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零年代小美人》 作者:慕容六六 ============ 第1章 千金变村姑   八月酷暑,烦人的知了藏在大树间,一轮皎洁的明月缺了那么一点点,像块不怎么圆的糖饼,挂在半空中,照得地上亮堂堂的。   周围乱哄哄,不宽的乡间小道上挤满了人,有的向这边张望着,有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胡骄只觉得眼冒金星,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   “娇娇!我的娇娇啊!你要也撇下妈一个人去了,我可怎么活啊!”   耳边传来一通呼天抢地的哭声,尾音拖得老长,后续缀着一串凄楚的啜泣,听得人直犯同情。胡骄在心里打了问号,那人口中呼唤着“娇娇”,自己小名也叫骄骄,可记忆中的母亲早就离世了,那这个“妈”又是谁?   胡骄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经营连锁餐饮店,两年前因意外去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做生意?这几天胡娇娇忙得焦头烂额,便在办公室迷迷糊会睡着了。   怎么头这么疼?周围这么吵?难道又有员工来找她讨要薪水?   胡骄缓缓地睁开了眼。   自己坐在一处土旮旯上,周围有树有土房子,还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头。这哪里是办公室?分明是一个乡村嘛!周围围了不少人,还有一个美艳妇女正一脸悲喜交加地看着自己。   “娇娇不怕,有妈在呢!”杨玉乔以为女儿吓着了,忙把她往怀里拉。   “住手!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   杨玉乔一愣,接着又落下泪来,“娇娇,你看看我,我是妈呀!”   “什么妈?我妈早走了。”胡骄蹙眉,该不会是那些惦记她股份的股东,一不做二不休,把她迷晕了给卖山沟里了吧?这么一想,胡骄立马警惕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什么也没摸到,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哪里还是什么名牌衣服,不知道被谁换上了一身土不拉几的花褂子。   杨玉乔脸色一变。周围的人也开始嗡地一声炸锅了。   “胡娇娇不会是磕傻了吧?连自己妈都不认识了。”   “真可怜。”   这是什么荒唐事?自己到底在哪里?胡骄挣扎着要站起来,似乎是起身猛了,头一阵发晕,她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额头,怎么黏糊糊的?正疑惑着,接着就看到一手的血,当场吓得惊叫起来,旋即脚不听使唤地瘫软了下去。   “孟家不守信义,你们任家也仗势欺人。任月云!我跟你拼了!你不要以为你仗着自己是村长的闺女,就可以横行乡里!今天我娇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嗯……呜呜……”   妇人的哭泣再次钻入了胡骄的耳朵里,虽然哭声一般是挺让人烦心的,可不得不说耳边的这几声哭,咿咿呀呀跟戏文似的,很是婉转好听,如山间小黄鹂的嗓音,比那路过搭台的戏班子里唱白娘子的花旦还要惹人怜。   在铜钱乡任家庄,胡娇娇和杨玉乔这对俏若天仙的孤女寡母,在哪出现都是一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戏。   俏若天仙当然是铜钱乡那些男人们私下里的说法,女人们可不这么认为。在她们眼里,那杨玉乔是个从南方跟着男人私奔嫁来老家的蛮子,皮肤跟雪一样白透,嗓音甜、口音糯,不像本地女人说话粗声恶气的。个子也娇小,不小心听到哪个男人说一两句荤笑话,立马脸就红了。别的女人生完孩子,屁股塌、胸脯也扁又垂,偏偏她生完了胡娇娇,胸脯反而更高了,屁股也翘了起来。   有这么一个俏寡妇活在村子里,全村的女人能不警惕么?   再说那胡娇娇,一双亮汪汪的桃花眼,粉嘟嘟的小嘴像熟透的樱桃,母女俩都是细皮嫩肉,任凭乡下的太阳晒,可人家就是晒不黑。胡娇娇不但遗传了母亲杨玉乔的脸蛋子,还遗传了她爸胡守义的高个子,今年也有十七八了,整个往上抽穗似的拔,跟池塘里的荷花竿子似的。她一出门,别管是干什么,全村男人的眼珠子都勾她身上去了。   这不叫天仙,这叫山精妖怪,是狐媚子!   不过今天这事,说出来还真是胡娇娇可怜。   杨玉乔口中的“孟家”,也是村里的一户人家。两个小孩从小青梅竹马,长到这个年纪,那孟春生长得是一点不像乡下少年黝黑壮实的,反而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像个城里娃子;而胡娇娇就更是出落得如一朵娇花。   孟春生的父亲是大队书记;胡父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在乡公社食堂掌勺,平时采办菜肉有油水,给人红白喜事做流水席也有额外的好处,两家大人一拍即合,口头定下了两个孩子今后的婚事。   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好事,可就在前两年,胡守义得了急病去世了。胡家没了顶梁柱,孟家对这门亲事反悔不认账,说是空口无凭,只是当初两家男人吃酒时的玩笑话。转脸就和村长结了亲家。   杨玉乔被气病了,也不愿女儿再与这样不守信用、不讲理的人家来往。可原主是个傻的,看不清这里头的形势,还当是双方家长棒打鸳鸯、硬要拆散他们俩。将看过戏文里的那些苦情小姐、酸书生的故事往自己身上搬,成天抹泪。   今天正是孟春生和任月云定亲的日子,这几天杨玉乔怕女儿惹祸,便暂且将她关在家里。也不知怎的就跑出去了,还和孟春生见了面,被任月云带的人抓了个正着。   任月云人高马大有力气,胡娇娇那娇滴滴的身子那是她的对手?推搡中胡娇娇摔了个狗吃屎,山里路上石头多,也不知膈到了哪里,脑门上一个包,汩汩流血,人也不省人事。   听着杨玉乔哭得颤颤巍巍,女人们也开始不禁同情起来。好端端一个女娃,平时再不招人喜欢,谁也不愿乡里乡亲的出个三长两短。   “刘大夫怎么还不来?”   “老刘今天下午去隔壁村给他老姑家的老母猪接生小猪崽子去了,八成被留下喝酒,二拴已经跑去找了。”一个年轻后生答道。   乡下条件差,整个村就刘大夫这么一个赤脚医生,就那并不专业的水平,还要背着药箱到处走,偶尔还要兼职兽医什么的。要想找医生,最起码得走到乡里才有水平更高一点的大夫;走到镇上才有卫生所;走到县里才有医院。大晚上的,就算用平车拉到镇上,血早流干了。   惨白月光下看着怪瘆人的,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这光景,就算血止住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额头上长个疤,往后也难嫁啊!   旁边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棍,赶紧挤到了前面,“玉乔你快赶紧给她敷上香灰,把血止住了。”   胡骄一个抬手,把老妇人手中的香灰掀翻在地。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悦。   在农村,越是岁数大的人,辈分往往越高。这个老妇人便是村里颇受人尊敬的任大娘,人家好心好意送香灰来,胡骄竟然打翻了,联系起她平时骄纵的德性,果然不是什么好果子。这下一来,各人刚刚对她的同情又少了一半。   “大姐,你就听任奶奶的吧,不要再倔了。”这时一个干巴瘦、又黑又矮的少女走近了些,对胡骄好言相劝道。胡骄脑子里立刻像是过了电,一下子闪过很多记忆的片段。   胡娇娇?这不就是自己之前看过的一本书里的人物?那是本年代群像小说,主要描写七八十年代大背景下知青上山下乡、返城、致富的故事,主角是几个在铜钱乡插队的知青。而自己现在这具身子的主人,就是充当了背景板的一个女配。平时作个妖、蹦跶几下,以衬托主要人物的正面形象、顺便推动一下剧情。之所以给她留有了印象,就是因为名字胡娇娇,与她的名字胡骄相似。没想到自己睡了一觉,竟然穿到了书里。   书里的胡娇娇下场可不好。作为空有美貌、文化程度又不高的“背景板”,因为相貌常被村里一些心怀不轨的惦记,原书中的主角们没少替她出头以展现正直善良的形象;也同样因为这副脸蛋,遭到了村里不少人的红眼和排挤。最后母亲杨玉乔改嫁给邻村一个男人,继父为了前途将胡娇娇许给了县长家的傻儿子。   一想到这个结局,胡骄不由自主地一激灵。   看了眼周围人那富有年代特征的穿着,以及眼前呼唤自己名字、泪眼婆娑的美村妇杨玉乔,胡骄不情不愿地确定了这个事实,自己确实穿进书里成了胡娇娇。   刚刚被人那么一喊,似乎是触动了剧情,胡骄的脑海中有了原主的部分记忆。   说话的少女叫胡招娣,是胡娇娇的堂妹。胡招娣从小就羡慕嫉妒胡娇娇长得好,又是大伯和大伯母的独女,村里的少年、青年都爱跟在她屁股后头。就连她中意的冬宝哥,明知道胡娇娇喜欢孟春生,也还是对她痴心不改。胡招娣怀恨在心,没少给这个堂姐使绊子。   今天孟春生和任月云定亲的消息,就是胡招娣吃饭的时候偷偷透露给胡娇娇的。她十分了解堂姐过于天真又任性的性格,得知自己的心上人要定亲,一定回去找他的,说不定还会私|奔呢!于是便趁着大伯母不注意,偷偷放走了胡娇娇。   胡娇娇也果然没令她失望,出了家门就直奔孟家。胡招娣躲在一旁亲眼所见后,便去给任月云通风报了信。这才有了众人眼前的这一幕。   这胡娇娇去找孟春生也并未有什么出格的打算,只是心里不甘又委屈,想找孟春生问个清楚。可人们总是相信自己先入为主的看法,因为胡娇娇的母亲杨玉乔便是从江南水乡跟着胡父私|奔来了铜钱乡,所以在原书中,此事过后任凭胡娇娇怎么解释,别人都信了“打算私|奔的谣言”,更何况还被抓了个正着。之后越传越不像样,胡娇娇的名声也愈发毁了。当然在传谣的过程中,胡招娣也没少掺和。   胡骄虽然也同情原主的遭遇,可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治伤啊!   落后的小山村连个像样的卫生所都没有,听刚刚那些人的意思,是要用香灰来给她止血。这是农村的土法子了,并不是香灰能止血,其实锅灰、草木灰都能,本质就是用这些土灰让伤口凝固住,可也是很容易造成伤口感染的,尤其现在还是夏天。   “姐,你不要使小性子了好不好?”胡招娣几乎“哀求”道。她这么一说,让旁边看热闹的村民对胡娇娇任性、矫情的印象更坏。   胡娇娇不客气地打断了胡招娣,“你说谁使小性子?香灰会让伤口感染发炎的,人还会发烧,大夏天的你想烧死我?”胡骄是被胡父娇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上学的时候就有呛口小辣椒的外号,胡招娣这种看似关心实则挑事加败坏她名声的绿茶味话,胡娇娇一听就听了出来。   胡招娣被胡娇娇怼得一愣,咬了咬嘴唇。   这时人群中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声:“白知青来了!快让让,快让让!”   围观的村民让出一条路,迎面走过来一个拄着拐的瘸子。   胡娇娇眉头深锁,更令她惊讶的是,这还是个年轻的瘸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   拄拐的瘸子一过来,围观的几个村姑就纷纷红着脸低下头、互相窃窃私语。 第2章 一个小青梅   胡骄对这个陌生环境的人始终保持着警惕,眼前这个踱过来的人白面清瘦、相貌清俊,和周围穿着汗衫、光着膀子的村汉完全不同。明明是个年纪不大的,他一出现,不但村民自觉都给让了路,就连村长也流露出惊喜的神情。   “白知青你来了!我刚刚还在发愁,这刘大夫去隔壁村了,就算现在让人去叫他回来也耽误这女娃诊治了。你也懂医,快给这女娃看看。脸朝下头磕石头上嘞!磕出个窟窿流血了!任老姑奶奶要拿香灰,这女娃死活不肯,非说会啥子发炎发烧死人!倔得很!”   瘸腿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到胡骄面前,胡骄不由自主地朝杨玉乔身后躲了躲。   有热心的村民接过那人的拐,扶着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触摸上胡娇娇的额头。   “你要干什么?流氓,不要碰我!”胡骄发出了一声尖叫,本能性地向后缩去。   被称作白知青的青年既没有对胡骄刚才的那声“流氓”表达出不满和愤怒,也没有进一步有什么旁的举动,而是支撑着慢慢站起身,走向不远处,从路边蒿了几把草。又一瘸一拐地蹲到了大青石旁,捡起一块小石头,将那草捣烂了,团成个团,往胡骄的额头敷去。   “哎!”胡骄向后一躲,却被姓白的知青毫不客气地将青草团压上她的额头。一阵混合着青草味道的沁凉顺着脑门向下,像触及额头的那只手一样冰冰的,缓解了些许不适。面前的青年靠得很近,他的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没有汗臭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这么近的距离,近到能闻见那人的呼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骄莫名感到一阵心跳加快。   “你别……”   胡骄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便不冷不热道:“我不是流氓,我对你这种长相的丑丫头更没心思。想血止住,自己按着一刻钟。”说罢,便抓起胡骄的手摁到了那坨草糊糊上,自己则缓缓撑着拐站起来,往回走了。   “听见没?白明时说胡娇娇长得丑。”   “胡娇娇这还叫不好看?”   “嗤!好看什么?也就是你们没见过世面,搁在我们农村罢了。人家白知青是从大城市来的,见过的漂亮姑娘多着哩!”   几个村姑平时就看胡娇娇不顺眼,这会听见她挨了嫌弃,还是在相貌上,个个都很兴奋。不时地拿眼瞄几下白明时的背影,又叽叽喳喳起来。   任村长对白明时笑眯起了眼:“多亏了有你啊,所以说组织上派知识青年到我们乡村里来帮忙搞建设,还是天大的好事嘛!”   这话是故意说给村里一些人听的,自从这些知青下乡来,村里人与之的矛盾不说深也有不小。这帮知青都是城里来的娃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有的女同志刚来时,见个虫子都吓得哇哇哭。还不能亏待喽,万一出点岔子,也不好跟组织上交代。像这个白明时,刚来没几天下地干活就把腿给摔伤了,落下了病根到现在都没好。   任永厚也怕担责任。好在这个娃还算通情达理,虽然平时脸臭了一点,脾气也怪,却在这件事上既没有嚷着要送自己回城;也没说要跟上头汇报。也就半养病,干些动动手的轻活儿。白明时家外公是省城大医院的院长,家里是祖传的中医,之后又学了西医。村里卫生医疗条件差,只有老刘一个赤脚医生,于是便让白明时跟着老刘打打下手。   村里人知道村长说这话的意思,奈何除了女同志,其他人平时对白明时实在没有多少好印象,便也干笑了两声就当没听到。   任永厚也不在乎,向白明时问道:“那这女娃的伤?”   “磕破了皮肉,血已经止住,消消肿就行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来就是擦破了点皮啊!”刚刚还一边倒同情胡娇娇的声音现在又全都发出了唏嘘声,重新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起胡娇娇来。   “就知道她又是装的可怜虫,平时就哼哼唧唧的。”   “也就他们这些小伙容易上当,看了心软。你可要看好你们家男人!”   周围的人群逐渐从刚才骇人的场面中缓过来,迅速转变为继续看热闹。   当事人一方任月云是村长的女儿,既然胡娇娇没事了,任永厚自然要向着自家人说话:“我说守义他媳妇,不是我说你,你这当妈的怎么教闺女呢?但凡看紧点,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个伤风败俗的事来。这出了危险,还是让大家伙跟着担心嘛!”   杨玉乔不哭了,抽搭了下鼻子,轻哼一声,“我怎么教闺女不用您老操心。”   任永厚自以为刚刚好声好气,杨玉乔能对他感恩戴德,没想到挨了一通抢白,老脸涨得通红。   “真是不识好歹,村长明摆着是要放一马哩,我要是月云,肯定跟她干到底!让她偷男人!”   “是啊,母女没一个正经人。”   杨玉乔听见有人说她闺女,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拍拍屁股站起来,推搡了几把人群,“去去去,少嚼别人家舌根子。不嚼会少块肉啊?我家娇娇才不会做那种事。”说着便弯下腰搀扶着胡骄起来,柔声道:“娇娇,跟妈回家,妈给你冲糖水喝压压惊哈!”   胡招娣也跟着挎上了胡骄的胳膊,一脸的哀求,“是啊姐,你就听大人的话吧。春生哥早就和月云姐定亲了,你就是再喜欢他,也不该找他私|奔啊!你们走了,月云姐怎么办?”   这话一出,如同抡圆了膀子往粪坑里砸砖头,瞬间激起了民粪。   “是啊,都把这茬事儿给忘了,今天晚上胡娇娇跟春生私下见面是不是也要走她亲娘的老路!”   “春生,你艳福不浅啊!”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嬉笑着推了推畏畏缩缩站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后生。   原来今天晚上的主角都在啊,那刚刚自己和任月云打架、包括后来受伤的时候,这个男人连个屁都不放?可见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东西。胡骄心里想道。   今天这件事就是胡娇娇整个悲催人生的□□,不但得罪了任月云和村长一家,铜钱乡更是没什么好人家愿意娶她了,最后只得由继父安排嫁给了县长傻儿子。   被捏圆挫扁的傻白甜是原主,胡骄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   胡骄,现在是胡娇娇了,一边按着头上不知名的“草药团子”,似乎流血的确止住了;一边跟胡招娣对线道:“你别乱咬人!谁说我是来私|奔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有逃跑空着两只手不带点粮食细软吗?”   她这么一说,各人才琢磨过味儿来,说的还真有道理。既然是跑,肯定将来要过日子,这胡娇娇和孟春生可不都是空着手嘛!   听胡娇娇这么一说,众人都用火辣辣的眼神看向胡招娣,都是一家子人,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胡娇娇真做了不好的事,家里人巴不得帮着遮掩呢,哪有往外嚷嚷的道理?这胡招娣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胡招娣没想到胡娇娇给她来了这么一着,顿时涨红了脸,流露出了后悔又愧疚的神色,“大姐,我刚刚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我也是跟着别人出来,听她们说的,你不要怪我。”说着又对周围的乡亲邻居哭诉道:“我跟我堂姐从小一个院里长大,她最老实本分了,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月云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任月云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本来被“抢男人”的是她,差点丢了脸的也是她,结果这个胡娇娇跟个纸糊的美人灯似的,一推就倒了,还磕破了头,吓得她刚刚七魂去了六魄。现在弄了半天只是破了皮肉,还说是她错怪了!   听了胡招娣这话,火就从任月云的心底蹭地冒了上来。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撕下胡娇娇那小狐媚子的画皮!   “就是啊,有什么误会吧?我们也觉得娇娇不是这种人。”说话的是个男知青,长得人高马大,叫赵子林,和另外一个知青钱勇替胡娇娇说话道。胡娇娇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赵子林一下乡就注意到了。当时就看直了眼,感慨真是深山出俊鸟啊!   赵子林和钱勇都是干部子弟,平时在知青中说话颇有威信。经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跟着附和起来。毕竟眼面前的娇弱小美人先是受了伤,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无辜。   “谢谢你们替我解围,不过我的事还是自己解释清楚的好。”胡娇娇向替她说话的知青们道谢,又将脸转向任月云,向她跟前走了几步。吓得杨玉乔忙一把拉住女儿,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又跟任月云扭打起来。   胡娇娇一边摁着那团草糊糊,一边说道:“月云姐,咱们都是敞亮人,今天索性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把话都撂出来吧。省得以后大家心里都膈应着。”胡娇娇笑眯眯,一点也不胆怯和胡搅蛮缠的样子。   她说得这么坦荡,任月云反而还不好上去来硬的了,于是皱了皱眉,既没有说好,也没有反对。   胡娇娇接着说道:“我和春生哥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的,这你也都知道了吧?”   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任月云只觉得太阳穴上的一根筋还是不自觉地跳了跳。她从小养在姥爷家,这两年才回到村里。亲事是爷爷和父亲给定的,去相了孟春生后,她自个儿也挺满意。关于胡娇娇这个“小青梅”她一早也听说了,还特地偷偷去看了胡娇娇好几眼。见她生得杨柳腰、桃花粉面,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缸,一直不是滋味。   胡娇娇接着笑道:“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小孩子懂什么感情?可我跟春生哥的亲事,不是我们自作主张,那是我爸跟孟叔早些时候定下的。人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论先那也是我在前。”   孟春生和胡娇娇家定过亲?任月云大吃一惊,这个她还真不知道,还以为两个人就是年少时有感情,一直都是胡娇娇缠着孟春生呢!春生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见被挑破,孟春生的妈忙站了出来,朝胡娇娇啐道:“你胡咧咧什么?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们孟家会和你这样的女娃定亲?我们春生长得模样多好……”   “那我也长得不差呀!”没等孟母说完,胡娇娇便伶牙俐齿打断了她的话。跟她这种不讲理的泼妇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胡娇娇直接把目光对准了旁边的孟父。“叔,大男人讲话要算数,这是你跟我爸亲口允下的,不会就因为我爸去世了,就不认账了吧?”   孟父沉默了,一旁的妻子拼命给他使眼色摇头,暗地里又对他腰间掐了一下。这些胡娇娇都看在眼里,淡淡地冷笑了下。   碍于妻子的施压、孟家颜面和儿子的幸福,孟父缓缓地开了口,“我没有……”   “我敢对着毛|主席的语录发誓,我胡娇娇若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一辈子老姑娘嫁不得人。”   “呦……”   农村人敬天敬地敬一切鬼神,当然也敬亲爱的主席,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有伟人,赌咒发誓不是随便能干的,更何况姑娘家是拿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来赌咒。胡娇娇这话在乡亲们耳中就显得很有可信度了,于是便纷纷把目光聚集到了老孟的身上。   春生妈急了,知道自家丈夫是个老实人,不敢跟这个丫头赌咒发誓,“有啥不敢的?发就发,我陈凤花要是扯一句谎,就让我……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拉三天稀,吃什么吐什么!”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陈凤花脸皮厚,可不怕这样取笑,反而自己厉害了似的,高昂着头。   胡娇娇也噗嗤一笑,露出了洁白的贝齿,尽管这会子右边脸上还有干涸的血痕,额头上还摁着一块草糊,也不妨碍另外半边脸的美貌。青年们都看痴了。   “凤花婶子,您这个誓发的可真有趣,就是没什么用。应该怎么说来着?”胡娇娇故作张望状,人群中早有趁机讨好的青年笑嘻嘻地开了口,对陈凤花说道:“假如有半句谎话,孟家就断子绝孙!”   “嘿!王大山你这个兔崽子,竟然咒我们家!”陈凤花说着就捋起袖子要上去干架。却被胡娇娇拦住了,“婶子,他说的没错,只要你没说谎,这誓言又应不到你们身上,怕啥?到时候说谎的就是我,我就一辈子当老姑娘了。怎么?不敢发?”   陈凤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自家男人心虚地瞥了瞥。一旁沉默良久的孟大庆终于开口了,“行了,也不用发誓了,先头的确是我与守义在吃酒的时候应允的,俩孩子从小感情好,长大了就结个亲家。可……那不喝酒时候说的酒话么,不作数的。”孟大庆灰溜溜地蹲下了。   周围人却已经开始有了两种声音,开始不同情孟家,替胡家打抱不平起来。任家的脸色也很难看。   “原来是孟家说话不算话,这不欺骗人么?我看就是看上了任家的条件。”   “吃酒说的话不算话,都迷糊了。”   胡娇娇正色道:“孟叔,你当这是酒话,我爸可是把这当诺言。这几年家里都不曾给我说婆家,就是记挂着你的那句应允。各位乡亲父老,我父亲胡守义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大家伙心中都有一杆秤。因为我爸走了,没人做主了,他们家就想赖账。我今天听说他家跟任家定亲了,不过是去找孟春生问个明白,还要被泼一身脏水。”说着便掩面哭泣起来,那模样简直让看热闹的青年心都碎成渣了。   众人开始纷纷点头,“是啊,守义是个好人!”   “守义之前答应给我一个铁锄头,一直记着呢。”   “孟家太不是东西了,白白耽误人家姑娘青春,现在还要倒打一耙。”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求收藏 第3章 讨个说法   陈凤花把脖子一梗,“那又怎么样?我们家已经跟任家定亲了,娶不了你。再说了,你爸胡守义人品是没得说,可你妈没把你教好,成天妖妖娆娆的走村里过,男人的眼睛都快长你身上去了!”   “我呸!”   陈凤花一愣,待看清楚才吃惊地发现啐她的人竟是杨玉乔这个平时娇弱不吭声的。   杨玉乔在旁边听了半天了,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以前自己太软弱,都是丈夫护着自己。现在守义走了,自己这个当妈的护不了闺女,才让孟家的人骑到头上,还差点毁了女儿的名声。自己前阵子却一直当娇娇是任性、无理取闹。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娇娇做不好的事情了?有本事就说出来,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你要是说不出来,那就是你眼浊;说出来是假的,那就是你嘴坏。要么烂眼,要么烂嘴,你自己选!”   杨玉乔难得硬气一回,此时却像护着崽的老母鸡挡在胡娇娇跟前。虽然依旧是说不上几句话,眼圈就红了。   陈凤花哑口无言。   胡娇娇道:“孟叔,今天我来不是为了搅和你们家的好事,我是来讨个说法的。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请父老乡亲们做个见证,我和孟春生的事,是父辈们定下的,不是我死皮赖脸要跟着他。今天孟家和任家定亲,也不是我胡娇娇德行有亏被人瞧不上,而是孟家毁约在先。”   说完,胡娇娇又将脸转向任月云,“月云姐,既然大家话都说开了,那今晚也就是误会一场。你放心,这事是孟家背信弃义,你们任家也不知道,我不会因此埋怨你。”   任月云直愣住了,半晌才在父亲任永厚严厉眼神的提醒下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点头应道:“啊?哦,好、好……”   “呀,胡家可真仁义,这胡娇娇的头都被任月云打破了呢。”一众围观的乡亲都着实在心里纳罕上了。   “不可能!”胡招娣终于忍不住了,尖叫出声,“我今天在家,明明听见你说要去找春生哥,死也要在一起。我还看见你从大妈枕头底下拿了粮票和毛票,就是准备逃哩!”   胡娇娇柳眉倒竖,“那你看见了为什么不阻止我?也不去告诉我妈?反而眼睁睁看着我这个亲堂姐往犯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胡招娣哑口无言,平时胡娇娇除了长得好、说话娇滴滴以外,脑子蠢又容易轻信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还总是能一下揪住她说话的错处。   还没等胡招娣反应过来,胡娇娇已经眉目间忧伤起来,轻轻咬了咬唇,眼圈也红了,“我妈每个月都要交两块钱给奶奶当做伙食费。工分不够还要熬夜做点鞋垫、手绢什么的去镇上换来,哪儿还有藏着的钱啊?奶奶手里的不都给你妈了吗?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招娣,我是最近哪儿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你要这么扯谎来诬赖我?”   胡娇娇一哭,那几个男知青和村里小伙子纷纷上来宽慰她,“娇娇你别哭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都是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了。”   继而又拿愤愤不平的眼光剜向胡招娣。   说到给钱,也一下戳中了杨玉乔的痛处。的确如女儿所说,自己丈夫走后,跟婆婆和小叔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因为嫌弃她做饭不好吃,婆婆点名只要二儿媳做饭。但这样一来,她又说杨玉乔和胡娇娇母女是吃白饭的,不出力也不出钱可不行。杨玉乔手巧,会做女红,平时也能换点钱和粮票。婆婆便要她每个月交两块钱给她。   交了这个之后,杨玉乔哪儿还有钱?   想着娇娇她爸还在世时,自己几时受过这个罪?那时候胡守义有做饭的厨艺,在村里的公社大食堂掌勺,帮着采办,不但有工分赚,还能偷偷从食堂省下些食材带回家。她和娇娇这么多年不能说富裕,却也不缺吃穿,日子过得甜滋滋的。   可守义一走后,婆婆对她的态度就像换了个人。不但刻薄了许多,还总嫌弃她只给生了个女孩儿。   想到这些,杨玉乔就心酸起来,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划过细腻白皙的脸颊。   胡娇娇在一旁看的惊讶,她自己说的悲切,也想装个悲切出来,可任凭她把脑子里的看过的悲惨电影、电视剧都想了个遍,也只是红了眼圈。没想到美亲娘一秒钟就“入了戏”,真是好演员哪!   “每个月两块钱?太过分了!天天吃能吃她家多少钱?这不欺负寡母吗?”   “守义都走了,就留下娇娇一个女儿,这当奶奶的不疼也就算了,还这么刻薄人家母女。守义哥在地下有知也要心酸喽!”   尤其是几个做了媳妇的村妇,由此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跟婆母之间的矛盾,对杨玉乔平时那些成见此时早就抛到脑后跟去了。只觉得天下婆母“一般黑”,全都是变着法压榨儿媳的。   这时在一个后生的带领下,人群中走过来一个穿老头衫的胖子,背着个药箱。胡娇娇心想,这应当就是他们口中的赤脚医生刘大夫了。   “我来看看!”老刘果然喝酒了,说话一股酒味。他走过去,先看了看胡娇娇的伤口,“嘿,这不是止住血了么?磕的不重皮外伤,问题不大!这谁弄的草糊?”   “白明时。”   刘大夫认可地点了点头,“小白同志比我能干!”说着打开药箱,给胡娇娇用碘酒消了毒,清理了伤口又用纱布包上。   这时,从看热闹的人堆里钻出来个村妇,干瘦又黑,跟胡招娣一个样。忙上前一把拉住胡招娣,又对杨玉乔说道:“大嫂,既然都是误会一场,那就赶紧回去呗。瞧这娇娇,血虽然暂时止住了,还是得早点歇着养养。”   说罢,又咧嘴一笑,冲周围的人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天也不早了。”   任永厚作为村长,自然希望这事小事化了,万一胡娇娇有个三长两短,那村里人还不得说他闺女仗着爹欺负人?于是也就坡下驴,对村民吆喝道:“听到没?都散了散了,明天还要干活!”   周围人见村长都发话了,也都不好再说什么,纷纷唏嘘着往家走,似乎热闹还没看够。任月云愤愤地瞪了孟春生一眼,虽说胡娇娇刚刚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可她那个样貌,难保春生心里不动心啊?以后得看住了!   孟春生被任月云一瞪,顿时吓得一激灵。待任月云转身后,眼角悄咪咪地瞟了一眼胡娇娇的倩影。乳白色的月光下,少女从土旮旯上起身,婀娜多姿的身段像小溪边的水杨柳似的。   隐约能听见胡娇娇哼唧了几句,“可不是还疼么……这草团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能管用?”   孟春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想到这样娇俏的小姑娘,往后跟自己就再没关系了,自己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威力今晚也提前见识到了。孟春生感到一阵苦恼却也没法子违抗爹妈定下的亲事,只好灰溜溜地跟着人群往家走了。   胡娇娇的家住得并不差。任家庄一半以上的村民住的都是泥巴房,胡家住的却是砖瓦房。这都得益于她有一个能干的父亲。   胡守义会割稻,有一把力气。趁着年轻,跟村里几个年轻人去江南土地肥沃富庶之地帮人生产队田里收割水稻。这么一去,就迷上了一户人家的小女儿。   胡守义年轻时候长得个高、浓眉大眼,相貌英武,他描绘的家乡风光让从小足不出户的杨玉乔向往不已。杨玉乔家在镇上有个米行,还有个绸缎铺子,从小吃穿不愁。可杨家怎么可能让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嫁给一个割麦的外地青年?自然是强烈反对,立马就给杨玉乔定了门别的亲事。   有情人饮水饱,二人一路逃回了胡守义的老家铜钱乡。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俏媳妇领回来,村里说什么闲话的都有。甚至有说杨玉乔其实压根不是黄花闺女,是搞破鞋的。杨玉乔十分委屈,又不敢回娘家。   好在胡守义是个有情有义的,他也觉得媳妇跟了自己委屈。家里的活儿一样也不让杨玉乔干,自己在生产队赚的工分全都如数上交给杨玉乔手里。渐渐的,胡守义觉得光有把力气还不行,人得有自己的手艺。   胡守义去镇上饭馆跟人家学做菜,他悟性高、肯琢磨,回村后便专门给红白喜事流水席做菜。乡里虽然不及镇上挣钱多,可油水也大。每次干完都能往自己家里划拉点鱼肉菜蛋,久而久之名气也响了。公社大食堂建起来后,胡守义顺理成章地成了掌勺大师傅,吃上了公家粮。   手里一攒多了点,胡守义就去镇上换糖、换布、换花头绳给妻子、女儿。   杨玉乔跟着胡守义的那些年,着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一切都在前几年胡守义突发急病去世了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杨玉乔母女没了依靠。   往回走的路上,杨玉乔心疼地轻轻揽过女儿,“给妈看看,疼吗?”   胡娇娇发现自己这个便宜娘,真是模样俏又温柔,她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妈,那草糊糊是什么东西?”   杨玉乔莞尔一笑,“这个啊?这是艾草叶。端午烧水洗澡的时候不是都放这个吗?捣碎了你就不认得了?”   “原来是艾草哇。”胡娇娇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个瘸腿男冷冰冰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撅了噘嘴,敢说她丑,嘁!长这么大就没人说她丑过!不就是个乡下土郎中么?听村长的意思,好像还是个下乡的知青。这也难怪了,那年头但凡念过几年书的知识分子,一个个都有那么一股子清高劲儿。   “刚刚可把妈吓坏了,还好有惊无险。回去妈给绞个毛巾给你擦擦脸。”   哪里有惊无险?胡娇娇撇撇嘴,都是刚刚那个瘸腿白知青,一句轻飘飘的“磕破皮”就把她给打发了,害得她差点又被村里人以为是装可怜。可见也是个粗略懂点皮毛又心肠硬的赤脚大夫。   杨玉乔和于彩霞领着各自的女儿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第4章 糖水蛋,荞麦面   一见到胡娇娇半边脸血的样子,婆婆王秀花和小叔子胡兴旺都骇然地丢下了手头的活计。   王秀花质问杨玉乔道:“老大媳妇,这怎么回事?我刚刚听有人路过我们篱笆墙外,嘀嘀咕咕说什么娇娇私下会孟家小子?这个娇娇真是不省心,一天不闹点什么出来就不行!”   胡招娣愧疚地扁扁嘴,一副臊眼耷眉的鹌鹑老实模样,跟王秀花认错道:“奶,您别生气了,大姐她没有私奔。她就是偷偷跟春生哥见了个面,有些心里话跟春生哥说说,不巧被月云姐撞见罢了。”   “什么?给任月云撞见了?”王秀花懊悔痛心地直跺脚,“哎呦!那不就是得罪村长一家了?”   自己孙女都头破血流了,这个做奶奶的看见竟然一点都不关心,光想着是否得罪了村长家。就这,自己儿子白捡了杨玉乔这么个漂亮媳妇,儿子走后,不但没照顾好母女还要伸手要“伙食费”!胡娇娇真有几分同情原主。   “说到底还不都怪招娣!”胡娇娇才不要吃哑巴亏,直接将锅甩到这个心机堂妹的身上。“我不过是想告诉孟春生,以后别跟我来往了,别再对我有非分之想,搂着任月云好好过日子去。谁知道招娣传话传成了什么?刚刚还当着那么多村里人的面,赌咒发誓说我要跟孟春生走呢!”   “招娣你是管传话的?”王秀花果然朝胡招娣发了火,“你这个糊涂丫头!你大姐糊涂那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就笨,你也笨?她让你去跟孟春生传话,你就传啊?你掂量不出来几斤几两?不会告诉我们大人吗?这下好了,得罪了任家,没咱家好果子吃。说不定来年都分不到好田!”   虽说老太太也捎带手骂了自己笨,这会儿胡娇娇却乐呵着,笨就笨吧,看来自己平时傻白甜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今晚这事装痴卖傻也能用“一时糊涂”给搪塞过去。   胡招娣委屈大了,自打母亲生了弟弟,奶奶的心就偏在了他身上,什么好东西都给他。胡娇娇是大伯的独女,长得又好,从小奶奶虽然嘴上凶,但也喜欢领着胡娇娇出门在村子里晃悠。谁不愿意被夸一句“你家孙女好看”?就连于彩霞也对她没好脸色,总说她没福气,取了名字叫招娣也还是招不来弟弟。   好容易百般讨好,在老太太面前言听计从,这几年才逐渐让祖母的心偏向了自己。能让家里添了弟弟之后,也没让自己日子冷落到哪里去。谁知这胡娇娇三言两语一挑拨,就让王秀花骂了自己。   胡招娣脸色很难看。   王秀花忙拉扯了一把小儿子,“快,明天你带小娇去跟任家赔礼道歉去。”   胡娇娇说道:“不用去了奶,我已经跟任月云把话说开了,还当着那么多人面认了干姊妹。我以后不跟孟春生有瓜葛,任月云不会找我麻烦了。”   胡娇娇一脸爱信不信的样子,哎呦了一声,捂着脑袋进了屋。   “娇娇啊,你看这是什么?”杨玉乔拉开抽屉,从里拿出一个棉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后,露出一个方纸包,瞧这光景,还以为是个金锭子呢。全打开后,原来是一拳头大的红糖。“你这头上流了那么多血,妈去给你冲糖水喝。”   从原主自带的记忆中,胡娇娇知道红糖在这年月也属于宝贵的东西。一般用来给生病的人或者坐月子的产妇喝,好端端的人是舍不得随便喝糖水的。可胡守义在时,却时常去镇上供销社换糖,给她们娘儿俩当零嘴。   不得不说,胡守义这爹当的挺够格儿的,但也不够格儿。因为他把妻子女儿保护得太好了,娇养得像温室里的花朵,放在这山野里,太容易被风摧残。杨玉乔天真,胡娇娇任性简单,就这一家子,不被人扛去卖了还替人数钱才怪!   胡娇娇忙对杨玉乔摆摆手,“不喝了妈!你把红糖收好吧!咱们也不富裕,剩的也不多了。”   杨玉乔喜出望外,“我娇娇丫头懂事了,知道节省了。你今天是病人,一定要喝,妈去鸡窝掏个鸡蛋,给你煮个糖水蛋。饿了吧?妈再给你下碗荞面条。”   胡娇娇心里一阵暖,自打母亲走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母爱的关心了。“妈,不用忙活了,我喝点热水就行了。”   杨玉乔却不由分说,往院子里走去。不一会儿,胡娇娇就听到了母鸡咯咯哒的声音,大概是不乐意鸡蛋被人拿走。   胡娇娇喝了一口糖水,差点没被呛着,心里叫苦道:好粗糙啊!也不知杨玉乔放了多少糖,简直能把人甜掉牙了。再吃这面,胡娇娇又差点没咽下去,“妈,你这放了多少盐?”   杨玉乔眨了眨杏仁眼,“我不知道啊,随手放的。我……我想让你二娘给你煮,可你也知道刚刚因为招娣的事,我一路上就没跟于彩霞说话,我也张不开这嘴……”   胡娇娇咽下了这口“苦面”,望了望空荡荡、窗户还破个洞的屋子,又望了望坐在床边不知所措、一脸无辜的美亲娘,真是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活。   难怪祖母提出每个月要交两块钱“伙食费”的无理要求,杨玉乔都忍了。你让她一个人单过去,恐怕不出三天就得饿死。   既有刁叔婶,又有坏堂妹,祖母也是个不讲理的,原主似乎还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线。想想书里的结局,胡娇娇在心里盘算起来。   过了有个把小时,姓刘的赤脚医生才被人从邻村给“请”回来。人已经是喝得醉醺醺了,好在家门能打开,也就有了消毒、止血的药品和纱布之类。   回到家里,夜已深。乡村的夜晚静谧安宁,唯有蝉鸣蛙声从窗缝处钻进耳朵里。没有空调的夏天,让刚到这个书里世界的胡娇娇很是不习惯。杨玉乔将窗户又开宽了些,手里拿了把大蒲扇子,坐在床边轻轻给胡娇娇扇凉。   胡娇娇不得不说,杨玉乔虽然年纪也不小了,可一颦一笑都格外好看,明明身上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短袖小褂,手里拿的是大蒲扇子,可雪白的手腕轻轻摇晃的姿态,像极了身着旗袍、手摇团扇的江南美女。   “妈,爸过世后,你就没再想过要回自己娘家?”   杨玉乔轻叹了口气,“想过啊!刚结婚那会儿我不敢回去,等有了你之后,我也跟你爸悄悄回去过一趟。可到了老家一看,什么都变了,老宅子也换了主人。一打听才知道,有人把土改之前你外公当过地主的事扒拉出来,虽说那会儿田就给收走了。可你外公和你舅舅脑子活络,家里还藏了些家底子,有小铺子做些生意。可被坏人一挑拨,还是都遭了□□了,说他是奸商。我和你爸打听了一圈,就知道人被拉往外地农场去了,具体是哪儿以前那些老街坊也不知道,家里其他人也搬走了。这些年你爸只要一有机会去县城,就会四处托人问。”   胡娇娇在心里寻思着:没想到这美亲娘还是个有钱人家的闺女。按照年份,也快到能平|反的节点了。只要外公一家人没事,还是有团聚的机会。到时候再打听个人,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既然聊到了这个话题,杨玉乔也打开了话匣子,给女儿讲了很多她小时候在娘家的故事。兴许是杨玉乔的声音太过软糯好听,胡娇娇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胡娇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恍惚间看到眼前似乎有亮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小小的屋子里,昏黄的煤油灯下,杨玉乔竟然还没睡,在聚精会神做着针线活儿。   “妈,你怎么还不睡?”胡娇娇忍不住叫了一声。   杨玉乔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娇娇怎么醒了?嗨,这不刚刚忙活你的事儿,耽搁了些时间么,今天晚上不赶出来,积压到明天要做的就更多了。妈不习惯拖着,反正也没啥事儿。”   “做什么呢?”胡娇娇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凑了过去。不由惊叹出声,“妈,你的手真是太巧了!”原来杨玉乔正在做鞋垫,蓝底子金色绣线锁边,图案绣的是并蒂荷花、锦鲤戏水,兼职栩栩如生。胡娇娇又翻了翻绣筐里别的鞋垫,有绣野鸭的、有绣芍药的;除了鞋垫还有手绢、方巾、肚兜。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笑道:“这算什么?你外公家原先绸缎庄里的绣娘手艺才是真好呢,我也就学了个皮毛。”   “妈,算上奶奶和二叔他们咱家一共也就七口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东西?你这是给谁绣的?”   杨玉乔像看傻子似的嗔了胡娇娇一眼,手上的活儿却没停,“这傻孩子,哪里是给他们用的?这不平时妈用来换毛票的么?妈在生产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不靠这个手艺,上哪儿每个月给你奶奶交两块钱去?”   果然如此,胡娇娇听了,是气不打一处来。   “妈,再没听说过一家人住一起吃饭还要人交伙食费的,一个月两块钱还不如去吃生产队食堂!”   杨玉乔也眼圈一红,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去食堂吃也得交这两块钱,你还小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奶奶横竖都想要你给她‘上供’、她好再贴钱给二叔他们么?”   “嘘!小点声!”杨玉乔急了,忙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压低了声音,“四下里安静着呢,留神给你二叔他们听到。”说罢,她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这个丫头平时没心没肺的,竟然也懂了。是啊,可不就是惦记我这点还能榨的油水么?”   说完后,杨玉乔便心酸地微低着头不做声地开始在手指上绕线。   胡娇娇盯着母亲看了一阵,冷不丁地出言问道:“妈,当初你跟爸从外公家逃出来,不可能一点过日子的盘缠都不带吧?”   杨玉乔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么问,白皙的脸庞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道:“带……也没带多少。”   “村里不少人都住的泥巴房呢,咱家这四间大瓦房是怎么起来的?”胡娇娇并没有打算就此打住,而是问到底。   杨玉乔望着女儿清亮逼人的眼神,心虚地垂下了头,“当初你奶奶说我名不正言不顺,想进胡家门多出点儿也是应该的……”   “妈,你怎么这么傻?”胡娇娇气得直跺脚。杨玉乔委屈地撇了撇嘴,杏眼含泪地望着女儿。胡娇娇的气一下子就扁了,这个亲娘当真是水一样的性子,又长得这么漂亮,当初还幸亏是遇上了胡守义这样的好人,要是碰上感情骗子,恐怕被人吃得渣都不剩了。   “爸可也是有手艺的,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吧?”   杨玉乔怔怔地一愣,“你爸去世之后,就都给你奶奶、二叔他们翻箱倒柜搜走了,你忘了?”   经杨玉乔这么一提,胡娇娇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那看来,这个家是当真一穷二白了。   胡娇娇夺下杨玉乔手中的针线,握住了她的双手,“妈,爸去世后你辛苦了,你给他们老胡家贴了那么多,就算是替爸还的养育之恩,也还差不多了。往后咱娘儿俩要为自己活。”   杨玉乔面露难色,“说的容易,我又没个力气,也没能给你留个兄弟,能靠谁?”说着就要滚下泪来。   胡娇娇忙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生怕她又哭起来,“妈,咱谁也不靠,靠自己的双手。”   “靠自己?”杨玉乔不解地抬起头。   “对!就靠自己!你看,你有这么好的绣工,我呢打算继承爸的遗志,爸不是给我留了本他手写的菜谱吗?我就去做厨娘!你看现如今外面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那生产队的大姐、大姨们哪个不是弱女子?哪个不是干完了活儿挣工分,回家还把鸡鸭猪给喂了?别人能行,我们也能行!”   似乎是被女儿眼中的坚定给感染了,杨玉乔也终于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胡娇娇蹙起眉,“不过咱们再能干,赚的工分也好、换毛票粮票也罢,可都不能再去填二叔一家的无底洞了。这个家得分!”   “分家?不可能的!”杨玉乔几乎是第一时间摇了摇头,否定了胡娇娇的提议,“长辈不提,晚辈不能主动提分家;长辈还在,晚辈就更不能分家了。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   “我们不提,让他们主动提啊!”   “怎么会主动提?”杨玉乔一脸不信。   胡娇娇冷笑一声道:“妈,你说爸也不在了,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你,我又是个女孩儿,二叔家有男孩儿,奶奶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继续住这里?”   “因为……因为你爸爸吧,毕竟我们也是……”说着说着,杨玉乔自己也没信心说下去了。因为她是守义的媳妇、娇娇是守义的女儿?守义在的时候,婆婆就不待见她们娘儿俩,更别提守义不在了。如果真在意着,又怎么会跟小叔子一起在守义走后立马将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把守义的钱也拿走了?   “因为你会绣活,还能赚俩工分。妈,就你这手艺,放在村里生产队可惜了,换不了多少;放到镇上、县城跟人家换,能翻倍!”那时候不能说“赚”,得说“换”,否则就是投机的。不过胡娇娇深知,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候百废待兴、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是很多人白手起家的好时机。   “真的?”杨玉乔瞪大了眼睛。   胡娇娇点点头,“妈,你信不信你这边交不出每月的两块钱,那边不用说她们就主动撵我们走了?”   倒不是不相信这个,杨玉乔愁上心头,“只是走了之后,我们不就无家可归了?能去哪儿?”   “妈,家不在于这个瓦房,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就是家。”胡娇娇耐心地开导着杨玉乔。终于,杨玉乔也坚定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不知怎的,今天晚上的女儿格外不一样,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她爸,杨玉乔像又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胡娇娇忍不住问道:“妈,你这眼睛怎么老是流泪?”   杨玉乔赶紧擦了擦眼角,笑道:“别担心,妈不是哭的,是晚上熬夜熬得多,这煤油灯又不太亮,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不由自主地就老流泪了。”   胡娇娇听罢,看了看杨玉乔的手,心疼起来。   她想了想,小声跟杨玉乔商量了一下,杨玉乔将信将疑,“这能行吗?”   “你就信了我吧,横竖我们不吃亏。”   “好。”   不一会儿,小屋子里便传来了一阵啜泣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凄美婉转,如胡琴在诉说故事。   胡兴旺和于彩霞住的西里间离这边近,窗户又小开着,自然听得这哭声清清楚楚。本来二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了,被哭声弄醒后。胡兴旺十分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谁呀?大半夜的不睡觉嚎丧呢?你起来去看看。”说着用胳膊碰了碰自己女人。   于彩霞也不耐烦地抬起头,探到窗口仔细辨别了一会儿,没好气地道:“还用问么?这哭声还能有谁?你那哭精转世的嫂子呗!一天到晚哭,我看你大哥就是给她这丧气给克没的。”   胡兴旺懒得搭理自己媳妇,说着翻了个身,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于彩霞却皱了皱眉,想了半天还是不打算过去沾惹麻烦,只好关上了窗户。   “妈,我热。”儿子小宝在睡梦中呢喃。   “乖,妈给你扇凉。”于彩霞一边拿过大芭蕉扇子,一边在心里咒骂着隔壁那对母女是丧门星。   第二天一早,于彩霞立马就去了婆婆屋里,告诉王秀花小宝因为杨玉乔的哭声,一夜没睡好的事情,打算怂恿她去找杨玉乔兴师问罪。   王秀花睡得沉,倒是没怎么听见,可一听说小宝没睡好,立马就从床上起来,怒气冲冲地拿着擀面杖就往大儿媳屋里去。   人刚出了堂屋门,就见胡娇娇哭着跑了过来,“奶,出事了!”   “出什么事?一大早就嚎丧啊?”王秀花一见胡娇娇也哭丧着脸,额头上还贴着白色的纱布,一身病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妈昨晚哭了一夜,今早起来眼睛看东西看不清了!”   于彩霞和王秀花纷纷愣在了门口。 第5章 决明子,龙井茶   王秀花和于彩霞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各自心里打着小算盘。   待老刘站起身,王秀花忙问道:“大夫,我这媳妇儿眼睛咋说?”   老刘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王秀花心里一塌,急急问出口,“瞎了?”   老刘还是摇头,“没瞎。”   于彩霞快人快语,“那究竟是咋回事?”   “我也看不出啊!我摇头是说我医术不精啊,治不了。”   王秀花和于彩霞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在心里骂着老刘讲话大喘气。胡娇娇则在一旁拼命憋着笑。   老刘两手一摊,“你们也晓得,我就是个赤脚医生,也没正经学过医科,平时给村里人治治头疼脑热还可以,偶尔还兼个兽医。这眼科的病我哪能晓得?我看哪,不如趁早送镇上诊所吧,诊所也未必行,去县里公立大医院吧!”   王秀花两人一听顿时心脏吓得扑通扑通跳:送县里大医院那得花多少钱?   真是个丧门星!从娶进门开始就是来花钱的,不能做事不说,还哄得儿子隔三差五就给她买糖吃、买布做衣服。王秀花心里想着,脸上流露出厌恶地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杨玉乔。她才不会掏钱送儿媳妇去医院看病哩,看不清楚就看不清楚,瞎了也不管她的事。只不过可惜了,眼睛不好,往后还怎么做针线活还钱给她用?   杨玉乔颤颤巍巍地发出了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妈,您别为我操心了,我不去医院。”   王秀花叉着腰啐了一口道:“你想去我也不会送你去!丧门星,守义娶了你简直就是造了孽了,被你克走了不说,生的蛋也是母的。现在还要拖累我们全家!你这样的拖油瓶子就该趁早卷铺盖回娘家去!”   尽管心里也认同婆婆说的话,可于彩霞却是个多少要脸面的,碍于刘大夫还在这,于是悄悄拉了拉王秀花的袖子。对于杨玉乔突然就得了眼疾的事,她是有些不信的,家里前阵子借来拉磨的那头驴为了躲避干活,还装过病呢。不过是平时流得眼泪多了些、昨晚又哭了一晚,这就哭出毛病了?   “刘医生,这……要不您再给好好瞧瞧?是不是哭多了暂时性的,歇几天就好了?”于彩霞问道,“我记得昨儿娇娇头上磕出个大口子,你不在这儿,村长从知青队伍里请来个后生,叫什么白知青,他好像懂点医术。”   胡娇娇一听这个名字,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原书里白明时的确是祖传中医,他自己更是对此有所钻研,八十年代开放后,更是创办了大江南北响当当的制药企业。要是找他来给杨玉乔看病,非穿帮了不可。   正在她想着怎么拒绝时,那边老刘已经应承下来了,“我怎么忘记这茬了?你说的是白明时白知青。”   胡娇娇撅了撅嘴,“什么懂医术?那么年轻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又白又瘦跟个竹竿子似的风一吹就倒,就那病歪歪的样子还给人瞧病呢?昨天来给我止血,随手从路边就薅了几根草叶子,用石头捣烂就往我头上摁。这眼睛的毛病可比不得寻常头疼脑热,万一治坏了,我妈可怎么办?嘤嘤嘤~”   于彩霞一瞧胡娇娇这副小狐媚子的架势就来气,老刘也没了脾气,却仍是挠挠头,“胡家大姑娘,人家白知青可是知识分子,外公、母亲都是大学教授,据说他外公在医科的某个学科上还是泰斗级的人物哩!比我这个赤脚医生懂得多!你就让他给你妈号个脉试试吧,死马当成活马医。”   胡娇娇在心里腹诽:这个刘大夫果然文化程度不高,乱用成语!   杨玉乔听说要找个高手来给自己号脉,一时心虚了,也忙对刘大夫道:“不用麻烦了,兴许我休息几天就好了。”   母女俩的百般阻拦落在于彩霞眼里更是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想,不由在心里冷笑了声:竟然敢装病,好,既然你要装,我就送佛送到西,给你请个大夫好好看看,等揭穿之后,再让你背个撒谎成性、懒惰装病、不孝顺的恶名,看你俩还在铜钱乡怎么待!   于彩霞轻笑道:“嫂子你就别推辞了,你是不是怕瞧病要花钱啊?你放心,就算花再多的钱,我这个做弟媳的也要治好你的眼病。”   “就是这个理呢!”老刘听了,竟然有几分感动,不由分说就出了屋子,往白明时的住处赶去。   杨玉乔几乎要躺不住了,胡娇娇却暗地里捏了捏母亲的手心,暗示她镇定下来。反正有病也不是她们说的,是老刘先诊断的。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带头的是胡招娣,身后跟着几个村姑、村妇。一进院子就嚷嚷:“刘大夫带白知青来了!”   胡娇娇见状哪能不明白?这个胡招娣,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一定是得了于彩霞的指使,断定杨玉乔的眼疾多半是假的,所以找几个乡邻以探病为由看热闹,这样好传出去她们娘儿俩的坏名声。   老刘欢天喜地迈进了门,身后还跟着个一瘸一拐的人,胡娇娇翘首一看,果然是昨天那个青年。当时月光朦胧,自己又是魂穿又是脑袋流血的,也没太看真切,现在看看清楚,胡娇娇不由在心里纳罕:这深山人堆里,竟然也能有这号长相的人物!   忽略跛脚,这个白知青修长挺拔,面容清俊,眼睛黑白分明像山泉一样澄澈,却藏着一种让人猜不透的冷清,嘴角微微向下弧度,一看就是常年不爱笑。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胡娇娇有种莫名的发怵,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把戏。胡娇娇从床边战战兢兢地起身,不情不愿地给白明时挪了个位置,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笑容。   “白……白大夫,您喝水不?”   于彩霞明里白了胡娇娇一眼,心道:见到个模样俊点的男人就发|春!真是不害臊!   老刘跟白明时介绍道:“伢子,这就是我跟你路上说的病人,平时就爱哭,昨天晚上因为她姑娘磕伤了的事,担心将来留疤,就哭得久了点,一早上醒了看东西就模糊了。你给瞧瞧,是不是哭久了泪干了?”   老刘的话有种莫名的琼瑶既视感。   白明时没有多做声,只轻轻翻了翻杨玉乔的两只眼皮,接着又搭了个脉,搭了半晌也不做声。一屋子的人,除了纯属看热闹的老刘,其他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白明时的手放下来了,比胡娇娇还抢先挤过来的人是于彩霞,“白知青,我嫂子这病?”   “瞎不了。”从白明时的唇边轻飘飘出来一句话。   王秀花稍稍放下点心,总算不用掏钱给这病秧子看病了,就算不给她治,又不能干活的,家里还不得多个吃白饭的闲人?   于彩霞得意地笑笑,心道:我就知道你们这是装病的!真是蠢如猪!等白知青说出实话,看你们一会儿怎么收场!面上却依旧笑眯眯的,故作好心地问白明时道:“那我嫂子这病是怎么得的呢?是哭多了吗?”   “当然是哭多了啊,不然是你戳瞎的?”   白明时一句话噎得于彩霞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胡娇娇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险些笑出来,露出了雪白的贝齿。白明时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还好胡娇娇反应快忙用胳膊捂住,下一秒转化成了掩面哭泣。   “我……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于彩霞面露尴尬。   白明时高傲地昂着头,像一只家禽圈里的大白鹅,“平时过于忧郁、有心事思虑过度,哭得也多,累积到一个点就爆发成病了呗。”   胡娇娇忙接着话头道:“对对对,我妈就是自从我爸去世后,时常思念我爸,想着想着就会哭。白天做事不会当着你们面这样,晚上回屋后夜夜想夜夜哭。”   老刘在一旁惋惜道:“呦,真是伉俪情深,苦命鸳鸯。”   白明时若有似无地看了胡娇娇一眼,吓得胡娇娇赶忙缩回脖子,白明时继续悠悠开口道:“不仅如此,晚上熬夜多了,伤了眼睛。”   “她又不干活,哪里熬夜多?”于彩霞脱口而出道。   白明时轻飘飘地扫了于彩霞一眼,“那我管不着,我只是个给人看病的,实话实说而已。”   胡娇娇眼圈一红,端来了放在枕边的一筐绣品,轻轻啜泣,“我妈白天在生产队干点活,晚上回家还要熬夜做绣工,不然哪里交得起每月给奶奶的钱?二婶,这些你都知道啊,怎么还问?”   门口看热闹人火辣辣的眼光刮得王秀花婆媳俩老脸生疼,昨天就已经经胡娇娇的口,村里人知道每个月杨玉乔都要给婆婆交“伙食费”了。这话要是再传出去,估摸着村里人都要说胡家人不厚道了,在人丈夫走后,欺负孤女寡母。   还是于彩霞脑子转得快,忙对白明时赔笑道:“那小兄弟,你说,要抓什么药,我们一定都照办。”   “要么养着,歇歇眼睛;要么抓药,药也简单,决明子泡水;明前龙井煎茶日日擦眼睛;她这眼疾多半跟脑部血管有淤血有关系,按你们农村的老话,吃哪儿补哪儿,三天一顿猪脑花;两天一顿炒猪肝。再用热毛巾敷一敷应该歇个半年也差不多了。”   胡娇娇惊异,白明时一口气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却说的头头是道,口齿清晰、丝毫不见混沌。直说得王秀花、于彩霞婆媳目瞪口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再听他说的那些药材和食补法子,胡娇娇简直怀疑他其实是来助攻的了。   老刘啧啧赞叹,“乖乖,要么怎么说你们城里来的娃还是有知识有水平,我老刘要是再年轻个十几岁,跟你一样多读点医书就好了。还能多帮母猪下个崽儿,多换点鸡蛋、猪肉吃吃。”   白明时没好气地白了老刘一眼,心道:我学这些是治人的,可不是用来医猪的。   刚刚那一番说辞,已经让门口看热闹的大姑娘们红透了脸。自从白明时来到铜钱乡知青队伍里,村里老少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岁数大一点的婆姨就不会心生惦记了,只一边赞许一边感慨,这么好个知识青年,留在乡下可惜了。还干活时不小心摔断了腿,成了跛子。真是老天没眼。 第6章 辣椒酱,韭菜饼   外人离开了院子,屋里恢复了清静。   于彩霞脸涨得通红,尴尬地朝王秀花喊了一声“妈”。   王秀花愤愤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朝胡招娣的背上狠狠打了两下,“是你这个死丫头招那些外人来看热闹的?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吗?”   胡招娣心下委屈,却只得咬紧牙关,心里更是恨毒了胡娇娇母女。   胡娇娇却撇撇嘴,抹了抹泪,“奶奶,连城里来的懂医术的白知青都说我妈是真有眼病了,他说的那些药我们哪儿有钱抓啊?您跟二叔多少给我们一点儿,就当我们借的。”   “借?我呸!”于彩霞掐着腰啐道:“就你们母女这好吃懒做的,能赚什么工分还钱?以前你这娘还能做点绣工,现在废物一个还要人照顾,要我说瞎就瞎了吧,出去要饭看着还惨点儿。”   胡娇娇攥紧了拳头,这难听的话也竟是从一个妯娌的口中说出来的,真应该让乡邻都来听听。   王秀花本就不喜欢杨玉乔,如今得了病更连好脸都不惜的给了,三人直接回了自己屋,商量起中午吃什么。   待几人走后,胡娇娇才关上门,悄悄坐到杨玉乔床边,“妈,她们都走了。”   杨玉乔一咕噜爬起来,紧张地握着女儿的手,“这怎么那个姓白的知青也说我有眼疾啊?妈这眼睛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我听说他是从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家里长辈还是名医,他都这么说了,那……”   胡娇娇宽慰杨玉乔道:“妈,您先别急,我找个机会再去问问他。”胡娇娇心里想着,是得探探白明时的口风。   既然想套话,肯定不能空手上门。可能带些什么呢?胡娇娇望了望空荡荡的屋子,愁上了。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空水碗,胡娇娇眼前一亮,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胡娇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要靠双手劳作来过活。以前父亲让她学厨艺,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她总是不以为然,心想着家大业大怎么着也轮不到要靠做菜来赚钱。没想到穿到这个世界,还成了一样本事了。   乡下穷,要啥没啥;可山野也有山野的好处,靠山吃山,弄些山珍野味倒也不成问题。屋后小山坡上雨后长了不少蘑菇,去采了小半筐,将之切成丁,跟剁碎了的红辣椒、香蒜泥、蒜苔切丁这么一翻炒,再拌上酱豆。小时候,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辣椒酱,抹在饼上,吃一口满嘴香。   只不过在这个年代的乡下,能吃上白面馍馍算是奢侈的,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白米饭、白面馒头吃,平常基本都是粗粮饭、玉米面,有时掺着精米、面一起。   中午吃饭,于彩霞一家连叫都没叫她们,压根没人管她们的死活。胡娇娇一狠心,将棒子面里掺了一点点面,做了几张贴饼子,饼子陷里包的是韭菜饭粒。吃棒子面饼压饿,胡娇娇给杨玉乔留了三张饼,剩下的都用油纸包包好了,放到筐里,加上那罐蘑菇辣酱,又从自家小菜园子里摘了两根茄子、四个西红柿,向知青宿舍走去。   这地方山清水秀,天湛蓝得连个云丝都没有,骄阳似火地烤着,林间蝉鸣不绝。胡娇娇小心翼翼地踩着山路,心里想着:挨这太阳再晒上几天,恐怕自己得黑上一大圈。   村里给知青们安排的宿舍在生产队晒麦场附近,原是一处学校。这几年不兴念书考大学了,山里的娃子更是没几个愿意念书。于是便拨出了几间教室改造成了宿舍,给他们住。   正是晌午刚吃完饭的时候,胡娇娇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引起了男知青们的一阵骚动。   赵子林本来正在院子里洗头,一听说胡娇娇来了,胡乱擦了把脸,顶着一头香胰沫子就来了。“娇娇!你怎么来了?这太阳毒着呢,有什么事找人叫我们一声就是。”   几个男知青殷勤地问长问短。一旁打水洗衣服、洗头的女知青顿时面露鄙夷,平时叫他们干活,一个个能躲则躲,都懒怠着,看见个胡娇娇倒是勤快起来。   胡娇娇今天穿了件白底粉碎花的短袖小褂,土黄色的裤子,两根乌溜溜的麻花辫,明明是土得不能再土的打扮,却因这张分外娇艳的小脸显得清新明快起来。将那几个省城来的女知青,全都比下去了。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浅笑道:“我来找你们这儿一个姓白的知青,早上他给我妈瞧了眼病,我妈让我带点东西来谢谢人家,顺便问问抓点什么草药好使。”   “找白明时啊?你找他干什么!”赵子林本来积极得不得了,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失望又来火。   听到了胡娇娇的来意后,本来都还想套近乎的几个知青都纷纷没趣地各干各的去了。胡娇娇心里不解,这个叫白明时的看来挺不招人待见?   正寻思着,有个端着盆,正在刷鞋的男知青走了过来,对胡娇娇客气地笑笑,“我叫陶敬军,你来找明时吗?我带你去。”   胡娇娇欣喜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知青宿舍比胡娇娇想象中的要简陋,一间教室改造的大屋子,里头全是大通铺,白明时就住在靠窗户的拐角处。胡娇娇看了眼房间朝向,面向西,下午的西山太阳直照人脸,刺得眼睛生疼,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   陶敬军将胡娇娇领进来时,白明时正在看书,胡娇娇瞥见那上面的人体穴位图。   “明时哥,有人找。”   白明时见是胡娇娇,既不惊讶也不像外头那些知青一般兴奋,依旧一脸平静如一潭古井深水。   胡娇娇都在猜测,他是不是不会笑。   “什么事?”白明时干脆地问道。   胡娇娇本来还准备了一大车寒暄的话,白明时直接问,她反而有几分尴尬了。“我……我妈让我来谢谢你,上午来给她瞧眼疾。哦,这是我做的韭菜饼,还有一小罐蘑菇丁辣椒酱,留给你们就饭吃。”   刚刚领着胡娇娇进门,陶敬军就闻见篮子里的韭菜饼香味了,而且那饼韭菜气味没那么冲,反而有一股米面的香甜,馋得人直流口水。胡娇娇麻利地将筐搁下,打开了那罐辣椒酱,鲜红的辣椒混着油裹着蘑菇丁。“这蘑菇丁你们尝尝,有肉味。”   陶敬军惊喜,忍不住伸手接过来闻了闻,“哎呀,好香好香!”   白明时倒也不客气,直接对胡娇娇道:“放那儿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胡娇娇从未跟这种类型的人打过交道,一时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你上午在我家,说我妈的眼睛要吃啥子猪肝、决明子、还要龙井茶洗眼睛,是真的吗?”   陶敬军已经被这罐子辣椒酱深深折服了,忍不住倒了他一句,“你说的那是资本家和地主家,这小姑娘普通村户人家,你让人上哪儿弄决明子、龙井茶去?你就瞎掰吧!”   白明时白了他一眼,“绿茶和决明子都能名目,我说的又没错。”他转过练来,看着胡娇娇,淡淡道:“我上午说的那些药材是故意气你祖母那两人的。”   陶敬军瞠目结舌,一脸尴尬,心道:怪不得村里人和知青都说你是怪人,跑人家去给人瞧病,你气人祖母干什么?   白明时接着道:“你母亲眼睛没什么大问题,但身体虚弱,气血两亏,月地里应该落下过病根;跟身体太弱、休息不好、忧思过度都有关系。气血亏会引起头晕,脑部供血不足、长期熬夜、营养不良也会引发双目看东西模糊。简而言之,即使现在没大毛病,如果不加以注意,以后眼睛也可能会出问题。而且除了眼睛以外,她的身体状态也确实不好。”   胡娇娇一下红了眼圈,杨玉乔跟她说过,当年生下她,王秀花见是个女孩儿,便立刻冷下脸,对她们母女不管不顾。天寒地冻的,父亲一个大男人能帮的忙有限,而且白天还要出去干活补贴家用,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病根就此埋下了。   也就是说,白明时其实早上是看出来她们是装病的,但也号出了杨玉乔身体其他方面的确不好,需要休息和补补,才没有戳穿。   女人气血亏,想补好不难,可眼下条件这么差,上哪儿弄那么多红糖、红枣和阿胶之类的去?   也不知是不是胡娇娇此时的愁眉苦脸,碍着白明时眼了,他皱了皱眉头,“不用吃贵的,你们家房前屋后都有一种草,叫大雁草,开紫红色的小花,月事过后用来煎水喝;生姜泡茶加一点红糖,秋冬有红枣,加六粒枸杞煮水;鸡蛋尖头敲开一个小洞,放入十粒胡椒,蒸熟吃蛋白,连吃十日。三个法子随你选,如果想食补,没有猪肝,你可以去泥塘捉些黄鳝,黄鳝也是补血良品。”   胡娇娇眼前一亮,对白明时连连道谢,“谢谢你,白大夫!”   白明时挑了挑眉,喃喃地跟着念道:“白大夫?”总有种跟老刘划到一条战壕的不好感觉。“还是叫我白明时吧。”   “好的,明时哥!”少女笑声清甜、笑容明媚,像太阳底下的小溪山涧,尤其是笑起来弯弯月牙一样的眼。本来不笑时,这双眼看起来是有些楚楚动人、含情脉脉的,引得人想入非非;这样笑起来,反而少了一分媚,多了一分天真。   白明时竟有些看愣了,待回过神来,胡娇娇已经搁下辣椒酱和饼子,欢天喜地挎着篮子出门去了,这才小声地冲着那倩影嘀咕了一句,“谁是你哥?不自觉。”   胡娇娇刚从宿舍出来,赵子林和钱勇等人便凑了过来,殷切问道:“娇娇,你这就走啦?”   “不走还留在这儿干嘛?我妈还等着我回去照顾呢。”   “娇娇你真孝顺!”赵子林赞叹道,身后的其他几个知青纷纷点头附和,“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这会儿天热,我给你开个西瓜,你吃完了再走啊?”   “喂!赵子林!那西瓜是公家的产物,孟书记看我们干了一上午辛苦才摘给我们的,她做什么劳动了,你要分给她?”说话这么不客气的是一个女知青,叫罗敏君,跟赵子林一样,都是干部子弟,在女知青里说话颇有分量。 第7章 推拿手   罗敏君在这些女知青里算长得漂亮,不同于胡娇娇的水灵娇俏,罗敏君模样周正,大眼睛高鼻梁,个子也高,带着城里姑娘特有的优越劲儿。按理说她跟赵子林门当户对,但平时恰恰这两个人最互相看不上眼对方,时常挤怼。   听到罗敏君这么说,赵子林当然也不客气地反驳道:“不就是一个西瓜么?又没摘你们家地里的,说的就跟你上午干了多少活儿似的。你不刚下地就嚷嚷着腿疼,坐到大树底下乘凉去了吗?那按照你说的,这瓜切开了,你也别吃得了。”   罗敏君像被点了□□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怎么没干活儿?我确实脚崴了,又不是装的。”说着,她上下打量了胡娇娇一下,掐着腰阴阳怪气地轻笑道:“我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嚷嚷上了,处处护着这个小村姑。你好歹也算省城来的、见过世面的人,这小村姑到底哪儿好看了?你看你跟钱勇两个见人来了之后那股殷勤劲儿!可惜啊,人家一进院子就往宿舍里拐,是去找白明时的!我看你就是个二傻子!”   赵子林将瓜朝桌子上一丢,要不是钱勇护着,差点就滚落到地上去了。   “别跟我提那个瘸子!一个有爹生没爹养的狗杂种,也配跟我相提并论?”   赵子林嚷嚷的声音挺大,简直就是故意说给白明时听的。   胡娇娇愣住了,自己只是来问个药,临了走了怎么还摊上这么个热闹?