她起来。   看着搭在自己左臂上纤细瘦小的手,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她,云露华紧咬舌根,牙尖刺破软肉,口中很快蔓延出了一片腥甜,“十年....十年了....这里是安乐侯府,我是姨娘,那我嫁的是谁?我给谁做妾?”   安乐侯府她并不陌生,在京中属于老牌勋贵中的佼佼者,但要说十分荣耀,那也是没有的,毕竟顶破天只是个侯爵,侯之上还有公,公之上还有王。   而她云露华,乃是太傅嫡女,其父云言询位列三公,和当今圣上一同长大,亦师亦友,更是太子老师,云家满门荣耀,何等辉煌,她虽是臣子之女,可说一声堪比公主王女,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她自己呢,从小才名艳名传遍京城,年年花朝节的花宴都是她拔得头筹,人人称她之为京城第一美人,京城的贵女们哪个不是对她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只为学她一颦一笑,便能引以为傲。   这样的门第出身,样貌才情,做个王妃国公夫人都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会嫁到了安乐侯府。   并且还是个妾?   金凤觑人面色不佳,放缓了声说,“是三爷。”   这无疑是在雪上加霜,云露华怔怔往后退了一步,“陆渊?”   她直呼名讳,不可置信的反问金凤,“爹爹娘亲怎么会让我嫁给他,我从前不是最讨厌他了吗?而且为什么要给他做妾?”   这一问,等同是将伤心事都勾了出来,提及她的爹娘,金凤哽咽再三,“姨娘,云家没了,云家早在十年前就没了,大人和夫人也已经不在了。”   说到此处,即便过了十年,金凤还是不能平静,她捂着脸,泪从手指缝中淌出来,十年前的那场政变,在此刻,一个小婢女口中,再次重现。 第2章   许多年过去了,但京城中每当有人提及永安十七年那场秋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把对方的嘴捂严实紧了,低声说:别提!   一场秋闱,一个舞弊案,就把当时正值鼎盛的云家乃至太子都拉下了万丈深渊,数百名举子联合起反,直指当时的主考官太傅云言询,告他徇私贪赃,更有两名举子直接撞死在了朱雀门口,当场血溅三尺。   一时间士林动荡,官场混乱,天下震惊,士者乃为官之根本,舞弊是何等重要的大事,但凡和这种事牵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都会引来杀身甚至于灭族之祸,更别提举子联合状告,还招来了其以命相抵,又该是何等昏暗糜烂?   以至于后来的云家倒台,太子被废,都好像是一朝之间的事情。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任由你位极人臣,桃李满林,一旦触及国家根本,都只是蝼蚁之力。   但她爹爹一生正直清明,怎么能忍受此诬陷,听金风说处以腰斩后,爹爹以肘撑地,蘸血连写了数十字含冤书,才气绝身亡。   云露华哭成了泪人,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会经历此等酷刑,而她娘亲在爹爹被处刑后没多久,也悬梁自尽了。   云家上下几十口人,只剩下一个她,和一个当时才五六岁的弟弟,全因皇帝开了恩,留云家一条血脉。   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婢女,金凤和玉鹿,若不是陆渊,恐怕一个也留不下来。   至于她是怎么嫁到这安乐侯府的,据金风所言,乃是那陆渊主动求娶,但当时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怎么能做嫡妻,便以妾礼,趁着月黑风高时,一顶小轿从侧门抬了人进府,连席面都没摆。   妾,妾是什么啊,妾是一顶小轿就能抬进家门的,妾是不上族谱牒册的,妾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妾是为了满足私欲的,妾,不过是男人的一个玩物。   若真是为护她一个周全,也就罢了,可金风又十分难堪和她说,云家倒台,这其中便是瑞王和安乐侯府推波助澜,当初主审此案的,正是安乐侯本人。   这下云露华听完,简直是连连冷笑,原来不是护她周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趁人之危罢了。   云露华靠在枕上,拿袖子擦眼泪,她还没从这震撼中回醒,不过是泡温泉打个盹儿的功夫,再睁开眼就已经过了十年,她爹娘没了,云家,也没了。   陆皎在旁边听了半响,小小的人儿年纪不大,却是很老成,听到打打杀杀也没有害怕,只是看向自己娘亲时,默不作声的举起帕子给她擦泪。   抽噎不止,云露华也任由自己这个凭空冒出的女儿给她擦拭着脸,她还没嫁人,就先当起娘了。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可说短也不短,它足以让许多积年的荣耀,彻底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现如今,对当年有记忆的,提及云家时还会一阵唏嘘叹息,毕竟曾经是如此的灿烂辉煌,但没记忆的,譬如眼前的小姑娘,虽是她的血脉,但对云家,那个名义上的只有茫然空白。   “娘亲别哭了,我以后和弟弟听话,一定好好孝敬娘亲。”   愤懑,不甘,撕心裂肺过后,只剩下一阵无力感,云露华望着两手空空,遥记当年她的弟弟,云旭华,才出生不久时,因爹爹惹了娘亲生气,娘亲便躲在房中哭泣,自己也是带着弟弟在娘亲面前,信誓旦旦说,往后她会当上王妃,弟弟会很有出息,到那时就搬出府去,只孝敬娘亲,再也不理坏爹爹。   ‘坏爹爹’听说了以后,赶不急地跑过来和自己夫人道歉,拿了一套御赐的钗环,才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哄好,让她改口一起孝敬爹娘,而不是只孝敬娘亲。   那一团软乎乎的小人儿还在襁褓中摆着小手,暗示着自己醒了,云露华强忍酸楚,拉了拉他的小手,小人儿收到娘亲的信号,腿蹬得更欢实了,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婴儿稚嫩的笑声打破了室内的悲郁气氛,云露华吸了一下鼻子,“我才十六,竟然就有两个孩子了。”   金凤一噎,提醒她说,“姨娘,您今年二十六了。”   云露华捣鼓小团子的手停住了,她僵硬扭过头,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趿拉着鞋子冲到了梳妆台上的葵花圆镜前。   这镜子是未打磨全的,铜黄镜面只依稀透出一个美人面来,和二八年华时差别无二,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风华正盛,那镜前人面庞上,更多了几分纤柔轻婉,如一堆轻云薄雾,落在掌中软绵绵没有半点分量,仿佛你稍不用力抓住,就要随着天边的流光霞影一同飘走了。   说得好听,是女子独有的温顺可人,说得难听,那就是唯唯诺诺久了,眼眉间都不见活气儿了,看似活着,实则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云露华十分不满,一颦眉,眉尖上扬,有了段起伏,终于能看见一点鲜焕。   这才是她,她是云露华。幽香闲艳露华浓,常爱鬓云松。当年她及笄时,京中传唱多日这首诗,便是赞她美貌之绝艳。   妾又如何,云家倾覆亦如何,本就是生长在云巅处,俯览过山河众小,而今即便跌落泥池中,亦不是能被人碾压在脚下,逆来顺受的。   病中气色不佳,云露华也不忘上过胭脂眉黛,整理仪容,方躺回床上去。   掰着手指头算,阿弟也快有十六岁了,在大晟,男子十六岁便已经算成人了,之前她还盘算着阿弟成人时,她定要送他一份大大的礼,那个时候她也成了家,已经掌着中馈,说一不二,到时候和娘亲一道,给阿弟好好挑一个门第样貌都好的媳妇,看他成家立业,可一睁眼,十六岁快到了,却什么都变了。   “阿弟...如今在京中吗,读书好不好,有没有考上功名?我想见见他。”   说到她的阿弟,金凤面色有些古怪,想了想才说,“小少爷没学文,走了武,也很出息,在..刑部当差,待您病好了,奴婢就托人传话给他。”   云露华微微直起身子,“学了武?”她摇着头,“不可能,爹爹曾说阿弟天资聪颖,来日必然是能进翰林的,怎么会学了武,刑部...刑部倒也很好,六部之一,就是整日里和那些案司打交道,怪吓人的,他在刑部当的什么差?”   金凤不由垂下头,声音低了两分,“小少爷..在都官司曹司郎手下当差...”顿了顿,添笑道:“听说当的十分好,很得曹司郎看重呢。”   云露华面色沉了下去,即便她是个闺阁女子,但也听说过刑部都官司的‘恶名’,都官司隶属刑部四司之一,但却因为主掌刑徒流放,反谋株连刑罚的差事,即便是刑部尚书自己,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刑部的主牢就设在都官司,里头听说简直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都官司的任务,就是把进来的人好好招呼一通,管你三七二十一,先上几个刑再说。   就像云言询,最后便是腰斩死在了都官司手下的斩刀下。   所以有人又说,但凡在都官司当差的,那都是八字带煞,天生命硬,能压住这些冤魂索命的,但若是死后下地狱,那就是会被拔舌剥皮滚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虽都是些民间传闻,但久而久之,便给都官司又蒙上了一层纱,云露华虽然从小就见过官场上大大小小的人,知道官职无尊贵卑贱之分,但依旧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得司郎看重算什么好事,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阿弟该进去的。   “回头见了人,我要好好说说他,好端端的书为什么不读,跑去做那种...”她想说‘脏事儿’,又忍了下去,“那种沾人命的事,不该是他能做的,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当初爹爹可是...”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云露华想到什么,又自嘲笑了笑,“也是,爹爹曾经乃是士林大家,却被状告是舞弊案主谋,天下士子见着我们云家,只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怎么会让阿弟再涉足仕途呢。”   恰在此时,窗外响起叩声,金凤开窗去看,原是白致。   金凤慌里慌张打脸出去,蹲了蹲礼道:“白公子。”   白致面色淡淡,朝金凤微微颔首,递来一只镂花锦盒,“三爷知道云姨娘落水,差我送些药来给云姨娘养身子。”   金凤捧着接过去了,谢了恩后,又揣揣道:“姨娘说病好后想见云小少爷。”   白致语气没什么变化,“想见便见,回头和门房说一声便是了。”   得了这句话,金凤才安心下来,今时不同往日,在安乐侯府做妾,就是要处处看人脸色,若没有白致这句话,门房那起子拜高踩低的,根本不会替你传话。   白致隔着窗子往里看了一眼,“郎中来看过,云姨娘可有大碍?”   金凤摇头说没有,“身子骨倒还好,郎中说吃两副药去去寒气便可,只是...”她停了一下,“姨娘落水醒来,仿佛不记事了,连燕姐儿和慎哥儿也不记得了,还问奴婢如今是不是永安十七年....”   白致稍紧了紧眉头,“你的意思是,云姨娘不记得永安十七年以后的事了?”   金凤点了点头,又开解道:“想必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待病好了也许就记得了。”   落水会不会引起失忆,这个白致还真不清楚,而且永安十七年...他敛去神情,只说,“你先看看,过几日还是想不起来,再请个郎中瞧瞧。”   金凤嗳了一声,觑了觑人,“那您...要进去坐坐么?”   客气话罢了,白致虽被安乐侯府上下尊称一声白公子,但也明白主奴有别,更何况男女本就是大防,他隔窗叩声,也就是避免被人说闲话,又怎么会进去。   白致说不必,朝金凤一拱手,便飘然离开。   金凤看着他身影好大一会儿,暗叹了口气,其实白公子人很好,这些年来也前前后后帮了她们不少忙。 第3章   一连好几日,云露华也渐渐适接触了如今这天差地别的新生活。   譬如她知道了陆渊有一妻二妾,正妻王氏乃是镇国大将军之女,除了她以外还有个姨娘姓姚,本是秦淮河畔的卖花女。   陆渊子嗣上面单薄,长女陆皎,次女陆皊,还有一子便是慎哥儿,因着没满周岁,还不曾冠上大名。   二女一子皆是妾室所出,正妻王氏入府七八年了,肚皮一直没动静,为此安乐侯夫人杨氏没少抱怨嘀咕过。   金凤忧心忡忡的和云露华说,夫人怕是瞧上了慎哥儿,想抱过去养。   笑话,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任由他落到旁人手中。   云露华冷冷一笑,“做她的青天白日梦去,活这么大还没人敢跟我抢东西。”   诚然慎哥儿是个肉乎实儿的小人,可不是什么物什。云露华虽不记得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么可人疼的糯米团子是她的儿子,若真叫别人夺走,她也不必活了,干脆一条白绫抹了脖子,早些见爹娘吧。   金凤在安乐侯府是奴颜卑恭十年,已经惯了,早没了当初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耀武扬威的风采,唉声叹气道:“夫人有镇国将军府撑腰,咱们拿什么和她争。”   镇国大将军是正二品的武衔,别看名头好听,是响当当的‘镇国’,但在京城这地界上,真的镇不住什么。   大晟繁荣昌盛了近两百年,除了开国时重武轻文,稳固根基后,再往下数几代武官的实权都是被削了又削,等到了当今圣上这一朝时,这些大将军已经在京城扎根了,老巢都筑全了,便成了一个富贵闲散人,一辈子连兵都没领过,又算什么大将军。   所以这镇国大将军乍一听唬人,但云露华却没当回事。   她将手从泡着各色花瓣的水中抽出来,捻起架上的巾子一角,从掌到指仔仔细细擦干净,再将巾子扔进铜盆中,开始上香膏。   这是她在云府里打小养成的习惯了,金凤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天知道自从姑娘被抬进安乐侯府后,就再也没这样精细养过。   也不是不养,实在是一个心死之人,养或不养,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露华凑近嗅了嗅那一团乳白色的香膏,捏着鼻子摇头,“这膏质地太差,去换成天香阁的百花膏。”   金凤愣了一下,而后很为难的忸怩道:“姨娘,天香阁的百花膏一盒五十两,咱们...咱们换不起呀。”   这个倒真不在云露华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想到自己如今处境大不相同,只能撇了撇嘴,“那我自个儿想法子。”   她只能勉为其难用这膏擦着手,手背贴在一块摩挲时,突然说了一句,“那个陆渊真不是个好东西,从前就不喜欢他,到底我现在都是他的人了,落水几日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她讨厌陆渊,没什么好遮掩的。   至于这讨厌因何而起呢,那还要往里追究一段陈年往事,掐指一算,还是云露华始龀那一年的事儿了。   当年都是半大孩子,女孩们常爱聚在一块玩儿踢毽子捉蝴蝶,只是云露华打小的玩伴们个个都是身份顶尊贵的人,要数关系最好的,还得是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乃是先皇后所生,和废太子一母同胞,当时皇帝还没册新后,她就是唯一的嫡公主,而云露华的父亲又是太子老师,常常出入东宫,因着这层关系,皇帝亲指了年岁相仿的云露华进宫,陪着康宁公主玩耍解闷。   二人性子合得来,又是贪玩的年纪,一来二去,云露华和她越来越好,便不满足只是在宫里那几处玩儿了,有一回,康宁和她从一处拱门的小洞里猫着身子钻过去,私自溜出了宫去。   而两个衣着华贵,面容娇俏的富贵小姑娘,在京城大街上东奔西走着,自然是引起了人牙子的注意,使些哄骗的小计,轻而易举就把她俩带走了,人牙子要将她们卖到青楼,也就是在那青楼里,云露华第一次碰见了陆渊。   陆渊当初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却跟着兄长已经开始混迹在风尘之地,云露华瞧见他第一眼,他便对自己动手动脚的,说瞧上了她,要买回去做小媳妇。   这她怎么能忍,自然是和陆渊吵嚷起来,直到五城兵马司的人火急火燎寻来,她还在和陆渊争了个面红耳赤。   二人同为京城上流阶层的贵女贵子,少不得打交道的时候,云露华才瞧不上他一个侯府公子,每回见到都要讥讽几句,陆渊呢,刚开始还毕恭毕敬忍着,到后来非得和她拌嘴几句,气得她回回都吃不下饭,直到豆蔻之年,开始要拘在闺阁中学刺绣女红,养女子贞静,又要端庄持重,才不负她的才名美名,和陆渊这才渐渐淡了这份‘仇怨’。   到了要论嫁娶时,隐隐约约有几句‘安乐侯家的三公子是个风流人物’,‘是那些楼里娘子的常客’云云传到云露华耳中,便会招来她一句嗤笑:往后也不知是谁家女儿,这样倒霉要嫁给陆渊。   没想到,这个倒霉的居然是自己。   更没想到,嫁他时,自己还只是个妾。   她甚至私心觉得,云家落难时,陆渊趁人之危强讨自己,就是还记着当年那一句‘要买她回去做小媳妇’。   越想越气,她咬牙切齿,怒拍桌案,“好一个薄情寡义的陆渊!真真是小人行径!”   金凤捂她嘴都来不及,只得枯着眉说,“其实..三公子待您不差的,前几日还差白公子送...”   话音未落,帘外骤然响起一道尖锐女声,“云露华!谁许你咒骂夫君的!”   疏帘被猛地拨开,帘珠噼里啪啦撞在一块,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身着暗玉紫祥云纹的圆髻妇人,中上姿色,面容白净,正是陆渊的嫡妻王氏。   王氏旁边是站了个身着蕊香红琵琶袖的鲜艳女子,看不出年纪,满头珠翠,细眉细眼,颇有楚楚之姿,和王氏站在一块,分明是同辈,瞧着王氏倒比她老气了十岁有余。   这便是金凤口中的姨娘姚氏,先前云露华落水,听金凤说,当时姚氏在莲渠碰上了人,几句话不称意就想动手打人,结果没得手,竟起了歹心,直接把她推进了渠中,而刚才那道剑拔弩张的问责,也出自她口。   好呀,她没去找这姚氏的麻烦,人到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云露华侧眼略打量了一行人几眼,也算是明白金凤为什么之前说她们在安乐侯府是极不受待见的了。   不仅分的居室偏僻狭小,笼统一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三个洒扫粗使,除却金凤这个二等丫鬟贴身伺候不提,其余五个人,竟都是死的,任由王氏和姚氏不声不吭的闯进来,连声通报也没有。   看来她病养好了,也要下手整顿整顿规矩了。   按理说妾见正妻,合该行礼,尊称一声夫人或者主母,但云露华没有向别人行这个规矩的习惯,慢吞吞斟了盏白水,兀自坐下来,抱盏小口啜着,掀眼道:“夫人和姚妹妹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这正在病中,连碗茶都没准备周全呢。”   也不是没有茶,只是分到她这里的茶皆是些陈茶旧沫,她入口吃不惯,索性叫人把壶里都换成了水。   王氏和姚姨娘皆是一怔,两两对目。   这云氏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她们面前这样放肆了?   要知道从前,但凡她们站着,就没有云氏坐着的理儿,即便她们坐着,那云氏也得伺候在旁边。   王氏也就罢了,到底是正妻,姚姨娘跟着王氏身边久了,惯会作威作福,又仗着陆渊往她房中去的次数最多,平日里做派风头压得云露华可远远不止一头,多数时候连王氏这个正妻都没她能摆谱儿。   姚姨娘眉一沉,上前两步,“云露华,谁许你坐着不行礼的,还有,你方才还敢咒骂夫君,简直是放肆!”   抱盏的那只手打了个转,从她嘴边到姚姨娘那头,再突然一泼,大半盏水好巧不巧泼在姚姨娘的衣襟上,将蕊香红染成了深色,云露华掩了掩唇,很诧异的模样,“呀!手没拿稳,不小心把姚妹妹的衣裳弄湿了呢。”   姚姨娘猝不及防,啊地一声,跳起来手忙脚乱擦身上的水渍,双眼狠狠剜人,“云露华!你居然敢泼我!”   噙在嘴边的那抹笑渐渐转冷,云露华将盏一搁,瓷底叩案,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泼你又如何,没把你头按在莲渠里,让你好好吃一通生水,那都是我仁慈了。”   她懒懒起身,却是对王氏说话,“不知夫人今日前来,是有什么指教么?”   王氏眼从姚姨娘那濡湿的衣襟上挪开,暗道这云氏怎么突然变了个人,难不成先前这些年的伏小做低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不过她并不会为了姚姨娘去打抱不平,本身就是姚姨娘推人落水在先,云氏心中有气,如今挨了她一顿泼,倒也合情合理,两妾相争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最好是底下斗的你死我活,方才显出自己这个正室的好来,从前她就有些嫌弃云氏是个软柿子,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响来,活像团棉花,而今见她也有气性,反倒更高兴了。   毕竟要是妾室们都和和睦睦的,那可就要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了。   “好了,姚姨娘你身上湿了,就快些回去换身衣裳吧,叫下人瞧见也不成体统。”   王氏乐得打囫囵,先把叽叽喳喳的姚氏按住,吩咐婢女一道送她回去,再换了副和蔼大方的笑面孔,“前几日你尚在病中,我也不好来看你,听说你如今身上大好了,这才想着来瞧瞧。”   她将头往里探了探,“慎哥儿呢,不在你这里吗?” 第4章   什么尚在病中不好来看,都是些场面话,云露华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这回她落水,姚姨娘是绝对说不过去的,真追究起来,王氏这个主母夫人也有一份御妾不严的责任。   不过是先观望几日,看看陆渊或者侯夫人有没有过问,是什么态度,而今见都是不闻不问,这才放心过来,也不是为了瞧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朝着慎哥儿来的罢了。   云露华看她吃相难看,竟是一刻也不肯遮掩,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倒还愿意摆出真听进去的模样,“劳夫人还惦记着我了,慎哥儿在乳母那里。”   听到慎哥儿不在,王氏哦了一声,收回探出去的脖子,理了理袖子,含笑道:“今儿个我来,是想和你商量慎哥儿往后的去处。”   她一壁说着,一壁看人,“你也知道,夫君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阖府都看着精贵,夫君如今仕途正盛,慎哥儿是他的头一个儿子,眼珠子似的疼,往后也少不得要与众不同呢,我的意思呢,是想给慎哥儿提一提身份,将他放在我的名下养,往后说出去那也是嫡出,这嫡出和庶出,可是天壤之别,对他一辈子都有好处。”   不待云露华说话,王氏又悠悠添了一句,“我也知道,慎哥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必然是舍不得的,但为娘的哪个不盼着儿子好,再说都在一个府上,日日都能见到的,云妹妹要知道孰轻孰重。”   这是看准了她会咬紧不放人,连话都提前给她编排好了呢,云露华轻轻一笑,不慌不急道:“夫人说的很是...”   王氏一听这话,顿时面露喜色,原以为这云氏还要纠缠一番,她连后面的话都琢磨好了,没想到云氏居然这么快就松口了。   但云露华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氏面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慎哥儿能养在夫人名下,自然是对我对慎哥儿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对夫人,却是百害而无一利,这嫡出长子,依着规矩,往后是继承其父衣钵挑大梁的,夫人想扶持我们慎哥儿是好事,但夫人还年轻体健,日后若得了自己的儿子,名序可就要往后排,是为嫡次子了,到时候若想咱们侯夫人这样,自己的儿子不能扶,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袭爵,那得有多难受呀,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末了,她还不忘托腮笑说,“当然,夫人和侯夫人又是不一样的,侯夫人是续弦,咱们三爷到底是原配嫡出,袭爵上占了个先儿,是谁也越不过去的。”   这是在告诉王氏,陆渊日后是要袭安乐侯的爵,而要是将慎哥儿放到她的名下,又占了长子又占了嫡出,那可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那么等她日后若真有了身孕,能诞下儿子,岂不是在断自己亲子的后路?   王氏喉头滚动两下,只感觉到胸腔一股闷热,自己先前到真没想到这一点,其实她也不老,今年才不到二十八,怎么就会没了有身孕的机会呢?   万一...万一.....   王氏藏于袖中的手捏紧成拳,心绪百转,其实不必那么急的,若几年后她真的没了有孕的希望,再把慎哥儿养到自己名下,那也不迟。   她心里另有了一番主意,却不流露于面,而是淡淡瞥人一眼,“不得妄议婆母。”   云露华表面应了下来,实则听了心底里发笑,什么婆母,亏王氏还真能做出样子来,那个续弦侯夫人又不是陆渊亲娘,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傍身,陆渊挡了她的道,她对王氏没少甩脸色,王氏不知暗地里要怎么恨她,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个贤淑做派。   也真是难为她了,反正搁在自己身上,她是做不出来的。   王氏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这里又小又挤,简陋寒酸,连盏好茶也没有,她觉得也没有再和云露华说话的必要,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走了。   这头王氏和云露华说话的功夫里,姚姨娘气哄哄被赶回去,还没到自己房内,半道上先碰到了回府的陆渊,眼一抹泪一掉,哭戚戚往他怀里钻。   “夫君,您可要为小宁做主呀!”   陆渊忙活了几日,好不容易得空能回趟家来,身上穿着绯色圆领袍的公服,漆纱幞头和玉革带都还没来得及卸,郎朗如月的面庞上衬出不怒自威,能看出当差时绝对是个极有手段的,因归了家,眉目温和了几分,嘴角轻轻捺下,一霎那风光霁月,周遭都被照亮了。   通袖襕下的手掌宽厚有力,将姚姨娘的薄肩一按,看似是揽,实际上真瞧,却是把人扒拉开自己身上。   “别哭,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但这并不妨碍陆渊说话时,一递一声都那样温柔,怪道年轻时京城盛传安乐侯家的三公子风流,人的确是有这样风流的资本。   不过叫人奇怪的是,这有名的风流子真到娶妻成家时,房中也就只有一妻二妾,这样的世家里,排场难免寒酸了。   姚姨娘拿帕子擦掉眼角那若有若无的泪,像受了极大委屈,指着自己襟前深色说,“您瞧!云露华当着夫人的面都拿水泼妾,背地里还不知要对妾做什么呢!”   陆渊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替她拢了拢襟扣,旁边的白致微微别过脸去。   姚姨娘还不忘说,“若只是对妾无礼,便也罢了,可她!可她还说了夫君您!”   陆渊挑了挑眉,“还说我了,她说什么了?”   姚姨娘拣着厉害的字眼说了一通,“她说您薄情寡义,还说您是个小人,妾听了都觉得胆大,哪儿有这样咒骂夫君的,想提醒她几句,她竟不识好歹,往妾身上泼水,您这回可饶她不得呀!”   薄情寡义,小人....陆渊将这几个字细细嚼了两下,忽地绽开了一个笑。   姚姨娘愣住了,“您笑什么?”   他拍了拍人肩,“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换衣裳吧,仔细着凉了。”而后带着白致改道往另一头去了。   才送走王氏,云露华觉得口干舌燥,换成以往她哪儿愿意和旁人说这么些话,乐意不乐意,不过一点头的功夫。   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两盏水,叫金凤往壶里添水时,进来的却不是金凤。   陆渊择了个座坐下,开了壶盖往里看了一眼,“怎么喝白水,茶不好喝么?”他往后一靠,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人,“听说你这回病了,现下可好了?”   见到来人时,云露华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陆渊,记忆中的陆渊永远是那副欠揍讨人嫌的小子模样,皮相好是好,可耐不住心坏,落在云露华眼中,好也成了不好,那张脸倒成了风流二字的标准代表。   但眼前的陆渊,眉目深邃了,脸也更长开了,褪去少年意气的张扬,沉稳有力了许多,总之瞧着顺眼了不少,连带他那张皮相,也能品出几分清俊来了。   她在打量陆渊的同时,对方也在审察着她,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跟内里换了芯儿一样,全然不一样了,那目光锋芒毕露,是真像十年前的她。   难道真如白致说的,人只记得永安十七年前的事了?   云露华劈手将壶从他手中夺回来,冲他扬眉,“托你的福,没被你那个小妾给淹死,算是我命大。”她不忘讥讽,“你过来是干嘛,瞧瞧我死没死?也不必劳您亲临,随便差个跑腿的瞧上一眼回给你就是了。”   手里一空,陆渊交手在膝前,看她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和她拌嘴的场景。   陆渊睨人一眼,唬道:“小宁来我这里告状,说你拿水泼她,还骂了我,我自然是要亲自来替她和自己讨个公道的。”   听说骂他的话已经入了他的耳,云露华倒从容不迫,放下茶壶,理了理衣襟,“你打算怎么讨公道,再将我扔到莲渠里一回,好替你的爱妾泄恨?”   陆渊含笑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他突然撑桌起来,欺身压过去,低了声音,“只是在扔你之前,我想问问你,何为薄情寡义,何为小人?”   云露华不防被他压下来,手腕抵着桌角,看着那脸突然放大,近在咫尺,她莫名弱了声儿下来,“你没读过书么?‘薄情寡义’和‘小人’若听不懂,该去问夫子。”   陆渊眸中笑意更深,“正因为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更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又挨近一分,惊得身下美人儿把一张脸慌张藏躲。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在怪我,怪我待你不够一往情深。”   云露华拿手遮着脸,生怕他亲下来,五根玉指横在二人之间,她紧闭双眼,鸦睫颤颤,“你...你别胡说啊,我没这个意思。”   压得久了,难免腰肢酸软,腿肚儿发抖,陆渊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遂直起身子,又恢复一派疏朗清明,还甚有风度的拉人一把,“好了,起来吧。”   瞥见云露华将袖子仍挡在脸前,跟防贼似的,陆渊觉得好笑,“还当自己是个大姑娘吗,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该做的早都做了,现在倒来躲自己夫君。”   云露华腾地一下,脸更红了,她更不愿意放下袖子,索性往内室里跑。   她原本就是个姑娘家,谁料想一觉醒来竟过了十年,即便这十年和陆渊真做过什么,那现在的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就是不作数,不作数那就是没有!   伏在被子上许久,听外间脚步声渐渐远了,她这才把脸抬起来,长吁一口气。 第5章   到了下午,一个库房小厮送来几罐上好的新茶,说是三爷的吩咐。   金凤抓了一把,见到底都是片片芽头肥实,色泽鲜亮,半点也不带含糊的,和以往那些细碎茶沫子完全不能比。   她接过道谢后,欢天喜地抱着茶罐进屋,云露华正倚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永安志》。   大晟历朝历代,自新帝登基开始,都有史官开始记录新史,里头不论是家国大事,还是民间轶事均有记载,时人通过史志,可以查阅到历年纪事。   这几日里,但凡空闲,云露华就抱着《永安志》埋头苦读,她想迫切地了解这十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轰动天下的舞弊案,其中内情究竟如何。   云露华实在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爹爹会为了贪一笔赃银,而置天下士林于不顾,她的爹爹,绝对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可惜,她将永安十七年那几章都快翻烂了,得到的也不过书上那寥寥几句,似乎连史官都不愿意多添笔墨在这件事上。   书一合,云露华见道那罐子,问道:“这是什么?”   金凤捂嘴直笑,“是茶,奴婢看过了,罐罐都是上好的新茶,库房刚差人送来的,是三爷叫人给姑娘送的呢!”   即便已经知道现如今的处境,也清清楚楚的明白再也不可能改变,但金凤那一口一声的‘姨娘’,叫得云露华实在是难受,索性让她改口,按未出阁那样还叫姑娘。   “嗯。”听说是陆渊送的,云露华扭头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还是把书放下来,“给燕姐儿屋里送去两罐,别苦着孩子。”   都说母凭子贵,但更多的还是子凭母贵,自己不受人待见,连带着孩子也吃苦,云露华再骄纵脾气大,那也是知道自己的崽儿自己疼。   金凤鼻尖一酸,哎了一声应下,虽说姑娘这些天变了个人,但不管怎么变,到底都是燕姐儿和慎哥儿的娘,别瞧她见到姐弟两个不冷不热的,实则心里比谁都疼。   她拿了两罐茶往陆皎那里去,陆皎还没满豆蔻年华,不必另僻院子单住,和云露华的屋子就紧挨在一块,廊下转个弯的功夫就送到了。   回来时远远瞧见管门房的婆子过来,说是云小公子到了,金凤又忙不迭地回去报信儿。   一听到人来了,云露华将书一放,紧赶着从窝椅上跳起来,“在哪儿呢?”   那门房婆子道:“因是外男,怕冲撞了女眷,不好进后院来,现下正在偏厅的小花堂中坐着呢。”   金凤听了心里觉得憋屈,分明上个月姚姨娘的父兄来见她时,都是直接到姚姨娘院中去的,到了她们这里,反倒说起什么冲撞不冲撞,简直是看人下菜碟。   云露华此时倒顾不上计较在哪里,只是叫这门房婆子赶紧带路,往偏厅过去。   小花堂内设了几道座屏,上面绘有远山重峦,水墨萧疏,几只瓷白的玉净瓶置于壁格中,愈显静谧。   当中一只壁瓶前站了个少年,身上是一色的白,白裥衫,白玉冠,白绸束,白布靴,他站在壁前,仿佛同这白瓷瓶融为了一体,掌轻易托起那只瓶,十指骨节如玉,转动观赏着,比那屏上的水墨画更赏眼。   云露华站在门槛前,看到那白色背影,反而停住了脚步,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喊道:“小旭?”   少年身影一晃,将瓷瓶放回壁格中,转身一步步朝她走来,“阿姐。”   日头已渐渐西移,一束白光照射进来,打在少年面庞上,叫那眉眼映出了白璧无瑕。   原来,阿弟长大后是这个模样,像爹爹要多些,一样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伸手,那个整日里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要糖吃的玉雪小人儿,竟会一下子长得比她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云旭华微微俯首,让她的手指能触到自己的脸,眼中有责备,“金凤叫人传话我才知道阿姐出了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病好了才叫金凤传信到外面的,毕竟那几日她还没彻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云露华含笑,指尖轻轻滑过少年的脸,“小旭,你很像爹。”   云旭华一顿,握住她的手,顺着抚过自己的脸庞,声音低哑,“阿姐....”   那场彻底改变姐弟二人人生轨迹的舞弊案,云露华是幸运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舞弊案之前,那个时候一切安好,即便现在从旁人口中得知,过去了十年,又是口述,冲击力小了许多。   但,云旭华却是亲眼看着自己家破人亡,一夕之间,爹娘没了,家没了,那些昔日里欢声笑语的面孔,除了他和阿姐,都再也不复存在,他从血海中摸爬滚打,一个当年才五六岁大的孩童,这十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从何一步步走到如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那些黑暗肮脏的过去。   现如今,唯一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只有眼前的阿姐,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云露华哽咽了一下,强忍住泪水,拉着他坐下,“今日见你,除了咱们姐弟俩碰面说话,还有两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云旭华点了点头,替她拭去眼角湿润,“阿姐说,只要是阿姐开口,我能做的,一定会去做。”   云露华抓住他的手,很紧很紧,“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原先我还担心你不愿意,毕竟这是大事。”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你重新调查永安十七年的舞弊案。”   云旭华浑身一震,定定看她。   云露华以为他是被自己惊到了,拍了拍他手安抚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你只需背地里悄悄去查,别叫人发现,查到什么,都要及时来和我说。”   良久,云旭华才终于开口,“好,我一定会去查的,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说到这里,云露华有一刹那的恍惚,“你还记得玉鹿吗?”   玉鹿,云旭华点头,“我记得,原先是和金凤一起伺候阿姐的。”   云露华笑了笑,只是这笑夹杂着苦涩,很轻地说,“你记得就好,帮我找一找她的家里人吧。”   他没问为什么,只说好。   姐弟俩在小花堂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才依依不舍的分别了,云旭华从偏厅出去,倒没有直接出府,而是径自去了陆渊那里。   白致守在书房门口,见云旭华过来,拿身子挡在他前面,“云大人有什么事吗?”   彻底褪去和云露华在一起时的温柔,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个少年,眉间戾气尽显,不耐烦道:“给我滚开。”   白致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闯进书房,他按了按腰间佩刀,低声警告道:“云大人,这里是安乐侯府,不是都官司。”   云旭华玩味看了他一眼,不屑哼笑道:“就凭你?你还不配和我动手,我再说一次,给我滚开。”   就在此时,书房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陆渊从里面出来,他早已换了那套公服,身上是件家常的云山蓝宽袖衫,头发还未束冠,只随意披在肩上。   “小云大人看了一趟姐姐,怒气很大啊。”陆渊挥手,示意白致退下,“来兴师问罪的?”   云旭华眯了眯眼,直接从腰间的白绸带抽出一段极细的软银鞭,鞭上每隔半寸,便有一处横裂,随着鞭风扬起,里头暗藏的毒针寒光凛凛,直指着陆渊面首不到三寸的地方。   “陆渊,要么你把推我阿姐落水的那个女人自己处理了,要么,你就交到我的手里。”   陆渊不躲不避,任由那鞭子在自己眼前,他呵笑一声,“早听闻都官司暗牢里有个叫‘落银辉’的刑罚,一鞭下去,里头的针能将人皮肉刮烂,又因为针上淬了毒,凡伤过的皮肉只会一日日溃烂腐败,受刑之人也会一日比一日痛苦,若无解药,七日内必死无疑,这法子听说还是小云大人自创的,怪不得曹司郎如此看重小云大人,比之曹司郎,小云大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他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我劝小云大人理智一点,要是今日你这一鞭子下去了,明日就算是曹司郎想保你,也够呛得慌,再说了,我可是你姐夫,你忍心看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守寡吗?”   云旭华眸中暗潮微动,终还是收了鞭,“陆渊,你也不用拿这话来压我,我知道你是祁王的人,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人,要是我姐姐真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陆渊摆了摆尚未平整的衣衫,将人带进了书房,阖上门后他才道:“若你姐姐真会出事,早在十年前就出事了,我能将她护在安乐侯府,还能允许她怀上身孕,平安生下一儿一女,就代表她绝不会在我这里出事,姚姨娘,我会罚她的,倒是你,真打算在曹必酉手下一条道走到黑?我可提醒你,都官司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姐也不愿意你在那里的。”   云旭华扯了扯唇,“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祁王和瑞王之间的纷争,我暂时还不想掺和进去,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   从他有能力开始,这几年就没有断过一天暗地里查访,这些陆渊也都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都已经十年了....你还没有放弃吗,罢了,这个先不提,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云旭华淡淡道:“我也有件事要问你,我姐姐,近来是不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她今天,开口托我去暗查舞弊案了。”   陆渊抬眼,“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你姐姐这回落水,身子没事,倒是不知为何,只记得永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   云旭华皱眉,直视他道:“你的意思是,我姐姐失忆了?郎中是怎么说的?”   陆渊道:“我问过郎中,说没伤着脑袋,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郁郁寡欢,对她刺激太大,又逢上落水,就下意识的将那些不好的事情全忘了,只记得好的记忆。”   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年来,陆渊和云旭华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交流,人是活着,但心却早死了,若不是生了孩子,让她稍微有个盼头,恐怕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云旭华沉默良久,最后道:“那就..这样吧,忘记也挺好的。”他垂头低笑,“不像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求个营养液谢谢谢谢^_^ 第6章   乌木八宝盒上雕着兰草新叶,那藤枝攀缠相绕,活像一条灵活摆动的蛇,云露华将盒子捧在手中,左看右看,这小小一方,半点分量也没有,还没她从前一只簪盒重。   她很不敢相信的问金凤,“这就是我的钱盒?”   金凤取来钥匙,压着扣锁,将盒子打开,很难为情的拿出里头几枚碎银并一串铜板,“您每月的月例银子是五两,但除去上下打点,还有购进些胭脂绿黛,每季铺子上来人给您裁新衣时,少不得多添几个子儿,求人制精细些,还有燕姐儿是没有月银的,她那屋的开销也要从您这里扣,能余下这些,算是很好了。”   云露华将那可怜巴巴的碎银和铜板往手里掂了掂,生平头一回,她居然为钱烦恼起来。   往前风光就别提了,云家那些家底,恐怕早就被抄了充国库去,按金凤说的,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吃穿用度,能过得去就行,总归吃住都在安乐侯府,一日三顿还是能供予的。   这十年中,原来的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云露华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总归现在她是忍不了,应了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将那点碎银子丢进盒中,拍了拍手,不就是钱嘛!钱还不好赚。   心思活络起来,云露华往书间里去,说是书间,也只是拿几段屏风在外间东南角隔了一地出来,一张高脚红木桌,上头纸墨笔砚俱全,只是石砚里早干涸成一团漆黑,瞧着有许久不曾动笔了。   她重新添了水研墨,铺开一张素纹硬宣,从柜子里好不容易捣腾出来几种颜料,开始挥毫舞墨,蘸红添绿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张江帆楼阁图便出来了,云露华捻起画纸一角,吹了吹上头未干的新墨,远看云烟黛黛,入浩渺江波,近看楼阁隐隐,览篷帆扬舟,画工虽不及大家熟稳,但胜在设色精妙,笔墨新颖,实为上佳了。   待画干后,又在左上添朱色一行:墨楼云江寒,潆水莫逐帆。   云露华将画悬在墙上,收了笔墨,满意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头要个印章来,上头刻‘南溪先生’的名字,盖在画上,想法子把它卖出去。”   ‘南溪先生’的名讳,金凤并不陌生,这不是旁人,正是自家姑娘,从前云露华在闺中时,京城兴起文人墨客间互相卖书画的活动,称之为‘雅集会’,但它仅限于那些公子书生,姑娘家是没法子参与的。   云露华又着实感兴趣,便想了个法子,给自己起了个‘南溪先生’的雅名,书画照着卖,在文人墨客中流通甚广,还颇有些名气,但人从来都没露过面,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南溪先生’就起了敬畏之心。   不得不说,书读得多了,想的那些弯弯绕绕也就更多,有人说,单听这名,必然是某位一个隐世的大家,居于南溪边上,不欲张扬人前,众人便深以为然,还真有人去京城各处的溪池南边去寻访过这位避世名士。   天晓得当初云露华起这名字不过是信口胡诌来的,得知这个传闻后,笑得肚子都疼。   金凤在旁边看呆了,不禁吞了吞口水,“姑娘,您这是要重操旧业?”   云露华嗔她一眼,“什么重操旧业,真难听,我这是打雅集!”说完,她还是不忘嘱咐人,“记得能卖多高就卖多高啊,你姑娘现在缺钱的厉害。”   从前卖书画也就是跟着凑热闹,得多少钱她其实根本不在乎的,但如今是不一样了。   金凤私心觉得这不太好,万一被安乐侯府的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编排姑娘,侯夫人和王夫人肯定会训斥的。   她忸怩了一会儿,还是云露华三令五申,才不得不去遵着意思去做。   解决了银钱方面的问题,云露华就开始收拾手底下的人了,她将那两个三等丫鬟和三个粗使洒扫都叫了进来,挨个询问年纪出身,还有手里的差事。   这些伺候的要么都是家生子,要么都是打小从外头买进来,一做就做了十几年的,虽不是什么要紧位置,但倚仗着资历老,和云露华之前软和好欺负,对她的吩咐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些时候甚至主子还要看奴才的脸色。   比如现在她叫那五个自报年纪出身,你推我我推你了好大时候,仍是没一个上来说话的。   云露华气得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砰地一声,不大的屋子里惊起一阵阵回荡,突如其来的气性,让那五个都震住了。   她的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梭巡一圈,声音又清又亮,“我竟不知你们都是些没耳没嘴的,问话听不懂,说话也不开口,既如此,回禀了管家打发出去,免得整日里连自己是什么身份,当的是什么差事都全忘了!”   底下几个忙说姨娘息怒,姨娘息怒,还是最右边的一个丫鬟先报上来,“回姨娘的话,奴婢三等丫鬟小茵,今年十九,是府上的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在厨房当差的,如今在姨娘院里负责洗盥,还有外间的清扫。”   有了个起头的,后面一个个都跟了上来,一通听完,唯有那个小茵能入眼,其余的或是颠三倒四,或是油嘴滑舌,云露华见了直皱眉。   等摸清楚底细后,云露华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却在把人遣下去以后,让金凤去寻管家,把除了小茵的其余四个都换掉。   金凤睁大了眼,“姑娘,这...这能行吗,管家也不一定愿意换呀。”   云露华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怎么这么胆小怯懦,叫你去就去,他要是敢不换,你就说是陆渊的意思。”   金凤张嘴,呈出一个大大的弧口,“啊——可是三爷...”   再次收到一记白眼后,她悻悻然把嘴阖上了。   外头一阵吵嚷,只听到有女子哭喊声,还有呵斥声,金凤探头去看,回来喜上眉梢,只差拍膝跳起来了。   “姑娘!可不得了了,三爷身边的人来赶姚姨娘,说要她去乡下庄子清修一段时间,姚姨娘不肯,哭闹着要见三爷,那些个随从就把她拉出了府塞上马车,听说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呢!”   这对于云露华来说的确算是一桩大喜事,姚姨娘因何被送回乡下去,众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当着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就把云露华推进莲渠,可见平日里是嚣张跋扈惯了。   这回越过了界儿,得些惩治也是应该的,但众人没想到的是,三爷就这样直接把人送出了府。   平日里瞧着,三爷是最宠姚姨娘的,没想到竟会为了一个闷声不响的云姨娘下此狠心,想来云姨娘在他心中,也着实是占了不少分量呀。   府上有人揣测着心意,悄没声儿的,开始转换风头,打了主意往后要尊着些云姨娘。   人就是如此,人心惟危,趋利避害,这便是天性使然。   云露华听到后微微挑眉,这陆渊还勉强算是识大体,知道不能太纵着那个姚氏。   金凤笑弯了眼,捧来热茶送到人手上,“奴婢就说,三爷待姑娘一向是不差的,这回有姚姨娘做例子,往后府上再没人敢轻慢姑娘了。”   云露华却笑她太容易被收买,姚氏行举张扬,早该惩治,又算什么单为了她?再说陆渊那厮若真有心,合该多往她手里送些银子来才最实在,她眼下最缺的可就是银子了。   但不得不说,这姚姨娘一走,府上顿时都清净了许多,不少人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心道不必再伺候那个祖宗。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侯夫人身边的人就过来,说是请云姨娘带着慎哥儿去一趟。   金凤往她头上插簪子,咦了一声,“老夫人怎么想起叫您过去了。”   见鬓上珠翠盈盈,描眉点唇,有了些之前的风采,云露华这才满意了,随口道:“不是说要带慎哥儿么,许是看孙子吧。”   因何叫她,云露华并不在意,也无须在意,总归知道这侯夫人不会安好心就是了,只要不安好心,寻什么由头叫你过去都一样。   唤乳母抱来小团子,逗着玩了一会儿,要走时又问了一嘴,“燕姐儿呢,这两日都没瞧见她。”   金凤道:“燕姐儿在德安堂念书呢,先前您生了病,她能常来瞧您,眼下您好了,便又要回去读书了,燕姐儿用功,是一刻也不愿意耽误功课的。”   京城中但凡有些门面的大户人家,子孙读书都是自设学堂,外聘名师来教,常常是一家子的孩子聚在一起,也不拘着男孩儿女孩儿,等到姑娘家豆蔻年华时,再回闺阁中学刺绣女红,中馈账册,是预备着及笄后便要出嫁了。   云露华也是这么一套流程长大过来的,只是她豆蔻前不常在家中学堂读书,都是伴在康宁公主身边,由少傅和宫中德高望重的礼教嬷嬷来教的。   既愿意用心读书,那是最好不过,高门大户里不兴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是小门小户,那也是想让女孩儿多读些诗书,往后说亲还占个才名的,无才是德,那些都是底下肚子都填不饱的穷苦百姓说的话,连吃饭都是问题,又怎么能拿出钱帛让女孩儿读书呢,毕竟在大晟,学堂一年的束脩,是普通人家几个月的嚼用了。 第7章   云露华抱着小团子一路过去,侯夫人住在正院里,离她的住处颇有些路途,四月的天,已是开始热起来了,等到了门口,额面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金凤替她擦了一把才进去。   安乐侯夫人,云露华以前是见过的,但并不是如今这位,而是陆渊的亲生母亲,陆渊从前虽然不太能入云露华的眼,但他娘亲却是顶顶有名的贤良淑德,又是出自‘声高冠带,为世盛门’范阳卢氏,卢氏女的闺门之礼,那都是为世所推的,这样的风范下,可想而知其风姿仪态之出众。   只可惜这位先侯夫人命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小时在宫宴上云露华远远瞧过几次,的确是过目难忘,但到了她大些开始记事时,就听说因病过身了。   如今这位小侯夫人,是安乐侯后来另娶的,嘴上要称呼一声‘老夫人’,实际上面还嫩着很,比旁边站着的王氏看上去也就大个几岁。   续弦一般都不会越过先头夫人去,毕竟年纪在那里放着,继室年轻,但凡门当户对些的,谁愿意女儿嫁个鳏夫。   所以这位侯夫人杨氏,比之先夫人的范阳卢氏,那可真就是差了一大截,出自一个五品京官家里,说是嫡女,但还是妾生子,不过是养在了正头夫人名下,她和安乐侯整整差了十余岁不止,不过家世差些不要紧,续弦嘛,也不太在乎这些,只要长得美貌,又听话乖顺就是了。   杨氏倒也争气,进府第二年就替安乐侯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来得子的安乐侯本就对这娇妻心里喜欢得紧,见她给自己生了儿子,更是高兴了,直接把中馈之权交到她手中,所以杨氏在府上也算是很有些体面尊荣在身上的。   这不,云露华一进去,就先看到乌压压一堆人簇在主座周围。   最殷勤的莫过于杨氏身边的一个圆脸绿衣的妇人,她和杨氏并在一块儿,也不大能瞧出来年纪,单看笑时眼角那一簇簇涌上来的细纹,也知不是什么年轻模样了。   云露华是没有见过她的,但瞧见她第一眼就猜出了身份,倒不是这妇人长相多么让人一见难忘,而是她那面皮上挂着的笑,一声比一声叫的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同出一门的亲姊妹。   逢人迎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不就是金凤之前提到的那大房媳妇管氏么?   安乐侯府上前头出的长子并不是嫡出,也不是妾生,说来也奇怪,他是安乐侯还在做少爷公子哥儿时就抱过来的,彼时安乐侯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成家娶妻,却先弄出个孩子来,有传言说这孩子是安乐侯和花楼姑娘厮混生下的,那姑娘难产而亡,撒手人寰独留下了这血脉,安乐侯倒不好不认,只能抱回家了。   因着这桩,本来他和范阳卢氏,也就是先头的侯夫人,陆渊的娘亲,原定婚事提早了一年,毕竟主母嫡妻还未过门,房中就养孩子了,传出去也不像话。   这来历不明的庶长子,就一直养在陆卢氏名下,他年长陆渊六七岁,从小哥儿俩处大的,多年前陆渊小小年纪去青楼碰上被拐的云露华和康乐公主,正是这大公子引带的。   而这位大公子到了年纪娶妻,因他太过风流,品行名声都在京中坏了,看中的人家看他不上,能愿意结亲的都是小门小户或是庶出,总是差了一截,索性在金陵老家聘了位高门女,不在京中不知根底,等嫁过来再明白也晚了。   凭理说,安乐侯府这件事做的不厚道,那位新妇嫁进门后,也着实是吃了一番苦头,本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结果初为人妇不久,不是今儿个忍气吞声去接有孕的外室回家,就是明个儿含泪憋屈把自己的陪嫁开脸送到夫君房中,就这么含含糊糊过了十数年,到如今,她的脸上已经寻不见一点高门大家的端庄风范,有的只有那高高翘起的眼尾,逢人贴笑的市侩殷勤。   云露华私心是不想和这样的人接触,瞧着可怜不幸,又恨她自己不争气,她站着离管氏有聊丈远,躲开她伸过来攀附的手,将慎哥儿交给金凤,叠手行了个礼,喊了声老夫人。   杨氏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安稳富贵,保养得宜,端起茶盏子的手还如二八少女般细腻白洁,唯有罩在身上那湖蓝宝相花纹的绸面锦衣,和头上的玛瑙祖母绿和她那手和脸显得格格不入,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既然被尊称一声老夫人,明面上受着儿孙媳妇侍奉,就得合她这个身份。   这大抵该是杨氏最不称心如意的一件事了,明明还年轻,怎么就做别人婆母奶奶了,她嘴唇翕动两下,翻了翻那垂下的衣袖,慢慢哦了一声。   拖着长长尾音,杨氏掀了掀眼皮子,也没指座,当然,王氏这个正房都还伺候在旁,在她们看来,也没一个妾该坐的地儿。   她掀开襁褓看了看熟睡的糯米团子,道:“自你生完慎哥儿,数过来也有七八个月了,一直没大瞧见你,为三哥儿开枝散叶辛苦了。”   一声辛苦,那刚才暗地里吃了瘪的大房管氏又漾起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连连附和说,“可不是,这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跟从鬼门关上走一遭没什么区别,媳妇们都深有体会过,云姨娘劳苦功高,三爷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管氏膝下只有一女,曾经怀过一个哥儿,但六个月的时候摔了一跤流了,为这事她逢人总要提一嘴,生怕别人忘了她这份辛苦。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管氏本是为了自己,但入了旁边王氏耳中,就另是一番意思了,有体会?都有体会,单她没有,眼瞧着一个个孩子往外蹦,偏同她半点关系也牵扯不上,这管氏岂不是在暗嘲她不能生?   管氏,说她蠢笨吧,有时候的确几分小聪明能派上用场,可说她聪明,又是个糊涂的,说话自以为周全,殊不知暗地里将人都得罪完了,她还不自知,也只能说她活该在杨氏面前鞍前马后这么多年,还是落了个不冷不热的地步。   云露华垂着眼,她可不信今日杨氏叫她过来,是要和她论功劳辛苦的。   果然,杨氏看过孩子叫抱回去歇着,然后喝了两遭茶,也不绕弯,开始敲打起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拈酸吃醋,耍心机斗心眼,今日你推我,明日我拽你,都是后宅再常见不过,咱们家就算没有,别人家也少不了,不过凡事总要有个度,吵归吵,闹归闹,千万一点,那就是不要忘了为人妻妾的本分,姚姨娘这回不就是因为忘了本分,被三爷遣去乡下清养了?一定要引以为鉴,不要再学姚姨娘那样,没得教坏了底下的哥儿姐儿。”   杨氏当了这么多年侯夫人,几句场面话说起来还挺像模像样,先扬后抑,给了个甜枣,还不忘再浇人一盆冷水,云露华倒没说什么,与她而言,要她为了陆渊那厮一点恩宠,和其他女人去争去抢?可别开玩笑了,她做不出来这么膈应的事。   甩了甩帕子,云露华扬声道:“老夫人尽管放心,姚姨娘是姚姨娘,这府上能有几个姚姨娘。”   杨氏忍不住对她侧目,很满意点了点头,平日里瞧着这云氏不吭不响,突然蹦出来两句话还是很中听的。   她又看了看旁边的王氏,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她一向不喜欢王氏,此时也不忘恶心一下人,“你这个正头大房也是的。一贯任由姚姨娘在底下胡作非为这么久,现如今终于出了大事,你也该清醒些,别被姚姨娘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纵容着她,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了。”   王氏是满肚的苦楚没处说,她什么时候纵容着姚姨娘了,那分明是三爷惯着的,三爷一年到头也不往自己房里来几趟,她这个嫡妻明面上好听,可姚姨娘什么时候真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过?   侯夫人是真不清楚么?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就是故意当着几房人的面,落自己难堪。   咬了咬牙,嗓子眼里都透着酸涩,王氏只得认错,“是媳妇的不是,老夫人训斥的对,回去以后媳妇一定好好立规矩。”   杨氏达到了目的,瞥见王氏那委屈又不能吱声的模样,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正要摆手让人都退下,四喜寿宝鹤影纹帘匆匆掀起,进来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忙俯身道:“老夫人,三夫人,云姨娘,不好了,不好了!琪姐儿和燕姐儿打起来了!”   一瞬间,云露华瞳孔缩紧,先一步问:“你说清楚,是谁打了谁?琪姐儿打了燕姐儿,还是燕姐儿打了琪姐儿,可落了伤?”   那侍女支支吾吾,半天不敢看人,“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但燕姐儿落了伤...”   不待这侍女话音落下,云露华就冲出了房门。   金凤刚送完慎哥儿回来,带着她急忙赶往德安堂,这个时辰,只能是在德安堂。   云露华一到堂前,远远就瞧见陆皎捂着脸坐在台阶上,旁边还有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张牙舞爪,仍不肯放过。   “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云露华一把将人搂在怀里,陆皎瑟瑟低头,很不想让人看,手一拿下来,两道鲜红的血痕撞进眼帘,把云露华气得拳头捏着咯吱响。   陆皎拽着她袖子,看出怒气,努力安慰她道:“没事的,娘,我不疼....” 第8章   怎么可能不疼,这伤她瞧着都疼,女儿家,脸有多重要,竟下此狠手,刮花了人脸,小小年纪!   云露华二话不说,先甩了一巴掌过去,陆皊被打懵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伸腿摆手要去挠人,“你竟然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爹是大贪官,害了那么多人,你也是贪官女儿,你坏!我娘不在,你们都欺负我!”   贪官女儿四个字钻进她耳朵里,跟针扎一样,云露华面色陡然一沉,揪着她耳朵,厉色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两边的侍女忙把人分开,杨氏王氏一行人也匆匆至此,瞧见哭哭嚷嚷,杨氏先颦了眉,“好好的,正在堂里读书,怎么就打起来了,是谁先动的手?”   杨氏在府上积威不浅,陆皊跟在她娘后头跋扈惯了,见到杨氏也得夹起尾巴,低了哭声,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   陆皊不说话,陆皎也不会主动去告状,一时间,原本鸡飞狗跳的场面竟异常安静下来,杨氏眼风从二人身上流转几遭,眉间阴郁愈重。   恰好这个时候,门堂里头蹿出来一个胖大脑袋,打破静默,叽叽喳喳地道:“娘!我知道是谁,是陆皊先动手打了陆皎!”   不是旁人,正是杨氏的亲生儿子,安乐侯府现如今的小少爷,陆洋。   陆洋不过十二三岁,但吃着浑身圆滚滚白嫩嫩,颇显富态,活像颗剥了壳儿的胖头花生,他一出来,杨氏立马心肝宝贝似的把人拉过来,丝毫不顾忌前后反差过大。   “小祖宗,你不在里头好好跟着先生读书,过来凑什么热闹!”   陆洋嘿嘿笑道:“两个侄女儿打架了,我这个小叔叔怎么能坐视不理。”说完,他指向陆皊,“是她先动的手,我在里头瞧得真真的,她说是陆皎的娘害了自己娘亲,她就要把仇报在陆皎身上!”   这下子,众人的目光都齐嗖嗖落在了陆皊身上,陆皊眼中难掩惊慌,摆着手往后退,嘴里念着,“不是我...不是我...”   云露华心疼自家姑娘,拿帕子掩着陆皎的脸,冷冰冰道:“燕姐儿脸上的伤不能耽误,我先带她下去请郎中了,这里的事,就交给老夫人处置吧。”   众人忙让了一条道出来,云露华抱着陆皎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上,金凤看着那伤心里一阵阵泛酸,眼圈止不住的红,“姑娘,咱们燕姐儿这事就这么算了吗?老夫人最会和稀泥,这事必然不会向着咱们姑娘的。”   云露华冷笑,“算了?我活了这么多年,生平还从来没有这么算了过,燕姐儿这伤若留下什么好歹,陆皊那张脸也别想要了!”   金凤迟疑,“那姑娘还将这事给老夫人处置....”   怀中的人儿已经是半大姑娘,瞧着瘦瘦长长,抱在怀里分量却不重,一摸衣裳下没几两肉,云露华将她贴着更紧,“眼下我没功夫去寻陆皊的麻烦,当务之急先赶紧找郎中给燕姐儿看脸,等这头事过了,这笔账,我一点点找她算。”   她侧目看了看那伤,还往外渗着丝丝鲜血,云露华不忍,挪开了眼,话里已有哽咽,“皮肉都被抓破了,这脸上要是落了个好歹,可就是一辈子...”   伏在娘亲肩头的陆皎闻言攥了攥手里的袖子,云露华感觉到她在轻颤,抬手抚了抚她头,加快了脚下步伐。   郎中过府往常最起码也要大半个时辰,云露华几番催促下,终于赶在了半个时辰内,几乎是连拉带扯将郎中请过来,还来不及多喘一口气,就开始把脉看伤。   万幸的是虽然皮肉破了,但伤着并不重,再三确认下,云露华从郎中口里得知只要好好涂药,不出一年半载,这伤痕就会无影无踪,这才将一颗心重新放回肚里。   金凤带着他下去写方子抓药,云露华轻轻捋过女儿耳边的碎发,略带责备的和她说,“那陆皊抓了你,你为何在老夫人面前都不吭声,这回伤的可是脸,若往后脸上真添了两道疤,你也就打算吃下这么一个哑巴亏吗?”   陆皎半边脸已经清除干净,敷上一层膏药,剪了干净的纱绢遮着,小姑娘一直怯怯的,但方才听郎中说不会留疤时,能明显看出来她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不怕吗?她当然是怕的,哪个女孩儿不格外珍爱自己的容颜,尤其是她已经晓事明理,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童,脸有多重要,陆皎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更怕。   但她还是下意识的去拉身边人的衣角,想努力安慰她,“娘亲别怕,我没事....”   云露华脸上却没有任何欣慰之色,只是拿一双眼就这么看着她,透过黝黑漆亮的眼珠子,那两道清冽的光亮让陆皎彻底噤声。   “我是怕,怕你真有个好歹,但我现在,更气你遇上这种事都这么不争气。”   记忆中的娘亲,从来都是懦懦埋头,极少说话,但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总带着怜爱,陆皎晓事早,从她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娘亲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娘亲常常独自失神落泪,她的心中总是藏着许许多多的悲伤,似琉璃一样,轻轻触碰就会碎掉。   所以陆皎每逢有事,她第一时间不会去管自己,而是下意识的去安慰自己娘亲,就像现在这样,轻轻拉着她的衣角,告诉她,自己没有事,娘亲不要担心,不要难过。   听府上的婆子们说,一个人要是太难过了,就会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直到骨瘦嶙峋,油尽灯枯。   她实在是太怕娘亲难过了。   但现在,眼前的娘亲还是那个娘亲,可她的身上却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力量,那琉璃外多了一层金刚罩,百折不回,不屈不移。   见女儿久久不说话,云露华以为吓到她了,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我没有训斥你的意思,只是你渐渐大了,我总有没顾及你周全的地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好你自己,不说要多么手段厉害,但最起码,也要让别人不敢随意欺辱你,陆皊比你还要小两岁,她都敢直接光天化日之下对你动手,那平日里又该是怎样蹬鼻子上脸?我是心疼你,心疼我云露华的女儿,竟会这样软弱可欺。”   那拉着衣角的手紧了紧,陆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女儿知道了,往后不会再让她欺负我了。”   云露华回握住那小小的手,“不止是陆皊,这府上所有人,都不能随便欺负你,我不管以前咱们是什么样的忍气吞声,但从今日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有娘亲在的一日,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和慎哥儿,知道了吗?”   陆皊微垂的头重重抬起,眼中闪烁着泪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和慎哥儿了,她也是有娘亲护着的孩子了....   天幕沉沉,一轮上弦月悄然爬上西边,褪去渲染过的霞蔚绚色,笼罩着一层稀薄的蓝,游廊下陆渊穿过花帘竹门,径自踏入书房。   身上官衣还未脱,他先抱着漆纱幞头,刚松了玉带,正要往里去,就先看见了坐在紫檀椅上的云露华。   淡淡清辉落在她脸庞上,髻角一支金琉璃七色云灯钗低垂到耳畔,和月影一同轻晃,在这未点灯的寂声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云露华慢条斯理的从座上起来,不等陆渊发作,先人一步道:“才回来啊,我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书房是他的禁地,轻易不会让人进来,平日里连个侍墨扫尘的也没有,都是他亲自动手,所以即便是往前妻妾侍奉,那也都是候在旁边的暖阁,没他的允许谁也不敢进来。   自己的地儿闯进了旁人,还是他不在府上的时候,陆渊将幞头托在衣桁上,扫了扫袖坐下,声线没有起伏,“怎么进来的?”   云露华朝庭外方向扬了扬精巧的下巴,“你是说外头那四个家丁?这还不简单,他们只会守着拱门和侧门,又不会盯着两边月洞上的凿窗。”   陆渊回忆了一下,好像的确是有几个凿窗,且没有窗格,窗洞不算大,但容她一人过去也算是足够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上那片翠裙一角,果然沾染了些许灰尘,“何必辛苦爬墙,你若有事,差人传一声就是,我自会过去。”   云露华却说,“得了吧,你整日里没个影儿的,我要叫人传话,还得先派个人在门口候着你回来,你收到话也不一定第一时间过来,三推四阻的,倒不如我来等你。”   陆渊哑然失笑,“你这是反客为主?好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云露华见不得他笑,总觉得没个正形,先扳正了面色,“陆皊你是怎么教的,这么小的年纪,却怀着这么歹毒的心肠,她今日在德安堂就敢直接挠我女儿的脸,明日岂不是要为非作歹,祸害人性命,我可告诉你,这事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到时我自己动手,你别怪我欺负你女儿。”   陆渊听了一会儿,听到挠脸时便收了笑,沉默片刻,深深看人一眼。   这姐弟俩真是如出一辙,说话语气口吻都一模一样,要他给交代,否则就亲自动手,云太傅满腹经纶的大儒,姐弟二人愣是没学到半分。   他定声道:“琪姐儿和她娘处在一起久了,难免沾染了些不好习性,回头我会当面让她给燕姐儿端茶道歉,姚姨娘如今不在府上,也无人管束她,明儿便打发人把她送到她嫡母房中教养。”   一番安排后,陆渊垂眼一顾,方问,“这个交代你可满意?”   云露华哼了两声,“有什么满不满意的,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个爹也要好好教教你女儿才是。”   陆渊听她一口一个你女儿我女儿的,难免笑了,“这是什么话,琪姐儿是我女儿,燕姐儿就不是我女儿了?我必不会偏袒谁,也不会轻慢谁的。”   云露华挑眉,“是么?我原以为你心里会更惦念着你那个爱妾的。”   外头树影姗姗,天更暗了,她盘算着慎哥儿这会子该醒了,便掸了掸衣角尘土,有要走的意思,动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倒回来指着里头书案前挂的几幅画,“这画...你为什么会挂这几幅画?”   陆渊顺着她指着看过去,面色不改,“你去过我里面了?”   云露华说没有,“你放心,我不会去翻你东西的,就是这几幅画瞧着...嗯...显眼,远远就能看见,随便问一问。”   陆渊静了良久,云露华以为他不愿说这个,正要走的时候,才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原也没什么,就是早年间听说南溪先生的笔墨难求,寻人要了几幅挂着。”   云露华实在没想到陆渊竟然也是当年痴迷‘南溪先生’的文人墨客中的其一,咦了一声,似有不信,但转念一想,毕竟那个时候‘南溪先生’还是有些名声在外的,便也不奇怪了。   没想到陆渊这厮竟还是有几分眼力劲儿的,知道自己的书画好,还要来挂着,云露华颇为欣慰的点头。   这么一想,她看陆渊又顺眼了几分,心里暗想若是现在告诉他,自己就是‘南溪先生’,这厮会不会被惊住。   还是算了,她还想靠着这个名头重新捞金呢,这个时节点上,莫生是非的好。 第9章   她这厢在那里杵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陆渊饶有兴趣看着她,待到她收回思绪,空秃秃黑荡荡的屋里,籍着从外照进来一点幽微银光,转头在眼角余光中寻到了人未收尽的一点谑笑。   他笑什么!   云露华毫不客气的回瞪他一眼,鼻尖轻哼一声,踩着细碎月色旋身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听到陆渊说,“别再从凿窗爬回去了,走正门。”   不过她没理,因为她本来就打算堂堂正正出去。   见那道瘦影从庭前石砖渐渐没去,陆渊这才回身,淡了那抹笑意,堂前骤亮,是白致从暗处出来,为他点上了灯。   他还未说话,白致先俯下身子请罪,“是属下的失误。”   二人相对,一高一低,陆渊看他,没多说什么,撑臂坐在那里,指腹按着额穴,“起来吧,那四个守门换掉,挑些尽忠职守的,还有那凿窗也拿格子封起来,书房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   白致道是,仍俯在他跟前。   陆渊见他不起,叹了口气,伸手拉他,“得了,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你整日里跟着我在外跑,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   白致抱拳,掷地有声道:“是属下的错,绝不会再让书房进人,请公子放心!”   陆渊轻轻嗯了一声,侧首去看那几幅画,不过片刻又移开了目光,“云姨娘和燕姐儿那里,你派几个人多看着点,莫要再出今日这种事了。”   白致应下,顿了顿,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卷来,“这是今日,云姨娘身边的金凤姑娘托人往外送的一副画,属下斟酌再三,还是想先拿过来给公子过目。”   画卷缓缓展开,是一副江帆楼阁图,画工精湛,构章谨细,设彩丰丽,已是上佳之作,但细看之下,笔力少了几分刚劲,多了几分柔和,绝不是市面上那些意气书生能画出来的。   陆渊打从第一眼就看出了出自谁手,他将画卷掂在手心,看着右下角那鲜红的印章,端端正正是‘南溪先生’四个小字,问道:“她是要把画往哪里送?”   白致边觑人神色,边说,“是往画斋里,金凤姑娘原话说,不拘在哪儿,只要哪里出价高,就能收下。”   出价高?   陆渊听到这话怔了好久,多年前她往外送画打雅集,那都是出现在正经书会画宴上,这样方可彰显作画人的身份品格,她停了这么多年,重新开笔,竟只顾着价高,是缺钱使了么?   说出去难免叫人贻笑大方,他陆渊的女人,竟沦落到了卖墨为生的地步。   陆渊笑了笑,白致揣摩着他的意思,试探问道:“可要属下将画打回去?”   陆渊摆手说不必,“从我私账上支一千两银子出来,托人递到她手里,就说是外头有人买下了她这画,做悄声些的,别叫她知道。”   连白致都面露诧异,但并没有多言,只是遵着他的意思往下办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姚姨娘的事,府上人都殷勤了不少,昨儿个发话叫管家换人,今日一大早,就领着十几个奴婢供云露华亲自挑选。   管家姓刘,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一身青绸衫,单看像是个富贵老爷,专管内宅之事,指着底下奴婢挨个跟人介绍。   云露华捻着绢子,一个个顺过去看,刘管家也算知情识趣,送过来多是面相憨实的,毕竟眉眼若是太精明,也不是做粗使洒扫的料子。   不过就算是个粗使洒扫,只要在她院里,她都会好好挑选,毕竟身处这后宅内闱里,指不定有什么腌臜事儿就出在底下伺候的人身上。   挑了四五个后,她也就不挑了,被挑中的另站出来一排,云露华满意点了点头,“好了,就这几个吧。”   刘管家做事不错,但一双眼总黏在云露华身上,暗想不愧是曾经京城的第一美人,使使招数,三爷便愿意舍了最宠的来宠她,姚姨娘哪儿能跟这位比!   他嘿嘿一笑,搓着手道:“姨娘养着哥儿姐儿,院内事多,不如多挑几个预备着,反正也都是在外院做活,若顺意了往屋里拨,不顺意了就打发在外院,也不妨事的。”   照理说,按姨娘的身份,除去哥儿姐儿房中的,院里只能放六个,她现在已有了金凤和一个小茵,怎么算都足数了,但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只要受宠,院里放十几个也没人敢说,像之前的姚姨娘,光外院就放了七八个,还不算屋里一大堆贴身伺候的。   这事放在以前,刘管家哪儿会主动提,还不是想卖云露华一个人情。   但云露华可不太想领,这一来,院内人多了事就多,她还没摸清楚这安乐侯府的底细,暂时还不想往身边放这么多人,这二来呢,眼前的刘管家贼眉鼠眼,让她瞧着很不畅快,并不想接他这个人情。   云露华懒懒道:“不了,慎哥儿还小,受不得那么多人吵,等他大些再说吧。”   刘管家一想也是,这慎哥儿可是三爷膝下唯一的男孩儿,难免事事先顾着他,还在襁褓里的小孩儿娇贵,容易招病招灾的,还是人少些清净。   他叠声应着,云露华挑好了人,也就不想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让他把剩下的人领走。   等人好不容易走了,云露华好奇问金凤,“这刘管家瞧着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人,为何还能管内宅的事?”   金凤嘘了一下,将她远远拉到廊下,“姑娘不知道,刘管家是老夫人的心腹,奴婢私底下还听说,他和老夫人似乎还是什么远亲呢!”   云露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一个男人,还能管内宅呢。”   内宅多女眷,所以为了避讳,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寻常富贵人家,基本上都是分外宅一个男管家,内宅一个女管家,像安乐侯府这样内宅是男管家的,整个京城可都不多见。   金凤咬了咬唇,又和她说起了一事,“姑娘方才的话一点也没错,刘管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奴婢之前听说,但凡从外采买过来的丫头,略微有些姿色的,都难免要遭了刘管家的手,就是常年在几个夫人姨娘院里的丫鬟,有好几个也同他私下有些首尾。”   云露华惊了一惊,首先想到他那挺在外面的肚子,不由皱起眉头,心里一阵恶寒,“外头买进来的丫头都没多大吧,多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他都多大了,竟也下得去手,难道他没有家室么?”   金凤说有,“可有又如何,他背后靠的是老夫人,府上除了侯爷和咱们三爷,谁敢得罪老夫人?这事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装睁眼瞎不知道,想必也早传到老夫人耳中了,可老夫人至今不闻不问,谁敢挑这头,刘管家有这份依仗,便愈发放肆了。”   云露华听得黛眉都簇在一块去了,那刘管家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奴婢的面,都敢这么肆意的打量她,对底下那些为奴为婢的,只怕是半分顾忌也没有。   这安乐侯府,还真是够乱的。   先搁下这些,云露华将那几个新挑的奴婢叫过来,训话后指了小茵过来,“金凤跟在我身边没有空,你对这院熟,就看着给她们分派差事,平日里多提点着一些,别越了规矩。”   这本来是二等丫鬟才能做的事,小茵闻言一喜,知道是主子给她抬面子,往后除了金凤,下面人由她手里出来,还不都得听她的。   她忙喜滋滋接了,怕人不放心,还不忘加一句,“奴婢一定会好好教她们,不会叫姨娘失望的。”   左不过是些常见笼络人的伎俩,云露华勉励她一番后,忽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之前说你是家生子,小茵是你的本名吗?”   小茵不知她为何问这个,老老实实说:“奴婢原叫眉茵,因那个眉字冲撞了三夫人的名讳,便改叫小茵。”   王氏大名叫王眉秋,如她这样正妻主子的,底下人名字都需要避讳着,嫁到安乐侯府后,原本名字里带眉带秋字的,都得重新改个名字。   云露华点头,“我是不爱身边伺候的人叫什么小茵小草的,实在俗不可耐,既然不是你的本名,那我就今儿个做主给你再改一个。”   金凤在旁边听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幸好姚姨娘如今不在府上,您这话要是让她听到,定是要嘴都气歪了。”   云露华好奇,问为什么,金凤说,“因为姚姨娘的大名叫姚小宁呀,她平素最爱自诩风雅,之前还特地请人进府学煮茶插花,要是听到您说俗不可耐,岂不是要气坏了。”   云露华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听到又如何,原就是个卖花女出身的,抖擞遍那几根冠羽,她也成不了凤凰。”   她偏头,“我想想叫什么,嗯...就叫纤云,好不好?”   主子愿意给改名,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小茵自然是满口欣然应下,即刻磕了个头,“奴婢往后就叫纤云了,多谢姨娘赏名。”   云露华也没多留下,挥了挥手叫她下去,转头见刚才还嬉笑的金凤如今怅怅若失,连叫她好几声才回过神。   金凤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云露华知道她为何落泪,亦是看向窗外流云。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记得你和玉鹿刚到我身边时,才六七岁大,玉鹿比你高些,头回见面时就拉着你给我磕头,说你是她妹妹,很是照顾你。”   金凤吸了一下鼻子,“是...其实玉鹿比奴婢还小两个月,但个儿高胆又大,第一回 见到姑娘时她就敢拉着奴婢,说是她妹妹,那个时候姑娘也差不多一个年纪,穿着一水碧色的小衫,端坐在那里,远远望过去,像仙女一样好看。”   云露华替她擦掉残留的泪痕,温温柔柔道:“那时我问你俩叫什么,一个说叫小四,一个说叫小五,我当时愣住了,后来才知道你们原都是打小就在人牙子手里大的,没个正经名字,便按照顺序小四小五的叫,然后我就给你们改了名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望咱们三个的相逢便如这诗一般。”   金凤腼然笑了,往她的话下接,“结果下午夫人就知道了,说露字冲了您的本名,叫重新改一个,姑娘不肯,问奴婢们喜欢什么,奴婢说喜欢好看的鸟,玉鹿说喜欢老虎,您就说凤凰是最好看的,便将奴婢改叫金凤,但玉鹿却没有照她喜欢的改,为此回去的路上她还跟奴婢抱怨来着。”   说起小时候的事,总是欢快雀跃的,云露华也跟着笑,“哪儿有姑娘叫玉虎的,左右鹿和虎一样都是在山里跑的,玉鹿更好听。”   金凤笑着笑着又哭了,攥着她的手,泪眼婆娑道:“可她不在了....十年了....到现在她连一座牌碑也没有...”   玉鹿是云家落难时一起死的,她死在刑场上,尸骨就被人随意扔在了乱葬岗,后来再去寻,已经被野狗啃食的所剩无几,收殓好后埋了,她作为罪臣家奴,至今都不能立墓牌。   不止是她,当年云家那些人,都是如此。   只要云家一日未翻案,他们就一日不能立墓牌,正大光明的受超度。   云露华任由人攥着自己,丝绢在掌心已拧成一团,她轻轻安慰人,也在安慰自己,“放心,放心,我一定会让她有立碑的那一日。” 第10章   一千两送到云露华手中时,是画交出去的第三日早上,沉甸甸的大红檀盒摆在桌上,她拿起一枚银锭子,在手里掂着分量,唏嘘不已。   “一千两就有这么多,那一万两,十万两,岂不是要摆满了。”=初~雪~独~家~整~理=   她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从前觉得左不过黄白之物,竟会有人为了它折腰卑膝,简直是俗气至极,但真的到这个田地,才发现吃穿用度样样离不开它,这才品呷出那些贪财之人的心思。   谁不想吃好的用好的穿好的呢,就算你不想,也会不忍心看自己家里人为了银钱勒紧裤腰带,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她这样靠一门手艺换钱的世道上可不多见了,一幅画就能换一千两白银,那更是凤毛麟角,怪不得就会有人起些歪心思,从旁门左道上捞钱。   正因如此,云露华才更愿意相信,自己爹爹绝对是清白的,那样的位高权重,广受敬德,人生活到他爹那个位置,已经是什么都不缺了,怎么会为了钱去做那种事。   金凤也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白银,睁大眼睛看着那一堆银子,“姑娘,您说买画的人为什么不拿银票来,反而换成了五十两一锭的银子,从前您卖画出去,人都是拿银票来的。”   云露华清点着数量,随口道:“不知道,许是他没有银票吧,理会这个干什么,拿银子来岂不是更好,拿出去花也方便。”   金凤想不通,遂也不再去想,帮着人一起点银子,正好足足二十大锭,那原先放银子的乌木小盒在它面前显得十分寒酸,云露华将小盒往她手里一放,嫌弃道:“拿走拿走,你留着平日里做打点用,别搁在我这儿了。”   金凤眉花眼笑,姑娘吃肉她喝汤,有这银子放在身上,平日里办事就方便多了。   