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拯救男二纪事(快穿) 作者:弯腰捡月亮   文案:   在所有故事里,为了推动主角感情或剧情发展,总有男配要做出身心贡献。   他们叫做男二。   大概就是个姑娘游走在各个时空与世界,拯救/治愈那些男二的故事。   食用指南:   原男女主存在感极低,基本不会有戏份。   架空,很空的那种。   作者逻辑废,小甜饼而已,不适合对逻辑有高要求读者,众口难调,不喜点叉,不要骂人。   男主一般都有点不健康,心理/身体。   没系统,没攻略,不是很强调穿越,只是不同的治愈小故事而已。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快穿 爽文   主角:卷耳 ┃ 配角:很多 ┃ 其它:我的男朋友可盐可甜   一句话简介:五分治愈,五分糖。 ==================== 第一卷 捉妖师&白骨精 第1章 白骨精(1)   这是瘟疫蔓延的第十天。   说是瘟疫,不过是因为它会传染,可就症状来看,倒不如说是一种怪病。   得了这种病的人几日之间,身上的皮肤会奇痒无比,过几天以后,身体里会长出枝条一样的东西,那枝条钻出皮肉,长长的拖在地上蠕动,可怖又诡异。   洪湖城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艾草味,书白扶住摇摇欲坠的陈溪,“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陈溪容色憔悴,她一身白衣已经染上了不少泥垢,红唇失了血色,一双白皙的双手被熬药的罐子烫得通红。   “我无碍的。”陈溪轻轻蹙眉,心里焦急。   如今城内瘟疫蔓延,房琛每天带着一队人去山里采药,陈溪就负责看顾这里的病人。   她虽是药谷传人,可如今的病,显然不是普通的药石可医。房琛和她都觉得更像是妖物作祟。   陈溪站直了身子,把手臂从书白手里抽出来。书白的手在空中卷了卷,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   陈溪眼里,总是看不到他的。   把陈溪熬好了的药分给身边的病人,书白身子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落在城门那头。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过来。   卷耳推开城门,两块历经几百年的石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她抬手扇了扇纷飞的灰尘,快速地扫了一眼死气沉沉城内。   宽阔的街道上躺着许多人,还有很多店铺门口挂着惨白的白幡。   卷耳一身浅绿色襦裙,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有些突兀。她剪水瞳落在不远处相互扶持着的两人,眸光微闪。   一身白衣济天下,想必就是女主陈溪了,她身边那个同样身穿白衣的人,应该是房琛和书白其中一个。   卷耳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软剑上黄色的络子,边回想原著里的剧情。   原著里,洪湖城这场怪病持续了一个多月,女主陈溪作为医谷传人闻讯而来,不眠不休的在洪湖治病救人。男主房琛作为洪湖总兵之子也留在这座城里与她共患难。   二人经历生死,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房琛是洪湖总兵之子,总兵府本来看不上陈溪这样普通的民间女子,可洪湖城这场怪病最后是陈溪找到了救治的方法,这才有了嫁给房琛的底气。   至于这救治的方法,就不得不提那个炮灰男配了。   书白看着缓步过来的少女,眸光幽深。   这人,是个捉妖师。   卷耳脚步轻快的走到两人面前,她脸庞娇嫩,瞧着年纪不过刚刚及笄,“这位可是陈姐姐?”   她声音清脆,像是琵琶低语,珠落玉盘。   看她利落的打扮,陈溪虽不懂武,可少女腰间缠着泛着寒光的软剑……   陈溪惊喜,“你是……阿琛找来的捉妖师?”也不怪她语气犹疑,实在是这小姑娘看着不过半青少女的样子,倒不像个捉妖师。   卷耳笑眯眯点头“是的。”她眉目灵动,眼波盈盈,像极了洪湖未出事前波光潋潋的水。   陈溪松了一口气。   这世道妖魔横行,但能对付他们的捉妖师却极少,能自称捉妖师的,必定都是有些真本事的。   陈溪并不会因为卷耳瞧着年纪轻便慢待她。   洪湖城的怪病显然是和鬼怪有关,房琛说请个捉妖师来看看,陈溪自然支持他的意思。只是倒没想到是如此年轻的小姑娘。   陈溪相信房琛看人的眼光,所以倒不怀疑卷耳的能力。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给他们介绍道:“书白,这是阿琛请来的捉妖师,叫……”   她看向卷耳,目光抱歉,“刚才一激动,倒是忘了问这姑娘名字。”   “卷耳,周卷耳。”   周姓,是捉妖师里能力最强的家族。书白扫了一眼像是雨后嫩竹一样的卷耳,神色不辨喜怒。   他长相偏妖异,只是偏偏穿着一身白衣,倒是把精绝殊色压下去几分,平白让人觉得美玉蒙尘。卷耳觉得,这人若是穿红色,应该最是好看。   陈溪柔柔点头:“周姑娘,这是我的朋友,书白。”   那白衣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陈溪这样说,书白只不过淡淡对卷耳点了点头,眼尾狭长,只用眼风淡淡扫她,不怎么待见卷耳的样子。   卷耳好脾气的在心里表示理解,书白是一只白骨精,白骨精肯定不会喜欢捉妖师的呀。   书白是陈溪三年前无意间救回来的,自然也知道书白的身份,如今看他对卷耳冷漠的态度,也只是无奈而已。   书白比陈溪高出一个头,瞧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他浑身几乎没什么妖气,面皮细腻白皙,淡色瞳孔像是含着悯然,不似妖,倒像是仙。   他和陈溪一样一身白衣,长衫似雪,墨发用玉扣扣起一半,额前垂下几缕,容貌倒是比陈溪这个女主更加迤逦。   可这样一个精致的人,下场却是很惨。   几个人寒暄几句,陈溪就回到了正题。   “周姑娘快看看这病,是否有何奇怪之处?”   往日热闹的街道上如今门可罗雀,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病人,陈溪带着卷耳往路边一个店铺走过去。   店铺门口正躺着一个人,面色泛红,他身上挂着几块勉强蔽体的碎布,卷耳本以为是个贫苦人,但仔细看那布料,却又是织金了的锦缎。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大大小小很多抓痕,卷耳反应过来,他这幅破烂的样子,应该是他自己抓的。   血痕不可怕,可那在皮肤上钻出的长长的枝条,让人看着心下发凉。   那枝条伸到陈溪面前,书白皱眉挡在她身前,掌风利落的劈断那妖气四溢的枝条。   地上那人痛苦的**出声,像是砍断的是他的身体一般。   卷耳看了书白一眼,随即伸手搭上那人脉搏,眉间轻蹙。   陈溪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认真的看着卷耳。   过了会,卷耳收回手,神色凝重,“敢问陈姐姐,平时这洪湖城以何为食?”   陈溪想了想,不明白卷耳何出此问,“不过是五谷果蔬,应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地上的枝条缓缓蠕动着,根部扎在人的皮肉里,红红绿绿的液体渗出来,陈溪不忍再看,微微别开眼。   卷耳道:“他们不是生病,而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说话间,卷耳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书白,那人恍若未觉的捣着手里的药,像是没听到这边在说什么。   可卷耳知道,书白必然是知道这病的缘由的,只是命中皆有因果,这些人也算是自食其果。   他不帮忙,倒也不能怪他。   城门口传来踢踏马蹄声,三人应声回头,看到房琛骑着马带着一队人从城门而入。   房琛一身深蓝锦袍,剑眉入鬓,典型的男主长相,一看就是和陈溪这种小仙女非常搭的那一款。   卷耳目光落在书白脸上,他面上温和一片,也转身平和的看着房琛,可卷耳却看到他攥的发白的手指。   装吧装吧,卷耳撇嘴。   “溪儿。”房琛下了马,宽大的手掌牵着陈溪,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甜滋滋黏糊糊,关系显而易见。   房琛牵着陈溪走过来,目光在书白身上停了一瞬,看到在场的第四个人,“可是周姑娘?”   卷耳点头。   房琛眼睛一亮,看他们围着这病患,显然是正在诊治,房琛忍不住急切地道:“周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卷耳又把那问题复述了一遍。   房琛皱眉思索,“洪湖城特产奇多,可吃的东西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样,可是有什么不妥?”   地上的藤蔓缓缓蠕动,卷耳顺了顺腰间软剑上的络子,“我觉得,这洪湖城百姓应该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房琛一愣,“周姑娘是指?”   “他们,吃了藤妖。”   吃了藤妖的人染上这病,一个传一个,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卷耳声音清脆,可听着的人都是背脊一凉。   人吃妖怪,怎么想怎么惊悚。   陈溪面色也隐隐发白,“我就说,用了许多的药,这病竟然不见起色,竟然是,竟然是……”   书白瞥了卷耳一眼,卷耳余光看到,那人嘴角似乎,翘了一下?   白骨精都是千百年的大妖怪,他应该早就看出这些人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会这样,如今说不定是笑话她在这卖弄呢。   房琛皱眉沉思,洪湖城周边有许多并未开采过的老林,应是有人贪图口腹之欲,把还未成形的藤妖当成野菜采了回来,才有了如今的祸事。   这并不是什么瘟疫,而是藤妖的报复。   房琛觉得脖颈有些痒,他抬手轻挠了挠,没太在意,“周姑娘可有医治之法?”   卷耳在地上那人身上贴了张止痛的符纸,“方法自然是有,画几笔符纸的事。”   陈溪目光晶亮。   卷耳斟酌开口,“只是这画符的东西,却不能用普通的朱砂。”   房琛疑惑,“那是需要何物?”   书白也放下手里的草药,目光和卷耳相接。   “便是要找一只比藤妖修为更高的妖怪,以他的血替朱砂来画这符纸。”   卷耳说完,房琛和陈溪的目光一愣,然后齐齐的落在书白身上。   书白什么身份,在场的人都知道。   听完卷耳的医治方法,书白抬眸看着陈溪,自嘲一笑。   这世上,对陈溪来说,总有比书白更重要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前排提示,世界一有黑原女主,之后的世界基本没有原男女主戏份。 第2章 白骨精(2)   今日的日光很足,其实妖物本不应该在这样大的太阳底下晒着,可陈溪在这,书白便义无反顾的陪着她。   如今有了医治的法子,听起来也并不是多难,书白在陈溪希冀的目光里淡淡道:“溪儿想用我的血做引吗?”   陈溪说不出话来。   这三年里,书白不止一次的用命救过她。   书白也跟陈溪坦白过自己白骨精的身份,刚知道的时候陈溪是害怕过,只是他从来没伤害过自己,陈溪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书白的话罕见的有些尖锐,房琛皱眉,“书白,你别逼溪儿。”   陈溪苦笑:“书白,只是……只是用你的血而已,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的。”   那么多人命,身为药谷传人,她不能不管。   书白垂眸,微微勾起唇角,“溪儿既然想要我的血,那书白便给你。”   他一身凉薄落寞,卷耳觉得他要是有耳朵的话此时应该都垂下来了。   陈溪却没发现,闻言她笑意温柔,“我替洪湖百姓多谢你,书白。”   *   那日之后,房琛便陪着陈溪每日上山采药外加照顾病人,两人感情升温的卷耳都能看得出来。   而书白每日只能来找卷耳,他们两个一个放血一个画符,配合的诡异的默契。   书白的两条胳膊上大大小小一堆的刀割的痕迹,盛着血的碗见了底,书白手起刀落,胳膊上便又多了一道口子。   鲜血顺着他白皙的胳膊落入卷耳面前的碗里。   他利落的样子仿佛割的不是自己,卷耳看的牙酸,“你别总那么大力,割破皮肉就可以了。”   使那么大劲儿像是要报复自己一样,也不嫌疼。   书白闻言讥笑,“捉妖师看着妖怪在这放血,竟然还教起手法了?”   “……”   卷耳发现这人在自己面前开启的总是**模式,捉妖师和妖怪不愧是天敌。   放下手里的笔,卷耳看着身边的人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放了半个月的血,书白本就白皙的脸如今更加惨白,他唇上毫无血色,卷耳觉得他那黑瀑一样的长发都失了光泽。   那人不理卷耳,看她画好了符,书白放下血迹斑斑的袖子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绕过她直接往外走。   “等一下。”卷耳皱眉。   书白步子一顿,不耐烦地回头,“做什么?”失血过多,他没那个耐心在这陪卷耳废话。   这半个月来天天放血,书白觉得自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药引机器。   卷耳草草整理了桌上的符纸,她绕过桌案走到书白身前,“伸手。”   “?”   看他没反应,卷耳索性直接上手拉过他的手腕,却被他的体温凉的一惊,“你怎么这么冰?”   少女手心温热,哪怕隔着衣袖,书白仍然能感觉道她温热的体温缓慢的传来。   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凑得近了更加明显。书白忽视那股暖意,把手抽出来,又问了一遍,“做什么?”   他袖子上都是血,落在白色长衫上吓人的紧,卷耳气道:“你伤口还没包扎乱跑什么?”   浑身是血脸色惨白,跟从案发现场跑出来的一样。   这几日书白也算是摸清了卷耳的脾气,这人像个笑面虎,房琛和陈溪都很喜欢她,甜言蜜语的最是擅长蛊惑人心。   倒是没见过她这样,眼里带着薄薄的怒气。   气他,没有包扎伤口。   书白垂眸。   这几日陈溪忙于照顾城中百姓,闲下来的时候也是围着房琛转来转去,并没有关心过他。   书白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陈溪了。最近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这个捉妖师。   卷耳拉着他坐到桌案前,拿了布条给他包扎好,一边跟他道:“你最近失血太多,可别出去乱晃,不然小心被捉妖师捉了可就麻烦了。”   白骨精的心脏可活死人,血可解奇毒,这一身修炼了千百年的皮囊,也有大效用,卷耳怕他如今妖力不够,出去乱转被抓了去。   书白视线落在少女卷翘睫毛上,声音不辩喜怒,“捉妖师不就在我眼前吗?”   白骨精一身是宝,普通人不知道,可捉妖师自然是知道的。   他又道:“你不心动吗?”不心动吗,这一身的血液和心脏。   卷耳给他包好了伤口,却并没放开他的手,她眼珠转了转,视线落在他一双淡色眸子上,笑意甜甜,“心动啊。”   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忍不住怼我,我心不仅动,动的还挺快。   书白危险的眯了眯眼。   卷耳接着道:“不过不是对你的血和心脏。”她眨了眨眼,“比起你的心脏,我对你的脸更心动。”   这一身倾国好容颜,实在是很难不心动。   “……”   “呵呵。”   卷耳搭上他的脉,“这血就放到今天吧,符纸够用了。”她想了想,“回去多吃点枣,补补血。”   “不再存点?”   卷耳翻了个白眼,“你真当你这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人抬眼瞧她,面无表情,“不用算了。”   坐着休息了一会,书白脸色好了一点,卷耳便正色道:“如今藤妖之毒控制的差不多了,只是我还有一个顾虑。”   “不知道这藤妖去了哪?”他接上卷耳的话。   卷耳点头,“不找出他,这病就不算结束。”   藤妖狡诈,若是附在人身上,也够他们喝一壶了。   夕阳西下,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格撒了两人一身,书白身上的凉意散了些,卷耳坐在他对面认真思索,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若是忽略的讨论的内容,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藤妖畏火,明日找个地方放一把火,让城里的人都来围观,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书白淡淡道。   卷耳笑道:“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一笑起来大眼弯弯,讨喜的很,书白看了两秒,拂袖起身。   “我去看看溪儿。”   卷耳撇嘴,在他身后幽幽道:“及时止损啊白骨精,人妖殊途的。”   那人步子不停,消失在长廊尽头。   *   陈溪正在把卷耳送来的符纸捣碎入药,她忙的脸色有些憔悴,看到书白过来便问,“周姑娘可有什么话交代?”   她忙不迭的煮药倒药,并没看到书白惨白的脸色。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注意到了的,只是还有更多的事等她去做,所以书白理所当然的被她忽视。   胳膊上的布条缠的有些紧,却也很好的止住了血,书白牵起一个笑,“她说符纸便画到这,明天瘟疫应该就差不多好了。”   陈溪闻言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想了想,刚要关心一下书白的身体,便被走进来的房琛打断。   陈溪眉眼一亮,看着的房琛的眼睛里再无其他。   书白漠然的看着那旁若无人的两人,转身离开。   *   十五圆月这天,洪湖城里的病人彻底治愈,房琛包下了城内最大的酒楼,四个人难得放松的坐在一桌吃酒。   房琛感慨道:“如今洪湖城恢复往日之貌,多亏了各位的帮忙,这份大恩我无以为报。”   陈溪给他斟了杯酒,“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况且这次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要感谢的是书白和周姑娘。”   卷耳心里有些焦虑,她只知道原著里,书白最后被挖了心脏剥了皮肉,可却并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此时听了房琛的话,只是随便应付着,“应该的应该的。”   酒香醇厚,不过两杯,陈溪就已经脸色酡红,房琛宠溺无奈的道:“让你少喝一点的。”   陈溪轻哼呢喃,满是小女儿家的娇态。   书白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像是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饭也吃的差不多了,房琛抱起陈溪,跟书白和卷耳道:“如今洪湖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二位可四处逛逛,溪儿不胜酒力,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书白本想说什么,可知看着埋在房琛怀里的陈溪,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人都走了,别看了。”卷耳敲了敲碗,清脆声让书白回神。   卷耳能感觉到,房琛在有意的让陈溪避开书白,卷耳猜想男主应该是察觉到了书白对陈溪的想法。   藤妖的毒已经解的差不多了,卷耳没跟房琛和陈溪说藤妖还没找到的事情,免得他们帮不上忙又跟着担心。   今日是十五,妖怪的妖力大减的日子,卷耳道:“我在洪湖城四面都结了界,只要他还在这城内,今晚一定能找到他。”   夜色渐深,卷耳伸了个懒腰,“我们也回去吧?”   星潮闪烁下,月光在两个人身上像是铺了一层淡淡的珠光,书白脸色苍白,卷耳疑惑的看他面色,半晌猛地一拍脑门。   “哎呦我怎么忘了你。”   那结界对普通人无碍,只是对妖物来说像是一道催命符,今晚又是十五,书白如今肯定也难受的不行。   只是这人没事人一样还跟他们出来吃饭喝酒,卷耳倒是忘了他是个白骨精了。   她嘟囔着,“就为了跟陈姐姐吃顿饭,命都不要了?”大十五的出来瞎跑。   卷耳把腰上软剑解下来,双手环过书白的腰,微微抬头,眼睛看着他白皙的下巴,“给你带这个,我的阵法便伤不到你了。”   书白撇了一眼快埋在自己怀里的人,她头上带着梳头水的香,书白语气有些凉,“周姑娘可是终于想起我了?”   卷耳怎么觉得,这语气莫名的怨念……?   她拍了拍书白腰间的剑柄,“云青乖,明天就把你接回来。”   那剑名为云青,此时听了卷耳的话发出呜呜声,最后只得安静的缠在书白腰间。   房琛早就结了帐,卷耳和书白出了酒楼,找了个没人的街道缓步走着,一边等结界的反应。   小路悠长,身旁白衣少年郎,巷里桂花香。   书白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肩膀的卷耳。   捉妖师书白见得多了,只是这样的捉妖师,倒是第一次见。   察觉到书白的视线,卷耳疑惑,“你盯着我干嘛?”   “你为什么不抓我?”白骨精也是妖。   卷耳摇头,“你又没有害人,我为什么要抓你?人和妖谁也不必谁高贵,谁也不能决定谁的生死。”   书白笑了,“平等?你们人不是一向觉得比妖高一等吗?”   卷耳抬头刚想反驳,对上他唇边那一抹笑,神色怔愣。   白骨精笑起来真好看呀。   卷耳刚想逗他,便见书白神色忽然一凌。   卷耳感应到什么,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下,有一个地方渐渐腾起黑色的雾气。   藤妖出现了。   “那是……总兵府?!” 第3章 白骨精(3)   书白脸色一沉,他双手捻了个决,白衣掠过,瞬间消失在卷耳眼前。   卷耳冲他背影喊,“你小心一点啊!今天十五你不要用妖力!”   前面的人早就没了踪影,卷耳心下不安,打算御剑过去看看情况。   只是……   她的剑呢?   “书白!你把我剑还我啊啊啊啊!”   *   总兵府内,陈溪泪雨朦胧的看着眼前的人,哀声道:“阿琛,你看看我,我是溪儿啊!”   在她面前的房琛低垂着头,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着,让人看不清他面色,而在他脖颈处,竟然又长出了一颗人头。   那人头上面布满了深浅的绿色印子,和房琛的头一起,两颗头在一个脖子上,恐怖又诡异。   陈溪看着这样的房琛心痛的不行,她摇摇晃晃的过去想抱住他,那颗绿色的头颅转向她,桀桀笑个不停。   房琛双臂下方又长出两条碗口粗的藤蔓,像是人的手臂一样,猛的窜过来捏住陈溪喉咙,把她拎起,又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身白衣的姑娘此时狼狈不堪,陈溪嘴里弥漫着铁锈味,心下冰凉又绝望。   书白赶到的时候就看到陈溪狼狈的趴在地上,唇角还挂着殷红的血,他目眦欲裂,“别碰她!”   手里快速结印,书白掌风凌厉向藤妖袭去,眼见攻势将要落在房琛身上,陈溪却突然惊恐道:“不要伤害阿琛!”   那藤妖和房琛在一个身体里,陈溪怕房琛有什么意外。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冲过来挡在藤妖面前,书白来不急收手,只收回三分的力,掌风堪堪擦过房琛,书白也被这力道反噬,呕出血来。   那藤妖桀桀笑道:“你有本事杀了我啊,我如今和这小子共体,他这**凡胎,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你一掌!”   书白眉目一厉,十五月光下,他心肺像是被撕扯着,可面上不显分毫,听到藤妖的话,书白凉薄一笑,“你觉得,我会在乎?”   说话间,他五指化作枯骨,掌心生花,妖冶致极。   藤妖先是一愣,而后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贝,“没想到这洪湖还有能活死人的白骨精,早知如此,我便不要这没用的**凡胎了。”   若能挖了白骨精的心脏,再剥了他这一身的皮囊,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书白唇间洇血,闻言冷笑,“你也配?”   骨间生花,书白倾了全部妖力,忽视那股像是要命的痛意,书白瞬间移到藤妖眼前,五指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与此同时的是,房琛的面色也逐渐灰白。   藤妖选了他做宿主,便是同生死。   那藤妖受了刺激,尖啸出声,而此时房琛的身体破开一个又一个的洞,里面密密麻麻长出数不尽的藤蔓。那些藤蔓像是长了眼睛,疯了一样死死缠住书白。   绿色的液体和房琛的血液混在一起,空气里的味道令人作呕。   陈溪看着空中仿佛要同归于尽的两个人,崩溃大喊,“不要!不要!书白你不要伤害他!”   她怕极了,看着房琛破败不堪的身体,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   而空中和藤妖缠斗的书白听到陈溪的话,嘴角牵起一个苦笑。   不要伤害房琛。   那他呢,就该死吗。   房琛的身体装不下藤妖澎湃的妖力,他整个人像是要炸开一般涨红,书白掌心两生花不停,纷纷向藤妖袭来。   这是第一次,书白没有按陈溪说的做。   眼见书白妖力愈盛,房琛的身体涨大了整整一倍,随时都要爆体而亡,陈溪喊道:“书白!你不要伤害他,阿琛死了我会恨你的!我会恨你的!”   书白闻言,手中结印微不可查的一顿,却让那藤妖钻了空子,碗口粗的藤蔓瞬间挣脱书白掌心,朝他的心脏袭来!   月光如水,书白妖力枯竭,再也掐不出两生花。   死亡的气息逼近,可书白却觉得有点可笑,还有些累。   对陈溪来说,不管书白和谁对立,最终被放弃的那个,永远是他。   洪湖百姓如此,房琛更是如此。   他脑海里最后想着的,竟然是奇怪卷耳怎么还没跟上来。   藤蔓钻心的前一刻,空中似有一张巨网落下,泛着金光的箍妖锁死死缠在藤妖身上,掣肘着的书白力道一松。白衣翻飞间,那道身影极速从高空中坠下。   书白耳边响起尖利的风声,可只不过一瞬,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卷耳手中符纸飞出,雨点一样密密麻麻的落在房琛的身体上,里面的藤妖声嘶力竭,“你们以为杀了我这具身体就可以活了吗?哈哈哈哈不可能!”   那颗头颅缓慢的对上陈溪惊恐的双眼,“你这情郎没了心脏,最终只会爆而亡!唯一能救他的方法便是剖了这白骨精的心脏,剥了他的皮肉给你的情郎。”   陈溪震惊的看着他。   箍妖锁逐渐把藤妖从房琛的体内抽出,死亡的前一刻,他桀桀的笑声还响在三人耳畔。   “不是说人最重情吗?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为了你这情郎,亲手剖了那白骨精的心脏!我等着!我等着!”   卷耳揽着书白从空中落地,他浑身是血,整个人根本站不住的往卷耳身上栽。   “诶诶诶?白骨精你没事吧?”   书白两只胳膊僵硬的垂在身侧,白骨僵直惨白,上面淋漓着鲜血。   卷耳急的眼睛都红了。   十五月夜,卷耳最清楚不过对妖鬼来说有多么难熬。   便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着都会痛苦万分,何况今晚他倾尽全力的去和藤妖拼命。   书白整个人没什么力气的靠在卷耳身上,他呼吸有些困难,眼前血红一片,根本看不清什么。   可他听得清楚。   卷耳双手环着他的腰,声音急切,“白骨精,你疼不疼呀。”   你疼不疼呀。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你疼不疼。   刚才对抗藤妖时,陈溪从未为书白考虑,只顾着让他不要伤害房琛的身体。   可陈溪没想过,如果书白不出手,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人都会偏心,陈溪没错。   可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抽离了出去,不痛,只是有点空落落的。   他扣着头发的玉扣不知道掉在哪里,黑瀑一般的长发铺满了肩头背脊,书白双手抬不起来,只低头埋在卷耳颈窝里,“疼。”   卷耳急的不行。   另一头,房琛破败的身体被陈溪抱在怀里,鲜血流了一地。   陈溪头发粘着房琛的血,她哭着喊他,“阿琛,你醒醒好不好,你别离开我啊,我求求你了。”   可这次,书白实在没有过去安慰她的力气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陈溪的哭声让人心烦,书白摇摇欲坠的靠在她怀里,也不知道伤的怎么样。   卷耳看着这两头的状况,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环着书白的手轻轻捏了捏,“你还能走吗?”   他沉默半晌,缓缓地站直身子,离开她的怀抱。   按理说这应该是能走的意思,可卷耳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皱了皱眉,“你这样还怎么走。”   她说完弯腰,抄着书白膝弯,使了两分内力的把他抱起来。书白下意识的搂住卷耳脖颈。   书白在她怀里身子僵硬,最后慢慢放松下来。   总兵府内一片狼藉,卷耳也没想到藤妖竟然附身在房琛身上,如今他那边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卷耳想起藤妖死之前跟陈溪说的话,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书白原来的房间离房琛不远,此刻早就被夷为了平地,卷耳认不得路,索性把人一路抱回自己的房间。   一路上,书白靠在她身上沉默不语,卷耳怕他出什么事,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跟他念个不停。   “我这可是第一次抱男人,我知道你面皮薄,等你好了,可千万别怪我啊。”   书白不理她,等到了房门口,卷耳低头,看到怀里眼睑合上的人心底一凉,她低头耳朵凑近书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在闭目修养。   卷耳抬脚踹开房门,一路奔着床榻过去,然后动作很轻的把人放在上面。   书白面色如纸,那股子仙气没了,倒是真有个妖鬼的样子了。   床铺上有着淡淡的香,和卷耳头发上的味道一样,卷耳把被子展开盖在书白身上,“我去给你抓几幅药。”   她刚欲起身,书白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不用。”   卷耳皱眉,“可你这样不用药不行。”   书白声音嘶哑,“药,对我无用。”   卷耳一瞬间明白了。   传闻白骨精浑身是宝,心脏可活死人,皮囊可焕新生,血液可解百毒。   可与之而来的,便是药石对他们无用,所有伤痛只能死扛过去。   书白还扯着卷耳,手上没有皮肉,只有几根森森指骨,她低头看着这冰凉苍白的骨头,“这手什么时候能恢复?”   “看着吓人?”   “看着心疼。”   卷耳说完,书白目光一顿,不再言语。   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或者说并不是手,只是一把冰凉的骨头。   卷耳怕弄疼了他,只敢轻轻握着,掌心源源不断的灵力给他输进去。   捉妖师五行属火,与白骨精的水系术法正好相反,与书白常年冰凉的身体不同,卷耳一年四季身上都是暖暖的,哪怕是深冬时节,她也不过一件袄裙做做样子而已。   身体渐渐回暖,书白眼睛扑闪着,却不肯闭上。   卷耳把他另一只手也放放在掌心,温声道:“你先休息吧,我不会走的。”   书白有了点力气便又开始损她,只是声音嘶哑,“谁用你陪了……”   虽是这样说,可他终于放心的合上眼睛,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   卷耳灵力不断输进他的身体,回想起今天的事,只觉得头痛欲裂。   陈溪那边状况还不清楚,房琛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再加上藤妖那一番言语,   卷耳总觉得,离书白被剖心不远了。 第4章 白骨精(4)   卷耳在书白床边守了他小半夜,等到他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冰凉的时候,卷耳才收回了灵力。   卷耳抬手放下床边的幔帐,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往陈溪的房间走去。   门口的蓝衣婢女连忙迎上来,“姑娘可算出来了。陈小姐等您有一会了。”   今日天气不好,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水气透皮肤贴到身上带起凉意,卷耳也没打伞,径直往陈溪的房间走去。   从书白那里拿回来的云青挂在腰间,络子随着卷耳的动作晃来晃去,她面上凝重,“那边情况怎么样?”   婢女担忧道:“房大人……不太好。”   卷耳叹了口气。   房琛的心脏曾经和藤妖共用,早就超过了普通人的负荷,再加上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是真的很难保命。   婢女领着卷耳到了陈溪房门口,“姑娘快进去吧。”   卷耳点头,撩开门上棉布帘子,就看到伏在案前的陈溪。   她脸色很差,仿佛一夜之间瘦了许多,两颊凹陷,瞧着可怜。她面前摆了一堆的书,显然是看了一夜。   “陈姐姐,你……”   陈溪看到卷耳过来,眼睛一亮,忙过来拉着她,“周姑娘快来,我请你过来,是想向你求证一件事。”   卷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陈溪面色激动道:“昨晚,昨晚藤妖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目光从桌上的医经扫过,卷耳拧了拧眉,“陈姐姐想做什么?”   陈溪没察觉到卷耳的异样,她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指着桌上的医书,“我昨晚查了一夜的书,才知道原来白骨精的身体竟然这么宝贵,所以有书白在,阿琛就有救了,他就有救了!”   卷耳抿唇,“你是打算……”剥皮?挖心?   陈溪眼睛里泛着泪光,“我知道,你都们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我查过了,剥皮剖心,并不会要了书白的命。”   卷耳艰难道:“可他,陪了你这么多年,你真的忍心吗?”   虽然按照原剧情,这是书白注定要走的路,可卷耳还是心疼。   陈溪,她怎么忍心啊……   陈溪双手捂住眼睛,眼泪慢慢从指缝渗出,她声音颤抖又无助,“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眼看着阿琛去死啊。”   “而且,书白是妖……用他来救阿琛……”并无不妥。   她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卷耳不敢置信。   在陈溪心里,书白的命便比房琛轻贱吗。   “可是你问过书白吗?你有想过,他愿意为了房琛这样做吗?”卷耳觉得胸口闷闷的,忍不住质问。   陈溪喃喃,“当年我救过他一命,他说过,我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我,他会给我的,他会的……”   “是,我会。”   卷耳一愣,回身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书白。听到他干脆利落的话,卷耳绷紧了唇角,皱眉盯着他。   书白视线在卷耳身上短暂停留一瞬间,最终落到陈溪身上,“我可以把心脏和皮囊给他。”   面对陈溪,书白罕见的没了那许多情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陈溪目光灼热,她眼眶含泪,“谢谢你,书白,你放心,我查过很多医书,你不会有事的。”   这些早就无所谓了,书白淡淡点头,“你看着准备吧,有需要叫我。”   陈溪还想再说感谢,可书白头也不回的离开。   书白一身的伤痕未愈,那晚和藤妖的一战并不像看着那样轻巧,他白衣上鲜血斑驳,这些,陈溪都没注意到。   看着他的背影,陈溪蹲在地上大哭出声,“对不起,对不起书白,可我不能没有阿琛,对不起……”   卷耳看了看床榻上面色青白的房琛,轻轻叹了口气。   *   十五过后,房琛的情况越来越差,陈溪每日为他开方服药,以期可以减少换心的痛苦。   换心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是将妖的换给人,这几日陈溪翻遍了医谷带来的书,期望把伤害降到最低。   而卷耳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着书白。   厨房里的小灶上熬着香糯的枣粥,水汽氤氲着卷耳的面容,她大眼睛认真的看着火,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把熬好了的粥倒出来。   “呼呼,好烫好烫。”卷耳摸了摸耳朵,在灶台旁找到棉布隔着,才把那一小锅粥端起来。   她脸上沾了灰,剪水瞳被熏的含着水汽,樱唇轻抿,像是只调皮的猫儿。   “你在做什么?”   卷耳闻声回头,看到书白一笑,“你怎么出来啦。”   她端着粥朝他走过去,“走走回房间,我熬了粥,你吃一点。”   书白换了那一身沾血的衣裳,可依旧是一身白衣,头上没了那枚玉扣,长发有些凌乱的铺满身后。   “我觉得,你穿红衣该是最好看。”卷耳领着他一路往房间走,一边说出自己的想法。   书白跟在她身后,闻言垂眸不语。   白衣,是因为陈溪也总是一袭白裙。   束发,是因为那枚玉扣是陈溪所赠。   可以后,都不需要了。   那些执着在心底的东西就突然消失不见,空荡荡的,除了点酸涩,书白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过。   或许是有个人一直叽叽喳喳的在他身旁。   书白这几天一直住在卷耳这,卷耳也不是讲究的大家闺秀,床留给书白,她这几天一直躺在小榻上睡,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两人进了门,卷耳把枣粥放在桌上,“快尝尝,里面加了我自制的丹药,对你有好处的奥。”   书白坐在另一边,接过卷耳递过来的勺子,舀了一小口往唇边送。   