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家子科举养家(种田) 作者:当归矣   文案:   梦想当咸鱼的顾玉成,一觉醒来成了顾家二房的顶梁柱。   看着小萝卜头似的妹妹,顾玉成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要发家致富!   他要读书科举!   他要美女如云!   艰苦奋斗后,实现了前两条。   至于第三条……   宋琢冰弹了弹手中长刀:“嗯?”   轻松种田小甜饼~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主角:顾玉成 ┃ 配角:宋琢冰 ┃ 其它:种田文,小甜饼   一句话简介:想当咸鱼?不,你不想! ===================== 第1章 顾家二郎   浓浓的药味儿,裹着发潮的霉烂气息,充满了这狭小的空间。有婴儿窸窸窣窣地爬着,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刻不停地哼哼唧唧。   顾玉成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房梁,在小小的哼唧声中陷入了迷茫。   他本来是一名普通的富家子弟,有疼爱孩子的父母,有能力出众的大哥,一家和睦。他这个老二,也就顺从本心,成了一条平平淡淡的咸鱼。   连专业都和金融管理之类的毫无关系,是被大哥认为最难就业的历史系。   顾玉成原本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就进入大哥投资的研究所,再找父母要一笔钱,靠带资进组解决就业问题。   谁知道毕业旅行的时候,他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再睁眼,就成了顾家二郎。   顾玉成初时只觉自己在做梦,躺了两天才敢确信自己有了第二条命。   他暗自庆幸,幸好挂的是他这条咸鱼,父母还有大哥可安慰,家族企业也后继有人。   他这短短的前生,也可算做圆满了。   老天怜爱,让他穿到另一时空的少年身上,焉知不是一种奇遇呢?   这顾家二郎和他同名,只是才十四岁,原本一直在镇上的学堂念书,半月回家一次。   结果五月的时候,他父亲顾大河跟同乡一起进山找药材,遇上猛兽,几人乱跑一气,逃出来之后才发现顾大河不见了。   村长带了青壮找过几回,都没找到人,反而在深山乱石堆里发现了顾大河的衣衫碎片跟大片血迹。   原本的凶多吉少,这下变成了十死无生。   顾大河的媳妇王氏哭晕过去好几回,连带着去年刚生的小女娃也是哇哇大哭,好不可怜。   父死母弱,顾玉成只好退学回家,准备干起农活帮补家里。   结果还没等到收获,顾玉成就掉进河里磕了脑袋,一下昏迷了半个月。   顾玉成费力地抬起手,揉了揉有点发疼的脑袋,然后坐起身,慢慢将旁边爬来爬去的小丫头抱进怀里。   “你可真黑啊。”顾玉成道。   怀里的小黑丫头刚满十二个月,但虚岁已经两岁了,正该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然而营养不良加上近来缺少照顾,整个人瘦成个小萝卜头的样子,头大身子小,细细的胳膊腿跟麻杆似的,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折断。   家里的日子并不富裕,特别是顾大河失踪后。王氏心中悲痛,又要一天天去地里干活,根本顾不上打理自家女儿,由着小丫头爬来爬去,让大太阳晒成了小煤球,黑不溜丢的,浑身上下只有眼白和刚长出的几颗小牙是白的。   好在小丫头听不懂哥哥对自己的评价,见哼唧半天终于有人抱起自己,开心地咧嘴直乐,口水流了顾玉成一身。   顾玉成摸摸小丫头扁扁的肚子,准备给她找点吃的。   别说小黑丫头了,他自己也是腹中空空。   幸好床头粗瓷碗里留了水,他慢慢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多半,剩下一小半喂给了小丫头。   小丫头咧着没几颗牙的嘴巴,吧唧吧唧喝完了。   顾家在溪口村算是个大户人家。顾玉成太爷爷那一辈逃荒到这里,就在这里扎下了根。顾老太爷有一手木匠活的好手艺,农闲之余就给人打家具农具之类的,到了顾老爷子这一辈,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了,慢慢也积攒下不少家底。   在三个儿子逐渐长大成人后,顾老爷子就盖起了青砖房,两个儿子先后娶妻生子,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到现在也是三世同堂的大户了,在溪口村数得上富裕。   作为和顾老爷子扶持走过半生的女人,吕老太太掌握着全家的财政大权,每一枚铜板都看得很紧。全家嚼用都从公中出,但同样的,收入也要交到老太太手上。   去年顾老爷子急病去世,家里进项少了一截。吕老太太伤感老伴儿去世的同时,越发将银钱看的紧,厨房做完饭后就牢牢锁起来,谁也不能偷吃一口东西。   顾玉成昏迷这十几天没进过什么好东西,饿得皮包骨头。他嘲笑小丫头又黑又瘦,这会儿摸摸自己,也是肋骨一根根凸出,没好到哪里去。   正要起身去厨房看看,忽然门帘掀开,一个满头是汗的年轻女人走进来,看到顾玉成抱着小丫头,惊喜万分:“二郎你醒了?真是佛祖保佑!”   这是原身的母亲王婉贞。见她回来,小丫头咿咿呀呀地朝着她伸胳膊,咧着嘴笑。   王婉贞接过小丫头,揉了揉她头顶稀疏的黄毛,又问顾玉成:“二郎,你身子怎么样?可是觉着好些了?”   顾玉成点点头:“我好多了。今天醒来,就觉得心里清明许多。”   “真是佛祖保佑。”看儿子眼神清亮,不似前阵子没精神,王婉贞放下心来,又念了一句,使劲儿擦擦眼泪,“娘这就去做饭,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王婉贞嘱咐小丫头不要闹哥哥,就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烟火气和交谈声,水井边响起咕噜噜的声音。   顾玉成试了试,发现小黑丫头没有几斤重,现在孱弱的自己也抱得动,于是慢慢地抱着她走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暮色浅浅地压过来,不知名的鸟儿叽喳着盘旋归巢。   顾玉成环顾四周,发现顾家这院子不小,共四个大间,两个小耳房,但是顾家大房有两子一女,二房有一子一女,加上三房的顾大富和吕老太太,十几个人住在一起,还养了一头牛,加上各种家什,也是满满当当的。   这会儿,王婉贞在厨房忙碌,炊烟袅袅。大伯娘不知在屋里忙什么,看不见人影。   顾玉成的奶奶吕老太太,正在院子里喂鸡,一边喂一边念叨让它们多生蛋。转头看见他出来了,那脸一下拉得老长:“二郎啊,你可算起身了。咱家统共攒这点儿家底,都花在你身上了。”   怀里的小黑丫头不笑了,咕噜噜转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吕老太太,小爪子攥得紧紧的,是一个紧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反应。   顾玉成回忆过往,对自己的待遇心知肚明,这会儿也不恼,笑眯眯地道:“哪能呢奶奶。我看病当了我娘的嫁妆镯子,花了家里一两三钱银子,还没有大哥上次拿走的一半多呢。”   因着顾家没有分家,孩子们也是一处论排行。大伯娘周氏早早生了顾家长孙,又对自己儿子寄予厚望,便拿鸡蛋请老秀才给取了名字,叫顾明祖。   因着顾玉成排行第二,周氏还特意找了王婉贞,让她不要给孩子用“顾明宗”这个名字,直到自己的二儿子出生后,才把这鸡蛋换来的珍贵名字给了自己儿子。   顾明宗比顾玉成小一岁,今年十三。本来兄弟三个都在镇上的学馆里念书,但是顾明祖去年考上了秀才,虽然名次靠后不是廪生,但也是身价倍增,换了个学馆,单束脩一年就要二十两。   生活费也跟着水涨船高,上个月回家,一下就拿走了四两银子,说是要买举人老爷的文章,为下场做准备。   顾玉成虽然昏迷了半个月,伤得重,但除了最开始请医延药的时候花了公中的钱,后面都是靠王婉贞当了镯子在支撑。   毕竟他紧咬牙关昏迷不醒,吃不进什么药,虽是一天天的熬着看起来严重,却是花费不大。   听这倒霉孙子攀扯秀才大孙子,吕老太太“呸”了一口,脸拉得更长了:“名祖可是秀才公,将来要做大官的!你是个什么,什么生!怎么能跟他比?我可跟你说,这回醒了不能再犯懒,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再跑河边玩去。扫把星啊,要是再克死我孙儿,可怎么有脸活在顾家!”   吕老太太虽没指名道姓,却是明显在说王婉贞。顾家这房子又在村西边,临着条小路,眼瞅着有几个人往这里张望。   顾玉成脸色严肃起来,抱着小黑丫头,尽力提高了声音,字正腔圆地道:“奶奶,别这样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爷爷是疾病过世,父亲是进山采药遇难,我掉进河里,是大堂兄推的。这从夫到子再到孙,都是事出有因,怎么能说是您克的呢?”   他运足中气,悲愤高呼:“奶奶!你不是顾家的克星!”   小黑丫头也跟着激动起来,挥舞着小拳头,发出了一个清晰的音:“呀——!”   自打二儿子出事,吕老太太明里暗里将王婉贞骂了无数遍,张口扫把星,闭口倒霉催的,从没想过这盆脏水能结结实实泼到自己身上,偏又无法反驳,登时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进不去,憋得脸色发青。   顾玉成乘胜追击:“奶奶,圣人有言,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我辈读书明义……”   吕老太太虽有个秀才大孙子,自己却是个连童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老太太,哪里听得懂顾玉成在念什么?只看他站在那里,嘴巴一开一合,脸色端肃朗正,比那城里的夫子还像个人物,甚至连那几个看热闹的都不敢明着往这儿瞧了。   吕老太太心里不知怎的打了个突,扔下拌好的麸子就钻进了厨房,高声嚷起来:“怎么还不开饭?干个活笨手笨脚的!”   王婉贞的声音响起,透着股讨好和胆怯:“就好了,马上开饭。”   顾玉成摸摸小黑丫头的脑袋,一脸正气,朗声道:“奶奶不是顾家的克星,记住了吗?”   “呀——!”小黑丫头再次张嘴,喷了顾玉成一脖子口水。   顾玉成撩起袖子擦擦,抱着小小的妹妹,慢慢朝堂屋里走去,夕阳在身后拉出细长的影子。   父亲遇难,母弱妹幼,家里又是这样子……   这顾家二房的顶梁柱,从现在起,就是他顾二郎了。 第2章 有桩亲事   天热,就在院子里摆了张长条桌。   饭菜都摆好的时候,顾大山和顾大富也从外面回来,正好赶上吃饭。   这是吕老太太的安排,趁着天没黑透的时候把饭吃了,还能省蜡烛。   顾大富一回来就跑着去洗脸了,顾大山看见顾玉成醒了,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二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顾玉成:“劳大伯惦念,我好多了,这次醒来就跟重活一遭似的。”   他毕竟不是原来的顾二郎,哪怕有原身记忆在,行事也不可能一样,是以但凡有人问起,就要提一句与之前不同,为往后做个铺垫。   大房的顾明祖和顾明宗都在学馆,只有大伯娘周氏带着十岁的小女儿顾明珠在桌上。顾玉成抬眼一扫,就发现吕老太太和顾大山、顾大富的碗里米最多,都堆得结结实实。其次是周氏,这胖胖的妇人不但自己盛了一碗八分满的饭,还给顾明珠盛了同样的一碗。   王婉贞忙了一天,从地里回来就去做饭,没歇过一口气,也不过半碗稀粥配一个粗粮馒头,连菜都很少夹。   顾玉成看看自己碗里的稀粥,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吃起来,间或拿勺子给小黑丫头喂几口。   他太久没吃东西,虽然饿,也不敢吃太多,怕一下撑坏了肠胃。   倒是小黑丫头的饭量出乎他的意料,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喝了整整半碗粥,还巴着他的手,张着嘴要吃。   王婉贞不安地夹起一块咸菜,给顾玉成使眼色。顾玉成当没看见,拿起碗又盛了两大勺。   顾家并不缺吃的,这点粮食还是有的,他得让小丫头吃饱饭。   一周岁的小孩还不会走路,再不吃点东西,以后发育都跟不上。   看他拿着勺子又喂,周氏翻了个白眼,板起脸道:“二郎,她一个小丫头能吃多少?再喂下去别把肚子撑破了。”   顾玉成看看胖胖的周氏和敦实的顾明珠,道:“不会。我记得明珠小时吃得更多,还经常吃鸡蛋,才能长得像现在这样结实。”   顾明珠已经十岁了,再过两年就该相看人家了,小姑娘又天然地对美丑敏感,一听“结实”就撅起了嘴,也不吃饭,拿筷子把碗敲得邦邦响。   这溪口村的习俗,敲碗筷是骂厨师。有那去饭馆酒楼吃了饭又不满意的,就会敲碗,权当咒骂。   顾玉成等了几息,见没人吭声,周氏也自顾自吃饭,当即把自己用过的筷子在袖口擦了擦,长胳膊一伸,敲在了顾明珠手上。   他大病一场,又没用多大力,敲完连个红印都没有,顾明珠却是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要打死你妹妹吗?”周氏腾地起来,食指指着顾玉成,起身要去打他,“她小孩子家家的,敲个碗怎么了?你疯了吧你顾二!”   王婉贞满脸惶然,就要赔罪,“大嫂,我……”   顾玉成拦住她,正色道:“大伯娘,这都是为了大哥好。明珠已经不小了,吃饭却没有一点仪态,不是给大哥惹祸吗?大哥刚考上秀才,在咱们溪口村是头一份,正是需要家里人给他扬名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叫人说秀才妹妹吃没吃样,坐没坐样,大哥在学堂里都脸上无光。”   他要只说顾明珠不尊重长辈,没个样子,那周氏简直是理也不想理。可是提到自己的秀才儿子,那就不一样了。这可是她的心尖尖,谁也不能给儿子抹黑!   最重要的是,顾明祖已经17岁了,本来相好了人家该成亲的,但周氏一看儿子真中了秀才,又有员外老爷想把闺女嫁过来,毫不犹豫地就退了原来的亲事,跟员外老爷家定了亲。   她儿子都考上秀才了,那庄稼汉的闺女自然配不上,退亲也是自然。只是到底受了些指指点点,而且还有俩月新媳妇才过门……   顾家在溪口村,人家员外却是在县城,成亲后自然也住在县城里。周氏本想等新媳妇进门后,就寻个机会把小女儿也送到城里,让她跟着新嫂子见见世面。   这要是闺女一直这样,秀才儿子的名声确实不好听啊。   周氏犹豫的当口,吕老太太给顾大富夹了几大筷子菜,眼风扫过去,呵斥道:“都坐着好好吃饭去!有吃的还不惜福,都该饿到逃荒去,才知道老老实实吃饭!”   小打小闹的她不管,谁也不能给秀才孙子抹黑!   周氏顺杆坐下,顾明珠也拿起了筷子。   顾玉成将剩下的粥都喂给小黑丫头,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大房一家回了自己房间,顾大富则跟着吕老太太进了堂屋。   老太太最疼他,惯爱在堂屋里留好吃的,他每天都能趁机补一补。   自从二哥去了,他每天跟着大哥打下手,累得半死,还总被嫌弃。   今天可得跟母亲好好说说。   王婉贞让顾玉成照看小丫头,收拾好桌子就洗碗去了,又趁着月色把院子打扫一遍,这才打了水,提到自己屋里。   这屋子当年盖起来的时候挺宽敞,只是顾玉成逐渐长大,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外面上学,也很不方便。顾大河就和大哥商量着,把两个屋子里都隔开了一小间,当做儿子们的房间。   现在,顾玉成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着,拿着个毛巾给小丫头擦脸。   看儿子确实精神好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像刚回家时那般消沉,王婉贞只觉得再累再苦都值了。   自从丈夫出事,她的天就塌了一半,后来儿子昏迷,更是忧心得日夜睡不着觉。   现在儿子醒了,真是老天保佑啊。   王婉贞在心里念佛的时候,院子另一头的房间里,周氏正和顾大山低声争吵。   “这事儿不成!”   “顾大山你少跟我装蒜!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阵仗?名祖眼看着要成亲,三弟也相好了姑娘,入冬就娶媳妇过门。名祖倒是凭本事,让岳父家送了个院子,在城里住着。你让三弟住哪儿去?还住在老太太旁边那耳房里啊?”   “这,这不是还没娶吗?哎你轻点啊别拧!”   “火烧眉毛了你还不当一回事儿啊?我那天可听老太太说了,他想让咱们跟着名祖到县城挤着去!”   “不能吧?家里这么些地呢,一天也离不了人,三弟哪会种地啊?”   “这还用问?地你种着呗。”   “……”   顾大山不吭声了。   三弟是老来子,他都三十四了,这弟弟才二十整,没比名祖大多少。   顾大富出生时,家里的日子已经好多了,青砖大瓦房都盖起来了。吕老太太疼儿子,兄长们又比他大那么多,就一直没让他怎么干活。   干活吧,顾大富吃不了苦,读书吧,也读不进去,就这么在家里一天天的过着,干点小活。乡下人家,最不待见的就是无赖懒汉,顾大富哪怕生得齐整,也没好人家看上。这一来二去的,就拖到了足足二十岁。   终于借着秀才叔叔的名头定了个老太太看上眼的姑娘。   就凭老太太对顾大富的偏爱,那还真舍不得让他和新妇住小耳房。   顾大山想了一通,发现周氏说得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吭哧了两声没说话。   多年夫妻,周氏一看就知道这事儿丈夫同意了,眼里闪过一抹得意,撞了撞顾大山,声音也拐了几个弯儿:“这也不是坑你侄子。你看他都十四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凭弟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娶得上媳妇?”   “我娘家表哥可是富贵人家,又只有红英这一个闺女,亏谁也亏不了自家孩子啊。”   “这桩亲事,可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明儿我就跟老太太提去,弟妹都说不出二话来!”   *   王婉贞确实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气的。   妯娌十几年,周荷花当她不知道呐。她哪有什么表哥?不过是挂个名暗地里说媒罢了!   那周红英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周癞子家里的闺女,周癞子经营下偌大家业,手段不怎么干净,都说是造孽太多了,才会没有儿子,小妾纳了一房又一房,还是只有周红英这一根独苗。   周红英承了周癞子的一张丑脸,又被娇惯得脾气爆烈,没少得罪人。连大河那么老实的汉子,都在背地里说过一两次。   现在大河才刚走,周荷花就想把他儿子卖给周家当赘婿,可真是——   “蛇蝎心肠!蛇蝎心肠!”王婉贞浑身哆嗦,指着周荷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本性老实,又被欺负惯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嘴。   “弟妹你这就不知好歹了。”周荷花翻了个白眼,“我这也是为二郎好。三弟就要娶妻了,你们也没个去处,你妇道人家带着闺女,跟娘挤挤也行,二郎可怎么办?他是二弟的独子,可不能连个媳妇都没有!”   “人周家可是说了,都是从前在四平镇看二郎是个读书苗子,这才愿意出银钱招他上门,接着供他读书。以后那家产啊,也是二郎的。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儿!”   主座儿的吕老太太掀掀眼皮,看了唾沫横飞的周荷花一眼,没吭声。   王婉贞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热,几欲晕倒,硬掐着自己手心忍住。   她算看明白了,去了大河,这家里就没一个盼他们好的!   顾家院子也不隔音,顾玉成很快就听到了堂屋里的争执声。   他把小黑丫头放好,让她不要乱爬,站出去听了会儿,原来是想让他当赘婿。   赘者,冗余也。   赘婿,就是一家多余出来的、地位最低的人。在这个时代,连买来的媳妇都不如。   要是没穿过来,顾玉成真不介意孩子跟谁姓,住谁家的房子。   可是现在,那是万万不行的。   听着话音儿,周荷花仿佛要一举定下这亲事,顾玉成当即推开门进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王婉贞,对吕老太太道:“奶奶还不拦住大伯娘?你是想看大哥被革除秀才功名吗!”   “本朝有律,无论父母过世,子女皆要守孝三年。父亲尸骨未寒,大伯娘就急着让侄子成亲,给人告到县里,大哥连童生都当不成!”   还有这种事儿?   吕老太太和周氏登时愣住,面面相觑。   顾玉成声色俱厉镇住二人,也不再多言,直接扶着王婉贞出了堂屋。   他可是老天都眷顾的人,不说广开后宫,也是有后福的,怎能让这周氏卖了? 第3章 不知好歹   秀才公的名号实在太好用,吕老太太和周氏同时偃旗息鼓,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格外安静。王婉贞在田里忙得回不来时,周氏也张罗起了一大家子的饭食,连顾玉成伸筷子夹菜时,那白眼都翻少了些。   毕竟顾家说到底也只是个富裕点的农户,顾明祖考中秀才才风光起来,连农忙时种地浇水都能被让到前头,不用整日整夜地守着田垄,唯恐水被截了去。   在吕老太太心里,这个大孙子就是顾家光宗耀祖的金孙,其他人都得靠后站。   让顾玉成去做上门女婿固然能得笔银钱,但要是威胁到秀才孙子的功名,不用别人说,她就得第一个阻止!   顾玉成对吕老太太的觉悟表示满意,每日里该吃吃该喝喝,并特意每顿饭都多吃一些。   没办法,他真的太虚了!   顾二郎原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又遭了这么一场罪,没吃过一点好东西,身子瘦弱得厉害。偏偏吕老太太看这孙子并无半分怜爱,权当他是个正常人呢,一枚鸡蛋都不肯拿出来。   要不是初来乍到又没半点家底,顾玉成真的很想分家出去,起码能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而不是现在这样,全靠一天三顿饭自己恢复。   这会儿他想给王婉贞帮忙,却发现自己连半桶水都提不起来,好不容易摇晃到屋里,累得心脏狂跳,满身都是虚汗。   小黑丫头看他叹气,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嘻嘻笑,四脚着地朝他爬过来。   “还会笑话你哥了,嘿。”   顾玉成把小黑丫头抱起来,缓了一会儿就出了顾家大门。   他想去找点药材。   周氏提的虎狼亲事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毕竟他不是原身,和顾家没什么感情,听了也就听了。   反倒是王婉贞自丈夫失踪后连遭打击,憋着一口气,又被妯娌和婆婆欺到儿子头上,气得当天夜里就上火肿了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现在正是收黍米的时节,根本一天不能歇,王婉贞一大早跟大伯和小叔子比划一番,就照常下了地。   顾玉成也做不了别的,就抱着小黑丫头出了门,想寻一点常用的药材,让王氏败败火。   她的日子真的太苦了,儿子贴心一点,多少是个安慰。   顾玉成虽然瘦弱,但个子不矮,没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下,慢慢转了一圈,寻到几棵金银花,小心摘了,准备给王氏煮水喝。   他这个专业常年埋首故纸堆,什么正史野史都看,零七碎八的积攒下来不少土方子。   希望这东西给力吧。   说起来,这山就是顾大河去采药材,结果在深处遇难的那座。   顾玉成昂首看去,只觉得这满山林木,暗影重重,宛若噬人的野兽,忍不住叹了口气。   怀里的小黑丫头学着他叹气,却噗得吹出个口水泡泡,自己嘿嘿乐起来,挥舞着小拳头兴奋不已。   这丫头刚到精力旺盛的时候就失了父亲,从没有人带她出来玩过,这会儿看什么都新鲜,在顾玉成怀里一会儿“呀”一会儿“啊”的,活泼得像个会动的煤球。   顾玉成随手采了几枝野花交给小黑丫头拿着玩,自己揣着金银花,慢慢往回走,心里琢磨着二房这日子咋整。   他需要养好身体,小丫头也得吃饱饭,挣钱是迫在眉睫。   别的不说,吕老太太就不会白养着他。这老太太和周氏,对着他话里话外都是“一天天的光在家吃喝吧什么也不干”,看他的眼神跟废物似的。   也就是顾二郎换了芯子,脸皮也跟着厚了,硬撑着不肯动,不然早就被赶到地里了。   顾玉成将小丫头换个手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那无意义的哼唧。   他这身体太虚了,抱个瘦巴巴的小孩都吃力,短时间肯定干不来体力活。即使养好了,也不能跟从小就下地的庄稼汉比。   顾玉成眉眼微垂,心说还是要去县城看看,不管怎样找个活儿先做着。   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不能看着王婉贞这么辛苦,还得养着他和小黑丫头。   要是这身体,能一键刷新就好了。   顾玉成漫无目的地想着,刚进家门没多久,大伯娘周氏就过来了。   往日见了他,周氏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面子上勉强过得去。自他从学堂回来后,就趾高气扬的,从没有一个好脸色。今天却是笑眯眯的,招手让他过去。   “见过大伯娘。”顾玉成率先打了招呼,对周氏微微一笑,就准备回自己房间。   周氏呵呵两声,拦住了他:“哎哟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害羞呢。伯娘跟你说的呀,是好事儿。”   “上次那亲事呀,可是百里挑一的好亲事,伯娘跟你好好说说。你人小不知道厉害,耽误了终身大事就不好了。你表哥都跟我说了,先前你在镇上读书,夫子都夸你脑袋瓜好使,将来准能考中大官儿。”   顾玉成心说是啊,因为这个你才看顾二郎不顺眼嘛。   他也不接话,就默默看着周氏。周氏却以为说到了这侄子心里,挤眉弄眼地道:“现下你爹没了,也读不了书,可不就荒废了?我不忍心啊,特地给你打问了,我那表哥家,最是通情达理,说愿意先定亲,三年以后再成婚。”   “只要定了亲啊,不但给家里一笔银钱,还立马接你过去,供你读书。你说说,这样的好亲事,哪里去找?错过这村没这店呐。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的,靠你娘一个人养活,忒是辛苦,你们读书人,最讲究个孝顺不是?名祖就什么都听我的,二郎你也得为你娘着想,是吧?”   原来还是那桩入赘的亲事。   顾玉成收起笑容,眼神冷冷地看着周氏:“劳大伯娘费心了,我不想入赘,这事不要再提了。假如父亲还在,他也不会答应的。”   这不是看你爹不在了才让你当上门女婿啊。周氏心里呸了一声,用力将脸上肉褶挤得更深一点,热切地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歹呢?我跟你说啊,这姑娘家找婆家,都是找那有田有地的,不然谁肯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看看你这小身板,哪里养得起媳妇?二弟就你一根独苗,你可得好好想想,啊!”   顾玉成扯扯嘴角:“大伯娘不用担心。夫子说过,我的学问足够下场,去年是怕我年龄小,在考场上熬坏身子骨才没去。我哪怕不再进学,也能考上秀才,成家立业。你表哥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说完抱着小黑丫头,直接进了自己房间。   半开的窗缝里,周氏恨恨翻了个白眼,又对着二房的屋子呸了几口,才跺着脚回了大房屋子。   顾玉成将金银花放在阴凉处,脸色冷凝如冰。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顾二郎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就算不受重视,也不该被推出去入赘。可是这周氏,又是用读书利诱,又是用孝道威胁,显然准备充分。还专门捡着王婉贞不在家的时候,朝着十四岁不经事的孩子施压。   他要真是个孩子,恐怕已经被唬住了。   周氏这嘴脸,未免也太急切了。到底是图什么呢?   .   傍晚时分,王婉贞和顾大山、顾大富三人回来,顾大富一溜烟就奔去了堂屋,晚饭都没出来吃。   顾大山问起来,吕老太太横他一眼:“大富都累成这样了,你看不见啊!让他歇着去。”   顾大山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三弟还没有二弟妹一个女人干得多,应该不是累的。但是老太太向来偏疼三弟,没什么道理可讲,也就闭上嘴没再说话。   一大家子吃完饭,王婉贞照例收拾好碗筷和院子,然后将屋门口的炉子点着,煮了一锅金银花水。   小黑丫头忙着凑热闹,在一旁添柴火,差点把这小炉子堵住,被顾玉成一把抱开。   说起这个小炉子,还是顾玉成昏迷后吕老太太给的。因为王婉贞一天天的熬药,费得柴火多,就给了她一个小炉子让她自己拾柴去,不许从公中的厨房里拿柴火。   现在倒是方便用。   “这就是天热,你奶奶想不起来把炉子拿回去,不然哪能让我们用?”王婉贞声音特别小地说,“去年你爹还在的时候,想用这炉子在屋里烧个水,你奶奶都没松嘴,说给你叔用。”   水很快开了,热气腾腾的。顾玉成怕这土方法不保险,坚持要求多煮一会儿。   对面,顾明珠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二哥,你吃什么好东西呢?”   “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顾玉成淡淡地道,“不过是你婶婶的嗓子肿了,我采点药材煮着。”   顾明珠的脑袋缩回去,没一会儿大房屋里传出周氏的声音,刻意压低又让人能听见——   “老子采药,儿子也采药,啧啧。”   王婉贞脸色变了变,强行把眼泪憋回去,低声劝自己儿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顾玉成握了握王氏的手:“我知道。娘你放心,咱们会越来越好的。”   王婉贞将煮好的水倒进粗瓷大碗里晾着的时候,顾大富正在堂屋里啃着个肉饼跟吕老太太诉苦:“娘,你可得疼疼儿子啊,我真的受不了了!”   自从五月以来,他一天天的下地,不下地就给大哥打下手,没有歇过一天,黑得都不成人形了!   吕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小儿子开小灶,点了点他的脑门:“你呀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看看你今天吃的是啥,你大哥跟侄子吃的是啥?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顾大富咽下最后两口,抹抹嘴道:“娘,二郎那亲事儿咋样了?二嫂她答应不?”   吕老太太撇撇嘴:“她跟你二哥一样,是个死脑筋,哪里就能答应?”   “大侄子都是秀才公了,怎么不直接定下啊?”顾大富说道,“我看人家城里的秀才,都威风得很。”   “哎哟我的儿!”吕老太太压低了声音,“你大侄子虽考中了秀才,也没有官身呐。我看这事儿啊,还是得请大师帮忙。”   “这办法好啊娘!”顾大富眼睛一亮,“我今天在地里听田大叔说了,就在这几天,天灵道人要带着徒子徒孙们来布道,他老人家可是方圆百里最灵的大师!”   母子俩一拍即合,凑到一起嘀咕起来。 第4章 陆家学堂   这天晚上,王婉贞喝了几大碗金银花水。许是有儿女安慰的原因,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好了许多,虽然嗓子还疼,但已能说出话来。   周氏一大早就过来,说要去县城一趟,问王婉贞要不要把绣好的帕子送到店铺里,她可以帮忙捎过去。   王婉贞摇摇头:“不用了大嫂,我这一天天下地,都没再绣过花了。”   周氏拎着包袱走了,倒是没再提周家的亲事。   如此又忙碌两天,顾家人终于将地里的活干完了,顾玉成便对王婉贞说想去四平镇一趟。   其实他可以将小黑丫头放在家里,自己去县城。先前没人看顾的时候,这丫头也是自个儿满地爬,但他过来之后,每天抱着看着,深刻认识到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有多皮,没人看着一天能把自己磕破好几回,所以坚持等到王婉贞能待在家里才出门。   “我回来得匆忙,东西都没有收拾,得去拿回来。顺便在镇上转转,看有没有什么轻省的活计能做。”   当时听闻噩耗,顾二郎就匆匆回了溪口村,书本被褥都没拿。他本来是夫子的得意门生,熟料连学堂也不能再去,心里很不好受,就拜托了顾明祖,让他从县城回来时帮忙去一趟。   两人原本都在一个学堂,同一个夫子,顾明祖刷脸就能捎东西回来。结果上次顾明祖回家时,只顾着拿钱拿衣服,两手空空,顾二郎就趁没人时去找顾明祖,询问这请托之事,结果……   “去吧,路上慢着点,别累坏了。”王婉贞叹口气,又从床下的小包袱里拿出件满是补丁的小衣服,掏出五个铜板交给顾玉成,让他贴身放好。   “饿了买点东西吃,东西多就花个铜板找人把你捎回来。”   “知道了。”   顾玉成藏好铜板,又带上一竹筒水,就踏上了去四平镇的路。   溪口村距离四平镇约莫十来里路,这个距离对村人来说不算远,一般都是走着过去。除非运粮食或者去县城,不然绝不会赶车去。   不管牛还是驴骡,都是珍贵的牲口,农忙时比壮汉还顶用,轻易不舍得拿来拉人载货。   顾玉成顶着吕老太太的明朝暗讽和周氏的白眼,硬是在家里歇了好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即便这样,也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头高悬,才来到镇上。   站在不甚宽敞的大街口,顾玉成敲敲走得酸软的双腿,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陆家学堂。   这学堂是一位姓陆的老秀才开的,陆秀才屡考不中,年岁渐长,就在四平镇办了个学堂。虽然水平比不上县城里举人老爷的学馆,但束脩便宜,镇上和附近村里多有人家把孩子送到这里开蒙进学。   这会儿快到中午,顾玉成便站在院门外等了等,没一会儿就等到了散学的声音,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像出笼的鸟儿似的呼啦啦飞出来,打闹成一团。年纪大点的学生就稳重多了,三两结伴而行,言语间还要说说今天的功课。   陆秀才的亲戚开了个饭堂,在学堂的右边,需要出了学堂绕个弯,才能过去吃饭。   顾玉成看到几个熟人,正欲打招呼,几个人却避开他的目光,径自走了。   顾玉成心中疑惑,干脆不理会那些或明或暗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迈过高高的门槛,去正房里求见陆夫子。   他虽然退了学,也是受过陆夫子多年教导的人,于情于理,都该去拜别一下。   “你有心了。往后虽不能进学,也不可忘记读书人的操守。”陆夫子摸着花白的胡子,淡淡地道。   陆夫子态度冷淡,顾玉成也不好多待,再次拜谢,又说了一番客气话,就提出去收拾自己东西。   陆夫子也没留他,指了个书童陪他去。   顾玉成回想一番,发现顾二郎在学堂的时候,一直是好学生的代表,多次被陆夫子夸赞,又为人低调从不炫耀,人缘还可以,现在这般待遇,必有原因。   他有心套话,书童年纪又小,没一会儿就愤愤地为陆夫子打抱不平:“你们顾家人真是没良心!顾明祖刚考中秀才,就不把夫子当回事了!”   顾玉成心头一惊,急急追问,这才知道原来顾明祖去了县城学馆后,曾经多次抱怨陆夫子,说他学问不高,这么多年才教出了一个秀才。言下之意,竟是毫不把陆夫子当回事,觉得自己考中秀才都靠天赋异禀了。   县城的读书人圈子就那么大,四平镇也不在什么深山老林,哪怕顾明祖这话不是大声说的,哪怕陆夫子年纪大了不爱出门,这番话几经周折,也终于传到了陆夫子耳朵里,登时就把他气得不轻。   陆夫子年轻时屡试不第,后来办学堂也没教出几个有功名的学生,顾明祖是近年来第一个考中秀才的。虽然考中后就立马去了县城的学馆,陆夫子还是很骄傲,逢人就夸这个得意门生,连教书的心气儿都跟着涨了一截儿。   万万没想到惨遭打脸。   陆夫子心中生气,跟着就把同为顾家人的顾玉成也捎带上了,连见都不想见。   “你也不要怨夫子,他都被气病了一场呢。”书童道。   顾玉成停住脚步,正色道:“学生岂敢。夫子为人和善,对我多加照顾,必是气狠了才这样。可恨我病在家里,竟不能为夫子分忧解难。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当给夫子正经赔罪才是。”   “那倒不必。”这书童跟了陆夫子两年,和顾玉成也熟识,见他真心,反过来劝了两句,让他等过几个月陆夫子气消了再来。   陆夫子心眼儿不大,知道这事儿也没多久,现在正在气头上,去了也没用。   “即是如此,那我过两月再来向夫子告罪吧。”顾玉成谢过书童,跟着他去收拾了一个薄薄的被褥和一筐书,又在学堂外花三个铜板买了两个暄软的大肉饼,请了书童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往回走。   他太久没吃荤腥了,每天晚上闻着吕老太太在堂屋里给顾大富开小灶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这会儿一个又白又大的肉饼裹着油纸放在筐子里,浓郁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顾玉成背着书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顶着太阳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顾玉成终于走到了无人的乡间土路上,肚子也咕噜噜直叫。   他放下筐子,拿出肉饼,掰了一半,咽着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觉两条腿都更有劲儿了。   将剩下的肉饼仔细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里,顾玉成背起书生筐继续往溪口村走。   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门的路更长一些。顾玉成直走到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也不过刚走到村东头。   村东头有去镇上的路,平常三无不时的能见人走过,今天却一点人影都没有。   不单这样,附近玩耍的小孩们也不见踪影。   顾玉成又坐下歇了一会儿。   他旁边是一条窄窄的水渠,现在只剩一个底儿了。抬眼望去,远处的田里有庄稼汉正在忙活。   顾玉成抿抿唇,心中微叹。   在这村里,有男人和没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   就说顾家吧,这还没分家,吕老太太也身体结实,然而现在这一家子的杂活全压在了王婉贞一个女人身上,她还得一天天下地。   因为顾家这仨儿子,每个人都有两亩地,老爷子和吕老太太有四亩,合计十亩。这数量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往年都是父子兄弟一起劳作,不分你我,也从来不见顾大富忙活自己名下的两亩地。   结果自打顾大河出了意外,这地忽然就分清了,二房的两亩地自然就落到了王婉贞头上。   王婉贞力气小,有些活干不来,就得求大伯子帮忙。因为这份儿人情,周氏在这院子里,出了屋门几乎没再干过什么活儿。   亏得王婉贞能忍,又一心想为儿子护住这两亩地,每日里勤勤恳恳,从早至晚,几乎一刻也不停歇,硬是撑住了。   顾玉成没歇多久,便背起筐子继续往西走。   这几日他每天抱着小黑丫头,获得了深厚的兄妹情,今天出门前,那丫头还哭得泪汪汪的,呀呀不停。   回去得奉上饼子,再好好哄哄才行。   仔细想想,小黑丫头五官并不丑,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和顾明珠的长相并不怎么相似,应该是随了王婉贞的长相。   说起来,王婉贞没有娘家,却能当了嫁妆镯子给他买药,又会绣花,也不知以前是怎样的。他作为儿子,不好打听母亲私事,便只做不知,权当她就是顾大河在外面救回来的落难人吧。   因为没有娘家,吕老太太对这个二儿媳也不大看重,平日里冷嘲热讽毫无顾忌,跟对大儿媳完全两样。   反倒是王婉贞看得开,昨天还安慰他:“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咱们二房靠着家里,总能过下去。”   顾玉成虽没有这么乐观,倒也不绝望。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只要能迈开脚,那老天就没有绝人生路的道理。   “顾二郎你干啥呢!道长往你家去了!”   有个中年人急匆匆从顾玉成身边跑过,边跑边说。看那方向,显然是往顾家院子去了。   道长?   什么鬼?   顾玉成一愣,也加快了速度。只是他到底体虚,又来回走了快三十里路,加速也没快到哪里去,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到顾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热闹得不行。   “借光,借光,让一下。”顾玉成边说边往里边挤。他隐约听到了小黑丫头的哭声,心里着急,靠着背上的书生筐左奔右突,终于挤到了里头。   只见顾家院子里支了个硕大的香炉,烟气袅袅。一个挽着道士髻的年轻道士左手黄符,右手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木剑划过,黄符无火自燃,悠悠飘向二房的屋子。   那道士“呔”了一声,大喝道:“祸家之源,邪气在此!” 第5章 天灵道人   顾玉成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围观村民的嗡嗡私语中,吕老太太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长可要救救我们老顾家啊!”   “我行善积德,没做过一件恶事,可是从去年开始,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道长,你可得把那个祸乱我们顾家的妖孽降住啊!”   顾大富也跟着跪下了,眼含热泪满脸恳切:“求求道长救我顾家老小啊!”   顾大山和周氏围成一团,纷纷恳求,唯有王婉贞抱着小黑丫头,在一旁默默垂泪。   那年轻道士扶起吕老太太,捋一捋不太长的胡须,略带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我师父天灵道人来到此处,正是为了消灾解难,救人命于水火之中!”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端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士,手拿拂尘,两眼微眯,在众人或敬仰或敬畏的视线中怡然自得。   “原来这就是天灵道人,听说是从大道观出来云游的,好生厉害!”   “不是说今天做法事吗?怎么跑顾家来了?”   “哎呀你来晚了!道长做法事的时候,一阵妖风,把火都刮灭了,这才跟着指引来的顾家!”   “顾家真是倒霉啊,老子走了儿子跟着走,说不定真是有门道呢。”   “我外甥说天灵道人在前山村驱邪,每家都收米!”   “我听说吕老太婆啊,是二房克的!”   “哎哟她说的你也信?这老婆子是什么人呐,可鬼了。”   “看那个灰!变了变了!”   在这短短几息内,黄符燃烧后落下的灰烬由黑变红,透着股诡异。年轻道士上前一看,大惊失色:“师父!此地邪气甚重,徒儿法力低微,恐不能拿下。还望师父出手,助徒儿一臂之力!”   顾玉成再也听不下去,黑着脸推开最前面的俩人,跨步过去,将书生筐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哪里来的道士?是四平镇的无名观,还是清平县的冲虚观?”   众人哗然,私语声瞬间高了两度。王婉贞哽咽地喊了声“二郎”,哭得说不出话来。   吕老太太被这动静吓一跳,当即怒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胡咧咧什么?”   那年轻道士正志得意满,回头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少年盯着自己,两只眼灼灼如火,顿时心里一虚,被师父悄悄掐了一把才反应过来,高声道:“休得无礼!我师父乃是天灵道人,从京师云游至此,哪里是什么无名小观可比的?”   顾玉成并不理他,反而转过身对四周围观的人拱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顾家二房的顾玉成,今天这道长烧了道黄符就说我顾家有邪气,我倒要请问道长,什么是邪气?什么是正气?”   今天这阵仗,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八成跟吕老太太有关系。如今老太太和大房三房联合在一起,指正他们二房邪气祸家,恐怕很难善了。当务之急,还是要破了这歪理邪说。   “我顾家祖孙三代,都在溪口村踏实务农。我大堂兄,更是溪口村近二十年来第一个秀才。”顾玉成边走边说,尽力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我不敢夸口说顾家是什么洞天福地,却敢说绝没有邪气!各位想想,这秀才公,是邪气能养出来的吗?!”   “不是!”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大声应答,惹出一片哄笑声。   呸!   周氏气得脸色发青,这个小兔崽子,竟然又攀扯她家名祖!   往日里也没发现顾二郎这么能言善辩,周氏简直想扑过去撕了那张嘴。但是天灵道人之前露了一手神通,她并不敢当大师的面胡来,只好狠狠地瞪了顾玉成几眼。   年轻道士随天灵道人行走,虽是个副手,也没人敢小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诘问,气得涨红了脸:“你不是方外之人,没有天眼神通,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正气,什么是邪气!”   “居士既有疑惑,我辈方外之人,正可解惑,扬我道门。”那老道士缓缓伸手,止住了面红耳赤的徒弟,拂尘一摆,对顾玉成施了个礼,端的是不急不缓,气质出尘。   “贫道三岁入道,十五有所得,三十而大成,得师父赐号‘天灵’,至今已四十三载。我道门缘法,讲究清静无为,得窥大道。天地之间,正气浩然,然邪气隐匿,贫道……”   天灵道人洋洋洒洒讲了一通,声音抑扬顿挫,直念得众人鸦雀无声。末了拂尘一挥,指向顾玉成,“正邪二气,不外如此。小友可有见教?”   “不愧是大师啊!”   “人家是天师!一般人还请不来呢。”   “我刚悄悄在心里祈福,会不会被大师听见?”   “你这人真不厚道,祈福怎不叫我们一起?”   “我也求大师保佑了,保佑我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人家是天师!”   现在是宝华二十六年,天子在位已经四十年了。自二十年前,这位天子就开始拜佛问道,寺庙和道观势力也逐年壮大,京师甚至供奉了不止一位国师。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权贵豪富人家争相求仙拜佛,民间也是信众颇多。哪怕不信,也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姿态,宁愿花钱消灾。   换个人被老道士这般连消带打以退为进,就该顶着一头雾水见好就收了。然而顾玉成可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东西一概不信。他看着老道士,宛如在看被洗脑后误入传销的智障,将身经百战的老道士都看得暗自发毛。   “见教不敢当,只是还有疑惑。”顾玉成朗声道,“道长方才说,清静无为,方成大道,那为什么做一场法事还要收粮食收银钱呢?我在镇上学堂,也曾听说有人为了消灾破财,最终家破人亡,人财两空,这是何缘故?”   “道长修道有成,年过古稀,为什么还不能餐风饮露,羽化升仙?”   “佛家有口吐莲花、净瓶出水的把戏,道长这符灰变色,可是同样妙处?”   顾玉成一句一句慢慢问出,满意地发现围观村民开始动摇。   他没见过什么净瓶出水的表演,也没见有人信道破家,但不妨碍他将这些听过的拿来用。毕竟这僧道之说,民间虽也信众颇多,但庄稼人到底是要吃饭的,每日里辛辛苦苦耕种劳作就占去大部分时间,再让他去潜心问道、虔诚礼佛,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银钱,这信仰也就大打折扣。   何况这老道开头还有几句人话,后半截几乎全是念咒,他一个读书人都听得似懂非懂,何况是溪口村众人?   和咒语相比,还是顾玉成这大白话简单明了,直击人心。这会儿就有不少人交头接耳,说起各种见闻,不乏因为道士受灾的。   顾玉成看着天灵道人,表情平静内心警惕,殊不知天灵道人也在暗自叫苦。   他怎么就接了这么个买卖?   原以为这家子孤儿寡母,不用他出面就能摆平,正好让徒弟练个手,谁知竟能碰上了硬茬子。那瘦弱少年年岁不大,人却着实机敏,根本不进他的套,绕过去就开始煽动人心。   这没用的孽徒,跟他说了多少次,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稳,怎的没吓住别人,还自己抖起来了?   再这样下去,别说信徒,怕是溪口村这一季的供奉都收不上来!   要顺着这少年答下去,就进他的套了……天灵道人眯眯眼,哈哈大笑两声,道:“看来小友是不信贫道了!徒儿,请油锅!”   看他眼色,那年轻道士急忙打开旁边的一个大箱子,开了三层锁,才将里面的物件搬出来放到供桌上。   赫然是一个小小的铜炉,其上放置着一口成人脑袋大的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油。   那铜炉里显然是有炭火的,年轻道士吹了吹,没一会儿油香味儿就四散开来。   “好香啊!”   “猪脑子就知道吃!这可是油锅啊!”   “是十八层地狱的油锅吗?传说能把人炸熟了。”   “大师是不是要下油锅了?”   “这么点儿大下不去吧?说不定是徒弟下去?”   天灵道人走到油锅旁边,不知在哪儿沾了沾,随手一弹,一滴水飞到锅壁上,滋滋作响。   天灵道人扫视一圈,见众人神色都跟着紧张起来,他撩起袖子,将手伸到了油锅里。   嚯!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声此起彼伏。   骇人的滋滋声里,天灵道人慢慢抽出手,缓缓绕场对着众人展示毫发无伤的手掌。   “诸位请看,这就是我道门的神通!贫道今已七十三岁,五十年诚心问道,方有这般法力。”   “啊!”   “天哪!”   “快看呐!”   “下去了下去了!”   惊呼声连成一片,天灵道人微微颔首,对自己造成的效果还算满意。   他行走多年,关键时刻全靠这招“下油锅”,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哪里能在这小小的溪口村栽跟头?   正要再说两句,把这顾家的买卖结了,忽然被小徒弟扯了扯袖子。   天灵道人转头呵斥:“你——”怎的如此不稳重?   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又被咕咚一声砸回肚子里。   天灵道人骤然缩小的视野里,顾玉成半条胳膊浸在油锅里,愈发显得皮肤苍白。   下一刻,这瘦弱少年冲他微微一笑:“道长,你看我顾玉成这心,是不是够诚?” 第6章 油锅二郎   满场死寂。   众人目光聚焦之处,少年长身而立,站得挺拔如松柏。   他身量瘦高,面容也消瘦,却掩不住满身风骨。那细细的胳膊上青筋隐现,少年却似毫无感觉,眉目湛然,眸光清正。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顾玉成敢以这油锅作证,顾家二房,绝没有什么邪气!”顾玉成朗声说道,半条胳膊仍浸在油锅里。   他倒不是敢真的下油锅,只是前世早被科普过类似骗术,又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那天灵道人敢做什么,他都敢照猫画虎描一份。   这道人果然也没让他失望,所谓的油锅里不知掺了什么,看着热油滚滚的,里面温度只有大约四五十度,大热天的有点烫手,但完全能承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灵道人脸色几经变换,忽然仰天长啸,足足笑了几十声,然后疾步上前,一把将手伸进油锅,握住了顾玉成的手,另一只没进油锅的手拍拍顾玉成的肩膀,满脸欣慰,“师父曾言,这世间人大多庸碌,然却有那天赋异禀之人,一点灵光,一颗诚心,灵窍忽开,就得窥大道!没想到今天,贫道竟然在此地遇到顾小友,不枉我潜心问道七十载啊!”   他又指挥那年轻道士,“蠢徒儿,还不快快焚香,为师要为顾家再卜一卦!”   年轻道士从顾玉成下油锅的时候就愣住了,然而他跟随天灵道人好几年,不怎么聪明却能被倚重,靠的就是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当即摆开了香案,郑重焚香,又拿出桃木剑摆上,严肃脸站在一旁。   溪口村众人:“……”   紧接着,那天灵道人缓缓将手从油锅里拿出来,又用拂尘掸了掸,一脸诚挚地看向顾玉成。   待顾玉成的手也离开油锅后,天灵道人殷勤地拿出一块黄方巾递过去,看顾玉成慢条斯理地擦了胳膊和手,又拍拍他肩膀,这才拿起桃木剑,比了个起手式,刷刷刷刷地舞起来。   以香炉为中心,天灵道人手中桃木剑忽而指天,忽而刺地,忽而又大喝一声挽个剑花,将一柄桃木剑耍得虎虎生风,一张脸也渐渐冒出汗来。   村民们看得目不转睛,嘴上也不闲着,七嘴八舌地小声交谈,间或悄悄打量顾玉成。   “顾家二郎刚才是下油锅了吧?我没看错吧?”   “没看错,下去了,特别猛!”   “顾二郎说没邪气,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没看人大师都说他心诚嘛。”   “大师怎么又跳起来了?先头没算准?”   “可能是因为二房的男丁没回来吧,阳气不足。”   “天师是不是想收顾二郎当徒弟啊?”   今天是天灵道人偶然路过溪口村,说是与此地有缘,就在空旷处作法,然后才一路追寻到顾家院子里,引来一众围观看热闹的。   然而全村最好事的也没想到能看成这种热闹,此刻都兴奋得不行,仿佛见证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一个个两眼放光。   其他人只是兴奋好奇,吕老太太等人就是憋屈茫然了。   顾大山是真的茫然,周氏则是又惊又惧,她只知道老太太悄悄勾连了个什么大师,要借机把二房都撵出去。那道长也是神通广大,一来就瞅准了邪气在二房。   可是二郎是咋回事啊?她虽和这个侄子并不亲厚,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从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下了油锅都没事儿,她这侄子可别真是个妖孽吧。   周氏越想越怕的时候,吕老太太正暗自憋气,几乎呕血。   她怎么就请了这么个草包?   吹得天花乱坠,听说也真有几分本事,怎么办起事儿这般靠不住?   原本这邪气在二房,正好把他们分出去,再把二郎招赘到大儿媳的娘家表哥那里,家里不但省了三张吃饭的嘴,还能多得两亩好田,以后大山和大富的日子也宽裕些。   至于王氏和她那赔钱货丫头,克死了她儿子还不知道羞耻,哪个管她死活!   本来都快成了,谁知道二郎突然杀回来……   想到舍出去的银子,吕老太太简直要咬碎一口牙,瞥见村长和里正也在人群里,才硬是忍住了没吭声。   顾大富在她旁边站着,一双眼滴溜溜乱转。   王婉贞和顾家几人相隔几步,紧紧抱着小黑丫头,眼泪汪汪一声不吭。看顾大富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来,破天荒回瞪过去,直瞪得顾大富移开视线才作罢。   她今天饱受惊吓,后知后觉地发现儿子进了油锅后,险些要晕过去,待见到儿子没事才缓过气来。   为母则刚,她虽没什么本事,也不能拖儿子后腿。真有个万一,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这般想着,王婉贞目光越发坚定,和今早被吕老太太逼迫时几乎判若两人。   众人各有思量的时候,天灵道人终于跳完这一套仪式,累得满头大汗。他收起桃木剑,道:“枯杨生华,过涉灭顶,虽凶无咎。此乃枯木生花,利于君子之象。”   往日里都要故弄玄虚一番,今次不等众人询问,天灵道人便主动作答:“上卦也!顾家二房近来虽有磨难,但有贵人相助,逢凶必化吉。只是顾家祖德不厚,气运太好,易遭反噬,正合‘分则两利’之象。”   吕老太太听懂个“分”,急忙道:“大师!这是要我顾家分家?”   天灵道人:“正是!树大分枝,人大分家,贫道观顾家气运,正在分家之后,才有那子孙福泽,绵绵不绝。”   还是要分家就行。   吕老太太正要再说几句,顾玉成却上前拱手一礼,请天灵道人为他父亲占卜一个下葬的吉日。   顾大河是意外遇难,并没有找到尸骨,只能立衣冠冢。按照当地风俗,这种情况要等两三个月之后才正式下葬,为的是家里人有个盼头,实在盼不来了再入殓。   此时距离顾大河遇难已有两月,也到了入土为安的时候。   “顾小友孝心可嘉,贫道这就为令尊卜吉。”天灵道人赞完顾玉成,从那大箱子里取出龟甲、铜钱等一应家当,盘膝而坐,认认真真开始占卜。   一炷香过后,天灵道人算出吉日,恰在三日之后,吉时则在当天正午。   顾玉成谢过天灵道人,心中暗道这老道识趣。   他凭着多年防骗经验和一时怒气悲愤,举起手就下了油锅,当即就明了这师徒二人的秘密。要是说破闹起来,这老道恐都不能平安走出溪口村。   这时代没什么保护法,众乡民集合起来,将行骗的假道士揍一顿,完全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这老道不愧是老江湖,先是哈哈一顿镇住场面,然后在油锅里跟他写字比划,只求他高抬贵手。   顾玉成此刻正是四面受敌的时候,哪怕戳穿老道,顾家人也有后招,干脆就应了这老道,让他洗刷自己泼出去的脏水。   现在又让他占卜,勉强算个物尽其用吧。   只是这老道,终究是个隐患……   顾玉成正思量间,顾大富忽然起身,伸着两根手指朝那油锅走去,大有伸进去试探一番的意思。   天灵道人大喝一声,年轻道人应声而动,将顾大富牢牢按在油锅边,不让他靠近半步。   “居士不可!”天灵道人走过去,在油锅上敲了敲,“这油锅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   顾大富素来没什么敬畏之心,又早盯了半天,这会儿被按住也不泄气,嬉皮笑脸地道:“我是二郎的叔叔,怎的二郎下得,我下不得?”   “道门之事,哪能强求?只是你决心坚定,贫道若不应允,以后自己去下油锅,岂不更生事端?”天灵道人长叹一声,捉住顾大富那两根跃跃欲试手指,在油锅边缘小小沾了一下。“你心愿已了,可不要再莽撞行事了。”   顾大富惨叫一声,不用年轻道士拦,自己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油锅,满脸痛苦。   “哎哟,顾大富手上都起泡了!”   “不知道这手指还能不能好,那可是油锅啊。”   “他也太大胆了,心不诚还敢去下油锅。”   “别说,之前我也想去试试来着。”   “瞎胡闹!顾家老娘都没敢去油锅呢!”   吕老太太急忙上前安抚儿子,不忘狠狠瞪顾玉成一眼:“你使得什么妖法,把你叔叔害成这样?”   顾玉成简直无语:“三叔自己心不诚,怎能怪我?道长都说了,这需要天赋异禀才行!”   他方才看得清楚,那天灵道人在锅边按下了什么,这油锅应该暗藏机关,边缘和中心处的东西并不相同。之前只要他略微犹豫,先行在锅边试探,恐怕现在局面早已反转。   也对,这老道能行骗乡里,还积攒下名声,必是有两把刷子的。   想通此节,顾玉成收起那点轻视,请天灵道人再帮忙择一吉穴。   “我们溪口村的坟地都在东北方向的地里,”顾玉成对天灵道人眨眨眼,“就是靠近四平镇那条路不远处的林子。还请道长念在我一片诚心,为家父择一吉穴,好让他老人家早日入土为安,也庇佑我们顾家后人。”   天灵道人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挽狂澜于既倒,勉强保住了名声,又卖力表演拼命讨好,终于等到这少年抬起手给他指了条明路,满身虚汗这才放心落下,痛快答应下来,令徒儿收了家当去坟地。   溪口村那片林子离得并不远,没多久一群人就呼啦啦到了坟地附近,津津有味地看天灵道人拿着罗盘等物走来走去,身影在树木间若隐若现。   过了两刻钟,天灵道人面带微笑回来,指出了一处吉地,又指点顾玉成如何下葬,如何祭拜。   夕阳西下,在这片林地里投下丝丝缕缕的光影。   顾玉成默默听着,等老道口干舌燥,将肚里那点存货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诚恳地邀请大师去家中用饭,款待一二。   天灵道人一听他叫“大师”就发毛,且方才已转了一圈勘明地形,脱身在即,哪里肯再耽搁?当即做高人状,目光悠然地看向远方:“贫道今日得遇顾小友,方知天外有天,大道无穷。既有所得,当寻一清净地,专心悟道,岂可被红尘所困?这便告辞了!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他摆摆手就要走,徒儿也背着家当跟上,眼看要踏上那条通往自由的小路,却被村民拦住了。   “大师啊!你也给我家算算吧!”   “人家是天师!天师来我家吧!”   “我家!我家最紧急!”   “胡说!我家心最诚!”   别的不说,今天天灵道人着实是露了几手的,颇有高人风范,那一连串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比四平镇的无相观做法事时看着还厉害。   最重要的是,他没收顾家的米粮和银钱!   一群人闹闹哄哄要留下天灵道人,急得老道满头大汗又不敢露出端倪,只好哈哈哈大笑几声,又祭出油锅大法,“谁能下油锅而不伤,才是心诚之人!岂能人人都如我顾小友这般?”,趁众人惊叹之际,带着那年轻道人挤过人群,踏上林中小路,迅速消失了身影。   身后,溪口村的人目送天灵道人离开,三两成群地往回走。   “不愧是高人啊,走得那么快!”   “什么走,大师是飞天遁地!”   “可惜大师不能来我家跳木剑了,唉。”   “想得美,哪里人人都是油锅二郎?”   “是啊是啊。”   顾玉成:“……”   油锅二郎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遁走…… 第7章 咱分家吧   这一天着实波折,直到月上中天,顾玉成才腾出手来,将书生筐里的东西收拾好,找到被小心藏好的半个肉饼,分成两半,给王婉贞和小黑丫头一人一块。   肉饼早凉透了,但里面的肉馅油汪汪的,闻着特别香。小黑丫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抓在手里狼吞虎咽,吧唧吧唧地就吃完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娘和哥哥,小嘴巴动来动去。   王婉贞又把自己手里的掰了一角给她,小黑丫头咧开嘴,不客气地又吃掉了。   看她还要再喂,顾玉成拦了一下:“娘你吃吧,妹妹晚上吃的不少。我今天路上也吃过了。”   王婉贞想说自己一个大人就不吃了,又怕惹得儿子不高兴,这才一口一口将剩下的肉饼吃了。   今天全家都受惊不小,小黑丫头体力不济,吃完好吃的就呼呼大睡起来。王婉贞将女儿放到床上,看她熟睡了,就去到外面的小隔间,跟顾玉成商量该怎么办。   按王婉贞的想法,哪怕苦点累点,她也不想分家。   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男人的日子多难过,她真是太清楚了。要是分了家,地里有些活干不动不说,寡妇门前是非也多,儿子闺女将来说亲,都是个麻烦。   顾大富要成亲娶妇,她们一家就把房子让出来,去堂屋的小耳房里面挤挤,也比出去赁房子强。大河总归是吕老太太的亲儿子,二郎是他唯一的血脉,就算眼下做小伏低,也不会赶尽杀绝。   等过两年儿子长大了要结亲,再搬出去不迟。   顾玉成今天来回奔波,此刻不但体力告罄,精神也很是疲惫,但对上王婉贞充满希冀和犹豫的眼睛,又实在做不到让她明天再说。   “娘,你想岔了。”顾玉成打起精神,轻声道,“咱们再是忍气吞声,奶奶和叔伯也容不下了。要是想让我们去耳房里挤挤,奶奶早就发话了,怎么会找了道士来家里驱邪呢?要不是我恰巧回来,咱们一家三口,都要被打成妖孽赶出去了。到那时,顶着这么个名声,谁肯赁房子给我们呢?”   王婉贞乐观觉得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殊不知对方看来已经是敌我双方矛盾了。   凭今天这阵仗,哪怕吕老太太松口,顾玉成都不敢再留。   王婉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那,那道士,是家里找来的?”   她一直在家,是亲眼看着那天灵道人自己跑过来的呀。要是真的,那……   王婉贞越想越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硬被忍住。   “这事儿有蹊跷,”顾玉成道,“左右那老道士也不会再来,娘不用担心。”   “依我看,这分家也不是坏事,我有手有脚,又读过书,能找到活计的。今天我在镇上打听,一个算账先生,每月有二百文工钱呢。就算找不到好差事,给人抄书,也能挣够吃食。”   “父亲每天辛辛苦苦干活,每年给家里挣银子,咱们花得也不多,这么十几年下来,怎么也能攒出几十两。可是你看儿子磕到脑袋后,家里是什么态度?”   王婉贞脸色也低沉下来,显是想到了丈夫遇难、儿子昏迷不醒时的情形。   看她动摇,顾玉成再接再厉,指指自己的书生筐:“哪怕不分家,儿子还能再读书吗?夫子夸我有读书的天分,比名祖堂兄还好,分家后还能挣扎一条读书的路子,不分家便只能在家里一天天劳作,给名祖堂兄赚银钱了。”   “长此以往,大伯娘在娘你面前什么样,堂兄在我面前,明珠在妹妹面前,就是什么样了!”   顾玉成声音低低的,却恍如一道惊雷劈下,激得王婉贞脸色骤变。   是啊,儿子念不了书,就是一时安稳,又能有什么出息?   她忍气吞声拼命干活,听见什么恶言恶语只当耳旁风,可是同样的事情落到儿子闺女身上,只是想想就觉得心如刀绞。这天底下,有哪个当娘的能舍得!   况且儿子昏迷着不知道,她其实背地里求过婆婆好几次,想给大河立个衣冠冢,都被各种推脱了。   假如今天被当成邪祟赶出去,衣冠冢都得他们娘仨自己立,可是他们又哪里有钱呢?   大河是亲儿子,尚且落到这个境地,她一个不受待见的媳妇和两个孩子,又能落到什么好?   玉成怕是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了!   王婉贞并不愚昧,只是担惊受怕又小心谨慎惯了,一时想不通,这会儿被顾玉成点醒,方察觉自己之前想得太少。   “幸好送你读了几年书,这会儿就能想得长远,既然这样,咱们就分吧。大师也说了,分家好。”   王婉贞擦着眼泪,终于下了决心。   顾玉成看她喝了一碗水回房间,这才倒下睡觉。   他实在太累了,刚合上眼就沉入了梦乡。   .   有了大师占卜吉日,又有那么多村民围观,三天后顾家就全家出动,给顾大河立了个相当不错的衣冠冢。   王婉贞跪在墓前,几乎哭晕过去,最后是被顾玉成搀扶着,才勉强走回了家。   然而这家很快就不是她家了,只隔了一天,吕老太太就张罗起了分家。   只是和设想中将二房狼狈赶出去不同,这次多了村长和里正,来帮着主持分家。   “天灵道人可是最灵验的,说了分家之后,子孙福气才能绵绵不绝,那就得分,怎么也得顾着子孙不是?”吕老太太满脸堆笑,“就连大师给卜的吉穴,那旁边的树啊,都是三个杈三个杈地长!”   溪口村姓王的人最多,村长也是王家的,叫王发财,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里正是个姓刘的瘦干老头,脸上全是皱纹,只一双眼精光四射,显然是个精明强干的。   二人和吕老太太寒暄了两句,就进入正题,询问这分家可有章程。   他们主持过不少分家的事儿,一般都是做个见证,偶尔帮着主持公道,都得先看看主家意思。   “这个嘛,”吕老太太嘚啵嘚地诉说了一番家里的不容易,然而才道,“先前给老头子治病,家里银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今年二郎又昏迷不醒,整日汤药吃着,孩子们还得念书,这一来二去的,也没剩下什么。这点银钱,我老婆子就做主,留做棺材本吧。”   王发财和刘老头对视一眼,都觉得今天这事儿不好办。   同一个村子的人,家里什么情况都是有数的。顾家老头儿很能干,三个儿子也勤快,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再盖个大院子都不成问题。   他们和顾老头儿也有几分交情,当初都来探望过,老头儿一辈子劳碌命,临了病了没几天就去了,哪里能花那么多钱?至于顾二郎,更不用提了,王氏去当铺还是跟里正打听的路呢。   可是现在顾家是吕老太太当家,她一个老婆子说要留棺材本,外人也不能咋样。村长暗叹口气,就问地怎么分,是全分了,还是老人手里仍留几亩。   吕老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对王婉贞笑了笑,道:“我琢磨着啊,二房也没个顶梁柱,有地也种不了,就不要地了,家里这家伙什,你们多分点儿,啊。”   顾玉成真被那一声假作慈爱的“啊”给恶心到了,按了按胃部,盯着吕老太太道:“奶奶你这不是分家,是要把我们二房撵出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分家法?”   “你说地种不了,那我娘前阵子天天下地怎么说?怎么那时候你不说种不了,等粮食收家里了,就成种不了了?”   “真要说种地不行,那是三叔。这么多年了,他也就今年下了地。”   “你放屁!”吕老太太大骂,到底不敢像以前那样跳起来要打。   自从顾玉成下了油锅还没事,她这心里就直扑腾,夜里也睡不好觉,总觉得这孙子邪性。   顾大富唯恐分家不成,替母上阵,大声嚷道:“这家是我娘的,她老人家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没你说话的地儿!”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恢复早上九点更~握拳 第8章 尘埃落定   “嚷嚷什么呢,年轻人就是急躁。”刘老头出来打圆场,对吕老太太道,“你这三个儿子都是能干人,是个有福的。大河那孩子,年初还给我家打了个柜子,做得是厚重精细,现在还在屋里摆着呐。可惜这好孩子命苦,早早去了,唉。”   吕老太太配合地擦了擦眼泪,哭了两声“我苦命的大河啊”,但是坚持不松口,就是不给二房分地。   王发财道:“这分了家,也是亲人,田地这事儿先不着急,先说说老太太养老的事儿吧。嫂子你是想住在哪个儿子跟前?”   “当然是跟我大儿子住。” 吕老太太道,“自从没了老头子,我家大山就是顶梁柱,里里外外全靠他撑着。”   顾大山红着脸摆手,周氏与有荣焉,得意洋洋地扫了王婉贞一眼。   吕老太太又说起家当和田地,绕来绕去就一个意思,家里比较穷,不能给二房分什么东西。自己屋里的东西带走就行,想从公中分银子分田地,那是门都没有。   顾玉成心道不好,看这阵势,吕老太太和大房是达成了协议。要真这么分了家,他们一家三口就得吃不上饭。刘老头作为里正,处事还公道,打着亲情牌回忆顾大河的好处,可惜勾不动老太太的慈母心肠。   王发财这个人就比较微妙了,一会儿说老太太不容易,一会儿说大房不容易,说着说着就夸起了顾明祖,直夸顾大山和周氏教育得好。   脑子里灵光一闪,顾玉成忽然明白过来,一颗心也跟着沉了沉。   顾明祖考中秀才,虽然没有官身俸银,却有一样特权,可以不服徭役不纳田赋。许多童生考中秀才后,就会把亲戚族人的田地挂在自己名下,然后收取一定好处,互惠互利。   挂田虽有好处可收,却不被朝廷允许,算是灰色地带。顾明祖这个人颇有野心,刚考中时就放话说不能挂田,这样做虽然得罪人,但他是溪口村第一个秀才,以后要是考中进士做了官,全村都能得益,是以也没人很不满。   可是现在看来,顾明祖应该是暗地里有选择地挂了一部分田。   至少平日来往不怎么热切的村长,就挂了田。   要不是此刻情景,顾玉成简直要为顾明祖的远见鼓掌。   听村长又夸了几句,要把这分家的事情定下来,顾玉成沉吟片刻,道:“奶奶既然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要求立上字据,清清楚楚写明白,每一家都得了什么东西,一式四份,各家都保留好。”   二房明显是分不了什么家产了,强行争夺也没有用,干脆就留个清晰的字据,省得以后麻烦。   虽然注定要吃亏,但他不想吃哑巴亏。   这招高啊。   刘老头眼里精光一闪,不着痕迹地打量顾玉成,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字据看似简单,实则掐住了吕老太太的命门。顾家十亩地,她就是自己留两亩,还有八亩。大房三房一家四亩,一点不给二房,说到哪里都不占理。   便是人家不能种,还不能卖吗?   而且看老太婆这嘴脸,分明是想把二房赶出去,然后和大房三房还住在一块儿。可是现在要求立字据,就得掰扯清楚,大房占多少,三房占多少。一旦要掰扯清楚,吕老太太自己藏起来的银钱就瞒不住。   顾大富眼珠子滴溜溜转,还在想怎么整,周氏就先说话了:“二郎这主意好,一次分清,也免得以后麻烦。”   吕老太太跟她允诺了,只要大房三房不分开,就让大山当家,以后田地出息和银钱都归大房,可是这“以后”是什么时候?就看老太婆这身子骨,她恐怕得熬到名祖的儿子娶妻。   而且这家里,现在就只有大山能干活了。吕老太太自不必提,周氏成亲快二十年,太清楚顾大富是个什么德性了,那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以后顾大富再生孩子,不得让他们大房养着?   就该趁机会分清楚了!   她愿意养婆婆,可不愿意养小叔子和小叔子一家!   周氏说完,吕老太太就黑了脸,心中暗骂这儿媳妇贪心不足。   “就这么点家当,三两句说说就分了,立什么字据?”吕老太太含糊道,又对顾大山使眼色。   然而顾大山向来没什么主意,又和周氏一起过了快二十年,深知自己婆娘虽然各种不好,但对他和儿子不赖,这会儿接收到吕老太太的信号也没说话,嘿嘿讪笑。   吕老太太坚持直接分家不立字据,周氏要求分清楚以后也好赡养老人,顾玉成则说我们二房分得少,就这么点要求,您要还不答应咱就多请几个人来评评理。   吕老太太和大儿媳妇的短暂结盟土崩瓦解,三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相让。   见此情景,刘老头和王发财出去商量了下,然后就将吕老太太和顾大山是周氏先后叫到院子里,分别低语一番,最后叫了顾玉成,问他现在什么打算。   顾玉成对二人行了一礼,再抬头已经红了眼圈,哽咽道:“有劳两位伯伯了,我人小言轻,本不该跟奶奶争执,可是上有寡母,下有幼妹,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勤勤恳恳劳作,我娘不是做家事,就是绣花去卖,每年也得一二两银子交给奶奶。可是现在……”   顾玉成用力抹了把脸,眼泪滚滚而下,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站着默默垂泪,越发显得孤苦无依。   刘老头拍了拍顾玉成瘦弱的肩膀,让他先回屋,然后对王发财道:“都说莫欺少年穷,今天这事儿,看来还得咱们费力啊。”   多年合作,王发财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也点了头。   前几天还是志气高昂的油锅二郎,今天就哭得不行,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啊。   二人拿定主意,又返回屋里调停,终于取得了折中的法子,将这家当分了个清楚——   吕老太太既然说了银钱不多,也不愿意拿出来,那就没有强逼的,只好作罢。余下的,田地是大房四亩半,三房四亩半,吕老太太自己占一亩,平常让大房种。   顾家院子也跟着分了,堂屋和原来大房的屋子都归大房,原来二房的屋子则归三房,两个小耳房,一家一个,唯一的一头牛,两家一起养着。   二房不要地了,就由大房和三房把两亩地地的银子给顾玉成,一共八两。吕老太太本来不想出钱,被刘老头给劝住了,“这可是要立字据留证据的,你这么对大河留下的孤儿寡母,以后能在溪口村抬起头吗?”   她又想让大房出钱,被周氏一句“小叔咋样不知道,我们大房挣的钱可都交给娘了”给堵了回来,不情不愿地拿了银子。   顶着村长和里正的目光,又抓了两贯钱添进去,权做贴补。   至于字据,因为吕老太太强烈反对,就只写了一份,由她自己收好。   二房的住处也有了安排,去年冬天溪口村死了一个老鳏夫,留下一栋带小院子的茅草屋,本来是要归在村里的,现在可以给二房住一年。   租金嘛,就由顾大富出。   顾大富虽有点私房,还是向亲娘求助,吕老太太于是又出了半贯钱,肉疼得脸都皱成一团。   王发财和刘老头收了租金,又在顾家吃了一顿好饭好菜,下午就帮着把一应手续办好了。   这里没有户口本,但有个类似的户口簿,顾玉成领了一页,将自己的手印按上去,又交给村长收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从顾家二郎,变成独立门户的顾玉成了。   .   顾家院子里,周氏和顾大富还在热闹争吵的时候,顾玉成已经带着王婉贞和小黑丫头搬到了村东头的茅草屋,又借了推车,将粮食推过来。   粮食这东西藏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有多少,吕老太太也就没做文章,平均分了三份。   顾玉成将一石小米和三石黄豆都堆到茅屋的一角,长长松了口气。   一石米就是十斗,差不多一百三十斤。本来应该分的是两百多斤米,顾玉成拿出一部分换成了黄豆。黄豆不值钱,又好养活,很多人种了喂牲口,顾家也种了一亩,都被顾玉成换来了。   大约是农耕民族的血脉里就喜欢囤积粮食,顾玉成看着这几口袋粮,心里觉得颇为踏实。   这茅草屋面积不大,好在是曾经住过人的,一应构造齐全,院子里有井,还有个炉灶,能直接煮饭。   那个小炉子被吕老太太眼疾手快地拿走,又藏进堂屋,顾玉成就没去要,只是和王婉贞一起,将屋子里每一个针头线脑都搬得干干净净。   “这房顶有点漏风,以后肯定会漏雨,还是得找人修修。”王婉贞查看一番,又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顾玉成,“这是家里的钱,以后就你拿着吧。”   二郎,不,现在应该叫玉成了,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要不是他坚持,二房连一两银子都要不出来。   本朝一两银子是一千二百文铜钱,一贯钱则是七百文,他们家现在有八两银子和两贯铜钱,看起来分量不少,实则并不禁花。   顾玉成取了半贯钱,将剩下交给王婉贞:“娘你收着吧,我明天就是县城找差事,咱们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王婉贞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玉成是多好的孩子啊,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   顾玉成坚持让她管钱,王婉贞也就没有推辞,小心将钱分成三份,藏在床铺下和墙洞里,又打了水四处清洗擦拭。   王婉贞心里其实有点避讳,但现在这境况已经算不错了,不好再说出来让儿子烦心,只好多打扫几遍屋子,同时在心里默默念佛。   小黑丫头还不到知愁的年纪,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在屋里爬来爬去,像一只巡视领地的小猴子。   顾玉成一边看着妹妹,一边拿出边缘豁了个口子的木桶,捧了几捧黄豆泡进去。   分家后的第一天,就在一家三口的忙碌中,悄悄度过了。 第9章 豆浆豆花   第二天,顾玉成早早起床,检查昨夜泡的黄豆,发现胀大许多,还挺饱满。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但是在四平镇这附近百里之内,还没有豆浆一说,豆腐更是没有。顾玉成早就存了点豆腐的想头,奈何吕老太太牢牢锁着厨房,看见他靠近厨房就要斥责两句,是以从没有尝试过。   这会儿终于有豆子了,家里却没有石磨。别说石磨,连个正经锅都没有。   顾玉成将黄豆捞出来一部分,放到熬药的砂锅里,用捣药杵试了试,发现只能碾成泥。又怕把这唯一的锅戳打坏,只好放弃,又往锅里加了些黄豆和水,直接煮了一砂锅豆子。   小黑丫头非常捧场,呼噜噜吃得嘴巴不停。   三人收拾停当,王婉贞就继续在家中拾掇,并收拾出顾大河的旧衣物,准备裁剪后做衣服给儿女穿。   顾玉成则揣着从王婉贞那里新领的一小块碎银子和昨天的半贯铜板,背着小黑丫头前往四平镇。   家里缺的东西实在太多,不置办过不了日子。   他本想全家一起去,但是王婉贞在吕老太太手下过了十几年,从没掌过这么过钱,很不放心,又觉得三个人出门是浪费劳力,便坚持留在家中了。   一回生二回熟,顾玉成这次一气儿走到了镇上,带着小黑丫头买了一口锅和一把刀,还买了盐糖醋等调料,又买了一块带皮的猪肉。   现成的油也有卖,但都是荤油,也不知道是什么肉熬出来的,透着股腥味儿。也有一家卖芝麻油的,贵得吓人,一两银子才那么一小坛。顾玉成问过价钱就直奔肉铺,买了两斤的带皮猪肉。   还是自己熬油吧,还能落点油渣给小黑丫头香香嘴。   买齐必须的日用品,顾玉成又狠下心,打听到石匠家里,买了个人家练习做的小石磨。   石料一般,只有他两个巴掌大,好在质量过关,连小米都能碾碎。   这年头的石头并不贵,但打磨都是纯手工,做起来也不容易。这个重量尚在承受范围内的小石磨花了顾玉成二百四十文,是他今天花钱最多的一项了。   用来时给小黑丫头垫屁股的一块破布把小石磨包好,重新放好筐子里的东西,确定不会互相磕碰后,顾玉成才解开腿上的绳子,把小黑丫头放出来,重新抱到胸前:“咱们回家吧。”   怕小黑丫头被抱走或是不小心爬丢,到了镇上顾玉成就把她从筐子里抱出来,牢牢抱在了身前。   归置东西的时候,还把小黑丫头绑到自己腿上。   顾玉成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小心了,但他第一次带孩子,忍不住就非常谨慎。   小黑丫头还挺乖,虽然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新奇又兴奋,但只是转动着一双大眼睛来回看,安安静静的。   除了在肉铺子前使劲儿嘬手指以外。   顾玉成背着一筐东西,摸摸胸前那一头软毛,想着待会回去路过包子铺,就给她买点吃的。   可怜这瘦巴巴的丫头都一岁了,还不会走路,必须得补补。   终于走到包子铺,顾玉成摸出四枚铜钱,买了八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子。一个给了小黑丫头先吃着,剩下的让老板用油纸包起来。   就这么点功夫,街口砰砰乓乓地争执起来,伴随着高声怒骂。没一会儿就有几个人吵嚷撕打着从包子铺门前经过,溅起一片烟尘。   顾玉成急忙闪身避过,才保住白白胖胖的包子。   小黑丫头都吓得不敢吃了,捧着个包子咽口水。顾玉成摸摸她的头,忍不住皱眉:“四平镇还有这种恶少?”   方才过去的人嚷着什么“我家公子饶不了你”,也不知道是哪家纨绔。   恶少?包子铺老板瞪大眼,想笑又不敢,硬是憋成个狰狞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小声道:“这位小哥,你可别再说了,这不是什么恶少,是周癞子家的闺女!平常都是当儿子养的。”   这小少年明显是不怎么来这片地,像他这种老住户,光听声就知道是什么事儿。   若是在那边绸缎铺,就是嫌料子不好,衬得那女公子肤色黑了。若是在成衣店,就是嫌衣服做得瘦了,让女公子穿不上心情糟糕了。   看这方向,今天估计是成衣店的老伙计倒了霉。   “多谢老伯提醒。”顾玉成谢过包子铺老板,往相反方向走去。   街口才是顺路,但他飞快想起周癞子就是大伯娘想让他入赘的那家,要是当初松了口,保不齐现在这女公子的丈夫就是他了。   顾玉成一个激灵,果断掉头绕路。   好奇心害死猫,他可不想掺和进去。   然而不知道是四平镇的生活太平淡,还是周家的行为太惊人,这么一路过来,顾玉成还是被灌了满耳朵八卦。   “上月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出?”   “你记错了!是二十天之前!”   “周癞子前几年也不这样啊,咋今年跟抽了似的。”   “嘘!还不是闺女岁数大了,紧赶着招女婿!”   “哎哟,哪家敢倒插门啊,可得是个好汉吧。”   “别说了,现在好多了,为着闺女名声,打坏的东西都给赔钱呢。”   “那可是下了本了!”   “听说还有家丁专门出来寻这俊秀后生呐。”   “哎哟那我可不能出门了!”   “呸!就你这岁数,人周家也看不上啊!”   顾玉成竖着耳朵,越听越心惊。   仿佛为了验证这八卦,两个家丁模样的壮汉从小巷里迈着八字步出来,两双横肉眼四下扫射。   顾玉成心头一凉,眼角往右上,嘴角往左下,做嘴歪眼斜状,快步走过了这条危机四伏的街,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感叹“丑后生带着孩子出门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回到家,顾玉成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两条胳膊近乎虚脱地将小黑丫头放到地上。   小黑丫头一落地,就欢快地爬向王婉贞,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王婉贞刚择好菜,水灵灵的两堆青菜在她脚边,有的还带着水珠。她随手捡起一颗杂草,递给小黑丫头逗她。   顾玉成喝了两大碗水,又缓了一会儿,就过去帮忙,这才发现王婉贞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   问了两次才知道,原来是今天王婉贞想回顾家借个锄头,把这院子里的杂草清理了。结果还没走近呢,吕老太太就把门砰的一声撞上了,在门后怒骂不已。   好也罢歹也罢,王婉贞总是在顾家过了十几年的,分家后不免心里凄惶,这次又吃了闭门羹,一路上忍着忍着,到家就哭了一场。   还气得拿出两文钱,找邻居买了两大捆青菜。   正是青菜好生长的时节,乡下地界的田间地头都种了菜,一文钱能买一大堆,很是便宜。   “等我买个锄头,就把院子里也种上菜。”顾玉成道,又把五个包子交给王婉贞。   走到半路太饿,他忍不住也吃了一个,又和小黑丫头分了一个。   王婉贞切了一小块猪皮,给新买的锅开了锅,又热了包子,拌了青菜,一家三口有滋有味地正式吃了一顿饭。   .   既有了石磨,第二天早上,全家便喝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豆浆。   雪白的豆浆盛在粗瓷碗里,衬得这碗也高大上起来。王婉贞喜不自胜,将顾玉成夸了又夸:“还是读过书的有见识。”   就如这豆浆,是黄豆泡发了才能磨,一边磨一边加水,最后出的浆竟是都能喝,这一下就省了不少粮食。   要不是儿子从古书上得了这方子,她今天早上就得忍痛下米煮粥了,不单耗粮食,柴火也费得多。   怪不得分家时儿子坚持多要黄豆,她想着细粮不如粗粮耐吃就同意了,没想到还有这般妙处。   豆浆已经足够让王婉贞惊喜,谁知第二天顾玉成又把不知道什么东西倒进豆浆里,搅拌着搅拌着,那豆浆就凝成颤巍巍的乳酪一般,随便撒点盐或是直接吃,都很美味,一点豆腥味没有。   “这叫豆花,很能饱腹,以后还能配咸菜吃。”   王婉贞怕孩子们跟着自己挨饿的那颗心,终是落到了实处。   凭她家玉成这般能耐,大约是能支撑起门户的。   怕下雨漏水,顾玉成花钱请人给修了房顶,隔天就带了一竹筒的豆花和一竹筒豆浆,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   四平镇太小了,他买东西时捎带着打听,发现都是学徒帮工。新手想挣钱,得先给师父打下手,一二年之内都是做白工。虽然能学一门手艺,但他家中有寡母和妹妹要养,实在等不得。   现在尚未入秋,家里分的银钱粮食还能支撑,可要一直没进项,入冬就得挨饿了。   他要抓紧时间才行,希望县城能找到差事吧。   这般想着,顾玉成恨不得马上穿过镇子赶到清平县。可是他这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又去了两次四平镇,第二次还是负重,浑身肌肉早被拉伤了,两条腿酸疼酸疼的,怎么也走不快。   终于看到县城大门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抬眼望去,城墙大约一人多高,灰扑扑的。两扇城门上红漆斑驳,挂着硕大的铜环,前面还有两个守门的衙役,逢有人来就查验一番,一旁还放着个硕大的木箱。   顾玉成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县令要修路,让每个进城的人的都出善款。上午进城的需交两文钱,下午进城的交一文,做生意的小摊贩则不管何时都交三文。   看看天色,顾玉成果断选择下午进城,还能到不远处的树下先吃个饭。   到了阴凉处,他打开放豆浆的竹筒,先喝了两大口,然后打开放豆花的竹筒,满意地发现豆花还没散。   顾玉成拿起勺子,正准备开始吃,就听到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滋溜”声。 第10章 县城奔波   顾玉成缓缓回头,正对上一张写满“想吃”二字的脸。   那脸主人从树后头三两步走过来,自来熟地坐到顾玉成身边,一胳膊揽住他肩膀,大咧咧道:“小兄弟,我是城里赵家的,单名一个崇字,小兄弟怎么称呼?”   顾玉成感受着肩背上的分量,从容道:“我姓顾,顾玉成。”   “美玉天成?好名字啊!”赵崇拉了两句关系,急忙切入正题,“我是开酒楼的,要说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顾兄弟你这吃食,不知能不能割爱?我愿意出银子!”说完就在腰间摸来摸去,却是什么也没摸出来,一张热切的脸也尴尬起来。   顾玉成已发现这人年纪不大,约莫十八九岁,眉目清朗,只是生得魁梧,粗粗看去有他一个半宽。顾玉成暗自羡慕,看他尴尬,也不难为他,道:“这东西不值几文钱,哪里用得着银子买?赵大哥可有食具,我跟你一半便是。”   “顾兄弟真是爽快人!”赵崇大喜,从怀里掏出个竹筒。他这竹筒个头小,但做得颇为精致,上面还刻了花纹。   顾玉成让他拿好竹筒,倒了八分满:“这是我自家做的吃食,虽然简陋,外头却是没有卖的,很是新鲜。”   给这突如其来的魁梧青年分去三分之一,顾玉成就拿着勺子大口吃起来,吃完豆花又喝豆浆,好不惬意。   旁边的赵崇没勺子,就拿着竹筒呼噜噜往嘴里倒,吃完一抹嘴,赞道:“这是什么吃食?入口细滑,滋味醇厚,还挺好吃。”   顾玉成:“这是豆子做的,就叫豆花。”   眼前这少年生得俊秀,又容色沉静,神色间既没有对他的讨好也没有厌恶。身上穿的麻布衫子,不是富贵人家,却能随手分他一半吃食,大方坦荡,竟比他这个赵家大少爷还像个少爷。   赵崇忽然有点不好意思,道:“顾兄弟,我那酒楼就开在县城东大街,叫兴隆酒楼。下午你随我一起进城,大哥请你在酒楼用顿饭怎么样!”   顾玉成心说你现在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还是算了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客气推辞了,说下午要进城找差事。   赵崇大为惋惜,拉着又他说了两句,这才往城门走去。   那守门的衙差竟认识赵崇,招呼道:“赵大少回来了。”   赵崇嘿嘿一笑:“是啊,出去透透气。”   顾玉成记着他没钱的事儿,主动掏出两枚铜钱交了进城费,进城后走了一段路,瞅着四下无人,道:“赵大哥,小弟还要去寻差事,就此别过吧。”   赵崇这下是真不好意思了,进城后就匆匆分开,让顾玉成千万别急着走,傍晚之前城门口见。   “顾兄弟千万等等愚兄,咱们初次见面,一见如故,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说完迈开大步,迅速跑走。   那魁梧的背影看得顾玉成一阵眼热,他要有这么一副好身板,想来找什么差事都不用愁吧。   想他曾经,也是有薄薄一层肌肉的……   顾玉成暗自叹口气,便开始沿着街找工作。   清平县地方不大,做生意的统共才四条街,东大街,西大街,南清街与北清街。顾玉成先去了南清街,发现这里应该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了,有一家青楼和两家赌馆,酒楼也装饰得贵气。   北清街则是普通人消费的地方,衣食住行卖什么的都有,最气派的是一家绸缎铺子,朱红正门上方牌匾高悬,连伙计也穿得鲜亮。   顾玉成上前询问是否招工,伙计翻了个白眼道:“我们赵家绸缎庄开了六十年,只要可靠的家生子,不用你这种没来历的。”说完又挥手赶他,“不买布就快走,别耽误我们生意。”   这大晌午的哪有客人,分明是伙计看自己年纪小又穿得寒酸,才随手打发了。   顾玉成微微摇头,抬步离开,这次专门捡那挂牌招工的铺子询问。几个铺子问下来,不是嫌弃他瘦弱干不了力气活,就是嫌弃他外地人不知根底。唯二的两家书店,一个不需要人抄书,一个觉得他年纪小没定性,招了个中年男人。   连番碰壁,哪怕顾玉成芯子里不是个真正的少年,也觉得有些沮丧。   实在不行,就再花银子买两个大木桶,出来卖豆浆吧,就是万一亏了怎生是好?   顾玉成这般想着,慢慢走到了东大街,就见前面围着一圈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打眼一瞧,似乎还有个熟人。   顾玉成走近些,发现真的是熟人。   正是中午分了点豆花的赵崇。   这会儿,赵崇一个魁梧大汉,正小姑娘似的搓着手嘿嘿笑:“这位姑娘,就十两银子,不值什么的,你也别说什么为奴为婢了,我有奴婢的。”   路边是个身穿白麻孝衣的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生的纤弱俏丽。她仰着脸,泪痕宛然,声音凄楚:“奴家是卖身葬父,既已经收了您的银子,又岂能做那无信无义的人?”   赵崇在清平县似乎颇有名声,这会儿周围人都在起哄,纷纷劝他将这姑娘带回家。   “瞧瞧人家小娘子多俊俏,赵大少你就别推辞了!”   “为奴为婢都行啊,有什么为难的?”   “赵大少多干脆的人啊,怎么还扭捏起来了!”   赵崇被围在中间,连连摆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张脸倒越发红了。   顾玉成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心说瞧你那兴奋劲儿,真是活脱脱表演了一个什么叫“言不由衷”。眼看赵崇态度松动,顾玉成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赵大哥,又见面了。”   赵崇出现在这里,就是回家拿了银子要给顾玉成,转而想到这个新结识的小弟品性很好,恐怕不会收银子,又跑到兴隆酒楼想让厨子做点吃食。   结果一只脚还没迈进去,就撞见个卖身葬父的姑娘。   他是真热心,当下就把怀里没捂热的十两银子掏出去了。   然后就成了这上不来下不去的局面。   眼看顾兄弟来了,赵崇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顾兄弟!我正要去找你!”   顾玉成冲他笑笑,问道:“大哥你真心想收下这姑娘吗?”   赵崇再次摆手:“哪能啊,大哥不是这种贪花好色的人,怎能趁人之危?”   “那就好。”顾玉成转向人群,高声道,“我大哥急公好义,助人为乐,今天愿意送十两银子给这位姑娘,成全她的孝心。各位不要起哄了,快让这姑娘回家去,早点将老父安葬了吧!”   周围的人再次起哄,顾玉成不为所动,拉着赵崇就往外走。   那姑娘原本是跪坐在地上,这会儿忽的站起来,对二人施了一礼,哽咽道:“公子这般作为,岂不是令小女子成了那背信弃义的人?我是自愿卖身葬父的,当言而有信,跟随赵公子,为他做牛做马,绝无二话!”   顾玉成站住,正色道:“此言差矣。现在我赵大哥愿意出银子搭救你,又不要你卖身,是因为他人品贵重,为人仗义。他都说了不会趁人之危,你却三番五次硬要跟他走,难道是你自己不想背信弃义,就要我大哥做这个背信弃义之徒?”   那姑娘一愣:“我,我……”   顾玉成又看向赵崇:“大哥,我看你出手阔绰,家里可还缺牛马?”   赵崇一愣,下意识道:“不,不缺啊。”   “这不就结了?”顾玉成拽住赵崇,对那姑娘扔下一句“拿了银子好自为之,快去安葬亲人吧!”就快步离开,没多久就甩开看热闹的那群人,来到了兴隆酒楼前。   赵崇摸摸脑门,嘿嘿一乐:“今天真是多亏顾兄弟了,不然我还脱不得身呢。”边说边拉着顾玉成往里走,“来来来,到了自家地盘,我可得尽地主之谊,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顾玉成跟着他往里走,直到进了个空无一人的包厢,才拦住打算叫人上菜的赵崇,正色道:“赵大哥此言差矣。你看看咱们俩人这身板,我不拉着,莫非你还能被人绊住不成?”   赵崇略一想就尴尬了,只好转移话题:“……一时没想到嘛,没想到顾兄弟你年纪轻轻,还挺怜香惜玉,嘿嘿。”   顾玉成板起脸:“我不是怜香惜玉,是见义勇为。”   赵崇:“???”   顾玉成今天来回走路累得够呛,找工作又不顺,这会儿心里不大痛快,说话也就不怎么客气,严肃着一张脸宛如教导主任:“赵大哥你今天太大意了!你看那姑娘,说是家里穷苦,要卖身葬父,可是你看看她十根手指,纤细白嫩,哪里是做过一点活的人?”   譬如他自己,原身就不怎么干农活,他也就做点日常琐事,跑了两趟四平镇,不过这么几天功夫,手上都磨出了一层薄茧。更别提王婉贞了,那一双手现在连花都绣不了。   因为太粗糙,一上手就得把丝线弄散。   赵崇努力回忆:“我,我没注意到,就看她可怜了……”   顾玉成:“可怜?哪里可怜?寻常人安葬亲人,风光葬了也不过三五两银子,更有那穷苦人家,一口薄棺,几刀黄纸,半两银子都用不到。能把十两银子都花在丧葬费上,可见平时也并不如何可怜。”   譬如顾大河,他的衣冠冢就花费了二两银子。因为吕老太太觉得不是正常下葬,没必要用那么好的棺木。   赵崇试图描补:“咳,能卖身葬父,也是有孝心了,毕竟无亲无故没人帮助……”   顾玉成冷笑一声:“孝心?什么孝心能自己穿戴整齐,只把老父放到破门板上,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不给穿的?至于无亲无故没人帮,要是没人帮忙,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把一个大男人连同一张门板,一起挪到大街上的?天生神力?”   赵崇:“……”   真没看出来,他顾兄弟竟是这般言辞锋利的人物。   “又或者,你是看那姑娘宁肯卖身也不肯白要别人银子,觉得她自立自爱,惹人怜惜?”   赵崇急忙点头,是这样没错了!   “呵呵。”顾玉成毫不客气地发出嘲讽,“我今天在县里转了许久,发现找份差事不容易,但要是愿意只拿一半工钱的话,连最苛刻的酒楼老板也愿意收下。”   赵崇:“这个不可!顾兄弟一表人才,岂能这般吃亏?一半工钱才不过几十文钱,哪里做得?”   “赵大哥自己开酒楼,又是个厚道之人,凭那姑娘的品貌,要在你这里做个厨子,你必然是舍得给够工钱,甚至多给一些的。”顾玉成挑眉看向赵崇,意味深长地道,“是自卖自身做奴婢比较自爱,还是找份差事,以良民之身挣钱比较自爱?”   “赵大哥今天都舍得直接出十两银子了,难道还舍不得借给人家钱,让人做工还债?”   这般条分缕析之下,赵崇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   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顾玉成,脸色忽青忽红地变换一阵,忽然一拍大腿:“不好!我得去把银子要回来!”   顾玉成急忙拦住:“快别了。人家既然得了银子,再去也不定能找着,权当做善事了吧。”   就像他挽救这陌生青年于迷途一般。   凭智商日行一善,靠优越感抚慰心灵,勉强算付出有所得吧。 第11章 兴隆酒楼   一听银子要不回来,赵崇大急:“这可如何是好?这是我从母亲那里要出来的,下月就没月银了!”   顾玉成:“……就当买个教训吧。”   恰在此时,包厢门被个气喘吁吁的老者撞开,一进门就四下扫视,发现没有什么女人后才长松一口气,对赵崇道:“我的大少爷哎!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夫人听说你在外面,额,怜贫惜弱,叫我千万拦住你呢!”   怜贫惜弱?顾玉成颇觉好笑,这老人家说话可真是委婉。   赵崇显然与这老者非常亲厚,毫不犹豫就把刚刚顾玉成的分析噼里啪啦倒了一遍,末了不忘感叹:“我就是太好心了才被骗!可惜我那十两银子!”   又殷殷期盼地看向老者:“厉伯,你可要帮我啊,这次真不是我大意,是,是骗子太狡猾啊!”   厉伯:“……行吧。”   他家这个大少爷,也是在他眼皮子下长大的,结果越长大越吃亏,自成人以来,先后栽过好几个跟头了。这次能够悬崖勒马,着实是一大进步。   这般想着,厉伯又对顾玉成郑重道谢。他管家理事惯了的,当即就要送礼。   顾玉成急忙拒绝:“我与赵大哥一见如故,不忍看他被骗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   “是啊是啊!”赵崇作证道,“我今早上匆忙出去,忘了带银子,还是顾兄弟帮我交的进城费呢。”   厉伯:“……”   自家少爷竟连一文钱的进城费都要别人付,饶是他自觉见惯世面,一张老脸也忍不住微微发红。   赵崇不以为意:“我顾兄弟胸怀坦荡,非池中之物,一看就知道我是个好人,这才帮我进城,厉伯你不要介怀!对了顾兄弟,你找到差事了吗?”   顾玉成摇摇头:“惭愧,我准备明日再来看看。时候不早,这便告辞了。”   溪口村离得远,这时代的治安也不知怎样,他不想走夜路。   赵崇却是眼前一亮:“既然这样,不如在我这兴隆酒楼吧,屈就做个管事!我今中午尝过你家的,那个,对,豆花!太好吃了!”   他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就让那厉伯尝尝,“牙齿掉光了也没事,入口即化。”   厉伯:“……”   “明日再说吧,若赵大哥有意,明天我再带豆花过来。现在天色不早,要赶紧回家了。”顾玉成再次告辞。   这半日功夫,他越看越发现这赵崇也就长了个魁梧的身材,行事并不如何成熟,倒是那厉伯谨慎多疑。他要是趁机把这管事位置敲定,恐怕都得被怀疑是不是跟卖身葬父的一伙。   不过赵崇这提议不错,他之前是想左了,一心要出卖劳动力。现在看来,也可以适当出卖脑力。   不管卖方子还是合作,都比去铺子里跟人竞争伙计岗位强些。   也更有竞争力……   顾玉成再三推辞,赵崇这才作罢,又让厉伯派人把顾玉成送回家。   厉伯笑呵呵地应下:“这是自然。”   顾玉成已经累得很了,又想见识一下现在的马车,就同意了,由着厉伯指派了一个小厮将他送到溪口村。   这马车虽然颠簸得要死,但到底速度快,走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约莫半小时就到了。   顾玉成道:“我家就在这村口,小哥喝碗水再走吧?”   那小厮连连摆手:“得赶紧回去了,再晚怕赶不上关城门。”说罢又从车里拿出两包点心,坚持要送给顾玉成。   “厉伯说了,您今天帮了大忙又不肯要谢礼,这点心可千万要收下。”   顾玉成:“既然如此,替我谢过厉伯和赵大哥。”   送走那小厮,顾玉成拎着点心回到家,进门就见王婉贞在洗衣服,小黑丫头在一旁自娱自乐。