点完银子后,云露华问她,“天香阁的百花膏一盒五十两,一幅画能换一千两,那就是能换二十盒百花膏是不是?”   金凤吓了一跳,忙道:“您可不能这样,哪儿能将这些钱都拿去买百花膏了,眼瞧着要入夏了,您这里,还有燕姐儿慎哥儿都要换轻薄的纱绸衣,还有屋里要用冰,这些开销都不小,咱们得紧着些花销。”   云露华顿时蔫儿了,看着那一叠叠高起的银锭子也觉得没意思,“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用上天香阁的东西呀,要不,我再画几幅?”   金凤盘算了一下,说不妥,“物以稀为贵,您要是天天画,再卖出去可就没这个价了,您这样,还跟从前一个规矩,一个月出一幅画,这样每个月都有一千两左右的进项,待您积攒了些家底,就可以用上天香楼的东西了。”   云露华趴在桌上,摆弄着十指纤纤,细还是细,白也白,就是怎么摸都没有之前那种娇嫩的感觉了,她耸拉着眉眼,没气力地嗳了一声。   纤云从外面回来,头一个就是直奔屋里,刚得了提携的她容光焕发,说话语调都比先前清亮了许多,“姑娘!云大人给门房递了信儿,说请您明儿个下午出府一趟,他在晚楼等您!”   打从换名开始,她也跟着金凤开始喊姑娘,不再去叫姨娘,估摸是猜到主子不喜欢‘姨娘’这个称呼。   云露华来了精神,原本绵软的身子突然有劲了,猜到定然是先前托阿弟办的事有了着落。   从座上起来,云露华道:“那就赶紧预备着,明儿我也不睡懒觉了,一早就把我叫醒。”   金凤拉了拉她袖子,提醒道:“姑娘,您不能说出去就出去,万一叫老夫人知道要说的,咱们得先向三爷报一声。”   她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云府,她也不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云家大小姐,她已经嫁人了,还是个处处挟制的妾室。   正要叫金凤去陆渊那里先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想起那场舞弊案和安乐侯府又脱不了的干系,她心里就有一股子火气往上蹭蹭冒,陆渊也不见得是干净的!   “不必跟他说,我自己想法子出去!”   金凤不知她为何又来了气,张了张嘴,小小声道:“这...这要是被三爷知道...”   云露华睨她一眼,“知道就知道,出事了我担着,你去给我寻两件男式单衫,明儿个我穿那个出去。”   金凤又是好说歹说,终究还是拗她不过,叹了口气下去,一夜都祈祷着明日平平安安,不会叫任何人发现。   翌日一大早,云露华真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换上一套云紫长衫,乌鬟墨发高高束起,为了不显眼,只拿了根檀木簪固发。   金凤也是差不多的打扮,二人走出去,将头一低,掖着袖子,就跟府上哪位公子身边的随侍书童差不多打扮。   安乐侯不是武将发家的,所以没有府兵把守,几个家丁一同明面上守门,实际不过聚在一块说话嗑瓜子,只要不是太显眼的,也就略略扫过一眼。   出府十分顺遂,云露华站在街头铺子前伸懒腰时,望着头顶一轮金阳,叹道:“终于能出来走走了,这些日子待也待够了。”   和阿弟约的是下午,一早出来就是为了多逛逛看看,她是头一回来逛十年后的街铺,到底是多了许多新奇打眼的。   市面上流转的一些书画戏折个个都陌生,簪钗衣料也出了新款式,她摸了又摸,实在舍不得撒手。   旁边是店中小厮,见她看了半天,忙殷勤道:“这位公子可真有眼光,这支碧桃簪是我们店中的新款,上头碧桃都是用一等一的翡翠雕刻而成,底下簪身拿鎏银镂空了,其中一段藏了养发的香料,戴在头上久了香料浸进发中,头发乌光水滑,越戴越好!买来送姑娘是最好不过的了!”   往簪身里放香料的还真是稀奇,云露华爱不释手,可望了一眼那竖牌上的价钱,又觉得一阵肉疼,只能眼巴巴转头去看金凤。   金凤将她手臂一抱,神色凝重道:“您要三思!”   女人一旦瞧上中意的首饰,别说三思,就是四思五思那也不好使,云露华犹豫不定,金凤拿出杀手锏,“您为燕姐儿想想,她如今擦脸的药一盒要八十两银子,这一支簪子就要一百六十两,足足多出来一倍,您忍心为了这簪子,短了燕姐儿两盒药不成?”   那自然是不忍心的,簪子以后还可以买,燕姐儿的脸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金凤要拿燕姐儿的药说事,但还是悻悻然把簪子放回去。   云露华边走边转头叮嘱道:“那你记得有余钱了,就过来帮我买下来啊。”   金凤满口答应着,下一刻,云露华就猝不及防撞到了人。   满脸横肉的大汉把臂一挡,云露华跌跌撞撞往后直推,金凤根本拉不住她,身子一偏,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声。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云露华扭头一看,旁边一套玉簪头面都落在地上碎完了。   大汉恶狠狠的还在骂人,“走路不长眼啊!撞什么撞!”   但这些骂声云露华此刻都没有装进耳中,她呆呆望着那头面前的竖牌,嘴里喃喃,“完了完了...燕姐儿十盒药膏没了...”   金凤也是惊呆了,这是什么运气,直接把这家店最贵的一套头面摔碎了?   大汉骂骂咧咧走了,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主仆二人,和闻讯赶来的店家小厮。   店家脸色铁青,“公子是给现银,还是结银票?”   不管是现银还是银票,她都付不起,今日出门,云露华只瞧见金凤往荷包里装了几十两的碎银子,八百两,等于把她刚到手的家底又要几乎掏空了。   这叫什么事,云露华欲哭无泪,挤出个笑脸,“出来没带那么多钱,能否行个方便,等我们回去拿钱给你送来?”   店家把脸一沉,“没钱还敢逛店?看你们穿的体面,竟是拿不出钱的穷酸小子,要回去也可以,扣个人在我这里,等钱拿过去再走!”   云露华私心觉得这店家委实不够和善,难道还怕她们逃了不成,但一对上地上的碎玉片,抖着腮帮子一点笑都再也挤不出来。   旁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声轻咦,随后走出来一个翩翩公子哥,玉面俊眉,白衣倜傥,手里一把古画折扇,浑身书卷气,一眼看去就像是话本子走出来的贵公子。   实际上他也的确是个贵公子,还是云露华认识的一个贵公子。   云露华朝他招手,很欣喜的样子,“白缙!”   从店里出来,她颇为歉疚的和他说,“真对不住,好不容易见到你,就让你先垫了八百两,不过你别担心,回头我就叫金凤把钱送到你府上。”   白缙怔怔望着她,那模样比云露华刚才摔了玉头面还惊讶,“露露,你终于肯出来了......”   云露华眨了眨眼,而后意识到他是说这十年间自己不愿意出来,笑了一声,还像从前那样极为熟悉地拍了拍他肩,“哦!你说这个啊,我之前生了场病,把以前十年内的事情都忘了。”   她大致和人说了一遍自己的情况,重他挤眉弄眼道:“你比我大一岁,算来今年也有二十七了,怎么样,孩子都好几个了吧,伯母之前老念叨说你整日里读书要傻掉了,往后恐怕娶不上媳妇,现在娶的是哪家闺秀小姐呀?”   白缙听完愣了好久,看着刚刚被她拍过的肩,还有那人面上的绘声绘色和神采飞扬,都是久违了太多太多年的。   他低低苦笑一声,眼中泛着酸涩,“我如今...还没成家呢...” 第11章   还没成家?   听到这话时,云露华明显惊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合上嘴,讶然说,“不会吧?”   能和她打小深交的人家,那在京城也都是响当当有名号的,譬如白缙,他的父亲白连时乃是当朝翰林院大学士,翰林院是何等重要之所,翰林翰林,文翰之林,这是大晟官场上的养才储望之所,在天下士林享有崇高声望,尤其是每年的春闱秋闱,皆是由翰林官主持,文人之间的人脉就此开始相互交织,放眼望去,但凡如今身居高位的,若不是累功武将出身,那必然是从翰林所出。   而云家和白家的交情,是从云言询和白连时身上延伸出来的,二人识于微时,有过同窗之谊,后来各自奔前程,再相见便是在官场上,但皆是初心不改,多年知己重逢,自然而然的,两家关系就更加亲厚,像云露华和白缙,那是光屁股时就被各自娘亲抱在一块玩儿的情分了。   但两家文人出身,十分重礼节,男女七岁不同席,实际上五六岁以后就开始有了避讳,打从有记忆开始,云露华和白缙相见都是正式席宴上,私下并无相会的时候,不过即便如此,二人之间也比寻常玩伴不同,说一声青梅竹马也不算过了。   如白家这样的书香世家,白缙却这么多年都没成家,难不成,也是被十年前那场舞弊案给连累了?   这么想就能想通了,毕竟两家走得那么近,又都是在士林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即便心里觉得云家是背上冤屈的,但云露华此刻心里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安慰人说,“你别伤心,姻缘这事,是天注定的,强求不来,指不定回头一转身,就碰上了呢。”   白缙怔怔看人,喉头滚动几下,到底没说出来,勉强挤出笑道:“你说的很是,姻缘强求不得,若有便有,若注定此生无缘,那我情愿孑然一身。”   云露华私心想,男人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男人会为了追求什么挚爱晚几年成婚也不打紧,但女人若是蹉跎了那几年时光,一生也就注定了。   正如她自己,即便再讨厌陆渊,不喜欢安乐侯府,如今都这个年纪,如果从安乐侯府出来,想再嫁门好亲实在是难,倒不如支两间铺子,置一座精致别院,和金凤带着燕姐儿慎哥儿一块生活,只要身上银钱够足,后半辈子便可衣食无忧。   对了,还有小旭,到时帮他张罗一位贤淑女子为妻,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一起,日子就又能好了。   她这样想着,去问白缙,“你可见过小旭了?我上回见到他,长得有这么高,清瘦清瘦的,还穿着一身白,不过样貌却很不差,你从前最疼他了,他如今在都官司当差,我总觉得心里不舒坦,你若遇上了,好好和他说说这事,男人之间谈心,总是管用的,再说他小时候与你最好了,你千万记在心上。”   云露华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都官司那地儿不好,遇上白缙,想他总不忘从前将小旭手把手教字读书的情分,能说上一说,全然没注意到他神色,待说完一转头,只见白缙神情古怪,甚至还透着几分惧意,他想了又想,刚一开口,“露露,你恐怕还不知道,你阿弟他....”   话才说到一半,白缙感觉到肩头一沉,一只骨节分明的掌落在他肩上,轻飘飘的,指未拢紧,他却感觉到身上似有千钧重,压着他险些喘不过气来,豆大的汗珠子瞬间从他额面上往下流,少年如沐春风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阿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云露华眼一亮,“阿弟!”   云旭华从白缙身后绕出来,将掌收回袖中,眼风轻扫过,对着人一点头,“白家大哥。”   白缙干笑两声,拿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汗,不敢和他对视,只悻悻应着,“云大人。”   云旭华并没有和人多说什么,温声款款和自家阿姐说话,“今日没什么事,念着下午要和阿姐见面,就早些出来收拾准备,不曾想路上便碰上了阿姐。”   云露华一扫之前的阴霾,看到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也是我想出来走走逛逛,在那个鬼地方闷了这么多天,早想透透气了,不过刚刚我和金凤一不小心失手打碎了这店家的一套首饰,身上没带多银子,正巧碰到你白大哥,他替我解了围交了钱,我俩正在说话呢。”   其实这里发生了什么,早有人一五一十禀报给了云旭华,不然他也不能匆匆从牢里出来,连手都没来得及洗。   但云旭华还是微微欠身,朝白缙道了谢,“多谢白大哥了。”   这一声把白缙叫的犹如惊弓之鸟,忙跳开两步,摆手道:“不不不...不妨事,云大人客气了。”   一口一个云大人,倒把云露华叫糊涂了,她拍了一下人肩,不满道:“小旭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三岁启蒙开始都是你手把手的教,虽不是正经师父,但也有半分师徒情谊了,怎么到如今你却跟着生分起来,喊什么云大人,就像从前那样,还喊小旭就是。”   白缙哪里敢喊,云露华刚失忆不知道她弟弟变成了什么样,可他却没失忆,哆哆嗦嗦半天一个‘小’字卡在喉咙里,还是云旭华点头,温情说,“白大哥,你就喊吧。”   如此这番,‘小旭’二字才从他喉咙里打了几次转叫出来。   姐弟二人要往约好的茶楼去说事,白缙好不容易能走,还没转身就被云旭华喊住,人一张笑意融融的脸,‘诚心实意’邀他一块去。   说是邀,但他有拒绝的权利吗,白缙脚上跟灌了铅一样,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一同过去了。   晚楼名字听着特别,里面更是奇特,笼统就三层楼,外头瞧着平平无奇,一踏足里面,却是另有一番天地,里头有背着铁剑的江湖人士,有从西域来的光头喇嘛,还有大腹便便的富商搂着娇妾谈笑,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几人进去,也没人注意到他们,有小厮引着去了楼上包厢,上楼梯时云露华还不断往后张望。   金凤在外面守着门,他们一进去,云露华就忍不住问人,“这晚楼是什么时候有的,从前我怎么不知道,这外面的客人,我瞧着总觉得奇怪。”   云旭华唇角弯着,边斟茶边回答道:“这楼的确是这几年新开的,一般人轻易进不来,在这里谈事情,就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云露华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她等不及问,“阿弟,你这回约我,是不是上回的事情有着落了?”   三盏碧汤清澄,云旭华各自推了一杯过去,笑说,“是有了进展。”他压低声音,“当年舞弊案,其实另有隐情,咱们父亲,是被人构陷所害。”   ‘噔’地一声,白缙差点没拿稳茶盏,这突兀的声音引得姐弟二人齐齐往他这边看,白缙捧着茶盏,咽了一口唾液。   云露华只当他是惊到了,挪回目光,忿忿不平道:“我就知道,爹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为了那些个赃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谁,是谁要害我们云家?”   云旭华若有若无的眼神在白缙身上飘忽不定,“是谁还不好说,但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的证人,想必真相,在不远的将来就能大白于天下。”   云露华欣喜不已,搓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对了,那玉鹿的事情呢?”   云旭华凝思片刻,“玉鹿本是被人牙子拐到京中来的,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不好查了,这个还要多费些功夫,不过阿姐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找到玉鹿的家人。”   于云露华而言,玉鹿和她相伴多年,情同姐妹,虽然实际上她已经死了十年,但在云露华的记忆中,前不久还一起投壶插花的鲜活一人儿,乍一听她死了,云露华总想着弥补些什么,才能缓解这份愧疚和悲痛。   她点着头说好。   “对了,还有一事,阿姐知道了想必是高兴的。”云旭华顿了顿,“康宁公主要回京了。”   这实在是一件喜事,云露华高兴的直接从座上站了起来,打从她一觉醒来,周遭物转星移,什么都大变样了,这算是头一件真真正正的好事。   康宁公主在她十四岁还未及笄时,就被远嫁到狄国和亲,那个时候云露华都尚待字闺中,她就要带上几百人的队伍,行数月路途,远赴狄国,出发前一晚,康宁公主抱着云露华不住的哭,哭自己身为嫡出公主,生下来享受尽了天家富贵,到如今终于要尽嫡公主该尽的责任了。   细细算来,康宁公主已经去狄国十二年之久,这十二年,大晟和狄国再无战事,两国边境和睦安宁,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这就是康宁舍弃自己,换来的结果。   但云露华高兴以后,又忧上心头,因为她知道和亲公主轻易不能回国,历朝历代几乎都是身死他乡,连尸骨都不能回故土,康宁此次回京,又是因何?   她迫不及待的问道:“狄国怎么会愿意放康宁回来,她这次回京是因为什么?”   云旭华有一刹那的缄静,正要回她时,一旁的白缙默默开了口,“说是因为芸书公主要出嫁了,康宁公主想回来看着妹妹成婚。”   芸书公主听着耳熟,云露华想了有些时候,才想起她是谁,“是惠嫔娘娘的那位公主。”   她总不太记得现在已经是永安二十七年,所以也忘了当初那个几岁大的小娃娃,都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出嫁了。   当今圣上皇子只有三位,加上已经被废了十年的太子,还有瑞王祁王这两个,但公主着实是不少,就云露华见过的便有七八位,不过都不是嫡出,不然当年和亲也不会单单只落到康宁头上,这位芸书公主,就是其中一个,十年前她五岁,现在应该是十五岁及笄了。   但是康宁和亲时,她也才三四岁,虽是康宁的妹妹,可既不是一母同胞所生,又不是从小到大的感情,芸书公主出嫁同她有什么干系,何必千里迢迢从狄国回来? 第12章   这不仅是云露华一人想不通,但凡知道消息的人都想不通,尤其是朝堂之上的那些大臣,为了担心两国关系动摇,连连上奏要请使者去拦人,可这雪花般的折子递进御书房,就犹如石沉大海,圣上对此未置一词。   也不知是不是爱女心切,这些年未见,能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皇宫内的诡谲风云透不到外面,能知道内情的也就那么几个,总归老百姓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康宁的归京,对于云露华来说是件好事,旧友能再相见,她是很念着人的,到底喜大于忧,心里惦念着这一桩事,盘算着待她回来,总要想法子见见她。   三人又在晚楼待了一会儿,姐弟两个絮絮叨叨许久,一旁白缙被迫时不时答上几句话,待到一个穿着盘领黑袍的公差过来,说司里有事,曹司郎紧催着云大人回去,这才散了。   云露华慈眉善目的朝阿弟挥手,让他先回去当差,然后各自出了晚楼,目送人离开。   云旭华一走,白缙也松了口气,他有满腹的话想和人说,但方才云旭华那深含警示的一眼,又让话都噎在半嗓上,遂笑了笑,要送她和金凤回去。   这里离安乐侯府有些距离,再说才承了人八百两的情分,总不能这就拒了他,云露华嗳了一声,跟人缓缓往回走。   “伯父伯母身子可还好?他们就你一个儿子,想必也盼着你早日成亲的。”   白缙垂着头,一把折扇在手里开了又合,“一切都好,都好。”他抬头望人,“那你呢,你在安乐侯府过得还好吗?听说你年前又生了个小子,如今,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儿女双全是好事,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白缙总觉得唇齿间都泛着苦楚。   云露华唉声叹气,“什么好不好的,你也知道,我和陆渊那厮打小就结仇的,造化弄人,竟让我嫁给他了,不过燕姐儿和慎哥儿倒是很乖巧,老子再惹人厌,孩子总是无辜的,又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白缙听出了这话里的百般委屈,原本语气中的郁郁突然换了,他有些激动的握住她的手,脸颊潮红,“露露,你要是不愿意在那里,不如离开他,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和孩子....”   “夫人,原来你在这里。”   一辆华盖马车缓缓停下,陆渊从车上越步跨下来,神情难掩不悦,尤其是看到白缙将云露华的手攥在掌心中,更是紧锁眉头。   云露华也没有想到陆渊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冷不丁从白缙那里抽出被他手心汗液浸湿腻的手,倒有几分奸情被捉的仓惶,“你怎么会来。”   陆渊蹙眉,嘴角却牵起一点弧度,手按在她肩上,往身上一带,云露华半边身子就撞倒了他怀里。   怀里的人儿哎呀喊痛,陆渊直视对面,深邃的眼眸中藏着寒刃凛冽,语气倒是出奇的温和,“原来是白公子,想必今日贱内叨扰了白公子,我这就将她带回去了。”   白缙不忍心看云露华叫痛,含恨瞪着人,“陆渊,你把露露放开!”   哪知这话一出,陆渊揽人的手劲更大了,渐收了笑,眯了眯眼,“素问白公子文采出众,有翰林学士之风,难道不知道男女大防么?贱内的闺名,也是白公子有资格挂在嘴边的?”   白缙咬牙切齿,“当初是你使了那些卑劣手段,将她强行带回你府上,你又有什么资格?”   陆渊似笑非笑看向他,“卑劣手段?白公子难道忘了十年前,到底是谁的手段更为卑劣?”   顷刻间,白缙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灰,陆渊没有给他再次说话的机会,直接将怀里的人抱上了马车。   一上车,云露华紧赶着把人推开,大口喘着气,拿眼瞪着他,“你干什么!”   陆渊理了理袖口褶皱,端坐在垫座上,轻睨她一眼,“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一个已有家室的妇人,为何如此不安分,竟敢偷逃出府,还私会外男,这事要是让府上人知道了,轻者请家法杖责,重者是要被赶出去的。”   云露华冷冷一笑,“我还巴不得你把我赶出去呢,当我爱留在你家,白缙有句话说的很对,当初要不是你趁人之危,把我弄到安乐侯府,现在我还不定嫁给谁呢!”   陆渊拧着眉,抬手捏住她下颚,“云露华,若没有我,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站在这里和我叫嚣?”   她丝毫不甘示弱,像是知道陆渊所忌讳着什么,偏要往那里扎,“没有你,也有别人救我,你别以为当初只有你能救我,白家也可以!再说了,我和白缙两家是世交,青梅竹马的情分!若不是你,指不定我现在就应该嫁给他的!”   陆渊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松开钳制着她的手,“白家救你?你知不知道,当初状告云太傅的折子,是谁递到御前的。”他深深凝视人一眼,“是白连时。”   又是一声轰隆在云露华脑海中炸开,她呆呆瘫坐在柔软的织金团花垫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怎么会是白家,白家伯父和爹爹那么要好,两家那么好,娘亲和白家伯母常常一块绣花裁布,带着自己和白缙,娴静温柔,一派岁月静好,怎么可能....   一下子,刚才白缙的异样举动,阿弟对他的态度,这些种种突然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难怪,难怪....   她在极大的震惊中久久未回过神,连自己滚下了两行眼泪都未发觉,陆渊叹息,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   云露华猛地看人,“那你呢,你陆渊,你们安乐侯府,在那场舞弊案中出力又有多少,你爹不是主审吗?你们家不是和瑞王亲近吗?随云家倒下的,还有太子被废,你们处心积虑构陷我们云家和太子,为的不就是给瑞王清路吗!你以为你们家比白家,又会干净多少?”   陆渊默然,他想跟她解释,但又知道她这个节骨眼是不会相信的,只能看着她把脸埋在帕子里,止不住的抽泣。   府上正门动静太大,陆渊让马车停在了偏门上,叫金凤扶她回去,云露华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浑浑噩噩一路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纤云焦急等待,纤云看到人,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姑娘,是我的错,先前三爷来寻你不见,奴婢是实在瞒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吐出实情,您要打要骂都好,奴婢都认!”   云露华眼还肿着,先把人拉起来,勉强一笑,“不碍事的,这事我不怪你。”   有什么好怪的呢,她偷溜出府,又干底下伺候的人什么事。   云露华只觉得心力交瘁,往靠椅上一坐,浑身骨架都软了。   她让金凤从钱匣中取出八百两来,“明儿一早就送到白家去,别这份亏欠横在我心上,倒还惦念着从前。”说着又自嘲摇头,“识人识面不识心,恐怕爹爹临死前都想不明白,多年对诗把酒的挚友,竟是将他和全家人都赔进去的凶手。”   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当初的舞弊案为什么会一锤定音,压了这么多年,仍是背负着千古骂名,令天下文人唾弃与不齿,还有什么能比至交好友站出来上折更具有说服力的呢,这下云家一倒,士林中可不就剩他们白家独大了,又赚尽了刚正不阿,宁不同流合污的好名声,每年的春闱秋闱上,主考官也终于换成了白大学士,座下遍是文士,桃林满天下,亏她先前还以为白家受了连累,心里愧疚得紧。   真真是可笑至极!   金凤觑人神情恹恹,也没有多说什么,见晚间膳时没怎么动,便使了些银钱,从小厨房弄了一碗清甜的莲藕粥来。   帘子一动,陆皎抱着襁褓中的小儿进来,规规矩矩蹲着请了安,连带着把弟弟那一份安也请了。   “女儿和阿弟向娘亲问安。”   这几日她因脸伤没去上学,便整日里守着弟弟,每到傍晚都要带慎哥儿来娘亲房中请安,一日都不曾落下,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云露华停了搅动粥碗的勺子,将慎哥儿抱在怀中逗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她这回白得的这两个便宜儿女,一个比一个可人怜,慎哥儿才七个多月大,就已经知道见娘便笑,你若啄他粉嘟嘟的脸颊一口,便会笑得更欢实。   有了笑语声,今日的阴翳这才渐渐散了不少,那粥她还没动,想着清甜可口,便叫陆皎用些,“燕姐儿,这粥是小厨房刚做的,你快尝尝。”   哪成想陆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吃,这粥是金姑姑特地给娘亲准备的,娘亲晚膳都没吃,快把这粥吃了吧。”   云露华咦了一声,看向金凤,“是你和燕姐儿说我没用晚膳的?”   金凤也一头雾水,茫然道:“奴婢没有呀。”   陆皎道:“是我看到的,那些饭菜娘亲动都没动,就从房里撤了出来..”她牵起人手,轻轻摇着,“娘亲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所以才不吃饭。”   云露华惊讶于她的心细如发,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她,毕竟她年纪还尚小,自己总不能和她说,是因为今天知道了云家倒台和白家脱不了干系,这才郁郁不食的吧。   恰巧外头打帘进来一人,青袍黑靴,墨发随意披搭着,只拿了根玄青发带松松束起,很有几分烟云水气的通脱风姿。   陆渊在外抬脚跨槛时自然也听到了里头的谈话,替云露华回了,“你娘亲是嫌自己身形丰腴,想节食两顿,清减清减。”   陆皎忙转身朝人行礼,软软糯糯喊了声爹爹。   陆渊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结痂的伤,将人抱在怀里,划过那伤痕,心疼问她,“还疼吗?”   平日里陆渊公事繁忙,一连几日不着家都是常事,一归了家,就有姚姨娘带着女儿过去邀宠,除非是家宴上,私底下陆皎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更别说是被自己爹爹这样亲昵抱在怀中了。   她摇了摇头,“不疼。”说完后眼眸中又有疑惑,“娘亲不胖呀,为何要减食。”   陆渊刮了刮她鼻尖,“因为女孩子都爱美。” 第13章   云露华瞧见陆渊就别过脸去,见他和女儿这样亲热,忍不住道:“什么胖,我哪里胖了。”她边说边悄悄掐了掐腰尺,暗想的确是比做姑娘时丰腴了,但仍嘴上说,“你这府上,再寻不到比我更好看的了。”   可不是,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一点也不掺假,即便过了十年,生了两个孩子,明珠也不曾蒙尘,扬眉含笑之间,那股子气度风华只增不减。   陆皎忙道:“娘亲不胖,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这话哄得云露华一阵飘飘然,她伸手揉了揉人脸颊,说真乖,然后回头瞪了一眼陆渊,“听到没,不许说我胖!即便旁人能说,你却是天底下最不能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燕姐儿和慎哥儿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还不是我十月怀胎辛苦替你生下的一双儿女。”   诚然燕姐儿和慎哥儿是怎么出来的,她已经不知道了,但向人邀功时是半点不带含糊,得意洋洋时黛眉一挑,惹得陆渊没忍住,捏了捏她腰。   也不顾及屋里还有孩子,陆渊将脸托在她肩上,附耳呢喃一声,“露华不若再辛苦一遭,给我再添个孩子如何?”   耳垂如一点白玉染上诱人的绯红,轻细的呼吸声酥酥软软,一阵微弱的电流侵袭着四肢百骸,云露华旋即打了个冷颤,把人推开,斥他没个规矩,“闹什么!燕姐儿还在呢!”   陆渊睨人直笑,“好,那我不闹,在孩子们明面前立立规矩。”   这话听着还算是那么回事,结果他紧接着下一句就是:“我今儿个就不回去了。”   云露华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几声后,陆皎在旁边忙给她拍背递了杯水。   她喝了两口水,不可置信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陆渊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回身往湘妃榻上一坐,将她惯常用的青锻掐花如意软枕抱在膝上,处之泰然道:“我说,今儿个我不回去了,就歇你这里。”   “哎哎哎!”云露华夺过他手里的软枕,“你给我放下,那是我的东西。”   她将软枕放在漆椅上,拽着他衣袖要将人拉起来,“我这儿不欢迎你,你给我走。”   陆渊任她拖拽,稳坐在榻上纹丝不动,好笑道:“你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妾室像你这样凶恶蛮横的,要把自己夫君往门外赶?”   云露华拽不动他,仍旧不肯放过,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瞪人,“陆渊,旁人稀罕你,我可不稀罕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就是不能来我这儿,往前发生过什么我就不计较了,但从今日开始,从现在开始,我的房间你没打招呼不许进来,更不要肖想留在我这里,识趣些就赶快走,真把我惹火了,更凶恶蛮横的事情我都能做出来!”   不好看的人发脾气,那就是张牙舞爪,丑态百出,可好看的人发脾气,再怎么闹都不会让人心生许多反感,反而看她那气势汹汹的小模样,倒显得憨态可掬。   陆渊将女儿搂过来评理,“燕姐儿来说说,娘亲把爹爹往外赶,这事合适吗?”   陆皎很为难,看了看正叉腰怒视的娘亲,又看了看把自己圈在怀中的爹爹,小小声说,“嗯...娘亲不对...”她嗫嚅了一下,又赶紧添上后话,“可爹爹也不对,爹爹没有哄好娘亲,娘亲生气,所以才会赶爹爹走...”   小小的人儿就开始要学会在爹娘之间转圜,还得小心斟酌着说话分寸,生怕得罪了哪一方,陆渊揉了揉她额发,终于从榻上站了起来。   “燕姐儿说得在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既如此,那我今日就去夫人那里了....”   他说着,眼角余光还留意着云露华,见其终于松了眉,忍不住道:“我真去夫人那儿了?”   “你就是去尼姑庵也犯不着与我说!”   云露华将人推着推出了房门,而后生怕人反悔一般,啪地一下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这番动静惹得院内洒扫的几个粗使都纷纷侧目,暗地里议论不止。   谁不知往前但凡三爷在家,都是争破了头上去献殷勤,能把三爷往外轰的,云姨娘还是头一个。   都说云姨娘因一朝跌落枝头,身份尴尬,向来在府上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怎么如今脾性一日倒比一日大了,敢做出这种事来,也真不怕老夫人怪罪!   *   王氏穿着单薄的衫子,倚坐在窗边,她姿容不算出众,眉眼略有些寡淡,偏生拿胭脂红的衫子来衬服,瑰色下便将她更比逊色了几分。   她出身优良,性子娴静,日子也过得简单,因为不得宠爱,平素便爱绣绣针线来打发时间,只是如今一副绣了一半的百子多福花样搁在灯下,手里却拿起一份好不容易得的药方来。   是她娘家刚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助孕的良方,叮嘱她一定要用。   王氏拿着药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药材名字,眉尖却紧蹙着。   这些年她暗地里没少吃药,不管是皇宫内闱里的秘方,还是民间街头的明方,大大小小吃了有几十种,一碗碗苦涩难闻的药吞下去,可肚皮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也难怪,她再怎么往死里吃药,自己的夫君几个月都不一定会来自己房里一次,不播种,哪儿能开花结果?   此时此刻,她就十分嫉妒艳羡云氏了,她往前宠爱也不算多,但耐不住人家肚皮争气,一个孩子接着一个的往外蹦,如今儿女双全,即便是个罪臣之女,小小妾室,可就是不一样了。   为人妻者,首要任务还是得开枝散叶,举止再端庄,名声再贤良,不会生孩子又有什么用?   王氏咬一咬牙,让贴身婢女珍珠把药方妥善收好,明儿个就按着上面的方子抓药来配。   珍珠才收了纸方,正要起帘下去,就和进来的陆渊打了个照面,她忙福身问了安,“三爷。”   王氏似是不敢信,一抬头,果然看见陆渊进来,她忙从座上起来,漾了笑容,“爷怎么来了。” 第14章   正室嫡妻,还是未来准侯爷的夫人,住的是后宅中只比侯夫人杨氏差一等的居所,这里又宽敞格局又好,陈设摆件样样更是精品,金丝楠木八仙过海大案上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总是有备好精致糕点,和碧玉壶中温热的茶水。   这里跟云露华那小小一方来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但陆渊到了这儿,却感觉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手脚,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这些年就像有一双眼,时时刻刻盯着他,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他嗯了一声,寻了地方坐下,有片刻的寂静,他就这样看着王氏,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   想了想,到底是他来寻她的,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儿,眼从王氏身上到周遭顾了一回,最后落在那还没绣完的百子多福花样上,但在下一刻却挪开了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晚膳用了没?”   安乐侯府也算是钟鸣鼎食的世家,一日三餐用膳都有固定的时间,过了规定的时间再想用饭,那可就要给小厨房打招呼使银钱了,像方才云露华没用晚膳,金凤便只能弄一碗藕粥来。   所以这话问了等于是明知故问,这个点儿自然是早过了用膳的时候,也是陆渊实在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了。   但这若有若无的一句客气话,却让王氏喜笑颜开,“劳爷惦记,已经用过了,今儿个厨房的鱼丸味道很好,妾身用了不少。”   其实陆渊晚上也没有用膳,并不知道今日的鱼丸滋味好不好,他笑着说味道好便多用些,心里却突然想起方才才打趣过,说云露华丰腴要节食清减的事来。   实际上她并不胖,比之眼前的王氏要瘦上一大圈,尤其是王氏还未生养,她却已经诞育了一双儿女。   王氏见陆渊说着说着话,嘴角无端浮起笑意,恍惚间仿佛是很甜蜜的事,她微红了脸,也陷了进去,“爷在想什么呢。”   陆渊慢慢收了笑,说没什么,王氏大着胆子往他怀中靠,眼神迷离,“爷有好久没来妾身这里了......”   王氏不是那种惯会小女儿情态的,也做不到像姚姨娘那样为了邀宠,可以使尽各种狐媚招数,她身为嫡女,自小灌输的就是端雅持礼,恪守妇行的思想,能主动朝陆渊身上倚,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事情了。   在她靠过来的那一瞬间,陆渊下意识站了起来,王氏举动是想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若接了下来会做什么,那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放在以前,他也就接了,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什么会选择避开。   他和王氏是夫妻,他来王氏房中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但今儿个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实在是不想。   陆渊扶住摇摇欲坠的王氏,将这一切都归结到了‘公事’头上,“近来事多繁忙,我不大能顾及到你们,眼下琪姐儿也在你房中的,你也尽一尽嫡母的本分,多看顾教导着她些,别再出先前那样的事。”   不待王氏再说话,陆渊又道:“我那儿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迈着步子,极快的离开了。   只留下一室寂然,烛火噼啪爆开,王氏眼中噙满了泪水,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陆渊这样逃一般的走了。   须臾,泣声不休。   *   陆渊在云露华房中吃了瘪被赶出去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侯府,有那起子好生是非的在杨氏跟前嚼舌根,一大清早就把人叫了过去。   才刚过辰时,鸟儿立在翠枝上叽叽喳喳的叫,云露华揉了揉惺忪的眼,不情不愿跨进了杨氏的屋门。   觉还没睡好,饭也没吃,肚子还咕咕叫,大早上谁愿意要看人脸色。   但人在屋檐下,有些时候避免不了要低头,云露华撇了撇嘴,一进去就看见坐在上头的杨氏,和旁边站着的管氏。   都说管氏是杨氏跟前第一人,得不得力暂且不说,杨氏待她有几分真心也不论,单就她这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日不落的在杨氏面前伺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孝敬自己亲娘呢。   还不等云露华依样子甩帕问安,杨氏先发出一声呵斥,“云氏,你可知何为规矩体统?”   气势倒真有几分唬人,可云露华还真不是被这两声嗓子就能软下脊骨的。   打马虎眼的事她做得向来顺手,垂眼一顾,朗朗上口背道:“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   “停!”杨氏按着额头青筋凸起,“我不是问你这个。”   管氏忧她所忧,想她所想,也板着脸教训道:“老夫人是问云姨娘昨儿个为何将三爷赶出房门?云姨娘也曾是大家出身,这为人妻妾的本分难道都不明白了吗,怎么可以把爷们往外赶。”   云露华轻扫了她一眼,而后反问杨氏,“老夫人觉得,这正经房中的和外头青楼花馆中的最大的区别在哪里?那便是在一个‘忠言逆耳’上,陆...三爷他公事繁忙,精力交瘁,本就该多多保养,在外也就算了,缠磨尽了也说不上话,可要是咱们正经房中的妻妾都不懂得心疼,任由爷们随着性子来,伤得还是三爷的身子,若是老夫人觉得妾昨晚做错了,妾也就认了,大不了以后不将三爷的身子当回事,只顾着自己便是。”   此话一出,杨氏和管氏两两相识,都琢磨出了些意思来,怪不得陆渊都快三十了,膝下子嗣还这样单薄,原来是在外寻花问柳,精力不济的缘故?   难怪这么些年他房中一直就这么两个,家里的再好日日处着又有什么意思,外头的又新鲜,花样又多,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能使出来,还不用娶回家来,多省事方便。   都是有夫君有孩子的妇人,不用云露华说得多直白,自然而然就心知肚明了,杨氏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想了想之前姚姨娘受宠多年,可不就是因为她出身微贱,能放下身段引诱么,陆渊既然好这口,看不上清汤寡水的古板王氏,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15章   不论是二八少女,还是五十老妇,一旦给了她们一点模模糊糊,她们的臆想力之丰富,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甚至连着往前或往后十数年的恩怨纠葛都能在心里打了个底谱,若给她们备好笔墨,出个话本子更是完全不在话下。   眼看二人神情逐渐变得微妙,云露华就知道目的达到了,至于这些‘诽谤’的话要是传到陆渊耳中他会不会暴跳如雷,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要是人找她对峙,她可以直接双手一摊,无辜看着他说上一句,“我什么也没说呀,那都是她们自己乱想的。”   思及此处,云露华暗地里搓着手跃跃欲试,真是期待看到陆渊那气得铁青的脸,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呢。   杨氏轻咳一声,语气软和了下来,“你...做的很好,还是要以三爷的身子为重。”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是引起了府上不小的非议,就这么不声不响过去了难免要叫那些下人议论,这样吧,你回去抄录十遍女则女戒送来,也算是全自己的脸面了。”   抄书这种事,叫金凤代笔便是了,一盘算下来,等于自己什么事也没有,云露华自然应了。   从杨氏那里出来,她一回去就把纤云叫来,将金凤眼下手里的差事先挪到她那里,然后让金凤专职几天好好抄书,金凤一听,只得苦着脸哀嚎。   十遍女则女戒,也算是个不小的任务了,金凤在那伏案劳行,云露华就靠着摇椅悠哉悠哉吃着厨房刚送来的瓜果,自打她立威下去,厨房那边乖顺了不少,照着往前姚姨娘的份例,送果子送糕点,一日三餐还时不时有加菜,巴巴往这儿送殷勤。   纤云替她扒果皮,叹一声道:“自打姑娘落了一回水,人就厉害了,从前厨房哪儿有这样的待遇,不少食减菜就谢天谢地了。”   云露华翘着二郎腿,捻着桑葚一颗颗吃,紫红的汁水溢染在贝齿间,清甜如蜜,“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人善被人欺,你今日顾忌太多退一步,明日就得被逼着再退一步,别人不会觉得你心善人好,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自己在别人心中有一定的忌惮。”   纤云将剥好的蜜桃递到她嘴边,艳羡道:“姑娘到底是主子,像奴婢这样的身份,再怎么厉害也没用。”   云露华摇头,“这和身份没关系,是你从小到大养成的处事习惯。”她打眼瞧见金凤奋笔勤书的样子,让纤云把桃给送过去,笑眯眯道:“给金凤多吃些,她这几日辛苦。”   金凤从案牍中直起身子来,抱怨道:“姑娘,您可别再招事了,奴婢手都快写断了!”   云露华嘿嘿一笑,说不会不会,抬头见窗外庭门里进来的人,立时站了起来,很兴奋道:“来了来了!”   金凤大叫,“您别再赶人了!”   话音刚落,人就冲了出去,云露华倚在门前,将陆渊拦下,抱臂道:“来找我的?”   陆渊一身青墨色裥衫,袖摆团起的麒麟图案锋棱毕现,他看着眼前一反常态的云露华,微微一愣,缓匀一口气,“你好像很高兴,是因为我来?”   那必然不可能是的,云露华放下臂膀,起直身子,正了正神色,“我还没问你,过来是做什么的。”   陆渊敛色,递了只玉牌给她,“康宁公主今早刚回京,我才下朝她就派人堵在玄武门上,将这玉牌给我,说让我转交于你,让你寻空进宫。”   一听是康宁的事,云露华将玉牌一抹,唯恐不真,把进出宫所需的玉牌仔仔细细瞧了个全,玉质温实,上头的确雕着龙凤纹样,这东西她以前见过太多次,自然能看出不假。   云露华喜道:“康宁竟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原以为要再晚上几日。”   不仅是回来第一日就惦记着她,而且还是通过陆渊将玉牌送到自己手上,这其中也有一层提醒陆渊自己身后还有她康宁公主这么一个靠山,莫要轻慢了。   陆渊反问,“你先前就知道康宁公主回京一事了?”   云露华将玉牌好生收起来,哼道:“是有如何。”她贝齿紧扣着唇,复掀睫看人,“你来寻我,就是这事吗?还有没有别的?”   陆渊挑了挑眉,“你想我寻你还有什么事,再被你从房中赶出来一次?”   云露华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心里琢磨着难道事情还没传到陆渊耳中不成。   算了算了,现在不知道,待会再知道也是一样的,云露华顿时觉得没趣儿,转身就回房去。   哎,无趣,真真是无趣的紧。   而陆渊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回去后叫来白致询问近来云露华身边都发生了些事。   白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云姨娘这几日被老夫人罚着抄书,除了去看小姐少爷,连门也不出,并无什么大事。”   陆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听白致这么说,倒一时半会找不到缘由,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难道是云露华被杨氏训斥了一顿,开始有所长进,知道要好好处理一下他俩之间的关系,但又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才这样遮遮掩掩不说出口?   尽管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陆渊目前为止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他想了想,打从失忆以来她就完全换了个人,虽脾气大了些,待他凶了些,但瞧着七情六欲都上来了,人也鲜活了许多,总比以前好,别看她冲着自己回回龇牙咧嘴,像多大仇怨一般,但到底是自己孩子的娘亲,许是想通了也说不准。   年少时他对这位高高在上又不知好歹的云家小姐很有几分咬牙切齿,每回见到总要撺掇几句招惹是非的话,那时少不更事,总误以为是仇家,待到他长大后,才发觉不懂事的仇怨都不是仇怨,更像是孩子之间的拌嘴吵架,而这位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竟是他年少记忆中,独有的青涩存在。   云家轰然倒下,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除了党派权谋下的利弊择决,其中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私心。   但这些年她一直人在,心却随着云家覆灭一同死了,他常常在想,若是云家犹在,这位娇贵小姐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又怎么会在安乐侯府里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妾。   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曾经触不可及的人,如今却是他两个孩子的娘,而且她渐渐变回了从前那样生龙活虎的模样,他和她的关系看似冤家聚头,相看两厌,但不知不觉中,竟比从前更亲近随意了几分。   能打打闹闹的,才是真情流露,永远相敬如宾的,是早就在二人之间建起了一堵难以推动的高墙。   思绪飘远,陆渊回神搁下茶盏,又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柜格中拿出那副《江帆远景图》,缓缓展开,“月银公账上惹眼,就别从那里出了,她不是缺钱么,下回若还有画出来,你照例从我私账上支钱出去买下,再翻一倍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都有伏笔都有原因的,不会无缘无故的讨厌和喜欢,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其实很多伏笔前文已经冒出一点头了 第16章   红墙绿柳,宫苑巍巍,夹道上两个宫人掖手低头,走风匆匆,偶尔碰着什么人,也是略一停下,背身过墙,未几,领人越过小门,几经折廊,推了那雕了祥云瑞兽的朱门,芭蕉郁翠,花荫成蔽,庭前两三宫人正作尘扫,正中坛心莲碗前立了个高瘦美人儿。   打眼撞进人清绝风采,云露华先湿了眼眶,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半点也不肯放松,“承檀...”   这世间能这样亲热唤她‘承檀’的,除却自己已经故去的母后,还有被幽闭北苑多年的哥哥,唯有云露华一人。   未语泪先流,见着阔别多年的故友,康宁哽咽再三,还是没忍住,抱着她哭了起来。   一时庭中只闻泣声,不见人语。   细算起来,已过了十二年,当初大晟打马扬花的嫡长公主,如今历经坎坷,容貌未有多变,但鬓边已有几丝华发,云露华心中一惊,忙道:“承檀,你的头发....”   康宁笑了笑,不在意的拢了几缕青丝遮住,拉着人道:“进去坐吧,好不容易见面了,哪儿有只站着哭的理儿。”   乌眸流转,云露华没有多言,点头随她进去。   康宁及笄前就被远嫁和亲,所以还未来得及辟公主府,这里是她从小到大一直住的昭芙殿,也是南苑公主居所中,最为尊贵的地方,即便她走了十二年,昭芙殿仍然为她保留着一切。   外头一尺千金的鲛绡纱在这里只不过是层层帷帐的外衣,门一推,风灌殿内,顿起风而舞,拂过肩足,猊兽香炉的金喙正往外吞吐香云,朦胧了帘窗边幢幢花影,积红烟罗中华光照韶,但云露华还是从她脸上找到了一抹清寂婉苦。   康宁将琼浆注入彩斗递给她,“我这次回来,是暂时不打算回去了。”   云露华捧着一抖,撒落三两滴,她犹自入口尝甘,听人继续往下说。   “十年前,因那场舞弊案,哥哥的太子之位被废,你们家也彻底倾覆,这个消息传到狄国时,已过了一年之久,狄王有心瞒着,我只恨当初身受钳制,不能立刻赶回...”   康宁面露恨色,却又无可奈何,“可我回来了,又能怎么样,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计划,目的就是为了将哥哥拉下太子之位,连云太傅都折了进去,我连出狄国的皇宫却都是问题。”   她握住云露华的手,“但现在不一样了,狄王病重垂危,左王虎视眈眈,若让有野心的左王登位,他必然会重新挑起两国纷争,到时边疆战乱,又会是大晟一大祸事,所以父皇现在阻止不了让我回来,他不仅要让我回京,还要派兵去平息内乱,然后扶持我的儿子可达迓为王,让我垂帘听政,掌管住狄国。”   康宁转头,喜大于悲,“所以我必须回大晟,为哥哥,为云家,为你我,都要讨回一个公道,这十年,你在安乐侯府过得是不是很不好?”   云露华听她说完,震撼也有,苦楚也有,但这些都比不上眼前活生生的康宁在她面前绘声绘色,记得康宁出嫁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原以为此去便是永别,二人再无相见之日,谁曾想今生还能见到挚友,也算是全了一桩心愿。   她舌抵唇齿,辗转几遭,终于低低笑道:“其实前不久我落了次水,把这十年间的事全然都忘了,只记得云家还在的时候,过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康宁斩钉截铁道:“那必然是过得不好,你从前那么讨厌陆渊,咱们可是打七八岁就和他结下梁子了,你在他身边,他还不得欺负死你!”说完她又幽幽道:“你看,你落水失忆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让你好好将养着,替你请过太医没?”   云露华说没有,其实她至今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她一觉睁眼来到了十年后,还是落水真伤了脑袋,自己把这十年的事情忘记了。   她不是一个轻信鬼神之说的人,对于外界而言,实际上后者才是最合理可靠的解释。   不过她也没必要究其根底,因为若不是她一下子来到了十年后,那就是真把这十年间不好的记忆都忘了,巴巴的赶上去治病,难道非要把十年的记忆重新唤醒才算治好么?   她实在不敢拥有那灰暗的十年,也无法让爹娘身死,云家覆灭的悲惨记忆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所以她轻声道:“还没有,不过...”   康宁直接站了起来,重重拍案,“我就知道,陆渊那厮肯定是百般薄待于你,这么大的事情连个太医也不请,若是真伤到了你的脑袋,出了什么事,我非得去扒了他的皮!来人,去把太医院左右院判都给本宫立马抓过来,给云小姐治病!”   云露华根本拦不住康宁,只得看着宫人忙不迭地跑下去请太医。   她无力坐回座上,“你打算从哪儿查起?”   这倒是问出了问题所在,康宁托着腮,仔细想了想,“我才回京,已经对这里不大熟悉了,十年前的舞弊案发生时我也不在,所以该怎么查,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云露华却说不必,“你直接去寻我阿弟,他手上已经有证据了。”   康宁凝眉,“你阿弟?对了,当年父皇是留了你和旭华的性命,他如今很大了吧,在哪里当差?”   说到这里,云露华有些怅惘,摇了摇头说,“在都官司呢,他没学文,学了武,你也知道,当年的舞弊案牵连多大,阿弟若入仕途,哪里会有活路,再者这朝堂之上,还有那么多瑞王的人,对了,你见过太子了吗?”   虽然太子已经被废十年,但云露华还是习惯性称呼为太子,康宁静默一息,方道:“我去过了,回宫我昭芙殿都没回,就先去了北苑那里,但是他不愿见人,连我也不愿见。”   太子被废以后,从东宫迁去了最为偏远的北苑,听说十年间从未踏出北苑一步,他几乎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众人好像都把这位曾经的储君彻底抛置于脑后,忘得干干净净,偶尔有人提及一句,也不过招来一声:死了都没人理会的人,说他作甚。   但康宁坚定不移的告诉云露华,她的哥哥,一直在等待着有朝一日,能重洗冤屈。   作者有话要说:  翻身打滚求收藏~ 第17章   犹记当年,云露华第一回 见到太子时,她才不过四五岁大,彼时先皇后还未薨逝,正值她的寿诞,娘亲领着自己进皇宫,那日流霞烈焰,云锦层叠,众人拥簇下,太子亲自搬了一樽足有一人高的玉石来,上头刻有祝慈文千字,行锋凌晰,皆是出自当时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太子之手。   太子打一出生,就注定好的命运,嫡子,长子,先皇后又是显贵名门出身,他样样都占了个全,皇帝从他尚在襁褓中就已经将他立为了太子,按未来储君的标准来培养要求,太子也的确天资聪颖,没有辜负所望,不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不会辱没了他储君的头衔,连他的太傅云言询都频频赞他,往后必是一代明君。   若要真挑出一些不好来,那只能说太子性情仁善,仁善本不是什么坏事,要为君者,必定要怀有一颗仁善之心,待天下万民如子,可仁善太过,难免就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刚勇不足。   天下人人都想当皇帝,也艳羡太子一生下来就注定是皇帝的好命,但其实皇帝真是这么好当的差事吗,既要要求其仁善贤德,文能治国,武能平天下,又要要求其杀伐果决,一言九鼎,生于权谋中,学其两相平衡之术,稍有偏差,便会招来恶名,遗臭千古。   云露华觉得,这皇帝要是做下来,好像已经不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了,就像个标准的模子,照着雕刻自己,凡饮食起居皆有章程所依,你连生气都得先掂量掂量这个时候是不是该皇帝生气的点。   所以太子没有成功,他的仁善也就成了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刃,一朝落下,取其首级,是半点也不手软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会顾及对方是自己的兄弟手足。   太子在位时,没有对瑞王赶尽杀绝,反而处处优待,二人看着情谊深厚,瑞王手里的不少权,都是太子给他的,当初云家就觉得瑞王心眼太多,必然是存了什么坏心思,和太子没少提过这件事,可太子却觉得瑞王自幼丧母,着实可怜,自己身为兄长,合该多照顾着他一些。   一桩舞弊案,让瑞王崭露头角,踩踏着太子和云家的尸骨,一跃成为了最有可能做储君的皇子,连带着太子妃的母家,礼部尚书张家也没落个善终,为了绝他还有崛起的后路,张家满门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可怜张尚书一生正直清明,不堪蒙辱,一头撞死在了朝堂之上。   太子妃张氏闻此噩耗,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太子失权,失妻,失太傅,自此在北苑中十年闭门不出,也不知每每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悔恨自己当初的识人不清。   云露华扯了扯嘴角,对康宁道:“此案想翻,恐怕没那么简单,如今瑞王在你父皇面前这样得力,哪一日若登上太子之位,再想翻案那更是难上加难,咱们得抓紧了。”   康宁点头,“此事我心中也有数,你且放心好了,倒是你,听说已经是有一儿一女了,何时把孩子带来给我瞧瞧,咱们当年可是约好了,要做对方孩子的干娘呢!”   说到孩子云露华话就更多了,“那你这个干娘可要包份大红包!不过别在这皇宫里见,规矩又多,又人多眼杂的,出宫寻个庄子,我带他们来给你见见,对了,这回你把你儿子带来了没?”   康宁说当然,“狄国现在正乱,我怎么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不过他这个时辰还在三弟那里,不然我就让你见一见了,你要是见到了可别笑话,这小子吃得多块头也大,长得也不像咱们大晟人!”   云露华稀奇道:“早听说狄人和大晟人长得不一样,我还从来没见过。”   康宁在狄国待了这么些年,早见习惯了,哎道:“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高些壮实些,眼睛和头发颜色不同罢了,左不过都是两只眼一个嘴,翻不出花儿来。”   二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须臾有宫人领着太医院院判急急过来,请过安后让其诊脉,老院判搭脉搭了半天,只说,“陆小夫人脉象一切都好,并无不妥,观其神色,也不像脑中有淤血损伤的样子。”   康宁睨人,“你可诊清楚了?当真无事?”   老院判惶惶跪下,“臣行医多年,这点底气还是有的,请公主放心。”   听说无事,康宁也松了口气,只要人没事,至于失不失忆的,问题也不大,往后想起来就想起来,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她随手抓了一把金叶子赏人,谢恩后宫人将太医领了下去,才退出帘子,外头扑进来一个宝簪瑶佩,紫薇鸾裙的小女子,进去就往地上一跪,哭哭啼啼,两个宫人都拉她不住。   只是她跪的不是自己的嫡长姐康宁,而是一旁正在嗑瓜子的云露华,登时云露华吓了一跳,忙起来避开,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只能攥着拳朝她摆手,“你这是作甚!平白受人跪是要折寿的!”   康宁眉一凝,不满道:“芸书,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这就是即将出嫁的芸书公主,云露华微有一滞,仔细端详起人来。   虽无康宁这样的万千仪态,但也是个玉桃香腮,窈窕芳菲的小美人儿,样貌是不差的,她记得芸书公主的生母是惠嫔,也算是小有宠爱,她在一众公主中不是那等末流,再瞧人如今出落的这般水灵,想必嫁的是个不错的人家。   但,她无端朝自己跪什么,云露华千想万想,也想不出她和芸书以往有什么交情了,顶多在她还是个娃娃时宴上见过两面,抱也没抱过,更别提如今一倏过了十年,她在安乐侯府憋屈了十年,更不会有干系了。   云露华温吞一笑,指着康宁的座儿,“公主跪错了,你长姐在那里呢。”   哪成想芸书上来就抱住她的膝腿,娇俏小脸上尽是泪痕,“求求云姐姐,让我见一见阿旭吧!我只见一面,真的只见他一面!” 第18章   错愕,惊异,茫然,噼里啪啦,手里的瓜子一下子全撒在了地上,云露华不明就里,迟疑的挪动了一下腿,但丝毫也动弹不得。   还是康宁将人一把拉了起来,在狄国十余载,她的臂力已经可以把芸书从云露华身上扒拉下来,直接拎起来,然后摔在软座上,怒目瞪人,“芸书,你可是待嫁之身,说话要注意分寸!”   芸书哭哭戚戚个没完,康宁听着头疼,挥手屏退四下,云露华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那一种。   她艰难问出声,“小旭他...对你做什么了?”   别是把这芸书公主给轻薄了吧,她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公主,虽然说公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放在云家还在的时候,她阿弟娶仙女她都觉得极为相配,可这不是...云家现在形势不太好么,而且还是个待嫁的公主,要是真是被轻薄了,小旭恐怕要遭殃了。   但云露华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她的弟弟她最清楚,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可眼前的芸书公主犹自哭啼不断,嘴里一直说要见阿弟,让她着实是头大。   云露华对这位公主束手无策,可康宁却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冷冷警告道:“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让你一辈子也说不了话!”   这招还挺管用,刚才还梨花带雨的小美人儿,顿时止噎住了哭声,一抽一抽的,抬起肿成桃子的眼,瑟瑟看人。   云露华轻轻推了一下,嗔怪道:“别吓着人家了。”她想了想,放软了语气道:“芸书公主,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找我,去见小旭呢?”   芸书紧咬下唇,刚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惧于康宁,只能忍住了,“我...因为他不肯见我,我派人去给他送过好几回信了,可他就是不肯来见我,所以...所以...”   康宁替她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所以你听说了我将云姑娘请来,你就赶来,想求她让小旭和你见一面?”   芸书轻轻点头。   康宁深吸一口气,又问,“你和小旭之间是有什么对吗?”   芸书想了又想,再次点头。   云露华手捏紧了袖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颤巍巍的问她,“公主不是要成婚了吗,怎么会和小旭牵扯上了?”   芸书眼雾氤氲,扑闪着睫毛,“那是父皇指婚,我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曹驸马,我心里只有阿旭一人。”   真是可怜,云露华不忍侧目,眼瞧着就是一段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经典戏文,康宁却无动于衷,坐下来慢慢喝了一口茶。   “既然知道是父皇指婚,那你就该明白,你和小旭之间的种种过往都要从此烂在心中,即便再相见,也只能当陌路人,这样对你我都好,难道你觉得小旭他能娶你吗?”   芸书低头绞着帕子,“可是...”   康宁严词打断了她,“没有可是,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能由你自己做主,更别说你身为皇家子女,金枝玉叶,更要明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位曹驸马我也是知道的,家境优越,公婆和善,他又一表人才,品行端正,你嫁过去全家都会敬着你,往后日子和美,又在皇城底下,两盏茶的功夫就能进宫见到你的母妃,你还有什么不满?”   连云露华听着都频频点头,的确是门好亲,天下女子所盼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   芸书抹了眼泪,委屈道:“长姐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想见他,我做梦都是他,他突然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再也不理我,我真的想不通,那曹驸马纵使有千般好万般好,也不是他。”   康宁起身,朗声道:“没什么想不通的,是你日子过得太舒坦反而糊涂了,人家已经避着你,你倒好,偏偏要贴上去,还这样失礼的冲撞了我的贵客,给我立刻回去,出嫁前不许离开自己宫里半步。”   康宁在几个公主之间埋下的威信极重,离开了十余年,仍是积威犹在,芸书瑟缩了一下,只能悄声掉眼泪的离开了。   *   回到侯府已经是日暮黄昏,云露华从马车上下来,在二门上左看右看,就是没瞅见金凤或者纤云的人影,她记得早上临走前分明说过,让人这个时辰在二门等她来着。   定是这两个丫头疏忽给忘了,云露华一边腹诽着,一边自己回了房,结果甫一进门,先看到陆渊坐在主座上,手里捧着那卷《永安志》看,而金凤和纤云则在他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出。   她眼皮莫名一跳,陆渊略掀眼看他一遭,然后静静翻过一页,“回来了?”   云露华接道:“回来了。”说完又皱眉,她干嘛要应他的话,遂换了副凶狠面孔,“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你在这儿干嘛。”   陆渊嗤笑一声,“只许你爬凿洞去我书房等我,不许我来你房中等你?”他按下书卷,抬眼,“露露,天底下可没这样的理。”   露露二字叫的她浑身恶寒,“咦,你真恶心,别叫我露露,这名儿你不许叫。”   陆渊哼了哼,“白缙叫得,我就叫不得么,我可是你夫君。”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袖,贴近人一步,“外面的男人难道比家里的夫君更亲近不成?”   云露华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陆渊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有事说事,没事就快走,累一天了,我要去洗个澡睡了,别在这儿杵着碍事。”   她一壁说着,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要进去拿衣裳,结果冷不丁手被另一只大手攥住,她回头,拧眉,“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陆渊将她拉进怀里,反锢着人手臂,还在轻笑,但话里已经浸入了森森寒意,“谁允许你在杨喜儿面前胡言乱语的。”   起初云露华还没反应过来杨喜儿是谁,而后才恍然明白那就是杨氏,她笑里藏着几分狡黠,冲人眨了眨眼,“你都知道了?” 第19章   何止是知道了,他还在书房刚和他那位迂腐的爹因此吵了好大一架。   陆渊仍捺压着她手不肯松开,掠过人面,眼中明灭闪覆,“难怪你前日举止怪异吗,我原以为是你...”他停住了,怒气更甚,“原来是因为这事,你这般造谣生事,在背后坏我名声,可曾想过后果?”   分明是她将他赶出房门,到了她嘴里说给外人听,却成了体恤他在外寻花问柳所以保重身子了?!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女子。   后果?她干嘛要想什么后果,左右名声坏的又不是她,云露华眼珠子一转,照着原先排演好的,水眸微垂,鸦睫轻颤,荔腮也染上了两分胭红,极为无辜道:“我没有造谣生事,也没有坏你名声呀,只不过女人之间随便唠唠,是她们自己想多了,你又为何要跑来问责于我?”   她指拈袖片,轻揩眼角,尾音拖长,像极了戏台上粉墨的戏子,“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定罪,可知我心中会有多痛....”   她从可怜无助哭到了绝情绝意,再到命运不公,天地不仁,最后转了个音,好像真生生掉下来几滴眼泪似的。   陆渊斜睨看她,待她一套演完了以后,嫌弃的点评一句,“矫揉做作,浮夸至极。”   这话跟投河的小石子一样,顿时让还在翘指扮可怜的云露华一下子变了脸,嘴角一垂,脸一沉,活像只要吃人的母老虎,“你说谁做作!说谁浮夸!”   陆渊松开她,懒懒坐下,“好了别在我面前演这一出,你...委实是不太适合装可怜的,快些如实交代了。”   云露华哼了一声,狠擦一把脸上若有若无的泪,几步噔噔坐在靠椅上,随手抓了把瓜子嗑着,“什么如实交代,我说的又不是假话,谁不知道当年你陆渊的名声在京城几个花楼里都是人人皆知的,常是那些花娘的榻上客,帷前宾,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转头将瓜子皮吐在雕叶小盘中,扬着头,下颚抬得老高,“难道你就没收两个色艺双绝的,在外头养着?我可不信。”   陆渊气笑了,“这又是谁与你说的浑话?我定要将他舌头拔了喂狗。”   云露华一哂,鄙视他这个时候却偏要在自己面前装样子,“不需要谁和我说,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打听打听,都知道你的风流名声呢。”   她怡然自得,偶尔眼渡人面,很不屑道:“所以你也别说我造谣坏你名声了,自己几斤几两,心中不得跟明镜儿似的,真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蒜!”   陆渊压着火气,倾身捉住她的手,低声,“就你一个我都应付不过来,再养几个,个个今日在外头造谣生事,败坏我的名声,明日却在我面前掉眼泪,扮娇弱,我恐怕自己英年早夭。”   云露华见他死活不肯认,也懒和他争辩什么,奋力甩开他的手,“行吧,你爱说什么是什么,还有事么,没有就走,青天白日的,别拉拉扯扯。”   她收袖力度太急猛,袖口一枚小珠遗落在他掌心,珠圆玉润的,摸起来十分趁手,陆渊遂翻掌捏珠,边暗自玩弄,边正色答话,“玉院勾栏不止是穿香撷花的风月地,里面还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我曾在那地常逗留了两年,但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遥记第一回 遇上陆渊时,就是在那种下作地方,当时他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经一派老成,应对自如,如今反倒和她说起种种不得已。   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和你说,他爱吃喝嫖赌,但他绝对是个好男人,云露华被他整笑了,慢慢理着袖子上的褶折,讥讽道:“是呀,想必您抱香搂娇,被掀红浪时,也是眉宇苦楚,心胸难平,十分的不得已呢。”   理到一半,发现自己袖上的珠扣没了,顺着摸出一截断掉的线,云露华攒眉怒视,朝他摊手,“快将珠子还我!”   陆渊若无其事的起身,背手道:“什么珠子,我没拿你珠子。”   身上这件瑰紫片金里松花珠穗绫衫是衣柜里少有能登场面的两件衣裳了,还是今日进宫特地叫人前一夜拿出来,熨帖熏香后才上身的,为的是进宫不失体面。   而她刚还了八百两给白缙,全身家当也就只剩两百两,再添新衣是不能够的,掉了袖珠只能重新绣上去勉强凑合,结果这陆渊竟不肯把珠子交出来。   云露华来气了,将装瓜子壳儿的雕叶小盘往他跟前狠狠一掼,“你快把珠子还给我!不然这件衣裳就没法穿了。”   小盘砸在他脚边,壳儿撒了一地,陆渊却没有往后退一步,“一件衣裳罢了,你若在意,回头我叫人给你照着这个送十件来。”   她原本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揍他一顿才解气,下一刻听到这话,顿时气也消了,眉也舒了,“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不过别送十件一样的,我要梅子红,丁香紫,水墨青,蜜蕊黄,天黛碧,还要每件款式花样各不相同,花绫彩绣的,单罗弹墨的,云锦暗花的,天香刻丝的....”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算,生怕漏了哪个,还不忘道:“每件要配的簪钗环佩也要各不相同,要和这件衣裳的浓淡相宜,譬如梅子红花绫彩绣的,就要配金丝攒花的,水墨青单罗弹墨的,就要配白玉嵌珠的,你可明白了?”   陆渊笑说当然,提声道:“那你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欢颜乍止,云露华啐他一口,“休想!”   再见人就烦了,左右衣裳他已经许下了,陆渊这厮千不好万不好,但还是言出必行的,虽算不上什么君子,但这一点还勉强可圈可点。   于是她再一次不客气的把人赶走,想着自己总不能老伸手管他要东西,人活在世,当有立足根本,莫要当看人脸色的米虫,还是多画两幅画拿出去卖更实在些。   毕竟靠自己手艺本事吃饭,她心里舒畅快活!   关起门来,只剩下金凤纤云二人,纤云吐了吐舌,忙说去厨房给姑娘拿饭,金凤生怕自家主子迁怒到自己身上来,则忙将这两日连夜赶抄出来的厚厚一沓女则女戒交到她手中,“姑娘,都抄好了,保证一个字不落。”   金凤是打小就跟在她身边的,读书识字那是必然的,再加上她向来老实好欺负,云露华从小到大,夫子和爹娘让她抄的罚书,不知多少都是经过金凤的手,金凤于临摹字迹这一块也颇有天赋,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连御书房的先生都瞧不出来。   云露华随手翻了两页,果然字迹工整娟秀,和她的字寻不出差来。   被陆渊搅了心情,她现下也不太想去洗澡了,索性让金凤抱着这些罚书,往杨氏院里去一趟。   金凤犹豫道:“姑娘,这个点儿去是不是太晚了,万一老夫人不方便怎么办,要不然明儿个早上再去吧,纤云马上要拿饭回来了。”   云露华说不用,“就要趁她不得空的时候去,不然她又要唧唧歪歪一大通,我可没有站着被人训的习惯,咱们现在就去,早去早回,正好回来赶上吃饭。”   主仆二人拿着抄好的纸墨过去,天幕垂垂,夜云掩着一半的月角钻上来,穿廊下一盏盏灯亮起,过溪桥后,远远望去,杨氏的正院反而更暗了。   这是什么原因?天黑了还不点灯,云露华和金凤相视一眼,正要过去,紧闭的侧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影,背着箱子,只是离着远,瞧不真切脸,但凭身形判断,应当是个男人。   那黑影左右张望了两下,从小径出去了。 第20章   一个风韵不减的年轻侯夫人,趁黑从她院子里冒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陌生男人,不论怎么想,都显得十分诡异,甚至于不由而然的就会为此蒙上一层暧昧不清的遮纱。   金凤很不敢相信,捂着嘴悄声嘀咕,“这老夫人院子里怎么会出来一个男人?”   老夫人老夫人,但细算起来杨氏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哪里就真老,不过她真胆大。   云露华望着那透了条缝的门,思忖片刻后问,“今儿个侯爷在家吗?”   金凤想了想说,“早上还在,不过三爷从侯爷那儿出来后,没多久就出府了,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云露华弯了唇角,展眉一笑,“走,咱们去会会老夫人。”   推了那虚掩的门,远远望见正屋紧闭,须臾几盏微灯点亮,照了窗前人影倚立,却是一背身,重系裙襟。   云露华清了清嗓,隔着廊前碎玉帘,密密玉珠遮住内里,她喊了一声,“云氏来给老夫人请安啦!”   里头乍响一声‘谁!’,难掩惊慌失措,不一会儿门开了,挑帘的却是杨氏身边惯常见的婢女,“云姨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云露华半垂了头,轻声细语道:“先前老夫人罚了抄书,这几日好不容易赶了出来,想先拿给老夫人过目。”   她说着话,抬睫之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往里一瞥,只见内间被几座宝楼紫檀插屏隔断了,隐约只见一个穿裙带簪的人影映在屏前,一阵手忙脚乱。   那婢女一偏身,挡了个严严实实,语气很不满道:“云姨娘难道不知晨昏定省的规矩么,过了时辰没老夫人传召,就这么鲁莽闯进来?亏云姨娘以前还是太傅之女,连这点规矩也不清楚。”   云露华噙在嘴角的笑意转凉,侧人一眼,将这婢女的样貌记了下来,“晨昏定省,是说凡为人子之礼,当冬暖夏清,昏定晨省,往前太傅府都是早上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经这么一提,倒让我心感愧疚,从未曾服侍过老夫人就寝呢,不若今儿个将规矩做全了吧。”   她作势要进去服侍,那婢女顿时吓得容颜失色,左挡右遮说不许,云露华眨了眨眼,“这倒奇了,方才说没规矩的也是你,如今不许我进去的也是你,难道一介奴仆都能如此戏耍主子了么,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老夫人的势作威作福,要是被你一个丫头,反倒损了老夫人的名声颜面,你有几条命来赔?”   她后面两句话提了声,那婢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还是里面传出杨氏的声音,“今日我累了,已经歇下了,你有这个心是好的,改明儿再来吧。”   云露华哎了一声,将厚册压在那婢女怀中,只说明日再来,冷冷扫过人后,带着金凤走了。   回去的路上,金凤瞠目结舌,“姑娘方才胆儿真大,要是姑娘真进去了,也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羞愧而死,姑娘难道不怕老夫人以后报复吗?”   云露华愠怒未消,冷笑道:“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哪里还会羞愧,我怕她报复作甚,我今日进了她院子,就是在告诉她,这事儿被我捏在手里了。”她顿了顿,又想了什么,“你之前说,内院那个刘管家和她沾亲带故,原是心腹是吗?”   金凤说是,“好像是远方表亲,不过老夫人出身不高,这亲也不是什么好亲,要不然怎么能把内院弄得乌烟瘴气。”   刘管家那腆出来的大肚子还犹在目,云露华阵阵恶寒,皱眉道:“这就对了,方才那男人必定是刘管家引进来的,内院他一手遮天,弄进来个把人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什么难事,今儿个算是走运,被咱们撞见了。”   她想了想,又道:“咱们在内院,许多事也做不了,你明儿就把小旭叫过来一回,正好我也有事问他。”   *   自打云露华立威下去,底下办事的速度就越来越快,早上传下去的话,响午刚过人就到了,不同的是上回见面还在花厅,如今已经可以领到自己屋里来。   白衣少年踏足其中,端看四遭狭窄,陈设疏陋,眉心揉皱一团,“阿姐这些年过的苦。”   云露华也觉得自己苦,金室玉设骤然换成了这么一点地方,跟谁都觉得苦,但她不在自家阿弟面前抱屈叫苦,只笑说,“你也晓得当初我是怎么进这安乐侯府的,若是雕栏玉栋的把我供起来,那才奇怪,一个妾的身份,高也高不到哪儿去,反正我这段时间也瞧习惯了。”   云旭华沉吟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眸光闪烁两下,“听闻镇国大将军有一爱子,惯是斗鸡走狗之辈,近日打伤了户部高尚书的孙子,连带刺死高家两个家丁,御案前都传出不满的批折了。”   镇国大将军...云露华愣了愣,“那是王氏的母家,你的意思是——”   云旭华含笑点头,“阿姐若想,那个正妻之位由阿姐来坐,也不是不可。”   正妻,云露华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了两下,后玩笑道:“我才不呢,给陆渊当妾还不亏吗,我干嘛要再上赶着给他当正妻,难不成往后一辈子都折他身上了,再说王氏即便倒了,安乐侯肯定还会给他娶续弦。”   云旭华徐徐开口,“他不会,陆渊不会再让安乐侯给他娶妻了。”   就这么两句话,云露华却慢慢品呷出了不一样的意思,倒吸一口气,良久才道:“小旭,王家是不是要出事了。”   云旭华舒展眉眼,“阿姐向来聪慧,只是尚不明朝中形式,高尚书和王家其实皆司一主,如今却因小辈伤了情谊,只要这个时候再搅弄一番,一掌护不住两方,总要做出取舍,巧在这案子如今正落入了都官司的手里。”   他点到为止,托起瓷盏吃了口清茶,“阿姐今日寻我来,是有什么事要托付的吗?”   思绪嘈杂纷乱,云露华暂时抛开琢磨那些党派权谋,道:“是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她将杨氏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那个刘管家也不是什么严谨之人,做事必定会留下纰漏,我得知道那个出入杨氏院子的男人是谁,将把柄抓在手里。”   云旭华正色敛眉,颔首道:“据我所知,安乐侯的这个续弦夫人出身并不高,此事应当不难查。”   云露华也觉得不难查,单看那刘管家的样子,就知不是什么好人,那些把柄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她一转头,突然问起另一桩事来,“你和那个芸书公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今天要开榜了,就很激动紧张 第21章   芸书...这个名字一下将他的目光拉得极远,檀窗能窥檐边一角,绿琉璃碾出流光迢迢,天光困囿于方寸之中,大有侵吞之势。   他与芸书的起初,只是觉得在宫闱中得有个能看着事儿的人,那人必须地位够高,又得容易哄骗,芸书公主就这样落入了他的视线中。   这姑娘跟一团火似的,洋溢着她这个年纪的风采,不谙世事的金丝雀,稍一使点手段,很快就视他为知己,拉着他赏花扑蝶放风筝,自己也从她口中那些无意间探知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很快,她看自己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秋水柔波,含情脉脉,那些姑娘家牵肠百转的小心思和花招层出不穷,他都看在眼中,却没法给她回应。   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别说皇帝老儿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就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和她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既然偏离了最初的轨道,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于是他快刀斩乱麻,割舍掉了和芸书公主之间的联系,包括皇帝为她指婚,不得不说其中也掺杂着不少他的手笔。   那个从满门血仇,尸骨如山中站起来的少年,早已有了可以搅乱朝堂风云的能力。   他将杯盏牢牢握在掌心,一笑,松快道:“阿姐说什么呢,我同芸书公主怎么会有关系,也不该有什么关系。”   得了肯定的回应,云露华心里稍安,毕竟知道了她的阿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更谈不上盘算着帮他摆平麻烦,“我是很信你的,原是昨日进宫见康宁,那芸书公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见着我又哭又闹,缠着要托我见你一面,她一个小姑娘哭着可怜,又句句话都在你身上,把我吓了一跳。”   云旭华浅浅收笑,缓言道:“都官司管着牢狱事,就连皇宫内也常有无可避免的时候,宫内虽有内务府照管,但类同发落宫人亲眷等刑事,难免要进宫几趟和那些宦监打交道,芸书公主是认识的,也说过话,但谈不上什么私情,许是我哪句话哪件事惹了公主误会,阿姐若放心不下,我寻个时间和她说开了就是。”   云露华这下倒彻底松了眉,闺阁女儿时难免有些不懂事的情愫,再加上她的阿弟这样出挑,和芸书公主年纪相仿,被惦记上也是情理之中,“芸书公主毕竟是待嫁之身,你能不去就不去,避讳着些总没错,不过就怕她闹出什么事,传到皇帝或者是曹家耳朵里,对你不利。”   云旭华唇畔漾出薄薄的弧度,温声道:“阿姐大可宽心,不必为我烦忧。”   是了,他如今已不是那个追在身后蹒跚学步的孩子,早能顶天立地,能为她排忧解难,她再不必为他烦忧操心。   云露华微微偏首,两三泪花盈盈,终究没肯掉下来,转而触及满眼银雪白光,并人风华,又不解问他,“回回见你都是白衣,是在都官司当差有什么讲究吗?”   云旭华提颔迎笑,一点苍白错落,直达眼底的空索,“阿姐大概没见过牢狱,那儿地脏,人也脏,白衣覆身,也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莫要被其泥污,坠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竟还有这一层含义,云露华没有想过,但见人说这话时,眼中空荡荡的,不由就联想到大狱会是个什么样子,是暗无天日,血腥气极浓,惨叫声不断吧。   她的心像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等云家翻案后,就别在都官司了,咱们买处宅院,再给你娶个媳妇,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不好?”   他沉默良久,慢慢笑了。   “好,我都听阿姐的。”   云露华留了他用晚膳,特地使了银钱叫厨房多加了好几个菜,奶娘抱着慎哥儿,燕姐儿也下了学过来,一道吃了个饭,舅侄天生亲,逗留了好一会儿才走。   待人走了没多久,云露华正描着新画,王氏便过来了。   这算是稀客,她和王氏一向没什么交情,姚姨娘被送出府后顿时清净了许多,和王氏更是碰不着面了,顶多是偶尔去杨氏那里能打个照面。   她停了笔出来见人,王氏肃着一张脸,环顾一遭道:“听说你今儿将外男领进内院了?”   云露华稀奇,这王氏今日是来找她问罪的不成。   王氏冷脸叱责,“内宅多是女眷,若要见家男,府上规定是只能在外厅,你这样视规矩于不顾,难道是仗着自己生育了哥儿姐儿,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平心而论,那些规定平日里不过是摆设,姚姨娘从前见父兄,从来都是在自己院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氏从未跳出来说一个不字,今日却拿住此处痛斥,云露华左想右想,也没想出来是哪里得罪了王氏。   她凝眸睇人,“夫人这般,倒和往常大不相同。”   