这段日子以来,卷耳一直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书白有时恍惚,她到底是不是一名捉妖师了。   书白垂头,含住手中白瓷勺。   “唉?”卷耳看着低头喝粥的人,他长发从两边垂下来,挡住了大半脸色,卷耳道:“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吧,这样方便一些。”   书白捏着勺子的手指松了又紧,就在卷耳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才听到他淡淡道:“嗯。”   他总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让卷耳总有一种距离感。   书白继续小口喝着粥,卷耳起身到妆台前拿了梳子,走到书白身后,为他轻轻顺着长发。   这几日他身体不好,卷耳总觉得这发质也比初见那日差上不少,长发顺到底,卷耳才想起来,“你有发带吗?”   “没有。”   卷耳挠了挠头,又转身去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条红色的发带。   “我就这一条没有绣花的,你先将就一下?”   书白低低嗯了一声。   卷耳手指轻巧,她把手里的头发在头顶束起一半,用那条红色发带系好,满意的摸了摸书白的脑袋,“我真是手巧。”   她梳好了头发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两手托着下巴,书白抬眼瞧她,看到卷耳瞳孔里清晰倒映着自己。   “白骨精呀,你这么好看,妖力又高,干嘛在陈姐姐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呀。”   书白似笑非笑,“不然我吊在哪?你身上吗?”   卷耳眨了眨眼,“也不是不可以。”   “你吊在我身上,我每天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不给你穿这样寡淡的白色,我要买很多红衣服送给你,然后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描绘的太有画面感,书白撇卷耳身上那嫩绿色的长裙,“我穿一身红色,你一身绿色,你觉得我们站在一起合适吗?”   卷耳:“……”   她鼓了鼓腮帮子,像是认真思索起来对策,书白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竟然有一瞬间也在想这样一红一绿站在一起该怎么办……   “笃笃——”书白敲了敲桌面,卷耳回神,“嗯?”   “按着时间,明天就可以换心了。”书白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卷耳撇嘴,“我知道。”   她看着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书白却觉得心底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浓烈炽热。   她在担心他。   书白反过来,不怎么熟练的安慰她,“死不了的。”   到底是谁要被剖心啊。   卷耳思忖片刻,“我自然知道,对于妖怪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心脏,而是妖丹。”   妖丹不灭,这条命总能保住的。   只是该收的痛苦一点都不会少。也是经此一事,书白才会对陈溪彻底放下。   “帮我个忙?”他指尖枯骨捻了捻,带着莫名的美感。   卷耳疑惑,“什么?”   “剖心之后,把我送回不哀山。”   不哀山是白骨精一族的老家,卷耳闻言倒是不奇怪,“可以。”   没了心脏的书白妖力也基本丧尽,仅凭他自己,肯定是回不去的。   不过……   卷耳挑眉,笑道:“你就不怕,这一路上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书白语气凉凉,“我拼死一搏,你打不过我。”很有些瞧不起她的意思。   卷耳翻了个白眼,“怎么一天打打杀杀的,我说的做些什么不是指这个。”   她看着书白眉目如画的脸,不禁感叹,真是个大美人呢。   “那你指什么?”书白拧眉。   卷耳推开桌上碍事的碗碟,上半身趴在桌子上,脸和书白凑的极近,红唇开合,“我指的是,我怕我忍不住对你做些什么。”   她视线落在书白淡色的唇上,很没出息的咽了下口水。   “……”   她的意思实在太过明白。   书白长这么大也就和陈溪一个女孩子接触过,可她性格和卷耳完全不同,更不会说这些话来逗他。   书白闭眼靠在椅背上,半晌,低笑出声。 第5章 白骨精(5)   书白脸上难得带了笑,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不过在卷耳这几天的照顾下,他倒是恢复的比想象中的快。   卷耳还欲说话,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周姑娘,陈姑娘请你们过去。”   卷耳抿唇,“知道了。”   这时候陈溪让他们过去,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竟然这么快。   卷耳蔫蔫的,“陈姐姐大概是准备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陈溪不分昼夜的查医术熬草药,就是为了这一天。   书白的双臂已经恢复了血肉,只一双手还是枯骨的模样,他闻言微笑,“那便过去吧,别让她等着了。”   我欠她的,都还给她。   卷耳恍惚发觉,书白好像很久不叫陈溪“溪儿”这样亲近的称呼了。   *   卷耳有几天没见过陈溪了,这些天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守着房琛,如今看到她形容憔悴的样子,卷耳心绪复杂,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陈溪看到来人,无神的眼睛里才燃起光亮,“书白,周姑娘。”   她手里还捏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弯刀,刀刃泛着冷光,卷耳反应过来那是做什么用的。   剖心剥皮,她竟然真的能下手。   书白神色淡漠,他走进房间,随意的瞥一眼陈溪手里的刀,“你来还是我来?”   他没什么废话,看向陈溪的目光也凉薄的很,陈溪心下酸涩,“我……我来吧。”   “呵。”书白淡笑。目光落在陈溪紧握着刀的手上。   这双治病救人的手,有一天,也会去剜别人的心脏。   卷耳看着那奇特的刀尖皱眉,“这刀为何做的如此奇怪?”   “医术上说,这样的刀,剥起皮肉,更……更利落些。”陈溪艰难说完,对上卷耳复杂的眼神,羞愧的低下头。   房琛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根本包扎不了,她也是没办法。   卷耳胆寒。她还想说什么,书白抬手拉住她,“你去外面给我护法。”   剖心时妖气四溢,难免会招来各种鬼怪,必须要有灵力的人来护法。   这些卷耳自然懂,她沉默半晌,艰涩道:“……好。”   这是书白自己的路,他必须要走完这一步。   卷耳并不能改变注定发生的事情,她要做的,只是在一切结束后,拼命的对书白好。   书白淡淡一笑。   卷耳推开门走出去,室内就只剩下陈溪和书白两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书白看着陈溪。   “三年前你救过我,所以这次,我把这命还你。”   书白道:“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   过了许久,陈溪轻声答应。   *   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味道带着甜香,引来许多对白骨精觊觎的妖怪。   院子周围的老树哗啦啦的响,卷耳皱眉,手落在腰间抽出银白的软剑。   卷耳目光落在虚无一点,声音坚定,“今日有我在这,便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她话音刚落,身侧便有一股妖力袭来,卷耳转身躲过,手中软剑崩的笔直,卷耳看准方向用力甩出剑芒,树下有有哀嚎声传来,卷耳冷笑,“不自量力。”   门内的血腥味渐浓,门外,卷耳手中的长剑沾满了妖物的血,一下午的时间,不知有多少妖物死在剑下。   捉妖师本就是妖物的克星,她最清楚妖的命脉与死穴。   不大的院子里黑气沉沉,妖气四溢,屋内传出压抑的闷哼声,卷耳握剑的手捏的死紧。   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若不是真的忍不住,他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卷耳抬剑,用尽全力斩下眼前妖物的头颅,那妖物尖啸一声,身体猛然炸开,妖丹在一片血雾里落地,卷耳蹲下身用符纸包好,用力捏碎。   地上还有许多这样的符纸碎片和粉末,四下安静下来,卷耳长发飘在背后,一身绿裙染了血污,可她眼睛明亮,仿佛没有一丝疲惫。   她在守护她要守护的人。   过了一会,门内传来陈溪疲惫至极的声音。   “周姑娘,进来吧。”   天地寂静无声,再无妖气涌动,卷耳收回云青,她把剑缠回腰间,抬手推开房门。   血腥味扑面而来,房琛依旧躺在床上,他全身都缠了许多细布,面色虽然依旧青白,却比上午好了许多。   卷耳的目光在房琛身上落了一瞬便收回,她看到床尾靠坐合目的人。身子一僵。   书白浑身是血的靠在那那轻轻喘息,长发凌乱粘在脸上。身子轻颤。白衣凌乱的散开,却不见皮肉。   触目所及,全是红色血污,森森白骨。   卷耳走到书白身边,看着他一身的伤,不知道从何下手。她欲言又止,却说不出话,只有眼眶微微的红。   陈溪正坐在房琛身边,语气疲惫又欣喜,“我成功了,阿琛,你早点醒来,好不好?”   房琛还要很久才能恢复正常,陈溪紧握着他的手,突然察觉到什么,看向眼书白和卷耳,抿唇低声道:“多谢你们。”   卷耳不理陈溪,她抬手轻捻开书白脸上沾了血的发丝,那人睁了眼,有些涣散的瞳孔里印出卷耳的脸,勉强牵起一个笑。   “没事了。”他轻轻道。   卷耳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温热的液体滴在书白掌心枯骨上,书白手指动了动,听卷耳道:“我带你走。”   她今天在外面杀了一下午的妖怪,不累也不怕,可如今看到书白这个样子,却忍不住的想哭。   书白眸色干净,点头,“好,你带我走。”   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的地方,皮肉被陈溪割下来,心脏剖出,此刻连呼吸都痛。   陈溪应该是给书白用过了药,他身上的伤口好在不再流血,卷耳伸手,帮他把衣服系好,盖住身上的嶙峋白骨。   卷耳像上次一样把书白抱起来。   书白皱了皱眉,他双手根本抬不起来,头轻轻靠在卷耳肩上,有气无力的笑,“你怎么,总像……抱女人一样抱着我……”   卷耳眨去眼里的泪意,“抱女人怎么了,你瞧不起女人?”她脚步不停,带着他一步步走出总兵府,没有回头。   从此,他们和陈溪不会再见了。   书白忍着疼,可仿佛如释重负般轻松。   身后的房间里,陈溪目视着两人消失在门口,良久眼泪从面上滑落,她轻喃道:“对不起。”   *   卷耳抱着书白走的平稳,书白靠在她怀里,看她熟练的动作,“你这么熟练,是抱过多少人?”   卷耳勉强笑了笑,“你猜。”她抱着书白跳上云青,软剑虽韧,卷耳却稳稳的踩在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稳。   卷耳低头温声道:“抱稳了。”   她话音刚落,云青瞬间腾空,一瞬间带着两人升了百丈。   御剑飞行对御剑者的熟练度要求极高,也不是没有修仙者在御剑中在御剑中不慎掉下来的,舒窈以前管这个叫剑祸。   云雾缭绕里,卷耳能感觉到手里的人比上次更轻,说是抱着个人,更像是抱着一副骨头架子。   卷耳按了按手下书白的肋骨的位置,却总觉得手感有些不对,像是缺了一块骨头。   书白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扫她一眼。   不哀山在大陆最北端,卷耳御剑行了一整天,在太阳彻底落山前,终于到了不哀山门前。   甫一落地,云青便自动缠回卷耳腰间,剑柄上的淡黄色络子轻轻晃着,秀气灵动。   卷耳抱了书白一天,手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了,可她没有把他放下来的意思,书白先松了松揽在她脖颈间的手。   书白低声道:“就到这吧,剩下我自己走。”   卷耳毕竟是捉妖师,不哀山是白骨精的地盘,书白自然不会让卷耳进山,他如今没什么力气,怕卷耳会有什么意外。   卷耳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把书白放在山门口,他自然有办法联系山内的族人。   她弯腰轻轻把书白放下来,不哀山上终年飞雪,他身上一片的冰凉。   书白唇色苍白,轻轻靠在卷耳怀里,“我这次回山,直到恢复前,都不会出来了。”   而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五年,十年,抑或是二十年。   卷耳抿唇,“我知道。”她声音有些别的情绪,书白心里一顿。   书白还欲开口,卷耳声音响起,缥缈却温柔,“白骨精,等你好了,我便再来寻你,我家在江南,你一定还没看过那里的景色呢。”   “五年,我们用五年作期限。”卷耳道。   风雪盖了卷耳满头,卷耳低头,看着书白攒了星海的眉眼,雪夜下愈发美的心惊,卷耳忍不住凑近他,樱唇轻轻印在书白的眼睛上。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来江南找我,好不好?”   书白长睫轻颤,良久,他轻轻道:“好。”   “下次见面,便不要再穿白衣了,那个不如红色好看。”   “好。”   “陈姐姐对你不好,你以后不要再喜欢她了。”   “好。”   “书白。”   “嗯?”   卷耳抬眸看向山顶,应该是有人察觉的捉妖师的气息下山来查看,卷耳不能再多留。   似有谁在耳畔轻喃,书白意识混沌的前一秒,听到有人在他耳边道。   “书白,我期待下一次相见。” 第6章 白骨精(6)   绿倚春衫薄,三月江南里,樱落漫天,随风纷纷。   卷耳不怕冷,三月的天气里,她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窄袖衫子,下半身是同色的半裙,头发松松束着,倒像是京城里的娇娇小姐的打扮。   娇娇小姐眼帘微抬,百无聊赖的翻着手里的不哀志。   这几年,周家俨然成了捉妖师家里最强的一支,这世道妖魔横行,捉妖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便有许多捉妖世家动了联姻的心思。   只是卷耳曾有言,若想娶她,必须要那混沌海的恶蛟龙角做聘礼,一时间倒是杀退了几波凑热闹的人。   五年过去了,双十的姑娘少了点跳脱,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和温柔来,蝶夕推门进屋,看到卷耳手里的书,不禁奇道:“姑娘最近怎么对不哀山有兴趣了?”   卷耳翻过一页,接过蝶夕手里的茶,温声道:“打算过去看看。”   蝶夕自然不会对她的决定多问,给卷耳倒好了茶,蝶夕嬉笑道:“如今这么多人想要娶你,你去了不哀山以后可千万别出来,不然不知道要被那些媒婆掳到哪里去。”   卷耳无奈,“哪有那么夸张。”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卷耳起身,“这段时间有人来敲门的话,不必放他们进来。”   蝶夕应是,卷耳满意的挥了挥手,“走了。”   她动作洒脱极了,一转眼间就没了身影,蝶夕怀疑自己看错了,不然怎么会觉得卷耳有点心急呢…..   *   不哀山终年被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卷耳到山门前的时候,天色刚黑。   守山的是两个瞧着年纪不大的白骨精,卷耳甩了几张符纸过去,那两个人便软软的昏睡了过去。   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声,卷耳没用灵力,慢悠悠的往山顶走。   她上次送书白回来也是这样的大雪,五年过去了,今日的雪依旧下着,仿佛这五年来从未停过。   “也不知公主会被送给谁。”前面路上有一名素衣女子声音传来。卷耳步子一停,后退一步隐在林中。   那女子身边的同伴也同样小声道:“谁知道呢。也不知道把公主送来到底有什么用,这白骨精都是没什么感情的,哪比得上我们狐妖?”   “我可是听说这白骨精都是中看不中用呢。”其中一只狐妖说道。   她同伴睁大了眼睛,“哪方面?哪方面不中用?”   “哎呀你烦死了,明知故问干什么……”   旁听了一切的卷耳:“……”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卷耳从林中走出,她理了理沾了枯叶的裙摆,一边思索刚才两人的对话。   她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   妖族常有结盟之举,应该是狐妖一族欲与白骨精结盟,所以送来了这许多年轻貌美的小狐妖,希望能用美**惑一下。   卷耳想象了一下书白抱着一只小狐妖卿卿我我的样子,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你如今恢复的怎么样了。”卷耳喃喃,眼睛眨了眨,看着下山的两个小狐妖,若有所思起来。   *   此时的书白刚到江南。   吴侬软语,花落满天,这里的生机是不哀山终年的白雪比不了的。   五年过去了,岁月并不会在他的身上显出一丝一毫的痕迹,书白和当年在洪湖时并无二样,唯一的区别便是,他早已不穿白衣。   书白长发半束,红色发带上带着隐隐的暗纹。墨色衣袂翻飞,一派云端高阳之姿。   书白抬头看了看上面的“周府”二字,抬手轻扣了几下门。   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可一双眼睛里却带着隐约的光亮,在白皙的脸上格外生动。   “我说了,卷耳不在家,你们这群给她求亲的人能不能别来了,怎———”大门打开,蝶夕不耐烦的声音在看到来人时一停。   男人眼尾狭长,淡色瞳孔里带着还未褪去的情绪,整个人用精致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咳……这位……公子,你找谁?”蝶夕回神。   书白的伤其实才刚刚养好,只是他急着来江南,便不管不顾的过来了。   蝶夕平日里只照顾卷耳起居,并不能分出妖和人的区别,是以看到书白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你也是来向卷耳提亲的?”   书白声音辨不出情绪,“怎么?很多人来向她提亲吗?”   五年不见,这小捉妖师还有这能耐了?   蝶夕站在门里,并没有让书白进来的意思,如今听到他质疑自己的话,更是不满。   他虽长的好看,可在蝶夕眼里,可比卷耳差远了。   她气不过,就和书白隔着一道门,絮絮叨叨的跟他讲了半天卷耳有多么受欢迎。   “要是想求娶卷耳,必须要斩了混沌海里蛟龙的龙角做聘礼才行。”   书白眸光随着她的话越来越凉,“所以,让她出来见我。”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蝶夕道:“卷耳她不在府里。”   “去哪了?”书白定定的看着蝶夕,眸光沉沉。   看吧,说是不是来求亲,却偏偏对卷耳的行踪这么上心,蝶夕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她去不哀山了,你去那边寻她吧。”   书白:“……”   翻涌如海潮的情绪就这样平息,此时的他不止眼里带笑,就连唇角也微微勾起。   蝶夕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一会生气一会笑的,她扬了扬手打发他走,“走吧走吧,卷耳不在,你便不用进来了。”   书白看了眼面前没什么智商的蝴蝶精,转身就走。   嗯,既然是去找自己的,书白决定原谅她让自己白跑这一回了。   *   卷耳把不哀山逛了个遍,也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不会死了吧。”卷耳撑着下巴,蹲在一条河边轻声嘟囔。   雪更加大了,卷耳系在头上的发带松松挂着,一阵风吹过,浅碧色发带飘然落水。长发散开,卷耳微愣。   水流有些急,等卷耳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发带早就被水流冲出老远,卷耳撇嘴,“你家的河还真是跟你一样讨厌。”   卷耳把头发拨到耳后,没什么形象的坐在地上,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地面上竟铺了一层细白的骨头。往远一看,少说也铺了百米。   再仔细一看,那些骨头细白带着弧度,像是肋骨。   死人堆也不是没见过,一地的骨头倒是吓不到卷耳,她甚至蹲下身来,认真的挑了一根漂亮的骨头。   月光盈盈下,河水清澈见底,卷耳用那根捡来的细长肋骨把头发挽起来,一边轻声道:“这位朋友,多谢你啦。”   自己随便用了别人的骨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跑了一天也没找到书白,卷耳怀疑他的伤应该没养好,指不定躲在哪个地方昏着呢,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打算打道回府。   大不了明年再来一次。   卷耳像来时一样原路下山,一路上倒是没再碰到那两个小狐妖。   主山路不长,卷耳步子轻快,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巍峨山门。   这一边,书白刚到不哀山,刚才被卷耳打蒙、刚幽幽转醒的守山人见到书白刚想叫人,就被书白一个掌风又吹晕了过去。   书白一身的伤养了五年,近日不过刚醒,长老并不赞同他出山寻人,所以这次书白是瞒着他们出来的,自然不能让守山人见到自己。   风雪迷人眼,书白刚往上走了两阶,便看到前方浅绿色的身影。   他脚步一僵,整个人定在了原地。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而卷耳抬眸,同时也看到了书白。   肋骨带着弧度,挽起头发来有些松,卷耳抬头时有几缕发丝落下来垂在肩头。上面沾了一层薄薄的雪花,随着她的动作,又飘起飘落,最后在她交领处化掉。   江南一行,书白听了太多关于卷耳的故事。   一家有女百家求,书白曾觉得那不过是人与妖对她的谬赞,可如今她顾盼回眸,身后山河为她做衬,岁月悠长飘渺在她眼中,微微一笑里,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她长大了许多。   舌尖轻轻抵住牙根,书白压下那股情绪,不怎么正经地挑眉道:“倒是不知,什么时候捉妖师也能在我不哀山随意出没了?”   卷耳看到山门口的身影,他穿了一身的黑色,像是嵌在冰雪里浓墨的一笔,而他眸中暗色涌动,极致的黑与白之间,带着壮阔之极的美感。   卷耳有些说不出话,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一改刚才慢悠悠的步伐,几乎是几步跑下来扑在他怀里。   他身上依旧冰凉,卷耳紧紧抱着他的腰,半点不松,语气惊喜,“你的伤好了?”   书白抬手环住她的肩头,声音调笑带着点无奈,“本来是好了,不过被你这么一撞,我觉得我还需要再养几个月。”   卷耳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她等了一会才退开身子,眼睛晶亮亮的看着他。   那双剪水瞳中太过纯净,里面的喜悦和种种复杂的情感一览无余,让书白难以抑制的腾起一股悸动。   书白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她如画眉眼,怡然绰姿,最后目光落在卷耳有些松了的发髻上,缓缓眯了眯眼。   “你头上的这骨头,哪来的?”   他语气有些危险,卷耳有些莫名。 第7章 白骨精(7)   卷耳摸了摸头上被她当作簪子的骨头,“你说这个?我河边随便捡的,看着倒像是条肋骨。”   书白幽幽看着卷耳,“你去姻缘河了?”   “姻缘河?”卷耳想了想那条山沟里不怎么长的,鬼气森森的河,实在是难以把它和姻缘两字挂钩。   “是见过一条河,怎么,这骨头不能随便拿吗?”   星河斗转下,书白声音温凉:“姻缘河顾名思义,是一条与姻缘有关的河流,”   “凡我族男子,在成年后便要挖出自己的一根肋骨扔在姻缘河旁,等待他命定的人将它捡走。”   卷耳闻言一愣,睁大了眼道:“糟了糟了,那岂不是说我拿了这根肋骨,便要和他的主人在一起?”   卷耳莫名觉得身边气压低了几度。   书白勾起一个有些森然的笑,“是啊,不如让我看看,你选了哪个命定之人。”他手落在卷耳的头发上,伸手把那根肋骨抽出。   冰凉沾着雪花的长发落在他手上,触感竟然意外的好,书白留恋了一秒,才把手伸回来递在眼前。   他眼里的冰霜在仔细看过这根肋骨后,神情带着点诡异。   凡他族男子,那自然也是包括他……   卷耳看着他一言难尽的面色,突然有一种预感。   “这肋骨……不会是,你的吧?”   书白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方才的气焰消失不见,颇有些僵硬的“嗯”了一声。   卷耳:“……”   一秒,两秒。   “哈哈哈哈哈哈书白你笑死我了,你竟然也把自己的肋骨拆下来扔在河边,等着哪个小姑娘捡起来?”   书白本来有些尴尬的的情绪更加复杂了,他有些无语,“有那么好笑?”   卷耳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本来就很好笑啊,哪有人的姻缘要靠这种方式来证明嘛。”   书白神色莫名,口中那句“我觉得这个结果很好”最终没有说出。   他抬手把卷耳的长发理顺,又用那根肋骨重新给她挽起。   卷耳嗫嚅,“你干嘛?”   既然这肋骨有这样的寓意,干嘛还用来挽发。   书白淡淡道:“你若不信这样的姻缘,这肋骨便没有那样的含义。”   卷耳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他们也算是久别重逢,卷耳不再跟他研究肋骨的事情,“你跟我说说你这五年怎么过的呗。”   她大眼忽闪,像是精灵。   书白道:“上山再说。”   卷耳闻言点头。如今找到了书白,卷耳自然不着急回江南。   两人并肩走着,四周寂静无声,天空黑的遥远又神秘,夜色里,只有书白的声音轻轻响着,说着这几年他的故事。   男人声线很低,让卷耳想起晨钟暮鼓的声音。   卷耳替他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桠,“所以你以后都不会有心脏了?”   “嗯。”   当年的书白只堪堪保住一命,可失去的心脏却没有办法替代,所幸他是妖,妖丹还在,他便能不死不灭。   这五年伤倒是养好了,只是妖力不比从前罢了。   卷耳说不出什么话来,书白再提当年之事,没有任何的怨恨情绪,卷耳只能干巴巴道:“没关系的,以后每个十五我都陪着你给你护法。”   “你不怕世人说你堕入妖道?”   卷耳摇了摇头,神色郑重,“我只求问心无愧。”   书白闻言,手指轻轻动了动,仿佛不经意道:“问心无愧,那,你心里装了什么?”   他这话,多少带着试探的意思。   浅绿色裙摆随着她的步子荡起涟漪,宛若一步一莲华,卷耳嬉笑着说出真心话,“你呀。”   夜色里看不清太多,书白闻言勾唇,眼里流光璀璨。   “花言巧语,这句话跟多少人说过了?”   卷耳有点不服气,“只有你呀。”   书白不信,一双浅色瞳孔的像是含着漩涡,他想起在江南听到的种种,抱着手臂,轻轻笑着,“一家有女百家求,周小姐这几年可真是风生水起。”   白雪铺就的山路上,只有二人身上的衣袍是为杂色,卷耳一脸得意,她路也不走了,拦在书白身前,踩着比他高一截的台阶,却依旧只能仰头看他。   卷耳踮起脚,女孩子白皙红润的肌肤吹弹可破,她细致的看着书白脸上的神色,不确定道:“我说白骨精,你不会是在吃醋吧?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这么酸啊。”   书白绷紧了唇角,声音意味不明,“我不配。”   他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还是只妖怪,怎么配得上一身磊落的小姑娘。   书白情绪转变的太快,卷耳都来不及反应,“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说你不配了?”   他微微低头,“那你说,我配吗?”   “……”   卷耳脸色红了红,在书白灼热的视线下,嗫嚅出声,“谁说你不配了呀……”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卷耳简直想掐死他,“你配,你最配了!行了吧?”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白骨精这么磨人?当年对陈溪百依百顺,怎么今天到她这就一直欺负她?   捉摸不透就不捉摸,卷耳气的翻了个白眼,山路还长,她虽然气着还不忘关心书白,“你怎么样?还有力气走上去吗?”   “没有。”书白利落地收回迈出去的脚。   卷耳想了片刻,抽出腰间的云青展平,带着书白跳了上去。   云清一瞬升了老高,书白晃晃悠悠的站在卷耳身后,像是随时都要掉下去的样子。   卷耳转头,“你干嘛,扶着我一点呀,不然掉下去怎么办。”   他这一身的骨头棒子掉下去肯定摔得渣都不剩。   书白与她目光相接,非常满意她的建议。   他两只手穿过卷耳纤细的腰,在卷耳身前轻轻扣住。   卷耳嘟囔着,“你好好抱着别乱摸啊。”   书白气息洒在她耳畔,“好。”   他离得太近,声音像是放大了几倍,卷耳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皮肤,“书白,你声音真好听。”   书白有点后知后觉地发现,卷耳好像总是喜欢夸他,好像自己多能迷惑她一样。   环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两个人紧紧相贴,书白挑眉,“有多好听?”   他身体冰凉,卷耳有些迷迷糊糊的,话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   “就是好听到怀孕的那种。”   “……”   卷耳说完才反应过来,她恨不得从剑上跳下去,身后的书白显然也因为她的话愣住了,两人半晌无声。   过了一会,书白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声音是不行的,你要是想的话,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卷耳:“……”   云青在缭绕的云层中穿梭,月光洒在他们身旁,像是缀了一层晶亮亮的薄纱,有冰凉的风拂过脸颊,像是神明的亲吻。   “你以后想做什么。”书白温声开口。卷耳颈间的碎发向后飘在书白脸上,带着淡淡冷香。   书白很瘦,卷耳被他这样揽在怀里,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身上硬邦邦的骨头,“最近混沌海的恶蛟不老实,可能要去看一看,不过要看情况。”   云青冲破雾霭向下飞去,山中灯火几点,把一切都模糊的软绵绵的,书白问道,“看什么情况。”   “你的情况。”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卷耳声音里有点期待。   他听了这话又笑,“好啊。”   书白胸腔轻轻震着,卷耳莫名觉得后背靠着书白的地方有些发烫。   从半空中落了地,卷耳自觉的和书白站的远了些,男人眸光暗了暗,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书白带着卷耳来到自己的住处,卷耳惊讶的是,他竟然住在不哀山顶,放眼望去只有这一座殿宇,站在山顶俯视着下面芸芸众生,却带着一股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白骨精,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很孤独呀。”卷耳想象了一下独自一人在这山顶的感受,觉得有些难过。   “不难过,我睡了五年,刚醒。”书白打断卷耳发散的思维。   “……”   书白的伤养的差不多了,所以看他打扫房子,卷耳也没过去帮他,自己在院子里找了块大石头,悠哉的靠在上面看星星。   卷耳发现,这白骨精一族好像多数都是男子,但是很少见到姑娘,她一身女儿装倒是有些不方便了。   卷耳抬手把发间那根肋骨抽出来,妥贴的收好,又在衣服上随意的扯下块布条,脑后的头发被她用布条全部扎起来束好。   书白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卷耳盯着他的衣服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头发束在头顶,少了几分女儿家的感觉,多了点飒爽出来。   “你有没有男装?借我一套。”卷耳走过去,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书白。   他比卷耳高出许多,现在的衣服她肯定穿不了,书白点点头,领着她回房间,在柜子里找出当年他下山前的衣服。   天青色的长衫在卷耳身上还是有点长,她找了把小剪子,把衣摆多出来的地方裁下去,整个人便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怎么样?好看嘛?”卷耳转了一圈,颇有些得瑟。   书白眸色深深,看着自己的衣服穿她身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好看。” 第8章 白骨精(8)   最近狐妖一族和不哀山像是有事要谈,书白说要去找长老讨论一下相关事宜,卷耳看了眼黑沉的天色,“你去吧,早点回来。”   她一点没有舍不得的样子让书白有点不爽,语气凉凉,“你别到处乱跑,这山上妖怪多的很,你一个捉妖师小心被抓了去。”   “……”   这番话和当年卷耳劝他不要乱跑,否则会被捉妖师抓去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青袖袍上有若隐若现的银线勾织,卷耳甩了甩袖子,那银线像是会动一般熠熠生光,好看得紧。   书白走了没一会,卷耳对着铜镜用身上带着的材料在脸上画了几笔,眉头下压,登时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她扮男装倒是上了瘾,一个人晃晃悠悠的在外面逛了小半夜。   书白从主殿那边回来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才看到卷耳脸色有些奇怪的回来。   他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对上卷耳有些心虚的脸,“你去哪了?”   “随便逛逛。”她脸上罕见的带着薄薄的红晕。让人看着心动。   她不愿意说,书白也不追问,夜已经很深了,书白对卷耳招了招手,言简意赅,“过来睡觉。”   他就站在木屋前,卷耳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晚风吹起书白身后长发,卷耳水眸落在他脑后飘起又飘落的发带上。   “这是,当年我给你束发用的那条?”卷耳走过去,看着他头上那根发带,有些不确定道。   他轻轻挑眉,颇有些意味不明,“不是你说,我着红色好看?”   红衣到底太过张扬,书白并没有穿在身上,只是头上的红色发带却也没有换过。   卷耳想起当年在洪湖城的话,一双眉眼弯了弯,“我收回当年那句话。”   男人眉眼瞬间攒了郁色,还不等他开口,卷耳凑到他面前,“公子如玉,书白在我心中,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彩虹屁吹的极顺,书白有点躁郁的心情就这样平顺下来。   当年卷耳便是巧舌如簧,如今她的本事见长,哄人的功夫也与日俱增。   星河铺了漫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卷耳跟着书白进屋,看着并不宽的床榻道:“这怎么睡?”   书白指了指窗下的软榻,“我睡那。”   那身男装穿在卷耳身上俊俏的紧,她忍不住嘚瑟的转了几圈,对书白有风度的决定非常满意,“行,”   书白靠坐在软榻上,月华如练,他眉目舒朗,看着卷耳的目光不自觉的温柔下来。   他想起刚才卷耳回来时带着红晕的脸,“你刚才到底去哪了?”   卷耳走到床边,把那身软袍挂起来,闻言眼睛闪了闪,想起刚才的经历实在是一言难尽,“没什么,不过是闹了个笑话。”   她吹熄了烛火,摸着黑爬到床上扯开被子,闻到上面和书白身上一样的淡香,心底带了一层淡淡的欢喜。   书白在夜色里能清楚地看到事物,看着卷耳抱着他的被子轻轻吸气的样子,他无声勾了勾唇。   这几天他们两个一直没休息好,哪怕是有灵力,卷耳也有些撑不住了,不知何时,便陷入了甜梦酣然里。   卷耳呼吸规律又平稳时,窸窣声响起,书白脚步很轻的走到床边,他看着睡姿乖巧的姑娘,轻轻低喃,“今天,我很开心。”   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第一次,这样开心。   卷耳吸了吸鼻子,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书白站在床边瞧了她半天,转身回到软榻上。   一夜安眠。   *   卷耳和书白都不是拖拉的人,虽然算是久别重逢,可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并不怎么美好,所以自然省去了把酒话当年这一环节。   休息了几天,卷耳说要去混沌海,书白自然随行。   御剑半天之后,两个人停在海边一个小镇上。   空气里带着微微的咸味,他们找了家小店吃了饭,按理说卷耳的修为也够了,辟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卷耳并不赞同这个观点。   这个世上还有比美食更让人心情愉悦的吗?   没有。   吃过了饭才刚刚到酉时,只是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最后竟然只剩卷耳和书白这一桌了。   小店的老板过来道,“两位可是外地人?”   书白沉默不语,卷耳只能答道:“是的店家,敢问为何刚过酉时,您就要打烊关门了呢?”   那老板道:“客官从外地来有所不知,这巽风镇最近闹鬼,每月初一的晚上都会莫名丢失一个人,过不了几日,那人的尸骨便会出现在海边,吓人的紧。”   “这不,今儿个又到了初一,大伙儿都早早回家避难去了。”   那老板说到这,擦了擦而头上的汗,“二位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也好避一避这无妄之灾。”   