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翻了一小块地。   见他回来,王婉贞非常高兴:“累了吧?娘洗完这两件衣服就去做饭。”   小黑丫头已经跟他培养出了深厚的情谊,嗖嗖爬过去要抱。顾玉成将点心放到桌上,自己洗了手脸,这才抱起小黑丫头,又拆开油纸包,将点心给了她一块。   这点心并不如何精致,都是果脯和糕饼,分量倒是十足,一块就有成人半个巴掌大。   小黑丫头还不到吃点心的年龄就被迫放养,从没尝过这般香甜滋味,此刻捧着点心,用不甚结实的小乳牙啃着,吃得万分香甜。   王婉贞利落收拾了一锅饭,又端出新腌制的咸菜摆上。   这菜是她昨天刚买的,还没腌出什么味儿来,但是被滴了醋和酱油,又被切碎摆成个团花状,看起来颇为好吃。   现在家里就这三个人,自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顾玉成一边吃饭一边给王婉贞简单讲了讲在县城的见闻,又说明日要再去谈一下。   王婉贞眼神闪了闪,道:“那赵家必是个富贵人家,听说富贵人家讲究很多,你跟人打交道要多小心,不要什么都说,当心被骗了。实在找不到差事也不要紧,咱们还能做点吃食去卖。”   只是这样,好好的读书苗子,就要变成小商贩了。   顾玉成倒没这个顾虑,生存都是问题的时候,人就顾不上那许多。他之前也想着可以去卖豆腐,虽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但男人立世,无论如何,都要先能养家才行。   小黑丫头不知世事艰难,挥舞勺子吃得欢快。她胃口极好,甜点心和小咸菜都吃得不分彼此,两个小腮帮鼓鼓的,像只屯食的小松鼠。   这小丫头哪都好,就是皮肤黑黢黢的。顾玉成想了想,问道:“娘,妹妹有取名字吗?”   王婉贞叹口气,苦笑道:“哪里有名字?本来是要周岁再取的,谁知你那没良心的爹,早早就走了。”   “那给妹妹取名‘玉荣’怎么样?”顾玉成道,“荣,桐木也,希望妹妹长大后品性高洁,正直坚韧。也跟‘容’字谐音,以后漂漂亮亮的。”   他本想给小黑丫头取名“玉容”,转念一想不能这样偏狭,女孩子又不是只靠容貌生活。小黑丫头哪怕长大了还是黑黢黢的,也有他这哥哥养活,心性坚韧就好。   王婉贞默念几遍,喜道:“这个名字好,又上口又有寓意,就叫玉荣吧。”   小黑丫头就这样拥有了大名,此时她还不知道以后要被哥哥以名字为由头,灌输多少与众不同的观念,犹自乐呵呵地吃着饭。   顾玉成看着新鲜出炉的小顾玉荣,心中涌起满满的责任感。   哪怕为了养活这孩子,他也要努力过好日子才行。   这般想着,入夜歇息前,顾玉成忍着酸疼,硬是做了两套拉伸运动。   他连日走路,双腿酸痛,脚也有些浮肿,但都比不上今天坐马车的颠簸,下车瞬间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   要不是他中午吃的是豆浆和豆花,早就消化干净了,真的半路就要忍不住吐出来。   说到底,还是这身体太弱了。这时候又没什么先进医术,一个风寒都有可能要人性命。为了长远计,他确实要好好锻炼。   旁的不说,长得壮实些,走出去都更有安全感。   .   顾玉成就着月光拉伸胳膊腿的时候,顾家院子里正在收拾残局。   分家不过两天,吕老太太和周氏已经吵了三架,彼此理由都非常充足。   “我可是跟着老大养老的,老大媳妇你就应该照顾老人!一天天懒懒散散地像个什么样子?还要我老婆子给你做饭啊?”吕老太太唾沫横飞,手指都要戳到周荷花脸上,“家里院子也不扫,像个什么样子!”   周氏也毫不示弱:“不是我不做饭,是没钱啊。您老人家手里攥着银钱一分不出,我拿什么做饭?”   “我早说了,没钱!”   “那顾大富哪来的钱买卤肉偷着吃啊?他要有钱,就赶紧出伙食费吧,不然就另起炉灶自己吃去!”   就这样,吕老太太以婆婆身份责问周氏,周氏就掉头责问顾大富,老太太又心疼小儿子,最后不了了之,直到牛都吃完草闭上了眼睛,两人才偃旗息鼓,各自回房。   堂屋里,吕老太太拍着大腿愤愤咒骂:“姓周的就是个铁公鸡!不过是让她多做点饭食,就这么推三阻四的,想饿死全家人不成?”   顾大富垂着头:“娘,咱们是不是不该分家?”   记得以前二嫂做饭,从没有对他开小灶说过一句话,都是娘让干什么干什么的。   “你混说什么?”吕老太太更加不满,“那王氏小家子气还心气儿高,当初我说不让二郎去读书,她偏不听,现在好了,家里一分余钱没有!再不分家,你娶媳妇住哪儿?她可舍不得二郎受委屈!要不是我提前下仗,她还想让公中出钱供二郎读书呢!”   顾大富一想也是,又凑到吕老太太跟前撒娇卖乖,没一会儿就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咱们家啊,也就你和娘是一条心。”吕老太太摸出串在一起的十个铜钱交给顾大富,“明天自己去买点好吃的,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你娶了媳妇啊,娘就是立马闭眼也心甘。”   “娘你说什么呐,你可得长命百岁。”顾大富又是一通安慰,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又说起了入冬娶妇的安排。   另一边,顾大山正埋头喝着一碗面,吃完才道:“你看看你,做什么晚上就弄个野菜汤?谁也吃不饱,还得多折腾一遍。”   周氏白了他一眼:“你少装傻!我这还不是被老太太逼得?前头说分家,她手里银钱一分不出,都在自己手心儿里攥着。结果这家里开销吧,全让咱们出。有这样当娘的吗?”   “你这么多年往家里交账,有多少钱你没数儿吗?凭什么让我们出?就算养着老太太是应该,那大富是咋回事?自己能偷偷吃卤肉,不能交伙食费?怎么着,打算让哥嫂养着?”   顾大山一听就泄了气,三弟啥样他心里也清楚,可以说自从三弟跟他打下手,他感觉累了十倍不止。   看自家婆娘在气头上,只好低了声气劝说:“三弟让娘惯得,回头我说他去。”   周氏又是一个白眼:“我信你个鬼!我跟你说,这是婆婆给我立规矩呢,谁劝也不行。她是想在弟媳妇进门之前,把我拿住,好让咱家以后继续供着三弟一家!”   “这不能吧?”顾大山也迟疑了,“这都分家了……”   “你可长脑子想想吧。”周氏哼了一声,收起碗出去洗涮,犹自愤愤不平。   在她看来,这家里最能干的就是他们大房,顾大山是个顶好的劳动力,明祖考中了秀才公,明宗以后肯定也能考中,二房跟三房的都是拖累,早分清楚挺好。   可是这刚分家两天,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少了一个王婉贞,这顾家里里外外的家事活计都落到了她自己头上,本来就累得够呛,吕老太太还拿着顾大富的鞋子让她刷,当场被她摔回去,爆发了婆媳间第一场大吵。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或许,该去县城看看儿子了。   周氏想着,哐啷一声将碗磕进了橱柜里。   .   为了实现靠脑力生活的目标,顾玉成早早起床,磨了豆浆又点豆花,胡乱吃了口饭就背上东西往清平县走去。   今天天气不好,瞧着要下雨的样子,他就拿了个斗笠,然后一路快走,结果刚到四平镇的那条大路上,就碰见了昨天的小厮,赶着车来接他。   顾玉成大喜,也不嫌马车颠簸了,跳上车就跟着往兴隆酒楼而去,心里对赵崇的好感又多一分。   等到了兴隆酒楼,小雨已经淅沥沥下了起来。   赵崇从楼上窗户探出头来,大喊道:“顾兄弟,快上来!”   顾玉成朝他挥挥手,快步上了楼梯。 第12章 做个管事   顾玉成来到包厢,发现除了赵崇和厉伯,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   赵崇介绍道:“这是酒楼的主厨,孙长厚。”   几个人互相打过招呼,那孙大厨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六个白瓷碗,请顾玉成将豆花倒进去。   “我老孙没什么志向,就待见一口吃的,昨天听少爷说完就馋得厉害,可盼到小顾兄弟过来了。”   “孙大哥是个爽快人。”顾玉成道,同时轻轻将竹筒里的豆花倒进去,“这豆花有点散了,要是刚做出来,形状会更好看一些。”   “豆花的吃法也很多,可以倒上酱油、白糖、咸菜等一起吃,各有一番滋味。”   孙长厚闻言,依次往碗里加了不同的配料。他手很稳,每个碗里都是一半加料一半不加,方便和原味做对比。   赵崇作为昨天率先品尝的人,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顾兄弟,这豆花加糖竟如此美味!比昨天的还好吃!”   没一会儿,孙长厚也放下勺子,和厉伯对了个眼色,赞道:“很不错!比豆羹好吃多了。”   他又看向顾玉成:“这做法复杂吗?需要多长时日?”   顾玉成微微一笑:“我家境平平,哪里会做什么复杂吃食?这个就是黄豆泡发后磨出来的,要是有石磨,须臾就能做成豆浆,只点豆花的引子麻烦一些。”   “哎哟顾兄弟,你怎的什么都往外说?”赵崇急忙道,“大哥不是那强取豪夺的人,哪里能白要你家的方子?你放心,我绝不叫你吃亏!”   “我自然相信赵大哥。”顾玉成笑得更加真诚,“赵大哥为人赤诚,我自然也要以诚相待,才不辜负咱们相识一场。”   他自认有几分看人的眼光,赵崇虽办事不大老练,但出手大方又言行坦荡,并非一般纨绔草包。且年纪轻轻,就掌管一家酒楼,这酒楼的生意又相当惨淡,连着两次过来没见过一个食客,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此时谈买卖,大概率能成。   赵崇果然大为感动,但他素日里不爱读书,搓着手硬是想不出什么应景的话。一旁的孙长厚竖起个大拇指,一脸佩服:“这般诚心,不愧是油锅二郎啊!”   顾玉成:“……”   “我老家是溪口村后面那座山东边的前山村,”孙长厚拍拍肚子,“都说溪口村有个油锅二郎,胆子大得很,诚心动天呐,连天灵大师都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那天灵道人就是从前山村来到溪口村的,先前在前山村各种做法,挣下不少银钱,后来才到了溪口村。因他在前山村已经打出了大师的名号,后来又消失不见,这般高人做派,倒是意外为顾玉成扬了名。   在逐渐走样的传说里,油锅二郎是道家的高人,天灵道人都自愧弗如,特意寻了深山修炼,待明年还要再来斗法呢。   这传闻甚广,连厉伯和赵崇这常年在县城的人都有所耳闻,一看真人就在眼前,赵崇还兴致勃勃地问起下油锅的感受,很有几分跃跃欲试,又被厉伯严厉制止。   没想到油锅二郎,竟声名远扬。   顾玉成缓缓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如先煮个豆浆?”   兴隆酒楼虽生意寥寥,孙长厚却实打实是个美食爱好者。昨日一听这“豆花”,又细问了形状口感,就猜测是豆子泡发后磨制而成,当晚就在厨房里泡了各色豆子,满当当摆了一溜十几个坛子。   这会儿得了做法,他也不叫别人帮忙,自己抱了那黄豆坛子,来到后院棚子里,将两个干杂活的帮厨撵到前头去,就依着顾玉成的说法,一边倒豆子一边加水,细细地磨起来。   没一会儿就见洁白的豆浆流淌出来,和那豆花一个颜色。孙长厚心中大喜,暗道顾玉成是个实诚人,一鼓作气将这五斤黄豆全磨好,又拎着磨好的豆浆去下锅煮。   豆浆沸点低,顾玉成唯恐煮得不熟闹肚子,叮嘱沸腾后务必多煮一会儿。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豆腥味逐渐消失,醇厚的香气四散开来。   孙长厚盛了一半豆浆出来,退后几步让开地方。顾玉成将自己带来的另一个竹筒打开,往里面倒入清水似的液体,同时不断搅拌,没一会儿就点出一锅嫩生生的豆花。   “好了。”顾玉成暗自松了口气,让孙长厚来盛豆花。   人常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但顾玉成并没有卤水。他一开始是用醋混合着米浆和清水,慢慢点出来的豆花。后面多做几次有了经验,就用豆花上面那层清水混合着一点醋来点,效果更好。   但这个方法并不特别科学,顾玉成试了好几次,都做不出豆腐来。   他也曾将豆花放到锅里再用重物压上,结果只得到硬硬的颗粒状豆花,怎么也变不成豆腐,只好暂且作罢。   孙长厚眼看着半锅豆浆变作豆花,连呼神奇。   那热腾腾的豆花颤巍巍堆在碗里,看着就不一般。孙长厚灵机一动,自己调了几味拌凉菜的酱料,浇在豆花上面。   厨房恰有剩下的肉馅,他还烧了个酱汁肉末,浇在其中一碗上头。   新鲜出炉的豆花配上更高档次的浇头,获得赵崇和厉伯的一致好评。一个觉得味道与众不同,一个觉得入口即化,老少咸宜。   顾玉成看几人的表情,知道今天这笔买卖大抵是成了,便借口去厕所,在楼下大堂转悠了一圈。   兴隆酒楼的生意一点不兴隆,但装修很下本钱,桌椅的木料都不错,墙上的字画也颇为雅致。   顾玉成无意间瞟到柜台前摊开的菜单,发现那上面的字工整清秀,不由地暗自庆幸。   庆幸他曾经苦练过好多年的书法,虽然没成大家,但勉强对得起原身的读书人身份。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顾玉成重新返回二楼。   三个人显然已讨论完毕,神色间透着亲热。赵崇热情邀他任个管事,每个月一贯钱。这豆浆和豆花的方子则另付十两,只要他教会孙长厚以后,不再告知别人即可。   孙长厚作为酒楼的主厨和主要话事人,一个月一两银子,另有年节赏钱。两个帮厨因为要学艺,还在酒楼吃住,工钱都不高,只有一百五十文。   原本还有一个跑堂的和一个账房先生,因为生意着实惨淡派不上用场,已经早早辞了,由帮厨和厉伯的一个侄子将这活揽了过来。   相比起来,顾玉成的七百文,是个很不错的高薪了。   顾玉成略一思量就答应下来,并当场签了契书,将豆花的做法细细讲给三人。   “怪不得方才小顾兄弟让我先把那层清水舀出来留着,我还当是怕豆花不醇厚,原来是这个缘故!”孙长厚抚掌大赞,“油锅二郎果然是实诚人!”   这法子一经点破,实施起来就很简单。到半下午的时候,孙长厚已经能点出非常匀净的豆花来,还配了七八种酱料。   赵崇这个豆花爱好者吃到饱腹,忍不住感叹道:“顾兄弟你小小年纪,也不知道这脑子怎么长的,能想出这么巧的办法!我这兴隆酒楼,说不定真的能兴隆起来。”   “一定会的。”厉伯笑眯眯地道。   这酒楼是他家少爷分到的唯一家产,他一定要帮着少爷把酒楼开起来,气死那不长眼的小人。   几个人忙碌一天,将顾玉成带来的自制浆水彻底用完,厨房的黄豆也消耗一空。   “我看这豆浆豆花甚好,明天就能开始卖。”赵崇道。   他出身商户,自小就知道这做买卖,必须有赚头,才能长久做下去。譬如那卖馒头包子的,要是只靠一点揉面做包子的苦力,是万万赚不了银钱的。能赚出银钱,靠的是一斤白面加水又蒸熟,能出两三斤甚至更多的馒头。   而他这豆花,用最不值钱的黄豆泡发来做,比馒头还能赚钱!   赵崇一时间雄心大起,立刻着人去采买。考虑到顾玉成是技术骨干,又离得远,全靠两条腿太慢,马车接送又麻烦,干脆牵了一头小毛驴出来,让顾玉成骑着来回。   顾玉成看着那头文文静静的小毛驴,面露迟疑:“这个,能禁得住我吗?”   赵崇哈哈大笑:“这驴子个头小,但已经成年了,一次能驮两百斤。顾兄弟你才多大点身板?肯定能禁住。”   顾玉成还是坚持试了试,见这小毛驴十分稳重,又能听懂指挥,才放下心来。然后谢过赵崇,揣着从厉伯那里支取的十两银子,骑着驴,慢悠悠往溪口村而去。   雨已经停了,空气十分清爽,顾玉成骑驴回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倦鸟啼叫归巢。   摸摸怀里的十两银子,顾玉成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角。   一个为人豪爽的富家少爷,却孤零零支撑一家酒楼,没几个帮手,赵崇的家庭情况恐怕有点复杂。   而厉伯也不是完全信任他,昨天坚持派人送他回村,除了感谢之外,应该也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说谎。   在这个安土重迁的时代,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街坊四邻,对陌生人更多提防。   好在豆花确实新奇,他又有那么点意外的名声,还是谈成了这笔买卖。   管他什么复杂背景什么小心提防,现在的他,终于是个能养家的人了!   这般想着,顾玉成牵着小毛驴,迈过低矮的门槛,在顾玉荣咿咿呀呀的欢迎声中,回到了他此处的家。 第13章 开门红了   刚进门,顾玉荣嗷一声就窜了过来,吓得小毛驴咴咴两声,不安地转了半圈。   顾玉成安抚好小毛驴,将它拴好,然后抱着小黑丫头在驴背上坐了坐,把她开心地手舞足蹈。   这丫头胆子大,以前还眼馋过顾家院子里的牛,但是没人抱她去,只能一直干看着。这会儿有了驴,顿时将牛忘到脑后,咿呀着要去拔草喂驴。   王婉贞听说儿子找了个这么厚道的东家,已经十分开心。待晚饭后,顾玉成拿出那两个小小的五两银锭时,更是瞪大眼睛,又惊喜又惶恐。   合计一番,最终将银锭子装进木盒,又在屋里挖了个洞,将木盒严严实实埋了进去。   这屋子虽经过修缮,到底和顾家的青砖院子不能比,王婉贞心里总觉得不大安全。   顾玉成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他现在也没什么钱,便安慰王氏两句就转移了话题,让她抽空去买些鸡蛋。   肉蛋奶都是补充蛋白质的好东西,但比较起来,鸡蛋最便宜,几文钱能买一小筐,当然还是吃鸡蛋划算。   王婉贞笑道:“好,明天娘去多买些。”   现在儿子能挣钱了,又有一大笔进项,吃食上是应该补一补。   第二天天微亮时,顾玉成就骑着驴去了县城,到了兴隆酒楼,就见孙长厚指挥帮厨在熬煮豆浆,已经做好的几大桶正散发着氤氲香气,颇为诱人。   原来孙长厚打算在酒楼里卖豆浆,价钱也不贵,一文钱一大碗,加糖则是两文钱。   待顾玉成问打算如何卖时,孙长厚哑火了:“不就在大堂里卖么?有客人是问他们要不要,熟客可以先送一碗。”   顾玉成道:“我虽不是清平县人,也发现这生意不太好做,如果只等客人进来,恐怕效果不会很好。”   孙长厚恍然。他之前光想着豆浆新鲜又便宜了,竟忘了自家酒楼并无几个客人的事实,见顾玉成这么婉转,便顺势问道:“小顾兄弟可有什么好办法?”   “也说不上什么好办法。”顾玉成道,“只是我觉得可以往外面摆上几桶豆浆,在门口卖。酒香还怕巷子深,咱们这豆浆摆在外头,想来能更好卖一些。”   孙长厚本想说咱们这可是酒楼,哪能跟货郎小贩一样?转而想到赵崇对顾玉成的大力赞扬,还是决定照他说的办。   只是这样一来,人手就不够了,又急忙叫一个小厮去赵家叫人,先过来帮忙顶上。   顾玉成这才知道,赵崇竟然就是那赵家绸缎庄的大少爷。赵家主母姓厉,昨日听儿子说要整什么新鲜吃食,就指派了个小厮过来候着,有什么缺的说一声,不想这就派上了用场。   绸缎庄的大少爷跑出来开酒楼,赵崇的家庭情况看来是真·复杂。顾玉成听了一耳朵就不再去想,又见孙长厚和帮厨忙得火热,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主动要了笔墨纸张,准备画个宣传画出来。   好歹也是新品开张,成功与否关系到他在酒楼的地位和薪水,不能寻常相待。   顾玉成先在桌上勾了个草稿,然后磨好墨,提笔勾勒出一个盛着豆浆的大碗,上面冒着袅袅香气。旁边是个一脸惬意的胖男孩,笑眯眯的,一只手还摸着自己的肚子,显然是喝得极为满足。   站远些打量一番,顾玉成又饱蘸浓墨,在空白处添了“兴隆酒楼,正宗豆浆”八个字,这才满意地去找孙长厚,让人将这画粘到板子上去。   说起来这还是他过来后第一次动手写字,好在功夫并未落下,还是能见人的。   孙长厚虽然送了笔墨纸砚过去,但心里并不以为意,没想到不多时就见到了一幅和他从前所见完全不同的画,虽然笔画寥寥,但那娃娃憨态可掬,看着就叫人心里高兴,恨不得马上买一碗豆浆尝尝。   恰好那小厮从赵家领了五个家下人过来帮忙,他当即指派了一个有眼力界儿的去听顾玉成指挥。   “小的姓贾,行三,您叫我贾老三就成。”那人笑呵呵地道。   顾玉成道了声“有劳”,就把要求告知贾老三。   这贾老三确实是个干活麻利的人,没一会儿就用浆糊把顾玉成的大作给粘到了板子上,又钉了个长木条在后面做支撑,稳稳当当地将这宣传画立在了五大桶豆浆的旁边。   这时候新鲜事儿少,人也就比较爱看热闹。兴隆酒楼的架势一摆开,没多久就吸引了早起出门的人,围了一圈议论纷纷。   “兴隆酒楼这是煮的啥啊?闻着还怪香的。”   “你看这画多好,没上色也挺喜庆!”   “看这字写得多好,一笔一划的!”   “你认字儿吗你就瞎说,人家写的是正宗豆浆!”   “什么是豆浆?怎么都没听说过?”   “这碗也太大了,没有那个娃娃好看。”   “我家小子就这么胖!我也给他买两碗尝尝。”   “一文钱罢了,尝个稀罕,来,给我一碗!”   事实证明,在门口吆喝还是有用的,豆浆的质量也过硬,喝过的有要再来一碗,有的干脆带了食具打包。这些人又带动了其他来围观的,你一个我一个的要来一碗尝尝。   兴隆酒楼的几个人很快忙碌起来,有的卖豆浆,有的收铜板,那最先摆出来的几大桶很快就去了一半。   酒楼的生意一直不好,是因为前头那家的厨子不行,缺斤短两不说,还被人抓住用烂肉做菜,后来就渐渐败了。   赵崇接手后也没什么改进,开一天算一天的,生意自然就愈发惨淡。   这会儿子的热闹景象,是这一年来都没出现过的。   孙长厚心中大喜,一会儿指挥人在后厨继续熬煮豆浆,一会儿在前头吆喝两声,让人精神点别算错账,忙得不亦乐乎。   到后来,连顾玉成都帮忙在外面收铜板,好腾出一个伙计去后院磨豆浆。   顾玉成到底是个来自后世的人,哪怕不经商,也在家里耳濡目染了许多知识。看人挤人的,怕有烫伤或推搡,就一边收钱一边指挥人排队,没一会儿就把来买豆浆的人分成了三队。   卖豆浆的小厮也松了口气。他忙得一刻都不停,还老有人在耳边嫌弃他动作慢,乱了次序,这下可清楚多了。   赵崇过来的时候,正看到自家酒楼前排了三个长队,热热闹闹的,都是在说豆浆如何好。他心里头挺美,干脆躲在一边看着,结果没美两刻钟,就见孙长厚出来团团作揖,说是豆浆卖完了,明天赶早吧。   人群发出不满的起哄声,三三两两地散开,露出躲在一边的赵崇。   孙长厚:“……”大少爷这是干啥?   赵崇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不大磊落,嘿嘿笑着走出来,道:“今天生意很红火啊,孙叔辛苦了。”   孙长厚一脸憨厚:“大少爷说的哪里话,这算什么辛苦?只要咱们酒楼能一直这么红火,我老孙不睡觉都行!”   之前酒楼生意太差,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被辞退,毕竟他的工钱几乎是酒楼不开张时最大的支出了。现在峰回路转,酒楼又有了人气,总算是放心了,又怎么会嫌累呢?   虽有早上的豆浆火爆,但兴隆酒楼还是没来两桌客人,半下午的时候就盘好了一天的帐。   赵崇一看,发现一文钱的豆浆竟然卖出三千多碗,刨除那点成本,也赚了快三两银子,都合以前一个月的盈余了!   他顿时心头火热,心说一文钱一碗的豆浆都能赚这么多,明天的豆花作价五文一碗,岂不是能赚得更多?   虽然他不缺钱,但靠自己赚钱的滋味着实不错,回家后也不用总是被训了。   说起来,能有今天的成果,泰办是亏了他顾兄弟。那板子上的画意态憨然,字写得也是笔丰墨润,筋骨舒展,可见顾兄弟虽家境贫寒,但学问上不是一般人。   这般想着,赵崇正式将贾老三拨给顾玉成,让他听任安排,不得敷衍了事。   贾老三拍着不甚宽厚的胸膛保证:“少爷放心,小的一定好好干!”   顾玉成上班第一天就得了一个下属,对明天的工作也有了主意,心中踏实下来,下工后便牵着小毛驴去买了三十斤的白面。   他自醒来以后,就没吃过一顿白面做的面食。粗粮不如细粮顶饱,且他晚睡习惯了,每日里早早躺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默默回忆顾二郎背过的那些书,直到感觉有点饿了,才放任自己睡着。   现在现下宽裕了点,正可改善伙食,晚上也有精力做点事。   “驴兄啊驴兄,今日就辛苦你了。”顾玉成将面口袋放到小毛驴背上,自己也骑了上去,然后慢慢往溪口村而去。   .   夕阳西下时,县城的长松学馆里,有两个人正躲在假山后窃窃私语。   “此话当真?我那堂弟去酒楼当差了?”一个头戴秀才方巾的年轻人瞪着眼,故作不信。   另一个略矮些的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好多人都看到了,在卖什么叫豆浆的物事。我是去晚了,就见了个人,不然还能买一碗让你尝尝呢。”   那年轻人正是顾明祖,见同窗言之有物,心说就是真的了,于是痛快地答应了请他喝酒,说说笑笑地相携而去。 第14章 鸡蛋豆腐   顾明祖最近不是很顺心。   他原本和牛家定了亲,后来考中秀才身价倍增,这亲家就有点不够看,那牛家姑娘也举止粗俗,跟他很不般配。   为了长远计,顾明祖就没提过自己定了亲,由着新结识的好友同年各种打趣。后来城里马员外主动找了媒人来说项,要把小女儿许配给他。   跟马员外比,那牛家连个破落户都不是,姑娘的教养更是不可同日而语。顾明祖没怎么犹豫就退了亲,跟马家定了亲,如今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成亲。   可恨那姓牛的一家村夫,在村里败坏他名声就罢了,还趁他快成亲了来县里打秋风,逼着他买了两大车的东西,说什么做赔礼用,从此两不相干。   呸!分明是趁火打劫!   顾明祖心中恨得要死,却不敢在成亲之际闹将开来,只得咽下这哑巴亏,寻思着另找门路把这亏空填上。   这一找二找的,就找到了他堂弟顾玉成身上。   他这堂弟年纪小小,读书却颇灵光,开蒙比他晚了几年,进度却慢慢赶了上来,甚至常常得到陆夫子夸奖,说什么有天赋有才气。   与堂弟相比,他这堂兄更像个靠努力才能勉强过得去的庸才。   顾明祖心中的不满一日多过一次,直到自己考中秀才,堂弟又被迫退学,彻底消失在他眼前,那点不平之气才逐渐消散。   没成想他上次回家,顾玉成居然敢来质问为什么不帮他把书拿回来,还说什么“夫子说我学问已到,在家自己看书也能考中”。   二人争执起来,顾明祖一怒之下不知怎的就把人给推到了河里。   看着顾玉成在水里挣扎,顾明祖匆忙跑开,被人撞见才说要赶快去救堂弟。   到底耽误了时间,顾玉成被捞上来的时候就昏迷不醒,大夫都说凶多吉少。顾明祖心中害怕,拿了银子就早早回了学馆,对外只说功课紧,不能久留。   后来听说顾玉成醒了,又见周癞子家在大张旗鼓招上门女婿,顾明祖灵机一动,就给周氏支了个招——让顾玉成去入赘。   如此既保住了二房的衣食无忧,也能令顾玉成无法科举,从此跟他这大堂兄分道扬镳,再不能相提并论。   他想得千好万好,却没料到二房宁肯分家也不松口,硬放着眼前的富贵不要,还累他娘没了五十两媒人钱。   自然也没法填上他被牛家耗去的银钱。   顾明祖暗自郁闷了几天,直到今天得知顾玉成去酒楼当差才觉郁气一扫而空,当即带着同窗去酒馆畅饮一番,自己也喝得熏熏然,直到月上中天才回了住处。   什么天资聪颖,不过是泯然于众罢了!   等他成亲,倒是可以去那酒楼定几桌席面,就让顾玉成掌勺,也算他这做堂兄的,给堂弟长脸了。   顾明祖越想越美,拖着酒气做起了好梦。   .   旁人的种种盘算,顾玉成无从得知。他正兴致勃勃地试验新菜谱,先在碗里打了三个鸡蛋,搅拌均匀后再用细纱布过滤两遍,再取一碗同样分量的豆浆,和这鸡蛋液搅拌均匀,盖上纱布一起上锅蒸熟,就得到了一碗不太匀净的鸡蛋豆腐。   他尝了尝,发现味道还可以,就是口感一般。   顾玉荣才不管什么口感不口感的,在哥哥点燃灶火的时候就眼巴巴等着了,一看可以吃了,就挥舞着勺子,吃了个风卷残云。   王婉贞看得好笑:“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这么能吃。”   顾玉荣嘿嘿笑,利索地爬开,一路爬到屋里仅有的矮桌前,双手扒着桌沿站起来,从碗里摸了两块剩下的猪油渣吃。   吧唧吧唧吃完,她又伏下身子,四脚着地继续爬,爬到顾玉成腿上,让他喂两口水喝,然后再继续往矮桌那里爬,像在做游戏一般。   顾玉成看着小黑丫头爬了两圈,忽然心头一动,在她又一次爬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小丫头拎起来,两手扶着她的腋下,试探着让她往前走:“来,阿荣,走两步看看。”   顾玉荣突然间就靠两条腿站了起来,对这新姿势极为不适,扭动了两下,被哥哥鼓励着才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竟是走得挺稳。   顾玉成心中大喜,逐渐放松扶着小丫头的力度,没一会儿这丫头就迈着两条小短腿,晃悠悠走到矮桌前,摸走了最后一块油渣。   看她又要趴到地上,顾玉成忙道:“阿荣乖,走到哥哥这里来。”还往前示范着走了两步,“这样走。”   顾玉荣咬了咬手指,瞪着一双大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迈开小短腿,朝心爱的哥哥走去。   顾玉成眼眶一热,竟有种想掉泪的冲动。他的小黑丫头,终于能直立行走了!   王婉贞也是才发现女儿会走路了,喜得抱起顾玉荣亲了好几口,又悄悄抹了抹眼泪。   儿子醒来后越来越能干,女儿也日渐健壮,她的日子,总算是又有了盼头。   .   在家里就已经试验成功,在酒楼家当更多,自然没有失败的道理。   兴隆酒楼热闹闹卖豆浆和豆花的时候,顾玉成就待在单独辟出来的小厨房里,指挥着贾老三帮他实验鸡蛋豆腐的方子。   顾玉成在厨艺上没什么天赋,但逻辑能力和做事条理远超一般厨师的靠经验和手感。   他专门订了个本子,每次都详细记录下鸡蛋和豆浆的比例、上锅的时间和最终口感等,没两天就做出了相当完美的鸡蛋豆腐。   其中加豆浆多的,更加晶莹剔透,其色如花上堆雪,整体也更加轻盈。鸡蛋和豆浆比例均衡一些的,则纯净如黄玉,更加凝实一些,看起来也相当高档。   “顾兄弟真是七巧玲珑心啊!” 赵崇围着这两块方方正正的成品,满眼惊喜。   买方子花钱是应有之义,也是个一锤子买卖。赵崇主动给顾玉成开出一贯钱的薪水,又不让他做什么杂事,其实也没指望他做出什么,纯粹为的是感谢顾玉成仗义相救,不然他自己一准儿带个不知道底细的女人回家供起来。   没想到他这顾兄弟也是个实诚人啊,才几天就做出这种新式糕点来,品相如此完美!   贾老三也不住口地夸:“顾小哥真是个细致人!一遍遍地试,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不就做得好?小的再没见过比顾小哥更精心做方子的人了!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他小时候也学过两天厨,不是“适量”就是“少许”,因为学不出来还被老师傅打骂。哪像人顾小哥,两天下来,连鸡蛋搅打几次、过滤几回、纱布要用多大网眼的都清清楚楚!   凭那一手记录,连他都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糕点!   顾玉成请赵崇给这两种新品取个名字,这厮抓耳挠腮半晌,吐出几个字来:“豆浆鸡蛋糕?”   顾玉成:“……”   贾老三:“……”   顾玉成想了想,道:“不如一个叫黄玉水晶糕,一个叫白玉堆雪糕?上面可再撒些白糖。”   这名字非常应景又高大上,立马将写实派的豆浆鸡蛋糕打败,正式成为兴隆酒楼的最新菜品,交给孙长厚继续琢磨。   因着豆浆和豆花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孙长厚每日里都喜笑颜开,并重新回到大厨的位置上,正式开始烧菜。   以前酒楼客人稀少,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不停颠勺的感觉了。   得了这黄玉水晶糕和白玉堆雪糕的方子跟成品,孙长厚乐颠颠就去试验新菜品了,顺便被分了一个新订的本子。   在贾老三的大力推荐下,现在但凡做什么新菜式,都要拿这么一个本子,又方便又好使。   另一边,赵崇坚持要再给顾玉成十两银子,作为新方子的买断费。   顾玉成坚辞不受,道是已经领了薪水,不能再另外收钱。   “赵大哥真心想帮我,不如帮忙在城里寻一处可靠的房子吧。”顾玉成道,“我现在住得太远,想在清平县租个房子。”   一来解决这路上往返太远的问题,二来也是为了长远发展。自分家后,他们一家三口在溪口村就是房无一间、地无一亩的状态,那茅屋不但不大安全,等入冬后,取暖也是个大问题。   王婉贞是个勤快人,但是没了地可以种,她那手现在又绣不了花,只好每日里勤勤恳恳地在院子里种菜、腌菜,每一枚铜板都精打细算,饶是如此,也经常为家计发愁。   搬到县城后,就能慢慢给她寻个可以在家里做的活计。哪怕挣得少一些,也是极大的心理安慰。   最重要的,是为了自己以后能继续读书。   顾玉成早翻过原身留下的那筐书,发现这个时代在他记忆中的历史轨道上拐了个弯,走向大为不同,现在是周朝的宝华二十六年,生产力相当发达,民风也比较开放,但士农工商的排行始终牢固。   虽然学过的历史知识大部分付诸东流,叫人想起来就心口痛,但幸运的是,科举仍考的四书五经,是他曾跟着导师悉心研究过的,加上原身的多年苦读,顾玉成颇有信心能考出个秀才功名。   然而他那心胸狭隘的大堂哥已经是四平镇的头一个秀才了,又得罪了陆夫子,直接断了他继续在陆家学堂里读书的路。   清平县就不一样了,不但有长松学堂,还有成犄角之势的忘忧学堂和笃时学堂,教书的夫子不但有秀才,还有几个举人。只要攒够束脩,再通过夫子的考校,都能继续进学。   他现在才十四岁,正是精力和脑力发达的年纪,还是应该努力一把,给家里两个女性挣来更安稳的生活才是。   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咸鱼顾玉成了!   “这点小事,顾兄弟何必客气!”赵崇一口答应下来,“等你到了县里,咱们兄弟两个也好把酒言欢,多多亲近!”   他娘已经提着他的耳朵说了许多次,让他多上进,少花钱。他那天也是累了,又觉得自己无甚本事心中烦躁,才偷偷跑出了城。   没想到一下就碰到了顾兄弟,现在在家中腰杆都比以前更直。   今日提了这新糕点回去,娘一定更加开心。   赵崇想到此处,脸上笑容愈发真诚,暗道要请厉伯掌眼,尽快为顾玉成选一个合适的宅子,最好离他家近一些。   顾兄弟此人旺财,离得近说不定生意都更兴隆…… 第15章 说书先生   继豆浆和豆花风靡清平县之后,兴隆酒楼又推出了黄玉水晶糕和白玉堆雪糕,以及相配的若干新菜式,顿时风头更胜,不但平民百姓喜欢花上几文钱尝个新鲜,连富贵人家都有慕名前来的。   在顾玉成的建议下,孙长厚还将几个菜品合在一起做套餐,开发了外卖业务,竟意外地受欢迎。特别是有老人的人家,更是隔三差五就点个套餐,一次消费就顶酒楼一桌客人。   生意红火起来后,赵崇也从一个每日里晚来早走的大少爷,变成了早来晚走的掌柜,每天津津有味地盘账,自嘲一身铜臭味儿。   顾玉成心说你那是金钱的芬芳好吗,毕竟多的时候能一天净赚三四十两银子,放眼清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兴隆酒楼日益红火的同时,伙计也多了起来,一气儿扩充到十四个人,都是赵家夫人派过来帮自己儿子的,全是精挑细选的家生子。   顾玉成就此对赵家的财力有了新认知,毕竟不是谁家都能送出十几个奴仆还不影响日常生活的。人虽多了不少,幸好赵崇对他极为推崇,加上贡献方子的功劳,没人敢明面上小瞧他。   顾玉成趁机搞了一套规范,包括所有人必须勤洗手、做菜要头上戴个红色帽子等。虽然一开始有人抵触,但在赵崇这个东家兼主人家的要求下,还是顺利施行了。   这规范施行没几天,县城南清街的一家酒楼就被客人发现汤里有头发,很是吵打一番,还砸伤了一个伙计。   消息传来,顾玉成这管事名头才算真正砸结实,除了贾老三之外,也能支使动其他人了。   如是忙碌半月,兴隆酒楼请了个说书先生,在大堂正中间搭了个台子,每日下午说上半个时辰故事。   这说书先生姓李,带了个本家侄子做小童,帮他办些跑腿收钱的杂事。   顾玉成这才知道,原来酒楼请先生也有一套讲究,比如那客似云来的大酒楼,说书先生想去说书,就得交入场费,多少不等。那没几个客人的酒楼,要想请个好先生来增加人气,就给反过来人家付钱。   而新请来的这个说书先生就是收钱的那一批,绰号“李断肠”。据说是每次讲完一段故事,都能令人牵肠挂肚,恨不得将他扣下来继续说。   就凭兴隆酒楼以前的惨淡情形,哪怕给钱他也不会来的。毕竟对有些名气的说书先生来说,赏钱才是大头。   “且说那王姓书生,刚到破庙,点上一支蜡烛,忽听得四周狂风大作,那庙门吱呀一声紧紧关上,高处的佛龛却散发出隐隐光芒。侧耳细听,似有女子在婉转歌喉,唱得是那闺怨之词,声声泣血。”李断肠声音一转,“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音未落,一个八九岁的小男童就端着托盘,在客人中间穿梭,嘴里说着好听话讨要赏钱。   “再说一段呀!那唱曲的到底是不是前次的张小姐?”   “我看得是李秀娘!”   “哎呀怎么停在这里?倒是把这一段说完啊!”   “就是!李断肠你忒小气了!”   “要不怎么叫李断肠呢?真是名副其实。”   “爷可是给了赏钱的啊,咋还这么小气?”   抱怨归抱怨,众食客也知道这说书先生的习惯,凡事必要留一段,才好勾得人下次再来。看那小童走近,有的扔碎银子,有的扔铜板,倒也没让他空手而归。   那小童收了托盘,就从侧门避出去,和等在角落的顾玉成汇合,将十个铜板还给他。   “顾少爷真是聪明,今天的赏钱比昨天多不少呢!”那小童名唤李年,此刻捧着钱袋,整个人都喜滋滋的。   先生的故事虽说得好,却是已经在其他酒楼说过的,就有那听过一鳞半爪的客人不饶人,非说不该要赏钱。花花轿子人人抬,这一个不满,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小气,这两天的赏钱猛然见少。   多亏昨天碰见顾家少爷,看他蹲着发愁,一番询问后帮他想了个好主意,今天还亲自上阵当托儿。旁人一看他一个少年都出手大方,也跟着扔了不少。   顾少爷真是个好人!   顾玉成微微一笑,接过铜板后又拿出两枚放到李年手里,道:“我也喜欢听李先生说书,就打赏一点吧。”   李年知道这是给自己的零花钱,顿时更加开心,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顾玉成趁机道:“我听你们先生说书,也是有本子的,不知他这本子是自己写的,还是找人买的?”   他听了几天,发现李断肠说的内容就是穷书生和富小姐的故事,只是因为此时僧道盛行的缘故,披了一层新外衣,总有那高僧和大师指点迷津。   要是这本子是买的……   这事没什么不好说的,李年痛痛快快地就告诉了顾玉成:“当然是买的啦,我家先生不会读书,就专门买读书人写的故事,老贵了呢。”   恰好李断肠也收拾停当过来,正赶上这话头,就道:“顾小哥可是有什么好本子?有的话尽管来找我,我本家有个开书铺的老叔,待我讲完之后,说不定还能雕版出书,再赚一笔。”   原来李断肠每次找人买故事本子,都只买六个月的。六个月之内这故事只能让他一个人用来说书,之后作者可以收回这本子再卖。   如果说书时反响好,还能去找他那老叔,从书铺再收一次润笔。   如此一来,李断肠就经常有新故事可说,而且花的银子还少。毕竟他只买了半年的使用权,万一故事反响平平,书铺看不上,那也与他无关,作者自可另寻门路。   李断肠说完又客套了两句,便带着李年去另一家酒楼赶场。   顾玉成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暗道这李断肠真是个伶俐人,怪不得能在清平县打出名声。哪怕故事质量不怎么样,他也能常换常新,远远好过守着一个段子吃老本的同行。   顾玉成这般想着,慢慢回到小厨房去看早上沉淀下来的洗面水,就发现淀粉和清水已经分开,可以准备做凉皮了。   正要倒了清水大展身手,厉伯却笑眯眯地找过来,让他出去看房子。   顾玉成有些犹豫,厉伯却道:“你这孩子怎这般拘谨?这是大少爷吩咐的,务必要尽快办妥,旁的事都能放一放。他今天跟人喝酒去了,不然也要去看看呢,你就快跟老头子走吧。”   顾玉成于是对贾老三交待了余下的工作,让他先蒸一蒸试试,然后跟着厉伯去看房了。   厉伯不愧是赵崇倚重的老人,一边忙着管家一边捎带着给顾玉成找房子,不过十来天就找了三家比较合适的。   顾玉成跟着看了一圈,其中一个房子最大,院子里还种着花,但房租贵,他们就一家三口,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另一个则在两个巷子的交叉口附近,四周商铺小贩颇多。顾玉成的小心症再次发作,唯恐小黑丫头跑丢。   权衡一番,最后选定了水井巷子的一家,面积不大,是个一进的小院,但坐北朝南,有三个房间,还有一个厨房,家具比较齐全。   位置虽偏里,出门不怎么方便,但四邻安安静静的,而且相对来说最靠近县衙,每日早晚有衙役在附近巡逻。对于家里没个成年男人的顾家来说,安全还是很重要的。   就是没有水井,需要走到街口那里去打水。也正是因这口井的水清甜,这里才叫做水井巷子。   顾玉成思量完毕,又问过厉伯的意见,便一次付了三贯钱,交了一年的房租,随时可以搬进来了。   因为他付钱痛快又是长租,房东还答应了明日把房顶和围墙再检查修缮一番。   厉伯圆满完成任务,见天色不早,便和顾玉成道别,慢慢往赵家而去。   他面上还是笑呵呵的,内里却暗自心惊,毕竟当初因为大少爷的缘故,他特意去调查过顾玉成。油锅二郎的名头挺响亮,没费什么力气就听了个全。   这顾二郎少年丧父又被分家,在跟着少爷之前,恐怕全家都没几贯铜钱。现在虽然有少爷买方子的十两银,但对一个穷家小户的少年来说,能一下拿出三贯钱在县城租房,端的是行事果断有魄力了。   他其实更想让顾玉成租第二个房子,不但繁华一些,还距离赵家大宅更近,言语中颇有引导。没想到顾玉成年岁不大,却挺有主意。   莫非真的像少爷所说,不是池中之物?   厉伯想到此处,忽的笑了。自家少爷就是个没定性的大孩子,又哪有什么相人之术呢?   他真是年纪大了,想得也愈发细碎了,唉。   另一边,顾玉成仍骑着心爱的小毛驴回了家,晚饭后就对王婉贞说了想搬家的事。   “搬去县城里头?”王婉贞大吃一惊,“好端端的怎么要搬走呢?咱家在这里住得好好的……”   顾玉成便道:“娘,这房子不是咱家的,明年就要交租了。而且咱们在村里,一亩地也没有,现在虽然有点余钱,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在县城这些天,发现还是人多的地方容易生计。”   王婉贞也沉默了。她是个柔弱性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就不想变动。但儿子说得很对,他们现在就是一时安定,实则身无片瓦。待余钱花完,就是手停口停的穷困人家。   到了县城,说不定她也能找个缝补浆洗的活计,补贴家用,不用靠儿子每日里奔波……   看出她的动摇,顾玉成又下一剂猛药:“娘,我还想读书。”   “堂兄考中秀才,大伯娘便这般风光。夫子说我才学也不比堂兄差,我想以后攒了钱,就继续去读书,将来至少考个秀才。以后妹妹大了,就是秀才的妹妹了。”   对啊,不但要读书,儿子还要娶妻呢!   靠现在这个家底,富裕是没什么指望了,要是能考出个秀才功名,以后说亲也容易些。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到赘婿的地步。   阿荣已经没了父亲,要能有个秀才哥哥,将来也不会被人说嘴。   想通此节,王婉贞顿时倒戈,咬了咬唇,坚定道:“就依你,咱们尽快搬去县城吧。” 第16章 搬到县城   虽决定了搬家,也要整理两日才行,顾玉成便继续到兴隆酒楼捣鼓凉皮。   贾老三是个做事利落的人,但在厨艺上真的不行,昨天将洗面水交给他后,今天顾玉成就看到了几张疙疙瘩瘩还特别厚实的凉皮。   贾老三还以为弄成了,等看到顾玉成做出来薄薄一层还光滑细致的凉皮,才知道自己做的是个失败品。   “还是顾小哥细致能干,嘿嘿。”贾老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顾玉成道:“其实味道一样,不过是样子好看些。你尝尝这个,看吃起来怎么样。”说完将那浇了蒜末香葱又撒了芝麻的大厚凉皮递给贾老三,让他吃吃看。   贾老三道了声谢就大口吃起来,吃完好一通夸。   待赵崇和孙长厚也尝过这新鲜吃食后,“凉皮”就正式成了兴隆酒楼的重磅菜。   “此物筋道,做起来也快,我觉得不能直接拿来卖,可以先去婚宴上亮个相,等人吃了都夸好,再慕名而来,岂不是更好?”孙长厚兴致勃勃地道,“正好周家小姐要成亲,现在正在各个饭馆酒楼里试菜。就凭这凉皮,咱们兴隆酒楼肯定能拿下头筹!”   顾玉成心头一动,不着痕迹地道:“不知是哪个周家?”   “这你就不知道了,顾兄弟。”赵崇挤挤眼睛,“就是那周癞子家,他家挑女婿挑了这么久,可算定下了,是周夫人娘家的一个子侄,算是亲上加亲了。”   没这么层关系,恐怕那周红英很难找到上门女婿啊。   想到那周家还曾经派媒人探过他家口风,赵崇就是一阵恶寒,很想畅快嘲讽一通,到底是为着自己的大哥身份忍住了。   原来真的是那个周家。   顾玉成暗自松了口气,装作不知,敷衍地赞了句“那真是不错”,就热心建议孙长厚试试辣味调料:“这时节还有点热,辣子开胃一些。”   周家似乎颇好面子,凉皮又是头一份的新鲜吃食,大概率会被选中。   就用这凉皮,祝周家小姐的婚宴热闹又喜庆,夫妻恩爱永不分离吧。   孙长厚扎进厨房配调料了,赵崇则坚持付给顾玉成十两银子。   “你上次觉得那糕点不算新方,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这次可是实打实的新方子,再推辞就是信不过大哥的人品了。”赵崇道,“就你这方法,能一下做出多少新吃食啊,十两银子都是少的!顾兄弟可莫要看不起大哥!”   赵崇也不全是客气,他自家也有些独特的私房菜谱,有几个还是从游商手里买的,几个十两银子也不止。   顾兄弟这般巧思,还这么谦辞,忒是个实诚人了。   “大哥折煞小弟了。” 看他坚持,顾玉成最终收了银子,又告了一天假,用来搬家。   “这次多亏厉伯,寻的房子非常合适,我一眼就看中了。待我搬到县城,再请大哥到家用饭。”   赵崇一口答应下来,又叮嘱顾玉成有事来找他,别一个人扛着。   赵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在清平县也能说上话。他赵崇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实心眼儿兄弟,自然要多护着点儿。   .   因这房子是村里的,还得找村长和里正去。   顾玉成特意买了两刀肉,先去里正家里,跟刘老头说了要搬走,且感谢他在分家时为他们二房出力,不然那两亩地的银子是肯定没有的,撑不到他找差事就得饿肚子。   刘老头问了他句,得知他现在生活无忧,便收了那一刀肉和半盆豆花,又指点他去找村长,把剩余的房租拿回来。   顾玉成谢过里正,拐回家拿了另一刀肉和豆花,这才去找刘发财。一番客套之下,收回了三百五十文铜钱,正好半贯钱。   “咱们这县令是个有能为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让每个村都办学堂呢。”刘发财笑呵呵地道,“那院子也不好再租出去,就委屈二郎了。”   “刘叔说的哪里话,”顾玉成也笑眯眯的,“不管搬到哪儿,也是咱们溪口村的人,能为村里出点钱,也是好事儿。”   和村长道别后,顾玉成就回家帮着拾掇东西了。   刚进门喝了口水,就见吕老太太气势汹汹地过来,砰一声推开门,大声道:“老二家的!快把那一贯钱拿出来!当初这钱可是我出的,你们既然不住了,就把租金还给我!”   院子里有个板凳,她一屁股做上去,拍着大腿口沫横飞,“大河这才去了多久啊!你就一声不吭地带着孩子往县城去,别是看上哪个相好的吧!我可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亏待我老顾家的孙子!快把租金还给我!”   王婉贞又气又急,眼睛都红了。   她没有娘家,是被顾大河从猎户的陷阱里救出来的,然后俩人慢慢过起了日子。   那时候顾大河出门买木料,不知怎的就走错路遇见了她。   从此以后,直到死在深山里,顾大河都再没出去采买过木料。   为着自家男人的这点情谊,王婉贞在吕老太太手下过了十几年,从没顶过一句嘴,每日里任劳任怨。   现在大河还没周年,就被人泼这种脏水,王婉贞气得直哆嗦,想痛骂老太太一顿又不知道骂什么,只搂住了顾玉荣不让她上前。   孙女不比孙子金贵,顾明珠小时候都挨过吕老太太的巴掌,顾玉荣在她眼里就更什么也不是了。   “奶奶你喝口水再说。”顾玉成端了一碗水出来,递到吕老太太面前,看她不接,就把碗放到井台上,用同样的音量大声道,“奶奶,那钱是我们二房被赶出来时,你给的安家费,你忘了吗?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而且我刚从刘叔家出来,为了给村里办学堂,只拿了一半回来,你要不信,咱们一起去他家里问问?”   说完作势要拉吕老太太。   他身量颇高,加上这些天吃饱喝足又悄悄锻炼,绝对能制服一个老太太。大不了再出去吵一回,他就不信吕老太太有这个脸!   吕老太太腾地一声就从板凳上起来,跟顾玉成隔开了两步。   自从油锅事件后她就觉得二郎这人邪性,现在再看,不过一个月没见,这小子就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两只眼睛跟狼崽子似的。   被这么个半大小子盯着,吕老太太只觉得心里发憷。   她退后两步站好后,才道:“我不管!反正我出了一贯钱,现在房子不住了就得拿回来!”   顾玉成心头微哂,这老太太来得那么快,肯定是刘发财报的信。明知道他只拿回来半贯钱,还敢张嘴要一贯,不过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打量他年纪小没主意,被人吓唬两句就要破财消灾罢了。   他也不慌,就收起笑容冷冰冰盯着吕老太太,盯了两眼才道:“让奶奶来要钱,这是三叔的主意还是大伯的主意?现在家里已经这么缺钱了,要从被赶出去的侄子手里抠?”   不等吕老太太说话,顾玉成又道:“一贯钱肯定是拿不回来了,你要实在气不过,咱们就一块儿去找村长,把这半贯钱还给他,还把这房子租一年。”   他看着吕老太太,似笑非笑地道:“正好我娘已经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干净了,奶奶你就安心住在这儿吧。等三叔娶妻之后,他也能和三婶子住堂屋了,又宽敞又亮堂,多好啊。”   吕老太太:“!!!”   吕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最近的日子颇不好过,刚开始还觉不出来,等这个月顾大山将大房的粮食自个儿收起来,又把木工活结算的铜板交给周氏后,吕老太太终于觉出味儿来。   她没有进项了!   乡下人土里刨食,不过是混个温饱罢了,得靠精打细算和打点零工才能攒下银钱。从前靠着大儿子跟二儿子,吕老太太过得很滋润,走出去腰杆都挺得直直的。   可是现在,大儿子不交一个铜板了,甚至还在周氏的撺掇下,要把小儿子撵回来,不让他跟着打下手学做木工,说是支使不动,还不如一个人干起来利索。   被吕老太太又哭又嚎地给骂了回去。   但是从这以后,吕老太太就长了个心眼儿,想着给小儿子找个新出路。   虽然偏疼顾大富,但这个儿子有多少本事,她当娘的再清楚不过,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什么好办法。   偏偏又经常从那群碎嘴婆娘处听说顾二郎如何如何,什么今天买了肉啦,明天骑了驴啦,后天那王婉贞还在家里熬油渣啦,香得半个村子都能闻到。   吕老太太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这不是滋味儿的久了,就积攒出一腔酸气和怨气,冲得她一听到顾二郎要搬家的消息,被周氏挑拨两句,就急匆匆过来要那一贯钱了。   进门后一击未成,吕老太太就泄了气,这会儿又被顾玉成三言两语地一说,心里顿时起了疑,眼珠子转个不停。   好端端的,老大媳妇为什么让她过来要钱?有这么好心?   恐怕就是打的把她撵出去的主意!   只要她搬离了堂屋,大富年纪轻,新媳妇脸皮薄,顾家还不是要被周氏拿捏?   这是那戏文里唱的调虎离山啊!   吕老太太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恨不得马上窜到周荷花面前,把这搅和得家宅不宁的女人打一顿,又不愿在顾玉成面前露怯,咬着牙唾了一口:“呸!我老婆子有秀才孙子,可不住这破茅屋!”   说完狠狠瞪了顾玉成两眼,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王婉贞没想到婆婆竟这么轻易就偃旗息鼓,长长地松了口气,脸色还有点发白。   小黑丫头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挥舞着一根柴火棍,嘴里叫着:“哒哒哒哒打!”   “莫怕,咱们很快就搬走了。”顾玉成摸摸小黑丫头的脑袋,又给王婉贞倒了碗水,让她压压惊。   他看得出来,王婉贞是真的怕吕老太太,希望以后离得远了,能慢慢好起来吧。   虽有一些波折,三个人还是在傍晚前赶到了水井巷子,把一车家当都挪到了新租的院子里。   王婉贞给赶车的付了钱,就关上院门打量新家。   虽说房租贵了不少,但这是个青砖房子,门户严实,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半露天厨房。王婉贞越看越喜欢,对顾玉成道:“这边屋里光线好,还有桌子,娘给你布置个书房。”   顾玉成应了声,又道:“院子这边,还可以再种点菜,就是打水麻烦些。”   他们没什么家当,收拾一下就打了包,但王婉贞特别不舍那片没长成的小青菜,全拔走了也直可惜那块地。   让她在这里种两畦菜,也能早点适应下来。   顾玉荣年纪太小,还不到有离愁别绪的时候,挥着个小短棍摇摇晃晃地四处巡视,没一会儿就慢慢趴了下去,四脚着地爬得飞快。   顾玉成:“……”   这丫头好像因为错过了最佳的学走路时机,让爬行成了习惯,王婉贞费了一番力气才纠正过来,今天居然故态复萌了。   罢了,第一天搬家,就让她自在一些吧。   三人并没什么家当,天没黑就布置好了房间。稍大些的一间房子给王婉贞和顾玉荣住,另一间小些的顾玉成住,剩下那个朝南的则当成书房,供顾玉成以后读书用。   累了一天,顾玉成不想王婉贞再生火做饭,便从外面买了包子:“就当庆祝咱们家乔迁之喜吧。”   王婉贞想推辞,觑着他的脸色,还是慢慢吃了两个包子。   儿子越来越是个顶门立户的大人了,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拖后腿才行。   .   因有了书桌和独立的书房,这天晚上,顾玉成散步后便没有躺下默书,而是点上蜡烛,拿起一支在兴隆酒楼做好的炭笔,铺开两张原身练字用过的纸,慢慢勾画起来,时不时记两笔。   待炭笔用掉一截,一个新故事的轮廓也跃然纸上。   顾玉成又理顺两遍,满意地收好纸,又做了套拉伸运动,才吹熄蜡烛,和衣而卧。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了“韭菜猪肉饺”和“南瓜灯”的营养液,开心~   都是美味的食物呢︿( ̄︶ ̄)︿ 第17章 《缘木求仙》   搬家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二天顾玉成去兴隆酒楼的时候,只走了不到两刻钟,就看到了熟悉的招牌。   比平日里骑驴,至少节省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并非小毛驴跑不快,只是他和原身都没有骑过驴,乡间土路也不好走,每次都只敢慢慢骑着,并不比走路快上太多。   忙碌半日后,顾玉成特意去找厉伯,要把小毛驴还回去。他现在住得近了,附近也没有割草的地方,必须得驴归原主了。   没成想撞见了愁眉苦脸的赵崇。   顾玉成暗自吃惊,自他认识赵崇以来,此人就是一副豪爽大哥的样子,酒楼生意惨淡成那样也没叹过气,后来更是每天意气风发的,怎么一天不见就成了这样?   “大哥可是有为难之事?”顾玉成认真道,“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赵崇待他不薄,没理由看着对方有难而不帮。   哪知赵崇长长叹了口气,忧郁地道:“为兄惹上风流债了,你……”   顾玉成拱拱手果断告辞,一溜烟奔回了小厨房。   他年纪还小,帮不上这种高端的忙,还是让赵崇自求多福吧。   傍晚回到水井巷子,王婉贞已经做好了饭。   她用小石磨磨了豆浆煮好,把腌好的一块咸肉配着小青菜炒了一大盆,又烙了两大张杂粮饼,味道很不错。   顾玉成吃完饭,又拉着顾玉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逗她玩了一会儿,然后才去到书房,铺开裁好的纸开始写昨晚构思的故事——《缘木求仙》。   他在兴隆酒楼并不特别忙,下午就守着炉灶默默打腹稿,加上有完善的构思,写起来特别快,没等蜡烛燃尽就写完了四页纸。   顾玉成动了动脖子,觉得肩颈僵硬,便将毛笔洗干净搁到笔架上,又数了数那四页整齐的蝇头小楷,发现足足有两千一百字,满意地吐了口气。   《缘木求仙》是个修真故事,讲的是一个叫林秀的乡村少年,从小木呆呆的不爱说话,却喜欢对着几棵树嘀嘀咕咕,人送外号“怪木头”。这木头少年每日里割草放牛,总能找到最肥美的草,除此之外,浑身上下都平平常常的。   如此平常地长到十五岁,忽然有一天乡里发了大水,眼看就要淹没林秀所在的村庄。   危急时刻,林秀悲声呼救,便有那大树应声而长,枝丫蔓延,险险阻住了洪水。   本是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功,却因为乡人愚昧,要把林秀当成妖孽烧死。   林秀被绑在一棵树上,怎么辩解也没有人听。火苗燃起的瞬间,他听到虚空中有个声音,问他可愿意褪去红尘,做个修道之人。   林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一刻,那树拔地而起,直接云霄,带着他越升越高。林秀从此离开乡间,并凭着木灵根踏上求仙之路,成为一方大能。   顾玉成又看了一遍,然后将写好的纸张小心收起来,开始做拉伸运动,热身完又做了几组俯卧撑。   他近来吃得饱,中午还能在酒楼吃上肉,身体素质提升不少,至少那两排肋骨不再根根突出,整个人有了一点肉。为了早日壮实起来,就把锻炼强度也加大了些。   至于《缘木求仙》能否被看上,顾玉成还真的不怎么担心。   他最近常听李断肠说书,也有了一定的判断力。《缘木求仙》这个故事不一定特别好,但胜在新奇有趣。   概因这个时代并没有修真的概念,他这个故事比凉皮在食品界还独特。   只要李断肠有点眼力,就不会弃之不顾。   三天后,孙长厚靠着两种口味的凉皮拿下周家婚宴操办权的时候,李断肠也看完了《缘木求仙》的前半截手稿,在兴隆酒楼说完书就急匆匆来找顾玉成,问他可有后半截内容。   “这本子实在精彩!小老儿说了一辈子的书,都恨不得马上看到结局。”李断肠抚掌大赞,“世上竟有这般奇思妙想!真是奇哉妙哉!”   这语气夸张得与他说书时一般无二,听得顾玉成心头微赧。   虽说《缘木求仙》是他写的,但修真小说真不是他首创,不过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罢了,终是有些取巧。   “这本子已经写完,只是作者怕入不了断肠先生的眼,才命我先送一半。”顾玉成道。   李断肠哈哈一笑:“哎呀呀,这可是妄自菲薄了啊!不知这作者姓甚名谁,小老儿可得一见?”   这年头除了科考无望的老秀才和屡试不第的童生,没有人公开去写话本子,顾玉成也不愿让李断肠知道这是自己写的,所以才假托是帮人送稿,想着只说作者不愿露面即可。   没想到突然被问起名号,顾玉成顿了顿,踌躇道:“这作者不喜见人,只有一号,叫做‘无踪山人’,还请先生体谅。”   深山之人,无影无踪,就这样冒充一回高人隐士吧。   李断肠人老成精,看出他有点犹豫,也不在这话题上多聊,很快就跟顾玉成商定好,明日拿来剩下的内容,然后由他付六百文铜钱买下。   “往日里都是四五百文的,实在是山人的本子写得好,小老儿等得抓耳挠腮,都想把这‘断肠’二字送给那无踪山人了。”李断肠又客套两句,便带着李年赶场去了,临走前叮嘱顾玉成务必拿来后半截手稿。   “那是自然。”顾玉成挥别这一老一小,只觉得精神振奋。   这可是足足六百文!   虽然听起来不多,还没有一贯钱,但他才写了三天,不过八千字而已。这个长度已经远超时下流行的话本子了。   如此一来,只要他勤耕不缀,每月怎么也得三四贯钱。   虽说离攒够束脩还有点距离,但至少养活一家人是全没问题了。   顾玉成越想越开心,连洗凉皮剩下的面筋都觉得可可爱爱,没费多少功夫就把这面筋在筷子上缠成螺旋状,做成了后世常见的形状。   正思考是蒸熟还是炸熟,要不要先在上面抹调料,忽然见赵崇鬼鬼祟祟地探出个脑袋。   顾玉成:“……”   他这大哥,自从惹上风流债,整个人都变了,不是长吁短叹就是来回转圈。   今天更甚,在自家酒楼都当起贼了。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收拾好面板,蹑手蹑脚地跟着赵崇去了楼上。   自从兴隆酒楼真的兴隆起来,赵崇就燃起了一腔壮志,还在楼上给自己留了个房间,没事就在这里喝喝茶盘盘帐,美其名曰“坐镇”。   作为新吃食的核心人物,顾玉成也来过几次,但今天一进来就觉得有点不对,空气中似乎有点什么味道。   没等他向想明白,赵崇就拉他坐下,苦着一张脸道:“贤弟啊,大哥送你一个美娇娘可好?”   顾玉成:“!”   顾玉成脑子里那根线嚯得就绷直了,正色道:“大哥莫开我玩笑!”   怪不得赵崇愁成这样,怕是那风流债盖不住了……但是不管怎样,他也兜揽不起,还是坚定拒绝的好。   “我家中什么样子,赵大哥你最是清楚,怎么能这么开玩笑呢?”   赵崇又劝了两句,看顾玉成态度实在坚决,不得已说了实话。   原来他家里给定了一门亲事,明年就要成亲,但他有个自小伺候的通房丫鬟,深得他心,就想抬做妾室,以后妻贤妾美,和乐融融。   结果刚说出口就被他娘给打了一顿,之后就要求必须将这丫鬟发卖了,说是留着必成祸患。   赵崇他娘姓厉,人如其姓,非常厉害,赵崇硬扛了三天没顶住,迫不得已之下就想到了自己的实心眼儿兄弟。   “南儿是个好姑娘,模样周正,人也伶俐,贤弟不用将她供起来,就当个洒扫丫鬟用就成,好不好?”赵崇苦苦哀求,“就当大哥求你了!她跟了我十几年,卖出去我哪儿放心啊?你就帮帮忙,好不好?”   他压低声音,拼命挤眼睛,“只要过了这阵子就行,就一阵儿。”   顾玉成: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他算看明白了,这个赵崇,娶妻之前想抬妾,抬妾不成还舍不得美貌丫鬟,这是想找他把那丫鬟过渡一下,待他成亲后再做打算呢!   想通此节,顾玉成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掸了掸袖子,一脸严肃地看向赵崇:“我与大哥一见如故,未曾想你竟是这般好色忘义之人!”   赵崇一惊:“贤弟,我——”   不知为什么顾兄弟这样子有点熟悉,看着那张脸他居然有点发毛……   “大哥自称急公好义之人,怎的却不顾夫妻之义,偏要在妻子进门前抬个丫鬟做妾呢?” 顾玉成盯着赵崇,不放过他一点眼色,“这般作为,枉顾夫妻恩义,可不就是好色忘义?”   赵崇急道:“我,我不是!南儿好歹跟了我十几年,尽心尽力,怎么能看着她被无辜发卖呢?”   顾玉成哼了一声:“你要不把她抬做妾室,她能落到被发卖的地步吗?”   赵崇:“我,我……”   顾兄弟平日里寡言沉稳,从不多说一个字,怎的说教起来这般言辞锋利?这不就是骂他急色吗?偏他还不能辩解!   顾玉成才不管赵崇怎么想,又是一记猛锤:“非是我这做兄弟的不为大哥排忧解难,只是大哥你这好色的毛病,真的要改一改才好。”   赵崇使劲儿打眼色,嘴歪眼斜了好一会儿,看顾玉成不为所动,才讷讷道:“我哪有?我就南儿这一个可心人!”   “大哥莫不是说笑?”顾玉成挑起一边眉毛,故作惊奇地看着赵崇,“咱们初见那日,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要是长得五大三粗,满脸黄斑,但是个干活的好劳力,大哥可会为她出钱葬父?”   “你恐怕看都不会看一眼!”   赵崇:“……”   哑口无言.jpg   他,他这贤弟,怎的这般不给他留面子啊! 第18章 赵家夫人   顾玉成暗自欣赏了一会儿赵崇的窘态,才大发慈悲放过他,缓和了声音道:“大哥,你不要嫌我今日多话,我也是为了你好。”   顾玉成说出口,才发现“为了你好”四个字着实好用,在心里又品了品,方端着一张严肃脸,道:“我年纪虽小,也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怎么大哥却不知了?来日若是新妇进门,发现有这么个跟你青梅竹马的妾,心中不满要把人发卖了,大哥你又待如何?”   赵崇感觉自己头上仿佛钉了“好色”二字,无奈地搓搓手:“我真不是好色!我就是与南儿十几年情分,着实舍不得!”   顾玉成心说这姑娘要是长得不好看,估计你也发展不出情分来,只是他现在的目的是为了劝说赵崇,不是当人家爹教训人,真把赵崇往死里骂他也不会醒转,不然哪有今天这出?   何况知好色而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便是他将来娶妻,也不愿意娶个无颜女。   赵崇到底心肠不坏,又仗义疏财,只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罢了。   顾玉成略一思索,悠悠地叹了口气:“唉,我知道大哥心里苦。既然你实在舍不得,我倒有个主意,只是……”   赵崇眼前一亮:“快快说来!”   顾玉成:“不如你去到未来岳父家里,告诉他们要先抬妾,这样人家必然不满,你正可趁机退亲,然后回到赵家,明媒正娶了南儿姑娘,岂不是成全了你俩十几年的情分,又不用亏待新妇?”   赵崇:“……”   赵崇怏怏道:“亏我以为你是真心为我出主意,没想到竟是这般消遣于我。顾兄弟,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才看错你了呢!”顾玉成朗声道,“你也知道一个丫鬟配不上你赵家大少爷的身份,娶妻就要娶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偏又贪图那点温柔小意,岂不是甘蔗还要两头甜?”   “人家要钱葬父的还知道卖身呢,怎么你赵崇什么也不用做,就既有情分又有贤妻呢?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你可想过未来岳家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儿?”   老丈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赵崇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自己满心都是后悔的滋味儿。   他跟南儿刚好上没两个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要他随便发卖了是万万舍不得的。眼看母亲逼得紧,大有再不发卖就打死南儿的架势,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将南儿送人的权宜之计。   先找户好人家将南儿交托过去,待他成亲后再把人接回来,这样既娶了母亲满意的妻子,也不辜负南儿的一片深情,多好?   可是他那一帮狐朋狗友,着实开不了口,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顾玉成。   顾兄弟年纪小,为人实诚,家里人口又简单,正是他托付可心人的不二人选。   至于南儿的衣饰嚼用,他可以加倍送过去,只要人完好无损就行。而且都在县城,他还能过去照应一二……   赵崇想得很美,没想到迎头就挨了一顿批。他甚至有预感,幸亏话头被截住了没让这打算露出来,不然他顾兄弟恐怕要当场割袍断义,还要把他痛骂一顿。   现在他也不盼着顾兄弟给他出主意了,只盼着这实诚孩子能看在往日情谊上,给他留两分颜面,毕竟……   赵崇虽然为人豪爽,还有点爱吹嘘,但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对上顾玉成这连环锤,很快溃不成军,现在更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眼神都透着股幽怨。   顾玉成看得好笑,复又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大哥堂堂七尺男儿,做甚么要这般姿态?你莫要嫌我话多……”   赵崇一脸无力地摆摆手:“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好。”   “非也,也是为了你家好。”顾玉成道,“我来清平县的时日不多,也知道赵家绸缎铺的名声,在县里数一数二,赵家更是家财万贯。大哥你是赵家的嫡长子,却来经营兴隆酒楼,生意还如此惨淡,连个捧场的都没有。我一直都没问过大哥,到底是何缘故?”   不等赵崇说话,顾玉成又道:“此事必涉及到大哥家事,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一个外姓人就不予置喙了。只是希望大哥能引以为戒,不要让自己的嫡亲孩儿,将来也面对这般境地。”   顾玉成说得坦然,大有“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道理就是这般”的意思,其实心里门儿清。   赵崇之所以被发配到酒楼来,就是因为他有个庶出的二弟,非常得他父亲喜欢,又有经商才能,是内定的赵家绸缎铺继承人。也就是厉夫人确实厉害,才没让赵老爷把这事儿定死,表面还是两个儿子竞争。   顾玉成也没有去刻意打听,只是兴隆酒楼里这么多赵家伙计,都是厉夫人派来的。这人一多,来来回回的难免露出点话音儿,他又是赵崇看重的人,时日久了自然知晓,只是不曾提起过罢了。   现在酒楼起死回生,赵崇也算露了才干,厉夫人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给赵崇定的亲事应该也不普通。   赵崇要想不明白这背后的权衡,早晚要吃大亏。   对面的少年说着规劝之语,却是眼神澄澈,坦坦荡荡,跟那些恨不得让他卖了一身骨气去讨好岳家的人截然不同。   顾兄弟是真心为了他好啊!   一个往日里从不多言的人,今天却不顾分寸,直接点破他那点小心思和将来的嫡庶问题,如同醍醐灌顶,振聋发聩。顾兄弟此人,真有君子之风!   赵崇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是惭愧又是敬佩,猛地握住顾玉成的手,想来想去不知道说什么,只诚恳地道:“顾贤弟,多谢你点醒大哥!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   这厮不但声音有点闷,眼睛也有点红,不知是脑补了什么。顾玉成赶紧抽回手,道:“是大哥自己想通才好,我不敢居功。大哥也不必太过烦恼,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可将那南儿姑娘远远地嫁一户好人家,或是出一笔银钱放其还家,由父兄另觅良人,哪个也比做妾强些。只要保重身体,你与嫂子,将来也会有几十年情分的。”   赵崇:“……”   不知为什么,刚才满是感动的一颗心,现在有点点憋闷……   顾玉成又宽慰了赵崇两句,就借口去看厨房离开。   他走得与往常一般无二,步履轻缓稳重,直到回到小厨房关上门,才悄悄抹了把汗,坐在小凳子上沉沉吐出一口长气。   他一进去楼上房间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因为里侧多了一重帷幔的缘故。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又发觉空气中还残留着点味道,似乎是脂粉的香气。   房间里分明还有第三个人!   结合赵崇的难题,这人十有□□就是厉夫人。   顾玉成当时心头猛跳,借着起身掸袖子的机会扫去一眼,果然见那处影影绰绰。   这下好了,他本想迂回规劝,当即改成了重拳猛捶,砸得赵崇清醒过来再迅速点题溜走。   至于那可能存在的庶长子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夫妻感情问题,就让厉夫人自己去说吧。他终究是个跟赵崇认识不久的外人,说太多就有窥探别人家事的嫌疑了。   顾玉成坐了一会儿,又喝了两碗水,这才平复下心情,专心去调弄那些个面筋。   他本就是个物尽其用的人,尝过挨饿的滋味后,更是见不得糟蹋食物。这洗凉皮剩下的东西,蒸着吃难吃,扔了又太可惜,要能做成一味小吃,也算不浪费粮食了。   顾玉成边想边做,试了几种调料后就到了傍晚。他照常步行回家,没多长时间就听见有人叩门。   来的是个年轻小厮,手里捧着一堆东西,自称是赵家夫人派来的,说话十分客气:“我们夫人感激您对大少爷的维护,特意命小的送上薄礼,还请顾少爷笑纳。”   “赵大哥为人正派,对我亦是十分关照,赵夫人太客气了。” 顾玉成将人让进来,倒上豆浆又拿出新买的李子,请那小厮先用,“麻烦你跑这一趟了。我看你有些面善,不知是不是姓贾?”   豆浆是下午煮的,被王婉贞放在盆里,又搁到新打的井水里湃一个时辰,正是凉滋滋好喝的时候。那小厮一气儿喝了半碗,乐呵呵地道:“顾少爷好眼力,我是贾七,贾老三正是我哥哥。”   二人聊了几句,顾玉成又给他装了一小袋李子,客气地将人送走,这才去看那些礼物。   原来是四色糕点和一大块猪肉、一只烧鸡,还有两匹颜色素净的浅蓝色棉布。   顾玉成摸摸下巴,暗道厉夫人真是人如其名,手腕十分厉害了。   譬如今日这礼物,假如他没发现有人偷听,那就是纯粹为了感谢他劝解赵崇,鼓励他再接再厉。   如果他发现了,那就是感谢加赔礼。毕竟偷听别人谈话,放到哪里都不是礼貌行为,厉夫人此举既能挽回自己颜面,也是替赵崇挽尊。   一句话不用多说,就办得妥妥帖帖,大户人家的夫人真是不容易。   顾玉成默默感叹完,就招呼小黑丫头过来:“阿荣,快出来看看。”   王婉贞之前带着顾玉荣在屋里缝衣服,听见是不认识的男人过来,就避着没有出去。现在,顾玉荣正扒着门槛,卖力地要爬过去,还朝着顾玉成咿咿呀呀。   顾玉成将她抱过来,又将东西交给王婉贞。“我今天帮了赵大哥一个忙,他家中便送了礼物过来。”顾玉成简单讲述了过程,并没有避讳王婉贞和顾玉荣。   二房分家出来又和叔伯不睦,现在等于是无亲无故,他不希望唯二的两个亲人每天困在家里,两眼一抹黑,能多说点还是多说点,时间长了自然能长些见识,不容易被骗。   王婉贞听罢,让他将棉布收进屋里,自己将猪肉切成几大块泡在水里,准备晚上用盐腌起来,又把那只烧鸡拆开了撕到盘子里,晚上直接吃。   顾玉荣悄悄用手去抓,被王婉贞打了两下手背:“先洗手,开饭了才能吃,知道吗?”   顾玉荣嘟起嘴,看哥哥不来抱,就摇晃着小短腿儿,跟个小鸭子似的去找水了。   不多时,一家三口拴上门,在院子里吃起晚饭。   王婉贞几番欲言又止,忽然道:“那酒楼虽然生意好,但恐怕不是个长久之计。”   顾玉成眼中染上笑意:“娘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翌日,顾玉成如约带去《缘木求仙》的后半截稿子,得到了李断肠的长篇夸赞和串好的六百文铜钱。   “没想到这本子竟如此精彩,真令小老儿大开眼界!待我讲完,顾小哥可千万要去周记书铺找我本家老叔,”李断肠目光热切,“他最是个爱书之人,看见这书就得想印出来。”   顾玉成应了声“好”,目送二人走远,揣着六百文回了小厨房,漫不经心地指挥贾老三记录面筋的制作步骤。   家里的纸快要用完,他需要再去买些白纸和墨条了。   李断肠说要尽快讲《缘木求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效果又怎样……   或许,他应该再做一次托儿? 第19章 准备请辞   “客官,这是您的五刀普通纸和十根墨条,诚惠二百六十五文,收您二百六十文。”   顾玉成顿了下,道:“麻烦帮我包起来。”又数了铜板递给伙计。   伙计手脚麻利地将纸墨用一张破损的大纸包起来,又扯了一截麻绳捆上,双手递给顾玉成,“下次再来啊客官!”   顾玉成拎着东西出了店门,悄悄感慨了一下读书的耗费。   这时候的笔墨纸砚,就没一样便宜的,亏他还觉得六百文很多,结果没捂热乎就花了快一半。   顾玉成往日都是直接回家,今天为了买东西,绕了一下南清街,就见有几个人围在街口,似乎是墙上贴着什么。   凑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张刚贴的告示,说的是清平县的隔壁县遭遇蝗灾,波及了接壤的宁安镇,如有良策可直接去县衙投递拜帖,县令会根据效果酌情奖赏。   顾玉成认真看完,又在不识字的围观者要求下念了一遍。   这告示颇为简洁,顾玉成看白话习惯了,下意识就给翻译了一遍,顿时被七嘴八舌夸了一番。   “还是小公子说得明白啊!老汉我都知道是咋回事了。”   “是啊,比那几个读书人强多了,话都说不清还瞧不起人!”   “看衣服是长松学堂的呢,好几个秀才,咱们哪里惹得起?”   “秀才多了去了,说不定到老还是秀才,哼。”   “这蝗灾有啥好法子啊,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那个吓人!”   “宁安县真倒霉啊,幸亏咱们清平县离得远!”   “可得去拜一拜了,要我说啊……”   长松学堂?不就是顾明祖后来去的地方?   顾玉成听了一耳朵,就拿着东西缓步离开。   这时候读书人少,地位也高,他必须努力才行,不然万一遇到个天灾人祸,抗风险能力太低。   就如那宁安镇的人,真真是飞来横祸了。   顾玉成感慨着生活不易的时候,长松学堂正热热闹闹地议论着诗会的消息。   “这次县令老大人公开举办诗会,为的不只是考校尔等功课学问,也是为了让学子们互相切磋,”陈夫子抚着胡子道,“我们长松学堂,有十个名额,今日你们就以‘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为题目,做两篇文章。夫子们会评判之后,再做决定。”   “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诗会,县令老大人素有清名,又与清泉居士顾仪交好,听闻顾居士也云游到了清平县,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才是你们的幸运。”   又训诫了两句,看学生们满脸跃跃欲试,陈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次诗会,他们长松,势必要压下笃实和忘忧,成为清平县第一学堂!   陈夫子离去后,在场学生们迅速议论开来。有新进学的问清泉居士是何人,顿时遭到其他同窗嘲笑。   “那位可是宝华二年的进士,还是二甲传胪!”   “据说是京师第一风流才子!”   “后来辞官教书,又到处云游,端的是风流名士!”   “我家中还藏有居士的游记,可惜父亲爱若珍宝,不曾一观。”   “听说顾居士至今没有弟子,你们说,他会不会……”   不知是谁说出这大胆的猜测,众人顿时没了声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作鸟兽散。   有这闲聊的功夫,还不如多去琢磨下文章,就算最后入不了清泉居士的眼,也能在县令大人面前露个脸,说出去都有面子!   .   顾玉成原以为李断肠要花上几日功夫熟悉《缘木求仙》,才会把这本子搬到兴隆酒楼来讲,没想到不过两日,他就拿着新醒木讲起了这新故事。   “却说那林秀,救了一村乡民,落到这个下场,满心悲愤啊!他被绑在树上,眼瞧见村民视自己如妖怪,耳听得火苗哔哔啵啵响,不由落下两行清泪。”   李断肠伸手在脸上抹了抹,做个悲痛的表情,又拉长声音道,“恰在此时,那虚空浩渺之处,有个声音响起来,‘凡人林秀,你可愿褪去红尘,做修道之人?’,声音在耳边浩荡回响,缭绕不绝,林秀不由吃惊,却见村民无有反应,这老者声音,只他自己能听到。”   看客人们听得起劲,李断肠难得地没有卖关子,一忽模仿老者声音,一忽讲那林秀愁肠百转,一惊一乍之间,很快讲到了林秀被大树托着直上云霄,穿过云层,却见那云霄之中,并无什么老者,而是一容貌绝艳的妙龄女子。   这女子自称流砂仙子,挥手之间,天边白云如臂指使。她路过此地,听到林秀悲愤呼救,见他灵根不凡,故施以援手。   “却原来这世间之人,大多庸庸碌碌,只有那万中无一的人物,才能于血脉之中,蕴含灵根。这灵根无形无色,却是仙人与凡人的区别。林秀此人,就生就一副木灵根,也是因为这灵根,他自幼不喜与人交谈,却喜爱那花草树木,将来修炼入道,甚至能用血脉之力,通灵花树,让其生则葳蕤繁茂,让其死则花叶凋零,转瞬春秋。”   “林秀听得心动神摇,跪下就要拜师,流砂仙子却拦住了他,只用臂间红纱裹了林秀,腾空而起,朝着西天云团涌动之处飞去。”李断肠又拍了一下醒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哎呀呀你看看这李断肠!”   “那姑娘可是真仙子还是女妖精啊?”   “木头有灵根,咱们这□□凡胎,可有灵根?”   “这木头林秀颇有奇遇啊!”   “那仙子为何不让他拜师?不是说灵根不凡吗?”   “再说一段!就一段!”   不满之声响成一片,纷纷道今日这故事新鲜有趣,让他再说上一场。   “今天多赏你银钱,明日可不要再卖关子了啊!”赵崇混在人群里,也喊得起劲儿。   他本是个豪爽之人,被顾玉成点破后惆怅半日,从幽怨气中恢复过来,便把那丫鬟发嫁了。又郑重给顾玉成赔了不是,拉着他坐外面听书。   “顾兄弟你哪儿都好,就是太老成了,也不爱个玩乐,今天就松快松快。”   想到这是《缘木求仙》首次亮相,顾玉成也就跟着坐到了大厅,专心听着。   得说李断肠不愧是凭说书闯出名气的人,讲起故事颇有取舍,又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不少内容,硬是把一千多字扩到了能滔滔不绝半个时辰的程度。   俗称:注水。   顾玉成听得暗暗佩服,打定主意写新故事的时候也要扩一些。   作为纯粹的听众,赵崇就兴奋多了。他家里常听说书,自己也看话本子,却没听过这般新鲜的,只被后面的情节勾得心痒痒,李年端着托盘过来的时候,他还特意给了块一两的银锭子。   李年说了一连串吉祥话,这才端着托盘继续收赏钱。   台上,李断肠也看到了这一幕,心中窃喜。   不枉他勤快练习,将《缘木求仙》尽快搬出来讲,可不就拍到了赵大少的马屁?   这赵字从走,走就是足,崇就是山和宗,赵崇二字,不就是无踪山人?顾小哥当时犹豫,肯定是受他所托,不好直言,才给了这样的暗示!   富贵人家的少爷就是精,看这赵崇,往日里从不下来听书,今天就来了,而且一边听一边叫好,满场客人都没他积极。   亲自当托不算,还给了这么大赏钱,不就是明示他好好说书?   李断肠自觉明悟了赵崇的暗示,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一个大少爷心血来潮写话本,不外乎图个新鲜乐呵,他这就回去仔细琢磨,非给他说出朵花来不可!   这一番阴差阳错之下,李断肠越发尽心。《缘木求仙》本就新奇,更是迅速流传开来,甚至掀起了一股对着大树喃喃自语试探自己有无灵根的风气。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顾玉成眼下却另有一桩不好开口的事。   他想辞职。   这个酒楼管事的位置原本就是赵崇为了感激送上的,实则他并无什么贡献。至于两样新吃食,也得了二十两银子,钱货两讫。   原先还想着在兴隆酒楼多待几个月,现在有了凉皮方子的钱和卖话本的路子,再混时间挣那一贯钱就无甚必要。   最重要的是,厉夫人已经显露出对他的关注,大有将他培养成赵崇的左膀右臂的意思。顾玉成不介意为人出谋划策当下属,但实在不喜欢被人当下人的感觉。   他是要走科举路子的,至少也要考个秀才功名傍身,不该在这个连伙计都不招,只肯用自己家下人的酒楼长待。   只是赵崇对他不错,还得好好斟酌下说辞才行。   顾玉成这边思量着,照常去各处检查,没一会儿就发现后院里点豆花的酸浆水少了些。   豆花是兴隆酒楼起家的功臣,孙长厚对这方子看得很紧,平日点豆花都是亲力亲为,还要把其他人赶出去。   这院子里储存浆水的共三口大缸,是孙长厚多次试验后改进的配方,连顾玉成都不知道是什么。   现在,这三口缸里面都少了一层浆水。   不多,只有一寸左右,但三个缸加起来,也得有两三斤。   要不是顾玉成把大部分事情都做了规范,每口缸都标了粗略的刻度,打眼一扫,还真看不出来。   他每日检查得仔细,这浆水,应是半夜就被人取走的。   顾玉成心头一凛,匆匆向楼上跑去。 第20章 两面夹击   赵崇不在。   顾玉成略一思量,交待贾老三盯着点小厨房,就出了兴隆酒楼,匆匆朝赵家大宅跑去。   今天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来酒楼里干活的都是赵家家生子,一时半会儿很难查问,二来则是一个人偷浆水没用,顶天就用个石磨自家做着吃,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冒险偷窃还能偷得这么小心,恐怕是和其他酒楼有了勾当,要不就是有人盯上了兴隆酒楼,许以重利要这秘方。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能兜揽住的,还是要尽快找到赵崇。   顾玉成飞快跑了一刻钟,就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改成快步走。   他近来每日坚持锻炼,觉得体力见长,没想到还是这么弱,看来以后要加上跑步这项,多练练。   顾玉成一边杂七杂八地想着,一边绕过小巷往前走。他对清平县的路不怎么熟,平常都尽量避免走小巷抄近道,恐一不留神迷了路。   然而在快到赵家宅子的时候,斜次里忽的窜出个人影,一把薅住顾玉成,拉着他就往旁边的小巷去。   顾玉成张口就要呼救,听到一声熟悉的“是我”才松口气,站定后拍了拍身上,无奈地道:“好端端的,大哥这是要做甚?”   先前在酒楼做贼,现在是要在路边当匪?   “我,我……”赵崇脸色发白,眼神也透着少见的茫然,到嘴边的话梗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吐出来,“我爹要抬平妻。”   顾玉成:“?”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赵崇使劲儿闭了闭眼,低声道,“我爹素来和我娘感情一般,宠爱家中姨娘,万万没想到,我舅舅不过刚降了职,他就要把姨娘抬成平妻,还要开宗祠。”   这是要过了明路,把家业留给二弟了。   然而这还不是对赵崇打击最大的。他最伤心的,就是自己父亲怎么是这种人!   往日里不管厉夫人怎么叮嘱教训,赵崇都始终坚信他爹只是有些好色,又被吴姨娘糊了心窍,大是大非上还是站在他们正房嫡子一头的。   毕竟不管吴姨娘和二弟怎么闹腾,这么多年爹也维持着母亲正妻的体面,他在家中一应使用,也比二弟好上许多。   可以说整个赵家,赵崇才是最信赖最仰慕赵老爷的人。   结果舅舅在边关小有失误被降了职,消息刚传来,亲爹就要抛弃他们母子二人!   对厉夫人来说,最恨的是偌大家业要擦肩而过,但对赵崇来说,这种父亲形象崩塌的痛苦,甚至远超要被庶弟压一头的恐惧。   此刻厉夫人已经在府中和赵老爷大吵一架,骂他忘恩负义不是人,直言要是敢抬平妻她就撞死在祠堂里,反正不跟贱妇相提并论。   赵老爷则痛斥厉夫人不贤不孝,嫉妒成性,连他最优秀的儿子都容不下,分明是想让赵崇败了家业才好。   赵崇被两面夹击,茫茫然之下甩开小厮独自跑了出来,恰巧撞见顾玉成,脑子一热就薅住他倒了通苦水。   顾玉成:“……这是不是前两日的消息?”   赵崇一惊:“你怎么知道?就是前日夜里传来的。”   怪不得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在这时候……顾玉成叹了口气道:“大哥,事到如今,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今日跑过来找你,就是发现后院点豆花的浆水被人偷了些,特来找你拿个主意。我怕打草惊蛇,还没有声张。”   赵崇本就发白的脸色顿时更白了。   刚他其实漏了点儿没说,他那老爹,给他二弟也盘了个酒楼……   赵崇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越想越觉不是个滋味儿。等他说完,连顾玉成也沉默了。   看来不止厉夫人手腕了得,这赵老爷也是不遑多让啊。   他本是过来请赵崇拿主意的,结果赵崇突遭打击六神无主,也说不出什么,俩人便结伴在大街上溜达,慢慢往兴隆酒楼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街口。   顾玉成忽然眼前一亮:“我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这方子无论如何是留不住了,与其如此,不如拿出来搏一搏,尽量换取更大的利益。   甭管怎样,也比坐以待毙强。   .   府衙花园里,县令谭思德正和几个学堂的夫子说话,面前清茶袅袅,点心精致。   下首的学子们就没这么悠闲了,他们分别来自长松、笃实和忘忧三个学堂,有童生也有秀才,都是各自学堂里的佼佼者。三家学堂在清平县不分上下,夫子们之间互相别苗头,学子们也常常一言不合就“以文会友”。   适才谭县令命他们以这次宁安镇的蝗灾为题,作诗也可,作文亦可,务必畅所欲言。这会儿每个人都绷足了劲儿冥思苦想,希望能拔得头筹。   谭县令已到知天命的年纪,此刻捋着胡子看年轻人奋笔疾书,整个人都透着股平和的气息。   他本不想举办什么诗会,他自己就是进士及第,又在国子监养望多年,当了祭酒,才学不敢和顾仪相比,也是远超一般人的。清平县这么个偏远小县城,连正经进士都没有,哪里有什么诗文入得了他眼?   只是当今天子重视僧道一日胜过一日,从今年开始,居然要求各地官员每隔三日上交一篇文章,偏还没个定性,今日颂佛,明日赞道的,直把谭县令写得叫苦不迭。   他就是因为在奏章中劝诫天子不要沉迷僧道才被贬出京当县令的,现在镇日里写这些阿堵文章,本就不多的头发更是稀疏,这才听了顾仪的建议办诗会,好歹洗洗眼睛。   只希望这批学子,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短香燃尽的时候,在场二十几个学子都放下笔,将自己的诗文交给府中差役,任其挂到事先准备的彩绳上,供人阅览。   这法子还是县令大人提出的,在花园里择了两棵树,中间拴上彩色细绳,恰好能将所有人的诗作都挂出来。这种诗会也不糊名,每个人都能看到其他人写的内容,最是有助于学子切磋,评判起来也不失公允。   “来来来,随我一道看看本县学子的佳平。”谭县令招呼姗姗来迟的顾仪,亲自引他上前。   一看清泉居士真的来了,长松学堂的陈夫子率先上前问好:“久闻清泉居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兄此言差矣,当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忘忧学堂的刘夫子道,“居士风采,真如琉璃玉树,使人见之忘忧。”   笃时学堂的张夫子暗骂两人马屁精,嘴上也不落人后,盛情邀请顾仪先看笃实学堂的学子作品,“这几个生员素来仰慕顾大家,不如就以拙作抛砖引玉,呵呵呵。”   陈夫子和刘夫子相视一笑,一左一右夹着顾仪往另一边走去。   张夫子:“……”   顾仪被簇拥在中间,和谭县令走在一起,宽袍大袖,一派风流名士气度。   他假做没看见三家夫子的交锋,笑吟吟看起了学子的诗文,不时点评两句。   因时间不长,没有学生作文,全是作诗,看起来也快。顾仪没一会儿就看了一多半,和谭县令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不甚满意。   这些诗作里,有的悯农,感慨农户一年辛苦化为乌有,有的怒蝗,痛斥蝗虫非人哉,更多的是赞扬谭县令爱民如子,宁安镇也必能安宁。虽辞藻或华丽或清新,中心主旨却无甚意趣,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到了县令的诗会上紧张拘束。   正慢悠悠点评着,忽有一差役进来通报:“有人揭了榜,自称有办法缓解宁安镇灾情,请老大人定夺!”   谭县令捋了捋:“可有说是什么办法?”   那差役道:“来人是县里兴隆酒楼的东家赵崇及其好友顾玉成,自称有办法将黄豆做成美食,非常饱腹。”   原来是卖豆花的那家,如此说来,他们酒楼的豆浆豆花岂不都是黄豆做的?若果真如此,那确是良方。黄豆耐旱好种,宁安镇也是种着不少当粗粮的。   谭县令想到豆花的美味,心头一喜:“既然如此,就请他们进来吧。”   差役领命而去。   谭县令又对顾仪等人道:“今日恰逢诗会,诸位就一起看看这办法是否可行。待将来考中做官,也要记得脚踏实地,一心为民。”   众人齐齐躬身:“谨记老父母教诲。”   这礼仪是夫子们特意教过的,做起来也行云流水,当中却有一个学子微微低头,掩饰震惊的神情。   正是顾明祖。   他在长松学堂时间不长,这次却凭着作诗的才华被选中参加诗会,刚还得了清泉居士两句点评,正是春风得意被人羡慕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听到了顾玉成的名字。   还是来给宁安镇献计献策的。   顾明祖一时间脑子转得飞快,无数念头纷至沓来。顾玉成不是当差吗怎么成了东家的好友?他为什么今天过来,是知道有诗会特意赶来,还是想当着县令的面给他难堪?   虽然二房分家时吃了点亏,但他当时不在家,根本怪不到他头上。又或者,顾玉成是想跟他拉关系?毕竟他是秀才了,而顾玉成只能去酒楼干活,连木匠都比不上……   要是顾玉成当众攀扯他可怎么办?   顾明祖正自担忧,有同窗看出他脸色不对,悄悄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顾兄可是身体不适?”   “有点腹痛,不碍事。”顾明祖摇摇头,趁机往后退去。   同窗以为他怕在谭县令面前失仪,干脆跟他换了位置,将顾明祖掩到长松书院的学子堆里。   恰在此时,揭榜而来的两人带着伙计和一堆东西,跟在差役后面,从拱门处缓缓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韭菜猪肉饺”的营养液x10和“aisling”的营养液x2~   美滋滋︿( ̄︶ ̄)︿ 第21章 借力打力   顾玉成没来过县衙,本以为要等一会儿才能见到县令,未曾想直接就被带到了花园。   花园里还有乌泱泱的一群人,朝着他们行注目礼。   顾玉成抿了抿唇,和赵崇一起向县令见礼,随后就站到一旁安静候着。   “魁梧有力,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谭县令拍拍赵崇的肩膀,面露赞许。   赵家在清平县颇有地位,谭县令也见过赵老爷两次。赵老爷单名一个“平”字,虽生得瘦弱了点,蝗灾时也捐了米粮,是个大方人。   这会儿一看赵崇和其父肖似的五官,远超其父的体格,顺口就夸了一句。   赵崇受宠若惊,大声道:“大人谬赞了!您爱民如子,为宁安镇的灾情夜不能寐!小子前来,正是要为大人分忧解难!”   他也没来过县衙,猛地见了这么多人,手心都是汗,进门时差点顺拐。   幸好来之前跟顾兄弟一起对了对词儿,紧张之余还能想起一半,勉强答上了谭县令的话。   “你有什么办法?且说来听听。” 谭县令捋了捋胡子,命赵崇详细说说并演示一遍。   这下赵崇就不慌了,拉过顾玉成,道:“大人明鉴,这黄豆变豆花的方子是顾兄弟琢磨出来的,我家酒楼只是买了方子又加以改进。要说这办法,还是我顾兄弟最清楚,还请大人让他上前演示。”   他只在最开始新鲜了两天,实则怎么煮豆浆怎么点豆花都不是特别清楚,就不抢顾兄弟的功劳了。   反正全县城的人都去兴隆酒楼买豆浆豆花,这献策的功劳,还是牢靠的。   而且顾兄弟家境贫寒,要能在县令大人面前露脸,以后支撑门户也更有倚仗。   赵崇的心思并不如何深,谭县令一看便知,心中暗自赞许,又见顾玉成虽穿得一般,但人瘦瘦高高的,五官俊秀眸光沉静,对着父母官和满园陌生人也镇静自若,更是添了两分满意,命他细细说来。   顾玉成拱了拱手,道:“这法子说来简单,将黄豆在清水里泡一夜,胀大后和着水一起磨,就能磨出生豆浆。大人请看,这便是泡好的黄豆和刚磨出的豆浆。”   既决定来献方子,就要献得明明白白。来之前他就坚持从兴隆酒楼带了全套家当和半成品,要不是石磨太重不好搬,还能让县令亲手转两圈试试,来个眼见为实。   木桶里是膨胀的黄豆和雪白中带着豆腥气的浓浆,令人一看便知。   顾玉成如法炮制,又用剩余几个桶的东西讲解展示了怎么煮熟豆浆和点豆花,末了道:“一斤黄豆可出三斤豆花不止,若推广开来,必能让更多人填饱肚子,度过灾年。”   看着颤巍巍的豆花逐渐成型,想到黄豆的价格,谭县令面露笑意,赞道:“好,好!此法甚善。”又命差役给在场的人都盛一小碗豆花尝尝。   这赵崇和顾玉成二人,不但带了黄豆和豆浆,现场点了一大桶豆花,还带了两盆蘸料,分别是咸肉沫和腌菜,跟往日从兴隆酒楼买豆花时上面的蘸料一模一样。   这般细致周到,又讲得明明白白,可见确实是诚心献方的坦荡之人。   谭县令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又请顾仪先品尝:“这现做的仿佛滋味更好些。”   顾仪也不推辞,尝了一口道:“此物入口软滑,滋味鲜美,倒比一般粥饭更胜。”   酒楼的桶挺大,众人都分了一小碗,一时间满园都是豆花香气。   一群人分散开来,或站或坐,慢慢品尝,间或交谈夸赞,气氛颇为融洽。   顾玉成和赵崇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赵崇更是心绪起伏,暗道顾兄弟确是他的贵人。因为在顾玉成说出要把方子献出去的瞬间,他其实并不愿意,但顾玉成很快说服了他。   “这方子是大哥十两银子买来的,敢问现在有没有赚回本儿?”   赵崇心说何止回本儿,几十倍的银子都赚回来了。   “现在这方子,大哥可还保得住?”   家生子里面都出了贼,泄密不过早晚之间,假如父亲真的抬了平妻,怕是兴隆酒楼都难保住。   赵崇被带着这般一想,顿觉送出方子不过尔尔,丝毫不值得心疼,于是痛快从酒楼里搬了伙计和一应家什,浩浩荡荡往县衙而去。   来之前心头火热,见了县令才有些慌,幸好结果不错,哪怕没有奖励,也不至于惹恼县令大人。   就是不晓得父亲知道后,会不会恼怒他自作主张……   顾玉成不知道赵崇的想法,假如知道,一定会告诉他,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他故意弄出这么大阵仗,揭了榜带着一堆东西往县衙去,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豆花方子是他们献出去的。   半路碰巧遇见李年出来买东西,顾玉成直接给了他半贯铜钱,让他转告李断肠今天把这事儿宣扬出去。   甭管偷浆水的小贼是哪一方的人,都要被打个措手不及,什么也来不及做。   谭县令钟意这方子也好,不中意也罢,处心积虑窃取方子的人,都将吃不到一口红利。   如果此事真的和赵家内斗有关,赵老爷怕是已经暴跳如雷了。   顾玉成微微垂眸,掩住嘴角一点残酷的笑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就必须还击!   即使没有足够的力量,也要借力打力,给藏在暗处的对手一个教训,至少能防止对方得寸进尺。   现在人事已尽,且听天命吧。   顾玉成默默想着,忽听得身旁一个声音道:“这黄豆粗鄙之物,没想到能有这般滋味,怪不得赵家大肆收购黄豆,真是一本万利啊。”   闻声看去,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学子,瘦长脸,穿着秀才衫,衣领绣着松纹。   莫非是长松学堂的人?顾玉成眉头微皱,道:“此言差矣,兴隆酒楼每日里只需黄豆一百多斤,不曾大肆收购。至于一本万利,诸位方才也看到了,这豆子要磨要煮,既费人力又费柴火,怎么可能一本万利?不过是薄利多销罢了。”   赵崇大声道:“顾兄弟说得对!”   瘦长脸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悄然败退。他对这黄白之事实在不熟悉!   一阵浓郁的檀香味儿飘来,瘦长脸身后穿着同样衣衫的人凑过来,故作疑惑:“如此妙方,怎的不见早献出来?”   顾玉成瞟了眼这人嘴边的白色豆花,平静道:“大约是宁安镇并没有遭遇蝗灾,不需要兴隆酒楼拿出安身立命的方子吧。反倒是这位兄台,不知可为宁安出钱出力?”   赵崇跟着看过来,目光炯炯,似要在人脸上穿个洞。   豆花嘴脸上一红,退后半步,哼哼着“不过商人尔”往后退去。   这俩人你退我退的,就看到了藏在树后的顾明祖,看他并没吃豆花,便委婉邀他一同“品鉴”。   顾明祖:“……”   别人不知道,顾明祖却很清楚两个同窗为什么发难。概因差役来通报的时候,谭县令和顾仪正好评价到他们长松学堂的诗作,还点评了他两句,马上就到这两人的诗作。   眼看露脸在即,却被活生生打断,两个同窗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干脆趁着现在无人注意,暗中挑衅,一旦把人问住,正可喧嚷开来,让赵崇二人丢个大脸。   没想到顾玉成这般巧舌如簧,不知道他看见自己了没有……   顾明祖眼神飘忽游移,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说辞,顾玉成竟把头扭过去跟着个差役走了!   顾明祖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脸色扭曲,连借口身体不适不能吃豆花都忘了说,只想端起顾家长孙的名头把顾玉成暴打一顿。   两个同窗不知他的苦衷,还以为他临战怯战故作大度,不肯与他们一起发难那商人,双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去找其他同窗。   顾明祖:他现在真觉得有点不适了……   .   另一边,顾玉成已跟着差役来到谭县令面前,垂手而立,思索着县令唤他所谓何事。   莫非是这豆花不合口味?还是要现场奖励?   说起来,谭县令着实生了一副清官的脸,清清瘦瘦的。这会儿他打量着顾玉成,也不显官威,反而相当和蔼:“你且说说,是如何想到了这黄豆磨豆花的法子?”   顾玉成放下心来,恭敬答道:“回大人,小子家中贫寒,又有一幼妹,为了让她吃点软滑食物,才琢磨出了这法子。”   谭县令又问道,“可曾读过书?”   “在镇上陆家学堂读过几年,四书五经都有学。”顾玉成声音略低,“今年父亲不幸过世,便退学回家了。”   谭县令旁边那宽袍大袖的文士忽然开口:“我看你行事颇有章法,想来读书也不差,就此弃学,岂不可惜?”   顾玉成道:“小子只是退学,并非弃学。待能支撑门户养活家人后,还要再读书的。读书使人明理,纵使不能考取功名为官一方,多读读也是好的。”   “说得好!”谭县令赞了句,又对顾仪道,“你二人都姓顾,虽无亲缘,这好读书的品性倒是一致。”   顾仪年轻时也曾浪荡过一段时日,饱受非议,后考中进士才一举翻身,现下见顾玉成年纪虽小,但进退有度,胸有丘壑,不禁起了考校之心,自己说一句,命他接上下句。   顾玉成心头一紧,极力淡定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敢有一丝疏漏。   好在陆夫子学问虽不如何精深,但经义非常老练,原身跟着背了许多书,他又每日里温习背诵,一天也没落下,竟是顺顺当当答了出来。   顾仪越问越偏,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功底扎实,但不够广博,书里的内容信手拈来,杂书就远远不足了。他游历四方,知道这是偏远地区学子的通病,没有好书好老师,学得再刻苦,也往往止步于秀才举人,很难再进一步。   稀奇的是这少年见识并不偏狭,反而颇有胸襟,偶然问到某句作何理解,也能言之有物地答出一二。   顾仪心中好奇,又问两句后忽然道:“蝗从西南至宁安,为祸难止,可吃否?”   顾玉成正答得认真,脱口而出:“自然吃得。”   此言一出,周边几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顾玉成。   顾仪将袖子一拂,冷声道:“佛家有言,前世因,今世果,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你惹怒蝗神,不怕果报吗?” 第22章 当众拜师   空气突然安静。   顶着谭县令和顾仪两双精光内蕴的眼,顾玉成脊背都凉了一瞬。   这时代的人们,认为各种灾祸都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蝗灾也不例外。   从破坏性上讲,蝗灾甚至比水灾还可怕,翻看历代蝗灾的描述,经常能看到两个字“蔽日”。这种规模的蝗虫横扫而过,不但草木庄稼为之一空,连牛羊马驴身上的毛都能被啃食干净。   水来土掩,火来水灭,蝗灾却让人束手无策。因为它谐音“皇”,又被称为“蝗神”,老百姓不敢去杀,反而供奉蝗神,希望来年能平安。   前朝曾有大儒火烧蝗虫而食之,并说“此物若有灵,当食我”,然后活到了七十多岁寿终正寝。这件事给了灭蝗派极大的信心,本朝也曾燃火把灭蝗,效果显著。   都科学灭蝗了,怎的忽然又说起因果报应来?   这告示不是谭县令贴出来,号召全县有志之士献计献策,灭蝗虫保宁安的吗?   