王氏微微一滞,咬了咬牙,“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他...你那位亲弟,却是都官司的人,那是个什么地方,是个活阎罗殿!要是招了煞气进内宅,无端伤了女眷,该拿谁问责!”   云露华面色骤变,视人寒声,“夫人是在说,我阿弟不详?”   王氏被她这么一瞪,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但嫡妻身份,怎可畏一小小妾室,“云姨娘既然心中明白,就不该让他进内院。”   这下云露华频频冷笑,“二品大员之女,又是嫡出,竟还跟个市井妇人一般,惧那些无稽之谈,六部二十四司,皆是大晟开国所设,食君禄,行公差,端的是堂堂正正,夫人这样畏首畏尾,难道是心中有鬼?也是,听闻夫人母家之弟,近来招了人命官司,想来滋味不好受吧。”   王氏被她噎得脸色煞白,指人颤声道:“云氏!你不过是个妾室,竟敢这样不敬主母,以下犯上,我今日定要好好训你!”   她抬手正要一个巴掌落下,云露华冷不丁捏住了她的手腕,将人甩到一旁,挑眉道:“夫人是要动私刑了?”   王氏没想到居然被人甩开,几步踉跄差点摔坐地上,外间窄小,碰翻了帘前的喜鹊登梅落地罩,连带着花几台桌都轰然倒下,一阵瓷器碎开的声音。   这动静引来了外面几个婢女,纷纷进来,都不明所以,只能两两相窥,王氏恨声道:“你,你是想反了天!来人,给我摁住打!”   “闹什么。”   一道呵声,闹声戛然而止,静水无波,陆渊抬履跨进这满地狼藉。 第22章   陆渊绕开地上的几瓣碎花瓷,径自走到二人身边。   “还没进来就听见这么大的闹声,这是要让府上都看我陆渊妻妾相争,鸡犬不宁的笑话?”   他将云露华完完整整看了一遭,而后对王氏道:“是何事,非得动手的地步。”   王氏原被气得脸上青白交加,见着人来,压了火气,福了福身道:“夫君,实在是云姨娘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妾身不得已,只能略施小惩。”   陆渊点头,看不出喜怒情绪,转而问云露华,“夫人说的可是实情?”   云露华纹丝不动,好半天才抬了眉眼,“你怎么不问问她说了什么,才会让我出言不逊,以下犯上。”   陆渊又一点头,再问王氏,“露华她向来不是跋扈之人,你和她说了什么?”   王氏脸更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扶住桌角,“您这是要偏袒着云姨娘了。”   陆渊正色,“我从不偏袒任何人,只看实情究竟如何。”   眼见王氏久久不开口,云露华先说了,“六部二十四司,可有高低贵贱之分?”   陆渊思忖,“无。”   “鬼神怪谈,是否有据可依,有理可寻?”   “无。”   “那么夫人今日闯进来,明而堂皇的拿都官司之人不吉的说辞,侮辱我阿弟,诽谤朝廷官员,要问责于我,你以为如何?”   陆渊眉成川字,大概在这言语中猜到了事情的全貌,“不妥。”   得了这话,云露华叫了两个婢女收拾残局,道:“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氏不甘,“可你违逆家规,将外男带入内院,也是实情,我为嫡妻,难道不能....”   陆渊抬手制止了王氏的话,“行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让底下的人把嘴闭紧了,别出去胡说。”   他看了一眼王氏,一针见血,沉声道:“你近来因为王家的事,郁烦在心,我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因此把整个都官司恨上了,更不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话,你可知这话若传到都官司的耳中,你弟弟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王氏睁大了眼,想到了什么,浑身一个哆嗦,而后咬唇道是。   见其顺服,陆渊让王氏回去,“今日动静闹得不小,你先回去吧,我和露华有些话要说。”   分明她是嫡妻,他却在这些下人和一个妾室面前,驳了她的脸面,如今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待小婢,王氏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浓烈的嫉恨。   她暗自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眸光从云露华脸上掠过,一言不发,福身后带着自己的婢女回去了。   回到房中,王氏望着空荡荡的雕花楠木镜格大床,攒起来的火气还没来得及发,就看到自己的妆奁半开着,明显是被人动过了。   她翻了翻,果真少了一圈碧玺珠串和两支赤金牡丹钗。   这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嫁妆,乃是从她娘亲往上就一代代传下来的,她平日里除了正式场合都鲜少会戴,放在妆奁中很是珍重,如今却这么不翼而飞了。   登时王氏把今日负责打扫房间的婢女叫了进来,责问是谁如此手脚不干净。   婢女吓得俯身在地,“夫人明察!就是借给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动夫人的首饰啊!”   王氏平素多是温良端庄的模样,鲜少拿乔欺奴,也不太爱发脾气,今儿个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婢女,冷笑连连,“不是被人拿了,难不成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婢女颤颤巍巍道:“今日...今日除了奴婢,只有琪姐儿进过夫人房中....”   王氏秀眉立竖,二话不说就叫人把陆皊带过来,还派了人去搜她房间,果不其然,在她的床褥下面翻了出来。   陆皊搅着手里的帕子,低头不说话。   自打院里被塞进来一个陆皊,王氏少不得一日三餐要过问,衣食用度要过目,陆皊虽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但她有一份做嫡母的责任,不说像亲娘一样处处贴心,但也不至于苛刻薄待了。   只是陆皊毕竟年纪放在那里,对她不亲,王氏有时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奈何她提防之意很重,问了两次没什么意思,王氏也就不再过问了,只当多养了个尊客好吃好喝供着就是。   谁曾想这位‘尊客’竟把手伸到了她房中,行此龌龊事,王氏拽了她过来,指着桌上那珠串和钗子,“谁许你动我的东西了,难道不知此为行窃吗?”   陆皊被她拽疼了,胡乱推打人,“你松开我,松开我!”   小姑娘年纪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长长指甲直接划破了王氏的手背,王氏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已是两道血痕,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连重物都没提过,被这样伤了皮肉,还是头一回。   王氏本就有气堵在心口,乍一被伤了手,更来气了,叫两个力大体壮的仆妇把人摁着,抄起花几旁平日修剪花枝的银剪子,逮着陆皊的手,一个个剪下去。   “上回你和陆皎打架,就该断了你这指甲!如今不仅敢偷拿母亲的东西,还动手伤人,陆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   陆皊的指甲是跟她娘姚氏学着留下来的,姚姨娘爱美,喜欢在手上下功夫,陆皊从小被她养大,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对指甲也是尤为在意,见自己精心养了这么长时间的指甲就这么被王氏直接剪了,嗷嗷大叫不止,用力挣扎想摆脱压着她的仆妇。   不过任她再这么动弹,也挣脱不开,反而左右乱晃,王氏下剪时偏离了方向,难免有两三个指甲剪过头了,往外渗了血出来。   陆皊哭闹不止,大骂人道:“你不是我娘!你是个毒妇!自己没有孩子,就欺负别人的孩子,待我娘回来,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不提这茬也罢,一提没有孩子,等同于戳中了王氏的痛心处,她将剪子丢开,随手拿了块布堵住陆皊的嘴,胸口起伏不断,“把她给我关到房中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德安堂那儿也不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 周末快乐呀 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自然醒了 好怀念   专栏有新文 在这里求个预收啦啦啦啦 第23章   押着陆皊的仆妇很快就把人带了下去,王氏气得手发抖,砸了桌上一套汝窑白瓷茶具。   “如今连个孩子都敢骑在我头上作践我了!”   珍珠抚着人背,劝道:“夫人您何至于跟一个孩子置气,没的损了自己的好名声。”   王氏眼角泛泪,转头见到灯下那副快绣完的百子多福花样,更是悲从心起,“可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我没孩子吗,我没有孩子,所以云露华那个罪臣之女都能指着我鼻子骂,如今连一个庶女都敢对我不恭敬,若我有孩子....”   珍珠宽慰道:“夫人别这样,其实云姨娘这样嚣张,奴婢倒觉得并不因为她有一双儿女,夫人仔细想想,从前云姨娘也是一双儿女,可何时这样目中无人过?”   王氏听她这么说,也停了哭声,“她往前是安分守己,我以为她知道自己身份,不会是那种兴风作浪的人,谁知道竟是我看错了。”   珍珠斟了杯水给王氏,“夫人说错了,这天底下哪儿有天生安分守己的人?云姨娘原先出身那么高,样貌又是一等一的,她哪会安分守己一辈子,夫人难道没有发觉,是自从姚姨娘被撵到庄子去以后,云姨娘没了制衡,这才迎风直起的。”   王氏一想,的确好像是这样,“你的意思是,从前是有姚姨娘拔尖出头,压着云氏,现在姚姨娘走了,所以云氏就起来了?”   珍珠道:“正是这个理儿,往前夫人没出嫁时,见老夫人是怎么整治那些妾室的?还不是都讲究一个两相制衡,若要一方独大,久而久之,就会失衡,那么多宠妾灭妻的事,不都是因为独宠么?”   王氏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对对对,以前姚姨娘跋扈惯了,她被撵走以后,我只当少了桩闹心事,却忘了这个。”她停下来问,“那我是要再替爷纳两个妾进来?”   珍珠笑道:“您是急糊涂了,姚姨娘这么一个现成的人在那里您不用,何必再去纳外头的,当初爷说的是把姚姨娘挪到乡下庄子里静养,可没说是赶出府,再寻个由头让她回来不就是了。”   王氏犹豫了一下,“挪到庄子里毕竟是爷的意思,我如何能贸然再把人挪回来....”   珍珠轻声附耳,“夫人忘了,您手上还有琪姐儿。”   *   王氏院子里的动静暂时还没传到陆渊耳中,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云露华的房中,悠哉悠哉品呷着新茶。   当然,也不忘时不时抬头欣赏一下美人喜色。   一件件衣裳首饰从她手上过,云露华比着款式在镜前照,看满意了这才放到盒中。   虽也不是什么多稀有的东西,但不论是金玉珠宝,个个品质都算上佳,衣裳件件料子薄软,绣样精细,已经是很不错了。   她将这些新衣新饰整整齐齐叠放在匣盒中,连金凤要帮忙都不许,然后侧首瞧见坐在那儿喝茶的陆渊。   四目相对。   云露华扬眉,难得递去温言絮语,“这些衣裳首饰不错,还算能入眼,我且收下了。”   这话意思,若是入不得眼,那还不收了?   陆渊笑了,颇有些自得道:“都是我亲自挑的,差不了。”   他平时日理万机,在兵部和祁王府之间来回忙得团团转,能在一天之内抽出时间专门来挑选准备这些女人用的衣饰,也算是很用心了吧。   陆渊觑人,想从她脸上寻到点什么羞颜欲绽。   云露华却觉得他是因为在脂粉堆里见多了这些,有了些鉴赏眼光,将头发往耳畔拢了拢,微微点头,神色如常,“嗯。”   嗯?   她嗯什么?   这嗯是觉得好还是不好?   陆渊手搭在膝前,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盏身,“若你还缺些什么,尽管和我说,你是我的人,我自不会亏了你。”   也好过她总拿画出去卖。   云露华不爱求人,更何况要求的还是陆渊,她总觉得这样就低了人一等,那些牙尖嘴利,吵架拌嘴若成了软声软语,可就是她败了下风,主动求饶了。   是以她说,“没有什么缺的。”   陆渊看着那落地罩缺了一角,几案上彩绘的颜色也不甚鲜艳,“要不,换个院子吧,这院子还是你刚进府时拨的,彼时风声紧,这些年着实是委屈了你,如今有了燕姐儿和慎哥儿,难免小了些。”   云露华哟了一声,“您今儿个怎么改性了,从前怎么不惦念着给我换院子。”   陆渊别过脸去,“我是替燕姐儿慎哥儿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云露华暗自腹诽,脸上却绽开一个笑,“行呀,要换院子可以,但要是不换个最好的,我可不去住,王眉秋的那个院子就不错,你若真心,就叫她迁出来,我搬进去?”   安乐侯府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院,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不多见的大,无人居住的空院子有许多,比云露华现在院子好的也有不少,但她偏偏要挑王氏的那个院子。   眼见陆渊不说话,云露华嗤道:“瞧瞧,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你就成闷葫芦了,她临走前看我的眼神,恨不能将我拆骨剥皮生吞了,叫她迁院子,那还不得闹翻天。”   她将衣匣妆奁一收,兀自坐在美人榻前,捧着一杯蜜水小口啜着,时不时朝陆渊那儿看一眼,“哎,你和我说说,为什么王眉秋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   陆渊将茶盏搁在案前,目下微凝,复有笑色,“子嗣要讲究一个缘分,她没有这个缘分。”   云露华托着腮,有意无意道:“那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子嗣缘呢,是要等王家倒了,亦或是与你和离了,另嫁他人?”   陆渊的笑容戛然而止,深深看人,“你是什么意思。”   云露华嫣然一笑,极明媚的光采在星子般的眼眸静静流淌,“原先我也只是猜测,但瞧你现在反应这么大,可见我是天生聪慧伶俐,一猜就中。”   她往软枕上一靠,十足十的惬意,“之前我就奇怪,我和姚小宁都有孩子,偏偏王眉秋与你成亲也有八年了,怎么肚子就一直没动静,即便你再对她没什么兴趣,那一年总要去个几次,这加起来也有几十次了,再者她又是你正头嫡妻,没个嫡出的孩子,按理来说,于你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今日阿弟过来,说起王家的事后我才突然明白了,不是王眉秋不能生,而是你不允许她生。”   陆渊面色不改,细捻衣襟,偶尔颔首,“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允许她生?”   云露华半阖着眼,继续道:“那当然是因为一家人却有了两条心,你爹一条心,你又是一条心,而王家是跟着你爹一条心的,当初你和王眉秋的婚事,是你爹硬塞给你的吧,你对王眉秋一直不冷不热,她背后又是王家,要是再有了你的孩子,到时候她这正妻之位越坐越稳,且不说王家和你爹会不会拿这个孩子要挟你,就单说你头上的那位主子,会信你没有二心?”   她将这些一股脑全说了,顿时觉得舒畅不少,“我说的没错吧。” 第24章   陆渊没说对,可也没说错,云露华知道自己应该猜了个七七八八,心里反倒升起一丝悲凉。   她突然没那么讨厌王眉秋了,甚至还有点同情,一个女人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嫁个相爱的人,为他生几个孩子,操持内务,安宁家宅,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享受着岁月静好,可结果呢,王眉秋却嫁了个不爱她的男人,连为人母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云露华哀叹,替王氏打抱不平,“你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不论王家是站在哪派,亦或者是做过些什么,但她既然嫁给你,一辈子都托付在你身上,这些年她也算尽了做嫡妻的本分职责,那杨喜儿眼天天盯在她身上,就盼着抓她错处数落,她日子也不好过。”   陆渊站了起来,“公平?这天底下哪儿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就是那九重宫阙里的皇帝,也没法公平,她是没做错什么,但一门荣辱系于身,既为王家女,那么王家不论是前程似锦,还是坎坷多舛,她都脱不了干系,怨只怨当初王家非要嫁她过来。”   瞧瞧,多狠心绝情的话,云露华啧啧两声,“那我呢,王眉秋是因为王家不能有孩子,为什么我就有燕姐儿和慎哥儿,别拿子嗣缘分来糊弄我,我不信这个。”   陆渊顿了顿,道:“你刚来府上时,整日郁郁不言,几次轻生,若不是有了燕姐儿,你能不能活到今日都要两说,至于慎哥儿...”他展颜一笑,“我也近而立之年了,实在是盼儿心切。”   哼,盼儿心切她就得生个儿子出来,云露华讥道:“你不过是看我没娘家依仗,之前又软弱可欺,所以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到时候好拿捏住罢了。”   陆渊郑重其事道:“不是,是因为你长的好看,生的孩子以后必定也会好看。”   分明是夸她的话,云露华听着总觉得奇怪。   不过燕姐儿和慎哥儿的确都长得很好,慎哥儿还小且瞧不太出来,但燕姐儿已经初显风姿,细细弯弯的眉,琼鼻樱唇,俏生生一张小脸,陆皊每回见了都嫉恨,难怪上回冲着人脸去抓。   一想到燕姐儿再过几年就要及豆蔻,然后及笄嫁人,她满心就跟猫在挠一样,怎么都觉得不得劲儿,这样好的姑娘要嫁给别的男人为妻,再生儿育女,若遇上恶婆婆,那就是掉不完的眼泪,云露华就打定主意,以后燕姐儿嫁人,必然是要嫁在她身边,最好是隔壁,能时时刻刻瞧见望见。   这样一想,她就念起自己及笄的时候,爹爹一遍遍摸着她的新髻,一向以严正著称的老太傅,却红了眼圈,说女儿还是长大了。   那时她不懂爹爹为何会伤心,还笑着抱住人臂膀撒娇,说大了就能照顾爹娘了。   云言询一生循规蹈矩,唯有对这个女儿百般溺爱,不忍其受礼法苛束,云露华打小欢实着长大,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只有到如今,从云端跌落,换了身份,成了人母后,才觉出不容易来。   云家的冤案是一定要翻,爹爹的清名也一定要正,她也会将日子越过越好,才不辜负爹娘给予她这条命,又费心思将她养大的恩情。   *   广明楼在皇宫内苑一角,这里地处偏远,离白虎门很近,站在楼顶,能窥见高高宫墙外的坊家街道,芸书远眺着那些与她相隔甚远,又似乎近在咫尺的人间烟火,总幻想着若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没有身份的制约,是否就能如那些人一般自由自在。   这地方是他带她来的。   他总爱站在这里出神,一看就是半日的光景,她问他在看什么,他会转过头来,盈盈一笑说,“在看盛世繁华。”   大晟是盛世,也很繁华,建国百年之久,百姓们安居乐业,邦国来朝称臣,吃得好穿得好,在皇宫里这种繁华更是到了一种鼎盛至极的地步。   从有记忆以来,芸书每日三餐用膳,顿顿设有二三十种珍馐菜肴,她的头钗环佩,宫裳凤裙,无一不精美绝伦,无一不稀世罕见,为她授课的不是名师大家,就是宫中最受敬重的老姑姑,但尽管如此,芸书过得还是不太高兴。   她太渴望外面的世界,每当身边的采买宫女从宫外回来,她总是会津津有味的听宫女们说,东城的戏班子临街搭台唱戏,南坊的酒肆胡姬舞裙会露出雪白的肚子,有一条巷子是男人们的寻欢场,远远路过都能听到里面的欢笑声,还有就连宫外的糖葫芦,都比御膳房里的有滋味。   他是第一个听她说完以后,下回见面时带上了一串宫外的糖葫芦。   她就是在这里意犹未尽的吃完了整根糖葫芦,的确比御膳房有滋味。   情窦初开,便是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此后每每午夜梦回时,都是他。   芸书还在回忆着,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她一回头,便见到白衣如故。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同时,眼泪夺眶而出,芸书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像只猫儿一样抽咽着,“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云旭华僵在原地,良久,还是伸手拍了拍她肩。   “公主,臣今日来,是有话想说。”   芸书在他怀里颤了一下身子,攥紧了他的衣裳,“我不听,你不许说,我不想听。”   他要说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云旭华真就没有再说一句话,任由她蜷在自己怀中,静看天边流云。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白虎门前有侍卫交班,云霞染上了一点点酡红,如同女儿家将胭脂倒进酒中,哄着心仪的少年郎喝下,她也随着一同醉在这片温柔中。   芸书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她在笑,但却没有笑的意思,“能再见你一面,我没有什么不知足的,我只有一个要求,若你答应了我,从此以后咱们两不相干,好不好?”   云旭华犹豫了一下,“公主有何要求,尽管吩咐臣去做。”   芸书回头,对着外面远远一指,“我想吃外面的糖葫芦了。”   她的语气骄矜又带着孩子气,彷佛是痴缠大人的孩童,要了糖就会绽开笑容,将前仇旧怨一笔勾销。   云旭华似是没想到她竟是提出这个要求,略抬了眉眼,“好,臣会派人送到公主宫中。”   远处楼阁的古钟响彻宫阙,白昼交换,一声比一声悠长,云旭华离开广明楼时,芸书突然转身,冲着他的背影竭力大喊,“阿旭!你莫要后悔!”   你莫要后悔,莫要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章的时候,真是泪花朵朵开啊…… 第25章   陆皊病了,突然病的来势汹汹,毫无征兆,王氏到杨氏那儿请安时,求着杨氏将姚姨娘接回来。   杨氏皱了皱眉,“先前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你身为嫡母,连个孩子都照看不好吗?”   王氏低眉顺眼,任由杨氏指责,柔声道:“琪姐儿年纪小,眼下近了夏,一时贪凉着了风寒,妾身已经请郎中来看过了,奈何几服药下去一直不见好,琪姐儿病中一直嚷嚷着要姚姨娘,郎中说琪姐儿乃是思母过虑,妾身实在不忍,只能请老夫人将姚姨娘接回来了。”   杨氏自己也是庶出,虽从小养在正室名下,但心里自然是更亲近亲娘,倒也能感同身受几分,更何况姚姨娘一走,陆渊那房委实是太松快了些,如今他和侯爷形势紧张,自己何不趁机煽风点火一番。   杨氏心中有了计较,缓缓开口道:“到底是孩子为重,姚姨娘从前虽行了些不好的事,但在乡下待了这么些日子,也算是长记性了,只是当初迁出去乃是老三的意思,他那边怎么说?”   王氏咬了咬唇,而后低声道:“老夫人这段时候也瞧见了,爷公事繁忙,又日日往云姨娘那头跑,哪儿会在意这个。”   杨氏想了想,自打姚姨娘迁出去以后,这云氏的确出风头不少,再加上近来康宁公主回宫,她就像是有了依仗,更是肆无忌惮起来,连对自己都敢不放在眼中。   思及那日傍晚的事,杨氏眸色微沉,也不知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你既都这样求到我面前了,我也不好拒了你,这样,我明儿个就做主将姚姨娘接过府上来,至于老三那里,由你去说。”   她又不傻,不可能给王氏当筏子使,陆渊看着和善,每回见到她都是恭敬请安,带着笑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从来没喊过自己一声‘母亲’,也从没把她放在眼中。   不过她也不需要陆渊认她当娘,她自有她的洋儿。   杨氏扬起下巴,似是无意问了一句,“云姨娘呢,有几日没见着她了,她近来可有往哪里去过,说过什么?”   王氏现在提到云露华只有恨,她勉强一笑,“云姨娘有儿有女,总有事忙,不到妾身那儿来请安也就罢了,竟也疏忽了老夫人,妾身回去便好好说她。”   杨氏见她对云露华态度大不相同,悠悠看她一眼,“从前你总说云姨娘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如今真开始说话了,你可要当心着。”她对身边婢女道:“待会叫云姨娘来我这里一趟吧。”   姚姨娘要回府的消息不到两个时辰就全府上下皆知,纤云最先知道,急急回来将此事禀报给云露华。   她恼道:“这算什么事,姚姨娘统共在庄子才待了不到两个月,就又给接了回来,这不是打我们姑娘的脸吗!”   金凤也坐不住了,“敢情姑娘之前的苦都白吃了。”   云露华正对镜描眉,因不能大动作,怕花了眉毛,所以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只听到她轻轻哦了一声,问,“是谁的意思啊?”   纤云道:“是夫人让老夫人去接姚姨娘回来的,说是什么琪姐儿病了想亲娘。”   一听是王氏,云露华心里就全明白了,“原来是她。”   纤云气鼓鼓道:“可不是,奴婢初初听到也吓了一跳,夫人往前可从没干出这样的事来,她定是还记着姑娘前日和她吵架的事,故意给姑娘找不痛快呢!”   云露华笑了,描完最后一笔后搁下黛子,转过身子来,“她哪儿是在给我找不痛快,分明是给自己添堵呢,我还怕了姚小宁不成,倒是她,正妻当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可怜又可笑。”   她刚描完眉,杨氏那头就叫她过去了,纤云还不知所以,一头雾水道:“这个时候老夫人叫姑娘去,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好?”   云露华正了正裙钗,从橱屉里抽出一只细细长长的锦盒,脸上不见愁容,反倒乐呵呵和纤云道:“跟厨房说,晚上多备两个菜。”   杨氏找她是为了什么,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也是有备而来。   是以刚到杨氏房中,她敛衽后漾开了笑涡,“原是正想来寻老夫人呢,可真是巧了。”   今日不见管氏,云露华心里思忖着管氏应当不知道此事。   杨氏本想拿捏人训斥几句,见她这样溢着笑容,反而不解,轻轻托着茶盏道:“你寻我做什么?”   左右婢女都是提前被杨氏打发走了,只留了那个上回挡自己的婢女贴身伺候,云露华从袖中把锦盒拿出来,送到杨氏手中。   “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一件宝贝,又是和老夫人有关,自然是想来寻老夫人的。”   杨氏满脸疑惑,将锦盒打开,抽出一管画卷来,登时变了脸色,待到将画卷展至三分之一处,更是怒不可遏,将画卷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她直直盯着云露华看了一阵,半点不肯放过其脸上的一点神情变化,“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云露华哎呀一声,将那被揉得面目全非的画卷捡起来理好铺平,“老夫人这是做什么,这样的好东西干嘛糟践了,是不是这张画得不好?我那儿还有好几副呢,老夫人要是嫌这个不好,再换一副来就是了,何必动这么大的怒气。”   她说话又柔又慢,还带着丁点嗔怪,杨氏听了却觉得背后汗毛直立,止不住的发寒,声音里再也压制不住的恐惧,“你那里,还有好几副?”   云露华笑意盈盈,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杨氏的神情,“是啊,我那儿的几幅算什么,城南梨花巷的宋画师那儿还有许多幅呢,宋画师画艺精湛,这画上的美人出浴图真真是栩栩如生,连我一介女子看了都不由心猿意马,老夫人真是会挑人。”   听到城南,梨花巷,宋画师,杨氏彻底绷不住,发疯似的上前揪住云露华的衣领,警告道:“我告诉你,这事要是泄露出去半点,这安乐侯府,你就别想再待下去了!”   云露华任由她揪住衣领,皱了皱眉,“老夫人这话好奇怪,画上的人又不是我,为何会是我待不下去,指不定侯爷见我有功,还会赏我点什么呢。”   杨氏这下终于跌坐在地上,惊惧交加之下,拉住人的裙摆,恳求道:“别...别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和我提...” 第26章   她噙着一抹笑意,把人拉了起来,替她端正歪掉的紫玉钗。   “你放心,我从不做对我无利的事情,只要你听我的,此事我就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会提起。”   云露华慢慢哄诱着人,“姚小宁是不是你把她弄回来的?”   杨氏瑟缩了一下,“是我,但这事是王眉秋提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一把。”她抬头,“你是想让我-c-x-团队-不要把姚氏接回来吗?”   云露华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自然不是,你接就接吧。”   杨氏有几分诧异,“你不怕姚氏回来,会分了你的宠爱?”   云露华愣了一下,原来在众人眼中,自己是近来很得陆渊宠爱的,不过也是,陆渊这厮三天两头往她房里跑,又早生了两个孩子,即便她站出来说两个人从没做过什么,也没人会信。   云露华笑了笑,“怕什么,能分走的宠爱,迟早也会再被分给旁人。”她靠在杨氏耳朵边上,轻声低语,“只是我听闻侯爷对老夫人极为宠爱,处理公务时都常让老夫人侍奉在侧,红袖添香,这样的待遇,老夫人可是独一份。”   安乐侯已有知天命的年岁,杨氏却不过三十出头,比他房中那些跟了多年的妾室还要年轻不少,男人不论老幼,只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喜欢年轻美貌的女人。   杨氏这个年纪对于云露华来说不算小了,可于安乐侯而言,正是鲜嫩又不失风韵的好时候,他爱宠着,杨氏又占了个正妻之位,这也是为何她出身不高,却能在侯府屹立多年的原因。   杨氏也深知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和安乐侯私下独处时,做足了婉顺纤柔,惹得安乐侯即便是在书房,也经常叫她去研墨添香,享尽闺房之乐。   这事在府上不算什么密辛,众人都道是这位年轻的续弦侯夫人生来命好,受宠罢了。   杨氏不知她为何会提起这件事,一时摸不到头绪,只好点了点头,“侯爷是常叫我替他研墨,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露华笑意愈浓,“不做什么,只是想让老夫人下回去书房时,记得给我带出来一样东西。”   *   姚姨娘回府的动静闹得极大,她先是一身粗布麻衣,一步三泣的进了侯府,再去陆渊那儿哭了有几个时辰,将她这些日子在乡下庄子里的不容易说了一遍又一遍,又说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夫君,即便是死,也无憾事了。   总而言之,她是生怕人忘了这些日子受的苦楚。   纤云把门紧紧一闭,啐道:“真是吵死了,一大早就听她哭到现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上出了什么大事呢!”   金凤也讨厌姚氏,“她回府不先去瞧瞧琪姐儿,反倒先去三爷那儿诉可怜,真叫人心寒。”   纤云压低了声音,“琪姐儿这次病的蹊跷,八成是夫人动的手脚,为的就是把姚姨娘弄回来对付我们姑娘。”   金凤张了张嘴,“你是说夫人故意叫琪姐儿生病的?不能够吧,从前瞧夫人,也不像是这样狠毒的人啊。”   纤云道:“哎,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不知怎么传出来的,眼下阖府都在议论呢,别说夫人了,就是姚姨娘自己都不大待见琪姐儿,琪姐儿不过是她争宠的工具罢了,听说她背地里一直在喝各种生男的偏方,不过咱们姑娘的福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云露华见二人说到了自己身上,从画上抬了眼,“慎哥儿有十个月了吧,再有两月就要满岁了。”   纤云喜滋滋道:“是呢!三爷到时候必定会为哥儿大办一番。”   大晟不论男女,满周岁前是没有正经大名的,都叫乳名,所以周岁宴也是冠名宴,总要更热闹些。   云露华紧赶慢赶将手头的一幅画给作完了,伸了个懒腰道:“那我可要多弄些钱来,必不能叫慎哥儿委屈了。”   她转了转有些酸痛的脖子,“这幅画花了我两天的时间,价格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我亲自拿给守门婆,叫她卖出去多喊些价钱。”   其实云露华也没想过,自己从前随手画下来的东西,居然会替她攒了一个好名号,现在能靠着这个手艺吃饭,画价还都不菲。   上回那一副是卖了两千两,比第一次还翻了一倍,这说明她的画还是十分值钱的,那这副卖个三千两,不算过分吧?   她掰着手指算,按照这么画下来,到慎哥儿周岁宴时,手上也有个几千两的富余了,替慎哥儿打两套足金重的项圈手环当是不成问题。   这样想着,她将画挂在窗前,待新墨风干后,小心将画卷起来,带着去找守门婆。   守门婆都是相熟的,有了前两次以后,每回都会分些好处给她,她也很乐意去做,露出熏黄的门牙殷勤接过画去,“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必定给再卖出一个好价来。”   云露华从荷包中摸出一枚不小的银锭子,“这回,你把价钱往上提一提,三千两如何?”   守门婆笑不出来了,她捧着银锭子却没有两眼放光,反而踌躇不定起来,“您...您这叫老奴怎么说呀...”   云露华捻着帕子笑道:“就是这个价,瞧瞧能不能卖,最好就地银货两清,若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守门婆虚着眼,“好..好吧,那老奴就这么说了。”   云露华笑盈盈,拿帕子套腕将一只玉镯卸下来给她,“辛苦妈妈了。”   叫人办事,好处只要给足了,她相信自然出不了什么问题。   她满心想着银子要到手了,快回院子里时一摸袖子,才发现帕子遗在那守门婆处了。   又要回去一趟,云露华嘀咕着,只得折回去取帕子。   还没到守门婆处,她远远就瞧见白致从那儿出来,手里拿着一管画,十分眼熟。   这不是她刚才给守门婆的画吗?怎么会落在白致手中?   难不成是这婆子临时反悔了,将这事报了上去?   也不太对,她若有心上报,何必等这一次,第一次时就敢报了,这个时候再报,岂不是落实了前两次相助同谋的罪责了。   云露华满腹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待白致离开后前去质问守门婆,那守门婆没想到她会去而又返,支支吾吾半日,终于吐露了实情。   “前..前两回的画,也都是白公子拿走的,压根就没传到外头去。”   既没传外面去,那银子都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陆渊给的?   登时一股火气从心头直冒,想到自己沾沾自喜的本事,原不过是陆渊戏弄的把戏,云露华就觉得又气又羞。   她咬牙切齿,直接冲到了他的书房,不顾那几个家仆阻拦,“陆渊!你给我出来!”   只是她冲进去的一霎那,看到房中另外一人时,就彻底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能猜到露露看到了谁吗哈哈哈哈,发挥你们的脑洞,答对有奖   这章后就入v啦   入v第一天发红包~~ 第27章   那人红绡绫加身, 额间一点胭红,衬着肌肤胜雪,翠眉蝉鬓, 姿容姝艳, 和记忆中那爱笑爱闹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   云露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低呼出声, “玉鹿?!”   面容虽有变化,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   玉鹿朝她眨了眨眼,然后望向对面的陆渊。   她闯进来的突然,又气势汹汹, 谁都没料想到会撞了个正着。   陆渊将手上的名册整理了一下, 才淡淡道:“我不是说过,无令不得擅闯书房。”   此时她根本顾不得,连自己来此的原因都暂且忘了,她上前将玉鹿看了又看,颤着声指人问, “她是玉鹿, 对不对?”   陆渊不作言,倒是玉鹿站了起来, 朝着她福身,“妾身周氏, 单名一个玉字,乃是长安楼的校书娘子。”   长安楼云露华并不陌生,是京城有名的风尘地, 校书娘子听着雅致,其实是时人对有才情的风尘女子的别称,只不过校书娘子会比寻常娼-妓身份更高一些, 一般都是青楼里的花魁人物。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不这绝不可能。   她捏紧了玉鹿的手腕,“玉鹿,你不认识我了吗?”   玉鹿只看着她笑不说话,陆渊终于开口,“玉鹿已身死十年,如今世上只有周玉,再无玉鹿。”   是了,当年的玉鹿已经随着云家死了,可现在的周玉,是怎么活下来了,又是如何去了长安楼,做个校书娘子?   原来,玉鹿从进云家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孤女出身,被人牙子拐卖而来,她是作为眼线被瑞王安排进了云家,像她这样的眼线还有许多,分布在朝中各位大臣家中女眷身边,为的就是时刻监控,及时提供情报。   只是玉鹿是幸运的,云家内宅安宁,不论是主母还是姑娘,都个个和善温柔,她来云家时年纪还小,久而久之,心底里就真把云家当成了自己家,也不愿意再为瑞王做事。   像她这样自己策反的眼线不少,但若被瑞王得知,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死。   于是玉鹿一面向瑞王提供着假情报,一面去求太子搭救,无奈太子太相信瑞王,以为玉鹿胡言乱语,并未放在心中,玉鹿只好找上了祁王。   祁王接纳下了玉鹿,在云家倒台时掉包将玉鹿救了出来,安置在了长安楼,越是混浊的地方,越是看不清,此后玉鹿就在长安楼里,同那些达官显贵斡旋,替祁王做事。   玉鹿将这一切说完时,很歉疚道:“是我对不住姑娘,夫人和姑娘待我那样好,我不能再去害云家,这些年我也想过见见姑娘,但又实在没有脸面,并不是有心瞒着姑娘。”   怪不得阿弟怎么查,就是查不出来玉鹿家人的踪迹,云露华听她说完,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该悲,喜的是自己一直惦念的人还活在世上,悲的是从她到自己身边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她心头怔忡,脸色青灰,呆呆坐在了座上,悲戚道:“陆渊,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玉鹿,还有我的画,除了这些,是不是还有其他别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陆渊面前就像个跳梁小丑,他在一旁看着她笑,看着她哭,却什么也不告诉她,她打从那次落水醒来,有多惦念爹娘和玉鹿,他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玉鹿还活着,竟就愿意当个哑巴。   陆渊自知理亏,上前想拉她,“你别气,玉鹿的事不说,一来是怕你顾忌着她从前是瑞王的人,心里伤心,二来她如今身份特殊,知道她真实身份的能少一个便少一个好。”   云露华悚然推开他,“那我的画呢!前先那两幅画都是被你收去的吧,那三千两是你给的吧,你早知道我就是南溪先生,那日为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人很好玩啊!”   她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再没两下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下来,陆渊见她真哭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忙找帕子给她擦眼泪,软下语气哄道:“你别哭,你别哭,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你打也打的,骂也骂的,别再哭了。”   哪知云露华听了这话更伤心了,将帕子一扔,“你把我从前画的画一直挂在书房,这么多年是不是每回瞧见心里都要嘲笑一番,我知道我以前和你经常吵架,可也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多大的仇怨,要叫你这么恨上我。”   陆渊被她说得一噎,半响没声儿,云露华见他不说话,哭声更大了,干脆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都撒开了放声哭出来。   这下连旁边的玉鹿也吓到了,又是斟水又是擦眼泪,见陆渊还不说话,急道:“三爷,您倒是给个话呀!”   该说什么,难道说这么多年将画挂在书房,是为了留一份年少的念想吗?   这说出去别说她不信,连他自己也不信,反正自己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再多一桩欺负人的罪名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被她掷出去的帕子捡回来,在手心揉成一团,心里乱糟糟的,“你画的好,所以我挂着。”   从陆渊口中说出的夸赞,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不过还是慢慢停下来了哭声,倒不是因为旁的,主要是哭累了,嗓子有点干。   云露华就着玉鹿的手喝了口水,缓和下来才道:“你把我的画全还给我。”   陆渊扭过头去,“不要。”   云露华近他一步,摊手,“还我!”   “不要。”   云露华气得牙根痒痒,眼睛还红肿着,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瞪人时拔剑弩张的气势,“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还我。”   陆渊道:“那是我花钱一幅幅买的,没偷没抢,为什么要还给你。”   眼见两个人要打起来了,玉鹿脑袋发昏,忙搁在二人中间,她在长安楼里这么些年,劝人的本事见长,先不轻不重嗔责了陆渊一句,“三爷也真是的,姑娘心里正气着呢,您也不顺着她点,非要死劲儿硬卯上。”   她知道重头还是在云露华这里,再轻言细语劝着,“姑娘气,奴婢都知道,您有气不如都冲着奴婢来,您和三爷都是夫妻了,没的因为这事伤了彼此情分。”   这么多年了,她见着还是自称‘奴婢’,玉鹿是打心眼里觉得对自家姑娘歉疚得紧,一想到当年云家的惨状,心里还是止不住一阵阵发酸。   云露华抽咽了两下,“谁和他是夫妻了,他的正妻是王眉秋!我不过是他看着可怜,捡回来的小猫小狗,高兴了就哄些食,不高兴了就不闻不问,不过陆渊,我可告诉你,我再如何,也不需要你来施舍可怜!”   陆渊扶额,“我没有施舍,你这样的脾气,我要是明面上给你,你也不会要,你就当是我买了你的画,旁人能买,我自然也是能买的。”   云露华说不能,“我卖给谁,也绝不会卖给你。”   陆渊一个头两个大,“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生来就是和他做对一般。   云露华冷笑道:“是,您陆三爷见多识广,见过的女人数不胜数,我这样的您瞧不上,不如早早放我出府,从此婚嫁各不相干,也省得我每日在您眼皮子底下晃悠,惹人心烦!”   “你!”陆渊气结,指着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她竟然说出放府嫁娶之事,全当他是死的不成。   云露华冷着脸子,“咱俩在一块儿本就是个错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即便是有了燕姐儿和慎哥儿,可心从没搁在一起过,我谢你当年把我从那场祸事里捞出来,但跟了你十年也算够了,今儿个不如把话就此说开,日后还好相见。”   陆渊倏地转头,眼盯着她非要瞧出个窟窿来,暗地抵拳捏紧,“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你?”   云露华扫他一眼,冷笑道:“你和我说笑话么?这话可一点也不好笑。”   玉鹿生怕人真吵起来,去拉云露华的袖子,“姑娘先缓缓,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要为了哥儿姐儿想想,要是您和三爷分开了,哥儿姐儿您是争不过的,到时您瞧不见孩子,孩子瞧不见亲娘,多可怜见的。”   这倒是实情,云露华方才光顾着生气了,把这一桩给忘了,以她现在的实力,燕姐儿和慎哥儿八成是争不过陆渊的,真往后要见不着孩子,让两个孩子养在王眉秋那里,她实在不甘心。   可再和陆渊待在一块,她怕自己哪日气不过,拿刀砍人了,这就是女人的苦楚,过不了又分不开,一旦生了孩子,就彻底被牵绊住了脚步。   她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只要云家一翻案,不论如何,她都要把孩子抢到手,离开陆家。   见人终于静下来不闹腾了,玉鹿长吁一口气,同她坐下,絮絮叨叨说了这十年间发生的一些趣事,“...其实长安楼也还好,那儿是祁王爷的地盘,妈妈和娘子们都还和善好相与,那里来往的显贵多,酒醉下什么密辛都能吐出来,这些年祁王爷和三爷暗地里收集了不少瑞王的罪证,瞧着朝堂上一派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瑞王和祁王较劲从来就没停过,奴婢本是个死了的人,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多亏了祁王救助,只有替祁王做些事情,心里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眼前的玉鹿在风尘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眼眉早已与从前不同,但她身上那股子活泼雀跃的劲儿却一直还在,她出身苦,命也苦,注定了一样的苦,细想来也只有在云家那几年,才是最快活的。   云露华恨玉鹿吗,其实是不恨的,玉鹿又做错了什么,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其本意,好不容易顺意了一回,云家却在这个时候倒了。   她不想去纠结玉鹿从前到底递了云家多少内情给瑞王,打小的情分,她实在也恨不起来。   静下心来仔细看看玉鹿,哪个女孩儿想在那种侍弄人的风尘地活下去,她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她好过些,也想让自己好过些。   都不容易,活在这尘世间,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她,玉鹿,金凤,还有因此牵连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因此改变了原本的人生轨迹。   她握着玉鹿的手,鼻尖发酸,“你早该和我说的,我一直惦记着你,金凤她也惦记着你,每回说到你,她都要掉眼泪,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日,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玉鹿被她弄得也眼眶红红的,“奴婢也念着金凤,您哪日得空,可以和金凤去长安楼寻我...”说到一半,她自知失言,笑了笑道:“想岔了,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还是下回我来找三爷禀事时,咱们再见。”   外头天色也不早了,玉鹿不能逗留太久,免得惹人生疑,这便起身准备走了。   云露华十分舍不得人,但也知道拦她不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要走属于他自己的那条路,这是旁人怎么拦都拦不了的,她极力克制住眼泪,努力笑道:“嗳,回头我就去长安楼寻你。”   玉鹿将来时的披风穿上,帽子遮住了她的眼,只看见阴影下她唇角弯起,白致进来,将人护着从小门带了出去。   人一走,云露华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跺了跺脚极不耐烦道:“我走了。”   “等一下。”陆渊叫住了人,将玉鹿刚给他的名册递给人,“拿给你弟弟,他会需要的。”   云露华很不想接,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对阿弟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她不接,对于阿弟会是一种很大的损失。   算了,接就接了,就当是这厮欺骗自己的一点补偿吧。   她大大方方抽了过来,往怀中一揣,看也没看人一眼,就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中,就看到杨氏已经坐在那里,见云露华过来,她起先站了起来。   杨氏有些尴尬,但碍于还有人在,只能清了清嗓,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一只书匣拿给了她。   “这是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云露华挥了挥手,叫其他人都下去,开了书匣略翻了翻,很满意的笑了,“老夫人果然没叫我失望啊,这么快就把东西带来了。”   杨氏不听她说这种话,直言道:“你要侯爷平时临摹的字帖做什么?”   云露华笑眯眯的,抚着那书匣,“老夫人别担心啊,不过是一些临摹的字帖,做不了什么文章。”   杨氏也觉得坏不了什么大事,不然也不可能答应云露华,毕竟云露华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小小妇人,又只是些平时写字的帖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些字帖,上头除了有些字,什么也没有,她要这个做什么?   云露华当然不会告诉她,杨氏也不问,眼从她房中四下巡梭一圈,“那画...你当真收好了,再不往外说?”   云露华说当然,“只要老夫人听我的话,这事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杨氏威风了这么久,头一回被人拿捏住了把柄,低声下气道:“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成不成?”   云露华睨人道:“不成。”   难道接下去还有无休止的事纠缠着么,杨氏有些气恼,站了起来,“云氏,你也莫要太过分了,凡事要知道适可而止!”   云露华见她三句话说不上就开始摆架子,暗嗤真是在安乐侯府多年,把人给惯坏了,不过她可不惯这臭毛病,既然有把柄在她手里捏着,说话就得端正态度,客客气气的,这么冲她吼算是什么事儿?   她将书匣一下阖上,沉闷一声,伴随着隐隐的威胁,“怪只怪老夫人行事露了破绽,这下落到我手里,人说毡板上的肉随意处置,我倒不必对老夫人赶尽杀绝,早说了我不做对自己无利的事,若是老夫人非要这样,为了自保,我只能无奈将画递到侯爷手上了。”   杨氏蔫儿了下来,顿时像个霜打的茄子,“成,你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   云露华也知道不能一味逼着人,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要是杨氏真全都不管不顾,一门心思用来对付她,她也落不到什么好。   是以她将杨氏扶回座上,斟了杯茶水给她,“老夫人莫急,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近来手头有些紧,你也知道,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生计艰难.....”   这是要问她要钱的意思了,杨氏心里稍顺,诧异看了她一眼,“三爷不给你月银吗?怎么听着像是不管孩子一样。”   陆渊也给,但他都是按照份例从公账上支银子,每月多少是早定了额的,几个妻妾一视同仁,没什么例外,王氏她靠着嫁妆,自是不缺银子花销,姚姨娘凭她的本事,府上谁敢轻慢了她,也唯有她云露华,之前没嫁妆也没本事,老老实实领月银,这些年下来什么也没剩。   其实按照原先的花销,也都是尽够了,但搁现在不行,她奢靡成风,吃穿用度不是好的根本瞧不上,本来还有个卖画的手艺,能让生活富裕些,可知道了原都是陆渊在背后捣鬼,云露华也断了这方面的想法,把心思打到了杨氏身上。   杨氏掌管着侯府中馈,是不会缺银子的。   果然,杨氏面色舒展了不少,要钱不要紧,她有的是钱,就怕云露华再提些什么过分的要求,她实在接不住。   “明儿个一早,我就叫人给你送过来。”   杨氏想着她既然想要钱,不如就一次给足了,堵实了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云氏不像是那种不懂事的,此事揭过去也就罢了。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真就派人送来了一万两的银票。   一万两,分量很足了,这杨氏是下了血本。   不过云露华拿捏杨氏,主要目的也并不是为了钱,这一万两不过是意外之获,她的重心,还是放在了杨氏带来的那册字帖上。   对于旁人而言,这字帖上不过是有些被临摹的字,既没有朝野密辛,也没有贪赃枉法,实在算不得什么多重要的东西,但对于云露华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她将字帖交给金凤,嘱咐人一定要将上面的字学得滴水不漏。   “这是安乐侯的字迹,你好好学,能学几分真就学几分,回头我有大用。”   一听是安乐侯的字,金凤立马挺直了腰板,像接诏书一样接了过去,“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学好。”   姑娘要做什么,金凤即便不知道,也能猜出了些意思,安乐侯和舞弊案脱不了干系,他的字若用在了该用的地方,那可是有大用处的。   一想到自己的本事能派上些用场,金凤就觉得精神抖擞起来。   云露华瞧她高兴的模样,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提玉鹿的事,要说她日思夜想的好姐妹其实没死,还曾经是瑞王的人,如今在长安楼做校书娘子么?   这未免也太残忍了,不告诉金凤,玉鹿在她心里就一直是那样活泼无邪的存在,一旦告诉了她,这么些年的念想就跟笑话一样,金凤重情义,该是有多伤心。   可如果不说,就这样把金凤瞒在鼓里,于她是不公平的,就像是之前的自己,一直被陆渊瞒着,到了知道的时候,心里一片翻江倒海。   总归是要知道的,云露华这样想,她不想做第二个陆渊。   嗓子里干巴巴的,她起了个头,“今日我遇上了一个人。”   金凤点头,然后拿眼望着她,“什么人?”   云露华不忍看她的眼,别过脸去,“这人你也认识...”她不想再这么拖拖拉拉,索性一口气全说完了,“是玉鹿,她没死,她眼下在长安楼里。”   良久没有声音,云露华等了一会儿,挪过来看人,先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金凤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姑娘在和奴婢说笑吧。”   她突然有点后悔,是不是这样说出来太过唐突了,或许陆渊的做法才是对的,不知道就不会伤心,就还有美好的期盼时时刻刻存在脑海中。   但话既然已经脱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云露华叹了口气,“是真的,就在陆渊书房里,她穿着红绡,还和我说她其实原先是瑞王的人,做眼线进了云家,后来不肯替瑞王做事,祁王就收了她,十年前祁王将她调换出来,就一直安排在长安楼刺探情报。”   金凤想立即去找她,但云露华告诉她人已经走了,不过约好了下回去长安楼看她,或是她再来府上时安排见一面,金凤一面哭,一面却在笑,哭哭笑笑,最后成了哭笑不得。   姚姨娘的回府,并没有让陆皊的病情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差,又专门从皇宫内请来了一位太医诊脉,才发现陆皊每日服用的药里多了一味破气血的莪术。   这下闹翻了天,从拿药煎药的,再到每日进药服侍的,挨个盘问搜查,最后在一个负责煎药的婢女房中,搜出了一包莪术。   等于是人赃并获,那婢女挨不住打,招出来却说是受了云姨娘的指使。   “自打上回琪姐儿打伤了燕姐儿的脸,云姨娘就一直怀恨在心,这回琪姐儿生病,她就暗里给奴婢塞银子,叫奴婢把这莪术下在琪姐儿每日用的药里,说..说事成之后,还有一笔重赏,奴婢是鬼迷心窍了!还请夫人恕罪啊!”   婢女战战兢兢跪在底下,云露华进来时听了个全,绕过那婢女径自走进去。   王氏紧锁眉头,一指桌上的莪术,对云露华道:“云姨娘,这婢女说莪术乃是你指使她放进了琪姐儿的药里,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可有什么说辞?”   姚姨娘立在旁边,淬了毒一样盯着她,“云露华,你恨我也就罢了,何故要对孩子动手!”   真是一出好戏,云露华看了一遭王氏和姚姨娘,先寻了个座坐下来,慢慢掀开茶盖吹了吹腾升的热气,但并没有入口,“既然都说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做的好了。”   这下王氏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忙问,“那你是都认了?”   云露华巧笑嫣然,还端着热茶,“认呐!有什么不认的,是要报官,还是内里处置了?”   王氏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爽快就认了,其实按她的想法,云氏应该先叫屈叫冤一番,然后再哭天喊地说自己没做,但人证物证全齐了,任她怎么叫都已经板上钉钉,到时候再处置了,也算是解了心头大恨。   她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还在犹豫中,姚姨娘却等不急了,叫了两个婆子就要来绑人,“既都认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像你这样狠毒的女人,就该交给祖祠点天灯去!”   那几个婆子还没碰到云露华身上一片衫袖,杨氏就出现在了门口,她来得急,进门先喝住了婆子,而后朝主座过去,王氏只得讪讪让了座。   杨氏好不容易歇了口气,瞄了一眼云露华,心里气急这云氏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又闹出事来,自己还得护着她。   她面上不显,先问过了王氏和那婢女,“什么事闹成这样?”   王氏和杨氏一向不对付,但碍于差了个辈,只能一直在杨氏面前唯唯诺诺,装尽了做小媳妇儿的温顺,“原是琪姐儿的病一直不好,今日请了宫里太医过府,才查出是琪姐儿的药里被下了一味破气血的莪术。”   那婢女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咬死云露华不松口,把头磕得砰砰响,“奴婢有错,受了云姨娘银钱引诱,犯下如此大错,求老夫人宽恕啊!”   杨氏皱着眉,这云氏惹下的事还真不小,她见人还是笑盈盈一副脸庞,半点不着急,心里就更急了,难不成是咬定自己,指望着她来掩住这事不成?   “云姨娘,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云露华睇了一点温色,唇边笑意却淡了,“夫人和姚姨娘,还有这婢女都将罪名提前织罗好了,我做没做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她站了起来,一层薄霜渐渐覆面,将手中那盏滚烫的热茶泼到了那婢女脸上,“来,和我好好说说,我是哪一日哪一个时辰,又是在何地将这莪术给你的,是孤身一人,还是携带了他人。”   那婢女冷不丁被泼了热茶,躲藏不及,只能任由烫水灼伤了她的脸,顿时通红一片,尖叫出声。   她又不得不回话,一牵动脸上的皮肉,又是一阵透骨的痛,“是...是琪姐儿生病后第二日...约莫..约莫就在未时的花园僻静处,姨娘是孤身一人的。”   云露华转头对杨氏道:“老夫人可要叫人记住了她说的时辰地点,回头再查起来,要是这个时辰地点对不上,也就不必查了,直接乱棍打死这种攀咬主子的奴才。”   那婢女一听,被热水浇过的疼痛都暂时浅了,一个激灵道:“奴婢想想...不对不对,不是未时,是酉时,对对对,是酉时!”   杨氏不悦道:“连个时辰都记不住,还敢攀咬主子?”   婢女忙道:“奴婢方才忘了!一时记岔了,绝对是申时!”   姚姨娘怕再说下去有什么变故,赶紧道:“隔了有些日子,记不得时辰也是情理之中,老夫人方才来之前,这云露华都已经认了,眼下又改了口,人证物证都在,这不是戏弄老夫人吗!”   杨氏却道:“我觉得此事蹊跷,还需再仔细查查。”   这就是打算偏袒云露华的意思了,王氏和姚姨娘怎么也没想到,杨氏为什么会袒护着云露华,她们从来交集甚少,甚至于杨氏才刚帮王氏将姚姨娘接回来,按理说,人应该是向着她们这边的。   杨氏话语权还是很重的,她既然说还要再查查,那就没有让她们讨价还价的地步,“好了,我今日身子乏得很,就先回去了。”   她懒得再和王氏她们废话,临走前深深看了云露华一眼,带着人回去了。   云露华自然也不会留在这里,回去的路上纤云还胆战心惊着,“姑娘好厉害,三言两语就叫那婢女露出了破绽,只是不知姑娘为何要泼她?”   云露华笑了笑,“你要是被泼了一盏热茶,那一刻也会慌不择言,没有思考能力,这个时候问你什么,都是没经过脑子的,自然是破绽百出,时辰可以随口编造一个出来,但要编一个完全吻合的时辰,总要想上一想,她先说是未时,可如今大热天,谁会未时出来,都是歇午觉的时候,只需问一问我那个时辰是不是在歇午觉就能知道真假,所以后来她才改口说是酉时,因为那个时辰是用完晚饭的时候,天也将黑了,瞧不清楚人,再有什么变故她也好圆谎。”   纤云竖起大拇指,“姑娘真聪明!”   有多聪明说不上,但对付这点拙劣的小把戏还是绰绰有余了,只是让云露华吃惊的是,王眉秋居然这回和姚小宁一起来对付她,尤其是姚小宁,她真不信陆皊生病的事,姚小宁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让云露华没想到的是,真正审问此事的不是杨氏,而是陆渊。   内宅妇人的手段有时候比不了男人,按军中审问的标准来一套流程,常年养在宅子里皮肉娇嫩的姑娘哪里受得住,没两下就全招了。   只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没明面上说,众人只知道王氏突然被迁到西边一个远远的小院里,姚姨娘因为还要照顾陆皊,暂且没处置,但叫她闭门不许出来。   这下即便没说,大家也猜出了个大致,这事不仅在安乐侯府惹起了一阵涟漪,就是京城内都有所耳闻。   于是京城纷纷开始传闻,安乐侯府的三夫人,因妒恨宠妾,设计拿庶女陷害,不想一朝事发,三公子就为了一个妾室,将正妻幽禁在了别院。   说不上宠妾灭妻,但这样明摆着落正妻的脸面,也算是少有了,寻常大户若是遇上这种事,即便正妻做得再不对,也只会关起门来,毕竟还要顾及正妻母家的名声。   但陆渊明显没想把这件事往小了处理。   众人以为此事就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谁曾想第二日,陆渊就让人把原先王氏住的院子清扫出来,让云露华住进去。   这就真的是炸了锅了,从来没有把正妻赶出去,让一个妾来鸠占鹊巢的,这简直就是比宠妾灭妻只差一步之遥了。   自然而然就有人开始好奇,那个宠妾到底是何许人也,能叫陆三爷这样心心念念着,有那起子好生是非的一查,发现这宠妾竟是曾经名满天下的云太傅之女。   “我知道她,多年前盛传她是京城第一美人儿嘛,她叫什么来着,‘幽香闲艳露华浓,常爱鬓云松’,是叫云露华吧!”   一时间,云露华的名字在京城又掀起轩然大波,除却她如今妾室的身份,最为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还是那曾经位及鼎盛的云家,还有那场名动天下的舞弊案。   ‘云露华’此名就像个诱饵,一下子勾起了众人对那场舞弊案的回想,重新回到了世人口中,又因此牵扯出了诸多后事,不过都是后话。   此刻,云露华正坐在自己美人靠上,任凭怎么说,就是不肯搬院子。   白致站在她面前,眉头微皱,看起来有些为难。   “叫陆渊自己来和我说。”   白致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尤其不擅长和云露华这样胡搅蛮缠的女人打交道,他立在那儿半响,见云露华真没有打算挪步的意思,只能开口道:“云姨娘,三爷眼下还在外面没回来,不如先搬了过去。”   可云露华就偏不,陆渊打得什么主意她心里门清,这回把王氏弄走,叫自己住过去,是为了之前她玩笑说的话。   但这样讨好,又是因为那日在书房里,她说要让他放自己出府。   说来说去,他还是为了囚住自己。   她是打定主意待云家翻案就走的,怎么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没了底线。   云露华把玩着银柄流苏罗扇,上头绣了猫儿扑花球的图样,柔莹细白的手转动着,遮住半边美人面来,藏不住眼中的谑意,活脱脱就像那扇上扑球的波斯猫!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白致垂着眼,觉得头疼,“今日三爷还不定会回来,云姨娘明日再见也不迟。”   她怀疑陆渊是存了心的,就是不敢见她,“不急,那就明日见了再说也不迟。”   白致被她闹得彻底没脾气,他做事认死理,主子叫他今日去把云姨娘迁过去,那他就得将这事办好,云姨娘坐着不动,他也不会罢了离开,索性就站在她跟前,也不说话。   云露华翻转着扇柄,见一大活人杵在眼前跟尊雕塑一样,便和他闲扯起来,“你为什么叫白致啊,家仆不该是随主家姓吗,为什么不叫陆致?”   白致眸光闪动了两下,只说,“是主子的意思。”   云露华哦了一声,又骂起陆渊来,“你主子就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他定是觉得白致两个字好听,也不顾着规矩,不过白致白致,叫起来的确比陆致顺耳许多。”   能这样肆无忌惮骂陆渊的,恐怕也就只有云露华一人了,白致替主子说话,“三爷在外待人处事都很好,没有人不待见。”   云露华撇了撇嘴,说他是因为瞧自家主子,所以哪里都好。就像是金凤和纤云,她多吃了半碗饭,都要夸上半天。   外头有人喊了声‘三爷’,随即陆渊就从外面进来了。   白致见了他微微欠身,然后退避到一旁,陆渊看云露华躺在美人靠上玩扇子,房内没有半点要整理出来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怎么还不搬?”   云露华拢了拢搭在膝前的一片琵琶袖,“人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说说你是奸,还是盗呢。”   陆渊一滞,“什么歪理,迁个院子算哪门子的殷勤。”   云露华哼了一声,“那可是王眉秋之前住的院子,你敢说你把她弄走,难道不是为了给我腾地儿?”   “是又如何。”见她这么说,陆渊反倒缓和下来,“王氏这回行事算是坏尽了名声,我将她迁出去,自然也是不打算留她妻位了。”   其实王眉秋这事虽然行得不厚道,但也不至于就要休妻了,可大可小,只看陆渊心里怎么想。   他既然做出了这一步,想必是打算和王家撕破脸皮了,再顺带把她推到众人眼前,心里指不定还有多少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空了,这两天更新暂时不能零点了,等我这周末搞点囤粮,下周还是零点更新 第28章   这样的男人, 明面上看着待她好,实际每走一步都不忘利用她一下,着实是可气得很。   她细细磨着牙槽, 恨不得在他手上咬出个血窟窿来, “你让我住王眉秋的院子, 是想将我捧上去, 好叫一堆人盯着我使坏, 对吧。”   陆渊这回大方承认了,“谁叫我房里就那么两个人,姚氏这回一起下去了, 你自然就要上来, 不过你若怕了,想继续猫着躲安稳,那我也不强求。”   这是在想着法儿激她呢,云露华倒不怕,“我才不怕, 那些雕虫小技能动得了我?宫里那么多招数我都早见识过了, 就你们安乐侯府这么点地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她自幼陪着康宁,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宫内长大,即便是康宁这样嫡长公主的尊贵身份, 也少不了有人把手伸到她宫里来,深宫的阴谋诡谲,还有那些绵里藏针的后妃, 她实在见过太多了。   陆渊说好,“你既不怕,今日就迁过去吧。”   云露华却往软枕上一靠, 摇扇曼声道:“我不中你的激将法,我迁院是觉得这院子委实太小了,哥儿姐儿大了不方便,不是给你挡灾挡难的,咱们先约法三章,你若都应了,那我马上就迁院。”   陆渊蹙眉,“哪三章?”   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扇柄流苏亦随着摇扇的速度一动一静,“这一来呢,往后我得能自由出府,不得受到约制,二来呢,燕姐儿和慎哥儿也要能随我出去,三来....”   陆渊听到第一条时眉头一点也没松,第二条时更是蹙着厉害,见她说到第三条就不动了,道:“三来是什么?”   云露华笑容愈发粲然,“三来,我要是在外头寻到个相好的,你不能管我。”   他登时从座上站起来,渗着丝丝冷声,“你说什么?”   云露华拖着冗长的语调,“我说,我若寻到相好的,你别管我。”   陆渊气得将手边的一只镂银云纹小香炉掷了老远,只听砰地一声,砸歪了门楣上的裱书,他看着人,透出森森寒意,“你当着我面,就说要找相好的?”   那只小香炉是她新买的,夏日里燥热,冰轮子扇风也不好使,便取些冷香来,上面隔着铺一层冰珠子,这样喷出来的烟雾又香又凉。   她这两日走到哪儿都要带着,一时离不得手,这下见陆渊给她心爱的宝贝给砸了,立即从美人靠上起来,去门前捡香炉,只见那炉耳缺了一个角,喙嘴也坏了,想必已经不能用了。   云露华气急败坏道:“陆渊你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砸我东西!”   陆渊也知方才失态,撑着额十分无奈,他不是那种控制不住脾气的人,但这几次回回见到她,她都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真是好本事。   他见人捧着小香炉满脸心疼,亦是软下语气来,“我回头寻个一模一样的赔你。”   就会拿钱欺负人,回回都这样,有钱了不起啊!   云露华咬着下唇,蹲在地上左拼右凑,那个耳朵就是对不上,“我就要这个!”她抬头,一双雾眼盯着人看,“那日我就说了,咱俩本不该在一块儿,你凭什么不让我找相好的,你都有王眉秋和姚小宁两个,干嘛要管着我!”   陆渊揉了揉额角,实在不想和她谈论这个,遂转开了话题,“你要带着燕姐儿和慎哥儿出府,我没有意见,只是每回出去,都叫白致跟着你们,别出事就成。”   白致只听他的,到时候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拿眼盯着她,回头再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说给陆渊听,想想就觉得不舒坦。   云露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要白致,你也别叫人跟着我,我自己带着金凤和纤云就行。”   陆渊拗不过她,只能先应了下来,再暗地里派人跟着。   到了七月七日乞巧节,她早早起床洗漱打扮,燕姐儿和慎哥儿各自换了新衣,纤云还在慎哥儿的头上簪了朵花,细软乌黑的胎发上赫然一点粉红,小人儿一笑,一时恍惚,竟像个女孩儿。   这一日是京城女子除了花朝节以外,一年中最期盼的日子,因乞巧日可不必受拘束,早早打扮了出门,去赴各家宴约。   说是赴宴,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的正事是相看姻缘。   是以每年这个时候,京城中最地位崇高的女子,都会办一场大宴,来邀请高门大户的贵妇贵女们参加七夕宴。   当今圣上元后早逝,多年未曾再立后,后宫嫔妃最高不过淑妃,奈何其一直体弱多病,鲜少出来抛头露面,所以往年七夕宴,都是由几个一品命妇一同举办的。   但今年大不相同了,因为康宁公主回京了。   康宁公主乃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公主,身份尊贵,又远嫁狄国多年为后,可比那几个命妇尊贵得多,今年的乞巧节自然而然就被她接过去大办一番。   因康宁出嫁时尚未及笄,未建公主府,所以今年的七夕宴选定了在宫外的皇庄,凡是京中有些脸面的贵妇小姐,都受邀参加,皇庄内设有马球场,再有各家的公子哥儿们来打马球,若是相中了哪个场上英姿飒爽的公子哥儿,贵妇们会和其母私下商榷,贵女则能提前一睹风姿,可以说是两相授好的一件事。   云露华来时皇庄外已经停满了各种华盖马车,她离着门还有远远一截,车就已经堵住不能动了。   今年因为康宁的缘故,来的人比往年都要多,早备下的牵马奴有些不够用,天又热,巳时刚到,一轮白日就悬在了高空上,贵妇们受不住热,已经拿绢子擦汗,开始抱怨起来。   今日是要到晚上看过鹊桥灯会才能走的,大早起来准备了一两个时辰的妆容,要是还没进去就被晒花了,一整日还怎么见人?   不过云露华和康宁早先约好通过气,是以不必排在后面等着,管事大监眼尖瞅到了她的马车,先唤了个牵马奴过来,让她的马车先进去。   这下后面原本等着的贵妇们就坐不住了,“这是哪个人物啊?凭什么先我们进去了!”   “瞧着那马车,也不是什么有排面的。”   “既如此,那大监为何先一步牵她的马,莫不是暗地里使了银钱!”   正有人看不惯想上去理论时,马车停下,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绡金帐,绣履轻踩足几,上头缀了颗硕大的蓝琉璃,世家贵女中缀鞋的多是珍珠,琉璃珠子可不常见。   但此刻众人都将目光集在了那张芙蓉面上,眉眼盈艳,朱唇丰泽,尤其是眉梢那点微扬的弧线,将这张绝色上又多添了娇妍。   既美又艳,群芳中唯此一支的惊秀,多少年了都没再见过。   不少世家夫人记性好的,都觉得眼熟,不止是谁惊呼一声‘那不是云露华!’,众人才恍然想起来是十年前倒台的云家女。   只见莲裙一旋,从马车里抱出来一个襁褓小儿,手脚欢实扑腾着,而后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和人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但更为婉秀。   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拖儿带女来参加七夕宴的,历朝历代都是没有过的先例,小儿顽皮,这不是胡闹么!   但那管事大监笑容更加殷切,没说半个不字,反而连连夸赞着哥儿姐儿长着真好,引着人往里进去。   大家这才想起来,今日主宴的是康宁公主,云露华当年和康宁公主,那可是一同长大的交情,别说带孩子来参宴了,就是将孩子带进皇宫里,谁又能说什么。   一时有嫉有恨,“有公主撑腰又如何!还不是个低贱的妾!”   “康宁公主在京中待不了多久,待她走了,看她怎么威风!”   “听说她还把那正妻挤了下去,住上正妻的院子,可真真不要脸。”   “这算什么,八成那个庶女的事就是她弄的!”   能进七夕宴的,个个都是家中嫡妻主母,原就是最看不得这种宠妾灭妻的事,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她们眼前,更何况云露华当年风光无限时,她们争相追捧,跌落时却恨不得再踩她几脚,将她彻底踩进泥洼里永世不得翻身才好,见她又抖擞站了起来,更是厌恶极了。   于是云露华在她们口中,越说越不成样子,越传越尖酸刻薄,传到最后,成了京城都赫赫有名的恶妾。   有这样一种人,心思极为复杂,她打心底里就是见不得有人比自己好,尤其是一个家世样貌才学个个出挑的模板站在你跟前,她总要去挑出些毛病来,说不了你的外在,便诋毁你的内在,诋毁不了你的内在,就开始抨击些旁的,譬如你子嗣不丰,譬如你享不到儿孙之乐云云,好似说出那话时,自己就凌驾于别人之上,高高在上,睥睨不屑。   你比她们好时,她们不敢明面上多言,甚至还有谄媚殷勤,但有哪一日你落了下去,她们就会立即变了一副嘴脸,将心底最肮脏的恶全部显露出来。   最为可怕的是,这样的人在尘世中还不在少数,不论她们是市井妇人,或是高门贵女,在哪个阶层,你总能看到这样的影子。   纷纷扰扰听了一耳朵,金凤悄悄扯了扯云露华的袖子,“姑娘...您好像在她们口中,名声不大好?”   云露华一笑而过,逗着慎哥儿道:“管她呢!” 第29章   那些贵妇再瞧上不顺眼, 还不是得在外面顶着日头慢慢排队等着,而且得顺着规矩等的,也都是中等世家的, 但凡哪个高门贵族, 早托关系进去了。   一场宴还没开始, 一个进门就生出了这许多趣事。   康宁一身火红的百鸟朝凤金银线错绣锦裙, 袖口收窄, 髻后盘了珠夹,再簪上一排翠羽,倒省了戴冠的麻烦。   她见着慎哥儿眼放了光, 哟了一声, 将孩子从云露华怀中抱过去,“这就是慎哥儿吧,长得真好,玉雪可爱的。”   说着摸了摸那突兀的花,咯咯直笑, “尤其这样打扮, 倒像个女孩儿。”   金凤和康宁也是熟的,因此不如纤云那样拘束, 还能时不时搭上两句话,“这花还是燕姐儿早上折的, 心心念念想给慎哥儿戴上。”   说到燕姐儿,陆皎就从云露华身后羞答答出来,她鲜少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 一路过来见着花堆里锦绣成团,也悄悄投去目光,但更多的是想着怎么把腰板挺直, 把手叠好,不给娘亲丢人。   她一套礼数做的很标准,朝康宁见礼,“公主万安。”   康宁惊讶出声,眨了眨眼,“这孩子真懂事,又守礼又乖巧,可比你娘亲好多了!”   云露华见她打趣打到了自己身上,啐了她一口,“去!”   正说笑着,康宁身后突然探出个脑袋,俊眉高鼻,倒不像是大晟人。   “这个妹妹真好看,不知叫什么?”   康宁将他揪出来,竖眉道:“可达迓,不许胡闹,这是你妹妹!”   那脑袋露出了身子,瞧着面庞还显稚嫩,但却只比康宁矮半个头,云露华猜到他的身份,遂笑开了,“四王子长得真好。”   康宁嫁到狄国,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按照排序是第四,狄国也没有封王的习惯,临即位前都按几王子几王子这样叫着,但他虽是第四,却是狄国唯一的一位嫡王子。   康宁见云露华夸他,反而愁眉苦脸,“好什么,我只盼着能有个贴心的姑娘,这浑小子越大越不听话,三天两头把我气得够呛,当初刚将他生出来,就该听他父皇的话,送到天莫山上,也省得现在来受这罪。”   天莫山是狄国的神山,当狄王生下第一个嫡子时,都要把他送到天莫山上,养到十岁才能放出来,但当年康宁远嫁,刚生了孩子怎么舍得,再加上可达迓出生时身子孱弱,所以也就没送去。   可达迓听娘亲这么说,扮了个鬼脸道:“我还愿意到天莫山呢,那儿多好,自由自在的。”他冲拘谨在一旁的陆皎笑,“你想去天莫山吗,那里常年都是白雪皑皑,一眼望过去见不到头,若你能爬到山顶,指不定还能采到雪莲花,但要当心,它的周围一定会有一头狼王守着,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他说着拍了拍胸脯,下了保证,两颗露出来的虎牙尖尖细细,十分可爱。   陆皎眼中有了神往,但她仍是垂着头不说话,她不善言谈,面对热情开朗的可达迓,总显得手足无措,怕哪儿说错了,挪了挪步子往娘亲这里来。   康宁一记暴栗扣在可达迓头上,恶狠狠警告着,“不许吓你妹妹,自己玩儿去!”   可达迓揉着头吃痛,心里嘀咕娘亲手劲越来越大了,明明听父王说娘亲刚到狄国时,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他撇了撇嘴,只丢下一句,‘去寻三舅舅。’就跑了。   云露华道:“祁王也来了?”   康宁望着可达迓跑远的身影,笑意渐渐淡了,“来了,我那二哥也来了。”   七夕宴参加的多是女眷,即便要来,那也该是未曾婚配的适龄公子们,瑞王祁王早就成婚娶妻,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完全没必要凑这个热闹,除非今日这皇庄里,还有着其他的事。   云露华眼皮子跳了跳,“今儿个,是不是还有旁的事?”   康宁面上一抹嘲讽,“没有别的,就是奔着相那些姑娘,但他俩不是为自己相,是为笼络那些来相姑娘的年轻士子,听说前两年还好,但这两年,只要三弟在的地方,我那二哥都得过来,生怕被争走了风头。”   自打先太子被废,这储君之位就一直悬而未定,其实皇帝除了先太子,就这么两个儿子,怎么选都只能从这两个中选一个。   原先瑞王因办了云家舞弊案,一时风头大盛,众人都以为是他,但过了一年又一年,迟迟就是不松口,瑞王急得抓耳挠腮也无济于事,但也有人从皇帝那儿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瑞王这事办的是不错,但踩着自己的哥哥上位,而且还是曾经那么提携他的先太子,怎么说都有些叫人心里犯膈应,君王要无情,但毕竟你还只是个王爷,正头皇帝还在呢,你今日能卖兄,明日是不是就会弑父。   皇帝有了顾虑,不愿立他,那就只剩下一个祁王了。   祁王此人向来云淡风轻,雁过不留痕,鲜少掺和这种朝政之事,但不代表他就是没有争储的心,自然而然就有不少朝臣倒头往祁王那里靠,一块对付瑞王。   两王相争,争了这么些年,还都只是暗地里,直到从去年开始,皇帝的身子渐渐开始传出来不好,隔三差五要请太医,紫宸殿的门守着死死的,什么风也透不出来,就有人知道,皇帝开始不好了。   皇帝一旦不好,储君之位又迟迟不定,可不就剩下两个王爷天天打架似的,非要把对方斗下去么。   不过祁王还好,他为人随和惯了,也不兴闹得太难看,倒是瑞王,头顶着一堆功勋,又是占了个先,反而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难免慌了马脚,人一乱,就更没章法,祁王走哪儿他都要一道,事事压过一头。   康宁说到瑞王时,满心的怨恨,她出嫁前因瑞王同先太子要好,打小对自己这位庶兄也是关系亲厚,只是如今都化作了恨意。   天光一寸寸挪到了正中,照着人头发晕,康宁和云露华进了宴院,自寻了水榭高处坐下。   眼瞧着时辰不早了,该来的贵妇贵女们也都来齐了,扶着水榭的玉阑干往下看,只见一片衣鬓香云,珠翠环绕,个个打扮得像个花仙子一般,就盼着能选中一个满意的夫婿。   慎哥儿在纤云怀中闹腾个不停,索性将他放了下来,牵着小手一步步往前引,陆皎规矩守在云露华身后,康宁递给她一块糕点,她接了要谢恩,却被人挥手拦了下来。   “哪儿就这么多规矩了,放松些,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也别叫公主了,只管唤我一声宁姨母。”   陆皎转向娘亲,眼神中是征求意见的意思,云露华一笑,揉了揉她的额,“听你宁姨母的,她不是外人,去和纤云慎哥儿一块玩吧。”   陆皎得了话,便捧着点心去喂弟弟,慎哥儿还小,乳牙才长了几颗,她就一点点碾碎了给他吃。   康宁在旁看着,又是艳羡又是怜惜,“你这一双儿女,真是上天莫大的福分,只是燕姐儿瞧着忒谨慎了些,这些年想必没少受苦吧。”   只有受苦长大的孩子,才会处处拘谨,看人眼色,因明白了世道艰难,所以比寻常孩子更懂事,也更招人心疼。   云露华叹气道:“原是我的缘故,让这孩子打小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   康宁拈了块绿豆糕吃着,“哪儿能怪你呀,其实燕姐儿知礼,不是什么坏事,送去宫里交给礼教嬷嬷们,她们最喜欢这种孩子了,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被嬷嬷们训礼的时候吗,咱俩都是不安分的性子,常把那些嬷嬷气得眼发昏,我记得有一回罚我们在烈日下抄书,结果我们贪凉躲进了桌底下捏泥巴,那嬷嬷用完膳回来瞧见,那脸色,啧啧啧!”   后来她们被嬷嬷拎到了太子面前,太子仁善,将嬷嬷周旋走以后,也没舍得罚她俩,还将太子妃送来的酸梅汤,分与二人吃了。   既说到了礼教嬷嬷,康宁也就顺着提了一嘴,“安乐侯府虽也是勋贵世家,但那当家的侯夫人杨氏小门小户,想必也撑不起来什么,明儿个我就派个尚宫局的司正过去,教教燕姐儿。”   说是教燕姐儿,但康宁更是怕自己挚友在那安乐侯府受别人的气,指个人过去,皇宫里的女官,也能威震几分。   云露华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嗳了一声应下。   水榭下进来几个姑娘纳凉,摇着手里的金丝绢扇,开始闲谈起来。   “那李探花一表人才,又是新晋才子,我瞧着他倒是不错。”   “什么呀,那高尚书的孙公子财大气粗,光是那一只扇坠子,都价值不菲,他却舍得见着姑娘们一人发一个。”   “你们都瞧错了,要我说,还是那位白公子是上佳夫婿的人选,样貌好,才学又出众,他还是白大学士的独子,若能嫁他,那我也死而无憾了。”   “那位白公子,不是说年岁挺大了吗,竟还未成婚?”   “没呢,房里好像连个妾也没有,不过这更说明他眼光高,白玉无瑕,不轻易委身于旁人。”   “得了吧!还不轻易委身,人家那是早就心有所属,爱而不得!”   “是谁家小姐?”   那声音轻嗤,“什么小姐,一个罪臣之女,早就为人妾室,孩子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我来了,我带着加更走来了 第30章   后面这声音不大不小, 恰好传到了水榭上方二人耳中。   康宁和云露华相视一眼,都明白人口中的罪臣之女指的是谁。   云露华喃喃道:“不太可能吧,怕是谣传。”   她和白缙虽然打小挨一块长大, 但她对白缙是绝没有半点私心的, 从前两家如胶似漆时没有, 如今隔了一层血海深仇, 就更不会有什么了。   康宁却道:“指不定他就是念着你呢,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成亲,听说那白大学士愁的满头白发,却无计可施。”   云露华觉得很好笑, 如果白缙念着她, 白家又为什么要做出当年那样的事出来,说到底白缙比陆渊还不堪,毕竟陆渊和他爹不是一条心,父子俩侍奉的主子都不是一个,但白缙却不是。   或许在男人眼中, 权势地位, 远比一个女人要来得重要的多,只要有了权, 还怕没有女人不成。既然分清楚了轻重,又何必为了她多年不成家, 是以云露华并没有把这个放在心里。   她斩钉截铁和康宁说,“断不是因为我。”   这厢有个婢女在底下张望,瞧见水榭上的康宁后, 忙提裙跑上来,“公主,四王子受伤了!”   康宁一下站了起来, 顾不得听她后面的话,只这一句,就焦急万分,“人在哪里?”   “在马球场上。”   如今狄国动乱,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狄王这唯一一位嫡出王子身上,即便康宁背后有大晟撑腰,但从狄国一路赶回大晟,路上也险些遭了不少埋伏,康宁惊弓之鸟的心在此刻又被提了上来,生怕儿子在这个时候出半点事。   云露华见她着急,一时没了分寸,让纤云金凤看着两个孩子,和康宁一同过去了。   马球场就在皇庄里面,前面一头是女眷所处的宴院,绕过一道长廊,再过曲桥,就能看见后面广阔的马球场,马球场门口设有一处高楼,上面已经伫立了不少官家小姐,在瞧场上的郎君公子。   过去时围了一圈的人,可达迓抱膝坐在台阶上,身旁站着瑞王和祁王。   康宁先把儿子捞起来检查一番,见只是伤了膝腿外的皮肉,一颗心这才松下来,狄国尚武,可达迓刚学会走路没两年,就被狄王抱上马背,跌打摔伤都是家常便饭,康宁见惯了。   没伤着筋骨就好,康宁长吁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劈头盖脸的责骂,“叫你安分一点你偏不听,你一个半大孩子,跟他们这些大人一块打什么马球!