那老板也是着急关门,卷耳自然不会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为难人,她乖巧的点头,“谢谢店家,我们这就离开了。”   那老板有些抱歉的对二人拱了拱手。   两个人从店里走出来才发现,本就没什么人的大街上此时更是不见人影,天空黑云低沉,像是即将要到来一场暴风雨。   “他刚才说的妖怪,应该就是恶蛟了。”书白细细思索,“去海底看看?”   卷耳点头,“走。”   穿过寂静的小镇,两个人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连带着整片海域都是浓重的墨色。   云层包裹着雷电,时不时的轰鸣出声,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卷耳蹲下身伸手划了划海水,“黑的?”   书白站在她身边,看到卷耳白皙的手心里蓄的一小滩黑水,眸光幽深。   暗夜里时而响起波涛滚滚的声音,卷耳皱眉,“今天是初一,这恶蛟是要出来了?”   “他不会出。”书白淡声。   卷耳不明,“为什么不会?”   书白目光落在远处天与海交接的地方,“蛟龙化妖本不是稀奇的事情,只是就算他再强,也不能离开这片海域。”   卷耳恍然。   世间万物自有生存法则,恶蛟虽称龙,可它并不是龙,只是个向龙进化的物种,必须渡劫之后才能化为真龙。   可混沌海这条蛟,却是化成了妖。也自然没有龙那般强大。   龙可善变化,兴云雨,利万物,可这化为妖物的蛟,只能永远困在这片海里。   “既然他出不来,那便是用了别的方法让别人进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方法。”卷耳道。   书白眯了眯眼,“在这等等,应该快了。”   怒涛卷暗波,不知过了多久,卷耳抬眸,竟然看到书白漂浮在海里,他一双无波的眼睛看着她,轻轻唤着。   “卷耳,过来。”   他伸出苍白的手,眉目温柔,“来,到我身边,不要怕。”   卷耳迷迷糊糊的,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她怎么走,都好像去不到书白身边。她快走了几步伸手去牵书白,可海里的人瞬间消失,卷耳一愣还想追过去,却猛然听到书白的声音。   “醒醒!”   卷耳猝然睁眼,看到一张离自己很近的脸。   “你看到了什么?”书白死死盯着她,那目光深深浅浅,带着点担忧。   卷耳看着书白,猛的一惊。   她看着自己浑身湿漉漉的躺在海边,书白的手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像是怕她再做出什么让他控制不住的事。   卷耳背脊腾起一股寒意。   刚刚那个海里漂浮着的人,根本不是书白!   她刚要开口,没想到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书白沉默的放开卷耳的手腕,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书白看着卷耳清明的眼睛,总算放下心来。   她应该是清醒了。   背后的手掌一下下的顺着她的背脊,卷耳声音还有些嘶哑,“我刚刚做了什么?”   看着她终于不咳了,书白把收手了回来,沉声道:“你刚刚突然不要命一样往海里走。还叫着我的名字。”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四下如同打翻了的墨,卷耳眼睛闪了闪,有些激动道:“我知道蛟龙是用什么办法来抓人了!”   她全身湿淋淋的,发丝贴在脸上,书白看了看,伸手帮她拨开。卷耳没注意他的动作,“这海域能让人产生幻觉,很可能会让人看到自己心里重要的人,然后一步步把他们引到海里!”   这样就说得通了,明明很多人都知道这片海域的危险,每个月却依然有人走到这边。   因为在他们眼里,有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在呼唤他们。   卷耳想了想,“这术法应该只对人有用,你刚刚是不是什么也没看到?”   见书白点头,卷耳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琢磨着要下海看看,书白声音有些低,“所以,你刚才看到了我?”   若这术法能让人看到对自己最重要的人。   卷耳却看到了书白,有些情绪不言而喻。   后知后觉的姑娘愣住了,卷耳含含糊糊,“嗯嗯嗯…看…看到了。”   书白沉默,他站起身来,看着兀自还在地上坐着的卷耳伸出手,“下海看看。”   那只手脉络清晰可见,卷耳捻了下指尖,抬手放上去。   冰凉与温热相贴。一片黑暗里,书白轻轻勾唇,微微收紧了手掌,眉眼柔和。 第9章 白骨精(9)   他们不能在水呆太久,书白倒还好,水怎么也淹不死他的,可卷耳却不行。书白给卷耳用了避水珠,最多只能在海底呆一个时辰。   外面本就是黑天,两人到海底时更是一片漆黑,书白一直牵着卷耳,感知暗流千丈的海底。   卷耳夜视不太行,她一只手被书白牵着,另一只手伸过去拽他衣袖,“你有没有灯啊,我看不清路。”   书白不语,卷耳想想也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在水里根本打不了火折子。   她刚要说算了,便见走得这条海底小路的两侧,逐渐开出暗红色的花。   花朵在黑暗里的发出柔和的光,葳蕤一路仿若看不到尽头。   “现在能看到了吗?”   卷耳睁大了眼,“这是……两生花?”   “嗯。”   卷耳有些怔愣。   五年前书白和藤妖一战中,卷耳曾见过这种两生花,彼时他白骨生花,带着一种诡异又神秘的美感,这花朵的战斗力卷耳也是见过的,没想到有一天用来照明……   书白牵着卷耳往海底深处走,过了一会,卷耳脚步一顿。   捉妖师天生对妖物气息敏感,卷耳眯了眯眼,视线扫向前方。   路边的两生花缓缓升起漂浮在空中,书白眉间轻拧,掌心催动,两生花越来越多,铺天盖地般,宛如一场血色花雨。   寂静里海底里,一丝的暗流都会被放大数倍,耳侧有声音幽幽响起,书白沉眉,掌心生花,猛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袭去。   云青几乎在同一时间刺破水流直冲而去,书白揽着卷耳浮起,不过片刻,他们原来站的地方猛然炸开,地上的两生花缓缓消失,留下一抹血红。   书白沉声道:“恶蛟。”   与此同时,海底突然一阵震动,龙吟声由远及近,不过片刻,恶蛟便向两人攻来!   那恶蛟一身黑漆漆的鳞片坚硬无比,巨大的头颅上长着两只坚硬的角,两只眼睛巨如铜铃,云青在它身上擦过去,竟然只能伤它皮毛。   恶蛟爪牙锋利,布满黑色鳞片的尾部狠狠抽过来,卷耳被迫松开书白的手。   卷耳目光凌厉,广袖扫过,铺天盖地的符纸直向恶蛟攻去,巨大的怪物终于被激怒,恶蛟长啸出声,锋利的爪子狠狠向卷耳拍来!   她灵巧的向上腾起,两只手死死抓住两只龙角,双生花上宛如生了刺般,在恶蛟身上刮过,留下一道道血痕。   那恶蛟被卷耳握着龙角越发狂躁,它拼了命的晃头企图把卷耳甩下去,卷耳有点眼冒金星。   龙尾蓄力向卷耳攻来,她两只手都握着龙角根本来不及躲开,电光火石间,书白身影掠过,指骨死死刺入蛟龙尾巴,竟是硬生生阻了他的攻势。   它一身坚硬的鳞片,云青对恶蛟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卷耳正思索对策,便听书白喝道:“攻它逆鳞!”   曾有人言,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那是因为逆鳞之下,便是它们最脆弱的地方。   卷耳全身灵力倾注在一双手上,她握着龙角的手淋漓淌着血,死死固定住恶蛟,闻言大声道:“云青!”   她不能松手,这逆鳞只有书白去破。   卷耳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书白却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般应声出手,云青飞快的划破水流落在他手上,淡黄色络子在水中沉浮,书白握紧剑柄飞速刺向恶蛟颈间!   与其同时,卷耳翻了个身,龙角在她手里,恶蛟不得已随着卷耳的动作仰头,把咽喉完全暴露在书白面前。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仿佛这样同进退过很多次一样。   两生花漂浮在水中,云青带着千钧之力刺入恶蛟咽喉,逆鳞应势而破,血液奔波而出,卷耳没来的急躲,被这味道差点熏得晕过去。   她终于忍不住松了手,有人长臂勾在她腰间,带着她后退百米躲开那股腥臭。   “扑通——”一声巨响,恶蛟的尸体狠狠摔下去,过了半刻,卷耳看着它终于不再动,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过去把龙角和妖丹收好,书白揽着她往海面上浮。   这海底少说也有九百丈,书白掌心蜷着朵两生花,全当是给卷耳照明。   离海面还有百丈时,卷耳呼吸一窒。   两人贴的太近,她丝毫的异样书白都可以感觉到,“怎么了?”   卷耳指了指自己抿紧的嘴,眼睛鼻子皱成一团,表情颇有点滑稽。   书白一愣,反应过来,那颗避水珠应该已经失效了。   离海面还有百丈,书白低头看她,“还能再忍忍吗?”   如果此时卷耳能说话,那她一定要说一句,我忍你大爷。   没了避水珠,在这样的深海里人根本撑不了多久,卷耳迷蒙的看着书白手心的两生花,有些崩溃的想,她今天不会淹死在这吧。   这也太过于悲催了。   她在书白怀里胡乱扑腾着,终于忍不住放弃挣扎的时候,书白低头,微凉的唇印上她的,缓缓给她渡气。   他一手揽着卷耳不让她被水流冲走,一手托着朵两生花,黑瀑般的长发飘在背后,像是暗夜的魑魅。   本着求生的本能,或是其他的什么,卷耳两只手抱住书白的脖子,无意识的凑得更近。   乍然冲出海面的那一刻,卷耳平白地,竟然有些失落……   *   不哀山难得连着放晴好几天,卷耳今日好好的打扮了一下,依旧是一身俊俏的男装,她谎称是书白的朋友,悠哉的在不哀山晃来晃去,自在极了。   从混沌海回来以后,卷耳跟着书白来了不哀山。   她时常思考自己和书白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说是朋友吧,又多了几分不清不楚的意味,若说是情侣,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山中有个白骨精走过,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头上系了一根细细银链,日光之下好看得紧。   这几日山中流言四起,都在说狐妖族的长老要把他们最小的公主嫁到不哀山来,不知道长老选中了那只白骨精来联姻。   卷耳心下有些乱乱的情绪,她扔了手里乱采的野果,挑了人少的路往书白的住处走。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应该是刚从主殿议事回来,眉目里还带着点疏冷,见到卷耳过来,书白眼中的冰雪才渐渐融化。   “你在这想什么呢?”桌上的茶壶跟摆设没什么区别,卷耳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的样子,抬手盖回去。   书白手指掐了个决,那茶壶里登时袅袅腾起白雾,里面茶香诱人。“在等你。”   给两个人都倒好了茶,卷耳含笑,“我这次来,是跟你告别的。”   书白抬眸,“你要去哪?”   卷耳眨了眨眼,“回江南。”她即将动身,可走之前,她得确定一件事。   放下手里的茶杯,卷耳双肘撑着嫩白的脸颊,声音迟疑,“书白,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呀。”   卷耳不喜欢这样朦胧不清的情感,她俗套又坚定,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一定是要亲口说出来的,不能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感觉。   “那根肋骨,你可收下了?”   卷耳摸了摸被她放在衣襟里的骨头,本来冰冷的东西被她体温暖着,沾上了她身上的香。   卷耳眼睛眨了眨,“收下了呀。”   她后知后觉,明白了书白的意思。   那根肋骨寓意太过明显,卷耳收下它,便是承认了书白于自己的位置了。   命定之人。   这几个字似乎滚烫的带着浓烈的情绪,卷耳一瞬间笑开,高兴至极的模样。   “那,你以后就是我的了?”卷耳眉眼弯弯。   手里的茶早就凉了,书白攥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茶水泛起淡淡的涟漪。   “嗯,我是你的。”他这样应她。声音尽量四平八稳。   以后的以后,都是你的。   像是这句话说出口,他们的关系才彻底的定下来,卷耳闻言轻轻呼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可面色却突然有些凉凉。终于有了质问他的身份。   “听说狐妖一族有意将他们的小公主嫁到不哀山来,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福气?”   她语气酸溜溜的,书白嘴角的笑意还没压下去,闻言挑眉,直接得很,“本来是我的。”   卷耳一愣,她睁大了眼睛,“你答应了?”   怪不得这几日书白总是去主殿议事,难不成是去讨论和吗那公主的婚事了?   “不过那狐妖公主说已经有了心上人,誓死不会和亲。”泼了手里凉透的茶水,书白淡淡道。   卷耳一愣,飘起来的心落回原地,又奇道,“不知那公主看上了谁,竟然连你都不想要了。”   书白淡色瞳眸里映出一个小小的卷耳,他声音危险又温柔。   “公主说,她在不哀山遇到了个蓝衣公子,一见倾心,立誓此生非他不嫁。”   “狐族妖主震怒,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长老正派人漫山遍野的寻那公主所说的蓝衣少年呢。”   “……”   这几日一直穿着蓝色男装的卷耳有些如坐针毡,“不会……是我吧?”   她想起有个晚上出门散心,在半山腰上看到个样貌可爱的小姑娘,那姑娘扭了脚,却偏偏不肯说自己的身份,卷耳觉得她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的不安全,便把她一路抱回了她说的住处。   那小狐狸眼睛亮晶晶的,卷耳走前还被她抓着亲了一口,嚷嚷着一定要嫁给卷耳。   卷耳想起这段回忆,又扫了眼书白危险的面孔,嘴角一抽。   这都什么事啊……   这话题对卷耳来说实在太过沉重,她暗自决定,下山之前绝对不出去乱晃悠了,以免再惹出什么事非。   她想起刚刚所见,连忙换了个话题,“我刚见有人头上戴着细细的银链,那是做什么的?你们白骨精特殊的装饰?”   卷耳下意识扫了一眼书白发间,却并没有看到什么银链。   知道她转自话题,书白倒也随她,左右人如今已经是他的了,再没有第二个人把卷耳从他身边抢了去。   “那是他们妻子送的。”   不过是不哀山的一个小习俗,大多是新婚的人才带着。带着点吉祥的寓意。   卷耳若有所思的点头。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南海北的事,书白闭着眼睛懒洋洋的应他,过了一会,像是突然感应到什么,慢慢睁开眼睛。   卷耳托着下巴,和他离的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   女孩子纤长睫毛轻轻扇动,她的唇并不是红色,许是刚刚一直在喝茶,她唇色浅浅,带着诱人的粉。   书白一身白衣的时候清冷似仙,仿若高岭最纯净的雪莲,而如今他黑衣黑发,却带着危险诱人的吸引力。   少女柔软的十指轻轻捧着他的脸,书白看着她仿佛被迷惑了的眼睛,唇角微勾。   “你做什么。”   他声音带了点沙哑,像是有根羽毛轻轻在心间磨了磨,卷耳盯着他的唇,她想干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书白挑眉,他抬手勾住卷耳的后颈往前送,柔顺的唇相贴。   书白轻轻蹭着她的唇,语带笑意,“你想亲就亲啊,磨蹭什么。”   卷耳轻轻咬了一下书白的唇,让他闭嘴。 第10章 白骨精(10)   半月后,不哀山的书白收到了来自江南的一封信,一起的还有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彼时书白刚沐浴过,那根红色发带被他绕了几圈缠在雪白的手腕上,这段日子以来,这几乎成了习惯,这根普普通通的发带再未离身过。   他面上不显,可手却带着几分急切的打开那只小盒子。   里面装了一条细细的银链。书白想起之前卷耳问过他关于银链的事。微微勾唇。   书白轻轻捻了捻银链,那上面带着波光和暗纹,在灯下发着温润的光,他手中动作一顿,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这不是银。   室内不甚明亮的灯火下,书白眯了眯眼,仔细辨认出这是什么。   龙鳞。   他手指攥紧了微凉的链子,心下惊涛骇浪。   书白缓缓吐出口气,伸手拆了那封信。   字迹不多,不像是女孩子家柔和的小篆。笔锋有些厉,上面洋洋洒洒一段话。   “别人有的,我家书白也要有,而且要比他们的更好。”   那日卷耳问他,有人为什么在头上带着银链。   他随口回答,她放在了心上。   这样被人妥善安放,每一句都被记在心上的感觉,体贴又细心。   他捏着那张纸,想起远在江南的人,眼睛酸涩。   一灯如豆,有人轻轻摩挲着薄薄信纸,低哑出声。   “傻子。”   *   卷耳曾经说过,只有亲手摘了蛟龙龙角的人才可以娶她,可如今蛟龙被她自己杀了,她那些话自然做不得数了。   卷耳把信寄给书白后,没再去不哀山晃悠。   她也不知道狐族的小公主走没走,若是卷耳不小心碰到她,再牵扯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江南的事情不多,这天卷耳处理完事情回到房间,看到蝶夕神色古怪的盯着自己。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卷耳有些莫名其妙。   蝶夕想起近日听到的传言挠头,有些咬牙道:“我最近听说不哀山有人在筹备婚事……”   卷耳和白骨精在一起的事情周家上下差不多的都知道了,所以蝶夕对不哀山的事情格外上心。   捉妖师和妖怪在一起了,倒也算是一桩天下奇闻。   别人指指点点不会少,可卷耳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别人的议论就改变自己的人。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过的。   用浅绿色绸带将那根肋骨一圈圈缠好,卷耳满意的看着被她改造成发饰的骨头,“可听说是谁要成亲?”   “听……听说,在筹备的人是书白公子。”蝶夕颇有些胆战心惊的说道。   把玩着骨头的卷耳一顿,“把他给能的呢。”她语气凉凉,蝶夕莫名觉得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   江南初春多雨,夜色笼罩下,雨声倒是催眠的紧。   卷耳刚刚沐浴结束,披着一层轻绸外衣,慢吞吞的去关窗户。   葱白的指尖刚摸到窗子,窗外有风拂面,卷耳动作一顿,“还不出来?”   外面静了一瞬,过了一会,房门被推开。   卷耳看着来人,愣了。   他一身利落的窄袖墨袍,腰封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透出隐约的红色暗纹。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书白倒是难得把头发都束起来,那根红色发带缠绕在鸦黑的发间,若隐若现里,依稀还能看到一条发着柔和光芒的银链。   唇红齿白,皎皎潇湘美少年,玉树临风前。   卷耳看的心扑通扑通的跳。   书白轻挑眉,看卷耳仿佛被迷的神魂颠倒的样子,“我有那么好看?”   愣神的人收回视线,卷耳无意识的摸了摸扑通扑通的心脏,语气不怎么热情,“你来江南做什么?”   卷耳想起白日蝶夕说的事,一边说着一边往床边走,没有招呼书白的意思。   虽然知道书白并不会做出格的事,但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卷耳看到自己好像并不是很欢喜的样子,眉头下压,书白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生气,“出什么事了?”   床榻上的姑娘侧身卧着,小臂撑着头,软绸下的身姿曲线玲珑,“听说书白公子就要喜事临门,我还没恭喜你呢。”   她手随意的搭在腰间曲线凹下去的地方,淡淡看着他。   卷耳语气酸的像是刚从醋缸里捞出来,书白一瞬间就明白了卷耳是为什么生气。   他好气又好笑,缓步踱至床前,低头看了看床上卧着的人,屈膝蹲下身。   他个子高腿又长,蹲着的太过难受,书白索性单膝跪着,丝毫不觉得这样跪在卷耳身前有什么不好。   “我是在筹备婚礼。”刚沐浴过的人脸上嫩生生的,像是会发光,书白伸手戳了戳,嗯,手感很好。   哄人都这么不专心,卷耳翻了个白眼,拍掉他的手,更气了,“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姑娘这般倒霉?”   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书白忍了又忍,怕笑出声来。   “周家的小姑娘。”   “?”   室内灯火柔和,黑衣青年半跪在她床前,接着道:“本来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没想到你提前知道了。”   废话,他那么大张旗鼓的,想不知道都难。   他屈膝跪在床边,卷耳撑着脑袋看他,这一幕像极了豪门深院里那些夫人和豢养的男宠,只是这男人明眸善睐,不知比男宠精致了多少分。   长得好看是真的有用,卷耳看着这脸,是怎么都气不起来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她葱白指甲无意识的缠着自己的头发,绕了一圈又一圈。勾人的紧。   烛火快要烧到了头,室内有些暗,连带着书白的声音都有些丝丝的哑,“我要娶你。”   卷耳手指一顿,生生拽下来好几根头发。   她看着书白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愣愣出声,“你说真的?”   她那股刻意装出来的冷漠被打破,嘴巴微微张着,惊讶极了。   他眉梢里蘸了雪山里的霜,可看向卷耳的眼睛里,又像是躲着一只小兽,彷徨又期待的盯着她。   “你愿意吗?”他又开口。眼皮垂着,压下那股忐忑。   这人从雾霭雪峰奔波到如雨江南,只是为了问她这么一句。   你愿意吗。   卷耳眨了眨眼,烛光又暗淡了几分,可她水瞳晶亮,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好啊。”   她答应他。   他们对视良久,有什么东西粘稠又甜蜜,又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   卷耳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亘古不变的长情。   卷耳被他看得面色红了红,她身上的衣服极透极轻,面上的红晕葳蕤到白生生的脖颈,整个人甜甜软软像是颗糖。   书白还在地上跪着,卷耳伸手拉他,“你先起来。”   书白握住那只仿若无骨的手,顺势凑过去,卷耳顺势躺平,书白便整个人压在卷耳上方。瞬间将她圈在怀里。   卷耳看着身上这人堂而皇之的样子有点蒙,她刚刚好像没使这么大力气吧……   他衣服上冰凉凉的,触感透过轻绸传到卷耳身上,是一种有些奇怪的感觉。   书白还拉着她那只手,卷耳没挣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你想干嘛。”   她这样问,手里也不老实,指尖落在他鼻梁上摸了摸,视线向下,手指下滑,点了点他喉间突起,在书白越来越幽深的视线里,卷耳手绕到他脑后,摸了摸那条银链。   像是小孩子守护自己的宝贝,这摸摸那摸摸,爱极了的样子。   书白抿唇,干脆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两只手上举扣在卷耳头顶。   他没用力,卷耳觉得这姿势有些奇怪,但也没挣脱。   “那蛟龙被你杀了,你要的龙角聘礼没有了,怎么办?”他一只手在她头顶扣着,另一只手撑着自己,不把重量都压给她。   卷耳闻言笑道:“既然做不了你的聘礼,那就做我的嫁妆好了。”   理所又当然。   书白低笑,“不知羞。”   卷耳看着身上像是禁锢着自己的人,挑眉,“你知吗?”   “我不知。”   “所以,我要做一些不知羞的事。”他盯着卷耳,难得不怎么正经道。   那件轻绸落了地,过了一会,又被一层玄色锦袍压了上去。   似有春风轻语,轻绡软罗帐内,寂夜悠长。 第11章 白骨精(终章)   夜里灯明火彩,浩瀚夜空下,十里红绸泛着柔和的光。给雪白的不哀山染上别样的色彩。   这场婚礼的主角太过特殊,捉妖师和妖怪成婚,虽说不算是旷古奇闻,但也差不离了。   书白不嗜酒,可也被族中爱玩闹人的拉着喝了许多,直到长老说时辰差不多了,书白才被一群人放回来。   卷耳挺直背脊坐在榻上,虽然不累,但有些无聊。   听到推门的声音,卷耳手指轻轻扯了一下大红喜服,并没有什么新嫁娘的含蓄,“你可算回来了,快帮我把这盖头掀了。”   她闷了一天,连路都看不见,快憋死了。   书白反手关上门,他步子轻缓往床边走,卷耳在盖头下看到他的脚,手自然的伸出去够他。   等到手里的触感传来,卷耳反应过来自己拽的是书白腰带。   他喝了酒,夜里的声音宛如带了香,“卷卷未免太急了些。”   卷耳脸上有些红,他笑着,两只手缓缓掀开盖头。   天地为歌,有山川湖海入她眼眸。曳曳明烛火里,卷耳一双眼睛盈润透亮的看着书白。   她施了脂粉,红唇欲滴,眉线拉长,明艳动人。   书白有一瞬间的晃神。卷耳也惊艳于眼前所见。   初见时,卷耳就觉得书白若是穿红色最好看。   可五年前他一袭素白,重逢后也是一身黑衣,从未穿过红衣。   卷耳没想到第一次见他一身红衣,会是在大婚这天。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卷耳回神松手,书白深深看她一眼,最后克制着去拿交杯酒。   卷耳往床里挪了挪,两只脚在床边荡啊荡,“你今天,是什么感觉?”   酒汤清凉,盛在琉璃盏里煞是好看,书白倒好了酒,递给卷耳一杯,“得偿所愿的感觉。”   两个人喝了酒,书白蹲在她身前,以一个仰望的姿态看着卷耳。   这是,他的姑娘啊。   五年的时间,书白的样貌一点都没有变,眉梢眼角无一不精致,卷耳想到了什么,有些惆怅。   “你现在长这个样子,以后等我老了,死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长厢厮守对他们来说,好像并不是容易实现。   当年卷耳劝书白放弃陈溪,说他们人妖殊途,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书白轻轻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   人妖殊途,最终也可以殊途同归。   “你老了我就一直照顾你,若你死了,那我便去下一世找你。”   生生世世,你永远都是我的。   卷耳眸光轻轻颤着,她点头轻笑,“好。”   那我便如何也不肯喝那孟婆汤,来世,依旧来见你。   这一生太漫长了,后来卷耳曾问书白,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呢。   是渺渺三千里江海,混沌九百丈深渊,我遇见你。   仅此而已。   *   时光最不禁感慨,人世百年,流沙般晃过。   朵朵是一只白骨精。   不哀山上多是男子,所以朵朵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自然是从小就被宠着长大。   她长得慢,按照人类的年纪来算,如今也不小了,可她偏偏是个妖怪,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摆脱这团子的样子。   这日一早,书白在水涧里找到兀自玩耍的女儿,眉眼温和。   “朵朵。”   小团子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卷耳,听到父亲的声音,她立刻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书白蹲下身抱住冲过来的小姑娘,手掌拍了拍她的背,转身悠哉的往山下走。   “爹爹要带朵朵去哪里?”小姑娘在他怀里乖乖的,嘴巴微微嘟着,让人看着忍不住的心软。   已为人父的男人声音温柔,“带你去找娘亲。”   朵朵明白了。   她虽然一直没长大,可也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的娘亲是人族,可父亲却是妖族,人妖终归不同路,许是上天对他们行为的惩罚,娘亲的寿命也短得很,每一世只能活到四十多岁就离开了。   娘亲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朵朵很是难过,可这次是……   她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掰着手指查娘亲死的次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这是第十三次了。   娘亲每次陪她和父亲二十几年便会莫名其妙的去世,十几年后,又会以另一个身份回到他们身边。   朵朵想了想,嗯,今天应该是娘亲回来的日子了。   每一世的卷耳并不是一出生便会拥有所有的记忆,而是直到她及笄以后才会想起和书白之间的种种。   这日一早,她告别了父母,一个人一把剑,慢悠悠的往不哀山的方向走。   这样死去又重回来的次数太多,卷耳甚至都不怎么急,一路上这里逛逛那里逛逛,等到不哀山脚下的时候,刚刚好是和书白约定好的这天。   她每一世的样貌都不会有大的变化,如今刚刚十五岁,是和初遇书白时一样的年华。   卷耳依旧是一身淡绿襦裙,日光下娇俏可爱,她想着要给许久不见的丈夫女儿带点什么礼物,正巧看到路边的糖果铺子便走了进去。   里面的台子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卷耳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包,付了钱出门,却不期然见到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的朵朵。   卷耳惊喜的蹲下身抱起她,“朵朵怎么一个人在这?”   母女连心,朵朵在妖里的年纪还小,尽管她总是小大人的模样,可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娘亲,她小嘴撇了撇,一副要哭的样子。   “娘亲呜呜。”   她自从出生以来都是书白照顾着,可卷耳不在时还好,朵朵每日乖巧的跟着书白,可娘亲在的时候,她便是整个人腻在卷耳身上,片刻不离身。   眼看着小姑娘和自己同款大眼睛里蓄了泪,卷耳心下酸酸软软的,她抬手轻轻揉了揉朵朵的脑袋,“不哭不哭,娘亲在这呢。”   卷耳拿出刚买的糖放在小姑娘手上,朵朵揉了揉眼睛,趴在娘亲怀里,没一会就又笑开了。   街上人不多,卷耳猜想朵朵应该是和书白走丢了,“你爹爹呢?”   朵朵趴在她怀里,对着卷耳身后喊道:“爹爹!”   卷耳步子一顿,缓缓转身。   书白就这样不期然的闯进视线。   他眉眼如画,眼里的神情,千百年从不曾变过。   书白声音温和,轻轻勾唇唤她。   “卷卷。”   卷耳明眸微弯,缓缓勾起灿烂的微笑。   若你想孑然一身不畏风雪立于红尘。   那我便斩破千百荆棘艰险入这红尘。   生生世世,只为你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人妖殊途最好的结局啦   生生世世,为你而来。 第二卷 学医少女&管理学听障大佬 第12章 邵斯承(1)   管理学上午两节大课都是管基,讲课的老师名叫任海权,是出了名的佛系,不点名不提问,堪称学生时代最爱的老师之首。   邵斯承下课回到寝室的时候,原本坐在床上嘴里嚷嚷着要五杀的李爽瞬间一愣,不明白他今天怎么回来了。   邵斯承从大一开始就在校外租房子住,除了他们几个生日或者节日聚餐,一般很少回宿舍。   李爽觑了一眼邵斯承的脸色,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乱出声的好。   邵斯承拉开椅子却没坐下,他随手摘了耳朵上的助听器扔在桌上,拿了毛巾就往洗漱间走。   关门声传来,寝室安静了几秒,李爽有些不确定道:“我怎么觉得…他气压很低?出啥事了?”   第n次被团灭的齐鸣自闭的把手机关上,灌了两口桌上的可乐,睨他一眼,“你觉得我会知道?”   “……”   *   北方的大学宿舍里没有独卫,邵斯承一个人去水房,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凉的水溅了他一身,邵斯承面无表情,连避开的动作都没有。   盯着那水流看了一会儿,邵斯承躬身用两只手接水,胡乱的往脸上扑了几把。   水珠顺着邵斯承的脸流进白色T恤,他背脊弯着,仿佛一张蓄力的弓,额前的头发沾了水垂下来,有几缕刺到眼睛里,邵斯承抬手把头发抓到脑后。   他双臂撑在台上,神色沉沉。   水龙头里的水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在水池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涡,邵斯承看了一会,突然笑了。   明明离水流的这么近,可除了淡淡的蜂鸣声,他什么都听不到。   还他妈真是个废人啊。   *   下午第一节是马基,两百多人的大教室闹哄哄的,前面的老师带着麦第三次组织纪律。   “安静,安静,靠窗第三排穿红衣服那个男生,你打游戏小点声,吵到你前面的同学睡觉了。”   班级里哈哈声一片,那红衣服的男生脸色尴尬的放下手机,班级里的学生总算知道收敛,教室里慢慢安静下来。   卷耳轻轻推开门的一瞬间,全班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过去。   其实像马基这种好几个班级一起上的大课常常有人迟到,老师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晚来的学生只要悄悄地进来,悄悄地找个座位坐下。并不会有人注意。   只是卷耳的样子实在有些特别。   或者说,她带着的东西有些特别。   她左手拎着个帆布包,右手抱着个……婴儿?   是临床学生学儿科相关知识的时候,学校统一发的假孩子。   卷耳中午留在实验楼做实验,午饭都没吃,等到下午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下午有课。假娃娃没地方放,卷耳只能带着他来上课。   那假娃娃被蓝色襁褓包着,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顶着教室里两百多人包括老师的目光,卷耳乖巧的站在门口跟老师打招呼,“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她弯腰鞠躬,怀里的假孩子漏出脸来,一双塑料眼睛翻了翻看向讲台上的老师,滑稽又诡异。   “……进来吧,找个位置坐下,下次不要迟到了。”   卷耳又轻轻弯腰,带起一个礼貌的笑,“谢谢老师。”   大教室是阶梯型,前面几排都坐满了人,卷耳直直走到最后一排,才找到个空位置。   坐在里面的男生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侧颜很帅,眼窝有点深,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是带着点攻击性的长相。   他唇角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凶巴巴的。   卷耳把帆布包放在桌面上,然后坐下来整理了一下假孩子,四周没有空位,她只能接着抱着。   邵斯承看到卷耳过来一顿,然后继续目不斜视的看着前面投屏上的PPT。   上午听到的对话又在他脑海里响起。   “邵斯承啊,我知道,管理学院蛮有名的,听说年年第一,校奖国奖没少拿。”   “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不言而喻。   这样的话他总能听到,从同学嘴里,老师嘴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只是,他还是学不会平淡的面对。   邵斯承两条手臂放在桌子上,白色短袖下的皮肤白的晃眼,卷耳没打扰他,自己把手里的临概拿出来,忽略前面激情澎湃的老师,一个人沉醉在习题的海洋里。   有人说大学比高中轻松很多,卷耳不知道这句话是否适用所有专业,但首先,他不适用医学。   临床医学概论简称临概,和流行病学号称双煞,是临床大三的课程,每年有数不清的小白菜在这两门课上摔倒,就再也没站起来。   卷耳左手抱着那个娃娃,右手里转着根笔,葱白的手指骨节灵活,黑色笔身在她手里飞快旋转,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哄孩子。   她面前的书显然比马基厚了一大截,邵斯承记笔记的间隙看了一眼。   “急进性肾小球肾炎是以急性肾炎综合征、肾功能急剧恶化、多在早期出现少尿性急性肾衰竭为临床特征……”   他收回视线,黑漆漆的目光看向前方,视线冰凉凉的,正讲课的老师目光跟他对上,声音卡了个壳。   一张卷子做了三分之二实在是做不下去了,放下一直在她手里光速旋转的笔,卷耳百无聊赖的四处看看,放松眼睛。   旁边的人认真的记着笔记,他带着一副银边的眼镜,镜片有点厚,挡住了一双深邃的眼,看起来却没什么书卷气,反而带着股野劲。   整个人冷冰冰的,像是根会动的冰棍。在九月的天气里看一眼能凉快不少。   坐在前面的李爽觉得,后排本来淡淡的青柠香好香变浓郁了。他奇怪回头看到后排的景象,李爽脸上有一瞬间的懵逼。   一身冷漠仿佛个冰块的邵斯承,他旁边坐着刚才迟到的小姐姐,那个小姐姐怀里抱着个孩子。   有点像……一家三口?   怕前面的ppt反光,教室里的三个窗帘都拉的严严实实,这个教室没有配空调,头顶的电风扇吱吱呀呀的响,整个环境非常的适合睡觉。   卷耳掏出手机看了看,两点五十。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许多人按耐不住,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卷耳整理好帆布包和假孩子,等着下课铃响。   邵斯承不动如山,直到铃声响起那一刻,他攥了一节课的笔才停下来。   水笔在他手食指上压出一个小小的坑,他十指交叉着动了动,骨节嘎嘣嘎嘣的响,他扫了一眼扣在手腕上的表,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老师宣布下课,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的往外跑,卷耳也抱着娃娃站起身,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回头问那人,“晚上回来吃饭吗?”   