但是现在这气氛明显不对,顾玉成也不敢硬怼,略一思量,正色道:“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是害人;杀蝗虫,吃蝗虫,是救人。人和虫比,自然是人更宝贵。如果能救更多人,惹怒蝗神也在所不惜。”   “小子不才,曾听闻佛家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善举,都是为了不让其伤人。与之相比,区区蝗虫又算得了什么?”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顾仪念了两遍,道,“这说法甚是新奇,我自认游历四方,又博览群书,竟不曾听过佛家有这般道理。可见天外有天,学海无垠啊!”   顾玉成掐着手心,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晓历史拐了个弯,也在尽力了解这个时代,但以一人之力,哪里能面面俱到?恐怕是不小心把后世的佛教理论说出来了!   正自紧张,就见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人站出来道:“顾先生过谦了,乡野小儿,哪里能和居士相比?”又转向顾玉成,一脸严肃,“圣贤有言,清静无为,方可大治,你这又是灭蝗又是吃的,岂不有违圣贤教导?”   顾玉成被这问题噎了一下,心说你有本事倒是不吃饭啊,脸上却极力淡定,道:“此言差矣。所谓清静,在心不在迹,不信请看——”   他边说边伸出手,将一朵重瓣的花弹落下来,看着那花在半空中悠悠地打了个旋儿,飘落在地,问那中年人:“是花动,还是风动?”   中年人:“……”   这中年人正是长松书院的陈夫子,他站出来是想在清泉居士面前露个脸,最好能搭上关系,而且顾玉成年纪不大,连秀才都不是,能有什么学问?不过是碰巧罢了。   陈夫子信心满满站出来,没成想当场被问住,脸色越憋越红,终于在渐渐响起的私语声中回道:“花动,风也动。”   “非也,”顾玉成摆摆手,“是心动。只要心不动,就是静。”   陈夫子当场被后世经久锤炼的理论拍在地上,一张脸憋成了茄子色。   笃时学堂的张夫子和忘忧学堂的刘夫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刹住了上前的脚步。   三家虽然经常互别苗头,但彼此水平多少都清楚,陈夫子吃了瘪,他们也未必能在这野路子少年手里讨到好。   谭县令看得好笑,暗道这顾玉成虽不是秀才举人,却着实机灵聪敏。自己心动或不动,当然是自己说了算,按他这理论,哪怕烧杀蝗虫,也能说心静如水,清静无为,虽有狡辩之嫌,却合他老友的口味。   果不其然,顾仪连说三个好字,朗声道,“你这少年真是有趣!”   他曾在朝为官,又多年游历,看人眼光犀利得很。自打那献方子的人一进来,他就发现顾玉成才是主导,恐怕连献方子这主意都是他出的。   后来考校功课又连番质问,越发觉得这少年学问扎实,聪慧灵秀,且始终绷着一张脸,不喜不怒的,既不因他和谭县令的身份地位而谄媚,也不因被当众考问而慌张,这般心性很是难得。   若加以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番功业。   他越看顾玉成越喜欢,颇有些见猎心喜,竟直接道:“你既无师承,又有进学之心,可愿拜我为师?”   顾玉成:“?”   不是说师徒如父子么,怎么你收徒这么随便?   然而方才他已从周围人的话语中,得知这位文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泉居士,还曾是二甲传胪,正经是站在科举制顶尖的人,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顾玉成一撩衣摆,当即拜倒行了大礼:“学生顾玉成,见过老师!”   顾仪哈哈大笑:“好!很好!”   他顾仪,这次定能教出个举世闻名的学生!   这边师徒和乐,另一边就没那么美好了。   “清泉居士收了个白身当学生?我是不是看错了?”   直到走出县衙,陈夫子还是不敢相信,脚步都有些虚浮。   这么多秀才举子,也有那年轻俊秀的,各个学业扎实,怎么清泉居士就看不到呢?   要不是还没走远,他都要大声吟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陈夫子顾及形象还藏得住心事,年轻的学子们就不行了,散场后相约酒楼,一个比一个纳闷。   “怎的清泉居士就看中那顾玉成了?莫非是什么亲戚?”   “听说以前还在兴隆酒楼做杂役,也不知是真是假。”   “顾玉成莫非家中大有来头?”   “顾先生是风流名士,许是看中那小子反应敏捷吧!”   顾明祖:不是,真的,没有,或许吧。   如果说其他人只是纳闷疑惑加嫉妒,掩不住地冒一冒酸气,顾明祖就是心如刀绞五味杂陈。   他端着酒杯坐在角落,一脸沉重,脑子里木木地回忆着这个堂弟的过往,越想越没有头绪,清酒入喉都觉得索然无味。   顾玉成到底看见了他没有?   要是一开始就打招呼,会不会最后成为顾居士弟子的,就是他顾明祖?   莫非顾玉成真的有些邪性,不是一般人?   不不不,他才是秀才,顾玉成只是个白身,下场也不一定能考中,他比这个堂弟强得多!   顾明祖眼神逐渐阴鸷,他低下头,一口饮尽杯中酒,然后起身加入了同窗的闲聊里。   —) 第23章 走礼&请辞(一更)   “你今天拜了进士做老师?”   顾玉成点点头, 对王婉贞说了下白日里的事情。   当然简化了许多,只说去县衙献方子的时候, 顾仪见他功课不错, 又有进学之心, 就临时起意收了他做弟子。   王婉贞从不敢置信到欣喜若狂, 笑容越来越大,一开口声音都哽咽了:“阿成, 你一定要跟着先生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你爹的期望。”   自打儿子进学,婆婆就明里暗里说了不知多少次“家里负担重, 供一个就行了,哪里供得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这么多年来, 她跟大河勤勤恳恳干活,一分私房都没存下,然而每次找婆婆要束脩银子的时候, 还是要听着冷言冷语配白眼。   大河刚失踪的时候, 她还在四处求人去找,婆婆就背着她托人带话, 让儿子连夜回家, 从此再没去过学堂。   可幸老天开眼,阿成又能进学了!   王婉贞喜不自胜,又重复念叨了几遍,要不是家里没有香烛, 怕是马上要去感谢诸天神佛。   顾玉成再三保证一定会勤奋读书,待王婉贞情绪平稳后,就开始盘点家里的银钱。   他今天是仓促拜师,只定了名分却没有正式走礼,明天必须去县衙补上,顺便把师徒名分巩固一下。   二甲传胪就是二甲第一名,是刨除状元榜眼探花之外的殿试第四名,真正的天之骄子。就凭这一点,只要顾仪放话说要收徒,清平县来拜师的人能把门槛踏破。   而且这种拜师,也不同于普通的上学堂,是真正的“师徒如父子”,师父比学堂夫子的话语权大得多。   顾玉成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得了顾仪的青眼,但老师不易得,好老师难得,像顾仪这样愿意收他为徒的进士老师就更难得,其罕见程度堪比天上掉馅饼、祖坟冒青烟。   甭管是什么原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万不能在礼数上疏忽了。   他们分家时得了八两银子和两贯铜钱,卖方子又得了二十两,但添置东西加上搬家租房子,花得挺多,顾玉成又不让王婉贞顿顿吃咸菜,隔几天就买些肉和鸡蛋,零零总总的开销也不少,现在统共剩下二十一两多点。   顾玉成拿了十两,王婉贞又给他添了二两:“礼不嫌少,何况是顾先生这般人物。”   顾玉荣在一旁凑热闹,小手划拉着又给添了一两,嘴里叫道:“锅!锅!”   “哎哟,白天还只会咩咩呢。”王婉贞大为惊喜,“我们阿荣都会叫哥哥了。”   顾玉成抱起小黑丫头揉了揉,悄悄松了口气。   在他的印象里,小孩是一周岁就会说话的,但小黑丫头只会咿咿呀呀,害他担心了好一阵儿。   现在终于会叫哥了,也不枉他每天晚上散步时努力示范。   今后就备点古诗,让小丫头慢慢念吧。   第二天一大早,顾玉成就揣着银子去买拜师礼。   拜师礼的大头是“束脩”,就是用绳子吊起来的肉。收下束脩的老师,就是有地位的“食肉者”。顾玉成先跑到肉铺,捡着上好的腊肉买了十五斤,又转到菜摊上买了芹菜、红枣、桂圆等物,寓意勤奋进学、鸿运圆满。   他起得早,脚程快,各色礼物买完才刚到辰时,又拎着篮子回到水井巷子,打了水将自己擦洗一遍,然后穿上王婉贞用蓝布做的新直缀,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确定头发丝都没有一根凌乱,才拎着拜师礼去县衙求见顾仪。   很快就有差役出来,让他先等一会儿,说是顾先生在用早膳。   顾玉成道了谢,就安安静静在门房等着,殊不知府衙客院里,顾仪早已吃完了饭,正在和谭县令下棋。   “不是说再也不收徒了吗?怎的又收了一个?”谭县令落下一子,语带揶揄,“现在可好,你的得意门生在外面等着呢。”   顾仪年少成名,又早早中了进士,加之年轻时生得俊朗,是京师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哪怕没做几年官就受不了朝堂风气,挂冠辞去,也是声名远扬。   他又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辞官后放言不能为名相,就要为名师。因为才名在外又有不畏强权的美名,一时间门庭若市,不少权贵人家都带着家中子弟上门求见。   顾仪精挑细选了十个学生,每日里勤恳教导。恰逢第二年就是大比之年,就赶着弟子们都下了场。   结果无一得中。   别说进士了,连个举人都没有。   顾仪大怒,痛斥学生们朽木不可雕,浪费他心血。   这下学生的父母不干了,纷纷大叫不公。本来权贵人家的孩子就是自小精心培养,送过来的更是其中翘楚,怎么到了你顾仪手里就能了朽木?   就有胆大的学生跳出来,说顾仪讲课天马行空,还不如家中夫子仔细,根本就是误人子弟。其他胆小的也附和,有说听不懂有说跟不上,反正是学不会。   顾仪出师未捷折戟沉沙,怒做文章与人辩论几轮后,就开始四处云游。   在离开京师到处游走的过程中,顾仪又收了几个弟子,不乏有神童之名的聪慧孩子。然而就是学不出来,没一个科场得意的。   反倒是当初在京师收的十个,先后中了举,还出了三个进士。   此消彼长,顾仪的名望大打折扣。连谭县令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都听过不少人说顾仪不会教学生,好好的学生落他手里,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顾仪交游广阔,自然知道这流言,然而命运它就是这么冷酷无情,持续努力十几年后,顾仪越发跟名师称号渐行渐远,甚至在权贵人家里都收不上徒弟了。   他一恼怒,就跟谭县令写信,说再也不收徒了。   谭县令当时哈哈大笑,回信劝他不要在意,反正有诗文流传于世,又何必执着于教导他人?   顾仪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几年过去,居然又激情收徒,连个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叫人……想押注啊!   顾仪与谭县令相交多年,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跟了一子,看看沙漏已过了两刻钟,便将手中棋子抛下,重重咳了声,道:“我看这顾家小子颇有急智,昨天一番应对,细思量也挑不出错来,是个可造之材。”   说完起身就走,临出门问候谭县令,“今天双日,思德你的文章写好了吗?”   谭县令:“……”   顾玉成感觉等了没多久,就被带进大厅,见到了昨日新拜的老师。   老师的精神似乎不是特别好,眼下有些青黑,神色也有些奇异,但并没有再考校什么,非常痛快收下拜师礼,认了他这个学生。   “为师在县衙旁边买了宅子,明日辰正就过去上课吧。你年纪小,正是勤学的好时候。”   顾玉成心头大石落地,满怀感激地再次行礼:“学生定不负老师教导!”   等待的时候,他虽面容平静,心里却在疯狂打鼓,非常担心顾仪反悔。没想到名士就是名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从现在起,他就是有进士老师的人了!   顾玉成本就生得俊秀,这会儿又兴致高昂,越发显得神采奕奕,双眸湛然若晨星。   被这么个少年人充满信赖敬仰地看着,顾仪心中熨帖许多。   这是他近两年收的第一个学生,又家境贫寒没有正经师承,想必和那些被庸碌族学耽误的人不同,定能在他的学问浸染下有所成就。   顾仪越想越觉可心,反正煮熟的学生也飞不了,干脆又勉励几句,就给了帖子放顾玉成归家去,命他明日持帖到旁边宅子即可。   顾玉成不知老师心中所想,恭恭敬敬地告退离开,然后直奔兴隆酒楼去找赵崇。   他就要正式进学,必须得去请辞了。   兴隆酒楼里,李断肠正被人缠着要求再说一段《缘木求仙》。   这故事自开讲以来就备受欢迎,每日里听的人越来越多,说书场次都移到了上午。今天的客人尤其多,饶是李断肠应付惯了催促场面,也颇费了番力气才挤出来,留下听众讨论得热火朝天。   “可怜林秀好不容易引气入体,竟遭奸人陷害!”   “那独角乌金兽,也不知是谁用妖藤花给毒害了?”   “流砂仙子不是心系林秀么?怎的也不出面为他洗冤?”   “人家仙子是内门子弟,林秀只是外门杂役,哪里就看上了!”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要不是生了情意,怎么不收做徒弟呢?”   “哦~~~还是大哥慧眼如炬啊!”   “我家花草也生得茂盛,莫非也有木灵根之人?”   “哈哈哈,做什么好梦呢?木头还差不多。”   “李断肠也不知哪儿挖来的本子,怎的这般抓人心肝?”   “可不是!偏偏他还不肯说!”   顾玉成听了一耳朵,见大部分都是好评,偶有不满的,也是嫌李断肠讲得少,便直接往二楼行去。   大约是昨日之事已传开的缘故,今天碰见的伙计都格外热情,眼神里透着恭敬。顾玉成挨个回以微笑,脚步轻快地到了赵崇常待的房间。   刚一进门,赵崇就迎上来,握住顾玉成的手臂,语带激动:“顾兄弟,你今日怎这么早?我刚到酒楼,正要派人去县衙外头等你!”   “大哥怎的这般客气?我还能丢了不成?” 顾玉成道,“今天行拜师礼,我一出县衙就过来了。”   “我就知道顾兄弟记挂我!”赵崇拉着他坐下,两眼放光,“这次多亏了你!我昨天一回家,我爹就再也不提平妻的事儿了!”   顾玉成含笑道:“是大哥纯孝,才有这般结果。”   “嘿嘿,也是运气。”赵崇摸摸脑袋,整个人都透着轻松欢快。   昨日在县衙,众人散场之后,谭县令单独召见了他,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   赵崇大声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小子的荣幸,不敢要求赏赐!”   说完有点后悔,怕被当真……好在谭县令人情通达,又问了他两次,赵崇便顺理成章地表示想为厉夫人求个封赏。   “小子天生愚笨,若有幸立下寸功,都是母亲教导有方。”   到了谭县令这个年纪,对孝道的理解更深,也更喜爱孝顺的年轻人,当即夸赵崇是纯孝之人,并答允了他的请求。   于是早上出门时,赵崇还是个为父母争吵而迷茫,不得不避开家下人跑出家门的混小子,晚上回家时,已经成了有勇有谋有孝心的顶梁柱,连赵老爷都夸了他好一顿,恨不得开祠堂告慰祖先。   至于平妻什么的,迅速被赵老爷扔到脑后,提都没有再提。   赵崇乐了一会儿,就要大摆宴席感谢顾玉成:“我家事能平,多亏了顾兄弟,今天咱们来个不醉不归!”   顾玉成急忙拒绝:“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套?说句扫兴的话,现在也不到庆贺的时候。”   赵崇奇道:“那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封赏下来的时候。”顾玉成正色道,“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现在还没有定论,大肆庆祝难免落人口舌。而且还有一桩事,大哥也不可轻忽,那偷浆水的小贼可找到了?”   赵崇顿时哑火:“……还没有眉目,家母正在命人搜查。”   顾玉成道:“那便好。我明日就要进学,不能再在酒楼做事,今天过来也是为了请辞。大哥以后独自经营,要多加小心,酒楼到处是入口的东西,不可不防啊。”   顾兄弟既拜了名师,请辞是必然的,赵崇早有预料,只没想到人要走了还惦记他的安危,心中大为感动:“我一定早日查清,时刻谨慎,不辜负贤弟一番好意!”   二人又聊了些兴隆酒楼可改进之处,就到了中午。顾玉成在赵崇邀请下吃了顿鸡鸭鱼俱全的豪华午餐,又领了当月的一贯钱薪水,才被赵崇依依不舍地送出酒楼。   清平县不大,有点稀罕事就容易迅速传开。   昨天兴隆酒楼大张旗鼓去献方子,今天还是县里头条。顾玉成都走出两条街了,还能听到路边摊贩说得眉飞色舞,添油加醋,一个个仿佛亲眼所见,连“少东家扛着口三百来斤的石磨,满头大汗青筋暴突”这种细节都出来了。   顾玉成:“……”   倒也不必。   默默腹诽着,顾玉成加快脚步,踏进了欣荣书坊的大门。   他要卖书。 第24章 卖书&勤学(二更)   清平县有名的书店共三家, 分别是周记书铺、欣荣书坊和四方书店。   其中欣荣书坊是最大的,书的种类也最全, 还专门辟了间亮堂屋子供人抄书, 在读书人中口碑甚好。   顾玉成当初来县城找活计, 就是去了周记书铺和欣荣书坊, 结果周记不用外人抄书,欣荣的掌柜看他年纪小, 招了个中年男人。   至于四方书店,因为是卖孤本古籍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门脸藏在小巷里, 顾玉成那会儿压根就没发现。   现在又来到欣荣书坊,顾玉成也颇有点感慨, 四下一扫, 只见到处都是书架,各色封皮不一而足。   靠墙处还是那个胡子花白的老掌柜,背后黝黑梁柱上刻着副金漆对联, 上联是“笔涌波澜, 今朝锦鲤跃龙门”,下联是“胸有丘壑, 他日鸿鹄喜占鳌”。   瞧见顾玉成进来, 老掌柜掀起耷下来的眼皮,慢吞吞地道:“经义文章在东侧十个架子上,大家文集在西边,新到的画册在转角桌子上, 要买什么自己找,小心翻阅,不可污损了圣贤书。”   顾玉成上前道:“我来卖书,有新写好的本子,可否请掌柜的瞧瞧?”   怕被拒绝,又补了一句,“比时下流行的《缘木求仙》更好看。”   老掌柜眼睛睁大了点儿:“拿来我看看。”   顾玉成将散发着墨香的书稿递过去,道:“这是第一卷 。”   他每日去兴隆酒楼,又有李年这个小内应,没两天就发现《缘木求仙》很受欢迎,甚至有人想买书收藏。   本着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原则,顾玉成当即就开始写第二个故事,《问仙图》。   和生长在凡人村落的林秀不同,《问仙图》的男主孟青云是一个小修真世家的嫡子。他从小生母早逝,又不被父亲重视,别人都引气入体了,他还是个不能进入修炼状态的□□凡胎,饱受非议。   孟青云心大,还是每日里喝酒练剑,活得洒脱,然而却在成亲之前被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给退了婚。   “蓝小姐及笄之年,已经是练气二层的修士,近日又被璇玑阁收为弟子。掌门真人爱重,命蓝小姐金丹结成之前,切不可结亲。你家公子尚未引气入体,不过百年寿命,哪里还等得到成亲?不如早些娶个凡人女子,多留些血脉吧!”   蓝家仆人在孟家嘲讽一番,趾高气昂地留下几件赔礼,拿了当年订婚的信物,就乘上纸鹤踏空而去。   孟青云自幼时见过蓝家小姐一面,便倾心不已,长大后每天盼着成亲。骤然被退婚又遭此大辱,便跑出家门去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之时,恍惚见到一片桃林拔地而起,无数桃花渐次绽放,美不胜收。   孟青云心有所动,追着朵盛放的桃花不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进一处神秘的桃源境,前尘往事尽皆忘却,成了个边关抗敌的将军。   对面是来势汹汹的敌人,身后是老弱病残的百姓,孟青云没有多想,拿起长剑拼命搏杀。   “我们孟家,世世代代守护这片土地,决不能允许外敌践踏!”   “保家卫国,吾辈之义,虽九死而不悔!”   “埋骨何须桑梓地?我辈忠义之士,就要埋骨边关,马革裹尸!”   在他的带领下,全军士气大涨,险险守住了城门。   如此激烈厮杀十年有余,终于打得敌人退兵,递上降书。受降之日,城中百姓载歌载舞,高呼孟青云之名。   然而好景不长,三日后孟青云在城中大摆宴席,被一暗中投敌的小人暗算,身中数刀。   他持剑杀到城外,看到数千敌人严阵以待,无数长箭寒光闪闪。   濒死之际,敌军首领问道:“孟青云,你可后悔?”   孟青云沉吟片刻,道:“死而无憾。我若死后有灵,当以忠魂庇护百姓。”   言罢大笑而亡,恍惚间看到天际飞过一幅巨大的画卷,隐约可见其上云蒸霞蔚,盛世太平。   再睁眼,孟青云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枯萎的桃花树下,手中握着一幅画卷。   他慢慢打开,“问仙图”三个字缓缓浮现。与此同时,周围无形无色的灵气朝他涌来,自发汇入丹田之内。   他已然引气入体,踏入修仙之门。   “后来呢?”   老掌柜问完才觉失言,合上那简单装订的书稿,忍不住拿在手里摩挲,再看向顾玉成时目光灼灼,“小公子可是想在本店寄卖这《问仙图》?”   顾玉成细问,才知欣荣书坊有两种印书模式,一种是直接付一大笔钱,从此钱货两讫,书店再印刷多少都与作者无干。另一种则是在他们店里印书,卖出去一本收一点钱,按月或按季度结算。   《问仙图》是顾玉成为了搏一个长久进项写的,故事线拉得很长,第一卷 只不过刚刚入门。他略一思量就选择了第二种,请老掌柜开个价。   老掌柜人老成精,在算盘上拨拉一番,很快算出个大概,给顾玉成报了七十文一本的价格。   这第一卷 不过万字,卖起来也不很贵,能提成七十文是个相当不错的价钱了。顾玉成心中暗喜,面上沉稳地答应下来,和老掌柜签了个契书,又约定每月初过来拿钱。   老掌柜笑呵呵地收好收稿,又道:“欣荣书坊现在卖的话本有十几个,都不如小公子的好看,可要尽快把下卷送来啊。要是卖得好,润笔还会再涨。”   顾玉成点头应下,心说不是下卷,而是第二卷 。   修真大长文的威力,老掌柜恐怕还没有料到呢。   .   处理完一应琐事,顾玉成就重新开始了上学时光。   “你经义熟练,背书的功夫已成,但还远远不够。只有对每个字烂熟于心,才能读透圣人微言大义,做出锦绣文章。”   顾仪来回抽查考量了顾玉成之后,就开始让他默经义。   不是直接全文默,而是顾仪念一句,他在下面写一句。一开始还是对上下句,后来就变成了各种截搭题。   科举取士数百年,每次考试都考经义,然而要考的书就那么多,少的几千字,多的数万字。只要死记硬背,几十年水磨工夫下来,一般学子都能考中明经科。即使成不了秀才,也能背出个童生。   为了防止考题重复,同时增加难度,考官们也是奇招百出,渐渐就演变出了截搭题,什么长搭、短搭、有情搭、隔章搭、无情搭等等,把四书五经的句子割得支离破碎,考验学子对经义的熟练度。   顾玉成自认是熟练工,也被考得头昏眼花脸色发青。   特别是无情搭。这一类型堪称填空题的终极加强版,将一本书不同章节的不相干词句合在一起,能把人看懵。   比如“其所逝矣岁”,考的就是《论语》,分别出自《为政》篇中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和《阳货》篇中的“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答题人先要能断句,然后拆出三个词,才能答出出自哪里及上下句。   这种还算好答,如“君夫人阳货欲”之类的,稍有不熟便要出错。   真正的无情无义。   顾玉成背得两眼发花,对五经四书的熟练度迅速增长,一开始还要仔细思考才能对出来,大半个月后便能脱口而出。   “不错,如此县试便无虞了。”顾仪满意颔首,“从明日起,便教你对对子吧。待学完对子,就能做文章了。”   他这个学生收得真不错!   虽然基础比不上从大家族学里出来的人,但非常勤奋,进度明显。最重要的是对他这个老师言听计从,交待的作业永远精心完成,还能举一反三,自己加点功课。   又通透又勤奋,只可惜不会作诗。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待他调.教一番,便能有个吟诗唱和的弟子了。   清平县文风不盛,镇日里只能和谭思德连诗对句,不过十几天他就借口公务躲开,真真可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在七点~   超感谢订阅的小伙伴,比心233   记得用app哟,最划算 第25章 背书&礼物(三更)   顾玉成不知老师对自己有这般高的期望, 还在苦苦和对子做斗争。   这种对子并非《时古对类》里的“马蹄秋水,虎尾春冰”、“日月一生易过, 乾坤万古长存”等读来朗朗上口的句子, 而是从四书五经里面选出词句来对, 考的还是对经义的熟悉程度。   譬如“君子周”可对“小人比”, 都是出自《论语》,就非常简单。但这种题目基本不会出现在科场中, 即使县试的小试也会从不同书目里挑选词句,再要求用其他书里的句子来对,从七八字的短句到长短句, 跨度大且容易出错。   顾玉成对了两天,便开始将能对上的句子分别摘抄记录下来, 攒了特别厚实的一大本。以这个本子的记录为基础, 再次精简和筛选,没几天就出了个相当完整的习题集。   他捧着习题集背诵的时候,被顾仪瞧见, 问了两句后又神色复杂地走开。   顾玉成不明所以, 见老师没有反对,便继续背诵。靠着这种精准度极高的复习方式, 比顾仪预料中更早地跨过了对句阶段, 开始诵读名家文章。   这时候就体现出老师的作用了。   顾仪不但自己写得一手好文章,还珍藏了许多书,挑挑拣拣给了顾玉成十来本,让他熟读即可。   “这些文章再好, 科场也不能照着抄。你每日多家诵读几遍,体会其中文脉气理,能在自己文章中发挥一二,就是有所得了。”   顾仪将书给出去,交代顾玉成不可懈怠,就驾车出城游玩去了。   顾玉成:“……”   他这个老师真的很随性了,以至于偶尔让人觉得,要不是他曾经上过十几年学,有一套完整的逻辑和学习方法,为了生存又自制力很强,是万万跟不上这种教学法的。   或许是因为顾仪天资聪颖,又教惯了族学里培养的学生,所以才进度这么快吧。   毕竟科举取士的淘汰率非常高,可以说是万里挑一,顾仪能成为二甲传胪,智商自然远超常人。   他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能不被老师放弃。   怀着这般强烈的学习信念,顾玉成回到家就开始翻看这十几本书,发现里面夹了三本顾仪的文集。   顾玉成:“……”   这必须得熟读并背诵!   .   顾玉成日夜苦读的时候,豆浆和豆花已经从兴隆酒楼的特产,变成了整个县城的头号小吃,并迅速在周边村镇流行开来。   特别是倒霉遇上蝗灾的宁安镇。   宁安镇与隔壁应县接壤,前阵子铺天盖地的蝗虫从小镇上空飞过后,茅屋上的草都去了一层,更别提庄稼了。   也就是黄豆太硬,才剩了不少。其余细粮粗粮,几乎被蝗虫一扫而空。   这种程度的灾害,远不到能让朝廷赈灾的地步,村民们只好勒紧裤腰带硬撑,一个个饿得面带菜色。   本以为要熬不下去,谁知县令大人派人过来,将人都集中到一起,当着他们的面,征用了几口石磨,将圆鼓鼓的大个儿黄豆倒进磨眼儿,就磨出了雪白的豆浆,还将豆浆点成了豆花!   热腾腾的豆花下肚,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当场跪地痛哭,感谢县令大人救民于水火。小孩子不知事,端着碗还要再吃,大人们嘴里骂着,脸上的颓丧之色却一扫而空。   黄豆是粗粮,又硬得很,煮熟特别费柴火,他们家里都多多少少存着些呢!   有了这简单易学的法子,宁安镇灾情立解。谭县令一时间官声大振,连城门口收进城费的箱子,都有人特意多塞几个铜板。   有得必有失,兴隆酒楼的豆花生意就一落千丈,但孙长厚也不发慌。因为有个毛脚伙计点豆花之后就跑出去上菜,锅盖上又压了东西,竟是机缘巧合下做出了豆腐。   初时以为这东西坏了不能吃,还是贾老三灵机一动想到了顾玉成,就切了一大块跑去问。   顾玉成收了豆腐,回了菜谱。孙长厚试验过后,兴隆酒楼很快就推出新菜品,还开发了豆腐汤,颇受欢迎。   赵崇还找人仿照顾玉成当初的画,在门口左右各立了两张新的,无论豆浆豆花还是豆腐旁边,都写了浓黑的“正宗”二字。   反正都知道方子是他家献的,“正宗”俩字写得不虚。   “一个方子有什么可惜的?只要能为县令大人分忧,就是房子也献得!”赵崇坐在上首,一脸正气。   他近来可谓春风得意,虽然豆花生意被分去九成九,但名声一下子上去了,现在兴隆酒楼俨然成为清平县第一酒楼,读书人都来得比往常多。   现在出门,再没人说他没有二弟会经营了,反而都夸父亲后继有人。   在座的都是赵崇朋友,跟他臭味相投,俱是出手散漫的豪爽之人,纷纷捧着夸赞——   “我就知道大哥不是一般人,定能做出番伟业!”   “这般气魄,其他人哪里比得上?”   “就是就是!”   几人边吃酒边吹牛,正说得痛快,忽然有个靠窗的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哥,老父母往你家去了!”   “啥?”赵崇的酒瞬间醒了大半,往下一看,果然见县令大人和另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骑着马,打着仪仗经过。   那前头领路的,可不就是他的小厮?   “我回去看看,帐记下就行!”赵崇说完,大步来到后院,跨上马就抄小巷往家中奔去。   他脚程快,收拾停当后谭县令一行才到。那面白无须的男人果然是宣旨的天使,问了几句确认是赵家后,就打开朝廷旌表,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原来是朝廷表彰赵崇,然后将厉夫人封为了七品孺人,并发赏赐若干。   这封赏出人意料,赵家上下俱是大喜,赵平指挥着全家上下殷切款待,忙得不亦乐乎。   后宅里,厉夫人捧着孺人冠左看右看,好半晌才小心供奉到菩萨前,暗自祈祷菩萨保佑她和赵崇。   .   翌日,顾玉成难得休沐在家,恰好赶上赵崇过来送礼。   除了八匹布和六只腊鸡腊鸭,还有一匣银子。   十两一个的小银锭子,白晃晃,圆胖胖,在匣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啦~   PS:从明天开始中午12点更新噢,得调整下时间233 第26章 拿到润笔   顾玉成只有一个老师, 这老师还比较随性,于是他的时间就完全跟着老师走, 日常都是每天上午上课, 下午自习。晚上怕费眼睛, 就只默默背诵, 不再看书。   赶上顾仪出门游玩,挥手给他放假, 顾玉成也不敢放松,照常做功课。   靠着这股自制力,顾玉成坚持维持住了十天一休沐的节奏, 今天恰巧是第三天。   没成想就碰到赵崇来送礼,还是这么重的礼。   顾玉成急忙拒绝:“大哥折煞我了, 这是要做什么?”   赵崇嘿嘿嘿嘿地乐了一会儿, 才解释说是厉夫人被封为孺人,他也得了县令嘉奖,特意过来感谢顾玉成。   “这士农工商, 商字排在最底下, 虽然有钱,但掣肘颇多。每年为了拉人情关系, 送出去的银子不计其数。贤弟一心为我着想, 出谋划策,是我赵家上下的恩人,可千万莫要推辞这点谢礼。”赵崇言辞恳切地道。   赵崇是真的感谢顾玉成。孺人封号虽然是本朝外命妇的最底层,那也是朝廷封号, 县令见了都要以礼相待,遑论是其他百姓?   有了这个封号,又搭上谭县令的关系,赵家以后在清平县的生意就好做许多。   他虽然没有受到朝廷嘉奖,但年纪轻轻就为母亲得了恩赏,孝子名号打出去,比少东家的头衔好用许多,连岳家都特意过来道贺。   认真说起来,他也不过是给了顾玉成一个管事职位,每月才一贯钱,还是因为顾玉成帮忙在先。而顾玉成为他赚的好处,又何止二百两?   要不是厉夫人说送钱太多以后不好来往,赵崇简直想送一千两!   “既然如此,小弟就却之不恭了。”顾玉成含笑恭贺一番,痛快收下了礼物。   赵家财大气粗,二百两对赵崇而言都不算什么大钱,现在风光受封,自然要过来感谢,他再一味推拒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而且上次是派个小厮来送礼,今天却是赵崇亲自过来,诚意十足,为的不外乎巩固关系,以后好继续走动。   他要真不收,等于直接宣布和赵家断了关系。   顾玉成也不是扭捏之人,收了礼物,又带赵崇见过王婉贞和顾玉荣,便邀他在家吃午饭。   “我别无所长,唯在吃食上有些小聪明,今天就让大哥尝尝我的手艺。”   顾家房间小,又只顾玉成一个男丁,赵崇不好在屋里久待,拜过王婉贞之后就坐在院里的方桌前,看顾玉成叮叮咚咚切菜剁肉,动作颇为熟练。   赵崇好奇道:“都说君子远庖厨,顾兄弟你一个读书人,怎的这么会做饭?”   “其实我只会干些力气活,一会儿收拾好就送到厨房让我娘做了,大哥不嫌我粗鄙就好。”顾玉成说完,将切好的鸡块泡到水盆里,先浸一浸血水,又取出块豆腐切成小块儿,将一应食材都送到厨房,这才洗了手,坐下和赵崇一起喝茶。   得亏他拜师后想着可能哪天要有客人,就买了个茶壶,打了口厚实的炒菜锅,不然今天还真不敢留下赵崇吃饭。   顾玉成暗自庆幸的时候,赵崇也是悄悄松了口气。   从前他和顾玉成来往,虽然兄弟相称,但比顾玉成有钱有势,又是兴隆酒楼的东家,底气十足。然而现在顾玉成对赵家有恩,又拜了名师,以后必然要科举做官,就和赵家这商户不在一个碗里了。   昨日谭县令都说,清泉居士这次收了个好学生,颇为勤勉。   两相叠加,赵崇就有点底气不足,甚至怕顾玉成学成他表弟那酸儒模样,不屑跟他来往。   没想到顾玉成不但亲厚一如既往,还亲自下厨……赵崇一颗心慢慢放回去,等到吃饭的时候,已经发挥豪爽本色,将顾玉荣逗得咯咯直笑了。   顾玉成特意将一碗炸好的豆腐泡放在赵崇面前:“大哥尝尝,这是豆腐块下到油里炸出来的,晾一会儿就胀起来,别有滋味儿。”   赵崇对素食非常不感兴趣,看在顾玉成面子上才夹了两个,颇有些不情愿地吃下。   顾玉成看得好笑,道:“我在酒楼的时候,听到过一种菜叫‘酿’,我看这豆腐泡就很适合,可以掏空了往里面放肉馅,蒸熟或炸熟,应该都不错。回头我写个方子给大哥送去,说不定又是一道美味呢。”   “你的方子向来好,大哥先谢过了!”赵崇嘿嘿一笑,又把筷子伸向了辣子鸡丁。   也不知他顾兄弟脑子是怎么长的,做出来的饭菜都比一般人家好吃。   宾主尽欢地吃了顿饭,待儿子送走赵崇后,王婉贞就把门拴起来,紧张地抱出小匣子:“阿成你再给娘说说,赵家怎么送了这么多银钱?”   顾玉成抱起小黑丫头,边给她揉着胀鼓鼓的肚子,边把这事儿前前后后详述了一遍,末了道:“娘你就安心收着吧,赵大哥今天登堂拜母,以后咱们也算通家之好了。”   儿子居然这么聪明能干……王婉贞一脸恍惚地将小匣子锁到箱子里,道:“那孺人冠不知是什么样子,想来也是华丽富贵的。”   顾玉成:“我努力读书,将来也给娘挣个诰命,风风光光的。”   王婉贞笑起来:“现在这样娘就很满足了,以前在溪口村,一辈子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日子。倒是你,不要只顾着读书,也多吃些,整个人都瘦了。”   “我这是长个子呢。”顾玉成道。   小黑丫头忽然开口:“各!”   虽然念成了去声,也是字正腔圆,声音响亮。   “哎哟我们阿荣真聪明!”顾玉成掐着两肋将她抱起来,忽然发现这丫头不那么黑了,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们阿荣都变成漂亮姑娘了,真是又聪明又漂亮。”   以后都不能叫她小黑丫头了!   王婉贞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两个词儿翻来覆去的夸,心中好笑,又不觉冒出点辛酸。   要是大河还在,看到一儿一女都这么孝顺懂事,该多开心啊。   顾玉成很快发现王婉贞神色怅然,该是想起了顾大河,便把小丫头放到她膝上。   他不是原身,没有见过顾大河一面,自然也没什么感情,由他劝说王婉贞,就有点隔岸观火了。   小丫头不负哥哥所托,爬上爬下的,又叫又笑,很快闹得王婉贞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抓住她揍两下屁股。   顾玉成叮嘱小丫头不要乱跑,就袖了契书往欣荣书坊而去。   今天难得休息,就去领润笔费吧。   之前他也找过李断肠说的那家书铺,很快发现那所谓的老叔就是个印盗版书和小黄书的,说话也躲躲闪闪,就干脆地弃了这家,寻到欣荣书坊。   希望能卖出去吧,要一本都卖不出去,他就只能给李断肠写话本做上家了。   到了欣荣书坊的时候,恰逢里面有读书人结伴在买书,三五成群的,嘴里谈着诗词文章。   顾玉成瞅了个人少的空当去找老掌柜,还没开口就被认出来,指了个学徒领他往里间去。   顾玉成不明所以,到了之后发现是在抄书房间的隔壁,也挺亮堂,只是小了许多,只有一张八仙桌和两个凳子。   那学徒将他带进来,又倒了茶,没一会儿老掌柜就慢吞吞进来,递给他一个挺大的红布钱袋。   “这个月生意还行,你那《问仙图》卖了二十三本,七十文一本,统共是一千六百一十文,小公子数数,出了门可就算结清啦。”   那钱袋显然分量不轻,顾玉成急忙起身接过,道:“我自然是相信掌柜的,这书能卖出去,也亏了您肯收下。”   老掌柜笑起来,满脸皱纹更深了些:“我年纪大了,就不给你换银子了,你要换就上前头那家钱庄问问。”   顾玉成谢过他提点,两人闲话两句,老掌柜才说出来意。原来是看《问仙图》卖得不错,想跟他再签个契书,以后把所有稿子都放在欣荣书坊,做个长久买卖。   一旦签了,以后顾玉成就不能再往其他书铺送《问仙图》手稿。如果其他地方盗了这书来卖,欣荣书坊就能去报官,只要顾玉成出个面作证即可。   欣荣书坊还会把每本书的提成增加五文,作为长契的鼓励。   “小公子不要小瞧,我们欣荣书坊虽然在清平县不大起眼,在府城也是有分号的。东家还想再开分号,以后说不定能把书卖到京师去呐。”   顾玉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承蒙掌柜的抬爱,就依您说的办。”   一本五文看似不多,日积月累也不少,何况清平县也没几家书铺,他本就打算一直交到欣荣书坊的。   干脆利落地定了契约,顾玉成告辞离开,恰好碰到先前那几个书生在话本架子前徘徊。   其中有个个子稍矮的说道:“也不知这《问仙图》是何人所做,我来了欣荣书坊好几趟,也不见有下卷。”   另一个道:“这等奇文,岂能仓促而就?我已给伙计塞了钱,让他有新书就到家里喊人。”   “话说这作者怎的叫‘任之梅’,好生拗口。”   “莫非是咱们清平县藏着哪位大家,取了个名字引我等探究?”   眼看那几人好奇之下推敲起了“任之梅”三个字,顾玉成匆忙举起钱袋遮住脸,快步从另一架书后面绕开。   他都能胡诌出“无踪山人”,取名水平着实不怎么样,此刻听人来回念那三个字,只觉脸上发烧,走出数里才恢复过来,拎着一袋铜钱去买东西。   天气渐凉,得往家里置办点东西了。 第27章 学做文章   顾玉成拎着新收到一千六百多枚铜钱, 到银楼买了根梅花簪。   这簪子是纯银打造,一端光润圆滑, 一端打了一大两小三朵梅花。虽然分量不重, 才三钱左右, 但格外精巧别致。   顾玉成一眼看中, 不甚熟练地砍了价后,就拿出一千零五十文将其买下, 装到雕有梅花纹样的榆木盒子里。   他要把簪子送给王婉贞。   顾玉荣年纪小,父亲去世时什么也不懂,虽过了段艰难日子, 现在也忘得一干二净,每天乐呵呵的。他不是原身, 自然没有那般感情, 还每天出门在外,不是上班就是上学。   整个家里,只有王婉贞为顾大河的不幸罹难悲痛, 偏又没有可诉说的人, 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消磨。   现在手头宽裕了,正好买个簪子让她开心一下。   顾玉成这般想着, 又买了一小袋白面, 还在街口小摊上买了三根冰糖葫芦。   他现在看着还是瘦,但长了个子,力气大了许多,肌肉也结实起来, 一只手就能轻松拎起三十斤白面,再也不用怀念小毛驴了。   本来还想买棉花,但他看不出好坏,又不认秤,只好作罢,回头让王婉贞再来买。   到家后,顾玉成先把面放好,将糖葫芦给了顾玉荣,然后才把梅花簪拿出来。   王婉贞的眼睛一下就红了,爱惜地摸着簪子,好半晌才舍得戴到头上。   开春的时候,顾大河说要给她买个簪子,还说已经悄悄攒了几十文钱,年底肯定能买上。结果没到年底,人就走了。   这是夫妻俩的悄悄话,儿子定然不知道,她也从没提过。   想不到今天收到了儿子买的银簪……王婉贞一时百感交集,躲到自己房间掉了会儿眼泪,再出来时已重新梳了发髻,簪子插在鬓边,整个人都透着松快。   顾玉成道:“娘,这样挺好看,以后我再给你买新的。”   顾玉荣开开心心地啃着糖葫芦跟上:“或阔!”   王婉贞一时心头熨帖,热乎乎地像揣了个炭团,她端出针线筐,一边给顾玉荣缝新衣服,一边道:“你大堂哥成亲了。”   顾玉成一愣:“顾明祖成亲了?”   “你这孩子,哪能这么叫人?”王婉贞说了他一句,垂下眼道,“就是前天的事儿。名祖娶的是马员外家的闺女,也在县城里,就是跟咱们掉了个角儿。我那天去秀坊找活儿做,正好碰到迎亲的队伍。”   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   王婉贞继续道:“这么大事儿,你奶奶和大伯他们,谁也没跟咱们说一声。我本来想着就不告诉你了,今天想想不对。反正你早晚是要知道的,还是先知道的好。”   顾玉成:“……”   他每天两点一线,还真是不知道。   怪不得这两天王婉贞有些消沉,原来还有这桩事。   此时的人们重礼,尤其是婚丧嫁娶这种大事。然而长孙成亲,吕老太太一家连托人捎个话都没有,这做派跟断亲没两样。   这样也好,就当省了一笔份子吧,连将来顾大富成亲的那份也一并不用出了。   .   休沐过后,顾玉成正式开始学做文章。   自从前朝废除诗赋,改考经义以来,作文就成为科场最重要的技能。本朝以来,文章制艺越发成熟,那格式也就日益固定,开篇必要破题,破题之下接题,然后是承题,再转入起讲。   起讲之后才是文章的核心内容,也就是后世熟悉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最后做个大结。   顾玉成对这个体裁并不排斥,不就是总分总的议论文嘛,只是中间的“分”要求每句对偶两两排比,只要吃透经义内容,还是能写出来的。   然而刚做完一篇就被顾仪训了:“你看看你这破题,破得离题万里!亏你还能一路写下去。”   而且写得一气呵成,文采斐然,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这次的题目是“无以为也”,出自《论语·子张》。说的是有人诋毁孔子,然后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顾玉成从整段话出发,最后写的是先贤不可被诋毁,概因其品德光辉如同日月。为了向圣贤学习,需要如何如何修身养德,才能无惧诋毁。   中间修身养性的部分用典频繁,文字平实,一口气读来如流水奔泻,酣畅淋漓。   “可惜破题差强人意啊!”顾仪叹了口气,旁征博引地把这段话讲了一遍,然后才道,“这是宝华九年的会试题目,当年有御史上奏,言僧道日益为患,要求天子遣散僧道,肃清朝政,后被天子申斥。半个月后的春闱,就出了这道题。”   “是诋毁圣贤吗?是诋毁了大道!道可道,非常道,这世上有圣贤之道,为臣之道,为君之道。而圣天子所行的,就是不可诋毁的日月之道!我等为臣子的,要像敬仰日月一样维护天子之道,才是尽到了为臣之道。”   那御史指责天子,就是没有尽到为臣之道,后来看了一甲学子的文章就告老还乡了。   顾玉成:……这么看来,他还真的是离题万里。   “倒也不能怪你,你生在清平县,距离京师将近千里,自然不知道这考题背后的情状。”顾仪将书卷成筒状,在手上拍了拍,沉吟道,“这样吧,从明日起,你下午就多加一个时辰,专看历年的试题和邸报。”   加了课业,顾仪又教学生破题:“这一篇文章才四五百字,看似不长,然而考官判卷,要在一日夜里看数百份甚至上千份,哪里能挨个看下去?写得好的还看不过来,何况是破题不对的?一眼就得扔到地上,不会取中。”   他自认是个风流人物,当初县衙收徒,也是看中顾玉成应对得当,少年捷才,虽粗布旧衣难掩洒脱之态,这才见猎心喜,收为学生。   没想到相处下来,发现这学生非但不是个风流才子,还格外老成持重。每日里勤学不缀,不叫苦不叫累,学什么都快,就是不会作诗。   甚至没什么学作诗的欲望和才气,做出的第一首七言诗,就把顾仪想跟学生诗歌唱和的美梦打个粉碎。   顾仪甚至怀疑,初见面的那点印象,就是这学生此生最风流恣肆的时刻了。   好在今天的文章给了他信心,那种文脉贯通的气势和胸襟,不是庸人能有的。且这学生最是尊师重道,他的文章都能出口成诵……   顾仪心中满意,也就讲得格外细致,将破题的几种方式,包括正破、反破、明破、暗破等都一一详解,末了又布置作业:“你近日只练破题,先以‘不以规矩’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为题,各破五道出来。”   顾玉成领了今日的作业,又拿了《书集传》归家,就在书房里做起了功课。   这书房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靠墙是个简单的书架,放着顾玉成原有的书和后来进学抄写的书籍。   靠窗是新打的榆木桌椅,虽然木料和做工都一般,但高度合适,椅背还有弧度,比时下流行的椅子好坐许多。王婉贞还用碎布和棉花给他做了个靠垫,正好托着腰部,久坐也不累。   顾玉成直到点了蜡烛,才堪堪将十道破题完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几下后去堂屋里吃饭。   饭后,顾玉荣挥舞着小棍子在院里来回跑,“哒哒哒”喊个不停,顾玉成则找了块板子,用刀劈了个半尺见方的倒计时板子。   今年是宝华二十六年,如果天子不改年号的话,宝华二十八年就是大比之年。年初考完院试,到秋天考乡试,然后隔年的春天考会试。   这三场考试跨度几乎一年,是全天下读书人博取出身的战场。   顾玉成本以为时间不紧急,今天回家路上算了算,发现也不过两年而已。   因为这时候守孝的规矩并不死板,虽说守孝三年,但是以过年计算的,并非严格的三十六个月。顾玉成在宝华二十六年丧父,到县试之前,恰好过完三个年,将将能够参加科考。   这样算来,其实还不到整两年。   顾玉成深吸一口气,拿起炭笔,在板子上写下了“四百六十八”几个大字。   .   倒计时写到四百三十六的时候,欣荣书坊派人给顾玉成送来二十两银子并三贯钱。   顾玉成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的一千多文已经足够让他惊喜,怎么这个月这么多?   他现在是欣荣书坊畅销书的作者,都不用上门领钱了,来人也极是客气:“任先生的书卖得好,老掌柜请示了东家,就给雕了版,印得快,一下卖出四百多本,下个月还能更多呢!”   说完将顾玉成一通夸,然后眼巴巴地道:“不知第二卷 什么时候出来?大家伙可都盼着呐!”   顾玉成突遭催稿,不慌不忙地道:“我已快要完成,过两日就去书坊,劳烦带个话给掌柜。”   来人得了准信儿,叮嘱他一定要去交稿,然后满意离开。   顾玉成将银子交给王婉贞锁好,准备改天去兑换银票。   他不打算在清平县买房子,又有这般进项,是时候去把那二百两兑了。 第28章 新年将至   当初得知二百两的巨款来路清白之后, 王婉贞就想买房。   清平县的房子不贵,这笔钱能买个相当不错的三进院。要买个小些的, 还能剩下一部分。   “咱们家一亩地都没有, 又没个稳当进项, 现在买了房子, 阿成你以后也好说亲。”王婉贞道,“买个三进的, 以后带孩子也方便。”   年方十四的顾玉成严肃拒绝了。   当然,他并没有说“我还小着呢十年内不想结婚”,怕说出来把把王婉贞气倒, 而是跟她说了下科考的流程。   “一旦考过院试,就要去省城考乡试。万一有幸中举, 还要去京师考会试。路途遥远, 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真到那时候,我想带着娘和阿荣一起走,考中了咱们就在京师落脚, 实在考不中再回乡。”   他们在清平县可以说是无亲无故, 将来他要离家赶考,家里就剩王婉贞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两三岁的小女娃, 日子恐怕会有些艰难。   这时候交通不便, 通信也不发达,与其分隔两地互相担忧,有事也帮不上忙,不如一起出发, 彼此还有个照应。   王婉贞略一想被被说服了,这笔钱也就一直在家里锁着。   现在有了新进项,且还会继续进账,顾玉成心中底气大增,转天就打听到钱庄,花了二百文,把银子换成了四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顺便去欣荣书坊交了《问仙图》第二卷 手稿。   这一卷里,意外踏入修仙之门的孟青云,并没有获得什么超常待遇。   因为整个孟家,大部分人都是水灵根,包括他的爷爷父亲和兄弟。但孟青云觉醒的,是火灵根。   水火相克,他无法修炼孟家的功法,又没什么修炼资源,便背着问仙图和一把长剑,腰里系着储物袋,离开孟家,前往千里之外的仙人镇。   孟青云这一路走得万般艰辛,好在路过荒山野岭时救了一位同样要去拜师的灵儿姑娘,便与之结伴同行。   灵儿姑娘貌美温柔,又会弹琴作诗,二人互相鼓励安慰,终于在第二年走到了仙人镇,恰逢万剑宗过来收徒。   孟青云和灵儿在那神秘的圆球上测了灵根和资质,就被万剑宗的飞鸾车带回宗门。只不过一个是外门弟子,一个是内门弟子。   “能进入大宗门就是万幸了,哪里能得一步登天?灵儿千万不要为了我放弃前程。况且我是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在外门干活也不妨事,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当在内门,以修炼为重。”   “我会早日筑基,与你重逢。”   孟青云送别灵儿,便在外门一天天地种植灵谷、勤奋修炼。他心志坚定,又有问仙图时刻在身边蕴养,进境飞快,三十年后就将丹田内的灵气凝实,即将化液筑基。   筑基之时,天上降下一十八道劫雷,劈得孟青云如同焦炭。他顶着劫雷拼命吸收灵气,九死一生后成功筑基,得天道降下甘霖,不但伤势复原,经脉也更加强韧。   这等修炼速度,便是内门也不多见,万剑宗的泓剑真人就将他收入门下,做了亲传弟子。   孟青云和灵儿久别重逢,情谊越发深厚。恰在此时,万剑宗庇护之下的落霞山出现妖兽潮,宗门长老便带领筑基期的十几个弟子,乘飞舟前去清缴。   妖兽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孟青云持剑冲杀在最前面,悍勇难挡。灵儿却不小心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靠在孟青云怀里,神色哀婉。   “听长老说,这般重伤,要不世出的法宝才能得救。可惜我福薄,终不能和孟大哥相守。待我死后,就将我葬回万剑宗吧。”   孟青云心中大恸,忽的想起了问仙图,急忙拿出来:“我得此物入道,应是个宝物,可恨三十年不得其法。”   灵儿欣喜道:“你愿意将此图送给我?”   孟青云自然愿意。   以他心意,若是能救灵儿,便是自己性命也舍得。当下就照着灵儿所言,在问仙图上滴了一滴指尖血,又发誓愿将这图送给她。   原本虚弱濒死的灵儿忽然展颜笑开,抬手将孟青云打成重伤。   原来灵儿并非人族,而是妖兽化形。她乃寻宝兽一族,生来就对天材地宝灵敏非常,修真者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问仙图,实则是一件仙器。   灵儿早有心图谋,奈何这仙器需要原主真心赠送才行,强取不得。干脆小意温存三十年,终于骗得孟青云真心赠图。   孟青云大悲之下,跳下千丈崖。   虚空之中,有云雾缭绕而来,裹挟着孟青云,倏忽消失了影踪。   老掌柜捧着厚厚的手稿先睹为快,没想到睹完了更加不快,叹气道:“都说李断肠说书让人断肠,你也不遑多让啊!”   顾玉成笑笑没说话。   其实他写完了三卷,后面已经写到了孟青云结丹又化神,还得了新的佳人。只是就先不告诉老掌柜了,留着以后催稿的时候送吧。   毕竟课业越来越忙,他还是要以读书为重。   商定了这一卷每本提成八十文后,顾玉成又过上了定期收钱、每天上课的日子。   在顾仪的教导下,他破题越来越好,“大贤行藏之宜,待能者而始微示之矣”之类的精妙句子也能痛快写出,不需要冥思苦想许久。   凤头已成,中间八比又写得好,再加上大结鞭辟入里,到了入冬之时,他的文章已能偶尔得到顾仪的夸奖了。   顾玉成受宠若惊,休沐一天后就申请做真题,向中举的前辈学习。   顾仪只有他一个学生,又是个疏狂名士,说不定是看他进步明显才夸的,还是要多做横向对比。   “不错,须知学海无涯,读书人就要不骄不躁,见贤思齐。”顾仪颔首答应,第二天就给顾玉成拿来了清平县历年县试的卷子,顺便调了些鸡零狗碎的卷宗让他看。   顾玉成已经开始看《御制大诰》兼学习律法了,毕竟乡试和会试都要考应用文写作,虽不要求断案如神,判决精准,也必须了解大致范围,量刑过轻或过重,都会影响名次。   这些资料并不易得,要不是顾仪是谭县令的好友,顾玉成是万万看不到的。   他心中感激,学得愈发认真,一刻也不肯懈怠。   顾仪有次游玩归来,看见那张密密麻麻的课表,觉得头皮发炸,惊讶之余送了他两个双耳投壶。   “读书人好风雅事,一心向学固然好,也不能什么都不会。射箭乃六艺之一,宾主论箭,还是上古待客之道。只是后来逐渐演化,才成了投壶,练一练也不耽误读书。”顾仪说完又演示了几次。   他能在京师成为风流人物,投壶手艺自然精熟,不但十发十中,还能随自己心意投中壶心或壶耳,甚至连发三箭,一箭弹中上一箭,连续入壶。   “你每日里练练手,还能活动肩颈,舒心明目。”   顾玉成想说他有在院子里跑步和劈柴,身体还不错,晚上也不点灯熬油。看到老师脸色又识相地咽了回去,乖乖地抱着两个投壶回家,每天下学后就拿着箭投掷练习一番。   顾玉荣看得眼热,小嘴叭叭叭地喊着“哥哥哥哥”,磨得顾玉成用木棍给她做了一套短箭,挥着胳膊腿往投壶里扔,还爱和顾玉成比试。   顾玉成趁机以陪她投壶为条件,让她每日里跟着念诗认字。   自家里宽裕后,小丫头营养充足又有王婉贞精心照顾,个头猛蹿的同时还长了不少肉,胖乎乎的越发可爱。   她尤爱说话,让她跟着念什么就很认真跟着念,一板一眼的,但对认字完全不感兴趣,连一二三都写得不情不愿。   “哥哥,不想。”顾玉荣眼巴巴看着顾玉成,企图卖萌过关。   顾玉成毫不留情地镇压了妹妹,心说要搁从前你都上早教班了,哪里能天天在家玩耍,只认一两个字?   且学且珍惜吧!   反正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他做哥哥的,绝不能看着妹妹当文盲。   非但顾玉荣要认字,王婉贞也被要求一起认字。   顾玉成理由非常充分:“娘要是学不会,谁来教阿荣呢?”   儿子能挣钱,王婉贞就不用那么忙,每日里烧菜煮饭,空闲时给秀坊绣花。她本不想学,看儿子坚持,也就答应下来。   顾玉荣痛失同盟,高高地嘟起嘴巴,结果两天后就爱上了认字。   因为她学得快,每次比王婉贞更快认出是哪个字,就得意地咯咯直笑。   殊不知她的哥哥和娘亲在高处相视微笑,彼此心照不宣。   .   书房里的倒计时板上,炭笔数字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很快便进了腊月。   顾仪给学生拿了新书和试题,又布置好作业,就跑到三百里开外的庄子赏梅去了。   他很想和谭县令谈诗论文,奈何年底县衙很忙,谭县令躲得更加理直气壮,自己的学生也没调.教出来,只好跑出去以文会友,准备年根儿底下再回来。   顾玉成的假期就这样突如其来,抱着大堆资料回家自学。   眼看倒计时只剩三百多天,他也不敢放松,每日里默写经帖十篇,做文章三篇,破题十道,还要背诵兼练字,生活相当充实。直到腊月二十三才停下功课,改成每天上午学习半日,下午为过年做准备,晚上默诵复习。   到了腊月二十七,家中已买齐了鸡鸭鱼肉,还买了一个猪头,预备新年酬神。王婉贞炸了豆腐、粉条和各色丸子,还给家里人都做了一身新棉衣,又暖和又好看。   顾玉荣穿着新衣服跑来跑去的时候,王婉贞正在收拾贡品,准备二十八去冲虚观里进香。   冲虚观在县城东北角的山上,是清平县最大的道观,捐点香油钱还能请一刀三清像前供奉过的黄纸。   顾玉成帮着收拾东西,道:“咱们多准备些,明天一早就去,还能在观里拜拜。”   拜完之后,他们一家就要回溪口村祭拜顾大河,正好将黄纸烧过去。   这里的习俗其实是除夕夜里祭拜先人,但水井巷子和溪口村相距甚远,夜里更是不安全,便改成了白天。   “哥哥我也能去吗?”顾玉荣凑过来问。   顾玉成道:“能。这次有哥哥在,咱们全家一起去。”   “哇!”顾玉荣开心地欢呼一声,蹦跳着去院子里投壶了。   她现在,已经能十发三中了! 第29章 冲虚观里   第二天一大早, 顾玉成就背着书生筐,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 一起出门雇了辆车, 慢慢往冲虚观行去。   这时候的马车还是奢侈品, 普通人家都是牛车和驴车, 他们雇的这辆就是牛车。虽然贵了十五文,但胜在平稳。   这是顾玉荣第二次出远门, 上次是坐在小毛驴背上从溪口村搬到清平县。然而她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了,满心觉得这是头一回出远门, 兴奋地不知道看哪里,左扭右扭, 恨不得飞出去。   顾玉成怕磕碰到, 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解释周围的都是什么。许多店铺都已关门,但门口挂着红灯笼, 看起来很是喜庆。   顾玉荣不知想到什么, 口水都流了下来。   王婉贞掏出手帕给女儿擦擦,又看儿子耐心细致, 毫无厌烦的样子, 心思不知不觉飘到了数年后。   将来不知哪家姑娘会许给阿成,想来必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等到了冲虚观,她一定要好好拜一拜,求天师给儿子指个好姻缘。   距离冲虚观还有五六里的时候, 顾玉成一家就不得不下车步行。   因为人太多了!有赶车的有骑马的,还有坐轿子的,把一条不大宽敞的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顾玉成:“……”   他每日里不是上学就是回家,两点一线,最多去趟欣荣书坊,竟从没发现冲虚观这么红火。看这阵势,怕是全县五分之一的人家都来了。   好在他为了装东西方便又不压坏线香,背了书生筐出来,这会儿正好把其中一个包袱拿出来给王婉贞,然后把小丫头放进去,一家三口踏着路边枯草往前走。   一路行来,听着其他人议论,顾玉成才知道原来二八、二九和三十这三天,是冲虚观点燃头柱香集体唱经的日子,堪称一年来最盛大的活动。   为了抢头香,有的人凌晨就出发了!   这大冷天的,真是太拼了……顾玉成暗自感叹,绕过一家又一家人往前走。好在冲虚观所在的山不高,半个时辰后就到了观里。   顾玉荣终于从书生筐里被放出来,原地蹦跳几下,看看陌生的环境,到底没胆子跑开,拽着王婉贞的衣角老老实实跟在她身边。   此时已经日头高悬,早来进香的人家都走了一批。头上戴着包巾的小道童站在门口给人指路,时不时还能收点赏钱。   顾玉成正准备上前,就听顾玉荣脆脆地喊了声“哥哥!”,紧接着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小道童就咧着嘴跑过来,有点害羞地说:“小道带几位进殿吧。”   顾玉荣伸出一只手要去拉人家,被小道避开,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他们绕过回廊往正殿走去。   顾玉成:“……”   这孩子得好好教育啊,哪能见个人就叫哥呢?   冲虚观的正殿就是三清殿,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太上老君,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慈眉善目地俯瞰信众。两侧是新塑的十二金仙,色彩鲜妍,还披挂着信众送上的红布。   王婉贞上了香,虔诚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喃喃祈祷。   顾玉荣也跟着跪在旁边,可惜三头身跪不稳,最后成了半趴着。   顾玉成原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奈何经此奇遇,两世为人,心中对鬼神之事便颇为敬畏,于是也拜了拜,然后拿出自家带来的红布,折叠成一掌宽六尺长的模样,踮脚放到第一个金仙的手中,又对这金仙拜了拜。   待王婉贞也拜完后,一家三口便依次前往各个偏殿,上香叩拜,最后回到正殿外捐了少少的香油钱,请回一刀在三清像前供奉过的黄纸。   王婉贞在顾家十几年,也就生顾玉成的第二年来过冲虚观。彼时这里还是个不起眼的小道观,灰扑扑的,没想到近年来不断翻新扩建,也有了大道观的气象。   在这等香火鼎盛的观里拜了神仙,又给亡夫求了香火纸,王婉贞心头大慰,带着两个孩子去供长生牌。   这长生牌是近年才兴起的,据说给亡故的亲人刻上长生牌,放在道观里,亲人便能日日受着香火供奉,来世投个好胎。   顾玉成对这个佛道混合的说法不置可否,但长生牌才一百文,刻了能一直留在观里,在一众香火项目里堪称物美价廉,便打起精神跟头戴黄冠的道士简述情况,请他在那块木牌背后写“贤妻王氏婉贞,孝子玉成,孝女玉荣”,将一家三口的心意都添上。   冲虚观不断翻新,道士也多了许多,眼前这位净梧就是新来一年的,因为会写字才得了这个差事。   能到观里供长生牌的,不管内里虔诚几分,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时间一长净梧的脾气就上来了,看寻常人家都写一个名字,现在这家居然要写三个,就边写边嘀嘀咕咕地不满。   顾玉成假作没听见,反正供上就行,却见那净梧道士写完“孝子”二字,猛地抬头看向他,目光灼灼。   顾玉成:“道长?”   净梧将笔搁在砚台上,道:“令尊姓顾,你叫玉成,岂不就是那个油锅郎?”   顾玉成还没来得及说话,净梧又道:“你既有慧根,可愿来我们冲虚观学道?”   “道长不可!”王婉贞急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就有什么慧根了?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她儿子可是要考进士的,才不做道士!   顾玉成头一次来冲虚观,没想到自己“名气”已经这么大了,哭笑不得地道:“都是乡野传说,越传越离谱,道长不必当真。”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净梧面前翻了翻,“真要下过油锅,这手早熟了。”   “嘿,你倒是敢说!” 净梧一乐,又拿起笔细细地写上“玉成,孝女玉荣”几个字,将木牌放到黄绢包裹的簸箩里,对他们道,“今天子时贫道就把长生牌供奉起来,居士以后可常到观里祭拜。若能彻夜诵经,还可更加灵验。”   王婉贞和顾玉成一起谢过,就出了大殿往外走。   原计划拜完就下山,但顾玉成看看天色,发现已到正午,顾玉荣的小肚子都瘪了下去,于是让她和王婉贞先守着东西在道旁等着,他去后面问问有没有斋饭。   顾玉荣急忙道:“哥哥!有点想吃丸子!”   顾玉成失笑:“好,我去看看有没有丸子,有了定给你带来。”   他一早问过带路的小道童,知晓饭堂在西偏殿后面绕两个弯,经过一片小花园就是。当即也不犹豫,迈开长腿往那边走,不多时就找到了小花园。   花园不大,零落着几棵桃李花树,都光秃秃的,只一侧有棵两人合抱的老梅树开着花,枝干遒劲,想是围着这棵树起了个花园。   顾玉成刚走两步,就听树后角落处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女声哭道:“刘郎,你母亲这般刁难我,我是受不了的!如今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男声劝道:“表妹这样说,分明是拿刀扎我的心,你可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娘供我读书,饱尝艰辛,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劝劝她就好了,哪里值得这样大动肝火?”   顾玉成没想到能在冲虚观撞见情侣吵架,清平县风气虽开明,未婚男女被人撞见也不好看,当即准备绕路。还没退走几步,就听那男声道:“你看《问仙图》中,祝九娘就对孟青云一心一意,终于感动他成为眷侣。只要你像九娘一般温柔可亲,何愁我二人不能成神仙眷侣?”   顾玉成:“……”   你哄骗自己表妹就罢了,怎么还扯上《问仙图》呐?   一看就是没买最新卷,祝九娘早已勘破情劫,修了无情道抛下孟青云,成为女修第一人了!   而且听这话音,分明不是个良人……正犹豫间,那俩人又拉拉扯扯低声絮语,女子扔下句“做梦”就跑出来,正正撞见顾玉成站在铺了青砖的小径上。   那男子随后追上,一看有外人在,当即横眉立目:“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偷听!我警告你别乱说,不然要你好看!”边说边扬起拳头,威胁意味十足。   那女子使劲儿扯他袖子,低声劝了句。   顾玉成什么也没干就被兜头骂了一通,心说你这种人才最鬼祟,我不过是没躲开罢了。   他原本不欲多事,这会儿也不忍了,一脸沉痛地道:“兄台此言差矣,在下不过是看你沉迷孽缘,有心劝说一二。兄台这般孝顺,何必娶一个不孝不仁的女子?”   男子眼中透出喜色,哼了声道:“此话怎讲?”   那女子却是哭道:“你凭什么说我不孝不仁?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世人无论贫贱,都有父有母,方可成人。”顾玉成淡声道,“你表哥孝顺自己母亲,要你曲意俯就,你答应下来,岂非愧对自己父母?养女受人挑剔,连累父母受辱,偏毫无体恤之心,可不就是不孝不仁?”   说完洒然而去,步子迈得极大,连厚实的棉夹袄都透出几分飘逸。   身后争执声又起,等那男子反应过来,顾玉成早已走得不见人影。   “哥哥,这个甜豆包真好吃!”顾玉荣美滋滋地吃完三个豆包,总结道,“下次来再买。素丸子也要。”   王婉贞笑道:“就知道吃,可别长成个小胖子。”   三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一餐饭,顾玉成又背起顾玉荣往回走,这回路上宽松许多,走不多远就雇到一辆驴车,载着他们往县城而去。   到了县城街上,顾玉成付了钱给车夫,又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去买点心。   他们久不回乡,明日到溪口村祭拜,还是要带点礼物才好。 第30章 回村祭拜   一夜过去, 顾玉荣又获得了出远门的机会。   惊喜来得太快,以至于她还悄悄找顾玉成确认了一遍, 得到肯定回答后才喜滋滋穿上旧衣服, 然后乖乖坐在书生筐里被带走。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 在县城里还能雇到车, 但往溪口村就只能走着了。   顾玉成背着妹妹和部分祭品,王婉贞拿着剩下的, 三个人天刚亮就出了门,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巳时末才看到溪口村那片林地。   母子二人加快脚步, 终于到了顾大河的墓前。   尽管是个难得的晴天,坟地附近仍是枯树寒鸦, 凛风凄凉, 地上厚厚的白霜还未消融,踩上去咯吱作响。   顾玉成慢慢将筐子放下,把顾玉荣抱出来, 揉揉她的小脑袋, 轻声道:“阿荣,这里就是父亲的墓。你虽然没有见过他, 但他生前是很喜欢你的。”   顾玉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脆生生地道:“那我也喜欢他。”   顾玉成又揉了揉那头软毛,就掏出短柄锄头开始清理墓地四周的枯枝败叶,沿着坟包整理出一尺宽的平整地方,又在墓前清出一块空地, 好摆放祭品。   他们分家后就没了地,自然也没有农具,这锄头还是王婉贞为了在墙角种菜,特意到四平镇上买的。   顾玉荣许久未见这么开阔的地方,很想跑跳着玩,但今天哥哥和娘亲都很严肃,她也跟着安静下来,一会儿帮着拔草,一会儿帮着摆放祭品,把自己忙成了个小陀螺。   等点心、果脯和素酒都摆上,又放好香烛纸钱,一家人就跪下开始墓祭。   王婉贞早在看到墓碑上的“先夫顾大河之墓”时就红了眼圈,勉强忍到现在,点燃黄纸的瞬间,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般掉个不停,很快哭成个泪人。   顾玉成就着飘摇的火苗,将提前写好的祭文烧进去。   他现在作文很有章法,祭文也写得沉痛悲切,祭奠顾大河的同时告慰原身,并立誓会照顾王婉贞和顾玉荣,尽己所能让她们过得好一些。   顾玉成默默祝祷一番后,王婉贞也收拾好心情,擦擦眼泪站起来,往坟头添上几捧土,结束了这次祭扫。   这时的人们认为坟地阴气重,墓祭的时间通常不会很长,小孩子更不宜久待。   小小的火堆已经熄灭,王婉贞又用烧纸的木棍将灰烬混着泥土打散,确定不会复燃后,在墓碑上放一块点心和一块果脯,收起其余祭品,就带着一双儿女去不远处的坟头祭拜顾老爷子。   “你爹不喝酒,这素酒就祭给你爷爷吧。”   三人如法炮制,又祭拜了顾老爷子,只步骤简略许多。   毕竟老爷子还有老妻和两个儿子,添土和正式墓祭需要他们来。   顾玉荣一开始非常茫然,很快就觑着哥哥的脸色平静下来,大人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倒也似模似样。   直到再次被哥哥抱起来,她才将嘴巴凑到哥哥耳朵旁,小小声地问道:“哥哥,父亲是谁呀?是爷爷的儿子吗?”   “阿荣真聪明。”顾玉成微微一笑,抱着她慢慢往村里走,“父亲是爷爷的儿子,是我们的父亲,也是娘的丈夫。他因为意外去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今天过来,就是祭拜他,告诉他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顾玉荣又问:“那父亲还回来吗?”   顾玉成边走便道:“不会。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有人出生,我们所有人,都将去往另一个世界,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活着时认真努力,每一天都不虚度,便不枉此生了。”   顾玉荣并不是很懂,但她有个极好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当即眨巴着大眼睛靠在顾玉成的肩膀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准备回家后再慢慢想。   春节马上就到,溪口村的人不管贫富,都在家里准备过年。小孩子们无所事事,三五成群地在路上和野地里跑着,打闹声尖叫声惊得鸟雀成群飞起。   顾玉成他们沿着村里唯一的路往西走,先到里正家,再到村长刘发财家,打过招呼后各送了两包点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顾玉成送的是能饱腹的大块糕饼,虽卖相一般,但实实惠惠的两大包,省着点能吃到十五。莫说里正家里人喜欢,连刘发财都客气了两句,让他们在县城有什么困难就回村说一声,乡里乡亲的,总是比外人亲近。   顾玉成谢过他,带着母亲和妹妹继续往前,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顾家大院。   这青砖房还跟从前一样,看着气派严整。因为顾大富入冬就成了亲,现在门口还挂着两个红灯笼,贴着大大的“囍”字。   依顾玉成的想法,他压根就不想再踏进这院子一步,但是顾大河的坟冢还在溪口村,他的户籍也登记在这里,不可能马上脱开关系。   既给里正和村长送了礼,就干脆来一趟顾家,否则很可能被吕老太太一路将不孝的名声骂到县城,不值当的。   顾玉荣在这里住了快一年,还是有印象的,这会儿站在地上抓着王婉贞的手,嘴巴紧紧抿着。   乡下人没有敲门的习惯,顾玉成在外面喊了声“奶奶”,就推开半掩的门扉,迈过门槛进了院子。   一看没人。   整个宅子都静悄悄的,莫名透着股荒凉。   顾玉成又喊了一声,吕老太太才背着手从堂屋里出来,眯眼看了下是二房三口人,故作惊讶道:“哎哟!你们可算想起我老婆子喽!去县城发财了没有?”   王婉贞拉着小女儿,递上两包同样的点心和一块豆腐,道:“娘说的哪里话,一亩地都没有发什么财?我们今天是祭拜大河的,也来看看您老人家。这是县里时兴的点心和豆腐,您尝尝看。”   她往常不跟吕老太太顶撞,是看在丈夫面上。后来丈夫去了,老太太又狠心赶走他们一家,不念半点情分。要不是儿子能干,他们孤儿寡母都不知能不能吃上饭。   现在好了,她即不靠老太太和叔伯,又有能干的儿子和懂事的女儿,家中自己做主,没人吵架挑刺,心气舒畅许多,底气自然而然足起来,对着吕老太太也就不像从前那般唯唯诺诺,瞧着大方不少。   吕老太太接了东西,脸色好看了些,想照常数落两句又忍住了,道:“现下家里没人,我还做着过年的衣裳,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要吃饭就自己去厨房做吧,还有腌菜在外面。”   话虽这样说,厨房门口那大锁链子还沉甸甸地挂着,也不见吕老太太有拿钥匙的意思。   顾玉成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们大老远过来是为了要饭不成?何况本来也没打算多留,这老太太真是见一次刷新一次下限。   当即道:“奶奶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豆腐记得尽快吃,这东西不耐放。”   说完又抱起顾玉荣:“阿荣,跟奶奶再见。”   这就要走了?顾玉荣顿时喜上眉梢,摆手道:“奶奶再见!”想想又补了一句,“明年我再来看你!”   王婉贞差点笑出声来,又添了两句让老太太注意身体的场面话,就带着儿子闺女离开,沿着原路往回走。   这会儿正是中午,家家户户都飘着炊烟,三人快步走在去四平镇的路上,直到远远将溪口村落在身后,才寻了路边石头坐下,从书生筐里往外掏东西。   豆饼已经凉了,怕进到胃里难受就没吃。倒是早上的豆浆盛在竹筒里又被小褥子裹着,还温温的,里面还捂着六个鸡蛋。   三个人就着豆浆和素酒,吃了鸡蛋和早上祭拜用的点心,又将果脯一扫而空。   “还是阿成有办法。”王婉贞道,“要不是你多带了吃食,咱们就得饿着肚子回家了。”   马上就是除夕,四平镇上的店铺早早就关了门,吕老太太又不留饭,他们可不得空着肚子走回县城?   现下虽说吃不饱,垫垫肚子也很不错了。   顾玉成道:“以后就有经验了,下次咱们多带点。”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在处于能吃不长肉的阶段,不到点就饿,时间一长就习惯备点零食,免得挨饿不长个儿。今天走得远,也习惯性备上了王婉贞和顾玉荣的两份,正好都垫补一下。   休息片刻,三个人又开始往前走。顾玉荣吃饱了有点犯困,怕她睡着了着凉,顾玉成时不时就颠一下筐子,说上两句话,间或放她下来走走。   冬日浅淡的阳光下,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朝着水井巷子而去。   .   二房仨人一走,吕老太太立马开了厨房,温热早上的粥,拆开点心吃起来。   别说,二郎虽邪性了点儿,买的点心倒是又大又香,酥得掉渣,还挺好吃。   吕老太太吃了点心喝了粥,又就着腌菜啃了个馒头,这才收起碗筷,锁上厨房,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大富成了亲,她这日子可真是太糟心了!   都怪那新媳妇陈氏,进门之前看起来好好的,一进门就跟个妖精似的原形毕露,什么活儿也不干,一天天勾着大富跟她厮混,还说什么早日给家里添个孙子。   想到此处,吕老太太恨恨呸了一声,说得好听,你倒是怀啊!   非但不怀,还敢装模作样放假消息,这短短仨月,都诓骗她两回了!又是鸡蛋又是肉的进补,想到那糟践了她这么多银钱又没动静的肚子,吕老太太就是一阵心痛。   偏偏大富成亲晚,一个不慎就被这女人勾了魂儿,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她去陈家送肉了。   那可是整整六斤的五花肉啊!   老三媳妇都去送肉了,老大媳妇哪能干看着?当即拿上银钱带着全家去了娘家,说是到了再买。反正陈家有的,她周家也必须有。   吕老太太阻止两个儿子不及,就怀念起没有娘家的老二媳妇了。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王婉贞拖儿带女地来了。   吕老太太人老成精,打眼一扫就发现他们虽穿得旧,但脸上都有点肉,干脆就不留饭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二郎又不好脸面,一个人就能把她偷藏的米全吃了。   现在二房的走了,她自己也吃饱了,晚上谁都甭想再吃饭!   整天就知道吃吃吃,这日子都没法儿过了! 第31章 照顾老师   了却祭扫之事, 春节就到了。   顾玉成提前砍了竹子劈成小段,带着顾玉荣往火堆里扔, 在爆竹声中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清平县的习俗, 初一是亲戚子侄拜年, 初二是媳妇回娘家, 初三才是朋友间走动。顾玉成年前连着奔波两天,又背着顾玉荣来回走, 累得两条腿酸疼,在家中结结实实歇了两天才缓过气,初三一大早就收拾齐整, 带着礼物去给顾仪拜年。   世情嫌简不嫌虚,虽然他自家财力不能跟顾仪比, 还是厚厚地备了一份礼。买的有猪腿、火腿和腊肉, 自家做的有豆腐皮、豆腐泡,还有王婉贞绣的谢师图,满满放了一箱子, 也拿得出手。   他们家没什么亲朋故友, 过年走动起来很简单。如顾仪这种交游遍天下的名士,就有许多人来拜年, 哪怕来不了也会派人送帖子聊表心意。   因为需要送帖子的大多是权贵人家, 仆人需要送的帖子也多,在各家之间穿梭如飞,这帖子又被称为“飞帖”。有那讲究的人家,还会在帖子上绘“福禄贵寿”四个老人, 写上吉祥话,代表有福禄贵寿亲至拜年。   顾玉成到了顾仪的宅子,就见熟悉的大门上贴着个红纸袋,上面写着铁画银钩的“接福”二字,满满的飞帖塞得鼓鼓囊囊。   他叩响铜环,就有相熟的老仆开了门迎他进去,虽穿戴一新,神色间却有些忧愁。   顾玉成暗自纳闷,进堂屋见礼的时候,才知道是顾仪出游时受了伤。   却原来刚进腊月时,顾仪曾跑到三百里开外的庄子去赏梅,一时兴起又骑马跑到附近山岭,游玩几天后从那边绕路回来,这一绕二绕的,就遇上一场薄雪,在路面结了层浅浅的冰凌。   顾仪一时不察,快到县城时把自己给摔了,从二十八回了家就再没出过门,来拜年的也一律婉拒。   “为师无甚大碍,拄着拐还能走两步呢。都是宽伯太小心,不肯让我起身,不然还能与你们年轻人一道开诗会呢。”顾仪坐在轮椅上,颇不以为然地道。   他不是年龄大了腿脚不好,纯粹是跟谭思德犯冲!   想他当年在京师,风头无两,跟谭思德这个穷翰林也就点头之交。结果后来他出京游历,谭思德也被贬出京做县令,竟是走哪儿都能遇到,而且回回都赶上他倒霉,不是被偷就是受伤。   县令一任三年,谭思德到了任期就辗转他乡,竟然还能碰上。顾仪三番五次受人搭救,也不好再摆狂生架子,慢慢便和对方成了老友。   用谭思德揶揄他的话说,毕竟是过命的交情了……   “老师在外受伤,学生竟不能为老师分忧,着实惭愧,恳请让弟子每日前来侍奉。”顾玉成道。   自拜师以后,顾仪对他精心教导,倾囊相授又不取分文,只偶尔让他帮着抄抄书,比他梦想过的名师更名师。现在见顾仪受伤,顾玉成只觉得又心痛又惭愧,当即自请前来照顾。   听顾仪所言,他应是小腿腓骨受了伤,只不知是骨折还是骨裂。   腓骨几乎不承重,只是辅助胫骨而已,看顾仪拄着拐要自己行走的架势,并不很严重,但万一走动中错了位,就大大不妙了。   顾仪这般好面子的风流人儿,凡事都讲究仪态潇洒好看,要真落个腿脚不便,简直不敢想。   顾玉成打定主意,便再三恳求,终于让顾仪松了口。   这宅子面积不小,又没个女眷,顾仪嫌他一个少年人来回跑着辛苦,干脆让宽伯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住下。   宽伯是跟了顾仪几十年的老仆,深知他好面子的脾性,为了弟子也得以身作则,当天就开开心心地帮顾玉成搬了书籍纸笔过来,嘱咐他有什么不便一定要说。   “宽伯客气了。”顾玉成笑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待我如亲子,我自当尽心侍奉。”   顾玉成说到做到,当天就悄悄拟了一个康复方案,从食疗到复健,应有尽有。   怕顾仪不喜约束,他就没把这方案拿出来过,只是借用厨房炖了一锅排骨,又教了厨子隔水蒸猪蹄的法子,然后每天盯着顾仪吃饭,必备肉蛋奶,保证充足的蛋白质摄入。同时每隔一个小时,就扶着顾仪起来走动几分钟,搭配捶打按摩,充分让血液流通。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他就和往常一样,上课、作文、背经义、临字帖,除了傍晚回家一趟看看之外,没有一刻放松。因为顾家有下人的缘故,省了他做家事的时间,看起来更加用功。   宽伯背地里向顾仪夸赞:“顾少爷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毅力,对老爷也尽心尽力。您收了好些学生,还是这一个最体贴啊!”   顾仪含笑点头:“这孩子是不错。”   别的不说,就那套又是走又是敲的办法,就比干坐着恢复快,他自己都觉得小腿更有力了。   而且这孩子在厨艺上似乎颇有天分,瞧出他爱吃甜的,就变着法子教人做各种可口饭菜。他自伤了腿以来,活动量大减,饭菜也用得少,在学生的精心照顾下,现在胃口都好了几分。   好容易有这样的学生,喜得顾仪一天就写了三封信,向京师的朋友花式炫耀。   可惜好景不长,几天后顾仪诗兴大发,拎着壶清酒要佐诗时,被顾玉成给拦下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最是见不得这等发物,老师要爱惜身体啊。”   顾仪讪讪放下酒壶,给学生布置了几篇作业。   两天后顾仪再次摸到酒壶,不知怎的又被顾玉成给看见了。   顾仪这次不准备妥协。他都快拆夹板了,还能拄着拐慢走两刻钟,哪里就喝不得两口清酒了?   然而顾玉成并不与他争辩,只长叹一声,沉痛地道:“我不能劝阻老师自伤身体,有什么脸面留着这条腿?”说完就要拿起顾仪的拐杖,把自己腿敲断。   顾仪气道:“……你这是无赖!”   然而他也做不出看着学生自残的事儿,只好再次放下酒壶,又给顾玉成布置了新课业。   顾玉成表面上老老实实写完作业,一点怨言没有,暗地里联合宽伯给顾仪房里的蜡烛定量,每天晚上不到亥时正就燃尽,只能老老实实躺下睡觉。   顾仪:“……”   顾玉成一边为顾仪的旺盛精力苦恼,一边又怕他闷坏了,毕竟这是个上课十天能出游十五天的人,在家宅着实在是难为他。   思来想去,就提出了办个图书馆的主意。   “可以先捐献一批书,做个简单的图书馆,然后做好借记卡。有人来借的话,需按期归还,并抄写一份同样内容的。长此以往,书越积越多,就能惠及更多人。”   “清平县文风不盛,一来是积弊使然,二来也是苦于没有好书,若能有这样一所图书馆供人读书,必能造福一方学子。”   顾仪原本捧着一卷志怪谈在看,听完沉吟片刻,道:“如你所言,这图书馆也有些开销,银两从何处来?”   顾玉成双眼亮晶晶的,不慌不忙地道:“学生以为,可以卖真题。这些日子来,学生做了近十年的院试题目,颇有心得。如能将其集结成册,进行售卖,想必会有一部分人愿意花钱买。”   顾仪心头一动,他自己就是进士出身,最明白好书和经验的意义。如果真有这种册子,别说一部分了,周边几个县的读书人都得跑过来买,银钱确实不成问题。   只是……顾仪将书卷成筒,在手心拍了拍,深深地望着顾玉成,道:“你是近水楼台,方得了这些题目。若公开售卖,不怕别人比你文章做得更好?”   顾玉成唇角轻勾:“老师说笑了。与其鹤立鸡群,学生宁愿鸿鹄齐飞。”   “好!”顾仪朗声大笑,“我顾仪的学生,合该有这般气魄!”   然而夹板一拆,得了“可自由走动但不可过累”的医嘱后,顾仪毫不犹豫就把这有气魄的学生撵回了家。   他要饮酒!   他要赋诗!   他要通宵作文!   然而可能是这二十多天养成了习惯,亥时一到,顾仪就打起了哈欠。   宽伯趁机服侍他躺下歇息,又收走了剩余的蜡烛。   迅速沉入梦乡的顾仪:“……”   他恨!   另一边,顾玉成圆满完成照顾老师的重任,开开心心回到家,受到全家人的热烈欢迎。   王婉贞擀了面,炖了鸡,一餐饭做得极是丰盛。顾玉荣更是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像根扭扭糖似的撒娇。   顾玉成又感动又心酸,还有点承受不住这日渐沉重的分量,好言宽慰许久又拿出新买的糖,才哄得她爬下来,开开心心地吃起了饭。   饭后,王婉贞拿出个眼熟的小匣子:“这是欣荣书坊送来的,三十六两八钱,还送了两斤果子呢。”   顾玉荣笑得露出几颗小白牙:“特别好吃!”   顾玉成默默算了下,发现加上这笔钱,家里积蓄已经有三百多两。   照这个速度,等图书馆落成,他就能捐一笔善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3 12:58:03~2020-03-29 15:3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点 3个;30501962 2个;新的开始、落白寒霜、相见不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 8瓶;方也 4瓶;阿大啊呀 3瓶;关山啊、水墨莲画、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县图书馆   图书馆的建议显然于一县文教大有裨益, 加之有来自老友的相当完善的运转方案,谭县令没多久便在县衙附近起了个二层小楼, 又召集几家富户捐钱捐书, 多少自愿。   谭县令是个颇有能力的官员, 之前集资修路, 去年底也修成了,往来客商行人都得了便利。这会儿又是为了扬县城文气, 说不定他们家也能出个举人老爷呢?   众人议论之时,赵崇因提早得了顾玉成的消息,当场捐出一千二百两, 获得了承印历年院试题目和优秀试卷的资格。   有他带动,其他人也不好出的太少, 你一百我二百的又凑了一千两。   这可比预期超出太多了, 谭县令心头暗喜,好生款待一番,给每家都发了帖子, 邀请他们下月十五参加图书馆落成剪彩仪式。   众人虽不知什么是剪彩仪式, 也不好拂了县令的邀约,到了日子便整饬一新, 过来捧场。   这一来才发现, 真是不白来!   除了他们几个捐了银钱的,全县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来了,连长松、笃实、忘忧三家学堂的夫子和学生,也呼啦啦来了一大群, 加上围观的乡民,少说也有上千人,都聚集在这里,衙差手持威风棍,来回穿梭维持秩序。   巳时正的时候,鼓声响起,谭县令登上二楼,声音清朗地诵读文章,把图书馆的来历和用处介绍一遍,又特意夸了捐银子的几家。   几人沐浴在围观百姓赞扬羡慕的目光中,颇觉脸上有光,被侍女领着上台后,互相道了好,就面带笑容地站在长长的红绸前,一人一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将其剪断。   红绸落下的瞬间,“清平图书馆”的牌匾也露出真容,五个大字筋骨舒展,正是顾仪的手迹。   敞开的大门和窗户里,能看到里面是成排的书架,整整齐齐排列着各色书籍。   这么多书,都能免费看!   还能抄了带走!   人群瞬间激动起来。   这时代的许多百姓,可能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摸不着一本书,现在见到这么多书摆在眼前,又听说能免费借阅,当即呼啦啦鼓起掌来,还有叫好喊“谭青天”的。   和不识字的普通百姓比起来,读书人更清楚这一楼书的意义。   他们有的人家中富裕,藏书颇多,但都是给自家子弟看的,轻易不外借。同样的,也很难借到其他家的藏书。大家都是互相防备,小心传阅自家的书。   现在,居然有这么多书可以免费看,还有谭县令和清泉居士珍藏的孤本典籍……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啊!   家有藏书的尚且如此,那没有藏书的更是激动,已经互相约着去抄写不同的书了。这样他们能一下看到好几本,不过出些纸笔和时间,比买书划算得多!   谭县令高居二楼,眼看着众人神色,耳听得八方声音,都是赞誉褒奖,一时间面子里子俱全,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你这个学生,年年轻轻却办事老练,将来若能科场得中,主政一方,想必也是个能臣啊!”谭县令道。   真说起来,那顾家少爷的法子不算多稀奇,但他出身贫寒,没有家族培养熏陶,又未曾得到高人指点,就能想出这么完满的办法,把县衙借出去的人安排得井井有条,令图书馆如期开张,其胸襟和能力都不是常人能有的。   “那是自然。我观他进步神速又肯下苦功,文章火候已到,来年必是能中的。”顾仪得意地道。   顾玉成坚称只是出了个主意,没有大功,不肯出风头。他这做老师的,就替他把夸奖收下罢!   没出钱的人满意,出了钱的人也很满意。   谭县令给他们立了个碑!   就在这清平图书馆的正堂里,由清泉居士作文以己之。白石碑正面是顾先生堪称传世好文的文章,背面就列着他们的大名,清清楚楚地写着何人捐了多少,供人瞻仰。   这是多大的荣耀!   一时间县衙赴宴的人都后悔捐得少了,只有赵平被围在中间,笑呵呵地跟人客气:“哪里哪里,都是为老父母大人分忧罢了。”   同行们都道他是假谦虚,纷纷打趣,殊不知他是真的心情复杂。   他根本不知道赵崇捐了那么多银子!   这个大儿子,自从出息了,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一声招呼不打,就出了一千多两银子,只跟他说是出了钱拿下卖题目的标,今天请他看个热闹。   直到看见这碑文,赵平才知道儿子捐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比绸缎庄一整年的利润还多,心脏都差点停跳。   好在他多年经商又好面子,还是稳住了场面,假装都是自己授意,硬撑着收下一波波“虎父无犬子”的赞美,笑得嘴角发僵。   前阵子他夫人查出兴隆酒楼偷秘方的下人跟吴姨娘有关,当即发落了一批人,连吴姨娘都赶到庄子上禁闭一年。他理亏在先,现在都不敢回家关起门教训儿子了。   唉,真是夫纲不振啊。   赵平这般想着,两只眼把那碑文看了又看,恨不得拓印一份带走。   同一时间,也有人使劲儿盯着碑文,恨不得灼出个洞来。   正是顾明祖。   他是跟着夫子来的,见到今日盛况,心情激荡之下,还和同窗在外面约着要作诗赋文,共记盛世。   本要进来看看书,不经意瞥到了捐款的碑文。   他对黄白俗物不感兴趣,本不欲细观,谁知粗粗一扫之下,竟看到个熟悉的名字。   顾明祖心头大惊,凑过去看了好几遍,眼睛都揉花了,才确认“顾玉成”这个名字后面,真的刻了清清楚楚的“五十两”三个字。   顾玉成,五十两!   一个分家才得了八两银子的穷小子,带着一家妇孺,居然能捐出五十两善银!   那他至少得有一百两家底!   顾明祖怀着满腔惊骇,尽量不着痕迹地跟人打听,很快知道这是清泉居士的徒弟,不是重名的其他人,心中顿时打翻了五味瓶。   他成亲的时候,顾玉成已经拜了清泉居士为师,哪怕他坚持定了兴隆酒楼的席面,也没能“帮”到对方。   后来顾玉成深居简出,从不参加任何读书人的活动,就跟消失了一样。又有京师有亲戚的同窗传出消息,说是顾仪的徒弟没一个科场得意的,甚至有对头背后送他外号“春秋煞”,意思是拜了他为师的,秋闱春闱都考不中。   顾明祖也就慢慢淡下了争强好胜的心,专心读书备考。   谁知今天一见,竟是这般情形。   顾玉成,五十两……顾明祖把这两个词儿翻来覆去地嚼了无数遍,慢慢露出笑容。   他最近过得坎坷,就送顾玉成一份大礼吧。   .   溪口村   吕老太太正坐在自家院子里,手持菜刀,将案板剁得砰砰响。   更响的是她的嗓门,一句接一句,半天都不待歇口气的,谁站在跟前都得被骂得灰头土脸。   奈何大儿媳周氏在顾家待了二十年,是个见过场面的,又有秀才儿子傍身,硬是躺在屋里不冒头,跟顾明珠俩人一起嗑瓜子,权当看戏,抽空还出来烧了一锅水。   新媳妇陈氏吧,又是吕老太太看过眼儿亲自定下的,也不是一般人,这会儿正捂着肚子掉眼泪,怀疑是肚里的儿子折腾。把顾大富心疼的,草草安慰老娘几句,就回屋里心肝宝贝地哄着了。   是以现在,只有顾大山这个老实巴交的大儿子,红着脸淌着汗,结结巴巴地劝吕老太太消消火:“你是老人了,快放下菜刀吧,当心这么大脾气伤了身子。”   最重要的是关起门小点声儿,再这样下去,全家都得丢人。   吕老太太眼睛一横,菜刀剁得更猛了,嘴里嚎道:“亏你还知道我老了!亏你知道老娘身子虚!就这还让你媳妇往县城跑?是想扔了我老婆子吧!”   “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哇!生儿子不孝,娶媳妇不贤,老了死了都没人埋啊!”   吕老太太又开始了一长篇控诉,顾大山实在顶不住,关上门跑回了屋。   罢了罢了,他管不了老娘,先躲一躲吧!   “你还知道回来呀?”周氏吐出个瓜子皮,打发顾明珠去隔壁小房间待着,就揪住顾大山的耳朵开始拧,“都怪你,现在好了,咱们谁都走不了,还得吃老太太埋怨!”   自打过了年,顾家院子里就上午一大吵,下午一小吵,还上演过两次全武行,没一刻清净的。   原因也简单,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人。   按周氏的想法,现在已经分了家,小叔子又成了亲,就该各吃各的,反正新媳妇口味刁,也吃不到一个锅里。   吕老太太不同意。   她非但跳着脚骂了周氏一顿,还撺掇顾大山管教媳妇。   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有点风吹草动的瞒不住人,周氏当时就火了,摔盆砸碗一番之后,她不做饭了!   老太太你不是说一起吃吗?那你做啊!你洗刷啊!   反正她不做了!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吕老太太自打娶了媳妇,已经许多年没做过家事了,日常不过是喂个鸡扫个地,干点轻省活计。现在重新做饭,那不是让人笑话吗?   她也不做。   陈氏一看这阵势,带着顾大富回娘家了。   吕老太太和大房僵持数日,终是舍不得银子和小儿子,开了厨房门,过起三家人分开吃饭的日子,只她还要帮着三房洗涮,每日里累得直不起腰来。   就这样凑合过了一阵儿,到开春又不行了。   因为地里忙得很,加上收回了二房的地,又没了顾大河跟王婉贞,十亩地靠在顾大山一人身上,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偏偏顾大富偷懒耍滑,出工不出力,把顾大山累得瘦了一圈。   周氏一心疼,就跟顾大山提出把地租出去,全家搬到县城投奔顾明祖。说不定还能靠着亲家老爷的铺子做点买卖,比土里刨食强。   名祖捎了信儿,说是媳妇都听他的,能让他们落脚。   顾大山心动了,甚至连周氏悄悄打包东西直接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都同意了。   但他本就木讷,一不小心被吕老太太套了话。   得知大房的打算后,老太太什么也没说,直接跑到县城找上马家,说需要大房在村里给她养老,就不让他们去县城了。以后公婆老了再跟名祖住。   马家太太本就不愿意女儿受公婆辖制,当即同意,大包小包的把吕老太太送回了村,直夸周氏两口子孝顺。   周氏算盘落空,这会儿又被吕老太太骂了半天,简直想把顾大山的耳朵拧下来:“就你能!看看三弟妹过得什么日子?看看我过得什么日子?你咋这么能啊你!”   顾大山讷讷地赔不是,周氏这才放开他,小声道:“名祖叫我进城一趟,说是有好事儿,这次你可别再漏风了。”   “你那侄子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以后就靠他养老太太了。” 第33章 虚张声势   “顾贤弟, 今天怎么回得这般早?”   “答应了舍妹要带她出门,便偷懒半日。”   “哈哈哈, 你要是偷懒, 这图书馆就没有勤奋人了。”   “钱大哥说笑了。”   顾玉成收好书本, 和几个年轻人一一道别, 又约了下个休沐日一起到图书馆抄书,这才提上书袋, 缓步向外走去。   作为最初发起人,自打清平图书馆建成后,顾玉成便时常过来, 一是为了监督检查,二是为了和同龄人探讨学问, 方便寻出品行可靠的学子互相结保。   顾仪的宅子里没有倒计时, 他回家后猛地将数字减少一截儿,才意识到结保的问题。   这时候户籍制度不发达,招工都需要熟人介绍, 何况是县试?   作为科举第一关, 县试需要五名考生互相作保,确定没有顶替等情况, 还需要本县秀才或考生的老师一同作证, 然后才能进场考试。   顾玉成每日里不是上学就是宅家,偶尔出门也是为了采购或办事,并不与人交际。在这清平县里,他是又顾仪唯一的学生, 没有同门,还因着当初在县衙花园里当众拜师,落了三家学堂的面子,更是没人特意与他来往。   他站在倒计时前思量半晌,才发现竟然一个可以结保的考生都不认识……   虽说花点钱也能办到,但仓促之间,很难保证人品靠谱。顾玉成在翻阅往年卷宗时,就曾看到有人为了报复,故意结保然后作弊,连带其他四人一起被除名,往后三届考试皆不得参加。   即使心志坚韧再等十年,带着黑历史进入官场,也会处处被限制,怎一个惨字了得?   意识到这个问题,顾玉成便在图书馆开张后时不时过来看书、抄书。他本身学问扎实,又为人谦和,一段时日下来,也交到几个好友,有了些同龄人的活泼。   图书馆外阳光轻暖,风里夹杂着浅浅的花香,叫人走在路上都心情愉悦。   想到下午要带着顾玉荣出去买东西,顾玉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两分。   小丫头越长越大,兴趣也一天天广泛起来,最近迷上了画画,喜欢在他用过的纸上来回描。   他没有财力把妹妹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秀,就带她买点颜料画笔之类的,先随便顽着吧。   顾玉成边走边想,忽听见有人在打听他。   “清泉居士的弟子,叫顾玉成的,不知住在哪里?”   他住在水井巷子的事儿并非秘密,很快就有人给问话的人指了路,那人道了谢,却不急着走,而是原地转悠,仿佛在辨认方向似的。   等指路的离开,他转脸又去问下一个人,还是一样的问题。   顾玉成心生疑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问路的是顾明祖。   倒不是他脸盲,而是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个长他三岁的堂哥自小就高,去年还比他高出一个头,得仰视着说话。   然而自顾玉成来了以后,他迅速搬走开启了新生活。吃得营养,还注重锻炼,又正处在发育期,这一年来跟竹子似的蹿高不少,已然比顾明祖还高出两三寸。   再见顾明祖,自然和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只是他搬家的时候,也告知了顾家其他人要住到水井巷子,怎的顾明祖还需要打听?还换着人问来问去?   管他想干什么……顾玉成将微皱的眉毛放平,高呼一声“大堂哥”,快步朝顾明祖走去。   他边走边喊,到了近前,也不管顾明祖正在跟人问路,猛地按住他肩膀,大声道:“名祖堂哥怎得忘了我的住址呢?分家后我们二房没地方住,就在水井巷租了个小院子,大伯娘没跟你说么?”   “哎呀我忘了,那时候堂哥不在家,还是大伯分的家呢。”顾玉成说完,又看向那指路的中年人,真诚地道,“多谢您给堂哥指路了,我们兄弟俩一年多没见,是不好找。”   中年人摆手说着“没事儿没事儿,我地方熟”,脚下却慢腾腾的,显然是支棱着耳朵想听八卦。   顾明祖从方才被按住的时候就浑身僵硬,这会儿脸上越发挂不住,一边试图将那条胳膊扒拉下去,一边低声斥道:“你怎可在大街上如此喧哗?”   哪里有半点读书人的体面?   顾玉成按得更用力了,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分家后我就没见过堂哥,有些激动,倒是让人见笑了。”   这会儿正是半下午天气和暖的时候,大街上行人也多,顾玉成说完话,对周围看过来的人拱拱手,就按着顾明祖往街角走,边走边道:“名祖堂哥在长松学堂念书,是不是特别忙?我搬来水井巷子许久也不见你过来。”   顾明祖几乎是被拖着走的,整个人都懵了。   这还是他那个不苟言笑又木讷死板的堂弟吗?从来只有二郎被他挤兑到墙角的份儿,现在这个张嘴就来且声音贼大的是谁啊?   明明分家还没一年!   而且二郎怎么长得这么高还这么有力……   顾明祖实在太懵,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得空脱身,已然额头冒汗,连新做的长衫都乱成一团。   余光扫到有人往这里瞅,顾明祖急忙抚平褶皱,装作没事人一般,尽量亲切地道:“二郎,许久未见,怎的不请大哥去家中坐坐?”   “唉,实在惭愧呀。”顾玉成叹了口气,“我只是租了房子,哪里称得上有家?倒是堂哥成亲后在县城置宅,听说很是气派,不如让我也长长见识?”   顾明祖脸色一僵:“二郎你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顾玉成收起表情,目光跟冰刀似的钉住顾明祖,一字一字地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此次前来,到底所谓何事?要不说实话,就凭咱们的关系,也没什么好进门坐坐的,还是就此别过吧。”   顾明祖脸色变幻不定,暗中比了比两人的体格,好一会儿才道:“最近家中过得艰难,听说你在县城发了财,奶奶想到你这里来住,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艰难?”顾玉成哼了一声,语气充满嘲讽,“十亩良田还能过得艰难,以至于连个老人都不能奉养,叔伯未免太不孝了吧?大堂哥你身为顾家长孙,怎么能容忍自己父母这般行径?”   “还说什么发财,你看看自己的绸缎衣衫,秀囊玉佩,再看看堂弟,怎么说的出这种话?别是梦魇了吧?”   他一听“发财”二字就知道顾明祖为什么冒出来,只是他平日里深居简出,穿戴上也只是干净整洁。王婉贞存了给儿子在京师买房的念头,又怕露了白招人眼,平日里越发谨慎小心,除了吃食上丰富许多,完全看不出富裕迹象。   唯一露富的,就是图书馆捐赠的五十两银子了。但他完全可以说是找老师借的,反正不会被拆台。   顾明祖脸色涨红:“你,你——”   “你不会觉得能把奶奶骗到县城吧?”顾玉成腰背挺直,微微俯视着顾明祖,目光充满同情,仿佛在看一个智障,“当初签了分家契,奶奶要跟着大房养老,她老人家是不可能听你两句话就抛家舍业离开溪口村的。”   顾明祖被怼了一通,此刻终于找到反击点,咬牙露出个冷笑来,低声道:“奶奶早把字据撕了,现在我们还没分家!你是二房独子,照样得赡养她!”   顾明祖说出从周氏那里得来的秘密,本以为顾玉成会大惊失色,毕竟字据只写了一份,还保存在吕老太太手中。谁知那同情的目光更加露骨,甚至透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都说人老成精,这话不假,幸好奶奶让我留着字据呢。”顾玉成说着,从怀里掏出张折叠起来的纸,当着顾明祖的面慢慢展开,好让他看清楚上面写的内容,以及四个清晰的指印儿。   顾明祖:“!!!”   欣赏了一番变脸,顾玉成才将这张有些发旧的纸收起来,道:“大堂哥忙于课业,一直不在家,对这些东西有所疏忽也正常。至于这字据的真假,大堂哥要是不信,咱们随时能到衙门对峙,想来奶奶还是乐意跟着秀才孙子养老的。”   顾玉成说完,仗着身高优势拍拍顾明祖的肩膀,拍得他晃了两晃,才提起书袋继续往回走。   答应了带阿荣出来买东西,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得加快速度才行。   这般想着,顾玉成步子迈得更大,转眼不见了身影,只留下顾明祖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发呆。   .   晚上,哄着顾玉荣摆弄了一回新买的颜料和投壶,看她打起小哈欠,顾玉成就将她抱到里屋交给王婉贞,独自去了书房。   书桌上,正正放着那张白日里唬住顾明祖的字据。   顾明祖为了面子,分家时远远避开,表面上丝毫不参与,所以字据都是他写的,照猫画虎重写一份并不难。   至于手指印儿,都是他自己用不同手指按的,位置一模一样。   防的就是哪天被人用字据搞鬼,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顾玉成看着那张因为成日里揣在身上所以显旧的纸,心情很是复杂。   