正犹豫着究竟是留下来看看,还是事不关己脚底抹油,白明时却拄着拐,一跛一跛地从宿舍里踱出来了。   “赵子林,把你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白明时虽然腿脚不好,走过来这几步却不急不慢,带着一种压迫人的气势到了赵子林面前。陶敬军在身后劝阻,“老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闹起来一会儿给村长、书记他们看到不好。”接着又瞪着赵子林道:“赵子林,你也太欺负人了,从下乡那天开始你就处处霸道。先占了最好的屋子,吃饭也总是跟我们抢肉。不就仗着你爹是干部吗?”   陶敬军说这句话,反而激发了赵子林的优越感似的,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女同志的面,旁边还站着一个娇滴滴、早让他心痒痒却见不着的小美人,于是把敞开的衬衫向后一撩,昂首挺胸、双手插在腰间,向白明时和陶敬军逼近了几步,“就是仗着我老子是干部欺负你们怎么着?有能耐你也投胎个好爹啊!哦,我忘了,陶敬军还有这个可能,我们白明时同志恐怕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吧?不知道问你妈呀!她应该……知道吧!”说罢,转向身后的知青,哈哈大笑起来。   胡娇娇攥紧了拳头,最看不得这种拿人父亲母亲讽刺挖苦的人了,正好挎着的篮子里还有一些马齿苋菜叶子,胡娇娇一个兜头冲赵子林倒了过去。   赵子林顿时愣住了,不止赵子林,对面的白明时等人皆呆住了。   “就你还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呢,我一个乡下村姑都晓得,什么叫尊重他人、团结友爱。没爸怎么了?我们这些现在没爸的孩子,也都曾被爸爸疼爱过、教育过;你有个当干部的爸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教会你怎么做人!”   白明时听到这话,隐隐有些意外,扶着拐的那只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小姑娘看着不大,脸上带着和她容貌不相匹配的倔强。   赵子林处处被菜叶子洒的时候刚想发怒,见是胡娇娇,便软了下来,有些心虚地对胡娇娇道歉道:“娇娇,我不知道你也没有……父亲,我不是骂你的,我是……”   “骂谁都不行!”胡娇娇也掐着腰拿捏着,可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小嘴一嘟,眼睛一翻,非但没让人觉得泼辣,反而透出一股小辣椒的爽利。几个男知青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就在赵子林说话的当儿,白明时却冷不丁地靠近,突然丢了手中那拐,两手摁住赵子林的肩膀。待赵子林反应过来,发现已经挣脱不了了。赵子林一米八六的大个子,比白明时还要略高一点,长得也要更壮实。可此时此刻,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病歪歪、瘸腿小白脸的劲都小。   “哎呦!”只听一声惨叫,赵子林捂着胳膊向后踉跄几步,白明时松开了手,也向后退了一步。陶敬军已经把拐拾起来了,重新递给他,但也万分惊讶地盯着那边惨叫连连的赵子林。   “胳膊,我的胳膊被卸下来了!白明时!”赵子林鬼哭狼嚎,完全失了刚刚的得意和风度。   白明时的嘴角却淡淡扬起一抹笑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到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胡娇娇,白明时转过脸去。胡娇娇吓得一激灵,连连对他摆手,“白……白大夫,啊不,白大哥!我我我,只是多待了会儿来看热闹的,我是站你那头的哈!”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别打我”。   不知道是胡娇娇紧张之下看错了还是怎么的,白明时的嘴角向上弯了弯,露出了一抹不同于刚刚的笑意。   “娘啊!疼死我了!白明时你给我等着!”赵子林嚎得呼天抢地,那边知青七手八脚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钱勇指挥道:“还愣着干什么?找个平板车,把子林送上医院啊!”   “去什么医院?这山路崎岖的,颠都颠死了。”   “去找刘医生来!”   说着有人便一溜烟跑去了。不过多会儿,听闻知青打架的村长和村支书都赶过来了。   “怎么回事?”任永厚一看受伤的是赵子林,一下子急了。这个赵子林组织上还特地跟他关照过,要好好照顾呢,这下子事出的可怎么跟上头交代?   赵子林疼得嗷嗷叫,“村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胡娇娇连同罗敏君听到这句嚎,都不由自主地鄙视了一下。这样子哪里像个男子汉?分明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嘛!   孟支书也就是孟春生的父亲,在来的路上就大致听知青说了来龙去脉,知道惹事的双方还有一个是白明时。这个白明时平时倒也不是个捣蛋分子,除了刚来没几天,干活伤了腿脚,成了跛子,其余时候都挺安静的。听说还有祖传的医术,平时跟老刘帮帮忙。一个小白脸好端端的怎么动手了?   任永厚瞧了瞧赵子林的胳膊,一下子明白过来,“呦,这娃的胳膊是叫人给卸下来了。”   钱勇忙问道:“要不要找个驴车去医院?”   “去啥医院?”任永厚见多识广,朝身后的白明时看看,“白同志,有话好好说,我来给你们做主。大家都是一起下乡的知青,何必为了一些口角之争弄得这么难看?往后还要在一起干活、一起生活哩。麻烦你给托上去吧。”   白明时淡淡笑笑,对任永厚道:“子林上午干活回来说他肩颈酸了好几天了,我这是给他松松骨呢。”   看见白明时靠近,赵子林吓得不顾胳膊还当啷着,就往后缩,“你你,你要干什么?我告诉我爸……”   只听“嘎巴”一声,接着赵子林又是一声惨叫,“姓白的,我弄死你!”   大家还在愣着的当儿,白明时轻描淡写地对任永厚道:“这不好了么。”   任永厚等人慌忙让赵子林动动胳膊,赵子林也又惊又喜,“哎,能动了啊!”   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   被托上胳膊的赵子林,立刻来了劲儿,指着白明时骂道:“你这个小杂……”   “是不是左胳膊也想松松骨啊?我看你下颚骨好像也有点酸,不如也给你松松下巴?”白明时瞥了赵子林一眼,目光中满是凉意。   赵子林吓得一哆嗦,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任永厚和孟支书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在心里下了决心,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小打小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让上头知道。白明时这边好说,赵子林的工作恐怕还得做做。   孟支书眼尖,一下瞧见赵子林身上沾着的、地上落着的菜叶子,“这菜又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胡娇娇苦笑了一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赵子林刚想解释,白明时便已经开口道:“跟她没关系,是赵子林刚刚先‘问候’了我的父亲,捎带手也骂上了她。被人‘问候’父母,没人能忍吧?”   任永厚二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被逼动了手,敢情是赵子林先挑衅的啊,任永厚毕竟是村长,平时村里什么鸡飞狗跳、东家长李家短的他没少处理,三下两下就看出了里面的关键所在,八成是赵子林和白明时为了这个胡娇娇争风吃醋,才大打出手的。   这个胡娇娇,真是走到哪儿都不消停。女同志长得俊是好事,长得太俊就容易招惹麻烦了。你不招麻烦,麻烦自动来招你。   既然是两边都有错,就好办。任永厚也并没有因为赵子林是干部子弟就特别优待,对知青一视同仁,还是对白、赵两人都进行了批评教育。胡娇娇趁着这个当儿,麻溜地跑回家去了。 第8章 黄鳝莲藕汤   胡娇娇回到家,刚进院子,就听见争吵声,王秀花和于彩霞正在一唱一和数落杨玉乔。胡娇娇赶忙丢下挎篮,挤了过去。   “你们干嘛为难我妈?我妈现在是病人。”   于彩霞瞅瞅胡娇娇,阴阳怪气道:“呦,这是打哪儿回来啊?又去会什么人了?”   一个做婶娘的对侄女说这么难听的话,胡娇娇也不客气,跟讲理的人讲理,跟不讲理的人讲了也白讲。她轻轻笑了笑,“我就是去刘大夫和白知青那儿给我妈这眼疾问问便宜的方子,真按他说的那种猪脑啊、猪肝的补,我们哪儿吃得起?不过刚刚路过生产队场地,我看见二叔正跟别的姨套近乎呢。好像看背影像翠兰姨。”   “高翠兰?”于彩霞恨得咬牙切齿,“胡兴旺我看你又皮痒了!”说着连围裙都没解就骂骂咧咧一边往外赶去。王秀花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剩下她一人,对胡娇娇照样没有好脸色看。她继续数落道:“你和你妈一样都是败家玩意儿!昨晚锅里那荞面条都给你们捞了吧?一口都不剩!还有厨房里的玉米面也少了,是不是你贴了饼子?我数了,你贴给你妈三块,还有的饼子呢?你送哪儿去了?要我说,昨天你惹了祸,就不该给一口吃的,关屋子里几天就老实了。”   胡娇娇鼻子里哼哼,“奶,这么热的天,您把我关屋子里还不给吃的,饿死了可就发臭了。”   农村人最忌讳拿生死说事,王秀花没想到胡娇娇一点都不避讳,平时脸皮薄的很,说上一句就吧嗒吧嗒掉眼泪,今天脸皮怎么就这么厚了?“啊呸呸呸!什么死啊臭的!我怎么摊上你们俩这丧门星?守义我的儿唉!你怎么这么命苦,娶了个会克人的媳妇儿,还生了个小祖宗哦,都要骑到我老婆子头上了,你快睁眼看看。”   王秀花坐在门槛上咿咿呀呀哭诉了半天,都是干打雷不下雨。可惜于彩霞不在,没人陪她演。热夯夯的天,左邻右舍也没有想出来看热闹的,也不好一个人唱独角戏,只好拍拍屁股回自个儿屋了。   “妈,我回来了。”   杨玉乔刚刚听见女儿和王秀花的争执,“娇娇,不要说什么‘饿死发臭’这样不吉利的话。”   “知道了妈。”   “还有,虽然你奶奶对我们不好,可毕竟也是你爸的亲妈,你躲着点便是,不要那样跟她说话。”   “妈,去年奶奶得了病,躺在床上是你端屎端尿照顾的吧?二娘当时以照顾小宝为由,躲得远远的,二叔这个亲儿子也不曾上前费心。结果呢?你落得奶奶一声谢、一声好了么?”   杨玉乔轻叹了口气,“娇娇,你说的妈心里都有数,妈又何尝不寒心?妈自己倒无所谓,妈是怕你,你还小,你是不知道这村里人舌头的厉害。嚼着嚼着把你说成是不孝顺的人,你将来说婆家都难。”   “我不用说婆家,我就待在你身边,将来照顾你一辈子。”胡娇娇吐了吐舌头。杨玉乔只当她说的是孩子气话,倒也心头暖暖的。   “你去找那个白大夫,他怎么说?”眼下杨玉乔更关心这事,万一真是眼疾,那就遭了。做不了活儿不说,还会拖累娇娇。娇娇也不小了,就算长得再好,可谁愿意娶一个家里有瞎眼娘的媳妇儿?   胡娇娇将白明时的话一五一十跟杨玉乔背了一遍。杨玉乔听罢一怔,半晌才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胡娇娇忙宽慰道:“妈,估摸奶奶她们最近也不会让你熬夜做活了,你就借着这个由头,趁这段时间歇歇,再吃些东西补补。村里其他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开始干活儿了,她们能,我也能。妈,我中午给你留的三块饼子,味道怎么样?”   杨玉乔由衷夸赞道:“娇娇,妈还纳闷呢,从来没见你下过厨,什么时候学的贴饼子,还掺和了韭菜馅。”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爸以前做菜的时候,我也在灶旁看过。我可聪明哩!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胡娇娇将会做饭归结于胡守义的遗传和自己的聪明,成功地糊弄了杨玉乔。   杨玉乔喃喃道:“那倒是,你爸做菜的手艺那是没得说,你也是聪明,学什么都一看就会。”   胡娇娇兴奋道:“我回头看看爸留下的菜谱,说不定能多个手艺,跟着大食堂底下打打下手,分我点工分呢。”   杨玉乔听了这话,也十分高兴。毕竟女儿先前因为孟春生的事浑浑噩噩,现在不但完全放下了,还懂事地想要学个本事补贴家用,杨玉乔很是欣慰。   安抚好母亲,胡娇娇却犯了难。白明时说的几样补人的东西,红枣现在是没有的,而且红糖也很珍贵;鸡蛋搁在城里再寻常不过,可农村一般都把蛋拿来孵小鸡或者换些米面油,很少有一天一个吃的。要是她真那么做,于彩霞她们非跳起来不可。那就只能去泥塘里捉些黄鳝了。   想起黄鳝滑溜溜的样子,胡娇娇蹙起眉。以前在自家餐厅后厨见过大师傅杀黄鳝,那血淋淋的样子让她一想到就忍不住犯恶心,真让她动手做,哪里会做?   “黄鳝、长鱼……”胡娇娇喃喃地念叨着,一边翻着胡守义留下的那本厚厚的菜谱。与其说是菜谱,不如说是手抄本。可这本子上前半部分工工整整记录着一些菜的做法,后面就字、画、符号都有,一看后者的文化水平就不高。有些不会写的字都用圈圈画画来代替。记忆中杨玉乔是识字的,幼时家中有钱,念过私塾,也上过公办学堂,看来胡守义识的不多的字也是老婆教的。   那本子倒是挺厚,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书页有些旧了,但看得出来胡守义很宝贝它,一点边角卷翘都没有。这年头在农村,一个本子、一支笔也是值钱的,毕竟不少人家里压根用不到。胡娇娇有些好奇,“妈,这书是从哪儿来的?这可是稀罕物,在农村可没有。”   杨玉乔摇了摇头,“不知道,听你爸说过是有一回去镇上,一个脏兮兮要饭的老头趴在他脚底求施舍个吃的,你爸分了他半块豆渣饼。老头临走丢给他一本书。你爸随手翻了翻,凭着认得不多的字,认出来是本教做菜的。后来,他就渐渐会做菜了。”   胡娇娇感到惊异,更加仔细地翻开起来,心里想道:这胡守义一开始是个啥也不会光有力气的粗人,后来突然就会了颠勺,能在公社大食堂捞上差事,这菜谱该不会是个金手指吧?既然自己都能穿到书里,那胡守义能有金手指也不稀奇。   可翻了半天,也没翻出什么特别之处来。胡娇娇苦恼地想着,手上的铅笔头不知不觉在手抄本上写下了两个字:鳝鱼。她回过神来,忙去找橡皮擦。忽然想起橡皮对这个年月的乡下孩子来说也是奢侈品,于是只得苦笑了下。就在这个时候,胡娇娇惊奇地发现在她写下的鳝鱼二字下面空白处,隐约现出了几行字:黄鳝莲藕汤,健脑益智、护目、健脾开胃,接着是具体的做法;往下看一共六种做法。   又过了片刻,那上头的字就消失了。   胡娇娇高兴起来,真是瞌睡时候送来了枕头。也不知在自己之前是否还有别的穿越者,这书就给胡守义捡了漏子。难怪这上面有一部分字是胡守义歪歪扭扭写的,大概是想趁着字还没消失凭借记忆写下来。只可惜一个是他文化水平有限,二是本身没有厨艺的底子,光凭死记,只记下只言片语,还是用涂鸦似的记录方式。就这,也够他在乡下当作一门手艺了。   而她自己,多少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对饮食有所了解,现在有了这本书,胡娇娇对过两年改|革开放后能发家致富,更有信心了。   那就先从黄鳝开始。   白明时说,可以去泥塘捉黄鳝。这对不论是胡骄,还是原主胡娇娇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黄鳝喜欢在田绳边钻洞,一般白天藏在洞里,夜晚游出来觅食。而且这家伙行动敏捷,耳聪目明,十分灵活,所以钓黄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先找到黄鳝洞口。   胡娇娇拎着个小篓子,往稻田地走去。绿油油的田野,清风吹得溪边树林子簌簌作响。从来没捉过黄鳝的胡娇娇,以为就像摸鱼一样简单。那稻田地里尽是泥水,说不定还有蚯蚓、蚂蟥什么的。为了杨玉乔的身体,胡娇娇忍着恶心,咬咬牙,卷起了裤腿管,露出两节白生生莲藕般鲜嫩的脚踝。   田埂另一边的稻田地里,站着三个村里青年,戴着草帽,手里也拎着鱼篓,跟胡娇娇一样,也在捉黄鳝。这年月在乡下,想吃点带肉的很难,就得千方百计地去向大自然索取。什么天上飞的小麻雀、树上的知了、水里游的草鱼,逮来都是一顿美餐。   胡娇娇盯着眼前的泥塘,犹豫着到底该怎么下去。   “这不胡家的娇娇么?”隔壁泥塘的青年笑嘻嘻地开了口,眼睛顺着裤管贪婪地盯上了胡娇娇雪白嫩生的脚踝,不由喉头一紧,咽了口唾沫,“妹子,你这是来干什么?需要帮忙,跟哥哥我说话。”   胡娇娇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板起了脸,并不跟青年搭腔。对方见没撩到,讨了个没趣,这时其他两个人也趟着稻田地走过来了。   另一个青年瞧了瞧胡娇娇手里的鱼篓,心下猜出个大概,“娇娇这也是要捉黄鳝吧?你这工具不行啊,你瞧哥哥我,捉黄鳝得用钢丝做钩,用蚯蚓做饵,还得找到藏身的洞,来来来,哥来手把手教你。”说着就想上手去薅胡娇娇的鱼篓。   胡娇娇灵巧地一躲,闪到了一边去,赶忙放下裤管,拿起篓子,拔腿就走。   那三人见胡娇娇要走,自知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也不忘对着小径上快步离去的胡娇娇调笑道:“娇娇你捉黄鳝要做什么?这是要给谁补补啊?哥哥我不用补也壮!”   虽然说的隐晦,但胡娇娇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离开的步子更加快了。   不知走下多远,胡娇娇停下来歇口气。风从东南方吹来,卷着热浪扑在脸上。胡娇娇擦了擦脸颊的汗珠,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这才放心地找了一处田埂,脱了鞋,往下走。泥水沁凉,给一开始的不适带来了一丝乐趣。   胡娇娇仔细寻找田埂下的洞穴,终于在拐角处,发现了一个洞,洞口不时冒出些小泡泡。她不禁喜出望外,弯下腰伸出手去。   “别伸手!”   “呀!”胡娇娇的手指被狠狠地钳住了,吃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这哪里是什么黄鳝洞,分明是螃蟹洞!   身后的大杨树底下,坐起了一个人,跛着脚,一瘸一拐但快速地靠近了过来。   “给我看看。”白明时手里的竹棍也不知在螃蟹哪儿敲了一下,那螃蟹一下就松开了钳子,掉落在地上,飞似的横着爬走了。   血顺着胡娇娇的食指往下流,疼得她龇牙咧嘴,十指连心,那只该死的螃蟹似乎还用了大力气,简直比那天脑门磕破还疼。   白明时似乎有些生气,“叫你别伸手,你偏要伸。”   本来胡娇娇就疼得很,听白明时非但不安慰,反而数落起她了,更加平添了委屈,“你说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手都伸过去了,我哪儿知道那是螃蟹洞?” 第9章 螃蟹洞,红蜻蜓   白明时面无表情地轻轻托起胡娇娇的手,仔细端详着伤口,“夹掉一块肉,疼是疼了些,但包扎起来不要沾水,一星期就好了。长新肉的时候会痒,不要去挠。”   胡娇娇撇撇嘴,“你这是又要弄点菜叶子、草糊糊给我止血么?”   白明时背对着胡娇娇,边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拔草,边淡淡道:“你也可以不用这些草,一边流着血一边去找刘医生。顺便告诉你,他今天去陈村给猪做配种去了。”   胡娇娇没憋住,笑了出来,可手指又疼着,眼角还挂着泪珠。这破涕为笑的模样,像极被微雨沾湿的石榴花。   胡娇娇俯下身子,好奇地问道:“这也是艾草吗?”   “这是黄荆。”白明时将嫩叶揉碎,敷在胡娇娇的手指上。“摁住了,先回去吧。”   胡娇娇朝稻田地望了望,“怎么摁?我这手还得拎鱼篓呢。黄鳝没捉到,我拿什么给我妈熬汤补身子?”   太阳底下,少女的脸晒得通红,脚边还放着一个鱼篓。白明时想起昨天也是自己跟她说的,黄鳝也是补血良品,这丫头才来捉,不慎被夹伤了手,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胡娇娇看见白明时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手绢,轻轻地缠绕上她的手指。胡娇娇微微惊讶,手绢一般是女孩子贴身带的物品,很少见男孩子带的。别是哪个姑娘送的吧?忽而转念又想,面巾纸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大家普遍都用手绢来擦汗、擦鼻涕。用脏了后,随时都可以在水里清洗清洗,晾干了继续用。像白明时这种爱干净的人,随身带着一块也不稀奇吧。   白明时在胡娇娇的手上系了个蝴蝶结,手绢材质轻薄,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在手上停留的真蝴蝶,又像一枚大号的戒指。   “回去找刘医生换纱布,手绢还给我。”   胡娇娇小声嘀咕道:“可我还要抓鳝鱼呢。”心里却还想道:我怎么一碰到你这个人就不是头破就是血流的?   “在这儿等等吧,一会儿黄鳝就会自动进你的鱼篓里。”白明时一跛一跛地回到自己刚刚乘凉的大杨树下。   “怎么可能?你哄三岁小孩呢!”胡娇娇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略带生气地瞪着白明时。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总是一副懒怠又高傲的样子,真叫人来火。   她这才发现,原来刚刚白明时是躺在树下乘凉呢。她对这个人更好奇了,这个时间点,知青也好,村里的年轻人也罢,都在田里干农活了,怎么他不用干活吗?   白明时重新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树荫正好遮住了太阳。待那只花蝴蝶似的身影凑过来时,白明时眉头紧蹙,表示出了明确的不满。“你过来干什么?”   胡娇娇讪笑道:“来躲太阳。”   “别的树底下不能坐吗?”   “没有人,害怕。”胡娇娇说的语气很诚恳,还略带着一丝惶恐。像之前在田埂边遇见的那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胡娇娇是真有些害怕。   白明时先是不解地挑了挑眉,在少女清澈如溪水的眼神中,他明白了些许。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已经都出了汗。湿了的几缕发丝粘在脸颊旁,更衬得少女楚楚可怜。这样一张五官清丽的脸,家里又没有个父亲、兄弟,孤儿寡母的确是容易被人欺负的。   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想到了另外一张美丽的脸庞——他的母亲。   “我能在这儿坐着么?就坐旁边这棵树下。”胡娇娇看到白明时冷着脸,就不由自主一阵发怵,自打上次在知青宿舍门口见到他卸了赵子林的胳膊后,胡娇娇就自动把白明时在心里贴上了不好惹的标签。但又和村里那些嬉皮笑脸、总想占她便宜的青年不一样。   白明时“嗯”了一声,算是应允了。   胡娇娇很自觉地挪到离白明时有段距离的一棵大树下,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眼面前有一条浅浅的小沟,这个年月工业没那么发达,更没有人为的污染,连条小沟都是清澈的,沟边长着芦苇和狗尾草,不时飞过来几只蜻蜓。其中有一只通体红色的蜻蜓,在乡下俗称“红新娘子”,胡娇娇在以前的世界一直生活在城里,从来没见过这个,看得出神。   白明时半眯着眼睛,不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少女坐过去后很安静,没有像庄上传闻得那样妖冶不自觉,只好奇地看着芦苇上的蜻蜓。   太阳眼见着快落山了,胡娇娇蹲在树荫底下看蚂蚁搬家。蜻蜓低飞,蚂蚁搬家,都是要下大雨的征兆。正琢磨着,不远处叽叽喳喳有一队人过来了。胡娇娇好奇地翘首,竟然是赵子林他们几个知青。赵子林吊着个膀子,显然是还在养伤。   赵子林最先注意到胡娇娇,惊喜地问道:“娇娇你怎么在这里?”对上次胡娇娇拿苋菜扣他头上的事,丝毫不介意,反而不好意思地对胡娇娇道歉道:“对不起啊娇娇,上回是我说话不注意。”   陶敬军并不惊讶地看了一眼白明时,“你还闭目养神呢?太阳都快落山了,一般这个时候你不早回去了么?”   赵子林冷笑一声,“有人仗着自己腿瘸,生产队的活儿也不干,天天躲在这里乘凉,也不知道是真瘸了不能干,还是偷懒。”   白明时不咸不淡地道:“怎么?膀子接上了,还嫌不够?你要是也想靠瘸腿偷懒,我可以帮你一把。你是想要我从脚踝下手还是膝盖?”   赵子林想了想自己的胳膊,顿时冒了一后脊梁冷汗,只得愤愤瞪着白明时,不跟他说话了。   陶敬军知道两人有矛盾,生怕再闹出点什么,忙来打岔,正好一眼瞥见胡娇娇脚边的鱼篓,于是便对她笑问道:“小胡来稻地里抓鱼吗?”   胡娇娇摇了摇头,“我来捉黄鳝。我妈妈眼睛不大好,白知青说吃黄鳝能补血明目。可我不会抓,没找到黄鳝洞,光找到螃蟹洞了。喏,还被夹到手。”   闻声的赵子林、钱勇几个纷纷流露出了心疼。“想要黄鳝我们来帮你捉嘛!”   钱勇咧嘴笑笑:“我们今天也是来捉黄鳝的,回头分你点。”   “真的吗?”胡娇娇喜出望外,没想到白明时说的会有黄鳝送上门竟然是真的。   知青的日子过得也苦,这些都是城里来的娃,有的家庭条件不错,从小娇生惯养,在乡下要吃没得吃,要喝没得喝,偶尔也会来这些地方捉捉草鱼、黄鳝什么的,打打牙祭。   一听说有机会为美人效劳,几个男知青纷纷捋起袖子、摩拳擦掌,争着往稻田地里下。有的手里带着钓钩和饵,手段娴熟,看来也不是第一次捉了。   钱勇的网子捞起一只小螃蟹,得意地对螃蟹说道:“小东西,就你夹着我们大美人的手了,你还真会挑人!看我不吃了你!”   胡娇娇听到钱勇的话,不由红了脸,轻声呵斥了他一句,“胡说些什么!还捉黄鳝不?”   “捉!捉!”钱勇连连点头。   在他的带头下,不到半小时的功夫,知青们就收获了满满当当的一篓子。拜胡娇娇所赐,他们找到了那个螃蟹洞,抓了一串小螃蟹。陶敬军乐得哈哈大笑,“今天晚上都能饱餐一顿了!”   钱勇将捉到的黄鳝给胡娇娇装了一大篓,并四只小螃蟹,当即便引起了其他知青的不满。   其中有一个叫田晓萍的,平时管着女知青们的生活日常,她走过来拦住钱勇,道:“钱勇,我们下乡插队,平时也都受这些村民们的照顾,胡娇娇不会抓黄鳝,你给她几条也不是不行。可你这也太偏心了吧?胡家几口人?我们知青多少人?你把黄鳝都给了她,我们吃什么?而且刚刚抓黄鳝,她也没出力啊!”   钱勇刚想辩驳,胡娇娇忙先开口道:“田知青说的对,谢谢大家的帮助。现在干活都是干得多拿得多,我没出力就拿黄鳝,实在说不过去。这样吧,如果你们不嫌弃,我愿意帮忙做这顿饭。”   “你也会做饭?”田晓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又尴尬。这乡下的妹子比不得她们有些城里来的知青,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很多都是六七岁大还没灶台高了,就会跟着打下手了。   胡娇娇笑笑,“别的不说,做菜我可是拿手。我爸胡守义之前在公社大食堂当过大厨呢!”   提起胡守义,知青们纷纷眼前一亮,他们当然听大队书记他们说过。那时候公社还吃大锅饭呢,胡守义愣是能颠得起那么大的锅,将一口锅里炒出来的菜吵得咸淡匀称,香得人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本来干活就累,吃了胡师傅的饭想吃得更多了。   就前几天,一起干活的一个老汉还提起过,哈喇子都要下来了。   田晓萍将信将疑,“行吧,就带你过去试试吧。你要是做不好,还浪费了我们的油盐,这些黄鳝我们可是一条都不让你拿走啊!” 第10章 蟹肉粥,炒黄鳝   一行人一路高歌着,兴高采烈地往知青宿舍走去。   太阳落山后,待在宿舍里洗衣服、打扫卫生的几个女知青已经等得肚子咕咕叫了,稀饭也已经煮了,就等着黄鳝下锅。   待看到跟在后头的胡娇娇,罗敏君皱了皱眉,十分不悦地问道:“她怎么也来了?这是我们知青点。”   赵子林最看不惯她那副目中无人、口气大的样子,旋即怼了一句,“知青点就不能邀请老乡来坐坐?下乡的时候组织都是怎么说的?要与乡民融为一体,都是我们的亲人!”   罗敏君嘲讽地鼻子里哼哼,“亲人?你干妹妹?”   田晓萍知道这二人平时强势霸道惯了,便出言制止道:“我们去捉黄鳝,看到胡娇娇因为掏鳝洞被螃蟹夹了手。钱勇他们就打算从我们捉的黄鳝里分她几条。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什么力也没出,我们也不乐意,所以商量了一下,今晚由她来给我们做黄鳝。”   “凭什么?她也配!”罗敏君尖酸地喊了出来。   赵子林也不客气,“她不配你配?来,你来,我们大家把锅和勺都让给你,让我们的罗知青给我们做一次菜,我们也期待已久很想尝尝。”   罗敏君心虚地红了脸,在知青点,大家都商量好了,做菜、搞卫生这些生活琐事都是轮流做。不少男同志不会做饭,就负责去弄食材,譬如今天去捉黄鳝打牙祭;大部分女知青都承担了做饭的任务,可唯独她是不参与的,因为她不会,也不打算学。因为这个,女知青里不少人都对她有意见,认为她搞|特殊。   “那也不能让她干,你们瞧她长得那个样子,再听听村里人都是怎么说她的。她会做饭么?好不容易吃顿带肉的,回头再给她弄砸喽。”   “弄砸了我赔大家黄鳝和螃蟹。”胡娇娇目光真诚,笃定地道。   原本田晓萍还对胡娇娇有点偏见,可今天接触过以后,对她的印象却是大为好转。不但有礼貌,还通情达理,于是便按下了罗敏君的话头,转身对其他知青道:“大家也都饿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做菜吧。”   肚子的饿与对黄鳝的馋,很快就占了上风,谁还管做饭的这个人是谁?更何况胡守义的大名,在任家庄乃至整个铜钱乡都是响当当的,父亲手艺好女儿也不得差到哪里去吧?   胡娇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篓子里扭曲着身体的黄鳝,心里有些害怕。   田晓萍看出了她的心思,走过来对她道:“你手指被夹了,黄鳝就不用你来杀了,让他们男的来。你说,要什么别的菜,我们现在洗。”   胡娇娇真心实意地对田晓萍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脑子里飞快地回忆昨天在菜谱上见过的那些方法,考虑到材料有限,她便挑选了最简单的一种做法,“要蒜、蒜台、韭菜、青红辣椒,要是有酱豆子就更好了。”   田晓萍和另外一个女知青相视一眼,面露为难,“其他的都有现成的,就是酱豆子没有,得去找乡亲们借。”   胡娇娇眯了眯眼,“不用去,我知道哪儿有。”送给白明时的那罐子辣椒酱里就有些许酱豆子,用那个酱来当酱料,再好不过了。   陶敬军已经扶着白明时回宿舍了。胡娇娇走进来,笑盈盈地道:“白大哥,能不能将我送你的那罐蘑菇辣酱借我做个菜?”   “不给。”白明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胡娇娇一愣,心里骂道:拒绝得这么干脆,连假客气都不装一下,真是个难搞的怪人!   可一想到东西已经送出去了,自己是在求人,胡娇娇又语气放柔了几分,“就挖一勺,用完了还你。”   “一勺也不给。”   胡娇娇眼珠转转,讨好似的道:“那我今天挖一勺算借的,明天我就换你一罐子新的。一勺换一罐哦!”   似乎最后一句话让白明时动心了,这回他没有立刻出言拒绝,而是沉默了几秒,终于扶着桌子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向自己的床铺,从床里面掏出了那个罐子,送到胡娇娇手里。   胡娇娇看到罐子后,当即哭笑不得,那罐子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还真就剩一勺这样。一个人一天之内是怎么把一罐辣椒酱给吃没的?当零嘴吃的吗?   陶敬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吃得多,吃得多……不过小胡你这酱做得可真是太好吃了,那蘑菇丁你要是不说,我保管以为是肉丁。这窝窝头上抹一点,就着棒子面粥别提有多香了!”   白明时看了胡娇娇一眼,又看了一眼那罐子,轻描淡写地叮嘱道:“你说的一罐子,说话算话。”   胡娇娇气笑了,只得点头,“说话算话。”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胡娇娇在转身之前,竟然看到白明时那个家伙得意地笑笑。   材料都准备齐了后,胡娇娇开始着手做菜。她将蒜台和韭菜都切好,青椒切成方块,先将捉到的几只螃蟹洗干净放到煮粥的锅上去蒸。   田晓萍忙道:“不需要将粥盛出来,坐上水再蒸吧?”   “不用了。”   粥锅上蒸着螃蟹,不一会儿那青壳就开始翻红,随着粥的热气越来越浓,金黄蟹膏开始从壳子边缘溢出来,田晓萍几人围在旁边看着,馋得口水都咽了好几口。   大概蒸了个七八成熟,胡娇娇却小心翼翼地打开蒸笼,用筷子将螃蟹一只只给夹出来。热气哈到了受伤的手指,胡娇娇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却还是咬紧牙关,拿起菜刀,将螃蟹从当中一分为二,再将螃蟹腿给掰了下来。   金黄流油的蟹膏香气四溢,田晓萍也不知道胡娇娇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见她拿起擀面杖,开始擀螃蟹腿,一下一下雪白的螃蟹肉就被挤了出来。胡娇娇将那蟹腿肉和砧板上残留的蟹膏蟹黄全都一股脑倒进了稀饭锅里,又切了点绿叶菜放进去解腻。   光是这一道道工序,饶是城里来的,田晓萍等人已经是看得目瞪口呆。本来对胡娇娇的厨艺还持有怀疑态度的几人,这下算是彻底心悦诚服了。对她说话也开始热情起来,“娇娇,你看这个红椒切得怎么样?还需要拍蒜吗?”   被切开的蟹,胡娇娇才开始下锅炒,青红椒混着蒜瓣、蒜台、少许韭菜,还有辣酱,香味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连在外面的男知青都按捺不住了,被香味勾得直流哈喇子。   香辣蟹炒好后,黄鳝也杀好了。胡娇娇动作娴熟地将黄鳝切成小段,同样和蒜瓣、蒜台、韭菜一起,却是没放红椒,只放了很少的请教,蒜和韭菜的量却放得多了些。   待两样菜都盛在饭盆里,端上桌子,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两盆菜,生怕自己下手慢了就被夹没了。   蟹肉香辣、滋味刺激着舌尖;黄鳝却炒得酥烂,脊背上却滑不溜口,差不多的材料,做出来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再就着那锅蟹腿肉和蟹膏味的咸鲜高粱米粥,每个人吃得心满意足。   两盆菜和粥,都□□得一干二净,宛如被进村扫荡了一般。   “小胡,以后你要是能天天来给我们做饭那就太好了。”陶敬军感慨道。   “是啊是啊!”   罗敏君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可不养闲人。”   其他人刚刚吃过胡娇娇做的那么好吃的菜,听到罗敏君这么说,自然都不让起来,“说谁是闲人?你和白明时才是最大的闲人吧!”   白明时放下筷子,淡淡地道:“说她就说她,不要扯上我。我是腿脚不便。”   罗敏君挨了一顿抢白,又被白明时补了一句,顿时来了大小姐脾气,将筷子朝桌上一摔,委屈地回了自己宿舍。   田晓萍安慰胡娇娇道:“别理她,她说话就这样,好像就她高人一等似的,傲里傲气的。你做的菜真好吃,赶明儿有空,你也来教教我们。”   胡娇娇笑着点了点头。   通过这顿饭,那些剩下的鳝鱼理所应当地放进了胡娇娇的篓子里,而且都是杀好现成的。胡娇娇别提多高兴的。她想着等会路过荷塘,就去摘几节鲜莲藕,回去给杨玉乔炖莲藕黄鳝汤。   刚拎起篓子,正在心里盘算着,白明时忽然从背后叫住了她。   胡娇娇好奇地转过身去,白明时指了指她的手指,“做菜肯定沾水了,我带你去找刘医生。”   “谢谢。”胡娇娇小声谢道,这会儿看,这个白明时也不是那么招人厌嘛!   白明时拄着拐,走路不方便快,二人走出知青宿舍一段路,白明时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胡娇娇。   胡娇娇接过纸包一愣,刚想问他,他却转过身往回走了,只丢下一句话,“手绢洗干净了记得还我,还有那酱。”   胡娇娇展开纸包,不由惊讶:竟是几颗红枸杞。   她记得不论是菜谱上,还是白明时那天提起,煮的汤里放枸杞,都是对杨玉乔益气补血有好处的。胡娇娇捧着那纸包,心头一暖。 第11章 头一回进城   胡娇娇去了老刘家里,将手上的伤口消毒又包扎了起来。   老刘啧啧道:“也是邪了,你这丫头怎么一受点小伤,就能碰上白明时救治呢?”   胡娇娇撇撇嘴,“明明是我一碰上他就会受伤,不是头破就是血流的,准是八字不合,相冲!”   老刘憨憨笑笑,“大闺女,现在咱这新社会可不兴说这封建迷信的。”老刘眼尖,一眼看见胡娇娇放在门口的鱼篓,眼睛顿时放光,“这么多黄鳝?”   胡娇娇忙护住鱼篓,连忙朝老刘笑笑,“这是我拿回去给我妈补身子的。谢谢你啊,刘医生。”说着忙不迭拎上鱼篓走了。   回到家,已经过了晚饭点。杨玉乔在床上歇着眼睛,不方便出去找她,其他人就更不管了,连个残汤剩饭都没给她留。锅都刷干净了。   这样正好,胡娇娇干脆自己起了炉灶,开始动手炖莲藕黄鳝汤。   鲜嫩的莲藕配上黄鳝,简直是鲜美中的鲜美,汤熬得浓浓白白的,飘着几根葱段和黄黄的姜片。   胡娇娇亲手将汤碗端到了杨玉乔跟前,汤味浓郁、黄鳝肉炖得酥烂、莲藕清甜,几口吃下去,杨玉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儿做的。   “娇娇,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胡娇娇笑眯眯道:“不是跟你你说了嘛!我爸会做,我是他女儿,这是遗传。”   在杨玉乔看来,会做饭跟她会做手工刺绣一样,都是一门手艺,将来也能有一技傍身,不至于饿死。所以颇感欣慰。当看到胡娇娇手指上缠绕着的纱布时,杨玉乔顿时心疼起来,她想起黄鳝是会咬人的,女儿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是怎样在泥塘里走来走去,想想就又要滚下泪来。   忙被胡娇娇拦住了,“妈,黄鳝是知青们看我不会捉,好心送我的;手指是不小心被树枝划破的。已经找刘医生包扎过了,不碍事的。”   杨玉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妈,我再给你盛一碗。”胡娇娇见杨玉乔喝得很欢喜,便起身去了厨房。   “妈!奶奶!抓小偷抓小偷!”   胡娇娇被这脆生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撒了汤,以为家里进贼了。堂弟胡天宝站在小厨房门口,气势汹汹地指着她,那样子跟他母亲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晚上的瞎咧咧什么?”于彩霞闻声,只当儿子又是在瞎胡闹,也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挨了于彩霞的训斥,胡天宝不大高兴,更加起劲地嚷嚷道:“是大姐!大姐拿我们的东西,偷偷煮好吃的!不信你看!”   胡娇娇不客气地训斥胡天宝道:“小孩子乱说话会烂嘴角、坏牙的,谁拿你家的东西?我煮的是我自己抓的黄鳝。”   于彩霞过来一看,胡娇娇还真站在厨房里,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经过,手里端着一个汤碗,那浓郁的香味飘了出来,分明是荤汤!怪不得刚刚在屋里,他爸就说谁家煮鱼汤还是肉汤的这么香,还以为是邻居家的,原来是这个死丫头!   “你给我站住了!谁让你煮东西的?”   胡娇娇转过身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于彩霞,“二婶怎么了?这锅是我们胡家的,难不成是你一个人专用的?”   “我是说你碗里的东西!”于彩霞叉着腰,质问道。   胡娇娇莞尔一笑,“这汤啊,喏,是我拿黄鳝和莲藕煮的,黄鳝是我跟知青队的人从泥塘里捉的,莲藕是荷塘里拔的,不信你去知青队问田知青她们去。”   “知青?”于彩霞轻蔑地冷笑,“人家能愿意跟你搭话?全村上下谁不知道你胡娇娇……”   “谁不知道我胡娇娇人美心善一枝花,勤劳聪慧能当持家,田知青她们今天还夸我呢,说我煮的菜好吃。”   “你煮菜?你还会煮菜?”于彩霞一脸不可置信,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胡娇娇吗?平时又懒又馋,连个家务事都做不得,还煮菜?可朝那汤碗里望望,又的确香气扑鼻,做得像模像样。   “妈,我也要吃!”胡天宝闹着。   于彩霞哄道:“乖,小孩子不能吃鳝鱼,会流鼻血的。”目光中边透露出精光,鼻子里哼哼,“就算是你做的,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吃独食?有了好吃的,要先想着长辈,你这碗端走,剩下的给你奶奶和你叔叔了。”   “凭什……”胡娇娇气急败坏,还没来得及争辩,就被屋里杨玉乔的轻唤声给阻止了。胡娇娇气鼓鼓地端着汤碗进了屋,杨玉乔起身,“算啦,我都听见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二婶,她就是喜欢争,也喜欢占便宜,哪怕是一碗汤。这么多也够了,妈今天喝了娇娇亲手做的汤,非常高兴,娇娇你终于长大了。”   胡娇娇有些心酸,也更下定了某个决心。   “妈,明天我带你去县城吧。”   杨玉乔吓了一大跳,“去县城?去哪里作甚?妈不是说了,休息休息就好了,哪里就那么娇弱要去县城的大医院!”   胡娇娇朝那些鞋垫、手绢努努嘴,“你不是不信我跟你说的话么?我带你去县城,找个懂的人问问价。”   第二天一早,胡娇娇便搀着杨玉乔出门了。可巧有个村民要赶驴车去县里走亲戚办点事,胡娇娇给了那老乡五分钱,老乡便同意捎上她们一程。   铜钱乡离仙鹤镇不远,仙鹤镇就是县城最大的镇,也是县政|府所在地。在小山村里待久了,看见县城里这么多的人,胡娇娇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当真成了乡巴佬进城了,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老乡将她们送到后,便互相道别走了。   杨玉乔虽说是从南方城市来的,可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城上街了,乍一见到这么多的人,还真有点害怕,竟是牢牢抓着女儿的手。   胡娇娇知道她们母女长相上容易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沾上,于是出村前便各戴了一顶破草帽,十足的乡下村姑样,走在人群中压根让人注意不到。   “娇娇,我们去哪儿啊?这些东西又不能卖。”杨玉乔十分担心道。   “妈,您别夹着个包裹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抱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回头再来抢。您就大模大样点,就当揣了几件旧衣服。”   杨玉乔一听,立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胡娇娇哭笑不得。   这是76年,年底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东西是不能卖的,只能换,等再过两年就可以了。   杨玉乔指了指丁字路口的一家供销社,“我们要去这里吗?”   胡娇娇摇摇头,“进去得被人轰出来,那是只能凭票换的,谁会拿票换我们的这个?”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去哪里。于是便拉了个路上看起来挺和善的人打听,“师傅,请问县民俗文化馆怎么走?”   杨玉乔不明就里,“不是说问问谁能换下我这些东西么?去什么文化馆呀?”   “您就跟我走吧!”胡娇娇拉着母亲,一路往文化馆走去。   胡娇娇记得原书里提起过,铜钱乡的这帮知青因为将乡里一些传统手工艺品,拿到民俗文化馆,又被报到了更上一层,当地独特的一种传统文化手工艺品得到了极大的赞赏,后来八十年代后,铜钱乡靠当地的民俗制品,不少人走出了山村,几个聪明大胆的青年人还借此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   是什么东西,她忘了,但“民俗文化馆”这个地方她是记得的。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总算来到了目的地。彼时还是很简陋的一处两层小楼,大门口挂个牌子。   杨玉乔看到这样的单位,心里发虚腿也发虚,“娇娇,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儿,咱走吧!”   “妈,来都来了,怕什么?”说着便拉着杨玉乔往大门口走。   果然刚进大门,就被传达室看门人给叫住了,“哎哎,哪儿来的什么人啊?你找谁?”   “师傅,我找馆长。”   “你找馆长有事吗?”看门人打量着母女二人的打扮,眼神中流露出鄙夷,语气也不善。   “我是他乡下亲戚,来送东西给他。麻烦您带我们去一下。”   看门的将信将疑,这时候,胡娇娇摘下了草帽,露出了洁白无瑕的一张俏脸,看门人吃了一惊,刚刚还像个村姑,这会儿看倒像城里哪个干部家的孩子。现在知识分子都下乡,别真是哪儿插队的知青吧?   想到这里,看门人也吃不准了,语气不由好了很多,“跟我来吧。”   “谢谢您。”   在看门人的带领下,胡娇娇和杨玉乔进了小楼,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   “杨馆长,有人找,说是您亲戚。”   屋里一个戴着很厚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听到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胡娇娇。“谁呀?”   “杨伯伯。”胡娇娇忙冲他鞠了一躬。   看门人听到胡娇娇喊得这么亲近,便也不多听了,以为真是亲戚,便自觉地离开了办公室。   杨馆长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大概猜出了什么,“小姑娘,我并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亲戚?”   胡娇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了杨玉乔所做的一些东西,“您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可以吗?”   杨馆长警惕又琢磨地打量了一下两母女,“小姑娘,是谁告诉你让你到我这里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那天干活偷听我们村插队知青在聊天,她们夸一位大娘做的鞋子好,精致又好看,叫啥子……艺术品。说是放到她们省城文化馆、博物馆什么的,可以供人参观的。我就想着、就想着……”胡娇娇把心一横,诚恳地对杨馆长道:“我爹没了,这是我妈,她身体不好,每天熬夜做活儿养活我们娘儿俩,把眼睛也给熬坏了。我想带我妈来县城的公家医院看看病……”   尽管胡娇娇说的很委婉,但杨馆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看着白净天真的小脸,也挺可怜的,毕竟也是一片孝心,于是便终于答应看看胡娇娇带来的东西。   胡娇娇忙从包袱里一样样拿出来,放到杨馆长的工作台上,当鞋垫、鞋面、小孩肚兜一样样摆上来时,杨馆长发出了惊叹声,“这……这都是你们做的?”   胡娇娇知道有希望了,忙不迭地点头,“我哪有那个巧手?都是我妈做的。妈,你过来!”胡娇娇招呼杨玉乔走近些,杨玉乔却始终有些羞怯,站在门口不肯走近。   姓杨的馆长仔细研究上了,“嗯,是好手艺,绣的也是当地有特色的的花纹。可……”他推了推眼镜是,说话顿了顿。   胡娇娇急了,“可是什么?”   杨馆长笑道:“小姑娘你别急啊,这手艺是没的说,做工不但精致,而且充满意趣。只不过我好奇,这绣法好像跟这边当地老人们绣东西的手法不大一样,有点苏绣的特点。”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破天荒开了口,“我……我老家苏州的,从小做针线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您要是想看当地的,我可以学。”   “你是巧儿?”杨馆长惊讶地盯着摘下了草帽的杨玉乔。   听到这个名字,杨玉乔愣了愣,已经十几年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   “杨安叔家玉巧儿?”   杨玉乔怔怔地点了点头。 第12章 卤猪耳,酸梅汤   得到了证实的杨馆长一拍大腿,全然没有了刚刚那副严肃、不苟言笑的架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你五堂伯家的大堂哥杨玉明哪!”   “玉明哥?”杨玉乔不敢相信地打量着对方,喃喃自语,终于惊喜地叫道:“真是你?”   “巧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杨玉乔拿下草帽,声音还熟悉,杨玉明压根就不敢认,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甚至有些穷酸的乡下村妇竟然就是自己印象中家境殷实的娇千金。   提到这个,杨玉乔又是羞愧又是心酸,垂下头道:“嫁过来的,我家男人是铜钱乡人。”   杨玉明猛然想起,多年前曾听自己妈提起过,杨安叔家的老幺小巧儿,走丢了,下落不明。后来又听自己母亲隐晦地说,有些闲言碎语的说法,说是跟个男人私定终身跑了。瞧这光景,那闲言碎语八成是真的了。   杨玉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杨玉明道:“你知不知道我爹妈后来都去哪儿了?”   杨玉明叹口气摇了摇头,“唉,你走了之后,杨安叔可遭老罪了,被人给害了,那检举他的人以前其实也是个做生意的,生意不如你爸,被挤走了怀恨在心。这年月人心哪,难测!听说跟你哥一家一起去了西南方,都下了乡了。现在恐怕就算回来也不敢回老家了。”   胡娇娇知道,不少人后来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或者不愿意回到老家,以免对着物是人非徒增伤感。   二人感慨了一阵,杨玉乔破涕为笑,拉过胡娇娇,“娇娇,这是你堂舅。”   “堂舅好!”胡娇娇脆生生地喊道。   杨玉明也感慨道:“我那会儿走的时候,你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呢,也就跟这闺女一样大。要不是杨安叔给我钱,我哪能去城里读得起书?”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反而落了个成分好,加上读过书上过学,又有丈人提携,现在也能有个铁饭碗。   “那……”杨玉明欲言又止,忽然想起刚刚胡娇娇说的,她父亲去世了,母亲还生着病。   杨玉乔似乎猜到对方想问什么,难过地道:“你妹夫早两年就走了,我就这一个女儿,跟着婆婆和小叔子一家住。”   杨玉明望着手中的绣品,“怪不得我看这东西眼熟,这针法花色我妈也会绣,当然了不及你这个手艺。”杨玉乔家祖上是绸缎商,家里养了十几个绣娘。   “你这是得了什么病?”   胡娇娇替杨玉乔答道:“累的,爸走了之后,妈又在本地没个娘家依靠,我还是个女孩儿,妈只好白天干活、晚上熬夜。”   杨玉明懂了,当初又是名不正言不顺来的,铜钱乡民风保守,怎么也容不下她,男人走了就更受欺负了。想起杨安叔以前那些善举,对他的资助,杨玉明收下了那些手工品,“玉巧儿,你这些东西哥都收下了,我们馆里正好缺这些呢!这是钱,我身上带的不多你先拿着,有病咱就去看,千万别累着。”   递到杨玉乔手里的是五张大团结和几张零散毛票,吓得她赶紧塞回到杨玉明手中,“这我不能要!”   杨玉明却坚决地将钱又并几张粮票、布票重新放回了杨玉乔手中,“巧儿妹,当年要不是杨安叔接济我们母子,我跟娘早就饿死了,哪里还有机会上学?那会儿族里没人愿意收留我们,这就是世态炎凉;可我也还是信好人好报。杨安叔是好人,这钱就当我还他的。”   提到父亲,杨玉乔又泣不成声了,含泪犹犹豫豫地握着那些票子。见她还是不敢收,杨玉明笑道:“我一个当馆长的,一个月的工资也七八十块了。”   “七十块!”杨玉乔发出了惊叹,早就听村里人说过,城里的学徒工一个月也有二十几块,工人能赚三十块,而她们这些农村的呢?一个男劳力一个月的工分也就十来块,女的基本也就四五块钱了。这差距太大啊!她忘了,自己小时候比现在的杨玉明还要殷实多了。   杨玉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娘儿俩几时来的?还没吃饭吧?”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道:“早上搭一个老乡的驴车过来。”   “走走走,我带你去我们家去!见见你嫂子,我家也有个像外甥女这么大的小闺女呢!”   非但将手工品交给文化馆了,还有意外收获。这对胡娇娇来说,无异于发了一笔想都不敢想的横财。   杨玉明是每天骑自行车上班的,拎着个手提包,像模像样的干部。杨玉乔记起当年他来她们家,还是个瘦得跟竹竿似的少年,冻得鼻涕吸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杨玉明家离这不远,是处带院子的平房,一进门就看到葡萄架,底下一个小男孩正在吃西瓜,另一个高中生样的女孩在踢毽子。   听到自行车踢腿声,小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回来了?”   在看到杨玉乔母女的时候,杨玉明妻子愣了一下,甚至带了一丝警惕地盯着杨玉乔。   杨玉明忙介绍道:“高红,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表叔杨安叔家的女儿和外孙女,可巧今天碰上了。做饭了没?再给添两碗。”   听说是亲戚,女人才放松下来,接着又用城里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胡娇娇她们一番,嘴上客气着招呼她们进去坐。   杨玉明特别高兴,叫过自己的一双儿女,“这是我女儿晓娟,儿子晓军。晓娟、晓军,叫姑姑。”   晓军倒是挺有礼貌的,那个叫杨晓娟的小姑娘,看起来岁数和胡娇娇差不多大,虽然嘴上叫了,但一直手背在裙子后面,一只脚心不在焉地在地上不时划个圈。   杨家一家中午吃的都是白米饭,这对胡娇娇家来说简直是奢侈,一年也就过年才能吃上一顿。因为再做饭已经来不及了,高红给下了两碗面条,又在杨玉明的吩咐下,给加了一盘卤猪耳朵。   桌上原本就有两个菜,一盘炒青菜平菇,一盘小葱拌豆腐。手擀面上飘着碧绿的葱花和青菜,还打了两个鸡蛋。胡娇娇自打来了这儿就没见过这么多菜,尽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杨玉明的老娘也跟着他一起住,虽说儿子过上了好日子,可胡娇娇并没有从老太太身上看到什么富态的影子,又黑又瘦,背还有点佝偻,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像个农村老太太。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儿媳妇的眼色。   在过来的路上,胡娇娇知道了,这位舅妈的父亲在区里工作,母亲是供销社的,根正苗红家庭条件也好。   晓娟坐在胡娇娇的旁边,给胡娇娇夹了一块猪耳朵,“吃啊表妹,你们乡下人平时一定吃不到肉吧。”   杨玉乔很尴尬,更怕胡娇娇不满而和杨晓娟起冲突。杨玉明脸色也有点难看,想要训斥女儿没礼貌又碍于和气压了下去。这时胡娇娇却大大方方地笑笑,“谢谢表姐,这猪耳朵卤得恰到好处,舅妈的手艺太好了!”   听到胡娇娇没计较,杨玉乔松了口气,杨玉明看这个外甥女的目光更加添了几分赞赏。   胡娇娇嚼着猪耳朵,老实说手艺并不好,卤味太重,猪耳朵也有些酥烂了,反而少了脆耳骨的口感。   吃完饭,杨玉明和老娘同杨玉乔说了一会儿旧事,三个人皆生出不少感慨了。年龄相仿的胡娇娇便被杨晓娟领过去一起玩儿。   杨晓娟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胡娇娇打量着屋里的布置,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个脸盆架子,还有一个大衣柜,这年头子女能有自己单独住的地儿,足以见得日子过得多不错。三间平房里,大体东屋是杨玉明夫妇带小儿子住;中间是堂屋;西边是杨晓娟住的;杨玉明老娘却是挤在小厨房旁边的一个杂物间里,支了张小床。   虽是领着她来玩的,胡娇娇却看得出杨晓娟并不是很想跟她讲话。   “你们乡下好玩吗?有蟋蟀吗?”杨晓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胡娇娇说着话。最后胡娇娇看到了桌子上有一根毛线,于是提议翻花绳玩。   杨晓娟蹙了蹙眉,“那都多大的小孩玩的?我才不要玩那个!”   胡娇娇讨了个没趣,也没了兴致找话题。   外头天气够热的,尤其是吃完午饭后,开了窗进来的都是热气。胡娇娇流了汗,不由自主地掏出了手绢,这么一掏,不留神从口袋里带出了另外一个手绢来。   “咦,这手绢花色挺洋气。”杨晓娟好奇地伸手要去捡起来。   胡娇娇忙先了一步捡起,笑道:“乡下东西,没什么好看的,这块是脏的,被我弄上了鼻涕。仔细别脏了表姐的手。”   杨晓娟显然不高兴起来。   兴许大人也是觉得天气热,坐了一会儿,高红从外头端了两碗酸梅汤来。是用冰块镇过的,梅子味道甘甜可口,又带了一点点酸,解渴得不行。   杨晓军跟在高红屁股后头,追着个皮球。高红轻声训斥,“出去玩去!”   还没来得及拿稳,就直扑胡娇娇和杨晓娟中间。两碗没喝完的酸梅汤,正洒在胡娇娇衣服上。   “让你调皮!欠打是不是?”杨晓娟柳眉倒竖,训斥弟弟。杨晓军却一改之前的乖巧,冲着她不屑地做了个鬼脸。看来这姐弟俩平时关系也不行。   胡娇娇却又是心疼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又是心疼自己身上这件衣服。也不知回去洗洗,会不会留下渍。   “怎么了?”听到屋里吵闹的杨玉明拨开珠帘走了过来。   杨玉乔也赶忙跟上,“怎么了?是不是娇娇给你们添麻烦了?”刚刚两个女孩一进屋,她就生怕一个不慎吵起来。   高红忙道:“没事,晓军的皮球不小心打翻了碗,我去找件晓娟的衣裳给娇娇换换。”说着就去翻大衣柜。“这是旧的,别嫌弃。我想着晓娟也穿不上了,娇娇苗条匀称正好穿得上。”   “不不不,哪能这样又吃又拿?脏了也不碍事的,回去打井水洗洗干净就行了。”杨玉乔赶忙推辞。   “没事儿,她正发育着,这几件都紧了小了。留着也是浪费,还不如送给家里人,肥水不流到外人田嘛!”高红呵呵笑道。   不得不说,高红的确是个很上得台面,会来事的贤内助,难怪舅舅仕途顺当。要是能对堂伯母好些就更好了,家务事谁扯得清呢!   站在一旁的杨晓娟却不乐意了,“妈,这些衣裳也不是全不能穿。”   高红脸色尴尬,“你少说两句。”   “本来就是嘛!刚刚我想要看下表妹的手绢,她都不给看。小气吧啦的……”杨晓娟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   杨玉明却是真生气了,就要过来训斥闺女,被杨玉乔忙拦住,“晓娟说的对,我看衣裳还是留给侄女穿吧,我们真的不能要。”   高红在外人面前还是在意丈夫的面子,也忙拉了拉女儿,给她使眼色。杨晓娟只得硬着头皮地看了看那几件,“那件白裙子不行,叶玲说我穿那件最好看了。”   “哎,那件蓝色的也不行,那是外公从市里给我带过来的。”   挑三拣四了半天,杨晓娟终于不情不愿地从中拉出了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土黄灰色格子裙,“就这个吧。” 第13章 车轮滚滚   胡娇娇换上了杨晓娟这条半旧灰黄裙子,小心翼翼收起了自己弄脏的旧裤子。换好衣服出来时,杨晓娟的眼睛都嫉妒红了。   裙子不起眼还有些皱皱巴巴,可胡娇娇五官明艳,皮肤白皙,原本穿那条军绿洗得发白的裤子还不觉得,现在裙子一穿上,更是凸显了腰细腿长的优点。   杨玉明乐呵呵地点头夸赞,“外甥女跟巧妹小时候长得一样讨喜,过两年肯定能说个好婆家。”   “再讨喜也是乡巴佬!”杨晓娟终于忍不住嫉妒,不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气得杨玉明扬手就要打她,高红忙过去拦住,“哎呀,小孩子家说话有什么遮拦?”   “小什么小?都十八了!一点礼貌都不懂,还怎么给晓军做榜样?”   “少说两句!”高红一边等着杨玉明,又回头瞪了杨晓娟一眼。这父女俩看样子平时都很听高红的话,高红眼一瞪,就都气焰消下去七分。   胡娇娇没想到来堂舅家吃顿饭,吃出这么多事来,于是赶紧拉拉杨玉乔的手,跟杨玉明道别。   “不坐坐了?你们怎么走?”   杨玉乔笑笑,“铜钱乡离县里也不远,走走就出城了,看路上能不能再遇上个赶车老乡什么的。”   “我骑车送你们一程吧。”杨玉明执意要送,高红和杨晓娟只好也跟着送出了巷子口。巷子口临街,对面就是供销社和一些沿街饭馆。几个眼熟的身影从饭馆走了出来,一见到胡娇娇,当中一个吊着膀子的高个子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娇娇,你怎么在这儿?”   说话的人是赵子林,他和钱勇、田晓萍、罗敏君几个条件不错的知青今天也恰好进城来采购些生活用品,顺便打打牙祭。   “杨阿姨好!”平时莽撞冲动的赵子林难得绅士礼貌起来。杨玉乔很少跟这些村里的知青接触,只知道他们大多是城里来的,家庭条件不错的孩子。   杨晓娟看到赵子林,心里微微一触动,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赵子林长得高个、国字脸,相貌堂堂,一副正派模样,很是符合当下小姑娘的审美。插队的知青也都是城里来的吧?想到这里,杨晓娟的思绪飞了起来。   罗敏君白了一眼,冷笑着小声嘀咕了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田晓萍生怕这两人在外头又吵起来,赶忙站到了罗敏君前头,将二人隔开,对胡娇娇笑道:“你这是城里有亲戚吗?”   自从上次捉黄鳝做饭,胡娇娇对除罗敏君以外的女知青印象都挺不错的,“我这不带我妈来城里看看眼睛,正好遇上了老家的亲戚。”   田晓萍朝胡娇娇身后看了看,杨玉明一家看起来都是体面又有文化的人,心里不禁也有些意外,对胡娇娇一家稍稍有了那么一点刮目相看。“那你们怎么回去?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们是搭生产队拖拉机来的。”   胡娇娇喜出望外,刚要说好,就被罗敏君不客气地打断了,“不行!来的时候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再挤两个人哪里还挤得下?”   赵子林气愤道:“你就是不想让娇娇她们上来,大不了我和钱勇走回去,让她们上去好了。”   “赵子林,你自己对胡娇娇的那点心思就差路人皆知了,要追就敞开来说,别成天打着我们知青的名号献殷勤!”罗敏君当着这么多人面,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气得赵子林连还吊着的膀子都不顾了,就要冲过去和罗敏君理论。   杨晓娟刚刚对赵子林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一听罗敏君说出这话,忍不住对胡娇娇更生出嫉妒,“年纪不大就惹爷们儿注目,也不知是怎么学的……”   “你少说两句吧!”高红赶忙瞪了自家闺女一眼。杨晓娟委屈上了,平时父母对她不说言听计从,多少也是宠着的,怎么今天来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个个都向着她说话?   眼看着赵子林和罗敏君几人就要起冲突了,胡娇娇忙对田晓萍道:“晓萍姐,谢谢你了,我待会儿还要再带我妈去看个诊所,你们就先走吧。”   田晓萍看出来是胡娇娇在解围,但眼下赵、罗两人势同水火、又都是倔强性子,真捎上她们俩,恐怕回去后也消停不了,于是只得点点头,“那你一会儿雇个驴车吧。”   胡娇娇点点头。   几个知青走后,胡娇娇和杨玉乔才又跟杨玉明一家道别,也谢绝了杨玉明的执意相送。二人往城南走去,杨玉乔松了口气,又对女儿叹道:“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和那些知青熟啊?昨天那些黄鳝也是他们给你捉的?”   “我跟他们也不是很熟,就见过几面。”   “娇娇,不熟的人,咱就别老欠人家人情,叫村里人看见说闲话对你不好。”她其实想说,刚刚听见那个女知青编排女儿和那男知青,自己是气愤的,可她是大人,又是过来人,娇娇的模样以及刚刚那几个青年看她的眼神,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是怕娇娇吃亏,那些城里来的孩子,有几个将来会真留在乡村里?不是一直都有人想方设法地回城么?   杨玉乔欲言又止,胡娇娇却猜出了母亲的心思,笑着宽慰她道:“妈,你放心,不属于我的事情我不会去肖想,眼下我就想守着您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跟谁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才是最靠得住的。”   没想到女儿这么明白,杨玉乔才有了几分欣慰。   对面街角有处药房,胡娇娇停下了脚步,想起那日白明时对自己说的,母亲的身体的确不好,眼睛也不好,光是食补就想治好是很难的。况且又不能顿顿抓黄鳝,农村条件不好,难得进城一回,正好身上还有舅舅给的救急钱,还不如买点药带回去。   刚要迈进门,只见三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从药房里出来。走在前面最胖的那个一见到她们母女,发出了惊喜,“胡大嫂!小娇!你们咋在这儿?”不是老刘又是谁?他长得五大三粗,如果不是背着药箱,压根就不会有人把他往医生上去想,活像个杀猪的屠夫。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跛子,不是白明时又是谁?旁边照旧是他的铁杆跟班好兄弟陶敬军。   “我陪我妈来城里看看眼睛,大医院太贵了,没敢抓药。想去药房诊所什么的看看。”   老刘拍了拍胸脯,“你碰上我算是直了,里头药房老板我认得,你去抓药,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陶敬军白了老刘一眼,心里道:拉倒吧!也不知道是谁刚刚跟药房老板为了砍价吵了一架,现在进去不被人轰出来就不错了。   胡娇娇对白明时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白大哥”,陶敬军立马凑过来,“那我呢?”   “你是陶小哥。”   陶敬军听罢大笑,白明时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   胡娇娇陪着杨玉乔进了药房,药房里也有人坐堂,给人诊脉。号了脉后,给开了药,有中药也有西药小药丸,那边老刘果真急得抓耳挠腮与人讨价还价。刚刚牛皮已经吹出去了,现在出尔反尔的太没面子。   这三人竟然不是跟知青一起来的。不论那拖拉机够不够装吧,胡娇娇也看出来在知青中,白明时并不合群,那些男知青甚至对他嗤之以鼻。   出了药房,杨玉乔对老刘再三感谢,老刘高兴得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我去雇驴车!”   一辆驴车上坐四个人,按理说是没什么问题。可老刘一个人顶俩,就有点拥挤了。拉车的驴子累得连嘘带喘,不时嗷嗷叫叫,表明自己的不满与委屈。   一路上树林被风吹得沙沙响,胡娇娇给自己妈留了个好坐的位置,老刘因为太重,不能坐后面,否则驴车就拖住起不来了,只得也靠近驴子坐。白明时和胡娇娇三个年轻人最轻,并排坐在一起。   风吹去胡娇娇的裙裾,不时挂在白明时的腿上,柔滑得让人想起少女的肌肤。胡娇娇今天开心极了,冲着蓝天挥了挥手,“风吹得好凉爽!妈,等回去我就给你熬药!”   笑声擦着耳边过,惹得白明时心里莫名一阵轻微的痒痒。   他喜欢平静,从来不喜欢情绪有波澜,更不喜欢让他情绪起波澜的人和事。他对这个莫名闯入他生活的美丽少女,有些烦躁,但心底却有一股子好奇心驱动着他,忍不住想侧过脸去看一看少女笑眼里的星星。   一阵清风过,白明时心底的燥热下去了些,人也清醒了,冷不丁地朝陶敬军旁边靠了靠。   “明时,你怎么出汗了、你这样挨着我我也热!”陶敬军不情愿地说道。   “你少说话。”白明时冷着脸沉声道。   陶敬军讨了个没趣,只好任由白明时挤过来。   “哎呦!”   一个颠簸,驴车从山路的坑里压过去,车上几人全都颠得一颤,又一个拐弯,五人都朝一个方向倒去,白明时不偏不倚倒向了胡娇娇。   胡娇娇本能地轻呼一声,意料中的靠近并没有靠太近,只有大概那么一秒的时间,那张清冷又英俊的脸靠得近了点,身体却并没有靠过来。仔细一看,白明时的胳膊和手硬生生地扣着板车的木板缝,生生把自己支住了距离。 第14章 拖油瓶,白眼狼   两边青山郁郁葱葱,一碧如洗的天上飘着大团大团棉花似的云朵。仔细看看,会看到有一辆驴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乡村的小路上。车上拉着几个人,其中有三副面孔足以惊艳整个山村了。   那路不平,偏偏这驴子也左摇右晃,咯哒咯哒、优哉游哉走着。每踩过一个大坑,板车就要晃一下、颠一下。每颠一下,那张清俊的脸就离胡娇娇近一分,又赶忙转回去。要么就是胡娇娇向右边倒。一路过来,胡娇娇苦不堪言。   到后来,白明时干脆把脸转向陶敬军了,这样一来,每颠一下,就是后脑勺和脖颈靠向胡娇娇。驴车走得慢,快到任家庄时,晚霞都烧满天了。也不知是映衬的还是错觉,胡娇娇总觉得那节修长白皙、平时骄傲得像大白鹅一样的脖颈,好像有点绯红,偶尔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白明时的一点点侧脸,分明红到了耳朵根。   胡娇娇重活一世,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想起白明时平日里对谁都冷若冰霜,眼睛朝天的样子,心里愈发想笑:装什么唐僧?不也还是难以免俗!用村里那些长舌妇的话来讲,就是:也逃脱不了胡娇娇这张“狐狸精”的脸!   不过比起村里那些不怀好意的青年,像白明时这样刻意回避的君子做派,还是让胡娇娇心生一股被尊重的好感。代替原主重活一世,她不希望往后接近她的人都是因为这张俏脸,而是因为发自肺腑地认可她这个人。   胡娇娇下了驴车,正想跟刘医生和陶敬军等人道谢,白明时却已经一瘸一拐拎着他从县城买回的物资,往知青宿舍的方向走了。胡娇娇赶忙追上去,朝他扬了扬手,“白知青,白知青!”   白明时顿足。   “手绢我已经洗干净了,谢谢你借我包扎。”   白明时接过手绢收了起来,什么也没多说,转身走了。   杨玉乔母女同其他二人再三言谢告别,待那三人都走后,杨玉乔忙问女儿道:“你怎么会有小白知青的手绢呢?在你舅舅家的时候,晓娟说你有手绢也不给她看,我还纳闷呢,妈什么时候给你做过手绢了。”   胡娇娇却责怪母亲大惊小怪,“妈,刚刚我不是都说了嘛!那是人家白知青好心借我包扎的。昨天捉黄鳝,一开始我不会捉,结果掏到了螃蟹洞,被夹了一下。喏,这不后来还找刘医生消毒贴上纱布了么?”   杨玉乔这才想起昨天女儿的确手指破了,不由心疼道:“被螃蟹夹了啊?那得多疼啊!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一声?还骗妈说是拉伤的,这能一样吗?”说着说着,忽然回过神来,神态严肃地继续对胡娇娇道:“别转移话头,就算是人家借你包扎的,你也不能随便要人家男同志的东西啊,何况手绢这么私密的贴身物件。”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当时古时候公子、小姐私相授受啊?手绢就是擦汗用的,我当时附近也没别的人,他在那儿纳凉,人家就是纯粹好心。你换成我,我还不愿意借呢!我当时那手血淋淋的,我也不知道后来知青们会过来啊,可不包起来的话,我怎么再去捞?”   杨玉乔明白女儿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心下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想想堂哥家的女儿,又能在县城读书,又过的好日子,自己生出不少愧疚来,“妈相信你的话,知道你和白知青肯定没啥。妈是怕村里那些人说闲话,你就是要还,也私底下没人地方还嘛,当着刘医生和陶知青的面,万一……”   “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还才叫好。”胡娇娇打断了杨玉乔的顾虑,“刘医生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个耿直的人,从不会嚼人舌根子。不然你看他给铜钱乡那么多人家看过病,听说过他传哪家得了什么隐疾的闲言碎语不?”   杨玉乔愣了,还真是,其实医生才是最容易接触病人私密事的人。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儿、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有难以启齿的毛病,可凡是老刘接诊过的,从未透露过病人病情半分。   “陶知青也是正派人,跟白知青关系最好,他就更不可能传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了。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叫他们知道了也无妨;要真是偷偷私底下还,被别人撞见了,那才是有嘴说不清呢!”   杨玉乔觉得女儿说的也有道理,不禁对胡娇娇刮目相看起来。以前印象中女儿娇蛮任性,却又没什么心眼,很容易受人哄骗。现在不但懂事了很多,而且思虑问题也越来越成熟周到。反而让她这个当妈的放心不少。   二人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进家门,坐在门口的胡小宝就冲里嚷嚷,“妈,奶奶,大伯娘和大姐回来了!”   王秀花闻声从屋里跑出来,一见到杨玉乔母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整整一天死哪儿去了?我儿子才走几年?你就天天心想着往外飞?依我看,别是外头有什么野男人了吧!”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杨玉乔眼圈一红,气得就要落泪。胡娇娇赶忙阻止在她前面,以前偶尔在电视上看到苦情剧的时候,她最怕听到这句台词,但凡说完这一句,对面的婆婆总是要蹦出一句“我不听我不听!”,然后媳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什么话不能直截了当甩出来?   胡娇娇不客气地对王秀花道:“奶奶,这话可不能乱讲。传出去一对不起地下的我爸,二您还有我和招娣两个孙女呢,大家都是姓胡的,谁名声不好了,其他人都别想往外摘。”   胡招娣气得牙根痒痒,明明是你们俩不检点,还硬要拉上我的名声!真是不要脸。   王秀花也不是吃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你也知道对得起你爸啊?你要真还记得自己姓胡,就给我看住你这个妈,回头她给你找个后爸回来,你可得要去给人当拖油瓶。”   “奶奶,明明没有的事,你非硬要塞给我妈一个无中生有的男人来,你这是巴着她改嫁好把我们俩都赶出去是不是?”   王秀花嗓门大,本来想给杨玉乔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胡娇娇也丝毫不示弱,声音不大不小、不卑不亢,左邻右舍住的都只隔着篱笆墙,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反而她占了下风,让人觉得她又在欺负儿媳了。   “我赶你们出去怎么了?姓杨的进门这么多年,拢共生了一个丫头,连个带把的孙子都没给我儿子生一个,让我守义就这么绝了后。守义就是被她克死的,要我说早就该拿大扫帚赶你们滚了。还让你们白吃白喝那么多年!你倒好,你个白眼狼,还编排起我来。”   “奶奶,我们可没白吃白喝,每个月不是都给你交伙食费么。”   周围悄悄看热闹的已经有好几家了。   王秀花又气又羞,可也顾不得老脸了,脖子一梗,“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嘞!杨玉乔,你上个月的工分呢?我今天可听说了,上个月的工分,昨天就发给你了。钱呢?”   胡娇娇一扬手里的中药包,“喏,都在这里。今天我带我妈去县城瞧病了,工分都买了药。”   果真是拿着工分去医院了,王秀花气哼哼地一伸手,“剩下的钱呢?”   胡娇娇轻描淡写道:“都用完了,这药贵的很。我还在药堂诊所门口碰上了刘大夫,他认得坐诊大夫,还给我们还了价呢。”   王秀花一听不干了,“五块钱都买了药?这药是金子做的么?你们两个败家子!看我不打你!”一边扬起擀面杖就要往母女俩身上招呼。杨玉乔像护着鸡仔的母鸡,此时也红着眼睛,怒瞪着婆婆,“我自己干活挣的工分,给我自己看病,怎么不能花了?说出去,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理。你老说我吃你们家的,你跟二叔一家住的这瓦房究竟是怎么起来的,不会心里没数吧?心里没数你当大家都是傻子吗?就凭你们之前的家底,能盖起来?二叔能娶上媳妇?”   胡兴旺不乐意了,“哎,大嫂你这话不能这么说吧?你可别以为我哥不在了,当年的账就能乱往自己身上揽。”   话是这么说,可看热闹的乡邻心里也是有数的,当年谁不知道胡守义从外头领回来一个城里来的白净媳妇儿?那穿裙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做派,八成是哪个地主、商户家小姐。为着这个说不清的来历,那几年可没少来找守义家的茬,差点把瓦房也给扒了。幸而胡家在村里几辈贫农,胡家老爹也是村里名声颇高的好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放过去了。   杨玉乔今天认到了杨家的亲戚,听说家里人都还在,将来也能有机会团聚,心里也有了底气。这些年受的窝囊气也够了,索性把心一横,对王秀花几人道:“妈,我这病以后都得看医生吃药,我不想年纪轻轻就瞎了、垮了;所以这工分,往后不能交;你要是不愿意,非要赶我们走,我也认了。”   王秀花本来只想让杨玉乔认错,再乖乖把钱交出来,没想到她宁愿被赶走也不交。又被当着这么多人面落了婆婆的面子,她哪里肯认?于是用擀面杖指着杨玉乔道:“你们大家伙可都听好了,今天不是我要赶杨玉乔走,是她自己要走的。她以后是死是活,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都跟我们胡家无关。我们胡家往后没有这种儿媳,死了也别想进胡家祖坟!”   周遭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话说的就很重了,在农村,被赶出家门的媳妇,基本就没有抬头的可能,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戳脊梁骨。娘家也未必会愿意要这个回去的闺女。   果然,听到这句话,杨玉乔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落在王秀花的眼里,生出一丝得意,心道:小蹄子,我还制不住你了!一没娘家撑腰,二没个儿子傍身,还能到哪儿去?眼睛不好做不了活儿,模样还不错,再到隔壁村子找个人家嫁过去,也能收一笔彩礼;娇娇那小丫头也到年纪了,明年往外一嫁,再落一笔彩礼钱。   王秀花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祖母贪婪算计的眼神落在胡娇娇眼里,心里一阵心惊。她本就多活一世,父亲走后看透人心不说,更是知道书里原主的结局。书里面王秀花和胡兴旺两口子为了将来儿子娶媳妇,便将主意打到了寡嫂身上,去远的地方给杨玉乔说了门亲事,还要打她的主意。为了躲避这门亲,杨玉乔才勉强赶紧答应了村里另一个男人的求娶,带着胡娇娇嫁了过去。   谁知刚离狼窝又入虎口,后爸为了前途,转而将她嫁给了县长家的傻儿子。   这个家是不能再待了,既然是王秀花提出来的,不如顺势应了,反而比自己找机会离开的好。   胡娇娇挡在杨玉乔跟前,不卑不亢道:“奶奶,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有赖在这里的道理。这瓦房的账,乡亲们心里自有公道,看在你们都是我爸亲人的份上,我们也不要了。以后血缘还在,情分不在,各走各的路吧。妈,我们走。”   说罢,胡娇娇拉起还在发愣的杨玉乔的手,头也不回地推开了胡家的篱笆门。   看热闹的乡邻目光如同火辣辣的太阳,刺在后背上。杨玉乔心里空落落的,一方面抒发了这么多年的不满,心里前所未有的舒爽;另一方面也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当年她离开家有守义,现在没有守义了,却还多了一个要照顾的女儿。她是没什么,可女儿将来怎么办?   想到这里,杨玉乔拉紧了胡娇娇的手,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小声对女儿求道:“娇娇,不能走……”   胡娇娇却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宽慰她道:“妈,放心吧,我有手艺,你也有,天大地大饿不死我们。再说了,在县城里还有舅舅呢;您还有外公一家呢,总能找到他们。”   提到这个,杨玉乔眼前一亮,破涕为笑,道:“说的对,一定能找到他们。”   母女俩朝村头走去,远远地跑过来一个人,有点眼熟。胡娇娇张望了望,待那人走近,疑惑又惊讶地唤了一声“孟叔”。   孟大庆正好路过,在人群中看热闹很久了。自从儿子悔婚和任家定亲,被胡娇娇说出来那日,他心里就一直愧疚,愧对于胡守义。老胡是个好人,也没少帮衬他。当年老胡娶杨氏,杨从家里是带着点钱来的,他也是知道。可村里就是这样,不是你有理就能占上风。他这时要是帮杨玉乔说话,恐怕又要有闲言碎语泼脏水上来。   可这娘儿俩能上哪儿去?   “守义媳妇,你们打算去哪儿?天都要黑了,就算跟老的分家,也没必要出任家庄吧?”孟大庆三言两语,就把今天胡家的事定性为“闹分家”,而不是“赶出家门”。   人不落井下石,这年头已经很不错了。胡娇娇礼貌地对孟大庆道了声谢,“村里没个落脚地方,我们还是出去吧。”   孟大庆犹豫了一下,想让她们去自己家将就一宿又说不出口。生怕惹来是非,就自己家那个婆娘,不得疯喽?   “娇娇,去我们那儿挤一晚吧。”   胡娇娇惊喜地回过头,看见田晓萍善意的笑脸。 第15章 高粱米,青石板   孟大庆大喜过望,这事儿旁的村民还真不好插手,毕竟是胡家的家务事。可知青就不一样了,她们不是村里人,不怕被说闲话,又一腔青春热血,都是热乎肠子,愿意帮助人。   “胡嫂子,既然这样,你跟大侄女就先去知青宿舍将就一下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杨玉乔心里本来也拿不定主意,觉得孟大庆说的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和女儿一起跟着田晓萍前往知青点。   田晓萍几人本来是下山割猪草的,正巧听说胡娇娇家吵架了,就过来看看。没想到闹得还挺凶。   “我说娇娇,你这是说气话呢,还是真打算从你家里搬出去?”田晓萍边走边说道。   胡娇娇咬咬牙,“真搬走。我不怕人说闲话,可我怕人乱说我妈的闲话,就算这个人是我奶奶也不行;我也不怕吃苦,这年月,只要靠双手,还能饿死不成?”   田晓萍听她语气斩钉截铁,多少感到有些意外。虽然这几日对胡娇娇改观了不少,可毕竟在她眼里就是个没见识、没多少文化,空有一张脸的乡下姑娘。今天听了这番话,不由又对胡娇娇增加了不少印象分。   “小兰、秀秀,你们今晚跟我挤挤吧,腾张床铺出来,胡娇娇跟她妈妈今晚得在咱们这儿过一宿。”一进知青点,田晓萍就麻利地安排起来。   这一消息无疑像扔了个炸|弹,惊得一众知青愣了好一会儿又议论纷纷起来。男知青自然是欢喜得不行,另一边女知青出于平时对胡娇娇的印象,有的不情不愿,有的带着几分好奇。   反应最尖锐的莫过于正在洗头的罗敏君,几乎是顶着一头皂角沫子、湿哒哒地就过来了。“我们这儿本来就够挤的了,干嘛还要再塞两个人过来?而且这又不是其他地方,这是我们知青的宿舍。”   田晓萍对罗敏君成天活儿不多干、颐指气使的架势早就不满了,也不客气指出来道:“每次提到胡娇娇,你就一身刺。下午在城里你也拦着不让她们搭拖拉机,我寻思胡娇娇也没多吃你家大米啊!还是你就是纯粹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好?”   “她长得比我好?哼,乡下人!”罗敏君又气又恼,狠狠剜了胡娇娇一眼。可惜在知青里,她就跟胡娇娇在任家庄一样不讨喜,这副尖酸的样子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更不舒服了。   “又不长住,就是住一晚上。平时号召大家乐于助人、团结一致,乡亲们待我们亲切;她们有困难了,我们就不支援?你平时学的都忘哪儿去了?”另一个女知青也不以为然,对罗敏君说道。   罗敏君见自己不占什么便宜,便气咻咻地跑走了。   她一走,那帮子男知青就围了过来,纷纷嘘寒问暖。   “娇娇,你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小田说你不长住就住一宿是什么意思?你是不回家了吗?往后要去哪儿?不会不在铜钱乡了吧?”   一时间把个胡娇娇弄得挺尴尬,生怕杨玉乔又担心她是不是平时“招摇”了,不然男知青怎么都跟她套近乎?   于是赶紧拉着杨玉乔,紧紧跟在了田晓萍身后,往女知青宿舍走去。   陶敬军正在刷鞋子,窗户里头的人在一盏不亮的小煤油灯下聚精会神看书,“外面怎么了?闹哄哄的。”   陶敬军边刷鞋子,边依靠在窗户边,冲里头的白明时笑道:“除了胡娇娇,还能有谁会让赵子林这帮子弟大晚上的兴奋?”   “胡娇娇?”白明时听到名字眉头蹙了蹙,“她来干什么?”   “你不是不好管闲事么?她来跟你有什么关系?”陶敬军知道白明时平日里目下无尘的样子,故意逗他道。   白明时抬了抬眼,“她还欠我一罐辣椒酱,既然你不关心,那就归我一人吃了。”   “有关系,有关系,我最关心了。”陶敬军顿时矮了三分,冲白明时点头哈腰的样子,活像汉奸见了太君。“那个……好像是跟家里吵架了,跟她妈妈一起搬了出来。不知道是分家了,还是被赶出去了。”   白明时写字的手猛地一顿,久远的记忆涌上脑海:冬夜的寒风里,被房东赶出去的白薇牵着他的手,走向火车站。北方的风真冷,白薇把自己唯一的一条羊毛围巾裹在了他脖子里。那条围巾是那个人送的,白薇戴了很多年。有时候他恨那个人,有时候又特别想念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在,他和白薇是不是就不用受别人的指点与冷眼?   一个少女的笑脸突然浮现在记忆里,手指在流血,却还要坚持捉黄鳝,说要给母亲煲汤喝;坐个平板车,也要把最好的位置留给妈妈。   明明自己也是个没爸的小姑娘,却坚强、乐呵地让人生出几分心疼来。   “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白明时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看书。   这一晚,胡娇娇睡得格外香甜。尽管和知青们挨在一起,睡在大通铺,有蚊子不时飞进来,耳边又是蛙鸣一片。但终于不是睡在那个“家”里了。没有亲情,只有算计的瓦房,那不叫家,只是间屋子。胡娇娇在睡梦中掰着手指算着,全国可以发展经济、生产的好日子,还有几个月就要到来了。   为了表达对田晓萍她们收留她一晚上的感谢,胡娇娇主动请缨,今早起来给大家做一顿早饭。自从上次吃了她炒的黄鳝,知青们对她的手艺可欢迎了,自然是满口答应。而且这些知青说到底还是没吃惯苦,平时做饭就都是轮流去做,不然谁愿意起早贪黑?   天刚蒙蒙亮,胡娇娇和田晓萍就起来了。今天按理说轮到罗敏君做饭,胡娇娇主动揽了她的活儿,罗敏君只轻哼了一声,连句谢谢都没有,就继续睡觉去了。   田晓萍带着胡娇娇到厨房里,两人把高粱米下锅,熬了一大锅粥。   胡娇娇往锅里放了切得细细的青菜碎,又打了两个野鸭蛋,打散成蛋花。不一会儿,锅里就饭香四溢。   “娇娇,你这都是怎么做的?怎么光放青菜和鸭蛋,也能有一股子螃蟹味儿啊?”田晓萍忍不住尝了一口,啧啧称赞道。   胡娇娇笑笑:“这是野鸭蛋,野鸭子吃水草、水里东西,当然下的蛋也鲜啊。我听爸爸说,有道菜就叫赛蟹黄呢,其实就是炒野鸭蛋。”   知青干的也是力气活儿,一大早得吃好了。胡娇娇又凉拌了一盆萝卜缨子,辣辣清爽的口感,很是下饭。面里掺和了葱花,又沾了点油,炕出来的饼外脆里软,咬一口全是葱香。   “娇娇,我真希望你以后都住在这里。”做好饭,田晓萍拉着胡娇娇去洗漱。   院子当中有一口井,可以打水上来洗脸。胡娇娇对着水盆,拆散了蓬乱的辫子。一头瀑布似的乌发散落下来,更衬得小脸白皙。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青石板上,正在清心寡欲打坐的清瘦少年,看到这一幕,静下来的心神全扰乱了。   少女纤细的手腕子随着梳子一下一下地动着,淡粉碎花的衣衫贴合身材,勾勒出刚刚发育完好健康的身材。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还能看见随着呼吸起伏的某个地方。一首小诗不知怎么的,就这么钻进了白明时脑子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陶敬军今天起得早,被尿憋醒了。刚出宿舍,就见白明时板着脸,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他忙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走近些,他确认,白明时的确是一瘸一拐,“健步如飞”地过来的。   可能瘸习惯了,跛着脚走路也快。   “怎么了?这么快就不打坐了?”   “嗯。”   “你去睡回笼觉?”   “去洗脸。”   陶敬军一头雾水,迷迷糊糊地朝院子走去。   忽然见院中两个姑娘,正在打扫。胡娇娇拿着扫帚,迎面冲陶敬军来了一个明媚的微笑,“陶知青,早!”   “早!”陶敬军揉揉脸,心里像喝了蜜般自言自语,“哎呦喂,这一大早的,让我看见这么明媚的笑脸,跟春天又来了似的。”   田晓萍故意打趣道:“我可从来没听你这么夸过咱们,院子里可有俩人啊!”   陶敬军忙笑道:“都夸都夸,她是二三月,你是四五月;胡娇娇是玉兰,你是槐花儿。”   “听听,还说不偏心!玉兰多高雅圣洁,到我这儿就成槐花了!”   胡娇娇笑道:“槐花怎么了?洋槐容易引蜜蜂做窝酿蜂蜜;槐花洁白清香还能入药、做饭呢。不比玉兰只能看不能吃的贡献大?”   田晓萍听了心里喜滋滋的,“这话我爱听,我就是愿意做对社会贡献大的人。”   “哎,刚刚那青石板上的人不是白知青吗?他昨天晚上不会都在青石板上睡觉吧?”   陶敬军哑然失笑,“那哪儿能!他呀,纯属抽风,说是什么他老师说的,一天之中最好的时间在早晨,能吸取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所以不论寒来暑往的,他都起早,有时候就静坐,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想啥。说是这样之后,一天都神清气爽的,对身体好。我信了他的鬼了,瞧他那病怏怏的样子,好哪儿去了。”   胡娇娇撇撇嘴,“那可不一定。”白明时卸下赵子林胳膊时,那可是实打实的有力气。“那刚刚为什么一看见我们就走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问他是不是困了,他也一脸不高兴,说是要去打冷水洗脸。” 第16章 冬瓜汤,荷叶饭   过了一阵子,知青们都陆续起来了。   赵子林看到胡娇娇和田晓萍正在院子里打扫忙碌的身影,不由惊喜道:“娇娇,你起这么早啊?你是客人,这种活儿怎么能你来干呢?交给她们干就是了。”   这话听在胡娇娇耳朵里并没有多让她美滋滋,反而容易给她拉仇恨呢。果然女知青宿舍走出来的几个人,听到这个就立马拉下了脸。   胡娇娇忙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是我要感谢你们昨天收留我和我妈呢。早饭已经做好了,大家快趁热吃吧。”   一听说她还做了早饭,几个女知青的脸色才缓和了些。有了那天的炒黄鳝在前,知青们对胡娇娇的厨艺都是十分肯定的。   “早饭也是你做的呀?胡娇娇你真勤快手巧!”几人笑嘻嘻地往厨房瞧去。   胡娇娇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年头当真是勤劳质朴讨人喜啊!   稀饭是咸粥,还有野鸭蛋的鲜味,就着拌好的萝卜缨,再咬一口葱饼。比着之前食之无味的早饭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各人吸溜吸溜地喝着粥,狼吞虎咽,不一会儿的功夫锅就给喝了个底朝天。   陶敬军摸了摸撑得滚圆的肚皮,不好意思地道:“呀,娇娇还没吃吧?这粥都见底了。”   田晓萍打开一个倒扣着的碗,“就你们一个个还平时见着娇娇就献殷勤呢,关键时候连口吃的都不惦记着。指望你们,娇娇就饿死了。喏,娇娇,我给你和杨姨留了饼子和粥。”   陶敬军挠挠头,“实在是太好吃了嘛!我都没顾上说话,是吧明时?”   只见白明时左手端着碗,右手筷子夹着小咸菜,吃一口咸菜,喝一口粥,悠哉悠哉仿佛不是在知青点抢饭吃,而是在某个老字号小店里,品早点。   胡娇娇忍俊不禁,“吃那么慢,不怕饭都被别人吃了?”   其他几个已经起身去刷碗的男知青冷嗤一声,嘲笑道:“他怕什么吃不上饭?他又不干力气活!要我说,就应该给他吃半分。”   钱勇这么说,惹了大部分女知青的不乐意,“白明时怎么不干活了?晒药材不是干活么?”   钱勇被一顿抢白,心里不服气,“他又不是来干大夫的?不就瘸了腿吗?人家隔壁田里的张大伯,不也瘸了腿?还照样耕地、收麦子呢!”   罗敏君也不甘示弱,“你上回拉肚子还是他给你治好的呢!有本事下次头疼脑热的就等着老刘医完猪再医你吧!”   胡娇娇暗地里咂舌,没想到自己随口那么说一句,引起叽叽喳喳这么一顿吵吵。   在田晓萍的一声“该干活了”吆喝之下,各人才开始依依不舍地离开饭桌起身,拿草帽的拿草帽,拿锄头的拿锄头。   田晓萍回头对胡娇娇笑道:“娇娇,你今天还不走吧?”   “我还没想好去哪儿呢,回头跟我妈商量商量去。”   “依我看,你们就别走了!我们这里是知青点,不算村里人家,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去,不会有人说你们闲话的。只要你天天给我们做饭就成!”知青孙秀英笑盈盈地道。   胡娇娇感受到了跟这帮年轻知青在一起的朝气蓬勃与热心肠,也笑了笑道:“行,不论走不走,今天中午的饭我先给你们做了。”   “太好了!上午干活儿都有劲了!”孙秀英和几个知青互相打趣着往外走去。   杨玉乔站在门边对这些孩子们挥挥手,感慨道:“还是得识字念书哇!”从这些知青充满活力朝气的脸上,杨玉乔看到了另一种人生。她又心存愧疚地看看自己的女儿,娇娇也哪儿都不比她们差,却得在这儿跟着她受苦受累。在农村,到了岁数,就得嫁个汉,无非也就是本村或邻村的庄稼汉。   要是在杨家,娇娇也该是能进学堂的,将来说个镇上、县里的好人家。   自打昨天见了杨玉明,杨玉乔就更加动了要去寻亲的心思。可又心里怕怕的,既怕找不到家人,又怕找到了娘家人不认她。   见母亲一大早怔怔发呆,胡娇娇猜出了大半,“妈,你是不是在想我们要去哪儿?”   “是啊娇娇,妈想了一夜,昨天我们还是太冲动了,不该跟你奶奶二叔他们撕破脸的,毕竟……”   “毕竟什么?”胡娇娇直接掐断了亲娘的侥幸幻想,“这多年胡家人是怎么对你的,你也看到了。爸走之后,奶奶跟二叔把咱们手里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那时候给你想过留活路没?昨天编排你的时候,想过会给你招恶名声没?妈,咱们往后虽然有可能会艰难,但路却是我们自己选、自己走的,不用受别人摆布。说句自私点的话,我们要是一直待在那个家,你信不信再过不到一年,奶奶和二叔就会合计着把我嫁个人,到时候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婆家,可都由不得你我选。”   杨玉乔听到这个,吓得一激灵。娇娇说的还真有道理,连看病花自己挣的工分都不能做主,她们还能让她做主娇娇的亲事?万一他们昧着良心,给娇娇说个不好的婆家换个礼钱,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杨玉乔赶紧扶了扶心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可……那我们能去哪儿呢?去找你舅舅吗?”杨玉乔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其实我并不想去叨扰你舅舅一家,我觉得你舅妈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怕你玉明舅舅为难。”   其实胡娇娇本来也没想这么快走,这个特殊时期还差几个月才过去,现在想去别的地方,到哪儿都要介绍信。虽然揣着舅舅给的钱,可想做点生意也好、摆个小摊做饭也好,都是很难的,按需分配还得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既来之则安之。妈,既然知青点有需要我的地方,那我们就先多住一两天,等想好了去处再走不迟。”   杨玉乔也含笑应了,“也好,其实我也挺喜欢这帮大孩子们。哪有村里人说的那么傲气?”   杨玉乔把堆在盆里的知青衣服给洗了,胡娇娇则开始摘菜、淘米做饭。   到了太阳高高,一个慈眉善目、白胖的身子背着个药箱,步履蹒跚地往这边小坡上走来。   “这不刘医生么?”杨玉乔掸了掸衣服,好奇地笑道。   老刘看到杨玉乔,也眼前一亮,“一大早听说了你们家的事儿,怎么住到知青点了?”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道:“没地儿去了呗,幸好这些知青们热心收留我们。我和娇娇打算先住一两天,想好去处就搬走。”   老刘急忙道:“要搬哪儿去?你们娘儿俩能去哪儿?害!要我说,你那婆婆待你的确刻薄,守义那么好的人,怎么有个这样的妈?其实村里人不少都是同情你的,你也不用从胡家搬出来就非要离开任家庄。就当分家就是喽!”   “话是这么说,可……”杨玉乔刚要讲话,胡娇娇端着摘菜的盆出来了,一眼看到老刘,冲他甜甜地叫道:“刘大伯好!”   “哎,这闺女嘴真甜!”老刘喜滋滋的,拍了拍药箱,“我要干活了。”   胡娇娇好奇地望着老刘往男知青宿舍那边走,边嚷嚷,“小白!我要的中药丸呢!”   胡娇娇这才明白今天一大早,那些知青们争吵的点在哪儿。看来白日里,仗着腿瘸加可以给刘大夫做些药材,白明时的确是不下地干活的。这就让很多干力气活的知青愤愤不平。可在向着他的女知青看来,白明时也是干活的,只不过不是力气活,但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像农村医疗条件这么落后,老刘还是个半医人半兽医的赤脚医生,能有个懂医的,当然村民都用得上。   老刘奇怪地打量着白明时,“小白,你平时脸色发白,今天怎么面色……白里透红啊?是不是中暑了?”   白明时没好气道:“没睡好。”说着,转身将一小包东西递给老刘,老刘打开笑逐颜开,“还是你厉害!你说你这祖传中医,又学过西医,在这儿不回城多可惜啊!”   “你走不走?要不下次别问我药方。”   老刘忙点头,“走走,这就走。我说小白,脾气别那么大嘛!将来媳妇儿不好找,姑娘都被你吓跑了。你看你一天天的,对知青点的女知青都冷着个脸。”老刘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在白明时的冷脸冷眼中,背着药箱子离开。   走之前还不忘跟胡娇娇她们打招呼,“杨大妹子,我走了啊!有事儿尽管招呼,任村长那儿我也能帮你们说说。”   “啊?才刚来就要走了哇?给您李子。”胡娇娇捧着一个碗,里头是她早上刚在门口树上摘下来的李子,用小桶吊着,浸泡在井水里。被镇得透亮,酸酸甜甜又解暑。   老刘高兴地接过李子,一边咬一边道:“还是娇娇这丫头招人喜欢,杨大妹子你有这样的闺女往后肯定有福气。”   杨玉乔难得听村里有人夸娇娇,也十分高兴,“这么急着走,是要给村里谁家瞧病?”   老刘朝那边努努嘴,“遭人嫌弃了。”   胡娇娇撇撇嘴,“他就是这么个人,成天对谁都冷着脸,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   老刘憨憨笑了两声,“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娃,我不计较这个。其实小白是个好青年,面上冷,心里热乎着呢。不然你看你两次皮外伤流血,不都是小白给你止住的?”   胡娇娇心里像被抓挠了一把,不服气地脚尖在地上点点,又好奇地问道:“那他既然腿脚不便,为什么不申请回城里去治?”她可听说在这个年代,有不少健康的知青,为了能逃离下乡吃苦、回到城里,刻意把自己弄成伤,或者吃药生病什么的。   老刘轻叹了口气,“别的城里娃想回去,那是因为家在城里。小白在城里早就没有家了,还回去做啥?跟他处事这么久,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一句家里。”又压低了声音对胡娇娇道:“小白没爹,听说是个私生子。又有说他亲爸去了美国,是走|资派!小白就跟着外公过活。哦,对了,我刚刚看他好像中暑了,这娃倔得很,你照顾着点儿,给他熬点绿豆汤。”   听了老刘的话,胡娇娇怔怔的。一开始接触白明时,见他心高气傲,胡娇娇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家里条件特别优越的高知家庭孩子,没想到同她一样,也是没爹的孩儿。   胡娇娇一时错愕,朝白明时的窗口张望了望。   上哪儿去找绿豆?胡娇娇愁上了,这个年代真是要啥没啥,什么都得就地取材。胡娇娇想了想,注意到了厨房角落里的一个大冬瓜。   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了饭菜香。   知青点的院子同其他村民的院子一样,也晒着一些谷子、玉米、辣椒干什么的。白明时跛着脚,抱着一个圆簸箕出来,上面均匀地铺开一些草药。   “呀,你去哪儿了?怎么一脚的泥?你这是下河摸鱼了?”杨玉乔见了女儿从外面回来,跟个泥猴似的,哭笑不得。   胡娇娇怀里抱着一把荷叶,绿绿的像一柄柄翠伞,正好遮住了太阳。裤腿高高地卷起,满头满脸都是汗。“去荷塘里拔荷叶去了,今天天气热,中午给大家做点荷叶冬瓜饭。”   杨玉乔觉得女儿越发懂得为他人着想了,心下也欣慰,于是用水舀子取来一瓢水,“过来,我给你冲冲脚上的泥。”   胡娇娇乖巧地站着,任凭凉水冲刷着嫩生生的脚丫。一瓢水下去,泥巴都冲干净,露出了脚踝、小腿本身的白皙,在阳光下挂着晶莹的水珠。   一抬头,看见白明时正直愣愣地站在东墙根,抱着个圆簸箕。估计就是在晒老刘说的药材了。胡娇娇想起刚刚老刘对自己说的话,不禁对这个平时话不多又没好脸的知青,多了几分泛滥的“同情”。   她冲白明时一扬手里的荷叶,“白大哥,听说你中暑了,待会儿我给你煮冬瓜荷叶汤。”   白明时将簸箕一放,脸板得更冷了,转身就朝屋里走去。“谁是你大哥?我没中暑。”   胡娇娇不明白自己又哪儿得罪这个怪人了,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脸都那么红了,还说没中暑。真是跟门前的大白鹅一个样。”   到了快十二点的功夫,知青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今天外面的日头格外毒辣,各人都有气无力的。罗敏君咧着嘴,一路哼唧,田晓萍不耐烦了,“不就是脚上磨个泡吗?我们谁也没有,你都哼唧一路了。”   一见到胡娇娇,知青们才来了点精气神,“娇娇,饭好了吗?今天中午吃什么?”   胡娇娇揭开锅,一股混杂着荷叶清香的饭香扑鼻而来。“我用荷叶包了米,冬瓜闷蒜,拔荷叶的时候运气好还捞到两条鱼,我也给炖了。”   “娇娇,你手真巧!”几个女知青喜出望外。   带着植物清香的饭,解渴的冬瓜汤,蒜闷的冬瓜炖得酥烂,几乎是入口即化。每个人就着蒜闷冬瓜的汤,泡着饭,筷子夹向切成块的鱼。鱼里放了不知什么,鲜辣鲜辣的,一点土腥味都没有。   知青们本来在外头干活干得又热又累,一碗冬瓜荷叶汤下肚,顿时由内向外凉爽起来。   吃得饱,又吃得舒服,一上午的辛苦劳累一扫而空。昨天还有几个女知青对田晓萍收留胡娇娇母女的事有意见,吃了两顿胡娇娇的饭后,一点意见都没有了。反而主动说要腾挪出一张床铺的位置,给她们住。   回到各自的床铺午休,本来都安静着。忽然罗敏君发出了一声惊叫,“我的钱、票不见了!”   这一声可不得了,要知道罗敏君是铜钱乡知青里家庭条件最好的几个之一,来的时候父母给她揣了不少钱和票,她也常常洋洋得意着。田晓萍之前就劝过她,让她少带在身边,缺了就跟家里写信寄。可她偏不听。   这一嗓子吼的,有的向午休的知青很不高兴,有的表示担心和同情,有的则抱着想看笑话的心态。纷纷朝罗敏君投来了目光。   田晓萍道:“你到处找过了没?别一惊一乍的,大家还要睡觉呢,下午活儿更多。”   罗敏君嘟起了嘴,似乎要眼泪汪汪似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我不比你着急?还能瞎说么!”   “你不天天晚上都点一遍么?”   “我点完就放在枕头旁边,跟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放一起。”   旁边一个女知青“呀”了一声,“别是跟衣服一起洗了吧?”   罗敏君几人这下也脑子嗡了一下,各人开始互相张望,“今天谁洗衣服?”   半晌,才有人闷闷地说了一句,道:“好像早上胡娇娇说要帮我们洗衣服吧。” 第17章 小辣椒,水蜜桃   罗敏君气得一摔衣裳,一跺脚,“肯定是她拿的,没见识的穷乡巴佬,亏得你们还好心好意收留她。引狼入室了吧?我现在就找她去!”   田晓萍伸手一拦,“你干什么去?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是人家拿的?咱可不兴随便冤枉好人啊,说出去让任家庄村民怎么看我们?”   罗敏君冷笑道:“谁冤枉好人了?胡娇娇她是好人么?你们瞧瞧她长得那个样子,一双狐狸眼,见着男人就往人身上瞟。你们说说,你们都想想,她哪次碰见我们知青的时候,赵子林那几个不是拼命献殷勤的?那正经人家姑娘谁会这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赵子林怎么不对我献殷勤啊?”   那是因为你长得也没人家胡娇娇好看啊!田晓萍心里对罗敏君也有意见,但也不好直说出来。   干活不见人影,挑好处永争第一;知青点里,比她弱、比她家条件差、内向的女知青,谁没挨她欺负过?   田晓萍想息事宁人,于是劝道:“好了好了,当务之急是先赶紧找到你的钱和票,你仔细回忆回忆,我们帮你一起找。我们都是最纯洁、质朴的新青年,相信不会是有人拿的。”   “所以说,一定是外人拿的啊!”罗敏君依旧不依不饶,“她那么穷,又被家里人赶出来了,没什么文化没经过思想教育,看到这么多钱和票当然会起歪心思……”   “你是在说我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娇娇已经出现在门口。   看到胡娇娇的一瞬间,罗敏君还有几分心虚,可到底是平时盛气凌人惯了的面子占了上风,加上刚刚白明时对胡娇娇的维护,罗敏君直接朝胡娇娇一指,“对,说的就是你,怎么样?”   田晓萍刚要出言相劝,只见胡娇娇噔噔噔地几步走到罗敏君面前,还没等罗敏君反应过来,一把揪住罗敏君的衣领,接着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到了院子里。其他人先是愣住了,待回过神来,才赶忙往院子里看去。两个姑娘已经站在了院子当中,论个头罗敏君不比胡娇娇矮,甚至看起来还壮实些,可不知为什么,气势上胡娇娇竟然丝毫不输罗敏君。   罗敏君莫名心虚,有些后悔刚刚说出口的气话。可偏偏平时自己最看不上眼的胡娇娇就站在自己对面,周围还有好多双眼睛都看着。这个时候她怎么能认输呢?于是冲胡娇娇嚷道:“你这个小偷,拿了东西不承认还怪有理的。”   听到那两个字,胡娇娇实在忍不住了,一句话不多说,直接冲上去掐住了罗敏君的肩膀。罗敏君被猝不及防一攻击,本能性地也开始还手。两个女孩子就在院子当中,像两只小山羊一样,头对头地互相顶了起来;又像两个小熊瞎子,互相僵持着。   “别打了,别打了!”田晓萍为首的几个女知青赶紧过来劝架,又冲那边闻声出来的男知青们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拉架啊!”   “哦哦。”已经看蒙了的男知青这才七手八脚准备过来劝,可以往只见过男同志打起来的,谁见过女同志像男同志一样对打?而且还是两个漂亮的女同志。帮谁呢?   到底是罗敏君个子大一些,人也有力气,渐渐地占了上风。眼看着胡娇娇要吃亏了,她一下想起哪天白明时卸赵子林胳膊时的情形,狠狠抓住了罗敏君的胳膊,吓唬她道:“再动我卸你两条胳膊。”   果不其然,罗敏君被这句话吓到了,一个不留神,被胡娇娇推了一把,摔了个四仰八叉,坐在身后一个洗了一半衣服还没晾起来的盆里。胡娇娇也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跌坐在草垛子上。罗敏君几时这么狼狈过,盆被坐翻了,成了落汤鸡不说,刚刚在互揪中,头发也乱了。   哪知对面的胡娇娇看着她的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笑不打紧,刚才还慌张帮忙的几个知青全都看痴了。平时胡娇娇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没想到还是个小辣椒。   罗敏君“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地撇撇嘴,指着胡娇娇哭道:“你……你欺负人。”   “哈!”胡娇娇在旁边女知青的搀扶下从草垛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毫不示弱地对罗敏君道:“对,欺负的就是你。我也不知哪儿得罪的你,三番五次见我就刺儿。你欺负人欺负惯了是吧?还是当老大被人娇惯习惯了?那我告诉你,我胡娇娇也是从小到大被娇惯大的,不是你家境好,旁人就要让着你;你是娇养大的,别的女孩儿照样也是爹疼妈爱的。罗敏君我明确告诉你,你丢的东西与我无关!今天就是让你长个记性,我胡娇娇可不是任人欺负,随便被人栽赃的主儿!”   “我……”罗敏君竟然一时语塞,除了带着哭音撇嘴,旁的一句话说不出来。而看看身边的知青们,因为平时看她也不大顺眼,现在竟然连一个向着她的都没有,反而都是觉得胡娇娇说的有道理。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女知青气喘吁吁地从屋里跑出来,“这不你放票的信封吗?在床单夹层底下了。”   “没丢啊!”这下知青们对罗敏君更加鄙夷了。罗敏君也涨红了脸,起身,拿住了那信封。   “等等!”胡娇娇叫住了罗敏君。罗敏君一愣,不知道她还要干什么。胡娇娇却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向罗敏君。“向我道歉。”   “我向你道歉?开玩笑吧?”罗敏君几乎要尖叫起来。   “没开玩笑,还得向所有中午被你打扰到的知青们,尤其是我,道歉。”白明时靠在墙边,淡淡地道。   罗敏君咬了咬牙,愤愤不平地挤出一句“对不起”,就拿起东西跑进屋了。   田晓萍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赶紧睡午觉,下午还要接着下地呢!”   转而又过来安慰胡娇娇,“罗敏君就那个霸道性子,我们这儿别说女知青了,不少男知青都被她欺负过。她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田晓萍凑近胡娇娇,小声道:“其实我们也看她不顺眼。”   胡娇娇来这里不久,对田晓萍公正的善意很感动,“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妈已经回去收拾衣服了,我想还是走吧。”她没把手里揣着杨玉明给的几十块钱的事告诉田晓萍。   “走又能去哪儿?外头……也不是那么好待的。”田晓萍欲言又止,对眼下时局都是敢想不敢言,城里的工厂也好,公家单位也罢,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有好安顿的地方,她们这些知识分子用得着上山下乡么?不就是为了缓解那么多人工作吃饭的需求?   见胡娇娇也不做声了,田晓萍劝道:“再想想吧,你瞧你这一身稻草又是泥的,我带你去洗澡的地儿,先冲干净再说。正好中午缸里的水晒得烫,都不用烧了。”   胡娇娇也心烦,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确又酸又土腥味儿的,于是赶忙跟着田晓萍过去了。   “娇娇,这是我的毛巾,还有香皂。”   “谢谢。”   热水冲下来,立刻冲散了心中的烦闷。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舒坦地洗个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总比困难多。胡娇娇闭上眼睛,搓着头发。   带着一身热水汽从洗澡的地方出来,顿时感到一阵凉爽。胡娇娇走到太阳底下,将湿哒哒的头发打散,好让头发尽快干。因为刚出浴而潮红的脸颊,像新摘下来的水蜜桃,泛着十□□岁香甜的起息。   胡娇娇低下头,将长发上的水用手拧干,一扬脖子甩到脑后,直觉甩到什么东西了。回头一看,竟是白明时。   这家伙怎么走路没声音的?难道因为是跛脚的缘故么?   见白明时尴尬地后退了一步,赶紧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水,胡娇娇也很是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我后面。”   二人站得距离不远,一丝带着热浪的风吹过,扑面而来的是香皂好闻的味道和一股奇妙的果香味。   白明时眉头紧蹙,一大清早那种心里像被挠痒痒似的感觉,又袭来了。这让他感到很想逃离,他一直是冷静的,克制的,不与人过近的,不会大喜也不会大悲,这种让他莫名想要接近的感觉,很不好。就像外公小时候常对他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要吃七分饱,剩下的三分都吃了,久而久之人的肠胃就会受损,对身体反而不好。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而现在,就好比有一碗珍馐摆在自己面前,不论是色香味都诱惑着自己忍不住想要看一看、闻一闻……尝一尝?   他为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惊到了,暗自攥紧了拳头,食指扣起狠狠在虎口处掐了一下。   “咕咚!”   胡娇娇不知道自己是看错了还是听错了,她总觉得白明时的喉头好像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唾沫似的。难道说他中午没吃饱、现在饿了想让她下午给她开个小灶?   “你饿了?”   “留下来吧!”   二人同时一愣。   “啊?”   “啊?”   白明时趁胡娇娇稀里糊涂没想明白的当儿,不耐烦地对她道:“老刘一直念叨缺个帮他采药、做药的帮手,最好勤快点,能给他和家里的老母做口热饭吃。”   “真的?”胡娇娇喜出望外。   白明时已经更加不耐烦回答她的问题了,转过身朝知青宿舍大门外走去。   胡娇娇却不死心地跟上,像一只蹦哒哒的小雀子,“刘大夫会愿意收我做徒弟?”   白明时白了她一眼,“老刘是我徒弟,你顶多算帮工。” 第18章 刘一舟,小白哥   “什么?你要给我当学徒?”老刘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差点用铡刀铡了自己手指头。   胡娇娇有些心虚地朝白明时望了望。原来并不是老刘有这个意愿,这家伙是先斩后奏哇!   白明时淡淡道:“不要朝我看,你自己想还是不想?”   胡娇娇像是下定了决心,冲着老刘点点头,“刘大夫,您就收下我吧。我旁的不说,学东西还算快,跟在您后头,多只□□还能多四条腿呢!”   老刘憨憨笑着挠了挠自己那圆圆的脑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怕你这学徒我要不起啊。”   胡娇娇一怔,陡然明白了过来。自己和母亲在村子里走到哪儿都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议论,要是自己一个没结婚的小姑娘跟着老刘这个单身汉忙前忙后的,以后难免惹人非议,到时候岂不是给老刘添麻烦了。   想到这里,胡娇娇的神色黯淡下来。   老刘也似乎猜到了胡娇娇心中所想,忙摆摆手道:“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别看我只是个赤脚医生,可干的活儿不比大医院里那些医生少。我一没助手,二没护士。白天要制药、隔三差五要上城里进药;晚上还要多学习医书、药典,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乡里条件不好,都是乡里乡亲的,能不收钱就不收钱了,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还得干点别的好养家糊口。”不然能去兼职兽医么?   原来是担心这个。胡娇娇松了一口气,对老刘语气坚定地道:“老刘伯,我不怕吃苦,这年头想吃口饭,谁不需要靠双手勤快劳作?我妈妈眼睛不好,身体也不好,我又不能下地干重活。相比较而言,你这里的活儿已经很轻了。这些都不苦,坐吃山空等着天上掉馅饼才叫苦。”   老刘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骄矜的小女娃还挺朴实。   胡娇娇却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我就怕……就怕村里有人讲闲话。到时候连累您了。”   老刘哈哈大笑,“娇娇娃子,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老刘有一点好处,就是走遍铜钱乡,没人敢在背后、当面说我老刘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嘿嘿,因为任家庄的赤脚医生就我一个,铜钱乡的赤脚医生不出三个,另外两个都还是毛儿都没长齐的小青年。”说着,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药杵。   胡娇娇恍然大悟,乡村医疗资源匮乏,能有个住在身边的赤脚医生已经很不错了。而且老刘为人厚道,对穷苦的乡邻都是收很少的诊金或不收。万一得罪了他,他不来瞧病,或者黑心点给你使点绊子,拖你个病情十天半月……   啧啧,果然是有一技之长吃香啊。怪不得胡守义在世的时候,母女俩过得也很滋润。   “刘一舟,既然人家都答应跟你做帮工了,住处问题也得你解决。”白明时对老刘道。   老刘笑了笑,“你这个小白,都是算计好了来找我的吧?知道这丫头没地方去,又知道我准能答应。”   白明时一脸平静,“我只治病,不算命。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等等等等!”刘一舟一把捞住白明时的胳膊,“安排安排,马上就安排。可我那膏药帖?”   白明时没好气道:“等你这帮手到位了,我就给你弄。药在山上,是指望你这个行动不便的胖子还是我这个弱不禁风的瘸子?”   胡娇娇看他们一来二去地“讨价还价”,吭声都不敢吭声,默默在心里想道:感觉自己以后这活儿不轻松啊!   刘一舟哂笑,“胡家丫头,我家在隔壁,还有个小屋子,专门堆药的。西药都放在我那小屋里,那堆药间大多是中药材。位置腾挪腾挪能放一张床,可就是味儿不大好闻。可就委屈你们娘儿俩了。”   “有地方遮风挡雨就行了,多谢师父。”胡娇娇对刘一舟感谢。   刘一舟忙摆手,“呦呦,现在可不兴拜师这一套,这样,人前你还是像大伙儿一样叫我老刘、刘大夫或者刘大伯吧。”说完狡黠地凑近,对胡娇娇小声说道:“你该谢谢你小白哥哥。”   胡娇娇不由自主脸一红,眼角余光瞟向门口的白明时。俊秀青年的一汪眸子清澈见底,虽然还是冷冷的,但不再是之前深不可测的模样。   “谢……”   还不等胡娇娇开口言谢,白明时已经跛着脚向门外走去了,“记得我的辣酱。”   “果然是惦记着辣酱啊。”胡娇娇自言自语。   从刘一舟这里出来,回到知青宿舍,知青们已经午休起身,准备去出下午工了。经过中午罗敏君和胡娇娇那么一闹,很多人根本没休息好,大多恹恹的。临路过胡娇娇身边,罗敏君还狠狠剜了她一眼。杨玉乔刚巧从外头回来,不明就里,走过来好奇地拉过胡娇娇,问道:“那个罗知青,你是不是哪儿得罪人家了?”   胡娇娇也懒得解释,“没有,我听田知青说,罗敏君那人就这样,见谁都不给好脸色,尤其是对长得比她好看的姑娘。”   杨玉乔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拍了女儿手背一下,“娇娇,外貌是最不值得骄傲的东西,妈这辈子吃这个亏吃得还少吗?我倒宁愿你长得普普通通,将来找个普通的人家,过普通的日子。”   胡娇娇暗地里咂舌,心里想道:这话要是搁在别人嘴里说出来吧,八成是要被嗤为矫情了。可放在杨玉乔母女身上,还真是应征了“红颜薄命”这个词。   陡然发现杨玉乔两手空空,胡娇娇警惕起来,忙问她道:“妈,你不是回去取衣裳了吗?怎么,是不是奶奶她们又为难你了?我找她们去!”   杨玉乔忙一把拉住女儿的小胳膊,又是欣慰又是担忧,女儿经过孟春生这遭事,真的长大了,也懂事了,知道处处都为她着想。看着女儿小小年纪就小大人的模样,杨玉乔心中也泛起一丝心疼,“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回家去。我去了一趟大队,跟村长、你孟叔他们说了点事。”   胡娇娇最了解自己这个妈的性子了,“你是不是跟村长和孟叔说,昨天是我小孩子家一时气话,并不是真心想跟奶奶她们分家的。想请村长和孟叔替我们去说和?”   杨玉乔知道自己没出息极了,辜负了女儿的期望,头低得很低。   胡娇娇又是很铁不成钢,又是心疼,“妈,咱刻意把病往重了说,又闹翻的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离开那个无底洞?难道您真想过一两年,奶奶她们给我说个缺胳膊少腿的婆家,然后给天宝换娶媳妇钱?”   杨玉乔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一下子惊醒过来,但又懦弱地向抓住一丝自欺欺人的希望,“没你说的那么……”   “不指望我换,难不成指望招娣?就她那个模样,再说了,二婶是省油的灯吗?还有玉明舅舅给的钱,你就不怕都给她们诓走?”   “当然不行!那是将来给你嫁人用的。”杨玉乔嗫嚅了几下,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可……我们就算有你玉明舅舅给的钱,能去哪儿?”   胡娇娇握住了杨玉乔的手,兴奋道:“妈,我正想跟你说呢,有去处了。刘大伯要收我为学徒!额,不算学徒,是帮手。放在大城市的医院,或许可以说是护士。”   “哪个刘大伯?”   “刘一舟刘大伯啊,刘大夫!”   杨玉乔不敢相信地愣着,见女儿神色认真,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也激动地道:“真的?刘一舟肯带着你?”   “嗯,他还说他那儿有一间放药的小房子,可以拾掇出来,给我们放张床住。我去看了,虽然都是药味儿,可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杨玉乔简直像被飞来的烙饼砸中了,刘一舟家成分不算好,父亲辈也是当郎中的,爷爷辈在镇上开过医馆。他一辈子没结婚,膝下无儿无女,虽说是个赤脚医生,可好歹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是个有两把刷子,颇有威望的大夫。这几年他一直念叨说要找个学徒,跟着自己学点医人的技术,村里也好多几个医生。可乡下人大多不识字,医术又是人命关天的事,哪能说干就干呢?   难道说因为她的娇娇识字?   还是因为……   想到另外一个原因,杨玉乔秀气的眉毛深深锁起。   胡娇娇猜到了,便有些泄气道:“妈,您怎么能把刘大伯想得跟有些人那样坏呢?刘大伯是有口皆碑的,心地又好。再说了,我们住的堆药间,不在刘大伯家,在他家西边,隔着一户人家的地方,还怕什么?”   “我怕你每天都跟着他跑前跑后的,村里人说闲话……”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如果因为怕别人的闲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也就活不下去了。有些人,你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说你;与其这样,还不如学个比别人都强的本事,总有一日叫她们求着我。”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和认真,杨玉乔似乎被女儿感染了,终于也愉快地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知青们下工,一听说胡娇娇要搬走了,都十分吃惊。   最惊讶又不舍的莫过于赵子林那几个男知青,“娇娇,你要去哪里啊?外头到处都是坏人,留在这儿我们可以保护你。”   胡娇娇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赵子林这种霸总的人设是怎么存在于这个年代的这本书里的。   “我不出村子,我要跟着刘一舟学当赤脚医生了。就住在他的那间放药材的小房子。”   “啊?跟着刘一舟啊?”所有人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田晓萍笑道,“这是好事啊?村里医疗条件差,很需要赤脚医生。尤其是女同志,生个病,又不好意思跟刘大夫那种男医生说。害,太保守了!这下好了,有个女大夫。”   胡娇娇也跟着笑了。   赵子林听说胡娇娇不离开任家庄,松了一口气,旋即一挥胳膊,“那还愣着干什么?帮娇娇搬家呗!”   胡家院子里,下午刚刚得到一点信儿的王秀花一脸得意,一边剥玉米,一边跟于彩霞道:“杨玉乔母女那碎催,我就说她会后悔吧。哼,想找村长来说和,呸!看我这次不好好治治她!”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帮子知青大小伙子,捋起袖子,大摇大摆地往胡家走来。一进家门就直奔杨玉乔住的那间屋子,“是那间吗?搬搬搬!” 第19章 炒兔肉,疙瘩汤   王秀花和于彩霞错愕地望着几个知青,胡娇娇从几人后头站了出来,笑盈盈地对王秀花说道:“奶奶,我们昨天不是已经分家了么?我来搬我们屋里的东西。”   “分家?”于彩霞尖着嗓子道,“谁说是分家?你跟你妈明明是被我们赶出去了。还有脸提分家?”   胡娇娇听到这话也不恼,也懒得跟她争吵,“随便你们怎么说吧,反正结果都差不多,就是以后我们不在一处住了,各过各的,各吃各的。我们干活挣多少工分都跟这边没有关系;当然了,小叔挣多少工分,我们也不会占一点便宜。”   于彩霞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家里就胡兴旺一个男劳力,偏生长得也瘦弱,干活比不起村里其他男人。每个月能挣的工分看得见的,还要养活婆婆和两个孩子。没了杨玉乔那块工分,家里就等于少了一个月的口粮。   王秀花刚要开口骂,就被于彩霞拦住了,赶忙换了一张笑脸,拉过胡娇娇,“我说大侄女,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都是一家人,说出大天还都姓胡呢。昨天话赶话,有误会在里头不是?你奶奶也是担心你,怕你们在外头被坏人诓骗了去。”   胡娇娇一脸认真地盯着于彩霞,“都姓胡吗?你不是姓于,我妈不是姓杨?不是一家人啊!”   于彩霞心里暗暗咬牙切齿骂着胡娇娇揣着明白装糊涂,面上却依旧堆笑,“你说招娣就你一个姐妹,你走了,她怪想你这个姐姐的。”   胡娇娇朝刚刚从厨房刷锅出来的胡招娣笑笑,“没事招娣,我也不出村子,你想找我玩了,就去刘一舟那边找我。说不定以后你们谁有个头疼脑热,还能用上我呢。”   “刘一舟?你要跟着刘一舟?”于彩霞她们彻底惊呆了。   “嗯,刘大伯要收我在身边做帮手,我跟着学做赤脚医生。”   知青人多力量大,没等王秀花回过神来,胡娇娇屋子里的东西就被搬得差不多了,不过本来就没几样摆设。对胡娇娇来说,最重要还是父亲留下来的那本菜谱。虽说马上她要跟着刘一舟学医人看病的法子,可技多不压身,多会一样也没坏处。   刘一舟堆放药材的屋子也是间瓦房,还不算小,青砖垒的。胡娇娇想起之前听村里人说过,刘一舟的成分也是有点高的,所以要不是因为医术能治人,日子也不好过。   陶敬军和钱勇他们在屋子外忙活了一上午,叮叮当当钉出个木头架子,放到屋里,正好把那些药放在上面。靠墙位置摆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脸盆架子,虽然简陋,也足够母女俩住了。   看着新收拾出来的地方,胡娇娇心中欢喜,总算可以离开胡家那个无底洞了,还有了个落脚的地儿。   “晓萍姐,谢谢你们帮我收拾屋子。”   田晓萍笑道:“嗨,大家都是好青年,一起帮助应该的。我们到村子里来,不也多受你们照顾。不过我看了下,刘一舟这屋子可在个低洼地方,下雨不会淹吗?”   胡娇娇满不在乎道:“人家刘一舟都能用来堆药材,都不怕潮,我怕什么?”   田晓萍想想倒也是。   胡娇娇站在门口,对前来搭把手的知青们感谢道:“谢谢各位热心的知青哥姐们了,我这家里实在是要啥没啥,地方也小。不嫌弃的话,我去知青点,给大家做顿饭吧。”   一听说胡娇娇要做饭,各人都来了劲头。田晓萍笑着对胡娇娇道:“你不知道,刚听说你要跟刘一舟学做赤脚医生,他们都可惋惜了,生怕以后吃不到你做的菜。”   “往后我一有空就过去。反正村里也不是天天都有人生病,况且主要指望刘大伯,我就是个跟着跑腿、平时晒晒药的。”胡娇娇想想往后的日子,心里总算有了些盼头。   忙活了一天,知青们也都累了。胡娇娇跟几个女知青一起,煮了一锅面疙瘩。青菜、黄瓜榨汤,飘着嫩绿的葱段,胡娇娇在面疙瘩汤里加了切成细细丁的两个西红柿,又搁了些新采的野蘑菇。   其实山村的日子挺苦的,平时很少能看见肉星,油星也见得不多。胡娇娇正发愁着,几个男知青兴高采烈地进了厨房,“看,这是什么?”   赵子林一扬手,手里的兔子耳朵被拉得老长。   “呀,是小兔子!”   几个女知青也高兴极了,忙跑过去争抢着要摸。   赵子林却一闪躲,“这野兔子是我发现,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抓到的。特地带回来给娇娇的。”   胡娇娇正被眼面前这小灰兔毛茸茸的样子所吸引,猛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再一看,刚刚还一起帮忙做菜的两个女知青,看她的眼神也没好气起来。不过好在刚刚那一锅面疙瘩汤味香鲜美,毕竟人人也不是罗敏君,那两个女知青鄙夷地打趣了赵子林两句,就忙活锅台边其他事去了。   赵子林讨好地将兔子送到胡娇娇手中,“娇娇,这个给你……”   “我不要,你送给晓萍姐她们吧。”胡娇娇连连摆手。   赵子林眼巴巴地道:“给她们干什么?她们又不会炒兔肉。”   “啊……啊?”胡娇娇惊愣了愣,旋即哭笑不得。却见赵子林将兔子往胡娇娇手里一塞,“给你,你想炖也行,闷也行,烤也行。我都觉得好吃!”   胡娇娇见赵子林说这话时,目光真挚,脸憋得通红,如果不是“炖、烤、闷”那三个字,她都快怀疑那确实是一句很特别的土味情话了。   望着手里那只可怜巴巴瘸了一条腿的小灰兔,胡娇娇又想同情又想笑,小兔子这么可爱,难道真的要拿来爆炒吗?   “我觉得这兔子今天还是不要炒了吧。因为……它有点瘦,不如放在知青点多养几天,等养肥了再吃。”胡娇娇抬出了缓兵之计,望向身后的田晓萍她们,“你们觉得呢?”   “对,对!这兔子太小了,再养几天养肥了再说,最好能再补一只,凑一对杀了吃多好。这一只哪里够分的?”   赵子林终于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胡娇娇将兔子抱在怀里,暗地里砸了咂舌,心里道:兔子啊兔子,你可真够点背的!看看有多少人想要吃你!   胡娇娇暂且将兔子放到一边,用一个小筐罩住。接着便将茄子皮削干净了,准备做一顿鱼香茄子。兴许大家吃了有鱼香味的茄子,就不想着吃兔子了。   面疙瘩汤味香鲜美;鱼香茄子有滋有味。就着窝头,每人吃得喷喷香。   到了晚上,胡娇娇才和田晓萍等人告别,回到自己的新家去。临走前,她悄悄地叫出了白明时。   “明……明时哥。”胡娇娇见到这张冷峻的脸,还是有些怯生生的,每次叫他“白知青”、“白大哥”、“白大夫”好像都会被怼似的。这次这个称呼,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又挑出毛病来。   果不其然,白明时的眉毛挑了挑,却没有在名字上呵斥她。只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胡娇娇一听,似乎这家伙今天晚上心情不错,没有要怼人的意思。于是眼珠转转,赶忙将怀里的兔子一送,“这……这是赵子林今天偶然得来的,小野兔。我看它腿瘸了,你能不能帮它治治。”   话刚说完,胡娇娇肠子都要悔青了。   白明时就是腿瘸了,你却让他来帮一个瘸腿的兔子治病,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借着微弱月光,胡娇娇看不大真切白明时脸上的表情。   “不……不愿意治就算了,腿瘸了也一样可以杀了吃。”   这话刚说完,胡娇娇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怎么就绕不过“瘸腿”这个梗?   白明时倒也没有多计较,只接过兔子,喃喃道:“既然迟早都是被杀了吃的下场,是个腿瘸还是健全的腿,又有什么不同?”   胡娇娇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道:“还是……不大一样吧。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活着一天就健康地活着一天。”   微光中,白明时静默了一阵,终于将兔子收下了。只丢下一个“嗯”字,便转身向屋里走去。   胡娇娇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个大事似的。白明时既然答应了治,那应该就能治了。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治治自己的腿呢?胡娇娇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向小屋走去。   小屋里,杨玉乔正在用扫帚打扫。   “妈!”   “娇娇回来了!”   杨玉乔的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容,对她来说,自打丈夫去世之后,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和自己女儿单独住在一起。   这小屋子虽然简陋,可收拾收拾也好样的。就是有股子混杂的药味儿。   “妈,早点休息吧,这两天您就还在家歇着,让眼睛好好歇歇。”胡娇娇知道从明天开始,在村子里才是有一场硬仗要打,特地提前给杨玉乔打一个预防针。   第二天一早,胡娇娇就洗漱好,往刘一舟家去了。   刘一舟家还有一个老母亲,听说胃口跟刘一舟一样大,能吃得很。不过人也偶尔糊涂着。   “刘大伯,我来了!”   胡娇娇特地穿了身干净衣服,扎了两个小辫,神采奕奕的。刘一舟自己家堂屋弄得像个小诊所,有听诊器、消毒水、绷带、消炎药等一些简单的西药品。   “今天我要干什么?”   刘一舟正在戴草帽,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每每此时,胡娇娇都不认为他像一个大夫,活像个村口杀猪的。   接下来刘一舟的话,就更让胡娇娇吐血了。   “今天啥也不用干,我要去给生产队阉猪!” 第20章 喂兔子   胡娇娇小脸煞白,搓着两只小手不知所措。   刘一舟见了这副神态,乐得哈哈大笑,“怎么着?昨天是谁跟我再三保证,说自己能吃得了苦,什么累活儿都能干?这才第一天就打退堂鼓了?”   胡娇娇心里叫苦不迭,是什么累活都能接受,可也没想过去跟着阉猪啊!腌猪肉她倒是能做。   刘一舟憨憨笑笑,将草帽带好,背起药箱,“胡家大闺女,天下没有一样活儿是简单的,也没有白吃的饭。”   “知道了刘大伯,我干!”胡娇娇一咬牙答应了下来,捋起袖子,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刘一舟看了直想笑。   “准备好了,那就走吧!”   “师父,我来帮您提药箱。”说着,胡娇娇便走过去要接刘一舟的箱子。刘一舟纳罕,“呦呵,小丫头还挺懂规矩。”这年月,老师也好,老师父也罢,都被骂作“臭老九”了,谁还肯恭恭敬敬地对人喊一声“师父”?刘一舟反倒对胡娇娇真刮目相看了。   “我说了,不要叫我师父,现在可不兴这个。你也不用给我提药箱了,我的这个药箱太大,你扛不动,等过两天我给你做一个小的。”   “好嘞!”胡娇娇眉眼间尽是认真,精神头十足,一扫刚刚娇怯的小姑娘样。刘一舟莫名涌上几分欣慰。   二人朝生产队走去。   生产队有专人负责养猪,猪也分为种猪和养膘等着用来杀了吃的猪。让老刘来阉的就是养膘的猪。猪到了发、情期,天天想着配|种,不肯吃食,自然也就贴不了秋膘。那等到入冬、过年还怎么宰杀?   一看到老刘,各人就像看到了亲人,忙招呼上了,“老刘你可算来了,这猪今天早上更发狂了,养猪的小毛怎么哄、又打也不管用。咦?”有人注意到了跟在老刘身后的胡娇娇。   胡娇娇在任家庄大小算是个“名人”,那一张漂亮的脸蛋,就算抹上锅底灰,走到哪儿也扎眼。   “她怎么也来了?”说话的是生产队的小张,村子小,人也都沾亲带故,前天胡家的事,没多会儿就在整个任家庄传开了。所以这会子看到胡娇娇,打量她的目光也有些意味不明。   刘一舟回头望望,轻描淡写道:“你说小胡啊,往后跟着我做赤脚医生了。”   “什么?她也能做赤脚医生?”小张瞠目结舌。   胡娇娇意料之中地遭受了质疑,旁边听到对话的人也都议论纷纷,对她指指点点。有的看向她和刘一舟的目光甚至带了些许不怀好意的揣测。   刘一舟却仿佛没看见似的,鼻子里哼哼,冲小张道:“她不行你行?”   小张涨红了脸,挠挠头,嗫嚅道:“我不行……您还是赶紧帮我们看看猪吧。”   刘一舟摆足了架子,这才带着胡娇娇往猪圈去。   一过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臭味。胡娇娇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刘一舟转头对她笑笑,“怎么?嫌脏?”   胡娇娇立马放下手,摇摇头,“不嫌!”   刘一舟顿觉这个女娃娃确实很有意思,也值得他指点指点。他将背过来的大药箱子放下,当着胡娇娇的面打开,里面装了不少刀、剪子什么的。在小张的帮助下,制服住了猪,就开始忙活上了。   小张那暧昧不明的笑意让胡娇娇感到一阵不自在。   “胡娇娇,你跟着刘一舟做赤脚医生,不过来仔细观察观察,学学手艺?”   胡娇娇心里来了火,反而不闪躲了,直接走到猪前面,俯下身蹲下,虚心地请教刘一舟,“我能做什么?”   刘一舟扭头笑道:“你给我在一旁递剪子和刀就行。”   胡娇娇松了一口气,毕竟真让她上手血淋淋的场面还真应付不来。   阉猪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刘一舟即便是对着一头猪,也是凝神屏气,很认真的样子,活像一个手术台上的外科医生。而此时的自己,就像旁边的护士。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猪嗷嗷惨叫,刘一舟松了一口气,从地上起来,摊开两只带血的手,冲小张努努嘴,“洗手。”   “哦!”小张忙不迭地给刘一舟端水盆。   刘一舟对胡娇娇夸赞了一句,“行啊,胆子不小。一般的小姑娘见到这个场面,要么吓哭了,要么臊得脸通红。”   胡娇娇微微笑笑,“兽医也是医科,医科就是科学,村里大会不是组织过学习么?要讲科学,不讲封|建迷信。”   刘一舟目光闪烁,觉得白明时真是给自己挑来一个好苗子。   小张端来了水,刘一舟大模大样地在水盆里洗手,一旁的胡娇娇则认真仔细地将带来的工具也放到水里洗干净,然后一样一样摆回老刘背着的药箱里。   工具上也是有血的,而且还腌臜着。一个长相清丽俊俏极了的小姑娘,一板一眼地清洗工具上的血迹,再有条不紊地摆放回箱子,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瘆人。小张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刚刚对胡娇娇心存的轻视,此时早就扔到脑后去了。   刘一舟背起箱子,这时孟大庆正好过来了。同小张一样,见到胡娇娇的第一眼,他也流露出了诧异。“娇娇,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妈呢?”   “我不是人啊!”刘一舟嚷嚷道,“这丫头是跟我来的,正好跟你说一声。往后小胡就跟着我做帮手了,我教她看病医人;以后我不在村里,你们就找她。”   “哎哎,不是……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帮忙在村里给你挑个机灵勤快的后生吗?”孟大庆大吃一惊,拦住了刘一舟。   刘一舟鼻子里哼哼,“后生?就你上回推荐的你们家侄儿冬生?别提了,任二喜被狗咬了,伤口肉连着筋,我让他看我怎么处理伤口包扎,那小子扭头就呕了,还说看了头晕。这在医学上叫晕血。一大小伙子怕看这个,往后还怎么跟学?你别看人小胡是小姑娘,血淋淋的场面可应付得来,不信你问小张,刚刚是不是小胡协助我?”   小张目睹了刚刚胡娇娇不慌不忙的样子,连连点头。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小姑娘,比一般小姑娘心狠,睚眦必报,可不是村里人看到的那么娇憨傻,光有一张脸。   孟大庆被刘一舟这么一怼,也说不出话来了。眼睁睁看着刘一舟带着胡娇娇出了生产队养猪场。   回去的路上,胡娇娇步子前所未有的轻松。她跟上去,问刘一舟道:“刘大伯,别人都给生产队干活,记工分,您的工分是怎么记的?”   “不好记。给生产队干的活儿,像今天这种,就记上工分;给村里其他人家看看头疼脑热,抓个药什么的,能给点的就给点。一般不是啥大毛病的,给我几颗菜、窝头、米面、用的什么都有。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穷人,能要人家啥?”   胡娇娇心里默默想着,其实整个铜钱乡能用得上的赤脚医生没几个。刘一舟岁数最大,家里又是祖传学医的,有的村里人不是不富裕不给,而是仗着都是村里人,能不给就不给。有的毛病去镇上诊所看大夫,光坐诊和拿药就得好几毛,甚至好几块。给老刘几颗白菜、窝头才值多少钱?   说到底还是年代特殊,加上刘一舟为人厚道不计较。   正想着,小张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后面赶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胡娇娇凑近一看,是一大块猪肉!   “孟支书让我给你的,今天要杀猪招待县里来的巡视组,这块肉给你,还有粮,上个月的工分就当抵了啊!”说着,将篮子放到了胡娇娇手里。   刘一舟却跳脚了,“怎么是粗粮?不是说好了细粮吗?”   小张舔着笑脸,“有粗粮也不错了,生产队又不是你一人的,还得给大家分。粗粮细粮不都是粮吗?”   “张大哥,那下次你生病了,我给你抓药,甘草里也掺点杂草、药粉里也加点石灰粉,反正也都一样嘛,还便宜!”胡娇娇笑盈盈地道。   小张看着这小脸,不由打了个寒颤,赶忙换了笑脸对刘一舟道:“那肉您先拿回去,粗粮我先拿走了,明天你来拿细粮。”   刘一舟这才应了。   掂量着筐里的肉,刘一舟心满意足,哼起了小曲。其实肉也不多,但够吃上顿好的了。   “刘大伯,回去我给你做小炒肉还是焖肉?”   刘一舟眯着眼,“你说你啊,你爸会掌勺做饭,你也会做饭。怎么又愿意跟着我学看病医人了呢?”   “吃饭和吃药都一样,都是吃进去的学问。药吃错了,也有三分毒;饭吃对了,也能调养身体。其实饭里也能煮药啊!”胡娇娇如是说。   “饭里煮药?”刘一舟倒是对她这个说法头一次听到,感到很新鲜,“你说的是药膳吧!我听我爷爷说过,过去大户人家会这么做。嘿嘿我们嘛,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里奢求药膳?现在都没有大户喽,大户都跟我们一样穷。”   胡娇娇心想,过不了两年,大户就会重新出现在时代洪流中。   两个人一个挎着篮子,一个背着箱子,穿过村子,往回走着。照例引来了不少人指点。胡娇娇全都当做没看见,大大方方地一边走一边跟刘一舟讨教知识。   到了刘一舟家院子,胡娇娇放下小挎篮,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对刘一舟道:“刘大伯,我还有件事要做一下,马上回来!”   刘一舟正弯着腰看那肉,不明所以,冲胡娇娇背影喊道:“早点回来帮我做肉啊!”   “哎!”   胡娇娇一溜小跑,跑向知青点。早上离开前,她还特地去看了,白明时果然替她收留了那只瘸腿兔子,也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笼子。田晓萍她们也很欢喜,在乡下日子苦又单调,这些知识青年思想上多少都带有一点浪漫主义情怀。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各人爱不释手哪里还有人提起要吃它?   她心里盘算着,等她们养得有感情了,也就不舍得杀了吃了。   知青们似乎还没有下工。知青点没什么人,胡娇娇从屋后薅了几把草,直奔兔子笼,却见兔子笼里空荡荡的,压根就没有什么兔子的影子。大树底下,白明时又在晒药,人则躺在那块青石板上,仰面朝天。   胡娇娇急了,忙问他道:“明时哥,你有看见那只兔子么?”   白明时没有立即回答,只悠悠抬了抬右手,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肚子。   胡娇娇差点哭出来了,“你吃了?” 第21章 红烧肉,小背篓   胡娇娇心里一酸,虽说也知道现在她是在一个连温饱也难以保障的小乡村里,但凡是有点肉的都恨不得拿来吃。可那天赵子林拎来这只兔子给她时,她还是保留了一点美好的小心思。   白明时从青石板上起身,冷冷道:“我是说我肚子饿了,谁吃你的兔子!”   “真的?这么说那只兔子还在?”胡娇娇欣喜,又有点不敢相信,就这么略带怀疑又充满期待地盯着白明时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话的真假来。   白明时被她看得不耐烦了,理了理衣领,纤长的五指捞了一把簸箕里晒干的药材,淡淡道:“给它包扎腿治伤,花了我一晚上功夫。还要被人疑心吃了它。早知道还不如昨晚就扔进厨房给田晓萍她们了。”   胡娇娇这下确定兔子是真没死了,一下子高兴起来,“明时哥,谢谢你!生产队给了老刘伯一块肉,我中午要去给他做饭,你要不要一起过来?”   刚听到这话,白明时的肚子就很配合似的,叽咕叫了一声。胡娇娇不免有一丝尴尬,可人家的脸上可没有半分别扭,只掐起那些药,不紧不慢地往刘一舟家挪了。   胡娇娇忍不住发笑,这人瞧着挺冷,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嘛!   这时候的农村也就逢年过节或者像生产队那样招待十分重要的客人才会宰猪,拿出肉来。胡娇娇不知道刘一舟打算如何处置这块肉,是切成细细的肉丝,一顿一顿吃,还是腌制成腊肉,风干了,慢慢切着吃。   哪知道刘一舟大手一拍桌子,“先烧,后小炒!吃完拉倒!”   胡娇娇捧着肉,瞪大了眼睛。怪不得这刘一舟要手艺有手艺,又是个单身狗,却还是家里除了爷爷辈留下的砖瓦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有肉今天吃啊!就这么一大块肉,都够知青点那一大帮子知青吃上两三顿了。   既然人家要求怎么做,那就怎么做呗!   简单地炒肉她还是会的,可想做好,还差点火候。趁着几人不注意,胡娇娇回屋翻开了菜谱本子,用比在上面写下了:猪肉二字。不一会儿,菜谱上就刷拉拉出现了很多字迹,做法应接不暇,胡娇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脑子里记了个大概。   铜钱乡偏北,当地人口味重。白明时和杨玉乔都是南方人,口味偏甜又爱清淡。胡娇娇将猪肉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大块,在大块上划成八个小块。油锅里放了一点点冰糖,这冰糖是她上次去县城买的,自个儿收在纸包里,冰糖跟秋梨煮可以化痰,还有很多其他用处,平时自然是舍不得吃。可刘一舟给了她和杨玉乔住的地方,还要传授她手艺;而没有白明时的推荐,刘一舟也未必会肯收下她。所以胡娇娇心甘情愿地贡献出了这点珍贵的食材。   雪白的冰糖在锅中逐渐化成好看的焦糖,将焯水过的五花肉下锅。刘一舟这里好,胡娇娇在草药的地方找到了桂皮、八角、花椒和枇杷叶。不一会儿,浓郁的肉香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做好后,胡娇娇用砂锅罐子盛了,又用盖子焖了几分钟,这才端上桌。一打开盖子,刘一舟眼睛都看直了。油亮亮带着糖色的红烧肉酥烂,肥而不腻。这年月有肉吃就不错了,谁还会想着去怎么做得精致?有的穷人家一辈子都没吃过一块肉,大多也就是煮肉、炒肉,像这样的红烧肉,别说刘一舟没见过,就连白明时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肉说多也不多,刘一舟给屋里的老母亲盛去一半,剩下的也就是一人两筷子的量。胡娇娇再三推辞,刘一舟却还是给她用碗盛了四块,让她端回去和杨玉乔一起吃。刘一舟吃得眉开眼笑,直呼能吃到这么一顿肉,这辈子也值了。   胡娇娇回到家,将事情原委同杨玉乔讲了。杨玉乔却怎么也不肯收那米饭和肉。   “妈,你要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咱等过些时候给刘大伯的母亲做双鞋垫吧,我悄悄给送过去。”   杨玉乔听了,这才勉强答应。   肉汤香浓,吃在嘴里胡娇娇都舍不得咽下去。想着以前自己多浪费,现在的胡娇娇连一粒米都是珍惜的。   吃罢饭,胡娇娇收拾好碗筷,背上了一个小箩筐。刚刚从刘一舟家出来时,刘一舟叫住了她,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下午去上山采药。这时候的西药贵又稀缺,刘一舟的家里也就有一些简单处理外伤的红药水、纱布什么的,多数还得指望用草药。   刚走出门,胡娇娇就在大树底下看到一双炽热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从她出门一直盯到近处,像是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胡娇娇被这眼神吓到了,背起篓子加快了脚步。那人见她跑了,也着急了,赶忙跟上,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娇娇”。   听到叫她的名字,胡娇娇一怔,脚步想迈又不敢迈,就几步的功夫青年已经跑到了她跟前。对方长着一张方正的脸,和村里年轻后生一样微微黝黑,浓眉大眼、人高马大的。