邵斯承长腿在桌下伸直,差点没绊倒前排的一个男生,他放下手里的笔,闻言淡淡的道:“不吃。”   “ok。”   卷耳有了结果,头也不回的走出班级。   邵斯承面无表情的看她利落的动作,最后垂眸。   *   七八节没课,卷耳去图书馆呆了两个小时把临概作业做完,等到烈日换成夕阳,她才收了东西往回走。   在小区楼下买了菜,卷耳看到甜品区柜台里五颜六色的甜甜圈,拿了一只粉色的放在小推车里。   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铺开了,卷耳开灯换鞋进屋,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沙发上,一分钟没歇就拎着食材往厨房跑。   中午就没吃饭,她快饿死了。   卷耳不喜欢订外卖,只要她还有力气能爬起来,基本都是自己煮东西吃。   她在厨房忙碌了半天,等到屋子里都是菜香的时候,一碗香菇蒸鸡翅就出了锅。   这套房子没有配书房,他们俩写点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在客厅,桌子上堆着几本管理专业的书,上面字迹潦草的写着‘管理、邵斯承’。   卷耳把书整理好放回书架上,又去厨房把饭菜端出来,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开吃。   平板电脑里放着寄生虫网课,卷耳一边吃一边看,时不时的暂停截个图,没有丝毫不适。   一节网课看完,一碗鸡翅也见了底。   她看了眼手机,六点整。   收了碗筷擦干净桌子,卷耳回房间洗了个澡,才觉得精神好了一点。   头发上滴着水,她有些口渴,想去厨房倒杯水,趿拉着拖鞋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差点被空气里浓郁的二手烟送走。   头顶擦头发的毛巾被她放下来捂在鼻子上,卷耳面无表情的看着沙发上烟雾缭绕的邵斯承,两个人都沉默了。   邵斯承看着卷耳一愣,他回来的时候家里一点声音没有,他以为卷耳出去了。   “烟掐了。”卷耳声音有些凉。   邵斯承从小到大除了他妈就没人管过他,自从他妈认识了卷耳之后,管他的又多了一个。   只是他妈采取怀柔政策,说不通他就开始掉眼泪疙瘩,邵斯承每每屈服于亲妈的眼泪之下。不得不退让。   那么卷耳呢?   他吸了口烟,火星明灭。蓝烟氤氲着他的眉眼,看着更野了。   他不说话,无声抗议。   卷耳笑了笑。   “这周还没给邵姨打过电话。”   “要不我现在给她打一个。”   “她应该想我了。”   卷耳三连结束,邵斯承黑眸凝视她半晌,用手掐了烟。   真是操了。 第13章 邵斯承(2)   邵斯承皱着眉看着站在对面的卷耳。   卷耳忽视邵斯承那一副谁欠了他钱的表情,她绕过茶几坐到沙发上,凑近他闻了闻,“还喝了酒?”   她刚洗过澡,沐浴露是很淡的青柠味,像是怕沾上邵斯承身上臭烘烘的味道,卷耳闻了一下迅速退开身。   邵斯承:“……”   邵斯承因为耳朵的关系,烟酒这些东西都是不能碰的。   其实他平时还算懂事,邵斯承他妈让卷耳盯着他,他也算是给面子。   他左耳不够佩戴助听器的标准,所以只有右耳带着,邵斯承瞥了她一眼,抬手摘下助听器,闭眼静坐。   世界终于安静了。   他心情明显不好,卷耳看了看他有点发白的脸,想了想起身离开。   过了十分钟,邵斯承睁眼,卷耳不知道去了哪,客厅灯没开,一片漆黑。窗外能依稀看到学校的教学楼,灯火点点。   邵斯承头有些晕,不带助听器的时候平衡感也差了点,他站起身,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刚推开门就愣了。   卷耳在给他铺床。   她穿着米白色的睡衣,长发还有些湿的铺在背后,整个人温柔又柔软。   邵斯承抿唇,走过去淡淡道:“你在干什么?”   卷耳拍了拍枕头,转身看向邵斯承,忽略他问的废话,“水给你烧好了,去洗个澡。”   看着她红唇开合,邵斯承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带助听器。   卷耳显然也发现了。   邵斯承为了尽量和正常人一样,平常基本一天都带着助听器,刚才他为了屏蔽卷耳才把助听器摘下来,此时怎么也不想在她面前再带回去。   卷耳像是误会了什么,以为他不戴助听器是因为不舒服。   她放下手里的枕头走过来,邵斯承站在原地没动,卷耳凑到他右手边,目光落在他右耳上。   耳廓被助听器压的有些红,在白皙的皮肤上刺眼的紧。   邵斯承皱眉,他不适应这种耳朵被别人盯着的感觉,“你在看什么?”   卷耳收回视线,抽出他手里的手机,划开屏找出备忘录跟他打字。   ——热水烧好了,你去洗个澡,你喝了酒,水温不要调高,冲一下就出来。   邵斯承接过来扫了一眼,脸色好了点,点了点头。   卷耳绕过他出门,邵斯承也没回头看,他把助听器扔在床头,拿了换洗的衣服走进卫生间。   水温是卷耳调好的,温度确实不高,邵斯承没再调,有些凉的水从头顶一冲而下,他仰头直直的盯着天花板上的灯,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速战速决洗了个澡,邵斯承换了睡衣拉开门,卫生间里的水汽争先恐后的涌出去,看到坐在自己床上的卷耳,邵斯承眯了眯眼。   “你怎么还在这。”   卷耳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看到他出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邵斯承甩了甩头发,水珠甩到卷耳白色的睡衣上,洇出一个淡淡的水渍。   她没注意,看邵斯承乖乖的坐在床上,卷耳打开手里的药膏,用棉签沾了点就往邵斯承耳朵上擦。   邵斯承一僵。   卷耳看出他的不自在,她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药,又拿着他的手机打字。   ——你耳朵擦破了皮,不涂药的话明天带着助听器会痛。”   邵斯承扫了一眼备忘录上的字,抿唇点头。   耳朵上的触感凉凉的,他听觉不好,相应的嗅觉就会比普通人好很多。   两个人都是刚洗过澡,空气里飘浮着同款沐浴露的味道,是卷耳周末采买的同一个牌子。   卷耳嘴里的邵姨就是邵斯承妈妈。   邵斯承比卷耳大一岁,他们俩高中就是同校,只是邵斯承高三那年出了意外休学了一年,所以跟卷耳同一年高考,巧的是也进了同一所大学。   邵斯承因为听力缺陷的原因,不喜欢在学校呆着,索性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很少回宿舍。   大二上学期卷耳打算从学校搬出来,邵敏听说后就让她过去跟邵斯承一起住。   邵敏十多年对卷耳视如己出,所以卷耳跟她关系很好。   只是对邵姨带来的哥哥,卷耳和他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在家点头之交,在大学更是丝毫交集没有。   他们俩寒暑假各有各的事做,合租是第一次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这么久。   手里的棉签换了三根,卷耳认真的给他泛红的耳朵涂药,邵斯承头发上的水滴到耳朵上,卷耳没多想,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给他抹了,继续擦药。   温热的触感擦过敏感的耳朵,邵斯承微微侧头,被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脑袋,“别动。”   她气息洒在耳边,虽然听不清卷耳在说什么,可她意思挺明显的。   邵斯承不动了。   卷耳终于上好了药,她把东西收起来给他放到床头,拿着手机打字。   ——药我不带走了,每天你都给自己擦一擦,这样会舒服一点。   邵斯承有些别扭,“谢了。”   卷耳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起身离开。   时间有些晚,J大所在的城市只是二线,窗外的车水马龙声渐渐停歇。   卷耳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手趴在床上,她刚睡醒,这时候还不困,打算找个电影打发时间。   屏幕里的主角摆出各种好笑的姿势,卷耳看着看着,就开始神游。   卷耳第一次和邵斯承见面,是她七岁那年。   卷耳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爸爸一直没有再娶,一直到卷耳上了小学那年才认识邵姨和邵斯承。   邵姨来他们家那天,蹲下身抱了抱卷耳,她温柔又善良,跟卷耳说,以后会像妈妈一样爱她。   这十多年来,她们俩和亲母女不差什么了,因为邵斯承性格孤傲,有时候邵敏会更宠卷耳一点。   邵斯承高三那年出了车祸,人救回来了,可听力损伤严重,邵敏没少因为这事掉眼泪,自责没有照顾好孩子。   可那场车祸很难说得清怪谁。   毕竟,邵斯承是去给卷耳送准考证的路上才出的意外。   屏幕里的电影开始放结尾曲,卷耳连主角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床头的闹钟显示已经一点多了,卷耳熄屏睡觉。   今天距离邵斯承遇到林露,还有一百二十天。   *   卷耳是十点有课,她定了八点的闹钟起床洗漱,换了衣服下楼跑步,等她拎着买的早饭回家的时候,邵斯承还没醒。   卷耳把早饭放到桌上,转身去邵斯承的门。   “笃笃——”   第一次没人开。   “笃笃——”   第二次依旧没人。   “邵斯承,你吃早饭吗?”卷耳不敲了,直接开口问。   如果他醒了肯定已经带了助听器,这么久没声音应该还没醒。   卷耳刚想离开,就听到里面有声音响起,他应该是刚醒,声线沙沙的,依然好听,“等一下。”   里面窸窸窣窣的,应该是在洗漱穿衣服,卷耳没有等他的意思,转身回到餐桌前开始吃早餐。   一杯豆浆两个包子,等她快吃完了,邵斯承才从房间出来。   阳光很好的照进来,空气中每一丝尘埃飘浮都一览无余。   邵斯承走过来坐在卷耳对面,耳朵上挂着白色助听器,卷耳抬眸问他,“明天我回家,你回吗,回得话我把你票买了。”   j大离他们家不远,是隔壁市,明天是周五,连着周末都没课,卷耳爸爸这周又出差,卷耳想回家看看邵姨。   “不回。”   早上的阳光不是很晒,卷耳抬头发现,邵斯承睫毛浓密又卷翘,还挺好看的。   喝了口豆浆,卷耳不怎么意外,“行,那你周末记得锁好门,别给陌生人开门。”   邵斯承:“……”   “我几岁了?”他的早饭比卷耳多了一碗粥,邵斯承咽下一口,淡淡开口。   卷耳想了想,“二十一。”   他点点头,“二十一岁的人,你不用教他锁门关窗。”   “……”   *   两个人一天并不会有什么联系,管理学院和临床医学院一南一北,除了马基这种大课,一般是见不到对方的。   平时见不到的时候,有什么事卷耳都直接在微信上问他。   所以两个人这几个月的对话框基本没变过。   猫饼:“晚上回家吃吗?”   ssc:“回。”   或者   猫饼:“晚上回家吃吗?”   ssc: “不回。”   九月的天气堪称女人的脸,说变就变,临下课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了。   卷耳有带伞的习惯,她倒是不怕,只能面无表情的听着班级里的一片哀嚎。   “怎么突然下雨了?我看了天气预报没雨的啊。”   “那天气预报啥时候准过?相信他还不如自己夜观天象。”   ……   卷耳翻出手机,打开微信,上面的消息都是学校的各种群,卷耳往下滑了两次,找到那个,‘ssc’,发出加好友以来第二个问题。   猫饼:“你带伞了吗。”   过了两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   ssc:没带。   他不打伞很容易淋湿助听器,这人也不是会主动开口会找别人借伞的人,卷耳想了想,手机飞快地打着键盘。   猫饼:你在哪边上课。   ssc:二教。   猫饼:等我过去接你。   空气里湿漉漉的,邵斯承也属于看了天气预报,结果预报不准的人。   邵斯承不喜欢这种生活里突然出现的意外,这场突然的雨让他心情有点烦。   卷耳那句,“等我过去接你。”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手有些僵,他松开攥紧,回复卷耳。   “好。”   他无意识的看着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   邵斯承又收到一条消息。   “门口等我,别乱跑。”   他轻轻牵起个笑。   卷耳这人真的啰嗦。跟个老妈子一样。 第14章 邵斯承(3)   北方的雨不如南方那种柔和,卷耳撑着伞,能清楚的听到伞面上噼里啪啦的雨声。   二教门前都是躲雨的人,卷耳扫了一眼没看到邵斯承,索性直接给他发消息,“我到了。”   门口的人太多,推推搡搡让人忍不住心烦,邵斯承刚想往出走,不知道谁撑伞的时候刮到他的耳朵,他一顿,然后世界彻底安静了。   助听器摔在地上,被挤来挤去的人踩了几脚之后终于寿终正寝,邵斯承冷着脸低头看了几秒,直接抬腿走进雨幕。   卷耳本来还奇怪邵斯承不回消息,等看到雨里向自己走来的人,有些出乎意料。   穿着黑色帆布鞋的女孩子往前跑了几步,地上的雨溅湿裤脚,她连忙伞撑在邵斯承头顶,“你怎么直接出来了?”   邵斯承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这种感觉很差,明明泼天的大雨,但在他耳朵里的,只有很轻很轻的嗡嗡声。   卷耳目光落在他耳朵上的时候停了停。   她没问他怎么不带助听器,伞撑的费力,卷耳只能把伞柄递给邵斯承,男孩子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烟灰色的伞柄,把两个人一起罩在伞底下。   两个人在雨幕里往家走,穿过马路的时候卷耳会认真的两头看看,像是家长夸的那种乖宝宝。   乖宝宝一路跟着邵斯承上楼,在门口收了伞换了鞋子,邵斯承径直坐在沙发上,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卷耳把书包扔在茶几上,她去厨房煮了壶花茶,自己把书翻出来做今天的作业。   她周末打算回家,那作业就得今晚赶出来。   邵斯承仰着头靠在沙发上,其实他心情并没有那么糟,只是觉得再去配一个助听器有些麻烦而已。   他听力几乎没有,闭着眼睛的时候也关闭了视觉,所以环境里一点点的异样他都能察觉到。   感觉到什么,邵斯承睁眼,看到卷耳的手悬在自己脸上。   “怎么了?”他习惯性皱眉。   卷耳手里抱着本练习册,她在手机上敲下几行字递给邵斯承。   “我有一道题不会。”   邵斯承的专业是卫生向管理,统计是他大一的课程,卷耳记得他拿了A。   她手机的练习册往前一递,差点没戳到邵斯承鼻梁。   他抬着眼皮扫她,“我这个样子怎么给你讲。”   他听都听不到。   卷耳莫名其妙,手指在手机上戳戳戳。   “听不到有什么关系,我打字就好了啊。”   她并不觉得邵斯承听不见有什么影响。   他为这无所谓的态度心底一动。   卷耳,好像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聋子看待,在她眼里,邵斯承听不见就听不见,大不了他们的交流方式换一下,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邵斯承看着那本练习册一直不开口,卷耳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她接着在手机上写。   “我手速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   邵斯承忽略心底一瞬间的异样,秉持着他妈让他和卷耳互帮互助的要求,邵斯承抬手接过那本练习册。   卷耳一瞬间弯唇,眸光晶亮。   那道题其实不难,只是掺杂了卷耳还没学过的流病,邵斯承看了一会,从卷耳手里抽出笔开始在纸上演算。   计算题很长,从假设检验一直到关键强度分析,邵斯承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除了偶尔在旁边的草纸上演算,他全程基本没怎么犹豫。   他虽然看着不乖,但是成绩一直都要比卷耳好,这也是让她最佩服的地方。   明明他看着也没怎么努力呀。   邵斯承写完最后一句放下笔,侧头就看到卷耳颊边小小的梨涡,女孩子拿着笔在草纸上写。   “邵斯承你太厉害了吧。”   她的字娟秀小巧,写在他潦草字迹的下面,对比非常大。   笔下,‘邵斯承’三个字规规矩矩,像她人一样。   卷耳看完了答案,用笔在不懂的地方画上横线,在线后面打了个问号。   邵斯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声线会不自觉的比平时高,清音朗朗,褪下了平时稍显高冷的气质,质感很好。   “这是一比一配对设计,不能按老方法来。”   卷耳点点头,看着他的答案,一边自己一步步顺下来,总算明白了这道题的意思。   他讲了半天,嗓音有点沉沉的,卷耳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邵斯承接过来喝了一口,顿了顿。   他挑眉低头,看到杯子里的枸杞雪莲。   养生女孩卷耳泡的茶。   作业做完,卷耳把东西收起来,接着在纸上写字。   “你助听器丢了?”   邵斯承又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嗯。”   卷耳写,“那我给s市医院打个电话,你的数据他们应该有存,明天让他们再送来一个。”   口腔里的枸杞带着点甜,喝惯了冰镇矿泉水邵斯承竟然觉得,这种养生喝法好像还不错。   邵斯承扫了一眼纸,慢吞吞点头。   温水流到胃里,意外的比冰水舒服。   卷耳找出医院的电话拨了出去,简单交涉几句后,她接着在纸上写。   “医院说明天可以做出你的助听器,但是周末没人送,要到周一才可以。”   “所以我想,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家。”   邵斯承顿了顿,看了一眼卷耳的眼睛,惜字如金“嗯”了一声。   卷耳也就不再纠结,时间有些晚了,卷耳刚打算起身,就被邵斯承叫住,“等下。”   “?”   看着她脸上的疑惑,邵斯承问她,“你要煮饭?”   卷耳莫名其妙的,还是点头。   “我想吃你昨晚吃的那个。”   “我回来的时候闻到味道了。”   “闻着挺好吃的。”   他大爷一样坐在椅子上。有点颐指气使的意思。   卷耳:“……”   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八点了,她头点了一半开始摇。   这回轮到邵斯承脸上挂着问号。   卷耳很有耐心的在手机上打字,敲了半天才递给邵斯承。   “我昨天吃的是鸡翅,那个太油腻了,不适合这么晚吃。容易引起胆固醇增高,留在血管内壁上产生动脉硬化和心血管疾病。”   邵斯承服了。   他不说话,无声抗议。   卷耳看他不情愿的样子,眼睛眨了眨。   “明天给你做。”   邵斯承刚想反驳说你明天就走了在这骗谁呢,就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温度。   卷耳不怎么熟练的拍了拍他脑袋,嘴唇开合。   邵斯承皱眉,他听不见,但能看出来她只说了一个字。   卷耳说完就去厨房煮粥了,邵斯承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终于知道卷耳刚刚说的是什么了。   她说的是,‘乖’。   邵斯承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半晌,收回视线。   粥好的很快,像是出于补偿,卷耳在白粥里加了虾仁,她把粥端到桌子上,过来叫沙发上的人吃饭。   当邵斯承吃着白米粥喝着枸杞水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老年生活。   健康,平淡,又很安心的感觉。   意外的,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   j市到s市的高铁只要一个多小时,卷耳爸爸出差,是邵敏来接两个人回家。   “一路累不累?”邵敏站在两个孩子中间,一会摸摸这个一会摸摸那个。   邵斯承听不见,卷耳在另一边挽着邵敏的胳膊,笑着道:“一个多小时,哪能累着,倒是邵姨起大早来接我们才累。”   女孩子总是更贴心一点,邵敏闻言笑得更加慈爱,一口一个我家卷耳,直到上了车才停下来。   高铁站离他们家不远,等红绿灯的时候邵敏道:“你们俩这几天在家歇着,周日我去给斯承取助听器。”   卷耳说好。   到家的时候刚好十点钟,屋子里采光很好,邵斯承有点晕车,到家就蔫巴巴的回房间去了。   他们俩也不久呆,所以也没带什么碍事的行李,休息了一会,卷耳洗了手来到厨房,“阿姨,家里有鸡翅吗。”   邵敏温声道:“有的,卷耳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墙上挂着米白色的围裙,卷耳拿过来穿上,“我来帮您。”   想到了什么,卷耳又接着说,“我记得您颈椎病蛮严重的,有位老师教了我个按摩方法,一会我给您试试。”   邵敏笑的更加慈和。   六菜一汤,两个人的速度不慢,邵敏摆好餐盘,跟卷耳道:“去叫你哥哥吃饭。”   卷耳听到这个称呼,眼睛眨了眨。   她上楼走到邵斯城门口停住了。他没有助听器,根本听不到敲门声。   卷耳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吃饭了。”   她蹲了五分钟,没人回。   楼下的邵敏看她还站在那,奇怪道:“他不出来吗?”   卷耳摇头,“我给他发消息没回,可能是在睡觉。”   “那你下来,我进去看看。”   孩子大了,自然不能让卷耳直接进去,邵敏放下手里的餐盘上楼梯,轻轻拧开门把手。   邵斯承刚洗完澡,只来得及围个浴巾,被突然进来的邵敏吓了一跳。   看着他这幅衣不蔽体的样子,邵敏庆幸没让卷耳进来。   邵敏指了指楼下:“吃饭了。”   这种口型简单的字句邵斯承可以直接看出来,他抓了把头发,跟他妈说,“知道了。”   卷耳家是一套两层的小复式,两位家长的房间在一楼,邵斯承和卷耳在二楼。   邵斯承下楼的时候就看到他妈和卷耳不知道说些什么,邵敏笑的皱纹都出来了。   大二刚体检过,邵斯承今年有188,他长相硬朗,眉眼锐利,整个人的气质和温柔这两个字一点沾不上边,再加上这样的身高,让人很有压迫感。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桌上的鸡翅,下意识的看了卷耳一眼。   女孩子手里给邵敏盛着汤,没空看他。   餐盘里的鸡翅飘着香气,邵斯承夹了一块,眉眼微微柔和下来。   一直余光注意着邵斯承的卷耳笑了。   她发现邵斯承这人虽然傲娇又别扭,但其实好哄的很。   好吃好喝就可以。 第15章 邵斯承(4)   大学有时候并不仅仅是学业上的一个新阶段,他带来的改变,往往渗透在生活里的每一处。   二十岁的年纪,许多事情宁可在心里藏着,也不再轻易的和家人说。   这个现象,在男孩子身上更为明显。   邵斯承从小性格就太冷,用邵敏她们老话说,就是太‘独’了。   人各有命,当年的事情邵敏没有怪过卷耳,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两个孩子可以好好的。关系能热络一点,以后也是个伴。   邵敏趴在沙发上,卷耳蹲在旁边给她按着颈椎,边听邵敏道:“……你哥哥这个人,他没什么朋友,阿姨想请你在学校多照顾他一下,有空多陪陪他,可以吗?”   卷耳温声,“邵姨放心吧,我知道的。”   邵敏声音有些低,“小承他就是性子闷一点,其实你仔细了解之后会发现,他对自己认可的人,会全心全意的对她好。”   “说个远一点的,有一天我和你爸不在了,你们就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了。”   卷耳力道适中,没一会邵敏就睡着了,卷耳拿起旁边的薄被给她盖上,转身轻声上楼。   路过邵斯城门口时,她步子停了停。   邵斯承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间不知道他在干嘛。   卷耳看了一眼楼下睡着的邵敏,伸手拧开邵斯承的门把手,推门进去。   单人床旁边的书桌上摆着一堆东西,里面的人坐在电脑前,手里噼里啪啦的打字,他面前放着本卫生事业管理学,应该是在正在写什么论文。   卷耳走过去,邵斯承若有所觉,突然回头。   她换了套柔软的家居服,应该是刚洗了澡,身上带着和自己一样的青柠香。   邵斯承睨她,“有事?”   卷耳看了他电脑屏幕一眼,被密密麻麻的字给刺了一下,颇为嫌弃的收回视线。   邵斯承眉心一跳,“你那什么眼神?”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卷耳直接坐在他的床上,用微信给他发消息。   手机“叮”的一声,邵斯承扫了眼屏幕。   猫饼:崇拜的眼神。   邵斯承:“……”   老子信了你的邪。   他不管卷耳,手里接着噼里啪啦地打字,那副眼镜架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带着点禁欲的意思。卷耳莫名想到斯文败类四个字。   她看了一会又闲不住,手里消息发个不停。   “你写什么论文呢?学期作业?”   邵斯承余光扫了眼微信消息,随口回她,“随便写写。”   跟没说一样。   卷耳看他是真的挺忙,也就不再去打扰他,一个人靠在床头摆弄着手机。   邵斯承以为她还是在给自己发消息,可他余光看了好几次微信界面,并没有新消息。   卷耳唇角带笑的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邵斯承盯着屏幕里的双因素理论,突然有点不爽。   凭什么他在工作,而她在玩手机。   邵斯承淡淡开口,“你过来到底是干嘛的?”   在这坐了半天也不说正经事。   卷耳闻声抬头,看了邵斯承一眼,低头打字。   邵斯承盯了半天的手机屏幕终于亮了。   猫饼:我来陪你呆着啊。   不用说也知道,应该是邵敏跟卷耳聊过什么,左不过是让他们兄友妹恭那一套,邵斯承嗤道:“你是来陪我的还是换个地方玩手机?”   卷耳挑了挑眉,啪的一声把手机扣上。   她笑眯眯的,眉眼都温柔下来,“陪你陪你。”   “……”   这几个字看口型就能看出来,虽然听不到声音,可她脸上神色绵软,邵斯承几乎能想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多温柔。   哄他一样。   可莫名的,明明邵斯承依旧什么也听不见,可只要知道这房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他全身都忍不住放松下来。   他书桌上摆了很多专业课的书,卷耳在里面找了一本勉强跟她沾边的‘社会医学’,百无聊赖的翻着看。   第一页还没看完,卷耳就开始忍不住的打哈欠。   邵斯承不习惯开空调,他房间里的窗子开着,夏风带着热意吹进房间,树影在地上落下一块块光斑,树叶被吹的簌簌作响摇曳,岁月无声,但温柔至极。   几万字的论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写完的,邵斯承把今天的任务做完,床上的卷耳早就睡着了。   她倒是一点都不认生。   邵斯承看着卷耳手里握着的那本书,挑了挑眉。   果然让理科生看密密麻麻的条文概念,真的是一件催眠的事。   邵斯承看着她,从毓秀的眉眼到淡粉的唇。二十岁的女孩子,真诚勇敢,仿佛是造物主最美好的创作。   干净又温和。   他眯了眯眸子,突然抬腿踹了卷耳一脚。   他丝毫不温柔的踹在卷耳腰上,睡的迷糊的人猛地睁开一双水润的眸子,看着床边的邵斯承,一脸问号。   邵斯承淡淡的,“你快掉地上了,我扶了你一把。”   卷耳低头扫了一眼邵斯承没穿拖鞋的右脚。   呵呵:)   卷耳刚要说话,楼下传来邵敏的声音,“卷耳在吗?”   女孩子鼓了鼓腮,拿着手机从另一边下床,开门走到楼梯口,“怎么了邵姨?”   邵斯承看她灵活的像个兔子一样,嘴角微微上扬。   邵敏在玄关处穿鞋,没注意卷耳是从邵斯承房间出来的,“学校临时叫我回去,应该是有事,晚上可能要你们自己做饭了。”   卷耳点头,“那您注意安全。”   卷耳没再去邵斯城那边,她回到自己房间,给邵斯承发微信。   猫饼:邵姨出去了。   ssc:嗯。   猫饼:晚上你做饭。   聊天框上显示了很久‘正在输入中’卷耳以为他会发来一大段的抗议,结果最后只收到了一个标点符号。   ssc:?   简洁明了,是他的风格,邵斯承本承。   猫饼:你不行?   在学校那边基本都是卷耳做饭,邵斯承很少动手,这次其实也没抱着让他做的打算,只是随便跟他说说而已。   只是卷耳忘了,没有一个男孩子能接受别人质疑自己‘不行’。   特别是邵斯承这种敏感又别扭的小孩。   ssc:我做。   卷耳躺在床上,看着这条消息,挑了挑眉。   事实证明,学霸就是学霸,在一方面优秀的人,在其他领域也不会差。   邵斯承煎了两块牛排,卷耳为了配合,在柜子里找出瓶红酒给两人倒了点。   高脚杯里盛着醇郁的液体,卷耳找出手机拍了照发到朋友圈。   “忙中得闲。”   下面配图是红酒牛排。   卷耳平时在班级里人缘不错,她长得也漂亮,追她的人也不少。那条朋友圈下面的评论很快多了起来。   一群人在评论里瞎起哄,卷耳统一回复。   “跟我哥吃的。”   一群人放心下来。   虽然不知道卷耳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但好歹广大男青年还有机会。   邵斯承自然看到了她那条朋友圈,他抬了抬眼皮,“你什么时候叫过我哥?”   卷耳当没听到,默默咽下嘴里的牛排。   吃过了晚饭,把餐盘放进洗碗机,邵斯承和卷耳一前一后上楼,楼梯口分开的时候,卷耳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邵斯承皱眉。   卷耳没松手,拽着他得袖子往下拉,邵斯承不明所以的矮身凑近她。   女孩子穿着白色的拖鞋,她踮起脚,贴在邵斯承耳边,轻轻喊他,“哥哥。”   邵斯承一瞬间耳根发麻。   她离得太近,带着青柠味的气息钻到他耳朵里,绵绵糯糯。   他听到了。   她叫他哥哥。   邵斯承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根脖子泛起红,卷耳退开身,忍不住笑,“邵斯承,你行不行啊。”   怎么还害羞了。   邵斯承眉间蜷着淡淡的怒,有点咬牙切齿,“你闹什么?”   卷耳得寸进尺,声音带笑,她说话很慢,让邵斯承可以直接看清她的口型。   “是你抱怨我没叫过你哥哥的呀。”   他那是这个意思吗?   他是吗?   邵斯承深深看了卷耳一眼,面无表情后退一步,开门回房,‘啪’的一声关上门。   木质门板在卷耳面前擦过,妖风让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   看着眼前这道门,卷耳缓缓笑开。   嗯,这人禁不住逗的。   *   周日这天刚吃过午饭,邵敏把两个人送到高铁站,“十一不回来了?”   车站里的人不少,环境有点吵,卷耳接过她手里的零食,“嗯,学校应该会安排一个月的实习,等您下个月过生日我们再回来。”她有些抱歉。   邵敏无奈点点头,她学校还有事,嘱咐了他们注意安全,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两个人检票上车,列车起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卷耳问他,“你们专业在哪实习?”   邵斯承闭着眼睛,想了想,“附属二院吧。”   “那还挺巧。”   临床专业每学期都会组织一次小规模的实习,为期不长,其他专业都是一年一次,去年两个人没在同一个地方,今年确实是巧。   s市回J城,全程大概两个多小时的高铁,卷耳刚想眯一会,就听到邵斯承声音响起。   “你以后想选哪个科室?”   卷耳想了想,“应该是妇产科吧。”   “为什么?”他记得卷耳以前还挺喜欢呼吸内科的。   卷耳声音温柔,“因为妇产科可以见证新生命的诞生,生命伊始,大概是这世界最美妙的事。”   “你那么看着我干嘛?”   邵斯承眸色深深,“就是感觉,你看我这眼神,像极了老母亲看她儿子。”   “……”卷耳眯了眯眼,“是么,小斯承。”   “……” 第16章 邵斯承(5)   九月末的时候,邵斯承的论文发表成功,再一次拿了奖。   论文最尾处,他官方的感谢了老师和学校,卷耳一看那几句就没走心。   实习管得不严,周六甚至给他们放了个假,卷耳切好了西瓜,哒哒哒的跑到沙发这边来。   “邵斯承,你论文产量太高了吧。”卷耳抱着西瓜坐在他身边,嘴里碎念念。   她用叉子挑了块大小适中的递给邵斯承,看书的人下意识张嘴接住,嚼了两口他反应过来,看着女孩子无知无觉的样子,他什么都没说。   “你感谢这栏,怎么不写着我呢?”   邵斯承无语,“我写你什么?”   “写我对你的关心和帮助啊。”卷耳大言不惭。   “……”   J大附属二院是著名的三甲医院,每天接诊量非常多,尽管卷耳并不会实操什么,只是跟在老师后面打打下手,一周下来也累的够呛。   这天早上,卷耳买了早饭回来,就看到邵斯承一个人站在落地镜前。   她换鞋进来,看着一身正装的人,“你干嘛呢?”   邵斯承背脊挺直宽阔,一身黑色正装显得更加凌冽,他站在落地镜前,比镜子还高出一大截。   邵斯承对着镜子,把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今天卫生厅抽查,主任让我们穿正装。”   “奥。”卷耳把早饭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粥散发着热气,“我今天科里可能会忙,晚上你先回来的话就自己做饭。”   卷耳每天实习结束的时间一向晚,邵斯承闻言只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还站在落地镜前不动,卷耳嘴里塞着包子,声音有些含糊,“你站那里半天还没弄好呢?”   “系不好。”他皱了皱眉。   “什么系不好。”卷耳擦了擦手,走到邵斯承旁边,抬眸看着他脖子上的东西,“你不会系领带?”   他低头睨卷耳,“你会?”   卷耳身高刚刚到邵斯承肩膀,她拍了拍手,“来来,我给你弄?”   “你手上脏不脏啊?”邵斯承皱眉,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嫌弃。   “脏什么脏,我这都擦了的。”   邵斯承微微弯腰迁就着她的动作,他目光落在卷耳眉眼上,借着早晨的阳光,难得仔细看她的脸。   女孩子神情专注,鹅蛋脸显着年纪更小,如同柔软的秋云,让人想起很多美好事物,像是九月河岸斜斜,青草丛丛。   她手里动作很快,没一会就帮他把领带系好,卷耳上下扫他两眼,白衬衫黑领带,“你还挺人模狗样的。”   邵斯承一个眼刀过来,“我就当你在夸我。”   吃完了早饭,卷耳把垃圾收好扔到垃圾桶里,邵斯承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桌面,面无表情。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卷耳眼睛眨呀眨,“对不起,一时疏忽,忘了给你留。”   “……”   邵斯承绕过她往外走,卷耳一边打开冰箱一边喊他,“等等等等!”   不耐烦的人皱眉回头,看着卷耳跑过来递给自己一个粉色甜甜圈,女孩子嘴里跟他解释,“不能不吃早饭,把这个吃了。”   邵斯承顿了顿,最终还是接过来。   他转身开门,身后卷耳又叫他,“等一下!”   这回是真的有点不耐烦了,邵斯承回头,“还有什么事?”   卷耳眉眼弯弯,“忘了夸你,哥哥今天真帅。”   ‘哥哥’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莫名的情绪。   邵斯承眸光漆漆,舌尖抵了抵牙根,“嗤。”   外面天气还热,西装外套被他抓在手里没穿,邵斯承转身推门离开,卷耳在他身后,没看到冰山悄悄红了的脸。   *   信息科在附属二院的综合办公楼,邵斯承把手里的报表录入系统,李爽在旁边跟同学在说着刚听来的八卦。   “听说是妇产科吧,有个产妇大出血没救过来,家属在那边闹呢。”   “唉,听说徐主任为了给那个病人做手术,要了10个单位的血,可惜人还是没保住。”   ……   邵斯承眉心一跳,抬头问他,“妇产科?”   虽然不明白邵斯承怎么会关注这些八卦,但李爽还是道:“嗯,医务处挺多人都过去了,现在那边乱七八糟的,徐主任已经报警了。”   邵斯承起身,沉声道:“帮我盯一下这边。”   他手里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李爽看着空白的屏幕,不知道邵斯承让他盯啥。   “你们医院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好好的人被你们推进去,怎么出来的时候人就没了?”   “我苦命的孩子,这黑心的医院要了你的命,这世道可怎么办啊!”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坐在地上,拍着地面哭喊道。   走廊里乱哄哄的站满了人,一层的病房都关着门,但依旧能听到房间里婴儿的哭闹声,一群头上围着白布的人在走廊嘶声力竭,保安在现场维持秩序,但场面还是有些控制不住。   卷耳和同班的几个同学站在走廊角落,妇产科的徐主任是她们的老师,现在正在跟家属交涉。   身边有护士忍不住哭,“术前明明都把可能的情况告知家属了,他们也签了字,如今到底在闹些什么啊。”   卷耳思绪纷杂,说不出话。   徐主任今年不到五十岁,她个子不高,尽管场面混杂,她声音依旧平稳,“产妇的情况我之前就和家属说过,你们也是签了手术同意书,一切风险和后果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我们也尽力了。”   “医生不是神,还请你们节哀。”   “你放屁!我们花了那么多钱,人还是被你们治死了,你们今天就得偿命!”   “对!让这群黑心的大夫都去死!”   家属情绪越来越激动,根本不听徐主任的解释,他们抓着手边能抓到的东西,疯狂往穿着白大褂的人身上招呼,卷耳一群人也不能避免。被他们扔的东西砸中。   没过多久警察就到了现场,“不许动!把东西放下!”   病人家属有二十多人,看到警察过来想跑,警察们冲过来一个个把他们扣好,这时一个中年人却如同疯了一样,他举起旁边的椅子,看到一旁稍显稚嫩的卷耳,猛地向她砸去!   卷耳瞳孔一缩,有一瞬间的没反应过来,身边突然有人把她扯进怀抱,接下来就是一阵木椅敲在人身上的沉闷声音。   他足够高,牢牢的把她护在怀里,霸道又包容。   邵斯承闷哼一声,背后火辣辣的一片疼,他低头看着怀里毫发无伤的卷耳,气的不行,“你他妈有病是不是?看到人不会躲?”   他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那男人举着椅子冲过来,那一瞬间他心都停了停。   身后的中年男人被警察按在地上,卷耳皱眉,“你有没有事?”   那椅子是实心的,若是砸在卷耳身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卷恩眼里情绪复杂的看着邵斯承。   他眉心拧了拧,语气依旧不好,“你要是长了眼睛,老子就不用挨这一下。”   