现下摔了,知道丢人了吧!”   可达迓耸拉着眉眼,“有彩头。”他摊开手掌,是一块罕见的蓝玉。   康宁语气缓和了许多,但还是说:“一块破玉,值得你这样?”   大晟盛产美玉,她打小生长在皇宫里,这种东西虽罕见,但也不是什么多稀罕的珍宝。可狄国不同,那里最值钱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各种各样的玉,狄人偏爱戴玉,奈何狄国不产玉,只能冒着过关的风险,从大晟悄悄倒卖过来,一块中等的玉放在狄国,那可就是抢手炙热的好物儿。   可达迓撇了撇嘴,他长在狄国,自然也爱玉,蓝玉在他眼里已经算是极珍贵了,更何况方才那么多人激着他,要是不上场,该多没面子。   他一转头,却把玉往云露华手里一塞,“劳烦姨母帮我把这玉给妹妹。”   云露华本只是站在旁边,见可达迓把玉给了她,诧异道:“为何?”   可达迓虽人高马大,却不是那等粗人,他赧然一笑,“这玉配她。”   这孩子才多大,就知道讨女孩子欢心了,长大后也不知要迷倒多少闺阁少女,云露华将玉收了,转头见康宁捂嘴直笑,心里却有一阵阵空荡,她想,这就是生男孩儿和生女孩儿的区别吧。   不打紧,她还有慎哥儿呢,往后慎哥儿若能有可达迓一半的机灵,亲事也就不必愁了。   此事揭过去暂且不提,今日受伤的毕竟是康宁公主的儿子,狄国的四王子,不论是不当心还是意外,那都免不了要彻查一番。   康宁大致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后,转头直瞪瑞王,“你明知可达迓还小,为何要撺掇着他打马球,还拿玉当彩头哄他?”   十年已过,当年的瑞王也早过了而立之年了,褪去少年人的模样,他的眼细了些,下巴也尖了不少,一笑起来眼尾是藏不住的阴沉,“妹妹误会了,不是本王撺掇,而是四王子勇猛果决,大有狄王的风姿。”   什么话从他嘴里转一圈回来都会变了味儿,譬如他说勇猛果决,其实就是在嘲笑莽夫之勇。   比之瑞王,祁王也变了不少,他的生母淑妃虽身体病弱,但却生了一副好相貌,是大晟女子都爱的精致眉眼,祁王长相肖像其母,颜丹鬓绿,即便年岁也有三十了,但和瑞王站在一块,属实秀气养眼不少。   时人都道祁王有文人墨客之雅风,他说话一递一声也透着如沐春风的感觉,“长姐莫急,男儿家在马背上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四王子在我这里,定然不会真伤着了。”   云露华暗暗咂舌,这祁王说话的技术可越来越好了,这么三言两语,就不费吹灰之力的将瑞王推到了对立面,难怪瑞王气得这些年日渐消瘦了。   其实当年她刚及笄时,淑妃曾向爹爹透露过想结亲的意思,但爹爹觉得皇室的那碗饭着实不好吃,动不动就要招惹杀身之祸,不论最后登位的是谁,他们云家势大,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要是再和皇室结亲,更是火上浇油。   为了不打破这种平衡,云言询婉拒了淑妃,他还想云家顺顺当当的走下去,看着这一双儿女平安长大。   但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年后,云家就遭受了灭顶之灾。   这边康宁还在和瑞王争执着,其实倒真不是为了孩子,主要康宁一口气堵在心口十年了,不可能会轻易放过。   云露华从人堆里出来,打眼就看见一个惨绿少年,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朝高楼上的那些姑娘招手。   他手腕挂着一堆镶珠扇坠,倚在亭前,见云露华望向他,眼睛一亮,拖着腿过来。   “小娘子,要扇坠吗?”   眼前的少年郎估摸还不及弱冠,也就比阿弟大个两岁,却眼如星子,将一只镶珠扇坠捧到了她跟前。   云露华眉花眼笑,接了扇坠过去把玩,又略带惋惜的往他腿上看了一眼,多好的小郎君,可惜早早瘸了。   这扇坠镶珠一颗比一颗硕圆,拿回去挂在扇子上倒是极为相配的,云露华道了谢,“多谢你呀小郎君。”   小郎君将她左看右看,啊呀呀道:“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长得如此标致,我竟是头一回见。”   这京中有名的美人儿他都见过了,总觉得差点意思,如今这一面,才知道差在了哪里,那些名门闺秀见着他不是福礼欠身,就是娇羞遮面,美则美矣,但实在像那烛台上供奉的美人像,忒没劲儿了些。   可眼前这一位不同,她美的鲜焕,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云曦破晨晓时的第一束光,撞进了人心坎里。   云露华冲他扬眉,“我不是哪家的姑娘。”   不是姑娘...小郎君摸着下巴想了想,“那...是哪位校书娘子?”   云露华噗嗤一笑,故意捉弄他,“是又如何,怎么,嫌自己将扇坠给了位校书娘子,跌你份啦?”   小郎君赶紧说不是,“哪儿能呀,娘子长得这么美,愿意收我的扇坠,那是我的福分,我哪儿会嫌弃娘子,就是觉得娘子面生,好问清了来路,下回再去寻娘子喝茶。”   没有哪个女人听到这样的夸赞能不喜欢的,云露华自也不例外,被他说得咯咯直笑,“小嘴儿抹蜜似的。”   眼看康宁那里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云露华索性在亭子里寻了个地坐下,小郎君殷勤替她铺好一张帕子,“娘子当心石凳落灰。”   还真是体贴周到,云露华顺着他铺的石凳坐下,打眼瞧见那小郎君拖着腿艰难坐下,她不住望了几眼,暗叹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物,偏偏是个瘸子,想必今日备下这么多扇坠子,是想求一桩好姻缘,但京城哪位闺秀,愿意嫁给一个瘸子?   她见那小郎君将腿抻直开活动了两下,十分惆怅道:“可惜今日不能上马打球,我马球打得可好了。”   瘸了腿的人,还怎么能骑马打球,云露华收了他一个扇坠,便安慰道:“不打紧的,除了打马球,还有射箭,还有投壶,总归能拿别的替上,你往后日子还长着,慢慢练,总能练出另一门精湛来的。”   小郎君听到这里,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袍子往上一撩,露出包扎的膝腿,“娘子误会了,我不是瘸子,只是近来受了伤,不便行走。”   云露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露露!”   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云露华转头,看见白缙出现在亭前。   她挂在唇边的笑意立马转淡了,抬了抬眼没说话。   白缙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着实是惊了一惊,刚想上前和她说话,那瘸腿的小郎君就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笑吟吟道:“白大公子,好久不见。” 第31章   白缙这才看见她身边还有个人, 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都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贵公子,彼此皆是相熟,白缙碍于他爷爷的身份, 只是微微颔首, “高公子。”   他刚想绕过人, 没成想又被结结实实挡了回去, 高黎容笑颜不改, “不知白伯父近来可安啊?”   白缙有些不耐烦,挥手冷声,“都好。”   他刚迈出去一步, 结果又被挡了回来。   白缙攒起怒容看人, “高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高黎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扇子,边摇边笑,“也没什么,就是这位娘子不太想见到你罢了。”   白缙握紧拳头,“你怎知她不愿见我, 我与她相识多年的情分了, 你给我让开。”   高黎容摇着扇子老神在在道:“你和这位娘子相识多少年,我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这位娘子见了你就皱眉头,那定然是不想见你的, 白公子也是饱读诗书的人物,难道不知何为强人所难吗?”   白缙怔忡恍惚,看着被护在身后的云露华, “露露,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当年的事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我爹做的那些事情,我也都是后面才知道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云露华淡了神色,转过头去,“你原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我和你之间本就清清白白,往后不要再相见就是了。”   白缙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蹬退了好几步,“你的意思,是要与我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云露华私心觉得她和他之间算不上情分辜负,那八百两也还给他了,算是人情银子都两清,便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高黎容见他还要纠缠,挥了挥拳头示意,“娘子都这么说了,白公子若还不走,那我的拳头可就不客气了哦。”   他是京城里有名的小霸王,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既放出这样的话,哪怕瘸了一条腿也会打下去,不然他和王家的公子也不会打架都闹到圣上面前,白缙知道他此话不虚,又忍痛割爱般看了人一眼,还是离开了。   见他走了,云露华呼出一口气,顿觉天儿更热了,高黎容从桌上倒了杯凉茶给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郎君是想问我什么?”   高黎容讪讪一笑,怕人生气,斟酌着用词,“娘子..娘子就是那位云姐姐吗?”   得,看来她近来在京中名声着实是不小,先甭管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能传出去倒也是一桩本事,云露华不见恼色,反而将那扇坠放他眼前晃了晃,“眼下知道我是谁了,这扇坠子还给我吗?”   高黎容忙道:“给给给!”他一脸诚恳,“娘子是谁我都不计较,我只认脸。”   还真是个实诚的孩子,不过实诚的可爱,云露华摸了摸他头,“乖,那你叫什么,方才听白缙喊你高公子,你是姓高吗?”   高黎容忙不迭点头,“是,我大名儿叫高黎容,爷爷是户部尚书高斌。”   好家伙,这就是那个和王眉秋弟弟打架,被打伤了还折进去两个家丁的高小公子。   这么一绕,倒是和高黎容心生亲近了几分,她哈哈一笑,“早听过传言,就是打架打输的那个。”   高黎容听到她这么说,老大不高兴,“才不是我打输了,是王奕远那孙子在背后偷袭我,我一时不防才着了他的道,娘子别看他是将军府出身,实则就是一酒囊饭桶,真和他单干,他必定不是我的对手!”   高黎容能言善谈,没一刻钟就和云露华说笑闹成一片,云露华本就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如寻挚友一般,直到康宁过来叫她一同回去,心里竟有几分舍不得。   和高黎容告别后,康宁见她失神的模样,嗤笑道:“一个年轻小郎君就把你的魂勾走了?你也真没出息。”   云露华唉声叹气道:“你不懂,打从我上回落水醒来以后,就没人能和我聊得这么畅快了,好像一下子长了十岁,周围的人、事、物也都长了十岁,我其实心里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一点都不舒服。”   康宁推了推她,挤眉弄眼道:“要不,我给你俩安排安排?方才那是户部高尚书的小孙子,你若真喜欢,改日你进宫来,我在差人把他也一道叫进来,你俩聊个够。”   云露华瞧她一脸不正经的样子,嗔怪道:“什么呀,他和我阿弟一般年级大,我不过是拿待阿弟的心对他。”   她是想物色一个自己喜欢的,为离开安乐侯府后的日子做准备,可绝不是高黎容这样的少年郎。   康宁顿时觉得意兴阑珊,“我还当你有多喜欢呢,原来只是闹着玩。”她想起了另一桩,又道:“方才三弟还向我问你来着,问你在安乐侯府住得舒不舒心。”   云露华眨了眨眼,“祁王爷,他问我做什么?”   康宁说不知道,“但他似乎也想借云家翻案,扳倒瑞王。”   这样一算,祁王等同于和她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了,这不是连带着陆渊也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骄阳愈发刺眼,明晃晃照着人眼都睁不开,康宁在狄国多年,受不住热,拉着人早早回宴院了。   如今还没到开宴的时辰,得过了午后,热气渐渐散了些,才有宫人抬着几台大冰轮扇,设了几座地屏,将正殿隔成几段,宫人往里头添冰,蜜香合着水雾一片杳霭流玉,踏足其中,如同设身于冰雪琉璃,浑身都惬意凉快了。   夏日里胃口恹恹,漆案食饭并未动几筷子,倒是贪凉多用了半碗桂花冰藕粉,康宁见她吃着这样少,不禁问她,“可是菜色不合口味,我叫膳房再换些你爱吃的。”   云露华摇头说不必,拿绢子擦了擦嘴,“不是这菜不好,是我近来食欲不振。”   康宁突然古怪看着她,“莫不是...”她指了指肚子,“你又有了?”   “怎么可能!”她提了声线,招来左右宴桌上的目光,她又低声拉过人,“我与陆渊早就没...”   到底还当自己是个姑娘,这话她羞于出口,只能拼命用眼神暗示。   她泄了气,“是我近来在节食。”   其实是她近来思前想后,总觉得陆渊那话没错,她是胖了不少,所以想清减清减,便对入口的东西左挑右捡,食量减到了原先一半。   康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冲着人眨眼睛,“那陆渊也真能忍,守着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只能远远看着。”   二人早不是曾经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已嫁为人妇,为人母,对男女之事不再陌生,私底下还会拿这事打趣。   只是云露华脸皮薄,她空了这十年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是个姑娘的时候,说到这个也难免红了脸,“哎呀!我管他呢,左不过他还有别的女人,又不止我一个。”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好像之前听纤云提过一嘴,说三爷近来都不去其他人房中了。   许是外头的姑娘暂且将他吸引住了吧。   这宴是专位那些待嫁闺中的姑娘开的,她干坐了一下午,委实没意思,她还是盼着晚上的灯会。   碧影湖旁早架起了高高一座桥,上头挂满了百盏鸳鸯灯,到了云霞明灭,上弦月冒出一点头时,有姑娘公子便将自己对感情美好的期盼写在一段红绸上,系于鸳鸯灯下。   康宁看那桥上挤满了人,摇着扇笑道:“都是些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哪里知道生活艰难。”   云露华铺展一段红绸,正蘸墨一笔一画仔细书写着,“哪里艰难了,我觉得好得很呀。”   康宁看着她笑,声音突然变得缥缈无定,“你真相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吗?”   云露华被她问得一怔,手下笔也停了,“为何不信,譬如我爹我娘,就一辈子很好呀,我爹一生未曾纳妾,处处待我娘为先,我娘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生,但在我爹还是个举子时就一直相濡以沫,后来我爹官儿越做越大,却从来没有在家摆过架子,我往前一直盼着能嫁个我爹那样的男人呢。”   康宁幽幽叹息道:“云太傅那样的好男人,世上实在不多见,但多的是那等多情薄幸锦衣郎,伤的还是女子的心。”她遥遥一指,“你瞧,这些姑娘面色虔诚,双手合十祈祷,都盼着能嫁个带她一生一世好的男儿,也许她们会寻到,可多数还是要在后宅中一堆女人里鸡飞狗跳,消磨殆尽了年华,也熬尽了她们最初的美好期盼。”   云露华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管氏,那个原本出身书香世家,却活成了市侩模样的女人。   但她还是绽开一笑,继续书写着笔下祈愿,“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过得好不好,并不只依靠一个男人轻易下定论。”   她在红绸上写下了: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她想了想,又添:携子弟同往。   这段红绸被她挂在了桥中心的那盏最大的浮景琉璃黄鸳鸯灯上,放在其他长长短短,满是相思旖旎的红绸中,总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云露华虔诚闭眼,祈祷了好一会儿,康宁在旁笑她孩子心性,竟还信一盏灯,不过宴后都是要被随手处理的物什。   她在狄国十一年载,早被消磨光了那些少女憨痴。   睁开眼,昏黄灯晕一圈圈漾开在那鸳鸯交颈灯图上,泛着暖色,银月一弯高悬,她抬头,瞧见一只手拿起了那段红绸,问她。   “为何没有我?” 第32章   问话的人颦眉不展, 回话的人却面色大改。   云露华伸手去捞他手里的红绸,“陆渊,你还我!”   她绝对不算矮, 站在一众贵女之间, 身量还要高挑几分, 但是在陆渊面前, 还是差上好一大截, 陆渊将手抬得更高了。   “问你呢,为何没有我。”   捞不到,云露华气恼跺了跺脚, “你不回家, 来这儿做什么。”   陆渊道:“来接你一道回家。”   笑话,这灯会才刚开始,后头还有一堆烟花要放,到那个时候才是真真热闹非凡,她就盼着晚上呢, 这个时候回家的都是傻子!   她说, “我不回家,你将拿绸子还我, 我要挂在灯上。”   陆渊跟她拗上了,一个劲儿的追问, “这上头写着:携子弟同往。为何没有我,你该添上‘携夫君子弟同往’。”   云露华强压火气,“我不添, 你快走。”   陆渊今日不知怎的,一反常态拉着她走到案前,自拿笔添上‘夫君’二字, 让她重新挂到灯上。   “给,去挂上吧。”   他的字并不粗犷潦草,反而字迹工整跟印书的模字一样,在她娟秀小巧的一行字中,倒未曾显得突兀或是难看。   云露华嫌弃捏着红绸左看右看,不好在大庭广众面前跟人吵架,未免太跌身份,只好随意寻了盏桥尾小灯挂上,心里默念:不准不准,这祈愿不准了,织女仙子记得千万别允。   挂完了她从桥上下来,见陆渊已经和康宁攀谈起来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公主回京后,一直不曾得空去拜见,原是臣疏忽了。”   康宁对陆渊提不起什么好印象,谁叫她小时候唯一一次和云露华偷溜出宫,被人拐到花楼时偏巧遇上了陆渊呢,和云露华不同的是,云露华觉得他出言轻薄了她,是个小不正经的浪荡子,康宁却觉得自己身为大晟堂堂嫡公主,屈指可数里丢人的场面,被人亲眼目睹了,总是尴尬。   她勉强一笑,不冷不热道:“不打紧,左右都有相见的时候,本宫听说陆三公子和安乐侯近来闹得很不愉快啊。”   陆渊只笑笑道:“臣与家父政见时有不合,有些争执也是常事。”   康宁点头,意味深长道:“争执是小,莫要一时糊涂,选错了路才是大。”   陆渊颔首应是,见云露华下来,复躬身道:“露华今日多亏公主照拂,眼见天黑了,孩子们一向歇得早,臣这就将她们带回去了。”   康宁讶然,“这就回去了?”   云露华抢着道:“我不回去,你别听他瞎说,我才不跟他回去呢。”   于是康宁又重新端起笑,“你也瞧见了,露华她不愿回去,再者本宫和露华是闺中旧友,一别多年未见,还有许多贴心话没说呢,陆三公子不如自己先回去吧,待灯会散了,本宫自会派人将露华和孩子们好生送回安乐侯府,必不会叫她出半点差错。”   陆渊皱眉,“可是....”   康宁笑容淡了,瞥人一眼道:“难道陆三公子连本宫也信不过?”   陆渊拱手,“不敢,只是今日天色实在太晚,公主改日再约露华吧。”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连康宁的话也不放在耳中,今儿个一定要将她带回去了,云露华感到莫名其妙,陆渊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功夫就将燕姐儿慎哥儿还有金凤纤云找到了,先带到马车里。   他伸出手来递给云露华,“马车我已经安排好在庄子外了,快走吧。”   云露华拍掉他的手,“你今日发什么疯?”   陆渊没理她,又问了一遍,“走不走?”   云露华也没理他,扭头去看花花绿绿的鸳鸯灯,还要过半个时辰才能放烟花,估摸是看不着了。   陆渊见她不说话,干脆把人打抱起来,一步一步往门口走。   周遭断断续续传来小声指点,“这是谁呀?”   “就是那个安乐侯府的妾云氏!”   “啧啧啧,能叫陆三爷这样宠着,也不知是使了什么狐媚招数。”   “还不是凭着她那一张脸!”   云露华在他怀里挣扎无果,张嘴往手臂上啃了一口,“你干嘛呀,快放下我!”   哪知陆渊就生生受了她这一口,纹丝不动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快到跨门时,前面突然冒出了点点火光,脚步声阵阵急促,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云露华一惊,连带原本抓着他的臂膀都变成了紧攥着,“这是怎么了?”   陆渊脚步一顿,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暗沉沉的,“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一队各拿着火把的侍卫就出现在眼前,为首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身形清瘦,两唇极薄,笑起来总有种狠辣血腥的感觉。   “陆三爷,这是往哪儿去呢。”   陆渊正面对上他,收紧了臂,淡淡道:“爱妾今日受康宁公主相邀参宴,如今我见天色已晚,便带着她回府去了。”   那人扫了他怀中人一眼,笑道:“早听闻陆三爷有个爱妾,姿容绝色,曾是云太傅的爱女,三爷待她极尽宠爱,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呐。”   陆渊微微一笑,“不过谣传罢了,倒是曹司郎,夜里带着这么多侍卫到这皇庄来,不知可是有什么大事。”   原来这就是都官司的曹司郎,阿弟便是在他手下当差。   云露华抬眼去看,却被陆渊拂袖遮住了目光。   她在他的臂弯中,他将她稳稳当当托着,一片袖子挡在眼前,只能闻到袖里传出的淡淡清香,她听到那曹司郎道:“事大了去了。”   声音骤转,阴恻恻的,“芸书公主的准驸马,曹家二郎,今日惨死于城南别苑中,本官收到消息,这杀人凶手,就藏在皇庄之中!”   云露华心肝跟着一颤,曹驸马竟就这么死了?   只听陆渊清清淡淡道:“既如此,我就不妨碍曹司郎查案了。”   他抬脚正要离开,却被两个侍卫拦住了,曹必酉笑眯眯道:“恐怕不行,这事没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离开,包括陆三爷,和您怀中的爱妾。”   这下云露华终于明白,为何陆渊会突然来到皇庄,又提前备好马车,那么急切要把她接回去,估计是提前收到了消息,不想让她卷入这场是非之中。   想到刚才自己的举动,云露华觉得心里生出了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她朝着他手臂看去,那一口,咬的还挺重。   回是回不去了,好在两个孩子和金凤纤云已经提前离开了皇庄,恐怕这个时候,白致已经带他们回府了。   没了后顾之忧,云露华总算心下稍安。   被曹必酉的人拉回去以后,云露华觎了他的臂膀一眼,“挺痛吧。”   陆渊揉了揉,说没事,“都官司的曹必酉是个疯子,这回死的曹驸马是他亲侄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云露华还是比较过意不去她咬的那一口,不相信又问了一遍,“真不痛啊?”她听他说,只顾着点头,“不过再伤心,也不能把整个皇庄里的人都拘在这里吧,他也不过是个四品官,今日来的国公之子,侯府小姐不在少数,他这么做,岂不是把满京城的勋贵都得罪光了?”   陆渊却道:“他历来做的就是得罪人的差事,也不差这一桩了,再者这曹驸马乃是陛下亲点的,如今眼见年底就要办亲事了,人却死于非命,想必陛下那里也是下了命令要彻查,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大动干戈。”   有皇帝的意思傍身,不论闹到哪种地步,都能收场,大不了先斩后奏,事后受两句责骂,再被御史台批斗几个折子罢了。   只是不知道,这曹必酉是向着瑞王,还是祁王。   她轻轻推了陆渊一下,“方才见他丝毫不买你的账,他是不是不跟你一个主子,为瑞王做事?”   陆渊摇头,“不是,他不为瑞王,也不为祁王,他是皇帝手上的一把刀。”   这就是两边都不掺和了,其实想想也是,如若不然,曹必酉怎么能屹立朝堂这么多年,把朝中重臣都得罪遍了,依然好好站在那儿。   康宁得知消息也匆匆赶来,气急败坏道:“曹必酉这孙子,如今把本宫是一点也不放在眼里,说封皇庄就封,半点也不留情面。”   云露华给她倒了杯茶,“气什么,我和陆渊都走到门口,还是被他赶回来了,他们要查就查,抓到了直接走人,也不碍着什么。”   只是可惜,这么一闹,那烟花是不会再放了。   康宁说她心大,“听说那曹驸马和他有亲,曹必酉此人睚眦必报,记仇得很,要是抓到人还好,抓不到...哼哼,咱们这一夜都得陪他折腾。”   才刚说完,两个侍卫带金刀过来,朝云露华道:“司郎有令,今日收了扇坠的女子都需往马球场去一趟,陆小夫人,请吧。”   陆渊问她,“什么扇坠?”   云露华含含糊糊遮掩过去,“就是....一个玉坠子。”她起身,“走吧,我跟你们去马球场。”   奇了怪了,她怎么会心慌的这么厉害,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是收了俊俏少年郎的一个扇坠,有什么不敢说的。   为了让自己有底气一点,她还特地挺了挺腰板。 第33章   她到马球场那儿时, 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衣香鬓影在夜色中也黯淡了不少,姑娘小姐们个个交头接耳, 惶惶不安。   “到底怎么回事呀, 为什么把我们都叫到这里。”   “不知道呀, 都官司的人一来就封了这里。”   “那曹司郎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 要是落到他手里...”   “我爹是上护军统领, 我看他敢动我!”   “得了吧,就算你是郡主,落到都官司手中, 那也不好使。”   云露华站在一堆姑娘中间, 还是颇有些得意的,都是二八少女,独她最不一样。   不过与此同时,云露华又不得暗暗为那高家的小郎君竖起大拇指,这些姑娘都是收了他扇坠的, 少不得要占今日来的所有姑娘十之五六的数, 的确有个本事。   不到一刻,高黎容就蔫蔫拐着腿出来, 身旁跟着曹必酉。   曹必酉看了一眼马球场上的姑娘,也是愣了一愣, 他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姑娘都收了高黎容的扇坠子。   他掺着三分笑意,扬声道:“本官请各家姑娘来,并未有叨扰的意思, 只是有一桩命案,还需各位姑娘配合一二。”   有姑娘看他好像不难说话,不像传闻中那样凶神恶煞, 难免失了不安,重新摆上了小姐脾气,“还说不是叨扰!大晚上的,灯会也不让看,家也不让回,将我们拘在这里,你安的什么心!”   曹必酉顺着那声线看过去,恍然道:“原来是黄御史家的六小姐,失敬失敬。”   那小姐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意抬头,“知道我是谁就好,还不快把我放了。”   曹必酉仍笑着,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就有一个侍卫过去,将那小姐捂着嘴活生生拖了下去,直接从高楼上扔了下去。   砰地一声,刚才还鲜活的人儿一眨眼就成了一具尸体,胳膊和腿都分了家,原先姣好的面庞只剩下一滩血泥脑浆。   这些姑娘金丝雀似的,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两腿直打哆嗦。   曹必酉哼笑道:“黄御史?本官平生最恨御史台的人。”   这招杀鸡儆猴果然奏效,原先还叽叽喳喳的一群人都登时什么话也没了,曹必酉十分满意,才继续道:“本官也不是那等蛮横不讲理之人,只要小姐们配合,本官还是能平平安安保你们出这皇庄的。”他凛了神色,“请各位将今日收到的扇坠,都拿出来,本官要一一查看。”   这么大动干戈,却只是为了一只扇坠,众人不明就里,但不得不听之任之,将那扇坠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云露华一摸袖口,却发现内里衬兜空空如也,她左看右看,依旧是没找到那个扇坠子。   活见鬼了,她分明记得将这扇坠放进了袖中,还能长腿丢了不成。   曹必酉一一看过去,到云露华这里,没瞧见扇坠,立即变了脸色。   他看了一眼人,哼道:“陆小夫人,你的扇坠呢?”   云露华已然见识过了他的狠辣,总觉得毛骨悚然,她不免后退一步,“好似是...丢了。”   曹必酉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哦?丢哪儿了?”   这一时间她还真想不起来到底丢哪儿了,她今日走动的地方多,实在不好记,“许是在马球场,或是鹊桥那头,宴院也有可能。”   曹必酉却凉凉一笑,逼近她道:“怕是丢在碧影湖旁的厢房了吧。”   云露华纳罕,“厢房,我并未去过那里呀。”   曹必酉不听她说,直接抬手叫两个侍卫把她押下去,旁边的高黎容急了,忙拦着道:“曹大人,曹大人,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位小娘子今日不曾见过李探花。”   曹必酉睨他一眼,“你怎知她未见过?”   高黎容拿袖子擦汗,讪讪道:“小娘子是有家有室的人,又怎会去私会当朝探花郎...”   什么李探花,又什么私会,云露华被他这样一说,更迷糊了,曹必酉却是个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的,正打算押人下去,祁王和陆渊出现在了马球场口。   祁王见人三分笑,“曹大人大驾光临,也不派人知会本王一声。”   曹必酉再怎么不把人放眼里,对于两王还算恭敬,拱了拱手道:“有急差要办,不知祁王在此,扫了王爷雅兴。”   祁王笑说不敢不敢,“都官司向来雷厉风行,为大晟牢狱司刑之事尽心尽力,本王和父皇都是看在眼里,今日七夕佳节,曹大人仍为公事奔波,实在是辛苦了。”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一番又捧又哄,祁王说话一贯极有水平,曹必酉果然面色舒缓下来,“您这话说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哪里说得上辛苦。”   祁王和曹必酉在周旋时,陆渊将那两名侍卫遣退,云露华如获大赦,膝腿一下软了,陆渊搀了她一把。   祁王略有疑惑道:“本王来时也听了不少,不知曹大人将这些官家小姐都聚集在马球场是要做什么,到底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们,被一群男人围着,传出去未免坏了名声。”   曹必酉揖手道:“祁王有所不知,今晨一早那曹家二郎便死在了城南别苑中,本官接到消息,杀害他的正是今年春闱的探花李明琅,陛下雷霆大怒,吩咐微臣一定要将这杀害驸马的凶手捉拿归案,微臣这才带人夜访皇庄,怎知到了皇庄却发现,那李明琅在碧影湖的厢房内,早冷成了一具尸体,身旁遗漏的,唯有一枚扇坠。”   祁王一皱眉,“李探花死了?本王今日还跟他打过马球,怎么一眨眼人就死了。”他又问道:“那这扇坠,可查出来什么线索了?”   曹必酉扫过旁边的高黎容,“据微臣所知,那扇坠乃是高公子今日所赠,但凡遇到心仪的姑娘,他都会送人一只,李明琅死前衣冠不整,又是被烛台重击而亡,那杀他的,如果不是今日来参宴的各家小姐,只有高公子最有嫌疑了。”   高黎容像沾上什么脏东西一样,立马跳了起来,“曹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一还没娶妻的清白公子,怎么会跟李明琅纠缠不清,还衣冠不整,这话传出去,往后谁家姑娘敢嫁我啊!”   这的确古怪,高黎容自己还瘸了腿,又大张旗鼓在那里送扇坠,转头就去杀了李明琅,还那么不小心将扇坠落下,这并不符合常理,如今看来,曹必酉所说的前者,倒是更有可能。   曹必酉最看不惯这种纨绔子弟,未置一词,转头对祁王道:“陆三公子的爱妾偏没了扇坠,只说是丢了,嫌疑最大,微臣知道您与陆三公子素来交好,但涉及命案,非同小可,还请王爷让微臣将她带回都官司,好生审问一番。”   都官司的狱牢,就是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更何况这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云露华没想到飞来横祸,偏偏祸到了她身上,她抱臂忍不住颤了一下。   烟花没瞧见,相好的还没寻着,云家的冤案还没翻,难不成今儿个她就要因为一只小小的扇坠子,折在此地了?   陆渊从怀中摸出一只镶珠扇坠,递给曹必酉,“曹司郎看看,是不是这只。”   曹必酉拿过去照着别的扇坠比了比,确实是一模一样,“这只扇坠从何而来?”   陆渊略动了动眉眼,“方才抱人时,从她袖中滚了下来。”   原来是落在了陆渊这里,她说怎么哪儿都找不到,云露华松了一口气,朝陆渊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陆渊却对此视若不见。   祁王打着圆场笑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既然扇坠子找着了,曹大人就继续查一查别人吧。”   扇坠在他手中,祁王又发了话,曹必酉只能让云露华回去了。   临走前祁王见高楼处有人匆匆掩席,暗红的血在夜里看去都是一片黑乎乎的,他问,“那儿是怎么了?”   曹必酉笑送他道:“黄御史家的小姐不慎从楼上掉下来了,正叫人在处理后事,通知黄府呢。”   祁王轻轻哦了一声,带了点惋惜道:“可惜了,黄御史老来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还不知有多伤心。”   曹必酉笑了笑,没有说话。   云露华提裙小跑往前追人,一段石径弯弯绕绕,夜黑风高,她险些摔了好几跤。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一下我啊!”   又是一声哎哟,石头绊了脚,她跌坐在地上,前面人终于停了下来。   陆渊回身,看她在那里吃痛揉脚踝,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那高家小子不是对你殷勤得很,还跟着我干什么。”   云露华嘶了一声,褪了鞋袜,看到高高红肿起来一块,突然升起一股气来,“你阴阳怪气什么,当我愿意跟着你,要不是急着回家见孩子,我才不愿意和你回去呢!”   陆渊倾身覆下,捏住她没二两肉的下巴,“所以,你就这么着急给我的孩子找新爹?” 第34章   云露华想说是, 但对上人的眼,总觉得身上寒津津的,更何况今天的事怎么说, 都是自己不太占理, 便更愿意垂着头去揉脚。   陆渊见她低头不说话, 很想将人揪起来好好盘问一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 都能将她哄成那样,接了人的扇坠,惹出这么多是非来。   不对, 恐怕不是人家哄她, 是她凭着这张脸,将人家哄得五迷三道。   再多的火气,再看到她受伤的脚时都暂且压下去了几分,罢了罢了,前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肚量大, 能撑好几艘船,一个小小的云露华, 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他总算撩起袍子蹲下去, 抱起她的脚轻轻揉着,大晟没有前朝裹小脚的陋习,女子天然赤足, 但能像云露华这样小小一弯银钩月的玉足,还是十分少见的。   陆渊常年练武,稍微摸索一下皮肉, 便大致能猜出是伤了肌理,不便再行走,他的手慢慢顺着骨肉相连的地方按着,那原先强烈的疼痛感随着他这样一深一浅的按,减轻了不少。   云露华看着自己的脚在他掌心中任由捏按,心里渐渐生出异感,刚想抽了脚出来,就听到陆渊轻呵道:“别动,你这是伤筋动骨了,要是现在不赶紧顺过来,回头落了个跛脚,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么一吓,云露华顿时不敢再动。   凡事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她再讨厌陆渊,也不能赔上叫自己跛脚的风险,勾践堂堂越王还都曾在吴国马厩里卧薪尝胆三年,这说明什么,说明人要爱惜自己,不能为了置一时之气,什么都不管不顾。   更何况被陆渊按脚,总好过睡马厩吃苦胆吧。   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个白胡子老郎中在给自己治脚,她在心里喃喃这样念着,可一抬头,看见那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的俊俏脸庞,总觉得和往日大不相同。   分明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鼻,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呢。   那清冷如水的月色打照下来,湿了幽径晚花,她才恍然想起一句: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可惜眼前人不是鸾佩仙子,是她打小讨厌长大,又阴差阳错嫁与他十年为妾的人。   她止住了他的手,“好了好了,我不痛了,你别按了。”   刚想自己站起来,又一个趔趄,直直往旁边倒。   陆渊眼疾手快扶住她,云露华懊恼看着自己的伤脚,“恐怕一日两日好不了了。”   陆渊提起她的鞋袜,擎住人臂打抱起来,“你先别想着什么时候能好,叫个郎中来开药才是正经事。”   这儿离庄外还有好大一截路,她屏气凝神待在他怀里,大气都不敢出,拐过角门见两个侍卫匆匆抬了一卷被褥出去,那被褥里两支蝴蝶金簪探了头,是那位黄小姐。   云露华不忍看,“那黄小姐...其实根本不是失足坠楼。”   陆渊轻轻点头,“我知道,曹必酉下手一向狠辣。”   何止狠辣,这样一个正值年华,娇花似的姑娘,他眨眼间就能生生折下性命,还是以如此凄惨的方式,简直可以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云露华话里了点悲天悯人的意味,“他难道没有家室儿女吗,照他这个年纪,若有女儿,也该和黄小姐一般大。”   陆渊道:“曹必酉今年四十有六,一生未娶妻生子,从他手里过的人命何其多,什么姑娘小姐,在他看来,不过是跟路边野花一样,随手攀折罢了。”   一个专杀人命的刽子手,也活该不娶妻生子,如他那样的人,仇家何其多,真生了孩子,反倒是平白牵累了。   阿弟在他手下当差这么多年,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见识过曹必酉后,云露华更加坚定了往后要让阿弟离开都官司那个鬼地方的想法。   只是翻案一事迟迟没有进展,前几日差人给他送名册时想见上一面,阿弟都没抽出空来,这样一日日捱下去总不见头。   想到康宁白日里的话,云露华若有若无的去探陆渊,“祁王殿下今日从康宁那儿问我安了。”   她和祁王向来没什么交情,从前见过也只是点头而过,如今一个天一个地,更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搭话寻事,能问云露华,也不是问她这个人,要么是因着陆渊,要么就是因着云家。   她和陆渊那点事有什么可问的,能让祁王开口的,也只有云家。   可云家早就没了,他这回突然问起云露华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心血来潮,准是有什么事。   “你们,是不是也在查舞弊案?”   你们当然指的就是祁王和他,在她眼里,祁王知道和陆渊知道没什么差别,一条船上的人,做什么也都是提前商量好的。   陆渊没什么神情变化,一语戳穿了人的小心思,“你到底想知道,放开了说,我会告诉你的。”   她心底里其实没把陆渊当成和自己是一路人,按照历朝历代的两王争储来看,其中必有一方要败,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那就是寇了,别看瑞王祁王都是一条血脉,牵扯上权利相争,先太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要是祁王胜了也罢,可若是败了,陆渊就要跟着头一个倒霉。   她没想过掺和这两位的争斗中,问过阿弟,他也没这个意思,姐弟俩就是想把冤案翻了,为云家正名。   如今祁王想将手伸到舞弊案里来,对她们姐弟俩也算得上是件好事,但换个想法,祁王终究和她们不是一条路,为云家翻案也是出于打压瑞王,同路不同心,为防以后出事,云露华自然设了层防。   但她没想到陆渊却是一副坦荡荡,尤其是那句‘我会告诉你’,听着不像虚话。   云露华还是有些不敢信,“你真愿意同我说?”   陆渊更是肃着脸,俨然是君子风度的模样,“有何不能说,你只管问就是了。”   先甭管这话真假,他愿意说,云露华自然乐得问,“你们手上可有当年舞弊案是瑞王所为的证据?”   陆渊说有,“燕过且留痕,怎么会没有证据呢。”   云露华一颗心更热了,又追问道:“那既然有证据,为何迟迟不动?”   陆渊睨人一眼,慢慢道:“你以为当年的事圣上真的一无所知吗,或许他比我们所有人知道的都要多,但几条举子的命摆在眼前,士林动荡,这火必须要浇掉,太子被废位后迁居北苑,十年之久,圣上都再没有立储,其实就是对当年的事存疑未消,舞弊案早晚得翻,但绝不能是由祁王殿下掀起这个头。”   一场舞弊案,赔进去了一个名闻天下的太傅,和云家上下几十口人命,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他或许清清楚楚的明白此事是瑞王在背后一手策划,但举子的命逼到了朱雀门,铁证如山摆在眼前,面对天下悠悠之口,云家是保不住了,太子也彻底失了继承大统的可能,瑞王却一跃而上,险些取而代之。   两王争了这么些年,一直是此起彼伏的场面,重翻舞弊案一旦起头,结局不论如何,那定然是要打破现有的局面,立储之事也不得不提上日程。   尤其是这事若由祁王提出,那在皇帝心中,又是不一样的。   陆渊许是怕她为这个焦心,抬头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急,这事已经开始了。”   揉到一半,陆渊突然停住了,估摸是察觉自己失言,将手重新放回去抱着她。   云露华敏锐察觉出了他这话的玄机,一直追问个不停,“开始什么了,哪儿开始了,你快与我说说。”   陆渊抿着嘴,脚下步伐加快,到了庄子外,将她往马车上一放,撒下帘子来。   云露华脚伤着了,但并不妨碍她的手抓紧了那锦帘,就是不肯松开,她冲着车外的陆渊道:“你这人不能话说一半啊,将人家心提着那么高,又偏不肯放下去。”   陆渊头回发现她竟是个爱胡搅蛮缠的女人,没到他身边时,总觉得人不屑一顾,瞧什么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包括对她也是,后来到他身边了,人是安分了,但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笼统从他进来,到他出去,能说三句话就是稀罕了,还每每都是他问她才答。   先前人失了忆,大变不少,一日比一日没心肝起来,气他的功夫也水高船涨,三句话说不到头就要将他往屋外撵,但这样愿意纠缠的时候,倒是少有。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说她聪明吧,有些时候傻的叫人止不住发笑,说她真蠢,可她偏偏还有机敏活络的时候,说她仪态万千,贵女该有的模样反正他在她面前从没见过,说她举止粗俗,倒也没有,且那张脸怎么都叫人厌不起来。   这样一个又骄又傲,明晃晃如白日正阳的人,不论在哪,都能唯此独我。   陆渊先先后后认识了她将近二十年,以为早将她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如今却越看越不明白了。   他还是将帘子放下来说,“你先早些回去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个不太经常回复评论的人,但大家的每条评论我都有很仔细的去看,对于大家提出的意见也在不断的反思改进,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根据目前的评论量来看,打算每章评论前二十名给大家发个红包,红包不大,但很感谢大家陪我一起慢慢成长,谢谢~ 第35章   将她送上马车后, 看着车辙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陆渊稍松了口气,他转了转有些僵硬的手臂, 将袖子捋起来, 大臂处一个清晰可见的青紫牙印, 破了皮肉, 伤口处渗出血来, 乍一看有些可怖。   这丫头,下嘴可真够狠的。   白致打暗处出来,看到他的伤口, 问道:“三爷可要取些药来?”   陆渊说不必, “这点小伤不碍事,走吧,回去看看那曹必酉查的怎么样了。”   女人的牙口能有多厉害,还能比刀剑劈在身上厉害不成,是以陆渊并未对这伤放在眼里, 他心里记挂着事, 回到了马球场。   甫一进门,就听到女子尖利的惨叫声, 两个侍卫压着一个纤纤身影,曹必酉正对她动刑, 一众贵女也都被遣散出去了,在场的不过是高黎容和祁王,还有不知何时来的瑞王。   都官司的那些阴损招数使在女人身上, 痛楚只会百倍千倍,但表面上又偏偏瞧不出什么伤口,连块皮都不曾破。   瑞王在旁边看着脸色阴沉如水, 暗暗攥紧了拳头。   陆渊看了一眼那被架起来的女子,脸他是认得的。   曹必酉拿着几根极细的银针,对着那女子十根手指头,一点点钻下去,欣赏那张娇美面庞慢慢扭曲,“吴三小姐,您要是再不供出幕后指使,那可别怪本官下狠手了。”   眼前这女子是瑞王侧妃吴氏母家的妹妹,吴侧妃本来出身并不高,原也只是个妾室,因生了瑞王唯一的儿子,提了侧妃之位,她的母家也从一个七品京官升到了五品。   而这位吴侧妃的妹妹,吴梅瑛,因和吴侧妃一母同胞,也渐有了脸面起来,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宴举都能瞧见她的身影。   她正值二八年华,想为自己寻一位好夫婿,倒也是情理之中。   已死的李明琅便是她多番寻觅,好不容易相中的一个金龟婿,新科探花,家境殷实,又相貌堂堂,二人眉来眼去没几回,就勾搭到了一起,私下定了终生。   但谁也没想到,李明琅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因着一只扇坠,她也被卷了进来。   吴梅瑛哭得梨花带雨,“曹司郎明察!真不是我杀了他!实在是冤枉啊!”   曹必酉对于这种轻飘飘一点分量也没有的喊冤话,向来都是加倍使以毒手,他相信重刑之下,什么话都能供出来,至于是屈打成招,还是吐露实情,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了。   又是一阵撕破夜幕的凄厉叫声,吴梅瑛到底没受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受刑的犯人也常有这种疼晕的时候,不要紧,拿特制的药兑水一泼,转眼就能再醒,好继续审问。   “那李明琅昨夜刚杀了曹驸马,今儿个就死在了这里,本官见吴三小姐是一介弱女子,好心劝你一句,知道什么赶紧招了,免得真进了都官司的大狱,到时候再招,可就晚了。”   吴梅瑛一听要进都官司,吓得一哆嗦,慌乱中抓住了瑞王的衣角,“姐夫,姐夫求求您救救我!当初李明琅还是您和姐姐引荐我认识的,如今他死了,您不能坐视不管啊!”   曹必酉等得就是这么一句话,他招了招手,让人将吴梅瑛拉了下去,端了个椅子出来,弯腰伸手道:“瑞王爷,坐下说说吧。”   好戏才拉开序幕,不论是曹驸马,还是李明琅,都不过是这场戏开头的一个引子,正主终于登台后,陆渊和祁王相视一眼,悄悄出去了。   高黎容瘸着腿出来,伸了个懒腰,“今儿个累死爷了,可算是完事了。”   他哈欠打到一半,突然蹿出来的人将他剩下一半的哈欠活生生给吓憋回去了,他挤着笑道:“陆...陆三爷,你是有什么事吗?”   十七八岁的少年,白净的面皮,熠熠生辉的眸子,就连笑起来都比年纪大的招人喜欢,陆渊见他那样子,莫名心头一股火,“高小公子这事办的不错,扇坠子都发到我的人手上了。”   高黎容赶紧告冤,“那我先前也不知道那小娘子就是三爷的人呀,那模样,那身段,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有家有室的。”   他就说是她是凭着那脸那身段将旁人哄住了,有什么好,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竟还招高黎容这种年轻小郎君的惦记。   果然不能再让她随意出去走动了。   陆渊对外待人一向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可越是这样风轻云淡,越是叫人心里打着鼓,高黎容对他说不上怕,原先他们家还跟着瑞王时,见着就绕道走,眼下绑在了一条绳上,见过了他的厉害,才心里有些发憷。   只听到他轻轻哦了一声,突然说起另一茬来,“听说高尚书近来常往京兆尹府上跑,想必是高小公子好事将近了。”   高黎容一愣,京兆尹?那不是许青萝她们家,难不成爷爷想让他娶许青萝那个臭丫头。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他娶谁也不能娶许青萝,不然这下半生可就被那个女人给糟蹋了,他得现在就回家,好好和爷爷说一说。   高黎容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连忙朝陆渊告了别,匆匆唤仆牵马离开了皇庄。   陆渊注视着他离开,身后响起一道声音,“高大人去京兆尹府,分明是去拿案宗,你又何必唬他。”   祁王从马球场出来,陆渊看了一眼里面,“高家和许家是连襟,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里头怎么说?”   祁王露出一点笑意,“他自然是不肯认,不过也没事,认不认这回都算是栽进去了,我那二哥聪明一世,恐怕没想到到头来会栽在一个小小探花身上。”   此事他们严密布局,每走一步都提前演算了千百遍,将任何破绽都遮全了,就是为了营造出这样偶然的局面,不然那位疑心深种的圣上,是轻易不会信的。   “只是...”祁王顿了顿,“你当真忍心舍了陆家和王家?”   陆家是生养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本家,王家是他正妻的母家,在世人看来这应当是他陆渊最亲近的两家,但他却泛起一抹凉笑,“我那爹爹,不止是十年前的助纣为虐,他早在二十年前...”   说到这里陆渊停住了,“至于王家,亲近的从来都是陆家,而不是我。”   陆家和陆渊,外人眼里是为一体,但内里是有很大分别的,譬如他是原配的唯一嫡出,按理该是继承侯爵的第一人选,但陆洋的出生,让他的地位处于十分尴尬的地步,再譬如两王相争,他选择了祁王,而陆家是一心跟着瑞王。   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孩子,他长大成人,不必再依附陆家,他要凭自己建功伟业,另闯出一番天地。   祁王拍了拍他肩,“咱们走到这一步,都不容易。”   陆渊调开视线,望向马球场的方向,是啊,真的不容易。   今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但云露华却早早涂了药,躺在了床上。   她回来时两个孩子都歇下了,陆渊嘱咐人提前叫了郎中,索性没伤着骨头,只是她接下来要躺好些日子了。   才和陆渊谈好条件,盼着能出府逛逛,结果这下伤了脚,什么都得暂且搁下。   她幽幽叹了口气,金凤来替她撒帐子,见她还没歇下,催着人赶紧睡觉,“这都亥时了,您怎么还不快睡。”   金凤和纤云带着哥儿姐儿提前回来了,没见过那阵仗,只以为是三爷不放心孩子,至于人为何没跟姑娘一道回来,那就不清楚了,反正她们家姑娘带了伤,她总觉得这事跟三爷脱不了干系。   云露华也想睡,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纷纷扰扰全一股塞进她脑子里,她总觉得哪儿不太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又实在想不起来,这样挂念着事,又想不清楚,她怎么睡得着。   她突然问金凤,“你觉着陆渊是个怎样的人?”   金凤见她问这个,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仔细琢磨了一下,“三爷...当是个好人吧。”   云露华慢吞吞抬了眼皮子,“好人?”   金凤说是啊,“当初舞弊案闹得那么大,能将姑娘和奴婢一块捞出来放进这安乐侯府,护着咱们平平安安这么多年,应当是个很好的人。”她又添,“这些日子,三爷待姑娘也越来越好,不仅将夫人之前的院子拨给姑娘住,还允姑娘带着哥儿姐儿随意出府,其实奴婢也不明白,为何姑娘待三爷冷淡了,三爷不仅不气,还愈发对姑娘好。”   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她一直嚷嚷着要离开这里,他心里是存着一分恐慌的,陆渊也真够奇怪的,按理说他和她处了十年,要生出些感情来,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既然十年间都是同床异梦,那他现在怎么反而不肯放她走?   难不成真如话本子上说的,男人不论喜不喜欢这个人,一旦同她在一块儿了,又有了孩子,心里便认定了她是他的私物,宁肯抓着不放,也不愿再松手。 第36章   她受伤的第二日, 云旭华就匆匆赶了过来,见人换了院子,比之前不知宽敞多少倍, 屋内陈设样样精美, 就连那原先的架子床, 也换成了如今的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   其实这里原来摆着的是雕花楠木镜格大床, 但由于云露华没有睡别人睡过的床的习惯, 便叫给换了,不仅如此,屋内大大小小的陈设她也换了个遍, 就连镜台前的葵花妆奁也换了, 反正她只要一想到有人用过这东西,自己再用,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尤其是床前这套新的金丝牡丹瑶光帐,和她在闺阁时一模一样,十分顺她意。   至于这一通换下来给安乐侯府账上增了多少开销, 她就管不着了, 左右陆渊说要将她捧到人前装爱妾,那爱妾就该有爱妾的样子, 刁钻跋扈,蛮横任性, 花钱如流水,这才是一个爱妾该有的样子。   她见云旭华过来,歪在床上朝人招手, “许久没见你了。”   昨夜的事趁夜就传到了他的耳中,万幸有惊无险,不然他和曹必酉就算撕破脸皮, 也不能叫那个畜生伤了阿姐一分一毫,原想立即去看她,但念着夜深恐怕人早歇下了,便一大早连都官司都没去,先往安乐侯府来了。   见人无事,他总算把一颗心重新放回了肚中,“阿姐是如何伤到脚了?”   云露华靠在引枕上,她昨夜没睡好,满脑子都是皇庄里的事,到早上起来,眼底浮起了两团淡淡的乌青,精神也有些萎靡,“就是走路,天黑,不小心崴到了。”   要不是陆渊赶命似的在前头走,她追不上,也不会一时失察崴了脚。   不过,她当初追他干什么,她和那小公子清清白白,不过是收了个扇坠,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怎么就心虚了呢。   想必自己是头一回做,脸皮薄,还不太熟练,往后这种事多做几回,熟能生巧,也就不虚了。   云旭华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看到人精气神不太好,猜测是被昨儿个的事吓到了,他柔声道:“曹司郎办案从来都是这样,阿姐别怕,这事已经过去了,凶手也认罪伏法了。”   云露华打起了精神,微微倾身道:“人抓到了?是谁?”   云旭华点头,“抓到了,是李明琅手下的一个贴身随从。”   云露华听着直皱眉,“怎么会是一个随从,那曹司郎不是说尸体边上有一枚扇坠,应该是个女子呀,更何况曹司郎说李明琅才杀了曹驸马,不到一日李明琅也死了,是不是太凑巧了。”   这个说辞连她一个不通刑事的女人都不信,若不是都官司和皇帝都瞎了聋了傻了,那就是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云旭华笑了笑,“阿姐说的不错,一个随从,不过是用来顶罪的羔羊,此事涉及了瑞王府,陛下得知后下令不再追查,案子也只能结到这里。”   又是瑞王。   但凡涉及瑞王的事,那必然要掀起一场轩波,瑞王那阴森森的眼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像一条滑腻的水蛇,时不时就要猝不及防地咬人一口。   这回死了的一个是即将和芸书公主成婚的驸马,一个是新科探花,都不是小人物,但他们的命又好像并不重,查到帝王家时,就这样生生被掐断了。   当今圣上十分顾全皇家颜面,云露华一早就看出来了。   只是那芸书公主,将成婚的驸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知她会不会伤心。   云露华想从阿弟脸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但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倒是她这样盯着人瞧的举动,惹得云旭华频频摸脸,“阿姐为何这样看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云露华说没有,装作若无其事的正过脸,“阿弟啊,你也有十六了吧。”   他是永安十一年生的,细算起来,是有十六了。   云旭华道是,见阿姐笑盈盈看着他,那笑容别提有多璀璨了。   “十六,不小了,阿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嫁人了。”   想了想,被迫嫁给陆渊也没什么可高兴的,遂换了个话说,“爹爹在你这个年纪,和娘亲都已经成婚两年了。”   云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原先也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越穷的地方越爱生孩子,越爱生孩子就越早成婚,往往姑娘十二三岁就嫁了人,小子十三四岁就娶了妻,尤其是云言询自幼丧父,唯一的娘亲身子骨也常年不好,他又是个除了一肚子墨水,什么也不会的穷秀才,早早娶了媳妇回来替他操持家事,他才能继续安心读书。   不过云父云母虽成亲早,但却迟迟没有要孩子,直到云言询金榜题名高中后,在官场上有了些成绩,这才有了云露华,照云母之前说的,两个人过日子一碗粥都要分两碗吃,哪儿还有余钱去生养孩子。   也因此云父云母对云露华总有一分亏欠,打小捧在手心里呵护,是真真正正的娇生惯养。   云旭华大抵能猜出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早早转开了话题,从袖笼中拿出一叠银票,“听说阿姐近来拮据,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阿姐若不嫌弃,就先拿去用吧。”   他是从哪儿听说了自己拮据的,云露华赧然低下头,再拮据也不能要弟弟的钱,她那么大的人了....   反正现在缺什么就都找管事要,其实自己也不缺什么了,她还是对钱看得很淡,不够用时想法子找钱用,够用时钱不钱的对她来说也没多大重要。   她婉拒道:“别呀,你自个儿的钱,自个儿留着花就是了,都官司那种地方,辛苦挣来的几个钱不容易。”   云旭华一笑,往她手里塞,“阿姐就当是我放在你这里的吧,我一个男人,花销不了什么。”   这说的倒也是,男人不像女人,要买胭脂水粉,要买簪钗环佩,还要跟着买时兴的缎子衣裳,吃食也不挑剔,若说花销最大,那就是几个聚着去混地儿喝酒寻欢,她的阿弟这么冰清玉洁一个人儿,断然是不能去那种地方,自己替他攒着也好。   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可拒的,她将那银票收好,往枕下压了压,“那我就给你存着,待你有心仪的姑娘,要成亲了,再来拿就是了。”   得,说来说去还是绕到了这上头,云旭华抵拳轻咳了一声,起身道:“那阿姐好好休息,我那头还有事,就先走了。”   这就要走了,云露华有些落寞,但也知道他繁事缠身,不能一直留着他,只是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道说道亲事,问问他可有相中的姑娘。   等下回吧,也不急在一时,她将人送走后,从檀枕下拿出那一沓银票,一张张清点起来。   “哪儿来的钱?”   冷不丁出现在帐前的人,将云露华吓了好一激灵,她抚着上下起伏不定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你走路没声儿的吗,怎么老喜欢一声不吭的进人家屋子里头。”   陆渊身上有功夫,走起路来能一点声也没有,倒也不是故意要吓人,只是这样轻声走惯了,长此以往就一直养成了拿功夫走路的习惯。   不过也有好处的时候,譬如你相谈正欢,一转头见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了个人,也不知听了多少。   陆渊没说话,只是将一只锦盒给她,云露华打开,是那个原先被他掷坏了一个耳的镂银云纹小香炉,喙嘴重新用金玉镶嵌过来,炉耳上还多了一颗明珠,仔细瞧竟比之前好看不少。   她哟了一声,“这是修过了?你怎么不干脆给我换个新的。”   陆渊睨人道:“你不是说只要这个。”   她愣了一下,自己说过这话吗,貌似好像大概也许是说过的。   不过这都不要紧,云露华将小香炉抱在怀里,不痛不痒来了一句,“你之前待姚小宁,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陆渊掀起眼皮,“你这是什么意思。”   后面引枕靠着不舒坦,她又拿了只引枕高高垫着,摆动了一下身形,然后才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听说姚小宁原是个秦淮河畔的卖花女,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能将她接进府上来,想必是很喜欢她的。”   姚小宁那种女人,最会扮委屈学撒娇,和他独处时还不定是怎么痴缠小意着,像陆渊这样的情场老手,二人哄着缠着,这种逗女人开心的小把戏,是时常有的吧。   陆渊撩袍坐到了床沿上,云露华见此往后稍挪了挪,生怕和他有接触,他哂道:“你放心,我还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那他和姚小宁不就是两厢情愿,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了。   “姚氏...”陆渊突然停住了,目光飘向窗外,“你以后就知道了。”   到底什么事情还非得等到以后,难道不能现在说吗,云露华将被子往上用力拽了拽,盖过了头,闷在里面冷冷淡淡道:“你快走吧,我困了,要歇息了。”   这大白天的,刚过了一夜起来,早膳都没用过,就说要歇息,还真是个不会扯谎的。   陆渊把她被子往下扯,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就露了出来,他笑了笑说,“你吃醋了?” 第37章   胡说八道!她有什么好吃醋的, 他和姚小宁从前有过什么,又做过什么,同她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她吃哪门子飞醋!   云露华将他手一推, 冷着脸子道:“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凭你也不是什么招人稀罕的, 也配叫我吃醋。”   真是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她就是生错了人家,若是生在市井之中,能靠这嘴的厉害在那些妇人堆里数老大。   陆渊哼笑一声, 把被子往她脸上一罩, 顺带盖住了她的嘴,“我如何就不招人稀罕了,也就在你这里,我就像个人嫌狗不待见的。”   这话倒真,一点不带含糊,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在她心中就是这样不堪, 让人回回见到都皱眉头。   云露华又把被子拉了下来,对于他的自知之明, 回敬一嘴道:“是啊,姚小宁指不定多巴巴望着你过去呢, 你要是过去了,跟大爷一样将你伺候着,可不比在我这里受气强?快走吧, 快走吧。”   又被赶,左右他也习惯了,见人望着他走, 他也不好老赖在这儿。   等到床榻前空空,云露华拿着银票出神一会儿,“刚才数到哪儿了?哎呀真烦,又要重新数,都怪陆渊。”   康宁指派的司正隔日就到了,是个方脸方髻的中年女官,朝云露华行了一个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见礼,声音醇厚道:“奴婢尚宫局司正,姓章,接康宁公主旨意,进府为姑娘授礼。”   宫里女官大多长这样,做事说话都是一丝不苟,能把那厚厚几本宫规倒背如流,长篇大论张口就来,跟书塾里的老酸孺一样。   在云露华看来,这样的人活着太累,连吃饭睡觉都不能随着性子来,忒没意思了些。   不过另一方面,因她做不成这样的人,所以对于这种人是打心里很敬重的,忙叫金凤挪了个绣墩过来,章司正挨着做下,也只沾了那绣墩一点,腰板挺得笔直。   纤云将陆皎领了过来,云露华倚在引枕上,含笑道:“这是燕姐儿,今年七岁了,从前没好好教养过,若有什么不听话的,司正只管说她就是。”   她还想再添一句‘打骂都使得’,但即便是一句场面上的虚话,转了几圈到底也没说出口,她护崽,要是自己的孩子真被旁人打了,恐怕她要提刀去理论。   陆皎乖巧行了个礼,唤了声‘司正大人’。   章司正一面说不敢,一面打量了一眼陆皎,见她眉眼浅浅,举止有礼,想她是个听话的好苗子,不是那等顽劣皮实的。   这样最好,教起来也省心,原以为这云大小姐成了妾,庶出的孩子不好教,但今日一见,倒没叫她失望。   好教就行,她省心,这云大小姐省心,康宁公主那头也省心。   金凤备好敬师茶,章司正坐在上座上,由陆皎端过那杯茶给她,章司正接了喝了,从今日开始,也就是教她的正经师父了。   女子行止礼数一向重要,高门之间结亲,除了一个门当户对,头一个看得就是品行礼教,若是早早扬了贤名德名出去,这样的姑娘未及笄之前就能早早被人定下,所以姑娘学礼没个规定的时间,有些早,舍得孩子吃苦的,四五岁就要立规矩学姿态,有些晚,不舍得孩子吃苦,八-九岁再学也是有的,像陆皎这样七岁学礼的,算是正正好,不早也不晚。   而且有个司正女官做礼教,这份殊荣除却国公王府的小姐,侯伯之中,安乐侯府算是第一位,且不说陆皎还并不是名头上的嫡出。   但没法子,谁叫人家娘有脸面,和康宁公主是打小的闺中密友,点个女官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别人家只有眼红艳羡的份儿,总不好把自己的孩子塞到安乐侯府去,但府上却另有人动了心思。   大房且不说,就一个管氏所出的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嫁了人,如今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剩下几房本就是庶出,向来不得脸,若非家宴,平日里都少见这些人,即便见了那也是充当背景板的。   杨氏膝下就一个陆洋,走狗斗鸡的年纪,数来数去,能动心思的,也只有一个陆皊了。   陆皊自王氏被迁后,病也就一日日的好了,养了这么些时候,人消瘦了一大圈,恐怕也知道今非昔比,再不见往日那拿下巴看人的气势,整张脸围在簇起的立领内,跟在姚氏身后一言不发。   这话原是姚氏提出的,她的原话是:都是三爷的姑娘,也都是庶出,凭甚陆皎能被章司正领着学礼,陆皊就不能,章司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陆皎只比她女儿大一岁,一块儿学有什么不好。   听得杨氏直皱眉头,心里大骂还真是个不要脸的,章司正能教燕姐儿,那是康宁公主的恩典,她女儿又算是个什么人物,竟也配!   原想直接拒了,不曾想姚姨娘在她那儿又是哭又是闹,还攥着她的裙角不松手,口口声声喊着‘老夫人莫要行这等偏心之事’。   她偏了哪门子的心,左右两个又都不是她的亲孙女。   只是被姚姨娘这么一闹,午饭也不能好好吃了,实在无奈,索性将云露华叫过来,让她和姚姨娘说,也省得再这么让自己闹心。   珠帘浮动,见人打帘进来,杨氏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你前些日子脚上伤了,原也不想让你费周折来这一趟,只是姚姨娘在这儿求了一天,说不论如何也该让琪姐儿也随着章司正学礼,这章司正能来,也是康宁公主看在你的面子上的恩典,到底教不教,我倒不能拿主意了,还需你来定夺才是。”   这话不仅是说给云露华听,隐隐透露出的意思,还是在说姚姨娘恬不知耻,不过姚姨娘听了这话倒没什么大反应,仍旧淡淡站在那里。   杨氏来请这一趟,云露华本来也不想来的,但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人都松散了,再不出来走走,恐怕骨头都要松了,再加上郎中也说她能开始走动,慢慢练步子,这才顺着小道慢慢到了杨氏这儿。   因她伤着脚,也没有行礼,杨氏叫人挪了个座椅给她,云露华坐下后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姚姨娘,嗤了一声道:“姚姨娘怎么今儿个来求老夫人了,这种事到陆...三爷那里撒个娇软个声,他什么礼教不给你找?”   姚姨娘反正现在见了云露华,眼里除了恨还是恨,恐怕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叫她落势的,竟是这个从前她从没放在眼里的云氏。   她原以为,扳倒她的该是外面哪个年轻新鲜的女子,毕竟男人好色,都爱二八少女,而这云氏,模样再好,毕竟都已经是个旧人,不年轻了,三爷再怎么喜欢,也越不过自己去。   这些年,她没少在外打听三爷的行踪,生怕他在外养了外室,或是迷上哪个烟花柳巷的妖精,但三爷从来没有,除了时不时到长安楼点个校书娘子弹琴唱曲儿,连留宿都不曾有,她渐渐放心了,但谁能想到,偏就是这个比自己还大上一岁的云氏,一朝飞上枝头,竟就把她踩到了脚下。   她有什么,云家早没了,她自己到现在还脱不了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头,能靠的不就是一个康宁公主么!   姚姨娘阴沉沉看着她,将陆皊一把搂在怀里,扬了扬下颚道:“琪姐儿也是三爷的孩子,难道非要行这等厚此薄彼的事情,这传出去,旁人还不定要怎么戳着你的脊梁骨呢。”   云露华觉得好笑,“为何要戳我脊梁骨,我又不是正妻,难道还要一视同仁不成?你这话该去西院说。”   姚姨娘啐道:“正妻?凭你也配!你这辈子也做不了正妻。”   云露华打了个哈欠,百般无聊,“你今日是想找我吵架的吧,我偏不遂了你的意。”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脚还一深一浅,“得了,早知道这么没意思,我就不该来。”   原以为姚小宁能跑到杨氏那里叫嚣,是有什么本事,没成想只是跟撒气一样,就想逮着她骂几句,骂就骂吧,反正自古以来招人恨的都是太耀眼的,谁叫她这么叫人恨,偏又让人无可奈何呢。   她才堪堪站稳,打算转身回去,身后突然一下受力,只听到姚小宁喊道:“云露华,你为什么不去死!”   椅子没抓稳,云露华往前栽了个跟头,好在杨氏这儿地上都铺了松软的织金毯子,所以倒是没磕到,只是碰到了落地罩旁的瓶几,一只前朝白瓷青花的瓶子碎了一地,飞溅的瓷片割破纱衣,刮过她的手臂,顿时血一股股撒欢似的往外冒,捂也捂不住。   云露华头脑嗡嗡一阵乱响,周围人手忙脚乱把她扶起来,金凤又是喊郎中,又是怕姚姨娘跑了,杨氏也慌了神,一时间鸡飞狗跳。   没等到郎中,去传信的小厮腿脚倒快,陆渊不在家,就先把白致叫了过来。   这种时候,要真等郎中过来,云露华还不知要淌多少血,白致解了自己绑腕的黑巾,一圈圈缠上去,先强行止了血。   云露华边上都是鲜红一片,这是伤着筋脉了,才会流那么多血,血流多了,听她们说话都是茫然的,只能感觉耳边嗡嗡不停,到最后两眼发黑,就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别急先别急,等下一章 第38章   浑浑噩噩间, 她稍稍有了点知觉,眼皮子似是有千斤重,怎么努力睁眼就是睁不开, 耳边依稀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您就这么护她, 喜欢她, 那这些年来您对妾身, 又算是什么?”   男人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薄怒, “我再如何护她喜欢她,也不该是你对她动手的原因!”   她似乎不甘,试图用往事勾起他的回忆, 凄婉道:“您忘了吗, 当年妾身在秦淮河畔救上来您,妾身随您到了京城,这么多年,您一直待妾身如初,她云露华又算是什么, 您如今怎么能为了她, 这样待妾身?”   哪知她这话只换来了两声冷笑,“所以你这样千方百计的, 就是想看看她在我心中的分量?”   哭声戛然而止,再然后就没了动静, 云露华倦极,半天睁不开眼,索性又睡了过去。   待到傍晚时分, 她才睁开眼,昏暗的室内没点灯,只有霞光流转在窗外, 透过一丝窗隙投了进来,照在瑶光帐前,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偏过头去,刚想撑着身子起来,被白布缠住的手臂让她痛得发晕,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扶靠在枕上。   莲碗里乌黑的药汁,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还没沾唇,就先闻到了一阵苦味,云露华吸了吸鼻子,不想喝。   她的小脸苍白,整个人都十分羸弱,长长的鸦色睫羽垂下,莫名又添了几分娇弱,“我都听到了。”   陆渊递药的手微微一顿,“听到什么了?”   云露华去看他,暗色下一点透光的彩,将人的脸衬着异常妖异,陆渊长相原不是那种女人般的柔美,仔细说该像君竹青松,清俊雅逸,但他却绝不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君子。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姚小宁,救过你?”   陆渊轻嗯了一声,瓷勺又挨到她嘴边,“来吃药。”   实在是不想吃,但都说良药苦口,闻着就这么苦,也该是好药,云露华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果真又苦又涩,算是她平生喝过最难喝的药了。   她苦的眉头都皱到了一块,见陆渊要递第二勺,忙推开道:“我不喝了,太苦了,你快拿走。”   见旁边有一盏清水,她捧着咕噜咕噜喝完,嘴中苦味冲淡了一些,这才好受了点。   重新靠回枕上,她又问,“你是因为姚小宁救过你,这才纳了她为妾吗,不然以她的出身,原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   陆渊没有回答她,先劝了人吃药,“你先把药吃了,我就和你说。”   看着那还有大半碗的药汁儿,云露华直皱眉,往边上一躲,“那我不想知道了,你把药拿走。”   陆渊直摇头,都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药,他从袖口摸出一包蜜饯来,“配着蜜饯喝就不苦了,你这回是破了筋脉,失血过多,若再不吃药,对你身子实在无益。”   在他哄来哄去下,云露华到底还是点头了,一颗蜜饯一口药,就这样喝了半碗,陆渊终于将莲碗放在旁边,抻了抻袖,“是九年前,有一回我去金陵为祁王办事,遇上了歹人伏击,不得已跳进了秦淮河,再醒来就是在姚家了。”   云露华听着咂舌,“这样算来,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这些年那么宠她。”   打从姚小宁进府,他是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但这话从云露华的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得劲儿,尤其是对上她那一双清明坦荡的眼,心里愈发堵得慌。   见人还在一口一个往嘴里塞蜜饯,陆渊将油纸包收了起来,揣回袖子里,“不许再吃了,吃多了牙疼。”   真小气,吃点蜜饯都不许,云露华撇了撇嘴,拿绢子将手擦干净了,“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做,也跟对待王眉秋那样,将她打发到别处去,不在你眼下晃了?”   陆渊替她掖了掖被角,说,“此事我自有安排。”   云露华听了更是吹胡子瞪眼,她挨了一顿伤,这个男人还紧不松口,要留着姚小宁,果然是救过他命的,情分非比寻常。   于是她尖酸刻薄道:“姚小宁今儿个敢推我,那保不齐明儿个就能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你是个男人,恐怕不知道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再等你安排好,只怕我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想把姚小宁弄走,说实话她对于姚小宁,也说不上有多恨,充其量就是讨厌,这回拜她所赐伤了手,讨厌是更讨厌了,但还没到要将人非要赶尽杀绝的地步,她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好不容易脚伤好了,能勉勉强强起来走路了,眼下胳膊又伤了。   照着情形,没个十天半个月,她抬手都是问题。   陆渊抬眼,“你这样的,不把刀架到别人脖子上就算是感恩戴德了,怎么会给她再伤你的机会。”   这话假倒是不假,姚小宁眼下别说见她,就是和她有一丁点关系的,她都不会给近身的机会,包括她的饮食起居,都会再派专人看管。   但,陆渊的话她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别扭,她这样的,她这样的怎么了,是有多横行霸道不成。   想了想,男人还是都喜欢依附他的菟丝花,像她这样能自给自足的,反而不讨人喜欢了,要不然姚小宁那样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她看得上眼,偏偏就让陆渊宠了这么多年。   不行,这也太亏了。   云露华心一横,牙一咬,眼中盈泪,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往他怀里钻,“夫君,你快将姚小宁赶走,人家好怕~”   陆渊浑身一震,低头看圈在他怀中的人儿,即便知道她是在做戏,心里还是生出了些许不一样的情愫,他僵硬抬起手来,心里是想顺着她脸庞柔和的弧度轻抚,又觉得下不去手。   择决艰难时,他到底还是把手放下去了,“你先将伤养好,回头我带你去长安楼看玉鹿。”   “真的!”云露华立时从他怀里出来,又换了副面孔,“你可不许诓我。”   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会儿一个样,他看了看空荡荡的臂弯,拂了拂袖,淡然道:“我何时诓过你。”   云露华暗自腹诽你诓我的时候还算少么,表面却笑吟吟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   慎哥儿的满周宴是在下月初七,说是个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阖府已经开始操办起来,就连院前的碧纱盏也换成了金琉璃灯笼,只是云露华有伤在身,每日只能巴望着窗外。   康宁突然一声不吭的来看她,将整个安乐侯府都吓到了,杨氏急急忙忙出来接驾,康宁与她点头而过,也没进备好的花厅,径直往云露华那儿去了。   不好出去溜达,云露华近来最大的乐趣就是逗孩子,尤其是慎哥儿刚学会走路,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咯吱咯吱的笑,朝她怀里奔来的小模样,云露华每回见一次心都要跟着融化一次。   有孩子真是太好了,云露华还是教慎哥儿学喊娘。   但慎哥儿委实不太争气,教了半日却等来了一声:“爹...爹...”   云露华没了笑,将那小脑袋扳过来,纠正他喊‘娘’。   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小人儿懵懵懂懂,又叫了一声,“爹爹。”   真是个没心肝的,枉费她教了那么久,居然都不先喊娘,云露华赌气似的撒开手,惹得金凤和纤云在旁边捂嘴直笑,“三爷要是知道了咱们哥儿第一声叫得是他,指不定要有多高兴。”   云露华说不许,“不能告诉他,要是让他知道还不得笑话死我了,那我多没面儿,他要是问起来,只能说哥儿先叫了娘。”   正说着,康宁就过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一进院就东张西望。   她一进来就先将云露华看了一遍又一遍,见人真没事,才放下心来,“吓死我了,上回听说你伤了脚,这回又听说你伤了手臂,才多长时间,马上哪儿哪儿都要落伤了。”   云露华说不打紧,转头见可达迓望来望去,实在望不着,就问她道:“姨母,妹妹呢?”   云露华笑道:“她在跟着章司正学规矩呢,四王子是有什么事吗?”   可达迓忸怩了一下道:“也没有事,就是想问问她上回的玉喜不喜欢。”   康宁讶然,拍了拍他头,“我说你缠着我非要一块来,竟是为了这个。”   可达迓摸了摸头,咧嘴笑不说话。   自家姑娘被别家小子惦记了,云露华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就算知道他们这样年纪的,也只是当玩伴一块处,并不真明白什么情呀爱呀的,但该别扭的还是要别扭。   康宁抿嘴一笑,打发可达迓去跟慎哥儿玩。   二人靠窗坐下来,纤云在廊下煮了壶茶,金凤端了些瓜果茶点,边吃着边说话。   “那个姚氏,我派人去查过了,也没什么底细,原就是个卖花的穷苦人家出身,娘死的早,家里除了她就一个爹一个兄长,她那兄长是个吃喝嫖赌的混账,早年娶了个媳妇,结果后来还不上钱,将媳妇都卖到勾栏里去了。”   云露华原先只是知道姚小宁是个卖花女,想来家中也不富裕,但究竟家里几口人,是做什么营生的,品行又如何,倒是没有细究,但康宁既然去查了,那就一定是查出了点什么,不然也不能特地来这一趟和她说。   康宁顿了顿道:“这个姚小宁,好像是救过陆渊的性命。”   这一点云露华已经知道了,她点了点头道:“不是好像,就是救过,陆渊与我说早年他去金陵办事,遭歹人伏击受伤,跌落进了秦淮河,就是姚小宁救了他。”   康宁却道:“这就奇怪了,按这么说,姚小宁应该是无意间救了陆渊,但她那位兄长,私底下却和瑞王府有联系。” 第39章   姚小宁和瑞王府?   云露华端着茶盏愣了半天, 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她和瑞王扯上关系。   可康宁一副绝无虚言的样子,又不得不让她陷入了沉思。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姚小宁从一开始就是瑞王的人, 那么她当年救陆渊难道都是刻意安排好的?那陆渊又知不知道姚小宁和瑞王的关系, 如果他知道, 以陆渊的作风, 是绝不会有陆皊的。   康宁连叫了她好几声, 云露华才恍惚回神。   她放下茶盏道:“这太奇怪了。”   是奇怪,康宁想了好几日也想不通,这才出宫寻她这一趟, “我思来想去, 也没个答案,不过想想,陆渊身边除了你,一个正妻,娘家对瑞王俯首帖耳, 外头进来的一个妾, 竟也和瑞王脱不了干系,也怪可怜的。”   这样算来, 这些年岂不是只有她,清清白白不受半点瓜葛。   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姚小宁的事暂且搁下不提, 她和康宁又聊到了狄国内乱上去,康宁忧心忡忡道:“我那个狄王夫君怕是没几日活头了,他留下的几个庶子, 一个个都是眼冒绿光的狼崽子,还有虎视眈眈的左王,如今在贵族之间四处奔走, 想说服他们易主。”   狄王比康宁大了十余岁不止,二人完全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才联姻的,狄王风流,一生不知有过多少女人,康宁嫁过去时,就有三个庶子五个庶女还有一堆庶妃等着她去收拾,不过身为大晟嫡公主,雷霆手段下这些庶妃庶子也不敢在她面前生事,即便是狄王自己,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云露华拍了拍她手,“你莫要忧心,四王子有大晟撑腰,他们越不过去的。”   康宁叹息,“父皇已经派了精兵在狄国边境驻扎,只要内乱一开始,他们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兵清扫,只是迓儿还那么小,等他登位后,恐怕到他成年,我都只能在狄国了。”   她心里一直念着大晟,这才是她的故土,狄国再好,那也终究不是家。   云露华安慰她道:“四王子是个有主意的,你陪他几年,将狄国政事都交到他手上后,你再寻个理由回来,到时候谁敢拦你,你就是待上一辈子,也没人会说个不字。”   *   等到了第十日,云露华的手已经可以简单活动了,她还没盼来去长安楼看玉鹿,就先得知了舞弊案被上折重提的事。   上折的人也叫她实在不可思议,竟然是曹必酉。   事情源于那位‘坠楼’的黄家小姐,那夜黄小姐的尸身被抬回黄家时,当夜府上悲恸惊声不绝,尤其是抬尸的还是都官司的人,第二天那位黄御史就一纸折子将曹必酉参上了御前。   御史的笔能诛人,洋洋洒洒将曹必酉如何草菅人命,如何一手遮天,全部揭露无疑,他为女报仇心切,全然忘了曹必酉是皇帝手上的一把刀。   果然,这刀毫不留情的砍到了自己身上,曹必酉反将他狎妓受贿的证据摆在了金銮大殿上。   一个监察的御史,干的就是盯百官言行风评的差事,结果自己不仅狎妓纵乐,还私下受贿,这官做到头了不说,还有了掉脑袋的危险。   黄御史进都官司大牢的第二日,就什么都招了,而在他招下的众多事情中,舞弊案就是其中一个。   十年前,黄御史还并不是御史,他在礼部为官,作为舞弊案那一年的次考官,那几个撞死在朱雀门下的举子,其中有一位正是他的门生。   白连时呈上去状告云言询的折中,夹杂着一份这位已死举子的泣血状,状上直指云言询受贿卖官,当日便是黄御史站了出来,言之凿凿在皇帝面前说此状乃是门生所托。   可如今旧事重提,黄御史却供出了,那份泣血状,是他受瑞王所托,伪造而成的。   又是瑞王,如今这接二连三的事,都指向了瑞王。   隐隐的,有人发觉事态不妙,瑞王这座大山,已有松动的迹象。   舞弊案被京兆尹和大理寺一同重新提上了日程审理,当年的卷宗调出,与之有关的人一一进大理寺查问。   云露华身为云言询之女,自然也应诏进了大理寺。   主审的是京兆尹和大理寺卿,正堂上悬‘正大光明’四字,天光晃了眼,云露华莫名觉得眼角泛了湿润。   不过都是例行询问,问那一年秋闱前后,可曾见过可疑之人频繁出入云家,吃穿用度可有突然增长,云言询行踪是否不定云云。   云露华一一答了,她爹爹一向尽责尽职,秋闱前后那几日,几乎都是宿在了衙内,好几天都看不见人影,别说受贿了,恐怕连夜挑灯看卷题都来不及。   其实也问不出什么,京兆尹叹息一声,起来负手而立。   圣上下了令要重查当年舞弊一案,但也没说该怎么查,查到哪种地步,再者此案是因黄御史而起,圣上的本意究竟如何,谁也摸不清。   当年舞弊案牵连甚广,能知道内情的,都几乎没活下来,要是没有些真凭实据拿出来,黄御史对瑞王的控告,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并且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往后再想重提翻案,是绝无可能的了。   一层阴翳笼罩下来,满堂寂静。   “报!