虽然表面上淡定从容,但他终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人,时不时就担心日子难过。当初有了相对稳定的进项,又换了银票后,便把那四张银票分别放到了家里人身上和柜子里。   至于各种字据契书,就揣在他衣衫的内兜里。   王婉贞曾说他过于小心,得知今天的事情后也沉默许久,暗自掉了会儿眼泪。   顾玉成倒不觉得难过,他向来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顾家人,否则也不会搞个赝品备着。   他不知道顾明祖来找他,是纯粹出于嫉妒还是因吕老太太又做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不怕事。   如吕老太太和顾明祖这类人,仗着年长几岁几十岁,有点经验和积累,就以为自己具备了什么超出常人的本事,时刻想着将他人控制在手中,稍不如意就连哄带吓,自以为得意。   不过是卑劣而已。   即使一时得逞,也会有露馅儿的一天。   譬如顾大山,他这个大伯几十年里对吕老太太言听计从,现在不照样生了心思把老太太甩出去?   只可惜,吕老太太不会让大房如愿的。甭管他手上这份字据是真是假,老太太都会认的。   想到顾明祖的脸色和老太太可能有的反应,顾玉成微微一笑,将那张字据收起来,慢慢在房间里背起书来。   作者有话要说:  食言而肥,悄悄退下…… 第34章 县试开考   顾玉成所料不差。   隔两天吕老太太在周氏拐着弯儿问起字据, 又提了一嘴大孙子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给了顾玉成。   至于她自己撕掉的那份, 当然是假的啦。   “你周荷花又不识字, 凭什么说我撕的是假的?这重要物件儿我咋能好端端撕了?”   吕老太太信誓旦旦, 扬言谁要是不信, 就找刘发财再立一份去。反正她在溪口村活了一辈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绝不可能有假!   周氏讪讪败退,转天就到县城给顾明祖带话,让他以后别惦记这事儿了, 专心读书就成。真要去县衙对证,全家的脸也就丢尽了。   至于家里这摊烂账, 就由她当娘的慢慢清吧。   周氏跟顾明祖暗自懊恼的时候, 吕老太太则跑到庙里拜了拜,破天荒给二孙子也说了两句好话。   到底是亲孙子,还是向着她这个奶奶的!   当初分家, 顾玉成坚持要立字据, 吕老太太很是不满,觉得这孙子一张嘴就是威胁, 等他们搬出去就在周氏的撺掇下把那字据给撕了。   下手之前想的挺好, 觉得一撕了之,以后谁也别说她分家不公。反正都没证据,全靠嘴说,过个三年五载的, 更是含糊一团分不清楚。   结果撕完就有点后悔,背过身把碎纸悄悄收了起来,包好放在堂屋的床底下。   吕老太太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后悔,直到前几天发现周氏想悄悄跑到县城去住,撇开她和大富,才恍然大悟姓周的为什么这么积极。   这毒妇是要害她啊!   地和房子都给了大房,他们还要拍拍屁股走人,她靠谁养老啊?   别看吕老太太岁数大了,事关自己利益时比谁都清醒。她能在分家时毫不犹豫把二房撵出去,不管他们死活,是因为二房在她眼里没用了。   少了成年的壮劳力,只有一个刚满岁的丑丫头和半大孩子,靠王婉贞这个细瘦的娘,哪里养得住?且不说小丫头养大要多少年,单顾玉成就是个累赘。   他多年读书,没有干活的力气,又在能吃的年纪。继续供他读书是肯定不行,让他下地干活,也得养上几年,高不成低不就的,最是麻烦。   于吕老太太而言,二房就是大树上枯黄的杈,早掰早了。掰掉这一枝儿,剩下俩才能长得更好。   至于她跟着谁过,那必须是大房!   有壮年且听话的儿子,有考中秀才的孙子,最小的丫头顾明珠,翻过年也十一了,用不着她操心,于情于理都该跟着大房,还能带挈下小儿子。   没成想她掰掉了二房,后头大房想掰掉她……   吕老太太气得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就剁着菜刀骂开了。她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有点虚,只是为了镇住顾大山而已。   这点子心虚,在周氏拐弯抹角说出“顾玉成发了财,您老人家也该去县里享享福”的时候,迅速膨胀起来达到顶峰。   吕老太太毫不犹豫就承认了顾玉成手里的“字据”。   那可是她跟着大房的倚仗,决不能有闪失!   至于什么顾玉成发了财之类的话,吕老太太是一个字儿都不信的。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赚钱容易。要二房真发了财,扫墓能穿得恁寒酸?   吕老太太自以为窥见真相,眼睛也睁开了,腰杆也挺直了,走路都带着风。   大房要真敢不孝敬她,她就去县衙对峙,恐怕没出门呢名祖就得拦下她!   吕老太太无师自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技能的时候,顾玉成正在挥笔作文,一个题目破三篇文章,写得斗志昂扬。   顾仪发觉学生近日愈发用功,原本平和浑厚的文字里,添了分锐意,更见文采。   他暗自满意的同时,都不好意思出门游玩了,硬是在清平县里待了三个月,每日里给顾玉成讲解文章和典籍,一口气从夏宅到了秋。   黄叶飘落的时候,顾仪终于忍不住,留给顾玉成一大摞注释和作业后,驾起马车出门赏秋。临走嘱咐谭县令帮他照看弟子,别误了课业。   “我这次走得远,往返不便,你帮我盯着点儿,不能让好好的孩子不务正业。”   顾玉成急忙保证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栽培教导。   谭县令心说谁能比你更不务正业,你这学生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哪里用人盯着?捋着胡子送走老友后,勉励顾玉成两句,就投入了秋收大计。   顾玉成照旧回家,每日里自学。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每天复习背诵经义五百行,上下午各做两篇文章,同时研读顾仪留下的注释本,间或到图书馆去,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顾玉荣在哥哥的带动下,也过上了努力认字的生活。到年底的时候,已经能把三字经磕磕绊绊背下来,还能写六十多个字了。   然而她最得意之事,还是投壶十发九中,准确率冠绝全家。   王婉贞笑而不语,扯了布给孩子们做衣裳。   倒计时的日子一天天减少,顾玉成勤恳学习的同时,更加重视身体,每日早晚都绕着院子跑圈,跑到额头冒汗再散步拉伸。   反正关着门,也没外人看见,他不但自己锻炼,还教了顾玉荣半套体操。   这日,顾玉成正在院子里背书,忽然有人来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顾仪游玩途中接到家中来信,便匆匆回了京师,归期不定。   顾仪在信里简单交代两句行程,又叮嘱顾玉成沉着应考,既不要懈怠功课,也不能过于紧张。他的学生,考个秀才简直手到擒来。   这一年逐渐得知老师过往战绩的顾玉成:“……”   为了不打击老师的信心,翻过年儿顾玉成只歇了两天,从正月初五开始就不再出门,专心在家中模拟考,连作息时间都跟着一并调整。   科举统共三大考,院试、乡试和会试,其中院试又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关。闯过前两关就是童生,闯过三关才是秀才。   顾玉成深受现代生活熏陶,为了提高学习效率,作息非常规律。但县试的时候,三更就要候在考场外等叫号,然后排队进入考棚,正式开考还不到卯时。也就是半夜十二点得到达考场,凌晨五点不到就开考。   虽说正常情况下,压力越大动力越大,在刺激之下头脑会更加清醒,但谁防得住万一呢?   哪怕顾玉成自觉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都还可以,还是逐渐将作息颠倒过来,傍晚入睡凌晨即起。进了二月份,他已经能在凌晨四五点守着炉子写文章,整个人精神奕奕的。   没过两天,县衙外面贴出告示,定于二月十二县试。   顾玉成和在图书馆认识的几个学子互相约好结保,就一起到县衙报名,登记了籍贯、出身、父祖姓名、保人等信息,然后回家专心备考。   临到考试这日,王婉贞一宿没睡,早早给顾玉成做好发糕和咸肉饼,又切成薄薄的片状,给他放到考篮旁边。   半夜时分,顾玉成再次检查过笔墨纸砚和吃食,就提着灯笼独自去了考棚。   他家离考棚不远,到的时候还没多少人,都在外面站着等叫号。   没过多久,与他结保的钱同、杜子敏等人先后赶来,五个人站到一处。等衙役叫到之后,就依次上前,验明身份后分别进行搜检。   这时的读书人格外讲究体面,然而搜检起来跟“体面”二字毫不搭边。顾玉成还算跟县令有点关系,也被翻得蓬头跣足,形容狼狈。   在他前头,有一个鞋底夹了小抄的,还有一个在头发里藏纸条的,都被毫不留情地拎到墙角蹲下,登记了姓名籍贯,往后三届不得应考。   顾玉成来不及感叹,就被冻得直打哆嗦。他匆忙整理好衣衫,拿上自己的东西进到考棚,寻了个靠前的位子坐下。   考棚是新搭的,足足三丈高,很是宽敞,每个考生都配有桌椅,互相之间隔着至少一米。   这条件虽然一般,但比起贫穷到连个考棚都搭不起的县城来说,已经足够幸运。有些地方甚至连桌椅都没有,直接摆两摞砖头,在上面搭一块木板。   顾玉成闭目眼神一会儿,趁着还没开考叫了水,就着热水吃下几块咸肉饼,然后擦好桌子,专心等待开考。   天色微明的时候,谭县令来到考棚,训诫几句后发下考题,命人打开窗户,正式开考。   二月凌晨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人猛一精神。   顾玉成飞快抄下考题,细细看了几遍,就开始研墨。   县试要考三天,第一天是正场,只要能考过,后面两场一般也会通过。正场的题目也最难,考的是几道经义和两篇文章。   谭县令是个不喜截搭的人,即使为了增加难度,也没有把经义内容割得支离破碎。顾玉成早已把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几乎每个句子都做过排列组合,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几道题做完,开始专心思考文章。   一道是“君子慎独”,另一道是“力行近乎仁”,顾玉成每日里模拟考,破题极快,很快就从《中庸》里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和《大学》里的“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出发,在草稿纸上写下“夫古之贤者,以其德粹而使天下安矣”。   许是习惯了这个点儿写文章,顾玉成只觉思路顺畅,下笔如有神助,很快就写完了第一篇。   他数了数,发现字数不多不少,便默读一遍,修改了个别词句,使其读起来更加朗朗上口,尔后铺开考卷,规规整整地誊抄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31 22:24:21~2020-04-01 16:0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原点 20瓶;4391789、chu008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案首波折   顾玉成全神贯注地做完两篇文章, 时间还不到未时。   中间巡场的衙差过来送水和饭食,他也不觉得饿, 只要了杯热水暖胃。这会儿文章全部做完, 通读起来极是顺畅, 卷面也干净整洁, 心头放松下来,才觉出腹中空空, 小腿又冷又僵。   顾玉成深呼吸两次,先拿白纸将考卷盖住,小心收好东西, 然后才拿起考卷,走到龙门处, 和几个提前交卷的汇合。   凑够十个人后, 众人依次跨过龙门,将考卷递到县令案前,等待谭县令现场判卷。   县试的经义题答案固定, 文章也都是三四百字的短篇, 谭县令看得极快,没多久便轮到顾玉成。   谭县令头也不抬地接过考卷, 扫了两眼就点点头, 然后提起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抬眼发现是顾玉成,面露赞赏地道:“果然做得好文章。”又随口考了几个四书中的句子,见顾玉成对答如流, 就挥挥手让他离开,用心准备后两场去。   顾玉成恭敬告退,跟着前头的几个人一块回到龙门,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慢慢走出考棚。   此时阳光惨淡,有考生兴高采烈,也有的抱头痛哭,好在这时候交卷的人并不多,喧哗者很快被衙差拖走,不叫影响考棚里的人。   顾玉成走出几十米,就见王婉贞带着顾玉荣在路边等他。   看他过来,顾玉荣喊了声“哥哥”就往前冲,跟个小炮弹似的,头上两条小辫儿一甩一甩的。   顾玉成接住她揉了揉,又将考篮递给王婉贞,三个人慢吞吞地往水井巷子走。   回到家拴上院门,顾玉成才轻声道:“第一场过了,应该还不错。”   他满脸疲惫,精神却很好,喝了王婉贞准备的瘦肉粥,又吃了炖鸡腿,中间还给顾玉荣折了只纸船。   “阿荣,别闹你哥哥。”王婉贞说着,给顾玉成提了一小桶热水,让他泡泡活泛腿脚,“听说有人考完试能累晕过去,阿成你快泡完睡觉去。”   顾玉成乖乖地泡了脚,回屋躺下,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他调整作息多日,隔天又是早早醒来,想到今天不考试,才放任自己躺了两刻钟,然后起身洗漱。   收拾停当后,王婉贞也做好了早饭,唯一正常作息的顾玉荣还在呼呼大睡。   顾玉成用过饭,写了两张大字,就开始看《名臣奏议》,为县试第二场做准备。   县试每场考试之间都间隔一天,给考生留出休息时间,跟在号房里连关三天的乡试比,相当人性化。第二场的题目也相对容易,考的是诏诰表判论之类的制式文章,重在格式正确,内容不出大差错就行。   顾玉成看了半天各式文章,越发感念顾仪。因着这位进士老师,他不但能看到《名臣奏议》,还有幸看到了顾仪和一些当代名臣的文章。   得说能在科举制中杀出重围的人,确实出类拔萃,连制式文章都写得文采斐然,微言大义。顾玉成重温了一遍,直到用过午饭,在院子里散了步,才溜达出去看排名。   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对名次并不很关注,想着谭县令都画了圈,第一场必是取中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早早去跟人挤着看排名?   顾玉成不慌不忙地行到县衙,就见外墙上高高张着榜,还有不少人在附近围着看。他不怎么费力地往前挤了挤,就见里面贴着两张纸,一张是取中的,一张是没取中的。   取中的那张上面,几十个人名排成两个同心圆,越往外名次越靠后。里面小圆圈的二十个名字里,“顾玉成”三个字正正在最上头,字号也比其他名字大些,竟是考了个头名。   顾玉成惊讶之余,心头掠过一丝喜悦,将那排名又看了几眼,便含笑往回走去。   他虽然准备充分,到底作文章的时间短,免不了有些担心。现下中了正场头名,心头担忧一扫而空,脚步轻快地回到家,告诉王婉贞这个好消息,然后又临了两篇字,就照着往日习惯早早睡下。   翌日,第二场考试开始。   顾玉成和其他前十名的考生,获得了座次靠前、有免费茶水的待遇,连桌椅都换了新的。只是要当着谭县令的面考,考前还被训诫一番,命他们戒骄戒躁。   顾玉成是听惯教导主任讲话的人,恭敬听完过耳即忘,待考题发下就收心看题。   这次的两道题目,一道是诰,一道是判,都考得十分灵活。   诰是要求给即将赴任的臣子写一封诰敕。这臣子是从六品官升做五品,看似升了一级,实则明升暗降,从富庶之地去往苦寒边地。   写诰敕的时候,既要对该臣子的勇猛加以赞扬,也要对他轻易与人斗殴的行为加以训诫,最后进行总结与勉励。整体上要合情合理,双管齐下,还不能做得太明显,非常考验考生对春秋笔法的熟练以及对典故的化用。   判的案子是甲乙两家农户争水,两家的耕牛在混战中死了一头,甲家姑姑是乙家的侄女,乙家又有老翁被打折手臂,当作何判决。   顾玉成常看卷宗,又勤背律法,对各类应用文都不陌生。他边研墨边整理思路,两个时辰后就完成了诰敕和判词,拿到谭县令面前,得了“文理悠长,用典精当”的评价,就如昨日般排队离开考棚。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顾玉成干脆连排名都没看,专心休息了一天。   转天第三场开考的时候,他端端正正坐在前排,双眸湛湛,整个人精神勃发,和身后眼下发青的考生对比鲜明。   这场只考一道策论题,问的是富民策。顾玉成虽没有做过官,各种经济原理却是非常熟悉,当即从士农工商出发,写了要如何打好农业根基,才能有源头活水,进而盘活商业,使百姓家有余钱,方有余力供子弟读书,实现文教而富,天下大治。   他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字,方才收住笔,删减修改到四百七,觉得文辞精炼,论证充分,就提前交了卷,果然又得了一个重重的圈。   三场考完后浑身放松,顾玉成踏踏实实睡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趁着中午人少,跑去看排名,发现他第二场排第三,第三场又是第一,排在里圈正中。   等到正式出榜的时候,“顾玉成”三个字已经出了圈,被写在最上头。   是县试案首的位置。   顾玉成看着那三个字,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直到被钱同、杜子敏等人围着恭喜时,才回过神儿来,笑着一一回礼。   “我就知道顾贤弟必是要中的,可惜连着三次都没看到你。”另一位结保的柴文近道,“顾贤弟得中案首,这回我可要沾沾考运。”   顾玉成道:“我之前都是下午来看排名,人少些。万一没中,也省得当众失态。”   结保的几人纷纷笑起来,其余考生大多也是头次见顾玉成,发现新案首年少俊美,言辞谦和,脸上看不出一丝得中案首的骄狂,也是叹服。想着若是他们这个年纪被取中头名,不知该如何欣喜若狂。   更有的想到他被顾仪破格收为弟子,感慨到底是清泉居士,慧眼识人,这么快就能教出个案首来。   众人议论之时,忽有个声音突兀响起:“清泉居士和县令大人是多年至交好友,居士的学生嘛,自然多有照顾。”   顾玉成闻声看去,发现是个不认识的考生,穿着童生衣饰,大冷天摇着把折扇,目光闪烁。   “这不是刘武吗?你没凭没据地别瞎说!”   “空口污蔑,毁人清誉,哪里有读书人的样子?”   “我朝律令,诬告者仗五十……”   顾玉成还没开口,周围几个被取中的就纷纷斥责起来,义愤填膺。   这世上但凡考生,就没有不怕“舞弊”二字的。假如某场被抓到有人舞弊,所有人的成绩都会作废,只能等待下次大考。   因着这个原因,哪怕有人觉得自己名次落后,也不会站出来嚷嚷,最多喝点酒做点诗感叹怀才不遇。毕竟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万一主考官就是不喜欢自己的文风呢?   现在居然有个考过县试府试的童生,说什么有人作弊,靠着和县令大人的关系拿下头名,这不是明摆着害他们吗?   张榜之后,没取中的在另一边,凑过来跟案首说话的都是取中的,最容不得成绩有人质疑,这会儿你一嘴我一嘴,很快将刘武骂了个臭头。   然而这动静很快吸引了其余人的注意,没一会儿周围议论声四起,甚至越来越大。   刘武看着这般情形,折扇越摇越快,心里却愈发得意。   那什么顾玉成,多管闲事,坏人姻缘,害得他好好的表妹另嫁他人,原该属于他的大笔嫁妆也进了别人家。因为聘礼不多,他只好另外求娶,妻子也不很合心意,终日善妒成性。   他后来一直想寻个机会报复,楞是没再遇到人。今天过来看榜,就见那多管闲事的人竟然出现了,还是县试案首!   刘武一时间心绪翻涌,盘桓片刻就生出这么条毒计来。   反正他已经是童生了,再也不会考县试,顾玉成的老师又真的和县令关系亲密,看他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顾玉成始终没想起这个刘武是谁,但不妨碍他站出来,一把揪住刘武,高声道:“这位兄台,你是第一个质疑县试排名的人,就随顾某往县衙一趟吧!我虽是清泉居士的学生,但谭大人公正严明,令名远播,岂是能随意诋毁的?”   站出来反驳刘武的都是取中者,没取中的什么想法不得而知。但自来流言最是伤人,他必须当众把这件事解决掉,否则即使排名不受影响,也会名声有亏。   刘武正慢慢往外退去,冷不防被人揪住,暴露在众人视线里。霎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针一般刺过来,刺得他如芒在背,使劲儿去掰顾玉成的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顾玉成毫不在意这点抵抗,招呼众人一起去县衙求见谭县令,誓要求个明白。   这榜就张贴在县衙外墙上,几十步开外就是县衙大门,又有县试案首带头,顿时呼啦啦引来一大群人,齐齐朝县衙而去。   没走出几米,就见数十衙差手持威风棍列队而来,谭县令缓步走在中间,威严十足。   众人停下脚步行礼,谭县令挥挥手,身后就有人抬着个大木箱上前,然后衙差中分出十个人,两两一组开始在墙上张贴考卷。   谭县令捋了捋胡子,道:“本官听闻有人不满县试排名,在此喧哗闹事,现将取中者的考卷统一贴出,但有不公,本官即刻挂冠辞去!”   众人忙道不敢,顾玉成揪着刘武上前一步,道:“大人,童生刘武乃是第一个质疑县试排名的,恳请大人允许他第一个观看考卷。”   刘武整个人都僵硬了:“……”   谭县令颔首道:“可。”   顾玉成便一手揪着刘武,带头跟在帖考卷的衙差身后,一张张看过去,时不时点评两句。   他跟着顾仪学习,久了也染上老师口舌犀利的毛病,这会儿憋着一口气急需发泄,点评便一反平日中庸风格,犀利辛辣,切中肯綮,听得人频频点头,心服口服。   衙差手脚麻利地将所有试卷都贴了出来,足足贴了三面墙。顾玉成带人一路看到前十名的考卷,便放开刘武,对周围人一拱手,道:“顾某才疏学浅,侥幸得中案首,这最后的文章,便由诸位来点评吧。”   此举一是避嫌,二是自谦,毕竟前十名的差距不会特别大,他再点评就有托大之嫌了。   众人纷纷回礼,上前看文章。一众读书人里还混着两个赵崇书铺的人,拿着笔刷刷抄写。   他们家可是卖真题的,现在有这等好机会,当然要第一时间抄下来!   刘武终于被放开,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只是茫然地被众人挤到一边,木着脸移动。   从被揪出来看文章那瞬,他的脑子就开始轰轰作响,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满墙文字也渐渐化成一个个墨点,咆哮着飞到空中打转,又一个个击在他胸口。   刘武挪到墙角,只觉胸口钝痛,眼前白茫茫的。   隐约传来谭县令的声音,刘武再也支撑不住,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36章 前往府试   “顾案首此论, 义理精妙,端庄雅正, 有古君子浩然之气!”   “大结扣题, 又发人深思, 真是妙哉!”   “最难得乃是一气呵成, 词气通达,读来有江河奔涌之感!”   “不愧是今科案首, 果然名不虚传!”   “可惜顾贤弟第二场未能取中头名,不然我们清平县也能出个小三元了。”   “是啊!我看案首第二场也判得很是公正!”   “顾贤弟不以小人诽谤萦怀,谭大人贴出考卷以正视听, 正是本县风气清明之故啊!”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夸顾玉成文章写得好, 有的可惜他没拿下小三元, 还有的转到谭县令身上,夸他教化有功。也有不少人感叹顾仪教导有方,不到两年就能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教成案首, 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清泉居士。   然而方才因顾仪和谭县令的关系, 差点惹出一场祸事,这些人也就只在心里想想, 不曾说出口, 只暗恨自己没有这拜师的运气。   顾玉成的文章也确实写得好。譬如第三场的策论,其他考生还在引经据典滔滔宏论,他已经举出实例条分缕析了,老练得仿佛不是个新下场的学生, 而是个做了十几年文章的人。即使站在地方官的角度看,也是一篇非常实用的文章。   文采方面,他虽辞藻不甚华丽,但满篇文字层层推进,鞭辟入里,别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赞同。   至于第二场的诰和判,他量刑偏轻,成了第三。然前两名考生的文章写得一般,最后虽被取中,却都在三十名开外,毫无争案首的实力。   满墙文章看下来,顾玉成的县试案首实至名归,反倒是谭县令二场未取中他为头名,令清平县失了一个小三元,显得尤为可惜。   耳边尽是赞叹惋惜之声,顾玉成本人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县试就跟高考前的模拟考似的,一模二模三模都拿第一,也不如高考时一战成名。   假如他不能通过接下来的府试成为童生,县试这个案首就毫无作用。   顾玉成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脸色愈发平静。   众人只见他刚得了案首,又大出风头,还是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竟能这般稳得住,俱是服气。连几个上了年纪的考生都特意过来恭贺。   顾玉成被人围着,遇到道喜就回礼,听到夸赞就自谦或推到顾仪头上,直到傍晚才从人群里脱开身。   他一路往水井巷子而去,又被人指点围观,那目光热切得让他恨不能买个面具带上。终于绕路回到家中,已然是掌灯时分。   王婉贞带着顾玉荣迎上来,又把门拴好,隔绝邻里的目光。   顾玉成大松一口气,疲惫地坐到凳子上,只有一双眼亮晶晶的:“娘,阿荣,我考了案首。”   顾玉荣不知道案首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哥哥非常厉害,当即给面子地拍拍手,大声道:“哥哥真棒!”   她投壶中了,哥哥就会说“阿荣真棒”,现在终于轮到她鼓励哥哥了!   相比之下,王婉贞就激动得多,两眼好似要放出光来。她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停下道:“阿成,你一定能考中秀才的。那年名祖也才得中县试三十五名,比你差远了。”   顾玉成含笑道:“娘你放心,我会尽力考的。”说完又对顾玉荣解释了下案首是什么。   这下子顾玉荣听懂了,听懂后更加兴奋,两只眼瞪得溜圆,在院子和屋里跑来跑去。要不是王婉贞平日里管得严,恐怕还要放歌一曲。   这天晚上,三个人吃了顿格外丰盛的晚餐,直到夜色深深才各自睡下。   相隔两条街的县衙里,谭县令正在俯首写奏报。   他今天得了报讯,及时贴出考卷,不但化危机于无形,还赢得了全县读书人的赞誉,心头大畅。   无论在哪朝哪代,舞弊都是非常严重的指控。而且落榜的读书人容易偏激,一旦被人煽动起来,大群人冲击县衙,就凭清平县这几十个衙差,是万万顶不住的。   真到那时候,甭管他谭思德舞弊没舞弊,都是个治下无力丢官去职的下场,说不定还会在混乱中受伤。   思及此处,谭县令也是一阵后怕,下笔越发字斟句酌,将这次县试的情况据实上报,又着重提了今天的应对之法。   写完奏报后,谭县令又看了两遍,就将其放到一边晾着,铺开信笺给顾仪写信:“清泉此次得一好弟子……”   .   顾玉成结结实实地歇了两天,就开始准备府试和院试。   清平县地处偏远,面积也小,临近的府城去岁还遭了水灾,至今没恢复过来,今年的府试和院试便都在相隔近二百里的广德州举行。   广德州有个新建不过五六年的考棚,据说能同时容纳三千多人考试,考场条件相当不错。   考虑到距离问题,府试定在二月底开考,给各县考生留出上路的时间。   顾玉成算算日子,与钱同等人约好一同出发,就买了一袋子黄姜开始做姜糖。   他将黄姜仔仔细细洗干净,也不去皮,直接切成厚厚的大片儿,泡到凉水里。   泡水是为了去除黄姜的辛辣味,但顾玉成觉得姜片驱寒靠的就是这股不招人待见的辛辣,因此没舍得泡很久,不到两刻钟就捂着鼻子把姜片捞出来,搁到大瓷罐儿里拿白糖腌上。   待腌制出水了,他又搬出铁锅架上火,把一部分姜片倒进去翻炒。   这铁锅是顾玉成拿了润笔后专门找人打的,足有平常炒菜锅两倍厚,价钱也贵了两倍不止。当时看起来很没必要,还费柴火,后来炖肉炖骨头的,就真香了。   要是一开始买的那口锅,他根本不敢这么炒姜片,怕把锅烧坏了。   没过多久,甜丝丝的味道散发开来,顾玉荣迈着两条腿儿溜达过来,要给哥哥帮忙。   看穿她“用劳动换取零食”的企图,顾玉成没让她动手,只挑了一片儿比较薄的小姜片夹出来递给她:“小口吃,这个辣乎乎的。”   然而顾玉荣更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呼呼呼地吹了几吹,就着筷子一口咬下。   “唔!”   顾玉荣冒着泪花,捂住嘴跑开了。   她应该相信哥哥的!   顾玉成无声偷笑,将炒好的姜片盛到另一个罐子里,又忙乎了半个多时辰,才把大瓷罐儿里的姜片都炒完。   这时候缺医少药的,他又没出过远门,这次一去二百里,还是多带点家当才安心。   如此忙碌两天,又嘱咐了王婉贞注意安全,让顾玉荣好生看家后,顾玉成就带着三个大包裹踏上了去广德州的路。   其中一个包裹装着书籍、考试用品和六包治风寒的中药,一个装着换洗衣物,另一个里面全是吃的。   除了家里有钱的考生,大部分人都选择结伴出发,轻装简行,顾玉成的三大包行李毫无疑问遭到了其他人的注目礼。   钱同作为一个第三次应考的有经验考生,对顾玉成道:“顾贤弟有所不知,广德州甚是繁华,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到处都是。客栈也极多,那些掌柜常接待考生,都备了一应物什的。”   顾玉成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没有出过清平县,怕水土不服,就准备的多了些。”   同行的几人看他年纪小,又知他家境贫寒,便不再说什么,只有人背后笑他过于小心。   顾玉成也不在意,每天早晚各吃一姜片,白日里就在车上或闭目养神,或默默温书。   这马车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颠簸,完全不能捧着书读,就干脆偷个懒吧。   马车脚程不快,第三天上午才到广德州,几人付了钱进城,寻到一家叫“如宾楼”的客栈。   “我之前都是在这里住的,”钱同道,“虽然位置不是最好,但掌柜的为人宽厚,饭菜也干净,和咱们县里口味相似,吃得惯。”   钱同年龄最长,经验颇丰,这客栈看起来也整洁。同行几人都没有异议,便定了在如宾楼住下。   这家店的上等房是单人间,包饭菜和热水,每天三百五十文,中等房和下等房依次递减一百文,不包饭菜,但可以两人或三人住。   同行的包括顾玉成在内共十人,其中钱同、柴文近、刘宽、杜子敏是县试与他结保的,另外五人是这几人的亲友,顺路一起出发的。商讨一番后,几人都选了中等房和上等房住下。   大家都是考科举的,下等房太不吉利,除非实在出不起,否则考生们宁愿多花点钱求个好兆头。   顾玉成一人定了十天的上等房,招呼小二要来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脚,就将包裹打开,把东西摆出来放好。   至于贵重的银票银两和文书等物,依然放在贴身的内兜里,一刻不肯稍离。   午饭过后,杜子敏来邀顾玉成,说是想出去看看。“三日后才是府试,我们想趁今天有空,出去转一转,顾贤弟可要一块儿出来松快松快?”   顾玉成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拒绝了。   杜子敏暗自松了口气。要不是猜拳输了,他根本就不想来请顾玉成,因为这一路走过来,顾玉成虽然年龄最小,为人着实沉稳,比夫子还夫子。   现下被拒绝,正合他意,杜子敏便让顾玉成好好休息,转头就和钱同等人一起出了门。   结果出去时是七个人,回来就剩了六个。   同行的考生朱瑜下午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直接住进了医馆。他的远亲王叔鸿回来拿了行礼,就奔到医馆前去照顾。   十个人瞬间去了两个,杜子敏几人颇为唏嘘,再也没出过门。   顾玉成:“……”   深觉外面的世界危险,他干脆在房间里宅了整三天,直到府试开考当天,才和青着脸回来的王叔鸿一起,迈进了府试的考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2 22:33:52~2020-04-03 20:5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府试&院试   广德州的考棚比清平县的高大上许多, 里面整整齐齐的全是三尺宽的号房,只没有门帘。   因为地方够大, 考生按号坐好后, 彼此中间还能隔出一个空号房, 彻底杜绝互相作弊的可能。   顾玉成占了个靠边的号房,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股臭味儿。他拿出块四四方方的小毛巾将桌椅仔细擦了几遍, 确认不是自己这边散发的,就静坐等待放题。   远处不时传来抽气声,可能是考题偏难。顾玉成默默想着, 等了大约两炷香才轮到自己,一看果然很难。特别是经义题, 简直七零八碎叫人摸不着头脑。   乡试以前的所有考试, 都叫预考。预考时考官把经义里的句子割裂,各种截搭,考验读书人对经义的熟悉度, 这种题就被称为小题。   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 名为小题,实是大难。   顾玉成看了两眼, 干脆先去写文章, 直到过了午时将草稿全部誊抄完毕,才重新对着小题冥思苦想,几乎将背过的经义在脑子里都翻一遍,才堪堪在天黑前答完。   他敲敲酸疼的脖颈, 检查两遍后交了卷。   如此又考了两天,小题一天比一天难。等到第三场的时候,甚至有考生嚎啕大哭,又被迅速拖出去。   顾玉成从没做过这么难的截搭题,跟无情搭相比简直可以称为绝情搭了。怕在小题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写不完文章,他每次都先作文后默经义。   然而府试三场是连着考的,对体力和智力都是极大的考验。饶是顾玉成身体不错兼有丰富的考试经验,第三天出了考棚也是面色泛青,脚步虚浮。   就这他还算好的,同行的清平县考生中,刘宽和另一个叫史兴才的,第三场没考完就倒下了。   这么一算,只他们这一行人,未能顺利考完的就有三个。王叔鸿虽考完了三场,但考前一直在医馆照顾朱瑜,心事重重又休息不好,勉强回到客栈就痛哭起来。   “第二场‘必诚其意’,君子诚意哉!我没有写完就被缴了卷,”王叔鸿二十多岁的年纪,此刻两眼通红胡子拉渣,竟似一夕老了十岁,“今天三场时我先作文,谁知被学政大人看见,他摇摇头就走了。我连帖都没默完,这次必是不会取中了!我就不该再去考第三场!”   “此言差矣。”钱同安慰道,“我都考了三次,不也没个结果?咱们读书人就要吃得苦中苦,多下场,才能有经验,岂能因一次不中就一蹶不振?”   其他人也各自劝勉了几句。顾玉成县试考得顺利,现下才直面科举的残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每人发了些姜糖片:“这是我自家做的,能御寒发热,但没什么大用,就当个零嘴吧。”   几人接了姜糖,又叫了几个菜,草草吃罢饭,便各自回房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店小二就抄了榜回来,在客栈外墙张贴了两份,又特意标明自家住店的考生中了几个。   顾玉成的名字仍在里圈,但排在第七名。作为如宾楼名次最好的考生,还被掌柜的额外免了三天房钱。   照例该庆祝一下,但这次因改了考试地点,府试和院试只隔两天,以钱同为首的几人就约了院试过后好生游玩,现下专心备考。   顾玉成没出门也没看书,专心休息了两天,第三天重新踏入考棚,又是个精神奕奕的少年人。   这次他的号房位置不错,靠近中间区域,干干净净的没有异味。顾玉成心情大好,一边等题目一边开始磨墨。   院试是考秀才的最后一关,检查最是严格,笔墨砚台都由考场统一发放,不许考生携带。虽防了夹带作弊,但是这公家的磨条和砚台极不好用,饶是顾玉成日常练习用惯了便宜的,也很费了番力气才磨出乌黑的墨汁。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题目正常许多,小题不像府试那般枯困缩脚,最多是将《中庸》隔章搭了《诗经···.大雅》。   顾玉成正要落笔,忽的心头一动,沾了墨先在草稿纸上试写,果然有些不服帖。   他干脆在草稿上用小字写了一遍,直到写出来的字与平时一般无二了,才在考卷上落笔。   写完小题再作文,顾玉成觉得思路顺畅许多,首场的四书义和五经义都破题极快,特别是“若保赤子”一题,更是走笔如飞,不到午时就写完全篇。   这题出自四书的《孟子.滕文公》。夷子来问孟子,古代帝王行儒家之道,对待百姓就像爱护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若保赤子”,究竟是什么意思。问话的同时他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认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即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只是从自己的亲人开始实施。   夷子的主张已经被孟子批评过了,破题时自然不能赞同。但要是顺着孟子的意思,换了词句再重复一遍,也肯定会被考官黜落。   顾玉成在腹中打了几个破题,最终取了反破,提笔写下“根本而不以矣,唯恃贤者之仁也”。天生万物都有其规律,这种规律是万物存在的根本和唯一。现在有人不顾这种根本,认为爱无差等,不过是仪仗贤者的仁心罢了。   破题之后,他又紧接着用一句“夫仁者,贤之根本,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来承题,借着古贤者的名言强化自己观点,随后层层铺陈,论述完毕后在结尾借圣贤之口来一番忧思,自然拔升高度。   有巡场的考官从号房前经过,顾玉成也不抬头,专心致志写自己的文章。   他可是听说之前府试有考生因左右张望被黜落的,进场就打定主意做个低头族,绝不多看一眼。   那考官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顾玉成暗自松口气,又开始写第二篇。   这回也作得颇为顺利,酉时之前就交了卷。   堂上,主考官林学政续了蜡烛,和其他三名考官一起判卷,遇到好的就拿出来吟诵佳句,互相比较。   其中一名考官忽然道:“我手中这份卷子,行文潇洒肆恣,颇类顾居士文风,莫非就是他在偏远小县收的学生?”   林学政恰也看到了白日巡场时的卷子,道:“不如看看这份,破题极妙,环环相扣,不过四百余字,却是真雅质朴,有古文之风。”说完曼声吟哦几句,又将卷子递出去让其余考官传看。   先出言的那名考官心知这是不喜顾仪文风了,于是将手中卷子往下放了放。   但凡应试,考官的喜好就格外重要,常有文风不合考官口味的被黜落。现下是林学政不喜,他正可将其往后挪挪,来日回了京师,也算对那位有个交代。   顾玉成对考官间的暗涌一无所知,按部就班考了后两场,再次累得脸发青,回到客栈就躲进房间休息。   他身体已然累极,精神却莫名亢奋,怎么也睡不着,便要了热水泡脚,又默了自己的文章,直到三更才数着羊慢慢睡下。   梦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一忽是在野外不知什么人的陵墓前,一忽是在溪口村那条清浅的小河旁,倏然又飞到空中,茫茫然不知归处。   第二天醒来,顾玉成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打开门,恰遇到钱同在门外作势要敲。   见他出来,钱同大喜道:“贤弟终于醒了!报喜的都快来了!赶紧出来吧,一会儿还得发喜钱呐!”   中试的需要发喜钱,他们都得提前准备好这意头。顾贤弟之前排名都不错,多半是能中的,万一报喜的来了他还在睡觉,多尴尬啊。   顾玉成还未完全清醒就被拉着到了楼下,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考生等在一处,耳边乱糟糟的。   出发前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至少考过府试,拿到童生出身。万一不中也要维持风度,不给老师丢人,中了也不能跟范进中举似的,得尽量淡定。   然而这会儿在人堆里等着,人人都在盼着取中,被这氛围渲染,顾玉成也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带着红案和大红笺纸写的捷报跑到如宾楼,高声报喜。   连续四个不认识的名字过后,顾玉成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贺!清平县溪口村顾玉成,丙二十六号,第三名!”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远去,模糊成一团不甚清晰的背景音,顾玉成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隔开了似的,眼前只有那红纸写就的捷报。   他使劲儿眨眨眼,又悄悄掐住手心,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掏出银子打赏了报喜人,又对周围人说着“同喜同喜”。言行没有一丝差错,整个人却似分成了两半儿,一半儿站在人群里言笑晏晏,一半儿飘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的自己。   直到第二波报喜的人过来,又重复了一遍名次,顾玉成才从那种不真切的感觉里脱出,眼中泛出浓浓的喜悦。   他考中秀才了,还是第三名!   从此就是第一等的廪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得贼晚…… 第38章 返回家中   顾玉成满怀喜悦参加了放榜后的覆试。   覆试没什么难度, 主要是为了对比考生的字迹和水平,确保无人替考。顾玉成规规矩矩答完一场交了卷, 走出考棚才彻底卸下那口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巡场的林学政和提学官们, 似乎总往他这边看, 来来回回经过好多次。特别是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学官,那目光灼热得有如实质, 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盯得顾玉成几乎要忍不住摸摸脸,看自己是不是替考的了。   好在这次覆试的考生都是真材实料,顺利通过了学政大人的考核。三天之后, 顾玉成就和另外五十几个新秀才一起,在学官带领下参加了入泮仪式。   他本就生得俊秀, 这会儿穿着崭新的秀才襕衫, 越发显得芝兰玉树,跟在学官身后前往孔庙这一路上都沐浴在众人目光里,还被扔了好几条带着香风的手帕。   至于钗环花果之类却是没有的, 概因上一届有个倒霉学子被珠钗砸中眼角, 差点破相并绝了为官之路。从此知州大人就严令禁止围观者投掷此类物事,今天还派了差役在路边盯着。   顾玉成幸免于被硬物砸中的危险, 规行矩步地跟着进了孔庙, 由学政大人象征性整理一下衣襟后,就踏上一座窄窄的木桥,跨过其下半圆形的泮池,向圣人像行拜师礼。   先正衣冠, 后明事理。思乐泮水,矢志向学。   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进入知识分子行列,成为圣贤门生。   顾玉成心中生颇为感慨,回到客栈后就提笔写信,一封给老师报喜,一封给家里报平安。   作为院试的第三名,廪生中的优等生,他从此就能吃公家饭了。“廪”字代表着粮仓,廪生就能享受官府发放的米粮银钱,每人每月是廪米六斗,廪银二两。   最重要的是,终生有效。   也就是说,考中秀才后只要不作死,哪怕这辈子再无寸进,都能被国家供养一辈子。   除此之外,秀才还能免除徭役赋税,上公堂也能免跪免刑。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家中出个秀才,着实是改换门庭的大事了。   只是还要多读书求上进,不然难免成为世人口中的老酸秀才……   顾玉成这般想着,将两封信分别送出,转天和同行几人一起到广德州的大寺庙里拜了拜,又买了些特产,才踏上回程的路。   清平县连他在内一共出了五个秀才,以录取比例来说相当不错,回城时谭县令特意派人迎接,还办了接风宴。   顾玉成作为其中名次最好、年龄最小的人,很是多喝了两杯酒,终于回到水井巷子时,就见到两双望穿秋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哥哥!”顾玉荣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搂着不撒手,声音甜得像掺了蜜,“我特别想你!”   顾玉成低头道:“哥哥也很想你,给你和娘带了礼物。”   顾玉荣皱皱小鼻子,松开手退后几步,疑惑道:“哥哥好像有点臭?”   顾玉成:“……”   王婉贞失笑,端了一碗汤让顾玉成喝下,又赶他去休息:“你瞧瞧这眼下都发青了,人也瘦了一圈儿,还不快去歇下?”   又对顾玉荣道,“你哥累了这么多天,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吧,好不好?”   顾玉荣猛点头,她哥哥都累得发臭了,还是早点睡觉吧!明天就不会臭了!   第二天醒来的哥哥果然不臭了,顾玉荣开心地扑上去来回蹭,被哄了好一会儿才爬下来,去检查自己的礼物。   顾玉成给她买了两个小珠串,细细长长地缀着小米珠,扎小辫的时候正好能编进去。顾玉荣早早有了爱美之心,拿着珠串就往脑袋上比划,又跑去找王婉贞给她梳辫子。   她小时候营养不良,头发又稀又黄,后来搬到清平县后吃得好些,又趁冬天剃了几次光头,才慢慢长起来一头黑发,现在已经能编出两条短短的小辫儿了。   王婉贞打扮好闺女,打发她去屋里照镜子,然后对顾玉成道:“阿成,现在有几家想跟你结亲,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娘先给你说说。”   顾玉成:“???”   怎的忽然就有人要跟他结亲,还好几家了呢?   王婉贞看着儿子震惊的表情,心中好笑。   阿成这个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总觉得自己稀疏平常这点不好。他也不想想,寻常人家里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哪能像他这样自己挣出家底,还考出个秀才来的?   自他们在这水井巷子过完第一个年,就有人找她搭话问亲。那时候家里不宽裕,儿子一心读书,来试探的也不是什么极好的人家,王婉贞便以守孝的名义都婉拒了。   现在儿子考中秀才,又品貌俱佳,当然是挑女婿的热门人选。他人还没回来,王婉贞就里里外外接到了七八家的橄榄枝。   她详详细细地给顾玉成说了一遍,最后道:“娘思来想去,这几家里就是赵家和李家最好。听说赵家的姑娘很不错,虽是庶出,也是养在厉夫人跟前的,又有你和赵家大少爷的关系在,想来不难相处。”   “李家姑娘的父亲是秀才,他家姑娘从小就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李家夫人我也见过几回,是个和气人。”   顾玉成听来听去,发现王婉贞明显中意李家。因为赵家家财万贯,这人嘛,财大就气粗,儿媳嫁妆丰厚,她就免不了担心儿子受气。   顾玉成听得甚是无奈,道:“娘,我还不想成亲,您就推了吧,没得耽误人家姑娘。”   他还小!   知子莫若母,王婉贞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不相看才要耽误呢。赵家姑娘十四岁,李家姑娘十三岁,甭管定了那个,过两年都是成亲的好时候呢。”   十四岁和十三岁……   仿佛有一柄名叫“道德”的锤子狠狠砸在天灵盖上,顾玉成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木着脸好半晌才回过神,郑重道:“娘,我是要考进士的,这两年就先不提亲事了。”   真提也不能娶这么大点儿的姑娘,真是造孽啊……   王婉贞这次没有看透自己儿子,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害羞?你都十六岁了,也到相看媳妇的时候了,不是都说人生四喜嘛。”   顾玉成当然知道人生四喜,其中两大喜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他现在这样子……   等等!他现在这样——   顾玉成脸色忽的白了一瞬,敷衍王婉贞两句就往自己房间走去,仔细看背影还有点仓皇。   王婉贞忍住笑微微摇头,她这个儿子呀,真的是太害羞了! 第39章 搬家赴考   怕儿子尴尬, 王婉贞就去厨房准备饭食了,殊不知躲回房间的顾玉成心中正在电闪雷鸣。   苍天啊!   大地啊!   他现在竟然不具备成亲的条件!   这两年王婉贞偶尔会提到成亲的话题, 因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就是展望一番将来人丁繁茂的美好前景, 顾玉成也就不怎么在意, 过耳即忘,专心读书。   直到今天正经提到成亲, 提到人生四喜,跟着想到洞房花烛夜,思维不知怎的发散了下, 顾玉成才忽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那啥过, 连梦里都没有……   刹那间恍若惊雷劈下, 顾玉成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   他本来想说现在这样还是个房无一间的穷小子,娶了妻子也养不起, 忽的拐了个弯儿就从财经频道变成了走进科学。   不会是原身因为常年苦读又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给荒废了吧……   顾玉成呆呆地坐在床上, 好半天才缓过神,把年龄算了又算, 坚强下了定论——   绝对是因为他还小!!!   因着这点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 顾玉成哪也没去,不管谁来邀他,是吃酒吃饭还是赏景,通通都拒绝, 只推说考试累了要在家中休息,同时为乡试做准备。   旁人不知他少年心事不可语,只以为他是借口休息在家中温书。虽有几个说酸话,什么“人家是廪生当然不跟我们来往”之类的,但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心性沉稳,是个值得结交的好读书之人,很快便不来邀他玩乐,只三五好友小聚了几次。连钱同这个考了三次终于得中的新秀才都没有大肆庆祝,照旧去图书馆借书抄书。   “顾贤弟小小年纪就才学扎实,取中第三名廪生,还能静心读书,我等自然要仿效一二。来年秋闱若得中桂榜,还能做个同年,岂不是一桩佳话?”   钱同的话很快传开,顾玉成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就涨了一波声誉。   但他本人并不知情,而是在家里奋笔疾书写《问仙图》。   顾玉成曾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难题,硬是不知道怎么办。   进补吧,理智上知道没什么用,还容易过犹不及,虚不受补。顺其自然吧,感情上又很难做到。顾玉成权衡一番,不想成天惦记这点事儿,干脆发愤图强,买了十根中等磨条,将《问仙图》一口气写了四万字,一直写到主角孟青云化神后期。   在这一阶段里,曾经对孟青云情意款款的彩霞仙子弃他而去,闭关昆仑。与他相爱相杀的妖族圣女只剩下相杀,曾经的未婚妻蓝小姐已成为金丹修士,但坚定选择了新道侣。   众女渐次离去,留孟青云在问仙路上踽踽独行。   亘古不化的冰川上,孟青云临风而立,遥望万丈高的昆仑墟,无悲无喜。   给了男主一个孤独终老的背影,展望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仙家纷争,顾玉成心满意足放下笔,将《问仙图》送到欣荣书坊,又捎带领了最新的润笔,满意而归。   自从《问仙图》火起来,欣荣书坊就开始每一卷都雕版,还出了配图的精装版与纯文字的平装版,最高能卖到十两银子一本,利润丰厚。   其他几家书店也有仿照《问仙图》风格的书,但都不能和他们家相比。靠着这本书,欣荣书坊的东家终于将分店开到了京师。老掌柜还别出心裁,以书中所描述的仙器为样本,打了一批木制模型,油漆好了放在书坊卖,也是广受欢迎。   顾玉成的润笔费跟着水涨船高,今天一次就领了七十四两。   凑够三百两银子换成银票,顾玉成就开始着手搬家赴考。   这次的目的地是延平州福宁城,距离清平县有一千七百多里,又是一家人齐出发,必须得准备齐全才行。   这距离让顾玉成望而生畏,甚至动过自己赴考的念头,又被理智压下。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福宁城是大名鼎鼎的黄湖书院所在地,虽跟清平县离得甚远,但距离京师不过三百里,将来考中举人后去京师,会方便许多。   顾玉成清点完家中银钱,就开始处理家中物事。   他们家这两年来虽过得俭省,但到底添置了许多东西,从棉被、衣服到锅碗瓢盆,将厨房和柜子装得满满当当。王婉贞哪样也舍不得扔,干脆都打了包,只将实在带不走的桌子送了房主,又把院子里的菜送了邻居。   几户邻居都极为欣喜,虽说这菜不过寻常青菜,但可是秀才公家里种出来的,吃了说不定都能沾点文气,必须得让自家孩子吃掉!   房主就更开心了,他家院子里出了廪生,是个好兆头,现在已经有人抢着租了,租金还涨了几百文。但他谁也不租,专等顾玉成走后把小孙子挪进来。   这可是风水宝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玉成忙活两天,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和同窗依次道别,又拜访了谭县令,托他往京师送东西时把他给老师的礼物一并捎过去。   这时候通信不便,他还没收到顾仪的回信,就先给老师送些心意吧。   得了谭县令的勉励和文书,顾玉成就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正式踏上了前往福宁城的路。   他们人多,行李也多,就雇了两辆大车和两个车夫,一辆车坐一家三口,另一辆车装行礼。虽然道路颠簸一如既往,但时节已到三月下旬,天气暖和起来,路上只见杂花生树,群鸟乱飞,也颇有意趣。   顾玉成本是个非常小心的人,又带着娘亲和妹妹,便坚持白天赶路,绝不走夜路、小路,每天下榻都要住旅店或驿站,哪怕贵一些,也从不在外面休息。   两个车夫为了省钱,就在车上睡觉,顺便也给主家看行礼。   这俩人是本家兄弟,大的叫大牛,小的叫二牛,都是厚道人。因为顾玉成赶路不催命,也不克扣吃食,自己吃肉还会分他们一碗,俩人便格外感激,一路上小心看护,非常勤恳。   一行人晚上住店,白天赶路,中午就卸下炉子、煤球和米面,在路边做饭。王婉贞之前腌好的一罐鸡蛋正好派上用场,拿来配面饼子格外香。   顾玉成对吃的不挑拣,但大牛以前是个猎户,家里受了灾才出来投奔二牛,一见到山林就手痒,不是想拾柴就是想打猎。   眼看不远处林子里有野鸡影子一闪而过,大牛终于鼓起勇气搓着手道:“要不俺去打个野味吧,给秀才公添菜!”   顾玉成僵了一瞬,心里的小人疯狂摆手,简直要晃出残影,面上却平静道:“不用了,我带的粮食不少,足够吃的。况且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受伤怎生是好?咱们出门在外,还是安全最重要。”   大牛顿时惭愧,蹲到一边吃饼子去了。   人家秀才公小小年纪,都知道不让他冒险受伤,他这么大个人了,咋的还忘了家里嘱托呢?   二牛比他哥机灵一点儿,赶车送人的活儿也接了十几趟,但从没见过怕车夫受伤还吃食管够的,夜里跟大哥凑一起感叹一番,对顾玉成等人更加尽心。   如此走了十来天,几人已经穿过汀州和台祥州,即将进入宝庆府地界,一路平静无事。   王婉贞是个能吃苦的,虽然第一次出远门,但儿子女儿都在身边,又有一大车家当,身上还揣着银票和铜钱,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还能变着花样烙饼。   顾玉荣则是有哥万事足,她还记得上次哥哥为了考试抛下她的事情,对于这次能和哥哥一起出发非常满意,不叫苦不叫累,赶路时老老实实待在车上,休息时就在娘亲和哥哥的眼皮底下玩耍,自得其乐。   顾玉成默默盘算行程,觉得再有十几天就能到福宁城,然而天公不作美,刚踏上宝庆府的官道,忽然下起大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下来,拉车的骡子都睁不开眼睛,踏着蹄子不肯迈步。   看实在来不及赶到驿站,大牛跟二牛问了顾玉成意见,就将车赶到路边的一处寺庙里,求个避雨的地方。   知客僧得知是秀才赶考过路,又收了香火钱,客客气气将他们五人迎进去,又给安排了两个房间。“条件简陋,委屈檀越了,稍后可尝尝本寺斋菜。”   “大师客气了。”顾玉成道过谢,安顿好王婉贞和顾玉荣,就给大牛二牛一人发了三百文钱,让他们找寺里和尚要热水洗个澡。   他们一家三口被严严实实的护着,并没有淋到雨,但大牛和二牛都被淋得透湿,要不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感染风寒就糟了。   而且寺里只有两个房间,他晚上要跟这俩人一起住,想到那味道,顾玉成给钱的态度越发坚决。   大牛和二牛推辞不过,喜滋滋领了钱去找知客僧。三百文肯定用不完,他们这次真是碰到厚道主家了!   虽下着雨,天色昏暗,但此时才将将未时,顾玉成无事可做,就在廊下转悠。   这寺名叫“慈悲寺”,瞧着不怎么大,内里纵深却广,香火也鼎盛,这种天气竟也有香客在里头走动。   顾玉成看着看着,就见不远处几个妇人撑着伞,说说笑笑地绕过回廊往寺庙后院走去,其中一个还给迎面走来的僧人递了什么东西。   那僧人接过来,握了握那妇人的手,这才离开。   顾玉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6 23:06:09~2020-04-07 23:2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虚惊一场   顾玉成维持住面无表情的淡定, 慢慢往客房走去。   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无数猜测从他脑子里闪过。什么送子观音灵验的寺庙, 其实是香客被和尚玷污怀孕, 什么佛门清净之地, 藏污纳垢之所……   那些猜测一个比一个可怕, 一个比一个惊悚,终于回到房门口时, 顾玉成后背都冒了汗。   他本想直接去王婉贞和顾玉荣房间,带她们先行离开,转念一想现在这庙里的和尚还客气招待着他们, 说不定是想等晚上一网打尽。他此刻就露出行迹,岂非打草惊蛇?   毕竟慈悲寺不小, 又敢做这种勾当, 僧人应该也不少,就凭他们老弱妇孺的组合,是万万逃不出去的。   客房的门板很简陋, 王婉贞和顾玉荣小声说笑的声音透过缝隙传出来。顾玉成站在门口深呼吸两次,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拖着脚步去到隔壁客房。   这里是他和大牛二牛住的房间, 他们俩都是健壮男子, 又会赶车,还是先找他们合计为上。现在雨势小了些,实在不行就借口出去拿行李,直接骑着骡子跑路, 万不能折在这慈悲寺里。   顾玉成思来想去,渐渐定下心来,奈何两个被寄予厚望的车夫一去不复返,怎么也不见回来。   藏在靴子里的短匕被摸了又摸,顾玉成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直到他忍不住怀疑大牛和二牛是不是已经遭了不测,才看到这俩人端着两大盆的烩菜和馒头,满面油光地大步回来。   二牛更机灵些,看顾玉成脸色不好,以为是嫌他们洗涮时间太长,赶紧奉上菜和馒头,道:“秀才公莫怪,俺们兄弟太脏了,被庙里的师父给押着洗了两回,正好馒头又快出锅,空净嫂子就让等了会儿子,正好端热乎的过来,您尝尝先?”   顾玉成:“???”   顾玉成:“空净……嫂子?”   “就是空净师父的娘子,可利索了!”二牛道,“她跟另一个老婶子,蒸了三大笼屉的馒头!”   顾玉成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时候和尚还有娘子了?   还有这馒头,腾腾冒着热气,不会是下了什么蒙汗药之类的吧……   然而大牛已经笑呵呵地开口,一脸陶醉地道:“不愧是武师傅的娘子,手劲儿大,馒头也筋道,俺一口气吃了仨!”   两兄弟说着,都劝顾玉成趁热吃,还说不够了能再去要。   顾玉成:“……”   他实在没忍住,试探道:“我从没出过远门,竟不知这慈悲寺的和尚,还能娶妻生子,可是一家子都住在寺里?”   大牛和二牛对视一眼,彼此都很惊奇,仿佛顾玉成问了什么匪夷所思的问题。   尴尬的沉默过后,二牛道:“好多和尚都成家的,像那些净土寺、普度庙里头的大师父,都是成了家的。寺庙也不交租子,过得比俺们好多了。”   顾玉成心头一震,他知道佛教分许多支,理念也不甚相同,还有修欢喜佛的,但从没想过出家的僧人能光明正大地娶妻生子。   这可是宝庆府,和清平县相比,已经算是繁华的中原腹地了,怎么会有这种教义?照这样说来,他之前看到的香客,没准儿就是僧人的家眷。   顾玉成忍住困惑,引着大牛二牛说了一通,才知道僧人娶妻并不罕见,那不娶妻不生子的才是异类。如慈悲寺这样的还不算什么,大寺庙占地甚广还有各类产业,跟城镇相差无几。   “净空嫂子说今天下雨,怕扰了佛祖清净,大殿不开门,明天才能去拜。”误以为秀才公想去拜佛,求个金榜题名,二牛拍着胸脯道,“净空师父掌着钥匙,待会儿雨停了俺就去给嫂子砍柴,保管叫秀才公烧上头炷香!”   顾玉成:“……倒也不必。你们今日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拜吧。”   他将菜和馒头都给了大牛和二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出去,又回到那条赏雨的廊下。   恰有个妇人拎着半箱纸经过,顾玉成便搭了把手将其送到禅房。他生得俊秀,又是赶考的秀才,言谈亲和有礼,很得那妇人喜欢,偏对方又是个话多的,没一会儿就告诉顾玉成她是大前年守寡后改嫁的僧人,新生的小儿子才两岁多。   等告辞回来,顾玉成连那僧人不爱洗脚的秘密都听了一耳朵。   顾玉成:“……”   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吹来的风却愈发凉,顾玉成打了个哆嗦,匆忙回房间去加衣服。   大牛和二牛已经将饭菜吃得精光,商量着去帮忙砍柴,显然并没有任何不适。   顾玉成终于放松下来,暗自唾弃自己一番,加了衣服就去隔壁找王婉贞和顾玉荣,一看顾玉荣已经打着小呼噜睡着了,王婉贞守着她在缝衣服。   “阿成,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王婉贞小声道,“是不是着凉了?我去给你熬碗姜汤来。”   顾玉成摇摇头,道:“没事,就是吃着寺里的饭菜不习惯,想去车上拿干粮。”   王婉贞笑道:“娘带了的,早上阿荣嚷着要吃肉饼,我就带了几张,正好咱们一起吃,就不必劳烦寺里的娘子了。”   连王婉贞这种足不出户的都知道寺里有娘子……顾玉成再遭一击,急忙岔开话题说起明天的行程。   母子二人聊了一会儿,等顾玉荣醒来后,就一块儿喝了姜汤又在炉子上热了肉饼吃。   饭后,顾玉成叮嘱了王婉贞和顾玉荣不要随意出门,有什么事先去隔壁房间找他,就回了客房和衣躺下,在大牛的鼾声中默默反思。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今天才算明白其中滋味儿。清平县附近只有道观,偶有小庙也不成气候,他就只去过冲虚观,竟从未了解过寺庙情形,差点闹出大笑话。   唉,他的老师就是因为不满僧道盛行被贬谪,他怎么就能这般……缺心眼呢?   翌日,顾玉成顶着两个黑眼圈,带家人一起拜佛。   借着在各个殿里捐香油钱的机会,他还在大大小小的佛像身上敲了敲,走路的步子也时轻时重,终于确定这里没有什么地道和空心佛像,然后才在知客僧怪异的眼神里,道了声佛号迅速离开。   官道只是较为结实的黄土路,雨后很难走,好在并没有到把车子陷进去的程度,三十多里后就渐渐走出泥泞路段,加快了速度。   这般走走停停,十二天后终于到达福宁城,又花了几天安顿下来。   结清工钱送走大牛和二牛,站在新租的院子里,顾玉成长长伸了个懒腰。   赶考真的太难了!   他们三月下旬出发,在路上就走了快一个月,马不停蹄找到地方安顿下来,时间就进了五月。天气已彻底转暖,随处可见花红柳绿,鸟雀鸣啼。   这次时间仓促,没有找到很合适的一进院儿,就租了个两进的院子。虽然贵了些,但地方宽敞,院子里还有两颗枣树,长得有些年头了,很是粗壮。   简单归置好家当后,顾玉成就用绳子在枣树间捆了个秋千,自己坐上去试了试,然后招呼顾玉荣过来玩。   早在清平县的时候,顾玉荣就见过别人家的小孩荡秋千,很是羡慕,但那时候家里没有树,她就没吭声,每日里或投壶或认字,玩得不亦乐乎。   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秋千,顾玉荣高兴得在院子里欢呼着跑了一圈,然后才过去荡秋千,没一会儿就把搬新家的不适应抛得一干二净。   王婉贞则在准备贡品和香烛。虽然行程顺利,但到底离家千里,又恰逢五月初一,她就想烧香拜佛,求个平安。   祭拜过四方神佛后,一家人歇了两天,从长途奔波的疲惫中缓过来,就开始一如往常地过日子。   顾玉成给仍在京城的顾仪写了信报讯,然后重新立了个倒计时,挂在布置好的书房里。   乡试一般在八月底或九月初,算起来只剩一百多天,必须要用功读书,才能增大中试几率。而且乡试是每场连考三天,堪称科举中的最大难关,锻炼强度也要增大,不能因为身体原因撑不过去。   这般规划之后,顾玉成对饮食和锻炼更加注意。也不知是养生作息起了效果,还是终于到了福宁城心头放松,总之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他做了个美滋滋的梦,醒来就发现自己的难题解决了。   顾玉成大松一口气,怀着隐秘而欣喜的心情悄悄洗了衣服,就开始给《问仙图》写结局。   这稿子已经写到九十四卷,大大超出一般话本的长度,也破了欣荣书坊的记录。顾玉成不想大注水,便准备在一百卷前正式完结,也省得以后惦记。   他花了几天时间,将路上构思的内容落到纸面,一气写到孟青云乘着问仙图飞升成仙,天降甘霖,有仙子在云中接引。而孟青云踏上天阶,垂眸低望,无人知他在看什么。   只有数柄金色小剑投向修真界,倏然消逝,不知为何人所得。   写完后,顾玉成将厚厚的《问仙图》手稿托给镖局,花了二两银子请人送到京师的欣荣书坊。毕竟那边有分号,比往清平县送稿划算许多。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京师的回信也到了他手中。   随信而来的,还有顾仪的两个包裹。 第41章 乡试之前   这两个包裹挺大, 也挺重。   一个是历年会试题目,另一个还是会试题目。   顾玉成刚打开就呆住了, 屏住呼吸小心翻看, 发现这俩包裹里竟集合了一甲子的会试题, 诗书礼易春秋的都有。   集齐五经会试题, 也不知老师费了多少功夫……顾玉成大为感动,恨不得给顾仪送个“万世师表”的牌匾。   谁说顾仪不会教学生来着?就冲这两包裹的真题, 也必是那些人不肯好好学习!   顾玉成心头感动,连来信中只寥寥百来字的劝勉都不介意,饱蘸浓墨给老师回了封充满感情的长信, 保证会刻苦攻读,绝不辜负老师期望。   为了让顾仪放心, 还随信附送了最近的文章, 足足两沓,向学之心非常诚恳。   有了真题,顾玉成就开始模拟考。   为更接近乡试的环境, 他还用木板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号房, 左右前后俱是三尺宽,待在里面将能转身, 然后放置桌椅做题。   试了两次发现不大牢靠, 干脆雇人用砖砌了个同样的号房,抵着墙搭两块木板,白天当桌椅写字,晚上当床板睡觉。   只待一天, 顾玉成就觉出了这种号房的威力。   和木板房相比,砖头垒的考房更加狭小逼仄。在这种环境里高强度用脑,作不了三篇文章就能让人头昏脑涨,恨不得溜出来透透气。   要真进了场,得连考三天,还有府军卫士一对一盯着,心理压力更大。   顾玉成暗自咋舌,心说难怪乡试才是最难过的一关。院试和会试虽也是考三场,考棚同样没好到哪儿去,但每场只考一天,中间还能喘口气儿。   乡试的三场却是每场三天,这三天里,考生吃客拉撒睡都在这么个小小的号房里,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而且乡试题量更大,首场就要做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为了方便修改且不污卷面,必须先在草稿纸上写一遍,再誊抄到卷子上,不计思考时间,纯文字都有一万多。   科举考试历时虽长,但出题的范围有限,都是四书五经,跳不出这个框架。能挺过截搭题考中秀才的,经义都没问题,作文也有些章法,但每次大比之年,乡试时都有考生提前被抬出来。   估计跟这种考试模式脱不了干系。   顾玉成感慨一番,开始循序渐进地模拟考。   模拟考是应试教育一大利器,不知被多少人诟病,但能风行几十年而不衰,自然有它的好处。顾玉成一心想要取中,自然不能放着利器不用。   他守着两大摞真题,每天雷打不动作七篇文章,不管好坏,必须要写出来。一开始还比较费劲,后来做习惯了速度逐渐提升,甚至能赶在天黑前做完一整套题。   速度上去后,顾玉成就开始每隔两天去号房里做题,累了在里面活动活动,连饭都是王婉贞给放到木板上吃的,晚上还特意在板子上睡过半宿。   在这种高强度的模拟考训练下,顾玉成的备考清单也逐渐增加,包括擦号房的五块抹布、挡风的门帘、万一下雨漏水能铺到顶上的油毡、挡风挡雨的油纸伞、热饭的小火炉和木炭等。   王婉贞还给他做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布袋,比着布袋裁好油纸,带进考棚后就能把这三样叠到一块儿,做个防水的袋子,睡觉或吃饭时把考卷放进去,免得破损污毁。   至于在号房里睡觉的问题,顾玉成决定多带两床被子克服一下,争取第一天做完题目,至少打完腹稿,然后第三天提早交卷离场。   都说“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篇”,再怎么模拟,他也不能窝在三尺木板上睡两天还精神奕奕,不如直接放弃,主攻第一天。只要首篇文章入了考官的眼,大概率就能取中。   一旦取中,不管是头名解元,还是最后一名吊车尾,都是实打实的举人老爷,具备参加会试的资格。对顾玉成这个实用主义者而言,已然是达到目的了。   顾玉成在家中模拟强化的同时,京师里的顾仪正在奋笔疾书,写完又把字纸扔到火盆里烧掉,惆怅叹气。   他就不该回来!   顾家是京师高门,五代书香门第,走出去的都是端方君子。唯有顾仪,声名远扬却放浪不羁,好不容易做了官还给辞了,从此更是一年年不着家。   早年间顾仪母亲时常装病骗他回来,后来被闹得装不下去,母子俩彼此清清静静过了好几年,没想到去年忽然修书一封说是病得起不来身,召他回来。   顾仪自己人到中年都偶有小恙,何况是他母亲?收到家信就直奔京师,进门却见老母亲笑盈盈地拄着拐杖。   她老人家卷土重来了。   顾仪当场被气个半死,恨不得掉头就走,到底是看着老母亲满头华发狠不下心,顺了她的意在家中住下。   本想住个一两月就再次云游,哪知合阳公主这女人消息灵通,脸皮又厚,一天天的上门纠缠,又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糊弄住他母亲,现在这家中,他竟是一个同盟都没有!   还有京师这些俗人,忒是无知,竟然背地里开局,赌他的学生能不能取中,简直不知所谓。   他顾仪的学生,能连个进士都考不中吗?考不中的都是些没用心学的朽木!   顾仪看着火苗将字纸吞没,愤愤举起酒壶,闷头喝下一大口。   反正现在没人盯着,他爱喝多少喝多少,权当借酒消愁了。明日就到城郊庄子上去住,看哪个还到他面前来做说客。   .   “哥哥,明天真的去看花灯吗?”顾玉荣仰着脸,大眼睛水汪汪地瞅着顾玉成,充满渴望。   顾玉成顿时心头一软。这段日子里他每天不是读书作文,就是在号房里模拟考,几乎没有时间陪顾玉荣。好在小丫头很懂事,跟着认字、背诗,还对照他买来的《投壶大全》花式练习,自顾自玩得开心。   但她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显然在家中憋得狠了,听说要去看花灯都不敢相信,拉着顾玉成的袖子来回确认。   “当然去。”顾玉成又回答了一遍,神色温软,“明天是八月十五,是庆祝一家人团聚的节日。福宁城里会有卖花灯和小玩物的,到时候哥哥就带你出去。”   顺便也给自己放个风,若无意外,这就是他乡试前最后一次出门了。   顾玉荣得了好几次肯定回答,满意地拍拍手,蹦跳着跑到王婉贞跟前,指指脑袋道:“娘,明天帮我梳头发嘛,我要那个最好看的!”   “好好好,娘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王婉贞道。   儿子埋头苦读,她却清闲得很,只好每日里多做些滋补的饭菜和汤水,让儿子补身体,再就是给全家人做衣服、做鞋子。   除此之外无事可做,王婉贞就开始打扮女儿,今天编一个新发式,明天再编一个,不怎么长的头发都能编出花来,以至于顾玉荣每天照镜子都美滋滋的,还要拎着裙角转个圈儿,仿佛仙女临世。   明天终于出门,必须要更加好看!   第二天,王婉贞果然给顾玉荣编了新样式的发辫,中间穿插着珠串和花朵,远看像戴了个花环似的,越发衬得小丫头明眸皓齿,伶俐可爱。   顾玉荣自觉今日美貌非凡,人也矜持起来,抿着小嘴巴做淑女状。顾玉成看得好笑,夸奖赞美一番,就跟王婉贞一起,一人一边牵了她的手出门去。   他早就发现王婉贞手很巧,会的东西远超一般村妇,应该有些来历。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左不过是他们一家人过日子罢了。   福宁城靠近京师,相当繁华,又是中秋佳节,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卖各色小吃和花灯的最多,还有杂耍艺人在空地上撂地卖艺,叫好声响成一片。   顾玉荣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看得眼花缭乱,连手里的糖人都顾不上吃,兴冲冲要去找花灯。   怕人多把她挤跑,顾玉成干脆将她抱到怀里,和王婉贞一起慢慢朝花灯的方向移动。到了一看,这里的花灯也分两种,可以直接买,也可以猜了谜再买,猜中的话还能打折。   顾玉成付了十文钱,拿到两个谜面,打开一看,一个写着“壬申桃花凋”,打一成语。另一个写着“此公之后有奇才”,打一字。   他略一思索,很快想到了答案,道:“成语是猴年马月,字是头一个字。”   “这位少爷真是才思敏捷啊!”卖花灯的老板笑道,“您选盏灯吧,不管哪个都打五折。”   顾玉成是见过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人,对纸灯笼兴趣不大,便问王婉贞和顾玉荣喜欢什么灯。   王婉贞摆摆手:“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娘就不凑热闹了。”顾玉荣则是看来看去,顺着灯谜挑了一盏猴儿灯。那小猴的尾巴高高卷起,煞是可爱。   “要那盏猴儿灯,再要一盏莲花灯。”顾玉成直接买了两盏灯,抢在王婉贞阻止之前付了钱。   老板笑呵呵地道:“少爷好眼力,这是最后一盏猴儿灯了,可得拿好喽。”   顾玉成微微一笑,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往前走,准备再买点吃的就回家。谁知刚走出没几步,就被个穿着葱绿色衣裙的姑娘拦住。   那姑娘斜刺里窜出来,俏声道:“公子,我家小姐也喜欢这猴儿灯,可惜没买到,不知能否割爱?” 第42章 陈年往事   顾玉成低头对上那姑娘的目光, 平静道:“抱歉,不能。”   姑娘:“……”   她似是从没想过会被拒绝, 面上带了些羞恼, 小声道:“这位公子, 我是城里朱家的丫鬟, 叫冬雪,今天跟着我家小姐出来买灯。小姐真的很喜欢这盏猴儿灯, 让我一定要买到。这样吧,你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跟你换,好不好?”   顾玉成又说了句“不能”, 抱着顾玉荣抬脚就走。   他妹妹今年就看过这一次热闹,挑了一盏喜欢的灯, 哪里能为几十文钱就给别人?   那自称冬雪的丫鬟却张开胳膊将他拦下, 声音也高了些:“你这外地人怎的这般不知好歹?这样吧,我出十倍价钱,就要这猴儿灯。”   也不打听打听他们朱家是什么身份, 就敢这样不识抬举, 想必是个乡下过来的穷酸。往日里有人听到他家小姐要什么,哪个不是巴巴地送上来?这穷酸真是不开眼!   顾玉成没想到逛个街还能碰上这种事儿, 心里更多的是新奇, 但他被人一拦二拦的,又被拿钱砸,到底不大痛快。   余光瞥到不远处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往这边张望,干脆道:“你家小姐不喜欢这灯, 不过是你这小丫鬟胡说罢了。不信你再回去问问,看她可愿意五十两银子买这猴儿灯?”   冬雪登时怒了:“你——”怎的不去抢!   正待呵斥,那矮一些的人影匆忙过来,是个与冬雪做同样打扮的丫鬟,圆脸上生着一颗痣,只年长一些,衣裙是黄色的。   她对顾玉成福了福身,道:“公子见笑了,我家小姐为人心慈,纵得这丫头失了分寸,这里给公子赔个不是。”   说完又福了福,还压着冬雪也赔了礼,然后道:“我们做朱家下人的,也不敢以势压人,只是我家小姐实在爱这猴儿灯,都说好男不与女斗,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吧。”   听完这番连消带打的话,顾玉成是真的恼了。猴儿灯自买了就一直在顾玉荣手上拿着,小姑娘今年才三岁多,你们也不瞎啊,怎么净睁着眼说瞎话?   他看向绷着小脸儿嘴唇紧抿的顾玉荣,问道:“阿荣,你喜欢这盏猴儿灯吗?”   顾玉荣轻轻摸摸小猴儿的尾巴,大声道:“喜欢!”   顾玉成颔首,对一黄一绿道:“我一个男人,也不与你们两个为难,只是我家小妹实在爱这猴儿灯,你们家为人心慈的小姐怎么也有十几岁了,就别逼着小孩子学孔融了。”   说完对王婉贞使了个眼色,绕过黄绿二人,大步朝前走去。   他身量渐长,又锻炼出一层薄薄的肌肉,并非文弱书生,冷着脸的时候很有压迫力。冬雪还想拦,被他凌凌的目光逼退,含恨让开。   她们主仆三人今天是悄悄出门的,没带家丁,不然非叫这穷酸好看!   不过一个好看些的穷酸罢了……   顾玉成并不知道自己被人骂了好几声穷酸,他抱着妹妹稳稳穿过这条挂满花灯的街,看了各式花灯,又买了几样吃食和一盏大大的鲤鱼灯,然后才慢慢回家去。   好不容易出来放风就被人扫兴,哪怕逛够了也得再洗洗眼睛,不然以后老在心里记着,就要变成阴影了。   到家后放下东西,挂好灯笼,又洗了手脸,已经是明月高悬。   顾玉荣提着那盏猴儿灯,困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她珍惜地摸了摸猴子尾巴,眼中满是困惑:“哥哥,为什么她们要买我的灯?我应该卖吗?”   小丫头很是聪明,这是记着了……顾玉成正色道:“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都依自己的心意。因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先买到了猴儿灯,它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就行。”   顾玉荣晃晃小脑袋:“那要是很多钱呢?”   顾玉成心头一动,他妹妹真是聪慧啊!这要是在从前,就该筹划着买学区房了。   “千金难买你高兴,高兴怎样就怎样,你小孩儿家家的,不要想这些。”顾玉成说着,拿过那盏灯,“你看,这盏灯是八十文,十倍也才八百文,你身上有多少文钱?”   顾玉荣闻言,摸摸裙子口袋,掏出一串铜板放到凳子上,又从脖子里扒拉出个扁扁的布葫芦,小胖手捏着葫芦嘴,掏出一张银票。   最后弯下腰,从两边袜子里各拿出几枚铜板,也放到凳子上。   做完这些,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顾玉成:“哥哥,我自己数不清。”   她背诗快,认字也不慢,但数数不行,现在也只能数到六十,超过就会倒到四十九。银子又得跟铜板换算一下,更是不知道多少文了。   顾玉成差点笑出声来。   他习惯在身上带钱,又让王婉贞和和顾玉荣也随身带。在他影响下,王婉贞从出门不敢带一贯钱,硬是变成了能揣二百两银票面不改色,连顾玉荣身上都带着五十两。   现在只要出门,不管是隔壁街买肉还是巷子口买馒头,王婉贞都会往顾玉荣兜里放上串好的二十枚铜板。   但是袜子里的几个,就是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他们自己藏的了……   顾玉成忍住笑,一个个带着顾玉荣数过去:“这是五文铜钱,这是二十文,加起来一共二十五文。这张银票是五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换一千二百文铜钱,加起来一共六万多文。拿这些钱去买猴儿灯,能买七百多个,咱们家里都挂不下呢。”   顾玉荣还不能理解七百是多少,但不妨碍她知道这是个大数儿,比那个十倍多许多许多。   而且这只是她身上的钱,她哥哥身上更多!   这么一想,顾玉荣瞬间开心起来,一个果子没啃完就在王婉贞怀里睡着了。   顾玉成将妹妹安顿好,又倒了一大杯水递给王婉贞,轻声道:“娘,你今天怎么了?”   他也是回到家才发现,王婉贞脸色很不好,甚至有点惊惧。   王婉贞摇摇头,在顾玉成担忧的目光里,好一会儿才道:“娘今天见到那黄衣服的姑娘,左边脸上有颗痣,觉得眼熟,就想起从前的事儿了,心里有点儿难受。”   顾玉成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王婉贞小时候就被卖到了大商户陶家做婢女,靠着手巧和勤恳,慢慢到了陶家小姐身边做二等丫鬟。   按照陶家惯例,她应该到了年龄就放出去嫁人,结果被那家的二老爷看中,要收了做通房。   王婉贞再老实,也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里能愿意跟着个色眯眯的老头儿?偷听到二老爷想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后,她就趁着月黑风高,悄悄跑了。   要是在陶家老宅,王婉贞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但恰逢陶家小姐出门探亲,把她带上了,趁着住店时人多事多的空当,她就藏在不知道谁家的马车下面,被带走了。   逃跑后王婉贞就沿着山路一直往南走,她并没有去处,只听说南边水土肥沃,想着或许能有一条生路。   就这么硬生生走了七八天,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栽进陷阱,爬也爬不出去,全靠那股不想死的劲头撑了两天。   终于等来了顾大河。   “娘就是那时候跟了你爹,慢慢过起了日子。”王婉贞颇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娘家,也没嫁妆,你奶奶总是不高兴,好在现在都熬出来了。”   顾玉成伏在王婉贞膝头,听得心口发疼。   王婉贞话少,说起往事也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过去,但她见到一张与当年管事相似的脸,都能吓得不轻,可想那时候吃了多少苦。   他默默记下那黄裙丫鬟的长相,安慰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况且这家姓朱,那家姓陶,应该只是长得像而已。”   王婉贞道:“我想也是。这些事儿原本该烂在肠子里,谁也不说,但是阿成现在是秀才了,娘也不是别人家奴婢了,想起来就想唠叨。”   “娘心里有事,不跟儿子说,还能跟谁说呢?”顾玉成又给王婉贞倒了杯水,笑道,“等我将来考中进士,做了官,就给您请个诰命,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什么猪啊狗的都抛一边儿去。”   王婉贞含笑点头:“好。”   .   中秋过后,顾玉成便又开始模拟考试,没再出过家门半步。   只在月底收到顾仪的来信,让他专心备考。这次字写的多些,足足两页纸,千言万语汇成四个字——务必考中。   顾玉成:“……”   得亏他经历过无数考试,不然来自老师的压力都能大到心态失衡。   哭笑不得地回了信,顾玉成就开始清点考试用具,将模拟考时想到的东西一一置办好,连笔墨纸砚都多买了两套。   准备就绪后,九月初三的子时,顾玉成背着包裹,排到贡院门口的队伍里,等待搜身进场。   贡者,献功也,所有排队的人,都是地方献给朝廷的人才。只有通过乡试考核,才能被贡到朝廷。   福宁城的贡院面积很大,能同时容纳来自附近州县的两千多名秀才。作为被上供的人才之一,顾玉成排了半个多时辰队才轮到,然后脱袜子、解头发,被翻了个彻彻底底。   为了防火,他的小炉子和木炭都被扣下,好在其余东西都没问题。   初秋的凌晨还是凉飕飕的,顾玉成迅速整理好仪容,就背起自己的大包裹,领了考号往里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6 20:15:42~2020-04-10 18: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 21瓶;方也 14瓶;小小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乡试考场   贡院内的号房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次序, 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个号房前都站着一名兵士。顾玉成走了一会儿才来到“庚”行, 找到自己的号房。   乡试三年一考, 贡院也三年一开, 只在开考前进行巡视和清扫。这间处于中间位置的号房明显是被大扫帚划拉过的, 竹枝痕迹宛然,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   顾玉成买了热水, 从包裹里掏出抹布,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特别是那块当做桌子的木板。   这可是考试写字用的, 万一有凸起没注意,下笔不慎损坏试卷, 就只能三年后再战了。   好在这板子虽然灰尘多得能按手模, 但非常平整,上面隐约可见之前考生留下的墨迹。   顾玉成用了三块抹布才擦干净号房,左右比了比, 发现比他在家搭建的模拟号房略宽一些, 顶上也严密,不像漏水的样子。保险起见, 他还是踩着用来当椅子的那块木板, 将油毡卡着砖缝弄到号房顶,又把三尺长的薄棉门帘挂到前头。   他坐下后,这个高度将将能挡住腰腿,还不妨碍巡考和外面的兵士监督他是否作弊。   迫不得已小解的时候, 也不至于那么尴尬……   顾玉成忙乎一通,已到了寅时。他又买了热水灌进自己带的小铜壶里,抱在怀里暖着。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标志着考生全部进场,贡院大门即将关闭。   随后,主考官带着几位考官开始巡场,神色严肃,告诫考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夹带作弊,否则枷号三天,剥夺功名。   顾玉成心想这处罚比院试作弊严重得多,又有兵士一对一监考,堪比人形摄像头,估计一个能作弊的没有。   结果试题纸还没发下,就听见哀嚎声响起,紧接着有兵士拖着个年轻人从他面前经过。   看这距离,应该是同一行号房的考生。   顾玉成:“……”   他安安静静地等了半刻钟,领到试题纸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印着三道四书题,二十道五经题,春秋经的题排在最后。   从乡试开始就是正考,不再考支离破碎的截搭小题,都是大题。虽然要默的字数不少,但做起来容易。   春秋经的四道题里面,有一道还是他在家中自己出题写过的。顾玉成心头一喜,当即决定把旧文删改用上。   概因这时候考试时间紧,考官认为学子急着交卷,来不及修改精进,以致场屋文字多有瑕疵,所以哪怕有人在场上把自己之前考试的文章拿出来誊上,只要质量可以都能过关。   要是恰巧被考官认出,文章又有所进步,还能从考官手中得个红圈。   顾玉成这篇文章是八月份作的,除了他自己没人见过,自然更拿得出手。   考场上能有这般运气,着实是个好兆头。顾玉成压下喜意,一边告诫自己不可得意轻狂,一边慢慢研墨思考首题。   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篇,他必须把第一篇写得最精彩,不然旧文再好也白搭。   这一题是“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字面意思就是德不配位的时候,不敢制定礼乐制度,有德行没地位的时候,也是不敢制定礼乐制度的。   这是圣贤谦虚之语,却隐约有讽刺时事之意。因为就在八月底,宝华天子宠信的国师之一,要求朝会前必须焚香祝祷,保佑国泰民安。   天子同意了。   这国师是道士,京师道门瞬间水涨。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俱是议论纷纷,连顾玉成这个只能看邸报的宅家学子都略知一二。   但这一二所知,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   因为他不知道考官是什么态度。   譬如这篇题目,如果想赞同,可以顺着圣人之言往下写,“夏礼杞不足徵,殷礼有宋存焉,周礼绵延至今”,而今圣天子的礼制,是能和周礼相提并论的存在,故可以遵从。甚至能再加点道家典故,让文字缥缈出尘一些。   要是想讽谏,那花样就更多了,一个道士凭什么插手朝廷大事?哪怕只是仪式,也不该由道士做主,圣人都说了,有位无德,不配定礼乐,敢问国师凭什么?炼丹术吗?   这题目着实刁钻,顾玉成没纠结多久,就选择了走中庸之路。   每个下场的学子,都知道“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考官”,但是他现在没法儿揣测考官心意,干脆纯理论不站队了。哪怕中庸,也比站错队强。   只是这德、位、礼,又该如何连在一起,破出题目呢?   顾玉成盯着草稿纸冥思苦想,直到天光大亮,照在小小的号房里。   他盯着那点光影,忽然有了思路,提笔写下“夫圣人传道以心,大贤悟道亦以心哉”,随后两句承题,三句起讲,笔锋如破竹般挥洒而下。   事实不好写,就唯心吧!   德位相配,譬如文质彬彬,唯有君子,礼乐安乐,才能言行无过,才是为臣之道!   思路顺畅后,连续三个多月的模拟考威力就显现出来,顾玉成写得几乎不加点顿,落笔成文。直到午时放饭,他已经写完首篇,连第二篇都写了三分之二。   怕打断思路,顾玉成只要了热水,就着热水吃了一把自己带的咸肉干儿,坚持将第二篇写完。然后仔细雕琢词句,更换了两处典故,才将两篇文章工整誊抄到试卷上。   收好试卷,顾玉成也不觉得饿,便只吃了张博饼,喝了几口水,就起身活动。   号房太小,所谓活动也不过是做两遍眼保健操,背对着兵士抬抬腿,扭扭肩,让四肢血液流通流通。   饶是如此,重新坐下的时候,顾玉成还是收到了来自监考兵士的小眼神儿。   他抬头对人家笑笑,就继续磨墨作文。   许是思路打开又精神饱满的缘故,顾玉成只觉文思泉涌,辰时不到就写完了余下五篇文章。   此时天色将黑,贡院里渐次亮起烛光点点,到处是续了蜡烛再奋战的考生。   按照顾玉成的作息,现在已经到了快睡觉的时候,他又怕滴了蜡油到试卷上,干脆收好草稿,明天再一并誊抄。   于是兵士就见天色尚早的时候,这考生便铺好被子,上下一裹,就这么窝在板子上睡下了!   兵士:“……”   顾玉成精神亢奋了一整天,又高度用脑,躺下才觉出累得狠了。   哪怕只能蜷缩着躺在硬木板上,他仍旧很快进入梦乡,只在半夜掉下去醒了一次。   看看天色不过子时,顾玉成坚持躺下又睡了一觉,再醒来就到了寅时。   他起身活动僵硬的手脚,原地踏步走了几百步,才觉得灵活起来,便买了热水,泡了一碗咸肉干儿配硬饼丝。   饼是王婉贞烙的菜饼,临考前切成细丝,以示没有夹带。虽然薄薄的,但有菜有油,这顿饭也算荤素搭配有营养了。   顾玉成是个极小心的人,这次要在号房里连待三天,他还是自带干粮,宁肯热水泡饭也不吃贡院的饭菜,就怕吃坏肚子有个万一。   虽然能让兵士带着去出恭,但卷子上会被盖上印戳,俗称屎戳子。一旦有了这个戳,考官判卷会直接黜落,凭你锦绣文章,也不会再看一眼。   忍着在号房解决吧……顾玉成实在做不到,干脆选择了少吃。   一碗泡饭下肚,天也亮了,顾玉成打起精神,从卷袋里取出草稿,先检查完文章有无要删改的地方,然后才铺开试卷,在脑子里将各类避讳、顶格退格的格式模拟一遍,方蘸了墨汁落笔誊抄。   每抄完一篇,他就将纸托起来晾干,顺便缓缓精神。   如此小心之下,直到临近午时,顾玉成才将剩余文章全部作好,妥妥帖帖收到卷袋里。   虽然每次开考的时间都是钦天监推算过,基本不会下雨的日子,但不把卷子放到特制的防水布袋里,他总是不大放心。   收好卷袋,顾玉成长长松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完成首场所有文章,就等明天一早交卷出去了!   心头放松之余,顾玉成顶着新轮换的兵士诧异的眼神儿,起身活动肩颈和胳膊腿,然后又泡了半碗饭,只这次将菜饼丝换成了切成小块儿的烧饼。   还没吃完,就见天色阴了下来,几点细雨飘洒而下。   顾玉成:“!”   他三两口咽下碗底泡饭,急忙去摸卷袋。   卷袋被他妥帖放着,自然没事儿,顾玉成打开伞挡在面前,又拿出衣服把卷袋裹住,然后解开衣襟将其护到背后。   这样号房前面的雨丝飘不到卷袋上,后面是严严实实的砖墙,头顶是防雨的油毡,完美。   这念头刚升起,就从隔壁飘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顾玉成登时一窒,满脑子都写满了卧槽。   他做不到,有人做到了……   考个乡试怎么这么难……顾玉成腹诽着,尽力屏住呼吸,矮下身从包裹里掏出仅剩的两条抹布,飞快绑在一起,绕过口鼻在脸上缠了一圈。   有了这简易版的脸基尼,顾玉成才敢缓缓吸气。饶是如此,今天也不可能再吃得下东西了。   此刻他真的无比庆幸早早写完了文章,但凡磨蹭一点,也要被熏得头晕脑胀。   号房前的兵士脸色发青,对顾玉成仓促之下被勒得奇形怪状的脸也只有羡慕——   年纪轻轻就准备得这么齐全,怪不得人家能考举人!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最低比例的防盗噢(小小声)23333333 第44章 还是乡试   这场雨来得突然, 好在不大,雨丝飘飘洒洒半个多时辰就停了, 只有空气泛着萧瑟的凉意。   然而还是有考生措手不及被沾湿考卷, 忍不住痛哭失声, 还有几个怒骂老天不公。   污了卷子便中举无望, 大声喧哗更是扰乱考场,当即被巡绰官呵斥, 又被兵士强行架走。不大点功夫,顾玉成就眼睁睁看着四个人从他眼前被拖走,有老有少, 俱是一身狼狈满脸扭曲。   没过两刻钟,又有几个考生先后被兵士带着往相反方向而去, 有的紧咬牙根似在忍耐, 有的脸色涨红颇为屈辱,神情都相当复杂。   顾玉成起初不解,待这几人先后返回, 才恍然他们是上厕所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这场骤起的秋雨受了寒, 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考生从顾玉成眼前经过,号房附近的味道也越来越难闻。   顾玉成蒙着口鼻, 翻出包裹里占地儿最大的皮制马甲, 抖开来穿到身上。   为避免夹带作弊,贡院是不允许穿棉袄的,皮袍之类也不能带毛,都是光光的一层皮。顾玉成进场时穿的就是四层单衣, 全是棉布做的,这会儿新添上的马甲是王婉贞用小羊皮做的,裁成常见的马甲样式,宽宽大大的,又挡风又保暖。   顾玉成其实并不觉得冷,他穿得多,身体也好,往常这个时节,不过一两件单衣而已。但同场考生的前车之鉴过于惨烈,他着实不想步人后尘,干脆顶着兵士审视的眼神儿,把这件样式奇特的马甲裹在身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多穿点儿总是没错的。   然而持这样想法的考生似乎不是很多,到傍晚放饭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十二个考生从顾玉成眼前经过,都是身体撑不住提前离场的。   还有两个甚至是被抬出去的,脸色惨白,只胸口微微起伏。   顾玉成看得心惊,且他自己蒙着脸基尼,穿着大马甲,看别人的同时也被每个经过的人用余光扫射,想了想干脆转过身闭眼假寐,只当背后没人。   时间渐渐流逝,一钩月亮浅浅挂在天幕上,应是快到亥时。顾玉成看看天色,想想晚上六七个考生先后被扶着架出去的场面,屏住呼吸掀起抹布一角,飞快往嘴里送了两块姜糖片。   头顶油毡不那么严实,时不时砸下一两滴积水。怕睡着后受凉,顾玉成一边小心护着考卷,一边隔上两刻钟吃块姜糖片,硬是在号房里捱了一晚上。   第二天破晓后,顾玉成解下脸上的抹布,使劲儿揉脸,觉着痕迹消得差不多了,就在兵士监督下拿上试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庚”字行号房,将小心保存的卷子交到受卷官手中。   然后原路返回,从另一侧走廊绕路,跨过龙门,慢慢出了贡院。   重新看到外面的天空,顾玉成心中很是感慨。   都说乡试最难,此话果真不假。他交卷前后两次经过“庚”字行号房,几十个号房里统共也没剩几个人。   这还是只是首场而已。   顾玉成一边安慰自己“淘汰率高那剩下的就更容易录取”,一边在贡院外头找了两个脚夫,用类似滑竿的简易轿子将他抬回家。   每到大比之年,福宁城就有青壮出来赚帮工钱,包括跑腿、抬轿、买东西、送信儿等等。毕竟不是每个秀才都家有余钱,有小厮仆人赶着车在外面等人。众多如顾玉成这般一个人赶考的,出了贡院疲累不堪,就需要人帮忙。   贵是贵了点儿,好在安全稳当。   家中,王婉贞忧心儿子,一早就在院子里忙活,正好赶上顾玉成回来。   看儿子脸色白惨惨的,王婉贞心疼不已,扔下扫帚要扶他去屋里。   “娘买了两只老母鸡,在炉子上炖了三天,最是滋补。你先靠床上歇歇,娘去盛鸡汤来。”   顾玉成摆摆手,坚持洗了把脸,又用青盐漱了口,然后换掉外衫,才觉得整个人缓过气儿来。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但现在天气凉,不是洗澡的好时候,只能凑合清理一下。   王婉贞不知儿子遭遇了什么,只当他是读书人洁癖发作,默默从灶上盛了满满一碗鸡肉端过来,又拎了热茶,让他润润肠胃。   那鸡是一早买好的,从顾玉成出门就开始煨到砂锅里炖,现在已是骨酥肉烂,汤汁金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可惜顾玉成在贡院里忍得生理失调,现在腹胀如鼓,对这碗色香味俱全的鸡肉视若无物,咕咚咕咚灌了半壶热茶,然后挑了几块肉吃下,就蒙着被子沉沉睡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醒来便见床头蹲着个脸蛋圆圆的顾玉荣,不错眼儿地看着他。   “哥哥,你醒啦!”   不等他回应,顾玉荣就蹬蹬蹬地跑出去,告诉王婉贞这个好消息,还捧了一大碗茶进来。   顾玉成心头感动,急忙起身接过,一口气喝完,嗓子舒服许多,夸道:“阿荣真棒,又懂事又贴心。”   顾玉荣抿嘴一笑,两只眼睛弯弯的:“我觉得也是!”   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将砂锅里的炖鸡一扫而光。   顾玉成在院子里散完步,泡了脚,再次早早睡下。   这般好吃好睡的休息两天,中间将早已背熟的律例温习一遍,初八三更,顾玉成就扛着包裹,再次排队进入贡院。   许是第一场考得过于艰难,第二场出乎意料地顺利,这次顾玉成被分到“丁”行号房,非但没有诡异气味,天气也始终晴朗。   他待在新号房里,笔下生花般完成了诏和表,判题也写得精妙,仍是第三日早早交卷归家。   待到第三场考策论的时候,顾玉成再次回到“庚”行号房,只这次位置靠外,砖墙上还能看到前两场考生留下的大作,一个畅想中状元,一个悲叹羞还家。   顾玉成粗粗扫过,就拆开墨条,慢慢研磨起来。   乡试三场,分别考的经义文章、应用文和策论,他最喜欢写的就是策论。无论什么题目都能拿出充分的论据支撑,再配合典故与圣人言,整体越发显得立意高远,筋骨结实。   首场都撑过来了,末场更不能失误。顾玉成这般想着,凝神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今之水利,犹人之经络,不可不慎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短小君o(╯□╰)o 第45章 放榜之前   贡院内, 一沓沓弥封过的卷子被受卷官捧着,跨过折桂桥, 送到北边考官所在地。   乡试考官就住在贡院北侧, 和考试的号房隔水相望, 中间只有一座桥相连, 为的是防止考官与学子勾连。乡试后张的榜又叫桂榜,这桥就命名为“折桂桥”, 寓意蟾宫折桂,得中秋闱。   过了桥,所有卷子要先被誊录官用红笔抄录下来, 包括原卷上有几处涂改、墨点,然后两人对读检查, 没有抄错后再送到考官手中批阅。   从乡试首场结束开始, 主考、副考、同考官们就忙碌起来,再没掀开过门帘出门,晚上也点灯熬油, 不肯稍歇。毕竟乡试乃国家抡才大典, 足有两千多名学子参加,哪怕黜落也得给个合理说辞, 不能轻忽。   和内帘官相比, 外帘官就相对轻松了,贡院关门后还能在号房里转悠两圈稍作休息。   “瞧这‘庚’行的顶,已经不大结实了,好些都漏风漏雨的。”   “嗨, 都臭号了,还想咋样?盼着老天爷不下雨吧!”   “你说今年会修缮贡院吗?”   “上峰的心思谁知道?不过修也不能在今年,至少得后年了。”   “可不是,也不知这次能出几个举人老爷。”   “咱这主考可是京师来的御史大人,听说严厉着呐!”   两个巡绰官谈论着走远,身后一排排号房顶上,隐约可见冒出芽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考官房内,不合格的卷子已被黜落一批,包括字数过多或过少、涂改墨迹特别多、卷子污损严重、格式不正确、犯了忌讳的等等。   这批卷子被放到单独的桌上,即使判卷结束后考官出来搜落卷,都不会再多看一眼。   依据学子所治本经不同,剩下的卷子被分送到五经房,由考官依次点评。同考官评过后,如果副考官觉得文章不错,就写一个“取”字在卷首,主考也觉得好,会再写一个“中”字。   此时,主副考官正在争论五经魁哪个堪做解元。   “诗经魁的文章法度严谨,化典故于无形,站高屋而建瓴,实是场屋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啊!”副考官窦轩举着手中卷子,大力推荐。   易经房的曹自然紧随其后:“我手上这篇,格律精密,理足神盈,不愧是易经魁,读之令人有所得矣。”   “春秋魁也不差啊,气度高华,风骨宛然,非有生花妙笔,不可做如此文章!”   “这一篇清雅端丽,破题不同凡俗,可称一时之选也。”   几个考官争来争去,纷纷把目光投向主考魏碑。   魏碑出身翰林院,后任御史大夫,文采自不必说,口舌也极是犀利。他早已将几篇文章细细翻阅,几个考官的评语也都做了参详,沉吟片刻便道:“五经魁首,才学相差无几,然春秋魁最是难得。譬如剑客对阵,旁人是手中有剑,他是人剑合一,整篇文章深得春秋笔法之妙,言微义重,后两场判与策也做得,正可取中头名。”   这话一出,几位考官均无异议。   五经题他们都是见过的,春秋明显偏难一点儿,还挖了个大坑在里头,凡是直接附和或反对的,大部分都被黜落。