走廊里依旧混乱,卷耳却觉得连飙两句脏话的邵斯承,好可爱。   “这么生气,那你救我干嘛?”她还能笑的出来。   邵斯承噎了噎,“老子怕你死了,我妈骂我行不行?”   卷耳挑了挑眉,“哦。”   尽管出了这件事,可其他病人的病情不能等,医院照常运作,一群闹事的人被警察带走,后续还要继续调查。   徐主任擦了擦头上的汗,“好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今天这事,给在场的每一个实习的医学生都上了一课。   卷耳跟徐主任请了假,带邵斯承去骨科拍了个片子,确定没事了才放心下来。   今天还没结束,依然有许多事情等待他们去做,邵斯承回信息科,卷耳也回了自己的科室。   等最后一次查房结束,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卷耳把资料整理好,白大褂脱下来,她累的靠在椅子上,想起今天的事,觉得各位老师前辈真的是太伟大了。   卷耳跟值班的护士姐姐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往楼下走。   医院可以看尽人生百态,白墙不知道听到过多少人的祷告,这个城市霓虹依次亮起,而这一家医院,又联系着这座城市,不知多少个家庭。   卷耳出了医院,正好看到邵斯承的身影。   她站在门口看了几秒,而后几步跑到他身边,“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   邵斯承淡淡道:“今天事情多。”   卷耳点点头,外面的空气比医院好,两个人不说话,慢悠悠的往回走,邵斯承看着她清秀的脸,突然道:“后悔吗?”   她扭头,“后悔什么?”   “后悔学医。”   卷耳笑了,“不后悔。”   邵斯承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有许多许多的前辈和同学在这条路上和我并肩而进,我在这世界渺小宛如尘埃,可患者对我说的每一个谢谢,都能让我找到我存在的意义。我很开心,怎么会后悔。”   初秋的晚风不再燥热,邵斯承在暖黄的路灯下,看着卷耳脸上温柔的神色。   她笑着道:“你不觉得医学特别美妙吗,它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每一只盐水瓶,每一件手术衣,都奇妙无比。”   她说着自己热爱的东西,白皙的脸庞好像会发光,月亮像是水泡一样挂在天上,女孩子眼睛璀璨,像是银河上的星子。   “不害怕吗?”   她看着邵斯承,声线温和,“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我宣誓过的,我得做到。”   “至于害怕,今天不是有你护着我吗?”   她热爱生活,敬畏生命。没有人不会为这样柔软却坚韧的姑娘心动。   邵斯承看了她半晌,低低笑了。   这一晚万家灯火依旧,车水不停,所以心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渺小,以至于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卷耳最后说的那段话是医学生宣言~是学医的盆友们入学都宣誓过的内容! 第17章 邵斯承(6)   十一月底是邵敏的生日,卷耳和邵斯承到家的时候,家里正飘出菜香。   邵敏给他们俩开了门,一边回身喊,“善民,孩子们回来了。”   卷耳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递给邵敏,顺便给了她个大大的拥抱,“邵姨,生日快乐。”   “好好好。”邵敏拍了拍卷耳的背,笑着拉她进屋,“我和你爸做了一大桌子菜,可就等你们俩了。”   她拉着卷耳,又忙不迭的跟邵斯承道:“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快进来进来。”   “……”   卷耳爸爸拍了拍邵斯承肩膀,又笑道:“你妈妈盼了你们一下午了,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虽然是邵敏的生日,可桌上的菜却几乎都是邵斯承和卷耳爱吃的,卷耳看了邵斯承一眼,谁知道他却顿了顿,移开了视线。   他心思明显不在这,邵敏也不管他,今晚还有别的事要说。   “卷耳呀,你爸有个同事,她家儿子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比你大三岁,也是学医的,你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卷耳小口喝着碗里的玉米羹,闻言差点没把嗓子里的东西呛出来。   她下意识看邵斯承,那人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姨,我才多大啊,你想什么呢。”卷耳摆了摆手,“不考虑不考虑。”   旁边那人事不关己的样子,卷耳非要把他拖下水,“您有空惦记我,不如给邵……我哥找个女朋友。”   邵敏叹气,“我也想啊,只是……”   她终究还没说出口。   她儿子这么优秀,可因为耳朵的原因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连带着被人瞧不起。   邵斯承像是毫无所觉,“行了,说这些做什么,吃饭吧。”   “哎,吃饭吃饭。”   他们俩周二晚上到的家,明天早上就要回学校,吃过了晚饭,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楼。   卷耳洗完澡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刚才邵斯承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总觉得刚才饭桌上,她不该提起邵斯承的事。   应该给他道个歉的。   卷耳起身,推开房门,楼下的两个老人正在厨房里洗碗,她有些心虚的迅速走到邵斯承门前,幸好的是门没锁,她一口气开门进屋关门,前后没用三秒钟。   明明她理由正大又光明,可莫名的,她心虚极了。   等她缓了口气才发现邵斯承房间的灯是关着的,屋子里太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隐隐透在房间里,看不真切。   “邵斯承,你怎么不开灯?”   邵斯承站在床尾,他现在的心情用复杂二字根本形容不过来。   刚刚洗澡的时候他发现浴巾没拿,洗了一半只能来柜子里找,可衣柜应该被邵敏重新整理过,原本放衣服的地方被她放了被子,他一时间找不到衣服,偏偏这个时候卷耳闪身进来,他只来得及戴上助听器。   也就是说,黑暗里,他什么都没穿。   他不说话,卷耳抬手摸墙,“我开灯了?”   “不行!”   卷耳一怔,吓了一跳的收回手,“邵斯承你做什么坏事呢?”   他不让开灯就不开,卷耳摸着黑往前走了几步,黑暗里两个人都看不清,直到卷耳触到他还沾着水的腹肌。   反映了几秒,卷耳低声问他,“邵斯承,你耍流氓不穿衣服?”   邵斯承简直要疯。   他往旁边躲了一下,却忘了他现在就站在床尾,拖鞋湿漉漉的一滑,他瞬间栽在床上。   卷耳下意识的去拉他,黑暗里扯住他的手,却控制不住的跟着他倒下去。   她也是刚洗过澡才过来,过肩长发吹的半干,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卷耳后知后觉现在是什么姿势。   她整个人压在邵斯承身上,隔着她一层睡袍,睡衣下的触感清晰可见。   甚至因为她学医,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贴着他的是哪几块肌肉,哪几块骨头。   睡袍刚过膝盖的长度,她柔嫩的小腿贴在他膝盖上,触感莫名。   “你还不下去?”邵斯承咬牙切齿。   “哦。”卷耳后知后觉,她有些慌乱的撑起身子,连滚带爬的往旁边躲。   要命,真的丢死人了。   她刚要下床溜走,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小承,睡了吗?”   邵斯承一僵。   他们俩一个衣衫不整,一个没穿衣服,如果邵敏进来看到,不管怎么解释,今天这关都过不了。   几个想法在脑子里转过几圈,只是一瞬间,邵斯承就有了决断。   他长臂展开,瞬间把坐在床尾的卷耳拽过来,另一只手抓着被子用力一扔,把两个人严严实实的罩在里面。   与此同时,邵敏开了门。   “妈,你有事吗?”邵斯承尽量声音平静。   卷耳在他身下,心跳的飞快。   邵敏道:“没事,妈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你怎么不开灯?”   “别开!”邵斯承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他顿了顿,声音闷闷的,“我眼睛疼。开灯刺眼。”   邵敏没察觉什么不对,黑暗里她缩回手,“好,我不开,你别蒙着被子说话呀。”   卷耳心跳的飞快,邵斯承一只手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捂在她嘴上,两个人蒙在被子里根本看不到对方,可心跳声像是打擂的鼓,扑通扑通,振聋发聩。   邵斯承缓缓松开捂着卷耳的手,微微扯下蒙在头上的被子,“妈,你要聊什么?”   他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可还是有些哑。   邵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怕吵到对门的卷耳,转身把门关上,邵斯承微微松了口气。   黑暗的卧室里,三个人。   邵敏坐在床尾,声音有些低落,“妈妈就是想到你的耳朵,有些难过。”   卷耳两只手在被子里轻轻动了动,像是碰到了邵斯承的手臂,他整个人僵的不能再僵。   她下意识的帮他揉了揉,被他一把拉开。   “我就是觉得,明明我的儿子这么优秀,可因为这点缺陷,却像是被判了死刑一样,以后成家都是个问题。”   邵斯承两只手臂轻轻撑起自己,尽量让两个人接触的部分少一点,卷耳被他严严实实的挡在身下,没有露出破绽。   “你严阿姨说,让我给你找个同样有缺陷的姑娘在一起,她们不会挑这些,可我不愿意啊,我的小承明明那么好,那么好……”   她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邵斯承一部分精力应付怀里的人,一边分出精力安慰邵敏,“妈,你别想这些了,今天是你生日,想点开心的。”   他声音克制到极限,嗓音越来越哑了,邵敏擦了擦眼泪,“好,妈妈听你的,咱不说这事了,你嗓子怎么哑了,感冒了吗?”   “没事,就是有点困。”   邵敏点点头,叹了口气,“那我不打扰你了,早点睡吧。”   她摸索着起身开门,走廊里的光有些亮,邵斯承飞快的把被子罩过两个人头顶。   邵敏没注意,她轻轻带上门。卷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道到邵敏敲了敲对面卷耳的房门。   她心脏一瞬间升到了嗓子。   “卷耳,睡了吗?”   房间里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邵敏敲了一声没人应她,只能转身下了楼。   等了一会,走廊终于没声音的时候,邵斯承才脱力一样躺在一旁。   卷耳躺在他的床上,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时间还有些缓不过来神。   她刚才来找邵斯承干什么来着?   忘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的触感和心跳,手心里都是汗,卷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更是哑,“对不起……”   这事怪她。   邵斯承没空回应她。   前几天才确定自己对她的心思,今天就来这么一遭。   邵斯承要是没有反应,他就不是男人。   他澡洗了一半,浑身湿漉漉的在被子里躲了半天,又全神贯注的应付邵敏,此时精力歇下来,才发觉刚才有多么惊心动魄。   他感觉着自己身上的反应,抬手左手轻轻盖在额前,低低骂了一声。   “操。”   刚才两个人贴着,卷耳自然感觉到他的反应。   她不知道怎么就脑子一抽,来了句,“要不,我帮你?”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他忍着身体里的燥热,声音哑的完全是用气声说话,“你走。”   窸窸窣窣的,直到关门声响起,邵斯承躺在床上低低笑了。   没良心的,让她走,她还真走了。   *   周三下午还有课,他们俩一早就打车到了高铁站。   经过昨天那么一通,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高铁上很安静,只有列车轰隆隆行进的声音,邵斯承皱着眉靠在椅背上,有些难受的样子。   “不舒服?”卷耳歪头看他。   他淡淡‘嗯’一声。   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今天舒服才怪。   卷耳猜,许是助听器有些不适应,“要不先摘下来,这会又没什么事。”   她得着机会就要教育他,“你看,平时你不用带着助听器的,不舒服又麻烦。”   邵斯承睁开眼睛,“你好啰嗦啊。”   卷耳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摘下助听器,他一身的反骨与说不清的骄傲,怎么肯轻易示弱。   “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你摘下来歇歇。”看他皱眉,卷耳不厌其烦,柔柔地说,“你看,我叫卷耳,一定是冥冥之中注定,让我来做你的耳朵的。”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真的嫌她啰嗦,邵斯承抬手摘下白色助听器,卷耳自然的接过来。   世界安静了。   她换左手拿着,右手在手机上打字,“睡一会?”   周围安静不少,邵斯承眉心的褶皱平了些,他看了眼卷耳手机上的字,摇摇头。   高铁的座位很近,他们俩都穿着短袖,卷耳的胳膊温凉,邵斯承的却热腾腾的,她下意识的往外坐了坐。   他太敏感,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可以察觉,邵斯承看了眼拼命往旁边挪的卷耳,“?”   女孩子哭丧着脸,“你身上好热。”   邵斯承抿唇,他拿着刚才买的冰镇矿泉水起身,卷耳看着他进了洗手间,没去管他。   过了一会他坐回来,跟她说,“这回呢?”   “?”卷耳所有所觉,对上邵斯承黑漆漆的眼瞳,鬼使神差的摸了摸他的胳膊。   不热了。   她想起邵斯承刚刚拿走的冰水,一言难尽,收回手在手机上打字,“你不会把冰水倒在你胳膊上了吧。”   反应过来,邵斯承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太傻逼。   他闭着眼睛,嘴也闭上了。一脸自闭。   他究竟在急不可耐的要证明些什么。   卷耳看了会儿他颤动的睫毛,无声地笑了。 第18章 邵斯承(7)   十二月末,落雪散了漫天,校园里的翠绿换了雪白,是另一番人间盛况。   学校的跨年活动如期而至,卷耳没报名任何节目,她是班级的副班长,今天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做。   卷耳和班长陈拓忙着布置,文体中心的地面上拴着很多线,线的另一端是飘在顶棚的的氢气球,上面五花八门画着各种画。   临床医学院的座位在舞台右边,跟管理学院挨着,七点多的时候座位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   临床男生多一些,管院妹子多一些,这两个一文一理坐在一起,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互换微信了。   后台准备室里,齐鸣表情夸张,“承哥,哥哥!今天这事你一定得帮我。”   哥哥这两个字从齐鸣嘴里说出来,邵斯承黑瞳沉静,恶寒的直皱眉,“有事说事。”   他双肘撑着身后栏杆,这里灯光不好,偏他面峰泠冽,带出点禁欲的感觉。   齐鸣焦急道:“一会你帮我扮小管行不行?我女朋友那边有事叫我,李爽有活动,我只能求你了!”   小管是管理学院的吉祥物小松鼠,一般都是有个人穿着松鼠衣服,带上大大的头套站在里面,不能说多难受,但绝对称不上舒服。   邵斯承不说话,李爽还想在叫几声哥来讨好他,邵斯承看到他张嘴,直接干脆道:“闭嘴,我帮你。”   “谢谢哥哥!”   “闭嘴!”   ……   把手里的彩带绑好,卷耳回头,就看到一个大大的松鼠布偶走过来。   棕色的松鼠穿着蓝色的超人衣服,脑袋很大,眼睛很大,笑脸也很大。   卷耳看那个布偶娃娃走的好像不是很熟练,她放下手里的水,走过去扶着他,“你没事吧?”   她是知道小管的,卷耳猜里面应该是个女孩子,又因为邵斯承的关系,她对管院还是很有好感的。   布偶大大的脑袋摇了摇。晃晃悠悠的,有点站不稳。   卷耳觉得里面应该是个第一次扮玩偶的女孩子,卷耳伸手摸了摸,“那你走路小心点。”   布偶想了想,在她掌心蹭了蹭,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布偶好像比每年可爱一点。   卷耳轻轻弯唇。   白云懒散,陈拓过来叫卷耳,“导员让我们去领工作证,你要一起吗?”   卷耳把手收回来,跟陈拓道;“走吧。”   邵斯承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前面两个人并肩离开的背景,轻轻眯了眯眼。   文体中心面积很大,里面坐了上万人,九点钟活动正式开始,卷耳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百无聊赖的盯着舞台。   节目还算是精彩,只是卷耳往管院的位置看了好几眼,也没有找到邵斯承的身影。   陈拓轻轻碰了碰卷耳,“晚上有空吗,今天忙了一天了,我请咱们班的班干部吃饭,你来吗?”   “导员也会来。”   卷耳想了想,只得答应下来。   陈拓腼腆的笑开。   直到晚上活动结束,卷耳依旧没见到邵斯承,只有管院的那个超人松鼠在附近晃来晃去,中间还摔倒几次。   主持人散会退场,乌泱泱的一群人往外涌,卷耳在原地不动,等着人少一点再出去,身旁人的议论就这样被她听到。   “你怎么会喜欢邵斯承啊。”   “他帅啊。”   那男生撇撇嘴,“一个聋子,你在他耳边喘他都听不到,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话糙的让人生理性的厌恶。   那女生还要反驳,就看到卷耳站在他们前方。   他们认出这是临1的班长,客气道:“同学,有事吗?”   卷耳淡淡的,“我就是听到身后有只狗吠个不停,吵得我头疼就过来看看。”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背书,但偏偏尖锐带着刺,那男生反应过来是在说他,面红耳赤道:“你一个小姑娘嘴巴怎么这么不干净?”   “呦。”卷耳呵呵冷笑,“你这怎么还上升到性别高度了呢,我骂你跟我是男是女有关系吗,再说,你的嘴巴干净吗?”   “奥,我忘了,你没有脑子,控制不住你的嘴也正常。”   那男生被卷耳说的头顶冒烟,他举起手,像是要打她的样子。   卷耳抬起眼皮,“你打啊,让我看看最后是我没面子还是你没学籍。”   这事说到底是他说人坏话结果被抓到,举到半空的手僵硬的收回来,那男生恨恨的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他一溜烟的跑出老远,陈拓站在旁边,被眼前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卷耳在他们班虽然是副班长,但其实她存在感很低,平时大家对她的印象都是很乖的姑娘,倒是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   “卷…卷耳,你没事吧。”   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有几个人站在卷耳周围低声议论,她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情绪有点激动了。   “没事。”她拿好东西往外走,那个松鼠玩偶站在不远的地方,好像是在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答应好的晚饭在晚上八点钟,卷耳只能先回家,开门的时候就看到邵斯承懒洋洋的坐在沙发上。   他双臂枕在脑后,修长的身子舒展开,像是只大猫。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卷耳疑惑。   邵斯承抬眸,他想起刚刚的场面,声音辨不出情绪,“出来的早。”   卷耳颔首,又拍了拍邵斯承,“明天一起去领证?”   邵斯承手里的书差点没拿稳,呼吸猛的一窒,才看到卷耳递过来的手机屏幕。   上面写着:请国家二级计算机通过的同学自行来学工楼领取证书。   邵斯承闭了闭眼,有点不想搭理这个死女人。   卷耳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到了他。   “你今晚不是答应别人出去吃?”邵斯承缓了口气,问她。   卷耳奇怪,“你怎么知道?”   “无意听到的。”   卷耳没多想,“定的时间有点晚,一会再去。”   今天是跨年,卷耳觉得把他一个人扔在家好像不太好。“不如你跟我一起去?”   “算了。”邵斯承拒绝,又道:“今天你旁边那个男的,谁啊。”   卷耳走到厨房,打算给他下碗面,厨房里腾起烟,卷耳怕呛到邵斯承,把他往外推了推,“你说陈拓?我同班同学。”   “你觉得他怎么样?”邵斯承往后靠了靠,仔细的看着她眉眼。   卷耳思忖了下,“他?还可以吧,成绩和为人都不错。”   毕竟是要和林露在一起的人。   “你问他干嘛。”   邵斯承抬眸,“你觉得呢?”   卷耳想了想,“你看上他了?”   “……”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打的一干二净,邵斯承一言难尽的看着卷耳。   把汤面盛出来,卷耳道:“我就不吃了,你先吃吧。”   “几点回来?”   卷耳终于认认真真的看着他,“邵斯承,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奇奇怪怪的?”   话这么多。   邵斯承低头,掩下所有思绪。   有些话,他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   他有多骄傲,就有多自卑。   *   聚餐的人不多,临床一共四个班,加起来三十多个班干部,一群人开了个包间,围在一张大桌子前。   卷耳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比邵斯承先遇到林露。   林露比她们小一届,小姑娘长相清秀,娇滴滴的像是一朵花。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卷耳这一晚的兴致都不高,九点多的时候吃完饭,辅导员先行离开,陈拓提议大家去唱歌。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精力无限,卷耳不想跟他们折腾,“抱歉,我家里还有点事,今天要早些回去。”   陈拓有些失落,他想了想,“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卷耳推开门,陈拓失魂落魄的看着她的背影。   他今晚,本来打算表白的……   身边的人推了推他,“陈拓别怂啊!”   他们班基本都知道陈拓对卷耳有意思,今晚可以说是专门为撮合他们俩凑的局。   女孩子的背影渐渐走远,陈拓咬了咬牙,猛的站起身追出去。   跨年夜的街上的人不少,北方多松柏,给这寒冬勉强添了几分绿意,卷耳今天穿的不多,晚上降温之后就有些冷。   身后脚步声响起,卷耳回头,看到陈拓气喘吁吁的样子。   “?”   陈拓擦了擦头上的汗,说话的时候呵出白气,“卷耳,我,我有话对你说。”   已经夜里十点半了,这大街上冷的不行,卷耳蹙起眉,“什么事?”   她眼里并没有种种他期待的爱意,甚至礼貌生疏下,又裹着淡淡的不耐烦,可陈拓不想再等下去了。   “卷耳,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说完这句话,他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虽然明知道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期待。   他身后是追上来的同学,一直在跟他们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卷耳粉嫩的唇绷成一条直线,她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有牵扯。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林露的官配。   “对不起,我——”   “对不起,我家不让早恋。”   卷耳话语被打断,她慢悠悠转身。   邵斯承穿着黑色的呢子衣,身上沾了十二月的新雪,他个子高,带着很强的压迫里,一步步走过来,卷耳竟然莫名的心虚。   陈拓看着他的脸,不确定道:“你是……邵斯承?”   管院邵斯承,他们也是听说过的,听说前阵子发表的论文刊在省报上,一时间又是风头无限。   邵斯承不理陈拓,低头看着卷耳,跟她解释,“看你一直没回来,就出来找找你。”   卷耳眨了眨眼,总觉得他今晚有些不一样。   还有那句“我家不让早恋。”   谁家?   男人容貌冷峻,背影像是北方冬日里挺拔的松,卷耳站在他身边小小一团,倒是显得可爱的很。   邵斯承拉着她转身就走,陈拓在后面喊他,“你跟卷耳什么关系?”   那双修长的腿停了停,他微微侧头,留给陈拓一个凌厉的侧脸。   他淡淡笑了笑。   “我啊,我是她哥。” 第19章 邵斯承(8)   跨年夜不欢而散,卷耳一直想问问邵斯承,那句‘我家不让早恋’是什么意思。   可还没有等她开口,就有另一件事牵走了她的精力。   临城七级地震。   临城和j省相隔三省,正好处在地震带上,平时小震不断,这是第一次,级数这样高。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物资向临城源源不断的运输过去,卷耳每日抱着手机刷新新闻,眉心就没松开过。   原本定在寒假的实习取消,学校里的老师基本都是附属医院的医生,他们组成了医疗队,决定即刻从j城出发。   J大报名的志愿者学生有几百人,最终经过综合素质的考察,组成了两支一百人的队伍。分批抵达灾区支援。   卷耳在第一批的志愿者小队里。   日子定的急,卷耳只来得及在出发前一晚跟邵斯承坦白。   他眉目沉沉,不抱什么希望的问,“不能不去吗?”   那边余震不断,谁都不知道去了会遭遇什么。   窗外灯火依旧璀璨,可几百公里外,那里正经历生死离别。有些人永远留在了这个年初。   卷耳眨了眨眼,“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她所热爱的,她所坚持的。   邵斯承凝视她半晌,“我和你一起去。”   卷耳摇头,“不行。”   “这次去的都是我们学校的医学生,你去了帮不上忙,反而危险。”   她抬头,水眸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邵斯承,神色认真,“况且,要是我真出了什么意外,你得好好照顾我爸和邵姨。”   这世间有许多无可奈何,邵斯承从来没有一刻痛恨自己的理性。   爱一个人并不是把她绑在身边,而是在她想走出去的时候,给她一个安稳的后方。她追逐她想追逐的,他不能给她羁绊,只能给她默默守护。   她说的没错,一旦出了意外,家里的长辈是邵斯承的责任。   她爱这个世界,爱每一个生命,爱她的职业。   邵斯承眼眶有些红,他声音沙哑,“你得毫发无损的回来。”   他看着要委屈死了。   卷耳笑了笑,像是安慰小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好,我答应你。”有些话他们始终没说出口,但卷耳想,他们彼此应该懂吧。   *   到达临城这天正在下雨,一百人的小队分成十组,每天跟着J大过来的老师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时候的他们仿佛一夜长大,面对着的不再是冰冷冷的模型,而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灾区一切从简,白天的时候,卷耳有处理不停的伤口,一天下来实操的次数比大学半个学期还多,等中午忙完这一波,卷耳累的从头到脚没力气,头发丝都蔫巴巴的。   卷耳吃了碗泡面,走到安静的地方给邵斯承打电话。只响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他的声音。   “喂?”   卷耳打起精神笑了笑,“在干嘛呢?”   邵斯承把手里的地震相关信息整理好,抿唇道:“看新闻。”   他声音嘶哑,卷耳问他,“你感冒了?”   这句话让两个人莫名想起来上个月在家的那一晚。   邵斯承跳过这个话题,他喝了口水,问她,“那边情况怎么样?”   卷耳回身看了看,“已经好很多了,帐篷都搭了起来,救治工作有条不紊,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边久久无人应答,过了半晌,邵斯承才开口,“你呢?你的情况怎么样。”   天上的月亮温润浑圆,它按照自己的周期变化着,没有为这广袤的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欢喜或悲切。高贵又神秘。   卷耳笑了笑,“我啊,我挺好的,吃好睡好,只是有一点不好。”   邵斯承皱眉,“怎么了?”   卷耳抬眸看着天上的月亮,身后嘈杂声无数,显得她的声音有些低低的,“邵斯承,我有点想你了。”   邵斯承眼眶湿润,他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声线有些颤。   “我也,想你。”   很想很想。   在天灾面前,他们更加珍惜所拥有的一切。这段日子以来,被摧毁的房屋可以重建,可离开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每天增长的遇难者人数并不只是冰冷的数字,在它背后,牵扯着一个又一个的家庭。   废墟下消逝的一条条生命,废墟上拼尽全力救人的一双双手。   人如此渺小,又如此伟大。   邵斯承说,“等我们回家,就跟我妈摊牌,好不好?”   卷耳吸了吸鼻子,“摊牌什么呀?”   邵斯承打了火,最近卷耳不在的这一天,他嘴里的烟就没停过,蓝烟飘渺里,邵斯承靠在椅子上哑声道:“跟她说,不用给你相亲了,也不用担心我被人嫌弃找不到女朋友。”   他说的太直接,卷耳想了想,“做我男朋友可是有要求的。”   那头的人挑眉,“什么要求?”   “以后你的每一篇文献末尾,感谢那一栏要把我写进去。”她笑着道。   邵斯承眼里笑意深深,“好啊。”以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这个姑娘是他的了,邵斯承求之不得。   卷耳拍了拍有些红的脸,“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得休息了,明早还得干活呢。”   “对了,少抽点烟,我听到你打火机的声音了,你要乖,要听话啊。”   邵斯承张了张嘴,最后只是低声道:“好。”   挂了电话,邵斯承把地震捐款事宜整理好,刊登上报。   他们都在为这个世界努力着。   嘴里叼着烟,呛的他眼睛眯了眯,邵斯承响起卷耳的话,抬手把烟灭了。   要听他的小姑娘的。   要乖,要听话。   这个冬天太冷了,他们多么希望春天来临时,已是新篇。   在临城市区又过了一周,卷耳就跟着带队老师来到临城下面的一个小县,这里的基础设施恢复的没有临城城区好,信号总是忽好忽坏,卷耳手头事情又多,连着两三天不能给邵斯承打电话也是有的。   不过好在,再坚持一周,他们这第一批志愿者就可以回家了,J大的第二批志愿者队伍已经准备好,正好来替他们的班。   这天好不容易有了信号,卷耳给邵斯承拨过去的时候,却没人接听。   J大医学院组成医疗志愿者前往灾区,而其他专业也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管院的工作是整理好J省向灾区的捐款事宜,任务很重,邵斯承没日没夜的工作,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的不担心另一边的人。   今天一早他有些低血糖,就留在学校没有去工作,此时他摘了助听器,累极的伏在桌子上眯了会。   邵斯承手机响了半天,经过这的齐鸣没多想,他拿起看了看,来电备注是‘小耳朵’。   这称呼看起来带了点亲密,齐鸣有点八卦,他没叫醒邵斯承,他手机没锁,齐鸣顺手花开点了接听。   对面接起来却不说话,卷耳顿了两秒,“不好意思,请问我打错了?”   对方显然发现自己不是邵斯承,齐鸣只能道:“邵斯承好像在睡觉,要叫他一下吗?”   多日来的疲倦让卷耳有些撑不住,既然邵斯承在睡觉,她也打算去休息一下,卷耳闻言道:“不用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她刚要挂电话,齐鸣‘咦’了一声,“小姐姐,你是谁呀?”   卷耳礼貌笑了笑,“你可以等他醒了问他自己。”   齐鸣只能挂了电话。   卷耳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归队继续工作,今天他们要再往下走,如今道路被毁,这天又下起了大雨,山体滑坡不断,车子根本没法进去,医疗队一行人只能徒步走。   邵斯承醒过来的时候天气刚刚擦黑,他一个人在教室里放空一样坐了一会,伸手拿过手机,想给卷耳打个电话。   他手机没有锁,划开直接看到了最近通话。   下午2.10分,卷耳给他打过电话,被接听了。   他皱了皱眉,立刻给卷耳拨出去,可打了好几次,都是无人接听。   这几天卷耳经常接不到电话,灾区那边信号不稳定,这样的事情常有,邵斯承没多想,他起身走出门,刚好碰到走过来的齐鸣。   齐鸣跟他打了招呼,想了想又退回两步,“邵斯承,你下午手机响了,我看你还睡着,我就帮你接了。”   “你的小耳朵是谁啊?”   邵斯承皱眉,“你说了什么?”   齐鸣撇了撇嘴,道:“我说你还在睡觉,需不需要我叫醒你,她说不用,让你好好休息就把电话挂了。”   邵斯承点点头,一边往外走,手机里传来忙音,他还抽空回头看了眼齐鸣,“小耳朵是我女朋友。”   留下齐鸣在原地一脸懵逼。   冰山还有女朋友了?   *   卷耳那边信号不好,不知道电话什么时候能接通,邵斯承只能给她发短信。   “你还在忙吗,有空给我回个电话。”   直到晚上七点多,卷耳依旧没有音信。   邵斯承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卷耳有说过跟她同行的带教老师和同学的名字,邵斯承找出她们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的拨过去。   全部是无法接听。   邵斯承深吸了口气,他起身回房间整理了点东西,打算去临城找她。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真的过不下去了。   手机里‘叮’的一响,邵斯承立刻划开。   是一条灾区新闻。   今天下午三点,一队徒步下城的医疗志愿者,失联。   前往临城交通已经瘫痪,邵斯承只能跟J大第二支医疗志愿者队伍一起过去。队伍里还有陈拓,只是他早就没心思注意。   奔波一夜,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抵达临城城区。   此时距离卷耳失联,已经超过了十二个小时。   临城下面的县城地广人稀,再加上近日来的暴雨不断,许多下乡的路寸步难行,救援人员举步维艰。   陈拓看着邵斯承不要命似的赶路,好心劝他,“你要不休息一下。”   没人理他。   黑云低垂,小雨不断,助听器电量有限,邵斯承摘下来放好,世界里寂静一片,他眼瞳漆黑,让人猜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陈拓是和邵斯承一起,救援队没日没夜脚步不歇,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蔺乡。   目之所及,狼藉一片。   房屋倒塌成灰白色的废墟,这里又经历了几次余震和暴雨,泥土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冲刷一团,有着砖石下面还压着未能逃生的人,肢体被雨水泡的肿胀发白,场面让人生理性的感到恐惧。   消防和救援人员立刻展开抢救,可这座城寂静的仿佛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   仿佛没有活人。   邵斯承缓缓吸了口气。连日奔波,邵斯承觉得脑子都要炸了,可他不能倒。   思念和恐惧像是扎根在心底的藤蔓,每想一次,便会长高一寸。   他看着这座空城,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要平安归来。 第20章 邵斯承(9)   他们中午抵达蔺乡,一直找到傍晚,才有人在对讲机里高喊,“这边有山洞,里面有人!”   那边声音嘈杂,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不断,可邵斯承从未有一刻的心情像现在这样。   绝处逢生。   他疯了一样向那边跑,有沙石刮在脸上,留下淡淡的血痕,他眼里赤红一片,可邵斯承像是毫无所觉。他太久没有休息,肺里刺刺的疼,可他没停。   他只想快一点见到她,再快一点。   救援队也立刻向坐标地赶,等到真的看到山洞里的幸存者时,一群人才总算暂时放心。   他们带的物资不多,陈拓赶紧帮忙把食物分给村民,躲在山洞里的人看到过来的救援人员,激动的眼眶含泪:“有救了!有救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就知道,我们没有被放弃,有人来救我们了!”   原来,几日前的暴雨冲垮了进乡的路,再加上余震不断,蔺乡剩下的村民只能躲到山上的山洞里等待救援。可信号塔没恢复,他们没有办法联系外界只能干等,等外面的人发现他们。   幸好,时间不长。   邵斯承熬的双眼通红,山洞里人并不多,只有两百多人,他目光一寸寸在人堆里搜寻,可是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个身影。   他手掌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白皙的脸上沾了灰和泥,整个人狼狈不堪。   可比起心底的冰凉,这些都不算什么。   卷耳不在这里。   这些人里并没有熟悉的面孔,邵斯承不知道有没有和卷耳一起来的人,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个问。   “请问你们有见过一个从J城来的姑娘吗?”   “对,她是志愿者。”   可并没有人认真听他说话,大家朝分发物资的陈拓冲过去,邵斯承被撞在一边,连日来的疲惫让他有一瞬间的眼冒金星。   山洞里的人都被救援出去,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神,心底越来越沉,眼里有些模糊,邵斯承轻轻眨了眨。   妈的,他竟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害怕。   他太久没好好休息,邵斯承闭眼调整了一下,打算接着去找人。   邵斯承转身走了几步,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几天听多了临城话的邵斯承一僵,为这有些熟悉的声音。   “同学,你是找我吗?”   浑身泥泞的男人缓慢的回头,眼里的绝望来不及褪去,就这样落在卷耳的眼睛里。   这里的条件太差,卷耳的长发被她随意的扎在脑后,一身白大褂早就看不出颜色,可她眸光依旧清亮,此刻有些惊讶的看着邵斯承。   他的样子不比卷耳好多少,整个人傻掉一样站在她面前,一寸不错的看着她,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敢向她走过去。   卷耳向他走来,抬手轻轻帮他摘掉头发上的杂草,温柔地说,“邵斯承,真的是你啊,我以为我认错人了。”   她眼睛红红的,睫毛颤着,但却眉眼弯弯,笑容温柔。   邵斯承看了她半晌,再也忍不住,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卷耳撞在他身上,他肌肉紧绷着,身子僵硬的像块石头。   山洞顶上不时的往下落灰,身旁的声音或哀嚎或惊喜,他们两个人一身狼狈,可怀抱却温暖至极。   邵斯承紧紧箍着她,这么多天,许多让人崩溃的想法他都想过了,他以为不管什么结果他都能承受。   可现在人在他怀里,他才知道,他不能失去卷耳。   真的不能。   他声音颤抖,嘶哑着凶她,但更像是委屈的抱怨,“你他妈吓死老子了。”   卷耳的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两只手臂在他背脊上缓慢安抚,“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不说话,只是埋在她颈窝里,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卷耳感觉颈间湿热一片。   她愣了愣,心底颤动。   卷耳说不出话,只能一下又一下的安抚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邵斯承闷闷的声音传来,“这边灰太大,沙子进眼睛了。”   卷耳附和,也不拆穿他,“嗯,我知道。”   邵斯承不说话,他又紧了紧揽着她腰的手,“你知道个屁。”   “邵斯承,我想你了。”卷耳埋在他怀里轻轻地说。   怀里的人声音柔柔的,体温温热,邵斯承这一刻才觉得真实。他下巴压在卷耳头顶,语气终于缓和一点,“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卷耳在他怀里轻轻咬唇,她转过头来正对着他,突然轻轻亲了下他的心脏。   他还在轻轻颤抖。   卷耳低声,“我说,我想你了。”   再也不想分开了。   *   以陈拓为首的第二批志愿者留在了灾区帮助重建,林露不顾他阻拦,毅然决然地跟了过去。   这些卷耳和邵斯承都不知道,第一批志愿者归队回校,初夕前一夜,卷耳和邵斯承终于到了家。   邵敏还不知道卷耳参加志愿者的事情,只当他们俩一直在J城实习,只是心疼的抱怨了几句学校的安排。   饭桌上,邵敏旧事重提。   “卷耳呀,这学期在学校谈朋友了嘛?”   邵斯承抬眼扫了卷耳一眼。   卷耳喝了口水,“没有呢阿姨。”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卷耳看了一眼邵斯承板着的脸,眉眼弯弯的。   桌子底下的脚也不老实,卷耳把拖鞋甩下去,两只脚搭在桌底邵斯承的腿上。   隔得有点远,她够得有点吃力。   邵斯承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默默往前坐了坐。   他明显因为刚才卷耳说自己没有男朋友的事情生气,可又怕她脚放在地上着凉。   邵敏没发觉他们的异样,“趁着过年,卷耳你先和你杨叔叔家的儿子见见,他……”   “妈。”邵斯承打断他。   邵敏不明所以,“啊?”他突兀的打断,卷耳爸爸也看向邵斯承。   卷耳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邵斯承声音平静,甚至嘴里还有饭菜,随意地道:“她有男朋友了。”   邵敏:“?”   卷耳爸爸:“?”   卷耳:“……”   邵敏有点没回神,她脸上的惊讶换成欣喜,笑着看卷耳,“小丫头怎么还害羞不告诉阿姨?快跟阿姨说说,那个人是做什么的?让我和你爸你哥帮你参谋参谋。”   邵斯承给她开了个头,明显是让接下来她自己面对,卷耳放在他腿上的脚轻轻踩了踩。   然后不小心,那只脚滑倒了他两腿中间。   邵斯承手里的汤匙“啪嗒”一声掉下来,他抬眼,危险地看着卷耳。   卷耳自然发现了脚下的异样,可爸妈在这,邵斯承自然不敢动她,女孩子笑眯眯的,感觉到邵斯承的反应,她甚至还踩了一下。   他也不吃了,靠在椅背上,神态自若地看着卷耳,似笑非笑。   邵敏说完,一时间三双眼睛都看着自己,卷耳看了眼邵斯承唇边淡淡的笑,破罐子破摔,“啊……男朋友这个人,你们都认识。”   在邵敏疑惑的目光里,卷耳放下筷子,手指轻轻指了指对面,看着邵斯承,“就他。”   邵敏脸上的笑缓缓消失,显然懵了。   邵斯承眼里的笑意加深。   他手伸到桌子握住卷耳的脚,甚至往自己身上按了按,脚下硬邦邦的触感差点没让卷耳嘴里的汤喷出来。   饭桌上的氛围寂静,过了一会,邵敏和卷耳爸爸对视一眼,艰难道:“……我们,成了亲家?”   ……   年夜饭在诡异的气氛里结束。一家四口坐在沙发上看春晚,他们不是第一次过春节了,只是现在的场面着实说不出什么感觉。   邵斯承和卷耳坐在一边,邵敏和卷耳爸爸坐在另一边,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捅破这层窗户纸,邵斯承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卷耳突然乖了不少,规规矩矩的坐在电视机前,一脸麻木的看着小品。   两个老人应该是说的激动了,声音渐渐变大。   “房产证的名字得改成他们俩的吧,但毕业以后还是要买个婚房的,你放心,这钱我出。”   “你说什么呢,咱们俩还分什么你我。”   邵敏摇头,“话虽是这么说,但你还是听我的好,不能让卷耳觉得委屈了。”   卷耳爸爸不赞同,“你要是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们本来都是一家人……”   邵敏不听,“一码归一码,我攒了给小承娶媳妇的钱我得用了吧。”   卷耳:……   邵斯承:……   电视机里的节目没人看,窗外的烟花绚烂漫天,邵斯承站起身,手拉着卷耳上楼,楼下的两个人还在那里争,竟然也没发现他们俩的小动作。   卷耳坐在邵斯承的床上,看着邵斯承开灯关门,她后知后觉这半学期她进邵斯承房间的次数,是真的有点多。   卷耳穿着一套柔软的家居服,邵斯承把她拉到床上,神情淡定。   “喜欢踩?”他开始脱衣服,动作干脆利落。   “邵斯承你别耍流氓啊!”卷耳笑着往床下跑,被他一把拉回来,两个人嘻嘻哈哈的闹,他没穿上衣,整个人烫的不行。   邵斯承青筋绷紧,怕伤了她,偏她还有心思想别的。   “我觉得在一起和没在一起,日子好像没差什么。”卷耳在他耳边轻轻笑着道。   他们俩本来就是一家人。   邵斯承哑声,“有区别的。”   “你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做我的小耳朵了。”   这感觉说不上舒服还是难受,卷耳被他弄的像是个娇气的布娃娃,弄一下哼一声。   他按着她的腰轻轻地捏,卷耳瞬间掐紧他肩膀,邵斯承沙哑着声线,“这就是区别。”   零点钟声敲响,窗外烟花绚烂,楼下的两个老人还在吵,最后一秒,卷耳还不忘喘息着跟他说,“新年快乐,邵斯承。”   声音娇软,带着颤。   邵斯承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新年快乐,宝宝。”   从这一年开始,邵斯承的新年愿望从岁岁平安,变成了岁岁有她。 第21章 邵斯承(终章)   临床五年制,而管理是四年制。   日子像是叠起来的纸飞机,在时空的轨道里滑得飞快,卷耳大四结束这一天,是邵斯承毕业的日子。   当年一起去当过志愿者的人在学校附近包了个小酒店,一群人聚在一起,简单吃了个散伙饭。   陈拓牵着林露进来的时候,卷耳碰了碰邵斯承,“他们俩在一起了?”   她面前摆着杯酒,邵斯承不动声色给她换成了水,“他们俩都是你们学院的,你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   他神色平淡,一点没把这两个人放在心上。   卷耳想了想,微微一笑。   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意外和惊喜,跌跌撞撞,但结局总是好的。   有时候过程反而不重要了。   因为一起参加过志愿者的关系,来找卷耳碰杯的人很多,只是大部分都被邵斯承挡了。   齐鸣今天也在,他笑着问,“这就是你的小耳朵?想不到啊邵斯承,闷声闷气藏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姐。”   卷耳歪头,“什么小耳朵?”   “没什么。”邵斯承抬眼扫齐鸣,“他手欠。”   齐鸣:“……”   夏夜星空闪耀,吃过了饭,邵斯承带着她慢悠悠的往家走,卷耳声音温柔,像是年少时漫山遍野的风,“我的小哥哥要去工作了,我还要读书,以后我们是不是有阶级代沟了?”   邵斯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喝了酒,眼底雾霭沉沉,像是藏了小漩涡。   两个人的身影在路灯映照下纠缠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这一年的卷耳长发将将及腰,从来未变的青柠香散在她身旁,邵斯承喝了酒,眼前景色像是兑了水的画,迷蒙拉的老长。   “邵斯承,我一辈子都做你的耳朵吧。”卷耳温声道。   良久,他声音低哑,“好。”   如果对方是你的话,好像这样的缺陷,并不是那么难以诉之于口。   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到家,卷耳废了好大的力给他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子,卷耳直起身捶了捶腰。   自从他们俩在一起后,邵斯承死皮赖脸让卷耳过来他房间一起住,她不肯,最后两人各退一步。   周一三五卷耳过来,周二四六七卷耳自己住。搞得像是皇帝宠幸嫔妃一样。   今天是周五。   卷耳把喝得醉醺醺的人扔在床上,起身打算去给他煮解酒汤。   她没走两步,邵斯承回光返照般突然坐起,卷耳被他拽的一个踉跄,直直扑在他身上。   有的人天生柔软,抱着她,像是抱着一朵软绵绵的云。   卷耳眯了眯眼,“邵斯承,你没醉?”   他两只手抬起来,眸光清明,却不答她的话,揽着卷耳压向自己,“你不想?”   她低头睨他,“不想。”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温饱思**,卷耳真想知道这人满脑子都装的什么。   “别矜持。”邵斯承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双手触到她柔嫩的腰,顿了两秒,低头用牙齿叼住她白色短袖下摆,慢慢往上掀。漏出她平坦白皙的腹部。   “你属狗的吗邵斯承。”卷耳看了一眼埋在自己身上的人。无奈又好笑。   “嗯,汪。”他俯身亲了亲她小腹,呼吸滚烫。   卷耳白色短袖被他掀到胸口,他衣服脱了一半,控制不住之前,卷耳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邵斯承,今天我生理期。”   他手掌放在她滑腻腻的腰上,黑瞳落在卷耳身上。心底腾起欲念被她哗啦一声扑个凉。   静了半晌。邵斯承豁然起身。   ……   直到洗手间传来他闷沉沉的哼声,卷耳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尽量面色平静。   邵斯承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卷耳面无表情的坐在床上,但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在笑话自己。   “决定去首都?”她换了个话题,让自己的视线往别的地方看,忽视他滴水的肌骨。   邵斯承缓了口气,他带好助听器,额发垂着滴水,闻言挑了挑眉,“舍不得我?”   J城离首都900公里,对他们来说,是真正的异地恋。   卷耳四平八稳,“没有。”   “呵。”邵斯承嘴角笑意加深,“别装了。”   暖色的吊灯打下来,给一切都镀了一层柔光,他像是开玩笑一样,说着他的打算。   “首都多好啊,以后你也可以去那边发展,继续读书或是工作,我们依然可以在一起。”   “嗯,有了孩子,对他的教育也更有好处。”   他在念叨着两个人的未来。   许是喝了酒,他声线比平时温柔很多,可依旧磁性感很强,像是在白瓷罐里,撒了一把细碎的糖。   邵斯承说了半天,才注意到卷耳托着下巴看着自己。   “你看我干什么?”他莫名其妙。   卷耳笑眯眯的,“就是觉得你认真规划我们未来的样子,真的好帅。”   她眸光流转,里面全是小小的崇拜和爱。   邵斯承看了卷耳半晌,突然说,“我爱你。”   邵斯承很少这样直接,卷耳看着他郑重的神情一愣,“今天什么节日?”干嘛突然这么奔放。   她有点不适应冰山化成气泡水的感觉。   邵斯承笑了笑,三分调笑七分温柔,酒早就醒了大半,“这句话并不是只有节日才可以说。”   “我时时刻刻爱你,如果你喜欢听,我可以天天说。”   “卷耳,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卷耳忍不住笑,眉眼弯弯。   后来的许多年里,卷耳跟他吵过架,拌过嘴,常常因为他乱扔的袜子而骂他,也常因为淘气的孩子而抱怨。   可她依然记得当年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邵斯承笑着说很爱很爱她。   人生几十年,他们会经历毕业,结婚,就业,疾病,甚至死亡。   可二十岁那年的承诺依然真诚炽热。   女孩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像是不习惯邵斯承突然的煽情,静了一会,才仿佛漫不经心,却又认真地回应他。   “奥,我也挺爱你的。邵斯承。”   他笑得满足,微微俯身,温凉的唇和她相贴。   许多年后,那个管理界泰斗邵斯承,每篇论文末尾处的感谢致辞里,都会有这样一句。   一开始是‘从初稿到定稿,感谢我的女朋友对我的关心与帮助’。   后来是‘从初稿到定稿,感谢我的妻子对我的关心与帮助’。   *   一年后,卷耳毕业选择继续读研,城市从J市换成了首都。   研一这年,他们领了证。   研二这年,邵渝出生,小名鱼鱼。   名字是邵斯承起的,理由是卷耳怀孕的时候特别的爱吃鱼。本来是叫邵鱼的,卷耳觉得实在是太过随便,才帮她儿子争取换了个字。   卷耳在厨房里把煮好了的枸杞茶倒入两个保温杯,她擦干净桌上的水渍,拿着水杯去书房。   邵斯承翻过一页,抬头看到是她,笑得温柔,“鱼鱼睡了?”   “嗯。”卷耳把茶杯递给邵斯承,“我来看看邵先生在忙什么?”   时光没有损他分毫,男人眉眼依旧冷冽,只有面对妻子时,脸上才会带上柔和的笑意。   “在忙着想你。”他勾唇道。   “啧。”卷耳翻了个白眼,本来不怎么好看的动作,可邵斯承就是觉得她可爱极了。   邵斯承把书放到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卷耳。眼里像是埋着两个小漩涡,直直的要把卷耳吸进去。   卷耳脸上红了红,“邵斯承,你能不能不要看到我就发春?”她一看就知道这人又在想着什么打算。   懒得跟她废话,邵斯承伸手把人拽到自己的腿上,“不能。”   他说着就要吻她,卷耳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在他碰到自己的前一秒……   “呕......”卷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突然反胃。   邵斯承动作僵住,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崩溃’二字来形容。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才会亲一下就卷耳让她反胃?   邵斯承把枸杞水递给她,声音隐忍,“不舒服吗?”   他身上青柠香淡淡,卷耳却突然觉得这个味道刺鼻的紧,她飞快地推开风中凌乱的邵斯承,一个人去卫生间吐了。   她学医,对自己身体的反应自然心里有数,看着那两条红杠,卷耳简直无语。   邵斯承得知卷耳不是被自己恶心吐的,这才放了心。   卷耳哭丧着脸,“我为什么又怀孕了?我要养不起了。”   身旁的男人好笑的摸了摸她的头,他温柔地安慰怀里的人,“没关系,我养得起。”   “你养不也是用钱?你的钱不是我的钱?”卷耳不听。   “是是,我人都是你的。”   “这次不要再随便给宝宝取名字了。”   “不行,要和哥哥一样,不能偏心。”   “那要叫什么?”   “叫邵猫猫吧。”   “邵斯承。”   “嗯?”   “你给我滚。”   邵斯承亲了亲她的额头,笑着道:“不滚,这辈子赖定你了。”   一辈子,谁也赶不走,你也不行。   他们说人生来就是受罪的,一辈子就是不停的和各种磨难作斗争。直到生命终点的那一刻。   邵斯承曾经也这么觉得。   如果有人问他,现在呢。   他会说,现在还是这么觉得。   只是他发觉,这个漫长又充满挑战的过程里,早就有最珍贵的礼物在等着他。   命运给他馈赠了最好的人。   我寻了半生的暖阳,你一笑,便是了。 第三卷 摄国公主&青楼残疾乐师 第22章 青楼乐师(1)   四匹汗血宝马拉着一辆玉盖马车,里面的人半卧在小榻上,身上的暗红纱裙细绞着暗金,绣功繁冗复杂,这布料名为织绡,是南昭的贡品,一寸万金。   马车稳稳停在一道朱红门前,粟荷轻挑马车门帘,恭声道:“殿下,陈府到了。”   “嗯。”   马车很高,足够一个成年人站足身子,卷耳踩着小杌缓步下车,粟荷垂首跟在她身后。   八月的天气愈发的热,太阳直直照下来,绸衣上的金蝶仿佛欲欲展翅,最终却被困在这万金的囚笼里。   卷耳眯了眯眼,身旁立刻有人给她撑开伞挡住那刺眼的光。   她还没走进去,陈家一帮人立刻过来门口跪迎,口中齐道:“摄国殿下金安。”   陈仲灏一大家子跪了一地,头垂的很低,几乎是匍匐在卷耳脚下,目光所及,只有卷耳身上暗红裙摆,和藏于其中的织锦绣鞋。   “起来吧。”   卷耳声音清凉,像是盛京五月的爽口的梨花白,可在场的人没人敢真把她当成普通的小姑娘。   闵国上下,全捏在这摄国殿下一人手里。   陈仲灏一行口中齐呼“多谢殿下”后才起身。   先帝崩逝已过四年,唯一的太子殿下今年不过刚满五岁,如今的闵国全靠这位长公主凭一己之力,扶住将倾大厦,定住碧海潮生。   如今这国,到底是摄国公主的,还是高台上的小皇帝的,一时无人敢下定论。   公主身份尊贵,其他人请了安就各自退去了,卷耳在主位坐下,陈仲灏和他夫人站在屋子中央,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公主殿下是有什么打算。   陈仲灏给卷耳杯中斟满茶,又由粟荷验过,才递与卷耳。   她接过来握着,倒也不喝。   陈仲灏视线下垂,不与上首的女子交集,恭敬道:“不知今日殿下突然到访是为何事?”   隐隐的,陈仲灏觉得和柔嘉公主有关。   先帝膝下一子二女,子为当今陛下,长女为摄国公主,次女为柔嘉公主。   如今摄国公主把持朝政,对柔嘉这个异母妹妹有什么想法,无人得知。   豆蔻只染了指甲前段,是浅淡的妃色,衬的柔荑雪白,她眼尾有颗精巧的痣,是出门前随手点上去的,猫眼石一样的瞳眸扫过来,明亮的摄人心魄。   “令公子怎么不在?”   皇家人身上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这话一出,整个屋子里的气压都低了几度。   偏她样貌温柔,公主从小长在南方,笑的时候让人想起绵柔的漓江水。   可漓江里有着多少凶猛恶兽与暗潮涌动,无人知晓。   陈仲灏咬牙,“犬子今日病重,恐不能来拜见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他儿子陈庚自然没病,只是他从小和柔嘉走得近,如今两位公主之间局势未名,陈仲灏不想儿子这边出了什么变故,陈仲灏不放心,才把陈庚锁在了屋子里。   陈仲灏话音刚落,上首的人放下手中茶盏,“咯哒”一声,让站在地上的心上一跳。   卷耳自然知道这不过是陈仲灏这个老狐狸的推辞,只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今天都得把陈庚和柔嘉的婚事按在这。   因着公主出行,为了防止意外,这宅院附近都被公主府近卫严格把守,此刻院子里空无一人,空气又燥热难耐,时间仿佛静止般,格外难熬。   头上金蝶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的晃,卷耳睨着地上跪着的人,勾唇,“陈公子是我未来妹夫,若真是病重,应该让柔嘉过来探望的。”   陈仲灏忙道:“犬子何德何能高攀柔嘉公主,还请摄国殿下莫要误会,以免对柔嘉公主清誉有损。”   卷耳看着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笑了笑。   “本来是没关系的,这不,本宫把关系带来了。”她挥了挥手,粟荷捧着明黄圣旨走了进来。   卷耳放低了声线,柔声道:“父皇生前便最是疼爱柔嘉,陈家公子与本宫皇妹青梅竹马,只可惜未能等到父皇赐婚,倒是一件憾事。”   陈仲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本宫和陛下都十分忧心,今日陛下便让本宫来替柔嘉开这个口,她小女儿家是万万不好意思自己说的。”   如今陛下才五岁而已,摄国殿下也好意思说是陛下的意思,陈仲灏更觉得是这位摄国殿下看不上他陈家,才要一窝蜂的把他们端了。   “圣旨本宫便不读了。”她指了指粟荷手里的东西,“今个儿陈公子既然身体不适,便不用出来谢恩了。阿炎那边还有事,本宫就不坐了。”   这天底下敢堂而皇之地称呼皇帝名号的,只有这位长公主殿下。陈仲灏此刻别无他法,只能把腰弯到最低,沉声接旨,“臣遵旨,多谢陛下和公主厚爱。”   卷耳朱唇翘着,满意点了点头。   皇权在手,她不怕陈仲灏不应她。   一门亲事而已,便是生杀予夺,他又能说些甚么。   说完了来此的目的,卷耳起身往外走,陈仲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未说出恭送的话,就听卷耳转头道。   “早闻陈卿家中有一小女,最是善舞,有空让她来公主府逛逛,本宫定然好生招待。”   陈仲灏心脏瞬间一跳,他惊慌转身,额上瞬间往下滴汗。面皮抖了抖。   他明面只有一子,是他与嫡夫人生的,卷耳口中的女儿乃事他一早年与一青楼妓子所生,今年不过刚刚及笄,连他发妻都不曾知晓。   卷耳这话,明显是对他府中一切了如指掌。   陈仲灏不敢多想其中深意,他夫人疑惑地看着他,陈仲灏没空管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腰弯到极限,陈仲灏艰难道:“是,老臣遵旨。”   这声‘遵旨’喊得倒是诚恳许多。   言语皆是硝烟,听他应下,卷耳才露出笑意,桌上那茶终究一口没动,卷耳缓步越过两人,再不回头看一眼。   过了许久,陈仲灏颓然瘫坐在地上。   *   若论盛京一妙,叙芳楼可堪称一绝。   这里和普通的青楼不同,里面养的人各个才艺了得,姑娘便是单拎出来,那琴棋书画也不比寻常贵女差的。   琴师,舞者,应有尽有。是个名副其实的权贵销金窟。   褪了白日里那攒金蝶长裙,卷耳换了一套烟罗月长裙,纤细腰枝上垂着羊脂禁步,夜色灯火里散发着柔和的光。   没了白日里的贵气逼人,可她依旧带着层疏离与贵气,清冷绝色,让人不敢侵犯。   “阿姐,我们今天为什么来这?”柔嘉一双眼睛好奇的看来看去。   她一双眼睛干净又水灵,是有女主资本的。虽然卷耳不知道,沈知礼是怎么在柔嘉并不认识他的基础上,喜欢上这姑娘的。   沈知礼是原吏部尚书之子,身份也算是配得上柔嘉。可后来沈尚书一家通敌叛国,沈知礼也再没了踪影。   卷耳回了神,笑着道:“带你来见见世面。”她捏了捏妹妹有些婴儿肥的脸。嘴角带着不常见的温柔。   柔嘉亲昵的靠在卷耳身上,跟她开着玩笑,“阿姐,你不会是看上这里的哪个漂亮小倌了吧。”   “说什么呢。”卷耳敲了敲她的头,“果然是要嫁出去的人了,连阿姐都不放在眼里了。”   提起陈庚,柔嘉成功被卷耳逗红了脸。本来淘气的样子瞬间老实了不少。   卷耳笑了笑。   柔嘉是真真切切的喜欢陈庚,在他们这段感情里,那位沈公子连配角都算不上,最多是个炮灰而已。   姐妹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叙芳楼,台子后方正传出潺潺琴声,那琴声空灵,若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名曲,可在这下九流的地方,却有些白白糟蹋了。   粟荷早就打过招呼,有人领着两个人上了二楼雅间,里面茶香幽幽,装饰并不像是个青楼,是个观景的好位置。   夜色里的盛京繁华锦绣,先帝当年四处征战,很是劳民伤财,这几年卷耳用了许多手段,才让情况好了一些。   今天她和柔嘉出来的消息并不隐秘,很多人都知道,卷耳猜,关心柔嘉行踪的沈知礼也一定知道。   卷耳看着远处灯火,神色懒懒。   她等了这么久,看样子沈知礼是不打算在叙芳楼出来跟他们见面了。   过了半个时辰,琴声渐歇,笙歌依旧,卷耳起身跟柔嘉道:“走吧,回公主府。”   虽然不明白卷耳今天为什么有些奇怪,可柔嘉一向最依赖她,闻言倒也不多问,只乖乖的跟在她身后下楼。   两个人上了马车,粟荷放下车帘,离开那条嘈杂繁华的主街,四下灯火稍稍暗下来。   虽然看起来今天只有卷耳与柔嘉两个人出来,可大家心知肚明,在这繁华大街的背后,有多少公主府暗卫潜藏暗处保护着她们。   卷耳闭目靠在车壁上,等着那个人出现。   马车轱辘声规律响起,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只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车架猛的一晃,没有防备的柔嘉差点撞到车壁,粟荷身上有功夫,和卷耳一样稳稳坐着,只是皱了皱眉。   车外传来嘈杂声,卷耳睁眼,轻轻笑了笑。   来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卷耳今日为何去续芳楼,可只有卷耳自己知道,她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栋笙歌青楼。   带柔嘉过去,是为了引出另一个人。   粟荷拧眉,掀起车帘一角,“出了何事?”   车夫诚惶道:“路太黑看不清,小人,小人不是有意的,还请公主恕罪!”   粟荷扭头看了眼平静的卷耳,“公主,奴婢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去吧。”她嘴角噙着笑。   粟荷跳下马车,弯腰看了车底一眼,忍不住愣了。   马车轮子底下压了个人。   漆黑的车轮正好压在那人的双腿上,他咬着牙没吭声,血污染了他月白衣袍,夜晚里刺眼又渗人。   粟荷只是一瞬就回神,她问车夫,“怎么回事?”   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不断,“真是世风日下,看这马车的样式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压到了人怕是不会负责。”   “我看那马车擦着这人过去,人瞬间就被卷到车底下了!”   围观的人太多,隐在暗处的公主府侍卫出来赶人,百姓这才认出粟荷,可不就是公主的近身侍女,立刻捂着嘴一窝蜂地散了。   卷耳让柔嘉坐着,自己踩着小杌下车,粟荷忙过去扶她,卷耳低眸,和地上血泊里的人视线相对。   明眸如星,只一瞬间,沈知礼便垂下了头。   他身子单薄如刀,车轮正好压在他膝盖上,那双腿姿势怪异,显然已经断了。   男人垂着眼,背后散开的长发遮盖了大半神情,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可仍然能从漏出的一角观到他白皙精致的下颚。   他像是在忍着疼,修长白皙的十指撑在地上染了血和泥,对比鲜明。   摄国殿下的马车压到了人,无论什么原因,这人她都得带回府内医治。   好算计。   为了离开叙芳楼那个地方,沈知礼还真是对自己下的了手。   卷耳款步走到那人身边蹲下,声音柔和,但熟知的她的人都知道,摄国殿下的心情可能不太好。   地上的人垂着头,没人看清那双眼下藏着的阴霾偏执。   沈知礼听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温声道。   “这路这么宽,公子是怎么卷到本宫车架底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知礼的性格会有些别扭,他的腿早断了,今天就是来碰瓷的。 第23章 青楼乐师(2)   沈知礼缓缓抬头。   他瞳孔漆黑,却又清亮温润,让人觉得他整个人干净又无害,明明疼到声音发着抖,却还是风度教养很好,苍白的唇被他咬出了血,看着有几分靡艳。   “草民刚刚路过这里,一时没察觉,还请您勿怪。”唇上的铁锈味太重,沈知礼抬手,抹去唇上血迹。   明明是公主府车夫的问题,可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怕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样子。   卷耳眯了眯眸子,嗓音潺潺,“公子这是哪里话,是我的马车把你伤成这样,要赔不是的是我才对。”   车夫觉得今天自己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才会摊上这种事情,他跟着护卫一起把马车的轮子抬起来,看着地上的血流成河,只觉得自己别说前途,估计命也快没了。   今天过来的马车只有这么一架,卷耳看着地上那温和无害的人,声音平淡,“回去叫人把这位公子安顿进府,好生医治着。”   粟荷在她身后应了声是。   卷耳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公子贵姓?”   沈知礼垂眸,无人看到他眼中幽光,“草民沈知礼。”   “嗯。”卷耳身子微不可查的一顿。   她转身上车,放下车帘,没再看那人一眼。   马车里传来柔嘉的声音,“阿姐,可是有什么麻烦?”   两姐妹的声音很像,只是柔嘉更甜一些,卷耳要清冷一些。   沈知礼克制的极好才忍住没有抬头看向马车里。   疼痛让他眼前有些失焦,沈知礼整个人僵在那里不能动弹。   他们一个坐在焚香铺锦的马车内,一个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犹如云泥。   可没关系的,他残败不堪,那姑娘是他唯一活下去的信仰与光。   哪怕这光不属于他。   “没事。”卷耳不打算和柔嘉提沈知礼的事,她喝了口台上的茶,转移话题,“今天忘了和你商量,你和陈庚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如何?”   柔嘉一张脸彻底红了,嗫嚅着道:“阿……阿姐说了算就是了。”   今天白天摄国殿下去陈府去的高调,见到的人不少,柔嘉自然也知道了。   陈庚是她喜欢了很多年的人,也是她一直想嫁的人。   卷耳笑着逗她,“真让我说了算?那我可舍不得你嫁给那个书呆子,不如皇妹别嫁人了,一辈子和我与阿炎作伴。”   “阿姐!”   马车里两个姐妹笑闹成一团,马车外的沈知礼神色平静。   腿上的抽痛不断,五脏六腑像是爬满了霜,八月底的天竟然觉得有些冷。他难受的好像快要死掉一样。   没人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   *   马车一路到了长公主府,卷耳让柔嘉先去休息,“明日再回宫里。”   柔嘉自然也有自己的公主府,只是如今卷耳住在宫外,若是柔嘉也迁出宫,那诺大的一个皇宫里就只有阿炎一个人了。   柔嘉有些不忍心。   朝堂里对他们姐弟三个人的关系猜测不断,可柔嘉从来没怀疑过他们之间的感情。   阿姐用自己的肩膀给她和阿炎撑起来这片天,这辈子她都不会做伤害阿姐的事情。   摄国两个字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卷耳刚到府中,来不及吃点东西,简单沐浴后,就一个人忙着公务直到三更天。   批完的折子有半人高,卷耳扭了扭手腕,才发现身子都快酸了。   晚夏的风有些闷热,她出了书房,等卷耳漫步走到沈知礼院子的时候,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令她意外的是,沈知礼房间的灯还亮着。   卷耳意思性的敲了敲门,没等沈知礼反应过来,她就直接进了房间。   床榻上的人满头是汗,手里正捏着一大把的布条,甚至……嘴里也叼了一根。   “你这是……”卷耳挑眉,一张芙蓉面上顿时多了两分灵动,少了两分冷然。   沈知礼正忍着痛咬牙换药,根本没想到卷耳会突然进来。   他绸裤剪到膝盖上方,膝盖的地方缠了好几层包扎的白布,可依旧有鲜红的血透过来,瞧着很是狼狈。   此刻沈知礼轻轻缓了口气,哑着声问,“殿下怎么过来了。”   灯火阑珊里,他疏疏落落的笑,清俊温和。   “过来瞧瞧。”卷耳走过去自然地坐在他床边,看出来他是准备换药,“我帮你?”   她没自称本宫。   “不……”   “我帮你吧。”   卷耳说着,手放到他的腿上。   沈知礼一僵,声音突然提高,“公主?”   他这声完全是下意识的喊,反映了几秒,他才道:“男女有别,草民自己来就好。”   他施计进公主府是为了找柔嘉,并不想和这位摄国殿下有什么牵涉。   “你这样怎么自己来?”卷耳皱眉,“再废话本宫就把你扔下去。”   她像是耗尽了性子,沈知礼只能抿唇闭嘴。   沈知礼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摄国殿下说一不二,她想做的事没必要去忤逆她。   那伤药要两个时辰一换,基本刚包扎好没多久就要再次拆开,这种断骨的伤,止痛的麻沸散根本没用,换药的痛都要沈知礼自己忍着。   把包在伤口上的布条解开,卷耳看着他膝盖,有些忍不住牙酸。   因着里面都是碎骨,所以太医在他膝盖上用刀挑了许多口子来取碎骨,本就面目全非的伤口更是雪上加霜。   可到底也是没有办法。   卷耳小心的把小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倒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那药刺激性太强,沈知礼痛的有些撑不住身子。   “嗯…”沈知礼疼的一缩,卷耳手里动作不停,口中道:“忍忍。”   她动作很轻,语气也有些温柔。   沈知礼竭力保持着清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格外温顺,他垂头敛目,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下藏了太多东西。   终于上好了药,卷耳抬眸看着一脸汗的人,她没多想,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   他看着像是昏昏欲睡,有些难受的样子。   沈知礼生母早亡,父亲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并不怎么关心他。   很少有人这样照顾他。   疼痛盖过理智,卷耳手心比他凉,碰到沈知礼的额头上,触感舒适。他下意识的蹭了蹭,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顿时僵住。   卷耳没注意,她给沈知礼擦汗的手顿了顿,“你在发热?”   除了刚回来的那阵太医来给他医治,根本没有人照顾他,公主府的下人捧高踩低,觉得这样的人命并不值钱,给他找了太医已经是公主恩赐了。   饶是沈知礼再能撑,也根本经不起这么折腾,他没力气回答卷耳的话,撑着的身子慢慢往下滑。   卷耳凝视着他的脸,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沈知礼昏沉沉的失去意识之前,隐约中,好像感觉到有人陪了他一夜。   天亮前,卷耳把拆下来的布条放在一起,看了眼床上的人,转身出门。   天光乍破,刺眼的日光不吝啬的照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沈知礼慢慢睁眼,一双眼睛清冷到可怕,哪还有在卷耳面前丝毫的乖顺温和。   他看着头顶白色纱帐,有些微微的出神。   之前他亲手废了自己的腿,这次,好像算是故技重施。   ……   卷耳朝会前特意交代好好照顾沈知礼,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主子的话,总算有了效率,沈知礼的日子也算是好过了些。   他的伤太重,养了一个月才能坐着轮椅出门走走,卷耳又让人给他换了个住处。   是离她书房很近的梨园。   柔嘉在宫中待嫁,一天有五六个时辰在绣她自己的嫁妆,她不让人插手,这些东西一定要自己做才满意,沈知礼也就一次都没有见过她。   这一个月来,卷耳倒是整天来沈知礼面前晃悠,   两个人像是相处多年的老朋友,时间久了,卷耳倒是不在像初见那样清冷,偶尔随和温柔的让沈知礼恍惚,这人到底是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国殿下。   这日下了朝,卷耳换了套烟水团锦裙,头发随意的挽了个髻,慢悠悠的往梨园走。   那边响起清浅的琴声,不成什么调子,像是一个人无聊随便拨弄的琴弦。   梨香满园,繁盛如雪,卷耳刚进园子,便看到树下安坐的人。   他墨发用木簪束起一部分,月白长衫上落了几片梨白花瓣,长衫为广袖,轻轻垂下来,盖住了轮椅的把手。   坐在上面的人抬眸,目光投向卷耳。   他声音清浅柔和,眼里也有笑,并不像是看起来那般冷。   “殿下。”他坐在轮椅上,语气温柔。   两个人距离不远,卷耳缓步走过去,站在男人面前。   轮椅上的人自然的仰视着她,眸光清澈如月华。   可真的,清澈么。   卷耳抬手,轻轻摘了落在他发间的花瓣。   沈知礼因这有些亲密的动作微微一怔,卷耳把花瓣随意的扔在地上,淡然的收回手。   “你的腿,太医怎么说?”卷耳也不端架子,寻了个梨树下的位置就坐了下去。   金丝白纹锦裙在地上葳蕤开出一朵花,清新和华贵糅杂在一起,在她是身上却不显得突兀。   