——”   一个衙内压刀进禀,身后跟着进来的是白衣翩然的云旭华,“禀大人!云大人说有要事相报!”   当年舞弊案事发时,云旭华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小小稚童,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未必能记起,是以他们并未传召他来,未曾想云旭华竟自己来了。   都官司是刑部六司之一,云旭华居于曹必酉之下,虽只是个六品郎中,但因都官司与别的司衙不同,因而京兆尹与大理寺卿还是起身互相揖礼。   “云大人。”   云旭华待人处事很有自己的一套,照理说都官司出来的,多是凶神恶煞之辈,但他偏偏是那个例外,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再加上常年那一袭白衣,和皮相惑人,总让人产生一种,他只是个翩翩公子哥的错觉出来。   好看的人天生占着优势,儒雅谦顺又好看的人更是让人见着眼都舒坦几分,所以大家若要和都官司打交道,一般不走曹必酉那里,先去这位谪仙似的小云大人处。   三人交道打的不少,相互并不陌生,待见过礼后,云旭华说明了来意,“今日是舞弊案重审的第一日,时隔多年,料想二位大人应是焦头烂额,无从下手,下官带了个人过来,想必能解二位大人的燃眉之急。”   他挥了挥手,一个衣衫褴褛,脚缚钢链的男人从外进来,他面黄肌瘦,浑身沾着泥垢,额头上大大一个刺青‘流’字,表明了他是受了黥刑,被流放发配过。   京兆尹和大理寺卿皆是不解,迟疑道:“这位是?”   云旭华对旁边的阿姐投去宽慰一眼,再微微一笑道:“也是,十年了,想必两位大人已经不记得他了,他就是永安十七年秋闱的状元,李平。”   李平此名一出,简直是如雷贯耳,瞬间让二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当年秋闱的状元,其实并不是李平,是那已经在朱雀门身死,后背黄御史伪造了泣血状的那个举子,正因他的状元之位被人取而代之,才揭开了这场科举背后的种种阴暗。   以钱财贿赂主考官,将自己的答卷和他人的答卷调换,李代桃僵顶替下来,待答卷送到御前时,皇帝朱笔批下三甲与名次,放榜下来,只会以为自己名落孙山,未得圣上青睐。   李平此人,肚中学识也有,但要说批为榜首,那是绝对不能够的,偏他家中财力雄厚,父亲为三品大员,买通主考官云言询,为儿子谋个前程,实在是多合情合理的解释。   事发后,李家满门流放,这位状元郎被赶去岭南,是生是死一概不知,再带回来时已经是说话迟钝,目光呆滞。   但他能说出来的话,却是分量极重。   京兆尹和大理寺卿两两相望,后将此人收押审问。   云露华从大理寺出来,烈阳浇在她身上,灼烫的很,但她却迎阳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被流放的人,多数都会死在途中,即便是到了流放地,日夜劳作,食不果腹,也最终会过劳而死,所以想找到这个李平,当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阿弟,你最近这样忙,便是为了这个吧,可真有你的,这都能翻出来。”   云旭华一笑,“还要多亏了阿姐送来的那份名册。”   说到那名册,云露华有些讪讪,这名册还是陆渊给的。   旁边突然蹿出来一个少年,“小娘子,这事我们家也有出力哦,你也得谢谢我。”   云露华被这冷不丁蹿出来的人吓了一吓,往后退了退,待看清人后才露了笑,“是你呀。”   高黎容笑嘻嘻想凑过来,被云旭华一个眼神警告,只得保持着距离,“是我,小娘子见着我是不是很高兴。”   分明和阿弟差不多大,这一口一个小娘子叫着,让她总觉得自己和他一样大,云露华笑道:“你得改口,叫云姐姐。”   高黎容说不要,“叫了姐姐总觉得不敢亲近了,还是叫小娘子好。”   见他执意,云露华便不强求了,小娘子就小娘子吧,显得年轻。   哪知她不计较了,却有人计较,一辆马车停到了她身边,陆渊从上面下来,黑着脸,“高小公子不可乱了规矩,要叫陆夫人。” 第40章   高黎容察觉来者不善, 下意识往云露华那边侧了侧身,打了个呵呵道:“是陆三爷呀。”   陆渊脸色沉沉,上前一波想去把他撇开, 哪知高黎容先他一步, 拉着云露华的一片琵琶袖大喊, “云姐姐救我!”   果然, 云露华将陆渊挡住, 不喜道:“陆渊你怎么回事,连个小孩子都欺负,他才多大, 也不知道让着一点。”   陆渊指了指自己, 又指了指对方,让他?他为何要让?这个女人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他才是她的夫君,那只是个外人,这天底下哪儿有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还反倒指责夫君不懂事, 不谦让的道理。   他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看高黎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咬牙又切齿,最后只得将拳松开, 化作绵绵掌心,将她牵过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刚才慎哥儿会喊人了。”   说着陆渊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宛如四月暖风轻拂面颊,雏燕呢喃, “他先喊了爹。”   他不是头一回做人家的爹了,但燕姐儿和琪姐儿那时候会喊人,都是先喊了娘,唯有慎哥儿,才牙牙学语,第一声就喊了爹爹,那声儿,别提有多清脆了,现在想想还犹在耳边一样。   居然被他发现了,云露华有些气恼,为了扳回面子,她甩开他的手,背身道:“才不是先喊爹,他之前还会喊娘,分明先喊了我,不信你去问金凤。”   金凤跟了她这么多年,必定不会下自己面子。   陆渊说不是,“我问过侍奉的乳母了,是先喊了爹。”   云露华哼了哼道:“许是你听错了也没准儿,他还那么小,口齿又不清楚,恐怕不是喊的爹爹。”   陆渊掷地有声道:“定然喊的是爹爹,我在旁听得真真,绝不会有错,还喊了两声。”   高黎容凑半个头出来,小声道:“这真说不准的,我小侄子刚会喊人时,喊了半个月的姨姨,把我那个表妹高兴坏了,结果后来才知道,人家喊得是衣衣,只因那乳母每日给他穿衣时,都哄着说‘穿衣衣,吃饭饭’。”   陆渊刚好一点的脸色又瞬间晴转阴了,不着痕迹轻轻瞥一眼过去,高黎容又立马把自己缩了起来。   大理寺门口争论稚儿有没有喊爹爹,实在有些不着调,更别提旁边还有个烦人精,陆渊拉下脸子,将人往怀里一抱,“走,咱们回家再说。”   云露华哎哎好几声,还在手脚扑腾着,陆渊暗暗在她腰间掐了一把软肉,人这才安分下来。   临上马车前,一直站在边上的云旭华轻声道:“护好我阿姐。”   这是绝对的口吻,隐隐中还带着一丝命令和警示。   陆渊冲他点了点头,抱人上了马车。   当夜,陆渊做了个十分荒诞离奇的梦,梦中云露华牵了一双儿女,投入了高黎容的怀抱,更可气的是,慎哥儿抱着高黎容那厮的裤管,那一声声‘爹爹’叫的他简直生不如死。   再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他扶着额,从床榻上披衣起身,倒了杯冷茶喝下,才擦了一把汗,望向窗外皎皎月色。   清冷如水,满庭寂然,更漏将阑,只闻得打梆声声笃慢,已是过了子时。   他推开支摘窗,望向离他并不远的那座院落。   这么晚了,也不知她睡了没有。   那梦实在可怕,陆渊无心再睡,索性趿拉着鞋出去。   夜色浓重如墨,他挑了一盏灯闲庭漫步,漫着漫着,就漫到了云露华的院子门口。   执灯立在窗下好一会儿,正想转身,只见屋内有灯光骤亮,而后带着疑惑的极轻一声,“谁在哪里?”   陆渊才回过神,忙吹熄了灯,但又一怔,笑了笑。   现在吹有什么用,只怕灯光在刚才就已经将自己暴露了。   云露华蹑手蹑脚掀了帐帘出去,挨着窗边又问了一声,“是谁?”   她睡到半夜,朦朦胧胧间起夜,亵裤还没系好,就看到窗下有一盏幽暗的灯光,将她的瞌睡虫登时吓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这三更半夜的,是谁躲到她窗前窥看她,实在是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算来这个点儿,正是人昏昏沉沉的时候,恐怕金凤和纤云都歇下了,再说这院子还有两个孩子,若真有人图谋不轨,她得和这人拼命。   早先她就觉得这安乐侯府守门的委实太差了些,换了身男袍就能轻而易举混出府去,若是哪天也这么轻而易举叫放进来几个歹徒,这一大家子的命是要不要了。   结果还真让她一语中的,甭管这藏在她窗下的人是府里的,还是外头的,单他安得就绝不是什么好心。   这样想着,云露华悄悄拿起花几前的一把金剪子,一边慢慢扭开窗扣,打算她推窗的那一霎那,这剪刀就得直刺人面。   “是谁在这儿?”   不管了,既然没人答,那定然就是做贼心虚,那可就怪不得她会不会误伤了。   云露华眼一闭,猛地将窗扇一推,那金剪直取面首。   “是我。”   淡淡一声,让她将剪子停在离他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她睁眼,下巴差点惊掉了,“怎么是你?”   陆渊看着那把与他差点有了‘肌肤之亲’的剪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露华长舒一口气,将剪子收了回来,白了他一眼道:“吓死我了,你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躲在别人窗下干什么,害我还以为是什么居心叵测的歹徒,正打算和他放手一搏生死呢!”   陆渊几不可微地挑了挑眉,“歹徒?你觉得我像吗?”   云露华使劲点头,“像!”她煞有其事的看着他的脸,啧啧道:“瞧瞧,这眉,这眼,这鼻,这嘴,别提有多像了,和刑部捕贼的画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陆渊笑了,“我若是贼,也该是个采花贼。”   他撑着窗沿,半边身子往里微倾,贴着她的唇畔道:“你怕不怕。”   云露华嫌弃拿手推开他的脸,靠着窗舒舒服服坐下,“那您跑错地儿了,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您采了多没意思,不如去那些闺阁偷香窃玉,岂不是更有意思。”   他摇了摇头,没意思,只有她最有意思。   陆渊意有所指道:“老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我又不是未成家的少年郎,去偷什么闺秀小姐,要偷也该偷你这样的。”   云露华摇头晃脑道:“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年轻娇俏的小姑娘。”她摇到一半,察觉出来什么,托腮冲他直笑,“哟,你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酸呀。”   陆渊装作若无其事,捋了捋袖子,“我有什么可酸的。”   云露华乐了,挨他近了一点,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丝的神情变化,狡黠的眼在夜色中忽闪忽闪,一语点破他的心事,“你在吃醋,吃醋我和小高公子。”   陆渊有点不自在,别过脸去,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窗棂,“没有的事,你想岔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往往身体会比言语更诚实,云露华指着他脸上两团浅浅的红晕,噗嗤笑道:“才不是,你就是在吃醋,瞧,你都脸红了,这说明我刚刚说对了。”   陆渊赶忙摸了摸脸,果然有点烫,再看她脸上尽是戏虐的笑意,有些气恼,拽着人露在外面的一截玉臂,将她上半身连拖带拉到他眼前,恶狠狠警告道:“你再说,我就采了你!”   云露华朝他扮鬼脸,“咱们之前可约法三章了,你要是毁约,我明儿就去找小高公子。”   好呀好,真是长本事,如今还学会拿捏住他的软处威胁了,陆渊气急,在她嘴上用力啄了一口,“你敢!”   云露华呆愣愣摸了摸自己的嘴,还在浑浑噩噩中,她刚刚,是被陆渊亲了吗?   这陆渊亲人,怎么跟猪啃白菜一样。   越想越气,云露华回神,啪嗒一下将窗关上了。   哪儿有这么占人便宜的!   这厢陆渊看着轰然阖上的窗,慢慢拾起灭掉的灯,刚走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窗。   他叩了叩窗,“我走了啊。”   里面没回应。   他又叩了叩,“我真走了。”   还是没声音。   陆渊有些懊恼,刚才是不是自己太过心急了,但又转念一想,亲自己的女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刚想叩第三声,窗又被突然打开,里头掷出来一只锦缎素花软枕,正中砸在了他脸上。   “走就走,哪儿来那么多话!”   然后窗又被关上了。   陆渊抱着那枕头,贴上去吸了吸,还带着一股余香,是她贴身用过的。   唉,做人不易,做男人更不易,算了算了,女人可怕,还是莫要招惹。   他提灯回去,将自己的枕头换成了那只锦缎素花软枕,竟是一夜好眠,再未续上那叫他几欲抓狂的梦。   翌日一早,金凤给人梳头时,发现她眼底淡淡乌青,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昨晚没歇好吗?”   云露华没好气道:“被一只猪闹醒了。”   金凤奇怪道:“咱们院里哪儿来的猪,猪不该是在后厨养着吗,难道叫不小心跑出来了?不过奴婢昨晚隐隐约约的确是听到一些声音,但睡得有点沉,不知道是不是梦。”   正说着,帘外响起两声轻咳,陆渊神清气爽走了进来,看其精神勃发的样子,想来是昨晚歇得很好。   他对金凤道:“给你姑娘梳个简单方便的髻。”   金凤迟疑一下,看向云露华。   云露华没理他,“就照之前的梳朝香髻,戴那套鎏金牡丹的头面。”   陆渊坐下来,悠闲自在道:“行啊,你要梳朝香髻我也不介意,只是到了长安楼,你愿意招人眼就是了。”   一听到长安楼,云露华立马转了过来,“你要带我去看玉鹿?”   陆渊说当然,“先前答应你的,我这人从不食言。”   云露华只听他前半句,对后半句选择无视,招呼金凤赶紧换个简髻,再备两套上男袍。 第41章   在云露华的想象中, 供男人取乐的风月场所,当是倚红偎翠,莺燕成群, 甫一进去就该是胭脂水粉扑鼻, 纱绫细罗单薄, 一群女人扭着腰, 甩着帕子, 一声声喊着‘爷,来玩儿呀!’。   但当陆渊扶她下马车时,她被眼前这座雅致的楼园惊呆了, 高高的马头墙, 将里面遮了个全,楼上有几扇画窗半开着,但并没有妖娆女人倚在那里冲行人搔首弄姿,乌门栗梁上挂着一对名诗,曰:凉烟浮竹尽, 秋月照沙明。何必沧浪去, 兹焉可濯缨。   若不是上面明晃晃挂着‘长安楼’三个大字的牌匾,云露华险些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个书斋。   金凤跟着跳下马车, 二人皆换上了男袍,又扎了高髻, 乍一看就像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童。   头一回逛花楼,云露华其实有些紧张。   她手心濡湿,沾着腻腻的, 尤其身子完全紧绷,像跟弦一样,走起路来惹得来往之人纷纷侧目, 陆渊笑了一声,贴着她耳道:“别紧张,放松些。”   云露华结结巴巴说没有,转头见楼上下来一个花绫女人,约莫三四十岁,风韵犹存,但举止并不轻浮,见着陆渊福了福身,道:“陆三爷。”   长安楼是祁王的产业,但他一向是交给陆渊打理,不过这件事不为外人所知,陆渊每回来也都是扮做客人模样,他微微点头,“荣娘,近来一切可好?”   荣娘压低了声,“王公子在里面。”   她说话声音极小,若不是云露华离陆渊近,恐怕根本听不到。   京城地界姓王的公子有很多,可叫她独独提了一声的,恐怕不是别家王公子,云露华暗暗猜测,应该是王眉秋的那个弟弟,之前同小高打架耍阴招的那个。   陆渊嗯了一声,“玉娘子在不在,带我们去找她。”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荣娘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两个细白书童,并没有多问,“三爷随我来。”   一路上途径那些紧掩的房门,云露华心中充满了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却偏偏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打眼瞧见陆渊时不时朝她投去目光,那神色,分明在说:你在干什么,被我抓住了吧。   云露华低头悻悻然,老老实实看自己脚下的路。   这长安楼不小,上了楼左绕右绕,穿过长长一段廊道,才到了玉鹿的房间。   因是白日,楼内冷清,玉鹿也不见客,只穿着一件家常绫裙,松松垮垮挽了个髻,在翠屏前用松香擦琴弦。   陆渊本就是一时兴起,为讨人开心才带着来这里,因此并未提前打过招呼,玉鹿也不知道人来,乍一见到三人,愣了好久。   比云露华更快扑过去的是金凤,她自从知道玉鹿没死,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如今终于见到人了,任凭怎么说也不肯撒手,边哭边道:“天爷,玉鹿姐姐,我终于见着你了。”   二人从小一块长大,连吃饭睡觉都在一块,金凤胆小,玉鹿就常护着她,一口一个妹妹叫,虽不是亲姐妹,但情谊只怕比亲的还要深。   玉鹿垂下泪来,慢慢宽慰着人。   一时间,云露华倒不好上去搅了人久别重逢,毕竟她才见玉鹿时,也是这样。   荣娘早已退下,房门紧紧阖住,云露华看着那门,思索着这哭声外头的人应当听不见。   这里想来建造时就专门处理过了,里面的人听不见外头的动静,外头经过的人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这些来狎妓的达官贵人,也生怕漏了风声出去,叫御史逮住弹劾。   她虽是正经清白人家出身的,但对京城这种有名的烟花之地,心中却有着隐隐的好奇,也不是看不起觉得卑贱,只是好奇这里的姑娘,该都是怎样的,才会叫天底下的男人们个个流连忘返。   但心里好奇归好奇,明面上还是不能被看出来的,若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平白又要遭受非议,她本来被弄得名声就够坏了,再被添两笔,实在不好。   可陆渊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方才过来时,是不是在偷听房内动静。”   真烦人,她听不听同他有什么关系,云露华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陆渊却也不恼,坐到她对面去,含笑道:“这里做的是卖笑勾当,门窗一应用的都是好料材,别说你竖耳听了,就是把耳朵贴在门上,也什么都听不到。”   她再胆大妄为,脸皮也薄,咬了咬唇矢口否认道:“我没听,我听那个干什么,就是头一回来,处处瞧着新鲜。”   说到这儿她还不忘刺人一句,“不像你,常客了,只怕这儿的姑娘哪门哪间我都清清楚楚。”   又来。   陆渊唉声叹气,“你对我恐怕有什么误会。”   误会,哪儿来的误会,云露华张口便道:“你如今要在我面前立好形象是不能够的,难道忘了我头回和你碰面,是在什么地方吗?”   头回....陆渊思索了一下,自然也忆起来了,“是你和康宁公主偷跑出宫,被人牙子拐到青楼去的那一次。”   云露华说不错,“那时你才多大,可见你打小就坏,坏人坏胚坏心思,十岁出头的年纪,头毛都没长齐,竟会学着嫖女人。”她哼哼道:“还对我出言不逊,你第一回 见我就这样轻浮,谁知道待那些风月娘子们,又是如何孟浪!”   陆渊被她说愣了,“我哪里又对你轻浮了,你怎如此不知好歹。”   云露华咬牙切齿道:“你忘了,我可没忘,你说你瞧上了我,要买我回去做小媳妇。在那样的地方,你又不知道我是谁,就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可恶至极!   彼时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平日里所见所闻之人,皆是谦谦有礼的王孙贵族,连句越矩的话都不曾在她面前说过,陆渊这样孟浪的少年,实在是在她小小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陆渊笑了,他一笑,一排贝齿就露了出来,实在没受住,笑到要捂肚子,他当年还觉得奇怪,这位太傅的掌上明珠,为何自那以后再见他,就视他如敌。   原以为是见他撞破了她的窘迫,小姑娘家自尊心强,再加上当时他为了拖延时间,的确有故意争执拌嘴几句,对他心有不满也说得通,却没想到埋下这颗种子的,是因他那句‘要买她回去做小媳妇’。   云露华见他笑成这样,更生气了,“你在笑什么,这很好笑吗!”   陆渊伏案,肩头微微颤抖,复而摆着手,抬头收拾好神情,“所以你是因为我对你说,要买你当小媳妇,才一直以来这么恨我的?”   云露华铿锵有力道:“是。”   陆渊慢慢回了神,揉了揉笑酸胀的腮帮子,“你真以为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呀,也是,你一直在康宁公主身边,众星捧月般簇着,凡宴赏每回身边都围满了人,所以不记得我也是常事,但在那之前,我已经在宴上见过好几回你了,所以当时青楼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知道你的身份。”   他虽是安乐侯嫡子,但那时到底也只是个侯,在他之上的少年公子实在太多太多,好几回宴上,见过席首那头被拥簇的那两位贵女,也惊艳过她的美貌,但那时年纪尚小,也没什么攀附的心思,只是在旁静静欣赏着那份傲然的美丽。   后来在青楼看到她,也着实叫他吃了一惊,尤其她旁边还站着康宁公主,公主被卖到青楼去,这可是顶破天的大事,一旦传出去,恐怕一辈子的名声就这样毁了。   他当机立断,叫随从去通报五城兵马司,然后自己在挑头故意戏弄于她,青楼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平常,也不会引人注意,他慢慢拖延着时间,一直拖到兵马司的人来。   这事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云露华这样身份的人,日后注定是要踩云踏月,和他恐怕也没什么关系,而她也未必会把他放在眼中。   没有结善缘的心,他事后也没特意去找她说明此事,甚至对于后来她对他的恶意,都觉得她有些不知好歹。   只是他一句根本没放在心上的话,却叫她无端恨了这么多年,这是他实在没想过的事。   这回换成云露华愣住了,“你当时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说出那等羞辱人的话。”   陆渊轻轻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真笨。”   看看,瞧着聪明,到了关键时候又犯起傻来了,“我当时难道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嚷嚷着云家大小姐和康宁公主被拐进青楼了吗,恐怕等不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你和公主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云露华哎唷一声,摸着被敲的额,干瞪眼不说话。   这动静早引来玉鹿和金凤的注意,叙话也叙完了,金凤忙解了帕子去看自家主子的额面,边道:“三爷您怎么能打我们姑娘!”   其实根本不痛,也没红,就是他突然这么一下,叫她手足无措起来。   玉鹿噗嗤一笑,把人拉到一边,“你别管。”   这哪儿是什么打人,不过是小两口之间恩爱亲昵,傻丫头一根筋,还真以为受打了。   云露华捂着脸伏在案前,“合着这么些年,是我记恨错了人?”   她讨厌了那么久的人,结果到头来发现是自己错了,这绝对是不能够的,打小恨到大,比之人家那种青梅竹马也差不多程度了,可却恨错了人,她实在心里堵得慌。   陆渊义正言辞道:“正是,我今日勉为其难,你向我道个歉,我便原谅你了。”   云露华说休想,“反正都恨了十几年,将错就错好了,向你道歉,除非太阳明儿个打西边出来!”   真是嘴硬,陆渊摇了摇头。   说话的功夫,门却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酒气的年轻男子摇摇晃晃进来,手撑着门撒酒疯似的道:“陆渊,你将我姐姐囚禁在府上,自己倒会来找乐子,难道不怕天打雷劈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更新时间哈,周一到周五如果没意外都是零点更(有意外就是没写出来卡文了,但当天也会更新),周六不定时更新(比如今天),周日是不更新哒,因为作者工作+备考,周日要好好学习,比心爱你们哦~ 第42章   王奕远闯进来的突然, 三个姑娘都惊了一惊,唯有陆渊面色不改,轻轻刮了一下云露华的鼻尖, 而后抖袍起身。   理说王奕远是他的小舅子, 他和王眉秋成亲时, 王奕远还是个孩子, 这么多年两家来往, 陆渊一直待王家人淡淡的,对这位千宠万爱的小舅子也是一贯冷清,王奕远呢, 打小被惯坏了, 对陆渊从来就没恭敬过。   二人面对面,王奕远挥拳打来,还没站稳,先自己踉跄往前一扑,摔了个鼻青脸肿。   陆渊嗤道:“怎么, 被女人掏空了身子, 连拳头都挥不动了?”   王奕远扶桌站起来,擦了擦鼻子, 看过身后的玉鹿时,恨恨不平道:“这就是你养在外面的粉头?我姐嫁给你这么多年, 我们王家待你们陆家不薄,如今你反倒对付起我们家来,这样无情无义的冷血之人, 难怪卢家至今都不肯让你进门!”   不提也罢,一提到卢家,陆渊冷冷剜过他, 捏着人脖子逼近墙角,“你是不是活腻了。”   一个是常年沉溺酒色的纨绔子弟,一个是行走军营的习武之人,几乎是毫无反手之力,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将王奕远的脖子给折了。   王奕远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惊恐睁大了双眼,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你敢!”   陆渊又捏紧一分,王奕远的脸很快因为窒息憋得青紫,他发现陆渊真的敢。   “求求...求求你...”刚刚的嚣张全然不见,王奕远哀求着,感觉到喉咙中最后一点空气也要被挤没了,陆渊下一刻放开了他。   “回去告诉你爹,我休书已经备好,让他三日后将女儿接走。”   王奕远手撑着身子,终于酒醒,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还没等他缓过神,就被几个奴仆架着扔了出去。   这一场闹剧,云露华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陆渊,“你当真要休妻?”   陆渊眸色沉沉,“是。”   不知为何,王眉秋那清苦的眉眼此时在她脑海中浮现,其实若没有王家,她当是个好妻子。   但话又说回来,真没有王家,王眉秋也未必能嫁给陆渊。   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都蹉跎在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身上,但偏偏又是无可奈何的,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场悲剧。   这些扎根在京城的世家兴衰,往往和争储时的站队紧密相连,成则平步青云,从此拜相称王,败则连累满门,或诛或逐,她没法去评论王家和安乐侯做的对不对,更没法去置喙陆渊这样做,实在不近人情。   毕竟她的爹爹,云家,也是随着太子一并没落丧命,她们家何尝不是一个失败的政治斗争下的产物。   若说可怜,其实她比王眉秋更可怜。   但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被命运几番捉弄,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惜而不久,久而不持。   说到尽头,不过都挣脱不了一个字。   那就是,命。   临走前,云露华将一张帖子塞到玉鹿手中,是慎哥儿的满周宴,她嘱咐着一定要来啊,玉鹿将那帖子小心放好,嗳了声,“奴婢一定到。”   从长安楼出来,云露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玉鹿倚栏朝他们摆手,眼中是藏不尽的落寞。   等到二人独处马车时,陆渊端坐在垫团上,闭目不语。   打从王奕远来闹了那一下后,他就一直不太对劲,笑也在笑,但总觉得和之前不大一样。   云露华细细琢磨,觉得是因为卢家。   她轻轻摇了一下他的袖子,将人叫醒。   陆渊问她是有何事,云露华手绞着绢子,斟酌再三,微颤着鸦睫,“你...你有的时候,会不会想你娘亲呀?”   卢氏逝世那一年,陆渊还很小,比云露华在青楼初见他时还要小,这么小的孩子,就失了娘亲疼爱,细想想都觉得可怜。   孩子提到娘亲,都会温柔了眉眼,陆渊浅煦一笑,极淡的怅惘一闪而过,可还是被云露华捕捉到了。   “想是会想,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娘亲也早重新投胎转世了,想必在某个地方,她生活得很好,这样想想,反而就不会太难过了。”   至少会过的做卢氏女时好。   云露华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一个理儿,十年过去了,她的爹爹娘亲也应该转世了。   “逝者已逝,能活着的人必要不带遗憾,那你有去范阳看过你的外祖父母吗?”   范阳卢氏,几百年的世家高门了,卢氏为嫡系之女,她的爹娘,也都是曾经名满天下,而今归闲致仕的名士。   陆渊轻压了压额角,她不太能看清他的神情,“他们不会见我的。”   “为何?”云露华几乎脱口而出,“你是他们的亲外孙,怎么会不愿意见你。”   再严以律己的世家,也没有不见亲孙的道理,更何况陆渊是安乐侯之子,两家来往只有益处,除非,这其中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她太急于探究这些根底,陆渊摸了摸她的额发,没有回答她,反而说起了翻案一事,“听说你阿弟将李平送去了大理寺,这案子恐怕还有一段时间要审,少不得还有召你去的时候,你做好准备。”   他岔开了话口,云露华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心里有点空,到底她还没到能让他全盘托出的地步。   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呆住了。   她自嘲笑了笑,自己又干嘛要追着人问呢,谁都有些小秘密,她没有参与他的过去,并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   她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一直到回府,下马车,云露华都看起来有些恹恹,陆渊本想跟她回去看看孩子,可脚才刚着地,安乐侯的人就将他叫走了。   纤云来迎她们时说,“姑娘刚不在,没见王家那阵仗,登门就往侯爷那里去,谁也拦不住,说是决不允许三爷休妻,不过三爷是什么时候说要休妻的,先前没信儿传出来啊?”   金凤亲眼目睹了,她小声同纤云道:“就是刚才,在..长安楼里,三爷和王家小公子险些打起来了,后来三爷叫他回去报信,说要休妻,叫王家三日后来接人,没想到王家人来的这么快,我们还没到,就先去见过了侯爷。”   纤云讶然,“不会吧,这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要休妻了,夫人之前是做错了事,可不是也受到惩罚,被迁居幽禁了吗?”   这个金凤就不知道了,她摇了摇头,二人齐齐看向云露华。   云露华被她们看着有些发憷,“都看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她旋身坐下,刚挨到座边,慎哥儿从桌底下爬了出来。   三人皆是一惊,纤云将他抱起来,“我的小祖宗,你什么时候爬这儿来了,乳母呢,怎么能叫哥儿乱爬,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结果慎哥儿攥着云露华的袖角就不肯松手,纤云没法子,只得把他交给了云露华抱着。   眼瞧着就要满一岁了,一日比一日沉,抱着也比之前费劲不少,云露华臂弯圈着他,拿了个拨浪鼓哄着,但今日慎哥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拨浪鼓也不要,一个劲儿攥着人,嘴上哼唧咕唧个不停。   纤云去找乳母,结果不到一刻人惶惶然跑回来,一句话都说不全,“姑..姑娘,不得了了!好多蛇!”   云露华一怔,“什么蛇?”   纤云吞咽了一口口水,“是..是哥儿房里,有好多蛇,两个乳母一个丫头,全倒在地上了,恐怕是被蛇给咬了!”   这个时节虽是蛇出没的时候,但这里是安乐侯府,而不是什么荒郊野外,更何况一次性出现了那么多条蛇,还是独独在慎哥儿房中,其心何其险恶,分明就是冲着孩子来的!   云露华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将慎哥儿身上的衣服脱了,仔仔细细的检查,见并未有被蛇咬过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下来,饶是如此,她还是不放心,让人赶紧一壁去请郎中,一壁去叫人打蛇,再将乳母丫头抬出来。   第一次,云露华感觉原来死亡竟是那样近,但凡今儿个慎哥儿不是乱爬自己爬出来了,被那些蛇咬上一口,恐怕她就再也见不到了。   难怪慎哥儿今日这么反常,云露华紧紧抱着他,一遍遍拍着孩子的背哄着,“不怕不怕,娘亲在这儿。”   慌张过后,就是无尽的怒火,云露华当即把孩子抱着,往杨氏那里去。   杨氏小憩刚起,斜倚在贵妃榻上,两个小丫鬟拿着玉锤子敲腿侍奉,管氏拿了话本子在旁叙说,一缕沉香自炉里袅袅升起,她安然享受着,忽闻外头纷扰,随即还穿着男袍的云露华搂着慎哥儿冲了进来。   杨氏迷茫看人,“这是出什么事了?”   旁边的纤云将房中出现多条毒蛇,乳母和丫头皆被咬晕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老夫人,您定要查出这背后作祟之人啊!她这是想要我们哥儿的命!”   这段时间云露华一跃而上,不仅取代了王氏的院子,更是在府上‘胡作非为’,杨氏本就有把柄在她手中,这下更是小心躲着,晨昏定省也叫免了,哪知道她避之不及,这祸事还偏偏找上门了。   云露华冷然道:“慎哥儿平日里最碍谁的眼,他若出了事,谁又受益最大,老夫人不若细细去想想。”   杨氏颦眉不展,待想清楚后,猛然起身,“绝不是我!” 第43章   这事其实不难想, 云露华见惯了妇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院子里外守着极严,能将手伸到她院子里的, 除了安乐侯和陆渊, 也就只剩下杨氏了。   陆渊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要是慎哥儿真出了什么事, 又是杨氏做的, 那么陆渊和杨氏必然会起争执,他俩将母慈子孝的表面撕破,就注定了要安乐侯从中择一。   而照着目前的形式来看, 安乐侯多半不会舍娇妻小儿, 被舍的只会是陆渊,是他们三房。   这样一算,杨氏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云露华盯着杨氏看了好大一会儿,真的只从她脸上看到惊慌和愤怒,遂才作罢, 施施然福身道:“那还请老夫人彻查此事, 还一个清白。”   杨氏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人,也对三房和陆渊心有不满, 一心盼着自己儿子能袭爵,但给她三个胆儿, 也不敢对孩子下手。   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头回遭人这么构陷,心里攒着一团火气, 传令下去,定要彻查,宁可错杀一百, 也不能叫放过一个。   府上平白出现了这么多条毒蛇,并不难查,从采买处下手,再顺藤摸瓜查下去,不出一个时辰,人就被逮到了跟前,是府上专门负责采办的一个小厮。   那小厮被压着跪下去,还没等杨氏发问,一股脑的全招了,“老夫人恕罪!奴才并没有害小公子的心啊!是您身边的冬梅姑娘,给了奴才一些银子,叫奴才从外面买些毒蛇进来,奴才原先真不知道这蛇是用来做什么的,再有冬梅姑娘三令五申,奴才也不得不能从呀!”   绕来绕去,竟查到自己人身边,尤其知道是冬梅,杨氏来气了,转身一看,也不知冬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想了想,好像刚才还在。   管氏在旁边看着吃惊,张了张嘴道:“冬梅?她才出去了,说是给老夫人去煮茶。”   杨氏火大,顺手拿起玉锤子,敲着案角咚咚响,“她这会子是煮哪门子的茶!去把她叫过来!”   底下人很快将收拾了细软包袱,准备出逃的冬梅抓了过来,云露华定睛一看,正是那个曾经顶撞她的婢女。   冬梅惶惶跪下,杨氏看着从她身上搜罗出来的金银细软,脸阴沉沉的,半响抿着嘴不说话。   管氏哎呀一声,指责道:“冬梅姑娘,你可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出来!”   云露华看看杨氏,又看看冬梅,顿时明白了杨氏为何不肯开口。   她笑了笑,请管氏和其余人都下去,管氏看向杨氏,杨氏摆手让她出去,她又将慎哥儿交给纤云,房中独留了她们三个。   云露华抻裙坐下,朱唇轻启,“老夫人,你看是打杀了,还是发买了?”不等杨氏说话,她又续话道:“依我看,不如打杀了好,不然保不齐这刁奴出去,说了些不该说的。”   杨氏和画师的事情,冬梅全程都知道,甚至当时她还拦着云露华。眼下做出了这样的事,等于也有一个把柄捏在旁人手上,杨氏若不能将她处理好了,保不齐来日她就会反咬一口。   云露华张口就是要她的命,冬梅怨毒看了她一眼,然后膝行过去,抱紧了杨氏的大腿,“老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也都是为了您好,若不早早将洋哥儿的爵位定下来,待到侯爷哪日西去,您和洋哥儿可都要看三爷的脸色度日啊!”   乍一听倒像是处处为她考虑的样子,然而杨氏这个时节却并不糊涂,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将冬梅打懵了,“为我好?你要是为了我好,你刚才跑什么?一个采买小厮,就能轻易将你供出来,可见你当时就没想过藏着掖着,打的就是想拉我下水的主意!”   冬梅也算是和杨氏打小处到大的,两人虽一主一仆,但也有情分在,不然画师的事杨氏也不会托她去办,是一直将她当成心腹来对待的。   正因如此,如今反着了人道,杨氏才倍感心寒,她将那包袱里沉甸甸的金银抖搂出来,绝不是冬梅一个丫头能有的积蓄。   她摇着头道:“你我是留不得了,但你若说出给你银子的人是谁,我或许可以放你出府,将你安置到一个远处去。”   说到这里,云露华不由多看了杨氏两眼,还是太心软了。   冬梅见杨氏根本不着她的道,此时才彻底慌了神,求饶无用,只得将事情全盘托出,“是...是大爷...”   杨氏晃了神,实在没法将那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嫖赌,烂泥扶不上墙的陆洺,和此事牵扯上干系。   再问下去,冬梅也不知道,她原就讨厌云露华,正好陆洺来找她时,许下了重金,她也不年轻了,杨氏却迟迟不肯松口放她出府,她只能多为自己筹谋周全,积笔银子防老。   至于陆洺为何会想这么一出,冬梅也说不清楚。   杨氏恨死了陆洺,将管氏叫进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你那不争气的夫君给我叫过来!”   管氏不明所以,原不是查到冬梅头上吗,怎么眼下又跟自己夫君扯上关系了,但她也不敢违名,满腹疑惑回去叫人。   陆洺是安乐侯未及弱冠就有的头一个孩子,要是托生在嫡妻腹中,那指不定是怎样的风光荣华,可惜投错了胎,生在外面,即便是长子,但嫡庶有别,是一辈子也越不过去的大坎儿。   他要是自己争气也就罢了,可他却偏偏长歪了,当时他养在先侯夫人卢氏身边,和陆渊差了几岁,哥俩儿一块长大,但不论是长相还是天资,从来都是一个天一个地。   陆洺说不上丑,五官也算端正,但因他常年沉溺酒色,饮食无度,三十多岁就发福了,挺着个大肚子,连跪下行礼时脚步都有些蹒跚,“给母亲请安。”   他虽碌碌无为,资质平庸,但在杨氏眼中比陆渊有眼力见多了,打从见她面开始,就一直母亲母亲的叫着,平日里杨氏待他不说有多亲近,但也绝不会厌恶。   但再看他时,杨氏胸腔的怒火喷发而出,玉锤子往那巨大的身躯上一掷,也不管是砸到了哪里,“冬梅都已经招了,你为何要收买她,用毒蛇去害慎哥儿?”   那玉锤是实打实的玉石制成的,砸到身上,恐怕少不得要青紫一块,但陆洺却面色不改,仍旧一团笑着,将玉锤奉上,茫然不知的模样,又是赔笑,“母亲说什么呢,什么收买,又什么毒蛇,儿是一句也听不明白。” 第44章   若不是冬梅指认了, 杨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陆洺。   但冬梅是和她一块长大的,杨氏作为她的主子,自然分得清人说的哪句是假话, 哪句是真话, 她既说是陆洺收买指使, 那陆洺就算是怎么赖, 也赖不过去。   杨氏冷冷看着人, “你听不明白?我不知道素来是哪儿得罪了你,叫你这样夹仇报复,要给我身上冠上那弑孙的罪名,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不如将侯爷叫来,咱们堂前分辨分辨,也好过这样背后给我使阴刀子!”   抬出安乐侯,陆洺神情惶惶,仍维持着那奉上玉锤的姿势, 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儿是真的不知道呀,冬梅姑娘是母亲的人, 她做了什么母亲都不清楚,儿和她素来连照面都不会打, 更不会知道了。”   这一番话简直是高,不着痕迹将冬梅陷入更加不仁不义的地步,帽子又扣回了杨氏头上。   冬梅见他反咬自己一口, 上前拽着人衣袖道:“大爷,前几日你私下给了我一笔银子,又说事成还有一笔, 如今事发,你竟推诿不敢认吗!”   陆洺忙撒开她的手,“冬梅姑娘这话从何而来,我何时私下给过你银子,姑娘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我一个庶子何德何能,能指使得了姑娘?”   冬梅指着那些银子道:“这些就是你给的银子!”   陆洺看似很为难,“这天底下银子都长着一个模样,姑娘说是谁给的都成,这叫我怎么认。”   冬梅没想到他能这样矢口否认,张大了嘴,杨氏皱了皱眉,心烦意乱。   陆洺说的没错,这事除非拿到证据,不然凭着一堆无名无姓的银子,和冬梅一张嘴,即便闹到官府那里去,也断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别说冬梅是她的心腹丫头,在旁人看来,她远比陆洺更有嫌疑。   难道这哑巴亏就这么硬生生吞下去吗?   云露华在旁边听到现在,看着陆洺那谦卑恭顺的姿态,从他手上将玉锤拿起来。   陆洺看向她,眼中划过一丝闪烁不定。   打从云露华进府开始,其实都没多见过这位陆渊的庶兄,后宅中活动最多的是管氏,提到陆洺,印象最多的就是他不求上进,好酒贪色。   任谁都不会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兴趣,连认识都懒得,不过家宴时碰到微微点头,就算过了。   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等同于废掉的人,真的是毫无威胁可言吗?   云露华勾起唇角,面皮上挂着一丝淡薄至极的笑,“陆洺,你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陆渊来的?”   不待他回答,她又继续道:“我和你素无仇怨,你是冲着陆渊来的吧。”   陆洺勉强一笑,“云姨娘说笑了,我和三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也是一块长大的,我看他就跟看自己亲弟弟一样,怎么会去害弟弟的孩子呢。”   这侯门大院里,别说不是亲的,就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嫡亲兄弟,只要和利益权力挂钩的,什么血缘都要靠后站,废太子和瑞王,瑞王和祁王,这么好的例子在先头放着,陆洺这话,云露华还真不信。   但人若所图,不过权益二字,陆洺废了这么些年,即便来个一石二鸟,将陆渊和杨氏引得头破血流,这侯府的爵位也断然不会落到他身上,那么他费劲这一遭,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案子成了个悬案,杨氏又是立誓又是言之凿凿,断言她绝对没做过,冬梅一口咬住陆洺不放,而陆洺呢,一问三不知,对谁都是茫然无辜的样子,审来审去,最后以家丑不可外扬,安乐侯将此事封住不提,冬梅即刻发卖了,陆洺也被勒令不得出自己院子。   彼时王家的人还没走,云露华和他们撞了个正着,那王夫人指着她破口大骂,什么腌臜话都往外说,“你个不知廉耻的贱妇!勾得陆渊要休了我女儿!你不得好死!”   唾沫星子都飞到了她脸上,王夫人声音之大,惹得来往的奴仆纷纷侧目,低头窃窃私语。   云露华淡然用绢子擦了擦脸,真不是她想做恶人,实在是被逼到这种份上,不能平白挨了骂。   她的牙尖嘴利,不止是对陆渊,这个时候若提教养,委实对不住爹娘养她这么大   她自恃身份,这种脏话是骂不出来,但有些话只要能砸到人心坎上,其实和脏不脏没多大关系。   “王夫人此言差矣,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妾室,蝼蚁一般的人物,哪里就能撼动姐姐那棵大树了呢,倒是姐姐贤良淑德,这些年我和姚妹妹都很受她恩典,待她颇为敬重,即便是上回的事情,我也从没怨过她。这回三爷突然好端端的要休妻,我们也不明白其中缘故呢,想来缘分自有天注定,姐姐和三爷没这个缘分,早日散了,各自再寻良缘,岂不妙哉?”   有时候不一定要撒泼开骂才能叫人动怒,反而是一堆好话说尽了,看似又捧又敬,实则每个字都能戳到王夫人的最痛处。   王眉秋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女儿,容色虽不算上等,但也不差了,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打小就是按当家主母的标准养大的,要是不嫁到这安乐侯府来,也是个体体面面的世家夫人。   但这是这样一个处处都好的妻子,却还不如一个沦为罪臣之女的贱妾,如今却拿什么狗屁缘分当说辞。   在这高门大户中,什么情爱,不过是男人们风花雪月时的玩物。正经做嫡妻的,要相敬如宾才是最好,缘分又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联姻,图得并不是儿女情长。   王夫人被她气得压着胸口半响说不出话来,连连发笑,“好好好,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你弟弟在都官司咬着我们家不放,你就在后院里将陆渊迷得神魂颠倒,听说大理寺和京兆尹如今在为你云家翻案是吧,我倒要看看,能翻出个什么花来!”   这一句按理说王夫人不该多言,但她是被气狠了,想不出什么话来激她,说完以后她带着王家的人离开,云露华却由此陷入了沉思。   她被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官场上的暗潮汹涌并不能拍到她身上,但云家若一旦翻案,代表瑞王可就算倒了,瑞王一倒,他身后的那么多势力也皆是沦为阶下囚。   瑞王一党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往小了说,这是一场旧案重翻,往大了说,这其实是两王的最后一搏。   背水一战,必有伤亡。   她想起回来的路上,陆渊让她做好准备,看王夫人刚才那信心满满的样子,瑞王是否接下来会有动作,这动作对于翻案,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头疼,她实在不想去细究,但又不得不细究。   回到房中,慎哥儿已经睡了,陆皎得知此事后,匆匆在章司正那里辞了课,守在弟弟身边,一步也不敢挪,生怕一晃眼,弟弟又出了什么事。   就这么,她等到云露华回来,往她怀里一扑,“娘...”   云露华摸了摸她的头,这几月以来她吃着好,脸上长了些肉,头发也茂盛了不少,摸起来跟缎子一样又滑又顺。   “别怕,娘在呢。”   陆皎心思重,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凡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三思,是以她平日里话很少,唯独对着云露华时,才会显出孩童该有的委屈害怕。   母女俩就这样抱了一会儿,金凤进来送晚膳,说慎哥儿房都收拾好了,两个乳母和婢子也救醒了。   但云露华已经不敢让慎哥儿再离开她的视线,多亏今儿个他机灵,爬到自己房里,不然这么小的孩子,真出了事,恐怕她肠子悔断也于事无补。   坐下来用膳时,陆皎还不忘看一眼正在榻上熟睡的弟弟,她咬了咬筷子,“娘,祖父是不是没有严惩坏人。”   事已经在府里传遍了,云露华夹了一筷子绿笋给她,笑了笑道:“你放心,你祖父不严惩,爹爹和娘亲都会让坏人受到惩罚。”   陆皎嗯了一声,低头拨了几下饭,云露华瞧见她脖子上戴着一枚蓝玉,有些眼熟,后想起来,是可达迓那回送的。   陆皎见娘亲老盯着自己脖子瞧,将玉拿出来,低头讪讪道:“我把它解下来。”   云露华摁住她的手,“解什么,你既然喜欢,那就戴着好了。”   她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老古板,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过是当做玩伴一样处着,她要是这样草木皆兵,反倒显自己这个做娘亲的小气。   饭吃到一半,纤云又慌慌张张跑进来,见着陆皎在,才缓了缓神,但还是神色凝重道:“姑娘,侯爷方才说,要将三爷赶出府去,叫我们三房明儿个一早就搬走。”   不用多问,一定是因为王氏的事情,其实想想也觉得好笑,儿子早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还这么硬拉着他和王家联姻做什么,恐怕在安乐侯眼中,陆渊不过是一时胡闹,他这个当爹的得想方设法把他扳回来。   可孩子并不是爹娘的私有物,他们自长大成人开始,就是独立的一个人,有他自己的想法,也有资格去做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决定,爹娘只能从旁规劝,而不能硬按着孩子的头,让他彻底脱不了自己的掌心。   更何况到底谁对谁错,千人有千心,亦有千种想法。   云露华让女儿继续吃饭,出门到廊下,眺望天色沉沉,上弦月从乌云堆里探出来一角,给满院洒下一层稀薄的清影。   她吩咐金凤将家当悄悄准备好,以防万一,而后披了层薄衫,往陆渊书房去。   许是心有灵犀,她还没到书房,半道上就碰到了陆渊,瞧他样子,应该是也打算往自己那里去。   陆渊碰到人,先问了慎哥儿情况,而后带着歉意道:“方才真抽不出来身,没能赶来看看你们。”   他在和他爹打擂台,这她都知道。   一双眼里撞进了月色疏朗,她看着人道:“你和陆洺之间,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第45章   夏瑾在夜风中轻摇, 丛中一簇缅栀纯纯,飘来几缕细弱的幽香,沾到衣襟上, 陆渊垂眼若有若无捻了一下, 起先还笑出声, 说没有的事。   “我对大哥一向恭敬有加, 兄友弟恭, 能有些什么。”   但云露华看着他一个劲儿的摇头,“我知道杨喜儿,她还没那个胆子去害慎哥儿, 这事只会是陆洺做的。”   陆渊沉默了一下, 正要开口,云露华又道:“要他害得不是慎哥儿也就罢了,左右他和你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可他都害到我儿子头上了, 你叫我当个聋子傻子, 一问三不知,这我绝对是不能够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 陆渊想再瞒着,总要掂量一二。   晚风穿过她的耳畔, 柔润的玉坠子轻轻晃荡,她紧抿着唇,眉心忡忡, 陆渊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话里箭镞转了几个弯,他缓缓道:“他一心以为他娘亲是我娘害死的, 心里一直记恨着。”   陆洺的娘亲的确如传闻中一般,只是个青楼女子,不过初初梳弄时就遇上了安乐侯,刚开花的姑娘还不曾被凉药侵蚀了身子,不慎有了身孕,也不敢和老鸨说,偷偷以白帛束腰瞒着,直到肚子大了再不能接客,实在瞒住了,这才事发。   本来她们这种靠一身皮肉侍奉人的,除非从良不然是不能有孩子的,要是有了,那就得强行打下来,可那个时候那姑娘肚子已经很大了,强堕下胎儿恐怕会闹个一尸两命的地步,再加上知道这孩子是安乐侯的,老鸨遂派人上门,将这事传话过去。   彼时老侯爷已经为儿子物色了一门好亲,乃是范阳卢家的嫡女,哪里会让一个下贱女人和还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野种,坏了这门亲事,他们是不打算留下那姑娘和她肚子中的孩子,派过去的人一碗药灌下去,结果这姑娘实在命大,不仅没死,还将孩子早产下来。   天意如此,强要留下,安乐侯府也没辙,只能把孩子抱进府上来,一面和卢家联系,千赔万赔求着将卢氏先一年迎进了府,这孩子就养在了卢氏膝下。   那个姑娘呢,虽没死成,但身子骨是彻底被药坏了,常年要靠药吊着命,安乐侯到底还有几分情义,外头置了一个宅子,将她养在那里。   直到陆渊出生那一年,那姑娘突然悄无声息的没了,听说连口棺材也没有,一卷破席将人草草挖了个坑埋了,碑墓都不曾立一个。   当时有人就私底下说,恐怕是新夫人有了嫡子,再容不了那外头的女人。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陆洺耳中,也没人会知道,娘亲身死的消息对他来说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从此以后他愈发胡闹混账,小一点就爬墙揭瓦,打架斗蛐,等到大了就喝酒嫖妓,什么浪荡做什么,以至于等到弱冠,京城连一家能说亲的也没有。   大家都说这大爷算是废了。   但只有陆渊知道,他这位庶兄看似烂泥一团,但心里对他和他娘亲的恨从来都是只增不减。   云露华听他说完,呼吸声在这夜里静静流淌。   陆渊复又笑了笑,“他这回是冲着我来的,慎哥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要引起我和杨喜儿的争执,也不为什么,就是恨我,眼下我暂时腾不出手来处理,待我和我爹这事完了,我会讨回来的。”   云露华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在青楼看见陆渊时,那个小小少年,就是坐在陆洺旁边,当时先入为主,只是觉得陆渊定然不是什么好胚子,但现在细想想,哪家哥哥会带着才十岁出头的弟弟就去逛青楼的?   这不是存心教坏人么。   她问陆渊,“那你既然都知道陆洺恨你,这么多年就这么放任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陆渊说不是,他望着头顶朗月,默默道:“我答应了娘亲,他若不来招惹我,我不会主动去害他。”   这样一听,真是个仁孝重情的人,云露华噗嗤一笑,“你娘是不是养他养出了感情,又不是亲生的,还不许你动他,难不成就任由身边埋伏一条毒蛇,不知何时突然扑上来咬你一口么?”   听见她笑,陆渊转过头来,气氛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像刚才那样弦都紧绷着不放,正要说些什么时,耳边细小的嗡嗡声飞来飞去,云露华低声惊呼‘别动!’。   她张手往他鬓角边拍去,精准无误将那作祟闹人的蚊虫拍死,一抹殷红的血在她掌心绽开,“哎呀,它是腹里有食吃饱了的,打死了它,流的却是咱们的血。”   陆渊皱了皱眉,忽觉耳垂有点痒,他用手指抚了抚,果然鼓起一个红包。   云露华拿绢子擦了擦手,笑道:“老话说,身上臭才招蚊虫,你定是跑了一天没洗澡,所以蚊子才追着你咬。”   陆渊不乐意道:“你又胡说了,我分明听说是血香甜的人,蚊虫才爱咬。”   云露华白了他一眼,“你这意思,还是因为你血甜了?没见过你这么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要入秋的蚊虫咬人格外毒,就这么一口,陆渊挠了又挠,结果原本小小一块越挠越大,整个耳垂都跟着红肿起来。   云露华指着捧腹大笑,“瞧瞧,遭报应了吧。”   笑够了,看着陆渊抓耳挠腮又只能朝他干瞪眼,云露华故意唉声叹气,“可见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瞧着那么风光,可一只小虫子就能将你弄得毫无章法。”   陆渊睨人,“风光?我在你面前,永远都风光不起来,你那儿有没有药,我去抹一点,实在痒得很。”   他跟着云露华一路来到院子里,她去取药的时候瞧见金凤正在收拾妆奁,将好些值钱的首饰都往一只香囊里装,房中陈设也有不少小件珍稀的,不见了踪影。   陆渊不由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金凤福了福身,“回三爷的话,姑娘叫奴婢们早些收拾,怕明儿个一早,侯爷那边真赶人,到时候一通手忙脚乱,不好收拾。”   恰巧云露华拿了瓶药出来,见陆渊在问,也道:“你和你爹打擂台,这个我管不着,只是他派人传了话要赶人走,那我得问问你了,是不是要分家的打算?”   大晟有‘老尚存,子不分家’的规矩,不兴分开单住,尤其是京城这地界儿上的勋贵人家,更讲究一大家子四世同堂的热闹兴旺,要是有哪家父母尚健就要分家的,传出去不仅叫人耻笑,更会被扣上一个不孝的大罪名。   但若是由安乐侯自己提出要分家,这就又是另一桩事了。   陆渊泰然在镜前坐下,并没有自己上药的打算,他眼神示意人,慢慢道:“他这不过是逼我妥协的法子,不用理会。”   云露华哦了一声,下意识从玉瓶中倒了点药膏,正打算抹在他的耳垂上,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而后狠狠将药抹在他手指尖,“自己上!”   她从镜中看到他的倒影,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陆渊不仅皮相好,这骨相也是一点不差的,只可惜是个男人,若是个娇滴滴的姑娘,那当年的第一美人还不定是谁。   但男人要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只会沾花惹草,招蜂引蝶。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我觉得这回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你们父子俩不是早就不是一条心了么,不如就此分了家,也好过哪天或是瑞王登基,或是祁王登基,你们安乐侯府到底算功臣还是罪臣。”   陆渊又将指尖的药膏抹在她手上,带了点哀求的意味,“我看不着,你帮我擦一下。”   云露华扭头说不要,“这不是有镜子,你镜子照着,自然就能看到了。”   陆渊对镜自顾哀容,“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事,上上回你脚受伤,是我一路背着你出皇庄的,再上回你手伤了,是我给你擦得药,怎么到我这里,连被蚊虫咬一口擦个药都不愿意,外头不相熟的人还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的命可真苦。”   云露华目瞪口呆,这说来说去,竟都成了她的不是,眼看陆渊在这念叨着,她嫌烦,将药瓶夺过来,厚厚浓浓白脂似的药膏往他耳垂上一搽,存了气重重揉了揉,“好了!”   陆渊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舒坦往后一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想分家是吗?”   云露华感觉被捉弄了,背过身去,取了琉璃美人罩使劲剪烛花,“不是我想分家,我就是提个醒儿。”   弄得好像她是个在背后撺掇夫君的妇人一样。   陆渊抚掌而笑,“这主意很好,那你明儿个就出去挑挑宅子,要是有相中的就和我说,咱们即刻就搬出去。”   噼啪一声爆响,烛火闪烁了一下,云露华手僵在那里,“这挑宅子的活计怎么会落在我头上?”   陆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霸占着她的座椅,两手相交,“难道你还想让府上管家帮你挑宅子?可别这么大张旗鼓,咱们一家好歹收敛一点,等到相中了搬走,再锣鼓喧天也不迟。”   云露华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这种事不应该是正妻主母做的吗?   可话到嘴边,她又不想揭开这茬,转了个弯道,“那姚小宁,你要一块带出去么?” 第46章   问到这话时, 云露华原本匀停的呼吸声都暂且滞了滞,不错眼地盯着陆渊瞧。   她好像有一点期待,但不知是期待他说带还是不带。   她看到陆渊仍笑着, 只是嘴角略微有些抽搐, 而后薄唇上下一阖, 把话又抛到她手上, “你觉得该带不带。”   云露华眸光黯淡了几分, 没说不带啊,那还就是有着念想,也对, 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 又有一个女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姚小宁和她一样,她也和姚小宁没什么区别。   但又是不一样的,云露华思忖着他到底知不知道姚小宁家和瑞王府有瓜葛, 依她来看, 姚小宁不干不净,干脆不带了。   只是这话说出去总显得是她在拈酸吃醋, 想方设法要把姚小宁挤下去一样。   女儿家的心思尤其多,有时候往往嘴上说的, 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云露华撑着荔腮百般无聊,金剪子在她手里咔嚓咔嚓, 一直作响个不停。   “我觉得该带,她虽然出身不好,人也不好, 又爱惹是生非,整日里净出些幺蛾子,还拿自己女儿做手段害人,但她毕竟对你有恩,你和她睡了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情理上说都该带。”   说着她还朝他露牙笑,一副洒洒落落,大大方方的模样。   陆渊顺着她话点头,很是那么回事道:“你言之有理。”   咔嚓一声,剪子太用力,把烛芯都剪断了,原先亮堂的房间一下没了光源,只有窗外泄进来的淡薄月光能勉强照出两人的身形轮廓出来。   谁也瞧不见谁此刻的神情。   陆渊原本坐在镜前,这下转了个身过来,黑黝黝中只听见两声闷笑,“你不想带她去就直说,何必撒气把烛子都剪掉了。”   云露华抵死不认,“我没有,方才是一不小心,我哪儿会不想带她去,她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人,这事轮不到我做主。”   瞧瞧,这话多酸,陈年老醋翻了坛,捏住鼻子都遮不住。   高大挺俊的身影起来,将背着身的她从后面一下搂住,下巴靠在她肩上,“你还说,你就是生气了。”   这个不能认,要是认了,岂不是意味着她为了陆渊在给别的女人穿小鞋,这一下将陆渊抬得老高,他飘飘然起来,就要笑话她了。   云露华转身,想从他怀里挣脱开,“别以为你如今披着羊皮装上一阵,就能掩盖住以前做狼的时候了,我是不想带姚小宁,但绝不是因为吃醋不高兴,你知道她父兄这些年在和谁一直私下接触么,是在和瑞王府,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人留在身边,害了你也就罢了,要是祸害到我孩子身上来,这账找谁算?”   金凤见屋内突然暗了,以为是灌进风吹灭了灯,推门进来打算换一盏,结果先看见了二人面贴面挨着极近,那三爷的手还搭在自家姑娘腰上。   吓得她立马又把门带上了,闭上眼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她是不是撞坏了好事。   念了几声佛号,她正要回去,打定主意今晚再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结果屋内轻咳一声,随即唤她进来。   金凤只好犹豫着再次推开门,却见三爷和姑娘已经各自坐到一边,尤其是三爷,稳如磬钟坐在那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渊倒也罢了,他脸皮厚,不在乎这个,倒是云露华,难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陆渊示意她将断了芯子的灯烛换掉,金凤重新点了盏明灯,盖上琉璃美人罩,觑着云露华的脸色小声道:“那奴婢先下去了?”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云露华因为刚才撞破好事责罚于她。   云露华看她那样子心里气,但又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还是陆渊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再有事我们会叫你。”   再有事就是要水了吧,金凤这样想着,应声下去,门关上那一下,云露华站起来愤然道:“都赖你,这下大家都要误会了。”   陆渊慢条斯理道:“误会什么,你原就是我的人,我要歇在你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云露华道:“可我们有过约定....”   陆渊笑道:“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闻言,云露华颓然坐了下去。   陆渊说起了姚小宁的事,“这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没想到你查到了,她父兄是和瑞王暗中有勾结,不[cx独家]过这事姚氏应当不知道。”   这样说来,姚小宁是跟他回京城以后,父兄一道接过来,瑞王才找上了她们家?   姚小宁要是不知情,那可就算不上是什么奸细了。   “她父兄做的事,她却不知情?留在你府上的人是她,不是她父兄,她要是不知情,瑞王能从你这儿探得什么消息,还有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将她的父兄赶走?”   陆渊眼中藏了一分笑,“为何要赶?”   云露华大喇喇道:“那你就这么任由她父兄去瑞王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你这唱的是计中计啊!”她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你待姚小宁那样好,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我今儿个才知道,什么真情假意,你就是会变着法儿的利用人。”   真心?或许从前是有的吧。   他负伤跳进秦淮河中,是在拿命赌,那时已经豁出去了,但他再睁眼时,就是一个荆钗布裙的美丽姑娘温柔侍奉着他,见他睁眼时,眼里都在发光,一口吴侬软语的乡音,甜糯糯叫着‘小郎’。   那个时候,任谁都会心里泛出一点温情。   所以当她央着要跟他回京时,陆渊动摇了。   这出如话本子般美人救英雄,从此岁月静好的戏码真实发生了,他也以为遇上了一个可人儿,但阶级和身份的鸿沟,却不是凭着那点喜欢可以跨越的。   不是所有民间美人,都像话本中那样,柔情似水,红袖添香,他和她从一出生所接触的东西就不一样,当他小小年纪就要学会在权谋中蛰伏隐忍时,她只是会蹲在河边数今日卖了多少花,赚了几文钱,这钱什么时候能够哥哥娶上媳妇。   他爱文墨风雅,她却说一团乱糟糟,没什么好看。   他爱品茶煮酒,她却扭头吐了好茶,说不如街边酥豆水好喝。   当褪去了最初温柔的外衣,世上很难有真正温柔的人,她开始变得张牙舞爪,纠缠不休,动辄哭闹。   但那个时候陆渊其实都能忍受,真正让他改变的,是陆皊出生那一年,她求他将父兄接到京城来,然后派出去的探子和他说,姚家父兄早在姚小宁救上他之前,就和瑞王府的人有了交集。   这意味着什么,原来他刚睁眼时的那点温情,都是被人谋划好的。   姚氏和王氏无二,不过一个是明面上塞给他的,一个是暗地里算计给他的。   诚然姚小宁那样的性子,或许至今蒙在鼓里,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宠着纵着她,她可以在侯府中胡作非为,但暗地里,她和姚家父兄每一次的会面,早有人回头一字不差的报给他。   这是利用吗?   这应该是利用吧。   陆渊笑了笑,没有说话。   云露华正正经经打量他,忍不住一个寒颤,“你这样的人,叫人不敢信,只怕在你心里,这世上只分两种人,一种是可为你利用的,一种是不可为你利用的,你信不信等你老了,定然很可怜。”   陆渊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太薄情,薄情的人留不住身边人。”   *   第二日果然安乐侯没有派人真赶人,云露华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已经大好了,就打算出去逛逛,慎哥儿的满周宴要到了,虽然自有管家操办,但她这个做娘亲的,还是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置办的。   顺带看看宅子。   仍旧是一身男袍,清爽扎了个高髻,卸去平日里的满头珠翠,脖颈都跟着轻巧起来,她虽然爱美,但不得不承认,什么都不戴才最舒服。   这回她带了金凤和纤云,三人往街上一站,就是一道亮丽的景色,惹得来往路人频频回顾。   许是女人的天性就是那样,即便换上男子打扮,也毫不影响她们一条街从头扫到尾。   “这个玲珑轴骰,可以摆上去让慎哥儿抓周。”   “那个璎珞金项圈,慎哥儿抓周时戴上。”   “还有这个,蜻蜓摆尾,慎哥儿定然喜欢。”   ......   等到金凤和纤云抱着一堆东西气喘吁吁时,见自家姑娘提袍又要踏进一家玉轩,忙吓得将人拦住。   “姑...公子!可不能再买了,实在拿不下了。”   云露华头回觉得她当初应该答应陆渊,让他每回派几个人跟着,不说护着安全,就是多几个人,多几只手,能替她拿拿东西也是好的。   两个小丫头身量都不高,拿着委实费劲,云露华体恤地帮着抱两个小匣箱,从玉轩门口退了出来。   “好啦,那咱们到对面茶楼歇歇脚,待会儿将东西送回去再说?”   金凤纤云忙不迭地点头,这样最好。   茶楼清雅,堂内笼统坐了没几个人,甫一进去,大箱小箱抱着,十分显眼。   茶小厮来迎她,“公子这东西不少,楼上有雅座,地方大些,好放东西,不如随我来。”   这楼间看着不大,二楼却别有一番天地,桌桌之间设了一道画屏,虽然又矮又小遮不住什么,但的确比底下地方大,看着也赏心悦目。   放下东西,金凤纤云抱臂叫酸,云露华大手一挥,让茶小厮将这楼里有名的菜都上一遍,再来一壶上好的茶,算是奖励她们辛苦。   反正账记在安乐侯府上,回头陆渊自然会派人来结。   十几道菜摆满了桌子,卖相极好,茶楼不似酒楼,更喜欢在菜的品相上下文章,连瓜果都雕成了芍药花状,最合小姑娘的心意,金凤纤云看着啧啧出奇。   正要动筷时,忽闻一声轻咦,原本走了两步的高黎容退回来,一见真是云露华,“呀!好巧,小娘子怎么今日做这身打扮了?” 第47章   他还叫她小娘子, 反正陆渊又不在,怕什么。   小娘子多好听,娇滴滴的, 比什么云姐姐陆夫人顺口多了。   云露华正准备下筷, 见是高黎容, 也呀了一声, “小高公子。”   其实小娘子这个称谓乍一听显得有些轻佻, 换成别人来喊云露华未必喜欢,但高黎容就是有这么一种能力,笑起来月牙弯弯, 再加上那浅浅的小梨涡, 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轻浮你,而是忍不住要轻轻掐一把他水嫩嫩的小脸蛋。   事实上云露华也的确这么做了,掐完后递了双筷子给他,“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点?”   高黎容微微红了脸,摸了摸刚才被人掐过的脸颊, 竟有几分忸怩, “这多不好,蹭小娘子的饭食。”   嘴上这么说, 高黎容却接过筷子坐了下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人。   真好看, 原以为她盛装打扮时已经够好看了,但今日换了身圆领男袍,身上一顺的涧石蓝, 简单用青玉冠了发,竟比之前还要美几分。   前者是雍容华贵,艳冠群芳的牡丹, 后者是濯水不染,寒露新丛中的芙蓉。   都美,都好看,他都喜欢。   也不知陆渊是撞了什么运道,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只恨他晚生了几年,没赶上趟。   但也不可惜,美人不论什么年纪都美,碧玉年华时纤纤弱柳,花信年华时清姿不俗。   云露华一壁问他来这儿有什么事,可是约了人,一壁又问他知不知道京城哪边的宅子好,他这厢只顾着看人,全然听不见说话了。   云露华见他盯着自己瞧,问话也没答,跟傻了一样,手在高黎容眼前晃了两下,“小高公子,你听到我问什么了?”   高黎容忙回过神,赧然道:“小娘子愈发好看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合着刚才她问的,他是一句也没听见,云露华笑了,“小高公子也愈发嘴甜了,刚问你呢,知不知道京城这片儿哪里的宅子比较好?”   高黎容嗳道:“小娘子要看宅子作甚,莫不是要搬出安乐侯府?”   云露华说是,“最好是什么都齐全的,定下来不用翻修就能住的。”   她虽然从来没接触过买卖宅院,但也知道京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空宅子不多,即便是有,那也都是积压在专做宅院买卖的那些商人手上,里面多是空坯,住进去前免不了要先修整。   高黎容以为她要独自搬出来了,兴奋搓了搓手,“有呀有!小娘子既然开了口,就定然有!”   他爷爷是做了两朝的户部尚书,眼看还没几年就要致仕归乡了,这辈子官虽不能再往上升,但户部是做什么的,那可是管着大晟赋税财政的地方,高家做了这么多年,家私之丰厚,真全抖搂出来,能叫大晟百姓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说句明白话,这大晟但凡兴旺点的地方,哪里没有他们高家的产业。   是以京城的宅子,除了专做这行的商人,再没有人比高家更清楚。   毕竟高家最爱置办宅子作为产业。   云露华见自己问对了人,也十分高兴,“有就行,也省得我再一趟趟跑了。”   几人用了些茶点饭食,纤云金凤先回府放东西,云露华跟着高黎容去逛宅子了。   京城最好的地界还要数靠着皇城脚下那一片的坊街,但越金贵的地方,就越显得狭挤,毕竟大家都爱凑在这一块,这样一来,宅子就越小。   云露华一连看了好几个,摇头都说不满意,“太小了,住不下。”   高黎容犯着嘀咕,小娘子一个人住,二进二出的宅子是足够了,怎么还显小。   后来他又忽然想明白了,听说小娘子还有一双儿女,怕不是要带孩子一道出来,那这样算,二进二出的宅子的确有些挤了。   毕竟小娘子原先出身显赫,金枝玉叶娇养着,万万不可委屈了,他得挑个最好的。   于是高黎容将云露华往一处朱门高墙的大宅子里引,那宅子应当还住着人,牌匾还未摘下,‘黄府’的金匾有些摇摇晃晃。   只是没小厮守门了,他们直接推了门进去,绕过影壁后才碰到一个老家仆,见着恭恭敬敬唤了一声‘高公子’,即便不是高黎容家的人,也丝毫不敢怠慢。   谁叫这宅子已经被高家给买了呢,他们能继续住在这里,还是全仰赖着高家的不逐之恩。   高黎容道:“不干什么,就带着这位小娘子随便看看,你先去忙你的吧。”   那老家仆呵腰道是,见着云露华时脸上皆是惊艳,但很快掩容退下了。   这样美的容貌,整个京城都没几个,应当是高公子的心上人吧。   这宅子委实不错,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在这一片除了几个王公侯府,和御宅,算是上佳了,云露华面露满意之色。   “这个就不错,又大又宽敞,就是有些布局景设老气了些,不过不要紧,回头凿了重新弄,也不是费劲的大事。”   高黎容也笑道:“我也觉得这宅子好,那黄御史虽然脑袋不甚清楚,挑宅子的眼光倒是不错。”   云露华一怔,“黄御史?”她想起那天晚上,被曹必酉从高楼扔下去的那个黄家小姐,不由汗毛直立,压低声音问道:“就是,那个黄御史?”   高黎容说是啊,“御史台姓黄的就他一个,眼下已经被罢了官,暂且圈在家中不许出去,等舞弊案查清了再做处置,不过他也出不去了,听说人从都官司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没一块好肉,牙全被敲碎了,只能躺在床上喝粥,他的妻儿就急着将这宅子抛出去,换钱来到处求关系走门路,生怕被株连。”   这寻常官员的宅子,一般商人不敢接,牵扯上官司戴罪的,那就更不敢买了,黄家卖来卖去,只能卖给高家,还是低了三倍不止的价钱。   早听说都官司的昭狱可怕,云露华不禁为在那里当差的阿弟更捏一把汗,“曹必酉简直就是个疯子,摔死人家女儿,还害得家破人亡,如今这黄家的妻眷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高黎容却道:“都是因果报应,当年曹必酉的妻儿就是因为黄御史而死,他也被生生断了一刀,再无绵延子嗣的机会,你当他为什么要摔那黄家小姐,不过是手里早握了证据,借机引出来罢了。”   曹必酉和黄御史的恩怨云露华倒从来不曾听说过,忙追问道:“他俩还有旧仇?”   高黎容将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别大声,“这事我还是听我爷爷说的,我只和你说,当年曹必酉还是个小吏时,不知怎的得罪了当年在礼部的黄御史,姓黄的又睚眦必报,陷害他和先帝嫔妃有私,结果曹必酉被咔嚓一刀,当场断了...”   他脸又红了,和小娘子说这个真害羞,“断了命根子,他的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听闻消息后,绝望自尽,一尸两命,结果后来曹必酉碰上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圣上救了他,登基后还扶持了他去都官司,不过我估计当时这事没证据,奈何不了黄御史,都以为这事过了这么多年,早过去了,谁曾想曹必酉就一直没忘这仇。”   于是才有了这一出。   云露华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些前尘往事在里面。   这厢金凤和纤云抱着一堆东西回府,刚放好就碰上了来找云露华的陆渊。   陆渊看不见人,就问她们,“你们主子今日去哪里了?”   二婢将出去采买和茶楼碰上高黎容的事情说了,“姑娘要看宅子,正巧小高公子手里有宅子,就带姑娘去逛宅子了。”   陆渊满脸黑线,“你们就这么将她一个人丢给了高黎容?”   金凤忙摆手道:“是姑娘叫我们先回来放....”   还没等她话说完,陆渊就跨槛出去了。   他到黄家时,正巧撞上云露华和高黎容在那里头挨着头窃窃私语,那亲热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一对呢!   陆渊紧攥拳头,上前先把人拉开。 第48章   陆渊的出现已经不能用不速之客来形容, 那简直就是‘阴魂不散’,云露华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能跟踪的蛊咒,要不然怎么会每回都在这么恰巧的时候出现呢。   高黎容讪讪一笑, 手足无措起来, “陆..陆三爷啊...”   头回云露华还觉得心虚, 但再经一遭, 心里坦然踏实了许多, 掖了掖袖角,笑语嫣然道:“你来的真巧,我和小高公子正在说宅子呢。”   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呢。   她不慌张, 是真没对小高起什么想法, 这么点大的孩子,搁在十年前还都是抹鼻涕擦眼泪的小子,打心眼里是将他当弟弟一样看待。   但这不代表高黎容就没存心思,其实也不是什么龌龊,正所谓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人人都爱美的,他也不例外。   但要是美人有家室有夫君, 那回回被歪打正着逮住,尤其这夫君还是陆渊, 他真是心里发憷。   陆渊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在这种毛头小子面前,他觉得没什么表露出生气的必要。   甩开袖子, 他站在二人中间道:“是么,小高公子真是个古道热肠的,这么为咱们的新宅费心思, 待乔迁后,定要来请小高公子过府用膳。”   高黎容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原来小娘子看宅子,竟不是为了自己搬出来,而是在看新宅,但是这也不对啊,大晟讲究重孝,父母在,不分家,这安乐侯还好好的,怎么就要分家了。   高黎容有点欲哭无泪,只能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云露华。   陆渊不着痕迹将他的目光遮了个干干净净,半点也不带泄给云露华的,转而握了握云露华的手,笑道:“你也真是的,这种事派个人去看不就得了,还要这样一趟趟自己亲自来跑,我知道你为了咱们的新宅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但你这样辛苦,我看着实在心疼。”   要是哪个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是多体贴入微,云露华鄙夷斜他一眼,“你得了吧,之前不是你说要我自己来...”   陆渊打断了她的话,捏紧掌心她的手,笑容依旧,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张帕子,抬手压了压她额头,贴近人道:“夫人都流汗了,真是辛苦。”   高黎容捂眼转头,太欺负人了,这样亲密。   云露华懵懂摸了摸自己额面,“流汗了吗?刚才没有啊。”   “容哥哥!”   远处扑进来一只‘花蝴蝶’,彩衣锦绣,花裙蹁跹,直奔高黎容。   “容哥哥,你果然在这里,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不见我啊!”   高黎容一见着花蝴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拔腿就要跑,但花蝴蝶比他还要快,好不容易抓住了人,怎么能叫他这样轻易跑了去,手脚并用将人团团缠住。   这下好了,本来还想在和小娘子说些什么,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高黎容好半天终于挣脱开,再看二人早就不在了。   马车上,云露华还趴在窗前望,“刚才那姑娘是谁啊。”   京城贵女讲究一个静雅,这样热情似火的,要么就是生来不必依照规矩来活,要么就是有爹娘宠着溺爱长大。   陆渊端着茶盏,吃了口茶,十成十的舒心,这人没叫错,“她呀,京兆尹的女儿,许青萝。”说着他还不忘加上一句,提点着云露华道:“也是高黎容未过门的妻子。”   高家和许家早就开始商榷两人的亲事,高黎容嘴上说不愿,但以他的能力,根本不能说不,就算是不情不愿,那也注定了他和许青萝下半生的羁绊。   更何况到底情不情愿,除了当事人,外人怎会知其中趣味。   居然是京兆尹的女儿,云露华道:“家世很配,人除了打扮上花里胡哨了些,模样还是很俊俏的,和小高算是般配。”   陆渊说何止,“高许两家是世家,他俩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闻言云露华露出艳羡之色,“真好。”   是真的觉得很好,这样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还能继续执手相伴,她是真心为小高开心,只可惜了阿弟,云家没了,爹娘早逝,没人为他操心亲事,恐怕她要是不紧着催着,待小高的孩子会打酱油了,他都还是那样孑然一身。   陆渊左看右看,有点不相信,略顿了顿道:“你不生气?”   云露华笑弯了眼,撑臂睨人,“都说男人肚量大,但在你身上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真就当我和小高有什么啊,要这样算,我还该气王眉秋和姚小宁呢,怎么,您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陆渊将她搂进怀里,“是我的错。”   但她却不听他说这话,“其实仔细想想,你也没错,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儿就有十全十美只顾着他人的人呢,你凡事都为自己谋算,于你来说,并没有什么错,但人有的时候还是得为别人想想,难道你想做好一辈子孤零零的打算了吗?”   陆渊恍惚了一下,他孤零零的么,恐怕在别人看来,他是安乐侯府的嫡子,是祁王的亲信,是年纪轻轻就掌骁骑营的将军,妻妾儿女双全,人生没有什么不圆满的了,最起码比起那些在底层挣扎讨生活的百姓,实在好太多太多。   但谁又知道,他年少丧母,选择了一条和自己家族注定相违背的路,隐而不发,两边周旋,他内心最深处,是谁也不能信,不敢信,是孤零零的在单打独斗。   他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要想功成名就,他就不能是个好人。   哪个到了高处的人,不都是孤零零一个,祁王曾经好多次告诉他,他真的觉得孤单,他好像是有好多副面孔,对着不同的人,要换上不同的面孔。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对外而言,他是不苟言笑的骁骑卫领,对祁王而言,他是忠义两全的亲信,对他爹而言,他是忤逆反骨的儿子,对妻妾而言,他是温柔缱绻的丈夫。   他要按着预先铺好的路,一步一步往上走,出不得半点差错。   但什么时候他是他自己呢,陆渊回想,大概只有在午夜辗转时,那一盏未灭的灯光吧。   孤零零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孤零零了这么久,一样也过来了。   但在此刻,他却有一丝的动摇和挣扎。   *   王家依约来接王眉秋,云露华一直在房中寸步不离守着慎哥儿。   他抱着自己的膝腿玩竹蜻蜓,她就对着自己亲自画的花样子一点点描,描好后再剪下来,递给金凤去绣,只盼着能在几日后的满周宴上,能给孩子穿上。   外面似乎有悲声,但几扇门隔着,她已经听不清楚了。   将门打开的是姚小宁,金凤和纤云如临大敌,一前一后守着,生怕她冲进来发疯,伤着主子和哥儿。   但姚小宁异样的平静,只是笑了笑,脸色有点苍白,“我找你们主子说会儿话。”   纤云将她拦住,“主子正歇息着,姚姨娘改日再来吧。”   听见声音,云露华从里面出来,看了一眼姚小宁,让纤云放人进来。   纤云不情不愿,姚小宁冲她福了福身,云露华拦了礼,“我们一样的身份,你不必如此。”   但姚小宁还是强硬行了礼,她性子里藏着一股倔劲儿。   落座时她说,“我们不一样,三爷待你不一样。”   慎哥儿被抱了下去,云露华对她还是有着防范之心的,“一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在世,不仅仅只有一个情字是生活的全部。”   姚小宁扬着头颅,眼中有悲戚,“你知道我和三爷是怎么认识的么?”   云露华一点头,“略有耳闻。”   姚小宁低头喃喃,“那时在一个雨后晴日,我正撑着船沿着秦淮河畔卖花,父亲匆匆将我叫回去,指着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一个人,和我说要我尽心尽力好好服侍,我虽奇怪为何父亲那样的人,还会有一丝慈悲之心施救人,但当我看见他时,就全然忘了这些。”   不必强撑,想起来就自然有一缕笑挂在唇边,“哎,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那样无可挑剔,即便落水负伤,通身掩盖不了的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当年我爹想将我十两银子卖给一个老鳏夫,我跑了三天三夜才跑出来,我不想葬送在那样的人身上,我痴心妄想,我往后的夫君,应该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如愿以偿,虽然我只是他的妾,但他待我真的很好,比对王眉秋还好,可我能感觉到,这份好与当初而言,是隔了一层,我并不知道是隔了什么,只是以为嫁给了他,生儿育女后,总归会比之前有所不同,但今天早上,递信的门房和我说,我的父兄被抓进官府,下落不明,白公子和我说,是瑞王眼看他们没有用了,打算斩草除根,我才知道,我才知道....”   