而五经魁这篇,以“圣人传道以心,大贤悟道亦以心”引发论点,一笔荡开陷阱,还写得雅正端方,深扣题意。   从这点看,确实春秋魁更胜一筹,不但文章好,而且以全篇论证春秋,殊为可贵。   曹自然轻笑一声:“这般春秋,倒是个做官的好苗子啊。”   头名既定,剩下排序差别不大,魏碑和几位考官一起定了前十名,就带着窦轩一起去搜落卷。   这场乡试要取中一百二十个举子,但因意外下雨的缘故,考生受寒退场或不小心考卷破损的很多,现在还差十几个,正可在落卷中搜检,也免得遗漏人才。   .   考官在贡院内忙着批卷排名之时,顾玉成正在家中炸鱼。   他原本是个不怎么求上进的人,人生梦想就是做一条平平淡淡的咸鱼,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不是为生存奔波,就是为糊口努力,绝少休息玩乐。   后来攒够银钱开始读书,也是将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每日里读书作文,不敢荒废半刻光阴。   直到这回考乡试,前前后后在贡院待了九天,考得顾玉成头晕眼花,浑身酸痛,他才放任自己埋头大睡了两天。   这时候就要感谢科举战线的跨度了,假如再过几天便考会试,实用主义者如顾玉成,也是不敢再踏进贡院的。   他太累了,必须得缓一缓养精蓄锐。   考试时怕闹肚子,不敢吃大油大盐的东西,现在得了空,顾玉成对油炸食品的渴望就冒了头儿。   他从街口买来六条鱼,鱼头留给王婉贞炖汤,剩下的鱼肉切成大块,浸泡半天又洗干净用葱姜蒜腌上,然后调了鸡蛋面糊,将鱼块挂上面糊下油锅里炸。   又是油又是肉的,加上腌制入味,没一会儿香气就四散开来,馋得顾玉荣频频在厨房口张望。   她也不干看着,搬了个马扎和几头蒜,一边剥蒜一边看,美名其曰帮哥哥看火。   顾玉成炸了满盆的鱼块,等晾凉一些就端上桌,给王婉贞盛上一碗,又给顾玉荣剔出一碗不带刺的肉,然后才给自己夹了几块。   “阿荣早会自己吃鱼肉了。”王婉贞笑道,刮了刮顾玉荣的鼻头,“又骗你哥帮你挑刺儿。”   炸好的鱼块儿外酥里嫩,咬下去满口鲜香,顾玉成吃得眼睛微弯,暗道果然是油炸食品最能满足口腹之欲。   他在考场上不敢多吃,考完又喝了几天粥调理肠胃,直到今天才体会到大口吃肉的快乐,一时间只觉得浑身舒坦,连对名次的担忧都短暂散去。   咽下最后一口,顾玉成道:“如果这次考不中,我就开个店卖炸货,炸鱼炸鸡炸丸子,生意一定很好。”   王婉贞:“……”   “哥哥真的要卖炸货吗?”顾玉荣双眼亮晶晶的,“太好了!我最喜欢吃炸鱼了,我能帮哥哥看火,还能拾柴!”   看儿子女儿兴冲冲计划起炸货店的事情,连从哪里进货都想到了,王婉贞哭笑不得地给他们各自夹了两块鱼:“别想那么多,你哥肯定能考中的。”   想想又补充道:“考不中也不要紧,清平县统共就没多少秀才,回去开个私塾也挺好。”   王婉贞心里觉得自己儿子肯定能中,但万一不中,她也舍不得儿子再去赶考了。   这十几天里,她隔日就会出门买菜,顺便听听消息,很是见了不少失意人。有中年落魄没盘缠回乡的,有屡试不第嚎啕大哭的,甚至有头发苍苍的老翁想不开被人劝住的。   真要让儿子变成这样,还不如回家乡做个秀才公,一家人过点儿小日子。   当初从顾家大院里分家出去的时候,她做梦都没想到能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儿子成了秀才,家里小有余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顾玉成一时兴起开玩笑,没想到家中唯二两个女性都对他能否考中举人不甚在意,说着说着甚至比较起私塾和炸货店哪个更好了。   顾玉成不自觉放松下来,就着炸鱼慢慢喝完了一大碗软糯香甜的小米粥。   明天就是张榜的日子,中不中一看便知,只盼这九天的煎熬能换来个好成绩吧。   .   福宁城朱家   “小姐还是不肯吃饭?”朱彪皱起眉头,看向恨不得缩在角落里的小丫鬟,“还是为了那个姓顾的?”   冬雪讷讷点头,小声道:“小姐说,说……”   在没事就爱动手的大少爷面前,冬雪结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急得满头冒汗,瑟瑟发抖。   “真是没用。”朱彪不耐烦地哼了声,披衣起身,大步往妹妹朱玲的院子走去。   到了一看,房间里摆着各色冷热菜,还有几十种点心水果,朱玲却倚靠在床头,白着张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朱彪满脑子火气登时化为心疼,劝道:“不是给你做了猴儿灯吗?怎么又生起气了?再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啊!”   自八月十五逛街回来,朱玲便气得不肯吃饭。他问来问去,才知道是被人抢了最后一盏猴儿灯,心里气不过。   朱家在福宁城也算得上有钱人,一盏灯算什么?朱彪当即派人拿钱去找那摊主,找到后让他带着徒弟连夜赶工,一口气做了几十盏猴儿灯,满满挂了一院子。   把朱玲气得又绝食了两顿。   朱彪实在搞不明白少女心事,最后好说歹说,才勉强留下一盏猴儿灯,挂在院里花树上。   他想去教训那不识眉高眼低的小子,却被朱玲的贴身丫鬟陶翠拦住,朱彪这才委婉知道,妹妹看上那小子了。   出去一打听,发现对方就是个外地来的穷酸秀才,成日在家死读书。朱家当然不可能把小姐嫁给这么个人,劝说无果后就任她在自个儿院子里伤春悲秋,只等以后相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再发嫁。   没想到朱玲真倔上了,这几天更是不肯吃饭。现在仍是白着脸不说话,只默默对着朱彪掉眼泪。   朱彪头都疼了,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终于道:“明天就是放榜的好日子,那姓顾的要能考中举人,咱家就来个榜下捉婿。你陪嫁丰厚,不算亏待了他。”   “若是没考中,凭你再怎么不吃饭,也不能嫁。咱家有的是钱,没有把妹妹嫁给酸秀才的道理!”   赌咒保证一番,哄得朱玲下床用饭后,朱彪出门叫住个伶俐小厮,恨声道:“今天子时你就去贡院外头等着,看有没有姓顾的在上面。”   他就不信了,一个半点名声没有的秀才,还能在福宁城取中举人!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那小厮就满头大汗地跑到他院里,大声道:“张榜了大少爷!上头两个姓顾的,一个是头名解元,一个是九十八名举人老爷!”   朱彪:“?!” 第46章 乡试解元   顾玉成挤在人堆里, 非常后悔。   他一大早来看榜,贡院高高的围墙前就已经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还有人不断涌来。顾玉成一个犹豫没及时撤走, 就被堵在了中间, 进也进不得, 退也退不得。   好在来看榜的不是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家里的小厮,虽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半点空隙不留,但没有横冲直撞的。还有兵士在一旁吆喝着维持秩序,避免出现拥挤踩踏。   顾玉成拼命踮脚, 昂首呼吸高处的新鲜空气,同时努力越过黑压压的人头, 朝着数米开外的红榜张望, 寻找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挤了多久,顾玉成只觉眼睛都瞪酸了,才终于挪到近前, 迎面就见“顾玉成”三个字端端正正写在中间位置, 旁边环绕着四个经魁的名字,共同组成了同心圆里最核心的小圈。   顾玉成刷得闭上眼睛, 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他深吸一口气, 瞬间被周围各式人味儿熏得清醒过来。抬眼看去,不但自己名字在原地,旁边还有小字详细写着籍贯和考号。   顾玉成一字一字核对过去,确实是他本人无误了。   他不但中了举人, 还是头名解元!   顷刻间巨大的喜悦如潮水涌来,将顾玉成浑身上下包裹其中,他几乎要攥着拳头努力克制,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他中举了!   他以后再也不用考乡试了!   再也不用在号房里连窝三天了!   顾玉成精神大振,挤了半天的疲累烦躁一扫而空,看周围人情绪激动,有喜有悲,也没说自己就是解元,只慢慢瞅着空当往外挪去。   好容易挤出人群,顾玉成长长出了口气,一摸脸上全是汗,衣服皱巴巴的,连鞋子都被挤歪了。   旁边恰有几个中举的学子在高谈阔论,问起可有人知道本场解元是何方神圣。   “五经魁中四个都是有名号的才子,春秋魁却不曾听人说起。”   “福宁城文风鼎盛,才子众多,怎的考官大人点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做解元?”   “兄台有所不知,我在客栈曾耳闻解元名姓,听说是拜了清泉居士顾仪为师。”   “原来如此,顾先生乃当今名士,才华横溢,想来解元公也是一时俊杰。”   “听说年龄未及弱冠,也不知是怎样风流人物!”   “我等也是解元公的同年,何不请人介绍结交?”   “贤弟说的是,今天来看榜的少年人不多,不知解元在不在其中。”   顾玉成:“……”   眼看有目光往自己这边扫过来,顾玉成急忙举袖遮脸,迈开两条长腿迅速走掉。   他身上都挤成这样了,不用看也知道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哪里敢以这副尊容见人?   还是赶紧回家为上,说不得很快就有小吏送举人衣冠了!   新出炉的解元公悄悄溜走时,与他同姓的顾镛正在路边茶摊畅快饮茶。   “承贤弟吉言,这次终于取中了!”顾镛对同乡道,“若不嫌弃,我便将这次的文章都默出来送予你们。”   每次乡试之后,就有举人跟书店合作,印自己的科场文章来卖,也是收入的一大来源。顾镛这么说,就是要免费送文章给落第的同乡了。   两个同乡大喜,再三感谢顾镛,其中一个看看天色,道:“我们何不回客栈去?顾兄今次中举,正可置桌席面庆贺。”   另一个道:“说来惭愧,今天摸黑看榜,见了头名姓顾就被挤到后头。我心里着急,就跟人说自己是解元同乡,想寻个方便,结果报了籍贯被人骂成假冒的。幸好顾兄也中了,不然真不知怎么收场!”   “哈哈哈!贤弟太看得起为兄了!”顾镛大笑,随口念道,“本家同在桂榜上,解元与我遥相望。他年共赴琼林宴,再道金玉喜结缘。”   他也是摸黑来的,还从人堆里拉出了自己同乡,当然知道解元名姓。顾玉成名中带“玉”,他的名字中带“金”,虽然乡试名次差距大,但如果明年春闱两人都中进士,也是金玉喜相逢的一段佳话了。   这四句占得甚妙,两个同乡纷纷夸赞。顾镛与人谈笑片刻,便拒了回客栈的邀请,挥别同乡后独自一人往酒楼走去。   三个人同时赴考,只他一人中了举,到底不好在同乡面前喜形于色。   顾镛边走边想着要多赋诗几首供人传唱,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其中两个手里还拿着红绸缎往他身上捆。   顾镛大惊,一边喊着“有辱斯文”一边使劲儿挣脱,奈何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几息功夫就被捆成个红粽子,只有两条腿露在外面。   “举人老爷莫惊慌,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姻缘!”一个略清秀些的小厮安抚道,“我家小姐年方二八,花容月貌,中秋灯会上一见倾心,仰慕老爷学问,想请您做个东床快婿呐!”   原来是赶上榜下捉婿了……顾镛将一颗乱跳的心悄悄放好,迟疑道:“此话当真?”   他八月初到的福宁城,确实逛了逛灯会,还偶遇着几位大家闺秀,莫非有一个看中了他?   那小厮能在仆婢众多的朱家混成心腹,最不缺的就是眼力界儿,一看顾镛脸色,肯定确有其事,当即心头一喜。   对上了!   年轻举子,五官端正,去过灯会,遇见小姐,可不就是眼前这位?   而且家中贫寒,中举了只能在茶摊喝茶,更是错不了!   “这还有假?骗谁也不敢骗到举人老爷头上啊。” 那小厮嘴皮子极是利索,喜气洋洋地道,“您就瞧好吧,咱们朱家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家,这万一不成,您就是去给大少爷谈诗论文的,也是府里贵客!”   顾镛闻言,心头暗自喜悦。想不到他二十又五,还能遇到这般知己,恰逢前头妻子病亡已有两年,若真成就一对眷侣,比什么金玉相逢更是佳话啊!   凭这几个小厮,朱家就得是个豪富人家,这种人家的小姐,纵使相貌差些也无妨……   这么一想,顾镛也不消极抵抗了,由着几人将自己扛起来,一路往朱家而去。   倒不是朱家仆婢眼拙,而是顾玉成真的太宅了,除非黄绿二人到场,否则根本没有被认出来的机会。   他成日里闭门苦读,家中只有王婉贞偶尔去采买。本就人生地不熟的,王婉贞又沉默寡言,以至于朱家仆婢打听了两天只知道这家人姓顾,有个赶考的学子,其余诸事一概不知。   现在有个大致相符的顾镛出现,可不就被当做正主捉了去?   顾玉成不知自己阴差阳错地与一桩婚事擦肩而过,他遮着脸疾走到家,对王婉贞和顾玉荣宣布了中举的好消息。   “我就知道阿成一定能考中!”王婉贞开心得热泪盈眶,当即要烧香拜佛,又拿干净衣服给顾玉成,还要准备饭食和给报喜人的赏钱,忙得团团转。   顾玉荣也为哥哥感到开心,但她放心不下美味的炸鸡炸鱼炸丸子,忍不住道:“哥哥,你是不是最喜欢炸货店呀?”   “是呀。”顾玉成哈哈大笑,将顾玉荣抱起来转了两圈,“将来安定下来了,咱们就去盘一个炸货店,阿荣来做东家,好不好?”   顾玉荣放下心来,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大声道:“好!”   没过多久,有报喜的人骑马前来,一叠声的恭喜,连夸顾玉成是文曲星降世。   邻居们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才知道这里住着解元公,一个个与有荣焉,纷纷回家拿贺礼。   王婉贞喜笑颜开地给了赏钱,又给邻居们分瓜子点心。她一心觉得儿子能考中,悄悄买了不少,预备着中了就拿来散喜气,不中就自家吃掉,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他们这次租的院子贵,邻居也比清平县的富裕,贺礼有鱼有肉,还有送文房四宝和银子的。顾玉成站在王婉贞身边,将价值超过两条鱼的一律拒收,只说自己无功不受禄。   他是今科解元,又生得俊美,说话和气,即使拒绝也不让人难受。邻居们不好硬送,只得放下便宜礼物,把他夸了又夸。   顾玉成一直应酬到天将黑,来访的人才逐渐散去。他暗自松了口气,关起门和母亲妹妹开了一坛米酒,小小地搞了个庆祝仪式。   晚上,下弦月高挂天边的时候,一家三口还到路口烧了些金银元宝。   这是溪口村的习俗,据说只要在十字路口烧祭,就能让过世的亲人收到。而他们很快就要赶赴京师,今年都不能回村祭拜,现在告知顾大河儿子中了解元,也是一种安慰。   祭完回到家中,王婉贞带着顾玉荣洗漱睡下,顾玉成却点起蜡烛开始作诗。   放榜之后就是鹿鸣宴,所有新取中的举子都要参加,他作为解元,年纪又轻,十有八九要做诗助兴。   可惜顾玉成是个实用主义者,考什么学什么,诗词一道只通了音韵和格律,让他即兴发挥肯定得砸锅,只能提前多准备几首。   多快好三项,就占个“快”字吧。   .   惨淡月光下,顾明祖靠坐在客栈墙壁上,酒壶颓然倒在脚边。   他望着桌上的行囊,只觉满心凄凉。   红榜上两个姓顾的,一个不是他,另一个也不是他。   那排在正中的名字,更是狠狠刺痛了顾明祖的眼,让他恨不得戳瞎自己。   怎么偏偏就是顾玉成呢?   明明几年前还是个文章稚嫩的小毛孩,怎么今天就能成了乡试解元呢?   自打那年试探不成,他就没再搭理过顾玉成,整个清平县几乎无人知道他们是堂兄弟。可是这个名字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他耳边,特别是在图书馆落成以后。   同窗即使不去借书,也要夸上一两句,仿佛这样才是个胸怀坦荡的人。   从最开始听到时的羞恼到后来的平静,渐渐的顾明祖已经能当顾玉成是个陌生人了。他有了白胖的儿子,又纳了一房小妾,每日红袖添香,勤学不缀,就等大比之年中举。   结果竟然落第了……   顾明祖捡起酒壶,灌了一口酒,脸色越发难看。   他就知道顾玉成是个邪门的人!   想想吧,他得罪了顾玉成,结果乡试落第。那个刘武,当初跳出来说县试案首有隐情,被羞辱一番后性情大变,连结保的好友都跟他散了伙。   最后实在找不到人结保,刘武干脆连后面的院试都没能参加,至今还是个童生!   顾明祖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他打了个哆嗦站起来,又加了件衣服。   凄凄明月难为光,寂寂愁人难为肠,他如今,竟是个难为之人了…… 第47章 鹿鸣宴上   九月二十七, 一众举子身着新衣衫,在学官带领下来到鹿苑, 参加鹿鸣宴。   福宁城学风兴盛, 一代代下来举子众多, 慢慢就在府衙内建了鹿苑, 专供三年一次办鹿鸣宴用。   这园子叫做鹿苑,其实并不很大, 但里面养了十几头梅花鹿,极是应景。众学子中不乏没见过鹿的,路过时忍不住多看几眼, 脚步也慢了下来。   顾玉成身形挺拔地走在前列,只淡淡扫了一眼就目不斜视继续向前。   他曾是近距离接触过虎豹狮狼的人, 几头鹿着实不算什么。然而落在学官眼里, 越发觉得他少年老成气度非凡,一时间眼神都更加慈爱。   鹿苑早已布置整齐,一百二十名新举子按次序坐好, 四人共一桌案, 经魁两两一案,解元则独占一案, 位置也最靠前。   待本地学政和考官们渐次落座, 说了几番场面话,众人又齐声唱和《鹿鸣》诗后,宴席便正式开始。   顾玉成独自坐在桌案前,悄悄松了口气。   原身跟着陆夫子念书, 不曾学过鹿鸣诗怎么唱,他就更不会了,方才只好干张嘴不出声,假装唱得感情充沛。偏他位置靠前,又格外年轻,主考和同考官的目光时时扫过,紧张得差点对不上口型。   然而这口气卸下没多久,顾玉成就被主考魏碑点了名,让他作首诗。   “在座人才济济,均非凡俗,正可由解元起,诗词佐酒,以文会友!”   众人齐声称快,顾玉成站起身,只觉满座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简直要在衣服上灼出洞来。   他也不慌,目光专注看向主考,拱手一礼后朗声道:“学生治学日短,不善作诗,今天就抛砖引玉,以飨诸位。”说完抑扬顿挫地将昨天准备好的七言诗背出来,从容坐下。   平心而论,这诗做得平平,但非常契合鹿鸣宴的庆祝气氛,又是脱口而出,这种场合没人跳出来煞风景,学政和考官点评夸奖后,其余经魁便开始依次作诗。   五经分别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魁首就是从本经学子中选□□的头名,共同组成乡试前五名。   后人喝酒划拳时爱念叨“五魁首、六六六”,其中的 “五魁首”就是乡试五经魁。   顾玉成作为春秋魁兼解元,完成作诗任务后全身放松,便专注看其他人作诗。   本朝科场不考诗赋,举子中擅长作诗的就没那么多,有人既不会作诗又没有提前准备,干脆罚酒三杯跳过去,落得坦荡。   但诗经魁孟彦昭是真的会作诗,最开始的五言诗字字精妙,赢得满堂喝彩。所有人都轮完一圈后,他还又做了两首,也是文采斐然。   顾玉成不禁心生敬佩,暗道诗经魁年纪不大,竟能出口成诗,想来是个神童一类的人物,跟他这样强化模拟考出来的不同。   诗词佐酒环节终于结束,学政总结陈词,再次勉励众举子刻苦读书,不可抛费光阴,便到了吃饭的时候。   顾玉成看热菜上凝了白白的油脂,便专注吃冷盘,将切成薄片的羊肉在碟子里沾了酱汁,细细品尝。   据说鹿鸣宴上的羊肉是从草原运来肥羊宰杀所得,肥瘦适宜,滋味鲜美,顾玉成格外多吃了几片,才将筷子伸向素菜。   他吃得半饱时,宴席已近尾声,众举子谈笑风生,在席间走动结识同年。   顾玉成抓紧吃掉几口就专心应酬前来打招呼的举子,但凡来道喜的就恭贺同喜,夸他天赋异禀的就说是老师教得好,言辞谦虚谨慎,不见一丝轻狂。   这做派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却惹来旁边孟彦昭不满,举着酒杯道:“解元公未免妄自菲薄,你若是平平无奇,那我等岂非朽木?”   这话说得带刺,却是冤枉了顾玉成。从他本心来说,考中解元异常欣喜,但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狂妄的。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肚里攒了十几年学习经验,久经锤炼的学习方法配合模拟考这一利器,自然进境飞快。   这会儿被年轻的诗经魁当众质疑,顾玉成也没法坦诚相告,只好道:“孟兄言重了。你我同为经魁,才学相差能有几何?我不过侥幸得一新奇法子,颇有助益罢了。”   解元这么说,是要把方法公之于众?   周围举人瞬间竖起耳朵,就听顾玉成道:“老师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然乡试三年一考,只靠下场积累经验,未免蹉跎岁月。”   几个年长的居然不禁点头,若非三年一大比,他们何苦熬到不惑之年才博得举人出身?   顾玉成眼神扫过周围数人,正色道:“要想多攒经验,还是要靠模拟考。”   他将如何模拟一一道来,包括模拟频率、强度以及如何从模拟中吸取经验教训等,详细到听完就能原样照搬。   在场都是贡院号房里考出来的举子,一听就知道这方法可行,只是太艰难了点儿。他们考一次乡试就要去半条命,解元却能隔日模拟,果非常人!   易经魁孙茂感叹道:“圣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后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解元公年纪不足弱冠,却能做到圣贤所言,茂自愧弗如也。”   其余几人也连连夸赞,毕竟不是谁都能将自己的备考经验告知他人,凭这份心胸也不是一般人。   “谬赞了,说到底不过‘勤学苦练’四字而已。”顾玉成说完再次祭出顾仪,把这位老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宛如点石成金的仙人。   孟彦昭:“……”   听听听听,这人又假谦虚上了!   看孟彦昭一脸愤愤不平,孙茂急忙将他拽到角落,低声道:“休得胡闹,你忘了师长嘱托吗?”   他和孟彦昭都出自黄湖书院,又沾亲带故,知道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才高气盛。本想做个年轻解元,结果解元被个更年轻的学子拿下,难免心头郁闷。   但鹿鸣宴不比书院讲经堂,恶了学政大人后果严重,纵使孟彦昭不满,孙茂也不得不担起兄长责任,将他未出口的狂言拍回肚里。   “你下场九天,都在哪行号房?”孙茂   孟彦昭:“?”   “书院师长通了关系,黄湖考生都在天地行的号房。”孙茂声音更低,“你可知道,顾玉成首末两场考试都在‘庚’字行号房?”   孟彦昭:“?!”   黄湖书院的夫子经验丰富,他当然知道号房排布。“庚”字行可是所有考生闻之色变的臭号,才高八斗如孙茂,三年前就是被分到这一行,结果没考完首场就被抬了出来。   所以这次师长们才费力气通关系,给他们弄到靠前的号房……   这般说来……孟彦昭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归于平静,对孙茂拱手道谢。   孙茂松了口气,拉着他重回经魁桌案,和往来举子谈笑起来。   .   鹿鸣宴过后,顾玉成就开始写信。   第一封写给远在京师的顾仪,报告喜讯的同时狠狠把他夸了一顿,不重样的赞美都写了三页纸。   第二封则写给谭县令,感谢他的教导与栽培。当初在清平县时,这位县令对他多有照顾,历年试题和县衙卷宗都送到顾家,让他学习揣摩。现在他得中解元,也当送上福宁城特产聊表心意。   至于第三封则是写给陆夫子的,虽然没有在这位夫子手下考取功名,对方也是原身的授业恩师,不好置之不理。而且顾玉成后来又去看榜,在落第的榜上找到了顾明祖的名字,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决定维护好跟陆夫子的关系,省得被顾明祖背后嚼舌。   至于溪口村的吕老太太等人,顾玉成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现在已经中举,有了做官的资格,即使这些人想找麻烦,也没那个本事。   他已经不是从前毫无还手之力的顾二郎了。   送出信件与礼物,又应邀赴了两场官方宴席,顾玉成就再次开始打包家当行礼。   一回生二回熟,加上福宁城相对繁华,这次只花了两天功夫就处理完毕,雇了车往京师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赶考获得了官府赠银二十两,还有一袋精米。   作为举人,顾玉成进京赶考是有公费支持的,假如他选择明年初和其他举子一同赴京,还能乘坐官府提供的马车,上面插着“奉旨赴考”的旗子,一路住驿站都免费。   与此同时,他的廪生福利将延续到今年底,现在仍能凭公文领取廪银廪米。   然而顾玉成作为模拟考代言人,不肯在福宁城耽搁,宁愿多出钱也要提早到京师,就只领了举人银米。   即便如此,王婉贞还是非常开心:“夫子说的没错,书中自有千钟粟,阿成你考了举人,咱们家连米都比往日吃得好。”   这精米不知是什么品种,煮熟后微微泛绿,顾玉荣尤其爱吃,现在每顿能多加小半碗饭。   福宁城距离京师不远,路上走走停停,一家人终于在十月中旬赶到了京师。   作为第一大都城,京师城墙威严高耸,其上兵士林立,个个手执□□,脸色冷厉。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来人往,热闹熙攘,还有赶着骆驼的商队。   顾玉荣第一次见到骆驼,被那双睫毛的大眼睛迷住,闹着让哥哥往前走,好排在商队后头。   “我就看看,不摸它。”   顾玉成忍俊不禁,揉了揉顾玉荣的脑袋。正要往进城队伍里走,忽然被人叫住——   “敢问可是清平县顾家郎君,讳上玉下成,来京师考会试的?” 第48章 京师顾家   顾玉成闻声看去, 就见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人笑得殷切,边说边朝他走来, 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小厮。   “小人是京师顾家的管事, 老爷听说您要进京, 这几天都派小人在城门口等着迎接呐。”中年人自报家门, 又请顾玉成移到旁边他们带来的车上,好进城接风洗尘。   顾玉成稳稳站在原地, 道:“我初到京师,理应上门拜访,只一路风尘仆仆, 多有不便,数日前便与老师在信中约定, 进京修整两日后再行登门。怎的老师忽然改了主意?”   “这……”中年管事干笑几声, 脸上浮出些尴尬。   他的确是奉命来接顾玉成的,但下令的不是顾仪,而是顾家老太太, 也就是顾仪的母亲。   这母子俩因事起了龌龊, 顾仪愤而离家,宁肯住在庄子里, 成日往返奔波也不回去。老太太心中焦躁, 就想借着顾仪学生进京的机会,缓解一二。   怕被顾仪抢先,管事已经在城门口等了四天,见着一家三口进京的就上前打问, 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   他看这一家三口都穿着棉布衣裳,估计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打算直接把人带到顾家去。至于解元,京师里每隔三年就来好几个解元,也没见多长几个鼻子眼睛,且这顾解元又格外年轻,想来看不出什么。   没想到人家这么不好糊弄……   眼看顾玉成没有动身的意思,甚至眼中出现明显的怀疑,仿佛下一刻就要报官似的,管事只好在多加美化的基础上和盘托出,着重强调了顾老太太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末了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已经派人请老爷了,现下老爷应该也在家中等着,您看要不……”   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师让他先自行安顿,只可惜棋差一招。   顾玉成略一沉吟,决定先去顾家拜访,当即收敛神色,客客气气地道:“劳烦了,车子就让他们跟上吧,正可将礼物送予老师。”   管事大喜,忙带着小厮在前领路,进城后径直往顾家而去。   车上,王婉贞小声道:“怎的忽然要去顾先生家中?咱们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恐不得体。”   “是老师的母亲派人来接,不好不去。”顾玉成声音也低低的,“娘不用担心,趁现在有空,先整理整理就好。”   越靠近京师,官道附近就越是繁华,他们昨日住店的时候,想着快要进城了,便各自洗澡收拾一番,今天还能见人。   王婉贞点头应是,飞快给顾玉荣解开头发重新梳编,又把自己头发理了理。   一旁的顾玉成整完头发,干脆连外衫都换了。他有种直觉,今天恐怕不会特别顺利,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尽量给老师挣面子才是。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停下,顾玉成扶着王婉贞下车,又把顾玉荣抱下来,然后让那管事把礼物卸下收好。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后面这辆车上都是带给老师的礼物,就麻烦你们了,也省得车夫再跑一趟。”   这次进京,他们仍是雇了两辆大车,一辆载人一辆载货,其中载货的那辆装满了各色腊肉果脯和书籍,还有福宁城特产的一种核桃,皮薄肉厚,很是美味。   他们自己的家当则不多,只有一箱衣服和少量锅碗瓢盆,在另一辆车上挤挤就全放下了。   倒不是这次在福宁城置办的东西少,而是邻居们太过热情,都想讨个解元家的物件儿沾沾文气,甚至还有人辗转请托,愿意出高价买。   顾玉成劝说无果又急着出发,干脆象征性收了几十文钱,就把桌椅板凳和两个旧砚台都送了人。顾玉荣这几个月和隔壁的一双儿女时常投壶切磋,临走时有样学样,拿了三个碗送给人家,说是以后一吃饭就能想到她。   这般倒腾下来,他们带上路的行礼就少了许多。为了不浪费空间和车钱,王婉贞干脆买了一车东西,有给顾仪的礼物也有给他们自家的,预备进京后先用着。   现在临时登门,顾玉成决定将这车东西献祭出来。世情嫌简不嫌虚,多点礼物总是没错的。   没想到一整车都是礼物……管事眼中露出喜色,连连夸赞后就指挥闻讯而来的仆婢卸货。待见到里面东西样样实惠后,连车钱都抢着付了。   清点完礼物,交待另一个车夫到欣荣书坊等着,顾玉成全家就被仆婢簇拥着迎进顾家大门,朝内堂走去。   顾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顾仪祖父曾官居一品,深得天子信重。顾家宅子就是当时御赐的,占地近百亩,布置得极为精巧,回廊曲折,处处风景。   管事往日里带人进来,听过无数赞美之词,然而顾玉成是个参观过各地园林与豪宅的人,故宫都去了十几回,顾家宅院相比起来并不突出。故而他稳稳走在青石板上,内心非常平静,只暗暗感叹老师家里真有钱。   顾玉荣年龄太小,还不到分辨富贵的时候,平日里又过得自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人配合,哥哥考中解元后还被邻居围着夸,正处在自信膨胀的阶段。她这会儿被哥哥抱在怀里,眼睛四处转着看,只有好奇跟新鲜,没有半分羡慕。   一家三口中只有王婉贞暗自紧张,但她的人生前半截都在战战兢兢做丫鬟,养成了胆小谨慎的性格,这会儿怕惹人笑话,干脆半垂着眼,跟在儿子旁边往前走,不多看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   管事在一旁越看越是惊讶,他自认有双会看人的厉眼,今天却屡次走眼,心说难怪老爷那么个怪脾气要破格收学生,人家还真不是一般人。   这般想着,管事态度愈发恭敬,到了厅堂都没用小丫头打帘子,自个将顾玉成一家送进去,高声笑道:“老夫人,四老爷,解元公接来了!”   顾玉成抬眼一看,上首坐着个满头珠翠的老太太,旁边那黑着脸的,可不就是他数月未曾谋面的老师?   他急忙躬身见礼,王婉贞和顾玉荣也对二人行礼,顾老太太喜笑颜开地起身上前,拉着王婉贞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啊,你把孩子养得真好!这俩孩子啊,我一见就喜欢,可得在家里住下,多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王婉贞忙道不敢,都是先生教的好。   顾老太太最喜欢听人夸自己儿子,笑得越发开怀,又瞪了考校学生功课的儿子一眼,让他悠着点儿。   瞧瞧那长脸,把人吓跑了不肯住家里可怎么办? 第49章 安顿下来   顾仪巴不得吓跑自己学生。   他自回京就被合阳公主频频送礼, 烦不胜烦之下干脆住到城外庄子去,平日吟诗作赋, 需要进城就骑马往返, 乐得逍遥自在。   结果老母亲死活劝说无果, 把主意打到他学生头上了, 直接从城门口截了人带到家里,还想哄着人住下。说是为了方便教导, 不过是想顺势把他也扣在家中罢了。   顾玉成向来尊师重教,对他极为孝敬,只要他露出点意思, 肯定不会答应老太太,只是……   想到京师的房价米价, 顾仪罕见地犹豫了。   假如再年轻二十岁, 他是万万不会考虑钱财之事的,但他多年来饱经世事,已非当年风流才子, 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 处处都是钱。偏他这学生命途坎坷,少年失怙, 为了攒束脩都能去酒楼当管事, 若能在顾家住下,自然比去外面赁房子方便得多。   看母亲神色,显然也是真心喜欢顾玉成兄妹俩,恨不得这是自家孙子才好。   顾仪更加纠结了, 拒绝吧对不起学生,这学生还给他考了个解元回来,接受吧又委屈自己,他今天回家还被合阳公主的人堵住送花笺来着……   顾仪心中百转千回,脸上越发冷肃。   他从教多年就这一个学生成了才,其余朽木不堪提起,会试在明年二月,算来不过百余天,索性学学释氏,权当自己是母亲桌案上的牺牲罢!   他这头刚下定决心为学生奉献己身,那头顾玉成却是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顾老太太,说是已经托人帮忙寻了宅子,不好在老师家中叨扰。   顾老太太奇道:“你小小人儿,怎的在京师还交上朋友了?”   “是从前在县里和欣荣书坊有旧,恰好他们家在京师开了分号。”顾玉成笑容腼腆,“虽不住在一处,以后也要时常拜访,您不嫌晚辈烦人就好。”   顾老太太这个年纪,最喜欢好学懂事的小辈,闻言越发怜爱。她又劝了两次,见顾玉成实在坚决才作罢。   数月未见的学生这般贴心,一举解决后患,顾仪心头又感动又辛酸,家宴过后送顾玉成出门时,差点没忍住劝他跟自己去庄子上住,好悬想到要考会试才咽了回去。   他怅然返回主院,进门就被顾老太太揪住耳朵怒吼:“你看看你!学生大老远过来,全家都不宽裕,还给你带了满满一车礼物,你就这么对人家?玉成那孩子还是你本家呢,你怎么这么小气?让他住家里怎么了!”   “别跟我说他有地方落脚!那孩子就是看你脸太长,跟个黑面驴似的,不好意思答应!你看看你啊,就这么一个长脸的学生,没怎么教都自个儿考出个解元,还念着你的好,你怎么舍得他出去谋生活啊?”   顾仪被揪得无奈至极,等老太太骂累了才道:“您消消气,我顾仪的学生到了京师,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以后我天天盯着他读书,考个状元回来,多好。”   “天天盯着……”顾老太太迟疑半晌,“要不还是隔几日上课吧。你看你早早回了京,玉成不也考了头名解元?”   早年那几个学生,就是成天被儿子盯着念书,念念念,连举人都没考上,可别再把这个好苗子耽误了。   顾仪:“……”   顾仪屈辱道:“成吧。”   .   另一边,顾玉成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在欣荣书坊分店的隔壁街巷安顿下来。   早在离开清平县之前,顾玉成就跟老掌柜交代,把后头的润笔都留在京师分店,等他进京后一并领取。   他绝对算得上欣荣书坊的畅销书作者,即使《问仙图》完结了,靠着不断再版和卖木质仙器模型,店里也有大笔进项,这点小要求当然不成问题。   非但如此,分店的二掌柜原是老字号的伙计,在清平县时每次送润笔的都是他,超过五十两还主动跑腿换成银票。到了京师荣升管事后,这伙计就给顾玉成写信,希望他多写话本,只要写就能出,提成还比从前高。   顾玉成后头写完《问仙图》,便给他寄过去,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顾玉成中举后就请他从润笔中拿钱,帮忙赁个宅院。   昔年小书生已经成了解元公,跑腿钱又给得足,二掌柜很是尽心,最后定了个面积不大的二进院,距离欣荣书坊不远,安静又方便。   就是租金贵了些。   王婉贞看着顾玉成伸出的三根手指,不敢置信地道:“三十两一年?”   顾玉成点点头。京师房子自古就贵,这家位置又比较好,房顶新铺了瓦,房内新打了桌椅,院里还有一口井,不用出去买水,所以价格更贵了些。   王婉贞瞬间买房梦碎,默默到厨房归置东西去了。   她是存了在京师给儿子买房置业的雄心的,在顾玉成中解元后,这念头越发强烈。年节祭拜的时候,她甚至还畅想过顾玉成做了官,再娶个官家小姐,生几个白胖孩儿的美好生活。   可是今儿一天下来,她先是见了顾仪家的大宅院,又被自家小院子的租金吓一跳,只好将不曾吐露过的雄心壮志藏起来,满腔憋闷化作动力,将厨房收拾得锃光瓦亮。   顾玉成没提自己还有二百多两搁在欣荣书坊的事儿,戴着头巾里里外外忙碌拾掇,终于在傍晚前整理好各个房间,还带着顾玉荣去买了熟食。   本想简单吃一顿,但王婉贞坚持开锅。这可是三十两一年的宅院,不能这么草率入住!   她在瓷盆里放入白面和三个鸡蛋,又加水搅和成面糊,将青菜切得碎碎的拌进去,然后用猪油在锅底蹭一遍,就舀一勺面糊浇上去,摊成薄薄的饼子再铲出来。   等薄饼做完,厨房角落的散碎柴火也消耗一空,正好明天买新的。   熟食、薄饼和小米粥都端上桌后,王婉贞满足地叹了口气:“快吃饭吧,这还是我跟你们奶奶学会的呢,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顾玉荣人小不禁饿,对奶奶也没什么印象,举起勺子专心喝粥。顾玉成却一眼看出王婉贞此刻表情轻松许多,想来也是不愿住到顾仪家的。   毕竟两家门第相差太远,他住进去是学生,每日里读书做文章即可,他的母亲和妹妹要如何自处?怕不是得成日闷在屋里不好出门,阿荣也甭想再跑跑跳跳地自由生长。   现在这样赁个宅子住,两相便宜,才是长久往来之道。   而且顾仪和顾老太太不知为何,明显意见分歧,顾玉成又不傻,哪里能点头住下?   这般想着,他将薄饼切成三角状,夹起一块默默吃起来。   好不容易来到京师,明天起要更加努力读书才是,京中人才济济,容不得他懈怠。   “京师人才济济,光努力哪里能够?”   顾仪看着身量拔高一截儿的学生,语重心长地道:“你就是太实诚了,容易吃亏。会试考卷弥封誊抄,考官不知道谁是谁,只能尽量公平。殿试却只弥封不誊抄,看字迹更看名望。那有才名传扬的,文章平平也能挪进二甲。要是寂寂无名,搞不好就落到同进士里头去了,还不如不去殿试。”   他家几代为官,对这些门道再清楚不过。每次会试之前,都有众多举子进京,这里递行卷,那里办文会,恨不得名扬天下,至少把名声送进未来考官耳朵里。   这样一旦进入殿试,阅卷大臣评完后定名次,为了堵悠悠众口,也不会把有名的才子黜到第三甲同进士里头,最次也给个二甲出身。   “你不小看二甲和三甲的区别,近二十年来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就没一个是三甲同进士。老师不指望你状元及第,但万不能落到如夫人的地步,以后仕途太难。”   瞧您说的,好像我已经考过会试有资格殿试了似的……顾玉成腹诽完,诚恳请教应该怎么做。   顾仪满意颔首,将京中形式大致讲了讲,让顾玉成记在心中。   顾玉成这才知道,当今天子对僧道日益信重,现在朝廷册封的国师都有四位,两僧两道,营养啊不,是势力均衡。   “两僧”是觉缘大师和了悟大师,都出自八百年名寺镇国寺,除了为皇家祈福之外,还在京师不定期讲经,威望甚重。“两道”则是茅山派的张重阳和九逍派的玄鹤子,前者自称能通神鬼妖仙,后者则擅炼九转金丹,最得天子宠爱。   那个给天子出主意,要求上朝前焚香祈祷的,就是玄鹤子。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顾玉成进京这一路上就见到不少寺庙,还有人携家带口磕着头往观里进香。此刻得知堂堂天子迷信到这种地步,还立了四个国师分管四块业务,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脸上不禁带出点唏嘘的神色。   顾仪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天子之意,我等不好妄加揣测,你心里有数就行。”最重要的是别像为师这样冲动行事。   顾玉成恭敬应下:“谨遵老师教诲。”   “五日后觉缘大师在祈雨台开坛论法,他是四国师中最年轻的,精通梵音佛理,届时你与我同去。”   顾玉成:“?”   老师不是得罪僧道才去官的吗?怎么还要听和尚论法?   正要细问,就见一个半大书童小跑过来,苦着脸道:“合阳公主送来一尊玉观音,正和老夫人说笑,请,请您过去……”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说完时几乎将下巴戳进胸口,完全不敢抬眼。   顾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硬邦邦地道:“告诉老夫人,我没空。”说完转向顾玉成,“你考中进士之前,我哪天都没空!”   书童看了顾玉成一眼,如蒙大赦,飞快跑走。   顾玉成:“……” 第50章 消寒诗会   顾玉成被迫吃瓜后, 就领了一堆题目回家,此后每天上午背书, 下午作文, 直到十月二十五法会开始, 才暂停苦读, 随顾仪一起去祈雨台。   这台子是去年新建的,长宽都是三丈, 高约五丈,三面雕刻佛像,气势恢宏。顶部是巨大的莲花台, 四周经幡环绕,檀香袅袅。   围绕着祈雨台的, 是高低错落修成环形的石阶, 从远处看呈九瓣莲花的形状,和祈雨台顶部的莲花座遥相呼应,甚是壮美。   觉缘大师在京师显然名望极盛, 镇国寺早就放出消息说辰时末开讲, 但权贵人家三更天就派人来占位,将石阶坐得满满当当。顾玉成还是沾了顾仪的光, 才在东面角落得了个位置。   而石阶之外, 方圆百米内坐满围观百姓,个个翘首以待,神色振奋。   终于到了时辰,渺远梵音响起, 那声音似远似近,清雅悠扬,瞬间攫住所有人心神。   万众瞩目之下,觉缘大师从祈雨台后方缓步而来,身前身后各有四个武僧护持。他赤着脚走在石阶上,宽大僧袍无风自动,仿佛踏云而来。   顾玉成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名僧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信众,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国师。   佛家讲究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合起来称为“相好”。说的是随着佛法精深,修佛者身体会出现与众不同的瑞相。在修行中,佛会以不同的瑞相出现,普度世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而这位觉缘大师,手长脚长,天庭饱满,高鼻深目,厚实的双耳几乎垂肩,端的是宝相庄严,满目慈悲。他在莲花台上盘膝而坐,双掌合十,口诵“阿弥陀佛”,声音高远宏亮。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什么也不做,都能被人当做佛祖转世供起来。   何况他还是镇国寺住持了然大师捡回来的孤儿,自幼浸淫佛法,曾与各路僧人论经三日三夜,还与玄鹤子斗过法,未尝一败。   佛号过后,满场寂然。觉缘大师目光悲悯地扫过全场,正式开始讲经:“我佛慈悲,佛云……”   在场至少数千人,然而没有一人发出响动,连呼吸都尽量放轻。顾玉成坐得偏僻,仍觉讲经声好似响在耳畔,听得相当清楚。   他不着痕迹地敲敲身下石阶,发现里面并非完全实心,应该是建造时巧妙搭建,将整个祈雨台连同四周石阶,组成个大型共振体,才能有这么好的扬声效果。   顾玉成暗自观察完,就开始专心听经。他虽不笃信佛教,但听着觉缘大师从六祖开悟一路讲到因果轮回,莫名有种心静神安的感觉,仿佛踏入佛国乐土,于云端游历世间,连呼吸都渐渐平缓。   “诸恶莫可做,众善皆奉行,一念起,则清净生,莲台明,诸邪辟,是诸佛教……”   韵律独特的讲经声中,顾仪听得频频颔首,感悟颇多,偏不能张口抒发,只好侧头跟学生对个眼神聊作慰藉。   这一转头,就见他的得意门生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中带着一丝微笑,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分明是端坐着睡着了。   顾仪:“……”   .   比顾仪更不敢置信的,是吕老太太。   “不可能!名祖是秀才公都没中举,二郎更不可能中!”吕老太太几乎要跳起来,唾沫星子直喷对面小胡子的脸,“你胡说吧你!我告诉你,骗钱没门儿!”   小胡子捂着脸直往后躲:“哎哟我没撒谎!”   他真是倒了血霉了,怎么就鬼迷心窍想到解元公家里报喜讨赏钱呢?   这下可好,赏钱一文没有,还差点被个老太太抓破脸,质问他是不是看错名字了。他再不识字儿,那也不能从府城到县城的人都看错吧?这老太太可真是够刁的!   到底是解元公的亲奶奶,小胡子不敢多纠缠,反正他也是县城送货顺道来的,不算白跑。这么开解自己后,小胡子喊了句“你孙子顾玉成中解元了!”就飞快跑走。   身后,吕老太太呸了一口,砰一声关上门,将跟过来看热闹的人隔绝在外。   “这是第三波了吧?咋的考中一个解元这么多人报喜?”   “举人老爷里的第一名,你说厉不厉害?要换了我,来几十波都发喜钱!”   “吹过了啊,你大字儿不识一个的,秀才都没份儿。”   “你说这老婆子怪不怪,亲孙子成了举人老爷都不露个笑脸儿,咋回事啊?”   “俺以前在县里,主家出了个举人,摆了三天流水席。”   “你俩前山村的啊?怪不得呐,我跟你们说……”   门外土路上,溪口村的人压低声音给外村人科普了一遍吕老太太的分家史,着重说了顾玉成是怎么下到油锅面无惧色的,吹得神乎其神。   “原来解元公就是油锅二郎,”外村数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与众不同。”   “是啊,原来真看不出来,后来分家了他们就往县城去了,没回来过。”   “听说日子过得也不好,读书费钱嘛,又是寡妇带儿。”   “这下好了,举人孙子飞了,啧啧!”   看热闹的人来回挤挤眼,心照不宣地往顾家院子瞟,又低声唠叨一阵儿,才心满意足地散开。   有些人就是这样,虽然顾玉成考中举人他们也沾不上光,顶多说出去有面子一点儿,但看到顾家也沾不上,就觉得心里痛快,仿佛自己占了便宜似的。   “呸!早晚打雷劈死这群碎嘴嚼舌头的!”   顾家院子里,吕老太太恨恨唾了一口,披上围裙煮饭去了。   她当然知道顾玉成中举了,还是什么解元,可是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拿走一文钱!   前几天她心爱的大孙子名祖丧着脸回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没等周氏发问就哭了出来。原来他落了榜,顾玉成却考了头名。   这对顾明祖来说,绝对称得上双重打击,比单纯落榜更让人痛苦。   大房全家如丧考妣,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吕老太太却是高兴的。   凭谁成了举人老爷,也是她孙子啊。就算分了家,有个举人孙子,走出门也硬气啊。   结果根本没人买账。   当初天灵道人那事儿闹得动静太大,溪口村里无人不知,都知道她把二房给“分”出去了,几年间没有来往。连过年时都只见顾玉成回村祭拜顺便给她送礼,不见她留二房吃饭。   就这关系,还不如普通乡亲呐。   吕老太太出门炫耀未遂,还听了满肚子闲言碎语,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当报喜的都是骗子,谁来都撵走。   她就不信了,二郎还能忘了她这个奶奶,早晚有他回来尽孝的一天!   院子里,顾明珠喂完鸡又打了水,看吕老太太在厨房忙碌,踮起脚回了自己房间。   她本来在清平县住得好好的,大哥落第后就被送回了村,偏她娘心情不好,顾明珠也只能帮吕老太太干点儿活,才不至于被骂懒姑娘嫁不出去。   唉,要是考中解元的是她大哥多好!   “要中举的是大侄子多好!”顾大富溜到厨房跟吕老太太说话,脸上满是遗憾,“现在离得远,出去跟人说咱家二郎发达了都没人信。”   吕老太太塞给顾大富一枚鸡蛋,举着勺子边搅和汤边道:“离得近更不行。我听名祖说,举人就能做官,你看二郎那德性,真当了官儿咱们也落不着好。”   顾大富顿时愣了:“那,那——”   “日久见人心,好饭不怕晚。”吕老太太往灶里添了根柴火,“二郎要真发达了,怕人说自己不孝也得回来接我享福。”   “现在不能瞎嚷嚷,要是二郎当不了官儿,咱们就只能靠着你大哥了。你看你大嫂那脸,一天天的比阎王还黑,还想让老婆子出头找二郎麻烦……她做梦去吧!”   顾大富眼前一亮:“娘真聪明,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娘能享福,他是娘最疼爱的儿子,年纪又小,更能长长久久地享福啊。   吕老太太得意道:“可不呗,来,这碗肉最多,你赶紧端回去吃,自己吃啊。”   .   十一月二十六,冬至将至   京师的天气已经冷得很了,腊梅花凌寒绽放,吐露着幽幽香气。   顾玉成坐在暖房里,面上淡然微笑,好像对正在发表的高谈阔论非常赞同,实则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美景,恨不得拿个沙漏倒计时。   自打上次听觉缘大师讲经时不甚睡着,顾仪就对他非常失望。   因为时隔数月,顾仪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者说不得不承认,这个他见猎心喜收下的学生,的的确确不具备风流才子的特质。   甚至连成为风流才子的潜力都没有。   眼看其他进京的才子从法会归来,又是办文会,又是出诗集,名声一个比一个响亮,顾仪眼热心痛之余,干脆又给顾玉成找了大堆试题和文章。   顾玉成为了安慰老师,这一个多月来加倍努力,成日里不是作文就是看书,每隔两日去找顾仪上课,日子过得充实无比。   直到冬至前一天,顾仪塞给他一张请柬,把他送到兵部侍郎范家。   “为师把过关了,这次诗会上的都是年轻人,你多听多看,权当散散心。”   此时流行从冬至开始数九,画消寒图,每天染红一瓣梅花,等到九九八十一瓣梅花都染成红色,寒冷的冬天也就过去了。   诗会因开在冬至前一天,就叫消寒诗会,在暖阁外摆了好几盆腊梅,让人作诗欣赏。   这是顾玉成初次参加诗会,很是好奇,也尽力与人交谈,试图融入其中。但他不会作诗,至少不擅长,而以南方举子江星渔为首的小团体,已经换了九个韵脚来作诗了。   为了不给顾仪丢脸,顾玉成只好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作完第一首就推说文思不盛,专注听别人议论。   正听得昏昏欲睡,忽然有个不起眼的粉衫姑娘过来,借着倒茶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请顾解元移步一叙。”   顾玉成瞬间清醒,面无表情地道:“不去。”   他可是有过丰富宅斗剧经验的人,对于来历不明的邀请,必须坚决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伙伴的支持~23333感谢在2020-04-16 23:48:02~2020-04-19 22:2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智若愚小可爱 62瓶;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意外来客   在顾玉成印象中, 他在宅斗剧里见过无数因为莫名赴约造成的孽缘。   假如邀他的是某家小姐,可能会流泪倾诉, 最后被众人撞破, 不得不成就怨侣或佳偶。假如邀他的是什么反派, 那剧情很可能走向血腥, 被杀人灭口或无辜背锅。   总之,都去不得。   老话说得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家中有千两金子的富裕人家,行走坐卧都不靠近屋檐, 怕被瓦片掉下来砸到。顾玉成虽没攒下这等银钱,却身系母亲和妹妹的幸福, 绝不会拿自己去冒险。   这般想着, 他冷冰冰看了那粉衫姑娘一眼,动作自然地起身离开,加入窗边的高谈阔论小团体。   粉衫姑娘:“……”   她眼睁睁看着顾玉成拒绝自己, 然后宛如被调戏的民女躲进人群寻找庇护似地离开, 整个人都僵住了。   捏捏特意露出的宫禁腰牌,粉衫姑娘咬着嘴唇, 躬身从侧门退下。她步子迈得碎, 速度却不慢,转眼绕过花树不见了踪影。   顾玉成不着痕迹地在小团体旁边听了两刻钟,直到诗会过半,也没见有什么倒茶的再过来试探。   他暗自松了口气, 起身去厕所,一出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细细的雪,因天色昏暗,在暖房里竟没有发觉。   这点儿雪不值当回去拿披风,恭房离得也不远,顾玉成加快脚步到达目的地办完事儿,取了澡豆洗过手,拒绝了范家下人陪同,独自往回走去。   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凉凉的。顾玉成眼中浮出些许怀念,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其融化成水珠。   溪口村位置偏南,很少下雪,偶尔落了雪也会很快化掉,徒留满地泥泞。福宁城倒是靠北,但他只在那里待了几个月就奔赴京师,没赶上过下雪。   认真算起来,今天还是他见到的第一场雪。   顾玉成边想边沿着原路往回走,路过假山时却听到“顾仪”二字,不由顿住了脚步。   “那顾仪真是不识抬举!不过一个白身,怎么值得公主这般痴情?”娇俏的声音响起,显然是在打抱不平。   另一个略沉稳些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休得胡言,公主交待了要对顾先生以礼相待,不可轻忽。你有所不知,当年……”   顾玉成隐在假山后的桂树下听了半晌,才知道他的老师还有这么段伤心往事。   原来顾仪年轻时才名远扬,被公主看上。偏他那时已经娶妻,公主也不能与人做妾,就只好等着。   等到前头妻子福薄过世后,公主就想下嫁顾仪。   结果顾仪不愿意。   他非但决然拒绝,还辞官远游,这么多年任凭公主怎么曲意逢迎,就是不松口。   想到顾仪家中三无不时送来的礼物,这个公主不做他想,必然是合阳公主无疑了。   耳听得那两个声音在假山内你来我往,一唱一和,越说越是惋惜,顾玉成微微眯起眼睛,随手折了枝梅花,掸落一朵在雪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暖房走去。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他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听到这番恰到好处的话,不过是有人安排罢了。   然而这世上只有老师为学生终身做主的,没有学生干涉老师婚姻的道理。   甭管合阳公主打的什么主意,都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玉成走后,假山内悄悄探出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赫然是先前的粉衫姑娘。   另一个头上缠着五彩丝线的眼尖,指着地上的红梅道:“姐姐快看,地上有朵花。他是不是听进去了?”   粉衫姑娘不置可否,只望着蒙蒙细雪中身形挺拔如松柏的少年,轻声道:“不愧是顾石头的学生,比他还能装聋作哑。”   “我贪看雪景,故而回来的迟了,倒累江兄久等。”顾玉成笑吟吟地道。   此时去别人家做客,讲究些的都会带两身衣服,以备不时之需,顾玉成自然入乡随俗。他从假山回来就去旁边屋子换了身衣服,又擦了头发,然后才回到暖房。   毕竟现在医疗条件有限,着凉感冒就糟糕了。   “顾贤弟好雅兴。” 江星渔随手一指窗外,“红梅映雪,美不胜收。难得贤弟有兴致,不如我们连诗对句,记此佳境?”   闻弦歌而知雅意,顾玉成一听就知道江星渔这个南方举子头目是不满他干坐着不出声,想来个比拼一较高下。   但他真的不会作诗,拿自己弱项对别人强项毫无意义,正准备换个借口打发掉这个胜负欲爆棚的才子,就听一个公鸭嗓突兀响起:“光连诗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加上彩头。解元公意下如何?”   顾玉成抬眼看去,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跨步进来,满身贵气,身后半步跟着范侍郎家的二公子,正对他挤眼睛。   “?”顾玉成回以表面淡定实则茫然的眼神。他连固定的腰牌都不认识,何况是从没见过的脸?   范二看他没反应,只好上前介绍:“这是平王嫡孙,名讳上廷下林,今天路过我家,听说京师拔尖儿的才子都在,特意来看看。”   平王是当今天子的兄弟,虽然远离京师镇守西南,但在朝堂上颇有分量。杨廷林是他留在京师的三儿子杨光所生,很是得宠,连皇宫都能时常进出。   今天他贸然前来,范二离席亲自去接,在场众人也就明白了这位小少爷的地位,纷纷上前问好。   然而那杨廷林却只盯着顾玉成,非要他拿出彩头比作诗。“家父曾在顾先生面前听课数月,至今都觉得先生很是严厉,不近人情。你拜师没多久却能让顾先生另眼相看,想必本领非凡,快亮出来看看吧。不是都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吗?”   原来是有这般渊源,怪不得杨廷林冒雪“路过”……   暖房内众人瞬间眼神各异,江星渔却是暗中称快。有了杨廷林助阵,他正可名正言顺与顾玉成比上一场,探探对方虚实。   顾玉成微微一笑,温声道:“师侄说笑了。老师只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学生是骡子是马,他老人家其实并不在意的。”   “你说什么?”杨廷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鸭嗓更加粗噶,“哪个是你师侄?!”   顾玉成挑起一边眉毛,故作不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令尊与我同为老师学生,你自然是我的师侄。”说罢看向范二,仿佛在问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平王嫡孙。   杨廷林的父亲独自留在京师,是个类似人质的角色,可能是出于补偿心理,天子对他的子嗣很不错,杨廷林就是其中之一。   往日里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今天专门来砸场子却被降了辈分,杨廷林当即就炸了:“顾仪误人子弟,我父亲早就与他割袍断义了!”   “师侄慎言!”顾玉成板起脸,神色严肃,“这种忘恩负义、无君无父的话,不可再提。”   “老师曾说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对学生,其计更远,其心更诚,今上亦曾嘉奖……”   这一刻,顾玉成长期高压训练的实力充分展现,起讲后连续八个排比长句气势如虹,滚珠般脱口而出,将杨廷林训得一愣一愣的,仿佛再说这话就是不忠不仁不义,还是个在外抹黑自己父亲名声的不孝子。   顾玉成习惯性做完总结,末了关切道:“并非师叔严厉,只是师侄年龄还小,须晓得是非道理,才能成国之栋梁。对了,你正在变声期,每日不可多言,若能修闭口禅就更好了,否则变声不顺,容易落下嗓音粗哑的毛病。”   “你!”杨廷林气得想破口大骂,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粗噶,怕遂了顾玉成的意,只好生生忍住,怒视着他。   怕杨廷林气出个好歹,范二急忙出来打圆场,终于哄得他先行离开。   恰逢雪停,其余诸人不好多待,纷纷借机告辞。顾玉成也坐上来时的马车,慢悠悠往家中而去。   杨廷林只是平王嫡孙,身上并无功名,却能在兵部侍郎家中横行,主人家还得小心作陪。但他教训了这小孩一通,范二也只是看着,等他说完才出来转圜,可见并非如表面那般恭敬。   京师朝堂的水,真是出乎意料的深,难怪老师要让他来这诗会上消磨时间。   顾玉成想着,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搏一个进士出身啊。   .   相反方向的马车上,江星渔和好友两两相对,面色凝重。   “听他文章流畅,用典精当,又是即兴所作,想来实力不俗,乃是会试劲敌啊。”   “偏偏上午一言未发,诗作俗气,肯定是在藏拙。”   “年纪轻轻就考中解元,还这么沉得住气,呵呵。”   “这个顾玉成,真是心机深沉!”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晚了……遁走 第52章 年前忙碌   心机深沉的顾玉成过完冬至, 就开始每天两点一线的读书生活。   自打亲自把关的诗会被搅局,顾仪就彻底熄了让他作文扬名的心, 改为每隔两天批改文章并讲书。其余时间顾玉成都在自个儿家中闭门苦读, 依着历年会试题目作各种文章。   他很快发现, 会试题目更加灵活多变, 不像院试、乡试那样从四书五经中取一句或几句做题目,而是更体现主考官的意志, 前几届会试甚至有直接问“当今xxxx政策,汝观之何”的。   这种文章和单纯论述并提出方法的“策”不同,更近似时政议论文, 也是顾玉成此前没有接触过的类型。为避免明年遇到这类题目措手不及,他斥巨资五十两在京师书店买了相关的会试答卷, 一篇篇看过去仔细揣摩, 做完真题还自己对着邸报出模拟题,每日勤练不缀,直到腊月下旬才稍稍放松。   此时王婉贞已经开始采买年货, 并准备给儿子女儿都做两身新衣服, 每日里忙忙碌碌,脸色却越发红润, 整个人比几年前在溪口村时看起来还要年轻。   京师花费大, 连一斗米都比福宁城贵十几文,即便儿子又从书坊拿回二百多两,也是坐吃山空。王婉贞盘算一番,就想着把她和顾玉荣识字念书这事儿停掉。   她年纪大了, 玉荣是个姑娘家,读书不过浪费钱罢了。   结果被顾玉成严词拒绝:“万万不可。我将来要娶妻,阿荣也要嫁人,娘你想让我们说亲时被人嘲笑吗?我听老师说,京师结亲最讲究学问,父母知书达理,儿女亲事都更容易些呢。”   王婉贞被说服了。   她想到清平县里的老秀才那般酸腐,都能给闺女找户殷实人家,对方显然是看中这岳丈的。她儿子都是举人了,当娘的更不能做睁眼瞎!   仿佛一下找到了人生目标似的,王婉贞整个人都积极起来,迅速度过了初到京师的不适应,现在已经会写四百多个字了,有时候边打扫卫生还边背三百千。   她绣花挣的钱不过杯水车薪,只能贴补零用,还是努力识字给儿女婚配增加筹码吧!   在哥哥和娘亲打造的浓厚学习氛围中,顾玉荣也悄悄加快了认字速度,腊月时已能将点横撇捺写得有模有样,还得了来自哥哥的糖人奖励。   “阿荣真棒,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认识多少字呢,更不会写。”顾玉成揉揉那日益茂盛的头发,“你将来一定能做个有学问的人。”   顾玉荣美得不得了,骄傲挺起小胸脯:“明年我的手长大了,就学写大字!”   顾玉成笑道:“好,到时候哥哥教你。”   结果没等明年,趁年底功课放松的时候,顾玉成就带着顾玉荣学了项新技能,蹴鞠。   这是京师流行的运动之一,又叫“踢圆”,可以说非常形象了。在兽皮里面塞满动物毛和碎步,缝合成圆球,人数相等的两队互相争夺,踢进对方球门就算赢。   顾玉荣小时候吃了苦,后来被她哥肉蛋奶地补着,还时常跑跳玩耍,发育渐渐跟上,现在比同龄小孩还略高些,而且身体结实,能连续在院子里跑十几圈不大喘气。   这会儿见终日忙碌的哥哥有空做游戏,小姑娘非常开心,踢着特制的小蹴鞠满地跑,没几天就把这小圆球耍得虎虎生风,十次里能进那矮矮的风流眼三四次。   顾玉成暗自松了口气。他年后要带母亲和妹妹去老师家拜访,前几次去上课的时候就特意问了顾家小孩喜欢的游戏,回家便准备上小蹴鞠,以防阿荣因为不会玩游戏被孤立。   担心对方都是大孩子,阿荣不好一起玩,顾玉成还特意教了几个花式踢球法,让她不下场也能在外围玩个人秀,绝对独树一帜。   看着妹妹两条小短腿倒腾得欢快,顾玉成感觉自己还没成亲,就提前体会了一把老父亲的感受——   又酸又甜,还容易过度担忧。   以至于他现在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成亲后有孩子了是什么样,干脆化纠结为动力,忙里偷闲给给欣荣书坊交了篇新话本《星河枕》。   这是个重生故事,讲的是主人公余竹年过半百,守着祖传的老物件过得穷困潦倒。他与人喝酒时碰到同乡,无意间得知当年的赶考路费不是他娘借的,而是前妻当了嫁妆给他凑的,甚至为此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吃野菜。   妻子情深义重,余竹却在高中后休妻另取。消息传回家中,妻子另嫁他人,从此杳无音讯,余竹则与后妻生儿育女,还步步高升,很是志得意满。   然而好景不长,没多久他就因后妻家中贪婪,与之谋取钱财的时候被人揭发,直接丢官去职,后妻也带着儿女离开。夫妻吵架之时,余竹才知道儿子不是自己的种,当年后妻下嫁也是为了遮掩丑事。   余竹大悲之下沉迷酒色,生活逐渐潦倒,此时得知当年真相,更是痛不欲生。然而当他万念俱灰准备自尽的时候,祖传的星河枕忽然发出柔光,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   再次见到这个雕刻着漫天星河的玉枕,余竹热泪盈眶。此时他还没去考会试,一切都有转圜的机会。   而这一次,他将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   重生文在后世百花齐放的时代都有市场,更别提在未曾出现过的宝华二十八年。   欣荣书坊的二掌柜收到书稿就看入迷了,追问结局未果之后殷殷催促顾玉成早点写后半卷。   顾玉成含笑答应,领了上月的润笔,缓步往家中走去。   每次会试放榜,都是京师勋贵榜下捉婿的好时候,不乏有举子停妻另取。要能赶在年后正月写完,说不定今年陈世美还能少几个。   .   “人家姑娘退个婚怎么就成陈世美了?”顾老太太举起拐杖要敲顾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李三娘和玉成这孩子就般配得很。”   顾仪挨了两拐杖都无奈了,他娘这是什么毛病,净喜欢乱牵线。   “李三娘那是普通退婚吗?她已经退两次婚了,两次都是未婚夫家里出事,李家急忙退亲。玉成家中人口简单,不会沾染朝堂事,但他前途在望,怎么也不至于娶个这么克夫的女子吧?”   顾老太太瞪眼:“什么克夫,那是巧合!三娘性情容貌都是一等一的,他爹又是翰林院学士,养望多年,最有可能做会试主考的人。玉成要能跟李家结亲,只有好处!”   顾仪再次陷入沉默。他已经听到消息说杨光上蹿下跳通关系,想阻挠顾玉成中试,若能有李家助力……   “年后再说吧,那孩子向来是有主意的。” 第53章 婉拒亲事   腊月二十七, 顾玉成彻底给自己放了假,专心准备过年。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劳力, 他承包了剁排骨、斩鸡块、杀鱼宰鸭等重任, 还帮着王婉贞炸鸡炖鱼, 又搅打了两盆馅料, 教顾玉荣包饺子。   小小的两进院儿每天香气四溢,年味儿也越发浓厚。   比年味更浓厚的, 是四邻八家的香火味道。   当今天子推崇僧道近二十年,从权贵到民间,寺庙道观日益兴盛。现在临近年关, 京师几乎家家拜神,人人烧香, 傍晚时分向远处望, 甚至能看到半空淡淡的烟雾缭绕。   四位国师先后办了八场法会,各展神通,不知引了多少百姓围观。而京师的大小庙观中, 镇国寺作为屹立八百年不倒的名寺, 又出了两个国师,香火最是鼎盛, 据说正殿的石阶都被进香人磨平了三寸。   王婉贞本想去镇国寺给顾大河立个长生牌, 结果带着儿女过去一看,进香路上人山人海,还有四十多里路的时候就没法往前走,半山坡上都是人。三人只好掉头返回, 置办了厚实的祭品和黄纸,在家中焚香烧祭。   至于多捐香油钱求个方便,一家三口谁也没提。   顾玉成现在已不是特别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对佛道并不痴迷,坚持认为二者都是文化现象。让他逢年过节烧香祷告没有问题,舍出百两银子全心向佛则万万不行。   王婉贞的想法就更实用了,在她看来,家里的钱都是儿子挣的辛苦钱,将来要留着买房娶妻用,不能乱花。   至于天上神仙,不是都说心到神知么,她这么虔诚,神灵一定能看到,没必要太追求形式。   且她从前伺候过的陶家太太跟小姐,都是笃信佛道之人,也没见谁生出慈悲心肠来。可见这种事就和孝道一样,论心不论迹,若是为了立长生牌整得家中生活困顿,大河也要不安心的。   顾玉荣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佛道就更没什么想法了,只因为不能上山玩耍撅了会儿嘴巴,就开开心心吃果子去了。   守着各色吃食,热热闹闹地过完除夕和春节,顾玉成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去老师家拜年。   他是顾仪最器重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经顾仪教导后考中解元的学生,在顾家待遇颇高,进门就被带到顾老太太面前,拜过年还领了红封包起来的压岁钱。   趁王婉贞和顾玉荣留在屋里陪老太太说话吃茶的时候,顾仪将顾玉成叫到书房,对他提了李家的事情,最后叹气道:“为师知你一向有主意,但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不可轻率。”   顾仪看着换了身行头显得越发俊美的弟子,心中格外不是滋味。虽然李三娘家世好,据说人也不错,但顾玉成可是少年进士,多好的前途啊。   只是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即便顾玉成考中进士,要不是李家姑娘两次退婚在先,凭她的家世也不会跟顾玉成结亲。   好好的学生,终归是被自己连累了……   顾玉成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老师,将方才听到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才敢确信顾仪是怕他被恶意黜落,想让他提前结个得力亲家,好抗衡一二。   顾玉成:“……”   本朝科举各种盘查结保,非常仔细,但考官与考生之间的避讳并不严格。特别是到了会试阶段,只有亲父子、亲兄弟这种关系才需要避讳,其余一概不妨事。   现在京师云集各方举子,有门路的都在递行卷、搞诗会,为的就是把名声传扬出去。这样不管朝中哪个大臣做了考官,都会考虑一二。   抓紧时机成亲的也有,算是提前买股。对女方家来说,举人和进士虽然都有资格做官,但前途差别有如云泥,一旦举子考中进士,很可能落不到自己头上,干脆提前选个潜力股定下。   对于举子,特别是年龄偏大、觉得自己进士及第可能性不是很高的举子,直接在京师娶一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是条出路,毕竟落榜了肯定娶不着。   只是没想到,老师想把他直接送进主考官家里,这操作也是很可以了……   顾玉成深吸一口气,干脆了当地拒绝了:“学生谢过老师美意,但实不敢从命。老师试想,假如我和李家姑娘结亲,李学士又做了主考,岂非给了小人攻讦的借口?”   “真到那时候,就是长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即使贴出考卷广而告之,也敌不过无耻鼠辈造谣中伤。常说谣言止于智者,然天下智者能有几人?”顾玉成拱拱手,脸色严肃,“学生虽不才,也明白尊师重教的道理,怎能为了中试置老师名誉而不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李家结亲的。”   他说得义正言辞,其实还有点顾虑未曾吐露。一来他是真觉得自己还小,至少生理年龄小,还不到能娶妻生子的时候。二来他现在花得多挣得少,真成家了也养不起妻儿,还是先立业更靠谱。   但是这些话无法对顾仪明说,说出来也没人理解。毕竟此时结婚年龄普遍很早,李三娘都退婚两次了,今年也不过十五岁。他要说觉得自己岁数小不想成亲,顾仪怕不得当场笑出声儿来。   现在可好,顾仪非但笑不出来,还眼眶发热几乎要掉下眼泪。他扭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直视顾玉成,声音低沉:“要是真的因此黜落,甚至再也不能——”   “关心则乱,老师小看弟子了。”顾玉成截住话头,正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得老师教导,学会许多道理,即使永远不能进士及第,又有什么遗憾?”   “真到那一天,我就像老师一样,云游四方,教书育人,做个风流名士,岂非正好继承您的衣钵?”   像他一样教不出徒弟吗?顾仪满腔伤感都被冲散,哭笑不得地指着顾玉成:“你呀你,唉,你可真是,就会哄为师开心了。”   他这个学生,真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这种时候也不慌不乱,事事以他的名誉为先,倒是他自个儿着相了。   顾仪本是个洒脱之人,现在一朝想开,整个人轻松不少:“既然如此,你尽管放手去考会试。若有那不开眼的故意为难你,为师必不能罢休,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顾玉成微微勾唇,笑容中透着狡黠:“老师勿忧。学生愿意改换文风,走灵巧飘逸的路子,还请老师教我。”   顾仪抚掌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学生!”   师徒二人解决完心头大事,又聊了些近日功课,顾玉成便告辞离开,拐到主院接走王婉贞和顾玉荣,慢慢往家中走去。   顾玉成心里装着事儿,王婉贞不知为何也面露迟疑,只有顾玉荣非常开心。   她在顾家和几个同龄小孩玩了一会儿,得知她们都不会踢蹴鞠,当即得意地展示了自己的花式踢球法。虽然只有两个动作,也赢得了全场小孩羡慕的目光,成就感爆棚,这会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感受,并表示要再学几个。   顾玉成将她抱起来:“贪多嚼不烂,你先巩固巩固,有空再多练练投壶。”   顾玉荣:“噢。”   ……   一回到家,王婉贞便关上门,低声道:“阿成,先前老夫人提了一嘴你的亲事,娘借口会试婉拒了,结果路上越想越后悔,你说要不要……”   顾玉成一问,果然是李三娘那桩亲事。   他不好跟王婉贞说自己被人盯上了所以才有这门亲,怕她心里惶恐,想了想道:“娘拒了就好。老师今天还说让我专心备考,不要分心,以后考中进士再谈亲事。”   王婉贞向来听儿子的,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娘总怕误了你的好姻缘。”   顾玉成轻笑道:“这事儿不着急,现在还是功课为重。”   反正他是不会娶十五岁小姑娘的,还是先准备会试叭,万一将来侥幸自由恋爱了呢。   .   “贤弟可听说了?那顾玉成放话要改作风流文章呐。”   出了正月,朝堂正式公布会试主考人选,是礼部侍郎高象。其人乃翰林出身,后历经地方主政,前年升到礼部,是个极为老成持重之人。但观他往年出过的书册文集,篇篇轻灵雅致,一时间许多考生争相求购,揣摩主考口味。   “文章本天成,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改就改?”江星渔不以为然地道,“顾玉成有清泉居士做老师,还是一副死板教条的样子,这样人能做出什么风流文章来?”   另一好友道:“江兄说得对,那顾解元上次见面还爱作古板文章教训人,现在临时画虎怕也不成。这次春闱,我们南方才子定能一举夺魁!”   “南方文气昌盛,又有贤弟这样的才子,自然要没有问题的。”   “兄台谬赞了,论才情我等何尝分出过伯仲?”   几人兴致勃勃讨论一番,又约定买最新的文集,谈笑着相携而去。   朝堂上,一众朝臣也在议来议去,终于赶在二月初从翰林院选出了几个学士担任同考官,又把京师贡院里里外外彻查数遍。   二月初九,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宝华二十九年的会试,正式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0 00:02:53~2020-04-22 23:2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航旳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森小枝 33瓶;海航旳鱼、关山啊 10瓶;方也 2瓶;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会试三场   会试仍是考三场, 但每场只考一天,不必带那么多东西。顾玉成便又提上考篮, 清点检查后赶往京师贡院。   这只竹藤编制的考篮是他当初在清平县买的, 花了二十多文铜钱, 很是结实。   王婉贞认为这考篮陪他经历过县试、府试和院试, 沾染了考场文气,非常吉利, 去年底就把它收拾出来洗刷干净,连正月里初一十五上香的时候都拿出来摆在供桌边,企图让香火熏陶一二。   顾玉成看得好笑, 也没说什么,每日里调整作息, 照常模拟考试, 直到临考前两天才放松休息。   此刻站在长长的搜检队伍里,顾玉成两眼湛湛,精神头儿格外好。随着队伍慢慢前进的时候, 还看到了乡试时的熟人, 易经魁首孙茂。   两人分处两个队伍中,孙茂也看到了他, 挥手打了声招呼。寒暄几句后, 顾玉成问道:“怎的不见孟兄前来?”   诗经魁孟彦昭也出自黄湖书院,和孙茂关系不错,又心高气傲,没道理不来考会试。   孙茂面露伤感:“他偶感风寒, 家中担心在外奔波伤了根底,只好下场再来。”   其实是孟彦昭年底纵马游乐,不小心跌了一跤,幸好并无大碍,只是脚踝和手腕扭伤。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最考验字迹的会试?就算勉强下场也不可能考中,万一伤到筋骨更是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哪怕孟彦昭百般苦闷,也只能躺在家中休养,等待三年后再赴京师。   时人有什么毛病,都爱推到风寒头上,顾玉成不好多问,便遥祝孟彦昭早日康复。   恰好他的队伍更快一些,眼瞅就要轮到,顾玉成忙和孙茂道别,匆匆往帘后而去。   能参加会试的都是各地来的举子,是可以被尊称一声“举人老爷”的有身份之人,兵士搜检时也相对客气些,没像乡试时那样下狠手,甚至嘱咐顾玉成进场后早点要热水,晚了那水就不太热了。   顾玉成简直受宠若惊,整理好仪容后拱手道谢,尔后拎起考篮缓步进场。   作为全国最大的考试场地,京师贡院建造得相当气派,又年年修缮,连号房看起来都更加干净。   顾玉成仍不敢放松,按照前几场的步骤,仔仔细细地将号房打扫一遍,然后才坐下休息。   等到黎明时分,监试官依次发下试题,首场仍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   顾玉成一看,其中恰有他正月里模拟做过的两道题目,分别出自《孟子》和《中庸》。他提笔在草稿纸上默写旧日文章,写了两行又划掉,重新开始破题。   《孟子》的题目是“君仁莫不仁”,出自《孟子.离娄下》,讲的是国君仁义,则全国人都能仁义,国君安定,则国家安定。当时顾玉成破的是君王品德昭彰如太阳,所以才能照耀万民,使民众“莫不仁矣”。   现在他凝神思考片刻,彻底转了个思路,提笔写下“夫王之道,不可谓不大也”,然后一路朝着“为君王者,应该正直仁爱,听从贤臣纳谏,克制己身,否则要起反作用”而去。   既决定背水一战,自然要听从本心。不过是我手写我心罢了,有什么好遮掩的?   写!   挟着这股不可挡的气势,顾玉成落笔不加点顿,文思几如泉涌,不到午时就在草稿纸上写完了五篇文章,直到脖颈酸疼才放下笔。   他嚼着肉干将写好的内容品读一遍,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   果然还是放飞自我来的痛快,连文字都比往日更添一分流畅,不枉他每日里辛苦练习。   略吃了些饭食,又喝了杯水,顾玉成就继续作文。不知是不是今天感情格外充沛的原因,他写起来极是顺手,寅时刚过的时候,就将七篇文章妥妥帖帖地誊抄到了试卷纸上。   一眼望过去,这七篇文章俱是严肃端庄,辞气厚重,与上月交给顾仪的格外不同。   顾玉成满意颔首,起身到受卷官处交卷。   是的,他根本没打算改换文风。   一个人的文字风格,不但体现其思想感情,也代表其学识根底,压根不是短时间可以更改的。强行变动,很容易丧失已有优势,变成东施效颦。   最重要的是,顾玉成只学过《春秋》,没有打下飘逸风流的才学底子,那类辞藻华丽轻灵雅致的文章,他是真做不出来。   但为了不让幕后之人发现,他硬是撑着每隔三天给顾仪交一篇新式文章,然后听一回点评,做出一副朝风流才子转变的姿态。   现在他是写痛快了,就是有些对不起顾仪。   这个老师虽然自诩风流,行事疏狂,但骨子里是个十足十的君子,断然想不到他能阳奉阴违。唉,只希望以后不会被责怪吧。   这般想着,顾玉成跟第一批交卷的举子站到一处,等人数凑够后,就跨过龙门,从打开一条缝的大门走出贡院,慢慢往家中走去。   会试每场之间相隔两天,等到考完第三场,已然是二月十五。   顾玉成在贡院里写得很是痛快,特别是第三场的策论。题目问的是为何当今圣天子励精图治,户籍人口逐年增长,但赋税年年见少,去年甚至不能支撑地方救灾。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天子不怎么圣明!   顾玉成不能直接写天子昏庸,但他毫不客气地列了五大弊端,还把佛道兴盛放到其中,阐明正是僧道增多,不纳赋税,才导致国家的钱粮徭役都征收不足。最后逐条提出解决办法,并总结只有以民为重,才能实现中兴,实现垂拱而治的圣人愿景。   走出贡院,望着傍晚时分渐渐隐去的夕阳,顾玉成心情非常平静,和四周或喜或悲的举子对比鲜明。   他想得很清楚,既拜了顾仪为师,享受到许多好处,那么也要承受坏处,这天下就没有好事儿让一个人占尽的道理。   三场文章都写得酣畅淋漓,即便这次会试不中,他也算不留遗憾了,可以凭举人身份谋个小官去,带着家人到地方安稳度日。   只要所行无愧,不辜负自己就行。   顾玉成边想边走,就见前头相隔十几米的路边停着辆马车,顾玉荣正探出小脑袋冲着他猛招手。   “来了!”顾玉成微微一笑,快步朝前方走去。 第55章 会试第六   会试考完, 顾玉成就进入了贤者时间。   他平平静静地休息了两天,便开始像往常一样每天看书练字作文章, 还给《星河枕》补了后半卷。   在后半卷里, 主人公余竹重生后发奋苦读, 终于考中进士, 又遇到后妻家中托人提亲。这次他见也没见就把人打发走了,然后回乡祭扫时将妻子接到京师生活。   没了后妻家中钱财, 余竹只能勉强买下个小院子,然后看着自己老娘和妻子天天鸡飞狗跳,终日没个清净。直到家中经历了被盗贼洗劫、被老乡骗钱的惨剧, 不得不共渡难关,这俩人才和好如初。   余竹感念生活跌宕的同时, 坚持做善事, 还曾不畏上峰威势,为苦主伸冤,广受百姓赞誉。如此十五年后, 膝下空虚的余竹终于老来得子, 想留作传家宝的星河枕却消失不见,只新生麟儿的脚底有块枕头状胎记。   这个话本兼具因果轮回与种善因得善果的流行理念, 又夹杂了家长里短和狗血误会, 深得欣荣书坊二掌柜喜爱,看完就决定制雕版。   “任先生大才,这次《星河枕》肯定能卖得更红火!”二掌柜笑容满面,看向顾玉成的目光格外亲热。   他在书坊干了十几年, 眼力很是不错,当初《问仙图》就是他鼓励老掌柜雕的版,果然卖得极好。这次凭着《星河枕》,说不定他还能够一够大掌柜的位子呢。   “承你吉言。”   顾玉成和二掌柜聊了几句,就缓步往街口走去。   现在不赶时间,他特意绕路走了两条街,发现京师铺面卖什么的都有,南北杂货,四时蔬果,样样都很齐全。有的铺子生意兴隆,人挤成一团,有的则顾客寥寥,门可罗雀。   顾玉成趁买吃食的功夫打问一番,发现小铺面只要二三百两就行。要是在街边占地儿卖东西,只需每月交五十文,甚是便宜。而卖红薯的老大爷,靠着每日流动营业,连这五十文都省了。   顾玉成暗暗记下,拎着东西朝家中走。   他现在手上有四百多两银子,留出一部分家用,能花销的是三百两,正可多寻找看看,有合适的铺面就买下。   毕竟会试希望不大,还是有个稳定进项比较好,以后干什么也方便。   做完长远打算,转天顾玉成就雇了辆马车,带王婉贞和顾玉荣去镇国寺。   这会儿不年不节的,来拜佛的人少了许多,他们终于顺利到达镇国寺,在佛前虔诚诵经一个时辰后,便给顾大河立了长生牌,又点了长明灯。   镇国寺屹立八百年不倒,非但建筑恢弘,佛像也极为高大精致。顾玉成就跟来旅游景点似的,领着全家一大一小到处逛,将佛殿拜了个遍,还特意去山脚下看了玉兰花。   自打来到京师,他就全力以赴准备会试,几乎没有休息过。王婉贞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的,更不能独自带着小闺女出门。   现在终于有了空闲,顾玉成就想带着母亲和妹妹多转转。京师大大小小的景点据说有百八十个,不知他离京时能看完几个。   “哥哥,你在想什么?”顾玉荣从地上捡起一朵玉兰花,伸出手举过头顶,“你帮我戴上嘛。”   顾玉成回过神来,说了声“没什么”,将花给顾玉荣戴上,又把她抱起来,让她从树上摘一朵半开的玉兰,“拿回家用水养一养,香得更久。”   顾玉荣美滋滋地道:“好!”   她的哥哥真聪明,她也是个聪明的妹妹呢。   .   “朝廷抡才大典,岂能以个人喜好做标尺?这篇文章分明气度高华,文字雍容,堪称一时之表啊!”   “这一篇破题极妙,乃是真正领悟四书奥义的人,今科举子之中少有匹敌!”   “不如看看这篇,言辞犀利,却能收放自如,好比重剑藏锋,光华内蕴,可谓真正的进士文章。”   “我也看好这篇,读之好似江河奔涌,令人畅快淋漓,场屋文字能这般精深,实属难得!”   贡院考官房里,几位考官正在激烈争论,想把自己选中的作为经魁甚至会元。   奈何能被他们看好的文章,都是各有所长,考官们顶着连夜批卷熬出来的黑眼圈,争论半晌也没得出定论,只好将难题交给主考官高象。   其余文章均已排定名次,只剩面前这七份。高象仔细翻了翻,看过考官评语,又将每个举子的二三场文章拿出来看。   对于其他考生来说,文章重在首场首篇,但能杀进会试前十的,经义文章都不差,这时候第二场的应用文和第三场的策论就开始发挥作用,综合看下来最好的才能拔得头筹。   高象出身翰林院,熟知经义,没多久便将七份卷子排了名,那份被两名考官赞赏的卷子恰好排在第六。   “妙语连珠,气势夺人,只第三场落了下乘,对佛道不满过于外露,作经魁还差一点儿火候。”高象指着那行六的卷子点评两句,又翻第七份,“我甚爱此子文采,只他第二场所判不够准确,行文也略失于稳重。”   他为官多年,不但老于文章,人情世故也很练达,将排名定得合情合理,且考卷都是弥封又誊抄的,考官们并无哪个要特殊关照,当下都无意见,分散开来去搜落卷。   副考李璨暗道可惜,他尤爱那第六的文章,觉得不落俗套且格局高远,一落笔仿佛站在时间长河的高处俯瞰众生,有大儒气象,对朝政见解也剖析犀利,奈何直言僧道祸患,被落到第六,实在是可惜了。   希望这举子能在殿试时一鸣惊人,被天子取中吧。   李璨感叹完就专心搜落卷,但他常年在翰林院教书,比较严格,三个考官房看下来,也就找出两份。   “这篇还行,只是一处涂改,文章尚有可取之处。”   同行的卢嘉凑过来一看,脸色微变,很快又平静下来,道:“还是这篇吧,钓伏挽渡的手法更加精练。那篇文辞华丽琐碎,有些轻浮,不及这篇老成持重。”   都是落卷而已,取中也在百名开外,李璨对比一番就依卢嘉所言,将有涂改的放下,拎着卷子去找主考。   卢嘉等他走后,将那份卷子往落卷堆里又塞了塞,确定再有人来也不会看到,这才踱步跟上。   他早年曾受平王大恩,这次被其子请托,想把一考生黜落,本着还完人情不再牵扯的心思,便答应下来。   恰好那顾玉成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改换文风逃出生天,也不想想,就他这点读书的年纪,哪有这个水平?写出来就是个四不像,既不稳重也不灵动,透着股憨蠢笨拙。   卢嘉判卷时发现这卷子就松了口气,待看出其中有句子颇类顾仪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将其黜落在地。   反正卷子水平在这里,主考看见也不能说什么,卢嘉并不亏心。   只是没想到,李璨能把它从落卷里搜出来……   卢嘉回头望了一眼,摇摇头自嘲一笑,快步跟上李璨。   ……   学生下场,老师担忧。   到了顾仪这里,是学生考完,老师加倍担忧。   他也是考过进士科的人,太知道考完是个什么情形了。   笼子里憋久的鸭子放出来,还得嘎嘎乱叫大摇大摆,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苦读多年,一朝考完,不管是自信能金榜题名,还是觉得希望不大,所有举子都会有个放松期,有的聚会喝酒,有的彻夜狂欢,还有的嚎啕大哭,更甚者求神拜佛,四处捐功德钱。   这时候往客栈走走,不知能看到多少平时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撒酒疯,站在人堆里高声朗诵文章的都算文雅人了。   可是他的学生,自打考完出贡院,就平静得不像话。该吃吃该睡睡,还带着家里人出门闲逛,完全看不出刚考完会试。   “这孩子心里憋着事儿呢,”顾仪一口饮尽杯中酒,沉沉叹了口气,“我真怕他闷坏了身体!”   那日他看了顾玉成默的考场文章,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孩子根本是拿自己前途来维护他的声誉,不在乎会不会被取中。   这心意如此厚重,又如此残酷,洒脱如顾仪,也趁没人躲到书房大哭了一场,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   可是他的学生还不到弱冠,却跟没事人似的过日子,不是憋在心里忍着还能是什么?   “你别太伤心了,”好友安慰道,“哪怕这科不中,下一场还能不中吗?他才十七八岁,有的是时间。再说明天才放榜,万一就中了呢?”   顾仪又喝了一杯酒,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他心里苦闷,跟好友推杯换盏直喝到夜深才睡下。   仿佛刚闭上眼睛,就被小厮摇醒,那大嗓门跟响雷似的:“老爷!顾少爷中了第六名!顾少爷中了!”   顾仪愣了会儿才听清楚,他又问了两遍,也不等小厮回答,自个儿随手拿了件衣服就往外走。   砰的一声。   小厮的声音迟疑响起:“老爷,那边是窗户……” 第56章 考前过渡   送走报喜的人, 顾玉成犹自不敢相信。   他中试了!   不但中了,名次还挺高, 只要殿试时不出大错, 二甲出身应该跑不了。   门前老树投下的斑驳光影里, 顾玉成微微眯眼望着太阳, 感觉周身都暖洋洋的。   他自觉会试时尽情挥洒的文章比往日更出色,或许会被赏识, 但从没想过能取中第六名,甚至连落第后怎么去户部挂号谋官都思量过了。   现在看来,本朝科举还是相当公平的, 有私人恩怨的小人也没干扰成功,倒是他自己过于消极了。   迟来的喜悦从心底汩汩涌出, 顾玉成觉得脚步都有点发飘, 好在他牢记范进中举发狂被嘲笑的样子,勉力克制,回到自己房间才关门傻笑一阵儿, 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 再出来就是一副平静中带着微笑的样子,很能唬人。   至少来送贺仪的顾家管事就佩服不已, 送完两大车礼物回府后绘声绘色描述了顾玉成的一举一动, 直夸他宠辱不惊,堪比文曲星下凡,跟外头的狂浪书生一点儿也不一样。   “好好好!我就知道这孩子好!”顾老太太欢喜得连连说好,又要立刻大摆宴席, “这次必须庆贺!”   顾仪不得不站出来阻止:“现在还有殿试未考,此时庆祝多招人眼啊,还是殿试之后再摆宴稳妥。”   他心中也极为痛快,恨不得冲到大街上欢呼,然世上没有替人庆贺的道理,顾玉成虽然姓顾,却并非他们家孩子啊。   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拄着拐杖哼了两声,最后折中道:“那就不请客,只摆宴席。”   儿子终于教出一个进士学生,让她什么也不干实在太难受,必须庆贺起来!   ……   同是天下父母心,王婉贞也在家中为儿子操心,殷切叮嘱他不可出门。   “京师流行榜下捉婿,娘方才听说已经有七八个年轻进士给捉了去。虽说抢亲的都是贵人,连对方姑娘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就成婚,未免太仓促了。”   偏阿成又生得好容貌,这两年越发挺拔英俊,万一被不讲理的人家看上,她抢都抢不回来,还是不出门最安全。   顾玉成:“……娘说的是。”   他对出门看热闹没什么执念,而且贤者时间褪去后,他陡然从咸鱼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需要准备殿试。   殿试是进士前途的分水岭,都是进士,三鼎甲和同进士却不可同日而语,前者美名天下知,后者还要被嘲一句“如夫人”,不可谓不辛酸。   和贡院考试不同,殿试只考一篇策论,考生可以从清晨写到天黑,怎么发挥都行。但字数不能太少,起步就是三千字,否则连考卷都填不满,根本不可能进二甲。   顾玉成从前是写惯论文的人,三千字算不得什么,但他这些年一直练习科举文章,每篇不过三五百字,还是有必要模拟一二,在殿试前找找手感。   正想着再翻翻邸报明天就练,欣荣书坊的二掌柜上门道贺,给顾玉成送了时下流行的点心和话本,贺他高中进士。   “恭喜进士老爷,贺喜进士老爷!咱们住得近,我就专门捡了个空当来,叨扰进士老爷了。” 二掌柜满脸堆笑,两眼放光,吉祥话说了一长串。   他现在可是认识进士老爷的掌柜了,说出来都有面儿!   顾玉成忙道不敢,谢过贺礼后回了一块他用过的砚台和早年抄写的启蒙书。   二掌柜年纪不算特别大,但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小孙子刚满周岁。顾玉成这回礼简直回到了他心坎上,喜得他又恭喜一番才告辞离去。   想他从前刚认识顾玉成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写话本维持生计的酒楼伙计,现在已是年纪轻轻的进士老爷,前途无量。可是回想二人来往种种,顾玉成态度始终如一。   这种恒定的态度,在身份不显的时候是不卑不亢,在身份显贵的时候,就是平易近人了。   不拜高不踩低,不谄上不媚下,难怪任先生能中进士……二掌柜感叹着,摇头晃脑往欣荣书坊而去。   .   会试张的榜又叫杏榜,通常人们说“金榜题名”,题的就是杏榜。   每次大比之年,张榜后到状元游街的这段时间,都是京师最热闹的时候,有人榜下捉婿,有人痛饮狂歌,人人都在参与这场科举盛宴。   然而有两个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一个是同考官卢嘉。他身为考官,提前一天就看遍了榜上三百六十个新进士名字,看清那刻如遭雷击,硬靠着常年养气功夫忍住。同僚问起时卢嘉只推说批卷太累脸色不好,第二天出了贡院就称病在家,连子侄探病都拒见。   另一个是江星渔。   和顾玉成这等没有家底的贫寒书生不同,江星渔是江家最受宠的孩子,提前包了状元楼最好的包间,就为了放榜当天能在这个位置居高临下看杏榜。   然而他看见了什么?   头名钟纶、次名邓夏玢、第三名袁路庭……直到第七名才出现“江星渔”三个字!   他甚至排在顾玉成后面!   钟袁等人乃是素有名望的南方才子,屈居人下他也认了,顾玉成凭什么?不过是个偏远小县考出来的举人,甚至连作诗都毫无灵气!   江星渔实在难以置信,连中试的喜悦都被冲淡几分,直到身边人围着他又是恭喜又是讨喜钱,状元楼的掌柜也来请墨宝,他才放下那点心思,端起才子风范,挥毫泼墨连作三首诗。   满堂喝彩声里,江星渔打定主意,殿试时必要大展拳脚,哪怕搏不到三鼎甲出身,也不能被顾心机压住。   他就不信了,凭他真才实学,还比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哼。   ……   和江星渔所想不同,顾玉成的大名已经悄然传遍京师,至少在顾仪曾经教过的人家中无人不知,连深宫中亦有人提起。   “这次合阳输了,打算拿什么赔给本宫?”柳贵妃慢悠悠地抚着新染的指甲,眼中带笑。   柳贵妃年方二八,生得娇柔可人,乃是宝华天子后宫中的第一得意人。这得意一小半因她温柔解语,一多半则因她有个得力的表兄。   正是国师玄鹤子。   虽长相不类,但她的确出自九逍派,是玄鹤子的俗家表妹。自打被选进宫中,就凭着通晓道家学说和九转丹诀,一路从美人升到妃位,去年诞下龙子,更是一跃成为贵妃,距离后位仅半步之遥。   合阳公主比柳贵妃大了一轮不止,但丝毫不敢拿大,态度亲热中透着恭敬。这会儿听贵妃打趣,便故作苦恼地道:“这可难倒我了,陛下富有四海,娘娘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想要什么宝物得不到?合阳竟不知拿出什么,才能入得了娘娘法眼了。”   柳贵妃在宫中又被称为柳仙姑,是能与国师相提并论的女人,甚至有太监宫女悄悄叩拜。现下听合阳这么说,柳贵妃娇笑不已,好一会儿才道:“说笑而已,瞧你这小气劲儿。本宫哪里是要什么彩头,不过是想劝你看开些。”   合阳公主黯然道:“娘娘说的是,只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最难开解。这么多年过来,我都习惯了。”   “这有什么好习惯的?你不要这么实心眼儿,学学昭惠呀。”柳贵妃喝了一口茶,用上好的丝帕轻抿嘴角。   昭惠公主是天子的老来女,比合阳小了十几岁,但比她姐姐更不省心。合阳只是倾心顾仪,闹得满朝皆知,昭惠却是广纳面首,喜好露水姻缘,裙下之臣不计其数,隔三差五就被御史参上一本。   柳贵妃这么说,显然是想看戏,合阳公主当然不肯让她如愿,只说道:“娘娘又开玩笑,这天底下,哪个能有娘娘这般福气,能得天子真心相待?”   接着话题一转,扯到殿试上,询问可有章程,她也想见识见识新科进士的风采。   柳贵妃略一思量,道:“殿试都是做文章,再好的进士也看不出什么,倒是琼林宴值得一观。届时本宫在集萃殿旁边设宴,邀几家贵女与你同来,不是更好?”   “娘娘高见。”合阳公主浅笑附和,顺着话音儿聊起了宴会安排。   .   顾玉成对自己名声如何一概不知,他再次祭出模拟考神器,专心闭门写文章,直到十五天后乘着宫里派人来接的马车,凌晨出发去殿试。   三百多名进士先在宫门外集合,听内侍宣讲规则,然后才鱼贯而入承明殿,无声落座。   只是榜上的三百六十名新科进士,已经悄悄变成了三百五十七个,因为有三人冒籍被揭发,殿试前就被革除进士功名,责令返回原籍了。   万幸举人功名尚在,只待三年后再下场便是。   本朝取士遵循“择路而录”,即不同地区录取率不同,像京师因为是天子所在,进士名额最多,其他繁华府县则相对较低。   为了增加中试几率,冒籍自古有之,历史上不乏冒籍成功的著名文人。前朝的最后一名状元,就是冒籍考了秀才,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直到四十多岁才重新下场,艰难考中状元,一雪前耻。   顾玉成没有条件科举移民,一步一步从清平县考出来,对这些自无所知。他端坐在靠前的桌案,微微垂眸,直到试题发下,才开始慢慢研墨。   这次殿试,就是他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场考试了。 第57章 年轻探花   殿试题目考的是边务。   近年来边境并无什么大小战事, 看起来相当平顺,然而内里暗潮汹涌, 特别是西南地区。当地数十万蛮夷早已归顺, 却屡有不臣之心, 去岁只安民官就换了三个, 也不过勉强支应。   宝华天子在题中讲完自己如何效仿三皇五帝,勤政爱民, 夙兴夜寐之后,便将问题抛给新科进士,“所谓差强人意者, 何也?”   他一个天子已经尽心尽力了,边务仍不过勉强令人满意, 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站在朝堂上的人没有尽到为臣之道了!   作为一个日常破题的人, 顾玉成迅速得出结论,然后开始打腹稿。   天子已经在题目中将自己摘干净了,他一个连官员都不是的进士, 更不能加以指摘。但是全推到朝臣身上吧, 阅卷的几位恐怕不能满意,少不得落个媚上之嫌。   顾玉成思量半晌, 决定化实为虚, 转到德行上。   什么是德?圣天子所行之事,遵循圣贤之道,就是德,而边境蛮夷无信无义, 就是失德。如此立下正反两面,分别夸赞痛斥了二百多字,顾玉成话锋一转,开始起讲如何让圣人之德恩泽到边境地区。   “故特谓之曰:欲彰文德,首在教化……”,不但要深入边境教化蛮夷,也要选拔当地人来京师沐浴天恩,如此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其次是武德,枪杆子里出政权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有兵力强大,才能震慑四境,使民无忧。“窃自观古今经纬,莫如昔以武靖边……”   顾玉成虽宅,也是为了赶考走过上千里路的人,对沿路风土人情有一些了解,加上从前积累,又把交通、气候、经济的影响列出来,如此文武配合,条陈分析,分论点之下层层铺陈,引经据典,排比论述,扎扎实实撑起了两千余字。   他通读一遍,发现大致脉络还是畅通的,删改两处便总束结尾,展望四海来朝、万夷臣服的盛世景象,与破题之句遥相呼应。   完成初稿已到中午,顾玉成和其他进士一起,非常优雅地少少用了些饭,便开始修改文字并检查各种避讳,包括国讳公讳圣贤讳等等。   本朝对避讳并不特别严格,比如父祖名中带“仁”,孙子也可做仁义文章,不会出现李贺那种因父亲名“晋”就不能考进士的闹剧,只要用同音字或缺笔画的字替代即可。   顾玉成家是爷爷辈逃荒来到溪口村的,祖上已不可考,私人避讳也相应不多。饶是如此,他还是认认真真检查数遍,正着倒着都确定没问题后,才提笔誊抄,堪堪在卯时末写满考卷。   顾玉成放下笔,静待墨迹晾干的时候,不远处江星渔起身交卷。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玉成总觉得这位才子盯了他好几眼,仿佛在问他要不要交卷。   殿试的时间也是一天,考生可以写到亥时左右,等发下的三支蜡烛都燃尽再交卷。但是除非实在憋不出来,一般没人交那么晚。   毕竟考生考完就能休息,阅卷官却需要在收起卷子后熬夜奋战,赶在第二天中午之前排出名次。考生耽搁越久,阅卷官便越辛苦,哪里有心情细看最后交上来的卷子?   两刻钟后,墨迹早干得彻底,顾玉成便收起卷子,安安静静地交了卷,在内侍带领下与其他进士一同离开。   他没什么同窗好友,考完就打算独自回家,没想到江星渔竟等在他的马车旁边,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脸色隐有不耐。   顾玉成上前打过招呼,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江星渔拍拍身下白马,傲然走掉了。   顾玉成:“……”   这才子都有些什么毛病?   夜色已深,承明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几十枝高脚蜡烛照得如同白昼,阅卷官正聚精会神全力批卷。   他们的时间比考生想象中更紧张,因为三甲同进士无所谓名次,但一甲的状元、榜样和探花要陛下钦定,阅卷官得在明天上午之前选出三鼎甲,交到陛下案头。   作为会试主考,高象也是阅卷官之一,凡分到他手中的卷子,都是先挑出不合格的,譬如避讳出错、涂改过多等等,直接放到三等里面,然后再细看剩余卷子。   他起初有心找找被破格取中的顾玉成卷子,毕竟这个名次当时震惊全场,让人很好奇殿试会是什么样子。但写得好的考卷,几乎清一色都是馆阁体,圆润饱满,字迹端庄,若非内容不同,简直像调版印刷出来的,高象没看几张就只能放弃寻找,专心阅卷。   