她坐在树下比沈知礼矮了一截,可像是并不在意,沈知礼发现,这位大权在握的摄国殿下,在他面前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架子。   “应该是废了。”   他语气莫名,但其实仔细听,并没有什么悲恸的情绪。   卷耳抿唇,看着他膝上的琴,“打算什么时候回叙芳楼?”   沈知礼手指动了动,他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但只是一瞬间,卷耳甚至怀疑自己眼花。   她这样问,自然是已经把他调查的清清楚楚,沈知礼抬眸,声音仿佛有些难过,“殿下要赶我走?”   卷耳仰着头看他半晌,倏尔一笑,“怎么会呢。”   “沈公子这样云端风雪的人能与本宫做朋友,是本宫之幸。”   沈知礼抬眸,等着她下文。   卷耳应该是知道他的身世的。   可卷耳像是不想再说下去,夏风卷起股燥热,卷耳抬头看着这颗梨树,笑意浅浅,“这梨花酿酒倒是风雅,沈公子可有兴趣?”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仿佛带着期待。   卷耳看人的时候认真且专注,皇家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教养的极好,这几年手里又手掌大权,她高贵又骄傲,让人忍不住想,她跌落明台那一刻,会是如何。   “殿下说好便好。”他整个人像是块温润的美玉,唇线微微勾着,温和极了。   卷耳便招人过来,让他们去取酿酒需要的东西。   沈知礼月白的广袖盖住轮椅扶手,卷耳两条手臂放在扶手上,刚好压到沈知礼袖子。   “沈公子可有妻室家眷?”梨香缠绕,风吹过的时候纷纷落了满园,趴在扶手上的人明眸皓齿,脸颊上带个小小的靥,绵绵浅浅。   日光下,那双瞳孔是浅淡的褐色,仿佛让人沉迷,沈知礼和她对视一瞬,移开视线,笑道:“沈某孤家寡人,哪有什么妻室。”   卷耳眯眼,“那本宫就放心了。”   她放心什么,沈知礼识趣的没问。   两个人都笑着,可真真假假,没人能说得清。   一盏茶的功夫,卷耳要的酿酒工具就被送了过来,她挥退了下人,打算自己亲自动手。   沈知礼不方便,卷耳便一个人踩着个小凳子去折梨花,她站在树下,抖落的花满落了她满身,也落了沈知礼满怀。   沈知礼微微仰着头,“殿下小心些。”   “嗯。”   卷耳背对着他,沈知礼看不见她面上的平静无波,卷耳也看不到沈知礼眼里的一片薄凉。   梨花折好,卷耳整齐的码放在树下,“我去打点水过来。”   “好。”   沈知礼看着脚步轻盈的姑娘,眼眸漆黑,再没有云端清远之姿。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做出这幅温润如玉的样子,可只有这样才能和摄国殿下相处。   他接近卷耳是为了更好接近柔嘉。   可卷耳呢?   她又是为了什么。   卷耳端着个木盆回来的时候,沈知礼空洞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又是不变的轻柔。   卷耳袖口沾了水,轻纱贴在她雪白皓腕上,看得清衣下柔白肌肤。嫩生生的可爱。   她把水盆放在树下,又把摘下来的梨花放进去清洗干净,一边道:“粟荷曾和我说过,梨花酒酿的时间越久越好,等到以后想喝了,我们再一起把它挖出来。”   卷耳一边说着,一边把清洗好的梨花倒入酒坛里。   沈知礼挑眉,“这酒跟我好像没什么关系,都是殿下一人酿的。”   他试探着也不再用尊称,卷耳像是无所觉,她闻言笑得开心,“沈公子莫不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她嘴里说着,却把那个白瓷酒坛端起来放到沈知礼怀里,看他疑惑地看着自己,卷耳道:“你来封口,完成最后一步,这酒也就算我们一起酿的了。”   她忙了一通,细腻的脸上渗出浅浅的汗,沈知礼看了眼她仿佛不设防备的脸,视线落到怀里的酒坛上,“好。”   待到把那坛酒埋好,卷耳擦了擦头上的汗,没什么形象的蹲在他面前,“沈公子可莫忘了,我们是要一起挖出这坛子酒的。”   沈知礼清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自然。”   “对了。”卷耳把封好的酒坛埋在树下,转身跟他道:“明日宫宴,知礼可要与我同去?”   她浅浅笑着,唤他知礼,温声邀请。   沈知礼广袖下的手握成拳,面色却有些苍白,“怕是不妥。”   去了可以见到柔嘉,沈知礼自然是想的。   可他如今的身份只是个青楼乐师,是真正的下九流。皇宫那种地方他根本不配进去。   他不再是以前的沈公子。   他在树下坐了许久,连着身上都染上了梨花香,沈知礼听身旁的女子道。   “你站在我身边,这天下间便没人敢说你一句不堪之语。”   山河远阔,在这万万人之上。   到我身边来。   沈知礼豁然抬眸,就这样撞进她仿佛盛满温柔与包容的双眼里。   “相信我,嗯?”   鬼使神差的,沈知礼轻轻点头。   *   高台玉柱,雕梁画栋。   说是宫宴,不过是上位者敲打下面的人,顺便给点甜头,说点激励话的地方。   小皇帝穿着一身明黄龙袍,不哭不的坐在摄国殿下怀里,乖巧可爱的紧。   阿炎还小,这样的宴会并不适合他久呆,卷耳喂他吃了点东西,让他露了个面,就让人把他抱下去了。   沈知礼坐在卷耳右手边,跟她共用一张桌案,许多目光落在他无波的脸上,若有所思。   摄国殿下今年已经双十年华,可并未听说有她中意的驸马。   如今身边突然出现了个这样的人,一些大臣心底转了几个弯,又觉得不可能。   他们可都看到了,那人是坐着轮椅的。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端详,有仇视,沈知礼面上无波,只稳稳地坐在卷耳身旁。   “尝尝这个。”她用公箸夹了块山药,亲自放入沈知礼碗里。   “多谢殿下。”   沈知礼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因为柔嘉正坐在他对面。   可她只有在摄国殿下带他过来的时候才略显惊讶的看了一眼,之后便再没注意过他。   可沈知礼总觉得,柔嘉给他的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小姑娘在人群里找到陈庚,他们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又各自移开,如此反复,卷耳看的都累。   她微微侧头,看着沈知礼有些难看的脸色,语气莫名,“不舒服吗?”   沈知礼执箸动作一顿,脸上又挂上了他那副笑,“没,只是不是很饿。”   卷耳目光深深,“那就别勉强自己了,还是放弃好一点。”   沈知礼捏着玉箸的手指捏紧,声音辨不出喜怒,“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眼看他面上的笑意维持不住,卷耳适时见好就收,笑了笑,“随便说说的,不用放在心上。”   沈知礼拧眉。   他知道,卷耳应该知道自己是当年被抄家的沈家的人。   可她是否知道自己对柔嘉的心思?   台下刑部侍郎盯着沈知礼看了半个晚上。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启禀殿下,老臣今日有一疑问,还请殿下为老臣解惑。”   他嗓音洪亮,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引了过去。   沈知礼淡漠的眼神也落在他身上。   他直觉,这人说的内容和自己有关。   卷耳放下手里的琉璃盏,闻言道:“刘大人有什么问题,便问吧。”   刘祺看了眼沈知礼,对卷耳拱手问道:“敢问殿下,您身边的这位公子,是何身份?”   当年沈家一案便是由刘祺主审,如今他应该是看沈知礼觉得眼熟,才有今日一问。   卷耳皱了皱眉,语带不悦,“刘大人何出此问?”   刘祺摸不清摄国殿下的意思,只得周旋试探着道:“老臣看这位公子,像极了老臣一位故人之子。”   沈知礼捏紧了手中玉箸,眼皮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   “大人想必是认错了。”卷耳柔和却坚定的声音响起,“这不过是本宫近日寻得一位乐师罢了,并不是刘大人的什么故人之子。”   “敢问这位公子来历?”刘祺刚说完这句,就看到摄国殿下倏忽消失的笑脸。   “本宫的人,好像不必跟刘大人报备吧。”卷耳用巾帕擦了擦手,抬眼淡淡的看着刘祺。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可能……可能是臣认错了。”刘祺面上带了点慌乱。   到底他也是为了朝廷,卷耳面色缓了缓。不过经过这么一通,落在沈知礼身上的目光顿时少了。   公主殿下的人。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解释,可以指谋客,也可以指,面首。   整个闵国再找不出一个身份可以配得上摄国殿下的人,也没有人敢逼她嫁给任何一个人。   柔嘉看着卷耳恣意霸道的样子,眼睛里亮晶晶的。   阿姐真的好美,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会忍不住心动!   柔嘉看了眼阿姐身边的那个男人,嗯,长得挺好,若真是面首的话,倒是勉强和她阿姐相配吧。   沈知礼撇头看了一眼卷耳,那人手中琉璃盏晶莹,可不比她柔白指尖更加剔透。   *   宫宴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露溅上星辰,深宫高墙内,树影摇曳。风有些疾,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九月初的天气阴晴不定,卷耳没用粟荷,自己把头上钗环卸了,目光落在窗外。   雨珠慢慢连成线坠下来,像是要冲刷尽这世间所有的污浊。   “粟荷,取把伞来。”   沈知礼手放在轮椅的轮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雨幕里,陈庚撑着伞把柔嘉抱在怀中,女孩子羞的脸色通红,陈庚宠溺的顺着她的长发。   人间眷属不过如此。   可沈知礼皱眉,神色冷清看着眼前的人。   不是她,他要找的那个人,不是柔嘉。   若那个人站在他面前,他有可能认不出来,但绝不会认错。   闷雷声划破夜空,柔嘉吓了一跳,陈庚摸了摸她的头,调笑她,“你胆子还是这样小。”   柔嘉撅着嘴巴,“有阿姐和阿炎保护我,我不需要胆子大。”   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是她的至亲,没有任何人敢欺负她。   陈庚好笑,“是,你胆子不小。”   “也不知道谁小时候看到鬼面面具就吓的尖叫。”   柔嘉哽了一下。   小时候那次上元灯节,她带着鬼面面具跟阿姐出宫去玩,可那晚灯火明灭,鬼面面具像是会动一样,小公主吓得大哭,卷耳只得帮她摘下来。   卷耳带着一个拿着一个,倒也没人注意她这奇怪的样子。   那年卷耳十六岁,柔嘉十五岁。   隔着距离和雨声,柔嘉和陈庚说了什么,沈知礼听不到,他只能看到那姑娘脸上的娇俏和可爱。   今晚的雨太大,陈庚又是准驸马,所以摄国殿下便让他今晚暂住宫内。两个人应该是偷偷跑出来见面的。   陈庚揽着柔嘉消失在雨幕里,沈知礼神情空洞,有些茫然的盯着虚空一点。   不是她。   可又会是谁呢。   他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都是一场空么。   这样的天气,他的腿忍不住的疼,在雨里坐了半天,沈知礼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默然收回视线,操控着轮椅转身。   头顶的雨突然停了,沈知礼视线里出现一双天青色织锦绣鞋。   他一怔,缓缓抬头。   很多人都说摄国殿下和柔嘉公主长得像,曾经沈知礼也是如此认为。   可刚见到了柔嘉对着陈庚笑靥如画的样子,如今见到卷耳一身清冷的站在他面前,他却觉得两个人有些不像了。   他甚至想,几年前的摄国殿下,是和现在一样清冷,还是和柔嘉一样活泼?   画着仕女图的油纸伞往前递了一下,完完全全的把他遮在风雨之下。   “好看吗?”她声音听不出情绪。   雨珠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奏出夜里华章,他脸上的雨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过唇角,掠过紧绷的下颚,一路钻进领口,沾染肌肤,沁凉透进心脏。   沈知礼抿唇,心底有一丝怪异。像是不想被卷耳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样子。   卷耳面色冰冷。   “你知不知道你的腿根本不能淋雨?”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你根本不应该出来?”   卷耳蹲下身和他平视,浅蓝色裙摆沾了满地泥泞,清丽狭长的眼睛里像是缀了梨花霜雪。她没在意,只是认真看着他。   “沈知礼,你怎么一点也不乖啊。”卷耳沉沉叹了口气,嗓音无奈又包容。   轮椅上的人抬眼,沈知礼心口像是堵了什么,说不出口,呼吸的时候还会牵着肺腑,沉沉的发着疼。   月白长衫上湿答答都是水,他整个人狼狈不堪,周围都是沉沉暗夜,唯有眼前的人眼中温柔又明亮。   “我带你回去。”她把伞柄递给轮椅上的人,弯腰把沈知礼抱起来。   他身子单薄,瘦的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卷耳收紧了力道,带着他往回走。   沈知礼身上的雨水透过薄薄的布料沾了卷耳一身,她像是无所觉,只认真的看着前方的路。   没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沈知礼闭着眼睛,心底里罕见的腾起茫然的情绪。   *   殿里焚着梨香,卷耳把人抱到榻上,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   沈知礼刚开口就有点后悔,这种话他说起来有些僭越。   卷耳回头,“去找人给你拿套衣服。”   烛火噼啪跳了一声,殿内的窗子没关,有雨丝飘进来,落在燃着的蜡烛上,那细弱的一缕光挣扎着不肯灭。在风雨里摇摇曳曳。   卷耳轻轻叹了口气。   她转身走出门,对着外面值夜的宫侍说了句什么,又走回到沈知礼身旁。   这寝殿是卷耳几年前的住所,四年前先帝驾崩,卷耳便迁入了公主府,这殿就一直空着。   不过寝殿每日依然有人来打扫,房间摆设和四年前并无两样。毕竟没人敢对摄国殿下的事不上心,除非是不要命了。   两人一时无声,等到宫人抬着热水进来的时候,卷耳对着门口的两个寺人招手,“你们伺候沈公子沐浴。”   “是。”   两个寺人服侍着沈知礼沐浴,卷耳在桌上随意的翻了本书来,百无聊赖的等着他。   他们都没再提过刚才的事。   屏风后有轻微的水声,在静谧的夜里倒不显得突兀,卷耳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抬眼看从屏风后出来的两个寺人,挑了挑眉。   “怎么出来了?”   那两个寺人跪在地上行礼,“回殿下,沈公子说,不用奴才们伺候,这……”   “那便下去吧。”卷耳目光又落回书上,无所谓的挥了挥手。   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双腿,卷耳也算是知道的。   那两人退下去,心里都忍不住的嘀咕,公主殿下怎么对这位沈公子这样特殊……不会真是有收为面首的意思吧……   殿门开合,有宫人把今天的折子送到这来,卷耳按了按眉心,认命的开始批。   一个时辰过去,卷耳的折子处理了才过一半,屏风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声音了。   卷耳她放下朱笔,抚平袖口的印子,缓步往屏风的方向走。   她并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自觉,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沈知礼沐浴的地方。   周围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人的心思反而熄了很多。   没人敢说甚么。   水早就变得有些凉了,沈知礼眉目阔落,看到卷耳进来,只是浅浅看了她一眼,道了声‘殿下’。   这人好像自刚才回来就不带着那副温柔的假面具了,他不笑的时候,模样就有些冰冷,叫自己殿下的样子很难说情愿。   “知礼唤我卷耳便好。”卷耳温声建议。   沈知礼自然不会这样唤她。   卷耳手伸到他的浴桶里,轻轻划了划,她看着强撑着的人,无奈地道:“你自己出不来,干嘛不喊人进来伺候?”   沈知礼抬眸,“殿下不是来了么。”   卷耳撇了撇嘴,认命地说,“看来我这套衣服是又白换了。”   沈知礼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卷耳就弯腰伸手把他捞了出来。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滑腻的皮肤带出一大片水,沈知礼被她带到怀里,卷耳衣服瞬间湿了大半。   沈知礼:“?!!!”   饶是他再云淡风轻,此刻沈知礼也忍不住脸色涨红。   不是羞,是气的。   刚才卷耳把他抱回来没什么,可此刻,他浑身上下一件衣服都没穿!   沈知礼崩着情绪,“殿下!”   “叫错了。”卷耳道。   先帝以武起家,卷耳作为长女自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着怀里的人一副尴尬至极却不肯开口的样子,她挑了挑眉。   卷耳转身绕过地上的东西往床榻上走,眼看就要走出屏风被整个殿内的宫人围观这幅样子,沈知礼终于忍不住,声音僵硬的唤她,“卷耳!”   于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便露出一个有点得逞的笑,声音仿佛染了梨花香,“嗯,在呢。”   殿内的宫人很有眼色的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卷耳把人抱到床榻上,轻轻放上去。   架子上搭着软布,卷耳取过来递给沈知礼,“擦擦。”   沈知礼默默接过来,迅速把自己擦干然后钻进被子。   动作流畅的不像个不良于行的人。   他皮肤苍白,甚至能隐隐看清下面的经络血管,带着一股脆弱的美。   床上放着一套崭新的寝衣,沈知礼换好,抬眸看着伏案的人。   灯影摇曳里,夜半听雨声,她褪去了清冷,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姑娘。   卷耳所有所觉,她回头,看着床上的人,“沈公子出子书香门第,想来学问应该是很不错的。”   沈知礼皱眉,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宫人退了个干净,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卷耳亲手抱着那一大摞的折子,向沈知礼走过去。   “来。”卷耳把朱笔递给他,“你来批。”   沈知礼抿唇,淡淡道:“公主莫要开玩笑了。”   “本宫从来不开玩笑。”卷耳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今晚你耽误本宫那么多时间,总要有补偿的。”   “把这些批完。”   沈知礼眸光闪了闪,静了片刻,他只能伸手接过那支笔。   卷耳满意地点头。   沈知礼以为,这摄国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试探他,可当卷耳沐浴完毕,头发绞干,只穿着寝衣开始往床上爬的时候,沈知礼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殿下。”他身子僵硬,“我还是去别处休息吧。”   孤男寡女,没有这样同处的道理。   卷耳不管那人僵硬的声音和身子,忽略他的废话,“你批完再睡。”   “……”   卷耳这一天是真的累,沾了枕头不过半刻就睡了过去。   沈知礼等了片刻,皱着眉看了眼睡在里侧的卷耳,又阴沉沉地看了眼手里一大堆的折子,轻轻吸了口气。   ……   殿内灯盏点的不多,黎明破晓前,灯火终于烧到了尽头,沈知礼才落下最后一笔。   他累的要命。不管是伪装的性格还是他自己真实的想法,此刻他真的有点想骂人。   床里的那个人轻轻翻了个身正对着他,沈知礼看了她半晌,最后僵硬的躺下身子。   那人睡得熟了,手臂无意识的搭在他温热的身上。   似乎是觉得沈知礼挤到了她,卷耳迷迷糊糊把他往外推,差点让沈知礼从床上掉下去。   沈知礼脸色一黑,手伸出去紧紧拽住卷耳的衣服,才将将稳住身子。   四下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依旧,殿外的灯笼微微的透进来,朦胧的光线里,沈知礼看着头顶上的锦红纱帐,轻轻皱了皱眉。   和卷耳相处的这段日子,其实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和熟悉感。   可他依旧对卷耳的动机奇怪。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两个人从未见过。   黑夜里,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感觉格外灵敏,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这感觉从未有过。   沈知礼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可不知道是不是那堆折子实在太累人,迷迷糊糊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   翌日,沈知礼醒过来的时候刚过巳时,身边被衾冰凉,早就没有了卷耳的身影。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四下寂静无声,应该是卷耳吩咐过不要进来打扰他。   身旁放着套新的衣服,轮椅也好好的摆在床边。   沈知礼撑着身子坐起来,费力的穿好。   门外传来一道稍显尖细的声音,是卷耳留下伺候沈知礼的寺人,“沈公子可是起了?可要奴才等伺候?”   想了想昨天把人赶出去后发生的事,沈知礼顿了顿,淡淡应了一声。   宫人立刻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伺候着他洗漱,又把早膳摆好。便恭敬的站在一旁。   早膳是很清淡的食物,沈知礼用完,宫人过来有序的把残羹撤走。   训练的很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殿门重新合上,沈知礼控制着轮椅,木制的轮子缓缓在地上滑,他淡淡的打量这间房子。   这里是卷耳四年前住的地方,可以看出来,当年她并不是像如今这般清冷淡然,房间里也有许多女儿家常玩的东西。   甚至墙上还挂了几幅歪歪扭扭的字画,落款有卷耳,也有柔嘉。   她们姐妹两个关系很好。外界种种传言可见并不属实。   梳妆匣子旁有个带了锁的小木盒子,沈知礼抬手碰了碰,眉间轻轻皱了皱。   这盒子上的纹饰并不是现在时兴的,应该是几年前的了。   “在看什么?”   沈知礼转头,发现卷耳正站在门口,不知看了多久。   她刚下朝会,一身宫装未脱,脸上应是上了脂粉,整个人看着更加清冷。   可偏她笑意浅浅,让人想起十月里北栖山上漫山遍野的红叶。又让人想不自觉地亲近。   卷耳走到沈知礼旁边的铜镜前,织锦裙摆熠熠泛着光,盛装的人对着镜子看了看,里面映出她一张芙蓉面。   卷耳漫不经心地问他,“本宫好看吗?”   沈知礼目光落在她脸上。   许是为了多几分威仪,朝会前,她眉眼总是会刻意勾勒过,眼尾微微挑起,多了凌人之意,施了脂粉的脸上愈发美的无暇,唇上朱红欲滴。   没有人能说她不好看。   沈知礼表情有一丝细微的变化。   卷耳自然注意到了,她勾唇,转头看着他手边那个木头匣子,“你在看它?”   沈知礼低低‘嗯’了一声。   卷耳目光带了点怀念,“给你打开看看。”   她伸手在妆奁的小抽屉里摸了摸,找了把钥匙出来。   木头盒子长久地放在桌上,颜色已经有些褪了,她细白的手指搭在上面,对比鲜明。   卷耳开了那锁,盒子里轻轻一声响。   卷耳刚要打开,门口传来粟荷惊慌的声音,“殿下,出事了!” 第24章 青楼乐师(3)   卷耳皱了皱眉,她把盒子扣上,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粟荷,“怎么了?”   粟荷眼中盛满了焦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遇刺了!”   “什么?”卷耳眉目一厉,她下意识地往外走了几步,顿了顿,转身,目光陡然射在沈知礼身上,神色风雨欲来。   沈知礼迎着她的视线,瞳色平淡,不慌不乱。   卷耳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快步走出门。   轮椅上的人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淡淡笑了笑。   *   从白天到黑夜,乾清殿里的气氛一直低沉又压抑,摄国殿下坐在主坐上,御医围着床榻上小小的身子,冷汗流个不停。   若之前他们还怀疑陛下遇刺是摄国殿下所为,可如今看摄国殿下阴沉沉的脸色,再无人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在场的御医毫不怀疑,今天若是陛下有事,他们都得去陪葬。   一堆人进进出出,柔嘉在床头眼睛通红却没发出声音,卷耳死死捏着手里的茶杯,缓缓吐出口气。   她不能慌,她要是慌了,这天下就乱了。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殿里每一个角落,柔嘉眼睛通红的走到卷耳身边,“阿姐……”她说了一句就开始流眼泪。   卷耳抬手,轻轻擦了她脸上的泪,又吩咐宫人扶着柔嘉,清泠泠的嗓音温柔坚定,“别哭,阿炎会没事的。”   “嗯!”柔嘉点点头。   阿姐说的,柔嘉都会信。   夕阳收进了最后一缕光,星河铺满夜空,像是洒在黑布上的一把盐,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御医们才松了口气。   这小皇帝的命总算是救回来了。   “殿下,陛下已经无事了。”御医转身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给卷耳行礼。   卷耳面色一松,御医们终于见到正襟危坐一下午的摄国殿下总算有了笑脸。   “赏。”   卷耳走过来摸了摸小孩子温热的身子,终于放了心。   她面色冷然,吩咐了粟荷重赏御医之后,神色沉沉地走出门。   这皇宫被她掌控的如同铁桶,没有什么东西能轻易混进来伤到阿炎。   除非经过她之手。   比如宫宴之上,她喂给阿炎的吃食。   那时,沈知礼坐在她身旁。   *   公主寝殿内,沈知礼的轮椅还在原地。   夜色深深,一路上,卷耳心里埋怨或是失望,有种种想质问沈知礼的地方。可走到殿门前,卷耳突然就平静下来。   没什么好怨的。   是父皇欠沈家的。   他们立场不同,若说谁错了,也是她的错,不该把沈知礼留在身边。   门被推开,沈知礼侧头看着走进来的人。她样子有些憔悴,却依旧不失半点华贵。   “可惜了。”沈知礼淡淡道:“竟然没毒死他。”   夜里的风有些凉,卷耳没关门,风卷进屋子里呼呼作响,她身上的衣袍随风动着。   沈知礼喉头一痒,他轻声咳了咳,抬眸,便看着摄国殿下对他笑了笑。   他们相处的不久,这段日子来,卷耳经常对他笑,敷衍的,真诚的,假装的,甚至带了娇嗔的。   可这次,她眼里带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是我的错,不该把你带到身边来。”她款步走过来,两手在身前交叠着,腰肢纤细,袅袅婷婷,贵气天成。   沈知礼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是杀是剐,他并不是多么在意。   “明日我让人送沈公子回叙芳楼。”卷耳平静道。   心底动了动,沈知礼拧眉,有些古怪,“你不杀我?”   卷耳淡淡道:“这是父皇欠沈家的,我不怪你。”   “但也不会原谅你伤害阿炎。”卷耳嗓音没有波澜,缓慢叙述着。   她不笑的时候便一点也不像柔嘉了,凌凌冽冽,自成风骨,带着足够让人沉迷的资本。   像是不想和沈知礼多呆,说完这句,卷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背影干脆,宫装曳地,贵气疏离。又回到了初见时那个摄国殿下。   门重新被合上,沈知礼眼底沉了些莫名的情绪,心底说不清什么感受。   皇帝没死,他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是卷耳的眼神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方才有那么一刻,沈知礼曾想开口让卷耳留下来。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   沈知礼眼里聚了团黑气,浮浮沉沉,望不到眼底。   没关系的,谁走都可以,他本来和摄国殿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笑靥如画唤他知礼,那她便是卷耳。   她神色疏离唤他沈公子,她便是万人之上的摄国殿下。   沈知礼收回视线,轻轻吐出口气,注意到桌上那个木匣子。   匣子被卷耳开了一半,结果被粟荷的通报声打断,此刻钥匙还插在上面。   沈知礼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打开那个匣子。   那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鬼面面具。   沈知礼凉薄的眼底渐渐染上什么,整个人怔楞在那里,久久未能发出声音。他手有些抖的拿出其中一张,空空盯了半晌。   那个人,是她。   他寻了那么多年的人,在他身旁,他却不知。   “殿下……”   沈知礼猛然抬头,目光看向窗外。   宫人安静垂首立在殿外,那里平静一片,早就没有卷耳的身影。   直到沈知礼回到叙芳楼,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卷耳。   卷耳一但放开他,沈知礼才彻底的感受到这皇权的沟壑。   摄国殿下。不仅仅是四个字而已。   有些人,他一辈子都触不到。   *   新历八年的冬天,暴雪一个月未停。   日光被风雪搅着,昏沉沉的没有光彩,卷耳呆在府里更加不爱出门了。   侍女收了伞打着帘子,挽着妇人发髻的柔嘉抱着岁岁,甫一进来便笑,“还是阿姐这里待着暖和,可比我的公主府强多了。”   她脸颊圆润光滑,和怀里的小姑娘像是一个模子。   柔嘉怀里刚满两岁的小丫头甜甜地叫,“皇姨姨~”   卷耳放下手里的折子,向小姑娘伸手,笑着道:“来姨姨这,让你娘亲自个儿在那酸吧。”   “阿姐!”柔嘉撇了撇嘴。   尽管已经成婚三年,可柔嘉的性格并没有变化多少,陈庚宠她,卷耳更是不会允许有人欺负她。   殿内温暖如春,柔嘉把小姑娘递到卷耳手里,一边道:“我今天过来,是和阿姐说给阿炎找老师的事。”   阿炎今年八岁了,国政要事自然有肱股老臣来教,只是这六艺书画,柔嘉还没找到更满意的。   “那个徐大人不是一直教着阿炎么,再加上陈庚这个姨夫,你倒是不用怎么担心。”   柔嘉嘴角带了丝笑,有些狡黠,“阿姐也注意到这徐大人了?”   摄国殿下今年二十有三,这个年纪在女子里还未成婚的已经不多了,卷耳大权在握自然没人敢说什么,能提这话的也只有柔嘉一个人。   徐大人是新历六年的状元,满腹诗书仪表堂堂,和阿姐也算相配,他们关系看起来也不错,徐大人现在还是阿炎的老师,柔嘉免不得动了心思。   卷耳无奈,她头上的流苏钗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你这都是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徐铭是有小青梅的,她可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柔嘉撑着脑袋,犯愁地对着女儿道:“你皇姨姨嫁不出去了可怎么办呀~”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手里还玩着卷耳随手递给她的珠花,“那便不要嫁啦~”   卷耳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皱着眉笑了。   “阿姐。”柔嘉想了想,抿唇道:“你是不是,还对那位沈公子念念不忘?”   卷耳抬眼,“当然没有。”   柔嘉不信。   三年前阿姐突然把那位沈公子送回叙芳楼,柔嘉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柔嘉直觉,阿姐应该是对那公子有情义的。   一年前阿姐平反了当年沈尚书家的案子,柔嘉才知道那沈公子原来是沈家后人。   可沈家早就没有人了,沈知礼并没有回沈府,而是仍然留在叙芳楼做个乐师。他本来是书香世家的贵公子,如今在叙芳楼那样的地方苟且着,倒是让人唏嘘。   而且柔嘉总觉得,阿姐和那位沈公子,还有别的故事。   卷耳盯着香炉里袅袅青烟,有些出神。   *   沈知礼午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   如今他成了这叙芳楼的主人,自然没人会来烦他。   卧房里燃着暖炉,但他的膝盖的经脉还是跳痛,沈知礼面色麻木,早就已经习惯。   叙芳楼里迎来送往,楼下的声音有些吵,沈知礼靠在床头,捏着眉心,喉间动了动。   他又梦到了那天。   沈家被抄家的那天,是上元灯节。   闵国习俗,上元灯会那天,人们会带着面具在盛京大街上嬉笑玩耍,热闹又繁华。   夜色中的灯楼三丈三,照亮半个盛京。   那天刑部带了人,把他们家团团围了个遍,沈府血流成河。   他父亲被先帝安了个罪名,是通敌。   可大家心知肚明。   先帝嗜战多疑,所谓通敌,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沈府中哭声与哀嚎声不断,街上庆贺上元的活动仍在继续,一边是盛世繁华,一边是人间地狱,像是百鬼夜行。   忠仆带着他偷偷从后门溜走,可终究躲不开追兵。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在沈知面前倒下。   他不是没有害怕过的。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带着鬼面面具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   隔着半张面具,那姑娘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   她把手里的另一个面具不由分说的扣在他的脸上,他背后是坚硬墙壁,那姑娘把他推在墙上,一双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垫脚吻他。   像是上元灯节所有幽会的情侣那样。并没人注意到他们。   身前萦绕着淡淡的女儿香,她的背后,是重甲在身的皇室追兵。   沈知礼身子僵硬,心脏跳的像是快要炸开。   生与死,他第一次这样近的感受到。   那姑娘带着鬼面面具,声音很轻。   “你想活着,就听我的。”   那并不算是个吻,只是两个人冰凉的唇相贴着,呼吸轻轻交缠。   沈知礼垂眸,不去看四处搜寻的侍卫。   直到追兵渐渐走远,那姑娘才退开身子。   她身子柔软贴在他身上,初时不觉,推开时沈知礼才觉得,今夜的风这样冷。   她看了他一眼,低低说了声什么,转身就走。   沈知礼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神色空旷。   他是沈尚书独子,君子六艺样样出众,沈家是书香世家,沈知礼前半生遂意过了头。   可也因着沈家的关系,从此,他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这个天底下。   沈家灭门半个月后,沈知礼废了自己的一双腿,入了叙芳楼。   那日的吻成了挥不去的梦,他想着,留在京城,早晚有一天可以见到她。   那姑娘给他的面具他一直留着,也一直在查它的主人。   当年他以为面具是柔嘉公主的。   直到三年前,他看到摄国殿下的那个木匣子。   “笃笃——”   沈知礼回神,看向门口,“谁?”   “公子,徐大人到了。”   “知道了。”   沈知礼掀开被子,撑着床沿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又在上面盖好毯子。   他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一直是一个人照顾自己。   操控着轮椅来到门口,沈知礼打开门,站在门口的阿秀立刻过来推他。   阿秀是汝城过来的,小姑娘今年刚刚十六岁,她长得不漂亮,在盛京这地方也找不到什么生计,沈知礼便让她来叙芳楼打打杂。   阿秀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能吃苦,此刻她也不觉得伺候人有什么不好的,她推着沈知礼来到上房门前停下。   “公子,阿秀可以和你一起进去吗?”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泛着红。   沈知礼自然知道徐铭和阿秀的关系,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房门打开,徐铭几步走过来,看到沈知礼先是作了个揖,待看到他身后的阿秀时,目光软和了几分。   阿秀推着沈知礼到桌前,她规矩地站在沈知礼身后,视线再不能从徐铭身上移开。   她和徐大哥都是汝城人,不过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丫头,徐大哥可是正经的读书人,如今又是状元郎,风光无限。   徐大哥的父亲不让他娶自己,阿秀胆子也大,竟然就直接偷偷跟着徐铭来了盛京。   如今徐铭还未在朝中站稳脚,得知阿秀在叙芳楼过得还算安稳,再加上她喜欢这份差事,徐铭也没强娶,打算等自己有点成就再来娶她。   一来二去,徐铭和沈知礼也就相熟了起来。   可徐铭觉得还不到成婚的时候,阿秀想法可不一样。   这男人,还是得自己抓紧了的好。   阿秀想,她得做点什么。   两个男人在房间里谈事,阿秀给他们带上门,去给他们泡茶。   徐铭今日来,是有事和沈知礼商量的。   近日暴雪不断,盛京周围一些偏僻的地方,有许多房屋因着这场雪灾而坍塌。   官员瞒着不敢往上报,徐铭不忍心,再加上沈知礼也有意帮扶,叙芳楼有钱,这才算是缓解了一些,只是让沈知礼拿这么多钱,徐铭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来,徐铭是说转机的。   “有位贵人愿意帮我们一起,帮助这些百姓重建。”   沈知礼挑眉,不置可否。   这盛京里官官相护,若真是帮了那群百姓,势必会得罪管事的人。   