她就趴在桌上放声大哭,云露华僵了僵,递了擦泪的绢子过去,还是很扫兴道:“你找我,不是只为了哭吧?” 第49章   姚小宁哭的很伤心, 按理说她该心软,然后跟着抹点眼泪,和她说‘你真可怜, 我好同情你’。   但实际上, 云露华的第一反应是, 她无缘无故到自己跟前掉眼泪, 和自己说故事, 这一通弯弯绕绕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做什么事都是有所图的,即便是找人宣泄释放情绪, 于情于理, 姚小宁都不该找到自己。   果然,姚小宁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恐怕没想到云露华连迂回都不肯,就这么直白白的,一点也不遮掩。   泪痕还挂在脸颊上, 哭是真的, 难过是真的,但此刻那难以启齿的尴尬也是真的。   云露华见她就这样拿眼望着自己不说话, 把话又说全了,“你父兄这些年替瑞王做事, 一朝落了难,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想让我出手救你父兄?”   她说着摇了摇头, “那这个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你要想救他们, 去找陆渊在他面前哭会更有用。”   虽然不好听,但的确是大实话。   姚小宁突然抓住她的手,忙道:“我不是想让你救他们,我知道谁也救不了他们,包括我自己,三爷如今定是十分厌弃我,哪里会听我说这个。”   云露华狐疑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姚小宁哽咽了一下,泪花在眼眶里打了个旋,“我是想将琪姐儿托付给你,我往后是不中用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她之前是冒犯过你,可你看在她年纪尚小,还不明事理的份上,收下她吧!”   她边说边小声抽泣,“王眉秋这回走了,我也不会再和你争宠了,三爷从今以后就是你一个人的,他那样喜欢你,你们家不是正在翻案吗,等翻了案,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妾为妻,做嫡母了,我只求你能容下琪姐儿,她还那么小,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就此倒了霉啊!”   云露华听了一耳朵,越听越烦,忍不住质问她道:“你既然这么处处为女儿周全,那当初你为什么不顾她的安危以此陷害我?你既知道她是你的女儿,这些年倒没少说‘女儿不顶用,要生个儿子’的话,孩子是小,什么都不懂,但你身为人母,更应当教她荣辱礼节,护她平安长大,可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你只顾着为争宠耍威风,可曾真为你的女儿想过一星半点,临到头了倒凄凄惨惨起来。”   姚小宁也不回嘴,就这样任由她说,仍捻着绢子擦眼泪,“虎毒尚不食子,我是一心盼着生个儿子,但琪姐儿是我怀胎十月,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我哪里会不爱她。”   云露华就这样冷眼看人,心中却升起一丝悲怆。   姚小宁不顾和她的前仇旧怨,拉下身段来求她,除了为自己的女儿寻个去处,更多的恐怕还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父兄的事情即便陆渊再不过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她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和陆渊的情分是到头了,毕竟伺候他十年之久,知晓他最忌讳瑞王一党,这一点她还是能拎清楚的。   真遇上事了,什么钱财珠宝都不好使,再加上她这些年风头过盛,跋扈嚣张惯了,和杨氏关系也不算太好,杨氏更不会为自己说话,放眼望去,整个安乐侯府,个个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她掂量再三,也知道只剩下一个女儿。   陆渊再不待见她,就算往后将她挪到哪个乡下庄子里去,老死不相往来,但陆皊仍是他的血脉,是他的亲女儿,他不可能会坐视不管。   当情分散尽,孩子就成了爹娘之间的唯一纽带,只要这条纽带不断,她就还有再死灰复燃的可能,陆皊大了已经记事了,若是以后她出息了,势必不会忘了她这位亲娘。   姚小宁一直坚信,血缘亲情是永远割舍不掉的,如她和她的父兄,虽然她的父兄待她不算好,还想过拿她换钱,但那又怎样,出了事她唯一可以信赖依托的人就只剩他们了。   姚小宁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云露华都门清,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可悲,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么姚小宁的可恨,恰恰是从根源上的可怜,她会成为这样的人,都取决于她从小到大,遇过什么样的事,见过什么样的人,受过什么样的待遇,这些一点一滴融合塑造成了她,众生百态,当是如此吧。   但很可惜,云露华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做不到割肉啖鹰,以身饲虎,那一套嫡母不嫡母的说辞根本动摇不了她,她也不会吝啬于再落在一个不容庶女的恶名。   她让金凤把姚小宁客客气气请出去,然后闭上门,那头拍门声起初很大,后来见实在没动静,渐渐息宁了。   陆渊当晚来用膳,席间很安静,只能见银箸和瓷碟偶尔相碰一声。   都是礼教的笼子里长大的,不着调和脾气坏且归一码,用膳时真真是能都做一点嗦汤嚼肉的声音也没有。   他在等她开口,但一顿饭快用完了,平日里动不动对他横眉怒视的云露华却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用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这不像她,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该是吵吵闹闹,她越是这样乍一下静下来,陆渊越是心里打着鼓。   终于,他夹了只酱汁肉丸放她碗中,开口道:“你近来瘦了,多吃些肉。”   他今日在外周旋了一整天,话说多了,嗓子也有些干涩,声音里透着点沙哑。   她说好,用箸头撇了点肉沫子吃了。   又是一箸子鱼肉,“吃鱼,这鱼很鲜嫩。”   “好。”   再是一箸子玲珑虾,虾须还滴着浇过殷红的樱桃汁,“这虾酸甜,滋味不同。”   “好。”   不一会儿,又有一勺攒丝鸽蛋,“这个也好...”   啪嗒一声,云露华突然放下银箸。   陆渊手几不可微的抖了抖,然后,那鸽蛋就这么从桌子一路顺溜溜滚到了她的衣服上。   云露华手压了压额角,深吸一口气,“陆渊,你到底想干嘛。”   陆渊说没啊,手摸到袖口,云淡风轻道:“看你瘦,给你多吃点肉补补。”   上回说胖的是他,这回说瘦的也是他,云露华拍案而起,刚一起来,陆渊从袖里摸出一张帕子给她擦身上。   他很高,平站着只能屈下腰来,头微微垂着,从云露华的角度上看,只能看到密密的乌睫在颤动,还有那一点高挺如玉的鼻尖。   陆渊擦得很慢,云露华低头看着他,很想蘸墨在他鼻子上画个王八。   他轻声说,“你生气就好,就怕你不生气,方才那样倒叫我心里没底。”   云露华笑了,是被他弄气的,“你人说话真有意思,合着你就盼着我生气,我不生气你也非要把我弄生气,是不是看见我生气,你就很高兴?”   她身上所穿都是金线银织的好料子,正是秋老虎的时候,衣料皆是透气轻薄,是缎坊里专门织成的湖锦罗,这玩意儿舒服是舒服,就是一旦沾上杂物实在不好擦,稍微一不留神,就会晕洇开一大片。   陆渊擦得很仔细,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哪儿的话,只是你不是那样安静的人,却突然能静下来,恐怕心里是存着十分的气,这气不能老憋在心里,得及时发出来,要不然会短命的。”   这又咒上她短命了,云露华错着牙槽咯吱咯吱,“那我得离你远些,反正我见到你就生气,我还得长命百岁呢。”   擦好了,陆渊直起腰来,拿帕子拭手,“那可不行,我虽然老让你生气,但我也能让你把气撒出来呀,你要是离了我,往后遇上生气的,又没处撒,那岂不是要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憋死。”   云露华抱臂冷笑道:“别介,我要是离了你,肯定不会再生气,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扰我,哭着闹着绑着要我收女儿,我日子不定过得多舒服自在。”   陆渊沉默了一下,“她说她的,你不必搭理。”   说得轻松简单,一句不必搭理,好像就能将这事彻底隔住了,但人是活的,不是说不搭理她就能不存在的。   “陆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处理姚小宁。”   她没说安置,而是说处理,姚家父兄这事败露了,姚小宁就像是一颗废棋,毫无意义,要是姚小宁也参与其中,那大可挥挥手将她赶出去,但偏偏她还是个不清楚的,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如鲠在喉。   陆渊捏紧了,又将微微蜷起来的手指松拢着,抿嘴一言不发。   云露华没好气道:“得,又是藏了一肚子主意不愿意说的,那我不问了,只是你别再算计人家了,也怪可怜的,陆皊我这儿是不会收的,我不爱养别人的女儿,这事你自个另拿主意。”   真想不通这样的人,到底哪儿招了姚小宁喜欢,还当是神佛一样,除了皮相好些,会装着样子,家世显赫些,到底有什么好。   一层人有一层人的想法,云露华原是在上一层,又是见惯了漂亮人物,所以对侯爵都不以为然,但姚小宁比她低了好几层,这辈子能碰上陆渊这样的人,满心以为祖坟上冒青烟了。   也够了,享受了十年富贵,总比被卖去当老鳏夫的继室好。   陆渊泄了气,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你是不是又在怪我。”   云露华赶紧叫停,“第一,我没怪你,第二,这个又字给我去掉,我以前也没因为这种事怪你。”   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她不是他,不会以自己的想法去轻易评判他人,只要那火没烧到自己身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他却将她拢得更紧,“琪姐儿是我女儿,我会好好安置她,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怪我心狠,怪我算计,我很怕,怕你因为这个,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从此心里防着一层。”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身体不舒服,太突如其来了,然后打断了节奏,这周暂时都要当天码字下午发出来,明天剧情有个大转折,做好准备 第50章   云露华嘴唇上下翕动了一下,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说什么呢,说他说中了,还是说自己没那样想?   真往下接触后, 越来越了解, 能渐渐摸清这人的脾性处事, 揭开最初的那一层纱面, 她也说不上还那么讨厌, 拌嘴还有,但和以往不同。   可若真说像姚小宁那样,一门心思寄在他身上, 觉得他千好万好, 那也是不能够的。   最后她只能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算是聊表一点心意。   日子一天天过,期间高黎容派人送来了地契,她要给钱,人死活不肯要, 说什么要谈钱实在是玷污了他, 他与她之间不该谈钱。   蜜罐子里浸大的少年,优渥了这么多年, 从来没为过钱发愁,即便知道京城地心那一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少说也要十几万,但他说转手赠人就赠,半点也不心疼。   遂也作罢, 云露华将地契自个收了起来,算作私产。   女人手里还得有点钱,不然腰杆子都不直, 说话没分量,日子也难过。   眼下满心盼着翻案能有进展,又一遍遍数着日子,等着慎哥儿的满岁宴。   金凤和她说,姚小宁被送出府了,应该是遣送回了金陵老家,陆渊还算厚道,派人一路送她,还备下了一些钱帛,不说富贵,但总归下半辈子一个女流不会因为生计发愁了。   陆皊哭闹不愿和亲娘分开,但她根本拦不住,哭狠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也不出,学也不上,好一顿鸡犬不宁。   但孩子就是孩子,闹翻了天也只能就此为止,没几日就平息了。   到了满岁宴前两日,云旭华来府上了一趟,面露喜色,不必他开口,云露华就猜到是这案子有了新进展。   “李平已经认罪画押了,不仅如此,还将瑞王也供了出来。”   这真是个好消息,有了李平的这份证词,不说扳倒瑞王,先就能在皇帝面前把这舞弊案给翻过来。   但就是因为太顺利了,云露华心里有一处总安不下来,“单他一个人认罪,会不会太单薄了些,皇帝那里能信么?”   云旭华嘴角微翘,“阿姐放心,祁王那头还有第二招,白连时阿姐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她曾经叫了十六年的‘白伯父’,和白缙青梅竹马似的,“是拿住了他的把柄吗?”   云旭华一笑,“也不算把柄,到时候阿姐就知道了。”   又是个话说一半藏肚里的,悬着人的心七上八下,好没底,但阿弟和陆渊又不同,陆渊是在权衡利弊,阿弟是怕说了她会吓到,好些事又悬而未定,也不明白。   她索性也不问了,将手交在膝前,处理过了正事,就该过问私事了,“这几日我托人留意了一下,京城待字闺中,又贤淑美貌的姑娘不在少数,咱们不求门户多高,只求人好,和你真心实意过日子,我这里有好几副画像,好不容易才拿到的,我瞧着都好,左右还是需要你来定....”   云旭华如坐针毡,不自在挪了挪腿,勉强挤出一个笑,“阿姐,我才多大,这事不急。”   云露华把脸一板,“不行,你看看人家小高,都要定亲了,他也比你大不了一两岁,再看看你,整日里就知道在都官司里藏着,来一趟都不容易,我要不替你留意着,你就是二十六,三十六,也想不到要成家。”   自打知道高家和许家在商榷亲事,云露华总觉得有些心焦,就像当年她豆蔻年华时,瞧见别人都会绣花裁样了,自己连个绣绷子都不会撑起来。   云旭华不愿让她再说下来,生怕接下来就要择良辰吉日了,长姊如母,处处为他着想是好的,偏偏因为这样,他还不能表现出来不满意。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阿姐这里,比待在昭狱审犯人还要难熬。   那头云露华还在喋喋不休数落着他,都是满心为他好,云旭华忍着全听完了,丢下一句‘还有要事在身’,然后逃一样的跑了。   云露华才刚拿出画像来,见座椅空空,只能暗啐一声。   不急,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十五么。   翌日午后,考过燕姐儿的功课,在章司正的□□下,眉眼已经没了怯意,说话处事更加落落大方,不过话还是不多,但云露华不盼着她做个长袖善舞的花蝴蝶,就这样持重端稳就很好。   她褪衣歇了午觉,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冰轮扇撤下去,帐子也从纱绡换成了软而密厚的锦罗,光照不进来,也不知外头什么光景,待到美梦正酣时,锦帐微微一颤,有只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自从几个月前一觉醒来,斗转星移过了十年后,云露华一直觉都睡得极浅,即便正在和周公会面,但只要稍微有点动静都会立马惊醒,这回也不例外,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后,她就陡然睁开了眼。   金凤纤云不会在她歇觉时进帐,一般都是退在内帘外,能进来也只有陆渊。   好梦被扰,任谁也不会高兴,云露华揉着眼道:“你在这里干嘛。”   陆渊没想到她会这样容易被吵醒,毕竟之前和她过夜,睡得虽然不算很沉,但还不至于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仔细算来,她这浅睡的毛病应当是落水失忆后落下的。   这样其实不好,陆渊收手回来,“叫大夫给你开点安神的药或者香吧。”   云露华说不必,稍稍松动了一下筋骨,瞥了瞥人道:“只要没人在睡觉的时候在我旁边,我睡得很好。”   这是一语双关,陆渊笑了笑,“白缙要尚公主了。”   冷不丁一句,云露华还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后颦眉道:“眼下并没有适龄待嫁的公主啊。”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傻了,长长哦了一声,“是芸书?”   陆渊道是,“你觉得好么。”   云露华伸了个懒腰,心里真是一丝波澜也无,“没什么好不好,他家如今显贵,他又一直未娶,虽然说老了点,但还好也瞧不出来,只是他要是尚了公主,仕途也算到此为止了。”   大晟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尚了公主的驸马只能领些闲散官职,等同于拿着俸禄混吃等死,这辈子都别想和权挨上边,白连时原本一心盼着儿子能高升,但白缙却一直不肯入官场,恐怕是白连时等不急了,见他这么多年始终都不肯娶妻,所以才想出尚公主这一招吧。   毕竟要是皇帝赐婚,可就容不得他不从了。   陆渊却抓住她话里另外一个字,“老?”   云露华说是啊,“他今年该有二十八了吧,快而立了。”   陆渊皱了皱眉,“我比他大一岁,那我是不是也很老。”   云露华一哂。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大的蔑视,陆渊无缘无故想起了高黎容,那样鲜焕青春的面孔,自己和他比,的确是老了。   他一下站起来,想说些什么,看到云露华有些茫然的脸时,又没说了。   然后他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云露华喃喃道:“这人,怎么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安乐侯和陆渊之间的僵局一直没有被打破,父子俩常处在一个屋檐下,但就跟提前说好了一样,十天半个月谁也碰不到谁,包括慎哥儿的满岁宴,安乐侯都没来参加。   杨氏一个人强撑着坐在上座,来往达官显贵送礼问好,她笑着一一回应,有人问侯爷为何没来,她也只能以身体原因搪塞。   没办法,总不能说父子正水生火热,谁也见不得谁,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但即便她不说,同在一个圈子里,那点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想想又不是自己亲孙子的满岁宴,还得这么费心思的周旋,杨氏脸都笑僵了。   可侯夫人的体面让她不得不去应付这些人情往来,打眼瞟见另一头云露华盛装华服,抱着孩子一堆人聚在那里逗乐,好不自在,她心里就有火气。   她编了个由头把人叫到跟前来,“你也该撑起事来,这些宴上的周旋你以后少不得,跟在我身边学着点,往后都用得着,也不能一直指着我。”   她今儿个心情好,穿了洋绉撒花裙,上面是青底交领的绣衫,又外头搭了一件穿珠琵琶襟,并不十分奢华,但胜在轻轻巧巧,跟一团云絮一样。   是以并没和杨氏冲起来,反而一笑道:“老夫人辛苦,这事还得您才能撑住。”   虽是捧人的话,但哪个不爱听?杨氏脸色舒展了一些,正要再说什么,还没等她这边开口,云露华瞧见门外进来的人,赶紧迎了过去,根本没顾自己。   一下子,杨氏脸又沉了。   来的是玉鹿,只是身份不太方便,谁知这宴上哪个官人是不是就曾和她把酒言欢过,所以衣着素淡,又带了层遮面,不过鬓上簪了福禄金钗,也算是添点喜气。   云露华一眼认出了她,将人带到偏厅,絮絮叨叨聊了起来。   还没聊上两句,外头一阵惶然惊闹声,不得不止了话头,玉鹿探头去看,不由呆了,“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   云露华怔了一下,“不可能,这里是安乐侯府,谁抓人抓到这儿来了。”   更何况今儿个还是她儿子的满岁宴,前先早放出帖子去了,这宴办得又大,半个京城都知道,是谁敢这么不长眼,凑在今天抓人。   门一下破开,为首压刀的官兵头子扫了一眼,直指云露华,“就她,给我抓起来。”   这事来的太猝不及防,玉鹿几乎没多想,下意识抽出随身的短刃来,她有功夫在身上,原本养在京城的官兵都是绣花枕头,没见过血没杀过人,她一人是足以应付,但谁知这回来的官兵刀刀狠厉,绝不是京城衙门里的,几下将玉鹿压住后,一同带走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宴不得不听,金凤和纤云想上前救人,好在杨氏死死拽住两人的衣袖,只能目送着这队官兵直接把人带走了。   金凤快急哭了,“三爷呢!三爷哪儿去了!谁来救救我们姑娘呐!”   谁敢救?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看出来这些官兵不一般,更何况他们来势汹汹,恐怕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第51章   一路上又推又搡, 这些官兵像提前都打过招呼一样,没半点怜香惜玉,恶狠狠地塞进马车里。   慌张后云露华渐渐平静下来, 此事来得蹊跷, 连个罪名都没说, 就这样一气呵成将人抓走, 在京城的地界上这样蛮横, 八成是瑞王的人。   瑞王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应该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玉鹿愧疚不已,“姑娘, 刚才没能将你救下来...”   云露华摇了摇头, “是我的缘故,叫你平白受了牵连,只是你身份特殊,这回因我露面,我对不住你。”   玉鹿含泪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被抓走。”   她们之间曾是主仆, 但又更像姐妹, 云露华除了一个弟弟,并没有嫡亲姐妹, 玉鹿金凤和她一块长大,情谊深厚可谓是不言而喻。   几经颠簸辗转, 官兵再将人拉出来。   只是眼前的并不是瑞王府,而是刑部。   官兵将二人分开,押着云露华往正堂去, 看来重头戏压在她身上。   虽是刑部,但不出意料,上头坐着的并不是刑部的人, 而是瑞王。   瑞王抬起尖而薄的下巴,笑了笑道:“云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遥想当初废太子还在位时,瑞王整日跟在他身后,云露华因进宫给康宁伴读,常常能碰见,彼时瑞王还没现在那么瘦,怎么说也算是个如珠如玉的贵气人儿,脾性隐藏得又好,对谁都是一副温厚谦逊的模样,云露华当时还很小,每回和他打照面时,都会喊一声‘二殿下’,瑞王则会含笑同她问好。   那个时候云露华觉得瑞王可真是天底下少见的好人,但现在再看,除了厌恶就是憎恨。   她冷笑道:“不知瑞王殿下这样大费周章将我请到刑部来,可过了公文批书?”   瑞王抖袍站起来,黑金蟒服穿在他身上,有种压迫的气势,“急案,不必过文书。”   云露华愣了愣,她原以为瑞王抓她是为了挟持,没想过会和案子扯上关系。   她略扫了扫上座,“什么急案,我不过是个久居内宅,相夫教子的妇人,想必是瑞王殿下抓错人了。”   瑞王已经不年轻了,笑起来眼角褶皱堆在一起,阴鸷的眼盯着她不放,“哦?是么,云娘子一介内宅妇人,都能轻易操纵人命,这等手段,不愧是云太傅的女儿。”   不提云太傅也罢,一提起来,曾经的血海深仇翻涌而来,她捏紧了拳头,上前一步,“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爹,这天底下最不配提他的,就是你。”   瑞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转而突然道:“姚氏已死,死在了回金陵的路上,取她性命的杀手已经抓捕归案,直指是受了你的命令,前去灭口的。”   轰隆一下,云露华脸色苍白,她咬紧嘴唇,浑身气血涌动,“瑞王殿下何必贼喊捉贼。”   且不说姚小宁的死询他是如何得知的,单说他出现在这刑部,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云露华心中浮现了淡淡的惋惜,原以为姚小宁回金陵,最起码能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但没想到她这枚废子,瑞王仍未放过,最后拿了她的命来陷害自己。   也是,于瑞王而言,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暗子,甚至这棋子自己都不知道身在局中,一个秦淮河畔的卖花女,反正也没用了,死了就死了,人命有的时候,比草还要轻贱。   瑞王并没有否认她的话,或者说,他就是在她面前正大光明的承认一切也无妨,这条人命为的就是将她困在自己手中,至于谁杀得,真相其实根本不重要。   “你和姚氏之前在安乐侯府早有不少龌龊,这回她被遣送回乡,王氏也和离了,你为斩草除根,妒心大起,遂派人在她回金陵的路上将她杀害,不料杀手落网,东窗事发。云娘子觉得本王说的怎么样?”   罪名都织罗好了,就等着将她套住,利用她和姚小宁之间的不睦,原本她在京城的名声就不好,这话放出去,谁都要信三分。   云露华讥讽道:“听说李平已经招供了,这案呈送到御前,殿下这王爷也算是做到头了,这会子拿个命案将我困在手上,难道殿下以为舞弊案就不会继续翻了吗?”   瑞王不以为然,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你的命和云家的清白,我相信陆渊和你弟弟,能分清孰轻孰重。”   *   今日是慎哥儿满岁,府上早早开始准备,陆渊也没闲着,特地推了今天的公务,天不亮就去城外窑中拿早先预定好的观音像。   这尊玉像是他几个月前就开始筹备,算准了昨夜开窑,趁着今天去亲自拿了,送去给儿子当礼。   哪知回来的路上,先是老妪拦路,后是茶棚倒塌,再到官路被挡,就没一件顺心的。   他心烦意乱看着日头渐渐升起来,时间消磨在路上,要是错过了宴,他该后悔死。   好不容易走小路回到城门口,刚过了引牒,纤云就远远站在那里,见到他飞奔而来,鼻涕眼泪一把落,“三爷,您可算回来了!快去救救我们姑娘吧!”   待问清楚后,他直接丢下玉像,翻身上吗,直奔刑部。   可惜来晚了一步,刑部侍郎朝他微微见礼,说人已经被瑞王带走了。   陆渊寒声道:“既要拿人,就该进刑部狱牢,你们私自让瑞王将人带走,朝廷的俸禄都是白领的不成,我竟不知这大晟,究竟是朝廷说了算,还是他瑞王说了算!”   愤懑满腔,那侍郎拱手只说拦不住,再没半句后话。   不是拦不住,是没法拦,刑部尚书和瑞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尚书都睁只眼闭只眼,他一个侍郎,还能怎么办。   眼看瑞王将倒,大理寺的案呈都写好了,只等着翻案洗涮冤屈,可结果呢,瑞王剑走偏锋,拿住了云露华,这就是明晃晃的再告诉他,翻案和人,只能二选一。   陆渊也冷静下来,转身碰见同时得知消息的云旭华。   瑞王是早有打算,算准了这一天,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在安乐侯府,当着面将人带走,姚小宁之前和云露华的事情传在京城,就是二妾争宠的事,这回将人命案扣在她头上,几乎没人不信。   这厢将人带走,那厢拖住陆渊和云旭华的脚步,等他们得知后,人早就被带进了瑞王府。   云旭华看上去比陆渊更焦急,他本就是刑部都官司的人,这事知道的并不比陆渊晚,见着陆渊先是一个拳头招呼过去,“你不是说会护好我阿姐的吗?!她在你的家里,都会被瑞王的人带走,你告诉我,你凭什么护她,啊?!”   陆渊生生受了,也不避闪,这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他嘴边,他吐了口血沫子,并没有解释,只说,“我会将她带出来的,你先别急,等一等。”   “等?你让我怎么等?她多在瑞王府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你现在给我去大理寺,让他们把案呈撤了,这案不翻也罢,我阿姐绝不能出事。”   陆渊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大理寺的案呈不是说撤就撤,这时候让他们撤,他们不会愿意背负这份欺君的罪名,我去找祁王。”   云旭华紧咬牙关,“那我就再信你一次。”   祁王府   “你真的要现在就救?”淡淡叹息,“这步棋,咱们当初说好,是最后用的。”   铿锵有力的声音,“是,云家早已不在,她和云旭华是仅存的血脉,我们不能为了翻案,赔上她的性命。”   祁王转过身来,光影照不到的地方,他略微扯了嘴角,“你觉得咱们这些年做的,仅仅只是为了翻案吗,眼看只差一步,你却偏要走满盘皆输的路数,这可不像你。”   陆渊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她是我哥儿姐儿的娘。”   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但祁王却一语道破,“恐怕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吧。”   不必明说,二人心中清楚,那份感情,他一度有些不敢承认,他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他并没有在祁王面前坦然认下,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这几个月以来,比他往前过的几十年,都要有滋有味,她的娇蛮,她的眉飞色舞,她和他拌嘴时的不饶人,这样一个鲜活鲜动的人儿,他怎么可能做到放弃。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他不知道该不该要追溯到那年青楼初遇,可又不对,他和她曾经都相处了十年之久,这十年,他们同榻而眠,生儿育女,日子平淡的过去,却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心念念。   他想,他可能爱的从来都是那个曾经生动明媚的她,而不是那一副皮囊。   有的时候他都会想,要感谢姚小宁,那一推,把十年前的她推回来了。   他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情爱与他而言,曾经都是很淡很淡,淡到给王眉秋喂避子药,和姚小宁周旋,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   唯独对她不行,或许她是这天底下,唯一能激起他那片死浪的人。   所以,怎么可以放弃呢。 第52章   幽暗的书房中, 陆渊立在那一幅幅画卷前,慢慢踱步,将这些从她手下绘出的景色一一过目, 已经看了十几年, 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厌倦过。   天幕垂垂, 几颗夜星悄然爬上白昼交替的余霞另一头, 如今天黑的要比以往要早些, 长廊还未点灯,只听见匆匆脚步后,白致推门而入。   他一向话少, 进去以后照往常一样行过礼, 喊了声‘三爷’。   陆渊背对着他,许久才开口,“你还记得你到我身边多少年了吗?”   白致略顿,答:“十年。”   十年,不长不短, 他从一个毛头小子长到这样大, 还记得陆渊刚找到他的时候,他在破庙中和一堆乞儿抢食, 陆渊站到他面前,伸出手, 白致就这样跟他回去了。   也许是生来二人就有默契,陆渊给了他改头换面的机会,他从来唯命是从, 这十年,他教他武艺,让他认字, 若没有陆渊,他可能早就饿死在破庙中。   陆渊长叹,“十年,竟然这么快。”他转过身,走到白致面前,从面耳交接处,轻轻揭下一层皮,那皮薄如蝉翼,轻飘飘在手上,一点分量也没有。   要是云露华现在在这里,她一定会惊讶,那□□的背后,竟是一张和白缙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和白连时的脸肖像。   揭下面具的那一霎那,白致就全都明白了,他拱手道:“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当年陆渊将他带回来后,问他叫什么,白致想了想,说叫狗蛋,乡下人家不讲究名字寓意,反正越贱越好养活。   陆渊指着书的一页,和他说,“君子以致命遂志,你就叫致。”   他又说,“白致。”   那个时候的狗蛋眼中还有些许迷惘,但当他成为白致后,就知道什么叫做致命遂志了。   跟在陆渊身边这么多年,他早就全都看明白了。   当夜,白府门口站了个奇怪的人,笃笃敲门后,守门奴从里探出头,夜色正浓,他花了眼,先叫了声‘公子’。   定睛一瞧,才觉得不对,眼前这人眉眼和白缙极为相似,但却不是白缙,他没由来的一阵紧张,“你是哪个?”   白致微微抿唇,抬头看着高悬的府匾,心里念过一遍‘白府’,“我要见你们老爷。”   白连时贵为当朝大学士,天下翰林之首,每日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递了帖子进去,也要看他愿不愿意见,这些年来的人多了,只要说找白连时,守门奴都会高高翘起下巴,说不见客。   但这回守门奴却不敢,他看着那人的脸,心里生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起,匆匆进去禀报。   白连时正在庭中铲草,亲自操着一把方头铁锹,埋头苦干,他的门生们都说这是学士亲耕的风范,不辞辛劳,不是独傲于世的风花雪月,而是田野隐士般的淡泊名利,方为大道。   但只有白连时自己知道,这庭间的一亩土地,曾经是谁和他播种除草。   老爷在侍弄翻土时,就连夫人公子也不能打扰,守门奴退到一旁,静静等他将草除完。   白连时挥汗如雨时,瞥见那守门奴,停了手里的铁锹,问:“是有什么事么?”   人人都知白连时虽为当朝大学士,但从来对下宽和,少有厉色,即便是个小小守门奴,也是慈眉善目。   守门奴踌躇了一下,道:“老爷,外头有个人要见您。”   若只是普通人,守门奴定不会这样专程跑过来,等着他禀报,早在登门时就被回绝了。   这不是一般人,白连时心中有数,“是谁?”   守门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一个...一个和公子长得很像的人。”而后他看见白连时,又小声改口,“和您也..也很像。”   白连时起初还很疑惑,后来想到了什么,瞬间变了脸色,连守门奴都能听出他话里的颤抖,“他...多大年纪?”   守门奴想了想,“约莫二十多岁,但应该比公子要年纪几岁。”   手里的铁锹应声落下,守门奴还没反应过来,白连时就从土里出来,急急往正门处去。   这并不是白致第一回 见到白连时了,他在陆渊身边十年,早就打过很多次照面,但一个总跟在陆渊身后的贴身侍卫,从来都是默默无闻。   但白致倒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白连时,粗布麻衣,身上还沾着泥土,头发有些乱,实在难以和平日见到的紫袍金冠全然不同。   他在打量白连时的同时,对方也在同样打量着他,这眉,这眼,包括那微微往下的嘴角弧度,几乎不必对方开口,他就能猜到他是谁。   白连时将他带到自己的书房,一路上二人无话,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又是一阵静谧。   白致将怀里一段红绳链给他,上头挂着一颗金珠子,年头有些久了,对着光才能隐隐看出刻了一个‘英’字。   白连时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闭上眼,眼泪从他脸颊无声滑过,“你娘呢,她还在吗?”   白致很平静地说,“死了,早十几年就死了。”   他娘死的时候,白致才六七岁大,现在想起来,记忆都很模糊了,只是每每回忆时,他总记得灯下那一双不停缝补的手。   一个还未成婚就大了肚子的姑娘,只能躲在乡下,靠着缝补衣物换几枚勉强维持生计的铜板,太早熬坏了眼,呕尽了心血,然后一病不起,床上躺了两年后,彻底香消玉殒。   太久远了,不止是白致想不起来,就连白连时自己都有些想不起来,是怎样和一个平民女纠缠到一块,还有了孩子,那个时候他仕途未定,后来几经辗转,和这姑娘断了联系,唯一记得就是他送她的这段红绳,和这颗金珠子。   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海誓山盟,到现在褪了颜色,连这金珠都黯淡了。   但白连时万万没想到,他与她还有个孩子,而且这孩子还平平安安长大,现在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亏欠,愧疚,悔恨,还有那一丝丝心虚,让他不敢直视这个孩子,甚至连他为什么会离开这孩子的母亲都不敢提,只能问他这些年来的遭遇,譬如做什么营生,如今可娶了妻,过的好不好之类。   这步棋早在十年前就下了,所有的经历提前编好,一丝破绽也没有,他问什么,他答什么。   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儿子,长相甚至比白缙更像他,白连时看着他,有一点彷徨。   “想过往后要做什么吗?”   以他现在的地位权势,让这个儿子认祖归宗,没有丝毫难度,甚至他在见到白致的那一刻,心里隐隐有一种欣喜,白缙要尚公主了,原以为白家的仕途往后就算断了,但这个新儿子,可能会带给他更多的惊喜。   白致点头道:“我是个粗人,学不会那些舞文弄墨,我想从武职,想跟着瑞王。”   诗书才情得从小培养,天赋暂且不说,就白致这个年纪,再想往上赶也不成了,从武的确是个好主意,但白连时心里却不太想让他跟瑞王有牵连。   “这事不急,你若有志向,待认祖归宗后,我再引荐,随身行李带了没有?先在府上住下吧。” 第53章   李平死了。   送进去一盏饭, 吃了不到两口就七窍流血,死相可怖。   他本是舞弊案最大的证人,好不容易从岭南找到, 侥幸苟活了这么多年, 只等他开口替云家诉冤, 但这步棋却不得不弃。   康宁匆匆赶过来, 碰见陆渊和云旭华正在商讨下一步计划, 她在宫里,得知消息总要比外面慢一步,又逢宫门下钥, 熬了一夜才出来。   她恨得牙痒痒, “这个畜生,居然这样不要脸,竟拿女人做挟持。”   但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于瑞王这样的人来说, 只要有用, 他并不在乎这种虚脸面。   原本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还得除了李平, 好放瑞王平安,云旭华怎么想怎么气, 但阿姐的命比一切都重要,怪只怪他们技不如人。   陆渊让康宁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救露华出来, 翻案一事,可以先放一放。”   康宁也明白这个道理,顺着气坐下, “要不要我去父皇那里,把这些事全抖搂出来?”   她是真想这么干,本来皇帝对瑞王就心有顾忌,如今越来越不满了,趁着这个时候直接捅破了,也省得还要到处搜集证据。   但这也只是莽夫之勇,朝堂上的事情如果都是一根直通到底,那天底下就没有那么多的冤案错案了。   云旭华说不可,“只怕到时候狗急跳墙,会酿成大祸。”   康宁也不过是赌气,她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苦思冥想一会儿,又生一计,“瑞王不是以那个姚氏的死为由,抓走露华的吗,可他并无刑部的差事托身,等于现在是越权私禁,咱们往上报,先将露华从他手里接出来再说,便是移送到刑部或是大理寺,也有时间慢慢往下查。”   这一点早先二人就想过了,陆渊苦笑一声,“公主为露华忧心,臣在此谢过了,但这案子并不是重点,瑞王比我们更有时间在推诿拖延上下功夫,即便是要移送,有刑部尚书在那装聋作哑,少说也有七八日才能脱手,这七八日对我们来说,耗不起。”   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了,拖时间他们拖不起,又不能将这事揭开来报,只能被摁着头往下走。   康宁呆坐在座上,喃喃道:“那可怎么办,露华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因李平的死,原本即将要结案的进度又戛然而止,大理寺卿实际上也背地里松了口气,毕竟这案要是报上去,没顺皇帝的心意,首先开刀的就是他自己,可若是不报,又得挨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左右为难之际,李平就这么死了,他那颗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暂时放回了肚里。   至于李平的死因,他根本不太想去追究,睁只眼闭只眼,给这案子先拖上一段时间,他们上面神仙打架,总不能把他这个凡人给祸害了。   云露华被关在瑞王府的一处别院中,除了门窗都有人把守,她出不了这个门,其余生活起居,一日三餐,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拨了一个婢女伺候她。   不像是囚禁关押,倒像是待她跟客人一样。   但云露华没半点做客的心情,心里焦急不安,为了定下心神来,她取了纸墨笔砚,开始铺案练字。   都说练字能磨性子,但事实证明,她这样的人注定做不到,笔下疾书,一气呵成,再看,竟是一个渊字。   瑞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跟前,慢慢笑道:“云娘子字写得很好,颇有王逸少之风。”   其实云露华学得并不是行书,她写的一手簪花字,娟秀工整,不过是因为心中郁愤,字由心生,也跟着潦草起来。   这渊字乍一看,更像是恨字。   云露华撂笔道:“瑞王眉眼难藏喜色,是心想事成了吧。”   瑞王恍若未闻,拿起那张白宣,轻飘飘的,好像随风就能一块飘走,“当年陆渊将你讨去安乐侯府藏着,本王原以为他和你该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可他好像也没把你当回事,但这些年,你俩一个接着一个孩子出世,本王就知道,你和他在跟本王演戏,现在祁王上来了,能与本王做对了,他陆渊也不屑于再瞒着了,休妻遣妾,就为了你一人,啧啧,这回因你,还将李平替我除了,真是叫人感动呐。”   云露华见不得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嗓子里跟卡了苍蝇一样,上不去下不来,“一个李平死了,总会还有下一个,这些年你行的恶事不少,难道你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了吗,做梦吧!”   瑞王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笑得更欢,“是么,那我就等着下一个‘李平’的出现。”   第二日,云露华从瑞王府走了出来。   几辆马车早等了好久,陆渊,云旭华,康宁都来了。   虽然只是隔了两三日,但劫后余生总让她觉得恍若隔世般。   康宁紧紧拥住她,喜极而泣,“可算见着你了……”   云露华被她弄的哭笑不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别这样,怪吓人的。”   三言两语又叫康宁破涕而笑,说她是个心大的。   心不心大且都是后话,她实在不想见他们为自己担心。   云旭华微微红了眼圈,“阿姐,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他着实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云露华摸了摸他的头,“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们这样辛辛苦苦筹谋多时,结果因为她一个人满盘皆输,要对不起,也该是她对不起。   云旭华少见的孩子样,吸了吸鼻子道:“阿姐放心,这仇我一定会报的。”   时至今日,云露华复仇的心淡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尝到了为人母的感觉,有了后顾之忧,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是为自己思,而是为孩子。   有了软肋,就像是今天陆渊会为了她放弃,那某一日要是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放弃。   陆渊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等到她和阿弟,康宁寒暄完了,他才递过来手,“回家吧,哥儿姐儿这几日都很想你。”   轻嗯一声,她搭着他的手旋身上了马车,同二人告别后,陆渊也钻了进来。   狭小一方天地,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陆渊斟酌了一下,道:“没吃苦吧?”   云露华闷声道:“没有,瑞王早料到你会妥协,好吃好喝的,苦倒没受,就是心里难受。”   陆渊笑了笑,“没吃苦就行,害得我提心吊胆,生怕他虐待你。”   他顿了顿,“李平的事...”   不知怎么和她开口,毕竟她当初那么想报仇,替云言询正名。   哪知她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的轻松样子,“我都知道啦,不要紧,当年不止他一个证人,总归还有其他法子。”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知道李平的重要性,要是还有旁的证人,至于辛苦从岭南将人翻过来么,要不然就是朝中那些已经位居高位的大官,但他们怎么可能会自毁前程,去承认一件早就过去的事情。   良心发现?不可能,朝堂中人,大多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眼见陆渊还是眉头紧锁,云露华打趣似的转移话题,“白致呢,他不是一直跟在你身边,这回怎么没瞧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这几天工作上的事情要忙飞头了,大概周四才能稍微松口气,这两天基本上都是手机码字,篇幅会略短,请大家谅解(鞠躬 第54章   陆渊仍旧笑着, “他有旁的事在身,这段时间暂时不在我身边了。”   对于白致,云露华还是很感激的, 金凤说这些年他总明里暗里帮着她们, 且她落水后也是白致救上来的, 不论是不是陆渊授意, 但这份心意她领了。   云露华慢慢哦了一声, “你也别太剥削人家了,他虽是你的侍卫,但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你该给他筹谋一桩亲事。”   说到这里, 她又念叨起阿弟来,“小旭也是的,我三番两次想给他说亲,他都推拒了,都官司的差事竟就真有那么忙, 连终身大事都要耽搁下来。”   陆渊垂了眼睫, “恐怕云家这案不翻,小云大人也没心思考虑亲事。”   这倒是, 云露华知道她这位弟弟面上看着温顺,但实际上和爹爹一样, 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要让他背负着罪臣的污名,恐怕此生都不能顺意。   太宁折不屈,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回到府上,金凤和纤云带着两个孩子呜呜咽咽半天,生怕她出了事, 再也回不来了。   “玉鹿天天来望,问奴婢您有没有回来,这几日奴婢真是吓惨了。”   玉鹿在第二日就被祁王想法子从刑部捞出来了,但她到底露了面,要是被有心人撞见,恐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云露华一个个宽慰着,陆皎将娘亲的腰身抱着很紧。   “可惜了,没能给慎哥儿过好满岁宴。”半带遗憾,她又问,“慎哥儿大名起了没,定的什么字?”   纤云说,“哪儿顾得上这个,三爷这几日都在忙活,这事就给落下了。”   云露华摇头,“不行,定名可是大事,得赶紧弄好才是。”   于是晚间陆渊过来用膳,云露华提了提这事。   照着规矩,哥儿定大名,应该上报祠宗,由几个族老一同敲定后再定,但陆渊已经不打算和安乐侯府再有牵连,抚着慎哥儿的脑袋,道:“煜吧,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陆煜,好不好?”   云露华念了两遍,“煜...倒是好名儿,只是不必报祠宗?”   陆渊说不用,“这几日你收拾一下,咱们迁出去。”   先前总听陆渊说要迁府,虽然宅子都找好了,但真要行动,云露华总有几分顾忌,“你怕不怕?”   陆渊一笑,“这有什么好怕的,早晚的事。”   事实证明陆渊真的不怕,第二日风风火火将一些东西往新宅搬,云露华揣测他估计早就想这么干了。   几个在收拾箱笼时,一大帮人赶了回来,安乐侯指着陆渊鼻子骂,“你个逆子!我还没死,你就这么急着分家,今日你要敢踏出这大门一步,就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双亲在,若要分家,的确是有咒死的忌讳,陆渊微微拱手,还是做足了礼数,“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儿多谢父亲多年来的抚养之恩。”   随人过来的还有陆洺和杨氏,陆洺面上凑着笑,老好人的模样,“三弟,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原好好的,这样闹下去,岂不是叫满京城都看咱们家的笑话。”   而杨氏则冷眼看着陆洺,要是放在从前,她总要顺着说几句,但自从上回的事情过去后,她就越看陆洺越不顺眼,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陆洺看似窝囊,实则定是一肚子的坏水。   再者她为何要劝,原本陆渊和安乐侯就闹得不可开交,要是三房迁出去了,洋儿就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名分,到时继承爵位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再也不用为此费心思,待到安乐侯百年之后,她就是正头老夫人,没人再敢忤逆她了,整个安乐侯府都是她的。   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唯独安乐侯气急败坏,他是真没想到陆渊敢分家,这么些年陆渊和祁王之间的来往他都看在眼里,但孩子就是孩子,哪里会明白其中利弊,以为有一腔热血,就能翻天掀地,大展拳脚,到最后摔得鼻青脸肿,还不得他这个当爹的来收拾烂摊子。   这几年虽然祁王也渐渐能挡事了,看上去好像可以与之分庭抗礼,但祁王多年轻,哪儿有瑞王的盘根错节,即便是有,他们陆家既然已经择一主,就不可能再弃之另投,背信弃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他该做的,就是尽全力辅佐。   但和陆渊彻底陌路,却是不可能的。   “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养你这么大,你就没真心实意听过我的话,叫你往东,从来你都是往西,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陆渊直起身子来,云露华趴在窗前,看到他眼中的一抹冷色,“那儿斗胆问问爹,这么多年,有没有一次问过儿的想法?”   安乐侯一愣,“你需要什么想法,你是我的儿子,难道为父的还能害你不成。”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陆渊又朝他拜过一礼,便转身继续帮着收拾。   陆洺蹒跚着脚步,上前想拉陆渊的袖子,“三弟,你别这样,爹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儿子的,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忤逆自己的父亲,这可是大不孝啊!”   陆洺看上去在劝,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将矛盾推向更深处,甚至直接在陆渊头上扣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对于他这位庶兄,陆渊曾经是真真正正爱戴过,尊敬过,从没有因为嫡庶之分,轻慢于他,但时至今日,憎恨也提不上,更多的是一片冰冷。   陆渊睨人一眼,“大哥,我劝你就此收手,不然我会新仇旧恨跟你一起算。”   新仇是上回毒蛇一事,但旧恨是什么,二人之间究竟还有什么纠葛,云露华撑着下巴仰头望天在想。   陆洺讪讪道:“三弟,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陆渊没精力和他打哈哈,安乐侯连道几个好,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他一走,乌泱泱一堆人都跟着他走了,然后彻底安静下来。   东西并不算少,光衣裳就有数十个大箱笼,里头一大半都是云露华的,再者就是陆渊书房里的一堆古籍书画,还有两个孩子的东西,一共七八辆马车,都还有一些没带走。   到了新宅子,又是一通忙碌,该清扫的清扫,置办的置办,还得找人牙子买家仆,一个个筛选,一连好几日,云露华吃饭都是赶着的。   期间不少人都来贺乔迁之喜,康宁从宫中带了一堆古玩家具,云旭华专门找了十几个好身手的家仆。   高黎容则不同,搬来几箱衣裳首饰,说是要给小娘子打扮的。   这可太贴心了,没有哪个女人嫌自己衣裳首饰多的,云露华喜滋滋全收下了。   但他神情有些恹恹,瞧上去精神不太好,咬着唇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小...小娘子,我要成亲了...”   云露华替他拍手叫好,“那可太好了,是那位京兆尹家的小姐吧,上回见过了,和你很配,听说你俩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以后一定会恩爱非常,白头到老的。”   高黎容手捂着脸,“你都不为我伤心,我太难过了。”   云露华奇怪道:“干嘛要伤心,人生三大喜事,无非是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前两个你应该是没戏了,但你占了最大的那一个呀,多好的事,高兴点。”   高黎容苦着脸,“小娘子果然瞧不上我,我怎么就不能有金榜题名时了。”   云露华有些为难,“照你的学问,恐怕要费一番曲折。”   费了也考不上,不过实话太伤人,她换了个说法,“不过不要紧啊,你家不是有钱吗,升官无非为发财,你都有钱了,官不官的无所谓,当官还动不动有掉脑袋的风险,你这样多好,旁人还羡慕不来呢!”   高黎容勉强点头,确实有几分道理,反正祖父早说了他不是当官的料。   但心里还是难受的慌,一想到往后余生都得对着许青萝,他就莫名打颤,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送入虎口的小羊羔。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要先逃亲,遂和她拉起家常来。   “...哎,你知道么,那白大学士新认了个儿子,说是失散多年,如今找回来了,正带他四处走动,大有扶持之意呢!”   云露华咦了一声,“那白缙呢?”   高黎容边嗑瓜子边道:“嗐!他尚了公主,往后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白连时做到那个位置上不容易,总该为白家多谋一条生路。”   云露华茫然道:“可从前也没听说他有儿子失散的啊...”   高黎容朝她挤眉弄眼,“这你就不懂了吧,说是失散,不过是个场面上的托辞,那八成是白连时在外面的私生子。”   果然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亏的她从前还以为白连时是多守身如玉的人呢,云露华对他的印象又低了一层。   陆渊回来时,见着多了好几箱衣裳,问过是谁送的以后,二话不说将那些都锁到库房去了。   云露华急得跳脚,“放库房要发霉了,我这儿能放下。”   陆渊漠然道:“你衣裳够多了,就算一天换一件,一年都穿不完,那些暂时用不着,等过几年用得着了,再放出来。”   云露华说不行,“都是时兴的款式,你放几年我再穿出去,到时候叫人笑话。”   于是没几天,她又收到几箱衣新衣裳新首饰。   可云露华颦眉道:“你费这个钱做什么,刚迁了新宅,处处都要用钱的地方,你一年多少俸禄,能够这样挥霍?”   她这样斤斤计较的样子很有过日子的感觉,充满了烟火气。   陆渊轻笑道:“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负责花钱,我负责赚钱就是了。”   云露华撇了撇嘴,之前花销无度,那是因为大部分支出都是从安乐侯府的公账上支,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可劲儿的造作。   但眼下不同了,虽然她爱那些好看的衣裳首饰,可看着钱拨出去,心里总是肉疼。   得亏她前半生都没怎么为钱发过愁,不然一定会养成抠抠搜搜的习惯,那多不大方。   不过衣裳都买了,那也不能退了,钱不钱且另说,当下高兴才是正事。   她对镜一件件比划起衣裳来,陆渊坐在后面看她,突然道:“过几日陪我回一趟范阳吧。” 第55章   范阳?   云露华怔了一下, 随即反应回来,“你是要去卢家吗,可之前不是说, 卢家不愿你登门?”   说起来也着实可怜, 分明是嫡亲的血脉, 但偏不让上门, 也不知曾经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能让卢家把自己的亲孙子拒之门外。   陆渊摇着头,“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做, 总不能逃避一辈子, 因果都是自己种下的。”   这是想通了,云露华坐下来看他,“成啊,范阳山水不错,玩一趟也没什么, 就是你得先告诉我, 你和卢家到底结下了什么仇。”   陆卢氏死得早,这亲外祖家原该多多照顾这位可怜的外孙, 若有卢家扶持,这些年陆渊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   陆渊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才长吁一口气,“这事,还要从我娘说起。”   范阳卢氏, 几百年享誉盛名的世家,以闺门之礼得大晟各族推崇,世人皆以得娶卢氏女为荣, 正因如此,卢家对于女儿的教养,比男子更为苛刻。   她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备受瞩目,除了要学男子的四书五经,女子的琴棋书画,对于礼教这一块,简直比皇室公主们还要严厉。   食无声,行无风,寝端正,言谨慎。   《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更是需倒背如流。   事夫卑柔,事公婆勤孝,事舅姑端爱,妇德,母仪,慈幼,睦亲,逮下,尊圣训而修身,持中馈而励俭。   在重重枷锁下,她们活成了一个个世人口中的模板,或许是荣耀,也或许是悲哀。   陆卢氏十五岁嫁入安乐侯府,一板一眼守着规矩,甚至未生育便先养了来历不明的庶子,无人不赞她的贤良方正,却无人懂她心中之苦。   她知道陆洺娘亲的存在,也在自己入门三年后无所出时张罗着给夫君纳妾,安乐侯为人刚愎,自以为是,既无琴瑟和鸣的柔情,也无相濡以沫的敬重。   陆卢氏却不得不守着这个家,不得妄言,不得妒恨,不得不满,不得轻慢。   只因她是卢氏女。   但是谁规定人生下来就要守着一个身份,熬着过一辈子呢,她除了是卢氏女,她还是她自己。   那一点滋生出来的不满,在她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诞下陆渊后,愈发强烈,她本就有先天的弱症,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为了有一个嫡出的孩子,她只能选择这条路。   可即便这样,拖着病体还需要操持着大大小小的家事,若有疏忽之处,便是卢氏没教好女儿。   她这辈子都被世人观念和卢氏牵着走,唯一顺心如意的一次,就是在病倒后,哀求陆渊偷偷将药倒掉。   陆卢氏有两个严看她的妈妈随嫁而来,她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时时刻刻看着陆卢氏,不得让她做出一点不属于卢氏女的言行举止。   包括病了要吃药,吃完药病好了她才能继续做卢氏女。   可陆卢氏不想再做卢氏女了,她只能每回在送药时,指名要自己的儿子一人喂药,娘俩说些体己话,其余人都要避出去。   在这个诺大的安乐侯府,只有自己的儿子才和她是一条心。   陆渊彼时还很小,但亲眼目睹了陆卢氏这几年来的处境,他是唯一明白自己娘亲的人。   于是将药都倒了。   他那时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垂头丧气的将此事告诉了陆洺。   对这位庶兄,他曾经真真实实的认为,他们是兄弟。   云露华托腮凝眸,“所以陆洺将你倒药的事情给说了出去,卢家觉得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于是这些年都不让你登门?”   陆渊苦笑,“何止,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弑母的杀人凶手。”   云露华不解道:“可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你可以和卢家说清楚呀。”   陆渊牵动唇角,极嘲讽道:“你觉得卢家会相信吗,即便心里相信,也绝不会承认。”   是啊,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闺门之礼,却是卢氏女的深渊,卢家又怎么会承认陆卢氏是因被困于这方寸规矩中,甚至不惜以命来换取自由。   这对他们,可以说是莫大的耻辱,所以他们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陆渊所为,倒了自己娘亲治病的药,害了她的性命,这样冷血无情之人,又怎会让他登门。   怪可怜的,云露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就没真的后悔过吗,要是当时没有帮你娘倒了她的药,指不定她如今还健在,毕竟人活着才是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话虽这样说,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命很珍贵,但对于陆卢氏来说,她不愿再做卢氏女,又无法摆脱制约,死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了。   陆渊轻笑,“后悔过,但我想,我娘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娘亲,妻子,女儿。”   云露华无不叹息陆卢氏活的这般不洒脱,幼时几次的遥遥一顾,如今仍能想起那般卓越的风姿,这样好的人,只可惜投错了胎,也做错了事,如果换成是她,什么卢家不卢家,规矩不规矩,先自己舒畅了再说。   在启程范阳之前,大理寺先把公文批了下来,说是证据不足,暂不予以翻案。   皇宫那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谁也不知道那位年迈的皇帝,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这事像是激起湖面的一颗石子,起先水浪很大,涟漪四起,但如今又恢复死寂一片。   路上云露华无不可惜,“差一点就能翻案了。”   这趟不仅有云露华,两个孩子也一同带上了,虽然吵闹了些,但也多添了不少趣味。   范阳离京城并不算远,但因有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也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不像是过来办事,倒更像是游山玩水。   卢家在范阳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些世家男子当朝做官,女子则多是高门夫人,势力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多少年来根深蒂固,不论怎么改朝换代,它们都能巍巍而立,难以动摇。   在范阳,卢家甚至比朝廷还具有威信力。   他们到范阳的第一日,先找了个客栈住下,这里是大晟的富庶之地,百姓们安居乐业,虽不比京城那边繁荣,但所见行人个个脸上挂着笑。   受卢家荫蔽的百姓不少,随便啦一个来打听,都能说上半响好话。   譬如卢家每月会定期发恩德宴,不论身份贵贱,都能享用一桌丰盛的席面,还会助寺庙道观修缮供奉,修路搭桥,逢上天灾人祸,比官府放粮还多。   这并不是做场面,而是真真正正在帮助范阳的百姓。   云露华听后啧啧赞叹,“不说别的,这卢家的确是范阳百姓的福音。”   能世代屹立,定是有它的道理,陆渊瞥她一眼,“我又没说过卢家不好。”   这个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多的是这样,有一面好,有一面坏,只要好的那一面能有助于民,在百姓来看那就是好的。   更何况严训闺门之礼,在世人眼中并不是坏事,女子当如此。   刚到范阳,处处新奇,不止是云露华,燕姐儿慎哥儿都很感兴趣,慎哥儿走路已经不摇晃了,蹬着肉嘟嘟的小腿,跟在姐姐身后,活像个跟屁虫。   燕姐儿心疼他,想捞他起来抱着,慎哥儿却不让抱,非要拉着她衣角跟着走,一条街逛下来,姐弟俩吃的欢实,引来了周遭人的纷纷注目。   不说爹娘一个比一个标致好看,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就单这两个孩子,小的圆滚滚白嫩嫩,大的行止娴雅,眉眼盈盈,该是有多好的福气,才能有这样一对儿女。   没有哪个当娘的不喜欢别人羡慕自己孩子的,云露华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走在孩子后头。   等一连逛了三日,腿都走酸了,慎哥儿说什么也不肯下地,就窝在床上,这才稍微消停会。   这三日他们边逛边玩,也顺带打听清楚了卢家的情况,知道每月十五都会放恩德宴,便又歇了两日,挑了这天出门。   没办法,要是陆渊就这么上门,恐怕在门口就得吃闭门羹。   陆渊原本并不想让云露华一块去,头回上门卢家必定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他不想叫她连带着一起受气。   可云露华却道:“我只是去看热闹,又不做什么,他们要是敢说我,我一定还回去,我身上又没流卢家的血,不欠他们的,他们也奈何不得我。”   仔细想想这话好像并不无道理,她执意要去,他也拦不住。   等到了卢家正门,这里早早排起了长龙,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衣着得体的平头百姓,恩德宴吃着是卢家的心意,并不是为了救助贫苦。   他们刚到时,几个卢家家丁略打量了几眼,估计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出色的人,但也很快恢复平静,摆手让他们后面排队。   云露华想说什么,还没等开口,家丁直接打断她,“我不管你是谁,就算你是公主王爷,来了都得排队。”   这就是卢家的底气所在,一视同仁,云露华哑然失笑,拉着陆渊真往后排队去了。   这样也挺有意思,头回为了吃席面排过队,即便他们另有来意,但跟着一堆百姓凑趣,心里也有了点期待。   “也不知这席面都有些什么,好不好吃。”   排在他俩前头的人听见了,回过头笑道:“二位第一回 来范阳吧?”   云露华说是啊,和他搭起话来,“京城都没有过放恩德宴的,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呢。”   那人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听闻后道:“别说京城,就是放眼整个大晟,放恩德宴的有,但月月都放,还将人请进家中,由家主亲自款待的,卢家,绝对是独此一份!”   陆渊微微动眉,“家主亲自款待?”   那人嘿嘿道:“可不是嘛,不仅会露面,还会一桌桌敬酒,不管你是谁,都一样款待,这可比那些有点钱就鼻孔朝天的乡绅强多了,要不人家是卢家呢!”   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那人又絮絮叨叨了许多,都是在夸卢家的好。   云露华望了望前头的队,“可还有这么长,得排到什么时候。”   那人说别急,“记了名册后,你就能进去了,记得挑个靠前的位置,能先看到家主呢!”   于是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终于轮到他们了,记名的管家头也不抬,问道:“叫什么。”   “陆渊。”   管家手下的笔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问道:“这位姑娘呢。”   云露华报了名字上去,就有小厮领他们进去。   厅子足有三四个跨院那么大,摆满了上百桌席面,已经有许多人坐在了座位上,虽然人多,但并不吵闹,不论乞丐百姓,偶尔互相交谈,也都是压低声音的。   可见他们对卢家心中有敬意。   刚坐下来,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不少人,人多就热闹,虽然还没上菜,但比一个人吃饭可有意思多了。   待到人记齐了,那前先的记名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内院去了一趟。   卢老夫人已有耄耋之年,虽早不问家事,潜心在佛堂静修,但如今的家主是她嫡亲的儿子,极重孝道,她在卢家,任谁见了都要恭敬唤一声‘老祖宗’。   管家到了院门口,通传后进去,呵腰问安,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奴才原以为是重了名,但见他的气度不俗,长相也有几分像九小姐,心下揣揣不安,想着还是先给老祖宗报一声。” 第56章   九小姐在卢家是一个大忌, 轻易不能提,刚来的新人不懂原因,也只有管家这种经年的老人才知道其中原委。   三十多年前, 九小姐嫁到了京城安乐侯府, 预备要成为未来的侯夫人。   九小姐虽是卢家嫡系, 但不是正经原配嫡出, 不过她自幼养在老夫人膝下, 不是嫡小姐,那也远比嫡小姐更高贵了。   本是在外人看来出身名门,锦绣富贵的九小姐, 顺理成章成了侯夫人以后, 却没几年就突然病亡了,外人只叹她红颜薄命,可惜可怜,但卢家内部,却是知道事情的所有缘故。   可真把当时还那么小的孩子送去报官?这显然不现实, 卢家只能彻底和安乐侯府断了联系, 就当做没生过这个孩子。   这么些年,老夫人没有一日不在念着九小姐, 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感情深厚, 却被自己的亲子害死了,老夫人只能每每提及时,都老泪纵横。   久而久之, 九小姐就成了一个禁忌,过去了这么多年,时间慢慢冲淡, 很多卢家这一代的,都不知道曾经有过九小姐这么一个人。   管家小心翼翼觑着老夫人的脸色,只见那张干瘦枯槁的脸上毫无波动,然后捻着佛珠,慢慢站了起来。   能活到耄耋之年,经历了太多事,如今没有什么能轻易惊动她的情绪。   “老身去看看。”   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该拄拐蹒跚,但卢老夫人明显精气神很好,她瘦而小,宝相花纹寿喜暗青的锦衣罩在她身上,走起路来不逊于年轻人。   管家心里松了一口气,老夫人现在已经很少出佛堂了,能请动她出面,回头外面那人要是真和家主闹起来,场面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太难堪,他的差事也能稳当一点。   卢家很大,从佛堂到宴厅,足足走了两刻钟,后面跟着的管家都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但卢老夫人腿脚还很利索,她走的极快,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很紧张,很盼着见到外面那个。   厅里菜已经上了一半,算不上多么精美的珍馐,但胜在味道不错,而且分量还很足,云露华一连吃了许多,是真把自己当成来吃恩德宴的。   陆渊则忧心忡忡,不时望一望正堂,看着家主什么时候出来。   云露华见他碗里什么都没动,催促着人道:“你快吃些呀,吃饱了待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从来没有叫人饿着肚子打仗的。”   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好像永远都生机勃勃,充满着朝气,和她在一块儿,就算是拌嘴吵架,也有意思。   在渊里蛰伏久了的人,碰上她,就像是原本枯寂的老树被绚烂的点上了一笔,从此落下一树的五彩缤纷。   陆渊真就用了两筷子,云露华吃饱喝足后定定而坐,一打眼,看见不远处花屏旁有个老人正不错眼地盯着他们看。   她原以为也是来用宴的,没放在心上,吃了几口茶后发现那老人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就觉得有些诡异了。   她知道自己美,但也用不着这样看她,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对那老人回之甜甜一笑,可结果老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云露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人根本没看她,全盯着陆渊瞧了。   难不成她还没陆渊好看?云露华嘟囔一句,推了推身边陆渊,“有个人正看你呢。”   陆渊说谁,云露华朝花屏方向努了努嘴,“那儿。”   卢老夫人和陆渊的视线相撞,陆渊眯了眯眼,缓缓搁下了手里的汤勺。   这些年虽然卢家从来不肯认他,但这并不妨碍陆渊去打听卢家,卢家有多少人,属于嫡系还是旁系,子弟分别在哪里做官,姑娘又嫁给了哪户人家,他都一清二楚。   其实也用不着打听,范阳卢氏盛名在外,许多事不必他刻意去得知,自然而然就能传到他耳中。   这样的打扮,又是这个年纪,应当是那位高寿的卢老夫人。   陆渊起身,抖了抖袍袖,朝花屏方向一拜。   须臾,有个老姑姑过来,说请这位公子过去。   终于要相见了么,原以为卢家知道陆渊来了,肯定要先把他们轰出去,没想到居然还请到里面去了。   云露华有些激动,摆手道:“去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结果那老姑姑道:“也请夫人过去。”   云露华怔了怔,“我?”   老姑姑说是,展臂引着人进内。   宴厅旁边好几个侧堂,老姑姑带着二人进了其中一个侧堂,卢老夫人已经端坐在上面,闭眼转着手里的佛珠子,嘴里念念有词。   就这么静静站着,除了那老姑姑,堂中只剩下坐着的一个,和站着的两个。   几番云卷云舒,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露华怀疑那老夫人定是念了一整本经文,这才微微睁眼。   “你是陆渊?”卢老夫人的声音很沉。   陆渊始终微躬着身,“是。”   卢老夫人又问,“安乐侯府的陆渊?”   陆渊一顿,而后再道,“是。”   虽然卢老夫人在此之前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确认过他的身份。   卢老夫人淡淡道:“你多年不曾踏足范阳,今日却主动登上我卢家大门,是为了什么?”   论辈分,陆渊该是这位卢老夫人的曾孙,叫一声老祖宗也不为过,可这样疏淡的对话,谁会有想到陆渊身上流着一半卢家的血呢。   卢家的冷淡,全在意料之中,陆渊沉默了一下,道:“来是为了母亲,她临终前曾有话托付,叫晚辈转达卢家。”   卢老夫人一哂,“既有话托付,为何当初不说,时隔二十年,也为难你还记得她的话了。”   “当年晚辈尚小,再有一层仇恨在里头,即便说了,老夫人觉得会有人信么。”他怅然道:“母亲秀慧,生养于卢家,是天下女子少见的典范,但她临终前,却让晚辈传话给卢家,她说为何女子要遵三从四德,要事父事亲事子,对外端庄,对内贤德,既要能掌中馈管家,又要苛求相夫教子,安分守己,便是女子生来当如此吗?若人各有标准,那男子生来,又该是如何的?”   这话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让外人听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从卢氏女口中说出来的话。   卢老夫人拍案震怒,“胡言乱语!棠儿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陆渊再一拱手,“方才所言,无一字偏颇,也无一字添漏,是母亲的原话,千真万确。”   卢老夫人脸色铁青,沉着脸一言不发。   陆渊恭敬道:“母亲是老夫人一手所带,她是什么样的人,老夫人应当最清楚不过,是不是母亲所言,老夫人也会比晚辈更清楚,话已送到,晚辈这就离开卢家。”   说完,他正了正身,真就牵着云露华转身往门外走,丝毫不带留恋。   云露华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这..这就走啦?”   卢老夫人眼风扫过,“慢!”   听到那句慢,陆渊停在门槛前,他背对着卢老夫人,所以旁人看不到,但云露华却清楚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原来是以退为进,她就说,陆渊哪儿会那么好心,特地大老远从京城到卢家来,就为了传个话。   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   云露华悄悄白了他一眼。   卢老夫人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将佛珠搭在膝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云露华,“她就是王氏么?”   云露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卢老夫人是把自己当成了王眉秋,不过也是,王眉秋之前是陆渊的正头嫡妻,前段时间休妻的时候,王家嫌事情太丢人,悄悄把人给接走的,范阳离京城虽然不远,但也不近,消息传到范阳来,估计没那么快。   再说卢家对安乐侯府的事情大约是会天生反感,也没心思打听。   陆渊还没开口,云露华先接了话来,“回老夫人的话,晚辈不是王氏,是云氏。”   “云氏?”这下轮到卢老夫人怔住了,还是身边的老姑姑附耳和她说了两句,她这才点了点头,也就没继续多问了。   卢老夫人面不改色道:“你方才说的事,真假尚未敲定,先别急着走,在这留两日。”   不仅没被赶出去,还留了下来,这真是意外之喜,陆渊心里知道自己赌对了,就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第57章   他们说是被留在卢家小住, 实则几个丫鬟听命寸步不离的守着,倒更像是将人囚住。   到了晚间,还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云露华有些耐不住了, 怕留在客栈的金凤和纤云着急, 她俩还看着两个孩子呢。   她好声好气道:“我不出去, 可你们好歹让我去递个话, 孩子还在外头呢,太久没信儿只怕是急得要报官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那奴婢们得先报给老夫人。”   于是一来一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老夫人竟然就派人把金凤纤云和慎哥儿燕姐儿都接进来了。   一家子被齐齐整整困在这里,地方虽给的大,但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感觉很不好受,纤云不明就里,悄悄问云露华, “姑娘, 这些人是做什么使的呀,老看着咱们, 怪不自在的。”   云露华玩笑道:“估摸是怕咱们跑了吧。”   有些意思,她从京城出发的时候, 以为卢家见着定要拔剑弩张,再不济也不会给好脸,但现在看这情形, 恐怕并不是当初想的那样。   这也不知道是那卢老夫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   就这么过了一夜,天蒙蒙亮, 残月还稀稀挂在天穹边角,将落不落,灰白中的晨曦还未上来,云露华就被朗朗读书声给吵醒了。   她瞌睡大,平日里又不比晨昏定省,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浑身骨头都松散,身上没力气,更别提这个时辰被搅醒会有多憋屈了。   推开窗,一股子算不上飒爽的秋风扑了个满怀,她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衣裳。   被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只是头还昏昏沉沉,便倒了杯茶慢慢吃着,隔了一夜,茶早冷了,进嘴又涩又枯,是不是好茶都吃不出味儿了。   原本该在外间守夜的金凤也已经醒了,不知从哪儿弄了热水,重新沏过茶后,端着茶壶掀帘进去,冷不丁见云露华已经坐在桌前,吓了好一大跳。   “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叫人。”摸了摸她手上的盏身,又责怪道:“还喝冷茶,如今正是反复无常的时候,可别贪凉受了冻。”   云露华精神萎靡,因没睡好,眼窝都有些陷下去了,“我这哪里是贪凉,分明是被搅得头痛,没法了喝杯凉茶提提神,这卢家也真是的,正是好梦的时候,读劳什子书。”   说到这儿,金凤也摇头,“听这读书声是从两处传来的,一边男声,一边女声,男孩儿也就罢了,一辈子要和学问打交道,可这卢家的女孩儿怎么也要受这种苦,这不是折磨人么。”   早听说卢家的闺门之礼严苛,但真只有设身处地在这个地方,才能感受到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压力,锦衣玉食,绫罗珠翠堆成的姑娘们,让整个大晟都侧目的卢氏女,可见也活得并不快活。   她挺庆幸,能有一个疼爱她的爹娘,进宫后又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康宁,活了这么多年,洒脱恣意,嬉笑怒骂,皆由自己,规矩于她而言,只是该有的礼节,她并没有真被规矩给彻底束缚住。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从这种环境下浸泡长大的卢氏女们,大多是都是以此为荣的,可能她们并不觉得自己苦,有人就爱活在别人的瞩目下发光发热,可也有人就爱快意恩仇,自由自在。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云露华伸了个懒腰,就这么赤足推门出去。   她还穿着入寝时的海棠折枝香云纱小里衣,下面是松松垮垮的翠色雪缎裤,刚才吹风冷了,不过是随手拿起衣桁上的一件薄薄盘珠玉锦衫搭在肩上,几缕碎发还贴在粉腮上。   谁知刚一出去,几双眼就齐刷刷往她这边看过来,云露华一个激灵,发现昨天跟着的几个丫鬟,已经穿戴整齐好了,个个板着脸跟尊雕塑一样杵在那里。   试想一下,一个天还一点没亮,灰蒙蒙的早晨,本该是酣然入睡的最好时候,四下静悄悄的,你刚一出门,就有几个大活人守在门口一直盯着你,云露华登时魂都吓飞了。   好不容易勉强定了定,将飘在九霄云外的魂重新拉回来,她笑也挤不出来,只能僵硬牵动着嘴角,干笑两声,“你们卢家规矩真好,办事真用心,都起这么早啊。”   比被瑞王囚禁在瑞王府那几日还难熬,她怀疑这卢家的人定是都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用睡觉休息的。   其中一个丫鬟福了福身,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估摸是从来没遇到这样衣衫不整就敢出来的女子,毫不注意形象,连鞋也不穿,有些呆了,提醒她道:“卢家有训,凡女子出房,需描黛眉,上口脂,贴花钿,整衣冠,带簪钗,夫人这身打扮....还请回去重做装扮。”   云露华讪讪掖手道:“那谁能知道黑灯瞎火的,你们就已经在外面的呀,我还以为没人呢。”   那丫鬟正色道:“家规有言,需寅时三刻起身,卯时前梳洗完毕,卯时三刻往正堂向大夫人请安,公子小姐则需辰时开始前往幼德堂早读,如今已经快卯时一刻了,夫人需要早做准备,大夫人和老夫人今日会遣人来请夫人过去。”   云露华睁大了眼,“我也要去?我不是你们卢家的人啊,为什么也要守这个规矩。”   丫鬟望了一眼陆渊房间,“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先回去换衣裳,哥儿姐儿那里也已经再起了。”   就这样半推半就,她只能回去换了身衣裳,然后对着镜子让纤云给自己上妆。   黄铜镜前映出一个人影,云露华透过镜子,看到陆渊已经穿着整齐了,她萎靡不振道:“都赖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大早,还要去见什么大夫人。”   陆渊捋了捋她直垂到地上的乌发,又顺又滑,能从头撸到尾,“委屈你了,顶多再过两日,事成了咱们就回去。”   云露华觉得他这样像是在摸什么爱宠,摆了摆头,发丝就从他的指缝中溜走,“让吃早饭吗,我又困又饿。”   卢家是没有去请安前用早饭的习惯,也不知是谁提出,饿着肚子能更提高注意力,不至于分神,所以都是去请过安后再吃,不过一般在去之前,都会悄悄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   陆渊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桌早饭,有粥有汤,馅饼酥糕面点小菜什么都是一应俱全的。   燕姐儿和慎哥儿也洗漱好了一并来吃早饭,慎哥儿已经长牙了,照理说才一周多岁的孩子要吃奶更多,但慎哥儿却偏偏与旁人不同,喂奶他吐,偏爱喝些米糊小粥,云露华一度怀疑他原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跑快了投错了胎。   陆渊舀了一小碗鸡丝粥,慢慢喂慎哥儿吃,燕姐儿用膳时很安静,垂着眼极娴雅的吃,偶尔吃到好吃的,会放到慎哥儿嘴边。   昨儿个他们只是见了卢老夫人,云露华估摸着陆渊的娘因为是老夫人养大的,所以老夫人心里还有眷恋,是以待他们还算不错,可卢家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于是她不忘嘱咐燕姐儿道:“待会儿见了人,行过礼数后就退到一边,他们问什么都不必答,由爹娘来应对,知道了吗?” 第58章   用过早膳, 云露华和陆渊一人牵一个,随着那丫鬟去了正堂。   范阳不比京城寸土寸金,这儿地大, 寻常人家建个一进一出的宅子, 都有京城二进二出的大, 这从院里走到正堂, 也着实费了一番脚力。   他们去的时候, 人都已经给大夫人请过安了,一排排立在下面,这还只是嫡系一支就足足有几十个人, 云露华头一回感受到了这种百年世家在子孙兴旺上的震撼感。   