一直批到子时过,高象才发现份格外出色的卷子,既不是直言进谏有失中庸,也没有夸夸其谈文辞虚浮,整篇文章立意高远,起笔不俗。最难得的是,这篇文章言之有物,所提建议实用新颖,仿佛一个老于朝政的人在指点江山。   定是哪个大家族自小培养起来的,普通人谁有这般底蕴气魄?高象又看了两遍,在卷首打上红圈写下评语,就放到单独的桌子上,等待和其他人评优的卷子再行比较。   不过以他的眼光看,能和这文章媲美的寥寥无几,它至少也在前五之列了。   忙到翌日佛晓,阅卷官终于评出三份最优的文章,呈送到宝华天子面前。   前两份都是老成持重的文风,第一份尤甚,且文字精练,字字珠玑,被阅卷官共推为第一。第二份长在务实精干,切中肯綮,句句言之有物。   第三份则是言辞俊逸,如河出伏流,气势汪洋。最重要的是考生这一笔字,着实写得好,显见是名家手笔,便从前二十份卷子中脱颖而出,被排到第三。   数位阅卷官都是朝中有名望的文臣,眼光自也不差,天子听人读了一遍,就道“依此排名,甚善”,然后让大太监方宽去拆封。   方宽在金盆中净了手,才小心除去三份卷子上的弥封,并高声诵读姓名和籍贯。   这一看之下,头名状元正是会试第一的钟纶,次名榜眼则是会试第六的顾玉成,探花是会试第七的江星渔。   高象没想到他挑出来的文章是顾玉成的,心中微讶,暗道顾仪这次不知怎的教出个优生来,竟能跻身素有才名的钟江二人之间。   方宽捧着三份卷子再次呈送,宝华天子微微颔首,下首的臣子便知其意,谢恩行礼后无声退下。   三鼎甲既无异议,他们就要在中午放榜唱名之前,将余下三百五十四名新科进士的名次排好,并报送各部。   ……   此时,新科进士们已经等在殿中,或暗自紧张,或翘首以盼,俱是意气风发。   相比之下,顾玉成的平静就格外显眼。他昨日登上马车,慢悠悠回到家中,吃了爱心炖鸡又洗澡收拾,晚间早早睡下,现在正是精神饱满的时候,且年龄尚小,神态放松,在一众年龄偏大的进士中越发显得挺拔俊秀,如玉树芝兰,光彩照人。   众人是按照会试名次站的,江星渔就在他旁边,不经意瞥到,心中暗哼。   他昨夜默了文章传看,恩师与家中大儒都是赞不绝口,说比会试几篇都更加出色。如此看来,他今天说不定能进三鼎甲,独占鳌头也未可知……   到时候,顾玉成这个第六,可就不够看了。   这般想着,有内侍的声音高高响起:“陛下驾到——!”   江星渔忙行礼下拜,心头一阵激动,马上要唱名了!   他们这群人早得了内官提点,不可直视天颜,这会儿顾玉成也跟着众人下拜,姿势标准的同时在心中吐槽,这个不能直视那个不能直视,到底是凭什么判断对面人的身份呢?   虽说有纹饰、腰牌等物可以区分,万一被人盗用或仿制了呢?   不直视就不直视吧,听宝华天子叫免礼的声音,颇为苍老,显然是有年纪了。以后若能入朝为官,自然有机会得见,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这般想着,顾玉成微微垂眼,肃然而立,静静等待唱名。   他是真不慌,毕竟殿试比起之前的考试友好许多,是排位赛而非淘汰赛,最次也有个同进士出身。有了这重身份,甭管做个什么小官儿,从此都不必日夜苦读,艰难下场。   对顾玉成这个曾经读书N年又被迫经历重重考试的人来说,没什么比此刻更放松了。   顾玉成悄然神游之际,大太监方宽正躬着身,低声向宝座上的天子介绍前十名进士,好让天子有个初步印象。   他能从底层爬到御前,能力手段样样不缺,一早就专门认了人,为的就是天子问起时能应答得当。   待他一一指认完毕,宝华天子望着下方整整齐齐的进士们,忽然道:“顾氏玉成,可为探花郎。”   言毕将写好名字的两块木牌调换,挥手示意方宽唱名。   这时候人多官少,选才标准就更加严苛,身有残疾或面容缺损的都不能入朝为官,甚至出现“身言书判”的四重标准,即体貌、言辞、书法和文采,身还排在首位。   和江星渔相比,顾玉成显然更加年少俊美,在一众新进士中也是出类拔萃,方宽暗自瞟了一眼,高声开始唱名——   “第一名,京师万年县,钟纶!”   “第二名,南怀州梓县,江星渔!”   “第三名,广德州清平县,顾玉成!”   “第四名……”   唱名声渐次响起,顾玉成却已经听不太清了,耳边只砰砰响着自己的心跳声。   他取中探花了!   他再也不用考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也终于不用再写考试了……︿( ̄︶ ̄)︿感谢在2020-04-22 23:45:17~2020-04-27 23: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原点、关山啊 6瓶;方也 2瓶;幽兰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跨马游街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顾玉成此时就处在这种熏熏然的情绪里,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 跟着状元和榜眼, 在京师最繁华的街市上跨马游街。   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争着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抬眼望去, 两侧所有酒楼或稍高些的建筑,露出来的窗户口也是满满当当, 还有人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位置,试图把瓜果钗环之类扔进他怀里。   幸好进士游街有官兵护送,能够阻挡一二, 顾玉成又是坚持锻炼的人,反应敏捷, 才没有被挂得满身满头。   即便如此, 他前身后背还是被频频砸到,甚至有官家小姐用绢帕裹了珍珠砸过来,一旁还有人高声叫好。   顾玉成:“……”   你这跟暗器有什么区别?   他借着挥手的动作, 抖落不下六条手帕, 带起一阵香风。   感叹京师百姓真是热情的同时,顾玉成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动作太多显得不够稳重。毕竟看前面两位, 一个状元一个榜眼, 都稳稳当当坐在马鞍上,不像他这样来回动弹。   这般想着,顾玉成也尽量将动作幅度放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只在分量偏重的果子扔过来时及时闪躲,其余时间安静微笑,尽力做个端庄探花。   听说御史和其他朝臣也会出来看热闹,可不能在未来同僚面前丢脸……   探花郎一心多用,试图让自己不那么显眼的时候,榜眼正努力维持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纠结。   江星渔三岁发蒙,学问和见识都不缺,自然知道历朝历代不乏因为名字或长相在殿试时脱颖而出的进士。远的不提,前朝就有一个叫彭长龄的进士,脸也生得细长,会试考了第十二。结果殿试时,当时六十多岁的天子一看这名字和长相,大呼吉兆,干脆利落地把彭长龄点做状元,还加以重用。   只是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笑谈,发生在自己身上……江星渔抿抿唇,那百般滋味,真是难以言喻啊。   照理说他从会试第七成为殿试第二,一跃进入三鼎甲,绝对是超常发挥了,应该喜笑颜开欢欣鼓舞。奈何这个榜眼来得太憋屈,竟然是因为宝华天子觉得顾玉成更加年轻俊美才换了他俩的名次,叫他情何以堪?   要不是时机不对,江星渔简直想悲愤质问,他江星渔难道不年轻吗?难道不俊美吗?   他可是被不知多少佳人赞颂过的风流才子啊。   长得丑那还风流得起来吗?最多就是个才子啊!   然而江星渔再狂放,也晓得跨马游街的时候不能生事,何况全京师的人都看着,他真丢不起这个脸。   心里苦,面上还得端着,这般内外纠结之下,江星渔整个人越发严肃端正,笑容也相当含蓄,非常符合榜眼人设。   从人群里经过,还听到有人夸他“瞧瞧榜眼老爷的脸,一看就是个稳重人”之类的。   江星渔:“……”   他受不了这委屈!   可他在老家美名传扬多年,最知道这种事儿没法理论,最好提都不要再提,否则就是用自己成全顾玉成的美名,还得背上心胸狭隘的锅。   好在队伍缓缓前进数里,终于出现慧眼识珠之人,江星渔身上也多了几十条手帕,让他稍稍找回信心,笑容也更真切了些。   打头的状元钟纶年近四十,已经过了喜好风流的年岁,这会儿不知身后两人各有包袱,只欢喜今日高中状元,从此能大展拳脚,竟成了三鼎甲里最开心的一个,不时对道旁恭喜的人拱手道谢。   如此热闹半日,京师三年一度的进士游街才告结束,顾玉成也带着天子赏赐被恭恭敬敬送回家,对方还特意叮嘱他不可饮酒太过,因明日要进宫参加琼林宴,御前失仪就不美了。   顾玉成谢过对方又给了赏钱,才关上门和家人庆祝。   “哥哥,我跟娘看到你了!”顾玉荣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两只眼冒着崇拜的光,“哥哥真威风!那匹马也很威风!”   只可惜娘亲怕她挤丢了,远远看了两眼就抱她回家,说不能给哥哥添乱,与其凑热闹不如煮锅饭来得实在。   顾玉成将个头拔高一截儿的顾玉荣抱起来,转了几圈放到椅子上,笑道:“等以后有机会了,哥哥就带你和娘去骑马。”   “阿荣别闹你哥,阿成你也不许老惯着她,别人家姑娘这么大都要学规矩了,就她成日里跑跳,没个文静的时候。”王婉贞边说边把做好的几个菜端出来,催他们坐下快吃。   嘴里说着责备的话,王婉贞却是眉眼带笑,整个人都透着轻松喜悦。   她今天带着闺女出门看进士游街,就见儿子身骑白马头戴纱帽,是人人称颂的好文采好模样,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朝他扔帕子掷花果。   王婉贞心头激动,不知怎的竟想放声大哭,急忙咬唇忍住,匆匆抱着闺女回家,关上门扎扎实实哭了一场,方觉心头畅快,洗脸收拾后才去厨房做饭。   当年顾大河意外离世,她悲痛至极,还得忍气吞声成日劳作,好抚养一双儿女。多少次醒来眼泪湿了枕头,都不敢做声,怕惹恼婆婆和大伯一家。   后来分家出去,她寡妇人家没什么本事,又没了田亩,夜里就总是梦到冬天下雪,冷得不得了,当时还黑乎乎的阿荣伸着细瘦的胳膊,嘴里嚷着饿,逮着什么就往嘴里放什么。   好在阿成会过日子,硬是带着她们离了溪口村住到县城,又一步步到了京师,还高中探花。   那可是探花啊,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过的,竟然被阿成考中了,这是多大的喜事!   王婉贞心下感慨,如今再回想从前在顾家大院里的日子,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她伸筷夹菜,只觉每一口都是甜的,能甜到人心里去。   “娘,你多吃点儿肉。”顾玉成给王婉贞夹了一筷子红烧鱼,又给顾玉荣夹了块软烂无刺的炖肉。   他看得出王婉贞眼圈红红的,显是痛哭过一场,这种时候没必要多说什么,欢喜两天自然就平复了。   说来他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因为长相从第二被挪到第三,好在榜眼和探花地位相差无几,都是能免试进入翰林院的,认真说起来也算一桩佳话。   这个时代识字率不高,科举选拔严苛,怀才不遇是大概率事件。就说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这位孟郊吧,早年也是屡试不第,光落第诗就写了三首,一首比一首惨痛,最后都到了“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的地步,走在路边都想轻生。   他何其有幸,能顺利考中进士,还进了一甲。   顾玉成暗自感叹,心说以后不用拼命读书了,但也要努力生活。他做不了死忠直谏的纯臣,就做个普普通通的清官,多做实事,总不能辜负老天爷赐予的这般奇遇和运气。   .   翌日,当新科进士共聚集萃殿,举杯庆祝琼林宴并感怀君恩的时候,后宫飞仙殿里,柳贵妃也正摆开宴席招待数名朝中贵女,言语间极是温和。   飞仙殿原名芳华殿,因柳氏封了贵妃住进来,更名为飞仙殿,还在殿内供奉了三清祖师像,每日祈祷叩拜。   “前殿宴请新科进士,后殿只咱们几人小聚,诸位权当在自己家中,无须拘束。”柳贵妃道。   合阳公主和昭惠公主前来作陪,这会儿昭惠便掩嘴而笑:“还是贵妃娘娘疼我,知道我仰慕才子,特特选了今天设宴。待会儿前头散了,我可得抢个好位置去。”   合阳公主笑她不知害羞,二人你来我往,倒显得和乐一团。其他几名贵女跟着凑趣,或夸些食具精致,或赞贵妃风采卓然,一时间殿中气氛都活跃起来。   只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宋将军家的嫡女,名唤啄冰。这姑娘身量高挑,生就一副明艳的好相貌,眉眼尤其精致,进殿见礼的时候,通身气质简直比贵妃还盛。   偏偏是个外面光的没嘴葫芦,自打见了礼就沉默不语,饭菜上来后专注吃喝,没一会儿就在桌案上堆了两个空盘,然后才放慢速度细细品茶,半杯茶仿佛能喝到地老天荒。   另一个是与她座次相邻的郡主杨施。太子今年三十又五,子嗣上却着实单薄,至今只有这一个嫡女并两个庶女。杨施今年及笄后被封为郡主,因父亲不得天子信重,她连封号都没有,只被众人唤作“施郡主”。   太子日益遭到排挤,玄鹤子和柳贵妃可谓出力不少,偏偏又请了她来赴宴,杨施深知宴无好宴,却不得不来,此刻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只盼赶紧结束回家。   柳贵妃仿佛不知殿中气氛诡谲,言笑晏晏,还命人演了新排练好的歌舞。   “这是本宫预备给陛下欣赏的,今天先款待你们了。”   合阳公主忙道:“承蒙娘娘厚爱,倒教我们几个先饱了眼福。这支舞仙气飘飘,真是不同凡俗,我竟不知怎么夸才好。”   柳贵妃掩唇娇笑,目光自殿内数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杨施身上,道:“这算什么?更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说罢拍拍手,就有三个道士打扮的人从一侧步入,齐齐对她行礼。   中间为首之人朗声道:“青牛驾到,紫气东来,清羽恭贺娘娘身怀紫气,福寿绵延。”   柳贵妃道:“免礼。表兄前日夜观星象,你命中红鸾星动,恰应在小郡主身上。”她转头看向杨施,眸光盈盈,“今日我特请你们二人相见,成就良缘,不知小郡主意下如何?”   杨施瞬间白了脸。   这清羽表面上是玄鹤子的徒弟,九逍派继承人,看似人模人样,实是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往人前一站,那五官就跟玄鹤子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分明是他骨肉,不过挂了个师徒名分罢了。   过年时宫中大宴,她就见过这人一次,端的是放肆无礼。彼时想着内外有别,再无相见之时,便不与他计较,没想到竟敢打这种龌龊主意!   偌大的飞仙殿仿佛被冻住,只有柳贵妃视若无睹,继续道:“这是上天降下来的旨意,说不得关系到我朝气数,施郡主莫要意气用事。影响到家国百姓,就是太子也难辞其咎呢。”   这是拿父亲安危来压她了……杨施气得手都开始打哆嗦,勉强稳住心神,正待开口拒绝,就见那清羽带着两个跟班朝她走过来,笑嘻嘻地道:“我对郡主一见倾心,敢以三清祖师名义起誓,若成良缘,绝不相负。”   他身后那两个跟班仗着背对众人,眼神极不恭敬,甚至还对杨施咧了咧嘴。   杨施抬眼看去,就见合阳与昭惠转过脸作壁上观,柳贵妃则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显然不肯善了。   浑身仿佛被冰水浸透,杨施一字一字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休要如此猖狂!”   她今日,就撞死在飞仙殿,看柳氏如何向父亲交待!   杨施满腔热血上涌,猛地起身要往柱子上撞,柳贵妃心知不妙,一声惊呼还堵在喉咙口,就见殿中银光闪过,紧接着一泓血线喷溅而起。   尖叫声中,清羽不敢置信地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左侧的跟班随后倒下,正砸在他身上,将那蓬血溅得更高。   右侧的跟班退后两步,众人才发现他脖子上竟嵌进去一柄银叉子,正惊恐地瞪大双眼,脸涨得通红,喉中哬哬作响。   他显然是被伤了气管还没死,只拼命挣扎,神情可怖,仿佛要择人而噬。   这场景太过恐惧,尖叫的几人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只瑟瑟觳觫惊恐难言。   满殿死寂中,宋琢冰大步跨出,也不见她怎么动作,伸手就将那柄银叉拔了出来。   下一刻,这多活数息的道士颓然倒地,仿佛一滩烂泥,再无响动。   宋琢冰手握银叉,厉声道:“清羽携同党行刺郡主,其罪不赦,尔等还不快请金吾!” 第59章 琼林宴席   集萃殿内, 琼林宴气氛正佳。   宝华天子及左右丞相,并翰林院几位大学士, 先后说了番勉励劝诫的场面话, 最后由主考高象恭贺三百多位进士成为天子门生, 众人举杯谢恩, 方正式开宴。   状元、榜眼和探花是殿试三鼎甲,桌案位置也相应靠前, 时时被几位朝臣的目光扫过。好在为了防止新进士御前失仪,琼林宴没有以诗佐酒的习惯,典雅韶乐过后, 就到了品尝宫中美食的休闲时光。   顾玉成放下心来,专注吃饭, 偶尔与身旁的钟纶和江星渔聊两句, 好让自己显得合群些。   他蒙天子青眼被取中探花,今天更得以直视天颜,忍不住就有些失望。   在他想象中, 宝华天子虽年过六十, 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衣食住行无不精细, 还有最顶尖的御医天天护着, 怎么也得是个精神不错的皇帝形象。哪知抬眼望去,就见这位天子老态龙钟,眼下青黑,说话都透着气虚无力。   毫不夸张地说, 吕老太太一个乡下老婆婆到了这年龄,都得比宝华天子更有精气神儿。   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琼林宴这种恩荣新科进士的宴会,天子还带了三位国师,分别是觉缘大师、了悟大师和张重阳,列坐天子两旁,比左右丞相的距离还近。   顾玉成去年曾见过觉缘大师一面,对其活佛般的长相惊为天人,没想到另外两位也不差。了悟大师年事已高,眉毛纯白眼神清澈,脸上皱纹稀少,要不是早早剃去三千烦恼丝,与时人推崇的“鹤发童颜”几无区别。   张重阳则是茅山道士一派,天生双瞳异色,一黑一灰,据说开眼后能见鬼怪神妖。他穿着道袍坐在天子身边,因身材高大魁梧,气势凛然,宛如钟馗降世,令人不敢逼视。   在这三位极具高人气度的国师衬托下,宝华天子越发显得老迈,唯有一身明黄勉强撑起威严。   皇帝真不是个容易职业……顾玉成暗自感叹,面上笑意盈盈,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他发现江星渔好像对他有点意见,说着说着就想让他作诗,这种场合不好争论推脱,干脆占住嘴不说话,但凡开口就是夸奖御厨手艺。   江星渔:“……”   琼林宴上怎么还有人光知道吃啊?庸俗!   顾玉成不知自己已被同年打上“庸俗”标签,正小心夹起一块鸡髓笋。这道菜看似不起眼,跟炒鸡块儿似的,但吃起来又咸又鲜,非常美味,真不知是如何巧手烹制的。   他自以为低调吃菜,并不起眼,殊不知这琼林宴上半数朝臣都在看他,只不过有人是明着打量,有人则暗里瞟一眼又一眼。   年少英俊,才高八斗,又家中贫寒,并无娇妻美妾,这是多好的女婿人选啊!   他们谁家中没几个女儿?就算女儿年龄对不上,还有侄女外甥女啊,必须得抓住才是。   说来还得感谢顾仪收了他做学生,自古同姓不婚,顾家首先就失了这东床快婿。换个异姓老师,哪能放过这般好学生?   几位老大人的目光越发热切,特别是右相,要不是场合不对,简直想立刻将顾玉成收入门下。   搁在往常,顾玉成对这类目光非常敏感,但他跨马游街的时候被满京师人围观,不过是昨天的事儿,今天一时没恢复过来,更想不到婚事上头,只以为是朝臣打量未来同僚,想考察他们表现。   听说有进士在琼林宴上得罪上峰,被放到翰林院坐冷板凳,一坐就是十几年。他也不指望被人一眼相中大力扶持,起码要落个不出错才是。   这般想着,顾玉成越发坐得板正,正要再夹一筷焖鱼,忽听到有内侍高声通传,玄鹤子来献九转金丹。   天子大喜,忙说道:“快快有请。”   他手一动,身旁大太监方宽躬身退下,趋步相迎玄鹤子。   顾玉成抬眼看去,就见这位最后出场的国师身披紫色大氅,缓步而来,姿势说不出的潇洒优雅,虽说容貌不及另三位,仙风道骨的范儿却颇足。   玄鹤子受宠数年,宫中宴会去过无数,并不怎么把琼林宴放在眼中。他一路被引到天子近前,气定神闲地道:“仰赖陛下洪福,贫道终于炼出九转金丹,特献与陛下!”   身后小童将紫檀木盒高高举起,方宽上前接过,打开呈给天子。只见那金丹大如鸡卵,色泽金黄中透着浅紫,隐约还有丹香漂浮。   天子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有劳国师。红云深处,九转金丹,服此丹可得长生否?”   玄鹤子拂尘一甩,道:“此丹可延年益寿,令人七窍通灵。若要长生,则尚缺最后一味仙药。”   不愧是要求上朝祈祷的国师,可真敢吹,什么七窍通灵,七窍生烟还差不多……顾玉成腹诽,心中对宝华天子的失望又添一层。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都是人老心不老,不甘心放弃滔天权势富贵,一把年纪了开始求仙求长生,最终落个晚节不保。宝华天子更是未雨绸缪,从壮年就开始推崇僧道,怪不得看起来如此老朽衰败,想必是服食丹药的缘故。   这般想着,就听那玄鹤子在天子追问下,矜持地阐述起最后一味仙药,竟是要选一百个跟脚好的小童子,命其服食金丹和露水,三百天后取其血液炮制仙丹,方可助天子成就大道。   顾玉成:“……”   他生性稳重,不爱说笑玩闹,更兼有寡母幼妹要养活,怕担不起顶门立户的重任,便时刻严格要求自己,从不敢松懈。这两年几番下场考试,又千里赴考,渐渐历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在外很少表露情绪。   饶是如此,听完玄鹤子这番惊世骇俗的鬼话,还是忍不住沉了脸。   什么食金丹易经洗髓,饮露水不染尘垢,真这么整下去,重金属配寒凉水,几个人能活过三百天?更别提十岁以下的幼童了!   顾玉成沉着脸,脑子飞快转动。玄鹤子这般丧心病狂,显然是有天子支撑的,看那表情,分明是动心了,巴不得马上飞升成仙。   现在跟玄鹤子对上,就是逆天子的意,恐怕难以收场,但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左右相和几位朝臣都在,轮不到他一个小小探花说话,还是静观其变吧,待宴会散了就去寻老师,说不得能出份力。   顾玉成勉强安抚住自己,准备一出宫就去顾家寻主意,然而没等他放下这口郁气,就见紫色的大氅高高扬起,那玄鹤子竟转过脸看向他,高高在上地道:“贫道观探花郎似有高见,不如说来听听?”   顾玉成:“……”   他深吸一口气,长身而起,肃容道:“劳国师垂询。高见不敢当,但顾某博览群书,对僧道之学了解一二,愿为国师解惑。”   什么叫天意,这就是啊。   天意如此,他不能坐视不理! 第60章 迎头痛击   玄鹤子在四位国师中风头最劲, 后宫还有个表妹做贵妃,不是那等消息闭塞的人, 昨天就把新进士打听个遍, 知晓今科探花最是年少出彩, 游街时不知搅乱了多少贵女的心。   一个美名传扬的年轻人, 家中亦没有靠山,最适合拿来当靶子。   便是当场被他踩在脚底, 也不过令人感叹一句“年少轻狂”,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他撑腰。   是以进殿之时,玄鹤子就打定主意要拿顾玉成开刀, 趁机敲打其他进士,好将自己威势立住。毕竟柳贵妃已得麟儿, 此刻正是在朝中多寻帮手的好时候。   万万没想到, 这顾玉成竟大言不惭要为他“解惑”。   玄鹤子眼中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不屑道:“哦?贫道出生即皈依三宝,竟不知还有何疑惑, 要你这方内之人来解?”   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 他先唬住这黄毛小儿, 也算给对方个台阶,如若不识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顾玉成微微一笑,朗声道:“国师取一百童子血炼丹, 此举乃是大大不妥。”   被玄鹤子盯上之前,他心中很是犹豫,但既然选择了迎面对上,就没有不痛击的道理。这会儿顾玉成只觉心头坦荡,脑海清明,思路比下场作文章时还流畅:“遍观满朝文武,乃至天下道观寺庙,如玄鹤子国师这般道法皆通,神连星宿之人,能有几何?”   “国师自九逍而来,历尘世而入道,有能为天下知。听闻一餐一饮,都受四方供奉,一行一步,皆踏北斗天罡。窃闻修道之人,达到国师这般境界,可成就琉璃之体,清静无垢,肝胆透彻如水晶。”   “想必国师的血,每一滴都是精血,比那凡俗小童,何止纯净百倍千倍?与其费心挑选,不知何时才能找齐一百孩童,还要等三百日之后再行开炉,不如请国师以己身之血,成就不世仙丹,如此才不辜负陛下对国师的殷殷爱重。”   顾玉成这番话一气呵成,说得义正言辞,玄鹤子却只觉每个字都化作利剑,狠狠扎进他心口,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脸色发黑,怒道:“你,你!”   枉他听了开头几句,还以为顾玉成要耍读书人的把戏,明贬暗褒向他投诚,真是……呸!   呸呸呸!   顾玉成又对他笑了笑,仿佛多么善解人意似的,道:“国师可是已经娶妻生子,觉得自己血液不纯?顾某以为,可以多服金丹,常饮露水,想那凡俗小童都能洗精伐髓,国师更是不在话下。”   “国师如不放心,也可娶九逍派仙子,再生一个玲珑孩儿。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国师的骨血,肯定更加纯净,与俗世之人不同。”   “况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过二百天罢了。先找百名小童,再行蕴养,就需要三百日,倘若中间有哪个顽皮生事,不肯老老实实吃金丹喝露水,躲过旁人偷尝些五谷杂粮,你将来炼丹不是功亏一篑?”   玄鹤子:“!!!”   天底下怎么有这般阴狠恶毒之人?   非但拿他当供血的药引,竟连他儿子都算计上了!   “噗嗤。”   不知是谁偷笑出声,又迅速收敛。   这笑声仿佛一记耳光抽在玄鹤子脸上,他向来以世外高人自居,在朝堂民间声望日隆,今天竟当众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眼下生嚼了顾玉成的心都有。   奈何这一番讽刺辛辣至极,偏偏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玄鹤子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将拂尘一甩,怒声道:“九转金丹是何等奇珍,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置喙!”   顾玉成故作惊奇:“国师此言差矣,不是你观顾某有‘高见’,特意询问的吗?”   玄鹤子一噎:“……”   顾玉成不等他开口,继续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顾某不才,蒙天子青眼取中探花。虽然对炼丹术不甚精通,为臣之道却时刻牢记。”   “昔年有国手为王炼器,以身投熔炉,方得稀世奇兵,削金断玉无坚不摧。更有忠勇之将,兵败后剖开肚腹,以己身为棺椁,为其主盛放肝胆。顾某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忠心耿耿,性命为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师虽自称方外之人,九逍派上下也是陛下子民,与凡俗童子并无什么不同。国师怎能舍本逐末,忘却这为臣之道?”   顾玉成一通连击,三下五除二将玄鹤子架到“不肯为天子舍命就是不忠心”的两难之地,就差指着他鼻子骂奸道了。   右相郭山听得连连点头,恨不得拍手称快,正准备上前助拳,好一举将玄鹤子按下,觉缘大师就开了口:“阿弥陀佛。”   玄鹤子顿时心头一紧,觉缘是四个国师中最年轻的,长得最符合宝华天子审美,和他素来不对付。单过年斗法,他就在这秃驴手下吃了不少亏。   眼下看觉缘要趁机生事,玄鹤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悲愤地道:“贫道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陛下要为贫道做主啊!”   宝华天子看了场热闹,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对玄鹤子微一点头,侧过脸目视觉缘:“国师以为如何?”   觉缘大师诵了声佛号,端庄道:“回陛下,顾探花所言甚善。我佛慈悲,不忍见世间生灵受苦,望陛下静心凝神,不为俗人所扰。”   静心凝神?宝华天子心头一动,眼睛都睁大了点儿:“还请国师详解。”   觉缘大师不讲经的时候,很少说话,但凡开口必然有事发生,现在让他静心不被打扰,莫非是……   “阿弥陀佛。”觉缘大师和了悟大师对视一眼,表情超凡脱俗,“佛曰不可说。待时机已至,陛下自然知晓。”   “不可说”三个字未免太好用了吧……   顾玉成暗自感慨,心说还是觉缘大师有办法,难得天子还吃这一套,竟不再追问,就是不知道他对童子血炼丹的想头消了没……   顾玉成思量之时,有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到承明殿前,被金吾卫拦住。他叩头说了几句,那金吾卫脸色一变,分出几人迅速离开,紧接着又派人从侧门进去,悄悄到方宽身边耳语。   方宽作为服侍天子几十年的大太监,猛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惊,顾不得什么时机不时机,上前悄声向天子汇报:“飞仙殿郡主遇刺……”   宝华天子没听完就黑了脸,本就苍老的面容越发晦暗,他瞪了方宽一眼,道:“大声说。”   “是。”方宽恭敬垂首,抬高声音道,“飞仙殿来报,施郡主不幸遇刺,宋家女手刃清羽及其同党两名,请金吾前去相助。”   至于贵妃娘娘惊吓昏倒的事情,就没必要再说一遍了。   “手刃谁?”玄鹤子猛然抬头,两眼圆瞪。   宝华天子面无表情地投下个眼神,然后砰一声将桌上玉箸扔了出去:“荒谬!”说罢起身离席。   方宽忙命人打起仪仗,跟在天子身后,自个儿百忙中不忘收起那颗黄中泛紫的金丹,牢牢护在怀里,趋步跟上。   顾玉成:“……”   满殿灼灼的目光中,觉缘大师清越悠远的声音响起——   “我佛慈悲。”   ……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节日快乐呀~23333333 第61章 全家流放   飞仙殿内, 柳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陛下, 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那宋琢冰在宫里都敢当众杀人, 何等猖狂歹毒?幸好是在臣妾的飞仙殿里, 若是在陛下或哪位皇子面前, 后果不堪设想。臣妾每每想起,都怕得合不上眼!”   当日她被吓晕过去, 醒来就见陛下带着金吾卫赶来,分别扣下殿内数人审问。宋琢冰和杨施狼狈为奸,将脏水全泼到清羽身上, 咬死说他意图不轨,自己只能被迫防卫。   柳贵妃心中恨得不行, 谁家防卫能“被迫”成这样?奈何她请来作见证的几个贵女不争气, 不是惊吓过度就是哭得不成样子,没一个能说话的。只有右相孙女郭若霭尚算镇定,却跟着宋杨二人扯谎, 连清羽怎样无礼都编派出来, 真不知郭家是如何教女儿的。   好在还有合阳公主与昭惠公主,二人素来与她亲厚, 这回也站在她这边, 要求天子主持公道,严惩宋家女。   柳贵妃自觉君恩深厚,必能报表哥杀子之仇,叫那宋琢冰偿命。没想到琼林宴已经过了两天, 宝华天子却迟迟未曾下旨,她担心夜长梦多,这才借口身体不适,又请天子前来,哀哀哭诉。   “爱妃多虑了,朕当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宝华天子温声安慰了一句,就端起茶盏慢慢啜饮,不再言语。   说得好听,你倒是下旨啊……柳贵妃正待催促一二,就见方宽一脸为难地从殿外进来,吞吞吐吐地道:“启禀陛下,施郡主两个时辰前在太医院醒来,就跪行到飞仙殿,现下还在太阳底下跪着,御医说,说……”   宝华天子面露不悦:“你这老奴,怎的话都说不清楚?”   方宽深深垂首,不看天子和贵妃的脸色,飞快回道:“御医说郡主已经伤了膝盖,再跪下去怕是要不良于行,有损寿数。”   柳贵妃:“!”   胡扯!杨施这两天说是跪在飞仙殿外赔罪,实则上午晕倒下午昏迷,一去太医院就是半天,哪里能到有损寿数的地步?还跪行到飞仙殿,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   然而她年纪轻轻就登上贵妃宝座,也不缺心机手段,当即垂泪道:“郡主这是对我不满呀,此事本由宋家女而起,与郡主何干?可是臣妾苦劝她不听,非要这般糟践身子,太子也不劝着些,由得郡主在宫中胡来,这可如何是好?”   “眼下这宫里宫外,不知多少人在看臣妾笑话。可是臣妾也没想到,能有人敢在宫宴上杀人呀。陛下,臣妾真的心好痛啊。”   柳贵妃说着说着就倚到宝华天子肩头,眼泪瞬间将龙袍湿了一片。   “爱妃还有孩儿要照看,不可过忧伤心。”宝华天子抚摸着怀中佳人的秀发,宽慰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临走让她派人去内库取几件上贡的珍玩。   柳贵妃谢过皇恩,满面不舍地送走天子,回身就变了脸色,淡声道:“郡主还是不肯走?”   伺候的宫女端着金盆请她净面,角落里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上前几步,恭敬道:“是,奴才已按照娘娘吩咐,送了伞盖和锦垫,另派夏荷跟冬梅去伺候郡主茶水。”   柳贵妃擦了脸敷上香膏,这才道:“让她们跪着伺候去。郡主一日不起,她们也别起来。”   满殿的太监宫女,平日里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关键时刻没几个能用,现在飞仙殿人多嘴杂,不好处理他们,先给点儿教训再说。   想了想又道:“国师骤失爱徒,心情悲痛,你带些香料珍珠替本宫探望一二,转告他以大局为重,不可令陛下失望。”   小太监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飞仙殿内,柳贵妃倚在榻上,由着宫女小心修剪指甲。   她自诊出身孕后就没炼过丹,全靠玄鹤子一人支撑,如今看来,还是要多加准备。   .   将军府   宋琢冰面无表情地扎着马步,汗水浸透鬓发,又从脸侧淌下。   三尺开外,宋夫人时哭时骂,碗碟砸了一地:“我就知道那姓柳的不是好人,我好端端的闺女,进了宫就被迫杀人,全是那狐狸精害的!”   “好端端办什么宴会?分明是鸿门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一点好心!那什么清羽,还国师徒弟呢,这么不济事儿,怎么好意思出门行走?”   她将柳贵妃和玄鹤子师徒从头贬到脚,又转向宋琢冰:“你说说你,啊,我就知道不能放你出门,一出门准坏事!上次出去,你当街抓贼,连人家左相的马车都捅了个窟窿。”   宋琢冰小声道:“那都去年的事儿了……”   “现在才三月!”宋夫人抬高声音,“距离去年底很远吗?”   宋琢冰悻悻闭上嘴巴,目视前方。   宋夫人一看她这样子就来气:“让你进了宫少说话,最好不说话,你倒好,一声不吭捅了三个人!那群道士,哪里是咱家惹得起的?你怎么这么冲动!”   “我觉得冰儿做得没错。”墙角一个粗糙的声音弱弱响起,“柳贵妃这事儿干得太恶心人,不干脆处置后患无穷,怕是郡主性命都要折进去,太子向来宽仁……”   宋将军边说边缓缓起身,试图离开这个墙角。   “你好意思说!还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宋夫人一个眼刀将他钉住,“都是随了你,我好端端的闺女才成了这样,我……”   她说着就哽咽起来,又强自忍住,愤愤砸了两个碗。   宋将军挺直的腰背徐徐降下,又扎回马步,和女儿隔着夫人相对而视。   唉,说到底还是他的错,要不是他放任老二打上九逍派,把骗钱的神棍揪出来示众,玄鹤子那老道就不会盯住宋家,他徒弟清羽就不会在大街上跟老三对杠,老四也不会去助拳反被羞辱,老六更不会被打压赋闲在家,老七就不会新仇旧恨奋起杀人……   宋将军忧伤地叹了口气,马步扎得更标准了。   ……   宫里宫外几方势力暗中涌动的时候,顾玉成正在家中盘点财产,还托顾仪的关系买了个铺子,准备开炸货店。   炸的东西要想好吃,除了原材料实惠新鲜之外,最重要的是各种调料。譬如平平无奇的烤羊肉,撒上孜然就美味许多,连不喜羊膻味儿的人都能吃上几串。   顾玉成手执炭笔,在纸上又添了几画。   自琼林宴上舌战玄鹤子,他这小院就忽然热闹了起来。江星渔为首的新科进士组团前来,义愤填膺要为他请愿,想让天子严惩玄鹤子,最好远离僧道。   顾玉成十动然拒,再三劝诫不可串联搞事,否则就是嫌他死得不够快,并大义凛然地表示一切相信天子,只安心等待朝廷裁决即可,说不定有惊无险呢。至于其他人——   “若诸位真心为我着想,不如早还乡早返京,或为翰林或为外放官,有了官身才能在朝中发声,否则都是枉然。”   如此苦口婆心劝说一番,众人黯然告辞,江星渔出门就掩面痛哭:“顾贤弟定是不想连累我等,才故意这么说!可恨我先前还嫉妒过他,于今看来,我不如顾贤弟多矣!”   其他人这么想的不在少数,毕竟“有惊无险”四个字太过乐观,从前可没人这么得罪过玄鹤子。   但顾玉成说得确实在理,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何况进士上书?万一惹得天子不快,更是得不偿失。众人互相勉励一番,有的当天就启程返乡,连聚会都没办。   此时考中进士是极大的荣耀,从此不管前途大小都能跻身朝堂,入了翰林院的以后还有机会主政一方或为执宰。每次琼林宴后,礼部都会根据新科进士家乡的远近不同,给予探亲假。   这个假期是为了让进士衣锦还乡并祭告祖先,县里还会修建牌坊,所以时间都很宽裕。有偏远地区的进士,探亲假甚至能长达一年。   每到这时,新科进士都会在京师拜访同年、同乡或亲友,一来结交,二来庆祝,然后才踏上回乡的路。结果今年因为琼林宴上这一出,进士们纷纷提前离京,各大酒楼每三年一次的旺季都褪色许多。   这点是顾玉成始料未及的,也让他着实感动,还去折柳送别了几次。   江星渔也在提前返乡的队伍里,他已知顾玉成不擅作诗,也不强求唱和,自己作了十几首抒怀诗相赠,还送了他几本诗集。   顾玉成含笑收下,送完人就再次宅家,琢磨起开炸货店的事情。   他虽嘴上说等待圣天子发话,其实心里也没底,劝走众人不过是为了安全。毕竟哪朝哪代也没有皇帝喜欢被臣子胁迫的,听说太子家的郡主都跪了三天昏死过去,不照样没见天子发话?   这还是亲孙女呢,他一个小小探花更不敢托大,必须准备后路。万一他出事,王婉贞和顾玉荣还能有点收入……   这么想着,顾玉成对炸货店更加上心,光调料都研磨搭配了好几种。   转天顾仪过来的时候,就被请了一顿烧烤全宴,吃得满嘴油光。他喝了口浓茶,感叹道:“每临大事有静气,你做得很好,可惜天子年纪大了,不免被小人所累。”   顾玉成这才知道,宫中发了懿旨,要将宋将军全家流放两千里,终身不得回京。   顾玉成心头一凉,就听顾仪道:“幸好有太子和几位肱骨奔走,没有牵连外姓女眷,后宅只流了宋七娘一人,勉强算个善终吧。”   只要不连坐就行……顾玉成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暗道天子岁数大了,又常年服用丹药,凭他的年纪,流放到哪儿也耗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伙伴们~2333333   “苏三在”营养液x5   “幽兰珊”营养液x4   “我要兜风去”、“”的营养液x1   “懒懒的假期”营养液x13   “雏熙8”灌溉营养液x10   “水墨莲画”营养液x13   “关山啊”营养液x6   “方也”营养液x2   “原点”营养液x6   我会努力码字哒! 第62章 宫中下旨   顾玉成是知道宋七娘的。   这位将门虎女以一敌三, 不但救施郡主于危难,还间接给他解了围。玄鹤子当时大受刺激, 跌跌撞撞地出了集萃殿, 再也没露过面, 听说病得起不了身, 连金丹都没用。   顾玉成估摸着,假如玄鹤子有个仇恨榜, 他应该和这位宋七娘不分上下,都是欲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他对宋七娘颇为佩服,觉得这姑娘真是条汉子, 可惜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只好压下心底惆怅, 期望将来遇到的时候,能帮扶一二。   顾玉成心中百转千回,将可能有的结果思量一番, 就收拾东西陪王婉贞去镇国寺上香。   反正他现在没有探亲假, 哪里也去不了,干脆出门散散心。   “哥哥, 我还想摘一朵那个花。”顾玉荣忆起上次见过的玉兰花, 兴致勃勃要再摘一朵。   顾玉成摇摇头:“现在是四月初一,玉兰的花期已经过了,你可以摘几朵其他的花。”   顾玉荣到了喜欢思考的年龄,凡事爱问为什么, 小手托腮道:“为什么不能一直开呢?开起来多漂亮呀。”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能强求。”王婉贞温声道,“这花和人一样,都是有开有落,明年会更好的。”   她只是个丫鬟出身的妇道人家,并不懂什么朝堂大事,不过是近年来跟着儿子识字读书,勉强懂了些道理。可是母子连心,她看得出阿成最近不开心,十有□□是外面出了事。   毕竟自从会试放榜,她就没断过收帖子,家中门槛都要被冰人踏破,几十户人家全是想结亲的。王婉贞一度诚惶诚恐,担心选不出合适的,结果琼林宴后反倒一家也没有了,不是出了事还能是什么?   如此也好,王婉贞将各家帖子都小心收好,打定主意将来绝不跟这些人家结亲。她儿子可是探花郎,又一表人才,怎么也不至于娶不上媳妇。   含蓄安慰过儿女,王婉贞就说起了昨天的风味炸鱼。这铺子可是阿成为家中置办下的家业,必须尽力做好,将来也有个进项。   “一个咸香,一个有点甜,两个都想要。”顾玉荣认真发表意见。   自打顾玉成开始准备炸货店,顾玉荣就进入了幸福时刻,每天试吃各种品类的炸货。她也不是干吃,吃完会详细描述口感和味道,说得像模像样。   三人聊着炸货店就到了镇国寺,照旧上香拜佛,捐了些少少的香油钱。   拜完已快到中午,顾玉成就请了个知客僧带他们去后院用斋饭。那知客僧年纪不大,对他们极为客气,还热情推荐最近新出的莲子粥。   顾玉成心中奇怪,他来过镇国寺几次,知道这名寺不像有些小庙宇靠香客捐钱或住宿用饭存活,单是寺中佛田就有数百顷,即使没有达官显贵豪掷千金,自给自足也不成问题。   一问才知,原来是沾了觉缘大师的光。   “觉缘师父开坛讲经,赞施主乃是有佛缘的人,和我们镇国寺甚是有缘。”知客僧笑容可掬,“施主将来要是出家,一定要来我们镇国寺啊。别的不敢夸,我们的斋饭全京师头一名,连当今天子都赞不绝口呢。”   顾玉成:“……谢谢。”   到了客房,送知客僧离开,王婉贞急忙道:“阿成,你别听那僧人胡说,往日在老家,还有和尚说你奶奶有佛缘呢。好好的男儿,哪能说看破红尘就出家呢?”   顾玉成笑道:“娘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哪儿舍得出家?等我将来娶个妻子,生两个孩儿,咱们家还要热热闹闹过日子呢。”   王婉贞略略放下心来,到底不舒坦,连往日必诵的经文都不念了。   ……   等斋饭送上后,果然有一道莲子粥,碧绿盈透,带着股莲花清香,甘美异常。   美中不足的是几碗菜都有点咸,偏客房中并无茶水,顾玉成便让王婉贞和顾玉荣在房中稍等,他出去要壶水来。   顾玉成循着来时的路出去,找知客僧要了一大壶水,然后慢慢往回走,不知怎的就绕了路,转过一小丛竹林才看到熟悉的客房。   他松了口气,上前敲门。   两扇门扉吱呀一声打开,顾玉成正要抬脚往里走,忽然觉出不对。   这不是他家休息的客房。   虽然两个房子看起来一模一样,连门前两盆矮松的位置和大小都一样,但气味不同。他离开时房间里还有股斋饭香,这里却是檀香中泛着股清幽香气。   顾玉成顿觉尴尬,说了声“叨扰”拎着水壶就要往外退,身后两扇门却吱呀关上。与此同时,房内屏风无声移开,露出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   “探花郎玉趾亲临,何不进来一探究竟?”   顾玉成:“!”   他这两年拼命苦读,生活相当单一,从没听过这等娇声媚语,当下一个激灵,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夭寿哦,他这是被人盯上了!   顾玉成心中拉响十级警报,暗自握紧手中水壶,面无表情地道:“你是谁?”   “探花郎好生有趣。”娇笑声中,珠帘缓缓向两侧拉开,露出其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的雍容美人。她身披轻纱,□□半露,脸上妆容却浓,眉眼间晕红如桃花,透着浓浓的风情。   此刻,那双含情目脉脉地望着顾玉成,朱唇轻启:“我乃当今昭惠公主,不知探花郎可曾听闻?”   顾玉成:“……”   他当然听过昭惠公主的大名,只不过都是恶名。   老师顾仪苦合阳公主久矣,连带对所有公主都没好感,昭惠公主更排在头名,甚至超过纠缠他的合阳。当初殿试未考的时候,顾仪就叮嘱过他不要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你是要做名臣清流的,千万不能变成外戚,否则前功尽弃,后悔都来不及。”   没想到这位公主比传闻中更大胆,在镇国寺都敢布下美人窟,诱人上钩。   顾玉成深吸一口气,道:“久闻公主大名,顾某不才——”   “且慢~”昭惠公主掩口一笑,嗔怪地瞪他一眼,“本公主知道探花郎好口才,只是春宵苦短,何必在不相干的地方浪费口舌?”   她伸出细白的胳膊,对顾玉成招招手:“顾郎,来呀~”   作为女人,昭惠公主是非常自信的。她裙下之臣众多,人人道她水性杨花,但不论哪个男人,都是心甘情愿送上来的,从不需要仗着公主身份用强。偶有露水姻缘,也是双方尽欢,各取所需。   而顾玉成,是她在进士游街时一眼相中的。   未及弱冠的年轻探花,面如冠玉,骑着白马的腰身薄且韧,说不出的美妙。   最重要的是年纪小,说不定连女人滋味都没尝过……近来又身负重压,愁得一张俊脸越发清减,勾人心魄。   这种情况下骤然见到位高权重的公主,还这么折节屈就,任君采撷,凭他是柳下惠也要怦然心动,何况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人不轻狂枉少年,顾郎不想试试么?”昭惠公主轻舔红唇,轻纱从臂间滑落,那双含情目微微眯起,越发显得目光迷离。   珠帘晃动,摇曳出细碎的声响。   满室暧昧氛围中,顾玉成尬得要死,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轻咳一声,然后拎起水壶,一个甩臂重重砸在门上。   “哗啦!”   镇国寺财大气粗,水壶都是铜制的,加上一大壶水,分量十足。顾玉成全力一击之下,两扇门扉登时摔开,正对上铜壶的那扇当即被砸出个窟窿,透出抹竹林的绿色。   顾玉成大喜,顾不上思考是镇国寺的门不结实,还是昭惠公主太自信没有派人守着,拎着自己的武器大步跑开,速度宛如百米冲刺。   他本就是迷路进来的,现下更不敢托大,干脆一路跑到镇国寺正殿,找了个小沙弥带路,然后才回到原本的客房。   进门一看,王婉贞和顾玉荣好好地待着,桌上还放了个茶壶和两杯茶。   “哥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大师父都送了茶水过来啦。”   顾玉成一颗狂跳的心这才渐渐平复,他摇摇头没说什么,喝了两杯茶就带着母亲跟妹妹离开镇国寺。   不管多么有佛缘,至少今年内他是不可能再来镇国寺了。   阴影太深。   ……   “公主,要不要——”   “不必。”昭惠公主摆摆手,抚了抚鬓角,柔弱无骨地躺下,“顾郎这样的美男子,看看也叫人赏心悦目,只是未到花期罢了。”   她望着门上的窟窿,忽然吃吃笑起来,好半晌才停下:“去请觉缘大师过来,就说本公主会一直等着他。”   侍女领命而去,心中极是无奈。昭惠公主每月定时定点找觉缘大师,没有一次成功过,偏她乐此不疲,伺候的只能随她去折腾。   现在只希望公主连遭两次打击,还能控制住脾气了。   .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第二天顾玉成就收到了宫中圣旨。   来宣旨的是宝华天子倚重的大太监方宽,他洋洋洒洒念了足有四百多字,将顾玉成从学问夸到人品,最后图穷匕见,指派他去黔源县做县令,任期三年,十天之内出发。   顾玉成领旨谢恩,又塞了个红包。   黔源县地处西南,正是蛮夷所在地区,虽偏远落后,好歹是去做县令,比顾玉成预想中的流放强出许多,是以这红包他塞得真心实意,脸上甚至还透出点喜色。   方宽笑眯眯地道:“顾探花文章甲天下,想必不会令陛下失望。杂家在这里祝您一路顺风,早日还京。”   顾玉成:“借方公公吉言。” 第63章 离京赴任   这份明黄的圣旨, 就像迟迟未落地的另一只靴子,等待良久后终于砸下来, 让顾玉成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几乎不需要做思想工作, 他就开始计划赴任需要带什么东西, 同时思考怎么安慰家人。   毕竟黔源县距离京师非常远, 据说不甚太平的样子,他不敢贸然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出发。假如任期真的只有三年, 最好还是让她们俩人留在京师,至少生活无虞。   当事人想得开,但是顾仪非常不满。   他近来四处奔走多方联络, 为的是学生进翰林院后不坐冷板凳,没想到现在非但连冷板凳都没有, 心爱的学生还被一杆子撑到两千多里外的黔源县当县令。   这个距离, 流放都够了!   “杨家竖子在背后出力不少,分明是想让你进不了中枢,做一辈子县令!”顾仪一脸怒色, 将杨光连带着平王全家都痛骂了一顿。   殿试问边务, 举子可不得答边务,哪有因为殿试文章写得好, 就把人弄到荒蛮之地做县令的?简直欺人太甚!   做一辈子县令……顾玉成不知怎的想到那句“太好了, 工作终于稳定了”,幸而理智尚存,及时制止了自己,不然说出口非得把顾仪气个倒仰不可。   好在顾仪只是气愤难当, 并非无理取闹,他深知眼下定局已成,只能全力以赴,不可拖拉耽延,冷静下来就提出给顾玉成加冠。   加冠礼是嘉礼的一种,一般在男子二十岁举行,标志着从此成人,可以成家立业。顾玉成虽然年龄上未及弱冠,但他已经能支撑门户,又要外放做官,正适合举行冠礼,以后与人交际也更方便。   事不宜迟,顾仪当即燃起艾草卜了个三天后的吉日,然后通知亲友,并在加冠当天做了主宾,指挥顾玉成换了三次衣服和帽子后,为他固定爵弁。   “忆昔初见日,尔尚年幼,如今已高中探花,长大成人。”顾仪看着身量瘦高面容俊秀的学生,颇为感慨,“今既加冠,当为你取字。”   顾玉成长揖一礼:“请老师赐字。”   “你为人处世温和有礼,实则外圆内方,和而不同。从今往后,身在朝堂,更当不忘本性,有齐且谐。和者,睦也……”   顾玉成心头一跳,不会吧……   然而此刻不是能开口的时候,他只好微微瞪大眼睛盯着顾仪,听了好些句嘉言懿词,然而才听得顾仪话风一转,道:“君者,亦从口,敬也。为师为你取字‘和君’,望你今后万事顺遂,德称君子。”   还好不是和谐……   顾玉成暗自松了口气,郑重躬身谢过。   从此以后,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其他人都要唤他表字“和君”了。   ……   加冠礼过后,顾玉成就退掉房子,举家搬到了老师家中。   他离开京师后家里就剩下王婉贞和顾玉荣两个人,老幼妇孺四个字里面占了仨,怎么看都不好过,加上顾老太太多次邀请,干脆就搬了过来。   有顾家照看,他也能放心一些。   如此又采买准备了四天,便到了离京的日子。   这次有朝廷下发的委任文书和路费,顾玉成便雇了两个保镖保护自己和物资。概因他从前听过有官员去赴任,结果路上被流匪杀掉冒充的故事,又是头一次独身上路,丝毫不敢放松。   “阿成,你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照顾好身体,不要急着赶路淋雨。我和阿荣都在京师等着你回来。”王婉贞眼圈红红的,恨不得把腹中翻腾的千万句嘱咐都道出来,又怕耽误儿子行程,强自和着眼泪咽下,递上新做好的两双鞋。   “穷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些你都带上吧,到了黔源县再买两个丫头婆子伺候,别亏了自己。”   王婉贞到底是个成年人,还遭遇过丧夫的打击,虽然伤心儿子要远离家中孤身在外,还能克制住情绪,顾玉荣就不行了。   小丫头自打懵懂记事起,就没有跟哥哥分开过这么远,这么久,哪怕哥哥一再保证会常常写信、会尽快接她,顾玉荣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大眼睛肿成了俩核桃。   “哥,你安顿,嗝,好了,一定要来,嗝,接我和娘啊,呜呜!”   顾玉成知道母亲和妹妹留在京师最好,但见此情景,还是极为不忍,险些要脱口而出大家一起走吧。他使劲儿掐了掐手心,又背转身擦了擦眼睛,这才回头道:“阿荣不要伤心,哥哥在书房给你留了一箱子作业,你什么时候想哥哥了就做一张。等你做完,哥哥也就快回来了。”   顾玉荣打了个哭嗝:“嗯!”   她今天回去了就写作业,一天写两张,让哥哥快点回来!   .   顾玉成和家人依依惜别,终于挥手离开,踏上那条宽敞的黄土路时,京师平王府内正在摆酒庆祝。   桌案上的饭食器具无不精美,席上却只有杨光和杨廷林父子二人,连酒都是百花素酒。   杨廷林喝了两大杯,不满道:“今天是顾玉成滚出京师的好日子,父亲怎的还不拿出窖藏的竹叶青?”就知道拿素酒敷衍他,哼。   杨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道:“不过一个小小探花,哪里值得大肆庆祝?我们父子的前途,还在将来呀。”   “孩儿生气嘛,那姓顾的什么身份,居然敢自称师叔,也不照照镜子!”杨廷林傲然昂首,“本来想给他个大教训,没想到姓顾的这么狂妄,不用咱家出手就得罪了国师,嘿嘿,这下是再也回不了京师了。”   杨光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他得罪了一个国师,还有三个呐。”   杨廷林一惊:“父亲是说,顾玉成还能回京?说来觉缘大师还夸了他两次……”   “我儿莫慌,” 杨光哼笑,转了转手中酒杯,“你祖父就在西南,要拿捏一个小小县令,还不是手到擒来?”   况且过了天贡山,就进入百夷地界,历来不甚太平,新县令能不能平安到任,还是个未知数呢。 第64章 初次相遇   顾玉成出了京师, 一路斜斜向西,很快就望不到城墙的影子了。   起初他有些惆怅想家, 加上旅途疲劳,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后来跟着镖师学会骑马, 又逐渐适应赶路生活, 脸颊才慢慢有了些肉。   这两个镖师都是京师福盛镖局的,一个叫冯田, 一个叫丁八。   福盛镖局专门做些护送朝廷命官的生意,珍玩异宝的买卖不怎么接。它规模不大,但堂口很多, 号称在各个州县都有熟人,向来是家中不宽裕的官员外出赴任的首选。   冯田年纪稍长, 非常精通驾车的手艺, 两辆大车他只赶载着顾玉成的这辆,另一辆偶尔看看,那马却始终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不曾掉队。丁八则骑着马警戒, 有时候跟冯田换着赶车。   他们一路走的官道,驿站还能免费住, 但是离京师越远道路就越狭窄难走, 有的地方甚至只将将容一辆马车通行。幸好往这个方向去的人没那么多,顾玉成的县令头衔就很好使,三个人风平浪静地走了快一个月,就到了宣水县附近。   “顾老爷, 前面就是羊肠山了,顺着半山腰小道翻过去,咱们就算进了西南啦。”冯田说着擦擦汗,解下马去饮水。   今年这天气太邪门了,往年他也走过黔源县,都是过了天贡山进到百夷地界,才热得受不了,没成想今年离着还有上百里路,就热了起来。   一天下来,甭说牲口了,他自己身上都热得能起一层白盐沫。   也就是探花老爷文曲星下凡,不怕冷不怕热,啥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哎,要不人家怎么是老爷呢?   冯田去饮马了,殊不知被他腹诽的顾玉成正在车里悄悄擦汗,并无比怀念曾经的大裤衩大背心。   他真的好热!   但是为了端住县令的范儿,还得时刻注重仪态。顾玉成身热心累,只好借口天热想多休息,叮嘱冯田和丁八没事别来找他,然后趁机在车里把裤腿撩起来透透气。   天太热,顾玉成也不那种拼命赶路的人,中午足足了休息一个时辰才出发。   丁八跑树上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头好上许多,兴致勃勃地道:“顾老爷,咱们趁着凉快跑快些,说不定傍晚还能在羊肠山打头羊呢。”   顾玉成奇道:“羊肠山不是因山路狭窄得名的吗?还有野山羊?”   难得碰到雇主感兴趣的事儿,丁八唾沫横飞说起了羊肠山的传说,甚至连吃了黑角白山羊的肉能延年益寿都出来了。   顾玉成:“……”   丁八有心想在雇主面前露一手,手中鞭子时不时甩个空响,终于在太阳落下之前,赶到了羊肠山。   这山并不很高,但绵延甚广,怪石嶙峋,其中一条羊肠小道若隐若现,显然并不好走。   顾玉成正犹豫是就地扎营还是趁凉快往前走走,在半山上停驻,就见满山林木忽的摇动起来,不知怎的竟下起了雾。   那雾薄薄的,在山林间悄然涌动,遮住来往行人的视线,远处的羊肠小道也跟着消失无踪。   冯田一摆手,让丁三原地警戒,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他走镖多年,非常谨慎,看雾气来得蹊跷,就想四周看看。没想到就这几步路的功夫,脚下土地忽然陷落,凭他身手敏捷,还是扑腾着掉进了坑里,发出一声惨嚎,只露出半个头顶。   然而周围地面毫无异状,甚至还生着腐叶上特有的蘑菇,显然是有人蓄意设陷。   丁八大叫一声,策马挡在顾玉成车前,高声道:“我们是京师福盛镖局的,头顶青天三炷香,脚踏四方遍他乡,出门在外,不问前程,但求平安!拦路的是何方緑林好汉?还请现身一见!”   这是镖局的老规矩,遇到拦路的,先报上名号探探底,能给买路财通过的尽量出钱消灾,避免人员伤亡。   丁八喊了两遍,就见数丈后的山石缝隙中冒出两个脑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乌漆嘛黑的脸,四只眼睛一扫,然后嘿嘿一笑,跨步而出。   两人俱是破衣烂衫,但看得出肌肉结实,有点底子。其中一个手持菜刀,大声道:“把钱和车都留下,放你们过山!”   丁八绷着脸道:“我们是护送县令老爷上任的,还请兄弟行个方便,让我们把车赶走。”   菜刀匪咧咧嘴:“什么县令这么寒碜?车辙印儿浅得都看不见。”   他这边说着话,另一个手拿铁棍的,就朝着陷在坑里的冯田跑去。   看那速度和架势,分明是要打死冯田,好来个逐一击破。丁八心头大骇,明白这俩山匪是不想善了,今天必得见血,当即一夹马腹,朝着铁棍匪冲去。   丁八常年走镖,经验丰富,马蹄扬起的同时,不忘将腰间短刀投向菜刀匪,防他偷袭。   没想到二匪配合默契,目标一转,那菜刀匪迎面而来,反倒是铁棍匪就地一滚冲马车而去。   丁八:“!!!”   糟糕!   沾着泥土的肮脏铁棍在眼前不断放大,顾玉成屏住呼吸,将手中竹箭猛然掷出。   早在冯田陷进坑里时他就迅速撂下裤腿,将匕首拿在手中,又将竹箭抽出,以作防备,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山匪盯上。   片刻之间,顾玉成脑子飞速旋转。他准头极佳,就先用竹箭挡一挡,能刺中山匪最好,如若不然,拼着受伤也可用匕首捅其心肺。   对方不过是两个人,现在若怕死,恐就真的要丢了命。   恰在此时,视线里寒光一闪而过,顾玉成瞳孔骤缩,就见自己的竹箭被打落在地。   一同落地的,还有那山匪手里的铁棍。   铿锵一声过后,顾玉成才看清那寒光也是一支箭。连着打落两样障碍后,这箭去势不减,夺的一声钉进道旁的树干,尾羽犹自颤动不已。   顾玉成急忙高呼:“吾乃朝廷任命的黔源县县令,路过羊肠山!恳请英雄搭救!”   从方才情形看,射箭的必是个高人,还跟不是山匪一伙的,此时亮明身份,多少是个助益。   没人答话,只有个青衫女子从远处踏雾而来,手拎长弓,脚步轻盈,走到近前才瞟了顾玉成一眼。   顾玉成:“……”   那青衫女子年岁不大,衣饰简单,发髻间只插了一根木簪子,整个人清淡得仿佛要跟山林融为一体,然而五官艳丽的脸上,一双明眸仿佛山间跃动的火,轻而易举就烧到了顾玉成心上。   “姑娘……”顾玉成心脏猛跳,张口欲要道谢,就见那女子转过脸,抬腿将铁棍匪踢出三米远,重重撞在山石上。   顾玉成:“……”   另一头丁八已经策马将菜刀匪踢飞,正拿绳子绑了手脚,准备先去救冯田。   转眼间情势逆转,两个土匪都丧失了战斗力,顾玉成放下心来,跳下马车再次想道谢。   “好啊,怪不得找不到人,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一个响亮中透着愤怒的声音打断顾玉成,紧接着有个身量颇高的男子从斜刺里跑出来,四下一扫,拍了拍青衫女子的肩膀,“幸亏妹妹机警,不然还跑了你们两个小贼!”   顾玉成拱手一礼,还没开口,就见铁棍匪挣扎着爬起来,竟是朝着他砰砰磕头,痛哭道:“县太爷!你可要为小人做主啊!我们俩是被京师双煞给害了啊!”   菜刀匪被绑得动弹不得,闻言也做出个磕头的姿势,嘴里干嚎道:“青天大老爷啊,京师双煞盘踞羊肠山,我们土匪都活不下去啊!”   片刻前要杀自己的山匪还能跪地求助,顾玉成只觉满头雾水:“……什么双煞?”   最后出现的男子上前要打,那铁棍匪却仿佛憋得狠了,一边满地爬滚一边飞快地道:“京师双煞就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杀了国师徒弟,男的骂死国师,杀人诛心,珠联璧合,这才被三个国师联手赶出京师,跑来祸害我们羊肠山了!”   “自打双煞来了,山里的羊都不敢吃草!县太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都听见了,那女的就是宋七娘,京师女煞!那男的跟她一伙,打劫山贼,无恶不作!”   顾玉成:“……”   他听了半晌,才明白这山匪在嚷嚷什么。   这一明白,不免神色怪异。那高个男子瞪他一眼,冷笑道:“山匪的话你也信?”   顾玉成拱拱手:“信。”   迎着对方黑沉沉的脸,顾玉成一字一字地道:“实不相瞒,我就是那个男煞。”   ……   傍晚的风轻轻拂过,诺大林子里,只听见鸟儿的鸣叫声。   众人面面相觑:“……”   菜刀匪和铁棍匪对视一眼,哇的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2 23:55:22~2020-05-06 23:2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da22228 5瓶;4391789、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羊肠山上   这次是真哭。   都是做山匪的, 怎么他们的命就这么苦?   位置好的山头轮不到他们,东躲西藏的只能占个羊肠山。除了发配流放的罪人, 一年到头也不见几个有家底的经过, 好容易今年看到俩骑马背包袱的, 嗷嗷叫了两声, 还没冲上去就被反杀。   自从那天早上打劫不成反被揍,羊肠山就成了京师双煞的地盘。这一男一女先是把他们辛苦抢来的银钱散到宣水县医馆, 让买不起药的穷人用,然后就盘踞在羊肠山,把他们兄弟俩当牲口使唤。   菜刀匪名叫谢东, 因会做两个菜,就被支使着每天打扫屋子、洗刷做饭, 连附近山路上的几块青石都擦出了包浆。   铁棍匪叫范南, 生得更壮实一些,主业打劫,副业打猎, 就因为拦路时说了句“此路是我开”, 被那男煞星赶着一天天四处转。也不知在找什么,反正就是不停地走, 每天脚腕子都是肿的。   “你不是开了路吗?怎么山头都认不全?怎么当土匪的?”   男煞星拎着他的脖子摇晃, 仿佛一个不慎就要把他锤死。   范南不敢说自个儿走得晕头转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讨饶求情,说再转转一定能找到。   至于要找什么, 他哪里知道?   谢东就在他们盖起来的木屋附近活动,照理说活计更轻,该比范南好过。但他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那女煞星一个心情不好,半夜就把他拎出来擦地,恨不得让他用抹布把树皮都磨下来一层。   俩山匪各有各的辛酸,虽才失了山头六天,感觉已经过了六年都不止。   第七天趁着跑草丛里出恭的时候,二人在蚊虫堆里悄悄碰头,就合计出个妙计——   由范南半夜擦洗,谢东跑山脚下挖坑。一旦有人驾车经过,就把人劫了,马车扣下,然后他们俩驾车往县里跑,不管怎样先离了双煞再说。   至于骑马经过的,借他们三个胆子也是不敢再碰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悄悄布置好陷阱又过了五天,谢东下午被赶出来擦树叶的时候,就瞧见了远处缓缓驶来的两驾马车。   恰好男煞星今天不知干什么去了,没带范南,俩山匪顿觉天赐良机,寻了个女煞星回屋休息的空当,就持了菜刀铁棍冲下来,想一举拦劫,脱离苦海。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女煞星追了上来……   想到这次再被捉,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范南急中生智,立马投诚向县令大人求助。   虽然片刻前还想打劫对方,但形势比人强,县令大人又年轻,正是爱英雄豪情的年纪。他跟谢东是山匪从良,还能助县令大人擒拿京师双煞两个流放犯,这可是不小的功劳啊!   年轻人没上任就有这等立功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结果……   看看对宋家兄妹大加感谢的顾玉成,范南泪流不止。   他哪里是急中生智,分明是急中生蠢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直到几人将冯田从陷阱里救出来,范南和谢东还是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宛如待宰的牛羊。   这陷阱是山匪为了逃离双煞挖的,下了十足的功夫,非但布置精巧,从地面看不出一丝痕迹,里面还挖得深广,又埋了碎石和山间蒺藜。   冯田一时不察直接掉下,伤得挺重,左腿更是歪了个角度,显然已经骨折。最严重的是他浑身无力,不知中了什么毒,连说话都费劲儿。   宋七娘拔出树上那支箭,抽了范南和谢东两下,然后道:“把解药交出来。”   范南一哆嗦,惧怕道:“仙姑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不等宋七娘再问,谢东急忙道:“仙姑明鉴啊,我真的不会下药,不信你下去看看,坑里真的没有毒药!他可能自己吃坏东西了,怨不得我们兄弟二人。”   宋七娘的兄长闻言,就要往陷阱那边走,顾玉成急忙拦住他,然后拖着谢东挪了个位置,让他和范南面对面。随后捡起地上的菜刀,搁到范南手腕处,面无表情地道:“陷阱是你挖的,下毒的自然也是你,本官且问你,这种状况有没有解药?”   不等谢东开口,他又道:“想好了再说。你说错一句话,我就剁下你兄弟一根手指。如果镖师毒发身亡,我就杀了你兄弟给他陪葬,一命偿一命。”   范南:“???”   他真的太难了!   眼看谢东面露犹豫,那不甚锋利的菜刀在他手指上敲了敲,大有选一根剁下去的势头,范南崩溃大叫:“快说啊你!你再不说,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谢东没经受过这种场面,呜呜大哭,边哭边道:“可是他没中毒啊!就是沾了黑□□的口水,两刻钟就能好了,呜呜呜,要真是毒药多好,还能谈个条件呜呜。”   宋家兄妹:“……”   顾玉成放下菜刀,指挥丁八先给冯田包扎,然后道:“本官就等两刻钟,要是还不好,就把你们俩活埋到这坑里去。”   “坑里放不下两个人啊县太爷!”谢东哭得更伤心了。   早知今日,他何苦摸黑挨饿地跑出来挖陷阱?现在想想,真是不如在女煞星手下擦树叶啊。   顾玉成冷冷一笑:“剁成块儿不就放得下了?”   先前俩山匪求救,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王霸之气爆发,震慑了两个山匪,没想到是对方耍小聪明,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他报仇的时候了。   剁、剁成块儿……   谢东和范南四目相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这么狠毒,必是男煞星无疑了,京师过来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残暴……   福盛镖局的人出门,都随身带着常用伤药,丁八给冯田包扎好,焦灼等着,恨不能马上就过去两刻钟。   好在冯田身体底子好,没到时间就恢复过来,不但说话吐字正常,甚至能被搀扶着走两步。   丁八放下心来,就听到两声响亮的吐气声,一看是那两个山匪。   二人俱是满脸庆幸,仿佛自己老爹起死回生一般,若非手脚都捆着,怕不得载歌载舞庆祝。   丁八:“……”   看冯田没有大碍,顾玉成便让丁八带着他到附近镇上找大夫,先治疗腿伤。   “冯大哥英武男儿,若是落下病根,岂不叫人痛心?我幸得两位江湖侠士相帮,安全无虞,你二人尽可放心离去。”   冯田和丁八都是人精,一听便知顾玉成是拿此事做人情,让他们不得泄露宋家兄妹的消息。他们这一路与顾玉成相处不错,今天没保护好他反而被搭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便是他不说,也不会多嘴一句。   冯田当即抱拳道:“谢顾老爷体谅!冯某学艺不精,多亏侠客热心,萍水相逢却肯拔刀相助,实在叫人佩服!”他胳膊都被划伤了,这会儿忍痛摸出一枚铜牌,向前递出,“山水有相逢,执此信物可在福盛镖局任意堂口调人,还请收下吧。”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看顾玉成收下那铜牌,冯田心中稍安,由丁八抱到马背上,两人共乘一骑,沿着来时的小路迅速离开。   此时天色已晚,落日的余晖渐渐消失,只有一轮朦胧月影挂在东边天际。   宋琢冰和兄长耳语几句,便给两名山匪松开脚上的绳子,将其拴在顾玉成的车后头,一行五人慢慢朝山顶走去。   到了山顶,远远就见三四间木屋错落排列,甚是突出。   顾玉成走近了细看才发现,是因为这几间木屋格外干净的缘故,非但房顶上的瓦一尘污染,连周围的树也光鲜亮丽,每片叶子仿佛都写着“精致”二字。   重回旧地,谢东满心满眼俱是辛酸,宋琢冰则有些不好意思,正欲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掩饰尴尬,就听顾玉成道:“宋大哥和宋姑娘暂居这荒郊野岭,还将此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可见宋姑娘不但善于持家理事,更能于逆境中保持本心。看来京师种种传言,全是不尽不实之语。”   谢东小声道:“都是我擦的。”   顾玉成横了他一眼,真诚道:“连穷凶极恶的山匪都能教导感化,宋姑娘着实与凡俗女子不同。今天要不是你及时出现,顾某恐性命难保。”   宋琢冰不知怎的更不好意思了,偏她哥大声道:“说得好!我妹妹就是这么,这么好!”   他想跟着夸一波,奈何肚里墨水不多,只憋出个“好”字,鼓励地拍了拍顾玉成的肩膀。   亲眼见到三煞互吹,谢东的眼神由辛酸化作绝望,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和范南一起被赶到最边上的小屋里,牢牢捆在床柱上,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   这边愁云惨淡,十几米开外的大屋里却气氛融洽。   顾玉成已经在山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这会儿又郑重道谢,宋家兄妹忙摆手推辞,连说不敢居功。   “顾兄弟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看你行事磊落,眼光独到,不是一般酸腐书生,正合我的口味。” 宋六郎笑道。   自打见面,顾玉成每句话都仿佛说到了他心坎上,要不是现在身份特殊,他非拉着顾玉成去喝酒拜把子不可。   顾玉成道:“我与宋大哥也是一见如故,不知大哥和宋姑娘怎么走到了羊肠山?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他分明记得,宋家是被流放到铜陵县的,这个地方和黔源县相距数百里,根本不在一个方向。   宋六郎挠挠头,深沉地叹了口气:“唉,我们一路往西,走到盲山道的时候被悍匪冲散,不慎迷了路,就到这边了。”   顾玉成:“……”   那得是多悍的匪啊…… 第66章 一同出发   不是顾玉成多疑, 实在是这话没法儿信。   宋家人丁繁茂,宋琢冰行七, 所以被唤作七娘。她上头足足有六个哥哥, 再加上勇武过人的宋将军, 随便站出来一个都不可小觑, 何况是全家组团?   宋琢冰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子, 都能在飞仙殿暴起制敌,顷刻间毙命三个大男人。虽说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这份武艺和胆量也远超常人。   考虑到她与哥哥们的年龄和体力差距, 宋家男儿应该更强一些。这么个组合出门,虽说是被流放的, 恐怕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跑出来打劫。   宋六郎这么说, 分明是找个借口敷衍。但顾玉成又没打算把人送去流放,自然识趣地权当相信,转开话题提起了做饭。   谢东和范南两个山匪被他们捆到小屋里, 今明两天都不准吃饭, 还有那什么黑□□的口水……哪怕谢东是个老实人,顾玉成都不想吃他做的饭。   还是趁着现在天没黑透, 赶紧自个儿起锅做饭来得放心。   宋六郎眼前一亮:“顾兄弟说的对, 正好山上还有两只羊,我这就去宰一只来,今天咱们好好庆祝一番!”说完几个纵跃,很快消失在林子里。   宋琢冰伸到一半的手缓缓放下, 面露迟疑。   虽然六哥说得含糊,但他们俩的确是在盲山道跟父亲失散的,然后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当时六哥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什么他跟着父亲在军中训练过,辨别方向不成问题,还能埋锅做饭,无所无精,保证两天就能赶上大部队。   结果绵绵细雨连下两天,再出太阳时他们就已经彻底偏离了方向。   至于宋六郎的厨艺,以宋琢冰在吃食上的不挑剔,也只能夸一句“没毒,能吃”。   好在他们很快就被羊肠山的俩山匪打劫了,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至少不用再吃烤焦发黑的肉,还能喝上一口热乎饭。   现在六哥又要去宰羊……   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顾玉成,发现这位探花郎如传言一般俊美清瘦,仿佛一株立在山林里的玉树,宋琢冰不免有些担心,看他的眼神都带了点同情:“六哥厨艺不精,还请多担待。”   要是饭后出现什么肚子疼腹泻之类的,记得怪自己身体弱,不要找我六哥哦。   顾玉成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微微笑道:“哪里能让宋大哥一人做饭?七娘你稍歇歇,待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他对琢磨吃食挺有兴趣,又准备在京师开炸货店,这次赴任便带了各色调料,严严实实装在一排罐子里,还带了腌咸肉和熏腊肉,一路走来仍剩下多半车,正可拿出来用。   说干就干,顾玉成跟蚂蚁搬家似的从车上搬下来炉子、锅、炭火和几包调料,没一会儿就点火架锅煮上了粥,上面还用盘子蒸着一大盘腊肉。   他又从屋后找了块薄薄的青石板,悬空放到宋琢冰搭起来的两块大石头中间,在下面塞上柴火,做了个简易烤架。   托谢东的福,这些石头都干干净净的,随便一冲就能用。   等他布置好,就见宋六郎扛着一头洗剥干净的山羊过来,远远地吸着鼻子大叫好香。   顾玉成哑然失笑,待他近前,就说了番做法,请他将羊大卸八块,然后自己用刀从里脊部位切了几十片肉,平铺到青石板上。   初时不觉得怎样,等火苗升腾起来将石板烤热,羊肉自身的油脂挥发出来,发出刺啦的声响,肉片边缘慢慢焦黄卷起的时候,那股香味就飘散开来,直勾勾往人鼻子里钻。   顾玉成端出调配好的蘸料,给宋六郎和宋琢冰一人一碗,道:“这是我老家的法子,吃之前蘸一蘸,味道还不错。”   宋琢冰矜持谢过,试探着夹了两片,在碗里滚了滚,小心放入口中。   她没敢抱太大希望,谁知一咬下去,鲜香微辣的滋味就在嘴里爆开,烤得微焦的瘦肉配上恰恰好的一点肥肉,竟是说不出的美味。   宋琢冰眼睛都瞪大了,忍不住再夹一片细细咀嚼。   这肉烤得实在太好,以至于宋琢冰怀疑前几天吃的不是羊,而是什么其他生物。她吃着烤肉看着顾玉成,觉得对方清瘦的身影都高大起来。   要是六哥有他一半手艺多好!   宋六郎的喜悦更加直观,一边跳着脚哈气一边赞叹:“天哪,太好吃了吧!”   他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跟嘴里的肉相比,他前几天吃的连草都不是!   迅速狼吞虎咽了五六片烤肉,宋六郎把顾玉成往旁边一放,豪情万丈地道:“顾兄弟你歇着,我来片肉!”   宋琢冰取出帕子擦擦手,道:“六哥杀羊辛苦,还是我来吧。”   说完从腰间摸出一柄巴掌长的小刀,拎起一根羊腿开始片。   她显然用刀极熟,银色小刀在纤长手指间上下翻飞,宛如一只银蝶,没一会儿就片好了小半只羊,而且薄厚均匀,整整齐齐码放在盆里。   顾玉成不自觉看呆了,手中举着筷子都忘了翻面。   宋六郎忙推了推他:“贤弟!”   顾玉成低头一看,石板中心的几片肉都快烤糊了,赶紧挨个翻面,又刷上一层蘸料。   如此边烤边吃,三个人守着青石板足足吃了半头羊。好在山里昼夜温差大,尚能忍受。   ……   不得不说,美食是拉近关系的利器,顾玉成吃着吃着就听宋六郎说起家中亲人,方知宋家这一代是“琢”字辈。长子出生后,宋将军就为其取名“琢金”,希望能多生几个孩儿,好把金木水火土都用上。   后来果然生了五个儿子,宋将军非常开怀,逢人就炫耀此生圆满。   结果隔年宋六郎出生,五行都用完了,宋将军抓耳挠腮许久,才定了个“雷”字。   虽然对自己的名字不甚满意,但宋六郎还是很有兄长风范,给宋琢冰夹了块腊肠,笑道:“幸好你是个女孩,不然就要叫‘宋琢电’了。雷电雷电,千金不换!哈哈哈哈哈哈!”   宋琢冰:“……”   顾玉成忍住笑,给宋六郎盛了一碗粥:“熬了许久,正好消食润肺。”   顺便堵住嘴,免得挨揍。   一顿丰盛的晚饭吃下来,三人彼此之间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六哥七娘与和君。   顾玉成趁机道:“我要往黔源县去,六哥与七娘可要同行?前方要经过好几家驿站,或许能打听到宋将军的消息。将来你们若是想去铜陵县,从黔源出发也方便。”   宋家兄妹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顾玉成为了不泄露他们兄妹的行踪,能将镖师送走,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自幼蒙父亲教导,更不能做那无情无义之人,至少得将他平安送到黔源县。   宋琢冰还有另一重想法。她不认路,六哥更不辨方向,因着流放犯人的身份,也不好走村镇,一路穿山越岭的,单在这羊肠山都困了十几天。   倘与顾玉成同行,至少有个方向,到了黔源县说不定还能变换身份,以后行事也便宜。   宋六郎的想法就单纯多了,他是真的受不了自己的厨艺,一路走来妹妹都饿瘦了,将来与父亲重聚,根本没法儿交代。跟个有官身的人一起走,至少吃食上不用担忧。   可恨他之前不够小心,与妹妹说话时被山匪听去,暴露了身份,不然还能伪个名号,行走江湖,岂不快哉?   三人怀着各自想法,非常和谐地达成一致,第二天醒来就开始清理山上的家当。   谢东和范南在羊肠山落草多年,很是攒了些东西,除了皮子棉布之类的日用,顾玉成还从墙壁夹缝中摸出了一袋碎银,从厨房柴火里掏出几粒珍珠,还自树下挖出了两坛好酒。   宋六郎闻了闻,大喜:“是上好的状元红,怪不得能被和君找到!”   宋琢冰:“……咳。”   待到终于上路,顾玉成的两辆车重又塞满,车后面除了谢东和范南,还拴着一头瘦不拉几的山羊。   二匪得知多年家底被搜刮一空,现在只能拖着两条腿和抢来的山羊作伴,哪怕饿了半天一夜浑身无力,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与之相反的是宋六郎,他神采飞扬地骑在马上,一忽策马前进,来回探路,一忽跑到宋琢冰的车上与她闲聊,吃些顾玉成准备的零食,整个人都透着股精神。   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他也无所谓再被人听到,中午停下吃饭时恨恨将玄鹤子痛骂一顿:“满京师数这老道最可恶,看谁家不顺眼了就跳出来说人家孩子有修道的天分,把人整到道观里当人质,害得好几家人敢怒不敢言。”   “当初他就想把小侄子弄到九逍派,二哥气不过打上山门,吓得那老道松了口,从此衔恨在心,处处针对,不然妹妹哪里用得着进宫受罪?平白被那姓柳的欺害。将来再见玄鹤子,我非把他剃成个和尚送到镇国寺不可!”   顾玉成:“……”   顾玉成:“六哥不必担忧,公道自在人心。况且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看玄鹤子修的长生道是假,不可能一直蒙蔽陛下的。”   他表面说的是玄鹤子,暗里将宝华天子内涵得明明白白,宋六郎吃惊之余又觉合情合理,当即抚掌大赞:“说得好!不愧是能跟我妹妹并称双煞的人!”   顾玉成:“……”   宋琢冰:“…………” 第67章 抵达黔源   一行人翻过羊肠山, 终于又踏上了官道,得以在路边驿站歇脚。   顾玉成隔两天就会往京师寄信, 说些路上的见闻和趣事, 同时嘱咐王婉贞和顾玉荣在家中注意身体, 也不要忘了学习之类的。虽说都是家常絮语, 也能让收信的人有个安慰。   这天安顿下来,顾玉成就照例写了封家信寄出去, 又让驿丞加紧做了两大包饼子,配上自己带的一罐酱和十斤肉,命人送往铜陵县。   一听是送给流放过去的宋将军, 那驿使就直摆手:“大人有所不知,宋将军全家在流放路上遭了匪盗, 听说官差都被杀了好几个, 他们全家也不知逃出来没有。大人还是莫要浪费粮食吧。”   顾玉成大吃一惊:“竟有此事?宋将军遭奸人陷害被流放,我向来仰慕他老人家,就想送点吃食聊表心意, 没想到将军竟然遭此不幸!”   看京师来的县令大人面露不忍, 又被塞了张大饼,驿使就把自己听到的消息翻来覆去说了两遍, 还告诉顾玉成附近出现了一股新的山匪势力, 叫做“五青狼”,凶悍异常,传说方圆百里无人能敌,甚至有匪徒闻风丧胆, 弃了山头逃跑的。   “大人可要小心啊,以前羊肠山也有山匪,好像就是叫五青狼给灭了,前年那山匪还下来抢过羊呢。”   终于啃上馒头的谢东和范南:“……”   要是五青狼早点出现,他们也弃了山头跑路该多好……   顾玉成假做思量,然后给了驿使一把铜钱,道:“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劳你跑一趟吧。到了铜陵县,如果见到宋将军,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如果找不到人,你就和同袍分了,再找人往黔源县衙捎个信儿。”   驿使往来送信,还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大官儿,出手又大方,当即喜得黑脸泛红,搓搓手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给您送到!要是找不到宋将军,我就自个儿骑马去黔源县报讯,定给大人复命!”   这头驿使骑上快马扬鞭而去,那头宋六郎捡了个没人的地儿,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和君,我父亲可能不会去铜陵县,岂不辜负你一番好意?”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是绝不可能在逃出生天后乖乖去流放的,顾玉成的钱粮九成九要便宜这个驿使。   顾玉成微微一笑:“六哥客气了。我实不想宋将军去铜陵受苦,但是现在我们没法打听消息,就让驿使先去看看吧,好歹有个口信捎回来,也能心里有底,比干等着稍强些。”   “而且七娘挂心父兄,时常忧郁,派人看看或许能让她开怀一二。”   宋家兄妹都是开朗之人,但宋琢冰和六郎这等没心没肺的不同,虽当面与平时无异,可从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不难看出,这姑娘心里压力很大,没少受煎熬。   顾玉成很能理解宋琢冰。他是家中顶梁柱,得罪了玄鹤子被发配黔源县,不得不把母亲和妹妹托付到老师家中,离京时心里都沉甸甸的,甚至时常梦到阿荣,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   而宋家男丁因宋琢冰之举,举家流放铜陵,比他这贬谪做官的更不如。即使家人不责怪,宋琢冰也不可能视之等闲,心安理得。   然而这种事旁人很难劝解,他一个外姓男人,又当着人家哥哥的面,更不好硬拉着人心理按摩,只能寻到机会就帮一把。   驿使此去铜陵的结果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希望,但等待的过程让人有个盼头,说不定盼着盼着,宋七娘就能早日想通了呢。   没想到顾玉成考虑得这么周全,宋六郎大为感动:“和君你真是个好人!”   顾玉成:“……谢谢。”   ……   又走了三天,将那只瘦羊宰了吃掉,顾玉成他们终于来到了天贡山。   天贡山周围地势低缓,越发衬得整座山像平地里长出来似的,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据说以前是诸国进贡时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便有了“天贡山”这个名字。   穿桥过水地绕过天贡山,就进了西南腹地,路过的村镇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的百夷人,有的长相与汉人一般无二,有的则是宽鼻深目,一望便知是夷人。   百夷是朝廷对当地人的统称,顾名思义,分了上百族类。上百年融合统一下来,仍然分为大百夷和小百夷。   其中大百夷是人口较多的苗人,内里还分为东苗、西苗和山里苗。小百夷则是其他人口较少的夷族,包括阿昌人、蒲蛮人、红缅人等十几种。   百夷地区历来治理困难,一个是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多山多丘陵,生活一般,民风彪悍,有点什么事就爱动刀打架,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混战。   另一个则是因朝廷多年疲敝顾及不到,此消彼长之下,百夷势力大大增强,光苗人就有不下三个土司,各成一派。当地有什么政令也难以通行,最终恶性循环,越发难以管理。   顾玉成要赴任的黔源县,就是这么个多族混居的状态,在百夷地区尚属于较为贫穷的那一档。   “和君放心,我们兄妹与你作伴,什么都不用怕,你尽管大展拳脚便是!”宋六郎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徒手掰弯铁棍又掰回去,强势证明自己的武力值。   宋琢冰:“……”   这一幕真是有点熟悉呢。   顾玉成很相信宋家兄妹的武力,但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有点紧张。他在距离黔源县城还有二百里的时候安排人前去通知,结果一直走到城外五十里还没人迎接,反倒有几个小商队从旁经过,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指指点点。   怪不得老话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地头比比,说不定龙蛇都是颠倒的。   顾玉成深深叹了口气,停下来包了路边驿站修整。   输人不输阵,他已经不受欢迎了,更要打起精神来,起码面子上好看些。   打定主意,三人在驿站好吃好喝地休息了一天,连谢东和范南两个山匪都吃上肉洗了澡,还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服。   第二天一大早,顾玉成穿上崭新的官袍,将头发束好,精神抖擞地骑着马出发。宋六郎和宋琢冰身着男装,骑马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脸色端肃,气势凛然。   最后面是谢东和范南,二人共乘一辆马车,装作体面下人的样子,一个眼神也不乱飘,老老实实坐在车前。另一辆马车因卸了马匹,就先留在驿站,等他们明天来拉。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时候,对面忽然过来十几个人,有的骑马有的走路,散散乱乱地凑了个队伍。   其中一个最为高壮的男人上前道:“前方可是新任黔源县县令顾大人?”   顾玉成道:“正是。”   身侧宋六郎刷一声抖开朝廷任命文书,深红印章清晰可见。   “下官恭迎顾大人!”男人翻身下马,自我介绍是黔源县的县蔚袁毅,特意率领县衙上下一干人等来迎接上峰。   他招招手,其余人跟着参差不齐地行了礼,向顾玉成问好。   顾玉成寒暄了两句“辛苦”,就让袁毅带路往县城走。他总觉得这些人看过来的目光怪异,偶尔还用蛮夷话小声嘀咕,幸好没什么恶意,不然顾玉成都不敢跟着往前走。   此时距离黔源县城门已不足三十里,一群人晌午之前便到了城门口,然后大开城门,迎接新县令进城。   顾玉成骑马走在中间最靠前的位置,就见路旁三三两两的夷人站着,然后不知有人高声喊了句什么,呼啦啦涌出好些人,将原本尚显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这下别说顾玉成,连宋六郎和宋琢冰都有些紧张,策马不着痕迹地向中间靠拢,只待一有情况就出手。   宋琢冰轻声道:“和君哥别怕,跑出城肯定没问题的。”   顾玉成感激地看了宋琢冰一眼,正要开口,袁毅忽然叫道:“大人!苗女下山了!”   只见数十米开外,一群身着短裙短衫的苗女,露着小腿且歌且舞地向这边走来,头上亮闪闪的银饰和颜色绚丽的衣裙交相辉映,在热烈的舞蹈动作下,越发显得喜庆灿烂。   这场景应该不多见,围观的人都激动起来,还有人跟着高声哼唱。   顾玉成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就被蜂拥而至的苗女围住,朝着他又是扔花又是笑。   袁毅一脸羡慕地道:“这是苗人的习俗,有好看的父母官来了就跳舞欢迎,下官好多年都没看到了啊。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然而好看的父母官已经顾不上听他说话,只侧耳细辨人群里能听懂的声音。   “苗人昨天就来了,怎么今天才跳舞?”   “废话,他来了县令大人又没来,抛媚眼给瞎子看呐?”   “前头这仨长得都挺好看啊,也不知婚配了没有。”   “还是县令大人最好看,威风凛凛的,多气派!”   “左右小伙子也不错啊,白生生的多俊俏啊。”   “县令大人哟,你是哪里郎呀?可愿到我寨中来哟~”   顾玉成:“……”   不管怎样,他总算放下心来,对围观众人回以微笑。   耳边忽然一声小小的惊呼,顾玉成微微转眼,就见宋六郎在马背上快速旋身,从马鞍左侧掉到右侧再翻回马背,手中还稳稳地拿着朵山茶花。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格外帅气,人群中齐齐爆出一声喝彩,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无数鲜花碧草不要钱似的从顾玉成身边飞过,将宋六郎挂了个满头满身。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提早一点点~︿( ̄︶ ̄)︿感谢在2020-05-03 00:08:05~2020-05-09 21:0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da22228 5瓶;幽兰珊 2瓶;4391789、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黔源县衙   宋六郎并不着恼, 挂着满头花草笑容灿烂,热情地对众人挥手示意。   想他才貌人品样样不差, 只因性子跳脱, 不是京师流行的稳重款或风流款, 出门在外从没享受过让人追着夸好看的待遇。这会儿被扔花掷草,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跟朵招摇过市的栀子花似的, 香得奔放浓烈。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简直想纵身跳上房顶,耍一套宋家刀法, 让百夷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英武男儿!   可惜面对这样的哥哥,宋琢冰只想把脸捂上。   然而此时众目睽睽, 她并没什么捂脸妙计, 只能越发板起五官,做面无表情状,暗暗夹紧马腹, 盼着快点到县衙。   顾玉成也悄悄加快了速度, 好在黔源县不大,没走多久便到了县衙。   和他曾经去过多次的清平县衙相比, 黔源县衙显得凋敝许多, 随处可见屋瓦上长草,但大门挺新,各处尚算干净,后院还有个挺大的花园, 种满了顾玉成叫不上名字的花树。   县令乃是一县主官,掌管全县大小事宜,包括劝课农桑、平决诉讼以及赋税、钱谷、户口等等,顾玉成丝毫不敢松懈,安顿好宋家兄妹后就叫来主簿、县尉和教谕,询问黔源县情况。   黔源县的教谕是个老秀才,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名叫史有才。按理说这个职位是负责县里的教化和文庙,但因为此地文风不盛,一年年没出过几个读书人,老教谕现在只剩下一年一度的文庙祭祀了。   他身体不怎么好,人也生得瘦弱,平常都称病在家,很少冒头。要不是今天新县令头一次召见,怕得罪人不好交代,他都不会出门。   对着这么个老人家,顾玉成不好多说什么,留史有才喝了茶就派衙役把他送回家去,让他先休息,转而请主簿汇报工作:“何主簿,县衙财政几何?你先说给本官听听。”   跟毫无上进心的史有才不同,主簿何时傅正当壮年,很是殷勤:“大人,这是县里连续三年的账本,您看……”   顾玉成听他将黔源县近三年的帐简单道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年年都有收成,支出也不变,怎么亏空一年比一年多?”到他上任,这黔源县已经欠了两千多两银子了!   两千银子算不上什么大数目,但对于一个能截留赋税供自己所用的衙门来说,非常匪夷所思。黔源县虽然穷,可朝廷一直减税,加上在册人户比实际的少,实在不应该这么艰难。   何时傅登时垮了脸,可怜兮兮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啊,黔源县穷山恶水,遍地刁民,每年光打架斗殴的损失都要数千两。远的不说,就县衙后面的亭子,去年砸坏过四次,修缮花了四十六两。还有前面的大门,上个月刚被打破,花了六十多两银子换了新的,还有——”   “好了,本官知道了。”顾玉成摆手制止,“你将去年初到现在的账册和卷宗都调过来,本官要亲自查阅。”   何时傅露出个委屈中透着忠心的表情:“是,下官这就去。”   顾玉成命人送走何时傅,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主簿管着县里的文书和仓库,钱粮都从他手中过,但何时傅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千言万语全汇成个“穷”字,一时间叫他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先查阅资料再做判断。   好容易轮到掌管治安的县尉,没想到更叫人失望,甚至连今天去迎接的衙役有部分都是雇的。   顶着顾玉成清凌凌的目光,袁毅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尴尬地道:“都是何时傅没用啊,县衙根本发不出那么多饷银,下官也没有办法,只好凡事亲力亲为,少用几个人。今天也是为了有派头儿……”   顾玉成揉揉额角,长长呼出一口气:“辛苦袁县尉了。”   ……   顾玉成忙碌一天,身心俱疲,唯一可喜的是收到了来自京师的信。   信是王婉贞和顾玉荣写的,足足六封,算算时间,应该是从他出发没两天的时候就开始寄。朝廷驿使快马加鞭,来回轮替,自然比他走得快,以至于第一封信里夹的花瓣都枯了。   “哥哥,院子里的大红花开了,非常美,送给你一朵。娘亲说阿荣像花一样,哥哥看到花,就像看到阿荣一样……”   六封信里顾玉荣占了三分之二,在信中她极尽所能,将学会的字和成语通通用上,尽力详之又详地向顾玉成讲述她和娘亲在京师的生活,特别是说到她投壶赢了顾家一众小伙伴,非常得意,言语无法描述,还补充了一幅画。   顾玉成尽力辨认,也就认出了那只双耳壶以及个头最大的顾玉荣。   王婉贞的信就相对简洁许多,反复叮嘱顾玉成照顾好身体,早日还京,还说她已经雇到人,把炸货店开了起来,生意看起来很红火。   几封信摊在一起,明显能看出王婉贞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甚至不如顾玉荣这个小孩儿。但顾玉荣是被顾玉成手把手教出来的,王婉贞学写字时则年龄偏大,很多习惯都已养成,能写这么多字已经很不错了。   就这个识字量来看,她已经超过许多目不识丁的当家夫人了。   顾玉成将信看了又看,大感欣慰,提笔开始回信,顺便决定给顾玉荣再出一套题,并让她多背几本书。   小丫头已经做了不少作业,流露出想让哥哥回家的念头,只能靠学习来分一分她的心了。   .   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那是对有背景有实力的新官而言,普通官盲目动手,只会引火烧身。   顾玉成从不是个急躁的人,他按照惯例宴请了县衙辅官,宣布萧规曹随一切照旧,便开始没日没夜地看各种卷宗和账册。   作为地方官,他其实还应该去拜会一下镇守西南的平王,至少送份礼物。但顾玉成想到自家和平王的两代纠葛,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连拜帖都没送。   凭他们这关系,还是不要露面,让平王忘了他这个人最好。   如此忙了七八日,县衙门外的鸣冤鼓忽然被人敲响。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十数人迈着杂乱的脚步朝县衙大堂而来。   顾玉成脸色一凝,抄起官袍边往外走边道:“七娘,咱们升堂去。”   宋琢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拎起长刀,快步跟上。 第69章 东苗西苗   自顾玉成来到黔源县, 这是第一次有人敲鸣冤鼓。   一个县面积再小,也是士农工商五脏俱全, 平日少不了各种鸡零狗碎的摩擦, 甚至有县令从早到晚地断案, 能连断一个月不休。   为了防止县城主官被琐事缠身, 宝华天子继位后就创立了调解制,在每个县衙前修建一座调解亭, 凡有争执,先行调解。此举大大减少了县令的工作量,也为宝华天子博得了朝野上下的美名。   而黔源县因百夷人众多, 各族皆有主事之人,内部协商不下就动武, 甚少来县衙调解, 更别提击鼓鸣冤了。   听这动静,明显不是小事儿……顾玉成边走边想,靠近县衙公堂时放缓脚步, 一脸端肃地进去, 看也不看乱哄哄的人群,使劲儿拍了下惊堂木, 高声道:“堂下何人?”   他打眼一扫, 就发现宽敞的公堂里挤了不甚明显的三拨人,其中两拨看服饰都是苗人,虽站在一起,但彼此气氛并不融洽, 反而透着股剑拔弩张。   另一拨就是袁毅和几个衙役,不断试图维持秩序又被挡开,还不敢还手,大有慢慢缩去角落放任对方自流的趋势。   看顾玉成发问,袁毅如蒙大赦,躬身道:“启禀大人!苗人丢了女儿,遍寻不到,特来县衙请您主持公道!下官阻挡不及……”   “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失踪了,为人父母的自然心急如焚,顾不上礼仪规矩。”顾玉成抬手制止,给了袁毅个台阶,自己跟着就坡下驴,将苗人冲撞县衙的事情一笔带过,然后直视下方头饰最华丽的一男一女,命他们报上姓名,将实情一一道来。   他不慌不乱,眼神平静,身后又有宋琢冰手持长刀,杀气凛然,袁毅和衙役顿时底气大涨,连劝带拉地将两拨苗人分开,然后侍立两侧,将杀威棒齐齐点地,低喝“威武”,补齐了开堂前的步骤。   原本喧嚣的公堂安静下来,为首的两人互瞪一眼都要张嘴,那年龄稍大的女子劈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然后才曼声开口。她发音不甚标准,好在精通汉话又口齿伶俐,没一会儿就说清了首尾。   原来她是西苗女土司花野的姐姐花彩,自家外甥女花千被东苗的石溪引诱,前天偷偷往山中相会,从此一去不返。花野忧心女儿,四处寻找却找不到,现在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下山求助县令。   花彩说完,行了个苗人的大礼,恳切道:“大人,我们西苗向来尊敬您,爱戴您,听说您来黔源县,寨子里的姑娘不知道多开心,还专门下山歌舞欢迎。请大人念在我们西苗上下的一片忠心,为我们找回千千,救我妹妹于水火。”   “你胡说!”那男人脸上带着巴掌印儿,对花彩怒目而视,“石溪是我们东苗一等一的好男儿,花千与他两情相悦,哪有你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东苗也有迎接顾大人!”   他转向顾玉成,愤愤不平地道:“顾大人,我们东苗没有藏起花千,可是花野不信,跑到我们寨子里又吵又打,扬言今天再不交出花千就放火烧山。那贼婆现在还在我们寨子里不肯走,见鬼的一病不起啊!”   男人自称是东苗土司石长松的弟弟石长柏,首领被花野缠住脱不开身,他才被迫和花彩到县衙对峙,同时控告西苗在他们寨子里抢了牛羊若干,恳请县令主持公道。   顾玉成又问了几句,发现眼前这局面俨然是苗寨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惜并不甜蜜。现在女方失踪,男方成了首要嫌疑人,双方父母在寨中相持不下,各自派出亲属来县衙,希望借助县衙的力量找到女儿/赶走外人。   相比之下,丢了土司继承人的西苗更加理直气壮,口口声声要东苗放人,否则玉石俱焚。东苗青壮百口莫辩,义愤填膺地说无论如何不能烧山,还有个两头为难的石溪夹杂其中,两眼布满红血丝,脸上犹带掌印抓痕,恐怕没少被意中人的母亲修理。   顾玉成心说人都失踪三天了,今天才过来未免太晚,何况他又不会占卜寻人之术,哪里能找得到失踪的花千?要按照寻常办法贴告示寻人,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现在堂下苦主比衙役还多,顾玉成思量片刻,道:“本官即刻下令,封锁城门,严查往来人等。但你们现在报官,已经很迟了,不一定能找到花千姑娘。”   花彩:“那就搜城!”   石长柏:“不能烧山!”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互不相让,顾玉成拍了下惊堂木,道:“休得咆哮!本官体谅你们心情,但当务之急,是找到花千姑娘,救她平安,争吵于事无补。”   “封锁城门的同时,本官准备在黔源县内广发通告,但凡提供线索的皆有赏钱,找到花千姑娘的加以重赏,你二人意下如何?”   