胡娇娇吓得本能性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握紧了割草的镰刀。   见到胡娇娇这副光景,后生也有些惊讶,“娇娇你怎么了?”   听这语气似乎对她挺熟稔,胡娇娇在脑海里仔细回忆了一遍,才想起来,这个人叫许冬宝,原书中的胡娇娇亲事被孟春生退了后,村里又有一个青年追求她。但胡招娣也中意这个人,自然更加嫉妒胡娇娇,背后被少对她使绊子,更是费尽心思讨好了许冬宝的妈,最后如愿嫁给了许冬宝。   既然原书中注定是未来妹夫,胡娇娇也没有心思跟他拉拉扯扯,胡招娣想要,这辈子就直接让给她好了。于是胡娇娇便不冷不热地道:“找我有事?”   对胡娇娇的态度,许冬宝并不感到陌生,以前她就是这样,对村里的谁都是爱答不理的。也就是对孟春生另眼相看一点。   “娇娇,好些天不见你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许冬宝一脸痴汉状,对着胡娇娇诉说衷肠。可这样的话语并没有让胡娇娇感到丝毫感动,反而有些起鸡皮疙瘩的肉麻兮兮。原本她以为这个年代的人保守含蓄,现在看来是想错了。这个年代的农村虽然还是有包办婚姻的存在,但已经有人自由恋爱了。山里人淳朴,表达起来也很直接热烈。   胡娇娇讪笑两声,“冬宝哥,你别这样说,让人听了容易有误会。我们就是清清白白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乡邻。”   “我知道春生退亲跟任月云结婚那事做的不厚道,伤了你了,你才这么避嫌。但我不是孟春生那种人。”许冬宝急着表决心道。   既然这么说,胡娇娇也不客气了,她放下了背篓在脚边,微微一笑,“那天我跟任月云打架,怎么没看到你替我出头啊?”   “娇娇,你误会我了,我妈不同意我俩的事,关了我好几天。”许冬宝忙对胡娇娇解释说。   胡娇娇嗤笑,“你要是真有心维护我,你一个大男人,脚长在你身上,你家又不是铜墙铁壁,真能关得住你不成?明明是不坚定,还要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行了,其实你对我感情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深,咱们就此别过,以后你也别对我有什么想法了。”说着,便重新背起背篓,往小路上走去。   “娇娇,你要出去?”   “是啊,我要去采药。”胡娇娇将背篓朝上拽了拽。   “采药?”许冬宝微微诧异,忽而想起上午听村邻议论胡娇娇的事,不由皱起眉头,“我听村里人说,你现在跟着刘一舟了?”   “嗯,是啊。”胡娇娇点了点头。   许冬宝更为惊讶似的,眉头紧锁,沉默了几秒,十分严肃地对胡娇娇道:“娇娇,你这样做是干嘛?你一个女孩子家,住在一个老光棍的房子里,还成天跟着他东奔西走,就不怕村里人说闲话吗?”   胡娇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反而要被气笑了,“房子是刘一舟用来放草药的,收拾出地方借给我,我是跟我妈住,又不是跟他住,有什么闲话可说?我跟着刘一舟做赤脚医生,给生产队做贡献、往后给村民医治小毛病,都是光天化日摆在明面上积德的好事,又有什么闲话可说?”   “你……”许冬宝被胡娇娇几句话怼得哑口无言,顿时涨红了脸。“反正……反正你和家里闹翻了不好,这是不孝!你现在和春生退了亲事,再找婆家就不好找了,别人都会嫌弃你的。不过不用担心,我还愿意娶你。虽然你现在名声不好听,我妈也不喜欢你。但只要你嫁给我以后,安守本分、干活勤快些,把我爹妈伺候好了,时间久了她们会接受你的。”   胡娇娇一听乐了,“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我这辈子做老姑娘也不嫁给你这种人。”   “娇娇,你是不是心里还惦记春生那个小白脸?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才是会真心对你好的人!”许冬宝说到激动,上前一把握住了胡娇娇的手腕子。   “你干什么?快放开!不然我用镰刀砍了啊!”胡娇娇挣扎着,握镰刀的那只手也被许冬宝握住了,纤细的手腕子雪白莹润,哪里像村里干惯粗活的那些村姑。加上这会子因为挣扎,叫喊出的一些哭音,落在男人耳朵里,简直是致命勾魂的。   许冬宝的喉头动了动,生生咽下一口唾沫。   “啪!”一根木棍重重敲打在许冬宝的胳膊上,许冬宝吃痛地一缩,松开了胡娇娇。胡娇娇赶忙捡起掉落的镰刀,惊慌失措地朝后退了两步。待看清许冬宝身后的人,胡娇娇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带着哭音喊道:“明时哥!”   “我说怎么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人影,原来在这儿谈婚论嫁来着。”白明时手里握着拐,这就是刚刚打痛了许冬宝的家伙什。   许冬宝愤愤瞪着白明时,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城里来的知青,脾气古怪的很。也不知是因为乡下干活后摔瘸了腿之后变怪的,还是原本就是这么个怪人。这年头虽然私底下在乡村中,男女青年也会偷偷谈恋爱,可大多也都是找个没人的玉米地、高粱地、山洞之类的,大喇喇在光天化日之下搞对象,被人知道了,可是件伤风败俗的大事。   这些知青一向自以为是地好管闲事,要是他捅出去了,生产队分给他的活儿恐怕都要被收回。昨天大队长还找到他,说要让他去乡里的砖窑当个小头头。 第22章 婆婆丁,野桃子   胳膊上火辣辣的,也不知刚刚敲到了什么麻筋,现在整条胳膊都发麻。要是其他村里人,许冬宝挨了这么一棍子,恐怕早就跟他干起来了。可知青是城里来的,又是组织上要求村里特别照顾的。一旦激化了矛盾,那是很严重的事。   平时在任家庄村民的眼中,许冬宝是个老实巴交的贫农后代,他爹是个老实人,他自己也长了一张板正厚道的国字脸。没有人会把他跟刚才的流氓行径联系到一起去。要事后真被白明时传出去了,他就跟村里人一口咬定说是胡娇娇勾自己的。娇滴滴的美人受了委屈,他也觉得心疼。可砖厂的工作更不能丢,村里不知道多少后生眼巴巴抢着呢。   许冬宝在心里盘算,打算先给白明时来个缓兵之计。   “白知青,你误会了,我跟娇娇打小认识,我们以后是要定亲的,这两天闹点小矛盾。”   胡娇娇趁机赶忙从许冬宝身后逃出来,躲到白明时身后,“明时哥,你别听他胡说,从来就没有要定亲的事。”   许冬宝一见胡娇娇往白明时身后躲,一下子就恼了,那张老实巴交的脸上黑沉得能滴下水来。胡娇娇管对方叫“明时哥”,语气熟又亲热,这才刚跟孟春生退亲几天?就又搭上城里来的知青了!   本来就对村里的传闻有几分吃味,但哪有少年不爱美人?胡娇娇长成这个样子,自然惦记她的也不止自己一个。可今天,他却是亲眼看到了。许冬宝狠狠剜了这两个男女一眼,从小路上灰溜溜地回去了。   白明时转过身,仔细端详起胡娇娇的两个手腕,“有没有伤到?”   被许冬宝抓过的手腕已经起了两道红印子,胡娇娇的小脸上带着惊魂甫定的委屈,根本就没顾及到手上那点皮外伤。只忧心忡忡地道:“你说许冬宝回去后,会不会恶人先告状,到处编排我们的不是?”   以她活了两世对人性的了解,越是平时老实不吭声的人,发起狠来可比谁都狠。   “清者自清,黑的成不了白的。”白明时的拐踱了踱,“刘一舟让你下午采些婆婆丁。”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在乡下这种东西很多,用来煎水清热解毒,既能去火,也能消炎利喉,对治疗咳嗽风寒很有效果。刘一舟作为赤脚医生,平时也就医治一下村里人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看大病还是得去城里。所以婆婆丁也是他这儿常用的。   胡娇娇应了一声,刚刚许冬宝的事还让她心有余悸。要想割婆婆丁,得去往小山坡那边去,山村不大,互相认得的多,可山里也不全是好人。   “我陪你去。”   胡娇娇一愣,抬起头来,确认这话是从白明时嘴里说出来的。他不是一向不爱搭理人么?   白明时却不管胡娇娇的发愣,只挪动了下步子,淡淡道:“再不走,下午割不了多少,刘一舟该冲你发脾气了。”   “哎!”胡娇娇这才敢相信的的确确是白明时说的,背着小篓子蹦蹦跳跳往他跟前凑去。此时此刻,她觉得冷冰冰的白明时可比那个什么“老实本分”的许冬宝要亲切多了。   小坡这边有大片蒲公英,毛绒绒的圆球星星点点很是可爱。胡娇娇摘下一朵,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大批“小伞兵”便随风飘走了。   前世生活在都市里,只在课本上、电视上看过,去乡下农家乐时见过一两回。一下见到这么多,胡娇娇像发现了玩具的孩子,高兴地又蹦又跳,冲白明时挥手,“明时哥,快来!这里有好多!”   刚说完,胡娇娇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健全人,走路蹦跳的;而白明时腿脚不便,要不是为了照顾她的安全,才不会上这种小坡。这么一想,胡娇娇羞愧地听了下来,朝白明时那边迎了迎,走近了些。关切道:“明时哥,你走山路方便么?”   白明时只轻微喘息着,并没有流露很艰难痛苦的表情,“没事,我坐这儿待会儿,你做你的事。”   胡娇娇砸了咂舌,开始弯腰埋头割婆婆丁。   靠山吃山,山里虽然日子清苦,可只要不碰上自然灾害,也都饿不死。下过雨后,通常山上树底下会长菌菇;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果子,大多也是能吃的。   割了一会儿婆婆丁,胡娇娇便觉得背后的衣衫都湿透了。抬头望望,太阳还高高的。这片小坡也没什么大树遮挡,嘴唇顿觉干渴。胡娇娇后悔出门没想起来戴个草帽。不远处长着两三棵野生桃树,上面稀稀拉拉结着一些半红不青的桃子。可眼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解渴的?   胡娇娇放下装了大半下婆婆丁的背篓,兴冲冲地朝野桃树那边跑去。   桃树长在并不平坦的小坡上,往下就是一处被雨水常年冲刷出来的大坑。胡娇娇小心地靠近,挑了两个看起来红润个头又大的桃子,摘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应当把背篓背过来的,衣裳口袋小,根本装不小桃子,只好一手抓了两个。   凑近闻了闻,虽是野桃子,但也散发出成熟果实的芳香,应该挺甜的。胡娇娇兴奋地朝不远处的白明时挥了挥手里的桃子,喊道:“明时哥,这里有桃子!”   白明时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一处大树下,在心无旁骛地挖着什么。   胡娇娇见白明时不理会自己,以为是没听到,于是又好奇地挥了挥手,“明……哎呦!”   白明时这下听见了胡娇娇的声音,忙抬头循声望去,四周都看不到胡娇娇的身影。白明时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将手里刚挖出来的何首乌丢到了一边,焦急地四下里搜寻着胡娇娇。“胡娇娇!”   刚刚没看到附近有旁人来啊!怎么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小背篓还在地上,白明时心生懊悔,自己一见到药材,总是被吸引去全部注意,怎么就忘了自己今天是来保护一个小姑娘的!   “明时哥!救我!”   不远处传来胡娇娇带着哭音的求救。白明时焦急地四下里张望,放大了声音喊道:“胡娇娇,你在哪儿?”   “我在下面!桃树下面,我跌坑里了!”   桃树?白明时的目光落到了那三棵桃树上,赶忙向那边跑去。一靠近,果然看见了一个大泥坑,胡娇娇就像在泥地里打了滚的旱鸭子,头脸浑身都是泥,狼狈得不行。   说是坑,倒也不小,已经接近沟了,很大一片地方因为在低洼处,容易聚集雨水。尽管这几天都是高温太阳晒的,但泥坑里凹陷处也是湿漉漉的。   “把手给我!”白明时对胡娇娇伸出了胳膊。   胡娇娇笨拙地从泥坑里爬起来,双脚也深陷其中,一只脚刚□□,鞋子却被泥裹在了里面。   “看见那块石头没有?”   石头?胡娇娇撇着嘴找了找,在白明时的指示下,找到了他所说的。   “踩着它,然后抓着我的手。”   胡娇娇乖乖地踩到石头上,尝试着去抓白明时的胳膊。   “哎呀!”脚上没了鞋,又沾了泥水,变得滑溜溜的。脚底在石头上打滑,不但没站稳,还擦得火辣辣疼。   “流血了。”胡娇娇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几时受过这个罪?重新跌坐回泥潭后,胡娇娇真哭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笨?”趴在上方的白明时又气又急,泥坑里的胡娇娇听到这话也撒气地一拍,“我本来就是笨!就是没用!人家本来就是想当条咸鱼嘛,为什么非要逼我做老板?要管这么多人?现在又到这个鬼地方!”想起上一世父亲过时候,留下公司的那一摊子事,胡娇娇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起来。“长得好要不是我的错,干嘛一个个都把男人那点坏心思怪到我的头上?”   听到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通话,白明时也没大听明白,不过大致情绪了解到了,也不再忍心苛责,只得放缓了语气,对胡娇娇哄道:“没人怪你,也没人要求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乖,听话,虽然很难,但还是得借助那块石头才能够到我的手。一会儿风干了,这些泥就更难冲掉,村里人就都知道胡娇娇掉进泥坑了。”   也不知是白明时冷静又温柔的语气,还是最后一句略带威胁哄诱的话起了作用,胡娇娇终于定了定神,重新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脚底破皮的痛,踩上石头,握住了白明时的手。   “一二三,往上一起使劲!”   胡娇娇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很有力,一把将她拉了上去。趴到草地上,胡娇娇喘着气,“我再也不上山采药了!我不跟刘一舟干了!”   “不可以!你住了刘一舟的房子,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白明时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一边将胡娇娇的脚掰过来。   “哎呦!”胡娇娇吃痛地叫了一声,“我……还给他就是。”   白明时抬眼,对她道:“没有什么活儿是轻松好干的。”   胡娇娇被白明时的话和认真的态度触动了,红着脸后悔自己失言,于是不做声了。   “疼么?”   “疼。”胡娇娇点了点头,像只受了伤的小猫崽子。“婆婆丁没割完了。”   “割不完下次再割,我来背你。”白明时将小背篓递给胡娇娇让她背上,又将何首乌给放了进去。自己则背起了她。   “哎!别背我,这样会把你白衬衫弄脏了。”胡娇娇抗拒着,白明时却不由分说,已经将她背到了背上。长这么大,除了父亲,还是头一回被别的男人背着,胡娇娇的脸上泛起两团红云。   “你是害怕还是我背你而害羞?心跳能不能别那么快?”身前的白明时冷不丁地问道。   “我……”胡娇娇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被这么一问,脸都臊到耳朵根了,“我那是吓的,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你……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不瘸了!” 第23章 桃花涧,白鹭鸶   山间的风轻柔地吹拂在胡娇娇的脸上,减轻了一些身上泥浆的不适感。两边的草丛不时飞过几只菜粉蝶,泥水浸透了白明时的背,他没有做声,只默默地背着她。胡娇娇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   “我……我跟你说笑呢,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胡娇娇咬了咬唇。   身前的白明时却悠悠地开了口,道:“你没听过一句古话叫做‘好奇害死猫’吗?没听过的话,那有没有听过一个成语叫‘杀人灭口’呢?”   刚刚还倍感轻柔的山风,此时此刻吹在后脊梁上,胡娇娇只觉得遍体发凉。“明……明时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给我老实一点。”   听着白明时冷冰冰的声音,胡娇娇立马噤声不敢说话了,连动都不敢动。又往下走了一阵,白明时忽然停住了脚步,将胡娇娇从背上放下来。   想起刚刚白明时对自己说的话,胡娇娇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该不会这时候就要杀人灭口了吧?一边想着,胡娇娇一边往后挪。可本来跌进泥坑身上衣服就都黏糊在一起,又磨破了脚底,这下更是吓得腿发软。胡娇娇快哭了,她也不想的,就这么无意中发现了他腿不瘸的秘密。   “明时哥,不,白大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我家里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呢……”这荒山野林的,真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他是准备掐死还是把她扔山底下?早知道刚刚还不如在泥塘里不起来呢。   听着胡娇娇嘤嘤的哭诉,白明时顿觉好笑,看来自己刚刚的确是把这个小东西给吓到了。   “起来吧,我没心思杀你。逗你玩儿呢。”   见对方没动静,白明时更想笑了,“你这用胳膊捂着头,有什么用?掩耳盗铃?还是学鸵鸟把脑袋埋在地里,你看不见这样敌人就进攻不了你了?”   缓了一口气,胡娇娇才试探着从胳膊缝里,把眼睛露出来,警惕地打量着白明时。看到的是一张狡黠笑着的脸,胡娇娇气咻咻地放下手臂,“我才不是鸵鸟!你这样欺骗女孩子,不厚道。”   白明时却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盯着胡娇娇,“你知道了我装瘸的事,我也有疑问要问你。你一个山村姑娘,读书也不多的,你怎么知道鸵鸟是什么?”   “我……”胡娇娇的眼珠转转,“我妈告诉我的。我妈妈是从南方的城市跟着我爸一起来的铜钱乡。”   “那中午那外婆红烧肉,正宗的上海口味做法,也是你母亲教你的?”   对方目光灼灼,虽然没有进一步咄咄逼人的举动,也足以让胡娇娇陷入墙角境地了。末了,她开口道:“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你装瘸,一定有你的苦衷或心思,我不会问你缘由,更不会去跟别人说;我也有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相信你也能替我保守秘密对吗?”   白明时沉默了几秒,若有所思,然后郑重地应了一声“嗯”。   听他应了,胡娇娇总算松了一口气。   白明时站起来,也不在胡娇娇面前掩饰了,往前走了几步,指了指清澈的山涧。“附近没人,你去将身上的泥水冲冲干净吧,太阳大足够热,晒一会儿,再等快到山下,也差不多干了。你脚底的伤,一直沾着泥不赶紧处理的话,夏天容易感染,流脓就不好了。”   胡娇娇这才发现白明时背着自己来的地方是桃花涧,潺潺山泉汩汩流过,很多村里的妇女都在山脚下用这山上面流淌下来的泉水浣洗衣物。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什么坏心思,背着她走了这么大老远,是想找这处山泉让她冲洗一下。刚刚自己还将他想成了大恶人,想到这里,胡娇娇微微脸红起来。   白明时却似乎会错意了,他见胡娇娇脸红,以为她是害羞。也是,自己一个男青年,跟人家非亲非故的,怎么好意思?   “我……去那边坐着,给你望风。镰刀给你,我要是过来对你有什么坏心思,你就用这把镰刀砍我。”   胡娇娇噗嗤一声笑了。   这下红了脸的反而是白明时,他羞恼道:“你笑什么?”   胡娇娇蹲坐在地上,屈着膝盖,仰面望着白明时,一双清亮亮的眸子人畜无害,“你真要对我不利,给我,我也打不过你。这镰刀你拿着吧,万一真有别的坏人,给你比给我管用多了。”   白明时一怔,似乎没想到胡娇娇对自己这般信任。在这个年月,有太多的不信任和猜忌、陷害与冤枉。学生跟老师,子女跟父母,夫妻之间互相举|报,在城里,他见到了太多这些场面,以至于让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身边人。来到这个山村插队,本来是不用来的。外公德高望重,想动用学生的关系留他在城里,怕他吃不了这个苦。   可自己却执意要来。远离了外面那些纷争,铜钱乡这些村民的淳朴,譬如刘一舟,让他感受到了一丁点的美好。但淳朴的村民同时也是愚昧无知的。比如眼前这个姑娘,只不过因为样貌出众,却总是白白蒙受一些无根的流言蜚语。   但她却不卑不亢,并不畏惧那些流言似的,仿佛一朵山野间恣意生长的小野花,冲破泥土岩石,任性野蛮向上。   眼面前是泥水也遮不住的明艳容颜,这朵山野花,散发着含苞待放的芳香气息。刚刚背着她一路,离得太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心跳声。白明时个性清冷,不喜欢接近人,但也不是圣人。这还是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除了白薇以外的其他女性。还是一个小小的,娇滴滴的小人儿。   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积蓄,随时等待喷薄而出。这点让他感觉既惊讶又抗拒。   白明时生生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胡娇娇,做了一个动作。三下两下脱掉了上身的衬衫,丢到她的面前,道:“洗完你的衣服,先穿我的。我去那边了,有事叫我。”   胡娇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白明时大步流星、逃跑似的走了。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男性的上半身,目光追随着对方完美的人鱼线良久,才满脸通红地收了回来。没想到这人平时看起来风一吹就倒似的又瘦又高,竟然有这样一副好身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哎!”胡娇娇看到白明时待着的地方,有心想叫他一声,让他别在风口待着,尤其还没穿上面的衣服。就算天热,也容易着凉的。白明时却对此充耳不闻,反而仰面躺在了大青石上。   胡娇娇忍俊不禁,开始用清泉水清洗自己。裤子是没法洗了,只得清洗了一下裤腿,然后再卷起来。好在天气足够热,这样的日头当真晒一阵子就干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将上衣解开,迅速地用凉水泼了泼,又将脏了的衣服在水里浸透,使劲拧走泥水。   日光照在少女美丽的胴体上,散发着青春莹润的光泽。原主真是生了一副天生的好容颜。胡娇娇由衷赞叹着,长得美这是好事,不应该成为一种累赘。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人们很难容忍这种恣意生长的、突出的美;等到再过一两年,百花齐放的时代到来,这张脸反而会给人生增添很多分。   洗干净了身上的泥巴,胡娇娇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她先穿上了白明时的衬衫,将自己的衣服放在向阳的大石块上摊开,向前淌了几步,朝白明时挥挥手,喊道:“明时哥!”   白明时听到胡娇娇唤自己,起身回过头看去。金色日光照耀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笑靥如花般烂漫,此时她的身上穿着自己那件衬衫。因为个子没有自己高,人又瘦,显得那件衬衫格外宽大,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耷拉到大腿;而卷起的裤腿露出了光洁修长的长腿,因为衬衫过长,乍一看不仔细还以为……   这样奇怪的穿法,竟然有种格外的好看,像一只停留在山林水田间的长腿白鹭。此时此刻,白明时觉得自己特别需要用婆婆丁煎个水喝。   胡娇娇见白明时无动于衷,以为他没听清,再次喊道:“明时哥!”又往前走了几步。   白明时却猛地站起身,朝她快步走来,冷着脸,对她训斥道:“谁让你把裤腿卷起来的?”   胡娇娇一愣,没想到他会语气这么凶,眼巴巴地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白明时,结结巴巴道:“不好脱下来洗,湿了粘在腿上怪难受的。所以我就卷……”   “放下去!你不知道这样被山风吹着,膝盖关节以后会疼吗?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的腿和脚,不能受凉,否则以后会落下很多病根。”   胡娇娇还从来没见过白明时这么凶过,以往顶多也就是冷冷清清、平静如水着。心里不由埋怨道:干嘛这么凶嘛!心里这么想,手上却赶忙去放下自己的裤腿。   见她咬着牙,艰难地放着裤腿,那裤腿湿哒哒的,的确不好放。白明时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口气说道:“算了,湿的衣服粘在腿上本身也会造成寒凉入侵。你卷起来些吧,不要卷得太高,放到膝盖就行了。”   “哦。”胡娇娇乖乖地听着“白大夫”的话,心道:在乡野本来医疗条件就不好,万一真落下病根,可就遭罪了。还是多听听“老中医”的吧!   “脚。”   “嗯?”胡娇娇正在整理不小心弄湿了的发梢,听到白明时冷不丁地说出一个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明时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说脚底的伤,坐下给我看看。”   胡娇娇小心翼翼地弯起腿,伸出了那只受伤的脚。刚刚没仔细看,现在看到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泥水被冲走了,凉水浸透伤口杀得火辣辣地疼,胡娇娇忍不住哼唧了两声。   白明时抬眼瞟了她一下,“现在才知道疼?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   “刚刚又怕又惊,又浑身都是泥巴的,都难受,哪里分得清是脚还是其他地方嘛!”胡娇娇撇了撇嘴,替自己辩驳道。   “反射弧你也听懂?”   胡娇娇心一惊,真是没想到这个家伙时时刻刻都在套着她的话。他太聪明了,这样的人谁以后要是嫁给他,岂不是等于兔子跟了老虎?   正想着怎么回答他,不过令胡娇娇稍稍松口气的是,白明时并没有接着刨根问底地问,反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着她的伤势,从兜里掏出了那方手绢,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上了。“先回去再说吧。”   又是这方手绢。胡娇娇揉了揉脚底,小心试探着问他道:“这手绢像女孩子用的,是你的吗?”   一只大手忽然从上向下摁住了她的头,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在怀疑我是个女的?”   “不不不,没有丝毫怀疑!”胡娇娇连连摆手,谄媚笑着。想起书里最后白明时的身份和结局,胡娇娇心下叫苦不迭,怎么就招惹到这个大佬了。   那大手却顿了顿,像摸一个小动物似的在她的头顶上揉了两下,食指一戳她的脑门,“就你这呆呆笨笨的,还想套我的话!” 第24章 瓜焖蒜,何首乌   胡娇娇不满地撇了撇嘴,嘀咕道:“我才不笨!”   “不笨能跌进泥坑?看来老天是吝啬的,给了你好的相貌,却没给你足够聪明的头脑。”白明时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胡娇娇抿着嘴轻声笑了笑,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高傲来,“其实不是我不够聪明能干,是你们一个个总是盯着我的脸,自动忽略了看其他方面。世人都是这样,嘴上说着妇女能顶半边天哩,却总因为某些美丽的脸而忽视她们对社会的贡献,比如林徽因,在文学和建筑上的造诣被提及的,还不如她跟徐志摩的传闻多。这是不公平的。”   “这也是你母亲告诉你的?”白明时看向胡娇娇,带着浅浅的笑意,还没等胡娇娇回答,他便又继续说道:“看来你这小脑瓜里的确装了不少想法和我不知道的东西。”   看到胡娇娇眼神中的忧虑和试探,白明时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今天跟你对话的这些说出去的,不会让村里人把你当怪物抓起来。况且,我的秘密也被你知道了。下山后,我还会继续装瘸,你应该也不会拆穿。”   “你……”胡娇娇心里憋着这个疑虑好久了,欲言又止。   白明时却主动回答了起来,“你想问我既然瘸了,为什么不借着养病的由头回城?”   胡娇娇没有做声,算是默认了。的确,现在有很多知青明明没病,哪怕吃药也要把自己折腾出病来,这样就可以回城了。乡下的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了。   “因为城里的苦,远比这里要苦得多,这里挺好的,山清水秀没有勾心斗角;但我也不想干活,所以就装个瘸子。”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把这种觉悟上的错误当作开了一个小玩笑。要知道这个事情一旦被发现,性质可是相当严重的。   “你还想知道什么?这手绢是白薇的。白薇是我母亲,她很漂亮,也爱干净,是个医药科研工作者。就像你说的,身边的人对她所做事的关注度远远不及对她那些流言的关注。”   胡娇娇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里头。想起原书中白明时私生子的身份,他又从来闭口不谈自己的父母亲,也许个中的情绪要比她想得要负责得多。   “明时哥,衣服干了,我把身上这件衬衫还给你。”   二人换回自己的衣服,白明时重又背起她,开始往山下走。再次被白明时背起,胡娇娇的心中有了别样的心思,觉得这人也没有平时看着的那么不好接近。因为刚刚背着她,白明时自己的衬衫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和他平时爱干净的样子大相径庭。山路崎岖,虽说他个子比自己高,又是男的,可自己也不矮,更何况身后还有一个背篓呢。   “明时哥,你累不累?我脚包上后好多了,慢慢走能走的。你放我下来吧。”胡娇娇微微歪过头,一个没扶稳,差点靠在白明时的肩头上,顿时又弄了个脸红。   “背你再走一段,我就放你下来。”   虽然刚刚莫名心疼他的负重下山,可私心里胡娇娇听到白明时拒绝的那句话,心里竟然如同喝了一碗糖水似的,稀甜稀甜。他的背不算宽,但足够结实,让她莫名安心。   日头渐渐地也没那么毒辣了。胡娇娇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白明时说着话,“明时哥,这背篓怎么这么重啊?我记得没采那么多婆婆丁。”   “里头有我挖到的两个何首乌。”   “你挖到了何首乌?那岂不是很值钱?”胡娇娇惊喜道。   “嗯。”白明时停了下,将胡娇娇又朝上背了背,“你到村子里后,把它送给任村长,他小儿子是少白头,眼看着到结婚的年纪。乡里人忌讳这个,年纪轻轻也不好看。任永厚到处求医,还委托刘一舟给他找何首乌。你就说是你下午上山采药挖到的,听刘一舟提起过,所以就留心挖来送给他了。”   “哦。”尽管胡娇娇不明白一向眼高于顶的白明时为什么要将难得挖来的何首乌送给任永厚,但还是点头答应照做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脚下,依稀可见不远处的村子。白明时将胡娇娇放下来,在附近树丛找了根粗枝干给她当拐,“快到了,你先走吧。我跟在你后头不远处。”   胡娇娇心头一暖,白明时不是村里人,也最不怕旁人闲言。他这是怕万一被村里人瞧见了,说她闲话呢。于是冲着他挥挥手,感激道:“谢谢你,明时哥。”   到了村里就好办多了。四处都是认得的人,还没走多远,可巧碰上了从外村回来的刘一舟,手里还拎着一个老大的歪脖子倭瓜,一看就是给谁家看病人家给的。   “呦呵,小胡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让你采个婆婆丁,你就脚崴啦?小白知青呢?我不是让他去陪你么?”刘一舟边走边嘀咕。   村子当中过,周围尽是乡邻,刘一舟这个说话不知道避讳的,胡娇娇不由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叫谁帮忙不好叫他?他那人是我能使唤得动的吗?人家压根就不理我,而且他自己腿脚都不方便,还跟我上山坡!”   “说的也是。”刘一舟挠挠头,半自言自语,“我还以为小白能看在你这丫头长得俊的份上,多少帮个一二,没想到我想错了,小白还真是个不近女色的。这小子难不成上辈子是唐僧?”   胡娇娇心里发笑,再不近女色的唐僧,也难逃妖精的手掌心。   就这样一瘸一拐回到了家里,大老远地就看见杨玉乔坐在院子里头。“娇娇回来了?”   杨玉乔本来不知在看些什么,似乎看得心里还美滋滋的。一抬头见到胡娇娇这副狼狈样子,吓了一大跳,“哎呀,娇娇你这是怎么了?”   一见到自己娘,胡娇娇才放开了形象,哼哼唧唧撒起娇来,“跌泥坑里,脚底擦石头上破了。”   杨玉乔一心疼,又差点要哭了,“快让妈看看!”   杨玉乔将胡娇娇扶坐上竹椅子,抬起她的脚,不由惊异道:“这帕子不是……”   “嘘!”胡娇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杨玉乔小声道,“我去帮刘一舟上山采婆婆丁,太渴了,我看见小山坡那边有野桃树,就去摘桃子。结果一不小心踩到青苔了,滑到一个泥坑里。幸亏碰上了白知青,不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白知青?”杨玉乔蹙起眉,“他不是腿脚不便么?怎么也会在山上?那是和其他知青一起的?”   “没有,他平时不跟其他知青一起干活。也好在山上采药。”   “娇娇,你莫要哄妈。我听说那白知青性情古怪着哩,从来不爱跟其他知青一起干活、一起说话,也跟村里人没什么来往,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怎么两次三番你有点皮外伤他都在场?还都帮你包扎呢?”   难得见到杨玉乔表情严肃的样子,胡娇娇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哇!怎么她一碰上白明时不是哪儿磕破了,就是哪儿流血了。光是这帕子,已经是第二次用来给她包扎了。上次是手,这次是脚,下次真不知道是哪里。   “你和白知青是不是……”   “妈,你乱想什么呢?人家是城里来的知青,以后肯定是要回去的,哪是我能想的?”胡娇娇赶忙打断了杨玉乔的猜测。   听了自己女儿的话,杨玉乔稍稍放下心来,念叨着:“那就好。妈就是怕你年纪小,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拎不清就不好了。那小白知青虽然腿瘸了,可模样俊,听说家里成分还高,在什么省城的大医院,还是个院长。哪是我们这种人家肖想的?妈是怕你付出了心思,到头来一场空反而伤心。你啊,往后就找个村里老实可靠的后生,妈就安心、也对得起你爸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胡娇娇心中狐疑地打量着杨玉乔,突然抓到了一个点,冷不丁地问杨玉乔道:“妈,这竹子躺椅我中午走的时候还没有,哪儿来的?”   提到这个,杨玉乔一敛愁容,展颜笑道:“这个啊?是冬宝做的,刚送来没多久,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我本来想留那孩子吃饭,死活不肯哩!真是个淳朴的好孩子!”   “好什么呀!”胡娇娇差点就脱口而出中午的事情了,“妈,看人不要看表面,我跟许冬宝也算一起长大的,他不是你看得那么老实。他这人……背地里阴着呢!”   杨玉乔轻叹了口气,“娇娇,我知道你先头中意春生,现在又认得知青点一些优秀的城里青年。看不上冬宝也是正常,可你也不能说人家不好哇!”   胡娇娇是彻底明白了,这个许冬宝本来就长得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平时在村里口碑也不错。今天中午出了那么一茬子事儿,又眼见白明时陪着她。定是怀恨在心,但碍于说出这事对自己名声是极大损失,更出于男人的嫉妒心,才先下手为强,直接抄了近道,找了杨玉乔套近乎。   这样的人心机真是深,哪里跟老实忠厚沾边?而且在书里,他还在权衡利弊后,最后娶了胡招娣。可怜杨玉乔还以为是自己一个寡妇拖累了女儿,拼命做手工针线给姑娘攒嫁妆。没少挨许家那老娘的羞辱刁难。   胡娇娇知道此时在杨玉乔的印象中,许冬宝的形象已经是很正面了,自己再多说无益,反而让杨玉乔更坚定自己的想法。得想办法让许冬宝自己慢慢露出面目来,于是便也不再争辩。   母女俩正说着,刘一舟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拎着那只倭瓜,“我说小胡,你这都为了帮我采药脚破了,我来给你送消毒药水和纱布,这倭瓜归你了,晚上做顿饭吧。”   胡娇娇没好气道:“说的好听,倭瓜给我做,吃饭一起吃是吧?”   见被识破了,刘一舟憨憨笑笑,“女娃娃做菜手艺太好,我老刘肚子里的馋虫都被你勾出来了。”   倭瓜个头够大,足足有一个男人手臂那么长,切开来后还不老,胡娇娇将倭瓜一分为二,一半切成块,跟蒜瓣、青椒一起放在锅里焖。另一半切成了瓜丝,用纱布勒干净汁水,调上掺和了富强粉的玉米面,包成了一个个小饼。   炖得酥烂的倭瓜,汤汁里都是浓郁的蒜香和青椒的清香,刘一舟吃着自己桌上那一碗,吃得眉开眼笑,直说这个小徒弟收的真值!   胡娇娇记着白明时说的话,吃完饭,换上了干净衣裳,便将何首乌放到小挎篓里,朝任永厚家走去。 第25章 虎皮椒,过路仙   任永厚家住着砖瓦房,有个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人丁兴旺的,是任家庄的大户,但家里人个个成分都不高。这年头,这种人活得是最好的。   胡娇娇挎着小篮子,踮着右脚,小步地走到任家门外,隔着篱笆墙,看见任家一大家子正在院子里头摆着的桌子旁吃饭。她来的这会子刚吃完,任家几个女孩正在收拾桌子,只有任永厚还在喝着小酒,筷子挖着半个咸鸭蛋,还有一叠花生米。   抱着一摞碗的任月云,一眼就看到了胡娇娇。听说她被家里人赶出去了,现在跟着刘一舟学做赤脚医生。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跟着一个没成家的老光棍成天出入,呸!真不害臊!可眼面前的胡娇娇,依旧顶着她那张妖冶的脸,有些日子不见,这张脸似乎还更娇艳了。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想起昨天自己跟未婚夫春生在田埂边走着,偶然听到田里的娘们儿说笑说到胡娇娇,他那一下子被吸引过去的眼神,任月云就又心里泛起一股子酸意,对着走到门口的胡娇娇不客气地撵道:“你来干啥?我们家吃过饭了,都要歇着,没人有空搭理你!”   胡娇娇也不跟她计较,看见了桌子旁小酌的任永厚,甜甜地叫了一声,“任伯伯,我是来找你有事的。”   任永厚微微诧异,放下了小酒杯,“是娇娇啊!”   胡娇娇母女从胡家分出来单过的事,他也都知道。为此杨玉乔还特地找过他,想请他在她婆婆面前说几句劝和的话。本来他是答应了的,可没想到胡娇娇竟然会拜了刘一舟。虽说也没有正式拜师当学徒,可这在城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乡下农村人思想封建,孤男寡女、出出入入的,这还不够被人笑话死?   可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就真这么做了。第一天就跟着刘一舟去了生产队,学阉猪。换成胆子小、面皮薄的小姑娘,不被吓死也被臊死了。光凭这一点,任永厚还是对胡娇娇有几分刮目相看的。   “你去刷你的锅去!”任永厚努努嘴,撵了一脸不欢迎的任月云进屋,随后自己起身,走过来,和声对胡娇娇问道:“月云就那个说话夹枪带棍的性子,你别往心里去。找我有什么事啊?”   胡娇娇将小篮子上盖着的布一掀开,露出了两支人形的何首乌。任永厚又惊又喜,“这……这是,刘一舟让你送来的?”   胡娇娇照着白明时的嘱咐,对任永厚道:“不是他让我送的,是我听他提过一耳朵,知道您到处找这个。今天下午去山上挖婆婆丁,一不小心挖到个何首乌,所以我就带下山来了。这不,脚都给不小心磨破了。”   任永厚的脸顿时堆笑成了一朵老菊花,“这……真是太谢谢你了,娇娇你真是有心。这城里也买不到,让刘一舟替我去山上找找,他找了好些日子也没找到。你看看你看看,这形状多喜人!刘一舟能收到你这么个聪明徒弟,真是他的造化!”   胡娇娇也淡淡笑笑,“许是伯伯您家跟这何首乌有缘分吧,采药也要有个缘分。刘一舟收我的时候说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道告诉他,收第二天上他家去的第一个人,这徒弟准能成。这不就遇上我了么?刘大伯给了我跟我妈容身之处,我跟刘大伯学手艺、做帮手,都是互相帮助的事,也谈不上谁占谁便宜。”   任永厚是多精的人,一听这话就听明白了,那是胡娇娇在为自己那些传的流言平|反呢!既然自己得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以后当然也要还她个人情。大海眼看着就要到结婚年龄了,这白头发毛病再好不了,可就难娶上好媳妇了。   于是连连点头道:“妮子说的有理,咱们一个村儿的可就不是要互相帮助么?你将来学成了,咱任家庄也多了一个赤脚医生,还能给乡亲们看病嘞!”   有了任永厚这句话,胡娇娇暗暗明白,往后再有人说闲话,村长是会出来制止一二的。一个村里有威信的人一旦发了话,说上一两回,那些人也就不敢明着来指摘了。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白明时让她来送药的用意,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甜。   因着脚底有伤口,胡娇娇这几日也没跟着刘一舟四处东奔西走,只留在家里学着认认药,整理整理草药什么的。刘一舟照例每出去一次,都能从求医的人家带回点新鲜的瓜果蔬菜,大方点的人家会给点鸡蛋或几角几分钱的毛票。   上天从生产队拿回来的肉还没吃完,刘一舟自从尝过了胡娇娇的手艺,就从心里认定了胡娇娇继承了她爸胡守义的衣钵,出门逢人就夸。原本等着看杨玉乔母女过得穷困潦倒笑话的村民,见胡娇娇竟然入了刘一舟的青眼,渐渐地也生出了几分红眼病。开始编排起胡娇娇和刘一舟的不是来。   这天,胡娇娇将刘一舟剩下来的肉剁成了肉糜,又将青椒的蒂摘下,掏出辣椒籽,将肉糜一一填进去,放在锅里煎香,倒上一点点酱油和盐。   刘一舟闻着菜香就直竖大拇指,照例盛出来一碗,让胡娇娇给带回去。这回,胡娇娇却礼貌地摆了摆手。   “不用了,我妈中午已经做好了饭菜,再带回去就浪费了。”   刘一舟大笑,“哪儿有嫌肉多的?中午吃不完,晚上热热再吃。”   胡娇娇面露为难了。   刘一舟大大咧咧,自然想不明白,“咋了?”   “刘大伯,我们能住你的房子,我又能跟你学门手艺已经十分感激了,哪有又吃又拿的道理?论帮忙,明时哥才是帮你最多的,这碗肉就留给明时哥吃吧!”胡娇娇将肉往白明时面前推了推,自己做的虎皮椒肉香四溢,但也只能忍着咽了口唾沫,转身回去了。   刘一舟不解,给自己斟上一杯小酒,瞅了一眼一旁慢条斯理的白明时,“一口一个明时哥,连肉都要留给你吃。我看这小丫头是不是瞧上你了?”   “你就不要乱说话、给她多添一句闲言碎语了。”白明时咬了一口那青椒,裹挟着肉馅的嫩汁肥美。   刘一舟虽然心大,但不笨,听着白明时的话,忙停下了正在剥大蒜的手,“啥闲言碎语?”   “说你看上了她妈。”   “胡扯!”刘一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山响。“谁说的?”   “都在说。”   这边的刘一舟恨得咬牙切齿,见对面坐着的白明时吃得慢条斯理,不由心里不平衡道:“好歹我跟你也算忘年交;娇娇这小丫头做得饭又好吃得要命,你看你现在还嚼着人家做的青椒肉哩!你听到谁背后嚼舌根子,就不能置办置办她们?”   白明时放下了筷子,悠悠道:“我治了。”   “治?治什么?”刘一舟眨巴眨巴眼。   “上午任二栓来替他媳妇抓药,你不在,我给他抓了。”   任二栓媳妇是庄子上出了名的长舌妇,成天就爱编排个东家小媳妇、西家大姑娘的闲话,谁得罪了她都能被她的闲话说下一层皮来。以前就爱说杨玉乔和胡娇娇的坏话,编得活灵活现,跟亲眼见了似的。村里人有些明知道她说的是假的,但村里婆姨不干活,闲在家里没事,也就爱当个低俗的故事听。刘一舟隐隐明白过来,略带惊讶地问道:“你给她下什么药了?”   “治她病的药呗,就是多加了一味。”白明时已经吃完饭,站起身准备回去了。他瞟了眼目瞪口呆的刘一舟,轻描淡写道:“放心,就是让她上点火,口舌生疮什么的,多喝点水两天就下去了,死不了人。”   过了两天,任二栓又火急火燎地来找刘一舟了,胡娇娇也正在场。任二栓忍不住往胡娇娇的身上瞟了又瞟。刘一舟重重咳嗽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舔着笑脸道:“大刘,我那媳妇前几天不舒服,那天你不在,这白知青在,给抓了药给她。那女人病吧,的确是好多了。可这两天……不知怎么的又上起火来,口舌生疮的,牙也肿了,半边脸肿得老高。您给抓副药。”   刘一舟冷哼一声,“抓药?抓什么药!让你那婆娘没事少嗑点瓜子、少说点别人家的事,自然火就下去了。我听说这两天,她没少编排我?”   任二栓吓得一激灵,“那哪儿能啊?绝对没有的事!”   “记住喽,夜路走多了迟早会撞鬼!我掐指一算,她这烂了口角那就是过路的神仙听见她胡乱说话,惩罚她的。你让她七天不说话,看看疮下去不?”   任二栓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回去我就教训那个婆娘去!”   刘一舟“嗯”了一声,让胡娇娇递给任二栓一包蒲公英,任二栓灰溜溜地走了。   胡娇娇不解,却又觉得这事一定有猫腻,怪有意思的,“刘大伯,看不出来你还会算命哪!任二栓她媳妇当真得罪过路神仙了?”   刘一舟哈哈大笑,“得罪个屁!得罪的倒也算是大罗金仙,要谢就去谢你小白哥替你出的一口恶气吧。”   “小白哥?他做什么了?”   “嘿嘿,丫头,记住喽,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兴风作浪的哥哥们》,求戳专栏   林洛橙醒来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书的世界里   不仅变成了林氏集团董事长的千金宝贝   还多了三个颜值逆天的哥哥   原主是个标准的玛丽苏加绿茶,仗着容貌和家世,   一路勾搭,茁壮成长   在上中学时,她是女生公敌;   出道进娱乐圈后,她是男爱豆的粉丝公敌;   嫁入豪门后,她是贵圈太太们的公敌。   林洛橙看着剧本人设,一阵头疼   她决定丢掉原剧本,按自己的来过,好好学习,考上名牌   可她万万没想到,开学第一天,   名校学霸亲哥直接回国空降成了自己的班主任;   成天牛叉轰轰的校霸表哥转学成了自己的同桌;   刚被星探发掘,堂哥就先她一步出道混成内娱顶流;   渐渐地,林洛橙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公的出没了……   亲哥:已经把将要骚扰小妹的咸猪手校长的检举材料上报了   表哥:今日份情书已经由我手全部销毁,确保小妹学习环境纯净安全   堂哥:明年那几个会被她伤着心的男星已经被我提前转移注意力了,   现在全内娱都在质疑我的取向T-T   林洛橙以为自己拿到的是一手剧本,却发现哥哥们都重生了   哥哥们:为了防止你兴风作浪,我们先替你浪起来~ 第26章 秋梨汤,地三鲜   刘一舟说的话, 胡娇娇似懂非懂,但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自从任二栓抓药回去, 并把刘一舟说的话跟自家女人背了一遍之后, 任二栓媳妇就老实多了。平时村里人没少挨她编排, 就连家里的婆婆、小姑子、妯娌也常受闲气。没过多久, 这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都说任二栓媳妇平时坏心眼, 说多了坏话, 现在过路神仙显灵, 要惩罚她, 所以烂了她的嘴角。而在此之前, 任二栓媳妇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的就是刘一舟看上了杨玉乔母女俩, 说他占了大的便宜, 还想占小的便宜。这样一来, 其他人也纷纷不敢说了。   其实吓唬住的也就是那些愚昧又蠢的人,聪明人一下就想明白了。是不是过路神仙显灵不知道,八成是那刘一舟气不过,给任二栓媳妇多加了什么上火的药。可那又能怎样?谁让你得罪了大夫呢?任家庄一共就一个能用的赤脚医生, 没了刘一舟, 那头疼脑热的难不成都要去镇上县里?   刘一舟心里明白着呢!   渐渐的,村里关于刘一舟和杨玉乔母女的流言渐渐止了下去。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提了。   胡娇娇也养好了脚伤,开始跟着刘一舟穿梭在铜钱乡的村子里。   王铁牛家的老娘跟媳妇打起来了。两人大打出手,一个将碗砸到了另一个的身上,另一个用剪刀划破了对方的手臂。   “家庭斗|殴”现场之惨烈,胡娇娇简直都不忍直视。刘一舟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见她那副表情,反而惊讶了,“这不村里天天都发生么?兄弟打架、邻里斗殴的,咋了,忘了自己上个月跟任月云掐架、脑袋被磕破的事了?”   胡娇娇哭笑不得,怪不得人说铜钱乡民风彪悍,看来还真是这样。   跟着刘一舟到了王铁牛家,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见刘一舟来了,人群自觉让出了一条路。王铁牛的爹不耐烦地哄着人群,“散了散了,都散了!”   王铁牛老娘和媳妇一个在屋里,一个坐在小厨房门框上,两边都是劝着的人,时不时地还是冒出一两句骂人的话。   刘一舟将药箱放在石磨盘上,指了指王铁牛媳妇,对胡娇娇道:“你去给她看看,处理下伤口。”说着自己往王铁牛老娘那边走去。   王铁牛媳妇趴在床上,见来的是胡娇娇,顿时不乐意了,尖着嗓子喊道:“怎么是胡娇娇给我看?她能懂什么?”胡娇娇嘛,俏寡妇杨玉乔家闺女,娘跟闺女一个样,走到哪儿都惹男人眼。也不知道给刘一舟灌了什么迷魂汤了,竟然让他留在身边当帮手!   还没抗议几声,刘一舟在窗根底下听得清清楚楚,鼻子里哼哼,冲里头嚷道:“她不懂你懂?你要我给你上药?铁牛没意见就行。”   话刚说完,王铁牛媳妇脸就红了。原来刚刚跟婆婆打架,婆婆扔过来的碗正砸在她大腿上,血把裤子都染红了。那种羞人的地儿,怎么能让刘一舟上药呢?   胡娇娇的动作很轻,又仔细,她看了一下伤口,蹙紧眉头,“这有碎瓷片进肉里了。”   王铁牛媳妇这才害怕,“啊?我说怎么这么疼!这老不死的,劲儿还挺大。王铁牛你们一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想害死我!”   听着耳边的骂骂咧咧,胡娇娇静下心,按照刘一舟的指点,仔仔细细地挑出了碎瓷片,把伤口处理好了。消了毒,又按上纱布贴起来。   听着院子那边自家婆婆是被刘一舟上药的,疼得“哎呦哎呦”,王铁牛媳妇竟然还有几分庆幸是由胡娇娇上药的。   “哎,你这药上得不疼哎!你学过啊?”   胡娇娇抿嘴笑笑,“没学过,刚学。”   “那还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哼,我看说不定学几天比刘一舟强。你看刘一舟那个驴脾气,哪次给我们看病不呲人的?”王铁牛媳妇照例唠唠叨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胡娇娇说着。   “好了,伤口不要碰水,过两天我再来给你换药。”胡娇娇浅笑。   “好啦?”王铁牛媳妇面露欣喜,忽而眼珠转转,哂笑道:“那这药费……你看我家这么多口子人,都指望我男人一个。实在是拿不出……”   “都是乡里乡亲的,谈什么药费?”不等王铁牛媳妇开口,胡娇娇就先开口道,“不过你这伤口上的可是西药,又怕伤口化脓,还得消炎。现在西药多缺!”   “不用消炎!我这不是啥金贵的身子,随便包起来就行了。那啥,铁牛!带刘大夫和娇娇去小菜园,摘点新鲜瓜菜!多摘点!”   胡娇娇心里笑笑,其实给王铁牛媳妇消炎的这些药,大多是生产队的钱采购的。正是因为如此,刘一舟给乡亲们看病,能不收钱就不收钱,久而久之一个个都成习惯了。有的病说小不小,老刘还费尽心思上山采药。别的不说,这么大岁数的人,肯拉下脸跟白明时那样的青年人请教,也是不容易的。   从王铁牛家出来,刘一舟和胡娇娇满载而归。小篮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   “呦,这不是胡家的大丫头么?还真跟着刘一舟了?她也会看病?”   刚刚看王家热闹的,眼红地望着拎着满篮子瓜菜的胡娇娇。   刘一舟看着满篮子茄子、黄瓜,土豆,喜得眉开眼笑,对胡娇娇道:“我说的吧,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不怕别人看不起。”   刘一舟做事粗,以前放药的地方脏兮兮,药材也黑乎乎的。有了胡娇娇整理,也干净了许多,愈发像一个像样的小诊所。   师徒俩高高兴兴地从村子里头过,刚刚看王铁牛家热闹的人不少。刘一舟带着胡娇娇一起治伤,很多人都看见了。对胡娇娇的印象由原先的除了一张脸,只会哭唧唧,一下子拔高了很多。在村里,识字的人总会被人高看一眼。成分不太好的刘一舟算一个,而能识字、还懂点药的女娃子,就更稀罕了。   胡娇娇也很高兴,刚刚从王家出来,王铁牛以及他媳妇、老娘感谢的眼神,以及小姑子好奇又羡慕的打量,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赤脚医生,但也是有成就感的。   “今晚吃豆角焖蒜;明天中午吃地三鲜。”胡娇娇掰着手指头道。   “啥是地三鲜?”很显然,土生土长的刘一舟对东北的这道名菜并不清楚。   “就是地上最鲜的三样东西。”   刘一舟咽了口水,“哪三样?”   “土豆,青椒和茄子。”胡娇娇说的时候有些遗憾,“就是油不够,要能炸一下就更好了。”   刘一舟对这三样最鲜美的东西显然大失所望,在他看来,天下最鲜,唯有鱼和肉。   十多天后,王铁牛媳妇的伤好差不多了,胡娇娇来给她换过三回药,嘱咐她这几天少晒太阳,就不会留疤。王铁牛媳妇把之前那点对胡娇娇的成见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刚要走,王铁牛家小妹王凤玲,红着脸羞羞答答地跑了过来,偷偷塞给胡娇娇两个大鸭梨。胡娇娇吓了一大跳,难不成穿的这本书里还有橘里橘气的情节?   正当她尴尬时,王凤玲小声开口道:“娇娇姐,那个能不能问你点那个事儿?”   “什么事儿?”胡娇娇对着眼面前一米七几大高个,长得比自己还要壮,此时小麦微黑的脸颊却涨得通红的王凤玲,心里有些吃不准。   “就是那个……我月事有些不准,还老肚子疼。”说完这个,王凤玲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胡娇娇恍然大悟,原来为的这个事。可她也就是个刚学了点连皮毛都算不上的医学常识,还是跟一个赤脚医生学的。   “你等等,我帮你问问刘一舟吧。”胡娇娇朝门口刘一舟的身影望了望,善意地对王凤玲说道。   王凤玲一脸感激。脸红得更厉害了。   胡娇娇走到门口,悄悄对刘一舟说了几句,刘一舟听罢,也面露难色,“闺女,我也不擅长这方面啊!”   “你不是祖传的中医么?”胡娇娇有些愠怒,不大信的样子。   刘一舟惭愧地挠挠头,“你也看到了,就因为我家以前是干这个的,还在镇上开过医馆、药铺。后来药铺也被砸了,匾额都没有了。我就靠着爷爷留下的半本医书当赤脚医生哩!”   胡娇娇哭笑不得,敢情他们师徒还真是同病相怜,自己也是靠着父亲留下的半本菜谱不像菜谱的手抄本混日子。   “那怎么办?村里女人得病了难不成都忍着?”   刘一舟叹了口气,“这乡下条件差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舍得钱去镇上看?条件稍微好点的,能有个红糖水喝就不错了。我倒是能开药方子,但是药不全啊,还得去镇上药铺抓!你问问她肯不肯。”   胡娇娇望望站在一旁头都要低到地上的王凤玲,心里怪难受地摇摇头。   刘一舟猛地一拍大腿,“哎,身边看着个医生不用,真傻!找小白啊!”   白明时?胡娇娇也喜出望外,忙走向王凤玲。   “你去找个人,说不定他有法子给你抓药。”   王凤玲红着脸,“那个,能不能我不跟你去?”   胡娇娇先是一愣,接着明白过来:这方面的毛病很多大姑娘家即便得了也羞于启齿,更别说在这种农村条件下去看医生了。多数有病都拖着,有的连自己有毛病都不知道。大多都靠家里的女性长辈来说。要是王凤玲跟着她去抓药,从村子里走一遭,被人瞧见了,肯定会有好事的人说她身体有疾。对于一个还没出嫁的大姑娘来说,被人编排身体有病是不好的,更何况是女人方面的毛病。   “我去帮你问问看。”   王凤玲一言不发,转身跑到自家梨树前,伸手又摘下几个梨来,塞到胡娇娇手里。   回去路上,胡娇娇抱着黄澄澄的梨,心里不知为何也沉甸甸的。这年月的人们活得可真不容易,姑娘家就更不容易了。别说喊了那么多年的婚姻自主了,这村里包办婚姻还是盛行,妇女主任管都管不过来,乡里乡亲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看来,连最基本的生理卫生也是保证不了的,医疗条件也差。很多生孩子也就是在家里烧个热水,由年纪大有经验的来帮忙。碰上大出血的,也就是命了。   见平时活泼如小鸟的小徒弟心情沉重似的,刘一舟问道:“怎么?担心白明时不帮你?不用担心,他最近伤风了,没力气跟你讥讽、翻白眼!”   “他生病了?”胡娇娇猛地回过神来。   “对呀。那小子每天早晨都起早,雷打不动坐在青石板上。都立秋了,早晚没那么热,就冻着了呗。”刘一舟见胡娇娇反应这么大,感到很奇怪,心道:伤风不是很正常?   胡娇娇却忧心忡忡,脚下加快了步子。   回到自己家,胡娇娇没有立刻去找白明时,而是翻开手抄本,尝试着写下了两个字:伤风。不一会儿,手抄本上字迹又出现了。这回胡娇娇更惊喜了,原来不止是写上食材,会显现出做法来;写上用途,也会。   她迅速地浏览了一遍,两个字映入了眼帘:秋梨。   秋梨煮汤润肺清热,是辅助治疗伤风咳嗽的滋补好汤。手边王凤玲塞的几个梨散发着果香,胡娇娇说做就做,将三个梨洗净、切片,放进锅里小火煮。   煮好后,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又找了一个碗盖上,急急往知青点走去。   刚过去时,正好碰上他们陆续去上工。有日子没见着她了,几个男知青像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美景,个个兴奋起来。就要过来问长问短,被罗敏君几个好一顿白眼。还是田晓萍替她解了围,“娇娇,你怎么来了?”   胡娇娇笑笑,“刘一舟让我来给白知青送伤风的药。”   赵子林哼了哼,冷嘲热讽道:“一个大男人伤个风也要歇着,真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钱勇也附和道:“没法子,谁让人家长得比女人还标致嘛!”   胡娇娇心里顿时来了气,“你们身为一起下乡的知青,就好比是一起打仗的战|友。一起同行的同志生了病不去关心也就罢了,反而要在人家背后编排人家的不是。简直一点集体观念都没有,跟村里那些长舌妇有什么区别?”   “娇娇,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赵子林和钱勇急于解释。   田晓萍却道:“娇娇说的对,而且前因后果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以后不要让我看到这种不团结的事,否则我上报组织。走了,再不走上工就耽误了。”   胡娇娇心中有了计较,忙拉住走在最后面的陶敬军,悄悄问他道:“白知青到底是怎么得的伤风?”   陶敬军愤愤地剜着赵子林几个的背影,“还能怎么着?就他那个身体,你别看他体格不算状,可人家懂医术会养身子,每天还起早强身健体。比我们强多了。是那天晚上他洗澡,有人从上往下浇了他一头冷水,还是深井里的井水。那得多凉!放一般人早就发烧了,明时只是伤个风已经很不错了。依我看,就是他们几个逃不脱!”   胡娇娇急了,“那就这么放过他们了?没人管?”   “没证据哇!不责众,互相都说没看到、不知道,谁敢说赵子林?”陶敬军嗫嚅了几句,“也就罗敏君张牙舞爪去跟赵子林闹了,问是不是他干的,可赵子林不承认。田晓萍她们也没法子,总不能硬要找人举|报出谁来。现在忌讳这个,也影响各人的前途。不说了,我走了哈!”   陶敬军离开了知青点,知青点安静了下来。   胡娇娇端着那海碗,往知青宿舍走去。   “明时哥。”远远的,胡娇娇就看见白明时坐在那里,身上披着件衣裳,在安静地看着一本笔记。待她走近了,才看到他的脸色的确不大好。   “我没让他开药,刘一舟让你送什么来了?”白明时听到了刚刚胡娇娇跟他们在外头的对话。   胡娇娇放下海碗,掀开上面的盖子,“听说你伤风了,给你炖了秋梨汤,你喝点吧。”   煮得微微有点粘稠的秋梨汤,色泽清透如琥珀,散发着香甜,上面还飘了几粒红红的枸杞。白明时不用闻都知道,他粗了蹙眉,仰面凝视着胡娇娇,“你放了冰糖?”   胡娇娇咬了咬唇,点点头,“你快些喝吧。”   冰糖在这时候是很珍贵的东西,有的配药作为药引也能省则省,只有生大病的人才能喝到。上回去县城,杨玉明给的票里有糖票,胡娇娇是买了点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舍得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煮糖水喝啊!   白明时拿着勺子的手迟迟不肯舀汤。   “你快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对面的小丫头目光中带着期待和关心,在这个资源贫乏得不能再贫乏的地方,她竟然贡献出了自己的糖。白明时喝了一口,虽然因为伤风鼻腔不通、味蕾也受影响,可还是能尝出这秋梨汤的清甜,梨片汤汁饱满,清脆而不烂,不腻不淡刚刚好,热乎乎地直达胃里,从胃里生腾出一股暖流,涌上心间。   “好喝吗?”   “嗯,好喝。”白明时放下了勺子,“我伤风不要紧,晒晒太阳就好了。舌头尝不出太多味,给我太浪费了,这汤你也喝一点……”话刚说出口,白明时就顿觉失言,微微红了脸,尴尬地轻咳两声,这汤他已经喝了几口,怎么好再让胡娇娇喝?   胡娇娇却没事人似的,连连摆手,“不不,我家里还有,这就是做给你的。”似乎是怕他不接受,她忙搬出了王凤玲,将王凤玲的病情跟白明时说了一遍,末了道:“这梨是人家送的,我就借花献佛,给你炖碗汤。”   白明时不再推辞,慢慢地喝完了一整碗。这秋梨汤实在是太甜了,甜得人心里直发热。到底是汤甜,还是煮汤的人甜?   胡娇娇心里记挂着王凤玲的诉求,为难道:“能不能不让她过来抓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替她拿吧。”   “不用她来,她家屋后就有。”   “她家屋后?”王凤玲惊讶道。   “嗯。”白明时站起身,领着胡娇娇走到了知青点宿舍的屋后,俯下身,指着一种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草对她说道:“就是这种草,佩兰科,像泽兰也像益母草,但都不是。学名叫大雁草,民间也做大安草。清乾隆年间,有个名医叫叶天士,将这种草记录在他的药典中。去湿、化浊、生血、调经,你让她每次例假后第二天开始煎水喝,喝七天。先喝一阵子再说。如果不行,最好还是得去找医生看看。我看这边不少村民家前屋后都有生长,只是不认得罢了。”   胡娇娇听得似懂非懂,将这草拔了一根下来,揣在自己兜里,记个样子。   外头是艳阳天,已经是夏末初秋了,日头没有之前那么毒辣,晴空多了一分清亮。不远处青山连绵起伏,鸟鸣啾啾,如果不是生活条件太差,胡娇娇真是觉得自己来了一个世外桃源。   “明时哥,你晒晒太阳吧,比在屋里好。我来给小灰灰喂点草。”   小灰灰?白明时疑惑,见胡娇娇朝兔子笼走去,顿时明白过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小灰灰,几天不见,你怎么长得这么肥了?”胡娇娇俯下身子,抱起那兔子摸了又摸,“知不知道吃胖了就会被杀掉啊?你要长得瘦一点,他们才会不断给你喂好吃的。”   胡娇娇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棉布褂子,杨玉乔的裁剪手艺好,很是合身,将胡娇娇上半身的玲珑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站起来是这般风景,可蹲下去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老母亲的手中线哪里跟得上少女发育飞快的花样年纪?特别是胡娇娇,这一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像胡招娣长得又黄又瘦跟棵豆芽菜似的,可胡娇娇却蹭蹭地往上蹿个子,该有的地方也逐渐显现了出来。   杨玉乔年轻时候身材就好,胡守义个子又高,胡娇娇挑了父母的优点遗传,这皮肤一天比一天吹弹可破,像剥了壳的荔枝一般。怀里揣的两只兔子也如小灰灰一般,一天天地长大,原本还只是水蜜桃,现在旧了的衣服很快就要包不住了。   再加上夏天的衬衫,扣子处本来就容易走|光,平时胡娇娇蹲下时候也很注意。可今天看到小灰灰,实在是被兔子的可爱吸引住了,完全没有在意周围。   白明时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心悸了几下,伤风导致的鼻腔呼吸不畅,只能靠微微张开口来呼吸。又是这种糟糕的感觉。   “你给我起来!”   胡娇娇被吓了一跳,一个没抓住,让小灰灰蹦到了地上。   “怎么了明时哥?”胡娇娇怯生生地问道,忽然看他捂着胸口,忙靠近过去,“你是不是不舒服?”   白明时的大手横在了她们中间,制止道:“离我远一点。”   胡娇娇委屈上了,“明时哥,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人接近。可我今天光是炖汤就花了一个小时时间,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真是招谁惹谁了?”   眼看着面前的小美人好像就要嗔怒,白明时也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他稍稍后退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对胡娇娇用缓和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刚刚说的语气太重了。我是说,我的伤风不轻,你离得近会被传染上。”   “哦。”胡娇娇的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原来他是怕自己被传染上感冒啊!“没事儿的,我身体也很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回家。”   白明时再次深呼吸,“胡……娇娇,你今天这身衣服不合身,太瘦了,回去换件肥的再出门。”   “瘦了?你说我衣裳瘦了?”胡娇娇惊呼起来,比刚刚听到白明时让她离他远点还要激动。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比量着,一会儿掐掐腰,一会儿摸摸前、一会儿摸摸后,“哪里不合身?我胖了吗?真的胖了吗?”   她以为待在农村,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油水、没肉吃,不用减肥就能瘦呢!结果白明时今天竟然说她胖了!   白明时闭了下眼睛,并不想看她。   胡娇娇心里大为懊恼:完了!白明时连看都不愿意看她,肯定是胖了!要不要待会儿挑着水在村里走几圈?   想起刘一舟丢给自己的活儿,上午还有些不情不愿,这会子胡娇娇浑身充满了想干活的劲头,忙对白明时道:“明时哥,你好好养病,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待那窈窕的倩影一路小跑离开后,白明时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目光触及到旁边还冒着热气的海碗,似乎嘴边还有秋梨的香甜,他淡淡笑笑,俯身抓起灰兔子,喃喃地问它道:“你说,为什么这汤会这么甜?”   一溜烟小跑回家的胡娇娇,刚奔进院子,就娇滴滴地呼喊道:“妈~快帮我把衣服改大一些,你看我是不是这两天跟着刘一舟后头吃香喝辣变胖了?”   “娇娇!”杨玉乔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下她。胡娇娇这才发现,院子里除了杨玉乔,还有另外一个人,竟然是许冬宝。   他正拿着一把老虎钳子,卖力地拧着铁丝,固定一把竹椅子。   胡娇娇皱着眉,“你怎么来了?”   杨玉乔见女儿对人这副态度,有些心急,“娇娇,怎么这么说话?”   许冬宝闻声一停顿,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叮当弄好后,他站起了身子,也不多和胡娇娇对话,只回头对杨玉乔说道:“杨婶,弄好了,不好坐再跟我说。”   “哎!”杨玉乔欣喜地应道,又对胡娇娇介绍,“这是你冬宝哥送来的竹椅子。”   “我知道。”胡娇娇冷冷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无功不受禄,我也没给你们家谁看病,不收你的东西。”   许冬宝微微有些发怔。   “娇娇,你孩子,真是!”杨玉乔也很无奈,但女儿就是被自己这么娇惯长大了,这么多年的确就是这个脾气。除了孟春生,她对村里的其他后生都是这个看不上的样子。还有……最近认得没多久的姓白的知青吧!   “妈,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不要随便收别人家的东西,那是不懂礼数的。您怎么能随便收一个年轻后生送来的东西呢?您不怕村里有人说闲话了么?”   “哦,对对对!”杨玉乔猛地回过神来。刚刚许冬宝来,给自己送竹椅子。本身对许冬宝这孩子的印象就很好,老实巴交不爱说话,跟村里那些嘴上抹油、流里流气的青年不一样。所以对他自然而然少了几分戒心。加上聊天中,许冬宝透露出自己很快就要去砖厂干活了,那可是挣工分比乡里生产队多多了的地方!   她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懂许冬宝对娇娇的心思?要是娇娇能嫁给这么一个人,也是能放心的。都是一个村的,知根知底,还是个勤快上进的青年。   可刚刚胡娇娇的话一下子提醒了她,村里人多嘴杂,这会儿就拉拉扯扯的,会给娇娇带来不好的闲话。   “这……大侄子要不你还是把椅子拿回去把,杨婶不要。”   胡娇娇不客气地将竹椅子塞到许冬宝手里,“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我家了。当着我妈的面,我明确跟你说一句,我确实不喜欢你。”   许冬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涨红了脸,道:“娇娇,你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去砖厂干活了,那里一个月能拿二十个工分呢!”   二十个工分,够村里生产队一个普通青年干上俩月了,这要是换成村里其他姑娘家,早就心里乐开花了。更何况许冬宝长得也不算差。   “你拿二十个工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拿工分多少的问题,是就是不喜欢,就像有人喜欢萝卜,有人喜欢白菜一样。我觉得你会找到更好更适合你的姑娘。请你走吧!”胡娇娇下了逐客令。   杨玉乔心中遗憾,又想阻止又做不了这个女儿的主。不知怎么的,最近,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在女儿面前还不如女儿了。   许冬宝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半晌才拿起竹椅子走到了篱笆门口,却又停下了脚步,愤愤地回头问胡娇娇道:“什么萝卜白菜的!我知道,你看上知青点那个小白脸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你仗着自己长得好,就想高攀城里来的人?那些城里来的知青没有一个好东西!走了也不会带你走的!人家有大好的前途!”   胡娇娇的心像被击了一下,定了定神,依旧不客气地对许冬宝道:“你不要胡说了,我从来没有看上哪个知青,就算有也跟你没关系。我们就是乡邻。”   许冬宝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玉乔心惊胆战,“娇娇,你不会真看上那个白知青了吧?你看不看得上冬宝另说,可你千万不要看上那些知青呀!那都是咱们攀不上的、城里人家的孩子,往后也许都是要回去的!”   “知道了妈,我比你清楚。”胡娇娇垂下脑袋,有些失落地捡起地上被许冬宝刚刚撞倒的一揽子婆婆丁。   杨玉乔叹了口气,“唉,你看不上冬宝也罢。我本来对着孩子印象挺好的,可刚刚听他在门口恶狠狠说的几句话,妈心惊胆战的。妈是大人,虽然有时候没用,可看人还是有几分眼色的。勤快老实都另说,心地最重要。你说你不喜欢他,他就说你的不是,这样的孩子心地不纯良,再有砖厂的好工作,咱也不能要!”   “妈……”胡娇娇心里多了几分慰藉,本来她还想着若是许冬宝再来纠缠,她就将那天在山路上许冬宝对自己做的事告诉杨玉乔,没想到母亲也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糊涂。可她刚刚说的有些话也对,她现在不再是现代社会那个家境殷实的胡骄了,而是任家庄的一个村姑胡娇娇。再过一年半载,这些知青们都会陆续回城,到时候白明时也会和自己分道扬镳,自己又怎么能有丁点什么不该的想法?   秋老虎的天竟然有些闷热,闷得胡娇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里一声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   枕着雨声和风声,胡娇娇逐渐进入了梦乡。   忽然一阵轰窿声,床也为之一震,胡娇娇从睡梦中惊醒,忙拍了拍身边的杨玉乔,“妈!什么动静?是不是隔壁传来的?”   “娇娇!娇娇!”   门外是急切地拍门板声,混在雨中的声音也很熟悉。   “是明时哥吗?”胡娇娇坐在床上,这才发现自己家里已经被淹了,水漫到了床腿。她隐约想起来,刚搬来的时候田晓萍说过,这里地势低洼,正好在知青点宿舍的下坡位置,下雨容易被淹。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兴风作浪的哥哥们》,求戳专栏   林洛橙醒来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书的世界里   不仅变成了林氏集团董事长的千金宝贝   还多了三个颜值逆天的哥哥   原主是个标准的玛丽苏加绿茶,仗着容貌和家世,   一路勾搭,茁壮成长   在上中学时,她是女生公敌;   出道进娱乐圈后,她是男爱豆的粉丝公敌;   嫁入豪门后,她是贵圈太太们的公敌。   林洛橙看着剧本人设,一阵头疼   她决定丢掉原剧本,按自己的来过,好好学习,考上名牌   可她万万没想到,开学第一天,   名校学霸亲哥直接回国空降成了自己的班主任;   成天牛叉轰轰的校霸表哥转学成了自己的同桌;   刚被星探发掘,堂哥就先她一步出道混成内娱顶流;   渐渐地,林洛橙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公的出没了……   亲哥:已经把将要骚扰小妹的咸猪手校长的检举材料上报了   表哥:今日份情书已经由我手全部销毁,确保小妹学习环境纯净安全   堂哥:明年那几个会被她伤着心的男星已经被我提前转移注意力了,   现在全内娱都在质疑我的取向T-T   林洛橙以为自己拿到的是一手剧本,却发现哥哥们都重生了   哥哥们:为了防止你兴风作浪,我们先替你浪起来~ 第27章 连夜雨,刮痧板   “妈!