难怪世人都说卢家即便名满天下, 也守着本家范阳的老宅,不曾迁移到京都,云露华估摸了一下,只按卢家嫡系的人数来算,要是到了京城, 四进四出的大宅子都住不下, 这京城除了皇宫和王府,哪儿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能容下这么多人?   卢大夫人今日并没有坐在主座上,然后落座在侧座, 主座让给了卢老夫人,她在看到陆渊的面容时,脸上划过一丝惊愕。   刚一踏槛进来, 一排排眼睛就朝他们看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那眼神,说不上友善,也算不得敌意,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   陆渊对卢家,如今只是以晚辈自居,是以拱手作揖,并没有行问安礼,云露华敛衽行礼,燕姐儿跟在她身后。   至于慎哥儿,一个小豆丁,还不知事,站在那里眼往主座上的点心碟中望。   卢老夫人微微颔首,从主座上站了起来,对着底下的卢家人道:“你们可知这位是谁?”   一时间,下面有极小声的议论,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大夫人含笑道:“老祖宗,您请进来的人都是贵客,媳妇们虽不知这位公子和娘子的身份,但见其衣着样貌不俗,定然知道不是一般人。”   卢老夫人对这位儿媳的态度有些冷淡,略看了她一眼后,方道:“这是棠儿的儿子,姓陆。”   死寂一般的沉默,四下没有声音,但云露华感觉刚才那些目光跟针芒一样,她不舒坦的稍稍挪了挪身子,再看陆渊,一派坦然,甚至还挂上了几分笑。   她在心里暗暗腹诽真是个厚脸皮的,明知道人家不待见,还能这样泰然自若,这得是有多深厚的功力和多强大的内心。   可按理说这种人不该是最能忍的吗,为什么偏偏有些时候,对她就那样小肚鸡肠,一点都不大度。   她在这里暗自埋怨时,陆渊已经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他在世故早已打磨圆滑,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用何种神情语气,时不时再添点泫然若泣,怎样一点点说服对方,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最终目的,都是早在心里排算过太多太多回了。   云露华听他在这里立人设,想他活着该有多累,每天一睁眼就盘算着怎么算计人,指不定晚上睡觉闭眼的时候,做梦都是这些勾心斗角呢。   她百般聊赖的开始低头拨弄着自己的珍珠手钏。   一颗两颗三四颗,五颗六颗七八颗,一共数了整整十八颗。   她有个坏毛病,就是容易分神,尤其是这种情况下,手上拨着珠子,那思绪,早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还是燕姐儿悄悄拉了拉她衣角,云露华才回过神。   只见堂中众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柔和了不少,大夫人温言絮语的,和她正在说话。   “渊儿说,你这些年在他身边助他良多,你又生了一儿一女,往后想将你抬为正室呢。”   这就叫起渊儿来了?不是说卢家有多恨陆渊,不欲与其再有瓜葛吗?   云露华暗暗咂舌,陆渊这张嘴,不去街头当说书先生都是大晟说书界的莫大损失呢。   至于抬不抬正室暂且不说,这个大夫人,云露华不知为何,从心底里就有些抗拒,许是她不经意间上扬的眼尾,让人觉得不是善茬,又或是她拿腔拿调的和她说话,扬转的余音叫人不适。   云露华垂首浅笑,看似是羞涩,实际上是懒得和她敷衍。   那大夫人又招了招她身后的燕姐儿,亲亲热热道:“这姑娘真好看,仪态也是难得的好,可真像是我们卢家人。”   燕姐儿的仪态是章司正亲自手把手教的,宫里出来的女官,个个百里挑一,比之卢家女也不差多少了。   云露华对她那句‘卢家人’警惕起来,这卢家或许在外人看来千好万好,但云露华却瘆得慌,燕姐儿规矩懂事,但也不能说她像卢家人啊,这不是诋毁她姑娘么。   燕姐儿秉承了来时娘亲教她的,真就行了个礼后,一句话也没说。   云露华揽了揽燕姐儿的肩,笑道:“夫人谬赞了。”   她和卢家的人天生不是一路人,根本说不到一起,几句干巴巴的话把大夫人搪塞住了,这头卢老夫人又起来说了一通,大约是往后陆渊就能常来常往了,两家继续互相走亲。   其余人依礼散后,云露华将陆渊拉到一边,“你给他们灌什么迷魂汤了,这就成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大战三百回合分个输赢来呢。”   陆渊诧异望了她一眼,“你方才就在边上,没听?”   云露华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散神了,你那些大道理跟先生说书一样,我就听到前面一点,后面就只顾着数手钏珠子了。”   这得是有多心大,陆渊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成,只是像卢家这样的世家,恩怨情仇哪儿就那么重要了,更何况我娘都去世二十多年了,早淡了,和他们谈,情分血缘放在明面上,话里玄机还得是透露出利益,这天下的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亲情有的时候,一个子儿也不值。”   云露华怅惘了一下,她从小家庭幸福,姐弟和睦,爹娘疼爱,没自己经历过,所以不太懂,但她见过康宁太多次落泪,其中几分心酸,也是能体会的。   “那你给卢家开了什么好处?”   陆渊笑了笑,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你真是一点没听,祁王殿下的王妃前两年不是病逝了吗,对于严训闺门之礼的卢家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出一个皇后来的重要?”   云露华恍然,连道两声难怪,“所以你这一趟来卢家,是为祁王说亲的,你是卢家的外孙,有了这层关系,把祁王和卢家拴在一块,往后祁王可就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妻族,到时候卢家怎么说也得帮着祁王夺嫡。”   她竖起了大拇指,“这招真高!”   这头正说着,昨儿个请他们的老姑姑又来了,将陆渊引了进去,云露华乐的自在,带着孩子先回去了。   卢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佛像,随着门咯吱一响,身后是拜礼问安。   不比方才的揖礼,陆渊掀袍跪下,朝卢老夫人行了归礼,“多谢老祖宗方才相助。”   若没有卢老夫人的引问和放话,他根本连在卢家人面前洗清形象的机会都没有,又或者昨儿个连卢家都进不来,他算准了卢老夫人对自己和他娘亲心里头有念想,不止于太过绝情绝义,这才敢冒险。   他和卢家的和好,虽说根源是有利益互换,但对这种世家而言,还是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台阶,双方慢慢下,做足了给外人看,以后才好方便来往。   毕竟这世上真正能操纵算计的人只有少数,多数都是从众,盲目,甚至连自己被利用了也不自知。   名望,声誉,民心,一定程度上来说,只是一层挂在外头的皮。   卢老夫人仰头看着那金樽弥勒佛,“老身不是帮你,是在帮棠儿。”   她转过头来,“你还记得你娘亲吗?”   上了年纪的人怕寒,受不了风,四处门窗紧紧闭着,绢纱糊了一层又一层,外头薄淡的光照不进来,只有供案上两支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影。   光影下,那慈悲普渡的弥勒佛,面目也照不太清晰。   陆渊有一瞬的晃神,而后点头,又摇头,“记得不多,母亲生产完以后身子一直羸弱,但她又那样忙,我开蒙前常常见不着她,等我开蒙后,她就病倒了。”   记忆中,床幔前挂了一串风铃,屋子里都是苦涩的药味,那样的浓,直钻到他鼻子里,很久很久都挥散不去。 第59章   卢老夫人闭了闭眼, “棠儿自小丧母,养到我膝下时,猫儿一样瘦, 她一直很听话, 从来没有忤逆过我, 但越是闷头什么都不说的, 心里越是堆了太多事。”   老人的叹息中带着苦涩, “我要是早知道安乐侯府是那样的情况,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嫁过去,她一定很恨我。”   陆渊顿了顿, “娘亲对老祖宗十分尊重, 心里一直挂念着。”   卢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她挂念我,直到她临死前,我都没能帮帮她,我早该告诉她, 什么规矩体面, 都不如顺心如意来的重要。”   这话从卢老夫人口中说出来,着实是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的确就是这么说了。   她活到这个岁数,有些事情早看透了, 什么名利权势,都是冷冰冰的,还真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跟前。   只是, 即便她是卢家的老祖宗,有些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自己的使命,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   她愿意来成就陆渊,不为别的,就为这些年她心里的那份愧疚。   “我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往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陆渊垂头拱手,“老祖宗请说。”   “不论你在外有多大的成就,需谨记,要善待自己的女人,妻贤则家和,小家稳固,你才能在外面大展拳脚,而你从外获得的一切,终究都是为了自己的小家,莫要本末倒置了。”   从佛堂出来,陆渊回到院中,只见金凤和纤云在陪慎哥儿玩毽羽,燕姐儿靠窗临字,唯独不见云露华的身影。   问过金凤,她道:“姑娘被大夫人请去喝茶了。”   云露华的确回去半道上,被大夫人截住,说是请,其实是半推半就拉过去的。   她不太喜欢这个卢大夫人,但没办法,谁让她们住卢家的,吃卢家的呢。   喝茶本是件雅趣事,云露华平日也很爱喝茶,但也要看跟谁,要是跟康宁,或者是自己一个人,肯定喝的津津有味,但面前对着的是卢大夫人,再好的茶进嘴里也没滋没味了。   这卢大夫人说话弯弯绕绕,同她虚与委蛇了许多,总算进了正题,“云娘子觉得这茶如何?”   云露华捻帕擦了擦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水渍,垂眼一笑,“味道极好。”   大夫人弯了唇,“这茶名为‘落雪’,是取咱们范阳独有的雪树叶,烘烤,锥压,一步一步都得有范阳女儿亲自来做,每年春时采叶,夏时成茶,秋时入沸,这个时候喝,最好不过的呢!”   云露华其实只沾了点唇,味道究竟是不是这样好,她压根不知道,但还是笑了笑夸道:“原来如此。”   大夫人笑的更欢,“这茶,是我那小孙女亲自做的,她听说云娘子来了,特地央着我将茶拿来煮给云娘子喝。”   绕来绕去,原来正主在这儿呢,云露华觑了觑那大夫人的脸,看着像四十出头,估摸也有五十多了,她的小孙女算来应该正是妙龄,难怪截了她过来喝茶。   没过一会儿,大夫人就把那小孙女叫了过来,云露华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这的确是妙龄,但也太妙了,幼弱纤细,眉眼还未长开,顶多十二三岁。   大夫人还很高兴,跟她介绍道:“我这小孙女,样貌在家中算是出类拔萃了,闺名叫清儿。”   云露华问道:“这位清儿姑娘,今年多大了?”   大夫人道:“还有两个月就十四了呢!”   那就是现在才十三,十三,多嫩的年纪啊,大晟女子出嫁需十五及笄,像康宁当时十四出嫁,等到了狄国,几个月的路途,也有十五了,这才十三,谁下得了手?   她含含糊糊婉拒了大夫人,回去时把这事说给了陆渊听。   “这大夫人是不是疯了,才十三岁的姑娘,那样小,那么瘦,她竟也说得出来那种话?”   陆渊静静听她说,然后和她解释了其中缘故,“这卢家虽然家主是大夫人的夫君,但什么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像和皇家扯上姻亲关系,都得全族商讨,这大房当然想把这种好事留给自己,但膝下没有适龄的姑娘,唯独就那位清儿姑娘年纪大些,族内恐怕会不愿意,她就想从你这儿走捷径。”   云露华撇了撇嘴,“我这里能有什么捷径,这事又不是我拿主意,还得看祁王殿下喜不喜欢,哎,不过也说不准啊,万一祁王殿下就好这口呢,这清儿姑娘岂不是正对他意?”   陆渊满头黑线,“祁王殿下可没有这个癖好。”   云露华饶有兴趣看着他,“那你呢,我听说之前你遇上姚小宁的时候,人家才十五岁,刚刚及笄,你不是也把人带回京城了吗,老实交代,你是不是...”   她冲他挤眉弄眼,陆渊气不过,一把将人捞过来,手臂圈着人脖子,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可惜这话里的警告反而激起了云露华,她扮了个鬼脸,飞快从他臂弯里逃出来,“怎么还不许人说了,我偏要说,偏要说。”   一场追逐战就这么开始了,从贵妃椅到书橱,再到屏风,最后到幔帘,陆渊凭借男子天生的体力,遥遥占据上风,他牢牢将人禁锢在床榻和手臂之间,靠在她耳畔亲昵道:“我最好你这一口,丰腴白嫩,一咬能出水儿。”   这样羞耻的话,换在以前云露华肯定又要脸红,但如今她已经练就了一层厚脸皮,不仅没躲,反而一双眼撞上他的视线,谑笑道:“可惜可惜,我不好你这口,委实太老了些,我怕吃了要塞牙。”   不止女人被说老要生气,男人也会生气,陆渊脸上青白交加,开始挠她的胳肢窝和腰间,边挠边问,“我老不老?老不老?”   云露华笑岔了气,仰着脖子遮了东边顾不了西边,腿只能胡乱蹬着,“本来就老了,我又没说错!”   门口的哭啼声一下打断了正在嬉闹的二人,云露华僵硬转过头,看见慎哥儿正站在那儿哇哇大哭,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爹...打娘..打!”   她又气又羞,一把推开还撑在自己身前的陆渊,过去抱着慎哥儿哄,陆渊头一回看着自己的大胖儿子,觉得有一丝后悔。   他当初为什么要生孩子.....   在范阳待了几日后,这种压抑的气氛实在让人受不了,第六日他们就匆匆辞别了,临走前陆渊将一枚玉佩交给卢家的家主,说这算是祁王殿下先给的信物。   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了,等又过了半月,云露华再问起此事来,说是定了卢家另一位姑娘,不是那位清儿。   想到大夫人那样子,云露华猜测她恐怕要气死了。   祁王和卢家私下定了,不过这事到底还没过明面,想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向皇帝提出来,再由皇帝来赐婚,就绝不能由祁王殿下自己提出,否则就有结党营私之嫌。   最后还是祁王的生母淑妃出面,向皇帝说了祁王的婚事,不过这旨意还没定下,陆渊这边就出了事。   安乐侯当朝状告他有不孝之名,擅自分家,陆洺也进了朝堂,将他多年前曾谋害母亲的事情说了出来。   大晟重孝,这样一个弑害亲母,不尊亲父的罪名下来,陆渊恐怕要真正的万劫不复。   安乐侯是不打算给他儿子留后路了,听说此事后,云露华啧啧道:“真是心狠手辣呀。”   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卢家派了当时服侍陆卢氏的两个老嬷嬷过来,替陆渊作证,说明当年陆卢氏之死与陆渊无关,并且反控这些年陆家欺负陆渊没有亲母撑腰,常受冷眼,虽然这些话有被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但当事人都出来作证了,自然就没话可说了。   皇帝喟叹道:“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朕虽为天下之主,但如今竟不知谁错谁对了。”   这话看似是谁也没怪,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心里是偏帮着陆渊的,既然偏帮陆渊,那么就等于偏帮祁王,二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顿时明了。   这正是一个打压安乐侯的好时机,安乐侯府若下去了,瑞王等同于是断了左膀右臂。   陆渊已经看着那些字书出神了许久,这都是这些年安乐侯结党营私的罪证,他怔怔望着,连云露华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她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拿过一张往下看,念出声来,“永安十九年,春,四月二十九日,城西鼓子楼,刑部尚书,五万两....”   陆渊回过神来,微微扬起嘴角,“慎哥儿睡了么。”   云露华嗯了一声,一张张看,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打算要扳倒你爹呀。”   陆渊不置可否,“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   云露华摇了摇头,“还好吧,你和他注定是要走到对立面的,多早晚的事,再说他告御状时,不也是想将你置于死地么,既然他这个做爹的都要这么做了,你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任人宰割呀?”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陆渊还是眉心郁结,“世人定会给我冠个恶名的。”   云露华拍了他肩膀一下,“哎呀,大义灭亲嘛,你要是想留个好名声,我这儿有个法子,你愿不愿意信我一回?”   陆渊转过头来,“什么法子?”   “这可就不能告诉你啦。”云露华笑眯眯的,将他桌案上的字书全收走了,“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这字书事关重大,但陆渊看她拿走,心里却没一点不踏实。   不到三日,他就收到了消息,安乐侯暗访瑞王府回来的路上,遭歹人所害,不慎负伤,第二日五城兵马司巡逻时,发现其昏迷,他的身边还散落着一本厚厚的来往录,并且都有其亲笔签名,册录记载了这些年他为瑞王,与朝中各个官员奔走私交的记录,兵马司觉得事关重大,将此册录未经内阁,直接上报给了皇帝。   多巧合的事,最关键的是那些册录上每页都有安乐侯本人的落笔签名,简直是铁证无疑,皇帝登时勃然大怒,下令将与此名册有关的官员全部羁押,一一查问。   京城中风云涌现,云露华却特地从外面买了一桌席面,将金凤按在椅子上。   “快吃吧,都是犒劳你的。”   金凤有些惶惶不安,拉着她的手问,“姑娘,咱们不会被发现吧...”   云露华替她添了一碗汤,“哎呀,不会的,你要相信你自己,快把这些都吃了。”   可金凤还是害怕,“您还打伤了安乐侯,万一三爷怪罪....”   其实安乐侯原本也不用伤的,只要让他昏迷到第二日‘凑巧’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发现即可,但这么多年的仇怨,她们云家几十口的血海深仇,云露华怎么会轻轻放过他,自然是要亲自动手,将那老不死的打上一顿才解气。   她摸着下巴想,不过阿弟好像比她下手还重,估计安乐侯以后就要躺在床上度日了。   原本京城里的人还说陆渊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侯爵不要,非要一身反骨,强行分家,但自从安乐侯出了事,他们又觉得陆渊真是幸运,简直是逃过了一劫。   瑞王得知此事后,闭了闭眼,挥手叫人退散下去。   “陆渊,真够小瞧你的。”   他不是傻子,不会像外人一样相信这事只是一场意外,天底下哪儿就那么多凑巧呢,多得是处心积虑,这事根本不必想,猜都能猜出来是祁王那边的手笔。   那份册录上所记不虚,但安乐侯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上面还落满了他的名字,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这是他唯一觉得奇怪的地方,也是至今都想不通的地方。   不过安乐侯虽然倒台了,他如折羽翼,但还不至于就要了性命,在权谋中跌宕起伏多年,唯一不变的就是时时刻刻要冷静的心境。   不能慌,若是慌了,就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他重新整理心绪,推开门,去了擂场。   这里是他平日里练武的地方,但此刻上面站着别人,他看着那人势如破竹,将自己手下精锐的府兵打得节节败退,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好了。”   瑞王抬手叫停,把那人叫过来,“白秦,你很好。”   白致已经改名叫白秦,其中的秦字,是他娘亲的姓,也好时时刻刻提点着白连时,他曾经辜负过一个女子。   白致身上已经有许多细小的伤口,但并无大碍,他不解道:“殿下不是要我打败您府上的三十六名精兵,才会要我吗,眼下还差一半呢。”   瑞王仍笑着,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抚掌道:“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本王身边,本王自会许你平步青云。”   他凑近她白致,还说了一句话,“还会,让你做白家真正的继承人。”   白致俯下身去,谢恩磕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是少吃外卖,昨天加个班吃外卖,食物中毒了,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晚上... 第60章   修长白皙的手指略往前推了推, 一枚黑子占领了中心,这盘棋也就算下尽了。   祁王得意抱臂道:“多少年了,你的棋艺还是没有进展啊。”   他一抬头, 见陆渊眼神空滞, 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哪里还听得见他说话。   祁王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陆渊一下回过神, 低头看了看棋局,拱手说:“殿下赢了。”   祁王起身理了理袖袍,“这赢的没意思, 你心思根本就不在上头...”他话头一转, 顿道:“是不是在为安乐侯伤心?”   陆渊笑了笑,“臣若说刚才在想,自己是不是老了,殿下会信吗?”   祁王一愣,估计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 摸着下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很中肯道:“比刚来本宫身边时是年长了不少,不过也不算老, 而立之年嘛,该是有些男子气概的时候。”   这就叫饱汉不知饿汉饥, 陆渊见祁王比他小不了几岁,但仍旧跟少年一样的脸,这些年来丝毫没有变化, 不过是气质上多了几分温润如玉,他当然不会懂自己的伤感。   哀叹几声后,陆渊不打算和他说这个了, “这几日陛下赐婚的旨意就要下来了,臣还没恭喜殿下要娶美娇娥了呢。”   娶媳妇的确是件大喜事,虽然祁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而且这次和卢家也是存在利益纠葛,但没有人会娶媳妇不开心的。   他眉花眼笑道:“你现在恭喜也不迟呀,对了,本宫一直还没问你呢,你是打算和云娘子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吗,若是这样,云家的事还得早些处理掉才好。”   提到这里,陆渊眼角带了点笑意,“臣知道了。”   安乐侯出事没几日,杨氏就上门来了,不过并没有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而是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披风,趁着黄昏敲响了门。   纤云见是杨氏,原本是不想让她进的,怕她闹事,不过云露华倒没什么好怕的,要是闹事,何必鬼鬼祟祟来这一趟。   杨氏进门后还没落座,将盖在头上的斗篷掀掉,一把抓住云露华的手,“侯爷的事是不是三爷干的?”   云露华皱了皱眉,看着那被她紧紧攥住的手,不动声色抽了出来,“老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侯爷的事我们三爷也痛心疾首的很呢,怪只怪那歹人...”她想说狠毒,但想想那岂不是在说自己,所以换了个词继续道:“只怪侯爷运气委实差了些。”   说完她还煞有其事的摇头晃脑,“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呐!”   杨氏死死咬着下唇,“你不承认,但我也知道这事跟三爷脱不了干系,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这侯爵是不是要没了?”   从前杨氏名义上算是她的婆母,云露华见着怎么说还得装出几分恭敬来,如今二人既分了家,两家又水深火热,她自然再也不必在杨氏面前伏小做低,大大方方落了座,睨人一眼道:“合着您还替哥儿惦记着爵位呢,看在咱俩从前还算有点交情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赶紧卷铺盖走人吧,越远越好,别叫抓住了,指不定再过一段时间,那侯府都得没了,知道什么是抄家吗,能不能保住命且两说,即便烧了高香能有命,不是充为官妓,就是流放三千里,啧啧,您这细皮嫩肉的,能受得了这个?”   她这一番连唬带吓,把杨氏说的那是面色灰白,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耽误的就跑回去了。   又过了两日,听说那安乐侯府的继室侯夫人,自拟了和离书,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安乐侯强行按过手印,卷了金银细软,带着儿子就跑了。   这古话常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真是一点也不假,安乐侯府还没倒呢,人就先跑了,只可怜那安乐侯宠了这么多年的新夫人,到头来儿子没了,媳妇没了,每天吃喝拉撒都在从床上,连个愿意近身伺候的人也没有。   越是凄惨,云露华就越高兴,听纤云绘声绘色说着安乐侯府眼下的惨状,一下子津津有味嗑了一碟的瓜子。   说到管氏也在和陆洺闹和离时,纤云突然不说了,悻悻低头。   云露华催促着她道:“说呀,然后怎么样了?”   一抹亮色闪过,陆渊坐到她边上,示意纤云继续说。   虽说三爷和安乐侯府已经闹掰了,但到底也还姓陆,哪里有在人家儿子面前说家里惨事的,但三爷又好像浑不在意,光顾着盯姑娘瞧,是以纤云磕磕巴巴,细若蚊蝇的说完了。   云露华瞪大眼睛看陆渊,这碧青的妆缎衣料,襟领滚了一圈白色羽翎,花里胡哨的攒珠累丝宝冠,腰间还挂了一只招摇的香袋儿。   像个什么,像那种勾栏里的少爷!   还有着又浓又呛人的熏香,挨着近了,云露华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忙站起来离他老远的距离,指着他道:“陆渊,你是刚从长安楼招客回来吗,熏死人了!”   陆渊站起来走近她,还转了一下,“这样不好看吗?”   云露华忙退了几步,恶寒道:“你离我远些。”   陆渊觉得奇怪,这分明是时下京城那些年轻公子最时兴的打扮,原以为她看了一定喜欢,怎么到他这里,就完全不对了。   他负手道:“我见诗会时,那些年轻的文人墨客都爱这样穿,以为这样年轻,便也换了身让你瞧瞧。”   云露华冷笑道:“人家这么穿,不是因为衣裳显年轻,而是人本来就年轻,跟衣裳没关系。”   陆渊控制不住的面部扭曲,“你什么意思?”   云露华继续道:“让你别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了。也不知道体统脸面,穿成这样,笑也叫人笑死。”   陆渊攥紧了拳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回到自己房中,气得将外头那件碧青妆缎的衣裳给脱了,宝冠也扔到一边,看见床榻上之前从她那边顺来的枕头,压在上头睡了一觉才解气。   十月初九,诸事大吉,这一日祁王和卢家正式过了聘礼,定在来年的春日成亲,这一日祁王府格外的热闹,来贺礼的人络绎不绝,除了陆渊,康宁,云露华,云旭华,还有不少相熟或是不相熟的面庞之外,一个不速之客也来到了祁王府。   他的到来,让原本喧闹的宴席顿时寂静下来,众人都望向他,还在敬酒的手停在半空中,谁也没有料到。   还是康宁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去哽咽道:“哥哥...”   来者正是十年不曾离开北苑一步的废太子。   十年未见,那记忆中原本谦逊温和的废太子,已经变得枯萎了,干瘦的脸,袖管下的手青筋清晰可见,他抚了抚康宁的头发,轻轻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叫人看了该如何立起你嫡公主的威信来。”   祁王也回过了神,上前迎人,话有玄机道:“多年不曾见到大哥了。”   这些年皇帝虽然只是废了他的储君之位,但是并未对他有过任何惩罚,自愿囚禁在北苑是他的选择,可焉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选择,皇帝才将他选择性遗忘,如今他重新走出了北苑,那么皇帝会不会接下来就会对他施以惩罚呢?   废太子笑了笑,眼神空寂,对什么好像都不太在乎,望到云露华时,他才过去,重重一揖,“云姑娘。”   彼时云旭华还太小,如今的样子废太子已经不认识,但他能认得云露华,这一拜,是对云家这么多年的亏欠。   云露华冷冷看着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起伏,还是陆渊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大皇子,贱内当不得此等重礼。”   废太子摇头道:“当不当的,我心中有数,时至如今,我也不敢求云姑娘原谅。”   云言询当年身为他的太傅,对他悉心教导,义无反顾站在他这一边,扶他成长,助他稳坐东宫,但树大招风,也成为了出头鸟,成为拉他下台的关键一步,虽说这种事情上,本就没有什么对错之分,说白了不过是技不如人,但他当年他对瑞王无条件的信任,何尝不是断送一切的起因?   云家当年提过不止一次端倪,可当时的太子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云露华对废太子有恨,看客们倒都有几分感同身受。   但废太子既然已经躲在北苑十年了,却又突然出来,还是挑了今日到祁王府上,又是为了什么? 第61章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 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来,都是带着几分笑面上撑着,除了喜极而涕的康宁, 和无动于衷的云露华, 在场的每个人, 都对废太子有着不同的揣测。   祁王请他上座, 废太子婉拒了, 从袖中拿出一只锦匣,交到祁王手中,“我来, 是为了贺你大婚之喜, 这礼送到了,我也就不久留了,咱们来日再会。”   匆匆进来,又匆匆辞离,仿佛真的只是为了送贺礼, 祁王掂了掂手里的锦匣, 眼光闪烁。   康宁追着废太子走了,兄妹二人想必还是有一些体己话要说, 没有好友作伴,云露华一人坐在女眷席中寡淡无味, 那些世家夫人时不时朝她投来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真的让她好生无奈。   她好像就该是个穿红戴绿,扭着腰肢的妖精, 天生惑夫媚主,实在不该在这一堆端庄体面的正头夫人这里坐着。   云露华撑着腮帮子想,难道太好看的人, 就要这么倒霉吗?   这宴吃着没滋没味,男眷那头虽然只隔了一屏,但又不能去,云露华索性到廊下角落里坐着,拨弄花枝上颤颤巍巍的秋菊。   不一会儿,陆渊也来了,他应当是吃了点酒,虽然不醉人,但一过来就有酒味儿往她鼻子里钻,云露华拿袖子掩了掩,道:“不陪祁王了?”   陆渊眯眼笑道:“哪儿能啊,见你兴致缺缺离了席,我哪里还有心思陪着喝酒,少我一个也不妨事,祁王殿下如今正被灌着酒呢。”   祁王为人谦和,而且没什么架子,和底下人经常能打闹到一块,从不以王爷身份自居,高人一等,这也是他为什么风评会比瑞王好的原因之一。   甭管他是真谦和还是假谦和,总不会有人会喜欢那种高高在上,骨子里压迫你的气势,像祁王这样的,看似人畜无害,和你说起话来如沐春风的,跟同辈人一样,你处起来自然而然也够舒坦。   这不,云露华转头一看,祁王已经被灌得七晕八素,脚下开始不稳起来,还和两个新晋才俊揽肩玩笑,气氛好不热闹。   陆渊瞧她恹恹的,便问道:“是不是见到大皇子,想到从前不好的事了?”   云露华摇了摇头,她能想到什么,她的记忆就一直停留在还未出阁时,一切安好的时候,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恩赐,要是都还记得,恐怕她今天对废太子也不会那么平静。   倒是阿弟....云露华投去一眼,见他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清寂孤冷的白衣少年,身边没一个人敢去靠近他。   “我只是在奇怪,这大皇子今日过来一趟,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送个礼?”   祁王又不是头婚了,之前都没见废太子出来送过,偏偏就这一次,而且也不是大婚之日,不过是订亲宴,云露华总觉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渊捏了捏她又柔又软的手指头,看着细细长长水葱似的,捏起来还挺舒服,柔若无骨,他放在掌心里把玩着,一壁道:“恐怕那个锦匣,才是大有文章。”   慢慢相处下来,云露华现在对他的触碰也没那么抗拒了,她恍惚想了想,那锦匣也不大,放手镯太小,放项圈太大,究竟里头装着的到底是什么,也只有祁王一个人知道。   云露华睨他一眼,“你和祁王不是关系很好吗,不如回头去问问?”   陆渊却道:“平日里关系再好,终究是要隔着一层君臣有别,他以后是君,我是臣,有些规矩得守着。”他又笑说,“而且他是在外头给我发俸禄的,俸禄领回家,还得是咱俩最亲。”   云露华记得他之前明明挺冷傲一人,如今怎么变得油嘴滑舌,说的话句句都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比长安楼里的姑娘还叫人心慌。   她把手拿走,顺着他话说了一句,“那你可得多挣点。”然后折了朵菊花,径自去找云旭华了。   分明满厅的桌子都座无虚席,偏偏就云旭华这一桌独他一人,就连左右邻桌都避着远远的,就当眼里没这个人一样。   云旭华今日是代表都官司来的,没人愿意搭理也无所谓,他一个人喝酒自得其乐,但在云露华眼中,就实在是太可怜了。   这边的男席,按理来说云露华不该在这儿,可谁叫云旭华这桌空着呢,周围又没人,她往那儿一坐,屏风的另一边,那些女眷议论的更欢了。   云旭华斟了杯酒,“阿姊怎么往这儿来了。”   “看你一个人喝闷酒,挺孤单的。”她接过他手里的酒吃了一口,男席这边都是烈酒,不比女眷那里的花酒果酒,一口下去辣的她直皱眉,酒液顺着流到身子里,又热又烫。   云旭华忙要将她手里的酒杯拿回来,“阿姊不能喝酒,这酒还是少沾为妙,后劲很大。”   云露华却摆手道:“不碍事,方才是我喝猛了。”她慢慢让酒液在嘴里过了几个来回再咽下去,好受多了,再对他说,“瞧,没事吧,来,我陪你喝两杯。”   云旭华还是不太放心,但见阿姐坚持,也没说什么,倒了半杯给她。   隔壁桌谈天论地,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白连时新认了个儿子,如今在瑞王手下做事,云露华听了暗啐道:“这白连时如今也不避嫌了,和瑞王府这么光明正大的勾搭。”   云旭华一笑道:“白缙尚了公主,他总要为白家以后考虑考虑。”   白缙,一个曾是云露华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和云旭华曾经爱恨纠葛过,二人凑到一块,也不知道往后是佳偶还是怨偶。   云露华道:“好像下个月就要成婚了。   她又想起什么,微微倾身向前,“上回我和你说的事....”   又来了 ,云旭华一个头两个大,正打算说句什么话,只见自家阿姐两眼一翻,就这么软绵绵倒了下去。   他赶忙将人扶住,摇了摇喊人,没有反应,应该是酒劲上来了。   陆渊见她一下晕了,忙赶过来,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道是酒力不胜,不禁哑然失笑,从云旭华怀那里接过人来。   祁王府今日人多眼杂,也不是什么适合醒酒的地方,他和祁王说了一声,就先带着云露华回去了。   一回来,金凤纤云见自家姑娘这样,吓坏了,知道是醉酒,才松了一口气,想帮着扶人上床,却被陆渊拦住,“备件干净衣裳来,再弄些热水。”   二婢应是,下去各自备衣裳和水。 第62章   云露华再醒过来, 就是在自己熟悉的床榻之上了,那瑶光帐前的金丝牡丹国色天香,奢华招摇, 每当她一睁眼, 都能看到这样的繁艳华彩, 一天的心情都会从早上开始愉悦起来。   但这个时候, 她悦不起来, 撑臂从床上慢慢起身,酒醒后头痛欲裂,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她酒量算不上多好, 但也不至于太差, 不过那祁王府的酒委实太猛烈了些。   长呼一口气后,她揉着额角,帐帘掀开,陆渊端了一碗醒酒汤。   云露华揉到一半,看见陆渊, 微微颦眉, 问道:“是你将我带回来的吗?”   陆渊挑了挑眉,坐在床边上, “除了我还有谁。”他舀了一勺醒酒汤,沾了沾唇, 确定不烫嘴后,递到她嘴边,“来, 喝一口。”   虽然说吧,陆渊待她殷勤也不是头一回了,但伺候汤药这种事, 她还有些不习惯,手扒在床沿边上探头往外望,“金凤呢,纤云呢,这种叫她俩来就行了。”   陆渊将她视线一挡,“她们有别的事要忙,这个交给我就可以了。”   金凤纤云是专门伺候他的,哪儿还会有什么别的事,云露华一眼看出来陆渊在胡扯,他就是不想让金凤纤云来。   不过既然他愿意伺候人,云露华也没什么不肯的,就着他手喝了几口,味道虽不大好,但果然头脑渐渐清晰了许多。   再一低头,她又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换了一套衣裳,而且是一套平日里她绝不会穿的桃色烟罗织蝉裙。   这衣裳其实料子很好,薄如蝉翼,贴着肌肤能生出丝丝凉意,但因为颜色过于轻佻,又太薄了,而且袖口有几朵虞美人,她一向不太喜欢这虞美人,除了夏日里顶顶热的那两日,其余时候根本就不会去穿它。   金凤和纤云伺候了她这么久,这些小事还是懂的,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她下意识皱眉道:“这衣裳谁给我换的?”   陆渊喂醒酒汤的手一滞,而后将碗放在一边,面色不改道:“是我。”   云露华僵在那里,慢慢转头,“你说什么?”   陆渊四平八稳,稳的连说话语气都没一点变化,“是我给你换的衣裳。”   之前金凤给他拿了一套,他觉得不大好看,索性把她俩赶走,关起门来,自己在衣柜里捣腾半天,挑了一件他自己觉得最顺眼舒服好看的衣裳。   至于这换衣裳,他也就顺手代劳了。   死一般的沉寂后,云露华突然尖叫,将人一踹,拿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再看陆渊时,那眼里像是要喷火,“谁准你给我换衣服的!”   自己就这么被看光了,还是在不省人事的时候,陆渊这老贼,有没有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譬如摸了哪里,碰了哪里,亦或者...是对她做了些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太可怕了,云露华不敢再往下去想,紧咬牙关,身子止不住颤抖。   相比于她,陆渊可就镇定太多了,他一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模样,还理所当然的说,“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做的,再说燕姐儿和慎哥儿都那么大了,你身上哪块肉我没见过?”   这种没羞没臊的话从陆渊嘴里说出来,云露华气得心肝都颤,“咱们之前约法三章,你是不是如今都不作数了!”   陆渊却语重心长道:“你说不许碰你,我只是见你醉酒,替你换了身衣裳,哪里算得上是碰你了。”   酒劲儿还没过去,云露华头还有些昏沉,不想再和他啰嗦,简单明了两个字,“出去。”   陆渊迟疑了一下,云露华闭眼靠在引枕上,“你给我出去了。”   眼瞧着是要发火了,陆渊还算有点眼力见,端了醒酒汤的碗就出去了。   纤云进来后,顾着人脸色道:“姑娘,你还好吧?”   之前三爷说要给姑娘换衣裳时,她就觉得不对,但她只是一个下人,哪儿能跟主子做对,再说这段时间眼看姑娘和三爷关系也渐渐好了,要是再进一步岂不更好,所以她也就没多说什么。   可刚才屋里动静不小,三爷从里头出来时瞧着面色不大好,纤云这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云露华首先让纤云重新拿了一套衣裳,将自己身上这套换了下来,才问人道:“他一共在我房里待了多久?”   纤云细琢磨了一下,“该有两三刻钟吧,然后就去给姑娘熬醒酒汤去了。”   两三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想干点什么虽然仓促,但也算来得及,云露华心死如灰,“这下可全完了。”   纤云劝慰着,“其实姑娘往后是要和三爷好好过日子的,总做假夫妻也不成呀,奴婢的娘亲说,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那事...其实挺重要,就算姑娘不想,也该为三爷好好考虑一下,总不能逼着三爷往那种烟花柳巷去吧。”   别看纤云年纪不大,也还是个姑娘家,可家生子出身,又是在下面人里长大的,人情世故这一块比金凤要好不少,说话也不扭扭捏捏。   云露华原先是根本没把那事放在心上,想着已经有了孩子,也没有那个必要了,毕竟那事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么。   再者她心里一直透着怯,旁人眼中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可她什么都不记得,跟小姑娘一样,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害怕。   说到底,她虽然现在对陆渊不那么讨厌了,也有好感,相处在一块,许多时候觉得很开心,但并没有那种怦然心动,会朝思慕想的感觉。   她好像只是把陆渊当成了孩子的爹,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初~雪~独~家~整~理=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云露华也说不上来,但要是一想到她如果和陆渊做那种事,这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几日,她一见到陆渊都是躲着走的,从前吃饭陆渊还会来她房里陪着孩子和她一起吃,如今因她躲着,饭菜都是她吩咐人给他送过去的。   不过也还好,这几日祁王那头好像有什么大动作,陆渊忙得脚不沾地,京城的气氛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日康宁过来看她,将可达迓遣去和燕姐儿慎哥儿玩以后,把门一闭。   云露华沏了壶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吗?”   康宁面色凝重,点了点头,“前日父皇召了哥哥去御书房一趟,哥哥出来后就听说他吐了血,一下子病倒了,眼下内阁都没了章法,又怕此事传出去,扰乱了民心,只能捂死了。”   皇帝是一个国家的根本,甭管他是流芳百世的明君,还是万年唾弃的昏君,只要他一出事,根基不稳,则会社稷动乱,这些年偶尔会有听说皇帝身子好像不太好,但是皇帝本身年纪也大了,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更何况年纪大了多灾多难也是常事,所以从来没人知道,皇帝的身体居然虚弱至此。   就连康宁这一番也吓到了,不过她才从狄国回来没几个月,皇宫的事情还不太清楚,可她不清楚,不代表内宫的那些太医不清楚。 第63章   皇帝原本就身子亏虚, 但皇宫多得是稀世珍奇的好药,靠药一直续着,平日里倒也看不太出来, 不过面色瞧着更差些, 但这回也不知废太子到底和皇帝说了什么, 气急攻心, 气血一下逆转不过来, 病来如山倒,不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低入尘埃里的平民, 面对生老病死, 都是无可奈何的。   内阁这回动作也不算慢了,但皇帝病倒的事情来得突然,经手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再加上皇帝称病罢朝了几日,有心的人隐隐约约知道了内情, 也都开始活动起来。   虽然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定, 但大皇子被废,挑来选去新皇也就只能在瑞王和祁王之间产生, 朝中各个部司关节都在暗中有了交集,也难怪这几日陆渊会忙成这样。   康宁也有自己的担忧, “虽然说狄国内乱暂时被控制住了,可要是这个时候,咱们大晟出了什么乱子, 岂不是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到时候内忧外患,可就要出大事了。”   眼看再过两月她就要带着可达迓回去了, 这要是真出事,恐怕又要拖上一段时间,如今她只能盼着,皇帝能早点醒过来,一切安然无恙。   几日后云露华听陆渊说,皇帝的确是醒过来了一次,但只是昏昏沉沉间,醒了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贬了大皇子去替已故先皇后守皇陵。   这事悄无声息的,要不是陆渊告诉她,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道。   她问陆渊,“这大皇子究竟说了什么,把皇帝气成这样,还非要把人赶走?”   大皇子命太好,一出生就是注定的天家富贵,嫡出长出占了个全,本身也天资聪颖,除了脾性上温水煮青蛙了点,真的什么都好。   这样一个模范儿子,没有哪个当爹的不喜欢,即便老皇帝要求再严苛,但对大皇子,一向是好颜色的,当然,那是在大皇子没被废位之前。   后来的十年,大皇子把自己关在北苑闭门不出,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但谁都明白大皇子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轻易说不得,也拔不出来,毕竟亲手养成,注入那么多心血的储君儿子,一朝败在了自己亲弟弟手中,怎么说好像都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教好。   可该怎么教?让他疏离兄弟,淡泊亲情吗?   即便皇帝心里再失望,这十年来再立太子的事情都没再提过,恐怕也是有了前车之鉴的缘故。   这对父子,曾是天底下最叫人羡慕崇敬的,到如今,却闹到了这个份上,两个人之间,到底还隔着哪一层不为人知的仇?   陆渊敲着手下的瓷箸搁,抬眼道:“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   云露华这才想起来,他们还在闹着呢。   于是她将他的碗筷一收,请人出去,“那我不问你了,你也别在我这儿吃饭,走吧。”   陆渊又好气又好笑,他不说,她就不让自己吃饭了,这是哪门子的歪理,他只能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你就不能软一点吗?多大点事,至于和我置气这么久。”   但女人的心眼很小,小到一句话惹毛了她,她都能记仇记许久,千方百计给你找不痛快,见你不高兴了,她才觉得舒坦。   更何况那不算是小事,云露华把脸一拉,道:“哪儿敢呀,您陆三爷是什么人物,见识过的女人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这当然只是个小事,是我云露华太小肚鸡肠了,不该和您斤斤计较,谁叫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呢,这样,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和我说,赶明儿我给您亲自挑些好的,环肥燕瘦,淡妆浓抹,应有尽有,怎么样?”   这一张嘴,真是叫人爱也不得,恨也不得,陆渊知道她是在说气话,抱着人摇了摇袖子,带了点撒娇的口吻,“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云露华盼他和自己吵两句,这样她有理由闹了,心里还会舒坦,可他偏生这样放低身段,倒显得自己有多蛮横霸道不讲理。   她一噎,只能道:“你就不能硬气一点?”   陆渊笑道:“硬气不是使在这个地方的,再硬气我也不能欺负你呀?”   这句话把云露华哄得浑身舒畅了,她长长嗯了一声,将碗筷还给他,“算了,这个点儿厨房再做饭也麻烦,一起吃吧。”   陆渊捧着碗哎道:“好嘞!”他坐下以后才开始说起大皇子,“此事恐怕还和已故的先皇后有关系,祁王殿下近来和凌家搭上了线,恐怕是因大皇子的缘故。”   凌家是先皇后的母家,是大晟赫赫有名的武将之首,曾在□□时期跟着打江山的,出生入死多年,大晟初期封辅国大将军,威风凛凛,风头无二。   不过太平年间,兵权不可能会一直放在这些武将手中,一代又一代削弱下去,如今的凌家早已今非昔比。   不过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凌家和王家,一个是辅国大将军,一个是镇国大将军,听着名字差不多,但前者可比后者强多了。   据云露华所知,这凌家手里还捏着京城周围几城的护卫军,也大约有七八千之数,祁王和瑞王如今分庭抗礼,祁王就是在兵力上差了一节,要是凌家真和祁王对上线了,那可就是补了一块大短板。   不过凌家自从十年前大皇子被废黜以后就在朝堂上深居简出多年,大皇子难道是有意让他们助祁王一臂之力,皇帝得知以后,才因此气病倒了?   这么想来,倒有几分道理,但皇帝对祁王瑞王之间的争斗一直迟迟未表态,这回却因大皇子助祁王的事情动怒,岂不是说明他不愿大皇子相助祁王,心里舒意的还是瑞王。   可他若是有意于瑞王,这些年来多的是机会将瑞王扶上储君之位,可他偏偏没有,反而任由祁王羽翼渐丰,云露华越想越迷糊,还是陆渊一语点醒了她。   “这帝王之术,在于制衡,皇帝若是放任一方独大,早早表了态,那么朝臣们也会跟着风向,转投他人,到那个时候,到底是太子大,还是皇帝大?皇帝得先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其次才是儿子的父皇,只有让二王相争,时上时下,皇帝才是最大的操控者。”   其实还有一点,陆渊没和她说,当今皇帝早些年也做过不少荒唐事,全因他这一生太过顺风顺水,先皇子嗣单薄,又英年早夭,没留下什么血脉,他一路从太子做到皇帝,没经过搓磨,曾经一度皇位不稳,又经了废太子的事情,自然而然对于储君之位过分谨而慎之,其中也有想考验二王的心思。   毕竟要坐到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去,即便像他一样运气好,可若没过人的本事,即位后还得江山不保。   云露华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饶有兴趣道:“你既然看的这么清楚,何必要跟祁王,直接把自己献给皇帝,学那个曹必酉,做个忠臣多好。”   陆渊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发道:“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就算我再有才干,皇帝跟前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他待我也只是提拔新人晚辈的态度,可祁王不一样,从一无所有到平步青云,这才叫人念着你的好。” 第64章   祁王的确念着陆渊的好, 老皇帝一日不如一日时,将祁王单独传召至内宫,把玉玺给了祁王, 让他学着监国。   历来只有太子才有监国之权, 这玉玺在祁王手里沉甸甸的, 他也不含糊, 直接将陆渊加官为了散骑常侍, 随身不离左右。   散骑常侍虽没有什么实权,此位也无定额,但一般能得此加官荣耀的, 都是资历极深的老臣, 以此来显示上位的恩宠和器重,陆渊才多大,不到而立就能走到这一步,要是祁王真继位了,他岂不就是当朝新贵。   有些眼力见的, 都已经开始走动关系, 陆渊整日里跟着祁王,想要套上近乎不容易, 但任他怎么走,家都在那儿, 原本因为之前他和安乐侯府强行分家的事情,大家都有意无意避着,如今风向转了, 又都卯足了劲儿递拜帖,得知家中只有一妾,并无主事主母时, 又想着给他说亲,再娶一门继室。   毕竟那妾再得宠,也只是个妾,妾是什么,不过是夫君的玩物罢了,有福气替夫君生儿育女了,不过也是摆脱了不被发卖的命运,若非良妾,又有娘家撑腰,一个妾在世人眼中,还登不上什么台面。   再说了,云家至今还是戴罪之身,那云露华更要低人一等,还有恶名在外,恐怕也不过是仗着还有几分姿色勾着夫君,等再过几年人老珠黄,像她这样的妾,下场都极其凄惨。   这话一点不避嫌的传到了云露华耳中,纤云气的小脸通红,只恨不得揪出这传谣之人,上去撕破她的脸才好,又怕云露华听到伤心,安稳人道:“姑娘,这话您别理会!都是些好事的在背后乱嚼舌根,她们这是嫉妒三爷宠着您呢!”   云露华倒没什么可伤心的,恶语诋毁的话听多了,她从中能自找乐趣,譬如那句有几分姿色,她揽镜自照了一下,觉得这话不够属实,她何止是有几分,分明是十分好吗?   放下鎏金葵花小铜镜,她淡淡道:“把眼睛盯在我身上的不少,但这种话,八成是王家传出来的,你去查一查,查到了也不必回我,直接派人拎着一桶狗血过去,泼在王家大门上。”   自打王眉秋和陆渊和离以后,王家没少在外头传她的闲话,云露华一直不放在心上,毕竟她懒得费时间费精力和这种人置气,但这回王家趁机在这里头搅混水,真不给他们一个教训,恐怕没完没了了。   至于这狗血泼完,她在京中的名声会不会更坏,这事云露华就管不着了,她不想做一个为了图个好名声,委曲求全的人,回头像陆渊的娘一样,活生生郁结憋死,多不值当。   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嘛。   没两天纤云就告诉她这事确实是从王家那里传出来的,那狗血也依着她的意思泼了,没趁夜黑,就青天白日泼了上去,眼下王家正乱着呢!   找京兆尹主持公道吧,这点小事真是犯不着,还要依着规矩走一大通流程,恐怕就算把人抓住,也还有一大堆说辞,事情闹大了,不过是让外人更加笑话王家。   可要是真的硬生生吞下去那口气,王家又属实做不到,思前想后,王家觉得这事必然是陆渊让云氏干的,为的就是挑起两家争执,落瑞王的脸面!   于是王家将此事和瑞王说了以后,还不忘添上一句道:“这陆渊才加了官,就敢这样放肆,这是明摆着已经不把殿下放在眼中了啊!”   自打祁王拿到玉玺,开始监国以后,瑞王处处都要吃瘪受气,心里正烦闷着,谁知这王家跟个没脑子的无头苍蝇一样,撞到了自己面前,尽会给他找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瑞王不耐烦道:“本王听说,这事原是你家先挑起的头,如今是什么时候,眼下形式迫在眉睫,你们不想着怎么帮着本王,却在这种妇人后宅的事情上浪费时间,难道是嫌本王还不够忙吗?”   那王大人只能低头讪讪认错。   骂归骂,好歹是自己麾下的人,要是不帮着点,恐怕会不得人心,瑞王只能挥了挥手,“行了,这事本王会给你们王家讨个公道,你先回去吧。”   王大人退下后,白致奉茶上来,瑞王接过喝了一口,叹气道:“早知王家这样烂泥扶不上墙,当初就不该舍了高家保王家。”   白致一直话不多,瑞王不论说什么,他都只是低头听着,不置一词,若你问他什么,他说的话也很中肯,这也是瑞王近来越来越器重他的原因。   没人不喜欢一个听话懂事又能干的下属。   瑞王长吁一口气,“白秦,你说这王家,到底还有没有用?”   白致沉吟片刻,方道:“属下之前不在京城,所以不大清楚王家,但听说王家有一女,原是陆渊之妻,入府多年无所出,与陆渊和离了,王家为女因此对陆渊怀恨在心,暗中撺掇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公私当分明,王家因私泄恨,就该自己去处理了,没的叫人落了面子,反倒借着陆渊不尊殿下的名头,叫殿下出面,属下是个粗人,说话可能不太好听,王家如此,岂不是将殿下当枪使了?”   瑞王闻言,果然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不过白致又道:“只是殿下与王家早已绑在了一条船上,若真置之不理,恐怕寒了王家的心,叫他们另投他人,万一步了高家的后尘,殿下恐怕得不偿失,不如借此机会,好好施压于王家,想必王家经此一番,才会更对殿下肝脑涂地。”   要是白致全说了打压王家的话,瑞王反倒要怀疑一番白致是否另有用意,但他中规中矩,说的话句句切中要害,瑞王看他的眼神也愈发满意起来。   “好了,此事本王心中有数,这些日子你在本王身边也辛苦了,本王放你两天假,好好回去和你爹吃个团圆饭吧。”   白致稍有一怔,而后应是。   当日他回了白府,府上人忙前忙后,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公主大婚,彩结红绸喜灯笼挂的满府都是,白夫人见到他,原本温和的脸色淡了不少,不等白致行礼问安,就转头走了。   也是,毕竟因为他的到来,将原本属于白缙的地位取而代之,白缙尚了公主后仕途到了头,可他还有一片光明前途。   白连时正因为儿子的婚事头疼,白缙不吃不喝已经三日,吵吵闹闹说不愿成亲,但这门亲事可是陛下定的,谁又敢说个不字。   对这个儿子,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心血,也纵容了他那么多年,养的他心性纯净,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到如今竟还惦念着那云露华。   这是他能惦记的吗,且不说他被陛下钦点为了准驸马,就是没这档子事,云露华早已嫁人,孩子都生两个了,那人还是陆渊,他在执拗些什么,白连时是真想不明白。   早知他如此执念,当初云家出事以后,自己要是依着他的意思,将云露华娶过来不就什么事也没了。   正心烦意乱时,听管家来说二公子回来了,白连时暂时搁下这些事,将白秦叫了过来。   左不过是问了一些近来他在瑞王身边的事情,白秦一一答了,白连时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不少。   好在老天还是惦记他的,又送了个大儿子给他,虽然说他心里并不是很想白秦跟着瑞王,但瑞王若真能登上大宝,得到器重,也没有什么不好。   白连时苦口婆心道:“瑞王此人性冷,你跟着他千万小心。”   白致道是,“儿子回来时,听说大哥好像近来有些不思饮食,眼看要大婚了,父亲该好好劝诫才是。”   不提也罢,一提这个,白连时连叹几口气,“劝不动,他这是被我娇惯坏了,心里还念着那个云氏,当初云家...”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恐怕白连时也察觉自己说漏了些什么,勉强笑了笑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白致眸光闪烁了几下,故作不解道:“儿听父亲曾与云家交好,只可惜云太傅走错了路,但祸不及子辈,大哥既然一直爱慕那云家姑娘,父亲当初为何不成全?”   这话把白连时问的心虚不已,该怎么说,说自己勾结了瑞王,背后捅了云家一刀?   他努力维持着在儿子面前的好形象,只负手道:“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其实此言不虚,但往往事情的真相都是格外残酷的,白连时也曾有一腔报效朝廷的热血,官场上恰逢故友,受其提携,仕途辉煌,但人的欲望是藏在深渊暗处的魔鬼,被权势一点点浸泡养大,无穷无尽,他开始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更近一层。   当初他以为,那种一言能撼动天下士林的地位,才是他毕生追求的,但真的不择手段登上了高处,又觉得自己早失了初心,一切都索然无味,大抵唯有得不到的,心心念念时才是最好的,他后悔过吗?当然有,但后悔无用,只能每回在耕耘翻地时,那种亲力亲为的挥汗如雨,能让他依稀追忆过去和故友,方能窥得自己那一点曾经明珠生辉的初心熠然。   官场没有错,争名逐利也没有错,错的从来只是人心。   白致去看了白缙,原本温润如玉的俊俏郎君,早已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他一点点描摹着笔下的画,绘制着精细的眉眼,画中人巧笑嫣然,可在他眼中,终究是少了几分活气。   见到白致时,白缙并不诧异,或者该说,如今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诧异了,他仍挥动着彩墨,只吐出一句,“你来做什么。”   这位凭空出现的弟弟,他从来没有亲情,二人之间流着一样的血,但却异常的疏离,白致看了一眼他的画,面色不改道:“不像她。”   白缙浑身一颤,笔下晕洇开一片,画毁了,他捂着脸哭泣,“她该有多恨我,多讨厌我。”   白致觉得奇怪,依他对那位的了解,讨厌是有的,但绝说不上恨,那位爱恨分明,从来都是热烈且鲜活的,到底有多恨,他一个外人都能明眼看出来。   他觉得白缙在自寻苦恼,或者说白缙连恨都是在自作多情,这是一个将风花雪月看得极重的人。   不过他来,并不是冷眼看人哭的,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哥这样喜欢云姑娘,为何十年前任由她嫁给了陆渊,如今却在此自艾自怜,那位云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大哥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白缙这样的人,可以任由人侮辱他,但绝不能侮辱他心中那份纯洁无瑕的感情,他一下暴起,揪住白致的衣领,冷斥道:“你知道什么!我难道不想娶她吗,我只爱她,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白致眉眼未动,轻飘飘道:“哦?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却说没有办法,到底是大哥你太无能了,还是陆渊太强了?”   白缙额头青筋突显,脱口而出,“我们家害了她家破人亡,她宁愿嫁给陆渊,嫁给那个她最讨厌的人,也不会嫁给我!”   这些年,白连时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的罪行,即便是白缙,也都是闭口不提,白致嘴角微微一弯,继续道:“大哥莫不是疯魔了,云言询舞弊徇私,自寻死路,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父亲那是大义灭亲,不受私情所惑,方为君子正道。”   白缙甩开他的衣领,惨然一笑,“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云伯父从来没有舞弊过,云家的事,都是父亲和瑞王勾结所为。”   不过两日,这话原封不动全出现在了陆渊桌案之上,他捏着那信纸,微笑看着云露华道:“你看看你,好大的本事,这白缙为了你至今还在寻死觅活呢。”   云露华吐了一颗果核出来,皱了皱眉,拿过信纸大致看了一遍,嗤道:“他那根本不是为了我。”   陆渊挑眉道:“愿闻其详。”   云露华将嘴里的果肉尽数咽下去以后,喝了口茶过嗓,才道:“你知道有这样一种人吗,他把你想象成天上的仙女,以为你不会打嗝磨牙,觉得你就是个十全十美的,要与他轰轰烈烈,至死不渝,可结果,你并不是这种人,世上也根本没有这样的人,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他臆想中的爱情。”   可陆渊却道:“你确实不会打嗝磨牙。”   云露华一噎,恶狠狠瞪他一眼,“别打岔,我的意思是,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臆想中的我,其实我根本不是那个样的,与其说他喜欢我为了我寻死觅活,还不如说他是为了他自己在寻死觅活,还非得扣在我头上,得亏旁人不知道,要不然又得说我如何辜负了这样的痴情郎,我倒觉得奇怪,他怎么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被他这样喜欢着呢!”   其实就是读书读傻了,过日子哪里没有烟火气的,会吵架会赌气,有的时候将人气得半死,可几天不见又想着慌。   陆渊因她这话陷入了沉思,云露华却刺挠起他来,酸溜溜道:“今儿个又有两个媒婆上门说亲来着,那些官家小姐个个出身好,样貌好,知书达礼,温柔贤惠,我给你留了两个,要不你看看?”   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小像来,那小像边都卷了,可见是被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陆渊脸一沉,真就拿过小像看了起来。   他指着其中一个,“既然你这么费心,那就这个吧。”   云露华咬着下唇,气鼓鼓道:“这个不好,额头不够饱满,鼻子也不高,不是宜男之相。”   陆渊又指了一个,“那这个。”   云露华看了一眼,又说不好,“这个家里好几个弟弟咧,万一以后混不好,指不定都得找你帮衬着,没的拖了你的仕途。”   陆渊轻嗤一声,又指最左边这个,“这个呢?”   云露华搅烂了帕子,想不出什么不好,憋了半天只能扯着嗓子道:“这个名字中带火,你属水,和你相冲,以后必定不好相与!”   说来说去,竟都不好,陆渊打趣道:“既然这样麻烦,那干脆别折腾了。”   云露华说不行,“回头京城里又得编排我是个妖精,不许你娶妻了,你娶吧,娶了我就带孩子搬到山寺里去过自在日子!”   她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娶,陆渊闷笑两声,上前揽住她的肩,“那不如这样,我再娶你一回,你往后就当我的夫人,好不好?” 第65章   陆渊说的不是抬, 而是娶。   何为娶?那就是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八抬大轿, 十里红妆。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儿不盼着这一日, 从情窦初开盼到及笄以后, 云露华曾经也盼着, 她少女时期幻想着有朝一日, 能被意中人风风光光娶进门,她的婚礼一定要盛大,大到成为全京城经久不衰的美谈, 大晟女子皆为之艳羡的表率。   那一日爹娘会含笑送她, 阿弟替她拎着裙角,金凤玉鹿随她入喜轿,她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但很可惜,一样也没实现,当年云家获罪, 安乐侯府是一顶小轿趁着天黑从侧门把她抬进来了, 席面都没摆上一桌,就这么糊里糊涂成了陆渊的妾室。   云露华当然希望自己能被风光娶一回, 她承认自己有点心动,但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这样。   从陆渊怀里溜走, 她道:“不行不行,万一祁王没登基,你肯定会被瑞王整死, 到时候我也跟着倒霉,我不能答应你。”   风险还是有的,这历朝历代真正能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的, 哪个不是经过血雨腥风,争储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你到底站队的成不成功。   陆渊沉默了片刻,只好道:“好,但我今日的话并不收回,你若愿意了,随时可以再和我说。”   这日朝堂之上,祁王为首,立于龙椅下的丹墀之上,手捧玉玺,听内阁和朝臣们进言,偶尔需要他决议的时候,便会沉吟思忖,留下折子。   刑部尚书从队列中出来,行礼后道:“微臣有本要奏。”   祁王微微颔首,“奏。”   刑部尚书将手里的折子由大监递给祁王,开始洋洋洒洒说了起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五日前,镇国大将军府竟遭奸人泼狗血羞辱,惹百姓观之议之,经查这奸人乃是散骑常侍陆大人府中家丁,光天化日之下,陆府家丁竟如此目无王法,置官府朝廷于不顾,京兆尹府却毫无动静,有意包庇,镇国大将军乃是开国功勋,世代忠臣,受此侮辱,却无处伸冤,这其中究竟是官官相护,暗中勾结,还请祁王殿下彻查!”   祁王不着痕迹扫了一眼瑞王,见他神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他挑了挑眉道:“本王原以为刑部管天下刑狱,覆及叙复官秩等大事,司内繁忙,不曾想张尚书还能兼顾御史台纠察的差事,着实是辛苦啊。”   刑部尚书有些悻悻然,但上回经过黄御史的事情,御史台全都成了哑巴,这事瑞王交给了他来办,他也只能强撑着做完。   于是他大义凛然又道:“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微臣不做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人,只盼我大晟再无朝纲祸乱之辈!”   这就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条,做着口是心非的事情,嘴上却能说出最赫赫扬扬的话,不知道的真以为他有多么的义愤填膺,是个为国为民的忠臣。   祁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张刚正不阿的脸上真就一点端倪也无,他笑道:“张尚书如此忠勇,真叫本王佩服,既如此,这事就交给张尚书去查吧。”   刑部尚书闻言一愣,他原本是抱着会被不待见或者叱责记恨的猜想,结果祁王这样爽快,直接把这事交给了他,反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他踌躇道:“此事已经分明,殿下何必还要微臣去查,直接惩处便是。”   祁王却道:“这事既然是张尚书提出来的,想必张尚书最为清楚了解,而且张尚书为国之心天地可鉴,整顿朝纲,就由张尚书带头开始。”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刑部尚书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跪下领命。   祁王这般事出反常,刑部尚书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他既然在大殿之上当着众臣的面应了下来,刑部尚书也不怕他反口不认。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查的,派个人去陆家把那泼狗血的小厮逮住,人前脚还没踏进昭狱的门呢,后头就什么都招了,刑部尚书年轻时也管过刑狱审问一事,过手的犯人不说多硬气,但最次的都得挨上几鞭子才吐话,像这小厮这样爽快的,按理来说他该觉得省心,但又总觉得有点不对。   小厮说是受了云露华的指使,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刑部尚书这话一样,刑部尚书将他押到祁王面前时,感觉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他看祁王装模作样审问了一番,然后板着脸道:“张尚书莫不是诓本王。”   刑部尚书不明所以道:“微臣不敢。”   祁王冷笑一声,“这小厮说泼狗血一事是陆渊的妾室所为,因她曾与王氏女有过龌龊,心怀不满,才伺机报复,这事怎么变成了内宅妇人的口舌杂事,争宠嫉恨,张尚书为一司之主,二品大员,就只查到这么浅显一层,若不是张尚书有意包庇,那就是你这差事办的不用心。”   刑部尚书下巴惊掉了,张着嘴看他,慌忙辩解道:“微臣也觉得这事不止是妻妾争宠这么简单,这小厮如此认,必定是受了指使,再者...究竟是那妾室所为,还是陆渊授意,拿妾室顶罪,微臣觉得里头定然大有文章。”   可祁王不听他这样说,直接对身边大监吩咐道:“张尚书到底是上了年纪,办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起来,这事是本王为难他了,张尚书既年迈辛苦,本王倒不忍让他这样操劳,让户部拨一笔银子,准他致仕归乡吧。”   刑部尚书到这个时点,才明白原来祁王从来都没有想过怎么去查这件事,不管他最后查成什么样,祁王都会由各种理由将自己赶下去。   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有人把他‘请’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瑞王黑着脸,质问祁王道:“刑部尚书乃是六司重臣,今年才四十有四,三弟你这样不明不白的以年迈为由,把一个二品大员随意贬黜,难道不怕父皇怪罪吗!”   祁王笑意温和道:“二哥此言差矣,父皇既然把玉玺交给我,赐我监国之权,那就代表他将一切的事情都放心交给我了,张尚书致仕后,曹司郎会顶替他的位置,二哥觉得父皇会不放心曹司郎吗?”   瑞王恨得咬牙切齿,祁王此举,分明就是在折他的羽翼,但刑部尚书由曹必酉顶上,父皇即便心里会有意见,恐怕也不会多说什么。   没想到一个王家,反倒让他又折进去一员大将,瑞王紧攥拳头,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个亏来。   朝臣们心里都犯着嘀咕,祁王这回简直是太猖狂了,这不是借着监国之权,明晃晃的打压嘛,之前祁王虽然也和瑞王斗法,但明面上到底都还过得去,不至于这么难堪,这好像不太符合祁王的一贯作风。   难道是他以为握住了玉玺,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如果是这样,祁王也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沉不住气的事情还在后头,祁王从小事入手,接二连三的拔掉了瑞王在朝中的拥护者,这其中不乏多是世代功勋的公侯,和居于高位的众臣。   这让原本倒向祁王的不少大臣都觉得不太好,毕竟祁王如今只是监国,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万一皇帝问罪下来,祁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明面上一时风光,但却太鲁莽,大家等着盼着,就猜准了皇帝得知后,会雷霆之怒,收回玉玺,问责于祁王。   可是内宫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开始猜测,恐怕皇帝已经不好了,祁王这才敢这样放肆。   流言很快被传了出去,一层阴翳很快笼罩着京城,一时间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皇帝命在旦夕,大晟将要亡君了。   如今储君之位悬而未定,祁王手持玉玺,要是皇帝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恐怕祁王就会顺理成章的登上大宝。   有的人暗自窃喜,也有的人焦头烂额,一趟趟往瑞王府跑,只求能得个水落石出。   可瑞王又怎么会知道内宫的消息,这事瞒死了,紫宸殿上下口风极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平日里安插的那些眼线,如今连内殿都进不了,更别说得知皇帝是好是坏了。   但越是瞒着紧,就越能说明问题,他了解自己的父皇,他绝不是一个听到祁王这样滥用权力,还能坐视不理的人,皇帝的威严不允许任何人来挑衅。   能解释清楚的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皇帝真的出事了。   他懒得应付那些惶惶来求的人,随意打发了以后,就开始仔细琢磨起来。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再让祁王这样一天一个的贬黜下去,皇帝病好不好且两说,他的人都得先被拔光。   他重整衣冠,直入内宫。   内监们在广德门就将他拦了下来,上来同瑞王说话的,是跟了皇帝多年的李大监。   他带着笑呵腰道:“陛下病恙,早已吩咐了不见任何人,瑞王殿下请回吧。”   瑞王近他一步,咄咄逼人道:“父皇是什么时候吩咐的,是将玉玺交给祁王之前,还是之后?”   李大监浮着虚无的笑意,姿态很谦卑,但话里的语气却不容小觑,“殿下,请恕老奴无可奉告。”   瑞王冷笑一声,“无可奉告?到底是父皇不让你奉告,还是他祁王,大监在父皇身边多年,难道不知道父皇最恨近宦勾结吗?”   李大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殿下言重了。”   瑞王看了一眼广德门后的紫宸殿,漫不经心道:“如果,今日本王一定要进去呢?”   李大监没有回答他的话,但身边的禁卫军却齐齐押刀,算是告诉了他答案。   瑞王连道几声好,而后甩袖离去。 第66章   十一月二十八日, 诸事皆吉,此等良辰吉日,云锦红毯从内宫一路铺到了朱雀正门, 数百名宫婢夹道相侍, 百姓掷花以表喜悦之情。   这一日是芸书公主出嫁的日子, 历来公主出嫁, 自皇宫出来, 乘金辇,盛红妆,用绣满珍珠玉石的绢扇遮面, 每十步一停, 五十步下辇跪拜中宫,百步撒金豆子,所到之处,百姓们皆高呼赞扬。   从皇宫到白府,着实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虽有金辇, 但这十步百步的折腾,仪仗还是直到将近正午才至府门口。   自古以来, 能尚公主的,最次也都是殷实显贵的人家, 尤其是像白家这样书香门第,若有子弟仕途无望,尚个公主和皇室攀上关系, 以后走路出去,腰杆子都比其他人要直。   白连时和白夫人心中曾有那么一点遗憾,但见到如此盛大的皇家仪仗时, 心里又顿时开阔不少,听闻芸书公主才貌双绝,性情又好,缙儿那个死心眼的,即便眼下还较劲儿,等真娶进来,好好相处,一年两年,想必也都尽好了。   毕竟这天底下,除了太后皇后,哪儿还有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了呢。   更何况缙儿那个性子,真让他进官场,恐怕也斡旋不开,不如尚了公主,做个驸马,好歹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   这样想着,白连时宽慰不少,与白夫人一道对着公主仪仗远远跪下,“公主万安。”   虽然芸书公主拜了堂就是他的儿媳了,但公主就是公主,得先尽了君臣本分,再论长幼身份。   公主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起来,而后有侍女替她拎起裙角,方便她跨槛入门。   白府今日一派喜气,为迎公主,他们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不过也只有这一日,公主出嫁礼部都会置办好她们自己的公主府,等拜过堂洞房后,第二日一般公主和驸马都会带着陪嫁去公主府居住,逢年过节进驸马家吃顿饭问个安,就算是全了孝道。   不过这并不影响白府为此专门的修缮布置,今日但凡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被请到了府上吃喜宴,康宁自是不必说,不过叫众人侧目的是,云露华也来了。   有点年纪的都还没忘了当年的舞弊案是谁上折,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白家和云家按理来说该是世仇,为何这云露华还能来吃喜宴,当真是女人嫁了人,就将那些血海深仇一并都忘了么?   这当然不可能,其实云露华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她今天几乎可以说是被陆渊赶着过来的,还顺带将金凤纤云和两个孩子都丢给了她,只说芸书公主出嫁乃是大事,他今儿个不得空走不开,叫她代表着他去。   云露华直翻白眼,这有什么好代表的,虽说他和白连时每日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两个人一向没什么交集,若真碍于情面,不愿落人口舌,差个小厮送份礼过去也就得了,何必非要让她出来吃喜宴。   要是碰到白缙,今儿个还是他的大喜之日,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又是麻烦。   不过还好有康宁在,二人吃吃宴说说话,时间倒也打发的快。   自芸书进府后,众人都一下子沸腾起来,尤其是孩子们,争着抢着想去看新娘子,如今离拜堂还有些时候,可达迓也跟康宁痴缠起来,闹着想看看小姨母。   康宁和芸书的感情算不上多深,但打从回京以来,打照面的次数多了,也能说上几句话,经不住孩子缠,便打算带他去看看。   于是云露华问燕姐儿,“你也想去瞧新娘子吗?”   燕姐儿低着头没说话,可达迓替她说了,“她想去的,刚刚她还和我说想,云姨母,你就让我们去看看吧~”   云露华无奈,只能起身,揽过在旁边蹦蹦跳跳的慎哥儿,随着一道去了。   拜堂之前,新娘子都会待在新院的碧纱橱中,她们过去时,有个宫女从里头出来,迎头撞上,神情慌张不已,忙俯身颤颤巍巍道:“给...给公主请安...”   康宁皱了皱眉,嗯了一声,绕过她正打算进去,那宫女吓坏了,赶紧挡在她面前道:“回..回公主,六公主身上有些不方便....”   康宁狐疑道:“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不方便,若有什么不适,随行的太医呢?”   那宫女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半天,没句顺溜话。   康宁和云露华相视一眼,察觉有点不对劲,当即将这宫女押住,径自入了内室。   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曼妙身影,见到一行人闯进来,也慌了神,康宁见屏后有人,也松了口气。   “听外头宫女说,你身上有些不方便,今儿个满京城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呢,真有什么不舒服,别强撑了,叫太医来看看。”   那屏后身影动了两下,没吱声。   康宁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对这门亲事的气没消,边往里走,边安慰人道:“得了,知道这门亲你原先看不上,但也没法子,都到这个份儿上了....”   话音未落,康宁看到那人的脸时,登时怔住了。   下一刻,只听她严词厉色道:“芸书呢!她去哪里了!?”   云露华闻言进了屏风后,结果看到那披红戴冠的,根本不是芸书,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不过身形与她有几分相似。   那女子吓得面色惨白,跪下来磕头道:“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这都是...是六公主的意思啊!”   康宁寒声道:“那芸书呢,她现在在哪里?”   那女子哭着道:“奴婢也不知道啊,公主一早跟奴婢换过衣裳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奴婢没办法,只能硬顶着过来。”   云露华喃喃道:“这下可要出大事了。”   大婚之日,公主出逃,眼看着拜堂的时辰就快到了,这瞒得了一时,如何能瞒过今夜,恐怕明日一早,皇室就要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广德门外,一队禁军正值换班之时,谁也没看到一个瘦小的宫女猫着身子,从夹道隙间一闪而过。   云旭华紧抿着唇从宫道走过,他手里握着一只玉牌,望向不远处的紫宸殿,加快了脚下步伐。   转弯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云旭华下意识反擒住人臂,只听见有女子低呼一声‘痛!’,他低头,看到了芸书的面容。   云旭华愣了愣,左右张望两下,将她带到了角落阴暗处。   “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今日不是你成婚的时候吗?”   芸书撇了撇嘴,揉着刚刚被他攥痛的臂膀,“你就真这么盼着我嫁给别人呀,我想好了,我也不当什么公主了,以后就跟着你,咱们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芸书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云旭华却喝道:“公主这是在胡闹!”   芸书突然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就让我胡闹这一次吧,以后我都不胡闹了,我真的不想嫁给别人,之前听说曹驸马死了,我还很高兴,想着终于不用嫁人了,可父皇转眼又赐婚给那个什么白缙,我知道白大学士,他曾经和你家有过仇怨,若我嫁给了白家,往后你就真的再也不愿意见我了,这段时间我都想明白了,要是以后没有你,再好的日子也没意思,咱们走吧,以后都再也不分开了,耕田织布,草屋荆钗都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个生下来享受尽了天底下所有锦绣繁华的金枝玉叶,愿意舍弃所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愿与你在一起,任谁听了心中都有动摇,但现在这个时候,云旭华没办法动摇,他强行拨开她的手,一双乌眸中不见喜怒。   “微臣会派人将公主送回白府,公主请尽快离开皇宫。”   一句‘微臣’,将二人之间又隔了千山万水,芸书不懂,她真的不懂,为什么他能对她这么狠心绝情,她明明能感觉到,他心里是有她的。   芸书红着眼摇头,“我不!我不走!”   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云旭华如临大敌,手压在腰间软鞭上,将她的嘴捂住,躲到了夹道小门之后。 第67章   芸书在他怀里挣脱了两下, 云旭华低喝她道:“别说话!”   透过狭小的朱漆门隙,一队队披甲戴盔的军士行过,他们银盔上的一点红缨, 标注了他们的身份。   芸书就这样看着他们走过去, 睁大了眼, 待到走远了, 云旭华这才松开捂住她的手。   芸书喉头滚动了两下, 颤着声问:“虎狮军怎么会进了皇宫,这里可是广德门!”   虎狮军乃是驻扎在京城郊外的一支隶属于兵部的军队,和五城兵马司不同, 这虎狮军若无批令, 是不能轻易进京城的,它的作用是真到了有一日,京城都要保不住时,为其所见的一座高墙,掩护京城中的权力枢纽撤退。   这支军队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他们都是从各方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兵, 杀过人打过仗,在兵营中日日苦练, 也许几十年都没有用上他们的那一日,但大晟开国高祖皇帝却下过明令, 不管发生什么,也不管是怎么样的太平盛世,都不得撤掉这支军队。   但今日, 这支虎狮军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到了皇宫,还逼近了广德门, 是谁放他们进来的,他们进来又要做什么?   云旭华低头看她,略微放轻了语气,“公主眼下,是要赶紧回白府,皇宫里的事情暂且别过问了。”   芸书攥住他的袖子说不,“我不回去,我不想成亲!”   云旭华扶额,这种时候,由不得她任性,他只能趁其不备,一记手刀将人劈晕,先安置在了一个隐蔽之处。   