花彩和石长柏对视一眼,首次达成一致:“大人英明。”   顾玉成:“既然如此,你二人现在便将悬赏银钱拿出来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花千姑娘和东苗寨子的安危,就系在你们身上了。”   花彩:“……”   石长柏:“……”   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但人家县令说的没错,重赏才能有勇夫,这么看来,还是要出钱出东西才行。   两拨人迅速分开,背转身用苗语低声商议,没一会儿花彩便拍板决定拿出五千两银子和西苗的一株人参做悬赏,但凡有人能找到花千,无论生死,西苗都会将银子和人参双手奉上。   石长柏不是土司,失踪的也不是东苗人,他根本不想出钱。奈何有个石溪苦苦望着他,又有花野的威胁,最后还是决定拿出三千两。   这三千两不是白出的。石长柏坚持认为他出钱不但是为了找到东苗的花千,也是为了给县令大人分忧,因此要求顾玉成往寨子里跑一趟,劝说花野。   至少别动不动就烧山。   顾玉成和宋琢冰对了个眼神,看她微一点头,心中大定,痛快答应下来:“点齐人手,即刻出发!”   ……   两刻钟后,顾玉成带着东苗西苗两拨人和四个衙役,在宋琢冰的陪同下一起往寨中去。   另外四个衙役被他派出去贴悬赏告示,同时沿街宣讲,务必令每个人都能听到。袁毅则镇守县衙,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人支应。   百夷地带的土司是苗人推举出来之后,再由朝廷进行册封的一个职位,除了更名正言顺之外,没什么实际作用。但是他要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真的造成两个大百夷上演全武行甚至放火烧山,那么不用等到回京述职,镇守西南的平王就得亲自过问,然后趁机把他一撸到底或者更糟。   看石长柏和东苗数人紧张的样子,那位花野女土司必定不是善茬,这次丢了女儿,急怒之下说不好能干出什么。   这次山寨之行,压根没有推脱的余地。   幸好有七娘在……   顾玉成看了眼策马与他并行的宋琢冰,心中感激,眼神柔和似水,露出浅浅的笑意。   可惜宋琢冰只顾在人群中搜寻不靠谱的六哥,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是胯下白马打了个响鼻,又骄傲地抖了抖鬃毛。   顾玉成:“……”   在县衙安顿下来后,他就把谢东和范南两个山匪发配去劳改,命他们将县衙内外的十几亩地翻新耕种,还要用上发酵后的粪肥。   这一路走来,二匪早已不敢反抗,况且县衙干活虽累,但是管吃管住,还不用擦石头擦树叶,比一般佃户的生活好多了,三年后还能得个自由身。   如此互相安慰一番,俩人竟老老实实干了下去,每天勤勤恳恳,现在已经人工翻了一半的地。   倒是本来兴致勃勃要帮忙查阅卷宗的宋六郎临时改行,成日出去转悠,美名其曰打探消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   顾玉成猜测他可能是要想办法和家人联络,便不做干涉,只给了个县尉副手的虚衔,让他可以自由进出。   今天他们这么大阵仗出门,不知宋六郎能不能看到……   这般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争执声,隐约还有人痛哭,听声音正是他们要去的城门方向。   顾玉成稍稍加快速度,转过街角就看到是有人出殡,送葬队伍长长的占了半条街,地上还撒着黄白纸钱。   此时,身披麻衣的孝子正和拦路的苗人吵架,边哭边骂,额角青筋一蹦一蹦的。那苗人汉语一般,就用苗语叽里呱啦地说,反正就是不让过。   两方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未曾想能遇到县令出巡,孝子当即扑过来跪下,痛哭道:“青天大老爷啊!求您为草民做主!我爷爷今天出殡,苗人却拦着不让出城,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是要我们汉民的命啊!”   其他送葬的也跟着哀哀哭泣,越发显得悲痛难抑。   顾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长柏,肃容道:“是你们谁的人?”   他刚刚下令封锁城门,苗人就能在这里拦路,怕不是早就已经在城门拦人搜查,这会儿顺路过来罢了。   花彩和石长柏顿感心虚,他们是不敢在城门搜查的,也没那个胆子,但是黔源县路不好走,两个寨子就分别派了人在城外路上拦截,不管是谁出城都上前“询问”。   虽然不知寨中人怎么跑到了城内,这会儿被人现场抓包,二人还是脸上尴尬。花彩讪笑道:“大人见笑了,本来是让他们在城外盯着的,可能是想进城吃饭吧。”   这事儿显然是苗人不占理,顾玉成正要开口,忽然瞟见宋六郎藏在斜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上,冲着他挤眉弄眼割脖子,也不知在比划什么。   顾玉成心头一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温声道:“不要慌,你且起身,将事情说清楚了。” 第70章 变起突然   黔源县衙役虽少, 跟来的四个都还算机灵,一听顾玉成问话, 当即分出两人, 上前把那身披麻衣的孝子扶起来, 喝令他好生回话。   那孝子抹了把脸, 哑声道:“草民是城里白家棺材铺的,叫白大郎, 平日跟着爷爷和父亲在铺子做事。大人不信可以问问,黔源县多少人家发丧,都用的我们家丧仪, 没出过一点儿差错。”   “爷爷他老人家操劳一生,临到自己出殡的时候, 竟然被苗人拦住不得出城安葬, 叫我们做子孙的情何以堪?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白大郎说着又痛哭起来,而送葬人群里, 他的父亲被人搀扶着半倚在棺木上, 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要昏厥过去。   恰有轻风拂过, 满地纸钱打着旋儿飘起来, 越发显得白家人冤屈深重。   “白老爷子这是走得不安宁啊!”   “大白天的风打旋儿,不是吉兆。”   “苗人欺人太甚,前两天还在城外拦路,今天都敢跑城里了!”   “县太爷可是汉人, 今天非要蛮夷好看不可!”   “谁家能不死人?这群苗人欺人太甚了!”   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拦路的苗人青壮大声道:“县太爷,这家人有鬼!我们寨中的金蚕蛊闻到了同类的味道,他们肯定藏了寨子里的人!就在棺材旁边!”   他声音洪亮,加上一口别扭的汉语,格外引人注意,话音未落就震得四周安静下来,随后爆发出更大的嘈杂声。   苗人养蛊的传说由来已久,除了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这五毒之外,连蚕、蠕虫、蜘蛛等都能拿来养蛊。据说蛊虫炼成后,能无声无息地控人心神,甚至千里之外取人性命。特别是苗女炼制的情蛊,更是教训负心汉的不二利器,在黔源县流传着不少故事,一个赛一个耸人听闻。   眼下亲耳听到苗人说出“金蚕蛊”三个字,周围汉民又惊又骇,顷刻间将道路空出三尺,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   送葬队伍中跟着出现一阵骚乱,白大郎的父亲从棺材上徐徐滑落,被人扶着坐到地上,掩面痛哭。   拦路的苗人环视四周,底气更壮:“只要让我叩一叩棺木,立马知道真假,还望大人答应!”   白大郎骂道:“放肆!大人岂能让你这蛮子惊扰我爷爷魂魄!今天可是三笑真人卜算的吉日,误了吉日吉时,我跟你拼命!”   双方再次痛骂,又被衙役拉开,拍了两把呵斥他们安静。   顾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长柏,问道:“是你们哪个寨子的人?”   “当然是西苗的。”石长柏得意地瞥了眼花彩,“那个说话的就是西苗阿树,狡猾得很。”   事实当前,花彩不好抵赖,回瞪一眼石长柏才低声道:“顾大人,我们苗族巫蛊没有那么邪门,只是驯养毒物罢了,就和你们养鸡养鸭是一样的。阿树敢拦住他们,必定是蛊虫闻到同类的味道躁动不安。”   她死死盯住那盖了五色纸的棺材,语气肯定:“白家绝对有问题。”   顾玉成未置可否,翻身下马,慢慢向着白老爷子的棺木走去,口中道:“今日叨扰老人家了,拿纸钱来,本官且祭一祭,为老人家安魂。”   早在白大郎喊冤的时候,顾玉成就觉得不对劲儿,概因那番话实在太过流畅合理,不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孝子能脱口而出的。但此时讲究死者为大,没有充分的理由和十足的证据,他必须得放白家人出城送葬,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威望扫地,这县令也就干到头儿了。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去探一探实情了……   一县父母官主动祭拜,白家人顿感荣幸,立即有伶俐的双手捧上一沓纸钱,小步跑着要献给县令,却被县令身边的护卫用刀拦住,接了纸钱拿在自己手里。   宋琢冰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接了纸钱跟在顾玉成身后,看似步伐散漫,实则牢牢将他护在身侧,腰间长刀随时都能出鞘。   “寿者不可知,神者诚难明。西山衔鹤处,但送老翁归。”顾玉成站在棺木三米开外的地方,口占一绝,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接过宋琢冰手中纸钱,抬腿要往棺木近前去。   白大郎忽然扑过来跪下,嚎哭道:“大人,三笑真人为我爷爷批过命,他的棺木不能由外姓人靠近,否则会三魂离散,入土不安。求大人念在草民一片孝心的份上,不要靠近爷爷一尺之内吧!”   说完砰砰砰地磕头,声音沉闷,几下就把额头磕破,渗出的血迹被他随手一抹又蹭到麻衣上,越发显得可悲可悯。   顾玉成心中疑惑遽然放大,却找不出哪里不对,好在他素来镇定,面色丝毫未变,只虚虚扶了白大郎一把,道:“你孝心可嘉,令祖泉下有知,亦能安息。本官今日既是为了让老人家走得安心,又怎会强人所难?”   白大郎流泪道谢,仍跪在棺木旁边。先前与他对骂的苗人阿树被花彩狠狠瞪了两眼,噘着嘴退到路旁。   顾玉成假做祭拜,缓缓绕着白老爷子的棺木走了一圈。   得说白家不愧是做棺材铺子的,棺椁很是厚重,前后各有四个青壮扛着纸扎,神色肃穆。那纸扎做得比真人大出两圈,红红绿绿的,但头是头身体是身体,有的披绸缎,有的穿粗衣,细看也很精致,不见竹枝线头外露。   顾玉成尽力观察,实在没看出何处蹊跷,暗道莫非真的是自己多疑了,或者宋六郎比划的意思他理解错了也未可知。   这般想着,他高高扬起手中纸钱,准备撒出去祭了白老爷子,就继续去苗寨调解。   然而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一股狂风低哮着从街头旋来,吹得纸钱漫天飞扬。   顾玉成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被吹得微微趔趄了一下。他迅速稳住身形,迎风而立,宽大官袍猎猎作响。   漫天纸钱之下,顾玉成双眼微眯,神色晦暗不明,袖中的手却悄然攥紧。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   不是棺木,而是这些纸扎!!   这会儿天色不佳,风卷着尘土一阵阵地刮,甚至有人说是白老爷子在为自己鸣不平。可是现在这么大的风,连他一个大活人都忍不住晃了晃,四个青壮扛的纸扎却没有一丝晃动。   仔细想来,先前起风时,满地纸钱飞扬,几个纸扎也是纹丝不动,非常怪异,只是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棺木上,反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东西。   所谓灯下黑,不过如此了!   顾玉成骤然窥破此间关窍,忙伸手拉住宋琢冰,以目示意。   宋琢冰本就聪敏,一点即通,当即将顾玉成往身后一带,悍然拔刀。   只见半晦半明的天色下,一捧刀光如骤然出现的闪电,将三尺外的纸扎挑破,旋即一闪如弯月,游走间将几个纸扎尽数破开。   做龙骨的竹枝轰然断裂,彩纸和泥屑四散纷飞,然而里面竟不是空的,反而露出了人形,甚至有双女人的脚从半空突然出现,场面十分骇人。   县令祭拜是大事,顾玉成又生得俊美,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不知多少人牢牢盯着他,甚至在狂风骤起时感叹县令大人还能呼风唤雨,不愧是文曲星下凡。   结果这会儿变起突然,好端端的纸扎里竟冒出人来,当即吓得无数人后背冒汗,尖叫声响成一片。   四个青壮被刀光晃了下眼,再睁眼就被刀锋迎面拍上,有两个当场扔下“纸扎”跪地求饶,负隅顽抗的则被宋琢冰砍伤,捂腿惨嚎倒地不起。   宋六郎趁乱从树上跳下,带头跑过去助拳,衙役与他相熟,也忙忙跟上,将失去战斗力的四人捆成一串,然后将顾玉成团团围在中央。   一片混乱中,顾玉成高声喊道:“白家所有人一律拿下!无关人等抱头蹲好,不得随意跑动!否则视为同党!”   白大郎想跑,可惜此刻苗人的战斗力充分显现,没怎么费力就将他按住。   “千千!”花彩眼见地发现了瘫在地上的外甥女,尖叫一声就往前冲,又猛地回头骂石长柏,“还不去帮顾大人守城门!”   .   两日后,顾玉成公开提审白家人,终于将整件事搞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白家这几年来,时常借着开铺子去山中伐木的名义,捉苗人贩卖,或是将其囚禁起来没日没夜地劳作。常年积累下来,从中受益颇多。   此地苗人分了东苗、西苗和山里苗,前两者是苗人主力,后者则常年活动在深山,人数很少,也不开化,跟野人无甚差别,失踪几个也没人发现,加上白家行事隐蔽,总是趁出殡时送人出去,硬是在苗人眼皮子底下做了好几年买卖,从没被发现。   这次是花千半路撞上白家掳走山里苗,虽说不同宗,到底是同族,花千哪肯善罢甘休?便悄悄缀在白家人后面,企图探个究竟,没想到露了行迹,反被对方仗着人多擒住。   白大郎也是个狠人,他知道这次抓的苗女身份不一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将人送出黔源县寻个大主顾卖出,搏一把富贵。   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富贵没求上,反倒落个全家下狱,自己也被判了秋后问斩。   ……   “宋大哥是怎么发现了那白家异常的?”顾玉成颇为好奇。   宋六郎难得谦虚,道:“没有没有,都是巧合而已,我那天是想叫你注意安全来着。”   宋琢冰:“……”   她太了解自己六哥了,越是这么说越是有问题,怕瞒着耽误事情,背地里追了他两条街。   宋六郎无奈至极,举手投降道:“怕了你了,怎么比和君还倔?实话告诉你,我是真的发现了白家不对劲儿。”   宋琢冰回了个狐疑的眼神。   宋六郎摸摸鼻子:“唉,我就是不小心迷路揭了他们家房顶,发现屋子里有酒有肉,不是个孝子模样,所以对和君痛斥了两句。”   就是眼色加比划不怎么准确罢了。   宋琢冰:“……” 第71章 教化生民   失踪的苗女顺利找到, 白家棺材铺也被查封,作恶者各有惩处。除了宋六郎有些郁闷之外, 黔源县众人皆是欢喜, 甚至自发组织起舞狮活动, 到县衙门口庆祝了两天。   顾玉成初时想与民同乐, 结果一露面就发现有人跪拜他,还不是平民见了县令的那种拜法, 而是长跪叩首仿佛在庙里祈祷似的,还有老者喃喃念咒,极是郑重。   青天白日的, 顾玉成愣是被那些人的虔诚狂热给吓出了冷汗,说完场面话就退回县衙, 命衙役再见到此类情况严加阻止, 直到没人叩拜了才正常进出。   在他看来,能发现纸扎的不正常纯属巧合。毕竟白家作恶多年,往城外运人驾轻就熟, 从没失过手, 那天要不是突然刮起一阵妖风,他也未必能看穿此中关窍。   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 就是县令大人早有谋略, 特意靠近棺木,然后扬手间唤来狂风,将白家阴谋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从此铲除黔源县一大毒瘤。   顾玉成解释过后, 县衙众人都表示“大人说的对”,然而一出门还是吹得飞起。几天过后,街面上甚至连“文曲星下凡救世雷神女仗义送风”的故事都编出来了。   顾玉成:“……”   他非常想不通,此时交通不便,又没个千里眼顺风耳的,消息传递极慢,为什么这种混合了鬼怪惊悚的八卦能跟长了腿儿似的,在极短时间内传得人尽皆知?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风雷县令”了,这都什么绰号……   然而流言无形无质,人家也不当着他的面叫,唯物主义者顾县令只好装作不知情,一边命人严加看管监牢里的白家众人,一边找东苗和西苗兑现承诺。   虽说没上山寨调解,也没大肆寻人,但悬赏的告示已然贴出,花千也的的确确是被他找到的,自然没有让人赖账的道理。   收到消息的花彩和石长柏都惊了,特别是石长柏,简直想骂一句“你怎么不去抢”。   但是他不敢。   一来是因为苗人重信义,二来嘛,自然是畏惧顾玉成那不可说的手段。   汉人从来心眼子多,跟山上的蜂窝似的,顾县令自称是巧合,他们才不信呢。   作为提出悬赏的罪魁,俩人又一块来了县衙。不同于上次嚷嚷着闯进来,这回二人俱是递了拜帖,老老实实等顾玉成派人来请,还客客气气地带了礼物。   顾玉成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为难他们,主动提出将东苗的三千两银子减成八百两,西苗的五千两减成一千五,人参不能少。除此之外,只需他们各出一部分人口入籍。   “我要成丁各二十户,男女皆可,其余没成丁的孩子多少不论,都能入到黔源县籍。本官欲教化生民,广开民智,非入籍者不能参加,还望二位善加考虑。”   白纸黑字的悬赏写得清清楚楚,现在竟然能少掉这么多,花彩和石长柏喜出望外地答应下来,转天便亲自送来了银子和山参。   二十户入籍的人家不算什么,他们的寨子都不小,不差这点人,减免掉的银子雇人服徭役绰绰有余,入籍了也还是在寨中生活,怎么看都划算。   至于没成丁的小娃,在寨子里也是宝贝,就不给顾县令做人情了。   ……   顾玉成凭一己之力,为县衙入账两千三百两,瞬间阔气起来。   他先拨出三百两修缮各处房屋,然后多雇了几个衙役,又换了厨娘,还给上下一干人等发了三百文赏钱,做了两身衣裳。   给了甜枣后,宋六郎便黑脸登场,每天早上带着所有衙役训练一个时辰。虽然只是跑步、对练之类的,这种身体上的集中锻炼,也大大改善了县衙风气。   于是黔源县的百姓们很快发现上街巡逻的衙役跟往常不一样了,走起路来神气得很,说不出哪里变了,反正就是看起来挺精神。   有相熟的人就问:“是不是有啥好事儿啊?快跟我们透透气!”   那衙役嘿嘿一笑:“好事儿在明天呐,记得早点来县衙门口报名!”说完就追着同伴快步离开。   问话的人不明所以,第二天跑县衙门口一看,果然是好事儿——   县令大人要雇二十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做糕饼,一天给五十文工钱!   黔源县哪里有这么厚道的东家?来得早的人急忙排到画好的白线框里去报名,主簿何时傅坐在长桌后头,挨个查问姓名年龄,还要看看两个手的指甲是否干净。   他问得细致,每问完一项后就在手里的表格上打个圈或者叉,整行都问完了才叫下一个。   这表格是顾玉成前几天教给何时傅的,还制定了往后每半月、每月、每季度的表格模式,让他依样画葫芦。   和旧式账本相比,表格的优势一目了然,哪项异常非常突出。何时傅做了十几年主簿,一看便知其威力,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又怕顾玉成对外立威后对内将他竖做靶子,来个杀鸡儆猴,于是没怎么纠结便接受下来,还把仓库里的同类东西整理出了表格献上。   如此忙碌两日,何时傅终于找到了二十个符合要求的粗壮妇人,指挥她们按顾玉成的法子做糕饼。   这种糕饼虽带了个“糕”字,却并不蓬松柔软,而是实打实的用半发酵的面掺了油盐擀成小孩儿巴掌大,再烘烤而成。吃起来有些干硬,但保存时间长,非常饱腹。   二十个妇人在县衙后院忙得热火朝天,每做好一锅糕饼就有衙役将其放到大门口的桌子上,一块块摞起来。等到第三天,县衙门前的四张大长桌上,已经堆起了方方正正的糕饼山,散发出面食特有的香气。   黔源县从未出现过这种景象,不用敲锣打鼓,自然就围拢来一群百姓,围着糕饼山议论纷纷。   “这饼子看起来硬邦邦的,闻着真香!”   “里头倒了油呐!我家婆娘就在县衙做糕饼,说是用了一大桶油!”   “老天啊难怪这么香,不知道吃起来咋样?”   “我姐姐也在县衙做工,领了一百文铜钱,每天还能吃三个饼。”   “也不知道风雷县令的饼子是啥滋味儿……”   “赶紧把口水擦擦,衙役看见了都得把你往后撵!”   辰时正的时候,鼓声咚咚咚响起,待周围人挤得水泄不通之时,顾玉成在衙役护卫下登上高高的石阶,朗声宣布了糕饼的获取方法:“凡我黔源县的百姓,不拘男女老幼,只要学会数数儿,就能领一块糕饼!答对算数题,还能再领一块!”   他一挥手,就有两个年轻的衙役跑上来做示范。   两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个大声从“一”念到“二十”,又倒过来从“二十”念到“一”。他念得极慢,还配合两只手来回数,显然是边念边教。   确定他将二十个数儿倒背如流后,另一个衙役取出一块饼,用油纸包了递过去,然后问道:“有十五个饼,你吃了三个,还剩下几个?”   对方数了数,大声道:“十二个!”   如此又问了四个问题,数数儿的衙役都答对了,便又领了一块饼。   他将两块饼拿在手里,害羞地冲众人笑了笑:“我是第一个学会的,两个饼就归我了。”说完真的将两个饼揣到怀里,大步跑回衙役队伍里站好。   这示范太过简洁明了,等顾玉成返回县衙,何时傅再次搬出长桌做统计的时候,领糕饼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街角。   然而二十个数说多不多,想数得清清楚楚还是要费点功夫的。一天下来,除去本就会算账的掌柜伙计之流领了饼,没有一个新学会的。   有不少人就泄了气,嚷着“这么大岁数了还不会查数儿,哪能学会?”,第二天不再来排队。但是小孩子们无事可做,那饼子的香味又直往鼻子里钻,积极性还是很高,围着何时傅叽叽喳喳地来回念叨。   到了半中午,有个叫常三的少年忽然顿悟,脱下鞋子蹲在石头上开始数脚趾。   他一只手五个指头,两只手十个指头,加上两只脚,不是正好二十?光听别人说记不住,这长在自己身上的还能有错?   这个聪明办法瞬间得到大家伙一致赞扬,傍晚的时候,街巷里随处可见有小孩脱了鞋数脚趾头,掰着手查手指头,你抠我一下我戳你一下,乐得哈哈大笑。   足足数了两天,常三和几个孩子才鼓起勇气再次排队。结果这次不但领了糕饼,还领了两块!   沉甸甸的饼子拿在手里,不用掂都知道分量十足,几人欢呼着朝家中跑去,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在他们注意不到的角度,宋琢冰倚刀靠在树杈上,静静看着排队的百姓。西天金红的晚霞倒映在那双澄澈的眸子中,越发显得动人。   孩童的欢呼尖叫声中,宋琢冰屈指弹了弹刀鞘,轻轻勾起唇角。   她自认不是闺阁弱女,但头一次遇到顾玉成这样的人,还是觉得困惑。莫非是因为他看过来的目光总是带着欣赏,从不因她身份而有所变化?   亦或是他真的有一点点……   思绪飘飞之际,下方忽然吵闹起来,夹杂着压抑的哭声,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悲鸣。   宋琢冰板起脸,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县衙大门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8 00:00:00~2020-05-14 23:2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智若愚小可爱、一二三 10瓶;方也 6瓶;幽兰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蒲家帮工   在县衙门口哭泣的是个青年男人。   他身着短衫, 面色黧黑,露出来的手脚粗黑结实, 显然是做惯了粗活的。此刻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里捧着一把铜钱, 颤巍巍打着哆嗦, 不断朝着周围人伸过去, 压抑着哭声哀求:“帮我数数啊,数数吧!到底是不是九十文?是不是九十啊?!”   “不是给你数过了吗?七十八!七十八!多少遍都是七十八!”   “你是不是啥时候掉了钱不知道啊?”   “蒲二牛你没事儿吧?你可想开点儿啊。”   “咋回事儿啊, 好端端一个人就成这样了?瞧着怪可怜的。”   宋琢冰看那身量高大的汉子脊背佝偻,捧着铜钱来回转,双目赤红却透着茫然无措, 顿觉不忍,上前道:“我帮你数。”   蒲二牛将那双憋出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更大, 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俊俏后生是顾县令的护卫, 他心头一喜,小心把钱放到地上:“大人帮我数数,是不是九十文啊?”   他干裂的嘴唇上下开阖, 仿佛喃喃自语又像是自我劝服:“我每年给蒲家帮工, 老爷亲口许了九十文工钱的,他亲口许的……”   宋琢冰持刀画了个圈, 把那堆铜钱圈住。   “看好了, 这是十。”宋琢冰一个一个地数出十枚铜钱,放到圈外,然后又数出十个,“加起来是二十。”   她将二十枚铜钱叠起来放好, 抬头看了蒲二牛一眼,问道:“看清楚了吗?”   蒲二牛不断点头:“看清楚了。”   宋琢冰如法炮制,再次数了两个二十,然后将三摞铜钱排列整齐,面无表情地道:“三个二十加起来,六十。”   蒲二牛连连点头,两眼盯着圈里散乱的铜钱,脸上似哭似笑。   剩下的铜钱被宋琢冰一个一个摞起来,这次不用人说,他自己也看得出来少了两个。   “这是十八个,统共是七十八文。”宋琢冰说完,将四摞铜钱抄起来,还给蒲二牛。   “收好。如果有人欠钱不给,可来县衙击鼓。顾大人是个好官,会为你做主的。”   出门在外的时候,她与顾玉成几乎形影不离,白家棺木事件更是出手凌厉,叫人见之难忘。这会儿听她教蒲二牛鸣冤,其余人纷纷劝说起来——   “上不得公堂啊大人,蒲家肯定不认的!”   “是啊,没凭没据的,不是给顾大人添麻烦吗?”   “这都多少年的事儿啦,讲理都没地儿讲。”   “那钱是不是丢了几个啊?”   蒲二牛原本愣愣地听着,忽然猛地瞪向说他丢钱的人:“我没丢!”   这捧铜钱,每一文都是他的血汗,他恨不得穿到肋骨上护着,怎么可能丢?!   蒲家是大户,每到农忙时节,就会雇人帮工。工钱少,但是管吃饭,不管野菜粗粮,都管饱。   为了求个生计,他十岁就去给蒲家帮工了,像个成丁似的拖着犁耙,在地里顶替牲口拼命干活。那时候忙完耕种的工钱是七十文,后来他长了年岁,也长了力气,工钱就成了九十文。   蒲家老爷笑眯眯地对他说:“二牛啊,你也是咱蒲家人,我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工钱八十文,唯独你是九十,可要好好干啊。”   蒲二牛就这样给蒲家帮了许多年的工,但是到底多少年,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知道每一次帮工,他都能拿到“九十文”工钱。   捧着手里的“九十文”,蒲二牛终于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嘶哑悲恸,仿佛要把腔子里的血一起哭出来,连先前说风凉话的人都面露苦涩,跟着抹了抹眼角。   ……   “那蒲家太过可恶,平日里一副善人模样,谁知就生了张嘴,连帮工的钱都扣,还一扣几十年。”宋琢冰将长刀放在桌上,一口饮尽杯中冷茶,犹自不平,“虽说没有凭据,难道就让他这样逍遥自在?”   她出去打听了一遭,才知蒲家多年来一直暗地里克扣工钱。有人机灵些,还能找补回来,如蒲二牛这般实心眼儿的,被骗了不知多少。因着都是口头约定,连告状都没底气。   宋六郎小声道:“七娘莫要生气,和君已经惩罚蒲家了。”   宋琢冰喜道:“怎么罚?我竟没有听说。”   “这种事哪儿能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宋六郎挤挤眼睛,“那蒲家不是村中大户嘛,和君花钱找人过去教数数儿了,就在蒲家门外。听说蒲家人都没脸出门,还把今年欠的工钱补上了,嘿嘿嘿。”   他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宋琢冰想想那场景,也跟着畅快起来,赞道:“还是和君哥有办法。”   宋六郎点点头:“是啊,怪不得能取中探花。”   他正待再夸几句,忽然见顾玉成神采飞扬地抱着个包裹走来,忙起身去接,嘴里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确实是大喜事。”顾玉成将包裹递给宋六郎,含笑道,“恭喜六哥和七娘,这是驿使从铜陵县带来的,听说有宋将军的衣物。当初失踪的地方也被搜查过,只余下山匪尸首,想来宋将军和令兄们吉人天相,现在定是平安无事。”   宋家兄妹顿时大喜,宋琢冰更是瞬间湿了眼眶。   顾玉成早知宋家流放之事蹊跷,现在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又涉及宋家私事,他作为外人不好旁观,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将空间留给宋六郎和宋琢冰。   顾玉成走远后,宋六郎小心解开包裹,发现里面果然是父亲的一件衣袍,还有半块碎掉的甲衣。   “真的是父亲!”宋六郎喜出望外,将包裹连同里面的东西细细检查,没多久便摸出一封信,其上字迹潦草,但确是他父亲的笔迹无疑。   信中写到他们已经潜入深山安置下来,并得知六郎和七娘去了黔源县,叫二人毋庸担心,静待时机即可。   宋琢冰将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摩挲着那句“重聚可期”,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六哥,我好开心。”   “看看,叫我说准了吧?”宋六郎掏出帕子在宋琢冰脸上来回擦,“多大人了还哭鼻子,真丑。”   宋琢冰被擦得生疼,夺过帕子不理他了。   .   两天后,县衙附近孩子们掰着脚丫数数的队伍里,多了个高高大大的蒲二牛。   他瞧着比往日更沉默了些,眼中却蕴着野火似的光,叫人不敢逼视。   随着蒲二牛的出现,前来学数数、领糕饼的成年人迅速增多,答错问题了也不恼,嘻嘻哈哈地接着学。   待何时傅将登记的表格攒了厚厚一沓的时候,顾玉成拿出来做奖励的糕饼山也消耗殆尽。这回何时傅有了经验,请示过后再次招人做了一批糕饼,并声明是最后一批了,吃完再没有的。   有人来问为啥,被何时傅当场骂回去:“你小子早把糕饼吃进肚里了,还想吃啊?都听好了,这是顾大人为了教化生民做的善事,可不是凭空白来的!只有咱们黔源县的百姓才能过来领,其他县的都没这好事儿,该抓紧的赶紧啊!”   史有才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地道:“对,都抓紧啊。”说完就到一旁教人认字去了。   自打这糕饼山立起来,史有才的职业生涯就重新焕发了生机,人也跟着精神起来。   因为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要用到数数儿这一技能,虽然学起来不是那么积极,但学会后普遍觉得生活格外方便。加上蒲二牛的教训太过惨痛,就有人学会数数儿后还想学认字。   史有才便在顾玉成的支持下,分得了两个衙役帮忙,然后在县衙外头竖起一块板子,每天教三五个字。   这种事情他从前是不屑一顾的,但多年冷眼看下来,终于再见到热切求知的目光,史有才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甚至开始留意有没有聪慧的小孩能收为学生了。   听说县令大人就是少年时拜了名师才高中探花,说不得他也能教出一二科场得意的学生来呢……   眼看县衙各项事宜迈上正轨,人口还增加了近百,顾玉成整个人放松下来,便决定趁休沐日和宋家兄妹一起去郊游。   他们三个人里头,两个都是不能亮出真实身份的人,剩下一个还是风头正盛的县令,为了清净自在,便提前让厨娘做好饭食,第二天一早赶了辆青布牛车悄悄出发,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背山靠水的小河湾,绿树浓荫,颇为凉爽。   将牛在野草丛里拴好,把车上东西搬下来,宋六郎便自告奋勇去抓鱼:“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只吃冷饭未免无趣,我去捉几条鱼来凑数,顺便探探前方风景。”   他每日里东进西出跑习惯了,对附近地形颇熟,知道往里钻过山隙有个小潭,说了一声就拎上篓子大步离开。   宋琢冰:“……”   不知怎的,她最近不是很想和顾玉成独处,总觉得有些尴尬,又说不出来哪里尴尬。   好在顾玉成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非但自己忙这忙那,还请她帮忙生火。宋琢冰有了事情做,就自然而然地背转身面对几根干柴,拿出火石击打。   找好枯枝准备凑一块儿生火的顾玉成:“……” 第73章 难得独处   时机难得, 奈何双人行动出师未捷,顾玉成默默叹了口气, 放下枯枝去准备调料。   经过羊肠山短暂的共处, 他深知自己才是厨艺担当, 这次出门便准备得格外齐全, 包括油盐酱醋和剁碎的辣椒、葱姜,还备了切碎的生蒜和过油炸了的熟蒜, 林林总总用了七八个瓶子。   虽然还抓不住心,先抓个胃也是极好的……   幸运的是,直到宋琢冰将火生起来又把锅吊上, 宋六郎还是没回来。顾玉成心头暗喜,慢慢循着机会和宋琢冰闲聊。   起先是一问一答, 没多会儿话题就被扯到了玄学上, 顾玉成讲了两个佛家小故事,把一应野餐用的东西整齐放到浅蓝色粗布上,然后望着宋琢冰, 认真地道:“七娘, 我并不信佛,可有时候也觉得, 这世间一饮一啄, 皆有定数。你看,我在琼林宴上得罪了玄鹤子,被贬到黔源县,起初很是郁闷, 还被山匪打劫,好在遇到了你……还有宋大哥,顺利到了黔源,又能为百姓做些事,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前日老师来信,说天子生了场病,身体大不如前,京师跟着动荡不安。此时远离京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将来安定下来,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返京呢。如宋将军这般栋梁,也必能另有造化。”   “你若不信,我们就打个赌,赌一年之内定有好消息传来,好不好?”   被那灼灼中透着温柔的目光笼罩,宋琢冰只觉得耳朵发热,不自觉转开眼,轻声道:“谢谢和君哥。”   她再是迟钝,也明白顾玉成是借着佛理劝慰自己,一时间心头又酸又软。   凭她本心来说,绝不后悔击杀清羽三人。因为柳贵妃着实手段龌龊,明知父亲被玄鹤子多番示好却不为所动,转而撕破脸时常争执,偏偏还是强请了她去飞仙殿赴宴,为的就是逼她站队,进而逼迫宋家站队。   如果不帮施郡主,任凭柳贵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么等不到天黑他们家就得变成玄鹤子走狗。   甭管天子和朝臣信不信,反正脏水能泼宋家一身。凭你再怎么辩驳,也别想继续做纯臣。   宋琢冰生来机敏,又和兄长们同受教导,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她衡量过后,片刻之间便下定决心,雷霆出手,一举杀贼。   她真的不后悔。   可是看到母亲和嫂子们含泪回娘家避祸,偌大宋府转眼成空,父亲和哥哥们套上枷锁流放千里,宋琢冰再是坚韧,也无可避免地怀疑自己,无数次在深夜人静的时候扪心自问,问自己是不是冲动行事,给全家招来祸端。   这心事沉沉如墨点,在她心头氤氲开来,四散飘荡,又无法对人言说。   家中遭此横祸,然从父母到兄嫂,没有一个人埋怨她,她再自怨自艾,岂非给家人平添烦恼?   宋琢冰将这点心事深深埋下,从没想到能被人看出来,还能被委婉劝解,仿佛有一双手从她肩上把那无形重担挪开似的,这手的主人还如此温柔,叫她甚至生出点逃避的心思,想马上找个地方藏起来。   宋琢冰难得露出含羞带怯的小儿女情态,偏她自己一无所觉,强自镇定拨弄火堆,实则脖颈耳根都泛起一片粉红。   顾玉成心中极是惊喜,捡起枯枝凑过去,看着两根枯枝并到一处燃烧起来,低声道:“这次打赌,彩头的话……”   宋琢冰忙摇摇头:“不打赌。我相信和君哥。”   打赌什么的,还是算了叭。   因为宋六郎已经跟顾玉成打过好几回赌了,大到“铜陵县说不定有好消息”,小到“明天凌晨有雨”,一回也没赢过。非但把自己买来的好酒输掉,还要带着衙役训练,他憋气之下,背地里甚至给顾玉成起了个“黔源赌王”的绰号。   可别让和君哥知道了才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干柴烧去三分之一,才察觉宋六郎还没回来。   宋琢冰想去找找看,转而想到自己不认识路,只好继续等着。   顾玉成拿出带来的水果递给宋琢冰,道:“六哥这次肯定收获不少,待会儿我们——啊!”   一团看不清颜色的影子忽的从天而降,直通通砸向火堆,顾玉成下意识朝前一推,将那团影子推开的同时,自己跟着扑向火堆。   电光火石之间,宋琢冰纵身而起,一把揽住顾玉成,在半空中猛地向右拧身,尔后带着他扑通摔在地上。   顾玉成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后回过神儿来,就发现自己和宋琢冰脸对脸躺在地上,那双手还不受控制地牢牢抱着人家。   顾玉成:“?!”   他脸上一红,急忙松开手爬起来,又伸手去扶宋琢冰:“七娘,你受伤了没有?”   宋琢冰摇摇头没吭声,随便拍了两下衣服就去看那团影子,才发现那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只是身上披挂着树叶杂草,沾满山间土泥,望之不似常人。   女人似乎没想到跳下来是这个场面,看看面前一男一女都是汉人模样,当即抱着孩子跪下,磕磕绊绊地求他们救命。   女人自称是阿昌人,因为新出生的孩子不聪明,族里怀疑是她生了妖孽,要把她和孩子烧死,所以她才伪装一番逃了出来。   她跪地的姿势极为别扭,显然刚才从山上跳下来摔断了腿。倒是那孩子可能真的脑子不好,待在破破烂烂的襁褓里一声不吭,只睁着眼睛四处看。   顾玉成和宋琢冰对视一眼,决定将人放到马车上带走。   不管这女人说的是真是假,以她们母子二人目前状况,放任不管的话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远处隐约传来呼和声,女人面露惊恐,躲在马车角落瑟瑟发抖。   宋琢冰将四散的柴火戳到土里灭掉,又把锅里的水泼上去防止复燃,顾玉成则开始整理那堆瓶瓶罐罐。   遇到这种事,郊游只能泡汤,还是回到县衙再找厨娘做吧。   二人正收拾间,宋六郎拎着一串至少□□条的肥硕大鱼从草径上归来,尚未走近就得意地道:“那水潭真是个宝地,要不是山那头的阿昌人不知道跑出来干什么惊扰了鱼儿,我早就回来啦!”   他边说边走,近前才发现不对劲儿,疑惑道:“七娘,你脸怎么这么红?衣服还破了?”   又看向顾玉成:“和君你是不是掉灰堆里了?怎么脏成这样?袖子都燎着了!”   顾玉成:“……”   宋琢冰:“……”   宋六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深沉地叹了口气:“我才离开一会儿就成了这样,看来出门在外,没有我不行啊。”   顾玉成&宋琢冰:“…………” 第74章 阿昌母子   自觉非常重要的宋六郎一掀马车帘子, 懵了。   原来不是没有他不行,而是出了意外状况……   想通此节的宋六郎瞪了宋琢冰和顾玉成一眼, 闷闷不乐回了县衙, 然后借着心情不好的理由, 将前日输给顾玉成的一坛好酒要回来, 美滋滋湃到井水里。   “这葡萄酒最是娇嫩,幸好今天又回到了我手中, 总算不辜负它一番美味。要在和君手里多放几天,就得去厨房铁锅炖肉了。”   他生性阔朗,从前在家中喝酒时用着精致的冰酒器, 在杯子底部放置冰块,将酒冰得恰到好处, 喝起来别有一番醇美滋味。现在条件大不如前, 甚至无法以真实身份露面,仍能自得其乐,行事出人意表。   顾玉成心中颇为佩服, 暗道琢冰也能这般开怀就好了。   自打回了县衙, 宋琢冰就躲进房间不再露面,他也不能平白无故过去找人, 只好按下心思, 命人请了个大夫悄悄来给那母子二人把脉。   老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告诉顾玉成那母子二人均无大碍,只是其母产后没有修养,身体非常虚弱, 小孩尚不足两月,也是虚,但比他母亲强些。说完开了两个方子,收了诊金便告辞离去。   顾玉成等那母子二人收拾干净又服了药,才在袁毅陪同下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县尉虽然怂了点儿,却会说不少苗语,审案时碰上不会说汉话的还能暂作翻译。   那女人吃了饭喝了药,孩子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不用袁毅怎么逼问,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她是世代居于山间的阿昌人,名叫俸珠,虽然年纪不大,但怀里的已经是她第三个儿子了。   前两个儿子生下来都是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谁知越长越不对,头一个不满半岁就夭折了,第二个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歪歪斜斜的。   从第二个孩子满岁开始,族里长老就认为是她触怒神灵,所以连累了孩子,非但冷言冷语,甚至几次三番想把她赶出去。   俸珠知道自己走了孩子也活不了,加上丈夫还不错,硬是忍住了,今年生了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寄托了她的全部心神,平日照顾格外仔细,可是仍然在孩子满月时发现他有点不正常,眼神像二儿子似的发滞。   此后俸珠就提心吊胆地看着孩子,每天祈祷他能好起来,却偷听到长老准备趁丈夫外出的时候烧死她们母子。   这下实在待不住了,俸珠便抱着孩子跑出族里,想到山下躲一阵子,没想到又遇长老派人追赶,无奈之下沿着布满杂草乱石的山缝滚了下来。   “顾大人,他们说您是个好官,能救救我和孩子吗?”俸珠跪在地上,两眼含泪,茫然地看着顾玉成,“我不是妖孽,我的孩子也不是妖孽,他只是,只是不聪明……”   顾玉成听得心头复杂,其实他也发现这孩子眼神不大机灵,所以才请了个儿科方面颇有名望的大夫,结果大夫说孩子身体没事儿。   这么看来,很可能是基因缺陷,或者家族遗传病之类的。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他不敢说一定能有好结果。   “你生产未久,先在此处修养几天,再做打算吧。”顾玉成将俸珠虚扶起来,宽慰了她两句,又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小娃娃,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睡着后的小娃娃裹在新襁褓里,皮肤白嫩,双眼紧闭,长长的眼睫毛卷翘着,看起来很是乖巧。顾玉成无声叹了口气,道:“你丈夫是阿昌什么人?”   俸珠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袁毅哼了哼,吊起眼睛狠厉地道:“你这奸妇!我们顾大人乃是星宿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呼风唤雨惩奸除恶,岂容你个小小夷女欺瞒?还不快说!否则等明天阿昌蛮前来要人,顾大人岂能容你?”   俸珠看看袁毅,再看看抱着孩子的顾玉成,瑟瑟发抖了一会儿,终于道:“他父亲是族长,他是族长的长子。”   顾玉成心中了然,原来是下任继承人,怪不得把子嗣看得这么重……   他近日将黔源县五年来的卷宗看了个遍,虽然与阿昌人并无什么接触,也知道他们时代闭塞,而且人口不多,在小百夷里都是个少数。正因为如此,阿昌人将本族小孩看得极重,轻易不放出来,直到成人才会允许他们下山行走。   这妇人能连生三个儿子,在汉民里也要夸一声多子多福,何况是阿昌人?哪怕跟现在这个丈夫生的孩儿不聪明,也多的是其他人想娶她,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是以他和袁毅互相配合,诈了诈这俸珠,没想到能诈出这么个消息。这下好了,明天阿昌人肯定要来县衙了……   在黔源县里别的都还好,就是县衙武装力量不足这点,非常叫顾玉成苦恼。但凡有点动静,他都要担心会不会被冲击县衙,进而酿成民乱。   阿昌人再少,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多加准备,省得措手不及。   这般想着,顾玉成就要将那小孩交给还俸珠。恰逢小娃娃吧唧了一下嘴巴,还吐了个泡泡,顾玉成看得微微一笑,顺手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   这一摸就觉出不对了……顾玉成当即脸色剧变,猛地停住动作,抱着孩子后退两步,目光如利刃般盯住俸珠。   袁毅做了多年县尉,眼力界儿十足,刷得拔出佩刀护在顾玉成身前,高喊道:“来人啊!有刺客!”   这一声宏亮尖锐,留在县衙的衙役纷纷跑来,有两个还在门口撞成一团,差点磕破脑袋。   匆匆赶来的宋琢冰:“……”   她顾不上训斥衙役,推开门闯进来,和袁毅一左一右护住顾玉成,低声道:“怎么回事?”   被两把长刀指着,孩子又在对方手里,俸珠将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流泪道:“大人,求求您放了我的孩子吧,俸珠愿意受死,只求您放了孩子吧!”   她这个样子着实不像有攻击力的,两个衙役又用刀指着她的脖子,让她不能动弹,越发显得凄楚可怜。   顾玉成心里有点尴尬,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只将那孩子从襁褓里抱出来,露出他裹在小衣服里的小小身子,将那脑袋露出来给众人看,冷声道:“这孩子的头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小娃娃毛茸茸的胎毛下,赫然是个平平的后脑勺,平得方方正正。此刻他应该是睡梦中被人摆弄不太舒服,动了动脖子,脑袋顶上的囟门跟着跳动数下,越发显得诡异。   顾玉成脸上疾言厉色,实则心里直发毛。他比较憷这些东西,先前一摸之下,就觉得手感不对,一眼看过去更是吓得差点心脏骤停,这脑袋,还是个正常人的脑袋吗?说是外星人还差不多!   俸珠茫然抬眼,不知所措地道:“啊?就是这样啊。”   袁毅默默放下手中佩刀,转开视线看向窗外。现在他也觉得有点尴尬了……   ……   兵荒马乱一番,顾玉成才知道原来阿昌人就是这么个头型。   “大人有所不知,咱们黔源县的阿昌人,就是靠口音和脑袋辨别同族的。有时候碰了面,他们一摸后脑勺,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袁毅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呵呵地道,“下官小时候有一次在山里迷了路,就因为后脑勺鼓,还被阿昌人轰走了,连口饭都没要上。”   俸珠惊吓过后,知道是因为孩子头型的问题,满身冷汗这才落下,连说带比划地告诉顾玉成他们阿昌族都这样。她的孩子因为是族长血脉,生下来就睡一个中间有方形凹陷的玉石枕头,能睡出个非常标准的脑壳。   衙役们虚惊一场,顾玉成余光瞥到宋琢冰也在暗自忍笑,只能强行忍住发烫的面皮,唤了厨娘过来,交待她用小米和麸子掺起来做个软些的小枕头,给俸珠的孩子睡,睡前务必要在中间压一个圆圆的坑。   “这孩子的头要是再方下去,早晚落得痴傻,从今天起就睡新枕头,不可阳奉阴违。”顾玉成正色道。   俸珠重新抱回孩子,哪敢再说什么,连连赌咒发誓一定按照顾玉成说的做,绝无半点违背。   .   “想笑就笑吧。”县衙小花园里,顾玉成面色微红地看着宋琢冰,语带哀怨。   宋琢冰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清脆如银铃。她倒不是笑顾玉成无知,而是笑今天这阵仗太大,说杀鸡用牛刀都是客气了,比蹴鞠场上的乌龙球还尴尬。   好在宋六郎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要是他亲眼看到这一幕,当场就能狂笑不止。   宋琢冰笑了一会儿才止住,问道:“和君哥,你没见过给孩子睡扁头的吗?京师好多人家都这样做,只是不像阿昌人这么……这么平罢了。”   顾玉成:“……”   宋琢冰解释一番,他才知道这种头型可以让太阳穴突出,眉心印堂也会跟着凸起,显得非常天庭饱满,被认为是有福气的长相。前几年来京师上贡的一个小国,甚至会在小孩的额头上压石头,让前庭也平平的。   “听说九逍派挑选道童,也会专门找平头之人。玄鹤子就是生来如此,才被上任掌门委以重任,又当了国师。”   顾玉成心说难怪玄鹤子看起来脑子不怎么好使的样子,原来吃了先天的亏。他心中的小人又是打滚又是捶胸顿足,恨不得跳起来大声吐槽,但不知道宋家有没有这习惯,只好默默腹诽,仗着身高优势偷眼去看宋琢冰后脑勺。   还好还好,他的琢冰生了个小巧圆润的后脑勺,随便将头发扎成一束都好看。   五感敏锐的宋琢冰:“……” 第75章 公开审理   宋琢冰很不理解顾玉成对后脑勺的执着, 但不妨碍她按照顾玉成所说,将县衙武器清点一遍, 甚至布置了意外出现后的应对路线。   不出顾玉成所料, 第二天阿昌人果然跑到县衙来索要俸珠母子。   也不知是受人指点还是确实聪明, 前来县衙的三个阿昌人没有直接要人, 而是敲了鸣冤鼓,自称族里少夫人带着孩子失踪, 请求顾大人帮忙寻找。   昨天顾玉成带了一对陌生母子回县衙并非秘密,那小孩裹在襁褓里看不出什么,女人高鼻深目, 看长相就不是汉人,这会儿一见阿昌人来寻, 立马有热心的七嘴八舌说起来。   “你们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昨儿父母官还请了大夫呢。”   “怪道你们阿昌人舍得下山, 原来是丢了少族长夫人。”   “好端端的女人咋带孩子跑了?是不是你们虐待人家啊?”   “要我说啊,县令大人可得好好审问才行!”   “不愧是风雷县令,这般雷厉风行!”   “嘘!我表舅的三儿子的堂叔是衙役, 听说大人不喜这个名号呢。”   “我就是偷偷叫一叫……”   “还别说, 自从拜了顾大人,我家儿子都会念书了!”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 县衙大门左右打开, 有衙役出面将三个阿昌人带上公堂。   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叫梁腊,自称是阿昌族长老,另一个年轻些的叫梁札,是其子侄。站在二人中间的女人则唤作俸银, 自称是俸珠的长辈。   三人行礼之后,梁腊就说明来意,要按照族中规矩带走俸珠母子。“我们阿昌人生不入公堂,死不下地狱,没有让少夫人带着孩子住在县衙的道理,还请顾大人允许我等将俸珠二人带走。”   顾玉成一拍惊堂木,怒道:“放肆!本官只知道国法条律,从没听过外族规矩。非但这公堂之上,乃至四海之内,都是国法重于族规,律令高于家训,哪里有屈就蛮夷规矩的道理!”   梁腊的汉话说得不是特别好,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顾玉成在说什么,当即心头一慌,暗道莫非是俸珠胡言乱语说了什么,所以县令大人才这么为难他。   好在他不是毛头小儿,很快镇定下来,反问道:“难道汉人家的妻子,就能带着孩子离开家,跑到县衙吗?”   俸银跟着道:“顾大人,我们族中全力寻找俸珠和孩子,才知道她们到了县衙,求您将人还回来吧。她一个初产妇人,留在县衙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大人,”梁札口音别扭地道,“我们阿昌多的是漂亮姑娘,俸珠已经嫁人了……”   “荒唐!”顾玉成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脸色黑沉,“你们口口声声找寻俸珠母子,我且问你们,她丈夫呢?可是已经死了?”   梁札被迫打住,含糊道:“当然没有。”   顾玉成冷笑一声:“不管国法家规,天底下都没有男方亲戚代替丈夫接走妻儿的道理。既然俸珠的丈夫尚在人世,就让他自己来。至于你们,休想从县衙带人离开!”   这三个阿昌人闭口不提正事儿,企图蒙混过关也就罢了,还想往他头上泼脏水,顾玉成哪里肯忍?本来十分的耐心瞬间化作五分,将三人训斥一顿后直接赶出县衙,并声明找不到俸珠丈夫不给人,毕竟人心险恶,趁着丈夫不在逼死人家妻儿的恶棍也不是没有。   梁腊、梁札和俸银:“……”   三人只得掩面离开,俸银临走时还想给衙役塞点银子,托他给俸珠带个信儿。   那衙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县衙有县衙的规矩。今天收了你的钱,明天回家就种田,我可不敢收。”   顾大人对他们极好,他学会算数后又杀出重围才被选中当衙役,可不能为了点小钱把工作丢了。   俸银:“……”   .   回到后院,顾玉成犹自暗暗生气,心说阿昌人真是狡猾无耻,他若是个脸皮薄性子躁的,为了自证清白也会当场把人放走,岂非送羊入虎口?   现在便用俸珠丈夫吊着,一日不来拖一日,听她话音儿这男人还不错,或许能有转机。   可惜今天又小题大做了,不知道会不会被琢冰笑话……   顾玉成正想着,忽听到宋六郎的声音传来,招呼他快过来瞧瞧。   顾玉成快步走过去,就见宋六郎抱着那小娃娃,兴奋地道:“和君你看,小孩子的脑袋竟然这么软,好像浆水一样。不过一个晚上,他就从方块变成了圆角!”   他说得新奇,好在家教使然,并没有大力抚摸,只用指尖轻轻从小孩脑侧划过,示意顾玉成看那道消失的“棱”,“就是这里,你发现了没有?”   顾玉成点点头。昨天他就是摸到了这道鼓起的“棱”和旁边的平面,才陡然察觉不对,进而引发一场乌龙,险些威严扫地。   夜里他使劲儿回忆,也就隐约记起有个“扁头综合征”,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只好将郭橐驼种树的教训翻来覆去背了几遍,提炼出一套“自然就是规则,不可强行破坏”的理论,准备拿来劝说众人。   没想到这孩子运气不错,才睡了一晚上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将来慢慢变成个正常脑袋也未可知。   此刻小娃娃醒着,也不哭也不闹,只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慢悠悠转着看人,煞是可爱。   顾玉成抱了抱他,问道:“七娘去哪里了?”   宋六郎道:“她去跟俸珠说今天县衙的事儿了。”   其实是怕俸珠脑子不清楚,一看族人前来就跟着回去,所以去“劝解”了。   “七娘真是又体贴又善良。”顾玉成马上将宋琢冰夸了一番,夸得宋六郎眉开眼笑,连道过奖。   顾玉成正色道:“六哥过谦了。七娘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能得她帮助,是我的荣幸。”   若能成就鸳侣,就更荣幸了。   ……   如此过了两天,三个阿昌人又来要人。   这回说是俸珠的丈夫去了外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怕她们母子给县令添麻烦,请求让他们先把人带走。待其夫回来后,再让他们一家三口前来致谢。   俸银哀哀切切地道:“我是俸珠的姑母,她娘早早没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她的。大人不信可以去我们族里问问,我可有亏待过俸珠?再过三天就是我妹子的忌日,还望大人把俸珠还给我们吧。”   “是啊大人,” 梁札从旁助阵,不知是不是回去练习过,说起话来比上次流畅许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俸珠是个孝顺的人。”   这次顾玉成开了县衙大门,允许百姓围观公堂断案。等俸银和梁札说完后,他冷冷一笑,单刀直入:“说一千道一万,你们不过是想趁孤儿寡母无人可帮的时候,直接烧死她们罢了。来人,带俸珠!”   俸珠就在隔壁候着,一听传讯马上被衙役带来。她经过三个孩子的磨难,又得了宋琢冰嘱咐,硬是顶着对梁腊三人的惧怕,转过脸不看他们,盯着堂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末了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大人救我们母子性命!我不想被烧死啊!”   围观百姓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居然真的要烧死啊,难怪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跑了,啧!”   “蛮夷就是蛮夷,不通教化!”   “放火烧人,与野兽何异?”   “难怪县令大人不肯放人,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人之初,性本善,这阿昌蛮所作所为,简直骇人听闻。”   “不能把人交给他们啊大人!”   顾玉成听得嘈杂声响成一片,暗自点头。他没有被人围观的习惯,今天公开上堂,就是为了断案的同时趁机教育黔源县百姓,现在看众人反应激烈,都不赞同阿昌人之举,顿觉心血没有白费。   与之相反的是三个阿昌人,他们汉话都不是特别精通,但不妨碍看懂周围人对自己的鄙视,当即憋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   特别是梁腊,他在族里说话顶用惯了,二进县衙都觉得受了莫大委屈,现在被千夫所指,心头更不是滋味儿,想了半晌才大声道:“这是你们汉人算出来的办法,不能推到我们阿昌人头上!”   这话说出来,梁腊思路顺畅许多,剩下几句脱口而出:“大师开坛祭天,掐指推算,都是因为俸珠身怀邪气,所以才生了三个痴傻孩子,害得我族新生儿接连夭折。不除了她,我们阿昌族就要绝种。这是神罚,谁也不能躲过!”   顾玉成因早年经历,听见邪气俩字就觉得恶心,冷声问道:“哪个大师?”   梁腊底气十足地道:“正是你们汉人大师,道号叫做三笑真人的。”   这三笑真人似乎颇有名气,单单一个名号就让外头围观的百姓再次炸锅,甚至有胆大的给顾玉成打眼色。   顾玉成权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抛出一枚绿色捕签:“来人,传三笑真人上堂!”   可笑,三笑牙刷他都用了不知多少,哪里会怕什么三笑真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叉三秒腰~︿( ̄︶ ̄)︿ 第76章 三笑真人   等待衙役拘捕的时候, 顾玉成借口更衣去大堂后面的耳房询问三笑真人的信息,才知道这位竟是个赫赫有名的散道。   据说他本领通天, 能掐会算, 曾经做过平王府的供奉, 后来为了追寻大道主动离开, 但一直在西南地区活动,很受官员富商的追捧。   这些年里, 三笑真人逐渐收了九大高徒护法,现在还成了阿昌人的座上宾,不知和苗人那边关系如何……   顾玉成听完半炷香的吹嘘, 洗了把脸又回到大堂,等了一刻钟后, 就有衙役带着个年轻小道士前来, 说是三笑真人座下第一仙童。   这模样清秀的仙童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地道:“启禀大人,师父昨夜为善信驱邪祈福, 今天要沐浴焚香才能面见父母官, 特派小道前来告罪。”   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然后尽量平稳地道:“师父已推算出灾劫降临, 实乃世人愚昧所致, 待他老人家亲自前来,做科仪道场,定能为大人分忧解难。”   小道士伶牙俐齿一番告罪,先把三笑真人头上的锅推出去大半, 然后垂手而立,安安静静地等待师傅到来。   这做派瞬间把梁腊、梁札和俸银气到绝倒,合着三笑真人慈悲心肠说啥都对,愚昧残忍的只有他们阿昌人啊?梁腊立马跳出来,大声道:“真人当时说得清清楚楚,就是俸珠身怀邪气,族中缺少气运,镇压不住,才会接二连三夭折婴童!这可是三笑真人在祭坛上亲口所言,怎会有假?!”   小道童一脸无辜地道:“师父确实这么说的,但他老人家是让你们增加气运,可没说让你们把好端端的人烧死。这种作孽的事情,别说师傅,小道都不忍听闻的。”   他生得清秀却模样讨喜,这么无辜回望,竟真有几分庙里仙童的影子,越发衬得梁腊三人面目可憎。   “你胡说!”梁腊气得粗乱眉毛都要竖起来,“万两银子才能救一条命,还要‘除去根源,以观后效’,不是明摆着吗?”   他越说越气,汉话里夹杂着阿昌话,叽里咕噜地痛骂那小道童,奈何词库不丰,片刻之间就把“无耻之徒”四个字用了三回。   小道童微微垂首任凭他骂,一个字不回嘴,只眼中泛着委屈,看起来着可怜巴巴的。   顾玉成:“……”   他听了个首尾便知端的,想来是那三笑真人欲装神弄鬼骗银子,最好得个长期客户,奈何阿昌人不甚富裕,干脆二一添作五要烧死俸珠,来个一了百了。   现在东窗事发,三笑真人不敢和官府硬抗,加上这种事儿好说不好听,便先派了个伶俐徒弟打头阵,好有个转圜。   如此看来,这案子并不难断。只是何俸珠母子一旦回了族里,能不能过下去尚且未知……   公堂上,梁腊已是气得脸色发青胸口起伏,顾玉成不忍他继续被绿茶小道童伤害,向旁边打了个眼色。   袁毅立马敲了敲杀威棒,呵斥道:“肃静!公堂之上不许咆哮!”   梁腊悻悻闭嘴,狠狠瞪了那小道童两眼。   众人又等了盏茶功夫,外面忽然骚动起来,“大师来了”、“三笑真人来了”之类的声音响成一片。紧接着,人群自动分开,仿佛夹道欢迎似的迎进来一个老道和八个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神色肃穆,左边四个分别捧着黄符纸、桃木剑、朱砂和一柄由铜钱红绳缠绕而成的诛邪剑,右边四个则捧着硕大的盘子,盘中依次放着香烛、五谷、无根水和一个小巧的铜锅。   走在最前方的老道士须发皆白,手持拂尘,行走间宽袍大袖飘逸如流云,散发出清浅的香火气息,可见小道童此前说他沐浴焚香并非假话。   “三笑真人真乃当世高人!一看就是老神仙!”   “大师可是在王府里做过官的,当然不一般。”   “只有我觉得真人有点浮夸吗?”   “快闭嘴吧你,人家那是牌面儿!”   “哎呀大师看我了!我是不是有仙缘?”   “少做梦,大师看的是我!”   “瞧人家大师多稳重,一步一步的就像走在云彩里。”   众人目光聚焦处,三笑真人缓缓走来,步伐越来越慢,迈进公堂后更是恨不得把一步拆成三步走。   每走一步,那双藏在雪白眉毛下的眼睛就瞪大一点儿,仿佛要抠出来把空气中的纤尘都看个清楚。   公堂上,那端坐在“日月高悬”匾下,一身官袍威风凛凛的,好像是当年的顾家二郎啊!   三笑真人正在狐疑间,就看到县令大人对他笑了笑,脸上甚至带出点儿旧友重逢的喜悦。   三笑真人:“!!!”   霎时间一口凉气倒进嗓子眼儿,顺着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游遍全身,将他那颗炭团似的心冻成了冰棍。   众目睽睽之下,从前的天灵道人,如今的三笑真人,硬是在大热天打了个抖,满身香火气越发浓厚。   他望着顾玉成,眼眶都酸涩起来。   当年他和徒儿在溪口村大意失荆州,连供奉都没收上来就连夜离开,甚至没敢在清平县做道场。   吃了这么个大亏后,天灵道人痛定思痛,跪在祖师爷面前将道号改成了“三笑真人”,一来纪念他三次大笑力挽狂澜的这段经历,二来提醒他戒骄戒躁,时刻不能大意。   作为散道,他确实怂了点儿,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几年道门不知多少惊才绝艳的前辈折戟沉沙,而他却靠着新的道号和加倍的谨慎,过得风生水起。   甚至机缘巧合之下被举荐进入平王府,当了小半年的供奉,从此身价倍增,走到哪儿都有权贵富豪追捧。   连不怎么露头的阿昌人都听过他的威名,辗转请托,求他破解族中难题。   若今日是别个县令,三笑真人就会顺坡下驴,将阿昌人的举动打成“野蛮无知”,和自己切割开来。如果县令识趣,他还可以考虑仗义出手,帮忙分忧一二。   万万没想到,堂上坐着的居然是顾二郎……   数载未见,当年那个瘦高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面容俊美,丰神如玉,自带不怒而威的气势。   若这是自家儿孙,三笑真人能当场还俗,奈何这是个知道他老底的人,一贫如洗兼腹背受敌的时候都能把他反将一军,现在成了一县父母官,更加招惹不起了……   三笑真人眨眨眼,只觉心头涩得发苦。   如果说先前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了……   九个道士一进来,顾玉成就觉得眼熟。   倒不是眼熟三笑真人,而是眼熟左侧打头的年轻道士。   他记忆力绝好,看了两眼就认出这是当年追着黄符高喝“邪气在此”的道士,再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富态老道,虽然眉毛胡子都白了,大脸如馒头,整个人仿佛膨胀了一般,但细细瞧来,可不就是当年那个天灵道人吗?!   几年没见,这老道非但身形膨胀,从其所作所为来看,胆子也膨胀了不少啊。   顾玉成惊讶过后就是喜悦,心说这也算他乡遇故知了。   眼看这老道一步三扭,恨不得迈着小碎步绕场,他轻轻拍了下惊堂木,含笑道:“久违了。一别经年,不知道长身体可好?本官仿佛记得,道长已过古稀之年?”   三笑真人越发僵硬如木鸡:“……”   他在此地吹的是年过百岁鹤发童颜,现下被当场揭短,几乎要呕出一口心头血。   可恨他平日为了充门面,都是让徒儿们排在身后作陪衬,以致于现下眼跟前儿连个遮挡的都没有。   “承蒙大人挂念。”   正面迎上顾玉成似笑非笑的目光,三笑真人再也忍不住,眼中热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再见小友,吾心甚喜啊!” 第77章 盛大科仪   顾玉成唇角微弯, 颔首道:“本官亦是甚喜。”   三笑真人:“……”   县令大人竟和三笑真人相识,看这情形, 二人关系还不浅。这一下非但堂上众人吃惊, 连围观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   “哎哟我滴个天爷!”   “大师不愧是大师, 连县令都是朋友嘞!”   “还是父母官厉害, 这么有本事的大师见了也掉泪。”   “这可是风雷县令啊,肯定不是一般人!”   “你们说三笑真人有没有算到今天重逢啊?”   “算到了吧, 你看他都沐浴焚香收拾了呢。”   那打头阵的小道童平时就格外机灵,是以入门晚地位高,这会儿见师父和县令大人有交情, 顿时底气更足,趁人不注意给了梁腊一个白眼。   想攀扯我们师徒, 做梦去吧!   梁腊回瞪他一眼, 心里却哇凉哇凉的。他虽是阿昌人,也听过“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话,现下亲眼见着三笑真人和顾县令相谈甚欢, 老道士还眼泪汪汪的不似作假, 一时间心灰意冷,不知回了族里该如何交代。   俸珠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她已认定顾玉成是个好官, 但先前险些丧命,俱是拜三笑真人所赐,偏顾玉成与他有旧……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俸珠无法分辨眼前种种, 只觉这公堂都化作了涨潮后的山溪,而她和孩子的命运如水中飘萍,不可捉摸。   顾玉成身居高位,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忍不住感叹命运之神奇。   他原先想的是将那道士扣住做个典型,现在有了得遇故交的意外之喜,便抛却本来打算,直截了当地道:“真人神通广大,既然已知前事,本官便不再赘言。只问真人,阿昌人这邪气一说,可是确有其事?”   他要问个别的问题,三笑真人还得揣摩一番怎么答,事关邪气就不用提点了……   “回、回禀大人,”三笑真人拂尘一摆,对顾玉成施了个礼,满头白发气质出尘,“清静无为,可窥大道,浩气天然,充塞天地,然日月不照之隙,精华未生,或有邪气藏匿,贫道修道多年,感悟天地……”   他有板有眼地说起来,边说边小心觑着顾玉成的脸色,添添减减加上念咒,硬是把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都念得昏昏欲睡,然后才抑扬顿挫地做了总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法无边,诛邪不侵!”   这是他行走江湖悟出来的老技巧了,如果事情摆得平,就是自己道法高深,所以诛邪不侵。如果摆不平,就是法力不够,需要法器加持,才能驱逐邪气。   法器必然是要加钱的,而这个价钱会远超雇主承受范围,到时候他再叹息数声,在对方恳求下勉为其难地做些科仪,殷切嘱咐一二,便可全身而退,顺便立个高人风范。   顾玉成对这套念咒似的说辞毫无兴趣,轻轻磕了下惊堂木,道:“阿昌人久居深山,可是沾染了邪气才导致新生儿接连夭折?这邪气要如何祛除?”   “邪气”二字从顾玉成口中吐出,就跟催命符似的砸在三笑真人头上,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也不去擦脸上的汗,先拍一记马屁:“大人体恤生民,真乃黔源县苍生之福啊。”   “这个邪气,额,它当然是可以祛除的,首先要勘察山川地势,因势导气,尔后……”三笑真人将自己所知的科仪说了个遍,末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诚恳表示,“贫道虽道法不精,愿竭心尽力,为大人分忧解难!”   又主动又不贪功,这老道还是一如既往地识趣啊。顾玉成颔首给了三笑真人一个赞赏的眼神,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尔后朗声道:“阿昌族虽为蛮夷,也是黔源百姓,本官不忍看治下子民遭此劫难,今天权且做个中人,请真人为尔等驱邪。你们意下如何?”   还有这等好事儿?!   梁腊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此惊疑对视时,三笑真人已经一锤定音:“承蒙大人看重,贫道定不辱命!”   终于等到顾玉成开出条件的他,现在好比是久旱逢甘露,哪怕只有一滴也值得张大嘴巴接住,表完决心又看向阿昌人:“还不谢过大人恩典?”   梁腊、梁扎、俸银:“……”   这世界变化太快,片刻前还是敌对方的道士竟然要主动帮忙,三人心情大起大落,到底脑子还在,诚心诚意地向顾玉成磕头谢恩:“多谢大人!”   这一下省了不知多少银子,太值了!   俸珠时刻警醒地听着,还是没弄懂事情怎么成了这样,但有人驱邪是好事儿,她们母子也得以暂时免除被烧死的厄运,于是跟着谢恩。   至于俸银趁机提出接她和孩子回族里,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话,俸珠只摇头冷笑,一概不理。   顾大人说得对,她就等丈夫来接,其他人说了不算。   .   一场公开断案,皆大欢喜。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向四邻八家说起这场峰回路转的神奇事件,末了聚在一块儿啧啧称奇。因为夸口的实在太多,没过几天甚至流传出三笑真人是风流县令特意传纸鹤召过来帮忙的玄幻版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顾玉成已经放弃跟流言作对了,在山中专心盯着三笑真人做科仪。   科仪是道家的道场法事,也叫斋醮。这次生意来得突然,还是个无本买卖,三笑真人却使出浑身解数,率领九个徒弟跑上跑下,把阿昌人居住范围走了个遍,尔后搭好祭坛,摆开阵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盛大科仪活动。   此时就显出徒弟多的好处了,诵经、点香,燃灯、敲钟等都有专人负责,三笑真人手持桃木剑,上劈下砍,左刺右挑,在祭坛上跳得格外卖力,汗湿夹背也不见停下。   最机灵的小道童守着安魂灯傻了眼:“……”   趁半夜三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悄悄溜到三笑真人房间,蹲在床边用气声道:“师父,咱是真帮啊?县令给多少银子?”   “就知道银子!”三笑真人抬手敲了小徒弟一个爆栗,声音低低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赶紧回去睡觉,明天继续驱邪。”   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他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吗?大半夜跑来扰人清梦,真是外面聪明里头憨!   教训完徒弟,三笑真人倒头就睡,鼾声大作。   小道童:“……”   他脑门有点痛,应该不是幻觉啊?   这场盛大的科仪足足做了七天,最后结束的时候,三笑真人膨胀的躯体都缩水了一圈儿,整个人晒得发黑发亮。   他站在祭台上,宽袍大袖随风飘动,一派高人风范:“邪气太重,无法完全消除,贫道已经耗费七十年功力,将其封印。从今以后,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阿昌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有的甚至当场落泪。   他们全程围观,深知这次驱邪来之不易,过程中许多艰辛,现在得了保证,怎能不开心?   倒是梁腊多次下山,是族中比较有主意的,这种时刻坚强保持了清醒,问三笑真人将邪气封印到哪去了,他们以后好避开。   三笑真人拂尘一指:“自古石为山精,你们阿昌人恰好保存了年代久远的石枕,贫道正是将邪气封到了石枕中。从此不可枕石而眠,否则必将邪气入脑,侵人五感,最终魂魄离体而亡。”   阿昌人:“……!”   石枕不就是他们给孩子睡扁头用的吗?难怪新生儿都不好了!   好在三笑真人这次高风亮节,他们多方恳求之后,就勉为其难地将石枕都带走了,以后也会用自身香火进行镇压,让邪气再不能返回阿昌族地。   .   “和君你可真有办法!”宋六郎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揉着肚子对顾玉成竖起大拇指,“阿昌人现在都不睡石枕了,那一个个的,都在山里采绒草做新枕头呢。”   顾玉成微微一笑:“绒草枕头多舒服,还不会睡成扁头,夭折的婴儿或许能少许多。”   扁头是阿昌人数百年的习俗,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扭转,只好借驱邪将阿昌人恐吓一番,至少能吓得他们短时间不用石枕。   待将来有了健康活泼的新生儿,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可能真正将这种恶习根除。   在此之前——   顾玉成摸出个硕大圆球,其上描绘粗犷五官,里面不知填了什么,随着他手指动作,那五官间或扭曲起来,又可笑又狰狞。   宋六郎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顾玉成轻笑道:“说教神器。七娘帮我做的。”   他将那球放在桌上,来回转了转,“六哥且看,这球好比人的脑袋,大小是固定的。从来只见人有胖瘦之分,头骨却是不会变化。”   “前面大,后面就小,前面小,后面就大。”顾玉成将那圆球来回挤压,最后挤出一张大饼似的东西,“要是睡个扁头,就注定有张大脸。走在路上,都比旁人显得更宽。”   这示例太过惊人(悚),宋六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还好还好,他们家没有这个习惯…… 第78章 物尽其用   “我道门古籍记载, 五百八十年前,曾有方姓人家, 连遭怪事, 五代之内, 少有后代成人。眼看着好好的人丁繁茂大户人家, 渐渐落成个三代单传,几乎绝后。   方家老头儿思来想去, 求到了虚空真人观上,发下宏愿,要散尽家财修桥铺路。师祖感他诚心, 亲自出山,这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你道为何?   原来百年之前, 方家先祖曾在一块石头上磨刀, 刻下无数刀痕,后来看那石头光滑沁凉,还把它做成了两个石枕。   谁知那石头并非普通石头, 而是块山精石。百年来风水日晒, 受日月精华,就开了灵智成了精怪。要继续修行, 说不得哪天就化成人形得了正果。   可惜啊可惜, 它成了石枕!非但夜夜被人压着,不能汲取日月精华,还得时时承受一分为二的痛苦。这一年年过去,石头精怨气深重, 就琢磨起来怎么报复……”   磕磕绊绊背完这篇“石头精暗夜报仇方头人悬崖勒马”,三笑真人长长出了口气,坐到竹椅上休息。   他太难了!   本以为了结阿昌族之事,能得条生路离开,没想到科仪刚过就被顾玉成扣下,让他带领九个徒儿上山下村,跟别人讲不能睡扁头。   年轻俊美的县令满脸悲悯:“吓住乡民只有一时成效,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啊,大师以为如何?”   当着虎视眈眈的衙役,三笑真人不敢有什么以为,当即表示唯大人马首是瞻,绝对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   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和徒儿们背起了各种文章故事。有些是石头成精蓄意报复,叫人风邪侵脑浑浑噩噩;有些是生来福相,但因为扁头改变五官走势,导致命中无子;有些是人鬼情未了,但是奈何桥边一看对方脸大如盆互不相识,酿成悲剧;还有些是……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是一个意思:顺草木之天性,则草木繁盛,顺人之天性,则人杰地灵。天生的头型就是最完美的,如果坚违背天性强加干涉,是容易倒霉的!   实际上脑袋形状和人的运气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三笑真人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现在自个儿脑子里充斥了一篇又一篇的小文章,头都胀大了……   灌下一杯凉茶,又到隔壁房间抽查了几个徒弟,三笑真人便回来继续背诵。   他记性不怎么好,但是识字,能自己对着纸页来回看,隔壁就只能靠两个认字的徒弟凑一起,拼出来互相背记再教给其他人。   听着叽里呱啦的杂音,三笑真人心里不期然升起个念头——   要年轻时拿出这股劲头来念书,他不说考个进士,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吧?   两只野雀扑扇着翅膀落在窗台,打断了三笑真人的思绪。   他再次长叹一声,心说罢了罢了,这事儿想不得。   他就是年轻三十岁,也写不出这么些花样繁多的故事,叫人看了就忍不住相信。还有那么个捏起来手感吓死人的圆球……   啧。   .   顾玉成充分发挥物尽其用的原则,将三笑真人和他九个高徒安排出去,由衙役护送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黔源宣讲”。   当然,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悄悄定的,对外说法是三笑真人和县令是故交,应县令请托,要在县里讲经说道,至少一年。   这个时间,就是他给三笑真人定下的劳改时间了。如果表现不好,还能顺延。   成日奔走又没有银钱,生活也不如从前安逸,三笑真人去年底收的三个徒弟趁夜跑了一个,又被逮回来继续忙乎。   这下非但那机灵道童,其余人也知道自家师父和县令大人的关系不是表面那般看起来和谐,旧交是真的旧交,可惜不是交好,而是交恶……   奈何他们从前跟着三笑真人骗取钱财享受生活,没有同享福不患难的道理。现在一个个都被顾玉成视作帮凶牢牢盯着,不是去讲道,就是去劳作,所有人都结实了一圈。   他们的前辈谢东和范南因表现良好,获得了隔日轮流监工的资格,指挥众道士将县衙的地精耕细作,边边角角都收拾得齐齐整整。   顾玉成对县衙劳力增多的情况颇为满意,趁闲下来的时候出去转悠,发现众人或是深信不疑或是半信半疑,或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反正不敢再给新出生的孩子睡硬物。   不知是为了加强说服力还是为了报复,甚至有道童悄悄散播“顾县令生下来就睡软枕头所以才能考中探花”这种瞎话,现成的例子配合圆球挤压展示,很多人都露出惊骇的神色,甚至有女人当场发誓以后绝不让自己孩子睡扁头。   顾玉成:“……”   算了,且不跟他们计较,早晚要在劳动中脱胎换骨的。   讲道活动热烈进行的时候,俸珠带着孩子悄悄回了阿昌族。   顾玉成内心并不怎么赞同,因为俸珠的丈夫直到事件平息了才露面,张嘴就是恭喜她除了邪气以后不会妨害族人,对先前险些丧命的遭遇未置一词,恐怕并非良人。   但是俸珠执意要回,神色坚毅:“顾大人,我们俸氏一族,是阿昌最古老的血脉,我太婆就是前任阿昌族长。我要回到族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保护两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以后,我要争夺族长位置,恢复俸氏的荣光。”   她的小儿子睡了一段时间的软枕,头型悄然变化,眼神明显灵活许多。她有预感,这孩子会是个聪明娃娃。   她要回到族中,像太婆一样赢得族人的爱戴,保护自己的孩子,也保护更多的孩子。   ……   送走俸珠后,宋六郎私下道:“她那丈夫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没想到这么没用。出什么远门,差点老婆孩子都没了。”   顾玉成冷笑道:“君子远庖厨罢了。”   宋六郎中午听了这句话,直到吃完晚饭才忽的琢磨过来,顾玉成这是骂俸珠丈夫把老婆孩子当牛羊,躲得远远的假装看不到她们要被害,自顾自冒充清白君子呢。   老婆孩子若是牛羊,他自己不也是个畜生?   骂人不带脏字,还能这般尖刻入骨,宋六郎着实自愧弗如,转天见了宋琢冰就跟她提起这事儿,赞道:“和君不愧是读书人里的翘楚,言辞犀利。”   宋琢冰最近常常收到顾玉成送的点心或冰盏,颜色鲜艳造型有趣,昨天晚上的冰镇水果里甚至藏了两颗心形草莓,憨憨地刻着弯弯的眼睛。   有点好笑,更多的是可爱。   宋琢冰看了半晚上,直到冰化了才将里面的水果挑出来吃掉,晚上做梦都在果盘里奔跑,醒来颇为不爽。   这会儿见哥哥又夸顾玉成,宋琢冰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转了转,小声道:“六哥,和君哥前天夸你了,夸你言出必行。”   宋琢冰说完就拎着刀迅速跑开,留下宋六郎一个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和君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讽我言而无信还是想刺我只说不练?不会是嘲笑我逢赌必输还得愿赌服输吧?!   .   顾玉成不知自己被宋六郎悄悄记了一笔,他正在安排出行用的东西。   这次是苗人送了拜帖和邀请函,盛情邀他去参加赶花节。   顾玉成思量片刻便答应下来。左右现在县衙无事,离开两天也能正常运转,上次的郊游还泡了汤,正好趁这次机会带琢冰玩耍一番。   顺便让六郎光明正大地到山里放放风。 第79章 山中表白   这是顾玉成首次受邀参加异族节日, 还要到苗人的地盘和对方族长见面,官袍太过严肃, 常服又有些敷衍, 他便叫了裁缝来县衙量体裁衣, 为自己和宋家兄妹各做了两身新衣服。   出发前夜, 顾玉成还自个儿把头发修了修,翌日清晨梳洗完毕揽镜自照, 自觉万无一失,方迈开脚步出门。   结果还没走到大门外,就被半路遇到的宋琢冰惊艳了。   只见县衙那棵粗壮的柳树下, 宋琢冰身着石榴红的碎折裙,浅黄腰带勾勒出盈盈细腰。她正从柳树柔嫩的枝条下经过, 行走间鸦羽般的黑发微微摆动, 整个人好似鲜花次第绽放,衬得周围空间流光溢彩。   顾玉成一时看得痴了,脱口而出:“琢冰!”   宋琢冰:“?”   她先前就觉得耳后发热, 回眸一看, 果然是顾玉成。   迎着两道充满惊喜赞叹的目光,宋琢冰略有些不自在地绞了绞手指, 站在原地等顾玉成过来。   黔源县衙不大, 这是通往大门的必经之路,她要充耳不闻自行离开,就太刻意了。   宋琢冰这身衣服颇具本地特色,袖子窄窄的, 裙子两侧开衩到膝盖,方便行动和走山路。她本就身量高挑,五官明艳,在衣裙映衬下,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灼灼动人。   这一回眸几乎攫住顾玉成整个心神,他暗自掐了把掌心,慢吞吞朝前走了两步,才察觉到自己方才失言。   自打来了黔源县,宋琢冰始终男装打扮,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方便行事,哪怕顾玉成趁着让苗人入籍的机会,悄悄给她办了个户籍也一样。   是以除了羊肠山相见,顾玉成再没见她穿过女装。今天乍然被惊艳到,一时不慎就把心里念过千百遍的名字喊了出来,忘记随着宋六郎叫“七娘”。   以他此时的身份这样喊人,显然过于亲密了……   好在宋琢冰看起来没有要计较的意思,顾玉成便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同手同脚,又忙不迭切换过来,抿抿唇做严肃状。   宋琢冰:“……”   她那点不自在忽然不翼而飞,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好在宋六郎及时赶来,手中拎着包裹,嘴里嚷着不能丢三落四,风一样裹挟着妹妹跟好友登上马车,直朝苗寨而去。   .   赶花节是苗人的传统节日,日期不定,由族里老人根据当年的气候、时节等推算出来,然后再定下日子。   这个节日的寓意就是从此之后,天气会逐渐转凉,鲜花会渐次枯萎,所以要追赶一番,在花期的尾巴尽情狂欢庆祝。虽然有早有晚,但一般都在八月下旬或九月初。   今年的赶花节更晚一些,在九月初三,会连续庆祝两天。   东苗土司石长松和西苗土司花野各自带人等在山脚,顾玉成一行还没靠近就被热情地迎上去。及至见了面,双方互相介绍过后,花野郑重躬身道谢,感谢顾玉成帮她寻回女儿,为西苗寻回未来土司。   花野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但非常好客健谈,看架势恨不得把顾玉成直接带到她们西苗去。   石长松重重咳了两声,强行岔开话题,当先引着众人朝赶花节的场地走。   苗人相当热情奔放,几乎每个节日都和感情有关,赶花节更不例外。它的举办地点就在西苗和东苗相接的一处天然缓坡,是两族人的联欢圣地,每年都会成就几对情侣。   若非如此,石长松也不会和花野一起在山脚接人。   顾玉成跟着他们来到缓坡地带,发现此处地理位置很好,难得的视野开阔,中间布置了篝火和各种水果,周围随处可见月光花、月见草之类晚上开花的植物,也不知是野生的还是有意识撒种的。   苗人是真的奔放,不大点功夫,顾玉成就看到好几个苗女打听宋六郎,还有年轻小伙子试图靠近宋琢冰。   顾玉成不慌不忙地借口需要保护,牢牢占据宋琢冰身边位置,有人靠近就向对方推荐黔源县的识字活动,真诚邀请他们下山学习。   非但师资力量有保证,还免费。   苗族小伙:“……”   苗人不像阿昌人那样深居简出,他们早就跑下山打听过,知道听课扫盲的条件。只能说县令不愧是县令,这个时候还想劝他们入黔源县籍……   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到了半下午。等太阳隐在山背后,缓坡上光线明亮又不刺眼的时候,顾玉成被两位土司推举出来,请他训话。   顾玉成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剪彩嘉宾要发表感言,他事先并没准备,幸而常年写文章,并不怵这类场面。   环视四周热切的眼神,个个脸上写着迫不及待,顾玉成了然一笑,也不多说,先感谢苗族相邀,尔后回忆昔日合作,赞扬双方品质,最后展望一番未来美好前景,便简短有力地结束了这个环节。   所有苗人都欢呼起来,待顾玉成饮下玉杯里的酒,赶花节就正式开始了。   男女老少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累了就停下喝酒吃东西,这一方天地迅速溢满节日的欢快气氛。   宋六郎相貌俊朗,酒量又大,还爱玩儿,没一会儿就被苗女拉起来,加入到欢庆的队伍中,摇头摆尾好不快活。   “七娘,我们也去吧。”   顾玉成不会跳舞,但他想让宋琢冰放松一下,观察一番记住基础动作后,就拉着她起身汇入人群,跟着众人一起踢腿晃胳膊。   待到明月悬空,银辉泻地,篝火旁的人渐渐稀少。有年长的悄悄离开去休息,看对眼的年轻男女则各自散开,在花树掩映下你侬我侬,喁喁私语。   顾玉成和宋琢冰坐到外圈,静静等着花开。   天公作美,月光下的白色花朵悄然盛开,微微卷起的花瓣如星子般散落在草地上,和星星点点的黄色月见草相映成趣,将此处妆点得如梦似幻。   朦胧的香气中,宋琢冰轻声叹道:“太美了。”   她生在京师,未曾去过远地,这些年只见过昙花一现,从没想到世上还能有成片花儿当面缓缓绽放的奇景,只觉美不胜收。   顾玉成在她旁边,重复着深深吸气再平静下来的步骤,终于趁宋琢冰不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宋琢冰:“?!”   直面宋琢冰惊讶中带着不解的目光,顾玉成俊脸发红,手上微微用了点力,郑重道:“琢冰,我、我心悦你。”   “自从第一次相见,我就、就非常喜欢你。我常常想,这也许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冥冥中把你送到我身边。你美丽、聪慧、善良、勇敢……”   他起初还有些结巴,说着说着终于流畅起来,非但将自己面对宋琢冰的欣赏喜悦和盘托出,甚至开始展望将来,“我现在只是个小小县令,没有什么钱财,但是我会努力赚钱升官,养家糊口。我想和你在一起,春天种花,秋天摘果,冬天围着火炉玩闹。我会用我的全部,照顾你、爱你、保护你。我们还可以生两个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习武强身……”   宋琢冰从“?”到“!”再到“……”,等到顾玉成连未来孩儿的安排都冒出来,终于忍不住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打了他一下,红着脸嗔道:“不许乱讲。”   哪个要跟你生孩子啊啊啊!和君哥平日多端庄自持的一个人啊!怎么这会儿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顾玉成感觉自己手心在冒汗,但他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宋琢冰跑开,那就真的追不上了……干脆大着胆子用另一条胳膊揽住她,轻声道:“答应我,好不好?”   宋琢冰:“……”   宋琢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在耳边,砰砰砰的,仿佛马上就要炸开。她想把那条发烫的胳膊推开,或者把自己藏进花丛里,再不济挡上脸,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又羞又窘,无所适从。   然而不可捉摸的力量却把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混杂着花香和草木气息的微风里,宋琢冰鼓足勇气抬头,深深望进那双含情的眸子,心说和君哥可真傻。   像他这样的人,哪个女孩子能不心动呢?   从前她是将军府唯一的女儿,纵使不爱女工爱习武,旁人当面说起来都是将门虎女、有乃父之风。但是她看得清楚,没有人真心喜欢她这样。   即使是爱她如命的父母,都会偶尔希望她能更有女孩样儿。   顾玉成不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她本来的样子。   无论做什么,他都给予她真正的尊重和全然的平等,仿佛她生来就该如此,并不离经叛道,反而自然天成。   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和喜爱,在没有得到之前,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   然而一旦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滋味,比小时候偷尝过的所有蜜糖都甜,叫人情不自禁沉沦其中。   这样一个人,正对她剖白心迹,毫无保留。   那只用力握着她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重重顾虑化为乌有,一切患得患失尽数消失,宋琢冰满腔情意翻涌,眼眶发热,轻不可闻地道:“好。”   这一声又轻又快,若非顾玉成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几乎听不到。   他有心再问一遍,就见宋琢冰含羞低头,再不肯看他一眼。   这种时候煞风景的就是傻子,顾玉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就着搭胳膊的姿势一把将宋琢冰抱住,在那柔软的发顶轻轻吻了吻,呢喃道:“琢冰,我好开心。”   清风吹拂,送来阵阵花香。不远处似乎有鸟兽经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人谁也没有在意,相拥着享受此刻时光。   ……   两丈开外的树丛后,宋六郎捏着个红红的苹果,脸色发青。   他常常独自跑开,并非为了玩乐消遣,而是为了和父兄联络。少年时他曾在军中训练,熟知暗号密语,自从收到铜陵县来的包裹,联系上父兄后,就时常在山中无人处做标记,与父亲互通消息。   初时父亲让他安静待命,不要走漏行踪,他就没告知七娘,只是耐心等待,顺便探探周围地形。   谁知十几天前,双方忽然失了联系,他刻下的标记许久无人回复。   宋六郎心里有点慌,不但成日寻摸,试图寻找父兄踪迹,进山后还趁机往苗人地盘走了走。   这一走就发现了惊喜。   原来是父亲拉起的队伍规模太大,被某些人盯上,只能暂时断了与他的联系,让他万一发现暗语后不要慌,按兵不动即可。   宋六郎照常将暗语毁去,心说头一次见在百年老树的树皮下刻字的。若非他迷了路无聊,从松鼠爪下抢板栗,不小心抠下来这块树皮,怕是再过十年都没人发现。   除了他,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找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叫什么?   这叫缘分啊!   怀揣着终于联络上父兄的隐秘欣喜,宋六郎如有神助一般,绕了两个岔路就看到了赶花节的篝火,披荆斩棘地往回赶。   今晚月色很好,他远远就看到妹妹和顾玉成坐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   宋六郎不知怎的心头不安,加快速度跃上缓坡,还没靠近就听到顾玉成在说什么“上天安排的缘分”。   宋六郎:“?!”   听了两句后,宋六郎整张脸都黑透了。   好哇,顾玉成这是趁他不在,哄骗他妹妹啊!   他非常想跳出去打爆顾玉成的脑袋,然而七娘显然吃这一套,他要此刻出去,妹妹岂不尴尬?   宋六郎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挥着长刀说“必须赶紧打断否则妹妹就被人哄走了”,一个摇着扇子说“你现在出去就是把妹妹往外推她一生气能整年不理你”。   正自纠结恼恨之时,就见顾玉成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把他妹妹抱住了。   宋六郎:“!!!”   有些人表面上叫你宋大哥,实际上拿你当大舅哥,呵!   咔嚓一声,红红的苹果碎掉,迸出清甜的汁水。   宋六郎恶狠狠咬下一口,青面獠牙地从树后绕过去。   斜对角有条小溪,他得去清洗一下,假装没来过这边……   有点苦。 第80章 平王书吏   赶花节之后, 顾玉成心情极好,走路都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他一边往京师写信, 告诉王婉贞自己找到了意中人, 准备携手相伴共度一生, 只待时机成熟就上门提亲, 求娶佳人。一边抽时间变着法儿做各种吃食,仿佛要将宋琢冰喂胖十斤。   宋琢冰不是扭捏之人, 说开后虽仍有些害羞,整体与顾玉成的相处却自然许多。无事可做的时候,也会陪着顾玉成在县衙遛弯散步, 偶尔对视一眼,透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意。   宋六郎冷眼旁观, 越发自闭。   平心而论, 顾玉成是个结亲的好对象。他年少俊美,才华横溢,还高中探花前途远大, 唯一能找到的缺点就是出身寒微, 家中人丁单薄,毫无助力。   但是这点对高门大户来说算不得什么, 许多疼爱女儿的人家, 都会选择把女儿低嫁,然后将女婿一家帮扶起来。   顾玉成平日不涉烟花柳巷,身家清白,琼林宴上面对玄鹤子刁难, 更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凭这般人品相貌,即使宋家没有被流放,他也是个上佳的夫婿人选,更别提眼下这般境况了。   最难得的,是顾玉成对宋琢冰一片真心,只要不是瞎子,就没法儿装看不见。   思索两日不得不承认这点后,宋六郎更加郁闷了。   他知道没什么好挑剔的,但就是不爽。偏他一个大男人,做不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事儿,又不能找顾玉成单挑,憋得额头都冒出两个火痘来,红得发亮,一碰就疼。   恰好厨娘来送冰粉,说是县太爷做好后特意冰镇过请他尝尝。   宋六郎毫不客气地接了,吩咐道:“再来两碗。”   他都被人当成大舅哥了,吃两碗冰粉怎么了?   非但要吃两碗,还要一碗加糖,一碗加辣,再留一碗看着!   同样心里不怎么爽快的,还有花野。   这位西苗女土司非常精明强干,县衙要求入籍教数数儿的时候她就发现顾玉成对百夷的态度稀松寻常,并不以蛮夷视之,于是动了和这位新县令搭上关系的念头。   天下最牢固的关系,除了父子就是姻亲。虽说县令任期只有三年,但黔源县地处偏远,没什么人愿意来,万一顾县令调不走又留下了呢?   特别是女儿花千被有惊无险地找回来后,偷偷下山瞧了顾玉成好几次,越看越是心动,连石溪都不怎么待见了。   花野合计过后,就邀了顾玉成参加赶花节。   她自会走路就开始在赶花节跳舞,多年下来深知氛围的重要性。月下看美人,花中觅芳踪,在这种特定的气氛里,五分的美人都能变成九分,最易成事。   若能促成顾县令和女儿的美事,西苗必定更上一层。即便不成,甚至让东苗的抢先,对苗寨来说也是好事儿。   怀着这样的心思,花野把赶花节布置得美轮美奂,花千更是打扮得光彩夺目。哪想到顾县令谁都没看见,满心满眼只有他身边的汉人姑娘。   看那光景,谁上去都是自讨没趣。   花千很是伤心了一回,好在生性开朗,第二天又到篝火旁跳得开心。   倒是花野颇感无奈,和族中老人商量起挑一部分孩子入籍进学之事。   他们苗人的孩子学东西,全靠口授心传,若非出现有极大智慧者,很容易一代不如一代。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什么都不做未免可惜……   .   顾玉成在整个县衙推行了表格制,半月一清点,很快就发现宋六郎膳食用度出现变化。   他当然想不到是告白被发现了,只以为是天气转凉胃口变大的缘故,吩咐厨房多做些就略过此事,专心开源。   他现在可是要娶妻养家的人,将来再有了孩子,衣食住行哪处都是银钱,必须多挣才行。   作为县令,顾玉成俸禄不高,但有各种时节补贴,譬如冰敬炭敬、俸米布帛之类的,日常开销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他还指挥着谢东和范南试验出了好几种肥料,用到地里成果斐然。本着劝课农桑的职责,顾玉成将本地大户请来看过一次,然后从中选择了两家合作卖肥料。   他作为县令出方子,享半成红利,另外两家负责制作并售卖,第一年免税。   这种肥料其实很简单,就是沤肥,沤粪便、枯枝败叶和草木灰、草茎树叶占比不同的肥料,然后加以烧焖和晾晒。但是黔源县多丘陵,土质不怎么肥沃,庄稼人也没有使用肥料的概念,眼瞅着县衙田庄上的稻子就是比旁边地里的更绿更壮,还以为是县令有什么不传之秘。   现在知晓有肥田丰收的好东西,价格极为便宜,纷纷来买或挑着原料来换。   对于常年耕种且不施肥的土地来说,肥料的效果立竿见影。那两家大户跳出来合作,起初只是为了巴结县令,没想到真的薄利多销赚了钱,自家田地的收成也能多不少,喜得往县衙送了好几次礼。   顾玉成只收了两筐鸡蛋和两只鸡,其余贵重的都退回去了。   他是家中顶梁柱,未来还要努力升迁帮岳丈家回京,必须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上月结余六十八两四钱,下月要支出……”   此刻,顾玉成正端坐书房,对着何时傅交上来的县衙财政表沉思。   本朝官员不可经商,至少自己名下不能有商铺之类的,一旦发现肯定要被弹劾。他在黔源县没什么可用之人,更不能冒这种风险。   此路不通,莫非得继续写话本?   可是市面上仿品甚多,已经卖到黔源了,再修仙恐怕不行……   顾玉成正漫无边际地想着,房门忽然被敲响。起身一问,竟然是从平王府来了个书吏,说是从前在京师进学,与他有同窗之谊,因此路过黔源时特意前来拜访。   顾玉成:“……”   且不说他们师徒和平王府的那点恩怨,他一个清平县考出来的进士,满京师也没有同窗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玉成不敢大意,吩咐人先好生招待着,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去见那书吏。   “鄙人王晋,见过顾大人。”那书吏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清清瘦瘦的,颌下一点短须,被他捋了又捋,仿佛每个字都要斟酌再三,“王某在平王府上任书吏,今日路过黔源县,特来拜访大人。”   说罢将手中木盒放到桌上,“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他对什么同窗只字不提,显然知道这借口太过生硬,说了徒增笑话,干脆就当自己是来送礼的。“久闻顾大人清正廉明,礼物也薄了些,希望不要嫌弃。”   “客气了。”顾玉成含笑谢过,请王晋喝茶。   他这会儿一头雾水,有心留下王晋套几句话,然而对方老于世故不说,送完礼连饭都不吃,直接告辞离开。   待人走后,顾玉成打开那木盒,发现里面是一块薄薄的桃形白玉,桃子和桃叶甚是粗糙,从品相到雕工,显然简陋至极,真可谓是“薄礼”了。   顾玉成忙找来宋琢冰和宋六郎共同参详,企图猜出背后隐喻。   “莫非是暗示你该去给他送礼了?”宋六郎摩挲着下巴,“西南一带的地方官上任,都会给平王送礼。听说前任黔源县令就是走了他的门路,才调到鱼米之乡的。”   宋琢冰举起那块玉对光查看,发现桃子中间还裂了条缝:“那人真的是平王府来的么?平王天潢贵胄,不可能用这么粗劣的东西,会不会是有人假冒来骗你?”   顾玉成摇摇头:“应该不会,袁毅查验了腰牌和文书,的确是平王府无误。”   三人思来想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干脆将那桃形白玉收起,束之高阁。