醒醒!快醒醒!”胡娇娇使劲晃了晃杨玉乔。之前杨玉乔一直有神经衰弱, 睡觉睡不沉的。前两天她特地跟刘一舟学了药方,给杨玉乔配了点安神助眠的汤药。那么大的雷声、雨声, 以及刚刚屋后传来的可怕坍塌声, 杨玉乔通通没听到, 只本能性地在睡梦中蹙了蹙眉。   “娇娇!你在屋里吗?”门外传来白明时的呼喊声。   “明时哥, 我在!”胡娇娇急得声音有些嘶哑, 赶忙慌里慌张地下了床。书里说了有哪些人有坏心眼, 可从来没说过会有自然灾害啊!   “嘶!”鞋已经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地上漫着水, 架子上的药材也被冲散, 四下里飘着。脚底被扎到了, 胡娇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娇娇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景, 心里不由害怕起来。可门外白明时的声音, 让她心里有了冷静下来的底气。   “娇娇啊,怎么都是水?”杨玉乔醒来,见到眼前的情形惊慌失措起来。   胡娇娇将枕头底下装着票和钱的铁皮糖罐子塞到杨玉乔手里,自己则将那本菜谱紧紧揣在怀中。连滚带爬忍着脚底的痛, 去开了门栓。   白明时站在雨地里, 帆布的雨衣形同虚设,整个人都淋透了。他一下抓住胡娇娇的手,把身上的帆布一把扯下,盖到胡娇娇的身上,把她往外拉。胡娇娇这才发现,短短几个小时, 屋外也成了一片汪洋。   “往高处走,快跑!”   不止是她们三个,知青点的知青也全都倾巢而出。雷电劈到了知青点后面的一棵百年古木,燃着火的古木的砸倒了半边知青宿舍的屋顶,又逐渐被大雨浇灭。半坍塌的宿舍和被大雨冲刷稀松的土坡已经朝东边倾斜,东边的小坡底下就是胡娇娇的房子。   一场大雨,给任家庄带来了无妄之灾。   初秋正是开始收获的季节,很多晒在外面的谷子、玉米之类粮食都遭了泡;有的有经验的村民估摸着天气不好,早早将粮食收回家的,地势洼又逢上屋顶漏雨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小屋里逃出来的胡娇娇住进了刘一舟家。   那天大雨倾盆,知青宿舍那块又被树砸塌了半边屋顶,孟大庆便和任永厚商量着,在宿舍没修缮之前,让知青都暂时分散到村里各个人家去挤一挤。刘一舟家人少房子大,也住进了两女一男。所以没了住处的胡娇娇母女,倒也不用避讳着了。   淋了大雨,又加上之前的劳累,胡娇娇当天就病倒了。发着烧,身体滚烫,眼皮像灌了铅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只听到耳边好像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熟悉又不知道是谁的轻声呼唤。   杨玉乔急得直抹泪,“怎么喝了药还是烧不退呀?这都两天了,再烧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刘一舟叹了口气,却也没法,只得安慰她道:“杨大妹子,我这儿不少草药都被泡了,能用的药也都用上了,前天刚下过大雨,村口通往县城的路被山上落下的泥石给堵了。大庆他们正在带人挖。说是再挖一天就差不多了。等路一通,我就找板车拉娇娇去县里医院。”   “一天?那得多久?”杨玉乔失声掩面痛哭,“当年守义就是这么被耽误的。”胡守义如果能早一点被送到医院,兴许还能活下来。   “妈……快跑……”胡娇娇呓语了几句,眼睛却还是紧闭着。   杨玉乔忙到胡娇娇旁边,俯下身温柔地应道:“娇娇不怕,妈在这儿呢。”   “明时哥……”胡娇娇紧闭的眼皮动了动。   旁边还有田晓萍和另外一个女知青,杨玉乔的脸上有点尴尬和不安,刘一舟忙道:“杨大妹子,这娇娇的确是烧得厉害,要不……我去跟大队长他们求求情、让小白来给她瞧瞧?”   田晓萍连连点头,“刘大伯,我也跟你去!眼下又去不了县里医院,娇娇这个得打点滴,再不退烧引起肺炎就更严重了。咱们一起去跟村长说说,村长不会眼睁睁看着村里人生病没人治的。”   刘一舟听罢,当即就带着田晓萍三人一起去大队找任永厚和孟大庆了。   来到大队,田晓萍和郭秀秀焦急地站在外头等候着,刘一舟在屋里和大队的人说叨。   郭秀秀怯生生地望了一圈,小声问田晓萍,“晓萍姐,你说队里会怎么处理白明时?”   田晓萍也沉默了,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但装瘸逃避劳动这个事,的确性质很严重,赵子林他们平时就跟他处不好,这下逮着机会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连田晓萍都这样说了,郭秀秀也难过又同情地朝大队办公室的方向瞅了一眼。   屋里传来刘一舟拍桌子大嗓门的声音,“理解个屁!娃么还年轻,又是城里来的,受不了下乡的苦想点法子偷个懒,又不是害人那种十恶不赦的事。你就算逮个罪犯,也得给人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现在我不跟你聊白明时的,我说的胡娇娇的!是不是眼睁睁看着人家小姑娘丧命吧?孟大庆你对不对得起她死去的爹?”   这句话还是将了孟大庆一军。孟大庆一被人提到这件事,良心上就过意不去起来。只得硬着头皮问任永厚道:“人命关天,要不就让白明时去给胡娇娇看个病,然后再带回来处理?反正都在村子里,他也逃不了。”   任永厚想了想上回胡娇娇送给他的那俩沉甸甸的何首乌,终于应承了下来。   刘一舟扭动着胖胖的身子,飞快地跟着孟大庆去了小黑屋。所谓小黑屋,其实也不过是大队平房中的一小间,平时专门用来给村里年轻人学习思想的,里面很简陋,有一块小黑板,还有几张桌子、凳子和几本书。   门打开的时候,白明时正枕着手臂躺在桌子上,仰望着房顶。   孟大庆气得直跺脚,对刘一舟道:“你看看这个后生!哪里有半点要反省悔改的样子?脚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呀要不是看你老刘的面子上,才不会现在允许他跟你出去。”说着又对白明时训斥道:“下来!那桌子不是你睡觉的地方!”   白明时慢悠悠地从桌子上起身,面无表情地对着来的两个人,似乎对刘一舟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自从他下乡插队来到铜钱乡后,唯一算得上朋友的就是刘一舟了。还有那个小丫头,她算吗?在她心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当朋友。   刘一舟恨铁不成钢,走过去狠狠数落白明时,“你呀你,叫我说什么好?”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了,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们眼里的坏分子。”   孟大庆站在门口,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你看他自己都承认了,怎么能干装瘸这种事呢?亏得我们以前都还同情他,真是骗取同志们的信任!”   刘一舟眼一瞪,“你的事回头再说,小胡她生病了,高烧不退,村口路被堵了,出不了村,你看你有没有什么法……”   没等刘一舟说完,白明时便一咕噜从桌子上翻下来,“快带我去!”   刘一舟一愣,也赶忙跟上,望着白明时跑得飞快的腿脚,气得孟大庆捶胸顿足,“真是全村的咋就叫这么个坏精骗得团团转?就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瘸子!叫他起来不起来,一听到大姑娘的名字就来劲!我非跟组织上汇报不可!”   白明时跑在前头,田晓萍和郭秀秀在后面追,刘一舟一个胖子赶得气喘吁吁,“你们慢点!”可白明时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喊声。刘一舟却在心里叹息:本来知道这事的人还不多,这下从村里跑过,全村都得知道了,还洗脱得了么?   “在……安排住在刘一舟家了。”追上了白明时的田晓萍差点气喘不上来。   白明时二话不说就跑进了院子。   屋里杨玉乔正在照顾胡娇娇,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一看就哭过又熬夜了。看到白明时,杨玉乔像是看到了救星,也顾不得平时那些顾忌了,忙站起来对他道:“娇娇自从那天淋过雨,就一直发烧,说着胡话,你快给看看。”   白明时坐过去,轻轻在胡娇娇耳边呼唤道:“娇娇。”   那张莹润雪白的小脸,烧得通红,头发上也都是汗,白明时莫名心一揪,像被一只手狠狠拽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我是明时哥。”   “明时……哥。”胡娇娇气若游丝地冒出一句呓语。   田晓萍和郭秀秀站在门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白明时平日里清高自傲,跟谁都说不上两句话,眼前这个温柔说话的青年,她们是头一回见。   这时刘一舟终于满头大汗赶了过来,“我说……哎呦跑死我了,退烧的西药给她吃了两片后就没有了,中药全被水泡了。只能给她喝点姜汤,刚吃西药那会儿烧退了点昨天后半夜又烧起来了。要买西药,只能等村口路通了。张山根他们说今天晚上能挖完。”   “挖完人也完了,来不及。”白明时从床边站起,没顾上杨玉乔的急切和刘一舟的惊愕,直接对田晓萍和郭秀秀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给人看病不喜欢别人看着。”   田晓萍和郭秀秀面面相觑,虽然这话听着不中听,她们也是来帮忙的,可白明时就是这么个人,便也什么都没说出去了。   “刘一舟,你的刮痧板还在么?”   刘一舟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我给你拿!”   接着,白明时深吸了一口气,对杨玉乔道:“杨姨,请相信我接下来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治好娇娇,没有私心。”   “哦。”杨玉乔疑惑中带着糊涂地点了点头。   待刘一舟拿来了刮痧板,白明时走过去,轻轻将胡娇娇翻了个身,被朝上趴着,就要去将她的上衣向上掀起。杨玉乔急了,忙警惕地伸手拦住,“哎!你这是干什么?”   刘一舟一把拉住杨玉乔,郑重其事地对她道:“大夫救人时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之分。城里大医院妇产科的很多优秀大夫都是男的呢!我们走吧,别耽误人孩子治疗。”   杨玉乔此时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白明时道:“刘一舟你出去吧,杨姨可以留在这儿,但在我刮痧的过程中不要干涉打扰我。”   刘一舟忙指指他道:“对对对,他们白家的推拿和刮痧都是一绝,杨大妹子你就信他吧!他要是敢有坏心,我第一个把他头揪下来!” 第28章 削个梨,苦糖水   胡娇娇醒来时, 觉得自己浑身又酸又疼,尤其是后背, 火辣辣的, 整个人却轻松不少。太阳清亮得耀眼, 像被刚洗过一样。   “妈, 雨停了?”胡娇娇揉揉眼睛。坐在桌子边打盹的杨玉乔听见声音, 一下子惊醒, 惊喜道:“娇娇醒了!”   胡娇娇皱了皱眉, “妈你怎么在桌子边?眼皮也肿了。”   “老刘!你快进来, 娇娇醒了。”杨玉乔一边冲外面喊, 一边给胡娇娇倒了一杯水端来,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可吓死我了, 那天淋雨后你就发烧了,烧了两天两夜都没带退的,今天都第三天了,谢天谢地终于退烧了。一定是你爸爸在天上保佑着我们娘儿俩。”   “来了来了!”刘一舟哼哧哼哧跑过来, “呦, 还真醒了,明时啊,你医术不错!”他对白明时竖起了大拇指。   胡娇娇略带惊讶又隐隐欣喜地望着刘一舟身后端着碗的白明时,唇角轻轻地绽放了一个笑,“怎么你们都在啊?”   她感到白明时听到她说话,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刘一舟嗔怪着瞪了她一眼, “还好意思说呢?这几天我们都可担心你了,小白昨天陪着你一宿没睡……”   杨玉乔回头朝刘一舟瞪了一眼,刘一舟后悔地捂了下嘴,忙改口道:“额,还有你妈,还有我,还有田晓萍那几个女知青,一下工就来看你。”   胡娇娇由衷地感到了一阵巨大的幸福,是那种被亲人朋友环绕的安全踏实。   “妈……”母女俩互相握了握手心,杨玉乔怜爱地将女儿凌乱的头发夹到她耳后。   胡娇娇撇了撇嘴,撒娇似的道:“知道,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过两天我一定给你们做几顿好吃的,好好补偿。”   “嗯,这还差不多。”刘一舟故意板着脸轻哼了声。   “刘……刘大伯。”郭秀秀出现在门口,怯生生地朝屋里看了看。   胡娇娇微微诧异,郭秀秀常跟田晓萍在一起干活,为人内向害羞,平时说话声音也细声细气的。这会子怎么会在这儿?   不过看到胡娇娇醒了,郭秀秀也流露出惊喜,胡娇娇朝她也点头笑了笑。   “刘大伯,孟支书和张队长他们都在门口了,问……”   “催催催,跟催命似的!跟他们说我知道了!”刘一舟不耐烦地回头地郭秀秀道。小姑娘脸皮薄,一听这粗声恶气的语气,吓得撒腿就跑。   刘一舟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白明时,又对杨玉乔道:“我出去看看,你们先聊着。”   杨玉乔也轻叹了口气,从床边起身,对胡娇娇笑笑,“妈给你冲杯姜汤水,给你补补。”   “妈,只要一点点糖哦,糖太贵了!”胡娇娇冲着杨玉乔的背影喊道,心下也不由感慨,来了这里这些天,自己竟然也学会了处处省着过。   这样一来,屋里就只剩下了她和白明时两个人,胡娇娇心里有些小小的害羞,又有点窃喜。她还记得自己烧糊涂前,是白明时凌晨冒雨拍醒了她们,又背着她从水里趟出来。   “你说怪不怪?好像自打跟你接触,每回碰见你我都会生病受伤似的。不是手就是脚,你说咱俩是不是八字反冲啊?”   白明时淡淡笑笑,“也许吧。不过我这个人也确实招人厌,走到哪儿都不受欢迎。”   “没有啊,我就挺喜……挺欢迎你的。”胡娇娇低头咬了咬嘴唇,掩饰了一下刚刚差点说漏嘴的尴尬。   很显然,尽管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但谁都不是傻子,白明时自然是听出来那个意思。他也有些惊讶中带着尴尬,正襟危坐在对面的板凳上,两只手就这么覆盖着膝盖,不说话了。   静默在屋子里蔓延。胡娇娇怕自己刚刚说了一半的话让白明时生气了,于是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他微微低头的脸,并无什么愠怒,反而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不讨厌自己?   “我……”两个人同时猛地一抬头,开口说了话。接着又都尴尬地停下了。   “你想说什么?”胡娇娇红着脸,微微低着头问道。   “不,还是你先说吧。”   “我也没什么想说的,你先说。”   “我……”白明时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手边的一个梨,对胡娇娇笑道:“我给你削个梨吧。”   “梨?哪儿来的?”胡娇娇见桌上果然放着几只黄橙橙的大鸭梨,带着浓浓的秋意。   “哦,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姑娘送来的。叫什么我也没注意听。”白明时一手握着一只梨,略带歉意地道。   胡娇娇噗嗤一声笑出来,“叫王凤玲吧!就是上次找你讨药方的那个。”胡娇娇一笑,眼睛就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洁白莹润的面庞因为刚退烧,反而显得红扑扑的,无暇得像初秋的云朵。   “昂。”白明时看痴了,胡乱地应道。“我……我去拿刀,给你削皮。”   “不用削,洗洗就行了。”胡娇娇在他身后喊道,这是农村又不是城里,哪有那么讲究,压根就没有水果刀这种东西。果皮难免会连着果肉,对乡下人来说,那就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果然,不一会儿白明时拿着洗干净的梨进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大菜刀。   胡娇娇见状,又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行了行了,你拿给我吧,我说了不用削皮。”   白明时却态度坚决地坐了下来,“不行,一定要削。你两三天胃里没吃东西了,喝的退烧的汤药本来也是凉性的,对胃有刺激。这梨的果皮很硬,刚吃一定会伤胃。我跟你妈妈说了,今天就不要吃米饭了,晚上喝点小米粥吧。”   “嗯。”胡娇娇乖巧地应了应。看着对面的白明时,手握菜刀,也能一圈一圈地削果皮,动作认真又仔细,如果遇上好机会,他一定会是个拿手术刀的好大夫。原书里并没有写他后来回城后进入医院继承家里的衣钵,反而下海经商做了成功人士,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遗憾。   一只梨在他的手里,很快就削好了。白明时将梨递给她,将梨皮收集到一边。胡娇娇见状,想起收成不好的时候,很多家里舍不得吃梨、苹果之类的果子,都是小孩吃果肉,大人吃皮。于是忙对白明时道:“呀,这梨太大了,我一整个吃不了,要不咱俩一人一半吧?”   白明时愣了愣,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梨不能分,分了不好。”   “哦,对,我忘了。”胡娇娇手里握着那只白明时亲手削的梨,舍不得下嘴。   “白知青!白知青!”屋外传来几声大嗓门的高喊。   胡娇娇听出了声音,好奇地问道:“是孟叔?他是不是找你有事?”   “嗯。”白明时的神情黯淡凝重起来。   “那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白明时微微抬起头,凝视着胡娇娇,淡淡笑道:“我可能要走一阵子。”   胡娇娇一怔,“去哪儿?”   “反正不在铜钱乡了吧。”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胡娇娇心头涌起,二人又沉默了阵。胡娇娇想了想这个时间点,心里大概有了答案。她忍了忍泪水,依旧笑靥如花,问白明时道:“你是要回城了吧?”   白明时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   “回城……回城好啊,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回去才有你的天地。”“祝你有好的新生活。”胡娇娇仰起脸,笑得如山花般烂漫。   “嗯,你也是,跟着刘一舟多学点本事。有机会也要走出村子。”白明时顿了顿,“娇娇,我跟你道个歉。我以前说你长得丑,其实你长得挺美的。”   胡娇娇一时愣住了。   “白知青!白明时,快走了!已经宽限你两天了!开拖拉机的老陈头都等老半天了!”屋外传来催促的声音。   白明时冲胡娇娇微微笑笑,“走了。”接着,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这样的白明时是胡娇娇从来不曾见过的,清冷、果断,也决绝,其实他不一直这样么?胡娇娇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看来要回城了,连瘸都不用装了。   白明时刚走,杨玉乔就端着姜糖水进屋了。喝了姜糖水,胡娇娇感觉浑身发热,她仰面望着屋顶,“妈,我困了,想睡觉。”   杨玉乔忙道:“哦哦,那你休息,刘一舟也说了你还没好彻底,得多歇两天。”   “糖水好苦。”胡娇娇闭上眼,眼角溢出一滴泪。   “啊?怎么会呢?”杨玉乔忙喝了一口,喃喃自语道:“不苦啊,这孩子,一定是生病嘴苦。”   胡娇娇在床上躺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刺眼的日光从窗外将她照醒,她终于起来了。   刘一舟家有个天井,院子当中有一口大缸,里头有一只老鳖。胡娇娇趴到缸边沿,用手划了划水,逗弄了一下那鳖,一侧首在东墙根底下发现了一个笼子,里头关着一只肥肥的灰兔,正在吃草。   “小灰灰!”胡娇娇惊讶地跑过去,伸手拽住兔耳朵,“你怎么到这儿了?”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是白明时不要你了吧?没关系,他不要你,我还要你。”   田晓萍和郭秀秀扛着镰刀和背篓正走到门口,听见“白明时”三个字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娇娇你好了啊?”   “晓萍姐,秀秀,你们下工回来了?听说你们都要在这儿暂时住下了。”胡娇娇笑着道。   田晓萍笑道:“嗨,这不那天大雨,知青点宿舍被砸塌了半边屋顶,村里正在修呢。材料不够,经费也不够的,且修着呢!暂且就安排我们住到各个村民家了。我跟秀秀,还有陶敬军都住这儿。今天恐怕还得再加一个人,那人跟你关系不好——罗敏君。”   “她来干什么?”胡娇娇狐疑地站起身问道。   “她这不最娇气么?安排她住了村长家,结果没两天就跟任月云处不好。任月云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就掐起来呗。”   胡娇娇淡淡弯了弯嘴角,这倒的确像任月云的性子。她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城里来的知青。   说话间,陶敬军扛着锄头,拎着一个鱼篓也高高兴兴地进来了,身后跟着罗敏君。。一进院子看见三个女的都朝他望,罗敏君尖叫:“我才不要跟她住一起!让她搬走!”   胡娇娇冷笑,“让我搬走?你有什么资格?是我先住进来的,要走也是你走。”   罗敏君满脸怒意,“你还好意思在这儿安然无恙的,亏得明时哥平时对你这么好,处处向着你说话。要不是因为背你,他也不会被人举报装瘸。”罗敏君委屈地快要哭了,“你赔我明时哥!”   胡娇娇觉察出了气氛不大对,“敬军哥,白明时到底去哪儿了?”   “明时他……”陶敬军挠了挠头,眼神不住瞟向田晓萍。   田晓萍把心一横,接过话头,直截了当地对胡娇娇道:“白明时犯了点错误,不能在这个知青点待了,要送去别的地方进行思想改造。”   胡娇娇心里一慌,“他犯什么错了?”   “装瘸呗!被人发现给举报了。”陶敬军的语气中透露出失望、惋惜和一丝气愤,“亏我跟着他身边什么事都照顾着,他倒好,为了不下地干活,竟然欺骗大家,装成腿有残疾。这不坑人么?这是骗取组织福利,挖社会|主义墙角!”   “陶敬军!”郭秀秀一向害羞内向,听到这话却也有些生气,忍不住出言反驳道:“就算白明时有错在先,别人都说得,可你也说不得他。当初刚下乡,你被赵子林他们欺负的时候,是不是白明时替你出的头?从此还跟赵子林他们结下梁子了。你可倒好,现在就巴不得跟他划清界限了!”   陶敬军被说得红了脸,“我……我这也是实话实说么。再说了,我也没落井下石,我就是恨铁不成钢的,你说他四肢健全、人也有本事的,干嘛要装个瘸子?”   胡娇娇的心一下子沉了一下,这个年代的犯错,可真不是像八十年代后无非就是撒谎偷个懒那么简单。这是性质非常严重的,说明思想上觉悟低。一旦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就想摘都摘不下来了,别说明年恢复高考考大学了,可能连推荐信都没人愿意给你写。   “晓萍姐,那他现在去哪儿了?人已经走了吗?”胡娇娇忙拉着田晓萍的手问道。   田晓萍沉默,陶敬军劝道:“娇娇,你就别跟着掺和了,现在大家跟他划清界限都来不及,谁还愿意提他?况且你还是个女的,你说你多过问,村里人再传上什么男女关系的话……唉,胡娇娇!”   陶敬军话还没说完,胡娇娇就已经离开了院子,郭秀秀和罗敏君全都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陶敬军也有些惭愧地摸摸后脑勺,“我这不也是为她好么,才好心提醒下。”   雨后初晴的村庄,处处散发着泥土被洗刷过后的清新,不远处的青山绿得刺眼,一丛一丛树林想要把人吞没在这一片碧浪中。踩着深深的车辙印,胡娇娇跑到了生产队。   “张大哥!”胡娇娇仰面巴着一辆拖拉机问道。   “哎,小胡啊!”拖拉机上的司机正在抽烟,见是俏生生的胡娇娇,也十分热情地撇过头来。   “张大哥,我问你打听点事儿。”   “你说。”   “前几天,你们开拖拉机送人出村子了吧?就送那个犯错误的知青,你们开去哪儿了?”   老张挠了挠头,“呦,小胡,这我可不方便告诉你哦。你找他有啥事儿?”   “他……他前几天说要拿糖票换我的一罐辣椒,辣椒给她了,糖还欠着呢!我必须讨回来!”胡娇娇说的义愤填膺。   老张一听顿时乐了,“原来是为这事儿啊!小胡,那你就认倒霉吧!他走啦!拉到山南农场去了!”   “山南农场?”胡娇娇眼圈一红,旋即又对老张笑道:“张大哥,你最近开拖拉机,会去山南农场吗?”   老张摇摇头,“过两天可能要去那儿附近吧,去拉些东西。”   胡娇娇双手合十,“张大哥,能带我去不?我一定要找那个混蛋讨回来!”   老张叫她咬牙切齿,小拳头紧握的模样,擦了擦烟袋,“那行吧,后天一大早七点前啊,迟了我可不带!” 第29章 剁椒鱼,烙糖饼   从生产队回来, 胡娇娇的步子沉重。杨玉乔一见她无精打采、恹恹的样子,吓得手里的瓢都撒了, “怎么了娇娇?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 妈我饿了, 给我烙个饼吧。”话刚说完, 胡娇娇又想起杨玉乔其实并不很会做饭, 轻叹了口气, “算了, 还是我来做吧。”   杨玉乔的手在围裙兜兜上擦了擦, 也有些羞赧, “妈……也能学。”   刘一舟家的大院子里晒满了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 火红和金黄入目, 带着山野间旺盛的生命力。胡娇娇立在院子当中, 望了望头顶那块天,不大不小,但也够她这么小个人儿生长。她欢快地跑向东墙根,捧起一堆红辣椒, 凑近闻了闻, 欣喜地回头对杨玉乔道:“妈,上次去县城扯回来的花布,你不是说给我缝了一件小褂吗?我想过两天就穿。”   “啊?”杨玉乔一愣,旋即点点头,“哦,那红底带小白点的布啊?是缝好啦, 你现在就想穿啊?妈给你用壶底子熨熨平。你这咋突然想穿新衣服了?不说留着下个月过生日穿么?”   胡娇娇捧起辣椒,就往厨房走,一边跟杨玉乔含糊对付道:“早上起来采药胳臂冷,该穿长袖子了。”   杨玉乔朝女儿望望,若有所思。   陶敬军他们如今吃住都是在刘一舟家,前提当然也是各自贡献出口粮来。今天在稻田地里抓了鱼回来,做饭的事照例交给了胡娇娇。胡娇娇将鱼切成一段一段,撒上通红剁碎的辣椒,蒸好后淋上酱油。鱼里放了一杯米酒,一点也不腥,是按照剁椒鱼头的做法做的。   胡娇娇将小炉子端到了院子里,上面支着口小锅,鱼就这么一边咕嘟着,一边蘸着汤吃,锅边沿贴了一圈小饼。   “哎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么鲜的鱼!”陶敬军被香得差点没把舌头咬着。   田晓萍和郭秀秀也一边吐刺,一边高兴地互相笑了笑,幸亏当时被安排到刘一舟家,能和胡娇娇住一起。现在知青们最羡慕她们俩了,恨不得都住过来。罗敏君就不服气了,一边揪着饼,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吃过好东西似的!”   胡娇娇将剁剩下的辣椒炒了,又切了细细的蒜台,再跟蘑菇丁、茄子干放到一起一拌,装到小罐子里盖好盖子。第二天傍晚,胡娇娇贡献出了自己的那点精面粉,揉成了饼后,在里头悄悄加了一勺糖和碾碎了的芝麻。   晚上,屋里点起了煤油灯。杨玉乔照例在煤油灯下,做起了针线活。那件红底白点的新衣服就摆在床边上,果然已经被熨得服服帖帖了。胡娇娇拎起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下,不用试她也知道,一定很合身。杨玉乔的手工针线一向很好。   胡娇娇心里有些歉疚,她自己的决定,到现在都还没跟杨玉乔说呢。   她想了又想,放下了手中的衣服,再三犹豫着踱步到了杨玉乔跟前。杨玉乔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妈,夜深了,别做针线活了,留神伤着眼睛。你这眼睛还是要多休息的好。”   “知道,马上就纳完了。”杨玉乔边说,手中的线穿过鞋垫。   胡娇娇略紧张地搓了搓手,不由自主地拽了拽下衣襟,“妈,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中午可能就不回来吃午饭了,晚上能赶回来。”   “哦,去哪里?”杨玉乔头一也不抬地问道。   “去南山农场。”   “行啊,去就去吧。”杨玉乔将手中线打了个结接着拽断。   胡娇娇对杨玉乔平时对她什么都紧张、而现在漫不经心的态度感到些微惊讶,坐到了炕桌旁,好奇问道:“你不问我去干什么?”   杨玉乔嗔怪着瞪了胡娇娇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了你就不去了?唉,你也大了,主意也大,有时候瞧着比我能干多了。还要你替我操心,妈这两个月总在想,我这个妈当的真不称职。现在不什么都流行求进步么?这当妈也要进步,才能成为更好的母亲。所以啊,你的事我就不管了,是时候让你自己学着照顾自己了。”   胡娇娇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实话跟您说了吧,您别生气,我……我是打算去南山农场看看明时哥。我……我打听到他被送到那里改造去了,要不是因为救我,他也不会被人瞧见腿脚没毛病。虽然装瘸是不对,可……到底也是我害了他。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说完了这些,胡娇娇便拿眼角余光去瞟杨玉乔。见她既不生气,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收拾绣筐里的东西,吃不准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妈,您要是不高兴,骂我两句得了,但我明天真的要去啊!”   杨玉乔白了她一眼,冷着脸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吗?既然打定主意去,你就去呗!喏,把这个带上。”   胡娇娇的手里多了一摞鞋垫,还有一双布鞋,先是一怔,接着惊喜地靠过去,搂住了杨玉乔的脖子,“妈!原来你这是做给明时哥的呀!”   杨玉乔将胡娇娇朝旁边挤了挤,还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是啊,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几个鞋垫也值不了几个钱,他到那边是要下地干活的,鞋垫我给他做软和了又加厚了一层,不累脚。前天你生病他照顾你,我留意到他脚跟刘一舟一边大,就给照着刘一舟的鞋底子比量了。唉,本来还想过两天让你带给他,替我道声谢,没想到人已经离开庄子了。那孩子挺好的,就是不大爱笑。”   胡娇娇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布鞋和鞋垫,左看右看越看越欣喜,“妈,你的手艺实在是太好了!我得跟你学学!我来教你做菜吧!”   “行了,你就嘴甜,早点睡吧,你不说明天还要早起么?”   “嗯!”   有了杨玉乔的应允,胡娇娇今晚睡觉心里踏实多了。入了秋,连窗外的蛙鸣虫鸣都小了很多。胡娇娇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鸡刚叫了三遍,胡娇娇便起床了。她将辫子拆散,重新编了两个麻花辫,用头绳绑住。换上那件红底白点的衫子,将糖饼、辣椒酱和鞋垫全都塞进一个斜跨的布包里,便向生产队走去。   一到生产队,老张的拖拉机已经在突突突地冒烟了。   胡娇娇忙向前跑了几步,“张大哥,张大哥!”胡娇娇挥手。   老张看到是胡娇娇,忙停了下来,惊讶道:“丫头,你来这么早哇!今天我得有点事儿,早得出发。我还以为你赶不上哩!”   胡娇娇二话不说,翻身就上了拖拉机。   老张见这姑娘起得又早、又不扭捏,还是伶俐勤快的样子,也不由赞许地笑笑,问道:“早上吃饭了吗?”   “吃过了!”   “好嘞,那就走喽!”拖拉机的突突声,响彻在小山村的上空。待拖拉机摇摇晃晃往村口开去,胡娇娇这才从布包里摸出一个玉米饼子,吃了起来。   拖拉机上原本有一些干草,坐在上面并不觉得膈应。天是蒙蒙亮的靛蓝,日光从东方升起。这样的日出,胡娇娇还是头一回见。她边吃着玉米饼子,边倒着看渐行渐远的任家庄,心里想道: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小山村,到城市里去。   拖拉机到底不是汽车,突突了一路,胡娇娇感觉自己屁股都要颠散了。南山农场并不近,到了那儿时,已经快十点了。   老张从拖拉机上下来,“到了女娃!”   “哎,谢谢张师傅!”胡娇娇欢快地从拖拉机上蹦下来。   “你这女娃还真不认生!我来给农场拉草料,你要办事就赶紧去办。快到那个下午三点钟头,我要走了就还在这处等你。”   “好勒!”胡娇娇挥了挥手,便跑开了。   老张望着胡娇娇的背影,正了正帽子,感慨道:“哎呀,这究竟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跑这大老远来追债哩!那小伙子得是个黄世仁吧!”   南山农场也坐落在山下,养着南山生产队的牛羊,有大片的农作物和果木园林。农田上人们在辛勤地劳动着,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   胡娇娇穿着小红衣衫从田埂边上走过,引来了不少人停下耕作瞩目。   “同志,我是从铜钱乡那边来的,想问您打听个人。”胡娇娇拦住了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圆脸大姐姐,齐耳短发,看起来壮硕健康。   “你找谁?”   “有一个叫白明时的知青么?也是前两天从铜钱乡那边知青点送过来的,个儿高,脸白,瘦瘦的,大眼睛、高鼻梁,您……有见过么?”   “哦,你找那个姓白的知青啊!”圆脸农家女将胡娇娇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回答她,而是问道:“你找他干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我……”胡娇娇想了想,对那大姐莞尔一笑,“我是铜钱乡一个刚学没几天的赤脚医生,原本这白知青会给我师父弄弄药材,听说他原本家里也都是省城大医院的大夫。这不他一走,我们那边有几样药不知道怎么配了,生产队就派我来问问他。不然万一要是配错了,岂不是害人了么?”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圆脸大姐听罢,这才有所松动,微微颔首道:“这个白知青呢,你也知道,犯了点思想上的错误。现在送到我们南山农场来进行劳动改造,主要也是为了纠正他思想上懒惰、狡猾的错误意识。我们坚决要抵制这种偷奸耍滑的行为!他来了两天,说不上不老实,但也不是很听话。你让他干活他也干,不干活的时候连一句话也不肯跟我们多说。”   胡娇娇赶忙连连点头,“大姐,我见到他一定会开导他,尽快纠正他这种臭思想。您快带我去见他吧。我下午还要赶回去呢。”   “好,你跟我来。”   胡娇娇心怀忐忑,跟着圆脸大姐去往白明时干活的地方。去的路上,胡娇娇得知这个大姐叫吕凤英,就在南山农场负责大队里各人的思想工作。人倒是快人快语,挺热心肠的。   走了一会儿,吕凤英停了下来,指了指一处牛棚,“喏,那个就是。”   望着眼前熟悉的高瘦身影,正在叉起一团青草,送到牛棚面前的槽子里,胡娇娇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你去找他该问什么问什么吧,来一趟也不容易,别耽误你们大队的事儿。”吕凤英冲胡娇娇努努嘴。   胡娇娇回过神来,赶紧偷偷抹了一把泪,对吕凤英再三言谢,“谢谢你了凤英姐,我一定尽快问,不耽误你们做事。”   “去吧。”吕凤英朝对面高喊了一声:“白明时!有人找!”   白明时手上的动作停滞住了,却迟迟没有转身。   “明时哥!”胡娇娇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朝白明时跑过去。   听到这声音,白明时终于确认竟然真的是她,忙丢掉手中的钢叉,转过身去,“你怎么来了?”   “我……”胡娇娇委屈地撇撇嘴,两天不见,不,对她来说是五天,印象中白净清俊的白明时,脸颊长出了淡淡的胡须,眼神却依旧坚毅清冷。她哽咽道:“我来看看你啊。”   白明时从胡娇娇打量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了自己此时的狼狈,他自嘲似的淡淡笑了笑,“看我做什么?一个犯了错误的人。”说着,又转过身去,开始干活。   “不,在我心里你就是好人。”胡娇娇见他转身,赶忙绕到了他身边,被一头牛突然伸过来的牛头吓了一大跳。   白明时忙一把拽过她,将她拉到身后护住,又冲那牛轻声呵斥了一句。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蚊虫多也不干净,不留神踩你一脚泥。”   “别说是踩着泥了,就是掉泥坑里,不是也有你背着我么?”胡娇娇咬了咬唇。 第30章 焖豆角,烧豆腐   白明时怔了怔, 很快地面上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背对着胡娇娇, 淡淡说道:“我连自身都难保了, 哪里还顾得上你?你想多了, 我不是你的救世主、大英雄, 我就是个奸懒馋滑的怂人, 为了少干活, 连装瘸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辜负了大家对我的信任。其实我压根也没想过要你们信任我, 我就是这么一自私自利的人。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么?”   “你干嘛要这样说来作践自己?我又不是瞎子, 更不是傻子, 我判断一个人有我自己的眼睛, 难不成还要谁来告诉我么?”胡娇娇带了几分愠怒, 巴掌大的小脸被这小红衫子映衬得红扑扑的,像开在深山里的山丹丹花,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柔波。   牛棚里的牛“哞哞”地叫唤了两声,秋风掀起阵阵林涛。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是金红色染成的杨树林, 风过处草地上不知名的小黄花楚楚可怜地晃动着。   “胡娇娇, 这年头,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好人和坏人来衡量的。你叫我一声‘明时哥’,哥今天就教给你一个道理,跟你待一块儿百利而无一害的人,就是好人;反过来,就是坏人。有时候好人也会害人, 虽然他也不是故意的。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离这样的好人远点儿,因为他会拖累你、会拉着你一起下水,毁了你的清净日子,甚至祸害你全家。”   “如果这个时代也会过去呢?也许很快。”   风过耳,四周清清静静的,只有牛在本本分分地吃草。   半晌,白明时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又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胡娇娇狡黠地背着手,轻轻笑道:“不是啊,我瞎猜的。掐指算的行不行?”   “你不怕我把你这话告发给别人?”白明时紧盯着胡娇娇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   “不怕,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说我跟你搞对象来着。”   “胡娇娇!你不要开玩笑!”白明时猛地走近了两步,几乎挨着胡娇娇,两人彼此的脸近在咫尺。   白明时的瞳仁中晃动着胡娇娇的影子,她仰面望着他,目光灼灼,清澈中带着炙热,像秋日的艳阳,那么明亮,那么耀眼,直照进人心坎里。渐渐的,那炙热的目光再次化作一汪柔波,像带了一层水雾,想要融化他在里面。那张花瓣般粉嫩的小口微张,在他紧逼的眼神下,欲言又止,想要对他诉说什么,终究没有再说出口。   不由地,他的心口一疼,像落进了深深的谷底。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事,也许这份感情,他也能够坦然面对,不会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吧?但他不愿意像他那个父亲一样,不能负起责任的话,就不要给那个叫白薇的女子承诺,然后丢下她们母子,在洪流来临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她们的只有耻辱。   现在的他,就是自身难保,难道还要再拉着她一起受牵连么?   就在他百般纠结的时候,他感觉到他的嘴唇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一瞬间,白明时僵在了原地。   “既然梨没分掉,就不会分离不了了。这可是你说的。”那个“始作俑者”像得逞了似的,欢快地将身上的背包一把扯下来,将里头的一个小包裹丢到他手里,然后向身后跑去,跑远后,悠了悠手中的挎包,甩得像一面旗帜,喊道:“喂!辣椒酱还你了!好好活着!我还会再来的!”   不知不觉,那俏丽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视线里。可白明时感到自己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脸颊也烫得不行。半晌回过神来,他才想起看手中的包裹,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好宝贝。打开一看,是三张小饼,散着粮食的香甜,一看就知道是细面粉做的。还有几双鞋垫和一双布鞋。这一看就知道是杨姨的手艺,胡娇娇的手可没那么巧。   白明时咬了一口那饼,满满地一口芝麻和糖。嚼动的腮帮子鼓鼓的,却动容地舍不得咽下去。这年头,糖饼是多么奢侈的食物!她也不富裕,那糖得是省了多久下来的?那一口下去芝麻和糖的浓香,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了。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白明时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欢愉。他将咬了一口后剩下的糖饼揣进包里,背到身上,重新给牛喂草,满满都是干劲。   胡娇娇在草木茂盛的农场地上奔跑着,跑了一会儿才停下,气喘吁吁的,却不觉得脚疼。旁边是驴圈,里头不知是驴还是骡子的,大叫了几声。乐得胡娇娇大笑。   “你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张刚好从外头开着拖拉机回来,停在大门口。“咋?那知青不肯还你?”   胡娇娇跟着在一旁的打水机旁掬了一把水,洗了个脸,“没有,肯还呢。”   刚洗了脸的胡娇娇,更显得眉目清晰、皮肤白如雪,在日光下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刚好赶上食堂饭点,吸引了不少来往青年的注意。   老张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对胡娇娇道:“小胡,下午我还得再拉一趟活,这会儿回不去了,我带你到这边食堂吃个饭吧。”   “哎!”胡娇娇脆生生地应道。   因着是从其他大队过来帮忙的,所以南山农场这边的大队书记给老张安排了顿午饭,不过就没有胡娇娇的了。   大队书记陈俊良为难道:“你也没跟我说还跟来个小姑娘,我这都是按人头做的,哪里还有富余?”   胡娇娇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早上吃得饱,中午不用吃也可以。反正了两点多我就跟张大哥一起回村了,回去再吃也一样。”   陈俊良听了,对这个小姑娘的懂事很有好感。却更加过意不去了,“那哪儿行?这样吧,反正估计你一小姑娘饭量也不大,我让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少吃点,给你挤一口口粮出来。”   说着,陈俊良便朝前走了走,对打菜的师傅说道:“今天铜钱乡那边大队开拖拉机来帮忙运草,多来一个。你这把饭匀一匀,匀一口出来。”   打菜师傅长了一对扫帚眉,一听陈俊良这话,眉毛直接拧了过来,“本来口粮就不多,那都是按人头数一个个分好的,我上哪儿给你匀去!再说了,干的都是力气活儿,就这点饭,还不够吃哩!让那几个大个子看见我扣饭缺斤两的,那能让嘛!”   陈俊良“啧”了一声,朝那边努努嘴,埋怨道:“真不会办事儿!就一个小姑娘,瞧着人也瘦,吃不了多少。你就给后面打饭的几个人都匀一筷子,不就省出来了!邻乡来的客人,给我招待好喽!不要让人回去后说我们南山农场生产队不好。”   打菜的大汉待陈俊良走后,挠挠头边思索边自言自语:“让后来的那几个人少吃点?得!谁让你们来得迟呢?”   老张将一个装着米饭的铁饭盒放到胡娇娇面前,又打来两份大白菜烧豆腐,两份焖豆角,一人一份。“吃吧丫头,吃完了就在农场转悠转悠,我两点来钟开拖拉机到大门口。”   “哎!谢谢张大哥。”   “客气啥?”老张满不在乎道。   胡娇娇吃了一口大白菜烧豆腐,差点一口没咽下去。那豆腐就跟石膏做的一样,卤子味儿很重,连白菜也被带上了。她只好去吃豆角,吃了一口也皱起了眉,咸的要死,简直打死卖盐的,还有点苦。再吃几根,又很淡,看来是盐巴没炒均匀。   望了望食堂的人头,胡娇娇勉强咽了下去,赶紧刨了几口饭。人多,大锅饭难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不好吃,胡娇娇便将盛菜的饭盒往老张面前推了推,甜甜笑道:“张大哥,你等会儿还要干活,多吃点菜吧。我不饿,我吃一点点就够了。”   老张正心里嫌弃这边给安排的伙食量少呢,自己一上午大老远开拖拉机过来,又帮着运送的,竟然让他吃大白菜烧豆腐,连个肉星都看不见。南山农场可比铜钱乡大队日子好过多了,毕竟养着牛羊猪呢!还有果园、菜园、田。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是个女娃,也是长个子的时候。”老张看着那份菜,心痒痒又不好意思拿。   胡娇娇直接将饭盒又推近了些,笑道:“真的够吃,我吃不完不就浪费了,喏,我现在扒拉一点下来,就行了。”   说着,胡娇娇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豆角,心道这么咸都可以当咸菜了,铁定够就饭。   老张也就不再推辞,闷着头吃起来。   胡娇娇的细嚼慢咽,像极了城里来的姑娘,加上长得又漂亮,引得对面不少青年窃窃私语。   “呦,在这儿吃饭哪!”   胡娇娇抬头,瞧见吕凤萍拿着一饭一菜两个饭盒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凤萍姐。”   “坐坐,不要客气,来了我们南山农场,就跟到自己家里一样。”吕凤萍招呼胡娇娇重新坐下,自己则坐到了胡娇娇对面,“怎么样?今天中午的饭菜够吃吗?我看你吃得可真少。”   胡娇娇怕老张不好意思,忙先对吕凤萍解释道:“够吃够吃,我今天不干体力活儿,吃这些足够了。还是让张师傅多吃些,他等会儿还要辛苦一阵子。”   “是啊,上午的事多谢张建国同志了。”   “客气啥!”老张满满的自豪感,又猛扒了几口饭。   吕凤萍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长得可真俊!都说铜钱乡靠仙鹤山、山下人喝桃花涧的水,所以那山窝里尽出金凤凰鸟,你这一坐下,我看周围的男青年眼睛就没离开过你身上。”   胡娇娇红了脸,“凤萍姐说啥呢!我哪配得上凤凰?我也就是只家雀。”   “家雀怎么了?就算是家雀,你也是最俊的那只!找对象了没?”吕凤萍坐下吃饭就开始热情地问东问西。   胡娇娇抿嘴一笑,摇摇头,“还小呢。”   吕凤萍见小姑娘害羞,便也不多言语了,心里琢磨起撮合人的没事儿。   “咣当!”铁饭盒的声音不和谐地响了一下。各人都好奇地扭过头去看。   “我说范师傅,我今天这粮不对吧?怎么这么少?”打饭桌子前,已经不排队了,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对打菜的师傅说道。   被称作范师傅的不耐烦地“扛扛”敲了两下空了的饭盆,“不乐意吃啊?不乐意吃就走,谁让你来得迟?别耽误我刷锅!”   那中年男严肃起来,“范师傅,你这话说的可不在理。我来得迟不也是为了劳动吗?再说了,这饭都是按人头数做的,每天都够,怎么今天到我这儿就这么点了。到我这儿都这么点,小白知青是年轻人,正是吃得多需要体力的时候,你给他打的才多少?”   胡娇娇看到白明时就站在中年男的后面,很显然刚刚中年男说的“小白知青”就是他。这年头什么都讲究公平、平均,就连分个饭也是。谁要是搞特殊,是会被严肃批评教育的。可谁知那打饭的师傅还挺横,白眼朝天将大勺朝大铁锅里一放,“那我这手又不是机器,没个准头。今天上午大家干得活儿都累,排在你前面来的同志人也想多吃点啊。这我也心疼他们,就手上可能捎带多给了那么一点点。但我可没给谁特意多打,不信你满食堂问问他们是,谁多吃了?你问问!”   他这么一吆喝,谁愿意承认自己多吃?纷纷低下头去没事人似的继续闷头吃饭了。   这要给旁人,恐怕就吃哑巴亏算了,毕竟每天都要来打饭。这食堂的老范可不能得罪,买菜、做菜、打饭都是他一人主要操持,你要得罪他,他真能给你每天打饭少一点。对这些劳动的年轻人来说,能多吃一筷子都是满足。   可偏偏那中年知识分子似乎还是个犟脾气,直接将饭盒里的饭倒给了身后白明时的饭盒里,“小白,你年轻多吃点。今儿这事儿,我非得找陈俊良好好讲个理!” 第31章 陆老师,范大厨   白明时瞅了一眼对面正要站起来解释的胡娇娇, 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自己轻轻拉了下中年男人, “陆老师, 我不饿, 我的这份你吃吧。不要跟他们耽误事情。”   姓陆的男人却严肃制止了白明时, “小白你不要拦我, 这不是息事宁人的事儿。这是道理, 得讲!凡事都得掰扯清楚了。”   范大厨冷哼一声, 嘲讽道:“我说老陆, 你不要以为这新来的知青喊你一声‘陆老师’, 你就真的飘起来以为自己回到从前了。这小子跟你一样, 是个愣头青。头先来的一天, 不是还不吃不喝摆臭脸么?给谁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欠劳动改造, 你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住上牛棚了,还不消停!嘁!”   “咣当!”姓陆男人手中的饭盒直接砸到了范大厨面前,溅了他一围裙的白菜豆角。   老范气得指着对面男人的鼻子骂道:“陆之远,好你个臭老九!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想想看自己什么身份?配不配和我们劳动人民坐一起吃饭?”   “你……我打你丫的!”姓陆的涨红了脸, 就要冲上去, 被白明时一把拉住了。   “干什么都干什么?”闻声赶来的陈俊良拉开了两人。   老范一见到陈俊良,反而嗓门更大了,“陈书记,你给评评理。我这可都是按照你的安排给打饭的。你说今天有客人,我这不匀了一份出来?老陆不高兴了,非要跟我嚷嚷。我跟他讲理讲不通啊!你看看, 还浪费粮食,这些知识分子就是不珍惜劳动成果,欠劳动教育!”   说着朝对面桌子旁的胡娇娇努了努嘴。   陆之远看了看胡娇娇和张建国,都是生生面孔,心里大概明白过来。“你刚刚没有跟我说啊!而且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要匀一份饭出来,每个人都少一点点,总不至于从我跟小白两个人的口粮里吧,陈书记,你看看小白这饭能有二两么?”   陈俊良伸头一看,二两个屁!一两还不有没有,简直就是一口饭。这么点饭给一个大小伙子,确实说不过去。不由在心里暗骂这个老范不会办事儿,让他从几个人饭里匀一碗出来,他倒好,光可这两个人弄。   老范晃了晃生姜般的脑袋,将大勺敲得咔咔响。“陈书记,你要批评我今天饭分得不均,我认;可这老陆糟蹋粮食怎么说?这可都是大家辛苦的劳动成果,古话怎么说来着?粒粒皆辛苦,老陆不是文化人么?我寻思着难不成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欺人太甚!”陆之远气得直发抖。   “就是啊!浪费粮食,太过分了!”几个农户也跟着生气地指责,另有两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也跟着起哄,“要我说干脆这样,饭菜是老陆打翻的,那就让他装回饭盒去嘛!”   “就是!装回去!又没掉到地上,都在桌子上,自己打翻的自己吃。”   那桌子脏兮兮的,每天汤汤水水不小心撒出来的都在上面,长年累月的,擦了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被打翻的饭菜混在一起,像泔水似的,分明就是要陆之远难堪。白明时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骨节处咯吱咯吱响。   老范见陆之远不吭声了,心里气焰更嚣张,嘲弄道:“不够吃啊?我再给你添点儿。”说着,将大铁菜盆里的残汤又给往那些饭菜上浇了一勺,这下滴滴答答的真跟泔水无异了。   陈俊良到底是个在大队干了许久的小头头了,对农场里这些个老面孔一个个什么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老范仗着自己会做饭,总是摆老资格,小时候家里穷,对这些个知识分子、地主家、资本家送来改造的,带有天然的偏见,外加欺软怕硬。   陆之远成分不好,又是犯错误送过来改造的,住的是牛棚,像这种人,能有什么翻身机会?老范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这偏偏陆之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刚来的时候也想不开过,差点没了,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之后大概也想开了,寻短见是不寻了,在牛棚里挨过冻也受过苦,反而老实不少,每天跟着一起干活,其余时间就自己待着,也不生事,就爱对着那些花花草草、牛羊、蓝天白云什么的自言自语。   他管他自己说的这个叫诗,在农场旁人眼里,这就是一神经病。   不过陈俊良知道他的背景,那是个标准的书香世家子弟,父母也是老知识分子,陆之远在大学教书,文化水平是很高的。陈俊良有个在戍边当兵的哥哥,每回写信都是请陆之远代笔,也算帮过他的忙。   于是便招呼道:“老范,差不多得了,都是误会。”   老范一摆手,“不是误会,刚刚你没来的时候,老陆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跟身后那知青说,压根不是息事宁人的问题,要跟我论个理,现在我跟他论。”   陆之远刚要出声,肩膀被白明时摁住了,走到了他身前,冷冷地扫了一眼老范,“这饭我来吃,你那盆里不是还有么,再给陆老师盛一份。”   各个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白明时刚来两天,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那张俊脸和一身与周身格格不入的气质,引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红脸。   白明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往自己的饭盒里扒拉那脏桌子上的饭菜。陆之远又是惊讶,又是心疼,阻止道:“小白,你不用替我……”   “陆老师,没事儿,这饭挺好的。”白明时冷冷地抬眼,面无表情地扫过周遭人的脸上,陈俊良不由一激灵,不知道为什么,以他这么多年在大队干小头头看人的经验,直觉这个小青年不好惹。   “既然挺好的,那就给我吧。”一双柔夷挡在了白明时眼前。   没等白明时反应过来,胡娇娇已经把饭菜迅速地扒拉到了自己饭盒里。   看热闹的人群又发出一阵唏嘘。刚刚出声的那个青年已经长得够白净清俊了,这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都这么俊?这一男一女就像从大城市里来的领导家的孩子,长得那样好。   陈俊良本来见着白明时出手,心里是打过小九九的。老陆和老范他都不想得罪,所以就把主意打到白明时的身上。这小子听说是从铜钱乡送来的,犯了错误来改造。刚来的一两天也并不老实,不吃不喝还不理人,他也有心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毛顺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白明时就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替老陆解围。   可半路杀出个胡娇娇,陈俊良便坐不住了。忙笑着道:“呦呦,你是客人,哪儿能让你吃这个?”   胡娇娇轻笑道:“也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就来了,本来饭菜给张大哥一个人吃就不够,我就更不够了。这个就给我带回去吃吧。”说着,便盖上了饭盒的盖子。   众人心里都有数,说是带回去吃,人家也未必会吃。可胡娇娇不是南山农场的人,是别的大队来帮忙的,谁也不好出言干涉。   陈俊良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也好,总算是把两边都安抚了。正要开口打个圆场,让两边都散了。哪知那老范却不依不饶,将饭盆一摔,“哼!又让我分饭给我出难题,又批评我,老子不干这差事了!”   说着一摔围裙,大摇大摆地就出了食堂。   “老范!老范!”陈俊良又气又急。   “范师傅可不能走哦,他走了谁给我们做饭?”几个生产队的人发出了这样的担忧。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陈俊良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我会请他回来。”姓范的不就是仗着这点手艺,所以才这么神气么?可也没法子。   其中有人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饭给这姑娘打走了,那老陆他们吃什么?”   胡娇娇眨眨眼,“不是浪费了粮食吗?那就少吃一顿不吃呗!正好知道什么叫做粒粒皆辛苦。”   胡娇娇的这个答案,获得了在场很多看老陆不顺眼的成员赞成,事情也解决了,老陆也要饿肚子,他们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吃饭了。   陆之远饥肠辘辘,却面如死灰地拿着空饭盒,开始往食堂外走。刚刚老范的那句“再也翻不了身”着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陆老师。”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陆之远心头一暖,他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小白啊,都是我不好,冲动了,还连累你一起。我都待糊涂了,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身份。”   “陆老师,您刚刚做的也没错,的确是对方太欺负人。是我,我也不会让。”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该忍的时候不能忍。”   “那你刚刚还……”陆之远想起刚刚白明时去替他解围,扒拉那一摊残汤剩饭,忍不住就鼻子一酸。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来我要让他们一样一样都还回来。”白明时说这些的话时候并没有义愤填膺,反而云淡风轻的,“但现在不行,我要好好活着,有人还等着我。”   “有人等?有人等好啊。不像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陆之远叹了口气。   “您……家里人呢?”   陆之远自嘲似的,“儿子大义灭的亲,跟他母亲一起与我划清界限了。”   白明时既惊讶,又在意料之中,前些年的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陆之远轻叹口气,朝白明时笑笑,“没事儿啊,这些年我已经看开了。你还年轻,有的是希望。”   白明时沉默了阵,“您也一样。”等跟陆之远朝没人的地方走走,才道:“陆老师,我有吃的,回头分你一点。”   陆之远惊异,“你哪来的吃的?”   “有人来看我,给我带的。”   “你媳妇儿?”   白明时一怔,登时脸微微红,矢口否认道:“不是,朋友。”   陆之远嘿嘿笑道:“是刚刚那个小姑娘吧?”   “您怎么知道?”   “刚陈俊良不是说了嘛,那是从铜钱乡来的客人,你也是从铜钱乡来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白明时脸上带着笑意,算是默认了。   陆之远看着眼前年轻人脸上洋溢的青春与幸福,不乏感慨,笑道:“哎呀,我看那小姑娘还挺聪明。知道你有吃的,饿不着,所以打发我们俩走了,也安抚了那帮子食堂里的看客;还替我们解了围。长得也跟你挺般配。”   “我配不上。”白明时的目光黯淡了下,微低着头往前走。   陆之远哑然失笑,“你这刚刚还跟我说有人等着你,你想好好活着,还开导我呢!怎么这会儿到你这儿就不自信了?”他拍了拍白明时的肩膀,爽朗笑道:“年轻人,我看好你。也许咱都不该太悲观,我坚信光明迟早会到来的。”   白明时也点了点头。   送走了食堂里那“三尊大佛”,平息了风波,陈俊良才松了口气,对张建国他们二人赔礼道歉,“让你们看笑话了,中午招待不周。”   张建国摆摆手,“客气啥!不过我也说句公道话,你来迟了,那厨子一早说的难听话你没听见。我要是那眼镜儿,我也来火。这家伙咋这么横?连你这个大队书记都不服?”   “嗨,这不南山农场能做饭的就他一个嘛!这么多口子人要吃饭,哪里离得开他?不就仗着这点?年纪也大,摆摆老资格,大家也就谦让着。老范跟这里的知青不对付,不是一回两回了。”   “会做饭很难吗?我也会做饭。我爸爸以前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干过大师傅哩!”旁边的胡娇娇悠悠开了口。   “啥?公社食堂大师傅?”陈俊良眼睛亮了亮。   张建国也忙道:“还真是!她爸胡守义以前可是我们那儿的大厨!厨艺可好了!后来公社没了,他又在大队食堂干。村里谁家红白喜事流水席,也都请他。连镇上、县里都有人请呢!”   “那……能不能请他过来?”   张建国面露难色,指指地底下,“可惜两年前去见马克思了。”   陈俊良泄了气,心道: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我爸爸虽不在了,可我会呀。” 第32章 呀!土豆   “你?”陈俊良上下打量了一番胡娇娇, 很显然十分不信,吸了一口烟, “小同志, 人不大, 口气倒不小。”   胡娇娇并没有因为陈俊良的话而感到羞怯或知难而退, 反而不卑不亢认真地道:“俗话说, 虎父无犬女。我爸胡守义的名号在我们铜钱乡那可是响当当的, 随便您去打听。”   “这我可以作证!”张建国拍着胸脯邦邦响。   陈俊良摆了摆手, 笑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 胡守义这名字当年我在公社, 也有听过一耳朵。不就做饭特别好吃的那个胡师傅嘛!我是说, 小胡同志, 你家里有没有别的兄弟会你父亲的这门手艺?”   胡娇娇摇摇头, “我家就我一个独女。”   陈俊良微微惊讶,“就你一个啊!”在农村,家就一个女娃还是很少见的,一般被称为绝户。   似乎是感受到了陈俊良的这个看法, 胡娇娇脸上不大高兴地道:“就我一个怎么了?正因为就我一个, 先前我爸才把所有做饭的手艺才教给我啊!我是因为在铜钱乡跟着学了赤脚医生,才没干我爸老本行的,看你这儿缺人,本想来搭把手,不信任我就算了。”   “哎哎,别别别!”陈俊良连忙赔礼道歉, 心道:这小鬼丫头人不大,脾气倒不小。“小胡同志误会我了,我是怕你是女的,劲儿小。这可不是你自己家的灶台,要颠大勺的,你看看那锅。”   胡娇娇微微弯了弯嘴角,“做大锅饭需要力气是不错,可力气不是最重要的,手艺才是最重要的。需要力气的,我可以带帮手。你看你们南山农场食堂,这么多年了就依靠一个范师傅。这位范师傅呢,也从来不给旁的人传授技艺,要是我就一心为公,绝不藏私心,谁跟我学我就教给谁。”   陈俊良心里一咯噔,还真是这么回事!老范在这里很多年了,也有跟着打下手帮忙的。可都没把他那做饭手艺学去个一星半点,要说没私心是假的。现在大集体,最讲究无私奉献,老范这个做法,无疑让陈俊良心里莫名感到不舒服。这可不就是他倚老卖老的资本么?   “行,小胡同志。这事儿我可以考虑,不过一来我得跟我们大队几个人商量商量,二来也不能光凭你一张嘴啊,得试试你的手艺。你今天不急着走吧?”   胡娇娇朝张建国看看,为难道:“张大哥下午两点多就要开拖拉机回去了,我得跟着走。”   陈俊良哂笑道:“那……这就下回再说啵。”   下回再说?那就没的说了,机会难得,胡娇娇一咬牙,“好办,我今天就不回去了,等明天上午我再自己想法子回去。”   张建国也道:“老陈,你这不为难人小姑娘么?小胡,你今晚就呆这儿将就一宿,明天我还要来一趟呢,顺道带你回去。”   胡娇娇忙感谢道:“谢谢张大哥!还烦劳您今晚回去后,跟我妈那边说一声。”   “都小事儿,客气啥!”张建国又拍胸脯保证。   胡娇娇朝后厨看了看,问道:“你们每天来食堂吃饭的一共多少人?”   陈俊良想了想,“中午多,晚上少一点,中午几十口子人,晚上十五六个到二十来个吧。有的人住农场里,有的住农场附近村庄。中午来不及回去就在这儿吃了,晚上不住农场的就都回家吃。在这儿吃的一多半是知青点的下乡知青。”   那也不算太多,跟任家庄知青点的人差不多情况。胡娇娇在心里盘算着。   “能给我找个帮手么?”   陈俊良冲后厨喊了声,“翠翠!”   不一会儿,跑出来个长相清秀,梳着一根麻花辫的丫头,手上都是水,看来正在洗碗。“啥事啊陈书记。”小丫头说话怯生生的,看到胡娇娇的时候惊讶了一下,这一定是外面来的人吧?南山农场怎么会有长得这样好看的!   “这是我们后厨烧火丫头葛翠翠,回头就配合你工作了。”陈俊良努努嘴,“这是铜钱乡来的小胡同志,回头你帮她切切菜、洗洗菜什么的。”   胡娇娇看了一眼这个葛翠翠,感觉个头也就比灶台高点,瘦瘦小小的像根豆芽菜,都让她不忍心使唤了。这么瘦小个小姑娘,还在这儿洗这么多碗。这真的不是剥削或者欺负人?   是不是欺负葛翠翠,胡娇娇不知道;但是陈俊良的确是在糊弄她,这是真的。看来尽管对范师傅有一肚子意见,陈俊良也还是不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像这种食堂油水重的地方,里头隐秘的猫腻多着呢。   但胡娇娇还是想试试。   葛翠翠冲胡娇娇忙冲点头问好,“胡同志好!”   “别叫我胡同志,叫我娇娇就行。”   “娇娇姐。”葛翠翠羡慕又好奇地偷偷看向胡娇娇,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比那些城里来的知青还要好看。   胡娇娇静下心来,开始查看后厨有哪些可以下锅的菜。“你们晚上这里一般都吃些什么呀?”   葛翠翠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道:“晚上有时吃中午的剩菜,有时就是凉拌的萝卜缨、大头菜丝、大白菜什么的。”   南山农场的条件按道理说比铜钱乡好多了,但看这伙食标准,也就那么回事。不过胡娇娇在后厨还看见了肉和蛋。这就很值钱了。   “你们常吃肉吗?”   葛翠翠摇了摇头,“偶尔吃一顿。”   也是,看着她这个个头,也不像常吃到肉的人。   不一会儿,后厨门口进来两个人,抬着一筐土豆进来了。陈俊良让他们放下,对胡娇娇笑道:“小胡同志,这是今晚的食材,我们食堂做菜都是有规格的。也不知道你要做,今天晚上就只有土豆了哈!这筐土豆随便你用,你需要什么辅料跟翠翠说。”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胡娇娇手掐腰,淡淡笑笑,心里却冷哼一声,这是给她出难题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说了要试试她的手艺,给一筐土豆这能做出什么花儿来?   做就做!家常菜才最考验人的能力。   说着,胡娇娇就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两节雪白如莲藕的小臂,“翠翠,你刷碗后能帮我一起刮刮着土豆的皮么?”   “行!”   两个人弯下腰,蹲在地上,花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才将晚上要做的土豆皮都刮净了。   “娇娇姐,还要我做什么?”   “你帮我把这些茄子皮也削了,剩下的我来吧。”   胡娇娇将一个个红辣椒干切成三段,放到一边;又将一些红辣椒干切成细细的辣椒粉末,放到一个小碗里。将圆一些的小土豆一分为二,切成一个个半圆面。锅里没放太多的油,这年头油也是很贵的,大食堂也不例外。撒上盐,和辣椒干,就这么翻炒起来。   葛翠翠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炒?不加水吗?”   胡娇娇明白了,这时候做菜没那么多花样。大多农家菜也就是炖和煮,因为炒菜费油,加上水多放些盐,焖一焖,也就有滋有味了。   胡娇娇笑笑,“不加。”   土豆在盐和辣椒粉的翻炒下,很快就失水变皱了,土豆的香味儿也爆了出来。   葛翠翠揉了揉鼻子,“娇娇姐,这可真香!”   胡娇娇笑了笑,心里道:要是有椒盐那才更好呢!上一世在家里,爸爸第一个教她做的菜就是椒盐土豆,因为胡骄的谐音是胡椒,老胡希望她能像胡椒一样过得多姿多彩。   “娇娇姐,茄子刨干净了。”葛翠翠勤快又仔细,就是话不多。胡娇娇很是喜欢这样性子的小姑娘。她想了想,对葛翠翠道:“你先帮我看一会儿锅,我去去就回。”   离开了后厨,胡娇娇直奔牛棚。牛棚里空空如也,没有牛在吃草,也不见白明时。   “你找谁啊?”牛棚里冷不丁发出了一个人声,吓得胡娇娇一大跳。   牛棚的草堆上躺着一个人,胡娇娇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中午在食堂跟范师傅起冲突的那个“老陆”?   陆之远礼貌地冲她笑了笑,手里却拿着一本书。“找白明时?”   “嗯。”胡娇娇不敢轻易信任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并不多说话。   陆之远也看了出来,心里有一瞬间失落,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把牛赶到草地上吃草去了,太阳也向西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等等。”   胡娇娇有些惊讶,“你住在这里吗?”   “是啊。”陆之远两手一摊,又微微笑笑。他的气质很儒雅,整个人动作如绅士一般有风度,但并不是装的,很显然从小到大接受的是良好的教育,刻在了骨子里。即便现在处境如此,也并不妨碍。他现在这样的平和,倒是和中午的激动大相径庭。可能中午范师傅说的话,的确是触犯到了他的逆鳞吧。这个年代的人大多黝黑健壮,一股粗粝模样,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的人。这样和煦的笑容,让胡娇娇莫名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请你喝杯茶。”   “你还有茶?”   陆之远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哦,地上揪的野菊花,晒干了泡的。不过我这里又脏又臭,我想你也不想进来。”   出乎他的意料,胡娇娇竟然走了进来。在牛棚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木板床边被石头垒出了一张桌子的模样,上面摆着一个陶罐,插着一束野花,一个搪瓷茶缸子。   陆之远伸手从墙上钉子挂着的一个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胡娇娇。胡娇娇惊讶地发现,那是一颗糖。还是包装得很考究的那种糖果。   胡娇娇轻轻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   陆之远乍一听很意外,但随后很欣喜似的,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后对胡娇娇笑道:“这是我女儿上次来看我,带来的。现在送给你,谢谢你中午的糖饼。”   胡娇娇既惊讶又不意外,白明时的确不会眼睁睁看着旁边的人饿肚子。   胡娇娇拿了那颗糖果,礼貌地冲陆之远道了谢。   这时,白明时远远地赶着牛回来了。   看到胡娇娇站在这里,他有些惊讶,蹙了蹙眉,“你怎么还没走?”   高大的牛群跟在他身后,雪团似的羊在牛群后咩咩叫唤。   “我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   胡娇娇伸出手来,“辣椒酱。”   “不是送给我了么?”   “借用一下。”   白明时蹙着眉不说话了,半晌揉了揉鼻子,“上回在知青点做菜,你就说借用一下,然后一去不复返,这都过去多久了才还。我不借。”   胡娇娇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明明就是她做的东西,他不但不借还挺横!“听话,给我,以后就有的吃;不给,以后就都没得吃。”   “那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以后会不会跑了?我上哪儿‘讨债’去?”白明时慢悠悠地将牛先赶进圈里,动作还挺熟练。   “你给我,我以后就在这儿不走了。”   白明时脚下一滞,“什么意思?”没等胡娇娇开口,稍微一想,白明时就明白过来,面色不愉地问道:“你要辣椒酱干什么?你要去大食堂做菜?”   “是。”   “谁让你来的?快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白明时加重了语气。   “你待得?我怎么就待不得?再说了,我想留下来又不是图你,我图的是大食堂的差事,工分高、吃得还好。”胡娇娇眨着一双清亮的眼眸。   “你在铜钱乡跟着刘一舟不好么?当赤脚医生还有声望。”   胡娇娇委屈地撇撇嘴,小声说道:“好又怎么样?孤儿寡母的受欺负,跟着刘一舟都有人编排我的不是。村里还总有人惦记我。你真放心让我待在那儿啊?”   “我……”白明时最受不了看胡娇娇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心里总会莫名燥热起来。他微微撇过头,“你别对我这样说话。我们还不……”就在这时,胡娇娇眼疾手快地从白明时身上背的小斜跨帆布包里,翻出了那罐子辣椒酱。得意洋洋地扬了扬,“走了。”   白明时也转身望着胡娇娇的背影,心头有一丝甜又有一丝苦涩。   陆之远依靠在草垛子上,抄了抄手,打趣道:“你呀,弄不过你这个小媳妇儿。往后肯定是她当家做主。”   白明时没好气地道:“您说什么呢?都说了这不是我媳妇儿,朋友。”   “好,朋友好!桃花潭水深千尺,也不及糖饼送你情!” 第33章 晒月亮,小房子   胡娇娇回到那边时, 葛翠翠已经将窝头蒸上了锅。她对这个话不多、有点害羞,做事却麻溜的小姑娘印象很好。