而后他整冠理袍,朝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这厢眼看要拜堂的时辰越来越近了,派出去的人却回来禀报,说不知为何,眼下皇宫的四处大门皆闭了,唯有朱雀门开着,但却不让他进去。   云露华讶然,“这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么就闭了门,是因为今儿个大婚?”   康宁皱着眉头,“没有这样的规矩,但不管为什么,必须得把芸书找回来。”   公主所居的地方在内宫深处,芸书一无手令,二又不方便,想必轻易逃不出来,这个时候,八成还在皇宫里,为今之计,只有带着人去皇宫将她找出来。   喜婆在门外又催促了一遍,因是公主,她只能赔着笑小心翼翼问道:“时辰将至,公主可梳洗打扮完了?”   康宁听着烦,看了一眼那坐在圆床前的假芸书,只能让她将扇子拿起来,遮住脸出去。   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只能假戏真做,只要在晚上入洞房前将芸书找到,把她换回来,便可瞒天过海。   那派出去的随从进不去皇宫,康宁只能亲自上阵。   云露华道:“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吧,皇宫我俩都熟,哪里能藏人,再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   康宁想想,倒也可行,便嘱咐好可达迓,纤云金凤看着三个孩子,二人带了一拨人,往皇宫去了。   紫宸殿外,祁王守在殿门前,仿佛已经等候许久。   瑞王领着虎狮军至此,广阔的月台之上,浩浩荡荡皆是银甲红缨,瑞王自己也披了甲胄戴了刀,削尖的下巴深深埋在冰冷的颈护中,只看到他一双漆黑的眼。   反观祁王一身常服,文人墨客惯爱的绣青竹大宽袖里,灌进了两管初冬的冷风,孑然一身,他抖袖作揖,“二哥。”   瑞王冷眼看他如此假惺惺的作态,祁王看了一眼他和他的身后,状作疑惑道:“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内宫不得携刀披甲,虎狮军无诏不得入京,二哥这是明知故犯呐。”   瑞王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本王听闻父皇被奸贼所控,危在旦夕,心中焦虑难安,命兵部连夜召虎狮军入宫,护父皇安危,顺便,替父皇清一清君侧。”   这奸贼所指何人,众人都心知肚明,可祁王偏偏笑了笑道:“二哥怕是听信了谗言,父皇不过身子抱恙,怎么回事被奸贼所控,外头的糊涂,难道二哥也糊涂了不成。”   瑞王哼了一声,“听信谗言?本王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空穴来风的事情,父皇是不是抱恙,三弟不如让开,让本王进去一探究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直勾勾盯向瑞王身后的那一扇朱漆髹金雕龙大门。   祁王的身子不偏不倚遮挡住他的视线,只听他轻轻叹息一声,无比惋惜道:“二哥这是一意孤行啊,做弟弟的我有心劝诫,但二哥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可祖训宫规在那里,二哥今日串通兵部,无诏领虎狮军入宫,披甲持刀,大有谋逆之嫌,这一宗罪,又该如何算呢?”   对于瑞王而言,这一招本来就是剑走偏锋,成者,他就是下一个皇帝,到时就是清君侧的功臣,至于若败了,那谁还在乎这些个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时候他即便什么都不做,祁王也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   所以祁王这一套说辞完全震不住他,而且他在看来,祁王这番举动还有露怯的嫌疑,要成大事,总要有过人的胆气。   再说,瑞王并不认为他会输,在他看来,皇帝一定是病重,祁王趁机想借着玉玺上位,他若再这么无动于衷,岂不是自己等死。   瑞王一步步拾阶而上,这紫宸殿一共这七七四十九阶,每一阶上都雕刻着金龙盘桓,或凌空腾跃,或张牙舞爪,形态各异,但唯一相同但是,台阶上雕着的从来都只有一条金龙,也只有那一条金龙,能肆意挥舞。   他一点点靠近,直到上了第四十九阶,和祁王擦身而过时,又听到了祁王极低一声,“难道二哥心中,从来就没有过一丝温情血脉吗?”   温情?血脉?瑞王对此嗤之以鼻,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世人多痴妄,以为那一点亲情是多重要的东西,但谁不是生来一人,死去一人,能得到的,也唯有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光阴,只有登到最高处,才不枉费这光阴珍贵。   瑞王扬首挺胸,手触到了门上的漆刻,他刚要扣住青环,用力推开,这门却从里自己打开了。   然后瑞王看到了一身明黄的皇帝,整冠肃穆,脸上哪里有一点病气的模样。   瑞王心里一惊,连跪下行礼都忘记了,只听到皇帝呵斥他道:“逆子,还不跪下!穿成这样,是要造反不成!”   瑞王惶惶跪下,将头埋的很低,“儿子...儿子...听说父皇被奸人挟持,这才带了人过来救驾。”   皇帝寒声质问道:“听说?你是听谁所说,是那些市井传言吗?堂堂大晟的王爷,反而要去听那些话,你是蠢笨如猪,还是心里早就想这么干了?”   劈头盖脸的责问落下来,瑞王抿唇一言不发,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皇帝既然没有生病,那么费心费力织下的这张网,应该都是冲着他来的。   瑞王不是傻子,他在皇宫长大,在权势官海中浸淫多年,许多事情只许稍稍一想,就能知道前因后果,祁王突然得到了玉玺监国,皇帝抱病不上朝,还有祁王这些日子以来的‘胡作非为’,一步又一步,是故意将他逼到了这个地步上。   听着皇帝的责问,瑞王知道已经满盘皆输,不管他怎么解释,皇帝恐怕都不会再信,轻则像大皇子一样,贬黜为庶人,罚去看皇陵,终生不得回京,重则冠上谋逆之名,他连性命都难保。   可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即便是前者,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曾经一只脚已经踏入云巅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落到如此下场,任人践踏,瑞王诺诺点头,趁着皇帝不备之际,从腰侧抽出弯刀,抵在了皇帝脖子上。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就连近在咫尺的李大监和祁王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了凛凛刀锋已经微微割破了老皇帝的脖子,一丝丝鲜血沁出来,仿佛下一刻,这个一国之君,大晟的皇帝,就会被自己的亲儿子割了脖颈。   皇帝面上虽难掩慌张,但气势依旧,他冷声道:“瑞王,你这是要坐实了造反的罪名?”   瑞王却冷笑道:“父皇,不是儿臣要造反,是你根本没给儿臣留活路,你要是心里早已属意祁王,直接封他做太子就是了,何必这样引得我和他自相残杀,又费尽心思逼着儿臣造反?”   皇帝睁大了眼,气得面皮发颤,祁王沉声道:“二哥可知道,之前父皇将玉玺交与我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事已至此,说了什么瑞王也没有什么兴趣知道,祁王却继续道:“父皇说,他很欣赏二哥的魄力和胆识,他希望二哥带着这份魄力胆识,带大晟走向繁荣昌盛,但父皇又怕二哥会有朝一日,败于这胆识之上,忘了初心,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所以和我约定下,若二哥能经过这番考验,便传位给二哥,让我好好辅佐二哥。”   祁王叹息,“可二哥太沉不住气了,消息才放出去多久,二哥就迫不及待将虎狮军领进皇宫,如今还挟持为你苦心谋划的父皇,二哥知道这样做,父皇心里会有多伤心吗?”   瑞王手一颤,但很快就定下心来,他看了看闭上眼睛的皇帝,又看了看故意将此事说出来的祁王,才明白一切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靠赌。   冰冷的刀刃又贴近皇帝的皮肤一寸,瑞王残忍笑道:“三弟,你既然那么想当孝子,那我就满足你,那你的命,换父皇的命,怎么样?”   祁王摇着头,“二哥,你以为你拿走了我的命,就能从这里离开吗?实话告诉你,陆渊已经去调了凌家的护卫军,恐怕还有不出两刻的时间就要到了,你觉得你手下的虎狮军,和凌家的护卫军能比吗?”   虎狮军不过千人之数,虽都是精锐,但也抵不过万人之数的护卫军,瑞王冷斥道:“啰嗦,你只说你愿不愿意换就是了。”   瑞王对祁王恨之入骨,若祁王愿意换,恐怕就要没命了。   祁王慢慢拔下玉冠上的簪子,将冠交给李大监,含笑往前走,“好,我来换。”   瑞王将手里的皇帝一推,臂弯固住祁王,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大监扶住皇帝,瑞王又啧啧道:“可真是个好儿子啊,你猜我要是现在把你杀了,父皇会不会心疼?”   祁王在他手上,却并不慌张,微笑道:“我相信二哥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二哥将我劫持住,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泄恨,用我拿住陆渊,让护卫军不得进宫,这才是二哥的真实想法吧。”   瑞王哼了一声,没有作答,割下祁王的一片袖角,交给白致,“拿着这个去宫门口,告诉陆渊,祁王在我手里,让他撤兵。”   浩浩荡荡一批兵马临城,朱雀门外的喜毯还未卷下去,百姓们被驱散,谁能想到原本一场举国欢庆的喜事,背后竟称这般局面。   陆渊披甲骑在马上,身后是从凌家手里调来的几千护城军。   他刚要进宫,宫门却缓缓打开,王甫推着一个淡黄襦裙的女子出来,一柄寒剑抵在她的脖子上。   陆渊瞳孔急剧收缩,惊呼出声,“露华!你怎么在这里!”   云露华也有点欲哭无泪,她不过是跟着康宁公主进宫找人,结果宫里进来了大批虎狮军,人没找到,她自己倒被王甫给逮住了。   早知道王家这么恨她,她就不该泼那一盆狗血,这下好了,要丧命了。   云露华挤出一个笑,“说来话长。”   王甫从前也算是陆渊的老丈人,因为祁王的缘故,陆渊和王家一向不亲近,但是若见了面,该有的礼数却是不会缺,叫过几次岳丈,也得过两句贤婿,如今二人兵刃相见,倒是从前属实没想过的。   瑞王私调虎狮军的事情陆渊一早就知道,但他并不知道王家也参与进去了,而且本该出现在白府吃酒席的云露华,又会在此刻出现在皇宫之中。   但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去细想,陆渊身后是千军万马,但身前那娇弱一女子,却不得不阻断住他的脚步。   王甫桀桀笑道:“陆大人,好久不见了。”   陆渊强行让自己定下心来,道:“王大人也是堂堂镇国大将军,没想到竟会拿个小女子威胁,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王甫眼中尽是怒火,“小女子?我的女儿何尝不是一个小女子,嫁给你近十载,贤良淑德,可你陆大人呢,竟为了不让她有孕,私底下灌了她这么多年的凉药,你那个时候怎么没想过,你这样对一个小女子,会不会让人笑掉大牙?”   他又晃了晃手里的剑,“你就是为了她,才休掉我女儿的吧,你既然不让我女儿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你就尽管尝尝,失去挚爱的那种滋味。”   说着,王甫手下的剑就要落了下来,云露华闭上眼尖叫一声,“别别别!其实你误会了!他...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和你说啊,之前我在安乐侯府,住着很小很小一间屋子,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王眉秋和姚小宁合在一起欺负了我十年,吃不好穿不好,陆渊都一直不闻不问,你说他要是喜欢我,怎么会这样对我,他之前不是也很喜欢姚小宁吗,可姚小宁死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我和你说啊,你们都是被陆渊给骗了,他心里谁也不喜欢,只喜欢我自己,你今天就算把我大卸八块在这里,他连一眼都不会多看,一点都不会伤心的!”   云露华声声催泪,说着说着还呜咽哭了起来,那神情凄淡可怜,是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说我多惨,被欺负了这么多年,还要配合他在外人面前演戏,扮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如今到头来,还要因为他命丧于此,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事情,呜呜呜....”   王甫迟疑了一下,就趁他迟疑的档头,正在捂脸哭的云露华偷瞄一眼,狠劲往他两腿之间一踹,王甫突然吃痛,大叫一声,不得不撒开了手,云露华趁机溜走。   待王甫反应过来,大骂道:“你这个小贱人!”   与此同时,王甫提剑往她背上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我这几天又是在医院度过,手机码字超龟速,这段时间的红包也没发,主要是我太懒了,一个个点好麻烦,也快完结了,完结后想一次性发掉,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 第68章   新梅从枝桠中冒了一点头, 红艳凝露,在皑皑白雪覆盖的一片天地中,点缀出唯一的颜色, 甫一推开窗, 就能嗅到梅香满溢, 直往暖室里扑。   云露华将脸从凛冽的北风中缩回来, 窗户掩了个严严实实, 珠帘浮动,陆渊和太医从里头出来,看上去面色不大好。   云露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忙问, “可有大碍?”   陆渊叹气摇了摇头,云露华一怔,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被陆渊搀扶起来后,哆哆嗦嗦道:“阿弟...是不是没救了?”   那样重的伤,阿弟在紧要关头, 冲出来活生生替她挨了王甫一剑, 她都看到了一条条血肉从背上剥落,再怎么厉害, 那也是血肉之躯。   想到阿弟是他再世上唯一的亲人,若真出了什么事, 她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云露华眼泪汪汪,扑闪着泪花哽咽道:“是我的错...要不是因为我, 阿弟怎么会出事...”   她干脆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日日青灯古佛,赎些罪孽。   云露华这样想, 一旁的陆渊却没忍住笑了出来,“好了,不逗你了,旭华没事,好好将养两个月就行了。”   原本还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戛然而止,云露华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咬唇道:“你诓我!”   碍于太医还在旁边,云露华只能用眼神示意,狠狠剜他一眼,进了里面去看阿弟。   床榻之上的少年面色苍白,还在昏迷着,但气息匀停,舒眉松眼,后背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是没有大事了。   云露华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它之前从来不信佛,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劫后余生,她又不得不拜佛烧香。   坐到床沿边,云露华给他掖了掖被角,睡梦中的少年低声呢喃了一句,云露华凑近去听,只听到他在喊‘芸书’。   芸书...云露华眸色深沉不见底,想到了许多。   之前阿弟百般推诿,不愿她做主亲事,云露华原本以为是他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毕竟阿弟心中有大抱负,又把家仇血恨看得极重,于男女之事上没有什么心思,可如今种种,她才明白,阿弟哪里是没有心思,他是早把心思给别人了。   但阿弟那样的性子,极其隐忍,他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即便知道自己对芸书有意,但他也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更何况少男少女之间的懵懵懂懂,恐怕连阿弟自己都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喜欢。   外面的喧闹声将云露华的思绪拉了回来,隐约之间有女子的哭泣声,她出去看,只见芸书在门外,边哭边道:“你们让我进去看看他吧,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   陆渊看上去很为难,但碍于她公主的身份,又不能说什么,只好道:“公主殿下,旭华如今还没醒来,等他醒了你再过来看他也不迟。”   他顿了顿道:“再者,您如今已嫁为人妇,总要顾念着点白家和白大公子。”   芸书盈润着泪花,“那不是我,我也不想嫁给白缙,陆大人,你就让我进去看看他吧。”   陆渊咬重语气,“公主,此乃陛下赐婚,不是凭公主喜不喜欢,公主当心祸从口出,如今旭华需要静养,公主若真为他好,就早些离去吧。”   说着,有两个丫鬟上前扶住芸书,云露华道了句‘慢!’,从里面跨槛出来。   她福身后道:“公主想去,就去看看吧,只是动作轻些,别吵醒了人。”   芸书胡乱说了几句谢,跌跌撞撞往里头去。   陆渊看了一眼芸书的背影,轻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她已经成亲,成全了她,往后苦的也还是她。”   云露华睨人道:“得了吧,你们会放过白家吗?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白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临阵倒戈?”   那日,祁王被瑞王所擒,千钧一发之际,瑞王身边的白秦突然出手,不仅救下了祁王,还把要反抗的瑞王就地正法,恐怕瑞王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如此信任的白秦,为何会给他致命一击。   不只是已死的瑞王想不明白,云露华琢磨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白秦是白连时失踪多年的私生子,按理说他应该向着白家,而白家又向着瑞王,难道是这白秦和瑞王从前有过私仇?   可也不对,听说白秦从前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乡野莽夫,因有功夫在身,得了瑞王青睐,且不说瑞王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就是二人从前连交集都没有,又何来的私仇。   云露华想来想去,觉得问题是出在了白秦的来历上。   她一副好学若饥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天真烂漫,陆渊忍不住去揉她头,“你就没想过,那白秦其实另有其人?”   云露华微微颦眉,“你的意思是,根本就没有白秦这个人吗?白连时并没有私生子?”   陆渊说不对,“白秦的确是白连时的私生子,但他不仅仅只是他的私生子。”   云露华刚又有点思路,听了他的话又迷糊起来了,再想追问,陆渊一脸坏笑凑在她耳边道:“你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羞的云露华瞪他一眼,很快跑开了。   瑞王已死,大局已定,但皇帝还是惦念了几分亲情,只是远远封了块地给瑞王的儿女们,让他们三代不得入京,至于瑞王的尸首,倒不曾剥皮揎草,或是斩首示众,不过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一辆板车抬了出去,葬在哪里,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祁王从淑妃宫里出来,不,如今应该是皇贵妃了,他在宫道上碰到了李大监,二人心照不宣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在宫人们的目光中匆匆辞别,一切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瑞王死后,树倒猢狲散,王家因参与了谋反,镇国大将军的名号没了,王家也被全家流放三千里。   唯有白家一直没什么动静,白连时以为逃过了一劫,毕竟他和瑞王一直是私底下交易,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就算知道,明面上也抓不住把柄。   再说,他们家又和公主联了姻,虽然出了点小差错,但大晟谁不知道,芸书公主已经是他们白家的儿媳妇了。   可这一日早朝之上,御史就上折,言白缙曾在家中道当年的舞弊案,乃是白连时和瑞王勾结。   御史台这些言官,平日里就爱盯着朝堂大臣们的家事做文章,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参上一折,谁家婢子抱怨了一句,谁家妾室今日又不尊主母了,他们好像长了顺风耳千里眼,婆婆妈妈细论这些内闱之事,谁见了都烦。   白连时也不知道白缙是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御史将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都报了上来,白缙就被押到了诏狱进行审问。 第69章   白缙有他爹庇护, 这么多年几乎可以说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白夫人一点苦都舍不得让他吃,长这么大重物都没拎过几次, 又如何能受得了诏狱的刑讯审问呢。   更何况掌刑的, 还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曹必酉。   这位新晋驸马, 熬不过头天晚上, 就将什么事都招了。   再没有什么能比亲儿子的指认更令人信服, 一如当年的云言询,被自己的知己挚友一折告上,满朝震惊, 仿佛是一夕之间, 白家像云家一样没了,流放的流放,处斩的处斩,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遂。   可众人心中都明白,这顺遂的背后不是因为证据有多充分, 而是因为大势已去, 瑞王已死,白家的倒台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白缙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便没有他, 总还会有别的原因,将白家拉下台。   皇帝似乎并不是装病,他是真的身体不济了, 又经历过了丧子之痛,身子彻底垮了,玉玺在祁王手上, 一切大事皆有祁王主持,虽然祁王还没有被正式封为太子,但他的生母淑妃却先被立为了皇贵妃。   元后早逝,皇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同于副后,她因身子骨病弱,多年鲜少露面,但母凭子贵,有了祁王这个好儿子,冠冕加身,也是给了他一个稳固的母家。   朝堂重新洗牌,许多曾经瑞王的人或是外放,或是罢免,一些新鲜的血液注入,祁王离登上大宝,只有一步之遥。   云旭华渐渐能下床了,少年人就是身体好,这么重的伤也似乎没伤到根底,白家倒台后,云家彻底翻案,曾经枯寂落寞的云府撕下十年的封条,里头早已杂草重生,房梁破败。   姐弟二人走在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府中,处处都是封存的记忆,云言询死后尸体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只立了一座衣冠冢,每年清明云旭华悄悄去祭拜,如今洗脱罪名,他能正大光明捧着双亲的牌位,供奉在祠堂之上了。   云露华道:“我已经叫了人,回头将府上重新修缮清扫一番,咱们就还有家。”   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云旭华的肩头,他点了点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个时候,他却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云露华哎道:“别哭呀,大喜事,等重新布置修缮好了,咱们还要请戏班子,大肆办宴呢。”   是喜事,云旭华用手背抹掉眼泪,“是我太高兴了。”   外头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出去一看,原是当年受过云言询恩教的一些士子,自发过来探望。   其实也不能怨他们势力,毕竟当年的舞弊案轰动一时,受其牵连的数百人,谁敢出头,出了头就是一个死字,他们不得不撇清关系,默不作声。   为首的是翰林院一个老院士,已经头发花白,面容有些熟悉,云露华是记得他的,那老院士羞愧难当,撩袍跪下,朝着云府重重磕了一个头,“太傅大人,原谅我时至今日,才过来看您,这些年,您受委屈了!”   尽管翻案后,云言询的太傅之名已经恢复,但这十年,又何止是一句委屈能说尽的,他一跪,后面的士子们也都跟着跪下,凄凄哀哀一片,高颂功德诗。   云旭华身上还带着伤,行动有所不便,云露华就过去,一个个扶他们起来,“老先生请起,如今真相大白,我爹虽生前受辱,但身后名已清,诸位能过来悼念他,想必他九泉之下得知,也能安心闭眼了。”   那老院士颤颤巍巍起来,愈发觉得无地自容,“多谢大小姐。”   云家翻案,云言询正名,云露华也从陆云氏重回了云大小姐,她微微一笑,“眼下府上潦倒,我也不能请各位先生进去吃杯茶,等他日修缮好后,我再撒贴设宴,到时还请诸位一定要赏脸。”   斯人已逝,往日不可追,如今怎样利用这天下士林的愧疚心,替云家铺好后路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云露华实在不想让阿弟还带在都官司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走仕途正道,才是根本。   各士子忙说一定一定,往后的每一日,云家门口都会聚集了从天下各地问询而来的士子文人,或赋诗悲恸,或赞德扬名,不论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云露华也都随他们去了。   近了年下,皇帝宣诏退位,前往太行行宫静养,也算是颐养天年了,由祁王登位,改年号为贞德。   贞德元年,新皇下诏,陆渊擢升为御史中丞,加封徽国公,云旭华擢升为国子祭酒,加封为端明殿学士。   云家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其实也不能算是新贵,但来说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京中但凡没出嫁的适龄闺秀,都愿意和云家结亲。   也是,云家双亲不在,只有云旭华一人,还有个长姐也早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进去就能做当家主母,云家还有云太傅的名头护着,等同于有了块免死金牌,那云旭华相貌出众,年少有为,未及弱冠就已经做上了四品,拜相封侯可以说是指日可待,人虽然在都官司做过,可这样一门事少人少又轻松的显贵大家,哪个女子不盼着?   都说长姐如母,云露华少不得要为云旭华操心着这事,挑选着小像,一日里有半日都坐在堂前和媒婆周旋。   有不少好的,她也都问过云旭华了,可他始终没给个准话儿,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事,云露华干脆找了个日子,将他堵在房前,门一关,说起了心底话。   “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芸书公主,所以你才一直不肯成亲?”   云旭华换下了一身白衣,刚下朝的他还穿着绯红官服;从前云露华只觉得白色衬人如玉纯质,有匪君子,如今换了红色,才觉得那原本清冷的眉眼间,更有几分瑰色。   姐弟二人样貌都随了云言询,不过她更艳一些,云旭华到底是男儿身,可即便如此,那神采也足够叫人挪不开眼了。   云旭华巍然不动,说没有的事,“如今新皇登基,许多事都还没处理好,我哪儿有时间琢磨这个,等过段日子再说吧。”   要是没听过他梦中的那声痴呢,云露华还就真信了他一腔抱负,不屑于儿女情长,可如今她只是哼笑一声,“过段日子?你别拿话搪塞我,咱们今儿个打开天窗说亮话,都是自家人,你和阿姐之间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吗?你心里有芸书公主,这我都清楚,可你要是真是个男子汉,就该堂堂正正去皇帝那里提亲,芸书虽是已嫁之身,可白家都没了,她早回皇宫了,你在这里别扭,是嫌弃她成过一次亲了,还是觉得她已经配不上现在的你了?”   云旭华皱了皱眉,“我没有。”   云露华再次语重心长道:“既然没有,就别叫人家姑娘空等着你,这世上权力富贵都是浮云,唯有人最珍贵,尤其是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莫要等到一切都晚了,才幡然醒悟,让自己往后都活在后悔中。”   云旭华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大有看透世事的高僧做派,不由笑道:“阿姐既这样清明,怎么一直不愿意见陆渊?他可是每日一次,例行往咱们家来一趟。”   这叫什么,这就叫祸水东引,云露华瞪大眼望着他,气恼道:“你管我做什么,大人的事情,你还小别管。”   云旭华失笑,“阿姐,我都十七了,你怎么还将我当小孩子,其实依我看,陆渊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人太爱算计了些,但有弟弟在,他这辈子都算计不到你身上,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瞧他对你着实是上心的很,我那两个侄儿也有一阵子没见他们亲爹了,你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都不见吧。”   三言两语,话头又绕到了云露华的身上,她有些窘迫,扭扭捏捏道:“你别管,我自己有主意。”   眼见事情落不到自己头上了,云旭华暗暗舒了一口气,趁其不备,又一次溜走了。   这一回,他没有躲到别处去,而是控制不住的往皇宫方向,隔着白虎大门,那不远处的广明楼一角耸立在最高处,仿佛能直入云霄。   他就这样仰头看着,那里承载了太多太多回忆,虽然说当初刚接触芸书时,他是带着目的,可那些事情,好的坏的,笑的哭的,却是真真实实发生过,每当他回想一下,心头的那根弦都要触动一下。   阿姐其实说的没有错,芸书一直在等他,奋不顾身的逃亲,甚至愿意舍弃公主的身份,这样一个人爱他爱到了骨子里,可自己却始终不敢正视。   曾经为了从她口中套话,云旭华可以安排一场又一场偶遇,那些让女孩儿心动脸红的小惊喜,那一颦一笑之间流露的温柔,那一点又一点的靠近,他在其中游刃有余。   但真正发现她好像真的动了心思后,云旭华又开始逃离,虚情假意时的左右逢源,真到了那个时候,一点都用不上了,他懦弱,胆小,甚至自卑。   他自卑于自己的无耻行径,自卑于最初接近她的目的,芸书的爱太纯粹太炙热,他根本不敢握在手心里,因为好烫。   可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还要这样继续逃避吗?   他就真的一辈子都握不起来那份滚烫吗?   云旭华打定主意,慢慢走向了白虎门。 第70章   二月二, 龙抬头,天气回暖了一些,这个冬天过得比往年都要快, 早早的化了冰, 嫩绿树芽也冒了出来, 最先不畏春寒的是杏花, 一树红白, 如美人面上点了胭脂,娇杏砌繁,云露华应景穿了一套碧玉红的盘金绣杏锦边比肩褂, 系了条水绫裙, 头上戴了脂玉圈和云鹤宝钗,活像一朵行走的人间富贵花。   这身打扮并不是为了庆龙抬头,只因这一日同她的生辰撞上了,大家都顾着去庆祝龙抬头,却没几个人记得她的生辰。   云露华幼时也怨过娘亲, 说她为何偏偏挑了这一日生她, 娘亲被她弄的哭笑不得,说妇人生孩子, 临到哪一日算哪一日,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但她转念一想, 虽然日子不凑巧,但也比那些中元节出生的好多了,心里遂舒坦了不少。   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兜了一圈, 果然家家喜庆,卖面点摊的今日生意火爆,龙食几乎全部卖完了。   今年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 尤为重要,皇帝祭祀先农后,亲去耕田,一干大臣都去陪着,云旭华也走不开,整个云府冷冷清清的,再看外面阖家团圆,云露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康宁已经在正月就启程回狄国,没了手帕交,也没个能亲近说话的人,云露华只好又带着孩子回府。   刚一过影壁,她就见高黎容站在那里,见到她来忙道:“云娘子!”   叫小娘子已经不合适了,高黎容和许家小姐在年前已经成了亲,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云露华见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想必这婚后日子过得不太称心如意。   她讶然道:“小高,你怎么来了?”   高黎容道:“听说了今儿个是你的生辰,请你出去玩儿的。”   云露华觉得奇怪,高黎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辰,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诚心诚意邀她出去玩,她反倒质问,总是不太好。   “就你一人吗?你夫人怎么不带上,回头她知道了,会生气的。”   今时不同往日,高黎容毕竟已经成了家,他和许家小姐感情好不好是一方面,但自己也得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高黎容忙道:“她都知道的,那咱们快走吧。”   云露华看他好像很急,心里生起一团疑云,见马车早就准备好了,她反倒警醒起来,“那我叫金凤纤云一块儿,两个孩子我弄不过来。”   高黎容满口答应下来,并无不妥之处,云露华想来想去也不觉得高黎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再说有纤云金凤在,心里总是放心些。   路上,云露华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玩呀?”   高黎容胡乱答道:“一处亭子。”   亭子?云露华更奇怪了,亭子有什么好玩的,她以为会是什么花亭,结果到了地方一看,还真就光秃秃一个亭子,立在湖心中央。   云露华一怔,转头去看,高黎容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金凤抱着慎哥儿不安道:“这小高公子将我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啊?”   云露华心里没底,拉着燕姐儿的手道:“咱们还是先走吧,这地方看上去没什么人,怪瘆人的。”   几人正要回去,金凤怀里的慎哥儿突然拍手欢笑,指着湖面不远处喊道:“爹爹!爹爹!”   云露华往那边一看,只见一只小舟泛波而来,上头的人不是陆渊又是谁?   撑着划竿,他从小船上跳到岸边,将慎哥儿抱起来亲一口,“好儿子,还是你眼神最好!”   说完他还不忘雨露均沾,摸了摸燕姐儿的头,“想爹爹了没?”   燕姐儿看了一眼云露华,小声说了一句‘想’。   云露华板着脸道:“你让小高把我骗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渊极其无辜道:“那你带着孩子老躲着我,万不得已我只能出此下策了。”他将慎哥儿放下来,道:“走吧,你不是之前许愿想去湖心亭看雪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咱们去看雪。”   这个时节,春寒料峭,对岸的积雪有些化了,有些厚重的还堆在那里,再晚几日恐怕就看不到了。   云露华站在原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年七夕节时,她的确许过愿说: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但那时她写这句也并不是真为了看雪,只是爱这种意境和对岁月静好的期盼,陆渊倒做事实诚,直接真找了个湖心亭带她去看雪。   等她上了舟才想起来,今日是皇帝亲耕的大日子,陆渊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理应陪在他身边的。   于是她试探问人,“你今儿个告假,皇帝也准了?”   陆渊一笑,慢慢划动着浮波,“有什么不肯,这天大地大,还是夫人最大,再说我最近风头过甚了,也合该避着点锋芒。”   云露华嘟囔一句,“我又不是你夫人,当初咱们可没过婚书上族谱。”   陆渊指了指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需要这个吗?哥儿姐儿可比什么婚书都好使。”   云露华抿唇不说话,陆渊突然正色道:“露华,我从来没想过用孩子捆住你,你我之间,当初也的确算是阴差阳错,但这些日子以来,你心里真的从来就没有过一点我的位置吗?如果是这样,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你就是个自由身了。”   云露华又纠结又难受,刚开始的确是为了孩子,但这近一年的时间过来了,她和陆渊之间关系愈发微妙,她也说不上来。   其实一直以来捣糨糊的都是她,是她含含糊糊,于是他俩之间不清不楚,如果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把关系摆正了,也许就不会这么难受。   自从云家翻案后,她就带着孩子一直躲在家里,陆渊日日过门口,她日日不见,她曾经无数次动过彻底断干净,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但她又实在踏不出来这一步。   如今陆渊将一切都挑开了说,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她应该像刚开始那样说出绝情绝义的话,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但话到嗓子眼里又卡住了,在陆渊沉沉眸色中,她终究还是别开了眼。   船到湖心亭,一起看过雪,只是陆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所有的笑,都给了孩子。   云露华想,他应该是失望极了吧。   等陆渊将她们送回来,只是轻轻在哥儿姐儿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说爹爹改日再来看你们,然后就离开了。   云露华怔怔站在台阶上,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他真的全程都没再看过她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慌了,从前她总是仗着那些小性子,知道她不论怎么说不好听的话,陆渊都会来哄她,向她致歉,所以肆无忌惮,但这一回,她的躲避,恐怕是彻底伤了他的心了吧。   也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她凭什么一次次凌驾于他之上,等着他来迁就呢。   如今他官拜三品,又封国公,京城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儿家排队等着嫁他,他又何必执着于她一人身上。   想到他今日才说过什么天大地大,夫人最大,云露华就觉得伤心,男人果然都是骗子,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她好惨,她真的好惨。   浑浑噩噩回去以后,她每日照常重复着之前的生活,可陆渊从此再也没有经过云家一步,当中有过两次陆家的人过来,但只是来接两个孩子过去的,京城又热闹起来,马上要到皇帝和卢氏女成亲的日子了,谁都羡慕卢家,白捡了一个皇帝当国丈,还没过门女儿就已经是准皇后了。   封后乃是大事,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云露华看着心中竟有几分惘然,卢氏女封后,陆渊的身份恐怕从此以后更要船高水涨了吧。   他现在是香饽饽,而自己只是个已经年老色衰的女人,也难怪他再也不愿意来见她了。   某一日,她偶然间听纤云多嘴提了一句,说陆渊要成亲了。 第71章   纤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忙又道:“奴婢也只是听外头传言,说徽国公府近来频繁采买置办喜字红绸,恐怕是徽国公打算新娶, 不过这事儿还没个影, 娘子别往心里去。”   如今人人都要将‘三爷’改口称徽国公了, 这样年轻的一等国公, 放眼望去, 整个大晟历朝历代也都是屈指可数,好不风光。   云露华在给慎哥儿编竹蹴鞠,小人儿爱玩, 见到蹴鞠就活蹦乱跳, 但成人所用的蹴鞠太大太沉了,难免会伤到,她索性自己砍了根竹子,削条编织。   娇养长大的女儿,为了孩子能亲自挥刀, 可见女子本弱, 为母则刚。   她一点一点慢慢游走着手下的竹片,没有抬眼, 仍兀自做自己的事,唯有鸦睫微微轻颤, 遮住眼帘。   “他爱娶哪个就娶哪个,我不往心里去,反正如今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不要紧的。”   纤云觉得憋屈,分明前些日子国公爷还日日打马过府,立在门外想见娘子, 那样的殷勤劲儿,纤云还以为国公爷一心一意都是自家主子。   可这才过了多久,一趟湖心亭回来,二人不知为何就这么形同陌路了,姐儿好几回私底下悄悄问她,说爹娘是不是要分开了,纤云都噎了一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要是国公爷真就这么另娶了,娘子又算是什么,难道真如老人常言,男人一旦有权有势了,就一定会变坏吗?   可国公爷之前那样好....   纤云忧心忡忡看着装作若无其事的云露华,其实娘子心里哪里会真就不在意,这几日来,她每回起夜都看见娘子房中掌了灯,早上进来伺候,一根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滩蜡泪了,娘子这是一夜未眠。   若国公爷真要另娶,娘子也没法子,如今云家已经清白,单凭娘子的样貌和身份,想另嫁倒也不难,纤云琢磨着,开始悄悄叫人打听京城中适龄的好男儿。   只要有了新姑爷,娘子就不会老想着国公爷了吧。   这日天放了晴,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时光,纤云撺掇了几日,让娘子带着哥儿去踏青的想法终于成功,一大早一行人就坐上了马车,往郊外庄子去了。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赋税减半,今年人人都高兴乐呵着,逢上好天儿,一家老小出门踏青的可真不少,往郊外去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遇上狭道,可能还要等上一会儿。   云露华见马车停了,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今儿个怎么那么多人往那里赶,早知道这样,我们就另择日子出来了。”   纤云抱着她臂摇了摇,“娘子不知道,今日要办曲水流觞呢,兰溪边上都是文人墨客,好生热闹!”   云露华却皱了皱眉,“那么多外男,那更不能去了。”   外男多才好找姑爷,纤云好不容易挑了这么一个好日子,哪儿能叫她这个时候回去,忙道:“娘子今年就没怎么出过门,这样好的春景,岂不是辜负了,再说姐儿哥儿也大了,总不能日日拘在家里读书,也好出去见见人,活络活络。”   这话倒说的不假,慎哥儿也就算了,可燕姐儿的确大了,照她这个年纪,自己早就跟康宁满皇宫跑了,京城的贵女圈就这么大,基本上都是打小认识的手帕交,从前燕姐儿错失了良机,再不带她出去走动结交人,恐怕就晚了。   这样想着,云露华倒也肯去。   到了兰溪,果然溪边两侧早早布好了宴座,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除了凑热闹的平头百姓,更多的还是那些高门大户。   她放了燕姐儿自己去玩,带慎哥儿就在马车旁边,找了块青草地,陪慎哥儿踢起竹蹴鞠来。   胖墩墩的小团子玉雪可爱,走起路来踏着脚步,有些费劲,但一踢到蹴鞠,就撒欢高兴的直拍手。   慎哥儿还小,但脚劲不小,云露华跟他踢了一会儿已经满头大汗,他还高兴的到处跑,一点也没有累的意思。   云露华这些日子以来有些精神不济,便停下来休息片刻,没人陪慎哥儿踢了,他就自己踢着圆滚滚的竹蹴鞠,滴溜溜往前跑。   云露华在后面看着他,慎哥儿一路踢到了兰溪边上,那竹蹴鞠好巧不巧,将原本悬在上游,盛满酒打算放下去的玉觞杯给打翻了。   玉觞杯落到兰溪中,弯弯绕绕不知流到了哪里,办宴的是去岁秋闱新进的一个才子,叫刘让,也算是颇有声誉,见状拿起那竹蹴鞠,气急败坏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慎哥儿机灵,知道闯了祸,掉头就跑,见状不妙,一下子钻到了娘亲怀里去。   刘让文采不错,但从来都是媚上欺下,一见眼前这女子虽有出尘之姿,但衣饰简单,想必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方冷声道:“你知道这玉觞杯有多难得吗!那可是圣上所赐,如今丢了,那就是损坏了御赐之物,今日你若不将那小儿交出来,我可对你不客气。”   云露华将慎哥儿护在身后,嗤了一声,淡淡道:“你想动我儿子?先看看你配不配。”   刘让哼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儿子又如何,损了御赐之物,那就是不尊圣上!”他极其轻浮打量了云露华一眼,“见你独自携子,又长的妖里妖气,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那小儿,恐怕还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呢!”   金凤纤云见这边出了事也都赶过来,听到刘让这样羞辱娘子,金凤嘴都气歪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能这样下流无耻,即便我家哥儿弄坏了你的东西,那也不是成心的,要赔要钱,你好说就是,简直是辱没了天下读书人!”   刘让拿鼻孔对人,“赔?你们赔的起吗!”   纤云可比金凤泼辣多了,指着人鼻子就骂,“你知道我家娘子是谁吗?你知道我家哥儿是谁的儿子吗?你算是个东西,呸!给我家娘子提鞋都不配!一只杯子,御赐之物又如何,你尽管去和圣上告状,你看圣上到底会不会判我家娘子的罪!”   要照从前,云露华怎么也得说上几句,但因近日疲乏,心里又装了事,没心思和这等人多费口舌,纤云颇得她真传,替她骂上几句,也省的脏了自己的嘴。   刘让哪里会真去圣上那里为这种事告状,恐怕圣上都早忘了还赐他一个杯子,不过是他刚进京,急于拉拢人脉,费尽心思才搬了这场曲水流觞,这杯子可是他宴上要大肆宣扬的东西,如今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对那小儿是恨之入骨。   他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居然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凭你是谁,那小儿又是谁的儿子,藐视圣上,我今儿个一定要把你们押到京兆尹府去,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王法规矩!”   他正要叫随从将这几个女子连带那小儿一并押走,只听见后面传来冷冷一声,“那是我的儿子。” 第72章   陆渊负手过来, 一袭便衣,身上看不出身份,但随行的一众人, 却皆是当朝显贵。   刘让一个激灵, 慌忙俯身, “中丞大人。”   近来谁人不知这位原先的安乐侯三爷, 已经成了新贵, 加封公爵,要说朝堂之上除了那些元老,就属他最得圣心, 毕竟是和圣上微时相识, 宁愿弃了父妻也要追随,圣上待他,可真是没话说。   只见他过去抱起那小儿,淡漠的脸上才露出些许小一,那温言款款的模样, 简直是溺爱, “慎哥儿近来乖不乖,有没有想爹爹啊?”   刘让这才想起来, 曾经在某次酒会上,有人曾说过, 陆渊有一妾,原是之前太傅云家的嫡长女,曾为京城第一美人, 后来云家牵涉了舞弊案后,这位第一美人委身嫁给了陆渊,病育有一儿一女, 陆渊对她极其宠爱,甚至不惜休了正妻,遣散了良妾。   刘让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云家嫡长女。   且不说云家如今已经翻案,洗清冤屈,圣上亲自安抚,就是单凭陆渊这一点,也不是他能得罪起的。   陆渊仿佛没有看到两股战战的刘让,仍逗着自己儿子,慎哥儿奶声奶气道:“很乖~”   他的小脑袋一歪,指了指刘让拿走的竹蹴鞠,“他抢,娘亲给做的,他抢!”   刘让欲哭无泪,这不就是睁眼编瞎话吗,他什么时候抢了,分明是这小儿自己把蹴鞠踢到了兰溪,还将他的杯子弄丢了,怎么如今到了他口中,就成了自己抢了。   他忙将手里的竹蹴鞠奉上去,挤出一点笑道:“中丞大人,都是误会,一场误会。”   陆渊睥睨看他一眼,将竹蹴鞠还到慎哥儿手上,慎哥儿手足舞蹈抱着又去玩儿了,他这才道:“我刚才过来时,听到你说要将我儿子押到哪里去?”   刘让面色苍白,“中丞大人,下官原是不知道那位小公子是您的公子,若是知道,就是借给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啊!”   陆渊挑了挑眉,“知道了就不敢,要是不知道呢,就要不分青红皂白押去见官,妇孺柔弱,你不多加看护体谅也就罢了,还要这样恶语相向,咄咄逼人,那圣贤书,就是教你这样做事的吗?”   刘让用袖子擦了擦流下来的汗珠子,不敢说话。   陆渊挥手叫了两个人过来,“这刘相公品行不端,让他的主教回头过来和我说话,其余人散了吧。”   不等刘让再要叫屈叫冤,就有人将他带了下去,这场曲水流觞,也算是办不成了。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渐渐散了,既没有热闹看,也无趣味,云露华用帕子给慎哥儿擦了擦汗,将他抱在怀里,正准备离开。   “你真的就这样准备走了吗?”陆渊在后面问。   从见面到现在,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云露华微微一怔,将慎哥儿塞进马车里,转过来福了福身,“多谢国公爷方才替我们解围,若国公爷没有旁的事,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的语气淡然,听不出其中的一丝起伏,曾经他们一起同在屋檐下,生儿育女,如今就真跟陌生人一样。   二人面对面,陆渊道:“旭华近来往皇宫走的勤,他如今已经不在都官司了,外官频繁入内宫,时间久了难免会惹人非议,这个事情我又不好和他说,你是他长姐,她最敬着你,你说话他会听的。”   云露华点了点头,“此事我记下了,多谢国公爷提点。”   “露华...”   陆渊刚要再说什么,云露华转头上了马车,帷帘一撒,她闭了闭眼,吩咐车夫启程。   纤云咬着手指头纠结道:“娘子怎么不当面问问国公爷,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妻了,万一有什么误会呢。”   云露华扯了扯嘴角,“能有什么误会,真有误会,也不过是拿来堵人口实的借口,往后这事别再提了,就当我和他从来不认识。”   纤云低着头,今儿个原本打算叫娘子多认识认识些人,万一有看得上的,能成新姑爷,娘子总归心里不会那么郁郁寡欢,可谁知道出了这么一起乌龙,而且国公爷竟也来了,真是奇怪,这曲水流觞都是那些年轻士子爱玩的把戏,之前也没听说国公爷要来啊。   紫宸殿内,正中一座博山鼎往外吐着一圈圈龙涎香,年轻的皇帝坐在金鸾宝座上,冕冠前一帘细细的十二旒珠,将他的一双眼遮住,谁也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底下人笔直立在那里,就这样相对沉默良久,大侍来换过第三盏已经凉透的茶后,皇帝这才开口,“爱卿...”   想了想,他还是换了一个称谓,“旭华。”   云旭华垂手,“臣在。”   皇帝叹了口气,“朕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云旭华默然,“如今大仇得报,臣只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大晟百姓谋福祉,这便是最好的打算。”   皇帝撑着额,“朕不是问你这个,旭华,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朕的意思。”他顿了顿,“你也年级不小了,听说你姐姐之前一直为你的亲事发愁,有没有想过成家?”   云旭华低眼,没有说话。   皇帝继续道:“你和芸书的事情,朕一直知道,之前父皇在位时,云家未能沉冤得雪,你和芸书有缘无分,如今云家既然已经此身分明,你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吗?或者朕再说的直白一点,芸书对你一心相许,朕见你也近来常常出入内宫,若你和芸书真的两情相悦,朕可以成全了你们。”   云旭华猛然抬头,大为震惊,“圣上,此言当真?”   芸书自己虽从来没有踏过白家的大门,但大家都是眼睁睁看着拜堂成亲的,这门亲事又是先帝赐婚,不论是在玉碟上,还是白家的家谱上,都已经注上了芸书的大名,芸书等于是已婚之身,即便云旭华想娶,恐怕也是难于登天。   皇帝微微一笑,“朕一言九鼎,又怎会诓骗于你,不过你要想清楚,芸书不得以公主之身再嫁,她只能作为一个无名无分的民女进你云家,你可愿意?”   这意思就是,明面上的芸书公主不能嫁给云旭华,但是真正的芸书却可以再嫁,只是没了公主这一层身份光环,芸书也就黯然失色了,这历朝历代,哪个尚公主的是只图公主这个人?还不都是为了公主这个身份,为了成为外戚,和皇室搭上关系。   皇帝目不转睛盯着云旭华看,以为他会犹豫,谁成想他竟没有半分犹豫不定,直接跪了下来,朝上大拜,“若圣上愿意将芸书交给臣,臣一定不叫她伤心失望。”   回来后,云旭华去找了云露华。   彼时云露华刚哄好孩子睡觉,坐在案前核对这月的收支,见他过来,笑着招了招手,“阿弟,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   云旭华坐下,也笑道:“好巧,我也有事来找阿姐。”   自打云旭华升了官,就一日比一日繁忙,国子祭酒历来在这位置上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官职虽不算大,但也不容小觑,云旭华年纪摆在那里,即便顶着云言询之子的名头,但很多事情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底下也有不少不服管的,他刚坐上去,公务繁忙,细算起来,姐弟二人有好些日子没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云露华道:“知道你忙,原想着等你哪日休沐再来找你说,但难得你今儿个有空,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听说你近来时常出入内宫,是不是为了芸书公主?”   云旭华倒很诚恳,“正是。”   云露华原以为他会顾左右而言他一番,见他如此坦荡,反倒不好意思,“你也别怨阿姐老是管着你的事情,只是芸书毕竟是个公主,内宫眼线众多,咱们家刚刚好些,可别为了落人把柄,如今满朝上下,盯着你的人不少。”   云旭华抿了抿唇,“我今日来找阿姐,也正是为了这件事,阿姐,我要娶芸书。”   云露华笑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云旭华郑重其事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娶芸书。”   他将今日和皇帝说的事情说给她听,“此事圣上已经答应下来,但不能大肆操办,可我不想委屈了芸书,这桩亲事,还要烦请阿姐为我操劳一番。”   云露华听了,半天没说话,云旭华原以为她不同意,可结果她笑了,“好,好,好,这样也好,你也不至于断送了仕途,此事就交给我吧。”   既不能广宣,但也不能悄没声的没人知道,先把云旭华要成亲的消息发了出去后,云露华请人看了黄历,选中了下月二十六,是个极好的日子。   原本她还担心日子会有点仓促,哪知云旭华并不觉得,毕竟芸书身份特殊,逢人若问,云露华就说,“原是家父生前为阿弟订的一门亲,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但家父和人有约,不看家世,只求真心,如今阿弟已经大了,姑娘到了适龄,等不得,便先成了亲。”   到了二十五日,前夕,深夜一辆马车从皇宫把人接了出来,安置下来,只等着明日成亲。 第73章   清晨第一道曦光照了进来, 云露华替芸书挽发,捧起那乌黑光滑的墨发,梳子一梳梳到底, 菱花镜前, 是芸书娇美的容颜。   她含羞待放, 满心都是做新妇的欢喜, “云姐姐, 多谢你来为我挽发。”   云露华笑道:“谢什么,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既叫我一声姐姐, 那就是一辈子的姐姐, 我只盼你和阿旭能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芸书微垂螓首,轻轻哎了一声,又抬眼道:“芸书能得姐姐挽发,定会一生幸福美满的。”   云露华问她为什么, 芸书说, “姐姐儿女双全,出身名门, 德才兼备,又夫妻琴瑟和鸣, 为芸书挽发,是芸书的福分。”   在大晟,新娘子出嫁那一日, 都会请一位美满的妇人为她挽发,能得这美满二字,需要是大家贵女, 有儿有女,和丈夫恩恩爱爱,有贤德之名,这样的妇人为新妇挽发,也是寓意新妇能像她一样。   云露华有一瞬的晃神,手里的木梳险些没拿稳,她通过镜子去看芸书,少女真挚的神情,眼中没有一丝浊色,这是她真真实实的想法,绝不是奉承。   云露华不动声色继续为她梳发,“公主说笑了,这京城谁人不知我的恶名,德才兼备,属实当不得,再说,琴瑟和鸣....呵....”   芸书握住她的手道:“不啊,外人怎么说芸书不知道,可芸书能感觉出来,姐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而且姐夫也很好,只是姐姐之前同他相识相知的方式不对,有一些误会。”   云露华眉毛微动,“哦?我与他之间有什么误会。”   芸书托着腮道:“之前听康宁姐姐说,姐夫和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头回见面姐夫就救了姐姐,但因为是在青楼,又有误会,姐姐就很讨厌姐夫,后来云家遭奸人构陷落难,姐夫救了姐姐,虽只能以妾室之礼相待,但姐姐却儿女双全了,我母妃说,只有这个男人很喜欢这个女人,才会和她生很多孩子,后来姐夫分了家,也只带了姐姐一人,他对姐姐这么好,那姐姐也是真的值得,就像我和阿旭,若不是因为他值得,我也不会一直缠着他,这辈子只认他一个。”   云露华垂着眉眼,静静听她说完,手上动作慢了些,她笑道:“公主真是一张巧嘴,只是这世间男女,情情爱爱,有的时候真的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你伸手了,却只能碰到一片空白,都是假的罢了。”   对于云家突如其来的喜帖,京城贵门皆是哗然,也伤了不少原本想攀龙附凤的姑娘的心,不过既然事情已经成了,也没人会在明面上说不好,都是带着厚礼登门道喜。   “不愧是云家,如此重情重义,实在是我辈之楷模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你一日屹立不倒,不论你做什么,都会有人想着法儿的来夸你赞扬你,你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是对是错,即便黑白颠倒,他们也会拍手叫好。   云家已经没有长辈双亲,唯有云露华这位长姐,虽是同辈,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云家最大的长辈,今日这场婚宴她亲自操持过问,在外面待客周旋的也是她。   她是女流,尤其是之前颇叫京城女眷们记恨,名声十分不好的恶妾,不少贵妇人见到她难免要绕道走,倒是男人们不太过问这些内宅妻妾之事,没有前因,也就无后果,一一同她道喜。   婚礼过程很成功,司仪唱礼,二位喜人拜天拜地拜高堂,宛如一对民间夫妻,当然高堂上已无人,只供奉了一对灵位。   叫人奇怪的是,那位新娘子却并没有拿绢扇遮面,而是一顶喜盖头,把整张脸都盖完了,原先还有不少人好奇这位新娘子是什么国色天香,能无名无姓突然冒出来,以正妻的身份踏进云家的大门,结果这样遮遮掩掩,难不成因为她其貌不扬?   若真是如此,恐怕这云旭华也不会一直守着这样一个女人,哪个男人不好色,即便有正妻,纳几个温柔小意的美妾,再寻常不过了。   有心人过去探虚实,掬着笑说,“新妇真是娇羞,不过既嫁了过来,往后外宴少不得要多打照面,只见这身姿娉婷,想必定然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云露华虚虚拢着一点笑,“弟媳性子腼腆,不善交际,恐怕日后的邀宴,也去的少了。”   芸书眼下只能暂且藏着,等藏上几年,那件事淡了以后,再出来见人,到时有皇帝作保,也不该有人多说什么。   至于现如今的遮掩,是不是会引来诸多非议,孰轻孰重,云露华觉得还是一目了然的。   外头锣鼓奏的响彻天,云家的喜事既已经成了,之前请来的班子也应该歇了,可反而越奏越响,引来了众人侧目。   云露华刚要遣人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金凤就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咬着下唇道:“娘子....”   她见金凤欲言又止,一张小脸气的通红,踏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狐疑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不成?”   金凤带着哭腔,豆大的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娘子,外头好长的喜队,赶也赶不走,说是国公爷的,你说国公爷这不是在欺负人吗,他要迎谁,自己去迎就是了,何必将喜队赶到咱们府门口来,这...这不是存心羞辱娘子吗?”   云露华脸色霎那见就白了,她攥紧拳头,左张右望,抄起一根挑灯杆,大步流星走到大门外,也不顾那些宴客古怪的神情。   门一推,外头果然占满了好几队伙夫,几个花枝招展的喜婆,还有一摞摞一箱箱聘礼。   云露华从嗓子眼里飘出来的字,苍白涩晦,“谁准你们站在云家门口的,给我立马滚开!”   一个喜婆眉花眼笑站出来,“云娘子,我们是提亲的。”   提亲?早知他要娶新人,也不必下聘还要派人专门来她面前炫耀一番,士可杀不可辱,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陆渊竟然是这等睚眦必报的小人!   亏她之前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伤心,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因他伤了心,如今看来,自己简直是愚蠢至极!   云露华冷笑道:“陆渊要羞辱人,也要看看日子,今日是我云家大喜之日,他这样做,是要当众折辱我云家名声吗?!”   喜婆愣了,茫然道:“国公爷说是专挑了这一天,喜上加喜,并没有要折辱的意思啊?”   云露华抬手将竿子挥向离她最近的一只古董花瓶上,噼里啪啦,瓷片碎了一地,喜婆们都吓了一惊,忙往后退几步,她们也没想到,这云娘子竟如此喜怒无常,好好的大喜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你们要是还不走,我就继续砸,我看看这些聘礼,能够我砸多久的。”   一根挑灯竿横在她前面,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喜婆涂满□□胭脂的脸上惊惧交加,结结巴巴道:“云...云娘子,您可不能砸啊!”   这些聘礼哪个不是有价无市,她们当了这么多年说亲下聘的喜婆,就数这批最名贵,这云娘子说砸就砸,跟砸玩意儿一样,真是个,是个凶恶之辈...   云露华眼睛都不眨一下,砰地一声,一只八宝玲珑玛瑙盒就地摔成了几瓣,“还不走?”   喜婆们哪儿敢耽搁,忙不迭应声道:“走走走,我们这就走!”   要是再摔下去,她们可怎么和国公爷交差哟!   几队人正要原路返回,那敲锣打鼓的也不敢再动,迎面来了个骑马的锦衣郎君,跃马下来,朝着那罗刹女化身的云家娘子过去,拱了拱手喊道:“夫人。”   云露华回头正打算再挥一竿,见到那人时又愣住了,“白致?你回来了?”   很久很久之前,白致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她问过陆渊那厮,只得到派到外面当差了,到底当了什么差,陆渊倒是一个字也没提过。   再见到白致,他又黑又瘦,和之前完全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云露华怀疑陆渊指不定是把白致派到最南边朝天挖土了。   白致踩过碎得不能再碎的花瓶,踏过那几瓣玛瑙宝盒,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可言,“还请夫人消消气。”   云露华虽心里不太讨厌白致,但念着他主子是陆渊,如今也没什么好脸色,“你可别叫我夫人了,你家主子马上就要娶新夫人,若那新夫人知道你还管我叫夫人,恐怕气都要气死。” 第74章   白致古怪看了她一眼, “夫人恐怕是误会了,国公爷并没有要娶新夫人的打算。”   云露华捏着手里的竿子,“事到如今, 你还要替他遮掩, 若没有新娶的打算, 这些日子以来, 徽国公府流水一样的陈设布置, 还有这一抬抬聘礼,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太心酸委屈了,云露华竟觉得鼻尖一酸, “我不碍他的好事, 他要娶多少个也同我没关系,横竖他如今飞黄腾达了,有能耐了,但也不必这样折辱人,给新娶的下聘, 还非要到我家门口来晃一圈, 今儿个是旭华大喜的日子,里面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 你主子挑着这一天,是想叫满京城的人来笑话我吗?!”   白致扶额, 叹了口气,“夫人想到哪里去了,国公爷几时就要新娶, 又要折辱了,今日是云大人的喜日子,国公爷特地过来下聘, 要明媒正娶把夫人娶回家。”   正要流出来的眼泪水就这么在眼眶里打转,云露华难受到一半,不得不被迫戛然而止,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眨巴了一下,“给我下聘?”   白致点了点头。   云露华又眨了一下眼睛,指着那一排排挑喜的担子,“我的?”   白致无奈,又点了点头。   二人相对,空气都凝固住了,半晌才有一声轻轻的嗳了一声,“这...早说嘛,害得人家白伤心一场。”   她上去摸了摸金玉首饰,又摸了摸古玩玉像,那旁边的喜婆见到她都没忍住往后退了三步,生怕她再做出点出格的事情。   云露华回想刚才的情形,不好意思摸了摸脸,她先入为主了,就一直没想过陆渊要聘的那个人会是她。   遥想之前,陆渊好像的确说过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她,但她当时没往心里去。   白致微微垂身,将一纸聘书和生辰八字给了她,“国公爷说,云家眼下没有能做主的长辈,夫人的婚事要亲自自己来过问了,这聘书和八字交代就直接给夫人,夫人回头请人算一算。”   云露华嘴上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把八字带来了。”接过去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她讪讪道:“那我的八字要现在给你带过去吗?”   白致说不必,“夫人的生辰八字,国公爷那里已经有了,夫人若八字合了无误,便可以准备纳吉请期了。”   看着满地碎成片儿的瓷瓶和宝盒,云露华不禁有一丝懊恼,要是早知道这聘是下给她的,就不砸了。   白致送完礼就回去了,一叠恭贺的喜词钻进她耳朵里,金凤还不明就里,呆呆站在那里。   纤云反应快些,叫了几个力气大的开始往里搬东西,见金凤傻住了,忙拉了拉人袖子,低声道:“快去取了库房钥匙来!”   金凤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就变成了国公爷给娘子下聘了,之前不是一直说国公爷要另娶吗?”   纤云点了点她的脑门,“姐姐,国公爷这一招叫欲擒故纵呢!你读过的书比我多,怎么反倒糊涂起来,不这样一回,娘子能愿意吗?”   金凤还是不明白,“可之前娘子一直说不喜欢国公爷的,如今却这样愿意了。”   纤云哎道:“娘子怕是心里一直有国公爷,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经此一遭,能看清楚自己的心也是好事,你瞧曲水流觞那一日,按理说国公爷不该出现在那儿,可他偏偏好巧不巧就出现了,只怕是一直盯着咱们娘子的行踪,从来没落下过呢!”   其实纤云也替云露华高兴,国公爷这样大张旗鼓,专门挑了这一日来下聘,恐怕就是让京城那些人看看,他对娘子有多重视,也洗清之前冠在娘子身上的妾名。   从前那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总不能叫人再回去把那些全部抹平了,已死的人不能复生,那些丢失的荣耀再找回来也可能大不如前,时间推着人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有人会一辈子守着回忆过日子。   怎样过好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但好像天不遂人愿,有些人偏偏就是瞧不得好,陆渊下聘的第四日,一大清早,云府门口就响起了哭闹不休的声音。   云露华自打要掌着府上事务后,觉也牺牲了不少,每天早早用完膳,就要开始看账册,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除了纤云金凤和哥儿姐儿,寻常人都不能打搅她。   纤云还是事情实在兜不过去了,也无计可施,才迫不得己来寻她。   “娘子。”纤云福了福身,“外头...还需要您出面去看看。”   云露华抬起头来,“发生什么事了?”   纤云牙一咬,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是...是陆皊!天还没亮就开始坐在咱们府门前哭,来往有人问,她就非说娘子是害了她娘亲的凶手,如今国公爷要以正妻之礼迎娶娘子过门,就是纵容包庇一个杀人犯!她说要替她娘讨公道!”   陆皊,要不是纤云说,云露华早已经把这个人给忘了,那么小的孩子,就有那么深的心机,按理说这事不该云露华出面,因为不论怎么做,落到旁人眼里都能寻出来不是。   纤云羞愧难当,道:“奴婢原也没打算叫娘子出面,毕竟不好,但这丫头就跟提前对过词一样,任凭奴婢怎么说怎么撵,都软硬不吃,如今外头一堆人围着咱们府看呢,奴婢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请娘子。”   云露华将手里的册子一合,“对过词?看来还是有备而来,那我就去会会她。”   陆皊再怎么心机深沉,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事她想不出来,也想不到这么周全,背后必然是有人在捣鬼。   打从去年分家以后,陆皊没跟着陆渊迁去新宅,而是留在了安乐侯府,后来安乐侯一直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像个活死人,直到新皇登基,安乐侯府也被一直处于不闻不问的地步,大约到底是陆渊的本家,皇帝有心给陆渊留几分薄面,不叫他难堪,背上不孝的骂名,反正一个侯爵,朝廷还是供得起的。   杨氏携子潜逃后,年前曾听说管氏也和离了,昔日诺大的安乐侯府,除了一个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安乐侯,也只剩下陆洺和几房庶出了。   庶出们各有各的心思,平日里也说不上话,能铆足了劲儿跟她云露华过不去的,也就只有一个陆洺。   不,不是和她过不去,是存心要叫陆渊难堪。   云露华到了门口,果然见一堆人已经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小声非议,云露华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还带着泪痕的陆皊,先叫几个人把那些好生事看热闹的赶散了。   大半年没见,陆皊反倒比之前更瘦了,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身上的衣裳也是半旧不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野丫头,哪点像是从侯府出来的人。   她的眼里是腾升的恨意,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孩子,竟会有这么大的怨念,云露华啧啧两声,站在她面前道:“陆洺叫你来的?”   陆皊的确实是提前对过词的,立马矢口否认道:“没人叫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云露华,你杀了我娘亲,还让我爹爹不认我,你敢做不敢认,就不敢让别人来看看你的真面目吗?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就该坠入阿鼻地狱!”   云露华嗤道:“陆洺告诉你,是我杀了你娘?你知道你和你娘为什么落到这个下场吗,是因为蠢,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情愿被人当枪使。我告诉你,我要是你的话,我就借着安乐侯府,继续做你的娇贵小姐,我想就算是庶出,如今看在你爹的份上,安乐侯府也没人敢怠慢你,等过两年风平浪静了,一切稳妥,再使个苦肉计,到你爹面前掉几滴眼泪,想法子让他把你带回去,到时候你就是正正经经的国公小姐,及笄后挑个好人家,一笔丰厚的嫁妆,体面的母家,日子顺风顺水,有什么不好,可你偏不。”   她薄薄的两片唇里,说出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刀刃,“你非要愿意信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情愿自掉身份像个街头乞儿,到云家门口大吵大闹,你以为这样我会因此受什么损失吗,刑部若有我杀人的证据,我也不会站在这里,顶多只是一阵风浪掀过去,我还是我,我有云家,有一双儿女,有得力的弟弟,不久的将来,我还是正经的国公夫人,谁也不敢在我面前造次,可你呢,会因此承受什么样的代价,这些你都想过吗?”   她不顾陆皊惨白的脸,继续道:“不过无妨,我愿意得一个大度贤惠的名声,来对你今日的行径既往不咎。”她蹲下来,温柔抚摸着陆皊的脸,“你还小,我不会和你计较的,今日的事情,我知道是你受了奸人教唆,乖,回去吧。”   须臾,几个婆子直接把她塞到了准备好的马车上,云露华看着马车驶去,和纤云道:“把今天的事情和陆渊说一下,陆洺不是第一次了,他也该斩草除根了。”   若没有今日的事情,陆洺和陆皊这两个人,云露华早就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可他们偏偏不把头埋下去,非要过来恶心她一下,这叫什么,这就叫自寻死路。   很快,云露华就收到消息,陆洺被赶出了安乐侯府。   至于为什么呢,是陆家几个族老联名,说陆洺身份来历不明,并非陆家血脉,连带着他和管氏还有几个小妾的孩子,都被一并从族谱上划了。   陆洺到底是不是陆家正统的血脉,其实并不重要,他的来历确实不太清白,但当年老太爷允许他进来姓陆,这就说明了他的身份,三十多年后再把陆洺以血脉混淆赶出去,搁在别处恐怕行不通,但这事若是背后授意的,就很简单了。   毕竟没人会为了一个庶子,得罪陆渊。   这招釜底抽薪着实是狠,陆洺养尊处优多年,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离了安乐侯府,谋生都是问题,只能拖着身躯,每日忙忙碌碌,换几个铜钱。   他的儿女们也因此恨毒了他,以至于陆洺临死前,都没人来看他一眼,死后尸骨破席一卷,也不知扔向了哪里,不过都是后话。   陆皊呢,其实若她没有受陆洺怂恿,做出这样的事,云露华总觉得她往后会是根刺,要是哪日陆渊又突然父爱泛滥,要把她接回来,那还得是自己不痛快,可她既自断前程,恐怕陆渊也不会再想把她养在膝下,而陆皊又勉强算是安乐侯府唯一一个嫡系,大房已散,她就守在了安乐侯府上。 第75章   陆皊的事情就像是一点水花, 很快平息下去,也没人去管那些不重要的人的心思,大家都忙着准备云露华和陆渊的大婚。   将妾抬为正室, 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有些人家是真宠着妾, 也不想再娶个续弦填房, 小妾有手段, 靠着上位,京城里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可抬妻和聘妻又不是一回事了,以三书六礼来聘曾经的妾, 按照礼数重新风光走一圈, 这事还是头一遭听说。   就连皇帝知道了,也专门派了身边的大监,赏赐流水一样进了云家,说是为云露华添妆。   合完八字订了婚期,好巧不巧, 订下的日子同皇帝大婚, 迎娶卢氏女是同一天。   原本还怕冲撞了,打算再改一日, 哪知皇帝大手一挥,直接批下了陆渊十几日的休沐, 也不必避讳日子了。   六月头上,夏蝉伏鸣,一轮残阳好不容易下去了, 天黑的晚,四面窗户全开了,也还是燥热得慌, 云露华用完一碗撒着冰珠子的酸梅汤,洗浴后又换了身轻薄的纱衣,歪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纳凉。   明儿个就是大婚的日子了,她心里有些忐忑,那人也分明不是小郎君,已经是她两个孩子的爹爹,可她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没有女子不盼着出嫁的,这一日也许会是她们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即便往后日子有二三不如意,气到脑壳发蒙时,回头想想最初的那份悸动,心就跟着一点点软了。   她也曾经想过,离了陆渊以后,要重新嫁个俊俏听话待她好的小郎君,就像高黎容那样的,可真当看到那样的,心里倒是激荡不起一丝涟漪,哪里像是在闺中时,和金风玉鹿谈论起京城中的公子们,都羞答答的不敢高声。   难道真的是老了吗?陆渊曾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儿,她听到时心里还觉得好笑,笑他这是自个儿醋意,但除了对陆渊,她还真想不到有谁能这样左右她的情绪心情。   起初是讨厌,见他处处不顺眼,便想着法儿惹他不高兴,仿佛他狼狈生气了,自己就跟得了多大的好处一样,等到后来,那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不止是盯错了,那些好的对的也一并入眼,越来越在乎他,见到他对别的女人好,心里跟自己生闷气,又觉得他不值当,女儿家的小心思,千转百回,这一刻耍横放狠,下一刻眼泪汪汪。   正想着,旁边响起轻轻的一声叩响,云露华转头,看见玉鹿站在窗外,对着她笑。   她忙从榻上起来,“玉鹿?你怎么来了?”   玉鹿福了福身,她背了一个包袱,窄袖便衣,卸去满头珠翠,像是要出远门,“听说娘子要大婚啦,玉鹿特来送一份贺礼,只盼着您和国公爷能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她从包袱里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对玉佩,“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是在佛寺里开过光的,这玉佩一阴一阳,传闻说只要男女各配一块,便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云露华将玉佩收了,指腹在上头摩挲了两下,“谢谢。”她看着玉鹿这身打扮,不禁疑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玉鹿一笑,恣意飒然,“圣上登基后,长安楼就要归内务管了,给了恩准让我自愿选择去留,我便想出去走走,看看,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京城呢,我想去狄国,莫国,想看雪山,想喝胡酒,总之如今我已经一身孑然,再无牵挂,总不能辜负了来这世上一遭。”   云露华也羡慕她这份坦然,有多少养在金丝笼里的女人,享受惯了荣华富贵,见不得风吹沙打,一辈子两只脚就只限于这四四方方的后院里,如玉鹿这样的,是天生的侠骨柔情。   “这样也好,多看看多走走,才不枉这一世光阴。”   玉鹿眼角泛着湿润,“只是这一走,再回来见您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玉鹿还得再求您一件事,还望您能答应。”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回来,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她道,“什么事,你说吧。”   玉鹿道:“是金凤,您知道我们虽没有血缘,但我一直待她跟亲姐妹一样,这回我走了,她一定会很伤心,她年纪也不小了,求您一定要为她谋划好一门好亲事,我就将她托付给您了。”   云露华听了哑然失笑,“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你放心吧,即便你不说,我也一直记在心里了,之前同她提过好几回,但看她也不情愿,我总不能为了让她嫁人,强行将她许配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姻缘这件事,自有天注定,若她有称心如意的,我一定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绝不辱没了她。”   玉鹿绽开了笑,“有您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了,其实娘子恐怕还不知道,从前国公爷将您带回安乐侯府以后,心里高兴极了,在长安楼连喝了三日的酒,这些年玉鹿虽在长安楼,不得和娘子相见,但国公爷每回来,都会将您近来发生的事情念叨上一遍,国公爷是真将您放在心上的,或许您这十年在安乐侯府过的苦,但国公爷明里暗里为您挡下了很多,甚至您怀着哥儿姐儿的时候,多少人想把手伸进来,都没能如愿,奴婢原本还怕您因小时候的事情讨厌国公爷,但如今见您能愿意和国公爷重新在一起,是真为您高兴。”   云露华噗嗤一笑,“你到底是为我高兴,还是为他高兴?好了好了,既然要走了,就快去看看金凤,同她好好道个别吧。”   目送着玉鹿离开的背影,云露华手里握着那一对玉佩,低下头怔怔出神。   不到巳时,鼓乐仪仗摆好了,文马数十匹开路,霞罗百丈,红绡挂轿,围观的人比肩继踵,从云府抬到徽国公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却硬生生走出了十里红妆的感觉。   今日皇帝大婚,国公娶妻,是为少见的两桩美谈,云旭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护送。   压轿,跨盆,迎新,拜堂,唱礼,好一番折腾才被送入喜房。   有喜娘撒过五谷之礼后,对饮了合卺酒,又吃了两口饺子面食,礼数做全了以后,周围的人才全退了下去。   如今刚过正午,按照礼数陆渊应该去前面陪客,云露华昨儿个反复做梦,也没睡好,一大早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被按在梳妆桌前描眉画眼的打扮,怕新娘子如厕,还不许喝水吃饭,如今算是又饿又困又累又渴,一涌上来。   她索性将遮面的团扇往床上一扔,整个身子骨也松散下来了。   知道成亲累,没亲身体验过之前觉得自己能抗住,结果抗是抗住了,是真的好累。   成新婚,眼前的却是旧人,毫无体验感可言,她最开始的那一点欣喜雀跃,已经被肚子的咕咕叫给彻底征服了。   眼前都是红的,陆渊也穿了一身红,认真说她还是头回见他穿红,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后啧了一声。   和当头浇下一碗凉水没什么区别,陆渊想云露华该是天底下最特别的女人,好歹是新婚头天,就把本性全暴露了。   “你啧是什么意思?我这一身不好看吗?”   云露华道:“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太艳了,衬着你像个油头粉面,一点都不端庄持重。”   陆渊满心的甜言蜜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气得一噎,“你忍忍吧,笼统就穿这么一天,往后我再也不穿红的了。”   云露华靠在床边上,嗯了一声,耸拉着眼皮子。   陆渊上前扯了扯她袖子,轻声道:“露华,咱们成亲了。”   云露华抬眼,“是啊,成亲了。”她坐直身子,“那不如咱们来个约法三章吧。”   陆渊脸都绿了,“还三章?如今咱们可是正经夫妻,再不能整什么不让进屋不让睡觉了。”   云露华睨他一眼,“不是之前那三章。”她掰着手指头慢慢算,“这第一章 ,往后你不得以任何理由晚归,若不回家用膳,要差个人回来说一下,别叫家里人等着你吃饭。”   这一点合情合理,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陆渊道:“当然。”   云露华满意露了个笑,“这第二章 嘛,那就是府上我得说一不二,你的钱全都得给我管着,不许藏私房钱。”   男人大多都是不安分的,现在看着好,往后可不一定了,没了钱看他还怎么在外面养女人。   陆渊失笑,“好,都归你管。”   她想了好久都没想到第三章 是什么,索性道:“最后一个暂时先欠着,等我以后想到了再添上。”   还能带欠着的,陆渊被她弄得忍俊不禁,将她头上沉沉的金珠凤冠卸下,放在一边,没了那些个东西压着,脖颈也少吃点苦头。   她转动了一下脖子,一双温热的大掌就覆了上来,一点一点替她慢慢按着。   舒坦,云露华长吁一口气,转头去看他,却瞧见男人眼里那不容小觑的炙热。   她掖了掖手,声儿也小了,“外头不是还等着你去陪酒吗,快去吧,别叫那一大帮子人等急了。”   陆渊的手慢慢往下,顺着背脊,宽大华丽的凤袍下,是一具纤弱娇嫩的玉体。   他凑到她耳边,“叫他们等着又有何妨,谁还敢多说什么。”   云露华意识到它接下来想做什么,推了推人,“别,这青天白日的,不合适。”   她的力气在陆渊面前实在太弱小,陆渊纹丝不动,甚至倾身压下去,大红撒金帷帐落下去时,只传出来一声。   “怕什么,我就是喜欢白日宣-淫。”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