至于送礼的选项,被二比一坚定排除。   这种关系,送礼也白送,还是不要浪费得好。   顾玉成头天夜里腹诽平王太过委婉,一个暗示还要搞得这么隐晦,鬼知道他什么心思,没成想第二天答案就送上了门。   临近平王府的灵安县出了个采花大盗,手段残忍,被乡民捉住后送到官府。但当地县衙人手不足,平王便做主调派黔源县衙役押送人犯进京,希望顾玉成通力配合。   虽然公函上措辞客气,但人犯已经到了黔源县城门口,只等他派人去接。   顾玉成盯着公函看了半晌,然后指派出四个衙役去接收人犯,自个儿慢悠悠拐到书房,取出昨天收到的白玉,砰一声砸了个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喂营养液的小伙伴~233333   “水墨莲画”x4,“阿瑾”x3,吨吨喝下,努力码字︿( ̄︶ ̄)︿ 第81章 押送汪雄   桃者, 逃也。   平王前脚派人送来这么一块做工粗糙的白玉,后脚便将人犯押来, 暗示意味浓得都快成明示了。   那人犯手段残忍, 却能被乡民通力合作擒住, 可见犯了众怒。偏偏这人和平王府有瓜葛, 灵安县不敢得罪,就想把烫手山芋推出去。   一头是民怨四起, 一头是位高权重,略有些聪明的人都不想惹这一身腥。   平王倒是耍得好一手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就把人犯推到黔源县, 表面让顾玉成“通力合作”,背地让人犯“逃之夭夭”, 他自己稳坐钓鱼台, 怎么都不亏。   顾玉成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梳理前因后果,越发觉得不能让平王如愿。   要真顺了平王的意, 将沾了数条人命的犯人放走, 别说他自己良心上压根儿过不去,平王都得跳出来治他个“玩忽职守”, 从重处罚。到时候非但能将脏水泼得干干净净, 还能把那犯人捞回来继续用。   至于顾玉成,就成了完完全全的踏脚石。   非但被踏,还要粉身碎骨来成全平王的清白名声。   盯着那一小堆白玉残渣,顾玉成唇角微勾, 露出抹冰冷的笑容。   平王这般做派,未免太小看他了!   .   “启禀大人,汪雄已关进大牢,这是他的卷宗。”   “放下吧。”顾玉成收了卷宗,嘱咐衙役严加看管汪雄,同时好酒好肉招待,“明日午时之前再行押送,你们先休息一晚。”   “是!”   汪雄因罪大恶极,要押送进京问斩,卷宗厚厚的有好几沓,顾玉成只看了三分之一就忍不住掩卷拍案,怒火上涌。   他起初以为这是个奸杀掳掠的淫棍,没想到此人虽占了个“采花大盗”的名号,实则犯下的恶行远远不止,手段之残狠毒辣更是骇人听闻,完全是个反社会的变态,以虐杀他人为乐。   这么一个人,早些年居然在平王府的庄子上种地,后来才偷跑出去作恶……   顾玉成缓了缓继续往下看,终于将汪雄犯下的八个案子看完。原来他在灵安县作恶多端,几家苦主悲痛难当,联合起来抓人,终于在烟花巷里将汪雄擒住,随后发动乡民万人上书,这才有了押送京师问斩的判决。   在卷宗后面的十几页白纸上,密密麻麻印着上书人的手印,都是请求斩杀汪雄的。   顾玉成一页页翻过去,沉思半晌,傍晚时分悄悄去了大牢。   他不能轻易定人生死,还是先见见汪雄为是。   ……   “县衙新招了好些个当差的,怎的顾大人就派了咱们俩押送犯人?上个月不是还嫌操练得不好吗?”   午后热辣辣的阳光下,陆三停下脚步,把驴车系在树上,结结实实捆了两个死结,边擦汗边跟同行的贾壬闲聊。   他和贾壬都是县衙的老衙役了,深知贾壬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毛病,但是此去京师路途遥远,让他憋着一路不说话可就太难受了,是以逮住机会就要聊两句。   “县太爷是文曲星下凡,自然跟咱们想法不一样。”难得贾壬这次搭了腔,还主动递了水给陆三,“喝口水歇会儿。”   看二人有说有笑地喝水啃干粮,囚笼里的汪雄高声道:“你爷爷的饭呐?还不快送上来!”   “爷爷你个腿儿!”陆三回过头,手中长刀从囚笼缝里伸进去,照着汪雄就是一刀鞘,打得他捂着肚子蹲下,又冲脊背来了两下,嘴里呵道,“放老实点儿。爷爷可告诉你这孙子,咱们西南穷山恶水的,没有给人犯吃饱的道理,再敢嚷嚷,小心饿死在半道儿上!”   汪雄抬起头,目光饿狼似的盯着陆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捂着肚子站起来,“呸”了一声道:“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平王府的人!你们县太爷都得好酒好肉供着呐!”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陆三和贾壬:“就凭你们两个衙役,死都不知道死的!”   陆三和贾壬对视一眼,放下手中干粮,一人一把长刀围住囚笼,狠狠打了汪雄几十下。陆三尤其火大,边打边骂个不停:“奶奶的,我们哥俩还得走着上京,你个该千刀万剐的倒能坐驴车!”   “叫你当孙子不知足!看爷爷打不死你!”   虎落平阳还要被犬欺,何况汪雄和“虎”字不搭边,是个手上沾了几条人命的恶棍,俩衙役打骂起来毫无心理负担,直到汪雄抱头缩到角落不敢再说话,才坐到地上继续吃东西。   囚笼里,汪雄埋头看地,双眼赤红,两只手青筋暴出。   等他出来,非杀了这二人不可!   不,他们不配让他动手,平王府的灰狼更好……   与驴车相隔十几米的老树后,宋六郎藏身灌木丛,脸色发沉。   父亲命他见机行事,可是他跟了小半天,“机”是什么?该怎么“行”才是?   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动手,肩膀忽然被拍了下。   宋六郎一个激灵,反手朝身后人脖子袭去,没想到却被游鱼般避开,来人甚至用同样的招式攻来。   宋六郎顿时放下心来,放弃抵抗,由着来人从他肩侧无声翻过,落在旁边位置。   这是宋家祖辈根据多年沙场经验自创出来的招式,外人无从得知,此刻能跟到这里还从他手上过招的,除了宋七娘别无他想。   一扭头,果然正对上宋琢冰那双充满谴责的眼睛。   宋琢冰下半张脸被面纱遮住,但宋六郎与她何等熟悉,当即撞撞她肩膀,低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宋琢冰:“怕你被拐卖。”   她早就发现哥哥异常之处,只是藏着不说罢了,没想到他竟然联系上了父亲还瞒着她。若非今天悄悄跟过来,还不知要被瞒多久,宋琢冰心中不满,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宋六郎:“……”   他今天刚骗了妹妹要去城里买东西,转眼就被抓了现行,这会儿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发热:“嗨,我就是看看他们行不行,别把人犯半路放跑了。”   宋琢冰斜他一眼:“衙役不行你就押送人犯进京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通缉令还贴在官道上呢?”   宋六郎脸色尴尬:“我,我……”   宋琢冰冷冷吐出四个字:“瓮中送鳖?”   宋六郎:“……”   他实在抵挡不住宋琢冰谴责的目光,无奈之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又让宋琢冰想想现在怎么办。   “汪雄是平王的人,之前还用另个身份犯下命案,被平王捞出来了。这次灵安县不肯押送,却让和君派人押送,肯定有鬼。”   宋琢冰点点头:“桃者,逃也,平王应该想让和君哥放他一马。”   “难怪和君挑了两个最不成器的衙役,莫非就是……”宋六郎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我就是一猜。”   宋琢冰正色道:“和君哥不是这种人。”   宋六郎心说你现在只是个不清醒的被人甜言蜜语哄住的小姑娘,判断力不一定准确,昨晚上和君房里的灯可是亮了一夜啊要不然我能辛辛苦苦跟出来嘛。   然而不等他说出自己的分析,就见陆三和贾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手中水囊无声掉落,里面的水汩汩流出,将杂草染湿大片。   宋六郎:“?”   囚笼里,汪雄等了一会儿发现两个衙役没动静,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这次牵动伤处,不得不嘶着嘴停下,愤愤摇晃那把大铁锁:“来人呐!赶紧把爷爷放出来!有人没有!是不是你啊顾县令!快出来!放了我好处多得是!快点儿!”   他越说越狂,污言秽语地不成样子,连顾玉成都骂上了,喊着叫他识相点儿,最好像昨天一样送酒送肉。   宋琢冰听得眉头皱起,捡起地上石子儿打在毛驴臀上。   黔源县衙并不富裕,即使有钱也不会用在要斩首的囚犯身上,那小毛驴还是临时买的,没什么长途跋涉的经验。骤遭袭击,不安地踏着蹄子,带动车身来回晃荡。   汪雄被晃得七荤八素,撑不住一屁股坐下,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   宋琢冰正欲现身,被宋六郎拉住,示意她往路上看。   只见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顾玉成牵着马,从枝丫横生的一株槐树后绕出来,径直向驴车走去。   宋琢冰:“??”   汪雄骂了半天才等到人来,发现是顾玉成后怒火稍歇:“县太爷,快点儿放我出去!”   “我不是来放你走的。”顾玉成在驴车三米外停下,面无表情,“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汪雄:“???”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玉成在说什么,当即叫道:“放屁!平王殿下交待了,要保我平安!”   顾玉成眼下青黑,在略显苍白的脸上越发明显,他看着汪雄,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进京就是受死的,现在去死,不过早晚的区别。”   这眼神太过平静渗人,汪雄此时才觉得有点慌,将囚笼晃得砰砰作响,嘴里破口大骂,拼命问候顾玉成祖宗十八代。   然而顾玉成已经去捡衙役的刀了。   他显然不会用刀,拔刀的姿势格外别扭,甚至看得出有点僵硬。但这并不妨碍他挥刀砍下身旁老树孳生的枝杈,然后检查刀锋,发现并无缺损后吐出一口长气,对汪雄道:“本官会尽量给你个痛快的。”   也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所经历的过往,所经受的教育,都使他将人命看得极重,至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提刀杀人的一天。   哪怕这人恶贯满盈,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偿还犯下的累累罪行。   顾玉成还是觉得非常沉重,这种沉重让他心头如坠万斤铅块,脚下步子却稳稳的,朝着汪雄缓缓靠近。   两米,一米,更近了……   顾玉成举起刀,目光比刀锋更锐:“今平王府汪雄,去岁冬掳孟家女两人,辱杀之。除夕至王家……”   他一字一字复述汪雄犯下的罪孽,终于将祭文诵完,长刀高高举起——   “本官今日杀你,为的是……”   下一刻,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冷箭,咻一声钉进汪雄后心。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临近结局有点卡文,今天顺了顺大纲明天应该能恢复早点啦︿( ̄︶ ̄)︿ 第82章 善后打扫   汪雄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缓缓倒下。   有风从山间刮过,吹在他脸上, 带起一点阴沉的腐烂气息。   狱卒跑个没影儿的大牢里, 阴风呼呼刮着, 泛着股陈腐发霉的味儿。   年轻的县令站在铁栅栏外头, 给他递了一壶酒,说话慢吞吞的。   “罪人汪雄, 去岁冬辱杀孟家女两人,除夕杀王家四子,三月淫刘家……你, 可有什么冤屈?”   “哈哈哈哈哈,青天大老爷!实话告诉你, 老子不冤!非但不冤, 还有几桩命案没露出来呐!”   “哦?说来听听?”   浓郁的烈酒香弥散开来,他躺在稻草堆上,天生三白眼翻着, 咕噜噜说了个痛快, 迷迷糊糊中还夸今天的酒肉合胃口。   那小县令说什么来着?   哦,他还递了个卤猪蹄, 让他多吃点儿。   “平王交代过, 保你平安。”   彼时汪雄已经喝得不甚清醒,咧开嘴喷出口酒气:“那是,老子可是平王的那什么,千里马!要成大事的!”   他说完醉意上涌, 栽倒在稻草堆里,耳边只听得那小县令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却毫无印象。   如今想来,当时他就是来送断头饭的吧。   汪雄倒在囚笼里,费力仰起脖子,望向午后湛蓝的天空。   那片天由宽变窄,拉成狭长的一条,有只灰毛野雀扑棱棱飞过,定格在长天一角。   汪雄的脑袋以诡异的姿势卡到两根粗木中间,彻底没了声息。   四下寂寂然无声,顾玉成双手举刀僵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他还没下手,汪雄就这么死了?   没等顾玉成想出个所以然,左前方灌木丛中就跳出个熟悉的人。   正是宋六郎。   他一身短打,手中还拎着把小巧的□□,边走边朝顾玉成挥了挥。   顾玉成猛地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手脚僵冷,身上已被冷汗浸透。   他放下刀,整个人都跟着松懈下来,感激道:“多谢六哥!”   自打认识,他叫了宋六郎无数次哥,数这回最真诚。要不是生性稳重,简直想扑过去熊抱对方再大力摇晃。   什么叫神一样的队友,这就是啊!   宋六郎接收到扑面而来的崇拜和敬仰,顿时将被推出来的那点狼狈抛诸脑后,潇洒地把□□在手中上下抛飞,问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七娘没有拦你吗?”   顾玉成不好意思地道:“七娘身体不适要休息,我就从角门溜出来了。”   他是县令,县衙最高长官,想瞒过众人出个门还是简单的,且厨娘传话时手里还端着一砂锅红糖姜水,他就没好意思去探望,直接牵马走了。   宋六郎:“……”   好了,现在连宋琢冰怎么跑出来的也知道了,难怪她不肯露面。   事已至此,顾玉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长话短说把自己的打算讲了一遍。   他昨晚苦苦思量半宿,还是没有万全之策。放过汪雄当然不可能,但押送他进京受死,恐怕走不出西南就会被平王劫去,尔后放出来继续为害地方。   左思右想,只有提前宰了汪雄最合适,一来为民除害,二来反守为攻,平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选择了最理智的道路,甚至连万一事发不牵连他人的书信都预备好了,没想到千算万算,差点栽在自己身上。   “多亏六哥仗义出手,救我于两难之境。”顾玉成深深一礼,诚恳道,“知我者,六哥也。”   宋六郎:“……”   他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咽下“帮你出手的其实是七娘”这句话,生硬岔开话题:“现在人都死了,怎么办?”   这点顾玉成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道:“听闻山匪中出了个叫五青狼的,很是凶残,甚至把数家山匪都清理了,干脆让他们拦截囚车,将汪雄一并杀了吧。”   “陆三和贾壬喝的水里掺了迷药,我原想把他们仍在这里,既然六哥来了,不如把他们打晕,当做山匪动的手。”   宋六郎:心情复杂.jpg   其实这个五青狼,就是他们家的队伍……   他父亲从盲山道离开后,就四处收拢流民山匪,率领兄长们拉起一支队伍,到处打劫山匪。因为几个孩子的名字以五行为序,这队伍便唤作“五行狼”,只是当地人口音太重,传着传着就成了“五青狼”。   现在亲眼看到顾玉成把黑锅结结实实扣在五青狼身上,宋六郎动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到妹妹的嘱托,他收起□□,配合顾玉成一起伪造现场,还给两个衙役各补了一手刀。   ……   第二天一大早,陆三和贾壬连滚带爬地跑回县衙,哭诉人犯被劫杀。   顾玉成大惊失色:“可是悍匪五青狼?本官听闻,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劫富济贫杀人越货,在山中无恶不作!”   陆三和贾壬半夜醒来就发现他们躺在石头上,汪雄死在囚笼里,哪里见过什么山匪?但五青狼的名号他们都听过,山匪杀人当然比自己玩忽职守强,当即顺着顾玉成的话拼命点头,恨不得把五青狼怎么杀人他们怎么抵抗都细细说来。   顾玉成稍加询问,便命他们带路,领人把囚车和尸体拉回来,自己则返回书房,铺开笔墨,将昨夜写好的请罪奏章稍加修改,仔细誊抄到雪白的宣纸上。   巳时未到,他已将上奏朝廷的请罪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出,还捎带给平王写了封请罪公函,措辞客气,文辞雅正,末了请平王看在衙役不敌悍匪的份上,从轻发落。   反正丢的是个死刑犯,总不至于要旁人偿命。   .   “可恶!竖子!”   布置典雅的房间里,平王世子杨茂连摔三个水晶杯,仍是怒火高涨。   汪雄是他千辛万苦为父亲寻来的帮手,眼看就要起大用,没想到女色上不检点,惹了众怒,被众苦主联合捉起来,上了万民请愿要求处斩。   杨茂不敢硬抗,但他早前就帮汪雄李代挑僵过一次,这次痛斥之后仍决定保下汪雄,大不了以后监视起来不让他外出便是。   恰逢父亲外出,他就遣了书吏去黔源县送信,只要顾玉成知情识趣,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没想到那顾玉成狗胆包天,一个小小县令,竟敢不把平王府放在眼中,汪雄才送过去不足十二个时辰就丢了命!   最可恨的是,顾玉成借口汪雄已死,请罪的时候将他尸首送还灵安县处理,大咧咧派了个驴车不遮不掩地就过来了。   汪雄在黔源县并未犯事,看热闹的百姓也就扔扔烂菜叶子,唾骂几声,到了灵安县城就不行了,非但苦主要报仇,乡民们也多有趁乱踢打的,等县衙的人慢腾腾过来接手,汪雄都已经不完整了!   杨茂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把顾玉成摘了乌纱大卸八块,然而他所能倚仗的只是平王府威势,藩王的权利说小不小,说大,却不能直接管到朝廷命官头上,最多弹劾打压,暗地里翻云覆雨。   顾玉成这次耍的一手阳谋,他竟挑不出错来。   一个偏远县城的衙役,被悍匪五青狼劫杀了死囚,能怪县令为官不力吗?要求对方“通力合作”的公函还是平王亲自签署的!   “我儿还在苦恼?”平王不知何时进来,对满地碎片视若无睹,只看着杨茂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须得谨记‘戒骄戒躁,制怒制痴’,不可为蝼蚁动怒。”   杨茂脸色一白,躬身道:“父亲教导得是。儿子只是咽不下——”   “罢了。”平王摆摆手,“昨天暗八飞鸽传书,没有看到汪雄踪影,本王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他当天傍晚回府,得知杨茂遣人送信,并不以为有什么疏漏。   左右顾玉成不过一县令,或放或押,他都有办法带走汪雄,黔源县百里之外的山上还有两拨人马,怎样都不会失手。   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刚出县城没多久便杀了汪雄,还忙不迭发函请罪。   这般干脆果断,恐怕那顾玉成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汪雄活命。   倒是他看走了眼。   杨茂小心给平王沏了杯茶,试探道:“父亲,眼下没了汪雄寻宝,可怎生是好?”   “本王已派人去汪家搜查,一件一件来吧。”平王端起茶盏润了润唇便放下,“五青狼有眉目了吗?”   杨茂刚恢复了血色的脸霎时白了白,嗫嚅道:“还没有,这股山匪甚是狡诈,占据地利神出鬼没,儿子想再增派人手,好一举擒拿。”   平王悠悠地看着自己早年立下的世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事你不要管了,就让老二去办吧。你多盯着黔源那边。”   “姓宋的不识抬举,可他还有一双儿女,想必不舍得分别太久。”   .   黔源县衙   顾玉成盯着水盆里的东西,小心用木棍拨拉了一下。   令人窒息的臭味儿窜起来,他急忙将口鼻捂得更严实些,退开两步跑到窗边。   这是从汪雄身上搜出来的,足足六个薄片,被他藏在鞋底和头发里,若非宋六郎将人扒光了检查,很容易就会忽略。   被这么个穷凶极恶之徒小心藏起来的,应该是什么重要之物。本着这样的想法,哪怕这东西臭气熏天,顾玉成还是小心带了回来。   就是太臭了,又洗又泡了整整两天,味道还是如此惊人。   以至于顾玉成现在出去,都不敢靠近宋琢冰,怕她像宋六郎那样嫌弃跑开。   “有点分量,硬度一般,像岩石又不是,颜色也不一致……”顾玉成回到水盆边看了半晌,忽的站起身来。   他真是迷障了,水泡不出来,还可以火烧啊!   十八般武艺都试试,他就不信了,还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第83章 静待时机   为了安全起见, 顾玉成将六个薄片分成三份,其中两份给了黔源县里唯二的两家铁匠, 最后一份留在县衙煅烧。   因为味道奇诡, 老实巴交的厨娘难得强硬了一回, 坚持不用厨房的灶火烧, 宁肯在花园通风处放个小炉子,隔一阵儿跑去看火。   宋六郎非常热心地买了燃烧时间长的好炭:“她再多跑几趟, 我连厨房的饭都不想吃了。”   顾玉成:“……”   薄片不大,煅烧起来也快,不过三五天的功夫, 顾玉成就拿到了铁匠送来的成品。   其中一家往外捶打杂质的时候,捶着捶着发现那薄片越来越小, 迫不得已把它们合二为一, 融了个小圆球。另一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恰好手边有现成的铜水,就掺了点儿进去, 炼出一白一褐两根小铁棍。   顾玉成看过后问了几句, 然后将县衙烧出来的一块疙瘩给他们看。   二人颠了颠又凑近闻了闻,都说应该是铁, 但烧得不怎么干净, 更详细的看不出来。   顾玉成给了赏钱,命他们不可乱说,就将这些东西小心收起来,等到傍晚和宋家兄妹聚在花园亭子里, 商量应该怎么办。   宋琢冰做事仔细,拿了个秤银子的小秤,将盘子里的圆球、铁棍和黑疙瘩都称了重量,又用小铁棍削肉,发现它虽不甚锋利,但很坚硬,打磨一番用来削东西不成问题。   顾玉成不死心,找了孩童玩耍的铁弹珠和这三样对比,发现相差不大,至少密度差不太多。   “瞧你们俩麻烦的,看我。”宋六郎掏出块磁铁,得意洋洋往盘中一放,瞬间把铁疙瘩和圆球都吸了过来,两根小铁棍也颤颤巍巍地转了个方向。   顾玉成:“……”   宋琢冰:“……”   看来是铁无疑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平王力保的凶犯身上,能搜出六种不同类型的铁矿石,显然所图甚大。   那汪雄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事,狂妄得要命,现在看来,他倒是没夸口。   三人隔着盘子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心底发沉。   顾玉成尤甚。   他自来到这里,拼命读书作文,一刻不敢稍歇,过五关斩六将地在科举之路上拼杀,为的不过是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不敢求大富大贵,至少平安富足,能庇护自家人。   结果先是从京师被贬到黔源,现在又无意间窥破藩王隐秘,就像忽然发现小池塘底下连通着一片海,海里头还波涛汹涌一样。   这一刻,顾玉成深深理解了□□的重要。他最多是个有一叶扁舟的普通人,为什么要遇到这种大风大浪?   好在他不是消极的人,告白成功后更是立下努力奋斗迎娶宋琢冰的目标,颓丧片刻便调整过来,温声道:“平王盘踞西南十几年,一直平静无事,想必不会冲动行事。我们早做打算,还有时间筹备一二。”   宋琢冰道:“和君哥说得对,如今只盼天子圣体安康,朝廷太平。”   宋六郎点头赞头:“平王府在灵安县与莽县之间,占地甚广,田庄都有万顷。虽然地势平整好耕种,却不利于用兵,有点动静马上四邻皆知,州府精兵快马可至,现在的确不需太过担忧。”   他和宋琢冰生于武将之家,深知朝廷无事才能四境平安,假如朝中动荡,如平王这类人就会浑水摸鱼甚至揭竿而起。他当初离京时深恨天子昏聩,如今却发自内心希望这位天子能多活两年。   毕竟杀汪雄这事儿见不得光,他们没有明面上的有力证据,连告发平王寻求朝中援助都做不到,只能静待时机。   三个年轻人无意间得知这等惊天秘密,虽互相鼓励劝解,到底是紧张的。从第二天开始,宋六郎就加大了对衙役的训练力度,还指挥他们分组对战。   最初训练的时候,没几个人乐意,现在练了一段时间好处显现出来,又有陆三贾壬这等被县令敲打过的,正欲寻机会表现,是以县衙上下对加训并无怨言,每日练得热火朝天。饭量跟着增大,帮厨都多雇了两个。   顾玉成则带着宋琢冰,跑了几次苗寨,谈合作养蚕及苗人孩子进学的事情。   他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奈何县衙人力严重不足,即使全县武装起来,也不能和筹谋多年的平王对抗,因此就把主意打到了苗人头上。   苗人时代居于此地,最是熟悉地形,人数众多且民风彪悍,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不能成为助力,至少也要避免腹背受敌的情况发生。   一方有心拉拢,另一方早有盘算,顾玉成在苗寨受到热烈欢迎,和两个土司一拍即合,很快定下各项细则。到了十月底农闲的时候,黔源县学堂中已经随处可见苗家小孩背着色彩鲜艳的书包进进出出,和汉人孩子打闹玩笑。   “和君哥,你对小孩子真有耐心。”宋琢冰不无佩服地道。   这段时间她和顾玉成跑前跑后地忙碌,很快发现顾玉成对小孩特别温和,甚至有种老母鸡护崽的焦虑感,唯恐他们受伤吃苦。她自己是家中幺女,从小备受哥哥们宠爱,但对小孩并无耐心,有时候看到侄子侄女们调皮捣蛋,还想躲远点儿。   顾玉成轻笑道:“我是故意的,先让你看看我对小孩子多好,将来才能放心养育我们的孩儿。”   宋琢冰:“……”   宋琢冰挥拳殴打了他两下,红着脸跑开,一晚上没搭理顾玉成。   第二天早上,顾玉成特意做了荷花糕,亲自过去赔礼,终于哄得宋琢冰眉开眼笑,俩人甜甜蜜蜜吃完糕点,再度忙碌起来。   “什么吵架?借口罢了,呵!”   宋六郎自觉冷眼无情,将顾玉成这点伎俩看得透透的,奈何自家妹妹乐在其中,他只好忍住,将满腔感情发挥到衙役身上,训练得越发尽心。   衙役们承受爱的训练之时,顾玉成趁着天气尚可,征发了来到黔源县之后的第一场徭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22:49:35~2020-05-29 22: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懒的假期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祥瑞四起   徭役是每个成年男子都要承担的义务, 必要的时候甚至妇女也要服徭役,通常分为杂役、兵役和力役。顾玉成这次征发的就是力役, 分批次安排成年男丁修缮城墙, 每批服役二十天。   对于这种找人无偿做苦力的行为, 顾玉成很不适应, 但他不能无端挑战整个徭役体系,跳出来给人发钱, 只好在减少工作时间的同时增加工作待遇,尽力把伙食水平提上去。   如此过了两天,顾玉成跑到城楼上视察, 意外发现众人都很满意,甚至背地里也夸个不停。   “我服役十几年了, 还是第一次吃上白面包子, 真香。”   “哈哈,别说你了,小老儿我过两年都不用服役了, 还是头一次汤里见荤呐!”   “咱们可是赶上好时候了, 自从顾大人当了县太爷,地里收成都多了。”   “别说, 这次服役肯定不会累死人了, 想想就舒坦。”   “大伙加把劲儿,说不定还能早点修完早点回家啊!”   叮叮咣咣的忙碌声中,顾玉成悄悄下了城楼,吩咐管事的好生盯着, 就慢悠悠回了县衙。   他心中感慨百姓不易,有点好处就满足,却不知在众人眼里,他这样不贪污不索贿的县令,已经是个好官了。   再加上教人记数识字、低价卖肥料、处理琐碎案件时公平公正,还把百夷治得服服帖帖,不在城中斗殴,桩桩件件林林总总,可以说润物无声,教化无形,哪怕吏部即刻考核,也能得个“上佳”的考评。   ……   许是伙食激励下役夫干劲儿更足的缘故,十七天刚到城墙便修缮了一半,检查验收之后,第一批服徭役的百姓顺利归家,每人还领了五块又厚又结实的糕饼。   顾玉成暗自满意。他虽饱读诗书,到底没有战阵对抗的经验,对于平王府这个□□非常忌惮,偏实力悬殊,只好能找补一点是一点。若非如此,今年的徭役应该是修城外的两条路,而非修缮城墙。   现在城墙修缮速度提高,他就有更多时间做其余准备了。   顾玉成计划得很周详,结果第二天就被告知发现了神龟,请他定夺。   “了不得啊大人!神龟在城墙潜修不知道多少年,大得吓人,背上还有个王字花纹。”报信之人非常兴奋,挥着两条胳膊比划,“那么大!张嘴就吃一条鱼!”   顾玉成:“……”   他揣着满肚子问号过去一看,发现这只据说在城墙里潜修多年的乌龟通体墨黑,大如脸盆,已经被小心“请”出来放到红绸上,脑袋旁边搁满瓜果,甚至还摆了个小香炉。   连它“潜修”的夹在两块城砖之间的缝隙,也被插了三只短香,还有人跑过去磕头。   顾玉成上前细看,果然见那只乌龟背上有个若隐若现的“王”字,阳光下更加明显。   “还是咱们黔源好,不然神龟能跑城墙潜修?”   “祥瑞啊!这得活多大年岁了!”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看这大王八……”   “呸呸呸!人家是神龟!”   “顾大人一来,神龟就冒了头,他俩是不是认识啊?”   “对啊,毕竟是风雷县令!”   顾玉成:“……”   他对各朝各代的祥瑞之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什么凤鸣龙吟、稻谷丰收、巨石碑文、天现异象等等,相比之下,乌龟都排不上号,也就驮驮碑文做个陪衬。   没想到黔源县城墙里还能有这么大个儿的乌龟,瞧那体积颜色,至少也十几年寿命了。   顾玉成略一沉吟,朗声道:“神龟现世,必有灵异,当请得道之人前来。”随手指了个人,“速速去请三笑真人。”   宋六郎昨天刚发现县衙附近多了形迹可疑之人,做生意的货郎还突然冒出好几个,今天就有所谓的“祥瑞”出现,由不得他不多想。   而且龟背上还有个“王”字,只要他没打算造反,就不可能把这龟当祥瑞。   两刻钟后,三笑真人在众人殷殷期盼下,带着全副家当和最机灵的小徒弟,仙气飘飘地上了城楼。   顾玉成已命人清出块空地,用桌子搭了个简易祭台,对三笑真人道:“修缮城墙之时,挖出一巨龟,还请真人施法,看看它究竟是不是祥瑞之兆。”   三笑真人现在他手下讨生活,察言观色能力一流,听完嘱托就摆开阵势,认认真真跳了一通,把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还在龟背上敲了三下,最后正气凛然地道:“此龟乃是玄武真人坐下豢养,偶然降临黔源,迷失踪迹,贫道受其请托,要开坛做法,送其归位!”   “神龟有这番来历,果然不凡。”顾玉成面露赞赏,然后请三笑真人抓紧时间,赶紧把龟送回去。   他需要役夫修缮城墙,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封建迷信活动上。   往日出场一次就消耗过大必须休息的三笑真人:“……”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笑着把他原谅……   得了明确指示的三笑真人又召来三个弟子,该开坛开坛,该作法作法,尽职尽责地忙活半晌,然后就见那龟缩到壳子里,什么动静都不冒头了。   顾玉成心说可能是缺水了,但他非但没有喂水,反而抚掌大赞:“真人果然法力高深!”   旁观做法的百姓跟着夸赞,把三笑真人吹得仿佛神仙下凡,和玄武真人交情深厚,说送走神龟就送走了。   三笑真人:“……”   那是香火烟气熏得!   神龟既已归位,剩下的就是一具空壳,顾玉成征求三笑真人“同意”后,将龟带回县衙,第二天当众宰杀,炖了两大锅汤,在城楼下免费送,每人一小碗。   龟再大也就一只,没什么肉,这两锅汤全靠调料和芡粉撑着,才没有照出人影。饶是如此,队伍还是排出上百米,人人都想沾点神龟的福气。   至于神龟剩下的壳,因墨色深浓,纹路奇特,被三笑真人拿去占卜了。   龟甲占卜要把壳放到火中灼烧,根据声音和最终痕迹占卜,是以三卦之后神龟壳就焦黑裂开,不能再用。   顾玉成道:“到底是神龟遗蜕,不可轻忽,就磨成粉掺到沙子里,砌墙时一块儿用了吧,保保平安。”   三笑真人急忙咬唇,怕自己不小心tui出来。   这就是他占卜出来的贵人,怎的这么心狠手辣……   有了神龟加持,剩下的修缮工作格外顺利,没过多久役夫就完成任务,高高兴兴地领了糕饼回家。   黔源县再没出现什么祥瑞,但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周边地区出现异象的消息。   顾玉成高举科学大旗,牢牢走在破除祥瑞第一线。对于天生异象之类的,统一归因到附近多山,地势奇特上。老话不都说嘛,山中天气变化快,东边日出西边雨,区区日晕彩虹有什么稀奇的?   对于石头上显字,水中大鱼摇头摆尾好似作揖之类的,多去集市上看看变戏法的和耍猴的,人家不比这些高级?   连着戳破十几处祥瑞后,终于有人跑到县衙报喜,说村中母牛产下一头小牛,遍体鳞纹,毛色青黑,头上鼓着个包,颇类麒麟,绝对是祥瑞。   顾玉成眉头一皱:“别是长藓了还不知道吧?通知村长和里正,带兽医好生瞧瞧,别传染了其他健牛。”   来人:“……”   顾玉成不信邪的名声广为传播之时,他已经开始筹备过年了。   作为县令,顾玉成要祭祀、盘账、准备明年春耕等,每天忙忙碌碌。恰逢腊八将至,他列了单子命人采买,准备和宋家兄妹一起过节。   结果腊八当天,各色豆子还泡在桶里的时候,驿使八百里加急传讯,宝华天子驾崩了。   顾玉成悚然而惊,愣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迅速召集所有人集合,简要说明情况后,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   首先是撤下所有红色喜庆装饰,全体素服,为天子致哀。同时传令全县,告知百姓着素服,罢宴饮,戒百戏。总而言之,一切新年庆祝活动,全部停止。   作为天子任命的官员,他还要穿上特制的麻衣,为天子服孝。   待县衙全体缟素之后,顾玉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盯着半盏凉茶看了又看,猛地想起来——   老皇帝驾崩了,那新皇帝呢?   本朝帝位交接的过程颇为复杂,皇帝驾崩后,新帝不能马上登基,必须三请三辞,做足面子,才会强忍悲痛、勉为其难地坐上龙椅,尔后改换年号,开启新朝新气象。   有鉴于此,天子驾崩的讣闻和新帝登基的快报不是同一批发出,中间会间隔几天。   可是黔源县距离京师相当遥远,即使按千里马的速度算,现在宝华天子也已经驾崩数日了。为什么新帝的消息丁点也没有传出来?   一念及此,顾玉成瞬间后背发凉,噌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   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房门就砰一声被撞开,宋六郎和宋琢冰同时进来,脸色沉凝。   “平王起事了。”   “他发了檄文,已拿下西南五县。”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喜欢今天的收藏数字,2333~   啾啾啾啾啾啾追文的小伙伴们︿( ̄︶ ̄)︿ 第85章 大军围城   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 顾玉成并未多么吃惊,和宋六郎、宋琢冰汇总过手头消息, 便下令紧闭四方城门, 只许出不许进。   与此同时, 衙役倾巢而出, 在城中广发布告,高声宣读, 告诉百姓们平王谋反、战乱将起,在城中躲避才最安全,谁敢趁机作乱, 一律视为同党处理。   西南这地界,历年来就不是很太平, 几乎家家都有地窖, 上了年纪的老百姓更是具备丰富的躲藏经验,现在猛听得平王要造反,慌了一阵儿就关门闭户, 牢牢拘住自家孩子, 尔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顾玉成见此,稍稍放下心来。   他是个做事颇有条理计划的人, 在黔源县当地的官声威望都挺高, 假如宝华天子再多活两年,顾玉成再多出两年时间,他绝对能把全城青壮组织训练起来,拉一支有战力的民兵队伍。   可惜他在黔源经营时间太短, 现在能够完全掌控的只有县衙这一亩三分地,调动不起全城力量,甚至连百姓中是否混有平王的人都不清楚。   为今之计,只能坚守城池,守住一天算一天。   一旦有大军攻城,凭黔源县这点装备和兵力,都不够人一锅端的。   正因为看得清楚,顾玉成心中压力极大,好在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仍是一派沉稳可靠,还骑着马去城中各处巡视,露面安抚人心。   到得傍晚,顾玉成从城楼巡视归来,就碰到宋琢冰拎了食盒在房中等候。   “往日里多得和君哥相赠,今天投桃报李,给你送饭。”宋琢冰笑吟吟地站在桌边,将食盒打开,摆出四菜一汤和两碗米饭,“趁热快吃吧。”   四个菜全是他爱吃的,氤氲着热气,将满室冷清驱逐殆尽。   顾玉成望着手执竹筷的宋琢冰,笑意从眼中漫出,嘴角不自觉勾起。这点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令他整个人像一幅掸去灰尘的画,瞬间鲜活起来。   “琢冰,陪我一起吃吧。”   宋琢冰点点头,和顾玉成相对而坐,慢条斯理地用了顿晚饭。   二人边吃边聊,顾玉成这才知道,宋六郎出去打探消息兼搬救兵了。   “原来五青狼就是宋将军的队伍,难怪威名赫赫,名震西南!”顾玉成大为惊喜,旋即想到自己背后给人扣锅的事儿,心说怪不得宋六郎表情古怪,他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宋琢冰当时提前离开,并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此刻听完始末,笑得不行:“六哥回来就念叨‘负心总是读书人’,哈哈哈,亏他竟忍住了没提。”   看她笑得开怀,顾玉成跟着弯了弯唇,恨不得时光停驻,永远留在这一刻。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薄唇轻启:“琢冰,如果平王发兵攻城,我想——”   “我不会离开的。”宋琢冰打断他,眸光坚定,“和君哥,我会留在你身边。或生或死,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顾玉成霎时间眼眶发热,差点掉下泪来。   他了解宋琢冰,她能这么说,就是看出了他的打算并且不会照办,说不走,就是不走。   说在一起,就是在一起。   “我……”顾玉成开口才发现自己有点哽咽,他想说你还是走吧没有必要耗在这里我们也可能会再相聚,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紧紧握住了那只细白的手。   .   转天下午宋六郎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战况进展。   原来在驿使到达前一天,平王就打出“清君侧,诛妖邪”的旗号,拉起数万大军,浩浩荡荡朝着京师进发了。   和顾玉成这种只能靠写信传递消息的县令不同,平王在京师不乏人手,早就得知了宝华天子病危,朝堂动荡的消息。他筹谋日久,当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只等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入西南,就迅速扛起了早就准备好的大旗。   所谓“清君侧”,就是清除皇帝身边的佞幸、奸臣,“诛妖邪”自不必说,就是要除掉玄鹤子等四个国师,将僧道势力一扫而空。   至于扶持太子,没看宝华天子都不肯痛快传位吗?当然是太子无德,不配为君。他身为天子胞弟,先为天下人除了各路小人再说。   强行占据道德制高点后,平王顺手就把王府周边几个县占了,合为一体,并称“平安郡”,尔后带着次子杨盛,领兵直奔京师,留下世子杨茂镇守西南。   毕竟自古大位之争,重在京师,坐上龙椅就是胜利。西南再怎么样也是偏安一隅,不符正统。   宋六郎咕噜噜灌下两杯茶,抹了下额头的汗,沉声道:“平王给杨茂留了一万将兵,让他荡平西南,我回来的时候大军已经包围了三个县,如果守城不力,很快就能到黔源。”   顾玉成:“……”   一万将兵,这个数字已经接近黔源县总人口了……   宋六郎又道:“好消息是平王下令不许烧杀抢掠,城池占了也就占了,还有夺回来的一天。”   “想必是平王早将西南一带视为自己的囊中物和大本营,故有此令。”顾玉成幽幽地道,“现在我们成了杨茂的磨刀石,只希望这把刀不那么锋利吧。”   自打窥破平王寻铁矿的秘密,他就开始不怎么显眼地囤积粮食,又借着过年的理由大肆采买,现在城中存粮足够支撑两月。若是其他县城给力,说不定黔源县能支撑到朝廷大军平叛亦或宋将军赶来支援。   可惜上天并未听到顾玉成的祈祷,隔天就有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包围了黔源县,要求大开城门迎接世子。   顾玉成走上城楼,就见城外整整齐齐列着支队伍,与城门相距只有五百米左右,步兵包围着正中间的营帐,“杨”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有个高高壮壮的士兵骑在马上,跑到城前喊话,声音极是洪亮:“天子驾崩,妖邪当道!今有平王殿下奉天承运,清君侧,诛妖邪!世子有令,黔源县令速速打开城门,迎将士们入城!否则大军攻城,必要杀得鸡犬不留!”   他边喊边骑马绕圈,显然是在下战前通牒,语气嚣张。   城楼上,顾玉成命人准备好弓箭、滚木等器械,运足目力死死盯着外面的包围圈,看了又看,脸色慢慢变了。   他一挥手,命城墙上三个弓箭手同时射出竹箭。   那士兵虽在射程之外,还是差点惊了马,当即夹紧马腹回了大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六一了,小伙伴节日快乐哟~ 第86章 两方对垒   士兵回营的同时, 有个黑脸武将从左边队伍中飞马而出,朝着黔源县城楼奔来。   他身后几个人看动作显然是要阻拦, 奈何武将骑着马速度飞快, 转眼间疾驰数百米, 尔后弯弓搭箭, 将一支长箭钉进城墙,旋即调转马头返回。   那箭身上捆着块黄色绢布, 颤颤巍巍的,隐约露出点儿墨迹。   两军交战,除了不斩来使之外, 像这种叫阵的、递檄文的,在正式开战之前也不会攻击。是以城楼这边并未放箭, 只是小心拔下箭来, 将绢布解开,等待顾玉成定夺。   黄色不是普通人能用的,百姓家的女子偶尔还会穿个鹅黄衣裙, 皇室中人忌讳更深, 从不与黄色沾边。现在平王刚起兵,他的队伍就用上了黄绢, 显然野心十足。   顾玉成只瞟了一眼就略过去, 视线牢牢盯着对面营帐。   眼看叫阵的士兵回到大营,迅速汇入右边队伍,射箭的武将却从左边拐了个弯才往中间走,顾玉成越发肯定心中猜测——   围城的不是同一路军队。   至少不是受同一个将领指挥的。   他站在城楼上, 视线居高临下,将一里开外的队伍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士兵众多看不到头,穿着也几乎一致,但打头阵的布置明显不同。   左边呈护佑之姿,牢牢将中间营帐保卫起来,并在后方甩出个尾巴,以备突发情况可以及时撤离。士兵持枪的姿势基本一致,显然训练有素。   右边就相对松散一些,士兵排列也没那么整齐,甚至不能按照长乘以宽的方式计算人数,只能大略数出六七百。   一万将士,来了两千人围城。   这两千还分了至少两派,中间夹带着一名世子……   顾玉成掐着手心,心头慢慢火热起来,他勉励众人几句,拎起那块残破的绢布,匆匆下了城楼。   ……   正中间的营帐内   杨茂脸色不愉,沉声道:“雷将军为何这般怯战?莫非你也认为姓顾的小子能呼风唤雨不成?”   “世子息怒。”雷长春躬身道,“末将只是以为,区区一个黔源县,不值得劳动世子大驾。况黔源地偏粮少,只要围而困之,不出十天,就能不费一兵一卒,探囊取之。”   “十天?”杨茂身旁一个清瘦书吏嗤笑出声,“雷将军莫不是以为,只有城中人要吃要喝,咱们在城外的这些就能餐风饮露吧?这人吃马嚼的,哪顿不耗费粮食?”   “城里那些贱民,饿极之时能啃草根树皮,支撑个一年半载的。咱们王府精兵,可都是好米好肉喂出来的,经不起这般磋磨。现在王爷大业初兴,正是一呼百应建功立业之时,非跟着黔源县干耗,不知要贻误多少战机!”   杨茂微微颔首:“邱先生说的是。雷将军你怎么看?”   雷长春:“……”   他都把劝降书射出去了还能怎么看?   然而杨茂和邱先生一唱一和,使劲儿挤兑,默契得雷长春额角都有些抽痛。   他就想不明白了,好端端一个世子爷,怎么这么糊涂?虽说平王殿下带了二少爷发兵京师,那不是因为二少爷自幼习武身强体壮吗?   只要杨茂能老老实实留在西南,等将来平王大功告成,他就是妥妥的继承人,未来太子,何等荣耀风光?   万一事有不协,平王兵败,摊上抄家灭族的重罪,杨茂远在西南,背靠平王府,怎么也有个后路,不至于丢了性命。   可是这位世子就跟中了蛊似的,仗着手中有八千将兵,非要四处出战,甚至放出话来“荡平西南”。   单单如此也罢了,毕竟雷长春是个将军,不上战场不能立功,在后方活动活动还能捞点儿战功。   可是杨茂不信任他!   在雷长春眼里,西南这些小城池都是很容易攻破的,他在这里土生土长四十年,能不知道这地界儿有多穷吗?根本没有守城的本钱。大军压阵之下,肯定会有主动投降的。   最划算的做法,就是劝降,不但节省粮草战损,还能博个好名声。   但杨茂不知道是想打仗立威,亦或单纯对他不满,硬是把大军分散开来,打一地儿派一批驻守,而且在每个城池都放上自己人,俨然有建立据点的意思。   雷长春都不敢说这叫什么事儿,老子在前头造京师的反,儿子在后头造老子的反吗?   “雷将军好大的威风,问个话都要世子好等。”邱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雷长春,到处拱火,“雷将军可是和顾县令商量好了,要来个里应外合?”   听着耳边冷嘲热讽,再看看杨茂谴责戒备的目光,雷长春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   他想说你们是不是猪脑子,这个黔源县令,去年风平浪静的时候就修了城墙,可见是个有成算的人,现在那城墙可是足足加高了一尺啊。   这多出来的高度,要差出多少战损啊!   这样一座城,还只有两千人攻打,当然是劝降更好。   可惜他只是个带兵的,不能跟世子硬扛,只好忍气道:“末将劝降无关私心,乃是为了世子的安全。自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哪里是开玩笑的地方?”   杨茂瞬间沉了脸:“雷将军以为,小王是来开玩笑的吗?!”   “末将不敢!”雷长春急忙躬身赔礼,瞥见邱先生那点得意的白眼,怒火上涌,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还请世子息怒。末将斗胆立下军令状,十二个时辰之内,黔源县令一定会投降!”   邱先生拖着长调,阴阳怪气地道:“军中无戏言呐。”   杨茂眼中狠厉一闪而逝:“若是顾县令不降呢?”   诚然雷长春是父亲留下来保护他的,可是他仗着有点资历能力,不把他这世子放在眼中,甚至想让他时刻待在平王府,就为了完成父亲命令,全然不顾他这个世子要被置于何地。   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他的安全,不过是因为雷家女儿嫁了二弟,想趁个热灶罢了。   营帐中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沉重下来,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灼。   雷长春盯着角落的尘埃看了数息,终于出声打破沉默,双手抱拳道:“要是顾县令不降,末将愿受军法处置!”   “一言为定!”杨茂亲自拿了纸笔命雷长春写下军令状,盖了印将其交给邱先生,“如此,小王便静候佳音了。”   从汪雄之事他就看出来了,那顾玉成不是好惹的,只要他能挺住一天不降,他非趁机解决了雷长春不可!   然而老天这次没有听见杨茂的心声,第二天午时刚到,黔源县就响起了咚咚的鼓声。   闷雷般的鼓声响过四十九下,城门轰然大开。   两方阵营无数人的目光中,顾玉成一身白服,缓缓从城楼阴影中步出。   他身旁落后半步的位置,是做苗女装扮的宋琢冰,手捧官印,眸如深潭。   二人保持着相同步调,一步步朝“杨”字大旗飘扬的营帐而去。   他们身后,城楼上有人运足中气,高声呼道:“黔源县令顾玉成,特来递送降表,请世子亲见!” 第87章 巧舌如簧   “黔源县令顾玉成, 特来递送降表,请世子亲见!”   这句话足足喊了三遍, 在空旷的城门前荡出回响。   围城队伍中泛起小小的骚动, 前排士兵迅速分出一人去中帐汇报。   营帐中, 邱先生神色复杂, 哼了声道:“雷将军真是料事如神。”   雷长春此刻占据上风,压根儿没理他, 只尽力收敛喜色,拱手道:“恭喜世子!现在顾玉成递送降表,黔源唾手可得啊。”   他昨天立下军令状就后悔了, 平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可能背叛, 但是十二个时辰这个时间太死板了, 万一黔源县十三个时辰才来投降呢?   雷长春毫不怀疑,假如真有这种巧合,他会在受降之前被杨茂借口诛杀。   苦等一夜并深刻反思自己在世子心中的地位后, 雷长春甚至做好了如有意外就带着自己手下的兵先躲到深山, 等平王归来再做计较的打算。   现在顾玉成提前投降,他顿时抛去负担, 忠义两全, 还压了姓邱的一头,喜得黑脸微微透红。   杨茂屈起手指轻叩桌面,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视线扫过帐中诸人, 淡淡地道:“不知顾玉成是真降还是诈降,此时下定论,未免言之过早。”   雷长春观他神色松动,主动请缨:“末将请命去会一会这黔源县令,为世子分忧!”   杨茂点头:“有劳将军。”   顾玉成和宋琢冰走到距离营帐两百米的位置,被昨天射箭的黑脸将军拦住,对方粗声大气地道:“某乃世子麾下雷长春,特来迎接顾大人!”   昨天仓促之间,顾玉成就觉对方生得魁梧高大,这会儿近距离接触,几乎整个人都笼罩在对方阴影中,他不慌不忙地错开一步,容色平静:“有劳雷将军带路。”   雷长春一双眼睛自他和宋琢冰身上扫过,道:“顾大人可是真心投降世子?”   顾玉成示意他看官印:“当然。”   “既然如此,”雷长春微微眯起眼睛,“请这位姑娘留步。顾大人自己来就行。”   宋琢冰看看雷长春又看看顾玉成,脸上露出明显的疑惑。她偏过头,轻声道:“%#¥%@&。”   雷长春:“???”   顾玉成用同样的语言回复两句,对她点点头,然后看向雷长春,严肃地道:“雷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姑娘是东苗西苗共推的少族长,愿率九十六苗寨投奔世子。还请将军带我二人同去面见世子,共叙仰慕之情。”   雷长春这才知道他二人叽里呱啦说的是苗语,一时迟疑起来。   百夷地带,能有九十六家苗寨归降,这可是大功啊!   细看那女子,确是苗人打扮,浑身银饰极其贵重,浓墨重彩的脸上依稀能看出苗人特征,眉宇间器宇轩昂,行走时更是气派十足,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柔弱羞怯。   可是……   想到平王曾提起宋家有人藏在黔源县,与顾玉成过从甚密,那宋七娘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不可小觑,雷长春被战功冲得发热的脑子很快冷静下来,坚持要求顾玉成一个人前往中帐。   招降这件事儿是他一手促成,还立了军令状,须得慎之又慎,宁错杀不放过。   否则万一有个好歹,他只能带着手下士兵去深山冒充山里苗了。   看他坚持,顾玉成脸色沉下来,冷冷地道:“但愿雷将军不会后悔。”   说罢扭头对宋琢冰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间或指指雷长春和杨茂所在的营帐。   宋琢冰越听脸色越难看,她先用苗语对着雷长春叽里咕噜骂了一通,尔后抿抿唇,语调别扭地吐出几个字:“你,好胆!”   雷长春对前半截一个字没听懂,但看阵势也知道不是好话,念在这苗女地位颇高的份上,他稍微放缓脸色,劝对方等世子召见再来,“堂堂少族长,何必与递降表的一起觐见?待世子设宴款待,岂不是更光彩?”   一番话说完,对面一男一女都没有反应。   雷长春此时方意识到这苗女丝毫不通汉话,非但不会说,连听都不会。   他有心让顾玉成翻译过去,代为示好,可惜刚明朝暗讽完人家,这会儿根本张不开嘴。   即使张了嘴,也怕对方瞎说一气,颠倒黑白。   正犹豫间,就见那苗女对顾玉成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将官印递出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随后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雷长春心道不妙,急忙追上道:“少族长留个信物吧,雷某也好向世子引荐。”   又对顾玉成放软话头:“顾大人屈尊前来,世子不胜欢欣,扫榻相迎,苗寨之事,还要请顾大人从中调解,最好皆大欢喜。”   他将自己肚里的几个成语倾巢倒出,终于勉强打动这探花县令,上前对那苗女呱唧一通。   那苗女犹豫半晌,手指抚过腰间配饰,最终挑了个小小的弯月形雕花银角,放在顾玉成手上:“¥%……”说罢大步朝着黔源县城门而去。   顾玉成点点头,拿着官印和银角,对雷长春道:“信物在此,但少族长的决定并非顾某可以置喙,现在只有黔源县递降表了,有劳雷将军带路。”   雷长春:“……”   吃了个软钉子,雷长春再没开口,脸黑黑地把顾玉成带到中帐,径自到下首位置坐下。   这帐篷从外面看不高,但里面下挖了二尺,走进去并不憋闷,里面陈设华丽,顶上还吊着六颗夜明珠,在白日散发着浅淡柔润的光泽。   坐在上首的显然是平王世子杨茂,他年约三旬,蓄着短须,身穿贡锦,头戴玉冠,正把玩着一枚小巧的碧玉杯。   在他身后,两名美貌侍女扛着纨扇,一左一右无声侍奉。   营帐下首,和雷长春相对的位置,散坐两个书吏模样的男子,角落还有一烹茶的童子。   顾玉成一眼扫过全帐,收回视线,微微躬身道:“黔源县令顾玉成,拜见世子。”   杨茂原本等得心焦不耐,现在见到害他损了汪雄的县令,才发现对方着实生了一副皮囊,白衣加身不显落魄,反倒添三分风流。   他素爱好颜色,当即将心中不满减去半成,故作悠闲地道:“顾县令押送汪雄,使得好一番雷霆手段,怎么今天不战而降?小王还以为,你要血战到底呢。”   顾玉成长身而立,直视杨茂,在对方审视嘲弄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朗声道: “顾某前来,一为保黔源百姓,二为护世子平安。”   杨茂砰得放下杯子,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顾县令好大的口气!小王上万大军,荡平西南不过数日之间,何况区区一个黔源?”   “世子此言差矣。”顾玉成正色道,“您现在安坐高堂,悠游自在,实则危机四伏。顾某隔岸观火,仍感焚身之痛,世子深处火中,竟无所觉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23:20:51~2020-06-03 23:2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智若愚小可爱 7瓶;4391789、时光倒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冒险劫持   杨茂刷得沉了脸:“放肆!”   伴随着桌上杯盘落地的声响, 雷长春拔剑而起,剑锋直指顾玉成, 大有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气势。   下首两个书吏模样的男子交换了下眼神, 其中一个起身道:“雷将军何必动怒?顾县令只身投降, 足见诚意。纵有三寸不烂, 亦不过口舌之快,听听又何妨?”   两人一个剑拔弩张一个谈笑风生, 呈左右之势向顾玉成施压。   特别是雷长春。他暗恼顾玉成狡猾机变,故意抖动手中长剑,将雪亮锋芒晃到顾玉成眼前, 以示威慑。   顾玉成毫不客气地回视雷长春,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然后转头看一眼那书吏, 附赠同款眼神一枚,趁机从晃眼的剑锋中挣脱出来,哂笑道:“堂堂世子麾下, 就这点糊弄三岁小儿的手段吗?难怪只能看着世子困守西南, 危在旦夕,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闻听此言, 雷长春还好, 邱先生当即变了脸色,小心觑着上首的杨茂,道:“此人明着来投降,实则诡辩惑人, 还请世子明鉴。”   杨茂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脸色阴沉:“危在旦夕?顾县令说的是自己吧。”   顾玉成站在原地,从容取出袖中降表,双手奉上:“顾某所思所想,尽在此物之中,望世子拨冗一观。”   那降表以白色宣纸写就,两页折叠在一起,轻飘飘的,一看就藏不了什么匕首暗器。邱先生觑着杨茂眼神,上前取了降表,恭敬地递过去。   杨茂接过来打开,没看两行眼神就变了。   他沉着脸将近千字的降表看完,脸色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吐出口气:“你所言当真?”   顾玉成直视杨茂:“世子当知,顾某从不妄言。”   杨茂看看他又看看降表,手指在宣纸上轻轻敲击,终于道:“请顾先生细细讲来。”   这称呼的变化迅速被帐中诸人捕捉到,邱先生忙要开口,就见顾玉成环视四周,故作高深地道:“兹事体大,还请世子屏退左右。”   “世子不可!”   “小心有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正是素来不和的雷长春和邱先生,二人难得统一战线,纷纷劝杨茂安全为重。   顾玉成拱手道:“两位不用担心,听闻世子文武双全,有万夫莫当之勇,而顾某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如何能威胁到世子?”   “顾县令才名满天下,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花招?”邱先生狐疑地上下扫视顾玉成,忽然道,“这是何物?”   帐中几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顾玉成腰间挂着个小小的弯月形雕花银角,很是精致小巧。   顾玉成慢慢解下这枚银角,道:“此物为何,雷将军应该更清楚。”   雷长春:“……”   压力迅速转移,雷长春憋得黑脸发红,不得已将那苗女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末将看她气息沉稳,应是习武之人,所以先把人打发走了,留了这东西做信物。”   杨茂摆摆手:“雷将军无须自责,将此物呈上来吧。”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极为不满。一来苗寨归降乃是大事,即便最终不成,也能趁机交好,现在完全是得罪人。二来雷长春自作主张在先,隐瞒此事在后,这般狂妄不驯,怎能让杨茂不窝火?   想到顾玉成在降表中所言,杨茂更觉不是滋味,他将那沁凉银角握在手中,来回转了转,道:“都退下吧,小王要与顾先生详谈。”   雷长春等人俱是吃惊,有心再劝,可是杨茂神情极为坚决,挥手命他们退下。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慢慢退出中帐,到门外等候。   这大帐颇为宽敞气派,站在门口什么动静也听不到。邱先生小步走了两圈,尤为不解,忍不住低声道:“将军可知姓顾的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如此信任他?”   “我哪儿知道?”雷长春瞪他一眼,“我要知道,一碗也不能让你给世子灌下去!”   邱先生:“……”   中帐内,杨茂率先开口:“顾先生何以见得,小王一定会留在西南?”   “天命使然也。”顾玉成笃定地道,“先帝身体疲敝,并非一日一时,王爷此时起兵,看似仓促,实则乃是筹谋多年,深思熟虑之举。他将世子留在西南,自然是认为您适合待在西南。此其一也。”   “世子先机已失,此刻只能据守西南,图谋大业。否则一旦王爷事败,世子身为嫡长,断无活命之理。此其二也。”   “倘若王爷得天庇佑,清君侧,诛妖邪,登上世间至高宝座,令弟携辅佐之功,陪伴之情,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远非他人能比。真到那一日,世子当如何自处?此其三也。”   顾玉成不慌不忙地说着,始终站在距离杨茂三米远的地方,长身玉立,稳如青松。   杨茂坐在上首,神情复杂:“小王身边数十能臣志士,都愿稳住军心,静待时机。”   “他们自然愿意。”顾玉成勾起唇角,“哪朝哪代都不缺文臣武将,世子身边的人,事成可鸡犬升天,事败可苟且偷生,不累子孙。是进亦可,退亦可,如此两全之事,有什么不愿意的?”   “世子只要想想,假如王爷属意于令弟,这些人是什么光景,就当知顾某所言不假。”   杨茂:“……”   他如何能不知?别说父亲光明正大把二弟扶成继承人,就是此刻,因为二弟跟着去了京师,他在西南说话都不如从前好使。真到将来那一日……   “小王与二弟情谊深厚,真到那一日,小王就做个富贵闲人,靠兄弟庇护,岂不比躲进深山与苗夷厮混强?”   顾玉成肃容道:“世子宅心仁厚,行孝悌之道,顾某佩服。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使令弟生性淡泊不慕名利,可是追随他征战沙场的人,想囤居奇货的人,都不可能看着他后退。彼时令弟被众人之利裹挟,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庇护兄长?”   “如今世子困于局中,事败有难同当,事成难共富贵,好比利剑悬于颈项,不可稍有差池。然静待时机,不过是坐以待毙,掩耳盗铃罢了。”   他看向杨茂,神情悲壮:“世子莫非要安然高卧,等着利剑一寸寸落下,直到身家性命掌在他人之手吗?”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入情入理,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扎进杨茂心里,激得他血液沸腾,呼吸加速。等最后一个话音落地,他猛地起身越过矮桌,朝顾玉成走了几步:“先生所言甚是!”   顾玉成心头一颤,就见杨茂停住脚步,站在他身前三尺远不动了。   顾玉成:“……”   “满座文武,没有一个像先生这般为小王着想!先生表中所书,以西南为根本,高筑城墙,屯兵屯粮,甚至得苗人相助,开疆拓土,实在叫人心驰神往!”杨茂眼神火热地看着顾玉成,“黔源县历代官员,都不曾和苗人密切来往,先生如何良策,能将蛮夷降服?”   顾玉成尽力让自己露出得遇知己伯乐的喜悦,好配合此刻气氛:“世子过奖。不敢说降服,合作而已。世子有所不知,苗人逐年壮大,和其他蛮夷摩擦渐多,早有归顺之心。如今东苗西苗,已成一体,少族长便想借世子东风,带族人出山。”   杨茂道:“穷山恶水多刁民,苗夷更是刁横,先生可有十足把握?”   顾玉成眨眨眼:“有。顾某和少族长一见如故,已定下婚盟。苗人重誓约,不会反悔的。”   杨茂长长地“哦”了一声,眼中露出点兴味:“顾先生着实佳婿,苗夷倒是眼光不错。”   “世子过奖。”顾玉成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指指杨茂手中的雕花银角,“此物乃是少族长信物,里面藏有苗寨地图,顾某愿以黔源县和九十六苗寨作投名状,降世子一人!”   杨茂精神大振:“好!”   自打父亲起兵,他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成夜睡不着觉。那些劝他等待的,真是听见就烦,可是让他争抢的,又只会嘴皮子功夫,哪个能像顾玉成这样,非但句句说到他心里,还能拿出份厚厚的大礼呢?   想到将来,杨茂心头火热,忙低头去看那银角,来回试了试却拧不开。   顾玉成伸出手道:“顾某愿为世子代劳。”   瞥到地上阴影,杨茂迟疑一瞬就将那银角递了过去。   他是个惜命的人,但顾玉成的言行打动了他,别的不说,单是降表中的内容,就足堪大用。而且他虽屏退左右,四周仍埋伏着护卫,稍有异动便会杀进来。   最重要的是,这银角很是小巧,还没他的掌心大,藏不了东西。   顾玉成上前一步,接过银角,上下各按三次,然后逆时针转了两圈,就见那银角从中间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子,其上弯弯绕绕地满是标记。   “世子请。”顾玉成将银角还给杨茂,请他拿出地图,并指着一个角落道,“里面有苗人祖辈看守的银矿,是其族中禁地。”   想不到苗夷还有这种好地方……杨茂赞赏地看了顾玉成一眼,小心抽出地图,垂下眼在上面寻找。   顾玉成再次伸出手,口中道:“大约在这座山——”   他伸的是左手,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地图左上角的山峰,半途中却忽然转弯,伸向杨茂肩膀。同时右手闪电般一探,从左臂间抽出根乌黑丝线,两手一勒,将其牢牢缠在杨茂脖颈间,飞快绕了两圈。   “你!”   杨茂骤然被袭,慌乱中一拳捣向顾玉成腰腹,拇指上粗大的戒指豁然弹出寸许长的刀锋,用力扎下。   顾玉成忙着制住杨茂,拧腰闪躲不及,清晰觉出利刃入体,甚至发出噗嗤闷响。他咬牙忍住,硬是将丝线在杨茂脖子上缠了四圈才退开半步,任凭刀锋从皮肉划过,手上猛然发力。   这一勒之下,登时将杨茂憋得脸色涨红,脖子上露出细细的伤口,又迅速被涌出的鲜血盖住。   此时顾玉成左胳膊勒住杨茂,左手握着那黑色丝线,终于腾出手右手捂住腰间伤口。他将衣服往伤处掖了耶,沉声道:“把戒指扔了。”   杨茂拼命挣扎,喉间咯咯作响,两手乱挥,太阳穴高高鼓起。   “世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顾某手中的是苗寨傀儡线,苗人过年杀猪的时候,为了刀口整齐好看,就会用这线从猪头上滑下去,能切得特别平整。”   顾玉成的声音仿似恶鬼,冷幽幽响在耳边,感受到脖子上越来越紧的力道和血液流过的黏腻,杨茂终于将手中戒指甩了出去。   顾玉成丝毫不敢放松,手上加大力道的同时,右手捋过杨茂两条胳膊,确认没有藏东西,才稍稍卸了力气,一字一字地道:“跟我走。”   .   黔源县城楼内   宋六郎焦灼地转来转去:“父亲和哥哥们怎的还不到?和君怎么还不露面?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宋琢冰停下磨刀的动作:“六哥,现在才过去一炷香的时间。”   宋六郎:“……”   他看看燃尽的短香,又趴到城楼垛口处往外看,恨不得把对面那营帐瞪出两个洞。   自打定下这冒险计策,他就坐立难安,一会儿盯着城中百姓,一会儿在城楼上来回巡视。今天顾玉成和宋琢冰出城送降表后,他更是如坐针毡,一刻也停不下来。   宋琢冰倒是沉得住气,回了城楼擦把脸就开始磨刀,没出去看过一眼。   “你就这么放心和君吗?”宋六郎团团转了十几个来回,又回到趴在垛口,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宋琢冰闲聊。   宋琢冰手上动作不停,面无表情地道:“和君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假如有个万一,她就给顾玉成报仇,然后……   “出来了!”宋六郎看到两个人影从中帐出来,低呼出声。   话音未落,宋琢冰提刀而起,握住城楼上早就绑好的绳子,从高处一跃而下。   宋六郎一声惊呼尚堵在喉咙口,就见自家妹妹一手长刀一手麻绳,脚尖在城墙上轻点借力,鹞鹰般落到地上,疾步朝前方奔去。   宋六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卡过了这一章,悄悄更新…… 第89章 艰难等待   顾玉成劫持着杨茂, 一步步从中帐退出。   他牢牢勒着杨茂的脖子,把他当盾牌挡在身前, 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   在他身前, 是平王府的将士和营帐, 雷长春手持长弓站在帐外, 脸色黑如锅底,却不敢上前。   因为顾玉成说了, 一旦有任何人动手,他就先杀了杨茂偿命,看他们如何向平王交代。   众人投鼠忌器之下, 竟是眼睁睁看他拖着杨茂走出中帐,就这么朝黔源县的方向而去。   邱先生一个文士, 面对这种状况毫无办法, 气得想杀了雷长春,低声骂道:“莽夫!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世子现在性命堪忧,可怎么收场?!”   那顾玉成狡诈多端心狠手辣, 不知耍了什么手段, 须臾间就将好好一个人勒得面红耳赤,眼白上翻, 连呼救都来不及。等他们试图营救时, 世子脖颈上已经血迹斑驳糊成一团,极为可怖。   更可恨的是,顾玉成挟世子以令下属,先叫他们远远退开, 鞭长莫及,再让眼前士兵卸甲,不可动手,最后更是拿世子做挡箭牌,就这么扬长而去。   狗屁的探花县令,绑架起人来比山匪还老练!   邱先生恨恨呸了一口,怒瞪雷长春:“平日里夸得上天入地,神勇无匹,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殒命吗?你手里的弓是个摆设吗?”   雷长春:“……”   劝降是雷长春一力促成的,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现在搞成这样,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面对邱先生冷言冷语也只能忍住,边盯着小幅度移动的两人边盘算手头兵力。   至于手中弓箭,暂时只能当摆设。顾玉成和世子靠得太近,没人能在射杀他的同时保下世子。   这强忍的沉默落到邱先生眼里,就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不屑一顾,顿时更加恼火,从牙缝里透出阴恻恻的味道:“雷、将、军!”   雷长春揣着不相上下的怒火回视一眼,闷声道:“难道你不是摆设?再等两个时辰,实在不行就撤兵。”   对方冒这么大风险劫持世子,为的不过是黔源县而已,大不了同意顾玉成的条件,以后杀个回马枪。左右黔源县就在这里跑不了,早晚是囊中之物。   邱先生与雷长春共事数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叫道:“两个时辰?你疯了吧!看世子的伤势,要不了两个时辰他就没命了!现在就撤兵!”   “至少等两个时辰。”雷长春坚持道,“顾玉成没有杀世子的必要,而且他也受了伤,看失血量坚持不了太久。现在撤兵,世子必将威严扫地,以后如何号令众将士?”   邱先生分毫不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都没了还讲究什么威严?顾玉成是坚持不了太久,你看看世子的脖子,他又能坚持多久!”   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奈何一个掌王府兵士,一个握自己兵力,谁也不能劝服对方,只好一边派人报讯一边死死等着。   这会儿雷长春部下的数量和质量都略胜一筹,加上笃定世子没有性命之忧,难得在气势上占了上风:“邱先生且看吧,不出一个时辰,顾玉成必倒。届时群龙无首,正可一举救下世子,攻占黔源。”   邱先生冷哼一声没说话,心想世子就此死了便罢,若是有命活下来,他非让世子把这莽夫大卸八块不可。   或许不用他说,世子自己就得先宰了这莽夫。   二人眼睁睁看着顾玉成和杨茂越走越远,抓心挠肝之际,忽见城墙上有个人影轻盈落地,朝着众人目光聚焦处奔去。   “不好!”雷长春低喝一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往前冲。   险些被带个趔趄的邱先生:“……”   雷长春所料不差,顾玉成确实受伤不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有血渗出,甚至手臂都有些发抖,所以才走得很慢。   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虽然看不见人,但他知道,一定是宋琢冰。   她来接应他了。   自昨日定下主意要诈降,他就和宋琢冰、宋六郎一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推演了无数遍。   如果对方允许他和宋琢冰两人前去,那么劫持个平王世子轻轻松松。如果对方坚持不许,就抗争一下再顺从,然后由他自己发挥。   成了按原计划行事,一旦失败,就尽人事听天命。   这个诈降计划听起来疯狂,却是他们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作为一个县令,没有人比顾玉成更清楚,黔源县没有守城的资本。一旦士兵攻城,他们根本守不住,届时是杀是剐,就看平王一系的人品了。   顾玉成不敢冒这种风险。   与一县人口相比,自己冒险诈降,是个性价比最高的方案。   幸好,他赌赢了。   宋琢冰也赌赢了。   顾玉成悄悄松了口气,正欲放松对杨茂的钳制——被勒了一路,在窒息与半窒息之间来回倒腾,这人已经处在晕厥边缘了——就看到雷长春骑马奔来。   昨天他就是这样骑着马往城墙上射了一支长箭,今天又来,顾玉成当即警惕起来,刷得加大力道把杨茂勒得直翻白眼,同时喊道:“停下!否则!”   这一喊牵动伤口,疼得他暗自抽气。好在响鼓不用重锤,一看杨茂费力挥手,雷长春就勒马停下,高声道:“我不过去,你身后的女人也不能过去!”   顾玉成没有回头,仍是死死勒着杨茂。   这是他唯一的杀手锏,断没有放松的可能。   一旦他出事,宋琢冰也会跟着危险。此时此刻,稳住自己就是保护对方。   顾玉成身后,宋琢冰手拎长刀,在地上划出道长长的痕迹,戛然止步。   这个距离,恰恰和雷长春与顾玉成之间的距离相当。   “我不过去,你也不能擅动。”宋琢冰拔刀在手,同样抬高声音,“顾玉成你听好!从此刻开始,我一步都不会动!雷将军上前一步,你就杀了平王世子!”   “我,必将为你报仇!”   顾玉成今天为送降表,穿了一身白衣,血迹格外明显,那抹猩红从腰间蔓延到衣摆,刺得宋琢冰双眼发疼。   可是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和雷长春遥遥对峙。   宋琢冰狠狠咬了口嘴唇,将涌出的鲜血咽下,眼都不眨地盯着雷长春。   他们三个人现在站在一条线上,顾玉成在两方射程之外,雷长春更在黔源县射程之外,顾玉成手上有杨茂,雷长春手上有将兵,彼此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牵制住雷长春,然后等。   等黔源县百姓从另一道城门撤离,等父兄率援军赶来,等顾玉成……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哪里飘来的薄云遮住太阳,在遥遥对峙的四个人身上投下一层阴影。   顾玉成始终勒着杨茂,身形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双腿在发颤,眼前甚至偶尔模糊,但始终站在原地,没有须臾放松。   假如现在有人要分开他和杨茂,会不会发现他的胳膊已经僵成木头,动弹不得了?顾玉成漫无边际地想着,试图分散注意力。   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为了打动杨茂,他和宋琢冰假借苗寨名头,生造了个“九十六苗寨少族长”的身份。他和苗人关系亲密,手上就有不少银饰,正好拿来用。   为了更可信一些,他们俩还说了通谁都听不懂的“苗语”。   其实那堆叽里咕噜里头,只有十几个词是苗语,剩下的都是他们胡编乱造生凑起来的。赌的就是当地汉人普遍鄙视百夷,认为他们是不开化的蛮夷,根本不会学苗语。   雷长春果然被骗过了,还捎带骗过了杨茂。   他诈降,宋琢冰伪装,这就是真爱吧。   顾玉成边想边借着勒住杨茂的动作,悄悄往他身上靠了靠。虽说杨茂为人不怎么样,但多亏他没胆,不然很快就能发现,傀儡线要不了他的命……   这种线是苗人做傀儡用的,非常坚韧,遇水不散。听起来玄乎,其实和汉人绣娘在皮子上穿孔的线差不太多。   每逢过年的时候,苗人确实会用这种线来分割肉块,但分的都是熟肉,不是生肉。要砍肉切骨,还是用山下买的百锻刀。   或许是因为杨茂在西南待得时间长,所以这种威胁对他格外有效?   顾玉成微微抬眼瞥向天边阴云,心中不期然浮出点小得意。他先带宋琢冰,再拿雕花银角,任谁都会以为二者是他的保命关键,连杨茂都将注意力牢牢放在那银角上。   殊不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他小臂上。   还是不会被磁铁发现、看起来毫无威胁力的丝线。   他竟能这般智计百出,真可谓一得意事了。   顾玉成边想着以后要如何记下此事,边咬住后槽牙苦苦忍耐——   他未来岳丈的援兵啊,怎么还不来?   顾玉成强忍之时,宋琢冰和雷长春也没好到哪里去。   宋琢冰纯粹是心疼顾玉成,雷长春则是看着杨茂受罪,自己心里来回扑腾。   他是个武将,却被王爷留在西南保护世子,不能上阵立功。世子本来就不信任他,现在又因他劝降,受这么大罪。   凭雷长春对世子的了解,他不可能事后安然无恙,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何况还有个姓邱的……   他真的要在这种人手下讨生活吗?   三人各自相望,俱是面无表情,越发衬得最中间面赤眼白的杨茂形容可怖。   他被勒得太久,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用仅剩的力气望向雷长春,期盼他救自己于危难。   可惜雷长春此刻心思浮动,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   杨茂:“……”   他无力地喘息着,忽然听到马蹄声滚滚而来,大地都在颤动。   杨茂心头一喜,是邱先生搬来府中援兵了吗?   他拼命睁开眼睛朝前看,恰见到“杨”字帅旗哗然倒下,他麾下士兵们像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   下一刻,雷长春跨马扬鞭,掉头朝营帐冲去。   杨茂:“!”   援兵到了。   可惜不是他的。 第90章 何其有幸   顾玉成再睁眼, 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他躺在县衙后院常住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褥垫, 身上盖着簇新的被子, 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在他床边, 趴着身形纤瘦的宋琢冰, 背部一起一伏,显然是睡着了。   她微微蹙着眉, 睡得并不安稳,阳光从窗外溜进来,在她蓬松的鬓发上撒下层碎金般的光芒。   顾玉成心头一片酸软, 他躺在被子里,轻轻蜷缩手指脚趾, 感觉了一下自己的四肢, 然后抬手摸了摸脸,确认自己四肢健全五官健康,这才放任自己, 用目光勾勒着宋琢冰的模样。   他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琢冰也好好的,连天气都晴得恰到好处。   何其有幸啊……   自打围城, 宋琢冰连着两天两夜没睡, 待顾玉成烧退后刚趴下,忽然似有所感,猛地睁开眼,就见顾玉成已经醒了, 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宋琢冰顿时狂喜,起身就往门外跑。   顾玉成:“……”   没多会儿,宋琢冰就和大夫一起过来了。   老大夫仔细给顾玉成把了脉,又查看过伤口,满意地舒了口气:“恢复不错,顾大人身体强健,又退烧醒来,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他失血过多,需得小心滋补,最近可不能再做大动作。”   其实顾玉成的伤口不深,未触及脏腑,但他勒杨茂的时候硬划了一下,挺长一块皮肉外翻,他还又劫持又威胁的,导致伤口持续流血,现在就变成了个重伤号。   他自己看不到,还觉得状态良好,实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都没半点血色,任谁看都心惊。   宋琢冰给顾玉成倒了杯热水,问清老大夫注意事项,留下几个药膳方子,然后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方折返回来给顾玉成热药。   顾玉成这才注意到,房间靠窗位置有个小火炉,正小火舔舐着一个深黑药锅,袅袅热气里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儿。   卧槽……顾玉成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嚎。还没开盖就这么重的味道,浓缩成一碗之后得是什么暗黑滋味儿?   然而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宋琢冰很快就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过来:“和君哥,趁热喝吧。”   顾玉成想说待会儿吧,还没张嘴就见宋琢冰俯身靠近他,发丝垂落在他肩头,甚至能闻到股清浅好闻的花香气。   那是他偷着送出去的自制沐浴露,掺了几十种花露。   顾玉成:“!”   他悄悄红了耳根,略显僵硬地由着宋琢冰动作。   宋琢冰此前已帮顾玉成换过两次药,这会儿轻车熟路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放好靠垫,然后端过瓷碗,轻声道:“和君哥,我喂你吧。”   顾玉成正在迷迷糊糊之间,又是头次享受这种待遇,毫无防备就被喂下一大勺中药,待咽下去才觉出一股苦味直冲天灵盖,五官都跟着变了形。   这前所未有的苦味瞬间把他冲清醒了,可是宋琢冰还在喂药,顾玉成一时间竟不知是苦是甜,只好看着宋琢冰下饭,哦不,是下药。   好在宋琢冰用的是个大勺子,几口就喂完了,还拿了个蜜饯塞给他。   人在尝过极苦之后,喝白开水都甜,何况是吃蜜饯?顾玉成从没这般渴望过甜食,忍不住多舔了几口。   这一舔,就碰到点不一样的触感。   顾玉成:“……”   宋琢冰:“……”   宋琢冰红着脸退开,跑出去之前不忘塞给顾玉成一个小瓷碗,里面盛着三颗蜜饯,黄中透红,泛着糖渍特有的水光。   “谢谢七娘。”顾玉成对着背影道完谢,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丝丝红晕,拈起一颗蜜饯放到口中,慢慢咀嚼。   待顾玉成将三颗蜜饯都吃完,又喝了床头的一杯温水,宋琢冰才推门进来,跟他说了说外面的情况。   原来昨天宋将军的部队碰上了从其他县赶来支援的平王府士兵,先行打过一场,才朝黔源县来,故而耽误了些时间。   好在宋将军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又带着两万精兵,从数量到质量都具备压倒性优势,没费太大周折就解了黔源之围,将围城将兵尽数俘虏。   那雷长春自认悍将,可惜遇到的是比他更悍的宋家军,几个回合就被宋三郎擒住,也成了阶下囚,要和杨茂等人一并押解进京。   当时顾玉成不支晕倒,从大军滚滚而来到砍瓜切菜般打败平王士兵,再到接管黔源县,将迁移的百姓接回来,他通通没看到,心中颇觉遗憾:“可惜了,未能瞻仰宋将军英姿。”   宋琢冰心说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口前又觉这话说出来有些轻浮,便道:“和君哥你好好养伤,我父亲忙完就会来看你。他觉得你有勇有谋,甚是欣赏。”   没想到提前得了未来岳丈的青眼,顾玉成心头欢喜,暗道以后提亲应该会容易些。难得独处,他想跟宋琢冰多说一会儿话,奈何体力不足,很快被宋琢冰扶着躺下。   为了诈降一事,顾玉成思虑许久,精神非常紧张。踏出城门后的一言一行,看似从容轻松,游刃有余,实则每一根头发丝都绷得紧紧的,真应了那句“拼尽全力假装看起来毫不费力”,终于熬到援军赶来后撑不住晕倒,精神和□□都疲惫至极,以至于大夫给他翻开伤口清洗上药都没醒。   现在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宋琢冰就在眼跟前,顾玉成唇角微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待他睡熟,宋琢冰悄悄握住顾玉成的手,放在自己手上。   这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能做百般美食,能写锦绣文章,现在却是满掌心血痕,叫人触目惊心。   宋琢冰轻轻抚过最深的那道痕迹,默然无语。   她的和君哥那么爱惜自己,天天养生,头发多掉几根都要吃芝麻补,可是直到晕过去被她接住,这双手都死死攥着傀儡线,怎么也掰不开。   怕弄伤筋骨,老大夫给他灌了麻沸散,又行针扎麻穴,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的手,把勒进掌心的丝线拨出来。   十指连心,和君哥该多痛啊。   宋琢冰手背一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掉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手背上。   她放任自己默默哭了会儿,然后在床边搬了个小榻,握住顾玉成的手,一起睡了。   ……   不知睡了多久,顾玉成被浓郁的香味唤醒,睁眼便见夜色已深,房中燃了支蜡烛。   昏黄光线下,宋琢冰正捧着一碗肉粥,轻轻搅动。   “琢冰,什么时辰了?”顾玉成轻声道。   宋琢冰回头望他一眼,道:“亥时刚过。来吃点东西吧。”   她照旧把顾玉成扶起来,让他漱了口,然后端起粥投喂。   这粥是厨娘用鸡汤煨出来的,粳米和熬了四个时辰的高汤融为一体,里面还有软烂的鸡腿肉和香滑的菌菇,吃起来极是可口。特别是和上一碗苦药相比,简直人间至味。   顾玉成享受着宋琢冰的体贴,胃里美,心里更美,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透着纯然的喜悦:“琢冰。”   宋琢冰抬眼看他:“?”   顾玉成腼腆一笑:“我想叫叫你。”   宋琢冰:“……?”   不知为什么,和君哥好像看起来有点傻的样子……   然而这傻乎乎的样子格外打动她,加上那时不时来一声的呼唤,宋琢冰喂着喂着就觉得有点喂不下去,忍不住绷起脸嗔道:“你再这样,我不喂你了。”   吃个粥而已,怎么跟吃迷魂丹似的,笑得这么……这么甜。   顾玉成眨眨眼,含笑撒娇道:“琢冰~”   宋琢冰:“!”   宋琢冰再也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粥送到顾玉成嘴边:“啊~”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间或幼稚地斗个嘴,好一会儿才把粥吃完。   宋琢冰刚把碗放下,手腕就被握住了。   握住她的那只手还带着伤,也没用半分力气,然而她还是被那只手的主人带着,轻轻靠在对方肩头,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和心跳。   感觉到那只手伸出来和自己十指相扣,宋琢冰一时羞怯,把脑袋拱到顾玉成肩窝,任他叫了好几声也不肯抬头。   “琢冰。”顾玉成轻声唤着,侧头在那柔软鬓发上亲了亲。   要搁在往常,他是万万不会这么冲动的,可是经此一役,他发现自己和宋琢冰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仿佛是彼此缺失的一部分。   人生短短百年,能有这样的伴侣,历经生死还在一起,何其难得,又何其有幸!   此时此刻,意中人就在怀里,乖巧柔顺,含羞带怯,像一朵微微绽放的睡莲。顾玉成只觉心满意足,忍不住低下头,他想——   “咳!”   极富威严的咳嗽声骤然响起,在静夜里好似惊雷响在耳畔。   顾玉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宋琢冰刷得直起身跳到地上,同时反手扶住他,对闯进来的高大男子道:“爹,你怎么来了?”   顾玉成:“!!!”   你怎么来了?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问题?我要是不来,你就被傻小子骗走了!   宋将军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非常不是滋味儿。他今天忙得脚不点地,几个儿子也被他赶得飞起,好容易晚上偷个空想来看看闺女,就顺着唯一的亮光走到了顾玉成房外。   不来不知道,一来……呵呵!   宋将军非常想发作,可惜他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不好怪顾玉成,加上这小子一副面白体虚的样子,好像说话大声点儿都能吹破,更别提上手揍一顿了。   既不能动手又不想对方好过,宋将军转瞬想出个完美的主意来:“小七回去,我在这里照看顾家小子。”   顾玉成:“……”   瑟瑟发抖.jpg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将来提亲恐怕不会特别容易了…… 第91章 正文完结   因为“举止不端”被宋将军撞见, 顾玉成短暂的独处期提前结束,开始在未来大舅哥的照料下夹起尾巴做人。   此时就体现出儿子多的好处了。宋将军一个人忙不过来, 就指挥包括宋六郎在内的六个儿子轮流盯梢。宋琢冰想看人可以, 但是不许单独待着。   顾玉成就这样提前过上了五行轮流转的日子, 好在前五个大约是随了宋将军的脾性, 不怎么说话,盯得也不严密, 反倒送这送那,宋大哥还寻了野山参给他补血养身。   倒是宋六郎憋久了,终于迎来报仇时机, 恨不得把尾巴嘚瑟到天上去,对着顾玉成俨然一王母娘娘, 连拔下金钗划条银河的慈悲都没有。   顾玉成看着毫不掩饰的宋六郎, 幽幽叹了口气。   宋六郎心头一紧:“和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上午这小子就当着妹妹的面说心里不舒服,害他被瞪了好几眼, 现在下午才刚到, 他又要干什么?   顾玉成靠坐在床头,慢吞吞地道:“这几日多得大哥他们照顾, 我心中甚为感激。一想到几位哥哥都成家立业, 琴瑟和鸣,我也与七娘情意相通,就忍不住为六哥发愁。”   宋六郎忽然感到一阵恶意:“???”   顾玉成望着他,眼神悲悯:“家中小辈都已长大成人, 各有婚配,不知六哥想求娶什么样的淑女?”   宋六郎:“!!!”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沦为全家唯一的单身狗了么……   顾玉成年轻底子好,完全放松下来养伤,不过两天就能下床行走。等五行大舅哥轮值一圈半后,他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行动已与往常无异。   恰在此时,黔源县迎来了传旨的宫人。   这次传旨的叫常连,是个新面孔,年纪却不小,看起来和宝华天子从前的大太监方宽相差无几。据说从太子一落地就跟在身边,是实打实的心腹。   现在太子登基,他跟着水涨船高,一跃成为宫中大太监,此次传旨还肩负替天子巡边安抚的重任。   待众人摆好香案瓜果,常连先颁了对宋家的两道旨意。   其一是平冤昭雪,并送来十几车赏赐。非但全家不用再流放,宋琢冰还因护驾有功,额外得了县主封号,可每年领银五千。   其二则是封赏。原来宋将军出京前就得了太子密令,可便宜行事。中途被迫离散后,更是接手驻扎西南的军队,在剿灭平王叛乱中战功赫赫,被封为镇西将军,暂时统领西南一带,等待朝廷委派官员过来后再行交割。其子从大郎宋琢金到六郎宋琢雷,亦各有封赏。   第三道圣旨是给顾玉成的。   他作为一个被贬谪出京的县令,非但没有心怀怨怼,反而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动乱时以身涉险,生擒平王世子,劳苦功高,被狠狠夸奖一番,然后就地得了个正五品的奉政大夫头衔,实职需进京后再定。   奉政大夫是个虚衔,可以只拿钱不办事,算是朝廷给文官的福利之一。至于其他金银布帛等赏赐,因顾玉成有母亲和妹妹在京师,他又是要回京的,便直接赏赐到了她们手中。   “恭喜诸位大人。”常连收起圣旨客套一番,又对顾玉成笑盈盈地道,“陛下口谕,命您在黔源县好生将养,勿要着急回京复命,切切不可亏损身体。”   顾玉成再次谢恩,然后给常连塞了个大红封。   常连久居深宫,一眼就知道这红封分量不轻,加上送红封的人简在帝心,宋家又是绝处逢生更上一层的新贵,心中极为满意,临走前状似无意地道:“陛下深感妖僧邪道之害,欲激浊扬清,以振风气。顾大人智勇双全,嫉恶如仇,大有可为啊!”   顾玉成听得一头雾水,好在他素来沉稳,不动声色地就把这茬客气过去,然后趁没人的时候跑去问宋将军。   宋将军前几天看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提起个“顾”字都忍不住鼻子喷气,恨不得给他一蹶子,好在宋琢冰每日炖汤炖肉地宽慰老父亲,又赶上全家受封这种大喜事,心头畅快之余,终于恩赐了顾玉成一个好脸色:“玄鹤子这妖道祸国殃民,那几个和尚也没好哪儿去,你既不信僧道,将来回到京师,说不得要去处理这些。”   怕顾玉成听不懂,宋将军还捻着手指小声补了一句:“九逍派每年炼丹花费,起码这个数儿。”   顾玉成:“……!”   这些人可太有钱了,难怪新天子要处置僧道。抛开私人恩怨,哪怕只为了国库,都不能放过啊。   ……   三道圣旨下来,整个黔源县衙喜气洋洋。因宋将军职责重大不能回京,宋大郎便带着四个弟弟先行上路,一来回去看看妻儿老小,二来返程时可以把宋夫人护送到西南。   五行兄弟一同出发,还带着士兵,战斗力很有保证,就把俘虏都带上了,浩浩荡荡地朝着京师而去。   昔日的平王世子杨茂也在其中。作为重犯,他得以坐到囚车上,不用跟在车队后拖着两条腿吃灰。饶是如此,杨茂仍脸色灰败,时常垂泪。   他生来就是皇家子孙,身份尊贵,哪怕被请封世子之前,都是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种苦?   □□上的苦倒是其次,精神上的打击更为致命。回想战败之际,生死关头,雷长春拍马调头支援手下,宋琢冰提刀上前接住顾玉成,哪方也没理他。   若非主战场是在他的营地,杨茂少不得要被乱蹄踩踏致死。   幸好很快兵败,他被那宋家六郎拎走,勉强得以苟活。可是进京之后,他这当世子的十有□□要跟父王一起被幽禁,这种日子岂非生不如死?   想到此处,杨茂忍不住落下泪来。要是父王没有起事,该多好啊……   另一头,宋六郎被宋将军扣下帮忙,等顾玉成完全恢复后再带着他和宋琢冰一块儿返回京师。他起初很不愿意,被宋将军训了一顿:“你看看你,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怎么好意思见你娘?”   宋六郎:“……”   这个世界对单身狗真是太不友好了,想当年他悄悄看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是要挨揍的啊……   腹诽归腹诽,宋六郎还是老老实实地每天忙活,并抽空为可能催婚的老母亲采购礼物。   顾玉成也很忙碌,他一边在宋琢冰的照顾下健康养生,一边每天和宋将军联络感情,包括但不限于做新鲜吃食、请教基础拳法、陪宋将军下棋等,终于靠最后一招重新获得了宋将军的青眼。   因为宋将军是个热爱下棋的臭棋篓子,还非常迷信“不会下棋的将军不是好将军”这话,偏又性子倔强不喜欢别人让他,以至于几个儿女曾经像军中轮值一般,靠拳头说话,输的被迫陪他下棋。   现在好了,顾玉成作为一个刚学会下棋的新手,水平与他不相上下,赢起来艰难,输起来诚恳,多么难得的对手啊!   宋将军因此回县衙的时间都延长了,就为了忙里偷闲和顾玉成下两局。   宋琢冰冷眼旁观,悄悄增加了给顾玉成投喂的药膳。   她的和君哥每天都要陪父亲下棋,甚至故意把规则打乱好输得自然,真是太辛苦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顾玉成终于等来了继任的黔源县令,谭明。   这位年过而立的新县令是谭思德的侄子,因为叔父的原因,一直不得重用。现在新朝开启,谭思德跟着起复,他便补了黔源县的这个缺。   因有这层关系,他本人又揣着建功立业的心,双方交接非常顺利。如无意外,未来两年也会萧规曹随,把顾玉成起了头的几项政策继续下去。   与谭明一同来到黔源的,还有位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高僧,觉缘大师。   “不知大师前来,所为何事?如果有顾某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大师不吝赐教。”顾玉成对这位仿佛活佛转世的大师印象不错,他当时得罪玄鹤子还能全身而退,跑到黔源当县令,还要多亏觉缘大师出力,否则他很可能被蹉跎在京师,再难出头。   虽然现在四个国师都被捋了,但觉缘大师本人佛法精深,宝相庄严,往那一站就无人敢懈怠,连县衙几个道士都恭敬以对。   觉缘大师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有礼了。”   宋将军对僧道不感兴趣,但宋夫人因家中男儿成日舞刀弄枪,没少去镇国寺上香参禅,连带着宋将军也和觉缘大师有过几面之缘。二人浅谈过后,才知觉缘大师受佛祖指引,要往西南边境传道,教化百姓。   宋将军颇感纳闷:“大师怎的一个人孤身前来?”   觉缘大师端庄一笑:“佛曰,不可说。”   顾玉成:“……”   众人盛情邀请之下,觉缘大师在县衙住了两天,临走提出把三笑真人带上。   “贫僧观此子与我佛有缘,当得道。”   没等顾玉成发话,三笑真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贫道、呸呸,贫僧愿追随大师!”   但凡方外之人,哪个不知觉缘大师威名?现在大师认为他与佛有缘,那必须有缘啊!他修道快十年了还没有扬名,说不定就是走岔了路!   难怪当初怎么卜算,顾玉成都是他的贵人,原来是应在这里!   既双方有意,顾玉成也不好阻拦,只得备上礼物送这新鲜出炉的师徒二人离开,然后打包行李,和宋家兄妹一起回京。   他伤口结痂已开始脱落,旅途奔波无碍,必须要走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谭大哥留步吧。”   “那愚兄就送到这里,愿贤弟此去京师,大展宏图,鹏程万里!”   “借谭大哥吉言。”   官道细柳下,顾玉成和谭明及县衙诸人互相道别,尔后调转马头跟上宋琢冰和宋六郎,踏上了回京师的路。   此时日已偏西,橘红的阳光铺满官道,为几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顾玉成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骑着骑着就跑到宋琢冰的白马旁边,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顾玉成轻笑出声:“这马儿真机灵。”   宋琢冰看他一眼,放慢速度,由着两匹马并辔而行。夕阳下,两道影子越来越长,渐渐融为一体。   因绕到队伍后面检查所以落后一步的宋六郎:“!”   他打马扬鞭,踢踢踏踏地追了上去:“我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 ̄)︿   后面还有不少番外,但是感觉故事结尾在这里比较合适,就在今天正文完结啦,比心心~2333 第92章 番外1   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月, 顾玉成一行终于重返京师。   他们从黔源县出发时北方天寒地冻,回来时已经春意初现, 浅草萌芽了。   宋府喜气洋洋, 顾家也不遑多让, 老夫人还专门放了上千响的鞭炮, 为顾玉成接风洗尘。   最高兴的还是王婉贞和顾玉荣。顾玉荣尚自懵懂时就与顾玉成形影不离,从没分开过这么久, 她人虽小,却也知道哥哥是去远方吃苦受罪的,为了让哥哥早点回来, 每日勤奋写作业,丝毫不敢懈怠。   现在哥哥终于提前回来了, 顾玉荣认为自己的努力也起了效果, 开心得又跑又跳。   她其实很想扑到哥哥身上去,可是哥哥受了伤,她还长高长大了, 只好独自欢乐, 整个人笑成一朵花,叽叽喳喳地说着分别后的生活。   王婉贞则是悲喜交加, 背转身狠狠哭了一场。她跟女儿留在京师, 对动荡感受得更加明显,早在腊月就被叮嘱闭门不出,唯恐叫作乱之人冲撞。幸好有新天子拨乱反正,京师重又平静下来。   听闻作乱的就是黔源县附近的平王, 王婉贞如何能放心?每天寝食难安,夜夜拜佛祈祷,结果还听说儿子受伤的消息,差点急昏过去。   好在因黔源县距离遥远,信使走得不勤,她前脚得知儿子受伤,两天后就收到驿使报平安的信,知道儿子幸运得救还立了功。   按说该高兴的,可是顾玉成自小就主意大,从来报喜不报忧,王婉贞始终心头惴惴,直到儿子重新站在眼儿跟前,黑了瘦了,人也结实了,她才真真切切把悬着的心放下。   母子三人叙话半晌,王婉贞终于平静下来,洗了脸去厨房做菜。   顾玉荣则搬出自己完成的作业,非常自豪地请哥哥检查:“哥哥你看!这些都是为你完成的作业!”   只见两个藤编箱子里,堆满了顾玉荣写过的字帖、默下的古诗,还有给他写的信——为了让哥哥放心,小姑娘每次都打好草稿再誊抄,一丝不苟。   随手翻过不同的字帖,能明显看到顾玉荣的进步。去年她有的字还歪歪扭扭,今年已经横平竖直有模有样了。   看这数量,肯定不止写完了他留在书房的作业……   顾玉成心头一虚,就见顾玉荣弯腰从床底下扒拉出个大大的蓝色布袋,双眼亮晶晶的:“哥哥,那些是写好的,这些是写坏的!娘说了,要爱惜字纸,所以我都留起来了!”   顾玉成瞬间被巨大的心虚淹没,忙揉揉顾玉荣的小脑袋,真诚夸奖道:“阿荣真是太棒了!”   顾玉荣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出两颗小白牙:“嘿嘿嘿。”   她虽然长大了,可还是喜欢听哥哥夸奖,每次被哥哥夸完,她都能再写十张,不,二十张大字!   待王婉贞做好菜,一家人美滋滋吃了顿团圆饭,就说起了搬家的事儿。   “顾先生全家上下,对娘跟阿荣都很好,可到底没有长住在别人家的道理。”王婉贞含笑道,“现在你回来了,又有御赐的宅子,咱们就选个日子搬出去吧。”   顾玉成:“?!”   他这才知道,原来天子除了金银布帛,还赏赐了他一栋宅子!   那宅子是三进的,很是宽敞,院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最重要的是靠近中心地带,距离将军府只有四条街。要不是京师动荡,什么牛鬼蛇神都浮出水面,被天子狠捋了一批,一般人就是想买也买不到这个地段的宅子。   顾玉成顿时大喜:“搬!明天我就找老师去。”   他正攒着银子要买房娶妻呢,现在正可把省出来的银钱置办聘礼,早日提亲……   顾玉成越想越美,差点笑出声来。   顾玉荣好奇地道:“哥哥,你在想什么?”   “哥哥在想搬家的事情。”顾玉成收敛神色,眼中带笑地道,“等搬过去房间多了,就给你布置一间小书房,专门写作业。”   顾玉荣喜滋滋应道:“好!”   王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