胡娇娇重新扎起围裙, 将剩下的土豆块和茄子一起下锅, 倒上自己那罐加了酱豆子的辣椒酱。   晚上果然如陈俊良所说, 来吃饭的人明显比白天少了一半。但大多是看起来一脸青春朝气的知青, 也有部分在这里干活的, 住的也不远的农场工。   两盆土豆一端上桌, 各人顿时就炸了。   “这是什么?土豆炖肉?”闻着锅里飘出来的肉香, 几个男知青直咽口水, 迫不及待地纷纷将筷子伸向土豆茄子那个盆。   “嗯?这不是肉吧?怎么吃到嘴里软哒哒的?”   “好像是鱼肉。”   “瞎扯!鱼肉咋没刺?”   甭管是什么肉, 反正这“肉”好吃得不行。一伙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 带着辣椒酱豆, 抹在窝头上, 有浓香酱味的汤汁浸透了窝头,连窝头都变得美味,很快就把这一盆给夹空了。   一个个都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朝那盆光是土豆和辣椒的望了望。刚刚就着那土豆炖不明肉的菜, 很多人窝头都已经几口下肚了。现在就剩下玉米糊粥。农场里种得最多就是土豆, 各人天天吃,早就吃腻了。而那一盆又光是土豆,连个肉星都没有。   可再腻的土豆,也是能填饱肚子的。很多男青年都干了一天的活儿,需要吃的来补充体力。吃了那一盆再吃这盆素的,总觉得老大不情愿。嘬了嘬嘴里残留的肉味, 各人去夹那土豆。   “这土豆咋这么好吃?”   胡娇娇做的伪椒盐土豆,炒得土豆皱皱巴巴,又咸又辣特别下饭。没一会儿功夫,这一盆也就着粥都吃光了。   “老范!你今天手艺见长啊!比你平时做的好吃多了!”   望着大家的反应,陈俊良和吕凤英都很惊讶。   “怎么样?今晚的饭菜好吃不好吃啊?”陈俊良问道。   “好吃得要命!陈书记,照我说,要是老范每天都能做得这么好吃,我都愿意把我的工分贴给他!”   众人哄堂大笑。   说笑归说笑,夸奖是真的。尤其在后厨,陈俊良和吕凤英已经都尝过了胡娇娇做的菜。   吕凤英笑道:“大家伙搞错了,今天晚上的饭菜不是范师傅做的,是胡师傅做的。”   各人糊涂起来,南山农场食堂不是只有一个范师傅?哪里来什么胡师傅?   吕凤英冲后厨里喊了声,“小胡,你出来吧!让大伙见见你。”   胡娇娇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从后厨里走出来,站到吕凤英跟前。   “咦,怎么是个小姑娘?”   “这不中午那个小姑娘么?好像是其他大队过来的。”   吕凤英轻轻摁了摁胡娇娇的双肩,对众人笑道:“这位小胡师傅的父亲叫胡守义,老资格的人可能听说过,铜钱乡的,干过人民公社的大厨。”   “胡守义?俺知道,好几年前我镇上亲戚家办白事,喜丧,摆了不少桌呢,都是胡守义操办的,哎呀那个饭菜俺到现在都没忘!”   “原来是家传的呀!”   “既然手艺这么好,那就留在我们南山农场吧!”底下有人带头喊了一句,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起哄。“是啊!是啊!”   吕凤英朝陈俊良看看,“陈书记你看,广大群众都是这么反应的,那范师傅又总摆个谱。我们这儿是人民群众的大食堂,不是城里的馆子,就是要找乐意为人民奉献服务的人。我看小胡就很适合。”   陈俊良天天都在大食堂吃饭,自然也乐意吃得好。可问题是,大食堂的事哪有那么简单?那范师傅能在食堂一直干,对别人当然挺横的,对他偶尔也是一颗白菜、一个南瓜的“孝敬”一下。   他对老范其实也看不顺眼很久了,但此时直接赶老范出去,似乎也不大近人情。陈俊良犹豫了。   “我也觉得能多个帮手也是好的。可……小胡毕竟是人家铜钱乡任家庄那边的,还是个赤脚医生吧?我们那不是从人家那里抢人么?那孟大庆不会来跟我干架?还是商量商量。”陈俊良语气缓和地对吕凤英说道。   “这事好办!我认得孟大庆,我去跟他说!”吕凤英爽快道,旋即又转过头对胡娇娇笑道:“明天再说吧,今天晚上得辛苦你将就一宿了,我给你安排个去处。我家不在农场,在农场下面的一个村庄了,你跟我走的话得坐我自行车,你要是愿意在农场,我就找户人家给你挤挤。”   “凤英姐,要不就住我家吧。”一旁的葛翠翠羞答答地开口道,“就是我家破,怕娇娇姐嫌弃。”   胡娇娇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有地方住就很好了,我还怕给你们添麻烦。”   吕凤英豁然开朗,“对啊,可以住翠翠家。翠翠家只有老母亲和她哥哥,你跟翠翠今晚睡一张床就行了。”   收拾完食堂,胡娇娇就跟着葛翠翠往回走。   “翠翠,我过去住,你都事先没跟你母亲和哥哥打招呼,她们会不会介意啊?”   葛翠翠笑声如银铃,“不会的,我妈最好说话,我哥哥话不多。娇娇姐,你真的是任家庄的?可我看你说话做事都像个城里人,你讲话的音调真好听,一点都不像本地那些农妇村姑恶声恶气的大嗓门。反正……我也学不上来,就是好听就是了。可你又不像那些知青那么傲。”   胡娇娇被她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妈是南方人,跟着我爹一起嫁过来,南方人说话都软,可能是受她口音的影响吧。”   “哦。”天真无邪的葛翠翠当然也不知道她所感觉的那种说话拿捏的劲儿、好听的音调叫做“文明涵养”。只当就是如胡娇娇说的那样是口音问题。   “前面那个亮着灯的小房子就是我家了。”葛翠翠站在小坡上一指,胡娇娇顺着看去。低矮的三件小屋子坐落在大草甸子上,四周围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地就是远处的松林。上方是深蓝近黑的天空,悬着一轮金黄的半月,像饺子一般。好一片宁静的田园夜色!   四周围也静悄悄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葛翠翠以为胡娇娇吓着了,忙对她道:“娇娇姐别怕,大黑是我哥哥养的,它是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又听到你的脚步比较陌生,所以才叫的。大黑可好了,不会咬自己人。”   胡娇娇点了点头。其实她小时候就听老人说过这个年代,各家各户几乎都不关门的,因为没有贼和歹人。谁家要是出了歹人,全家乃至一个姓的人都跟着受人指点。不得不说,也是个有好有坏的年月。   “那不是牛棚?”   葛翠翠点点头,“对,白天牛被赶出去吃草,晚上就赶回来。娇娇姐,以后你要是住这里了,不要去牛棚那里,我妈和桂花嫂、李奶奶都说,牛棚那里住了个怪人,让我们离他远点。”   牛棚里的怪人?不就是陆之远?胡娇娇心想道:那个陆之远是个知识分子,看起来也很儒雅,知识分子多少有些轻狂自傲,在旁人眼里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却还是好奇地问道:“那你觉得那个人究竟怎么样呢?”   葛翠翠咬了咬唇,“其实我觉得他没有大人说的那么怪,每次见到他都对人笑笑,好像很好脾气的样子。有一回我弄坏了生产队的东西,他看见了,就对陈书记他们说是他做的,挨了十天的批呢。他还教过我认字,说小姑娘家也应该读书,将来还是应该识字多的好。后来我妈看见了,就赶紧把我拉走了,说那人不祥,是犯人,谁沾上谁倒霉。我就不敢去了。”   胡娇娇想起白天时候请她喝茶,送她一颗糖的陆之远,心里有些感慨。   “哎,怎么牛棚旁边还有一个小屋子?”   “哦,那个啊!那是个堆杂物、农具的屋子,还有一些草料。”葛翠翠解释道。   “那怎么有灯光呢?”   “前两天来了一个男青年,听哥哥说是从其他村子里转过来的,是个下乡的知青。知青点宿舍都住满了,而且一个地方的知青都熟悉了,谁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外人。我还听说他也是犯了错误送来改造的,这不,就安排到那个小房子里去了。咦,娇娇姐,你说是不是犯了错误的都要关到牛棚里去?”葛翠翠好奇地问道,看见胡娇娇停下了脚步,遥遥望着那处小房子。   “娇娇姐,你怎么不走了?”   胡娇娇一愣,“哦,那小房子里的是我们村一个我认识的人,我在想要不要过去跟他说个话的。”   “哦。”葛翠翠似懂非懂,不是说是个犯错误的人么?怎么犯错误的人娇娇姐也认得。那也是了,犯错的人没犯错之前,应当是跟村里人都认识的。反正都跟她无关!   “翠翠,要不你先进屋跟你母亲和哥哥说一声吧,我过去跟老邻居说几句话。”   “好,娇娇姐,你快些回来哦。”   “哎,我一会儿就去找你。放心,我找到地方,两边离得不远。”   胡娇娇朝葛翠翠挥挥手,向牛棚旁的小屋跑过去。   石头堆砌的小屋门口,挂了一盏油灯,屋子很矮,白明时的高个子住在这里很不适应,从屋里出来时,要弯腰低下头,否则就会碰着。他在想,这样的环境低头久了,久而久之就真的会习惯性地弯腰低头吧,连背也会驮着,腰杆和脊梁再也直不起来。   屋里太憋闷,今晚的月色很好,他还是想出来透透气。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倩影,越走越近。   “你怎么又来了?”白明时想冷着脸,不同她说话。可一看到她的眼睛,不知怎么的,不由自主地就开了口。只好别过脸去,假装在拿衣服往外面的绳子上晾。   胡娇娇抿嘴一笑,“大晚上的你晾什么衣裳?晒月亮?”   她不客气地戳穿他的掩饰,让他更加手足无措,四周围静谧安宁,除了牛棚里的牛、不远处的狗吠、就是耳边轻轻的风声,面对胡娇娇的靠近,白明时没处躲没处藏。   “我来还你辣椒酱,顺便来看看你。”胡娇娇从帆布包里翻出用剩下的半罐子,递到白明时手里,白明时接过来,淡淡道:“酱收到了,人也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其实还辣椒酱只是顺道的,主要是来看看你。” 第34章 大黑狗,美妇人   白明时又开始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皎洁的月光照在少女的脸颊,那样纯洁如月宫玉兔的一副面庞, 却有这么真挚的情感。从小到大, 跟白薇生活在一起。白薇不爱笑, 也不爱说话, 每天都钻在实验室里, 教室里、图书馆中, 他跟着老学究一样的外公生活, 周遭的环境都是严肃板正。渐渐长大后, 虽然不乏有少女向他示好, 可无一不被他天生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所吓退了。   胡娇娇还是头一个。   在村子里, 她的名声并不好听, 甚至说是很恶劣的。都说她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 她的这张脸也的确过于明艳,即使不施粉黛,也照样赛得过月份牌上的摩登女郎。她的美和白薇的完全不同,白薇是清冷的、婉约的、压抑的;胡娇娇却是明快的、张扬的、充满青春的, 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美, 无时不刻让人感觉到生活的希冀与美好,就像山野间恣意生长的小野花,昂扬向上,她就是那柱盛开的太阳花蒲公英,随风散去也能随遇而安,总之走到哪里, 她都要扎根生长下来。   而真正靠近了,才发现这个太阳花一样的女孩,其实是月亮,心像月亮般通透、灵慧、纯洁,她什么都懂,知世故而不世故。   “胡娇娇,这儿周围可没有别人,你在玩火你知道吗?”   胡娇娇东张西望了下,“右边不是住着陆老师么?北面是翠翠一家,我喊一声,大黑应该会过来。”   “大黑?”白明时皱了皱眉,虽然大黑是谁他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善茬好人。   “胡娇娇,白天那时候你太……你知道吗?”白明时想起白天嘴唇的那个轻轻触碰,心里就开始有了一股异样的冲动。他握紧了拳头,忍不住严肃认真地教育她。   “我太什么?”胡娇娇懵懂地眨眨眼,问他道。   白明时沉默着。   胡娇娇忽然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太不矜持?不自爱?不自重?不要脸?你是不是也跟村里那些人一样,认为我是个狐……”话还没说完,她的肩膀就被白明时紧紧摁住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白明时轻轻松开了手,目光变得柔和,“我是想说,白天的你,太美了,我太喜欢你穿这身红衣裳好看的样子,也太喜欢你的主动。如果有一天我能会城里,我想带你一起回去。如果你不想去,我也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   “会好起来的,活下去就有可能。”皎洁月光下,两个年轻人对望,好像这一片土地上只有他们俩。   “不过以后不许你主动,要主动也是我主动。不要对我主动,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这是真理。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白薇。”   胡娇娇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白明时攥得更紧了,却又很快的松开。   白明时和胡娇娇紧挨着,坐在木头栏杆上,一人坐着一根。胡娇娇想把手伸过去,还没碰到白明时的指尖,就被打了手背一巴掌。   白明时虎着脸,“不许被我占便宜!”   胡娇娇陪陪最,边荡着脚,边望着天,小声抱怨,“没被你占,是我想占你便宜。”   “也不许占我便宜!”   胡娇娇哭笑不得,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很小,还是被那个家伙听见了怎么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白明时么?”   “因为什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母亲说,她看不到的光明,希望我能看到一片光明的路。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但他一定不是个好人,因为他不负责任,这么多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娇娇想起原书中所提到,白明时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个归国华侨资本家,在生意上给了他很大的助力。不知道现在有了她这么个乱入的人物,未来的剧情还会不会按照原定的那么走。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胡娇娇么?”   “为什么?”   “因为我爸说胡椒是最好吃的调料,希望我像胡椒一样生活得有滋有味儿。我就没你那么诗意了,但我觉得我爸的愿望很实在,我的名字很有人间烟火气。你看,我没爸,你也没爸,但我们都有爱我们的母亲,日子还是应该有滋有味儿。”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娇娇姐,你在不在啊?”   胡娇娇忙从栅栏上跳下去,“我得走了,翠翠带大黑来找我了。”   大黑?白明时借着月光,看见胡娇娇朝那边方向跑去。终于明白过来,大黑是一条狗的名字。刚刚她是说了要放大黑咬他?   “哎!翠翠,我在!”   葛翠翠牵着狗走近,松了一口气,“娇娇姐,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胡娇娇笑道:“没事儿,多说了几句话。”   大黑是条狼狗,冲着胡娇娇叫了几声,就被一个低沉的声音训斥了。胡娇娇这才发现,牵着狗的其实是葛翠翠身后的青年。   “这是我哥哥大力。”   “大力哥。”胡娇娇跟葛大力打招呼。   “快走吧,天色不早了。”葛大力牵着狗,开始往回走。   葛翠翠一家住的也挺挤。说的是三间房,其实就是两间。翠翠和母亲住一间,现在要加上一个胡娇娇,母女俩中的一个只能睡大木箱子。   胡娇娇的到来,让葛家熠熠生辉。葛母只听女儿说要来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但当看到胡娇娇本人时,还是惊得长大了嘴巴,不听地念道着:“哎呦,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俊?”   “哥!你快把大黑牵出去,别吓着娇娇姐。”葛翠翠热情地招呼起来,“娇娇姐,今晚你跟妈睡床,我睡大木箱子就可以了。我都说好了。”   “不不不,还是你们睡床,我冒然过来,也没打招呼,哪有让主人睡那个的道理。”胡娇娇连连摆手。   葛大力这时候进来了,默默地卷起一个凉席,走到一堆干草前,扑了扑,黑红着脸,指了指外面,“你去我屋,我在这儿。”   葛母这才反应过来,“也对也对,你去大力那屋,大力跟我们一起挤挤就行了。”   葛家一家三口都这么热情,胡娇娇反而不好推辞起来。   南山农场不像任家庄,村户多,家家有狗有鸡的,每天天不亮就嚎。这边主要是畜牧业,其他就是果林木,也有鱼塘。没有鸡叫,胡娇娇睡了一个大好觉。醒来时,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   葛翠翠端着个洗脸盆进来,“娇娇姐,你醒啦?我正准备叫你呢!锅里给你留了两个窝头,还有一碗炖菜。”   胡娇娇赶忙从床上爬起,想起今天张建国还要来接自己回去,耽搁了就不好了。   “娇娇姐,你回去后还会再回我们南山农场吗?”葛翠翠同胡娇娇一起嚼着窝头,边喝稀饭问道。   胡娇娇坚定地点点头,“会的!一定会!我喜欢你们南山农场,比我们村子强百倍!”   听到她这回答,葛翠翠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正巧葛母从外头进来,葛翠翠笑道:“妈,娇娇姐说她喜欢我们南山农场,一定会再来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到我们大队来!”   葛母也欢喜,“来了好啊,来了不方便的话就住我们家!”   对于葛家的热情,让胡娇娇很是温暖,但确实先要走了,不然杨玉乔该着急了。“我该走了,送我来的人说今天上午到农场门口来等我。”   葛母赶紧道:“那翠翠,快送娇娇出去,免得她找不着北。”   农场很大,不熟悉的话,的确会找不到大门。胡娇娇再三言谢,本来还想谢谢葛大力的。走到门口,看到他正在锯木头,旁边是一张精巧的桌子、椅子、小板凳什么的,胡娇娇不由赞叹,原来是木匠手艺,做得的确好极了。   她还想跟白明时打声招呼,望了望那边的牛棚,好像又看到不远处的小坡上有牛群在吃草。顾及白明时已经上工去了,自己去了也是白去。来日方长,自己不久就会回来的。   于是便跟着葛翠翠往大门口走了。   来到大门口,远远就看见一辆拖拉机旁,站着一个人,胡娇娇登时愣住了,就扑了上去,“妈,你怎么来了?”   杨玉乔起初翘首以盼,看到胡娇娇跟人有说有笑地过来,顿时黑起了脸,旋即又红了眼圈,“我能不来么?一个晚上没回来,就让老张来跟我说一声,你真当我的心是铁打的,有那么大吗?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你?”   胡娇娇又是羞愧又是感动,“妈,我错了,我这不是着急么。”   “你着急我不着急?你呀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杨玉乔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可又舍不得训斥,只好用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真是女大不中留。   胡娇娇立刻明白过来,杨玉乔定是怕自己昨晚留下来是跟白明时待在一起,所以一大早的急急赶过来了。她忙拉过葛翠翠,向杨玉乔介绍道:“妈,这是翠翠,昨天晚上我就是住在她们家的,她妈妈和哥哥都是很好的人呢!”   杨玉乔听到这话,心里的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忙对葛翠翠笑道:“是这样啊,那我们娇娇真是打扰你们了。姑娘,这里有煮鸡蛋,还没吃饭吧,你拿去吃。”   杨玉乔特地煮了一个鸡蛋带给胡娇娇,用荷叶包了,现在递给了葛翠翠。葛翠翠却怎么也不肯要。白天人多的时候,葛翠翠就又变回了那个扭扭捏捏的怕生、内向小姑娘。她倒是好奇地打量起杨玉乔来,心里想着:还真像娇娇姐说的那样,娇娇姐的妈妈是个说话更好听的人。   “还不跟妈走!”   胡娇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正好看见陈俊良走过来,便跟他过去打招呼。   “陈书记,我妈来找我了,我就跟张大哥他们一起回去了。那您看大食堂的事儿……”   陈俊良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门口,只见拖拉机旁站着一个貌美的村妇,跟胡娇娇长得差不多,但看起来更有风韵,脸蛋是脸蛋,屁股是屁股,盘靓条顺。 第35章 甜梨水,鸡鸭鹅   陈俊良惊讶地打量了杨玉乔一番, 心里道:这可真是深山出俊鸟哇!闺女长得好看,当妈的长得更美。同胡娇娇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比较, 杨玉乔小巧玲珑, 腰细屁股翘, 更有一番少妇的韵味。他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沫,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这个……小胡啊,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跟家里人招呼都不打, 就在外面留宿呢?你母亲也是担心你, 还不赶快跟着回去?”   杨玉乔不知道陈俊良是什么人, 但看他这个派头, 应当也是大队的什么头头。她怕别人误会她的娇娇, 忙对陈俊良解释道:“同志, 你误会了, 她来南山农场我是知情的,留宿一晚昨天晚上张建国也来跟我说过了。我闺女是很听话的,是我这个当妈的太过担心,所以才来看看。”   人长得美, 声音也软, 哪像当地村里一些大嗓门的泼辣妇女?陈俊良眼都要看直了,心里快速打起了算盘。   笑眯眯对杨玉乔道:“你也别多想,小胡也是为了能多劳动,昨天特意留在我们南山农场大食堂帮忙。你们家小胡做的饭菜,我们所有人都夸哩!要是能留下来就好喽!”   “真的吗?”杨玉乔喜出望外,胡娇娇也大为惊喜, 本来听着陈俊良的话,还以为自己留在农场没希望了。   “陈书记,这么说,我可以来农场大食堂了?”   陈俊良拍着胸口保证,“这还有假?大食堂添个厨师的事我说了算。我之前主要是怕你们大队不放人,这样我不好跟孟大庆交代。”   “不用交代的!”胡娇娇摆摆手,“我本来就不在他们生产队挣工分,也就是才跟那边的赤脚医生学了没几天。打算学成了再给我分工分的。”   “那就好办!你从你们村开个介绍信过来就行了。”   母女俩欢喜得不行。尤其是杨玉乔,丈夫以前就是在大食堂干的,能挣不少工分。“可……”杨玉乔转念又想,心里又犯了难,“我家住任家庄,离这儿远着哩。娇娇要是来大食堂了,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呀!”   “这个好办!只要你们拿介绍信过来,小胡加入我们农场生产队,我给你们安排住处。”陈俊良说得诚恳,杨玉乔不曾有疑。胡娇娇却心里打起了鼓,昨天下午这个姓陈的书记看样子并不想留她下来,怎么今天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拉了拉杨玉乔的袖子,“妈,你先上拖拉机吧,我马上就来。”   “哦。”杨玉乔不明就里,往大门口走去。   胡娇娇对陈俊良笑笑,“陈书记,在大食堂工作这事儿吧,机会难得,但也不是我求着要的。昨天我的手艺大家有目共睹,我实在不认为我要是来了南山农场,是您们大家伙瞧我一个小姑娘可怜。毕竟有手艺的人哪儿都抢着要,就是在我们任家庄,光是提到我父亲的名字,就足够我进生产队食堂了。只不过我来了你们南山农场,对你们这儿的生产气氛实在欢喜,大草甸子、牛羊成群的,也比我们那山旮旯里头漂亮。我愿意来,也愿意给工友们多做些好吃的,吃得好才能干得好,您说是不是?”   陈俊良是个人精,听了胡娇娇的话心里讶异着,看来自己还真是小瞧这个丫头了,人家不是要上赶着过来,是想要他们南山农场“请”她来呢!这样一来名正言顺,老范即使心里有怨气,面上也不好发作她。二个也免去一些舌头长的,背后猜测她是谁的关系户。   这倒是给他出难题了。昨天晚上他去找了老范,老范那家伙对于自己即将有被替代的危险丝毫不上心,躲在自己小舅子家里,喝了个醉醺醺。借着酒劲,还责怪陈俊良中午没有向着他说话,把个陈俊良气了半死。可这么多年管着大食堂,他和老范之间是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的,真把老范给换了,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节外生枝?   今天一早,他本来想跟胡娇娇打几句哈哈,打发她先回去。可一见到杨玉乔,他改了主意。这么个俏寡妇,身边就一个独生女,为了女儿能进大食堂,肯定巴不得跟他们多接触,到时候自己能趁机揩揩油也是好的。   哪知这丫头这么精!   胡娇娇冲陈俊良挥挥手,笑得甜兮兮的,“陈书记,我很期待能到你们大队来。”   突突的拖拉机冒着滚滚黑烟,载着这对美母女出发了。   拖拉机上,杨玉乔问胡娇娇道:“昨天你见到小白知青了?”   “见到了。”   这年头自由恋爱在城里时兴,在农村可不时兴。杨玉乔自己当年就是自由恋爱,可这下场到底算不算好,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没想到女儿又要走自己的老路了。她轻叹了口气,“你也大了,我管不了你了。自个儿选的路得自个儿走完,但有一条,一定得守得住自己的底线,免得感情和人两头空。”   “知道了妈,我想去南山农场,也不仅是为了能见到明时哥。做饭的手艺天赋是爸传给我的,不能到我这儿断了。我想靠自己的双手挣工分,养活我跟你。”这话不仅是对胡娇娇说的,也是对胡骄说的。   望着女儿眼中的光彩,杨玉乔也终于笑着点了点头,“反正你到哪儿,妈跟到哪儿,妈不要你养活,过一阵子我也重新开始做针线活儿。”   “妈,咱们想来南山农场的事,你回去后先别对别人说。”   “为啥?”杨玉乔不解。   “这是个肥差事,我怕有人眼红坏事。”   杨玉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胡娇娇所想,这事没那么快能敲定。回去任家庄后,又过了小半月,南山农场那边并无音讯。胡娇娇并不甘心,她剁了很多红辣椒,同山菌丁、茄子丁一起,做了三罐辣椒酱。今年秋梨大丰收,胡娇娇用糖水制了一罐蜜秋梨山楂,一一装好,寻了个由头,跟着张建国拉砖的拖拉机一同去了南山农场。   九月秋色更浓,南山农场不远处的果园红黄一片,像被染过的画报一般好看。   胡娇娇从拖拉机上下来,就直奔了牛棚。   牛棚里空荡荡的,没有一头牛,干草堆那边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   胡娇娇朝里面张望了望,果然是陆之远坐在桌子旁边。说是桌子,其实就是一块搭在石头堆上的木板。   看见了胡娇娇好奇的小脑袋,陆之远先是有些意外,接着微微笑道:“早上好啊,小朋友。”陆之远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像译制片里的腔调,只不过今天略带了一丝沙哑和病态。   “你生病了?”胡娇娇想起前几天刚下过两场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就这么个四面漏风的牛棚,不着凉才怪。   “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常有的事。”陆之远避重就轻,没有回答她,只接着浅笑道:“你又来找你的那位好伙伴吗?”   胡娇娇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   “他去水塘那边赶鸭子了。”   赶鸭子?胡娇娇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感到悲哀。白明时那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短短数日就这样经历了放牛、干农活、现在还要赶鸭子!如果那双手用来拿手术刀,或者做药物科研,也许能做出更多的贡献。   陆之远盖上了自己那只茶缸子,又咳嗽了两声,微微笑道:“你快去找他吧。这个点其他知青都还没下工,你还有时间把你的心里话讲讲。你不在的日子里,他每天摩挲那半罐子辣椒酱,罐子都快发亮了。”   胡娇娇咬咬唇,点了点头。刚转过身,心里犹豫了一下,从军绿色的斜跨包里,拿出了一个罐子,放到陆之远的桌子上。   “这是我做的糖水秋梨,里面还放了枇杷叶和山楂,能止渴生津的。”   胡娇娇的身影融入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中。   水塘在靠近树林的地方,人工挖出来的一方池塘,用围栏围起来。旁边是鸭舍、鸡窝、鹅圈,看着是挺美,田园又诗意,实则走近了一屋子家禽的屎味。不比那牛棚强到哪里去。难怪这样的苦差事再一次落到了白明时的手中。   胡娇娇忍着气味,绕着道往池塘边走去。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背影,光着上身露出倒三角的宽肩窄腰,肌肉线条,被太阳晒得微微小麦色,但又不太黑,腿上穿着水靴扎在河塘里,一手拿着钢叉,猛地向水里一扎,再拔上来时,钢叉上多了一条挣扎的鱼。   白明时满意又得意地将鱼从钢叉上取下,转身扔到岸边鱼篓里,看见胡娇娇就站在对面。见到他一哆嗦似的,拘束地站在一边。白明时心里大为惊喜,刚露出笑容,又忙收敛住,皱着眉,从水里一步一步趟了上来。   “你怎么过来了?”   “我……我来办点事,顺道看看你。”在任家庄,胡娇娇见惯了斯文冷峻的白明时,头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一下子有些不习惯,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当白明时走近,路过她身边时,她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莫名有些紧张。   白明时拎了一下那鱼篓,将上衣穿上,用水桶边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看到他仔仔细细将毛巾水拧干净的样子,胡娇娇缓了一口气,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却新增了一分男人原始的气息。   因为以前他总是装作病怏怏又一瘸一拐的样子,反而让人感觉不出他的个子竟然是这么高,足足比胡娇娇高出一个脑袋,人也并非那么瘦弱。   他丢掉毛巾,冲胡娇娇笑道,“上回来说是主要来看我,顺道办点事。这才半个月,就把我排到后头了。怪不得你们村里的人都说要离你远点,一旦被你勾去了魂,你再走掉,那被勾走魂的人就真的魂不守舍了。”   胡娇娇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之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哼一声,“也就是说,你承认你的魂被我勾走喽?原来不是说你是大省城的,看不上我这乡下土妞子么?听说有人在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日夜抱着我的辣椒酱睹物思人呢!”   “谁说的?”白明时向前走了几步,逼近胡娇娇。吓得胡娇娇本能性后退。   “站那儿别动。”白明时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将她背起,“这块临近家禽舍,地上脏。”   就这么短短的几步路距离,他竟然怕脏了她的鞋,而将她背起来。胡娇娇心里甜滋滋的。   “是不是来探探陈俊良的底?”白明时将胡娇娇放下,“大队做活的和知青对老范越来越不满,昨天他们还起了冲突。你来的正是时候,不要去找陈俊良,去找吕凤英。”   胡娇娇乖巧地点了点头,偷偷又看了一眼白明时。却见白明时眉头蹙得更紧了,盯着她一动不动。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高照的艳阳下,对着这张脸,迎上他专注的目光,胡娇娇感觉自己要晕菜了。   白明时抬了抬手,指指,“你怎么流鼻血了?” 第36章 铁饭碗,红眼病   “啊?”胡娇娇吓得赶紧用指头试探着擦了一下鼻子下面, 果然有血。   “快拿清水洗洗。”白明时将胡娇娇带到水井边,将吊着水的水桶拎上来。胡娇娇赶忙捧了一捧水, 所幸流得并不多。白明时将毛巾浸透了井水, 叠成个长条, 压在了胡娇娇的额头上。井水凉殷殷的, 不一会儿, 鼻血就彻底止住了。   “你怎么了?”   胡娇娇觉得自己此时很狼狈, 讪笑两声, 解释道:“天干物燥, 上火, 上火。”   “你一个人能走回去么?我看时间差不多了, 一会儿知青们就要下工, 肯定会路过我这儿。看见我跟你走一块儿, 对你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谁还规定不能跟你走一块儿了?”胡娇娇从大青石上坐起,额头上的毛巾掉落在膝盖上。   白明时的神情中带了一分自卑。   胡娇娇陡然心疼起来,要是搁在之前,管她是谁说了什么闲话呢, 他通通都不在乎。他就是那样一个不在意别人眼光又骄傲的人, 现下为了替她着想,要瞻前顾后顾及很多。   “我认得路,我自己去找吕凤英。你忙你的吧。”   胡娇娇冲白明时挥挥手告别,转身向小路上走去。   “哎!等一下!”白明时从背后叫住了胡娇娇。胡娇娇好奇地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你往前走,我跟在你后头。最近农场里来了不少外人, 这段路人少林子密,我不放心。”   胡娇娇浅笑,没有拒绝也没有多说。两个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走着。   待快到大队的时候,两人才分道扬镳。胡娇娇不舍地朝白明时望望,白明时也望了望她。   不由轻笑道:“想什么呢?”   胡娇娇歪着头,抿嘴一笑,露出一对梨涡,“我在想为什么你一个男人也能生得这样好看。”   “可能是为了配你吧。”白明时笑笑。   忽然又觉得这个小丫头偶尔讲话的确是过于淘气了,他抬起手,摁在她蓬松浓密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警告,“你这叫撩拨知道么?以后只准对我说,不准对别人说,否则我就给你下点药,让你变丑。”   胡娇娇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心里叫苦:真是得罪谁也不要得罪懂医的。   差不多到了下工的时间,胡娇娇在大队办公室见到了吕凤英。见到她,吕凤英依旧很热情,她就是那种这个年代特有的进步劳动妇女的代表。刚刚白明时告诉她,吕凤英的丈夫在乡政府得到了提拔,现在在大队,她说的话有时比陈俊良要有分量多了。   “娇娇妹子,你来啦?上回我想留你在我们南山农场,你咋后来又改主意了?我听陈俊良说,你心里记挂着铜钱乡,犹豫着不大愿意来哩!”   胡娇娇一听这话,心里道:果然是那个陈俊良在背后捣鬼。要么就是不想让她来,要么就是想让她来主动找他,捞点好处。   胡娇娇笑笑,“没有不愿意,是舍不得我那娘。您不知道,我爸前几年走了,家里就我跟我妈相依为命。我妈长得美,留她一个人在村里我怕坏心眼的人惦记。所以不论将来我到哪儿,我都要带着我妈。大概因为这个,陈书记才认为我不想来吧。”   “陈俊良这不是胡扯么!”吕凤英一拍大腿,“你这孩子孝顺,这是好事。我做主了,只要你愿意来,不论是你们大队愿不愿意放人,还是过来了你要带你母亲一起,我都给安排。”   “真的吗?那就谢谢您了!”胡娇娇给吕凤英再三鞠躬,面带歉意地从包里拿出一罐辣椒酱,“凤英姐,这我自己做的辣椒酱。上次在你们食堂做饭,翠翠说我那个辣椒做得好。我就想着今天带点过来,这罐给你,剩下两罐放到食堂给大家早晚跟饭一起吃吧。”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吕凤英便欣然接受了。   人呐,一旦吃惯了好的,就不愿意再去吃差的。   自打上回吃过胡娇娇的土豆,之后再吃老范随便做的炖土豆,各人总觉得嘴里少了点什么。   这不,给老范提了几次意见后,不但没得到改进,反而被老范摆了几次臭脸。半个月下来,吃食堂的人对老范的意见越来越大,私底下也埋怨多。老范并非浑然不觉,他知道那些人的不满,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乖乖请他回来做?   于是偶尔吵个架,第二天回来照做不误。对老范来说,这就是他的铁饭碗。   农户们往往还顾忌一点老范的面子,可知青们就不了。他们本身在城里就吃得比这儿高强,年轻人也耿直,直接对老范指出了意见,“我说范师傅,你也是十几年的老厨子了,怎么做菜的手艺这么多年一点都没进步呢?现在处处都要求讲进步,您倒好,我也来插队三年了,三天两头都是这两三样,味道也不变。还不如上回来那小姑娘呢!您要是有空,我看还不如去跟人家多学学。”   老范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嚷嚷道:“我做了一辈子菜了,那个黄毛丫头算个什么?还用她来指点我?”   正在排队打饭的白明时,恰巧走到老范跟前,“范师傅,您这话就不对了。论文化知识,我们每个知青都比你们丰富,可为什么要下乡插队?因为我们要谋进步,要不断学习,从劳动中学习。您也是群众中的一员,小武给您提建议,也是希望您能多进步。这菜,平心而论,确实一般般。”   老范登时就把大勺一摔,“不乐意吃啊?不乐意吃滚,有的是人想吃吃不上!我看你们这些知识青年就是城里好日子过多了,就应该来多过过乡下苦日子。饿你们几顿就老实了。”   一句话犹如激起千层浪,半数的知青全都纷纷摔响了饭盆子,向老范发起了不满。“什么意思?凭什么要饿我们几顿?”   “你这是对我们知青有意见!”   城里知青跟农场原住民之间的矛盾积怨不是一日两日,有了大队的调解,互相也就各干各的,大多时候相安无事。聪明人这时候也就息事宁人了,可老范偏偏不是,他在这个大食堂已经独大惯了,哪里能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告?   直接一甩膀子,差点就要跟人干起来。   等陈俊良等人赶过来,才把阵仗拉开,老范照例扬言要撂挑子回家种田不干了。   吕凤英深深地瞧了老范一眼,心里的不满更重了。   旋即忙给知青们宽慰,“范师傅就是这样牛脾气,不是真对你们有意见,大家赶紧坐下吃饭,不吃饭就凉了。我这里有别人送的三罐辣椒酱,大家中午分分吃吧。”   辣酱?看到那小罐子,白明时就明白了这是胡娇娇的手艺。心里道:这小丫头还挺聪明。知道拉拢人心了。   胡娇娇的辣椒酱,一下子勾起了各人对那天土豆炖茄子的回忆,纷纷肚子里馋虫大动,嚷嚷着要把胡娇娇请来做菜。吕凤英二话不说,直接爽快地就答应了。   第二天,吕凤英便亲自去了一趟铜钱乡,找到大队书记孟大庆,来给胡娇娇开介绍信。因为胡娇娇原本是跟着刘一舟身边学徒的,工钱也是刘一舟给她的,所以压根就不算工作关系在大队。换句话说,她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大队是拦不住的。   没多久,胡娇娇要搬去南山农场,给大食堂做大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任家庄。   南山农场,知道白明时那事的知青纷纷心照不宣。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去哪儿不好要去白明时待的地方。八成是胡娇娇看上人家了。   罗敏君尖着嗓子,“怎么能让她去南山农场?明时哥也在那边,她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田晓萍瞪了她一眼,“是不是别有居心的另说,你一天天地说你喜欢小白,可你为人家做了什么了?那天他被人带走,你不也什么都做不了?要是胡娇娇真对白明时有心,还想尽办法到他身边去,我才打心眼里佩服呢。”   罗敏君羞愧地不做声了。   最惊讶到下巴都合不上的是胡家。   从胡兴旺将这个消息带回家,王秀花就坐在门槛上直拍大腿。边埋怨起二儿媳来,“都是你们不好,当初说什么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这下好了。娇娇要去南山农场,还是在大队食堂吃公家饭的,那都是油水哦!我们可怎么捞?”   于彩霞也不甘示弱,“这事能怨我吗?当初要赶也是你的主意,你说你早看杨玉乔不顺眼了,还说她们母女只会吃白饭。”   王秀花哑口无言,小儿媳又不是个任人搓扁的善茬子只得坐在那儿连连懊悔。   胡兴旺蹲在门槛边上抽旱烟,对两个女人之间互骂很是不耐烦。他闷葫芦惯了,却也不还嘴。自从大哥去世后,这个家每况愈下,全都指望他在大队干活挣工分。   一院子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王秀花和于彩霞自然又把气撒到了端晚饭上桌的胡招娣身上。   “一点用都没有,光知道吃。你怎么不学学你姐姐?”王秀花嘴里嘟嘟囔囔,心里也好奇着,这胡娇娇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么就会了做饭了?   胡招娣本来以为胡娇娇终于从这个家被赶出去了,自己城里娃唯一的孙女,日子也就能好过一些。可父母也好,奶奶也罢,重心都在弟弟身上,她依旧是干活最多的那个人。前几天她偷听到父母聊天,说是她也大了,要给她找个邻村的婆家,好换彩礼贴补家用。   那是个老鳏夫,年纪不比胡兴旺小,听说还是暴脾气,他前妻去世前没少挨打。   胡招娣的脸都吓白了。她算明白了,指望父母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自己。一想到胡娇娇不但离开了这个家,还即将要过上吃公家粮的好日子,胡招娣就恨得牙痒痒。   吕凤英离开前,还特意叮嘱胡娇娇尽快来农场,那边的范师傅听说当真要换他,反而发了大脾气,真不来做饭了。胡娇娇满口答应,忙催促杨玉乔赶紧收拾东西,联系了张建国,明天开拖拉机出去顺道带上她们。   杨玉乔看看屋里的这个也想带,看看那个也舍不得。胡娇娇哭笑不得,劝她道:“妈,能带的就带走,不能带的就跟邻居换点有用的。到那儿缺什么我们再去南山供销社买。”   杨玉乔急了,“那可不行,就这脸盆架子也得好几毛钱呢!”   “妈,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杨玉乔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某些不好带的物件,收拾了个大差不离。   临了走,刘一舟倒是一脸的不舍,“好容易收个小徒弟,还长腿跑了。别当大伯不知道,你这孩子是奔着小白去的吧?”   胡娇娇有些羞愧,“刘大伯,当初要不是你,我跟我妈也就没地方去了。是我不好,跟着你学了几天,也没学个囫囵,现在反而要去别的地方。我不配当你的徒弟。”   “别这么说,小白是个好孩子,间接也是因为你才去的农场。你要是不去,我还觉得你没良心哩。你们往后若是能走到一块儿,别忘了给大伯一杯喜酒喝。”   杨玉乔在一旁听得着急又嫌弃,忙冲刘一舟摆摆手,“没有没有!八字没有撇呢,都是纯洁的好同志关系!你可别瞎说!”   刘一舟瞧着杨玉乔憨憨地笑了。   胡娇娇红了眼圈,“刘大伯,我叫你一声师父吧。”她对着刘一舟恭敬地鞠了个躬,唤了一声“师父”。   刘一舟的眼睛也开心出了泪花。   第二天一早,老张的拖拉机在村口在等着了。刘一舟帮着杨玉乔她们一样一样把东西往上挪,村里早起的人都来看热闹。   这么一对任家庄的“祸害”竟然要走了,各人心里五味杂陈。更多都是眼红。   胡娇娇还记得自己刚穿来时,也是被这么围着,那时候对她指指点点的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同样还是指指点点,但她知道意思不一样了。   她刚要上拖拉机,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于彩霞冲着她直招手,喊道:“大嫂,娇娇!你们要常回来啊!你有好日子过了,可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来!”   胡娇娇对探出半个身子,笑笑,“二婶,我那边还真缺个切菜的,你愿意去么?”   于彩霞眼前一亮,张大了嘴巴,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啊!我当然……”   “可我不愿意带你!张大哥,咱们走喽!”   于彩霞这才发觉自己被涮了,身后的村民哄堂大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死丫头”,胡娇娇却已经坐上拖拉机,在突突突的黑烟中远去了。 第37章 新厨娘,打擂台   拖拉机从任家庄开出去的时候, 杨玉乔呼吸着满山路上新鲜的空气,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对她来说, 这是自由的空气。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离开胡家, 不用再受王秀花的气;更没想到还能离开任家庄。   等快到南山农场的时候, 杨玉乔忽然又开始胆怯了。毕竟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农场里住的原住户, 她也全都不认识。当初跟着娇娇她爸来铜钱乡, 她也怕得要命, 但还是来了, 因为身边有胡守义。现在呢?   杨玉乔朝身边一脸兴奋笑容的胡娇娇, 心里慢慢踏实了下来, 现在她有娇娇。娇娇今年就像忽然懂事了一般, 什么都替她着想, 还愈发能干了起来。她这个当妈的往后可不能给她拖后腿。   开进了南山农场大队,拖拉机终于停了下来。胡娇娇实在还是坐不惯这个,不但尘土飞扬熏得鼻子干涩,想咳嗽, 声音也震得耳膜生疼。可在农村, 拖拉机已经相当于最好的运输工具了。不然就任家庄到南山农场这么段距离,坐毛驴车得多久才能到?   张建国帮着把拖拉机上的东西一一拎下来,早就在那边等着的吕凤英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呦,到得还挺早,你们这是没带多少东西啊!”吕凤英朝胡娇娇身后看了一眼。   杨玉乔怪不好意思的, “东西少,没啥可带的。”以前在胡家可不就是家徒四壁?搬到刘一舟家后,大水冲塌了小房子,更加一无所有。母女俩这是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就过来了。要不是她执意,连那个脸盆和木盆,胡娇娇都嫌累赘不让带。   胡娇娇却满不在乎,“可不都是无产阶级嘛!不过只要凭双手劳动,什么都会有的!”   吕凤英被她逗得咯咯笑,“我就喜欢你这股子能拼劲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我早几年也你这个样子。走,我带你去安排的住处。”   南山农场周边是村庄,农场里也住了不少人,有的是长期在农场劳动的人员,自从知青插队到这里后,大队就特地腾出了一排屋子给知青做宿舍。像陆之远那样住牛棚的,是因为犯了错误被送过来劳动改造;白明时犯的是偷懒耍滑头的小错,所以就被罚干脏累的活儿,住也住得不好,没让他跟知青们住在一起。   葛翠翠的家虽然只有孤儿寡母,但住的也是砖瓦房。因为葛父是南山农场唯一的木匠,附近农庄里也有人来找他做木活儿。他去世后,儿子葛大力就继承了这个活计,有活儿就出去接活儿赚点钱;没活儿的时候,白天就在田里务农。   吕凤英给安排的住处,恰巧就在葛翠翠家附近。一早听说胡娇娇要来,葛翠翠早就在等着了,看到她的身影,葛翠翠高兴得直拍手,忙帮着提东西。葛母笑道:“这丫头平时害羞得很,跟谁说话都红脸,大气不敢喘的。就跟你投缘!”   胡娇娇也高兴,葛家人朴实,葛母跟杨玉乔年纪相仿,两人经历也都差不多,可以一起聊天做活,搭个伴。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白明时住的小房子那儿望了望,心里有丝甜意:离得不算远。   房子是泥巴房,房梁上铺着木板和瓦,不过够宽敞,两大间,一间堂屋,一间东屋,东屋里摆了一张很大的木板床,靠窗位置是张桌子。外面还有个小院子,东南角是一棵大梨树,门口一个空着的狗窝。   胡娇娇欣慰地看着,总算有个真正的落脚之地了。   吕凤英爽朗笑道:“一时挤不出别的地儿了,这是泥巴房,不过之前住过人,很结实的,下雨冲不垮。咱这儿地势高,不会洼水。”   “已经很好了,谢谢你啊凤英姐!”   “没事儿,往后哇,我们大食堂就指望你了。上回你做了一次菜后,把大家的嘴都喂馋了。这老范上天跟知青起了冲突,现在相见是分外眼红。他也不敢来,心里还赌着气,当我们还能去请他。要我说,换了也好,这铁饭碗肥差事的,谁不想要?他占了那么久,还不知道珍惜,一点劳动人民奉献的精神都没有。你可不能学他!”   “一定,我跟您保证!”   收拾完东西,胡娇娇就跟葛翠翠一起去了大食堂准备做菜。   刚到后厨门口,就看见菜筐上坐了一个胖子,正在抽旱烟。葛翠翠不由胆怯地停下了脚步,咬了咬嘴唇。   老范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呦,翠翠这么快就巴结上新来的师父了?”   葛翠翠以前跟着老范在后厨帮工时,因为人瘦小,嘴又不甜,没少挨老范埋汰。本来性子就怯懦,越被骂越胆小,做事也畏畏缩缩的。胡娇娇还是头一个夸她做事麻利勤快的人。   胡娇娇看得出来,老范绝对是来者不善。但她却也并不害怕,来都来了,还有见困难就躲的道理?   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对老范一笑,“范师傅好!我是新来的厨师,我叫胡娇娇,您叫我小胡就行。”   老范嘬了两口烟,轻蔑地冷笑一声,“这年头连女人也敢称自己为厨师了?”   胡娇娇抿嘴笑笑,“范师傅这是在瞧不起我们劳动妇女了?我们妇女可能顶半边天呢!”   老范哂笑,“妇女?你是妇女么?”恶意的眼光盯着胡娇娇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对脸皮薄的小姑娘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言语上的侮辱了,要是换成旁人早就脸红得能滴血了,不气死也要臊死。葛翠翠就羞得满脸通红,更是替胡娇娇气愤地握起了拳头。   胡娇娇却满不在乎,“听说范师傅前两天刚把这里的知青全都得罪光了,看来今天还想把全大队所有女的得罪个遍。要不我请凤英姐来评评理?”   吕凤英老范当然惹不起,让他卷铺盖走人这件事,吕凤英就是起了拍板性的作用。老范心里也恨得牙痒痒,可吕凤英家里有人,他得罪不起,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把气自然而然撒到了顶替他的胡娇娇身上。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挺有性格,没被他吓到也没被臊走。不过胆子大小,这点上还看不出来,接下来就能看出来了。   老范的脸上露出了阴毒的一丝皮笑肉不笑,没能逃过胡娇娇的眼睛。她忍不住蹙眉,不知道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不过估计不会让她好受。   “刚子!进来!”老范冲外头喊了一句,刚子没进来,进来的却是陈俊良。陈俊良本来见开饭时间还没到,肚子饿了,打算来后厨顺一根黄瓜。没想到老范也在这里,他惊异上了。看了看胡娇娇,陈俊良明白了个大概,这个老范是不甘心离开食堂,给胡娇娇添堵来了。   陈俊良有些不耐烦,“我说老范,你怎么来了?你该不会是要趁着人家小姑娘刚来第一天,就要给人难堪吧?我告诉你,我跟吕凤英今天都在,你可别瞎胡来。”   老范鼻子里哼哼,他对陈俊良这次没帮着他说话很是不满。但碍于对陈俊良的了解,也是个狠角色,不敢对他明着做些什么,只好吃了哑巴亏。   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让位,他是不甘心的。于是便对陈俊良笑笑,“陈书记,我哪儿能给人家小姑娘添堵呢?只不过给她送点食材罢了,刚来第一天,没点肉怎么能从手艺上服众?”   说着,便一把掀开他脚边的两个筐。   “啊!”葛翠翠吓得大叫,捂上了眼睛,忙往胡娇娇身后躲。即使胡娇娇刚刚听到那筐里的动静,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子亲眼看到也还是吓得不轻,小脸都煞白了。   一个筐里是满满当当的田鸡,有的个小,有的个头大跟牛蛙差不多;还有一个筐就更可怕了,是几条吐着信子的蛇。   饶是陈俊良这样的大男人,也吓得后退了几步,“你你……老范你要干什么?”   在这样一个本该是慈祥年纪的脸上,胡娇娇看到了怨毒,老范笑眯眯道:“陈书记怕啥?这些都是菜蛇,没有毒的,肉可鲜美哩!我琢磨着我在这儿干了那么多年,都要走了,还不得给大家伙做顿好的就当是告别?怎么,小胡厨师害怕啊?呦,当厨师的,可不是光会做点土豆茄子什么就能干的。城里上好的馆子,掌厨的师傅那可是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敢做。你看看你,小脸都吓白了,在这儿逞能干啥?回家拿绣花针不好么?”   胡娇娇明白了,他是给自己下马威,也是激将法让她走。自己今天要是这个坎不过,恐怕将来想在这个大食堂里立足也很难。   老范喊的刚子终于进来了,一看这屋里的阵仗,也愣住了。   “愣着干啥?今天我跟小胡同志比划比划,告诉大家伙一声,中午吃饭晚点,但绝对好吃哩!”   刚子是年轻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听说有好吃的,反正也不是他做,管它之前是什么材料活物呢!连连答应,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今天中午有好吃的嘞!老范跟新来的俏厨娘比手艺!我看见蛇跟田鸡了!”   老范笑眯眯,“小胡师傅,开始吧,别让大家饿着了,来,我丢给你!”   “啊!”胡娇娇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道花色的影子飞过来,吓得她赶紧闭眼。没有意料之中冰凉滑腻的蛇身体,难道是掉到脚下了?胡娇娇感觉此时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这蛇浑身可都是好东西,蛇皮蛇胆我都要了,谢谢范师傅费尽心思捉了!”   胡娇娇听到声音,像是有了主心骨,忙睁开眼睛,惊喜中带着哭音,“明时哥!”刚想靠近,却看到白明时的臂膀上缠绕着一条大花蛇,吓得不由又后退了几步。   “不怕,有我在。” 第38章 鲜美羹,□□腿   白明时坚定的目光让胡娇娇镇定下来。   那骇人的蛇还缠绕在白明时的手臂滋滋吐着信子, 尽管都知道那是没有毒的菜蛇,众人也都还是躲得远远的。白明时来的时间不久, 平时沉默寡言, 干的也是最脏最累的活儿, 长得斯文白净, 各人也就认为他是个好欺负的对象, 没想到胆子竟然这么大。   白明时抬头望向瞠目结舌的胡娇娇, “吓到你了?接下来的场面会更可怕, 不敢看你就先出去吧, 等我把这几样食材都准备好, 再喊你进来。”他话说得轻描淡写, 仿佛根本不是在说一条蛇, 就是在弄一条鱼什么的似的。   “啊?哦哦!”胡娇娇本来就被吓得半死, 在场的几位女同志和胆小的男同志纷纷躲了出去。后厨只剩下老范和白明时两个人,其余有心看热闹却也心有余悸的都站到了打饭口的外面,躲得远远的,朝这边张望。   这些东西都是老范从农场的塘子里和林子里抓来的。他没想到平时这个低眉顺眼、话少不惹事的新来知青, 竟然这么有胆色。但那又怎么样?抓和杀, 还是两回事。于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年轻人,外面那小姑娘是挺好看的,为了博小美人青睐,做出些逞能的事情谁年轻时候都干过。但不要过于逞能,免得……”   话还没说完,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白明时猛地用力将蛇往案板上一摔,另一只手里的棍子就直接打向了蛇头七寸,动作之麻利熟练根本不像第一回 。刚刚还扭来扭去的菜蛇,此时一动不动了。   白明时依旧面色如水,阴沉沉地盯着老范,“筐里还有几条?都拿出来,不要耽误大家吃饭。”   这回老范是真被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坐在对面伸头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既然牛皮都吹出去了,而且又是自己先挑衅的,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打退堂鼓?老范也咬咬牙,开始用他的手法处理蛇。   和刚刚白明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相比,老范的动作就笨拙多了。另一方面他也小心翼翼的,生怕蛇咬着。光从这点上讲,白明时就落了下成。   那又怎么样?今天他要比试的人是胡娇娇,食材又不是她弄的,等会还得看做菜。他就不信了,一个连看到蛇都吓得腿发软说不出话的厨娘,一定从来没做过蛇肉。对没做过的东西,怎么可能比他这个做过的人弄得好吃?   蛇肉,胡娇娇的确没弄过。从大食堂后厨里退出来,抚着心口好一会儿,胡娇娇还是心有余悸。以前她最怕这些滑溜溜、软塌塌的动物了,上一次给杨玉乔弄黄鳝,已经是极限。还好有白明时及时出现,不然她今天很有可能会站下风,被老范施计赶出去。   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胡娇娇想起了收在包裹里的那本父亲留下的手抄本,对葛翠翠道:“翠翠,你先在这儿休息会儿,我刚刚吓得冒冷汗,后背有点湿了,我回去换件衣服,别人问我就说我去方便一下,马上就来。”   “好。”葛翠翠本来胆子就小,刚刚要不是胡娇娇拉着她,恐怕都要吓瘫了。   胡娇娇一路小跑奔回了小房子,杨玉乔正在院子里打扫。这个新的小家,她很满意,尤其是院子当中那棵大梨树,旁边还有棵柿子树,她盘算着在东边那块开个菜地,中上些瓜菜。大老远地见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十分好奇,“你不是中午要去大食堂做饭吗?咋回来了?”   “找东西。”   杨玉乔不解地看着胡娇娇翻箱倒柜,拿出了那本手抄本。胡娇娇翻开一页,在上面写上了:蛇。底下立马显现了密密麻麻的字。胡娇娇很是惊讶,没想到关于蛇肉的做法,比平时写个猪肉什么的还要丰富。   她选了一道蛇羹在心里暗暗记下后,又在纸上写下了:田鸡。   看完后,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胸有成竹地跑出了院子。   杨玉乔在后面喊道:“咋这么快又走了?东西找到了?”   “找到啦!妈,中午你先在家等我会儿,我弄好后用饭盒打饭回来给你。”胡娇娇边跑边喊道,要是让杨玉乔知道吃的是哪两样东西,非被吓死不可。   等到她回到大食堂门口,急得团团转的葛翠翠赶忙跑过来告诉她,田鸡和蛇都杀好了,范师傅已经开始做了。因为找不到胡娇娇,范师傅在里头得意洋洋,说她是后退了。   胡娇娇淡淡弯起一抹冷笑,掀开后厨的帘子,走了进去。白明时怕胡娇娇不在,老范在食材里捣鬼,于是一直在那里候着。等胡娇娇一进来,白明时手上和脸上不小心溅到的血迹都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乍一看是有些骇人的。可放在他这样一副长相上,竟然还有些致命的吸引力怎么说?   看到她回来,白明时也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都给你弄好了,我现在把皮拿出去,这里就交给你了。”   胡娇娇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白明时微微有些脸发烫,这小丫头最近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总在没人的地方对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可这个时候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们呢,她怎么敢……   于是,白明时轻咳一声,“还愣着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胡娇娇目光微醺,点了点头,“嗯,有血迹。”   “哪里?”白明时赶忙下意识地用手背去蹭了蹭,结果那蛇是冷血动物,血是凝固粘稠的,沾上去不像别的动物血那么好擦,这么一蹭直接在右脸颊一抹血色,显得更加野性。   白明时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去洗脸。”便提着东西出去了。   接下来的战场,就是胡娇娇和范师傅两个人的。外面的人扒在打饭窗口,经历了刚刚白明时的一系列动作,都跟看电影似的,目光都不肯挪开。   老范惊讶胡娇娇竟然还敢进来,也不免对她有了一丝佩服,“小丫头,看不出来还挺有胆子。今天,只要你把这蛇肉和小蛤蟆做出来,大家吃了都叫好,我老范绝对无二话,卷铺盖走人!”   “前辈那就多有得罪了。”胡娇娇学着电影里江湖人士的做派,对着老范一抱拳。然后也不耽误功夫了,洗干净手就开始拿菜刀。   胡娇娇刚刚记的菜谱做法是粤菜的做法,粤地人爱吃蛇,有的人还家养用来吃。蛇肉的最大特点就是一个字:鲜。配菜她选了冬瓜、蘑菇、莲藕、萝卜和芫荽。将蘑菇切成丁、芫荽剁成沫,其余都切成大块。这几样都是提鲜的佳品。   而老范用得还是最常见的农家菜做法之一,将蛇肉切成块,焖得酥烂。淋上酱油,一股肉香扑鼻而来。   主要吃腿,在乡下一直有美人腿的说法,最大的特点是嫩。胡娇娇用小米椒、青红椒、蒜瓣一起爆炒。再看老范,用的还是煮、焖。   当四盆菜都端上大食堂的桌子时,几乎所有人都咽着口水,直勾勾看着。   陈俊良嚷嚷了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吃啊!”   筷子齐刷刷地夹向了盆子。   单从样子来看,自然是胡娇娇做的色香味俱全。可老范不以为然,这里不是城里的馆子,他不管这个丫头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学的手艺,这里是大队食堂,都是干力气活的,量大、管饱、能下饭,这才是最主要的。其他花里胡哨的都不好使。   “太鲜了这汤!”   “从来没吃过这么嫩的肉!”   筷子不约而同伸向了胡娇娇的那两个盆子,挤得要踩着脚。等那两个盆子吃得都差不多了,才有人恋恋不舍地将筷子伸向老范那边。   胜负已经一目了然了。老范的脸色变得铁青,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胡娇娇对他笑道:“范师傅,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我特意留了一点在锅里。你要不要来尝尝看?”   老范板着脸,不情愿又不甘心地拿筷子夹了一块肉,吃到嘴里时,他终于有所动容;他又去喝了一口羹汤,那种异常的鲜美萦绕在舌尖上直进入喉咙和胃里。   “怎么样,还比么?”   老范终于开了口,硬着头皮道:“你这两道菜,我服!可你要到大食堂来接替我,我还是不服!菜蛇和小蛤蟆腿本来就又嫩又鲜,谁做都不会难吃。你也许跟城里大馆子的师傅学过,能做得比我有花样也不稀奇。可我这儿是农场大食堂,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白菜、豆腐、青菜、萝卜,不是顿顿有肉。你在外头学的这套不适用我们这些干农活儿的。”   胡娇娇微微笑道:“范师傅,你说的白菜豆腐最能体现做菜手艺,我非常认同,材料好做出来的好吃不代表手艺好;可您说的另外一半话我就不认同了。谁说好吃的东西只能城里人下馆子吃?我们劳动人民每天这么辛苦地劳动、勤勤恳恳地工作,流汗了一天,难道就不应该吃顿可口美味的饭菜么?”   老范愣住了。   吕凤英笑着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胡娇娇的肩,对老范说道:“你知道小胡上一次来给大家伙做的是什么吗?是土豆,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哦,还有一点茄子。一筐土豆她也能做出三种花样来,范师傅,您真的不能用老思想来看人了。”   老范听得心里一惊,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忽然对胡娇娇说道:“小胡同志,我认输,老范服气了!我这就走,绝对不会再来给你使绊子。”   胡娇娇忙拦住了老范,“哎,范师傅,我来并不是要挤走你的意思。我说了,我喜欢南山农场,想留下来为大家做做贡献。您是这里的老师傅了,能留这么久也一定有大家喜欢你手艺的地方。您就也留下来吧,如果大队不愿意多添人手给工分,我愿意少拿一点。”   “你……说真的?”老范又惊又喜,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愧疚,“我说小胡同志唉,是我老范不好,小人之心,一把年纪了还跟你这个小姑娘过不去。还有你刚刚说的那段话,亏我还常常自诩我是八辈贫农的子弟,怎么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我是太惭愧!吕主任说的对,我老脑筋了,是得多跟你们年轻人学习!”   “您是老前辈,也有很多让我学的地方。”   吕凤英见老范肯低头让步了,也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于是笑盈盈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做主了,你们都留下吧。老范带带小胡,小胡也带带老范。”   众人一听往后大食堂有花样做菜了,都高高兴兴地鼓掌起来。胡娇娇也心里高兴,松了一口气,一波三折,总算是在大食堂留下来了。 第39章 甜山楂,送命题   大食堂的工作并不好干, 人口多,锅大, 炒勺也大, 光是颠大勺就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胡娇娇庆幸自己中午时分说动了范师傅留下, 大锅菜由他在大锅炒, 打打牙祭的小锅菜由胡娇娇在小锅炒。或者胡娇娇配好菜, 跟范师傅说放哪些材料。   半天下来, 胡娇娇胳膊都酸了。她一手揉着肩膀, 叫苦连天地回了家。再这样下去, 恐怕就要练成麒麟臂了。   “妈!我回来了, 我饭盒里带菜了。”   “回来啦!”杨玉乔用一下午的时间, 将这两间房收拾得井井有条。还给她和胡娇娇的床上挂了蚊帐, 眼下虽然入秋了, 但农场附近有林地,蚊虫自然也不少。   一见女儿这副劳累的样子,杨玉乔不免心疼,忙给倒了一茶缸子水来, “咋的做个饭这么累?”   胡娇娇接过茶缸子一饮而尽, 痛快地发出了一声舒服,袖子擦擦嘴,连连点头,“可不是不容易嘛!”   “那要不咱不干了?好端端的姑娘家,天天这么造的,胳膊练粗了往后怎么嫁人?”   胡娇娇一听乐了, “那更好,往后不论谁娶了我,看见我这胳膊这块儿,谁敢欺负我?”   杨玉乔也被逗得噗嗤一笑,“你就巧嘴吧!妈给你煮了棒子面粥,烙了两张饼,菜也热好了。”   胡娇娇从帆布包里取出铁饭盒,好奇道:“我不是说晚饭我从食堂把我那份带回来吗?够咱们晚上吃了。”   杨玉乔端上桌两个碗,仍是中午的蛇羹和爆炒田鸡,胡娇娇有些埋怨道:“妈,这是我中午带给你吃的,您中午怎么没吃啊?不要不舍得,我说了,往后咱们过的都是自己的日子,挣的也都是自己的,不用给奶奶她们了。你不要节衣缩食的,吃饱了才能有好身体工作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妈知道。”杨玉乔不好意思地道:“妈不是不舍得吃,是……不敢吃。”   胡娇娇哭笑不得,这才明白过来,往杨玉乔的碗里夹了一块,“妈,这都是好东西,而且是农场塘子里抓的,不是那山野里的。”   杨玉乔在女儿的再三劝说之下,终于敢下筷子了。   味道果然如女儿所说,可担忧的神色还是上了眉头,“娇娇啊,就这么些可怕的东西,都是你一人弄的?”   她记得以前,女儿可是个见人杀鸡都吓得捂眼睛的娇娇滴滴小姑娘。   “不是,是明时哥帮的我。”胡娇娇咬了一口大饼。   “哦。”杨玉乔若有所思,不说话了。   “怎么了妈?”胡娇娇觉察出了杨玉乔的异样,问道。   “也没什么。妈就是觉得,明时对你也确实不错。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妈也不是那种老古板,将来你的婚事妈还是要尊重你的想法的。只不过咱们家的情况,他大概也都有个了解;但明时家里的情况,这些你都清楚吗?”   胡娇娇明白了杨玉乔的意思,说实在的,对白明时她了解的还真不够多。她连他是哪里人,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出生于一个高知识分子家庭,外公是大医院德高望重的院长,母亲是搞医学研究的,成分不太好。关于父亲,他只字未提。   杨玉乔咽下了一口饼,嗫嚅道:“咱家虽说穷,但家世清白;我相信明时是个好孩子,但怕就怕他家成分太高了,又或者有些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再说,假如人家家世也清白,那以他家都是知识分子的情况,能看得上咱么?你来南山农场工作妈是非常欢喜的,可你想跟明时在一块儿,还是慢慢儿来,多多考虑清楚,毕竟是终身大事,妈不想你吃亏。”   碗里的玉米粥黄澄澄地冒着香甜气味,胡娇娇却无心吃下去,杨玉乔说的在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机会问问。   胡娇娇在大食堂的事业正式开始了。葛翠翠负责洗菜、胡娇娇切菜配菜炒菜,遇到要用大锅一锅炖的情况,范师傅上。三个人配合的十分积极,吕凤英瞧着后厨从原本的“仇人相见”变为其乐融融,也很是满意。   南山农场大队前几天被评为先进集体,陈俊良让后厨杀了一头猪,给大家伙加餐。   一头猪够吃好几顿的,从里到外能吃的全都不落下。大锅里炖上猪肉粉条,胡娇娇又做了小炒肉。本来还打算切猪耳朵的,被范师傅阻止了。   “过几天就是中秋,这猪还能再多吃几天。”   胡娇娇恍然大悟,自己这阵子光顾着忙了,连中秋要到都忘了。   猪肉炖粉条的肉香早就从食堂飘了出去,等连着盆一起端上打饭桌,外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都勾着头往这边看。   胡娇娇负责打饭,范师傅负责打菜,两个人干活让打饭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这样工人们中午也能早点休息。   “二两!”   打饭窗口伸出来一节白嫩嫩莲藕般的胳膊,打饭的陈三看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说妹子啊,你看你这双巧手,难怪‘美人腿’能被你做的那么好吃,自己个儿长得就是美人手、美人腿的,这猪蹄应该跟你这手一样又香又滑腻……”   陈三的话还没说完,手背上就挨了狠狠一鞭子。   “哪个孙子王八蛋打我?”   陈三捂着手,气急败坏地找罪魁祸首。   只见白明时握着条马缰绳鞭子之类的,目光森寒地盯着他。   自打上回在大食堂捉蛇那事儿,农场里再没有人敢小瞧白明时了。有句不好听但有理的俗话怎么说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农场里的农户和其他知青都躲在背后议论,说别看这小子长得白净文弱,话也不多,其实这种人最能耍狠了。   本来养鸡养鸭赶鹅、打扫家禽舍那些又脏又臭的活儿都是他干的,可一想到那天他徒手打蛇七寸的事,大队就赶忙把他给换了下来。万一哪天他一不高兴,把鹅头、鸭脖子拧下来呢?   白明时被换去了马厩,跟着一个老师傅学驯马。马不像牛羊,慢吞吞的需要赶,而且农场里的马并不多,这活儿和之前的相比自然是好多了,只不过需要胆量,小胆子的站到高头大马前就吓住了,更别提那些性子野的。   陈三见是他,刚刚想要发作的心只得怨毒地按捺了下去。   白明时瞟了陈三一眼,指指大盆,“猪肉都堵不上你的嘴?你不吃有的是人想吃。”   陈三乖乖地过去打了饭菜,在众人奚落的眼神中灰溜溜地坐到角落里吃去了。   在南山农场,胡娇娇就是一个宝。不但人长得非常美,还会做饭。这样的妹子,谁不喜欢?那陈三简直就是癞□□想吃天鹅肉!   白明时面无表情地将饭盒放到胡娇娇面前,胡娇娇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哪知这家伙竟然一声不吭,连个眼神都不多给,直接拿起饭盒路过了。气得胡娇娇连饭都不想吃了。   今年山楂大丰收,屋子外头长了一棵大山楂树,结满了红彤彤的山楂果。胡娇娇用杆子打下来一些,一个个洗干净。一半用井水浸透了,一半去核用开水煮软后,捣成面糊状,和白糖拌在一起,晾成山楂糕。   山楂有酸味,在农村,有酸味的果子,很多人宁愿饿着也不吃。因为本来口粮就不多,再吃点开胃的,就更饿了。   所以这棵长在外头的山楂树,除了胡娇娇,并没有什么人来摘。底下矮的都被摘差不多了,剩下的得要高一点才行。胡娇娇朝葛家借了个梯子,靠着围墙,伸手摘山楂。   胡娇娇摘得高兴,连树下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都不知道。   胡娇娇身上穿了件旧罩衫,连日来忙也不知道是瘦了还是怎么的,那衣服宽大了不少,风一吹,那宽松的衣服根本就扎不住细腰。腰是细的,可该有的地方却呼呼往外发育,鼓鼓的,已经不能用原先的水蜜桃来形容了,裹着布也挡不住。   白明时站在树下,本以为她会下来,没想到胡娇娇浑然不觉,风一吹,那衣衫一动,白明时的目光也随着一动。他忍不住叫住她,胡娇娇见是白明时,惊喜地唤了一声“明时哥!”   脚下踩着的梯子却没踩稳,“啊!”   胡娇娇一个踩滑,就从矮墙那边跌落下来,却稳稳当当落在白明时的怀里。两个人扑了个倒,山楂果子落了一头。   “哎呦!果子砸我!”   白明时黑着脸,“有你砸我重么?”   胡娇娇一脸懵懂,忙看了看自己,最近她变重了么?   “呀!山楂跌坏了!”刚刚好容易摘的一小篮子山楂,现在滚落了一地,有的跌裂开了,有的滚到了泥地里,可把胡娇娇心疼坏了。   看着她又是念叨,又是替山楂轻轻拍去泥土的样子,白明时的脸更冷了。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再来找他,每天也就隔着打菜的窗口,能不远不近地看她一眼。当初他被罚到南山农场改造,她不管不顾追过来,对他说那些话,让他大为触动。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子。   胡娇娇热情、大胆而并不粗俗,反而很有想法;长得漂亮但很自重,不去招惹是非;可跟他单独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又总是有意无意撩拨他的心弦。他是个慢热的人,等他一颗心焐热了,下定决心要同她一起走下去,她竟然跟出了笼子的兔子,溜没影了!   昨晚上他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好容易今天硬着头皮给她带了一只用上天遗留下的蛇皮做的一只当地人常玩的小手鼓,挑了她下工的时候过来。没想到她竟若无其事地摘山楂呢!连他为了怕她摔着接住她后摔倒了都不问问,反而心疼万分地去捡那些红果子!   白明时的脸黑得能滴下水,偏偏胡娇娇还不自知。   胡娇娇一边捡,一边带了哭音的哼唧,这可是她最近的零食啊!她还打算做上次那个山楂蜜梨糖水,拿到镇上去换钱。就这么泡汤了!   “胡娇娇!”   “嗯?”胡娇娇捡满了一篮子,回过头去看白明时。白明时神色认真地对她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你说。”   白明时一脸正色地问道:“在你心里,我和山楂同时从树上掉下来,你会先接谁?”   胡娇娇正在嘴馋地吃一颗,听到这个,差点噎死在嗓子眼。这是什么?送命题吗?那会儿就流行了? 第40章 买月饼,供销社   胡娇娇忸怩了一下, “不一样嘛!山楂那么小,从树上掉下来会摔坏的。”   “那我也会摔坏的, 你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   胡娇娇眨巴眨巴眼, 上下打量了白明时一通, “你哪儿坏了?”   白明时看她这副装呆笨的样子就来火, 平时明明精得跟水晶猴子似的, 骗谁呢!于是将做好的手鼓直接朝胡娇娇手里一塞, “给你!走了!”   胡娇娇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物件,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手鼓, 鼓面是蛇皮做的, 还坠了小铃铛, 当地深山里有些少数民族的人也会做这个。她惊喜笑道:“这是你用那天的蛇皮做来送给我的吗?”   “嗯。”白明时背对着胡娇娇站, 半转过头来, 嗯了一声,“费了我三天时间,做来送给一个小没良心的丫头。”   胡娇娇欢喜极了,眼睛完成细细的月牙, 拿着手鼓爱不释手。白明时看她这副娇憨样子, 刚刚的气恼一下子就泄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玩儿的,是这样。”白明时接过来,给她示范了一下。又被胡娇娇夺了过去,“明时哥,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胡娇娇兴冲冲地跑进屋子,从碗橱里端出了做好的山楂糕、山楂条、蜂蜜糖渍山楂甜梨,满满当当地送到了白明时的手中。   白明时看到这么多山楂做的小食品愣住了,原来这丫头刚刚爬梯子爬树摘山楂,就是为了给他做这个呢。自己还错怪了她,真糟糕!   胡娇娇却已经把一直串了竹签的山楂糕送到了他的嘴边,“快吃吃看!”   白明时咬了一口,又软又滑嫩,刚入口是甜,很快微微的酸意就到了舌尖,让人忍不住生出津津唾液。   “好吃吗?”   “嗯。”   听到肯定的答案,胡娇娇笑了。   杨玉乔出去串门了,屋子里没别人。白明时拣了张凳子坐下,“你这几天为什么都没来找我?是不是心里有想法瞒着我?”   胡娇娇对他的明晰既惊讶又意料之中,也隔着桌子坐在了白明时对面。   “妈说你家条件比我家好太多,怕你以后万一要是有机会回到城里,就把我撇下了。她说,我们家人丁简单,就娘儿俩,情况也一目了然。你那大省城的家,我们什么都不清楚,让我多了解了解、考虑考虑。”   “就为这个?”   “嗯。”胡娇娇的头低得很深,总觉得白明时对她那么好,什么都帮着她,自己还对他有所保留,心里很愧疚。   白明时松了口气,“行了,头抬起来吧,不知道的以为犯了多大错误挨批呢!”   胡娇娇可怜巴巴地扬起脸,像只小猫。   “你想知道什么?现在都可以问我。”   胡娇娇摇摇头,“不想问了,你什么时候想说再告诉我。”   白明时轻轻笑笑,感慨了一下,才娓娓道来:“其实我家也挺简单的。我外公叫白彦青,出身中医世家,留学过德国,在省城中医院做副院长。他只有我母亲一个独生女儿,外婆去世的早,我外公悉心栽培我母亲。我母亲也留过洋,学过生物化学,后来在医科大学做科研、任教,她留洋的时候认识了那个男人,也是那个时候有的我。那个男人抛下我母亲,听说去了香港,因为这些旧事,我母亲受了不少牵连。”   说完了这些,白明时也有些忐忑,“要说成分,我们家的确也不太好,外公本来也挨了斗,因为德高望重又有不少得力的学生保着,一直在疗养院疗养。不然也许就跟陆老师一样了。母亲现在在哪儿,连我都不知道。之前我知道她在哪儿,还去找过她,不过她对我很冷淡,并不想见我。我给她写的信,一封都没有回过,之后听说她又被辗转去了别的地方。”   胡娇娇的心莫名揪了起来,以前看他只觉得性格清冷,对人永远不远不近的不愿意敞开心扉,没想到家里也遭受了这么多。   这样的家庭这个年月有很多,掐着时间算算,顶多还有一年也就陆续能缓过来了,到时候大多都会得到应有的恢复。不过她现在还不能跟白明时说。   “明时哥,你吃一颗糖山楂吧。”胡娇娇拿勺子,挖了一个又大又红的,递到白明时嘴边。   白明时笑笑,张开了嘴,任由胡娇娇喂他。   “甜不甜?”   “好甜!”白明时像孩子般地笑了。   胡娇娇看见手边的蛇皮手鼓,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奇问道:“明时哥,那天你拿走的蛇皮我记得还有很多吧,怎么就剩这点了吗?”   “多着呢!我还给陆老师做了一个二胡,正好我现在在马场,剪了几根马尾巴的毛做弦。”提到这些,白明时饶有兴致地接着说道:“蛇胆和田鸡皮我都留下来了,可以制药的。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胡娇娇赶忙问道:“我可以帮你拿到市面上去换钱。”   白明时犹豫着,“能行吗?”   “当然能!你们家有那么深厚的医术,你制出来的东西,镇上的药堂肯定愿意收的!”   中秋前一天,胡娇娇跟大队告了假,与葛翠翠一道搭着大队的拖拉机进了县城。   今年的中秋特殊,跟国庆的日子离得近。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商铺门头边上插着红旗。下了学的小学生背着斜跨的帆布包,高兴地追逐着。葛翠翠看了羡慕不已,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南山农场进城来,县城在她看来就是了不得的地方了。   “娇娇姐,你念过书吗?”   胡娇娇刚想说有,忽然想起自己这时应当是没有念过书的乡下村姑,于是干脆地摇了摇头。   葛翠翠有些惊讶,“那你怎么识文断字的,讲话也像个文化人。”   胡娇娇满不在意,“我是狗屁文化人!我那点字都是我妈教给我认的,她是南方人,家里条件好一些,给她请过先生。”   葛翠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胡娇娇和葛翠翠告假出来,打着的名义是来县城买些后厨做菜要用的东西。农场口的供销社太小了,东西不全,能有个白糖、盐、酱油、醋就很不错了,她想要的一些调味品还得去街上逛逛。   这部分费用自然是大队贴的。二人去了一趟县城供销社,买回了花椒、桂皮、八角、辣酱、甜酱。她想起来国庆过后就是深秋,深秋就离冬天不远了,天气转凉,杨玉乔一年到头也就那几件衣裳,就扯了匹厚实的花布,打算买回去给她做秋装。用的是上回舅舅杨玉明给她的布票和这些天以来攒下的钱。   伸手接过布的时候,她触摸到了旁边一块的确良的料子。这种料子,这个年头最流行,因为做出来的衣服笔挺,不像棉布软塌塌的。多少年后,这种料子早就被摒弃了,人们再次穿起了纯棉,觉得纯棉舒适又安全。胡娇娇不由笑着在心里感慨,脑海中浮现了白明时总是身穿白衬衫的样子,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她以为他是爱干净,喜欢穿白衬衫,直到那天近距离地看到那件白衬衫都洗发色了,她才反应过来,他的家人也都在遭受困境,哪有精力顾得上他?   “大姐,这块料子我也要了。”   葛翠翠目瞪口呆地看着胡娇娇扯了两样布料从供销社出来。以前胡娇娇在她眼里简直就是小仙女的存在,长得漂亮又识字,还会做可口的饭菜,可在家世上,还是跟她一样朴素甚至清贫的。她才敢自如地跟胡娇娇在一起玩,没想到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娇娇姐,我都不敢跟你走在一块儿了。你咋这么有钱?我还以为……你和我们一样呢。”其实葛翠翠家在农户中不算穷了,家里有个会木匠手艺的哥哥,能给家里贴补不少。她又在大食堂打杂。可母亲身体一直不大好,要吃药,所以家里的钱从来都不敢乱用,都要收起来以防万一。   “这不都是我之前在大队做赤脚医生和来了大食堂后赚的嘛!”   “那你都不交给杨姨吗?”葛翠翠惊讶。   胡娇娇明白过来,在那个年代,像她这样年纪的,在外头不论赚了多少工分,领了票和钱之后,那都是要如数上交孝敬父母的,结婚之前年轻人没有支配权。就是结了婚之后有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也是没有的。   她这样的花法,葛翠翠的确理解不了。   胡娇娇胡乱跟她解释道:“这个啊,我离开之前,就是我妈嘱咐我买的。”   “哦。”葛翠翠这才理解地点了点头。   想着马上要过中秋,胡娇娇在点心铺子买了五仁和豆沙两种馅的月饼,一共五包。给了葛翠翠家一包五仁的,剩下的四包,自己留两包,一包给白明时,一包给陆之远。   今天来县城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帮白明时拿药换钱。   她找了一家县城最大的药铺百草堂,让葛翠翠在外头等她,自己走了进去。   “小姑娘,你看病还是抓药?” 第41章 雪花膏,妆奁匣(修文)   胡娇娇摆摆手, “我不看病也不抓药。”   药房员工当即板下脸来,“去去去!一边儿玩去!没看见我们这边忙着呢么?”他见胡娇娇长相洋气漂亮, 只当是那家条件不错的子女, 溜出来逛街拿他们寻开心。   “哎哎!”胡娇娇赶忙拉住那人的胳膊, “我是来卖药的。”   “卖药?”药房伙计更发笑了, “小姑娘,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国营单位?药都是药厂供应过来的, 哪里来的买卖药之说?我是好心, 看你年纪不大说顺了嘴, 不然有些人听去可就抓你了啊!”   胡娇娇吐吐舌头, 不好意思道:“大哥, 您一看就是福气又面善之人, 我确实说顺嘴了。是我家哥哥在家塘子里捉了蛙, 蛙皮扔了可惜,就做了药,给我们自己用也用不着,就让我上街上时顺道拿来给药房看看。”   药房伙计狐疑着, 胡娇娇赶忙拉着他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拿出了白明时所炮制的药以及蛇胆。伙计懂行,一见到那些东西便瞪圆了眼睛,“这是你家里人做的?”   “是啊!”胡娇娇并不知道其中的技艺所在,只也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跟小伙计点点头。   “我得找我们经理看看,你在这儿等着。”   这会儿的民营和国营合并以后, 很多老字号药堂的掌柜也摈弃了旧式称呼,摇身一变成了经理。胡娇娇站在原地,好奇地环顾着人来人往的药房大厅。等了十来分钟,那伙计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了,冲她招招手。   胡娇娇忙跑过去。   “我们经理说请你到后面坐坐,再具体商量商量药的事。”   胡娇娇一听有戏,心中大喜,忙跟着伙计进了后院。   这药堂看起来有年头了,后面是工人们在忙碌地搬着晒药的簸箕,还有个古色古香的四方院子,估摸着过去也是大户人家。   伙计口中的经理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胡娇娇被领进去时,正在戴着眼镜仔仔细细研究她送来的东西。见她到了跟前,方和蔼地冲她点头笑笑,示意她坐。   “伯伯,我这药怎么样?”   那中年人没有直接回答她,“丫头,这真是你家里人做的?”   “是啊!怎么了?”   “嗯,实话实说,做得……很一般,我们这些开药堂的,用得都是药厂分配来的药材,制成成药给来看病抓药的人,是我们百草堂的手艺。我们叶家在这白鹤镇上开了几十年了,你这药的制法啊我一看便知,你拿去旁的地方也换不到多少钱,说不定还要被人撵出去。我看你一个小姑娘跑出来也不容易,这样吧,我给你一块钱,你把这些给我吧,反正你留着也没什么用。”   “一块钱?”胡娇娇眉头紧蹙,那些□□皮她不懂究竟有什么药用价值,可那蛇胆可是货真价实的。明时哥的医术她更是相信,一个省城中医世家做出来的药,送到这个镇上的药堂才值一块钱?   中年人暗自观察胡娇娇的反应,一块钱在一个乡下姑娘看来,是一笔巨款了。毕竟很多人一天的工分都挣不得一毛钱。   哪知道,胡娇娇却摇了摇头,对着中年人微微笑笑,“谢谢了,那我还是走吧。”便抓起了那些东西。   一见胡娇娇要走,那人急了,“哎哎小姑娘你别走啊,价钱不合适,可以再商量。”   胡娇娇从他的这个反应,更加坚信了自己心中猜想,这么点子药一定不止一块钱,这个老板是奸商,想从她身上赚差价!   “那两块,两块总可以了吧?大姜,带这姑娘去账上支两块钱。”   胡娇娇依旧是弯弯嘴角,起身往外走。   那男人似乎看出来什么,知道胡娇娇这也是在跟他讨价还价,于是冷笑一声,慢悠悠道:“小姑娘,不是我说,现在是按需分配,不是你听的老人跟你讲的旧时代买卖了。你出了我这百草堂,就是有人愿意收,也未必敢。除非你上黑市。”   黑市就黑市!就算是黑市,她也不愿让明时哥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被人低估了!   出了百草堂,葛翠翠坐在大石墩子上等着呢。一见到她,以为她是抓药,见她两手空空,好奇道:“娇娇姐,药你没抓啊?”   “嗯。走吧!”胡娇娇有些后悔带葛翠翠一起来了,万一真去找黑市,这毕竟也是见不得人的交易,被人看见连累她可就不好了。   葛翠翠顿了顿,“是这家药房不够大吗?我看对面那家也人来人往的,要不咱们再去那家瞧瞧?”   胡娇娇顺着葛翠翠所指看去,果然街对面还有一家药房,看起来门头比百草堂小一点,可进出的人却不少。   胡娇娇灵机一动,“你说的对,我再去那家看看去。”   同样的到了对面,又见到了这家药房的经理,对方看到她拿来的药后,仔仔细细闻了,“炮制古法是对的,但你这毕竟不是成品,我还得再加工。你留着也是没用,给我吧,我给你……”   还不等经理开口说价格,胡娇娇便笑着道:“您真是位识货又实在的人!我刚从对面百草堂出来,他们把我的药挑剔了一番,才答应给我五块钱。其实就是为了跟我讨价还价,一看您就是实在人,和对面经理不一样。”   对方一愣,旋即脸上绽出一朵花,“是啊!我们比他们强多了,我们康连药堂也是从旧时候在这镇上开了几十年,虽说比百草堂晚了些,但也是正经国营入股,你碰上我是碰对人了,这药我收了,我给你……”他咬了咬牙,一拍大腿对身边的伙计道:“小林,你从我自己的账上支六块钱给这小姑娘。”   胡娇娇笑靥如花,跟经理握了握手,“同志,有您这样的经理经营药房,一定会越来越景气红火。”   经理的脸上再次笑开了花。同时也有些肉疼,这药是土制的法子,自己还得二次加工,而且是菜蛇,药用价值一般,再加上炮制的蟾蜍皮,市面上愿意收的撑死也就给五块钱,可为了把百草堂比下去,多掏他也愿意!   胡娇娇心满意足地从药房里出来,葛翠翠忙迎了上来,“怎么样娇娇姐,还是没抓到吗?”   胡娇娇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小包,“抓到了,回家!”   路上,胡娇娇特地买了两串糖葫芦,和葛翠翠一人一根,站在街路口,等到拖拉机回来,带她们回南山农场。   这年头的糖葫芦比后世要好吃多了,都是真材实料。山楂个大又酸甜,没有什么坏果子,上面裹的一层糖浆和撒上的芝麻也都格外香甜。两个人边吃边闲聊,在葛翠翠眼里,胡娇娇这个小姐姐,有本事极了。   “娇娇姐,在认得你之前,我一直认为我哥哥是最有本事的人的,因为他什么都会做,我家里的大衣柜、桌子、凳子都是他打的。我们家没钱,用不起好木材。哥哥在别的村、镇上、县城里给人家打的柜子,那才叫好看呢!去年我跟着他去县城一户人家帮忙,看见他给那户人家的女儿打了一个妆奁匣,一共六层,头层上雕着牡丹花,掀开是面镜子哩!别提多精致了!我就想,要是哪一天,我也能用上那样的妆奁匣该多好!”   葛翠翠有这样的想法,胡娇娇也能理解。不论哪个时代,小姑娘家都会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化妆台。   她咬着糖葫芦,连连点头,“嗯,等我多攒点钱,我也找大力哥给我打一个那样的妆奁盒子,到时候再来供销社买些头绳、雪花膏、桂花油什么的,放在里面。咱们城里的供销社才多大?你还没见过大城市的,那边的雪花膏品种才多呢!”   胡娇娇想起自己包袱里刚买的香皂,心里不无遗憾。这时候能拥有一块香皂,对村户人家的姑娘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更别说擦脸的东西,就是钱够,她也没有相应的票。   “娇娇姐,你将来要是做了我嫂子,该有多好啊!”葛翠翠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胡娇娇差点一口糖葫芦噎在嗓子眼。   葛翠翠吓到了,忙给她拍拍后背,“娇娇姐,你要不要喝口水?”   胡娇娇咳嗽了几声,摆摆手,“不用了。”   翠翠也知道是自己唐突了,不由红了脸,眼睛里却还满是憧憬,“我说着玩儿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只不过是觉得我哥哥有一把力气,又有好手艺;娇娇姐你也有做饭的好厨艺,你要是成了我嫂子,你们的日子一定很红火哩!不过你长得那么漂亮,我妈说比天上的仙女还美呢!将来一定会嫁到城里去,哪能留在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娇娇姐,你以后会去城里吗?”   胡娇娇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正想着,忽然有人叫住了自己。   “呦,这不胡家大姑娘么?”   站在胡娇娇面前的是一个青年,胡娇娇认得他,正是生产队的小张。铜钱乡开拖拉机的张建国人称老张,这个小张就是上回她跟刘一舟去阉猪,接待他们后来还差点短了刘一舟细粮的那个。   小张有心眼子,胡娇娇不是很喜欢这个人。世界真小,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上。到底也是老乡,胡娇娇还是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小张哥。”   小张背着个褡裢,似乎也是来城里采购物资的,他揉了揉鼻子,带着些微酸意,“刚刚在供销社就瞧见你了,我还没敢认,怕认错了。好家伙,看见你这买了花布又买了的确良,还买了香皂、雪花膏,你这是在南山农场发了财了啊!” 第42章 的确良,见天光   胡娇娇黑了脸, 她刚刚在供销社买东西,光顾着看了, 也没留意身边有其他人。离开了任家庄, 她是不想再和那边的人有任何瓜葛的, 因为传来传去, 总还是会传到胡家人耳朵里。二叔那一家脸皮厚又贪婪, 保不齐就会找上门来占便宜。   想到这里, 胡娇娇对小张客气一笑, “哪有?我刚刚初来乍到的, 刚干一个月都不到, 哪就发财了?再说我就是个切菜洗菜打下手的, 人家大食堂有专门的大师傅呢!我买的布就是他托我给老婆闺女买的。”   “哦。”听了胡娇娇的解释, 小张显然将信将疑, 不过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回到农场,葛翠翠才好奇地问胡娇娇道:“娇娇姐,刚刚你碰到以前村里的人,怎么不跟他说你日子过得多好, 反而往差了说呢?”在她的观念里, 有个词叫“衣锦还乡”。在外头混得好的人,巴不得让老家的人知道自己吃香喝辣的,这样才会让人瞧得起。   胡娇娇将自己包裹里买的东西又朝里揣了揣,对葛翠翠说道:“你过得好,真正对你好的人会为你高兴,而其他的人只会眼红你。因为明明你跟他们差不多, 甚至还不如他,凭什么你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葛翠翠似懂非懂。胡娇娇知道这会儿跟她也说不明白,因为这时候的人思想淳朴还占大多数,最主要是个人家贫富差距不大,大家都穷,没什么好惦记的。可再过两年,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很多人心态就失衡了。   中秋在民间是仅次于过年的大节,农场今天就有不少人回去了。本来就住在农场的人还在干活。   草地上牛羊马都在惬意地吃着草,秋高气爽天也蓝,陆之远坐在木围栏上,拉起了那把白明时给做的二胡。知识分子们总归有些惺惺相惜,尽管知道他是“犯了错误”才被关到这里来的,但知青们并不像其他人那般躲着他。今天农场里人少,女知青们难得在这种地方听到乐器声,纷纷围聚了过来唱歌跳舞。   “这要是把马头琴该多好!”陆之远感叹。   白明时正在拴马缰绳,手顺了顺马毛,“你就将就行了吧,能有琴就不错了。”   陆之远没有反驳,的确心满意足地抚摸着那把二胡。   “明时哥!”胡娇娇眼尖,大老远一眼就从人堆里看到了白明时,冲他不住地挥手。白明时也冲她挥了挥缰绳。   胡娇娇一路小跑,跑到围栏前,白明时依旧穿着那件旧衬衫,但看起来很干净,卷着袖子,在顺马鬃毛。   “明时哥,你快过来,我买了月饼,给你吃。”   胡娇娇扎了两个辫子,明晃晃的眼睛里像有星星。   引得围栏里其他的知青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我说白明时,你小子可真有福气,娇娇是我们农场一枝花,谁都不理,就对你小子上心!”   白明时很少跟伙伴亲近,被人拍肩膀打趣,也怪不习惯的。   胡娇娇却毫不在乎别人打趣的目光,眨了眨眼睛,“明时哥对我也很好啊!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好东西给你们,我昨天特意和翠翠在大食堂做了月饼呢,你们都可以过去拿。跟范师傅用票换就行了,我让他收点意思一下就行了。有枣泥的、豆沙的,还有咸的。”   “有月饼吃!”   “还有咸的?”有南方来的知青只吃咸月饼,听说有这种口味,高兴得恨不得立马就去。   知青一窝蜂地跑远了,胡娇娇这才高高兴兴地从兜里掏出了两盒月饼,一盒给了白明时,一盒给了陆之远。   陆之远很是惊喜,儒雅地笑笑,“呦,连我都有。估计也是沾了小白的光吧!”   白明时手里握着月饼,似乎还是热乎的,刚出炉的呢,他在手里握了握,对胡娇娇道:“娇娇,这我不吃了,留给你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胡娇娇忙从兜里掏出一包五仁的,“那这个是有点咸的。”   “我也不爱吃,都留给你吧。”   胡娇娇不乐意了,撇了撇嘴,“明时哥,你是不是不舍得吃,想都留给我,所以才说不爱吃啊?可我大老远跑到县城,可是特地给你买了这个月饼呢,就是想给你吃,看到你觉得好吃我就会觉得高兴,不然中秋节都过不好了。”   听到她都这样说了,白明时也很无奈,他笑着拿了一块,那月饼是豆沙馅的,猪油和面做的饼皮,比大食堂的肯定要好吃多了,“你这个小丫头,我看你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胡娇娇见被他识破了,狡黠地吐吐舌头。   翠翠在旁边艳羡地看着,在心底叹了口气,难怪哥哥入不了娇娇姐的眼,这白知青长得多好啊!还是城里人。   当着葛翠翠和陆之远的面,胡娇娇没有直接提蛇胆在药房换到钱的事,打算另找个时间跟白明时说。   回到家,胡娇娇一样一样将东西都摆出来,给杨玉乔带的桂花油、雪花膏,还有够她们娘儿俩用的香皂。上次舅舅给的钱和票她都好好藏着呢。又数了一遍之后,放进了铁盒子里塞到枕头旁边。   杨玉乔将花布往身上比量了一下,胡娇娇啧啧赞叹,“这县城的花布真是洋气!妈,你身材这么好做成裙子一定好看。”   杨玉乔半羞半笑地嗔了她一眼,“都多大年纪了还穿裙子?而且这都入秋了,做了裙子也穿不着,还不如给我们俩做身褂子。这就叫洋气啊?白鹤镇是个小地方,县城也不大,也偏北方,往后有机会妈带你去南方,那儿的布才叫洋气呢!”说着轻叹了口气,感慨道:“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去南方找到你外公一家了?”   “妈,你是不是想家了?”胡娇娇捧着小脸问道,“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杨玉乔也只得点了点头。   胡娇娇却拿着那匹的确良的料子兴奋起来,“妈,你总说我不会做针线活儿,不如你来教我吧?”   “你要学针线?”杨玉乔十分惊讶,以前胡娇娇在这方面可是个小懒虫,不论自己怎么哄,都不愿意动一针一线,现在竟然主动提出来学。她看了看那的确良的颜色,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没好气道:“是给小白做的吧?”   胡娇娇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承认了。   杨玉乔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女大不中留,现在就事事想着他。上回我让你考虑的,你问了吗?”   胡娇娇笑道:“妈,你说就算他告诉了我,我就能完全相信了?他若有心骗我,我就是再聪明也识破不了。山高路远的,我又去不了上海,俗话叫眼见为实,那我还不如将来亲眼去看一看,了解一下他的家再说。您放心,在这之前,我一定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就在您身边呢,您还怕我跑了?”   杨玉乔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也依了。   跟着杨玉乔学了做衣裳,胡娇娇才知道什么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做饭上,杨玉乔的确是欠缺了天赋,但做衣服上,她胡娇娇就真是个白痴。好容易在杨玉乔的半帮助半教之下,一件长袖衬衫花了三天功夫总算是做好了。   胡娇娇拿着那衬衫,乐颠颠地去找白明时。   秋后草地肥,虫也多,马几乎都不用看,都在长膘。不见白明时的身影,胡娇娇便去了牛棚。快到时,果然听到了陆之远和白明时说话的声音。   “我收到朋友给我来的信了,信里说外面已经发生巨变了,北京的、上海的,他们知道消息都别我们早。也就再过个十来天,那些秋后的蚂蚱啊,就蹦跶不起来喽!”   “那您应该高兴,您的事说不定就有转机了。毕竟当年您本来就是蒙冤的,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回城,回到以前的岗位。”   陆之远笑笑,“这些我都已经看开了,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我真庆幸当时没有死成,他们把我救活了,让我还有机会重见云雾后的天光。年轻人,我都能有希望,你就更不用说了。你这错误都是小错误,国家迟早还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建设。折腾了这么些年,百废待兴,将来几年都会是机遇。你是要回去的,要考大学,你这双手是要做实验、拿手术刀的,不是在这里喂牛喂马!”   提到这个,陆之远又愤愤不平起来。仿佛眼前耽误的是一代人的青春。   “我……”白明时犹豫了,欲言又止。   陆之远微微诧异,“怎么?你不想回去?”   “农场也一样需要建设,缺少我们这些知识青年。”   陆之远惊诧之余,细细地想了想,明白过来,脸色十分严肃地对他道:“小白,你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如果能有回城的机会要把握住啊!你是因为舍不得娇娇吧?可……难道你就真愿意一辈子在农村,去做这种跟牛羊马打交道的事?”   陆之远说的痛心疾首,一旁偷听的胡娇娇也一样,手里攥着的的确良衬衫都被揪起来了。胡娇娇心头一酸,低头又看到手心攥粥的衣服,赶紧松开手指,拉了拉,还好的确良的材质不容易皱。   那头传来了白明时坚定的声音,“我不走,要走娇娇也得跟我一块儿走。将来我去哪儿,她就到哪儿;她要是不愿意离开乡村,我就扎根这里。” 第43章 新衣服,像蜜糖   白明时的情绪似乎感染了陆之远, 在这个人人自身难保的年月,有多少人为了一个机会争得头破血流, 又有多少人为了保住自己, 宁肯出卖至亲。在农场, 不乏为了回城使出百般计策甚至不惜让自己生病的人。   “你被送来南山农场, 据说是因为逃避干活而装残疾。你当真愿意为了小胡留下?要知道, 你城里的家人未必能接纳农村出身的小胡;小胡在农村生活习惯了, 也未必愿意跟着你去遥远的大城市。你要是留在农村, 每天可就都跟这些泥土地打交道了, 你都想好了?”   白明时没多犹豫就应了一声。   陆之远反倒大为感慨了, 他极其欣赏地拍了拍白明时的肩, “年轻人, 我现在真羡慕你能拥有这样的爱情。祝你好运!”   白明时从牛棚里出来, 正撞见秋风中站着的胡娇娇。红格子罩衫,站在一枚枚金色小扇子样的银杏树下。白皙的小脸上能看得出来似乎红了眼圈。白明时不知道胡娇娇其实早就来了,听到了他和陆之远的谈话,拳头不由自主攥了起来, 却声音温柔、心疼地问胡娇娇道:“告诉我, 谁欺负你了?”   胡娇娇擦了下眼角,赌气地将脚下一块小石头踢远,轻轻捶打了一下他,“没谁,你!”   “我?”白明时愣住了。   “我去马场找你老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儿。害得我在马棚那边踩了一脚泥。”胡娇娇说得委委屈屈, 一副小姑娘家娇嗔的模样。   原来是为这个,白明时松了一口气。   “好好,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去哪儿,都跟你汇报。”   胡娇娇听得心花怒放,忙把带来的衬衫递给白明时,“明时哥,这是我给你做的衬衫,你快穿上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你做的?”白明时看了看那料子,是的确良的,这几年城里最时兴这个。以前自己都看不上眼这种,可对于一般的农村家庭来说,很多穿的都是兄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没特殊情况是不会做新衣服的。胡娇娇却给他做了这样一件崭新的衣裳,这对他来说何其珍贵!   “娇娇,你对我真好!”眼前的少女眉眼弯弯,甜得像一块蜜糖,他恨不得将她立刻搂在怀里,揉一揉她的头发,可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   “快试试吧!不合身我再改。”   “好!”白明时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自己的旧衬衫,准备换新衬衫。来到南山农场后日日的出工劳动,让他原本过于白皙的皮肤晒得微微小麦色,反而显得更健康了些。胡娇娇不由看了个脸红,微微背过脸假装在看旁边的银杏树。   新衬衫很合身,简直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白明时比量了一下袖子长度,和腰身,觉得很满意。两边的扣子还没来得及口,胸口和腹肌若隐若现,胡娇娇无意中一眼瞥到,登时脸颊红到了脖子根儿,心里暗暗怪了他一句:这男人真要命!   白明时欣喜地系扣子,瞥见胡娇娇背过脸不去看他,微微诧异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穿不好看?”   胡娇娇慌张地摆着手,“没有没有,挺合适的。”   白明时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啊娇娇,这料子一定很贵吧,上天你去帮我用炮制的药换了钱,我也用不着,都给你吧。”   胡娇娇撇撇嘴,“你是在看不起我在大食堂的这份工作吗?”   白明时哑然,“我没有……”   “那不就得了!我凭我的劳动赚工分,一点都不想靠别人。这个钱是你制药换来的,也是凭你自己的本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这衣服是我做给你的,我心甘情愿,谁要你的料子钱!”胡娇娇故意拍了拍自己,“我有的是钱!”   白明时被她逗乐了。   二人进到白明时的小屋里坐坐,胡娇娇拿出了那天换到的钱和票,递到白明时手里。“明时哥,真没想到你做的药能换到这么多。你说如果哪一天做的药可以光明正大地卖了,那我们多做一点,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白明时没有做声,心里认同了胡娇娇话,却还是出言轻声训她道:“这话不要乱说。都是按需分配的,怎么可能互相买卖?你呀,在我面前说话口无遮拦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这样。你看陆老师,不就因为说错了话,才被关到牛棚来?”   胡娇娇吐了吐舌头,“知道啦!我以后一定不乱说。”   她懒得解释再过一年半载,就要改革开放,谁先在市场占据了先机,谁就是第一批白手起家的万元户。   扭头一眼瞥见白明时床头的月饼,惊讶出声,“明时哥,你月饼怎么还没吃完?”   白明时轻轻笑道:“没舍得吃。”   胡娇娇一阵莫名心疼,刚在任家庄见到白明时的时候,那是个多骄傲的人哪!走到哪儿都是眼高于顶的模样,任谁说他都不在乎。才到南山农场两个多月,就变了一个人。不但收敛了那股子清高劲儿,就这月饼,他在大城市的时候恐怕都吃腻了,哪里会像今天这样舍不得吃?这样的环境,真的很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掐灭希望。   似乎看出了胡娇娇的心思,白明时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舍不得这个钱,而是因为这个月饼是你买给我的,所以我舍不得。”   弄懂了白明时的想法,胡娇娇这才会心地笑起来,“给你个月饼你都舍不得吃,那我给你做的新衣服你可千万不要舍不得穿、天天挂起来看啊!”   “知道!”白明时笑笑。   “月饼再不吃就坏了,我们一人一块。”胡娇娇将剩下的月饼拿了出来,和白明时分着吃起来。   秋风凉凉地拂过,很舒服。刮过来的同时还有少女淡淡的体香,那是一种刚刚沐浴过的香皂香味,和胡娇娇身上独有的味道。白明时记得当初在铜钱乡知青点时,有一次胡娇娇借那儿的地方洗澡,出来时在阳光下绞干头发,他也闻到过这味儿。当时就差点发烧了,现在再一次闻到,白明时还是感觉自己身体的体温在逐渐升高。   胡娇娇不明所以,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月饼。一眼瞥见白明时有红血丝的眼睛,奇怪地问道:“明时哥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似的?”   白明时被胡娇娇的声音拉回过神来,揉了两下眼睑,哑着嗓子胡乱解释道:“屋子太小,你来了就有点挤,太热了。”   热吗?胡娇娇愣了愣,秋风阵阵,刮来大草地的草木清香,舒服极了,哪里热?   “汪汪!”小屋外传来两声狗叫。   白明时挡在胡娇娇面前,先出去看了看。   是葛大力拉着大黑,那狗见到白明时不大高兴似的,叫得更欢了。待胡娇娇出来,葛大力低声训斥了一句那狗,大黑便呜呜几声不叫唤了。   胡娇娇的手里还有半个月饼,白明时手中也有没吃完的,葛大力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感觉。他本身话就不多,见到胡娇娇后,只对她说了一句,“你家里亲戚来了,在大队,要见你。”   “家里亲戚?”胡娇娇迷糊了,她哪来的亲戚?   葛大力又补了一句解释:“好几个人,一个老人俩大人,俩孩子。”   胡家的人!胡娇娇反应过来,他们来做什么?一定是那天小张在镇上看到自己买东西,回去后嚼舌根子让胡家人听到了,这就找上门来。胡娇娇顿时又气又急。   “娇娇别怕,有我呢。”白明时解开了马缰绳,对胡娇娇安慰道。   胡娇娇朝白明时望了望,心里稍稍放下些来。葛大力望着两人,牵着大黑闷不吱声地离开了。   从小破屋到大队办公点有一段距离,白明时骑着马带着胡娇娇一路过去。马背上,胡娇娇的背后贴着白明时的前胸,耳边是他的呼吸声,胡娇娇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不怕,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你是有理的,就不怕没理的人。”   白明时的话鼓励了胡娇娇,让她心里镇定了下来。   到了大队,白明时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下马。胡招娣在门口,一眼看到了被扶着下马的胡娇娇。多日不见这位堂姐,她不但没有因为离开了家族的庇佑而变得潦倒窘困,反而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又美上了几分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光彩。不像自己,明明比胡娇娇还要小,眼睛里却已经没了精气神。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走到哪儿都有男人捧着。刚刚扶她下马的竟然是以前住在任家庄的白知青!那个眼高于顶,看谁都瞧不上的城里俊知青!   胡招娣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红了,心里也在咬牙切齿地咒骂:她就是个狐媚子!修炼了媚功,什么男人都难逃她的手掌心。人跟狐媚子久了,迟早会吃大亏!   胡招娣只能用这样的心里话来安慰自己。   可人家却像根本没看到她似的,直接绕过她,走进了办公室。胡招娣更加气得牙根痒痒,可碍于父母、奶奶都在,她也只好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办公室里坐着吕凤英,正在和王秀花解释着什么。一见到胡娇娇,吕凤英忙给胡娇娇使眼色,“这不娇娇来了吗?”   王秀花见胡娇娇来了,登时神气起来,破口大骂,“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兔崽子!有点小本事找了份公家粮的工作就忘了自己亲奶奶了?”   分家也分了一段时间了,胡家人还是这个德行。胡娇娇也懒得被她气到,丝毫不畏惧地见招拆招道:“我要是兔崽子,那您和二叔是什么?” 第44章 吸血鬼,论嫁娶   王秀花一听, 恨不得扑上去撕烂胡娇娇的嘴,一边骂骂咧咧, “你个臭丫头, 还把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胡娇娇灵巧一躲, 王秀花扑了个空, 被一只有力的胳膊一把捞起, 挡在了胡娇娇面前。王秀花刚要骂是哪个多管闲事的, 抬头一看惊讶道:“你不是那个犯错被带走的知青吗?”   吕凤英早就对从一坐下开始就骂骂咧咧的这一家子不耐烦了, 此时王秀花被白明时牵制住了闹腾的胳膊, 她正好也腾出空来跟胡家的人对话。   “老太太, 再跟你强调一遍, 这里是大队, 你们的家里事自己处理去, 请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影响秩序和扰乱办公。否则我就告诉你们大队去!”   王秀花欺软怕硬,刚刚看吕凤英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女同志就张牙舞爪起来,听说要告到她们大队, 想起儿子还在大队干活呢, 一家子现在就指望胡兴旺那点工分,要是也丢了差事,还活不活了?   见婆婆扁了嘴,于彩霞心里冷笑,暗骂这个老不死的没用,平时张牙舞爪也就是个窝里横。她走上前来, 假惺惺地抹着泪,“娇娇,自打你从家里搬出来后,我和你奶奶、二叔他们可想死你了!”   说着就要来拉胡娇娇的手,胡娇娇向后一缩,淡淡笑笑,“当初二婶天天算计我跟我妈那点工分,得知我妈有眼疾不能再做绣活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说我们是吃白饭的,要把我们赶出去。这才几天了,就想了?也不知是真想还是假想。”   于彩霞没拉到手,还挨了胡娇娇一通呛,脸上很是尴尬。但她可不像王秀花那样摆个长辈架子,来压着胡娇娇。于彩霞知道这丫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更何况现在人家在南山农场干着大食堂的活儿,挣不少工分,俨然自立门户的样子,当初能横下心跟家里撕破脸,这份胆子和脸皮,就不是一般小姑娘家能比的。   她讪讪笑道:“大侄女,瞧你说的,你再怎么往外摘,那也是姓胡的。一家人,老人都在,分什么家?都是误会!上牙还有磕着下牙的时候,家里人哪有不吵架的?”   哪知道胡娇娇根本就不买她的账,“二婶,你们今天来到底什么目的,直接说出来吧,不要兜圈子了,我忙得很。”   当着外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留,胡兴旺身为家里唯一的成年男人,对胡娇娇的态度很不满,站起来就要训斥他,却被于彩霞拦住了。   “大侄女,既然你都开口了,二婶也就爽快点说了。听村里人说,你在这边赚的工分多多了,跑到城里供销社买这买那的。我们一大家子就靠你二叔那点工分养着,过几年你兄弟小宝还要说媳妇,哪儿不要花钱?你跟你妈两个人,花不了什么……”   “来要钱的吧?钱我有,但是我不给你。”胡娇娇直接打断了于彩霞的“漂亮话”,不客气地道。   “不给?”王秀花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再也不顾及来之前儿媳的叮嘱,“把你养这么大,你翅膀长硬了就想飞出巢去?你也不想想,你爸爸走之后那几年,要不是我养着你们孤儿寡母的,就你那没用的娘能把你养得这么水灵?”   “那是用的我们守义的抚恤金!”杨玉乔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她平时跟谁说话都是低眉顺眼、细声细气的模样,很少做这么色厉内荏,说话这么硬,都能看出她气得胸口起伏。   王秀花愣了一下,见是那个没用懦弱的大儿媳,立马心放下来,指着杨玉乔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提守义?当初要不是你勾我儿子,会把你娶进门儿么?人家结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么?你爹妈知道你嫁的是谁么?”   王秀花是大嗓门,这么一嚷嚷,在大队办公点附近的人都听到了,纷纷挤过来看热闹。那杨玉乔生得美,又是个寡妇,刚搬到南山农场时,就引了不小的议论和目光。这下听到这么个劲爆消息,下了工的农妇们都巴着门外往这边望。   杨玉乔被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王秀花洋洋得意,自认为占了上风,“我们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为了避免娇娇走你的老路,我这个当奶奶的,已经给娇娇寻摸了一户婆家。过几天就带人来相看,翻过年就过门,娇娇跟了我们回去,比跟着你这个不检点的妈要强!”   “你……”杨玉乔被气得差点背过去,胡娇娇赶忙扶住。她帮杨玉乔顺着心口,望向胡家人恨得咬牙切齿。   “出去!”白明时的眼里布满红血丝,冷冷地对王秀花一家道。   王秀花一看是他,又拔高了嗓音,“你算哪根葱?也来管我们家的事!”   “看你不顺眼,吵得我头疼,出去!”来的时候是骑马来的,白明时手里攥着一根马鞭,现在还紧紧地握在手里。胡兴旺本来看王秀花被怼,站起来想跟白明时争执,一看白明时手里的马鞭,气焰便灭下去三分。   这个知青他还是知道的,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有几分邪性,谁的话都不听,谁也看不起,独怪着呢!   于彩霞知道的却比自家男人多,掐着个腰,阴阳怪气地道:“也怪不得人家维护娇娇,我可听说下大雨那天就是白知青背的我们娇娇。本来瘸了的一双腿,一下子就趟着水背个人还走得飞快了!”   吕凤英和陈俊良面面相觑,都知道白明时被送过来改造是因为故意装病偷懒,思想觉悟上有问题才被举报的。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背着胡娇娇,被村民发现的。   胡娇娇安抚好杨玉乔,重新站到了王秀花跟前,挺直了腰杆道:“什么狗屁亲事!你们经过我同意了么?建国后婚姻自由,早就不许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了。我的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你们谁也休想干预。你们自作主张定下的亲事,谁爱嫁谁嫁去吧!”   王秀花瞪圆了眼睛,“就知道你跟着那个妈学不到什么好!竟然也敢不听我的话……”   “我听吕主任,陈书记的!”胡娇娇将脖子一梗,问吕凤英道:“凤英姐,你说我刚刚说的对吗?咱们社会是不是婚姻自由?是不是父母不准替儿女包办婚姻,不准找童养媳、不准干预子女离婚再婚?”   吕凤英是做妇女思想工作的,天天宣传的就是这个,农村老旧思想还是作祟,逮着个典型恨不得好好教育一番。这会子胡娇娇问她,当然点头了,“说的对!现在的确是婚姻自由。”   王秀花急红了脖子,“那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不是听父母的?”   吕凤英严肃道:“我们是要讲法的,老太太你这样的旧思想要不得。我们每天做的妇女解放思想工作,就是这些。你年纪大了,就不要你来跟班学习了。但这两位年纪不大的,家里也有一儿一女,可得好好学习新思想。”   胡兴旺和于彩霞被点名,吓得一愣。他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刚刚还嘴叭叭的,一听说要蹲班学习,都缩头缩脑不做声了。   可来了一趟,亲事也没答应,钱也没要到,胡家哪能甘心?   于彩霞认准了杨玉乔是个好欺负的,只要抓住了她,就能捏住胡娇娇。“我说大嫂,这娇娇也不小了,结婚是迟早的事,你性子软也不爱跟人来往,不盯着点心,娇娇长得这么漂亮,你不怕她被坏心眼的惦记?我们做长辈的也是好心,替她寻摸人家。你说这娇娇,刚刚来的时候坐在白知青的马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屋的,不知道还以为关系不正常。你也不怕人说闲话!”   “当然不怕!”白明时深吸了一口气,与胡娇娇对望了一眼,轻轻笑道:“我以后是要跟娇娇结婚的。”   “嗡!”外面看热闹的一下子炸开了锅。   城里来的白知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了要跟胡娇娇结婚!   胡娇娇来南山农场不久,又会做饭,南山农场的人对她印象都很不错的。可那也不能跟白知青比啊!虽说白知青犯了点小错,被罚来干活,但他本质上和关在牛棚里那些劳改的臭老九不一样,出身没问题,长得又好,说不定将来家里打点打点能回大城市去,他能娶胡娇娇?   那时候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天壤之别,更不用说大城市了。   胡娇娇的心扑通扑通跳,不敢相信这是刚刚白明时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的话。白明时又对她微微笑笑,“我说的是真的,回头我就给外公写信说这件事。同意不同意的,我都会言而有信。”   杨玉乔欣慰地破涕为笑,胡家一家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娇娇已经有了良人,不劳婆婆和二弟妹费心。有心思操心操心招娣的婚事吧。我跟娇娇在这里靠自己双手吃自己、用自己的,不会多占用胡家一分钱,你们也不用替我们担心了,本来就该吃自己用自己的,没脸没皮的人才用想起来用占用别人的。”杨玉乔擦了擦眼泪,也不客气地对婆家人说道。   看到大儿媳一家如此强硬的态度,这边又是人家南山农场,不是自己地盘自然没人向着他们。王秀花一家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原本想着给胡娇娇定了一门亲事,是个邻村的鳏夫,能给点彩礼,将来留着给小宝娶媳妇用。可没想到胡娇娇竟然被城里知青看中了。“这城里的知青条件好么?”王秀花出声。   “妈,你可别傻了,要是娇娇真能嫁给城里人,将来我们还愁吃穿?到时候小宝也能跟着上城里哩!那姓白的听说外公是大医院的副院长,家底子殷实,比以前的乡下地主都要有钱多了!不然怎么以前在任家庄,连任村长都不放在眼里?”于彩霞越说越兴奋,仿佛这些事情都跟她有关似的。   王秀花顿时也眼睛放精光,心里迅速盘算起来。半天不吱声的胡兴旺突然想起一个事情,犹豫道:“那……王秃子那边的彩礼都收了,要都还给?”   于彩霞啐了一口,“要还你还!上天不是给你这个老娘看病了吗?”说着眼睛瞟了瞟王秀花,据她所知,当初大哥的抚恤金,婆婆可是带头往大嫂屋子里搜的,钱应该还在她手里没花完。老东西抠着呢!   王秀花一听说要从她这儿出,登时尖叫起来,“干什么?咱家又不是只有娇娇一个女孩儿?招娣也不小了!” 第45章 板栗鸡,坏事了   “原来白知青和食堂小胡是一对儿啊!”   “什么时候好上的?”   “怪不得我老看他们干活时候眉来眼去的。”   人群散后, 说什么的都有。   杨玉乔怪难为情的,但撵走了没良心的那一家子, 还避免了娇娇被定亲事, 她还是倍感庆幸。女儿和白明时两相对望着, 眼里的柔情蜜意她也不是看不懂。   “小白啊。”杨玉乔立住了。   白明时顿了顿, “哎, 阿姨。”   “谢谢你刚刚替娇娇解围, 如果不是你出来说话, 娇娇可能就被嫁人了。”   白明时稍微一想, 就明白了杨玉乔话中的意思, “阿姨, 您放心, 我刚刚当着那么多人讲的话, 不单单是为了替娇娇解围,我说要和娇娇结婚,一定说话算话的。我会跟家里写信,也会跟知青队伍打申请。”   听到他这么说, 杨玉乔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一点就透。娇娇又娇气又不勤快,往后可能要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呢阿姨,娇娇心地善良,又肯钻研一技之长,谁娶了她都是有福气。”   杨玉乔点了点头, 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胡娇娇一握小拳头,大获全胜似的,“妈,今天出了口气,把二叔一家轰走了,我们杀只鸡吃顿好的吧!”   杨玉乔笑笑,“傻孩子,这哪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真值得高兴的是妈能看见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了。是该杀一只,不过是招待小白的。”   胡娇娇撇撇嘴,娇嗔道:“他还没跟我结婚了,妈您就胳膊肘往外拐!”   杨玉乔看着女儿,宠溺地笑了。   白明时也笑笑,接着道:“阿姨,我能不能叫上陆老师?我不同他一起吃饭,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   “好。”   鸡在乡下也不便宜,每人每家最多六只鸡,都是定的数。胡娇娇家才刚搬过来,院子里垒了个鸡窝,养了一只大公鸡,一只小公鸡,还有两只母鸡。一般不到招待重要客人,或过大节,谁都舍不得杀。   胡娇娇将手伸向鸡窝那只小公鸡,一边抓一边道歉,“实在是对不住你,来年投胎投个人吧!”   白明时和陆之远正好过来,陆之远已经听白明时说了这件事,也很替他们两个高兴,一进院子就高兴地说道:“小胡同志,你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陆之远扬了扬自己手提包里的罐头,“黄桃罐头,我女儿给我寄的,祝你们往后的日子跟这罐头一样甜甜蜜蜜。”   白明时又无奈又好笑,忍不住抢白他,“你哪来的女儿?上回给娇娇巧克力糖,你就诓她。”   胡娇娇惊讶地回过头去。   陆之远却并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仍是从容地笑笑,“谁说我没有?我亲生女儿是没有,可这经常给我寄东西的是同学的女儿,我早把她当亲闺女了。喏,小娇娇,你喜欢吃的外国洋糖也有。”   白明时见胡娇娇捉鸡捉得很苦恼似的,摇摇头笑道:“我来帮你吧。”   谁知还没过来,胡娇娇却一把捉住了那只公鸡,疑惑地喃喃自语,“奇怪,这只小公鸡平时耀武扬威的,比那只大的都要精神,今天怎么蔫头蔫脑的。”   陆之远推了推眼镜,“呦,是不是预感到今天自己大限将至,所以精气神不再了?”   白明时却紧蹙眉头,绕到了胡娇娇跟前,蹲下身子,“你撒手,我来看看。”   胡娇娇咬咬唇,惊讶又好奇,“鸡你也懂啊?”   白明时没好气道:“动物和人都差不多,人也是动物。以前在任家庄,刘一舟不是一直被你们当兽医来使唤?”   这倒也是!   看了一会儿,白明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看着像是鸡瘟?”   “啊?不会吧!”胡娇娇惊讶,但白明时说出来的,她还是更多相信。“那怎么办?”   白明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检查另外三只鸡。“这三只目前还没发现症状,把这只杀了,然后烧了,埋到远一点的地方,千万不要扔到河里。”   杀了但不吃……胡娇娇心疼起来,那可是一整只鸡啊,过年过节才能杀了吃的。   白明时连这个念头都没让她多想,直接说道:“你不照做,待会儿就要杀四只了。”   吓得胡娇娇一哆嗦,赶紧开始拿刀。   “你这不是圈起来了么?是散养的?”   胡娇娇点点头,“小红个子小,鸡窝的栅栏围不住它,就会跑出去找食吃。也就刚从外面回来。”   白明时想了想,“我去鸡舍那边看看,如果发现也有相似情况,得去找陈俊良。”   “我和你一起去!”   鸡舍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白明时果然在家禽圈找到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鸡,不过还不多。这种情况,如果不赶快控制,很快就会蔓延开来。   两个人跑到大队,跟陈俊良说了情况之后,陈俊良大跌眼镜,“什么?有鸡瘟?开什么玩笑?”   对于两个冒冒失失跑过来的毛头小伙子和小姑娘,陈俊良自然是不相信的。尤其还是从个以前没干过活的知青口中说出来,叫他怎么肯信服?   白明时严肃着脸,“如果不赶紧处理这些病鸡,可能很快就会殃及整个生产队的鸡舍。”   陈俊良抽了一口烟,皱皱眉,不紧不慢道:“是吗?小白啊,这换季节,鸡鸭鹅之类的没精打采也是常事。你看你们干活干的多了,偶尔不也会没精神么?这鸡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咯咯打鸣精神头十足的,你也要给人家休息时间。”   胡娇娇没好气道:“陈书记,你可以不信我,可你不能不信白知青。他家里几代都是干医生的,在我们铜钱乡,连赤脚医生都听他的呢!”   陈俊良掐灭了烟头,不疾不徐地吹了吹茶缸子里飘着的茶叶,“医人的和兽医毕竟还是有区别,而且啊,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小胡我就暂且不说了,都是劳动人民的孩子。白明时你一个从大城市来的知青,懂什么下地干活的事?这农场的人都没说,你这瞎搅和什么?都回去吧!”   胡娇娇还想再多说几句,陈俊良已经一份无所谓的样子开始喝茶了。   白明时朝她摇摇头,二人只得出了办公点。   “明时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鸡瘟发起来?”   白明时边思忖边道:“我以前听说过动物的瘟情,一旦发起来传播得很快,有时候连人都能染上。”   一听说还能波及到人,胡娇娇更害怕了,“那得赶紧啊!”   “可……”白明时犹豫了。   胡娇娇也瞬间懂了他的心思。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尤其是在乡下,都还是愚昧无知的,对科学知识并没有很普及。就以他们两个来预警这件事,弄不好还会被人当乱说话的给抓起来。   要是不说,只要保证自己家鸡窝里的鸡还活着,也不去吃鸡就行了。“那……真就这么不管了?”   白明时没犹豫多久,果断道:“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回家吧,最近几天出了上大食堂,别的地方都别去,尤其是别接触家禽。也别杀家禽做菜。”   “明时哥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胡娇娇眼疾手快地挎住了白明时的胳膊,好像生怕他跑了,扔下她一人似的。直觉告诉她,白明时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   白明时笑笑,轻轻拍了拍胡娇娇的手,“没事,我去去就来。去研究下有没有什么治疗鸡瘟的方子。”   听到他这么说,胡娇娇才放下心来。   回到家里,杨玉乔正在剥板栗,好奇地问:“怎么刚刚还在院子里杀鸡,一会儿工夫你和明时就跑没影了。这饭还吃不吃了?小白呢?”   胡娇娇把杨玉乔拉到屋里,将刚刚的事情同她说了。   杨玉乔吓得腿一软,“那……那院子里的鸡怎么办?”   “耷拉脑袋的那只已经被我们杀了、烧掉埋了,其他的暂时没发现有情况。反正这鸡最近是不能吃了,妈您也别乱出去。”胡娇娇感到十分可惜,本来是准备做板栗烧鸡的。眼下正是秋栗香甜的时候,用黄糖炒出来的栗子个个饱满,捏开一道口子,轻轻一压,发出小踩炮似的声响,黄黄的栗子仁就到了手心里,吃一口又香又糯,可满足了。   “做点别的吧。”   杨玉乔想了想,“娇娇,这事是大事,要不你再去找找吕凤英?陈俊良这个人为人自负,吕主任说不定能听你的。”   “哦。”胡娇娇听了杨玉乔的话,又去了一次办公点。   虽然不同于陈俊良的直接不当回事,吕凤英也还是不大敢相信,毕竟那个年代消息闭塞,有也只是听说和报纸上见到。   “娇娇,不是姐不信你,这是大事,每家就那么几只指望下蛋抱窝呢,你说杀就杀了,那她们哪里肯干呢!”   胡娇娇心里一阵失望,就知道会这样。那就只能只求多福了。   “不好了不好了!”葛翠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怎么了翠翠?”   “白……白知青被大队的人带走了!”   胡娇娇一听顿时急了,“因为啥啊?”   葛翠翠也跑红了小脸,“不知道,我哥哥给我报的信,说看见大队劳动稽查组的押了他和陆之远。” 第46章 炒栗子,关牛棚   给胡娇娇带路的是生产队的冯大伯, 一边一路小跑,一边叹气, “这倒霉孩子, 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逮着生产队鸡窝里的鸡就杀, 这不黄大仙干的事儿么?你说是不是被啥不干净地给撞上了?”   胡娇娇又气又急, 这个白明时说什么将来要跟她结婚, 还是什么事都瞒着她!   白明时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众怒, 那鸡可是生产队的宝贝。   “牛大哥, 我求你, 就让我进去见见他吧!”   眼前的小美人一双秋波包着泪, 眼看就要落下来, 看守的也于心不忍, “不行啊, 陈书记他们正在审呢!丫头我跟你说,他这个罪名可大了。这叫破坏公家财产,性质极其恶劣,弄不好啊, 得要关好一阵子, 还得住牛棚!你说这白知青也真是的,长得干干净净,怎么干这种没脑子的事儿呢?你是没看见那一地的鸡血……啧啧!”   胡娇娇急得都快哭了,破坏公家财产的罪名有多大她不知道,杨玉乔却是知道的,她也急得直跺脚, “你说这孩子平时是个明白又聪明的,怎么糊涂起来了?不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么?”   二人在外面徘徊到晚上,天已经黑了,陈俊良几人才从里头出来。   “陈书记!”胡娇娇迎上去,没有直接问白明时的情况,而是给陈俊良递上了一包烟。   陈俊良看了看烟壳上的字,知道价格不菲,农场供销社可买不着,得去县里才有。这才不动声色地收进了口袋里,叹口气摇摇头道:“小胡啊,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这些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知青!光看个书,学点书上的死知识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啦?实践才能出真知!知识都在劳动中嘛!他本来就不爱劳动,还要对劳动者指指点点,你看看,下午我让你们不要干,你们非要!出事儿了吧?哪里有什么鸡瘟?”   说着,两手一摊,不耐烦地摆摆手,从口袋里忍不住掏出了刚刚胡娇娇塞给他的烟草,抽了起来。   “是是,明时哥是一时糊涂。”这时候胡娇娇知道得示弱,“可您也知道,他下午跟我找过您,为的也是公家财产,怎么能是破坏公家财产呢?他就是个死脑筋,读书读多了。您对他多多批评教育,就不要罚他了。”   陈俊良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烟,轻轻咳嗽了声,“那怎么能行呢?那被杀了的鸡都是生产队的财产,就那么白白浪费了?他得赔!”   胡娇娇连连点头,“他是得赔!您说赔多少就赔多少!不够就让他家里寄!”   陈俊良也是有点私心,他知道白明时是大城市来的,家里有钱,就算让他多掏一些,也是应该的。   “陈书记,那赔了钱就不处理了吧?”胡娇娇试探着问道。   陈俊良却摇了摇头,“小胡啊,这不单单是大队财产损失的问题,这个性质很严重,主要是行为太嚣张了!太不把我们大队放在眼里!吃点苦头不可避免。”   看着胡娇娇焦急的神色,又惦念着兜里那包不便宜又难买到的烟草,陈俊良眯起眼睛笑笑,“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主犯,是从犯年纪又不大,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总会冲动之下受了坏人的挑唆做点错事,会从轻处理的。”   “从犯?”胡娇娇疑惑地自言自语,瞬间明白过来,“是……陆老师?”陆之远替白明时扛了这个事?   陈俊良正了正脸色,“小胡啊,你没事不要跟那个姓陆的来往,更不要称呼他为老师。这种臭老九骨子里坏得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好好劝劝小白知青,离那个姓陆的有多远就多远。”   胡娇娇咬了咬唇,“那……我能进去看看他么?我现在就去狠狠批评他、用您刚刚跟我讲的道理说他!”   陈俊良对胡娇娇的态度还算满意,毕竟拿人手短,于是假惺惺道:“去吧,就几分钟,不能待久。”   关人的小屋子只有一扇又小又高的窗户,跟监狱没什么差别,整个屋里阴暗潮湿的,有一股子霉味。白明时被绳子拴在一张木板床边,旁边还有一个痰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这间小屋子常锁些农场里犯了流氓、小偷小摸错误的人。   白明时那么爱干净的人,现在却……   胡娇娇直接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明时本来心境还算平和,没想到胡娇娇竟然来了,顿时也心急起来,“你怎么来了?”   胡娇娇气得直捶打他,“还说要跟我结婚,跟我结婚就是这样骗我的吗?你去弄什么药房要支开我、然后一个人去逞能解决问题?你这是不信任!不坦诚!”   白明时见她眼睛都红肿了,知道一下午到现在,娇娇一定急坏了。此时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庆幸,“不是不信任你、不够坦诚,是怕牵连你。现在没把你牵扯进来就好。”   胡娇娇撇撇嘴,“全农场都知道我们以后要结婚了,你以为你不好了,我还想往外摘?我告诉你白明时,往后你要是再给自己惹这种事儿,我就给你送饭!你要是伤了病了,我就在你床边待着!当然了,你要是将来发达了,也别想踹开我,我非得住进你那发达以后的大房子、花光你的钱包不可!”   白明时浅浅笑了。   胡娇娇抹了一把眼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笑?陆老师帮你把罪名都顶了你知道吗?”   “什么?”白明时惊讶地站起来,“你听谁说的?”   “刚刚在外面,陈俊良说的。我也惊讶来着。”胡娇娇不解地望着白明时,“对了,陆老师人呢?”   白明时攥紧了拳头,“被他们带出去了,我猜可能关在小山坡那边的牛棚。”   胡娇娇一怔,那个牛棚她是知道的,听说以前倒是关过牛,后来就只关人了。在小土坡那边挨着林子近,前面有臭水沟,蚊虫多,现在夜里还冷。对被关着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我等会儿去看看陆老师,那这件事怎么办?”   “不会等太久的,农场农户的鸡大多散养,源头是谁都不知道。这种要是死一只,就会死一一窝。明天陈俊良他们就会乖乖来找我们了。只是今天晚上苦了陆老师了。这些势利眼的东西!”白明时知道,陆之远为人清高,之前没少得罪大队里的人,趁着这个机会,都恨不得整他。   听了白明时的话,胡娇娇稍稍放下点心。   从白明时这里回去,借着点光,胡娇娇看见是杨玉乔在等着自己。   胡娇娇扑了过去,“妈!”   杨玉乔是个胆小心细的女人,没见识过这种抓人的场面,一定吓坏了。胡娇娇刚想安慰她,却发现杨玉乔已经出言在安慰她了,“明时是个好孩子,老天不会不长眼让好孩子受委屈的。要明时说的是真的,顶多一两天,这事儿就真相大白了,到时候,哼,有他们掉过头来求着他的时候!”   胡娇娇惊讶,自己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透了?   想起白明时的嘱托,胡娇娇道:“妈,陆老师替明时哥顶了所有责任。大队那帮狗眼看人低的,趁机整他,把他关到小山坡脚下那牛棚去了。”   杨玉乔心里一咯噔,虽然来农场的时间不久,但那个关人的地方她还是听说过的。   “我想夜深,等看守的人走了,悄悄去看看陆老师,给他送个被子。”   杨玉乔也表示了赞同,“好啊,陆老师是好人,他一个知识分子哪儿受得了那个罪。我陪你一块儿去!”   秋夜沉沉,凉风嗖嗖的,胡娇娇同杨玉乔去了一趟陆之远原本住的牛棚,取了他的被子,拿了一个手电筒,悄悄地往小山坡脚下去了。   林子里黑漆漆的有些怕人,胡娇娇握了握杨玉乔的手,看到那边牛棚的影子,杨玉乔有些欣喜。   胡娇娇压低了声音,“妈,好像也有亮光啊!”   话还没说完,寂静的林子那边传来了两声狗叫。胡娇娇顿时吓得腿软,可那狗叫声却在一声喝之下闭嘴了,呜咽哼唧了几声。胡娇娇听着耳熟,待走近些,发现是大黑。   母女俩都赶忙站住了,大黑听到是胡娇娇的脚步很熟悉,也没有扑过来,而是摇了摇尾巴。胡娇娇看到了跟在大黑后面的大力。原来大力就是被派过来看管陆之远的。   大力瞧了一眼胡娇娇,一言不发,像没看见似的,牵着大黑离开了牛棚朝小坡下走去。   杨玉乔直拍心口,“吓死我了,幸好是大力。”   胡娇娇心想,大力应该是有意放水的。   两人蹑手蹑脚到了牛棚,胡娇娇轻声唤道:“陆老师!”   陆之远下午大概没少挨欺负,此时蓬头垢面的,坐在角落里,看到是胡娇娇母女,十分惊讶,赶忙站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胡娇娇很感动,“陆老师,谢谢您下午……”   陆之远知道她要说什么,忙道:“嗨,没什么,我已经是个被关牛棚的臭老九了,不在乎再多添一条罪名。可明时不一样,他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机会在等着他。”   杨玉乔忙递过被子,“这是从你那边找到的,等天快亮,我们再来拿。”说着,又掏出了一个纸包,陆之远打开是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秋夜里一股温暖顿时袭上心头。“谢谢你啊,小杨女士。”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杨玉乔不由红了脸。竟然会有这种人,待在这种困境里已然不改那股文绉绉的气质,和村里那些庄稼汉完全不一样,和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些教书先生也不一样,这大概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文人气息吧。   胡娇娇宽慰他道:“陆老师,明时哥让你不要担心,他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他说不出两天白天那些家伙就会扭过头来求他。”   陆之远连连点头,“恩恩,我也信小白的医术的!” 第47章 一锅粥,树袋熊   回到家里, 胡娇娇和杨玉乔一起把家里的鸡窝又牢牢关好,同时检查了一下剩下的三只鸡状态。   心里记挂着白明时, 胡娇娇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 一直到凌晨才迟迟睡去。   待醒来时候, 发现身边已经空了。胡娇娇赶忙穿上衣服出门, 才发现杨玉乔早就梳洗好了, 在鸡窝前喂鸡。   胡娇娇松了一口气, “妈, 您怎么起的这么早?”   杨玉乔蹙着眉, “放心不下院子里这三只呀!万一也打蔫了, 这得是多大损失?”   自打胡父去世后, 胡娇娇是看着自己那个娇滴滴的母亲, 一天天变得实惠勤快会过日子。   “再说了, 也不早了,太阳都高高的了,得有七八点了吧。妈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想让你多睡会儿。”   “七八点了?”胡娇娇十分诧异,农村很多人家没有钟表, 因为劳作习惯了, 每天鸡叫都会醒来。“咱家的鸡今天没叫吗?”   “我就是听见大红早上打鸣才醒的,不过今早农场的确比平时安静不少似的。”杨玉乔也奇怪起来。   “不好了!娇娇姐!”矮墙外,葛翠翠哭着跑过来,“我家的鸡都打蔫了。”   胡娇娇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会今天会睡过头,因为平时农场里的鸡叫都是此起彼伏, 天刚蒙蒙亮就一片鸡叫声,大家也就陆陆续续起来干活了。   “我去看看!”胡娇娇丢下茶碗,赶忙跟着葛翠翠跑过去。鸡窝前,葛翠翠母亲嚎啕大哭,看着一窝的蔫鸡手足无措,这五六只鸡对农家来说,既能下蛋,逢年过节还指望吃呢!   无独有偶,往东边去的几家也开始跑到门口互相求救。   胡娇娇从鸡窝旁站起,“走,去找大队长!”   二人刚跑到大队,就看到陈俊良面露急切地同白明时一起跑了出来。胡娇娇见状,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陈俊良看到胡娇娇的时候也很是尴尬和惭愧,而身边那几个人再同白明时介绍情况时,脸上的神情再没有了轻蔑,多了几分毕恭毕敬。   知识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有用的。   杨玉乔见女儿回来了,赶忙问道:“怎么样?他们放了明时和陆老师了吗?”   胡娇娇摇了摇头,“今天大队乱成一锅粥,县里也有特派员下来了,说是这次鸡瘟很严重。这两天其实已经发现其他大队有这样情况了,就是消息通知的不及时。我去的那会儿,陈俊良他们被农户们闹得不轻,正在互相埋怨呢!”   杨玉乔安慰她道:“既然这样,明时昨天的事情就完全没有责任,你也不必担心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胡娇娇心想道,陈俊良那人是个虚伪又好大喜功的,如果让他承认昨天白明时说的对,那就证明他昨天的决定是错的。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还没告诉农户们,就是直接造成了农户们的损失。他会愿意承认吗?   胡娇娇越想心里越担心,干脆站了起来,还是得依托群众的力量解决问题。   “哎呀,整个农场就生产队鸡舍的鸡死得少,其他人家的都死光了。”提到惨状,生产队小刘心有余悸,又很痛心。“昨天要是早点听白知青的就好了。”   陈俊良在旁边听到这话,却并不愿意提这茬儿。要是承认了,那昨天关白明时的事就是错事。他的工作上不能有这样的污点。白明时好办,虽然傲气,但听说他现在跟大食堂的胡娇娇好上了,把胡娇娇的思想工作做通,让白明时不提这茬儿就行。可关在那边牛棚的陆之远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不能承认自己做错了决策,得跟农户含糊对付过去,把生产队保全财产最多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正想着,一群人就冲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   生产队的鸡算是躲过了这波鸡瘟,损失不大。而农场的其他农户就没这么幸运了,基本除了胡娇娇家全军覆没。农户们叫苦不迭,尤其在得知了陈俊良他们昨天没听白明时的话,直接关了他们,从而造成了大家的损失。纷纷愤慨地冲到陈俊良办公室,找他要个说法。   农户们可不是知识青年那样讲礼貌,一个个大汉把拳头砸在陈俊良桌子上,“姓陈的,你赔我们的鸡!”   陈俊良吓得直缩脖子,“好说好说,都冷静一点!”   “都是你不相信白知青!为什么不相信知青的话?”   陈俊良哭丧着脸,心说平时你们这些庄稼汉不也看不起不接地气的城里知青么?“我没有不相信啊,他……他说什么了?”   一个壮汉一抬胳膊,“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昨天你们大张旗鼓地抓人关人了,谁没去看热闹?农场都在传说白知青得了失心疯,跟陆之远一起杀了生产队的鸡。现在我们的鸡都得鸡瘟死了,就你们生产队的鸡没死,你当我们是傻子啊?肯定是你们提前知道了,提前杀了生产队的瘟鸡,说你是不是提前知道?”   “就是!是不是提前知道!”   陈俊良的辩解被无力地淹没在农户们的声音里。   今天闹鸡瘟,大队所有人也都没心情干活了,大食堂暂停一天。   胡娇娇焦急地等了一天,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知道自己散出去的消息有没有用。   杨玉乔淘好了米,准备生火做饭,看见女儿独自坐在山楂树下,望着不远处的小房子。   “明时还没回来啊?”   胡娇娇摇了摇头,杨玉乔也知道劝不动她,也就叹了口气,过去继续做饭了。   这是胡娇娇第二次体会什么叫心急如焚。上一次是生病醒来,听说白明时犯错误,被带走到南山农场。   这个年代的爱情似乎格外纯粹,没有掺杂那么多的物质。让她觉得格外珍贵。   山楂树上的小果子几乎都被摘光了,只剩下泛黄的叶子。秋风正浓,吹动大草甸子层层绿波。胡娇娇手里拿了一根小树枝,在树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时’写得太难看了。”   胡娇娇闻声,一抬头,就看见白明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眼面前,笑着看她。他很少像今天这样,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   “明时哥!”胡娇娇扑上去,直接环住了白明时的脖子。   白明时一愣,这是大白天,还是在家门外,愣了几秒之后,他也释然了,大大方方地也抱住了这个娇俏的小人儿。   “怎么?才分别一天就想我想到写我的名字?”   “嗯!”胡娇娇重重地点头,此时听到他温柔沉静的声音就在耳边,才觉得心里真正踏实下来。   “没事了。”白明时轻轻拍着她的背,在耳边低声哄着,就像在对一个小孩子说话那般小心呵护。   过了很久,胡娇娇才松开手臂,像一只树袋熊一样从白明时身上分开。   抽搭了几下鼻子,带着哭音不满地道:“你下次再瞒着我自作主张做一些事,我就跟你绝交!”   “好,都听你的。”白明时轻轻笑笑,向她伸出了手,却被胡娇娇一巴掌拍开,嗔道:“洗手没?刚接触过病鸡。我去给你打水洗手,最好洗个澡,去去霉气!”   白明时笑了,望着胡娇娇明明担心却又为他忙前忙后的身影。   水舀子悬在白明时的手上,清凉的水冲干净了手上的污垢。   “喏,用这个擦擦。”胡娇娇递过来一块香皂,一股子好闻的花香味直扑白明时的鼻子。他记得这个香味,胡娇娇常用这个洗澡。   在他出神的须臾,胡娇娇已经将香皂塞到了他手里,“愣着干什么?我妈饭都做好了。”滑腻腻又清香的香皂握在手心里,像少女的肌肤一般丝滑,白明时沉醉在这香气中。也不知是因为香皂太香,还是让他想起了用香皂的人。   泡沫在手上摩擦着,摩擦了许久。直到一瓢冷水冲下来,冲走了手上的香皂沫,白明时才冷不丁地回过神。   胡娇娇将剩余的水泼在泥巴地里,嘟着嘴不满道:“你还洗上瘾了!快去吃饭!”   白明时咧咧嘴,“我去叫上陆老师一起。”   饭桌上是香喷喷的板栗烧肉,蒜台炒猪大肠,还有一盘凉拌黄瓜。   胡娇娇给陆之远和白明时都斟上了自家酿的米酒,露出了甜甜的酒窝,“今天一定要喝一杯,去去晦气!”   陆之远的眼睛湿润了,感慨万千,“这几年我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被批多次,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时间一长也麻木了。昨天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扛下了这事。我想,小白还年轻,他不能像我一样走我的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能洗脱这次事情的冤枉。”   他将酒杯递到胡娇娇和杨玉乔跟前,“小杨女士,谢谢你冒险来给我送的被子和栗子。”   杨玉乔脸红了,陆之远的风度和那句“小杨女士”的称呼,是她这么多年在乡下从未得到过的尊重,也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谢谢。她也端起了酒杯,一言不发红着脸喝了下去。   县里这一片的大队,都闹了鸡瘟,只有南山农场保下来的鸡最多,就等于是保住的公有财产最多,为此还受到了县里的表扬。经历了这么一波,知青在南山农场的地位也直接拔高了。   原本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难免有些意见不合的时候。现在却意识到不但要团结,还要发挥他们的力量。   陈俊良正在办公室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大红花和表扬信,办公室里就闯进了十来个知青。   一个个都义愤填膺,卷起了袖子,和上次闹事那些粗人不一样,这些知青有理有据,嘴皮子利索,直接把陈俊良堵在了门口。   “为什么上头表扬了,没有表扬我们白知青?不是他提前预警,咱们生产队能躲过这一遭吗?”   “你是不是把功劳独揽了?”   “对,必须给个说法,不然我们就去上面反映!”   听到这个,陈俊良终于急了起来,“别吵别吵,谁说没有说法,有说法啊!”   这帮子知青可不好糊弄,你说给说法,他们就必须看到结果。不然真能给你一层一层闹上去。   陈俊良灰头土脸,答应给上面打电话。   处理的结果是,白明时这次算是将功补过,之前装瘸躲避生产劳动的事就既往不咎了。住的地点也从牛棚旁的小房子被安排到了知青宿舍,而对陆之远也开了点脸面,让他从牛棚住到了白明时搬出去的小房子里。 第48章 肉丝面,菜饺子   没过多久, 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农场里的消息虽然后知后觉, 但也在大喇叭里得知了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   知青们欢呼雀跃, 最高兴的莫过于陆之远了。多年前, 他因为说了一些话得罪了那些人而获罪被关到牛棚里来, 现在终于证明了他说的是对的。一个一米八几的中年男人, 竟然抹起了眼泪。   这一年的春节, 是胡娇娇和杨玉乔母女过得最欢实的一个年。   大年初二, 杨玉乔特地划拉了些冬天和胡娇娇腌制的酸辣白菜、腌萝卜干、冻柿子, 又做了老人穿的棉鞋, 和胡娇娇搭着拖拉机一起进了城里, 打算去杨玉明家拜年。   同行的还有南山农场的知青们, 这些知青有的家距离遥远,有的不方便回去,只好央求着大队,过年给拉一趟拖拉机带他们进城去逛逛。胡娇娇也是跟着沾了光了。她们母女两个人瘦, 挤在人堆里不占地方, 就这样满满当当一车一起高高兴兴地进了城。   “哎,白明时,你不是不好凑热闹么?今天怎么也跟我们站一块儿了?”一个男知青爽朗地说道。   白明时淡淡笑笑,没有讲话。   旁边另一个男知青快人快语,“唉,你个傻帽儿, 没看见人家小胡也在拖拉机上吗?人家是一对儿,难不成你还想拆喽?”   一车人哈哈大笑,打趣得胡娇娇满脸通红。本来两个人还站得有点距离,偏偏几个知青互相让让,把他俩往一块凑,就这样挤到了一起。   “过来过来!”   “我不站这儿!”胡娇娇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往别处闪躲。白明时看在眼里,却在心里笑,平时这丫头要多主动有多主动,回回都让他心里悸动不已,没想到她也有脸红不好意思的时候。趁她闪躲,白明时却冷不丁一把把她向自己拉靠拢,紧紧用手臂环住。胡娇娇吓了一跳,又是羞臊,又是紧张,忍不住仰起脸用眼睛瞪着他。   白明时却装作视而不见,也不说话,就一脸满足又得意地站着。这下旁边的知青起哄声更大了,杨玉乔坐在开拖拉机的老崔头旁边,对她们年轻人的哄闹也很无奈。   老崔头冲后头嚷了嚷,“别吵吵了!下面的路不好走,晃荡晃荡的当心掉下去!”   各人这才老老实实重新扶住,但想着一会儿要进城逛街的激动心情是按捺不住的。   拖拉机的摇晃让胡娇娇和白明时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趁着这个功夫,白明时在底下紧紧握住了胡娇娇的手。胡娇娇也没有抗拒,反而也跟着握紧了白明时。   到了城里下了拖拉机,这帮子知青就像出了笼子的小麻雀,四下里散开。   胡娇娇今天穿了一件红棉袄,戴着一顶围了一圈毛的棉帽,下了拖拉机,不大高兴地撇撇嘴,“一路上你踩我脚多少回了,看,鞋子都给你踩脏了。”   白明时低头看了看,笑道:“你真是倒打一耙,看看咱俩的鞋到底谁更脏?不是你踩的我么?”   被揭穿了,胡娇娇嗔怪着瞪了他一眼,又甜甜地抿嘴笑笑。那边杨玉乔也下来了,冲胡娇娇呼唤道:“娇娇,你跟不跟我去舅舅家啊?”   “哎,来了!”胡娇娇赶忙回头对杨玉乔应道。   白明时道:“你去吧,我去你上次说的那家药店看看。下午两点还在这家点门口等你。”   胡娇娇乖巧地点了点头。   对杨玉乔来说,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遇见娘家人是天大的喜事,杨玉明没想到大年初二杨玉乔和胡娇娇会过来,开门的时候也十分惊喜。   “巧妹和娇娇来啦!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杨玉明忙把二人往屋里迎。胡娇娇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心说这会儿也没移动电话,就南山农场到县城这么点距离更犯不着写信了。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杨玉乔却怪不好意思又拘谨的,“一点心意,不要嫌弃。都是我和娇娇亲手做的。”   杨玉明很高兴,冲着屋里喊道:“高红,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谁来了?”高红从屋里满心欢喜地走出来迎接,以为是杨玉明某位有头有脸的朋友,一看是杨玉乔,脸上堆着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杨玉乔是个心细的,自然看出来这位堂嫂并不那么欢迎自己,于是也尴尬起来。杨玉明不明所以,见高红发愣,忙推了推她,“还愣着干什么?小妹和外甥女带了东西来,快帮忙提进厨房。”   “哦哦。”高红经丈夫提醒,假模假样地扯出了一抹笑,搭把手提东西。   胡娇娇同杨玉乔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不打算多待了,坐一会儿就走吧。   杨玉明热情地迎着她们俩进屋,又冲卧室里喊道:“娟儿!你娇娇表妹来了,快出来。”   杨晓娟从屋里探出头来,不情不愿地走过来跟胡娇娇和杨玉乔打了招呼,互道了声新年好。   “去,带妹妹去屋里坐会儿,或者院子里玩会儿。”   杨晓娟不满地撇撇嘴,“我还要看书复习准备高考咧!”   说着,就要转身往屋里走去。被杨玉明眼睛一瞪,只得暂时坐在了沙发边上。   杨玉乔好奇道:“怎么?高考不都是推荐上工农兵大学?”   杨玉明小声道:“妹子你这常在乡下不知道,那大城市都变了天了。我早就听消息传过来,说往后可能还是得恢复高考。不然以晓娟的年纪,明年毕业就该下乡插队了。我估摸着,往后知青不会再下乡了。”   杨玉乔一听急了,“那已经下乡的知青呢?会回城吗?”   杨玉明推了推眼镜,“那可不好说,不过现在全国各地下乡插队的知青太多了。社会建设也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以后啊,还是有知识的人吃香。所以我就让晓娟先准备起来了,晓军也督促着学习,不能落下。”   杨晓娟在胡娇娇面前终于得意起来。先前见头一次的时候,胡娇娇的漂亮让她几乎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大字不识几个,又不能念书上大学,将来也找不到什么好对象吧!   杨玉乔心里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这要是真如杨玉明所说,又恢复高考,又能知青回城的,娇娇和白明时的关系会不会受影响?男人的心在前程面前,可是说变就变的。   从杨玉明家出来,杨玉乔打算去供销社买点新年开春用的东西。胡娇娇的心里却惦记着白明时,向路边东张西望的。   不一会儿,白明时如期走了过来,“娇娇,等很久了吧?你冷不冷?”   当着杨玉乔的面,二人都不敢太亲昵,于是胡娇娇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刚从舅舅家出来。”   杨玉乔有心事,可看见眼面前两个孩子无暇的笑容,又不忍心打断,只好对女儿说道:“妈去供销社看看,你们在这儿不要走远。”   “哎!”二人迫不及待地应道。   待杨玉乔走远,白明时这才拉过胡娇娇的手,放到自己刚刚跑得滚烫的脸颊上捂热。“还说不冷,都冻得跟冰疙瘩似的。”说着,他又拉过来在自己的掌心搓了搓热,哈了两口热气。   胡娇娇心里甜得跟什么似的,见旁边有个饺子店,便对白明时道:“明时哥,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饺子暖暖吧。”   “好。”   这怎么一对登对的青年男女,一进门就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   “来三两饺子,白菜猪肉馅的。”白明时将钱和票递给老板。   热气腾腾的饺子不一会儿就出锅了,摆在胡娇娇面前。而白明时却在一旁喝起了饺子汤。   “明时哥,你怎么不吃呀?是钱没带够吗?我有……”   白明时忙摆摆手,“我是南方人,不怎么爱吃饺子。”   胡娇娇惊道:“对哦,我差点忘了。”于是忙朝老板招招手,“老板,再来一碗雪菜肉丝面吧。”   “不用了。”   “要的要的!”胡娇娇坚定地点点头。   白明时拿她没办法,无奈地摇头笑笑。   面还没上来,胡娇娇盯着自己碗里的饺子,想着白明时的面,半晌开口道:“明时哥,如果可以回城里的话,你想回你的家乡吗?”白明时是上海人,后来跟着外公工作调动到了南京。胡娇娇想起了在杨玉明家听到的话,按历史进程,今年的确也到了这个节点上。   白明时笑笑,“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可如果我留在这里,你就得放弃你喜欢吃的米、细面条、小馄饨和甜食,吃北方的饺子、大馒头。这些生活习惯也都很重要,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热腾腾的雪菜肉丝面也端上来了,白明时没有动筷子,而是用手指在胡娇娇的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你不是说你要做手艺最好的小厨娘?我跟着你,还怕吃不到天南地北的饭菜?”   胡娇娇听到这个也哑然失笑了。   两个人一个吃着面,一个吃着饺子,欢欢喜喜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明时哥!你怎么在这里?” 第49章 新砖厂,小妖精   来的人竟然是铜钱乡的那帮知青, 刚刚说话的正是罗敏君。   看到昔日相处不好的“敌人”,胡娇娇不由自主地蹙起眉, 并不想跟罗敏君扯上什么瓜葛。果然, 罗敏君看到坐在白明时对面的胡娇娇, 也不高兴起来, “你怎么还跟她坐一起吃饭?都是她害的你现在这样!”   胡娇娇也不客气地放下筷子, 站起来,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害他了?你觉得我害他, 怎么他当初被带到南山农场, 也没见你为他做什么?”   “我……”罗敏君心虚地将到嘴边反驳的话又咽了下去。   胡娇娇可不甘示弱, 像罗敏君这种人, 说白了就是更爱自己罢了。等困难临头了, 就各自飞。   她很久没见到田晓萍她们了, 见了面也很亲热地聊起天来。   罗敏君索性不去理会胡娇娇,心疼地咬了咬嘴唇,“明时哥,你瘦了, 一个人在南山农场那边, 一定很辛苦吧。”   白明时淡淡笑笑,“不辛苦,跟娇娇待在一起,怎么会辛苦呢?”   各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虽然当初白明时因为犯错为被带走,胡娇娇不顾一切、想方设法追到了南山农场,村里人也都心知肚明, 定是心里有那个意思,才这样做。可那是胡娇娇的心思,并不是白明时的心思。   胡娇娇虽然长得漂亮,可再漂亮也是山里的村姑,上不得台面。他白明时是谁?这波下乡知青里长得最俊,家世也很优秀的知识分子,这两个人就好比是糖水配咖啡,压根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啊!   罗敏君知道白明时一向清高,看不上自己不打紧,可他怎么能看上和自己还差十万八千里的胡娇娇呢?   如果不是在外头,身边又有其他知青看着,罗敏君恐怕此时就要发出土拨鼠的叫声了。   半晌,她才不可置信地尖着嗓子道:“明时哥,你天天待在那个农场,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我收到家里给我写的信,说北京上海那边的学生都已经开始看书复习了,有很多风言风语说以后搞不好会重新恢复高考,咱们都有机会回城的!”   “小点声!”田晓萍她们赶忙拉了拉罗敏君的胳膊,恨不得捂上她的嘴。要知道这个消息现在还都是听各自家里的人写信偷偷告知的,关系好的私底下传一下,谁敢在大街上这样嚷嚷?   她以为白明时只是不知道这些,认为自己往后只能一辈子待在农村了,才会选择这个空有一张好皮囊的村姑。哪知白明时却淡淡地道:“我知道啊。”   “你知道?你知道还跟她走得近?难不成将来你要带着她考大学、回城里?”罗敏君简直认为眼前的白明时不是自己原先认得的那一个,或者脑子坏掉了,被胡娇娇的美貌所迷惑,连大好的前程都不要了。不,一定是胡娇娇也知道了这些,缠着明时哥,以后好跟着他进城享福,摆脱农村户口,一定是这样!   “我有必要告诉你我的打算吗?你是谁?”白明时一句话噎得还在等待他解释的罗敏君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完了吗?说完了让开点,别挡着亮光影响我们娇娇吃饺子,我觉得你过来时,可能倒了她的胃口,本来能吃一大盘的,现在三分之一都吃不下去了,请你赶紧走。”   刚刚罗敏君的眼泪还包在眼睛里,现在是直接哇哇大哭了。同行的几个女知青赶忙过来又哄又劝的,可心里也一样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她这样哭很丢脸。   胡娇娇被白明时的话逗得咯咯笑。   白明时却轻笑一声挑了一下面条,“现在能吃下饭了?刚刚闻到一股子醋味,蘸饺子用不着那么多吧?”   胡娇娇连连点头,笑得花枝乱颤。   吃了一大半,胡娇娇才小声问白明时道:“明时哥,你去了那家药店怎么说?”   白明时顿了顿,“现如今不论中西药都是很短缺的,尤其是西药,从各个地方进药要各种审批手续还是很难。但制作重要就不一样了,因为有些材料可以上山去采,说不好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镇上这两家药店都是祖传的药店转国营,虽然有国营入股,但实际经营还是本家。这家药店的经理上次用过我送来的蛇胆后,很愿意再收我做的中药丸。”   胡娇娇听罢,很是高兴又欣慰,“明时哥,我就知道,你的医术一定没问题的。”刚高兴了一会儿,胡娇娇又失落地耷拉下小脑袋,“虽然我不喜欢罗敏君,但是她说的话我是赞同的。你有大好的前程呢,不能为了我丢弃掉。就这样跟我在乡下一辈子,我也会很难过的。明时哥,如果真的哪一天恢复高考了,你就去参加吧!”   看到白明时刚要急着开口,胡娇娇浅浅一笑,握了握他的手,“你放心,我才不是那么大公无私、默默奉献的传统美德好女子。你别忘了,在他们嘴里,我可是个小妖精。我已经认定你了,赖定你了,将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要是回城,那我也进城,我也不甘心待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想要去更大的天地闯一闯哩!”   对面的小丫头弯弯的眼睛里像是有亮晶晶的星星,从她狡黠的目光中,白明时读到了对新生活的憧憬。   今年开春开得早,天气也转暖得快。对庄户人家来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不天寒地冻了,纷纷出来耕地拉牛开垦农田。就在这时,生产队却公布了一个消息:为了加快生产步伐,南山农场附近要建一座砖厂。   消息传来,农场全都炸了窝。   谁不知道去了厂,就意味着工分能翻一倍都不止。人家方圆几里其他地方的大队早就有其他的生产了,只有南山农场还守着那些种田、牧牛羊的事。听到这个消息,各个家里的男劳力都高兴坏了,跃跃欲试。   陈俊良却站在大台子前说道:“别都一窝蜂往砖厂扎,都去干着这个了,谁负责农场的田地和其他活儿?那个,到底谁能进砖厂,回头由大队来决定。”   这个话一出,刚刚还兴奋不已的农户们全都小声议论起来。谁不知道要是由大队来决定,多少会有人私底下做点拉拢关系的事。   “都讨论什么?别瞎打听啊!这事也不是我决定的,是县里的意思,咱们这个砖厂不是南山农场一家的,是和铜钱乡合起来的,铜钱乡原先那个太小了,县里想扩大,又想省点成本。正好我们农场去年也申请要建设砖厂,县里干脆就让我们合二为一了。两家一起齐心协力造一个大的。”   “那他们岂不是已经占了一半的人!”听到这个的农户不乐意了。   台上台下闹嚷嚷的,胡娇娇却没那个闲工夫看热闹,反正也与自己无关。白明时也不会去。那天听说了有可能恢复高考的消息后,白明时破天荒给家里写了信。以前他写信只问问外公的身体情况,从来不为自己的将来做打听,给家里添麻烦。   没多久,白家的信没到,陆之远的信却到了。他的学生给他写信,信上说,消息可靠,的确是有恢复高考的打算了,但可能要到下半年。学校里已经意识到教授、老师的短缺,很多那些年的冤假错案也开始重新评判了。学生让陆之远不要着急,要对生活充满希望,光明就在眼前了。   陆之远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白明时,让他也早做打算。   新砖厂开了之后,因为距离南山农场要近一些,所以不少砖厂的工人都来南山农场大食堂吃饭,胡娇娇一下子工作量就激增了。   范师傅宽慰她道:“娃子你别着急,大锅饭还有我做呢!不行再招个帮手。”   这个胡娇娇倒是满不在乎。人多吃饭香,倒也不用她每天玩空心思、照着那本菜谱想新菜式了。   第一天打菜,胡娇娇就见到了两个老熟人:胡招娣和许冬宝。   这两个人同砖厂的工人一起,穿着工装,身上都是灰,胡招娣瘦瘦小小的一个,跟在许冬宝后面,被那些争先恐后来打菜的工人差点挤没了。看见正在打菜的胡娇娇,伸出一节雪白莲藕般的胳膊,许冬宝又是惊讶又意料之中似的,他忍不住看了胡娇娇一眼,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两个人胡娇娇一个都不想看见,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扎堆来了砖厂,还都来大食堂吃饭。胡娇娇按照规矩给两人打了饭菜,根本不想多看第二眼,直接对窗口喊着:“下一位!”   大白菜烧豆腐这样简单的菜,胡娇娇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各个工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既是为了多打一点菜,更是为了多看一眼做菜的这个美厨娘。   没过两天,胡娇娇就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食堂西施。   回到家里,胡娇娇将衣服换下,洗干净手,擦了手油。就是那种在供销社买的,用玻璃纸包着的电池大小的白色固体手油,像一小节蜡烛又想固体胶。尽管这是一双做菜的手,可胡娇娇还是格外呵护,要知道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她边擦油,边对杨玉乔道:“妈,今天在大食堂我看见招娣了,还有那个任家庄的许冬宝,他们竟然都在大队新弄的砖厂干活了。” 第50章 荒野地,遮羞布   杨玉乔正在纳鞋底子, 听到女儿嘴中说出这两个名字,针差点扎到手。   “啊?他们怎么也来了?”   胡娇娇也不高兴地噘起小嘴, “县里把我们农场打算建的砖厂和铜钱乡的合并了, 整成一个大的。新砖窑离南山农场近, 他们就都中午来这边食堂吃饭, 打饭的时候我就见到他们了。”   杨玉乔心有余悸, “那招娣是个有心眼儿的, 听你那话说, 许冬宝这孩子也不实诚。咱也不是故意防着人家, 但就别招惹, 绕着道走就行了。老话说的, 宁可得罪君子, 也别得罪小人。”   胡娇娇笑道:“妈, 您终于不是傻白甜了哈!”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是傻白甜?”杨玉乔虽然不大清楚这个词的意思,但从女儿的表情来看,估摸也不是什么好词儿。   胡娇娇拍了拍杨玉乔的手背,“就是说您终于长心眼儿了, 没那么单纯善良好上当了!您放心, 你闺女我也不是傻白甜,一定离那俩人远远的。”   不过她心里却纳闷上了,砖厂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光是南山农场想进砖厂的人,为了名额最近都快把陈俊良巴结上天了。胡招娣是个女的,力气小、人也看着不机灵,干这种活儿的差事怎么会轮到她?   个中一定有古怪!   胡娇娇的猜想是一点没错。   那次胡兴旺一家到南山农场找胡娇娇, 想要占点便宜,结果不但没占成还挨了胡娇娇一通撵。一家子灰溜溜地回去后,王秀花就将主意打到了这个二孙女的身上。   胡招娣年纪也不小了,村里跟她差不多大的早就有嫁人的了。邻村那个鳏夫有点手艺活儿,答应给胡家送粮油、送布、送票,作为聘礼。没了大儿子一家的贴补,胡兴旺一家都指望他一个人,于彩霞、王秀花还都是好吃懒做又不省事的,生活每况日下。   面对这样的条件交换,王秀花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胡招娣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听着墙根儿,又从弟弟小宝嘴里套到了父母和祖母的打算,恨得嘴唇都咬破了。她恨自己长得不如胡娇娇招男人喜欢,也恨自己没用逃脱不了这个家。   就在她蹲在小河边偷偷哭时,一个下工归来的青年正好路过。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许冬宝。   胡招娣知道许冬宝打小就喜欢跟在胡娇娇后面默默看着她;也知道白明时装瘸那事是他举报的。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对浓眉大眼的许冬宝有过心思?奈何许冬宝的眼里只有胡娇娇。   一想到自己要嫁人的命运,胡招娣一咬牙,也算从小到大没在胡娇娇身边白待,将个娇怯的模样学了个大半。在村里见惯了粗野丫头的许冬宝,一下子就被这个正在抹眼泪的妮子吸引住了。   胡招娣和胡娇娇是堂姐妹,本来长得就有三四分相似,就这样,许冬宝被绊住了脚步。   一来二去的安慰,二人悄悄好上了。   许冬宝在砖厂,在村里人眼中是个好差事,他又是家中独子,要是能嫁到这样人家,不比嫁给邻村那鳏夫强多了?   胡招娣索性豁了出去,诱着许冬宝钻了一趟玉米地。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青年哪里受得了这个?   没过多久,许冬宝就通过在砖厂里巴结上的小头头把胡招娣也给弄了进去,砖厂有些细致的活儿需要女人干。胡招娣就这样成了家里第二个能挣工分的人。   嫁了人就会丢砖厂的差事;而且在砖厂,说不定往后能说更好的人家。王秀花心里盘算了几下,终于将邻村鳏夫那门亲事给打消了。   胡招娣运气好得很。本来也是轮不到她进来的,可就是因为铜钱乡和南山农场一起改建的砖厂扩招,所以许冬宝才想方设法把她塞了进来。   不用在家里看大人脸色,还能日日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处,胡招娣心里别提多美了。   直到在大食堂打饭,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堂姐胡娇娇。那比以前还要窈窕婀娜的身段、雪□□嫩的手腕子,纤长的十指,都让胡招娣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打饭的时候,胡招娣就站在许冬宝旁边。尤其是许冬宝看向胡娇娇的眼神,像火一样炙热,恨不得在胡娇娇身上烧出个洞来。   等到晚上两个人下了工独处的时候,许冬宝摸着胡招娣粗糙的手,脑海中浮现出白日里那双雪白细腻的柔荑,忍不住发出抱怨,“你这手也该洗洗了,怎么这么脏?指甲缝里都是泥灰。”   在砖厂做工指甲缝怎么可能没有泥灰?胡招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同时心里也更加嫉恨胡娇娇。凭什么她就可以在大食堂里做饭,干着轻松又工分多的活儿?自己却要在砖厂里跟砖头、水泥打交道?   砖厂建在南山农场和铜钱乡差不多中间的位置。每天下了工之后,同村的都结伴而行走山路回去。为了能和许冬宝有独处的机会,胡招娣总是干活干到最后,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一路上,胡招娣强忍着许冬宝三言两语间的对比,自己则心烦意乱着。忽然,路边的荒坟飘出星星点点的萤火,吓得胡招娣大叫一声忙往许冬宝身后缩。   要是往常,许冬宝一定会将胡招娣护在怀里,然后好言安慰。可这是走夜路,又是荒坟地,许冬宝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怎么走到这儿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跟大部队走散了?”   许冬宝尽管心里害怕得很,却依旧佯装镇定地埋怨胡招娣道:“都怪你,做什么活儿要干到那么晚!下了工的工分都是一样的,你多留那一会儿有什么意义?这一路怪渗人的,还不快走!”   说着,倒也顾不上胡招娣能否跟得上步子了,自己带头就往前跑。许冬宝个子高腿长,加快脚步走起来飞快;胡招娣哪里追得上!可要是落单就更可怕了,胡招娣咬咬牙,拼了命迈开步子跑着过去跟上许冬宝。   “你做什么跑那么快?又没有鬼真的在后面追我们!”终于赶上了许冬宝的胡娇娇气喘吁吁,幽怨地借着月光,望着许冬宝,“要是真遇上危险,你就当真这样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不管了?”   要是平时,胡招娣才不会对许冬宝说这样的话。可白天的事,和刚刚一路上许冬宝流露出来的对胡娇娇的留恋,已经让胡招娣心里的嫉妒滋生,再加上刚刚被一吓,讲起话来难免阴阳怪气起来。   许冬宝也感到有些不适应,平时的招娣不说像城里姑娘那么温柔小意,但也是很懂事乖巧的。不由皱着眉头道:“谁丢下你不管了?我要真撒开腿跑,你还能追上我?刚刚那地儿,就我们俩人,不赶紧跑万一碰上不干净的多不好!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哼,又不是没干过为自己坑别人的事。那姓白的知青装瘸不就是你撞见后……”   “你不要给我胡说八道!”许冬宝恼羞成怒。关于这件事,村里知道的人不多,那些知青就更不知道了。他在任家庄是老少口中的老实人,老实人怎么可能干背地里举报、断人前程的事?可因为嫉妒那天看见白明时背着胡娇娇,他想都没想就这么干了。   村里知青中要推荐一个子弟上工农兵大学,属白明时文化最高成绩最好,可被推荐是要结合品德的。白明时虽然为人清高了些,但自从来插队,就一直帮着刘一舟给村里人治病抓药,口碑还是很不错的。对同样有希望被推荐的赵子林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他的举报,让白明时直接被打上人品有问题的戳子,也给赵子林去除了一个很大的绊脚石。作为回报,赵子林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安排他进了砖厂。   对家里人来说,他是比村里其他年轻人有前途的青年。可他自己一想到是因为损人才利己,就是一阵恼羞。   此时胡招娣在他面前提起,无异于扯下了许冬宝的遮羞布。   他恶狠狠地胡招娣说道:“你最好给我本分老实一点!别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进的砖厂!没有我,你早就嫁给张家村那个老鳏夫了!安稳日子不过,在这儿发什么邪疯!我能让你进来,也能让你滚蛋!”   胡招娣也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你敢让我走,我就把你对我耍流氓的事情告诉大队,让你也留不成!”   “你……”许冬宝没想到胡招娣竟然在这儿将他一军。要知道搞破鞋在这年月可是个不小的问题,涉及作风问题,往后提干什么的都想都别想了。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让许冬宝惊到了,胡招娣回过神来,生怕许冬宝对她们俩的关系心生悔意,她刚刚说那些只是吓唬吓唬他,并没有真的想鱼死网破。于是又赶忙变回了往日的低眉顺眼,对许冬宝软语,“冬宝哥,都是我不好。我今天白天干活累着了,刚刚路过那片荒坟地,实在是被吓到了。咱们俩是一条绳上的,我怎么会去做对我们俩都有害的事呢?”   许冬宝直觉得头皮发麻,一个女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自己眼面前变脸两次呢?不过胡招娣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他们的确是一条绳子上的,谁不好了另一个别想往外摘。   夜间的冷风让他稍稍平复过来,两人一路不再多话,往村里走去。 第51章 挖春笋,护手霜   一大早, 胡招娣跟着村里的青年一起上工,以往都是跟许冬宝一起的。而今天许冬宝却刻意不搭理他, 一个人跑到队伍的前头, 同其他青年有说有笑, 将她晾到一边。   胡招娣又恨又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又不好做的太明显。昨天回去后, 她思来想去, 还是得牢牢拴住许冬宝。就算他眼里有胡娇娇, 只要她能嫁给许冬宝, 心里惦记又有什么用!   路过昨晚那片荒坟地, 白天看起来就没晚上那么可怕了。一个个小土堆上长满了荒草和不知名的小黄花, 在风中摇曳着, 更显凄凉。   都说胡娇娇长得明艳,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山丹丹,绚丽如彤云。而自己呢,就只能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野花。胡招娣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拳头。   有时候不是你躲着、让着, 坏人就不会惦记你。胡娇娇当然不知道自己压根什么都没干, 就已经重新上了胡招娣心里的黑名单。   “当啷当啷!”   县城里的邮递员两个星期才来送一次信和包裹,骑着大杠自行车,小包裹会顺道带过来,有的大件就只能自己去县城邮电局收寄点拿了。   “白明时,有你的信!”邮递员扬了扬信封,“还有包裹, 包裹不大我就给你送来了,张宏、孙强、文小燕,你们有家里寄的包裹比较大,回头自己去县城的点领。”   一听说家里寄包裹来了,各人都很欢欣。   信封厚厚的,邮票都贴了不止8分。   旁边的知青都很羡慕,“白明时,你这信封这么厚,你家里肯定给你寄票和钱了吧!”   白明时淡淡笑笑,拿着信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里面果然有一叠票和钱。白明时没有动那些,展开了信纸。信纸上上带着淡淡的馨香和笔墨香味,外公写的信都是带着淡淡的药香。白明时微微惊诧,看向笔迹和落款,果然是母亲白薇写来的。   信上说,她们这些前几年受了影响的科研人员已经陆续返回到原先岗位了,她已回到上海,准备将外公从南京的疗养院接回家。上海的学生不少都在悄悄复习准备高考,有内部的确切消息,下半年就会恢复高考。她会找人打点,早日让他回城。   要恢复高考了?可以回城了?   白明时捏着信纸,心里微微惊讶,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他将信纸随手放置到一边,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高天流云,心里起了一丝微澜。   上次他写信回家,除了问候外公以外,还提及了他和娇娇恋爱的事。可母亲的来信上只字未提,难道真的没有看他写给外公的那封信?   白明时很快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猜想。他们母子俩的性格很像,白薇也不爱说话,更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情感。但不代表她心里不爱这个家。被带走的这几年,为了不拖累家里,从来都没有给他和外公主动写过一封信。   这么久了终于回来,她一定会仔细地看他上次寄回去的那封。   白明时皱了皱眉。   “明时哥!”   胡娇娇甜甜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小跑的小喘。   白明时猛地坐起来,顺手将那封信揉成一团,不动声色地放进了口袋里。   “明时哥!”胡娇娇将小手一展,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金灿灿的迎春花。   白明时哑然,轻轻笑道:“你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胡娇娇认真地点点头,“对呀!我上午路过大食堂门口,就看到这丛迎春开了。我妈说迎春开了,春天就来了,我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这个消息。”   白明时笑着接过那朵黄灿灿的小花,喃喃道:“娇娇,你对我真好。刚下乡插队的时候,我对未来的生活很迷惘,甚至觉得没有希望。我不愿意跟身边的任何人交流,也不想投入集体的劳动中去。”   “后来呢?是被我的美貌吸引了,还是我的厨艺?”胡娇娇得意洋洋道。   白明时最喜欢看她一笑起来就弯弯如月牙的眼睛,还有唇边那对小梨涡。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为了自己和母亲能够活下去,在努力咬着牙做很多事。他想用后半生呵护这朵小娇花。不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阻隔,亦或是家里人有旁的意见。   “娇娇,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胡娇娇撇了撇小嘴,小声道:“那你会像呵护这朵小花一样护着我一辈子吗?”   “会的。”白明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赶紧拿来吧!”胡娇娇立马换了张脸,一手掐着腰,一手又霸道又无赖地朝白明时眼前一伸,摊开了手掌,勾了勾。   “什么呀?”   “别装傻!刚刚不还说要一辈子呵护我这朵小花吗?要呵护我,就要先呵护我的手啊!你看,我的手每天在大食堂洗菜、切菜、做饭,不好好呵护就会很快变粗了。我那支‘蛤蜊油’昨天就用完了,你说过要给我做一支擦手油的。”   原来是为的这个!白明时心里暗笑,这个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呢!   “快点,快点,给我!”胡娇娇的五根小手指一起动了动,一副黄世仁催债的样子。   白明时从地上站起来,宠溺地哄道:“好好,早就做好了,我去给你拿。”   胡娇娇顿时满眼期待。   “呀,这个好香啊,是用什么做的?”   “独门秘方,据不外传。保密!”白明时交到胡娇娇手中,微微笑道。   胡娇娇轻哼一声,“不告诉我拉倒,反正我做菜的独门秘方你也休想让我告诉你!”   白明时在她翘翘的小鼻尖上轻轻刮了下,“那我们就各自保密,反正以后我的饭菜都有你来做,你的健康就有我来负责了。你也不吃亏。”   胡娇娇掰着手指头盘算道:“要是以后我能有个大酒楼,你在旁边开个医馆,那多赚钱!”   这时候还不是市场经济,胡娇娇的想法让白明时哭笑不得,“你这个劳动人民的子女怎么偏生长了个资本家小姐的脑袋?快收收你的心,回去大食堂吧!”   胡娇娇应了声,拿着白明时给做的擦手香膏跑回去了。   望着胡娇娇的背影,白明时沉思起来,他打算为了他和娇娇的事,专程向白薇和外公写一封信。   虽然迎春已开,但倒春寒还有,找不到太阳的地方还是有些冷的。   胡娇娇一路小跑,跑到大食堂,掀开棉帘子,顿时感到一阵暖和。   “哎呀,还是这里暖和,外面看着太阳高高的,但还冷着呢。”胡娇娇搓了搓手,哈了两口热气。   翠翠已经把菜都洗好了,冲胡娇娇笑笑,“这里烧大灶怎么能不暖和?娇娇姐,我烤了几个地瓜,你先吃一个再做饭吧。”   胡娇娇一进门就闻见烤地瓜的香味了,葛翠翠递了一个大的给她,胡娇娇接过地瓜,惊讶地出声,“呀,翠翠,你的手冻裂开了!”   葛翠翠不以为意,“不碍事的,好几年前生的冻疮,一到冬天就犯,天暖和就好了。可能刚刚洗菜的时候又冻了一下。”   “那怎么能行呢?一看你手背上除了那个冻疮的地方,其他地方也很干,这样烤火后风一吹就容易裂。我有擦手油,你快擦擦。”胡娇娇忙从口袋里掏出白明时给的自制护手霜,拉过葛翠翠的手,往上抹了两下。   葛翠翠深吸了一口气,惊喜道:“真好闻!”   “当然了,除了好闻,还能治你手上的皲裂、冻疮呢,里面放了很多药材。”   葛翠翠当即把手往后一缩,“那得很贵吧?估计得是县城的供销社才买得到。”   胡娇娇嗤嗤笑了,“这个呀,到大省城的供销社都买不到!这是明时哥自己做的!”   “明时哥真厉害!”葛翠翠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娇娇姐,你和明时哥真般配,他能干你也能干,你们俩还都长得那样好看!你看他多想着你,还给你做这样的擦手油呢。我身边见到的那些庄稼汉,哪个对婆娘讲话不是粗声粗气的?真的,明时哥对你可细心了,那天我还听隔壁二丫她们悄咪咪地讨论,说你有福气。”   胡娇娇听得心里美滋滋的,抿嘴一笑,“以后你也会找着的。”   葛翠翠顿时脸一红,“娇娇姐,你说什么呢!”   胡娇娇咯咯笑笑,“这擦手油我放灶台边上了,你下次洗菜、刷碗后就擦擦这个。我们俩轮流用,范师傅要是想用也能用。”   “那哪儿能给他用,他用就浪费了!”   两个人笑着开始做事。   中午做的是小鸡炖蘑菇,地道东北菜,蘑菇是前两天下过雨后在小山坡那边采的。又鲜又嫩,拌着刚破土的春笋,简直是鲜上加鲜。自从上次闹鸡瘟,生产队里也好,农户也好,鸡都成了宝贵的。   今天是开春后吃的第一顿鸡,南山农场连上砖厂来吃饭的人,全都大快朵颐。   “娇娇啊,手艺又进步了!”   “娇娇就是我们南山农场的劳模!”   自从到大食堂做饭以来,胡娇娇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别人对她厨艺的夸赞,这比她自己喝了蜜还值得高兴。   午饭后下午两点多,正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胡娇娇从大食堂下工后,和葛翠翠拎了个小挎篮,打算再去挖些新鲜的春笋。   “娇娇姐,这笋这样做真好吃!”葛翠翠挖到新鲜的笋,高兴说道。“嗯,小心点,剥笋的时候不要伤到手。”胡娇娇蹙着眉,笋是最坚韧的,顶着上方重重压力向上破土而出。不经意间,自己的手上都被拉了好几道小口子。   葛翠翠高兴地挖了一大篮子,同身后的胡娇娇说话,等了小半天也没见回话,葛翠翠一愣,回头去看。   只听到身后的胡娇娇尖叫了一声,吓得差点丢了手里的篮子,“娇娇姐!怎么了?”   只见胡娇娇的镰刀和篮子都掉落在地上,一双白莹莹的手红肿了一大片。 第52章 话梅糖,坟前草   “怎么又是范师傅啊?”   “这几天都我做!”老范用大铁勺子敲了敲饭盆, 对着来排队的知青们道。   “范师傅,娇娇是请假了吗?”对于南山农场的年轻人来说, 既没有见到食堂西施的手, 也没吃到她做的菜, 这一天干活都浑身不得劲。而且还要连续好几天。   老范叹了口气, 摇摇头, “可怜这女娃娃, 生病了。”   “啊?娇娇生病了?”   大食堂排队的队伍一下子炸了窝, 陈俊良赶忙过来干预, 让大家安静一点吃饭。   没过一天, 胡娇娇手伤了的事, 就传遍了整个农场。   “我今天特地去看了, 可怜呢, 那双手原本白生生的,现在肿得跟馒头一样,那伤口都烂了。”   “生冻疮冻的吧?”   “才不像冻的呢!冻疮我又不是没见过,哪会那么严重?”   “唉, 看来要有日子吃不到好吃的饭菜了。”   胡招娣走在回村的人堆里, 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再次路过那片荒坟地,胡招娣非但不怕了,反而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下午砖厂的几个代表去看望胡娇娇,她也去看了。那双手如今又红又肿,比个红烧出来的猪蹄还要红。哪里还有原本嫩生生的样子?坟前草的汁液,沾上伤口就烂就化脓;就算没有伤口, 也够火辣辣地红一片。   她不就是靠这双手在这儿做饭么?这双手废了,看她还能做什么!   胡招娣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许冬宝跟她形容胡娇娇手时候的样子,此时的她,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就像大冷天的喝了一碗热汤。   这样想着,胡招娣故意放慢了步伐。许冬宝已经好一阵子没跟她亲昵了,就算上次她费了好大劲才哄好,他对她的态度也还是大不如前。   “冬宝哥。”待前面回村的那些人走远后,胡招娣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许冬宝的袖子。哪知道,许冬宝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胡招娣再也忍不住了,尖锐地叫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许冬宝红着眼,“凭什么对你?当初你缠着我,我救你于水火让你不用去嫁给那个老鳏夫,又带你进了砖厂。你还不知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娇娇的手是谁干的?我亲眼看到你那天从大队食堂的后厨出来,你又不做饭,你去后厨做什么?”   “后厨又不是什么秘密地方,我怎么不能去?许冬宝,你嘴里说着为我着想,其实根本看不起我,一直就惦记着胡娇娇那个小妖精!你别忘了,我们俩可是……”   “够了!”许冬宝知道她又要提及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又是愤怒又是懊悔。他当初怎么就猪油蒙心,跟她好上了!   胡招娣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没错,就是我干的。你不是喜欢她的手么?我往她的擦手油里加了坟前草汁,够她烂上一阵子了。那东西又疼又痒,刚长新皮就想挠;挠了继续烂。循环往复,就算好了也会留下疤。你去说啊,去告诉胡娇娇这是我做的;那我也会告诉她,白明时那事是你举报的。到时候你在心上人心目中的老实人形象可就毁喽!”   许冬宝像是不认识她似的,又像见了鬼,逃似的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他连多一分钟都不想跟这个心胸狭窄、狠毒自私的女人待在一起。可这两个词是他用来形容胡招娣,但他自己难道不也是这种人吗?   “妈,我的手好疼!好痒!”胡娇娇泪眼汪汪,来这儿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个罪。   杨玉乔哭得比胡娇娇更厉害。她的娇娇女儿,虽说生下就在乡村,过不了城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也是从小疼到大的,几时吃过这个苦?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的娇娇格外以这双巧手为骄傲,能做出各种好吃的饭菜来。现在这手烂得不成样子,沾水都不能沾,还怎么去做饭?   到底是怎么了?   “娇娇!”白明时红了眼圈,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走进门以后,他俯身蹲了下来,轻轻地托起胡娇娇的手腕,像是在看一样贵重的宝贝。胡娇娇却还是本能性地将手向后一缩,“不行!不让你看!”   “啊!”因为慌乱着朝后躲,反而碰到了伤口。胡娇娇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外掉。   白明时心疼不已,“娇娇不怕,有我呢。一定不会留下疤痕。”   胡娇娇啜泣着,“可是……好丑……”   “不丑!娇娇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我的娇娇心善手巧,大食堂的所有人都喜欢你做的菜。我也喜欢,我喜欢你做的辣酱、黄鳝、红烧肉……你不是说了,要把全中国的美味佳肴都做给我吃,我们一起吃一辈子。”   胡娇娇依旧抽搭着,“可是……我怕以后都不能做菜了。”   白明时柔声安慰,“怎么会呢?这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你不相信我的医术么?娇娇,我的母亲平|反了,她已经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你不是想去大城市么?等你手好了,我就带你回我的家。”   “真的?”胡娇娇终于有了一丝欣喜。无比委屈地从背后伸出了两只小手。   白明时赶忙拿自己配置好的药,蘸着棉签给胡娇娇换。   “疼!我不要换!”昨天换了药后,反而更疼了。胡娇娇疼了一个晚上,今天说什么也不愿意换。白明时知道,自己配的这个药方是以毒攻毒的,就是会疼,可只有坚持用,才会有效果。   看着眼前原本活泼娇俏的小姑娘现在泪水涟涟,白明时的心都要揪起来了。   可这一次换药,胡娇娇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硬是挨了过去。   换好后,白明时知道她其实还是疼的,就是在忍着,于是捧起她的手,轻轻吹着气。清凉的风吹来,胡娇娇觉得疼痛感减弱了一些。   杨玉乔端着熬好的药从院子里头走进来,肿着两只眼睛跟核桃似的,“小白啊,你可一定治好我们娇娇。”   “一定!”白明时接过药碗,用汤勺舀起一勺药,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送到胡娇娇嘴边。   杨玉乔还在这里,胡娇娇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   “小白啊,你照顾一下娇娇,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杨玉乔转身出了屋子,就留下胡娇娇两个人。   汤勺到了嘴边,胡娇娇一闻就皱起了眉,“药好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不想和我一起去上海了吗?”   胡娇娇一声不吭,捏着鼻子乖乖地喝完了药。从小就不喜欢喝中药,偏偏这个年代西药又稀缺又贵,能有中药喝就不错了。想起一连几天自己都要喝这种苦苦的药,胡娇娇心里叫苦不迭。   正嘬摸着嘴里的苦味儿,忽然一块糖递到了自己的嘴边。   白明时微笑着看着她,胡娇娇惊喜,“哪儿来的糖?”   “陆老师让我带给你的。”   糖是话梅糖,入口又酸又甜的滋味一下子覆盖了之前的苦味。   “嘴里还苦吗?”   胡娇娇摇摇头。   “要不要午休一会儿?”   胡娇娇没有回答,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白明时。   白明时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放心,我不走,我就在院子里。”   胡娇娇从凳子上起身,小心翼翼地翘着两只手,哪里都不敢碰。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子悬空了一下,胡娇娇还没反应过来,一声轻呼,就被白明时抱在怀里。径直走向屋里的床。然后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替她脱了鞋、拉上被子。   胡娇娇不由自主感觉到脸颊一阵潮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刚到院子里,就看到杨玉乔和陆之远急急地围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换了药,看起来比昨天好了一些。但是还是得消炎,这边缺消炎的西药。我想办法去县城里弄。”白明时眉头紧锁,“娇娇说,那天剥竹笋什么事都没有,后来手被不小心划破了,她觉得是太干燥了造成的,所以就抹了我给她做的擦手油。没过多久就开始疼了。”   “那擦手油有问题?”   白明时摇摇头,“不应该啊,我自己试过,而且都是一些无害的成分。我闻了闻那擦手油,味道不一样了,里头加了别的东西。”   陆之远愤愤地一拳捶了捶手心,“到底是谁干的?我非揪出来不可!”   白明时的目光森寒,“是人是鬼,让她自己走出来。”   以前都是吃老范做的菜,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自从吃惯了胡娇娇做的菜,再回头吃老范的,就都觉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各人唉声叹气,平时吃饭都用抢的,现在速度都变慢了。   今天负责打菜的人是葛翠翠。大家都知道她跟胡娇娇关系最好,就都纷纷向她打听胡娇娇的伤情。   “娇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啊?”   对于大家的热络,葛翠翠回应道:“娇娇的手伤得很严重,不能碰水,而且长了新肉结痂就痒痒,还有发炎的趋势。杨姨说要带娇娇去县城的大医院看看,就怕那伤口往骨子里烂,伤到筋骨就不好了。”   说罢,葛翠翠难过地低下了头,“真不知是谁这么可恶,跟娇娇有什么仇?”   “什么?娇娇这手是被人故意伤的?”   葛翠翠点了点头。   排在跟前的队伍一下子炸开了锅。 第53章 现世报,二度开   葛翠翠也气愤道:“是有人把一些有毒的东西放到了娇娇常用的擦手油上。娇娇的手多好看哪!那人就是想毁了娇娇的好看, 又让娇娇做不了饭。”   “是谁干的?”   “谁这么坏?把他揪出来!”   食堂吃饭的工人们、知青们情绪很愤慨,胡招娣躲在人群里不动声色, 心吓得突突的。   葛翠翠摇摇头, “不知道。”   胡招娣稍稍放下点心来。她那天悄悄去放坟头草汁, 除了许冬宝, 应该没别人看见。   又听葛翠翠继续说道:“不过住牛棚旁边的那个老师陆之远, 给出了一个主意。他观察了娇娇姐用的那个擦手油, 那香膏是从城里买的, 壳子上涂了特殊的材料。只要抹上另外一种水, 就会变成红色的。那干坏事儿的人肯定不小心手沾上了。到时候让陈书记和吕主任一起去查, 一定能查得到。”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愿意配合, 一定要把那个坏人揪出来!”   各人义愤填膺, 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胡招娣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那个小铁壳子模样精致, 的确一看就是城里货。可她哪知道还有那些弯弯绕绕!当时往里弄坟前草汁液时候急急慌慌,生怕人看到,哪儿顾得上有没有弄到什么?   这么一想,胡招娣赶紧溜出了食堂, 走到外面的打水房, 拼命地洗手。白明时站在不远处,看得清清楚楚,目光寒冷上几分。   下午回到砖厂,胡招娣心不在焉,想着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干脆找个理由请个病假, 先在家里躲两天。大队也不可能一个人一个人地揪。   正想着,只见南山农场的陈俊良走了过来,对着砖厂的头头陈平说了几句话,陈平听罢点了点头,便对他们说道:“手上的活儿先停一停,待会儿带大家去洗个手。”   “洗手?洗手干什么?”   各人稀里糊涂,但听了陈平的提议,也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儿。胡招娣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一眼瞥见旁边烧砖的某种材料,还有些烫呢。胡招娣一咬牙,心意横,黑乎乎地往手上一抹,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怎么了小胡同志?”   胡招娣的掌心顿时被烫起了一串大泡。   “工伤啊?怎么这么不小心!”陈平赶忙过去看看,“早都跟你们说了砖厂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些东西不要乱碰。快快,送去找队医!”   陈俊良来的时候早就听白明时说过了怀疑对象,这方法本来就是假的,想诈一下做坏事的人出来,一定会做贼心虚。没想到胡招娣为了摆脱嫌疑,竟然不惜烫了自己的手。前几天起坏心弄烂了自己姐姐的手,现在自己烫了掌心,不知道是不是叫咎由自取。   一个多月后,天气转暖,胡娇娇听话地喝药、换药,手也基本好差不多了。那些结痂的地方脱落,还是留下了难看的疤痕,胡娇娇看了心里不无遗憾,虽然嘴上不说,但总是闷闷不乐的。   白明时从院子里进来,看见胡娇娇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小脚搭着梯子一荡一荡的。于是笑道:“你快下来,别摔着了。”   胡娇娇冲他伸出了手,在他的搀扶下,从梯子上欢快地蹦下来。洁白的梨花落了一身。   “梨花落了,桃花也落了,天就真暖和起来了。”胡娇娇拍拍身上的花瓣和沾上的泥土,看了看白明时手里的书本,“你又给我带什么好书来了?家里寄过来的?”   “嗯。”白明时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高考很有可能会恢复,但消息不确切。这样的机会难得,而且在公布之前乱说话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后果。所以都藏着掖着,知青点人多,白明时便会来胡娇娇家里偷偷看。有时候也带上胡娇娇一起,他发现胡娇娇竟然懂得很多。   “怎么,我刚刚看你坐在墙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对胡招娣还生气么?”   胡娇娇摇了摇头,事情是胡招娣干的,她也听说了。真没想到,嫉妒可以令一个人生出这样的坏心思。而她压根什么都没有做,就招来了这种嫉妒。出了这件事之后,胡娇娇更是下定决心,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再过两年改革开放,八零年代的万元户们也应运而生。有的农户改变了以前只会种地的方式,有的承包鱼塘,有的做农副产品,都发了大财。可旁边一些一成不变的,明明是自己不敢尝试,也不愿意学习新技术,看着别人发财却少不得干些往鱼塘里放农药,往鸡窝里投毒的事情。   这就是在贫穷环境下人性的狭隘。   “跟她生气干什么?还气了我自己。我是想呆在这个小破农场有什么出息?我想要离开农场,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哪怕只是到白鹤镇上去,跟着国营大酒楼的师傅学手艺,将来开个连锁的酒楼。”   “什么是连锁?”白明时好奇地问道。   胡娇娇吐了吐舌头,“就是……就是三国里的铁索连舟,同一家酒楼不同分号。”   白明时一笑,“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你这小脑瓜里尽是新词。”   “我还想到一个就是药膳。咱们现在都只停留在温饱,吃饱就行。可我觉得未来日子会越来越好,人民生活也会越来越幸福。到时候就不止是吃饱了,还要吃好,吃得健康。有的人生病不愿意吃药,因为药哭。可如果一边吃着饭就能把身体养好了,那不是更好?古代不就有以粥养人么?”   说这话的时候,白明时看见胡娇娇眼里的光彩。   他没有告诉胡娇娇,其实前几天家里给他又来信了。有信,还有不少全国通用的票据和钱。还有几本复习资料。白薇恢复了原有岗位后,算是医学科研人员,工资待遇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给他寄来的票和钱足足有一摞,像是弥补他似的。不过对于白明时提到的胡娇娇,白薇还是不能接受。   上午去县城拿包裹和信,当时白明时就拆开来了。看到信的内容后,他直接在邮局给白薇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年月,没钱的人,不紧急的事情托人带口信;重要的事情花钱寄信;重要且紧急的事情花更多的钱拍电报。一般只有十分重要且紧急的事才会打电话。   白明时往电话点走去,拨通了外公疗养院的电话,转接到了白薇手中。   母子俩许久未见,好几年连个音讯都没有,刚听到声音就要谈这么严肃认真,意见不合的事,白明时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开始开口了。   胡娇娇对此一无所知。   入了初夏,又到了一年一度割小麦的时节。整个南山农场忙得热火朝天。对于陆之远来说,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组织已经对他之前的事定性为冤案,恢复他以前教授的职称和岗位,重新回到大学教书去。   接到通知的那一刻,陆之远满含热泪,对着青青的草地和蓝天,说了一大堆吟诵的话。   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准备去跟白明时分享,跑到知青宿舍,没有人,陆之远推了推眼镜,恍然大悟,这小子八成又跑去胡娇娇家了。   一路小跑,陆之远气喘吁吁却兴奋又心酸。待了几年,一直在劳作,但身体非但没有更强壮,反而比以前差了许多,两鬓也斑白了。其实他才只有三十六岁。   “明时啊!明时在不在?”   杨玉乔正在院子里给小菜苗浇水,看到陆之远,微微惊讶,“出什么事了?跑得这么快,那不小白么?”   陆之远稍稍朝里探去,只见两个年轻人正在一张桌子上边看书边交头接耳,白明时讲解得很认真,胡娇娇听得很投入。   看见这一幕,陆之远反而不忍心打扰了。只颇感欣慰地笑笑,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口袋上磨蹭两下。   “怎么了?”杨玉乔关切地问道。   陆之远刚要转身走,看到杨玉乔欲言又止,犹豫了再三,还是对她开口道:“我收到通知了,组织说我之前是被冤枉的,现在可以回大学继续教书,把我以前住的房子也还给我。”   杨玉乔先是一愣,接着惊喜道:“那这是好事啊!”   陆之远也点点头,感慨万千,笑着道:“是啊,是好事!没想到我还能等到这一天。你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有多少次感受到绝望。现在想想,人活着真好,活着就有无限希望。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生活的唯一就剩下娇娇,往后娇娇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她将来也许会跟着小白进城去,你不跟着去?”   “我……”杨玉乔一下子被问住了,她该跟着去吗?会不会给娇娇添麻烦?对于白明时家里的态度,还一直是个未知数,她也一直担忧着。   见她不说话了,陆之远温和地笑笑,“美丽的小杨女士,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城里吗?”   “啊?”杨玉乔足足愣了好几秒,待看到他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的,她才反应过来,顿时红透了脸。“我……我跟你回什么城?”   “你那么温婉、善良,也是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不应该一直待在这片土地上。”陆之远轻轻推了推眼镜,笑道:“那天晚上你冒险过来给我送被子,还有那包糖炒栗子,我至今都记得那热乎乎、香甜的味道。当初我出事,我的儿子、妻子,迫不及待地与我划清了界限,我知道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你和娇娇、还有明时,都让我感受到了人情的温暖,我会愿意把娇娇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的,将来给她最好的教育,让她过上优越的生活。”   杨玉乔听到“娇娇”,动摇了。刨除娇娇这个因素,陆之远的温文儒雅、有风骨,甚至还有那股她从来没见识过的浪漫主义,也不是完全让她没有触动。   “你很犹豫?”陆之远轻声地问道,“还是……压根就不想再找、或者不喜欢我?”   “我……”   “妈!我支持你再寻找自己的幸福!”   “杨阿姨,我了解陆老师他是好人!”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的两个孩子都已经挤到了门框,对着他们喊道。   杨玉乔顿时羞红了脸,转过身去,躲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胡娇娇赶忙过来,拉了拉自己母亲,“妈,你答不答应陆老师另说,反正如果哪一天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想要再嫁,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真的?”杨玉乔惊诧之余又是感动,在乡下,寡妇再嫁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的。   “当然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这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妈,您是在这乡村里待久了,忘了您以前也是江南大户人家的子女么?”   想起娘家,杨玉乔恍如隔世,心底的一根弦却被拨动了。这下她清醒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对陆之远说道:“不论我答不答应你,我都想先找到我的家人。你的事情都能平反,我的家人一定也能。我嫁给娇娇她爸,没有跟家里人说,让爹妈伤心了;如果再嫁,我一定要亲口告诉父母,带着爱人正大光明地到家里去。”   陆之远初初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理解了过来,也浅笑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高度赞成。我会帮你一起找的,也等着你的答复。”   初夏的傍晚,晚霞漫天,连风都是香的。 第54章 大结局   公共汽车越往里开, 两边越见连绵起伏的青山,山林郁郁葱葱。出了县城, 中巴就停了下来。白薇本来还在出神地想事情, 知道司机出言提醒。   “大姐, 我们到站了。你再想进山, 得往那边走走。要么付钱让赶驴车的老乡捎上你一程, 运气好也能碰上个拖拉机。”   白薇微微发怔, 半晌才点头应了几声“好”, 提着个大大的手提包下去了。她穿着一身洁白裁剪合身又洋气的裙子, 虽然眼角有了淡淡细纹, 但依旧看得出教养得当, 气质娴雅。司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人一看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也不知来这小山村干嘛。   望着不远处的青山, 白薇不知所措。又恍惚间让她想起自己前几年的遭遇,也是这样就被一辆大车就拉进了山里,在农场里没日没夜地劳作。以至于她的这双手,再次拿起实验器材时, 都有些陌生了。一样是望不到头的土路, 没有像样的交通工具,只能靠走。   为了不让家里人受牵累,她不敢和自己的父亲、儿子多联系。可一想到明时这两年下乡插队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她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那天在电话里,他跟自己说,他也差点住了牛棚, 喂过马、放过牛羊;为了不干活还装过瘸,被撞破后送来劳作。他也曾觉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没有家人给他关怀。是那个女孩,别人不敢跟他亲近时,她给他送来可口的饭菜。一顿肉是一个乡下家庭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食物,为了表达感谢,女孩给他做了一碗红烧肉。那是她一个月的工分。   他被送来劳教,以前一批的知青避而不及,也是她不顾村里人的嘲笑,想尽办法跟过来。   白薇不是不理解这种大胆、热情、执着、纯粹,年轻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只不过错付了人,才落得中年这么个下场。所以她更知道其中的艰难。儿子在电话里的话让她触动了,所以思来想去,决定亲自来看一看。   “同志,请问南山农场怎么走?”   白薇跟一个停在路边的拖拉机师傅客气地打听。   开拖拉机的人将草帽从脸上滑下来,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打了个呵欠。看到白薇的时候大为惊讶,乡下很少能见到这么洋气的打扮,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长得模样也周正,雪白的皮子比以前那个铜钱乡的白知青还要白。   “啊,你要去南山农场啊?那可不近!”   白薇忙掏出票和钱,“师傅,你带我一程,我给你钱。”   开拖拉机的忙摆手,“收起来收起来!你带这么多,留神给人看见偷去了!我顺道带你不要钱!你上来吧!”   “哦。”白薇不太敢相信地点点头,上了拖拉机。   “我还要等个人,你先坐会儿。她也正好要去南山农场。后面的草垛子,你挪个地儿坐坐,别弄扑棱了,回头到了农场我还要卸下来。”   白薇不知所措地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心里想着,不知道儿子在这里是不是也偶尔进城,会搭这种拖拉机。司机很淳朴,让她有些感动。只不知道一会儿要上来的人是什么人,她有点担心。   过了一会儿,拖拉机司机等着的人来了,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白薇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微微惊讶。没想到在这种小地方,还有长得这么标致的女人。女人瞧见她,也同样惊讶。   “不好意思啊张大哥,让你久等了!今天进城辛亏碰上你!”   “嗨!乡里乡亲的,客气个啥?那个也是要去南山农场的,搭个伴,你们坐好了,我开啦!”拖拉机的突突声,在颠簸的山路间响彻。   白薇坐过拖拉机,但还是不大坐得惯。   但还是礼貌地对旁边陌生人笑笑,“你好。”   “你好,你也去农场?”   “嗯,我找人。”说完这个,白薇就不愿多说了。令她意外的是,对方也没有像乡下长舌妇一般好事地多打听,而是安安静静地也不说话了。   这次下乡,比她想象的要顺利。   杨玉乔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刚刚进城,她听杨玉明说,家里那边也有消息了。爹妈和哥哥一家都在安徽。虽然大宅子没了,田地也没有了,但只要人都还在,就好。   山路坑坑洼洼,拖拉机颠簸了几下,杨玉乔和白薇都受惊了。   杨玉乔是坐习惯了,看得出来旁边这个是从城里来的,很是拘谨。于是忙把自己手里的包袱递给她,“你朝这儿靠靠吧,垫个东西坐着软和些。”   看着那原本干干净净的布包,白薇接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谢……谢谢你。”   杨玉乔恬淡地笑了笑,摇摇头。   槐花快要谢了,胡娇娇带着葛翠翠和几个女知青,到小山林那边摘槐花,做槐花饭。先把槐花拌上面粉,还有盐,味精,辣椒面。上锅蒸,蒸好了拌上烧热的油,撒上葱花,清甜可口。这边的人到了这个季节都爱吃这个。   槐花拌上洋槐蜜也很甜。蜜罐子里泡了杨梅、乌梅,胡娇娇抱了一罐子,带给陆之远。   陆之远要走了,回到城里原先的大学岗位上去任教。下半年要恢复高考,消息已经传来,学校里缺老师的很,教育工作也逐渐走向恢复的正轨。   人就是势利。之前陆之远是整个农场地位最低的,也是最受欺负的,吃的最差,住的最差。自从消息传来,陈俊良他们不但给陆之远重新安排了住处,连活儿也不让他干了。   本来再过几天,来接他的学生就要过来,陆之远现在反而对这里挺舍不得了。   “陆叔叔,这罐杨梅你带走吧,路上吃。就当我谢谢你之前给我吃的巧克力了。”胡娇娇笑道。   陆之远感慨地将那只白明时做给他的二胡收起来,“娇娇啊,像你这么心灵手巧又聪明,将来不打算跟着小白一起去城里吗?我觉得你也应该考个大学,不然太可惜了。”   胡娇娇莞尔,“陆叔叔,我觉得知识学来是为了用的,不止是为了考大学改变命运或者被分配进体制单位有个铁饭碗。我有我想做的事情,那就是做菜。”胡娇娇悄悄靠近陆之远,小声道:“我想自己开酒店,看遍全国各地都是我的分号。”   这时候还是计划经济,各种企业也是国营占大部分。等到八十年代经济快速复苏,就百花齐放,出现第一批民营企业家了。所以胡娇娇的想法还是震惊了一下陆之远。   不过他的思想较为开放,虽然对胡娇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但还是微笑着对她表示了理解。“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吧。那……你的母亲,她怎么说?”   胡娇娇抿嘴,“我就知道你跟我说上几句话,肯定要旁敲侧击问我妈。你放心好了,我会帮你说好话的!不过你得多帮帮明时哥,我怕他复习时间不够。”   陆之远拍了拍胸脯,保证道:“那是一定的!你可也不要食言哦!我们拉钩!”   “陆老师,听说您要回城了,您就来给我们讲几句关于大学的吧!”两个女知青一个男知青过来,缠着陆之远道。   陆之远爽朗大笑,在他们的盛情邀约下一起过去了。   知青拿着本子和笔,围着陆之远聚精会神地听着关于大学的一切,眼神中满是憧憬。   “我们青年一代,要用知识来建设这个社会。我知道你们以前也都向往过大学,可你们并没有真正进去过。在那里,你会遇到天南地北来的兄弟姐妹,他们与你志同道合,有着充满理想的青春。你会找到你未来工作的方向和意义,在图书馆知识的海洋里徜徉……”   白明时和胡娇娇挨着坐,不时地用眼神交流,嘴角挂着甜蜜愉悦的笑容。   “白知青,外面有人找。”一个知青从门口走过来,悄悄对白明时耳语。   白明时皱了皱眉,警惕地走出了知青点。胡娇娇好奇地跟来传话的知青打听,“谁找他呀?”   知青摇摇头,“不认识,一个女的,但长得特别漂亮,穿得也很洋气,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知识分子。”   胡娇娇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应该是明时哥的母亲吧。虽然白明时一直没有跟她说他家里人的态度,但胡娇娇心里都有数的。   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心怀忐忑地走了出去,却见白明时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那眉眼间的清丽,同白明时简直是一个模子。虽然自己的母亲长得也很美,但气质和她一比,就显得小家碧玉多了。   她有些没底地朝白明时看看,白明时的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娇娇,这是我妈妈。”   “白阿姨好。”事到临头了,胡娇娇决定不退缩,她大大方方地对白薇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白薇在看到胡娇娇的第一眼,终于放下心来。   “你好,我是明时的妈妈。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照顾明时。”   知青点的知青们看到这一幕,纷纷从屋子里探出脑袋。   “什么什么?白明时的妈妈来看他了!”   “长得也好漂亮!与杨玉乔妈妈还好看!难怪白明时长得这么好。”   “这么一家子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能看上胡娇娇吗?她虽然漂亮,可没什么文化,还没有爸爸。就是个大食堂的厨娘唉!”   白薇在南山农场没有多住,只待了一天。她看了儿子平时上工的场所,看到了牛棚和家禽舍后,白薇背对过去,悄悄隐去一滴泪。   第二天,白明时亲自送白薇去车站。   “妈,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城。外公您照顾好,插队的日子我自己能过好。我和娇娇……”   白薇淡淡笑了笑,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也保重,好好复习,妈会想办法让你尽快回来。”   “嗯。”和以前一样,母子俩见面还是话不多。   白明时回到了农场,大老远就看见胡娇娇站在村口,一身小黄碎花的裙子,站在大树底下,一只脚点在地上,玩弄着自己的辫子。   他笑着走过去,“怎么在太阳底下?”   胡娇娇一见是他,立马又紧张又好奇地问道:“你妈妈走啦?”   “嗯。”   “那她有没有说我什么?”   “什么也没说。”   胡娇娇咬了咬唇,“那这是好是坏?”   白明时望着旁边这只小猫一样的女孩子,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怕我丢下你?”   “谁怕了?没你我照样过得乐滋滋的,我还能饿死我不成!”胡娇娇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拽住白明时腰上的衣服。   “你饿不死,但我会饿死。我一天吃不到你做的菜,我会想念死。”   “就只有想念我的菜吗?”胡娇娇撇撇嘴道,“如果我做的红烧肉和我自己一同掉到了水里,你先就谁。”   “当然是你啊!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伴随着自行车的当啷声,胡娇娇笑着道:“不满意!你肯定想的是红烧肉掉了还可以再做!哼!我假定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做红烧肉,掉了就再也不做了!”   “还是救你,因为你秀色可餐。”   “白明时你耍流氓!我要告诉吕主任去!”胡娇娇重重地一拳砸在白明时的后背,两个人笑着一路骑回了大队。   七月的荷塘蛙声一片,恢复高考的消息也正式通过广播公布了。白明时收到了家里的又一份包裹,是几本厚厚的复习资料,和一条淡紫色的短袖连衣裙,袖口和裙摆有蕾丝,丝绸做的裙带上缀着两颗小珠子。   包裹里没有信,只有一张字条,上面是白薇娟秀的字体:欢迎娇娇到上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兴风作浪的哥哥们》,求戳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