沈知礼跟他说明,谁知徐铭却笑着道:“沈兄放心,这位贵人身份尊贵,这件事情她不能明面上帮助,但私下里还是可以支持的。”   若是不能明面上帮助,那就是不能用权,只能用钱了。   可这不是一笔小钱,叙芳楼不穷,沈知礼也算是有钱,只是给流民找暂住的地方,再加上房屋重建,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沈知礼不知道盛京谁有这份能耐。   他敛目细细思索,雪白狐裘在他身上带了点书卷气,徐铭忍不住想,若是当年沈家没有出事,沈知礼该是多么出色的一位贵公子。   阿秀端着茶水进来,给两个人面前各摆了一杯。   沈知礼淡淡道:“你说的贵人,是指谁?”他眼睛狭长,眉目朗朗,但随意扫人一眼,却透着淡淡阴鸷。   他性格有些奇怪,徐铭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闻言道:“我跟她约好今日来叙芳楼商讨此事,想来是快到了。”   凛冬大雪,窗外树木枯枝被厚雪压断,发出一声脆响,门外适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徐铭眼神亮了亮,“到了。”   门被侍女推开,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是盛京地道的官话。带着股清雅。   “徐大人谦谦君子,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会约在这个地方。”   沈知礼闻声抬头,怔然的看着进来的人,眼底刹那幽深。   卷耳看到屋子里的人,挑了挑眉。   那人眼中惊诧糅合执拗,仿若两湾乌黑深潭,让人深陷其中,不愿自拔。 第25章 青楼乐师(4)   自己想见却不敢见的人,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因为是私下出来的,卷耳穿着随意,外面下着雪,她云纹紫绡披风迎着光,莹润通透却又贵气。   这三年他们并没有见过。卷耳看了眼沈知礼仿佛若无其事喝了口杯中茶水,但却攥的发白的手指。   卷耳神态自若地坐下,臻首微抬,笑了笑,“你们认识啊。”   没有冷脸,没有嘲讽,平淡到他们好像每日都见面的老朋友。   说白了,就是不在意。   徐铭惊讶,“沈兄和殿下也认识?”   徐铭寒门出身,但却一心为民,是以卷耳和他关系像是朋友。言语间倒没有太多客套。   他们关系要好,沈知礼看的出来。这三年她身边必然出现过很多优秀的人。   茶杯里的水晃个不停,涟漪缓缓漾开,碎光眷恋在他眉梢眼角,沈知礼把茶水放在桌上,默不作声。   卷耳缓缓眨了眨眼,“一个故人罢了。”   当年阿炎并没出什么事,这么久过去了,卷耳对沈知礼也没有什么埋怨了。   只是没想到柔嘉成婚生子,这人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她都怀疑沈知礼当年只是为了作阿炎那么一下子。   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   卷耳神色如常,只是沈知礼眼中暗澜迭起。   公子如玉,温良端方,他惯是云淡风轻的脸上此刻多了几分隐忍。徐铭心思来回,却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站在一旁的阿秀看着卷耳想,原来她是公主殿下呀,衣服好看,人更好看。   只是现在的场面,她在这里就不太合适了,阿秀小声退下,竟也忘了给卷耳添茶,只看了眼徐铭年前的茶杯,面色酡红。   沈知礼轻轻缓了口气,开口的时候已经如常,他眼尾微微的垂着,长睫耷下来,“倒是许久不见殿下了。”   沈知礼清幽寒凉的声音响起。   “是啊。”卷耳觉得有些渴,徐铭很有眼色的把自己面前的茶水递给卷耳,听她平和道:“三年了呢。”   她喝了口茶,又柔声说,“沈公子可好?”   沈知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年他以为带着面具的那个姑娘是柔嘉,他敢去拦了摄国殿下的车架。   可当沈知礼知道当年的那个姑娘是卷耳的时候,他又什么都不敢做了。   摄国殿下,金枝玉叶,最高贵的身份,最尊贵的人生。   可他,什么都没有。   “都好。”沈知礼瞳眸对上她的,望进她眼里。   徐铭挠了挠头。   这气氛怎么……好像不太对啊……   徐铭强撑着道:“殿下,城外的流民,臣和沈兄已经基本安排好了,不如明天殿下随我一同去看看?”   卷耳视线从沈知礼身上收回来,闻言道:“徐大人办事本宫自然放心,明日和你去一趟便是。”   徐铭露出放心的笑,又说,“那臣明日在东街恭候殿下。”他眼睛都亮了亮,是真的开心。   徐铭就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他懂贫民百姓的苦,也知道怎么为他们发声,这也是卷耳欣赏他的地方。   徐铭和卷耳说了半天,摄国殿下并没有什么架子,但是皇家的贵气盖也盖不掉,她坐在哪,哪就是秋云冬月,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帝女花。   沈公子也算是风光霁月的人,只是身份比这摄国殿下差了老远。   这些在徐铭心底转了个圈,面上不显。   徐铭难得来一趟,还想去和阿秀说说话,眼前这俩人明显有什么事,徐铭起身拱手,“那臣就先退下了。”   “嗯。”茶水偏甜,卷耳又喝了一口,对徐铭摆摆手。   门打开又关上,楼下的嘈杂声隐约的传来,静了半晌,是卷耳先开口。   她眉眼落落,一片剔透湛然,抬手慢悠悠给沈知礼倒了杯茶,“沈公子满腹诗书,批折子在行,没想到做生意也这么厉害。”   她早听说这叙芳楼主人是沈知礼了。   如今家财万贯都不足以形容他。   沈知礼顿了顿,抬眼,“你不恨我了?”   今年她二十三岁,像云,像风,像这世间一切温柔的事物,她活成了最好的模样。可他永远都是不堪,这叙芳楼赚的钱再多,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人。   “有什么好记恨的,本宫当年就说过,是父皇欠你们沈家的。”   “说到底,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们。”   她落落大方,并不觉得说这样的话有什么自降身份的。   “昨日种种,本宫忘了,沈公子也不必再记得。”   世间种种,哪有说忘就忘的道理。   沈知礼抿唇,虽是问句但却坚定,“所以当年,给我带上面具的人,是你。”   我念念不忘的人,也是你。   沈知礼一字一句地说完,卷耳愣了愣,想起上元灯节那晚,语气莫名,“你想起来了?”   他骤然抬眼,眼里全是卷耳陌生的情绪,“我从来没忘过。”   这三年我一直想,我该不该去见你,该不该忘了当年的事。   可你从来不提,不管当年还是现在。   是忘了,还是不在意。   “我以为……那个人是柔嘉公主。”   沈知礼像是有些无力,头垂的低低的。   卷耳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为何说是喜欢柔嘉,却在她成婚的时候一点表示都没有。   应该是……认错人了?   卷耳沉思片刻,笑容雅意,“当年本宫知道沈家冤枉,可也没办法,父皇杀伐果决,本宫并不能阻止什么。”   “救你,是本宫唯一能做的事了。”   房间内温度好像越来越高,卷耳解开披风放在一旁,“这事儿父皇也知道,只不过本宫跟他百般哀求,他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他们这家人唯一的优点就是护短。她父皇不是个好皇帝,但是个好父亲。   尽管已经猜到事实,沈知礼还是沉默良久。   谁欠谁的,谁又说得清,某种意义上,卷耳也救了他的命。   有些情绪萌了芽,就再也收不住,七年前少女馨香,三年前梨花满园。   此生难忘。   沈知礼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卷耳脸色潮红的皱着眉。   “沈知礼,你们这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眸子里仿佛透了水光,瞧着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他的名字从卷耳说出来,和别人口中都有所不同。   沈知礼拧眉,漆黑的目光落在卷耳的茶水上。   他突然想起阿秀送茶水时躲闪的眼睛,又看了看卷耳手里那原本是徐铭的杯子。   沈知礼声音陡然僵硬,看着卷耳潮红的脸,几乎立刻明白她这幅样子是为何,果断道:“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行!”卷耳就算没经验,这会凭着身体的反应也知道自己喝了什么。   叙芳楼本来就是青楼,有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她捂着脸,有点挫败,“你从这道门出去,明天全盛京的高门显贵都知道摄国殿下白日逛青楼,还被下了药!”   她平日嗓音清冷,哪怕笑着也是疏离清浅的,此时染了情,欲,声音细微的颤着,倒是软和多了。   沈知礼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不让自己去看她面上的潋滟晴方。   卷耳里面穿着套淡紫襦裙,外面罩了层褙子,此时半掉不掉的挂在她身上。领口被她微微扯开,隐约窥见赛雪肌肤。   香艳,风流。   那药是阿秀给徐铭准备的,自然要保证不会出任何意外,是以药劲很足。   卷耳忍无可忍的豁然起身,举起桌上的茶壶浇了自己一脸。   茶汤从她头顶流了满脸,她眯了眯眼,胸口起伏。   卷耳打出生就没这么狼狈过。   “浴房有吗?”她声音温软,如同盛京冬日里最爱尝的那款小点心,又酥又甜。   像是有一只手在沈知礼心上轻轻碰了碰,又捏了捏,不疼,但触感很奇怪。   沈知礼抿唇,“在屏风后。”   他话音刚落,卷耳立刻往屏风后走,几乎是片刻那边就传来落水声。   沈知礼轻轻吐出口气,眸光茫然。   卷耳整个人没到水底,浑身的燥热缓了些。没等她放下心,刚过一会,那股感觉又像浪潮一样席卷回来,她浑身滚烫潮红,连带着觉得水温都热了不少。   卷耳觉得,她现在脸上都在冒着热气。   她简直服了。   屏风后寂静无声,沈知礼斟酌着开口,“殿下?”   卷耳沉在水里自然没听到。   沈知礼想了想,轮椅往屏风后走。   他坐在轮椅上,看不到沉在水底的人,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浴桶上方,沈知礼皱眉,凑近浴桶又喊了一声,“殿下?”   这次她听到了。   “哗啦——”一声,卷耳浮出水面,头上的发髻散开,沾了水的长发铺了满地,珠钗沉到水底,卷耳衣服没脱,此时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身段。   沈知礼靠的太近,将眼前风光一览无余。   他立刻转身。   “你等下……”药效太强,卷耳身子忍不住颤着,那股燥热烧的卷耳脑子混乱,看着身边那道身影,卷耳本能的伸手去够。   沈知礼冷不丁的被她握住手臂,她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落在沈知礼身上是淡淡的热。   沈知礼刹那定在那里。   手下的触感温凉,卷耳视线里通红一片,她侧头看到身边那个人,他略显苍白的唇抿着,像是忍耐着什么。   她仿佛受了蛊惑般凑近他,贴上那人温凉的唇。   可这还不够。   沈知礼捏着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推开,声音沉沉里蜷着风雨般忍无可忍,“殿下!”   “嗯……”她眼前有一阵短暂的清明,卷耳迷蒙出声,“沈知礼……”   “你还知道我是沈知礼。”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卷耳皱眉,燥热逼的她双眼通红,早就没有了清冷的模样,“你废话好多。”   水里的温度早就升高,卷耳猛地站起身走出浴桶。   沈知礼被她溅了一身的水,他咬着牙,温润的样子也懒得装了,“你这个样子不叫大夫该怎么办?”   他还在想一切可能的办法。   可哪有什么办法?   这药又不是毒,并没什么解药,总不能让沈知礼给她找个小倌来。   沈知礼脑子里想着对策,所以被卷耳突然从轮椅上抱起来的时候有些懵。   两个人磕磕绊绊的躺在床榻上,沈知礼脸色僵硬刚要起身,就被卷耳扑了个满怀。   她身子柔软,可撞过来的时候还是直接把沈知礼扑在床上。   他本能的揽住她,炽热与冰凉相贴。沈知礼身子一颤。   卷耳身上衣服吸了水,贴在身上粘腻又难受,她皱着眉一件一件脱了个干净。   是真的干净。   皮肤白皙莹润,腰线起伏的尺寸刚好,整个人精致的像是被神明打磨过,多一次累赘,少一丝欠缺。   她湿热的唇再次敷上沈知礼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刻的晃神。   这是他求的,却求不得的。   因着药物的关系,她动作说不上温柔,不像是吻,更像是在咬,沈知礼能感觉到唇上淡淡的刺痛,应该是出了血。   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梨花香,又掺了血腥味,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晚上。   他还在忍着。   毕竟卷耳态度不明,沈知礼都怀疑此刻的卷耳根本不认识自己,只是把他当成了哪个面首。   沈知礼眯了眯眸子,“殿下,你看清楚,我是谁。”   身上的人压着他,手也把他衣服扒了个干净,沈知礼克制着,仿佛予取予求,只是一遍遍的问她。   “殿下,你看清楚了。”   “我是沈知礼。”   卷耳早就没什么神志,压着沈知礼,一切都只是凭着本能,闻言只是很急躁地恩了一声。   沈知礼心底刹那涌上巨浪。   是你来招惹我的,不是我去祸害你。   他眼睛忍得通红,嗓音低沉,“你记住了,就再也不能忘。”   卷耳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但也只是一瞬间。   她堵住那张稍显的聒噪的唇,这次,她有了回应。   沈知礼近乎贪婪地回吻她。   这是他欲望之初,是他七年所念。   “嘶……”终于迈进那一步,卷耳轻轻吸了口气。   沈知礼一愣。   “你没……”没有过面首吗?   卷耳轻轻动了动,两个人都是一阵受不住的颤栗。   她脑子也清醒了些,自然明白沈知礼未完的话是什么。   卷耳声音柔软,再也没有一丝的清冷,还是有些不服气,“没有怎么了,你有?”   沈知礼忍得辛苦,闻言只是哑着声道:“……没有。”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他们没点灯盏,一切结束,等到卷耳迷迷糊糊里睡过去的时候,沈知礼轻轻转头,看了看她温柔的眉眼。   “我的,公主殿下。”他低喃出声,除了夜色,无人听到。   窗外的雪愈发大了,似有实质的轻叩在窗子上,诉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第26章 青楼乐师(5)   翌日,徐铭在风雪里站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卷耳。   徐铭不禁挠了挠头。   摄国殿下不像是言而无信之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刻的卷耳正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纱帐出神。   她都干了什么。   脑子里太多纷杂的画面,最后是沈知礼问她认不认识他是谁。   现在的她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是软的,卷耳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言难尽。   沈知礼早就醒了,他也不动,躺在床上平静道:“是我的疏忽。”   毕竟谁也想不到阿秀会在茶里下药。   昨天那个样子,总不能真的让沈知礼给她找个小倌过来。   空气里还散着迷离的香,沈知礼淡定的样子让卷耳冷静了下来,虽然心底仍有那么一丝丝的异样,“是我不小心。”   她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样子。   卷耳侧头,看到沈知礼脖颈上的痕迹。   她真的不敢相信那是她做的。   那身紫色襦裙皱巴巴的,可卷耳还是扯过来穿好,她沉默着下床,就着铜盆里的水简单洗漱。   明明做过最亲密的事,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多少的样子。   幸好斗篷足够厚,卷耳系好领子上的带子,又把斗篷上的帽子带好,若不仔细看,和昨天来的时候并没什么两样。   沈知礼沉默着看她忙来忙去。   两个人的关系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经过昨晚,更显的莫测了起来。   可沈知礼却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微微明朗。   他找了七年的人。在他身旁。   趋光是本能。   他虽携了满身泥沼中的风雪,可却突然想倾尽所有,来留这光。   卷耳收拾好了一切,推开门之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   如果当年沈知礼认错了人,那么他就是从未喜欢过柔嘉。   那她呢。   卷耳并不觉得出了这件事,她就要沈知礼负责,卷耳从不觉得所谓的清白就能让她和不爱自己的人捆绑一生。   她相信,沈知礼也不是这样的人。   卷耳拉开门走出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沈知礼看着她走出房门,眉间暗了暗。   *   因为有卷耳在背后支持,流民的住所很快被安置下来,可有个稍远的地方还是要徐铭和沈知礼亲自去一趟。   这项工程花的钱不少,沈知礼投了许多,还有摄国殿下的支持,徐铭不能让它落不到实处。只有亲自盯着才放心。   这次去短则半月,长则一月。   徐铭已经和阿秀商量好了婚期,一个月后正好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十二月的时候,肆虐许久的风雪终于小了一些,因着沈知礼不方便,所以徐铭找了辆马车来。   卷耳来送他们,看着马车里的沈知礼,静了半晌。   徐铭很有眼色地说了个理由告退,给他们俩相处的空间。   沈知礼抿唇,轻声道:“你……”   他欲言又止,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卷耳奇怪,“我什么?”   车帘不厚,风吹进来,沈知礼握拳抵着唇咳了咳。   卷耳皱眉,伸手把他有些散的狐裘拢好,雪白的料子上锁了十二道金边,风月场所呆久了,他却并没沾染什么俗气。   让卷耳不由的想,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公子是何种模样。   她刚想收回手,却被沈知礼一把握住。   那只手冰凉苍白,指骨勾出温凉手掌,力道不轻不重的扯着她。她抽了抽,没放开。   “怎么了?”她声音不自觉地缓了缓。   沈知礼沉沉地看着她,直截了当,“殿下可有其他喜欢的人?”   卷耳一时愣住,半晌收回视线。   “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可不可以试一试?”沈知礼摸不清她想法,索性一次性把话说完,定定的盯着她看。   他像是踩在悬崖边枯枝上的人,她若有一丝一毫的嫌恶,都足以把沈知礼推下去那万丈深渊。   沈知礼刚才冰凉的手心现在沁出一层淡淡的汗,卷耳心里涩涩的。   她轻声问他,“你不喜欢柔嘉?”   沈知礼被噎了一下,“我从来没喜欢过。”   只是认错人了而已。   卷耳笑了笑,她如今自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不逼他承认一下,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七年前,上元灯节,少年白衣染血,她把人压在墙上缩在他怀里,很轻的吻他。   动心的,远不止他一个。   卷耳另一只手覆在他手上,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可又没了那摄国殿下的沟堑,一派柔和。   “那就,试试吧。”   她这样笑着说。   沈知礼豁然抬头,他的眼睛随着她的话,说一字亮一分。   欣喜激动如愿以偿种种情绪翻涌在他眼眶里,最后,沈知礼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那你等我回来。”他哑声道。   “好。”她温柔点头。   *   这几年来,阿炎渐渐长大,卷耳也让许多能臣教他处理政事,期盼着有一天这个担子可以从自己身上卸下去。   年关将至,事情不多,朝臣都开始窝在家里享受着难得的空闲。可卷耳的事情却并不少。每天仍然有许多折子要批。   徐铭和沈知礼还未从外地赶回来,这天下午,卷耳收到了一封信。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简单的八个字,笔锋凌厉像是夹着一路而来的风雪,像他,又不像他。   卷耳笑了笑,小心收好。想着回他些什么好。   然而还未等她回信,盛京先收到了来自辽国的一封求婚书。   是给他们太子殿下的,求的人,自然就是卷耳了。   书房里,柔嘉翻了个白眼,“他们想的美。”   卷耳合上那封烫金文书,指甲挑了挑身旁玉如意的坠子,笑了笑,“我又没答应,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柔嘉气道:“就是看他们不要脸!这几年辽国被我们打的头都抬不起来,仗输了那么多不知道长进,竟然把心思打到了阿姐身上。”   柔嘉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心里还是气不过。   她的阿姐堂堂摄国公主,皇帝长姐,是他们能说娶就娶的?   这世间没人能配得上她的阿姐。   卷耳摩挲着帖子,脑子里想了想。   她自然是不会嫁过去的,就算没有沈知礼的原因,也不可能。   辽国算盘打得响,卷耳手里握着大半个闵国,娶了她的好处是人都知道。   可年关将近,边境战事因这帖子也歇了一阵,卷耳不打算这个时候就回绝。   能拖一阵是一阵。   辽国求亲的帖子被摄国殿下批了个,“待”字。   一时间,朝堂炸开了锅。   待,说明摄国殿下会考虑这件事情。   许是天公终于仁慈,暴雪的势头缓了缓,宫里上下都着手准备着新年各项事宜,给冷冰冰的高墙深苑添了点热闹。   年底许多事情都要收尾,卷耳好几天没回公主府,在皇宫里呆了大半个月才把事情处理好。   她又住在当年和沈知礼一起住过的寝殿里,妆奁旁的木匣子还静静躺着那张面具,卷耳想了想,打算出宫的时候带走。   她事情多,等到有空歇着的时候反应过来,沈知礼的归期已经过了。   她倒是忙的把他忘了。   年末没有朝会,朝臣有事便都给摄国殿下递折子禀告,等卷耳看到徐铭那封成婚请帖的时候愣了一下。   竟然就是明天。   沈知礼和徐铭的关系算是要好,自然也会去徐铭的婚礼,卷耳想起那个人,嘴角勾了勾。   明天就能见到,她又放松下来。   徐铭趁着年末大休,终于把阿秀娶进了门。   红绸满园,下人来禀报摄国殿下的车架到了门口,徐铭敏锐地察觉坐在身边的沈知礼僵硬了一瞬。   上次叙芳楼之后,徐铭得知那杯被摄国殿下喝下的茶水被下了药,他差点给阿秀跪下。   徐铭以为这辈子的前途就算完了,只是没想到,摄国殿下却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徐铭总觉得,他走以后,沈知礼应该和摄国殿下发生了什么。   如今摄国殿下和辽国太子的关系尚未明朗,那封求婚书上的‘待’字成功让沈知礼发了疯。   他得了消息几乎立刻启程往回赶。   可不知是因为什么,摄国殿下这段时间一直在宫内,像是躲着的意思。   徐铭快走几步,他身后跟着徐家长辈,满屋子浩浩跪了一地,“臣拜见摄国殿下。”   卷耳虚扶了一把徐铭身边的阿秀,笑的端庄典雅,“快起来,没得让新娘子跪我的道理。”   拜了堂开了席,卷耳意思性的吃了几口算是给徐铭脸面。   她在这,一群人碍着身份反倒活跃不起来,卷耳手撑了撑头仿佛是累了,身边立刻有下人过来带着她去休息。   徐府不大,下人带着卷耳来到客房,房门打开,吱呀一声,里面的人视线射过来,直直与她的撞上。   他脸颊凹陷,似是又瘦了许多。目光沉沉看着她,下颚绷着,像是在忍耐什么。   刚才在前屋,卷耳不能跟沈知礼说什么话,但没想到他在这边等着。   冬末的日子还是凉,他脸色有些白,墨发规整的在背后用玉带束好,黎色狐裘裹在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加锐利。   不过卷耳觉得,这人哪里不太对。   沈知礼抬头,淡淡的看着卷耳。   “你要嫁到辽国?”他仓惶开口,猩红眼底聚着一团墨,似是着了魔。 第27章 青楼乐师(6)   “你要嫁到辽国?”   温润作皮,阴鸷在内,他沈知礼从来不是什么清贵公子。   他里里外外都糟透了。   卷耳看着眼前憔悴的人,愧疚浪潮般包裹着她。   那封辽国的求婚书被她批了个“待”,这几日她忙的不行,也忘了和沈知礼解释。   卷耳刚想开口,可眼前的人噼里啪啦一点不给她空地。一句接一句地质问着。   “去那辽国做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掌两国权柄,做这世间最尊贵的人?”   “公主是着了这两国九五之惑,还是看上了那辽国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   日光愈盛,他脸隐在暗处,面上打出淡淡阴影。   沈知礼笑了笑,嗓音噙着冰,“公主要摄的,不只是闵国,而是志在天下?!”   他咬着唇,苍白渗出血来,在一张玉白的脸上平添靡丽。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沈知礼愈说愈气,眸光破碎,死死盯着她,“说啊,我算什么?!”   明明,明明走之前答应了他的。   说好了的啊。   他陷入自己的泥沼里,踽踽独行,跋涉几许,他走不出。   走不出啊。   沈知礼声音忽又低哑,“公主殿下是不是嫌我脏?”   是的,一定是这样。   风月场里呆了那么多年,他卑贱到尘埃里。   他像是着了魔,心里暗涌宛若吞了天。   “我离开叙芳楼,不做这劳什子的乐师可好?”   “今后,今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好啊?”   七年前那个吻,念念不忘的是他,认错人的是他。是他活该。   三年前那张面具,失魂落魄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是他不好。   卷耳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犹如一头困兽,仓惶却又凶恶,每每未伤别人,先伤己身。   “你是不是没有心。”沈知礼颤着声,眼底猩红,“你说啊!我算你的什么?”   卷耳看着眼前的人,心绪复杂。   她不知道,她一个马虎,会让这人这么患得患失。   可她沉默,于他不过凌迟。   沈知礼像是又回到了沈府被灭门的那个晚上,满目的鲜血充斥在眼睛里,刺得他眼底通红。   “殿下,你不能这样。”他哑着声,心脏抽痛,沈知礼喘了口气,道:“你答应我了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停下质问,茫然地看着她。   卷耳轻轻叹了口气,“你一直说,我也插不进去话。”   “……”   半顷,沈知礼眉目澹澹,观她面上无奈神色,心神缓慢归位。   “是草民僭越了。”他闭了闭眼,吞下那股涩意,再睁眼时目光冰凉。   沈知礼撑着身子没让自己垮下去,想在她面前留下最后点尊严。   他绕过卷耳,轮椅停在门口,沈知礼伸手推开门。   雪停了,满地白光晃眼,沈知礼下意识的闭眼。   他听到身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那折子年后就会打回辽国,谁要嫁到那去啊。”   “闵国自然有比那个什么太子更好的人。”   半晌,卷耳像是笑了,“本宫……可是没钱了。”   卷耳是真的没钱了,流民一事走的可是她私库。年底人情往来又多,比起坐拥盛京销金窟叙芳楼的沈知礼,卷耳算是个穷光蛋。   卷耳绕道沈知礼身前,蹲下身和他平视,明明白白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笑着道:“不知道沈楼主身价几何?要把你赎出叙芳楼,怕是要倾了本宫的家产。”   他不说话,卷耳趴在他膝上,温顺地仰头看着沈知礼的眼睛。   很乖的样子,是在安抚他。   沈知礼颤着声音,眼眶酸涩,低低地道:“不要钱,我白送你了。”   卷耳闻言笑开,歪了歪头,温柔嗓音是于他的良药,“那本宫不是占了沈公子的便宜了?”   沈知礼目光深深,像是热潮,一寸寸盯着她远山般的眉眼,向下,是她轻抿的红唇。   “但是要有利息。”他着魔般低头凑近卷耳,别扭又偏执,像是受桎梏于她,却甘愿沉沦。   “你亲亲我,嗯?”   他眼底猩红尚未褪去,只盯着她,像是凶兽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等她的回应。   半顷,她勾唇,两只手撑在沈知礼膝盖上,刚抬头凑近,就被他一只手扣住后脑压过去狠狠吻住。   他唇冰凉,呼吸却炽热,带着殊死不放的执拗与迷恋。   唇舌交缠,这是第一个意义上的吻。   卷耳仰着头,手臂环在他脖颈上,她身上浅淡的香沾染了他身上,沈知礼放在她脑后的手微微收力,呼吸急促。   若这漫天神佛有用,那我愿用三千佛谒,九百经轮,去求一个人。   卷耳,我不会爱。   我这半生学了许多东西,可并没人教会我这世间最甜蜜的,也最难过的爱。   我希望,你来教我   *   自那日之后,卷耳明显觉得沈知礼有些不一样。   梨园的花都落了,院子里还没整理好,沈知礼也就没去公主府,卷耳便把公务都挪到了叙芳楼。   阿秀虽然和徐铭成了亲,但她本就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最讨厌在府内困着,是以接着在叙芳楼做活。   有卷耳替她周旋,朝里自然没人敢跟徐铭做文章。   这日午后,卷耳刚走进叙芳楼,阿秀立刻过来行了个礼,脆生道:“老板娘好!”   这称呼……   卷耳面上柔和,笑意轻轻,“你们公子呢?”   “在房间里忙着呢。”阿秀引着她上楼,“殿下不来的日子里,公子可真是盼的不行。”   简直望眼欲穿,一天问八遍。   阿秀还有自己的活,卷耳让她去忙,自己推门进去。看到坐在屋子里的人。   桌上正规整的摆了两摞折子,沈知礼抬眼看向她,眸光疏疏落落,五指展开,修长手指正握着杯茶。   相处久了,卷耳发现这人小毛病一堆,比如赖床。   此刻长发有些乱,应是午睡刚醒。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还是有那么点‘老实公子’的样子的。   沈知礼面色凉凉。   这女人昨天让粟荷抱来一堆折子,可她本人却是没来,只吩咐粟荷叮嘱沈知礼好好批这些折子。   卷耳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桌案,“批多少了?”   “……”沈知礼眯眼,“你是来看折子还是来看我的?”   “都看不行么。”卷耳笑眯眯的,沈知礼忍不住过去亲了亲她。   “歇歇。”卷耳把笔从他的手里拿出来,握着他温热手掌,轻轻按着他分明骨节。   沈知礼便像被顺了毛的猫咪一样,眉眼都软下来。依恋地过去蹭着她的唇。   “沈公子,矜持些。”卷耳手指点在他额头上,推开他。   “除夕夜跟我回公主府吗?”卷耳退开身,随手拿过来一个折子,扫了两眼立马扔给沈知礼。   她最近轻松不少,倒是有些懒了。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想操心去看。   沈知礼闻言垂眸,在折子上批好内容,淡淡的,“我进公主府,是什么身份?”   她挑眉,“你想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   沈知礼顿了顿,抬眼,“我不要做面首。”   卷耳点头,“没说让你做面首,等年节过了,我们就把大婚办了。”   宣纸上滴上墨汁,沈知礼捏紧了笔,呼吸一窒,“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卷耳抽了抽嘴角,“本宫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   “嗯。”他面上不显,尽量克制着心底的欢愉,声音有些不稳,“你不能骗我。”   卷耳却偏要气他,“我要是骗你呢?”   “你要是骗我。”他若无其事在面前折子上批了注,声音平淡,“我就在你梨园那棵梨树上吊死算了。”   “……”   “什么死不死的。”卷耳托着下巴看他,“我的沈公子自会长命百岁。”   卷耳眼睛里全是他,嘴角笑意勾着,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动。   沈知礼也笑起来,像是冬雪初霁,树下清隽梨花。   沈知礼手里批着奏折,日光落落照进来,卷耳懒懒的靠在他肩膀上,抬手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沈公子博学多才,不如以后就帮本宫处理政事,也算才不错用?”   肩膀上的重量让沈知礼下意识地勾着唇,闻言道:“不知公主殿下给的俸禄是多少?”   “本宫没钱了。”卷耳抬头,柔软的发丝擦过他下颚,带起酥麻痒意,“不如先欠着?”   沈知礼放下手中的笔,眸光幽深,“叙芳楼从不赊账,殿下还是结清的好。”   他转头,白皙的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不如公主拿自己抵了账。”   卷耳静了静,“沈知礼,你有钱吗?”   那人顿了顿,诚实道:“除了你和钱,我一无所有。”   卷耳:好想也体会一下这种一无所有呢:)   沈知礼眉间动了动,声音像是诱哄,“你缺钱吗?”   她没察觉到什么,一只手绕在他身后给他按着有些僵硬的腰,“缺,缺死了。”   沈知礼在折子里挑出一本,递给卷耳,“看看。”   卷耳以为是什么棘手的事,抬手接过,打开的时候却愣了。   这是一张聘礼单子。   卷耳知道沈知礼有钱,但她不知道他这么有钱。   她两手展平,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一眼望不到尽头。   卷耳扫了几眼,嘴角抽了抽。   沈知礼很务实,这上面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只有两样东西最多。   田地,商铺。   沈知礼低低笑着,“有钱了,开心了吗,嗯?” 第28章 青楼乐师(终章)   元月初六,宜嫁娶。   盛京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挂满了织锦红绸,城内许多酒楼别庄摆了流水宴供百姓同乐。   当然,卷耳没钱,花的都是沈知礼的。   天色暗下来,晚宴刚撤,徐铭推着沈知礼往新房走。   徐铭指了指头顶没停歇过的烟花,“你这是要燃到什么时候?”五颜六色的烟花把公主府照的宛如白昼,从天色擦黑燃到现在,就没停过。   沈知礼抬头看了眼,“到子时。”   徐铭嘴角一抽,不得不感慨叙芳楼老板财大气粗。   龙凤红烛把卧房里照得透亮,徐铭把沈知礼送到门口,朝他眨了眨眼,转身走了。   ……   沈知礼盯着这道门,有些出神。   这一切美好的像是场梦,他真怕推开这道门,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   沈知礼喉结上下滑动,修长手指落在门框上,突然有些紧张。   忐忑,踟蹰。   “沈知礼,你到底进不进来?不进我自己掀盖头了。”   卷耳早就听到门外的动静了。   这人在门口呆了半晌也不进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皇室婚礼繁冗,卷耳折腾到晚上才有空坐在床上,头顶的赤金凤冠压得她脖子疼,她谨记仪态才没让腰弯下来。   她声音难得带了点焦躁,门外的沈知礼默了默,突然笑了。   卷耳看不到盖头外面的情况,只听到一阵开门声,然后就是轮椅在地面上移动的声音。   她眉眼弯了弯。   那人停在床榻前,卷耳眼前骤然一亮,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被沈知礼攥在手里,卷耳抬眸,望进沈知礼一双明亮的眼里。   她的沈公子啊。   卷耳眼里惊艳愈盛,可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美。   她本就毓秀典雅,足金的凤冠在她发上,把这股贵气带出了十成十。   红唇,黑发,金冠。   有人从不慕清风,因她本就是清风。   半晌,沈知礼轻轻开口,“殿下。”   卷耳勾唇,“怎么了?”   红盖头被他攥在手里,室内本就明亮,窗外烟火盛开,今夜的盛京一片璀璨。   可都不及眼前人一颦一笑,冠盖满京华。   他不说话,卷耳却坐不下去了,她身下的床榻比沈知礼的轮椅矮一些,卷耳微微低头凑近沈知礼,头靠在他腿上,“帮我把凤冠摘了。”   她脖子真的要断了。   沈知礼回神,看到伏在膝头上的人。   乖顺的很。   他十指白皙在她黑发间游走,拆了一堆卡着凤冠的小钗,那金疙瘩总算被他摘了下来。   足金打的凤冠,是沈知礼找的师傅。   这上面每一颗珠翠都是他亲自挑选,沈知礼想象过无数次卷耳带上它的样子。   如今见到了,是真的漂亮。   卷耳脖子一轻,她趴在沈知礼膝上也不动,轻轻笑了笑。   沈知礼手指顺着她的长发,低低道:“起来,交杯酒还没喝。”   顿了顿,卷耳起身,眼睛对上他,“你记得倒是清楚。”   她亲了亲他的膝盖,沈知礼霎时僵住了身子,脑子里仿佛炸开烟花。   卷耳没注意,她站起身去案台上斟好了酒,走过来递给沈知礼一杯。   沈知礼刚要接,谁知卷耳突然撤了回去。   “?”   “你记得那坛梨花酒吗?”卷耳又把手里的酒杯放回去,“我们去喝那个好不好。”卷耳水眸里澄澈,冲着他软乎乎的笑。   “好。”沈知礼应她。   她说什么都好。   外面烟花没停,避开府里忙碌的下人,卷耳推着他找着小路往梨园走。   这园子许久没人来了,是以卷耳一路过来倒没遇到几个人。   梨园门开着,两个人又来到那棵梨树下,沈知礼道:“小心些,别弄伤手了。”   “知道。”   婚服都还在身上,卷耳理了理宽大的袖袍,随手捡了两根树枝就挖。   当年埋的不深,半晌,卷耳把那溢香的酒坛挖出来,拍了拍上面的土,然后打开盖子。   梨香醉人。   卷耳忍不住抱着酒坛喝了一口,有些惊喜,“味道不错。”   沈知礼靠在轮椅上,淡淡看着她,“所以呢,交杯酒,怎么交?”   就这一只酒坛。   卷耳眯了眯眼,笑着道:“有办法。”   此时烟花在她背后炸开,是灿烂的金色,沈知礼仰着头看她,明白了她意图,唇角微微上扬。   嫁衣如火,卷耳抱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明眸善睐,弯腰吻他。   带着酒气的吻炽热无比,沈知礼想,这酒酿的时间长了,确实醉人。   卷耳轻轻咬了下他的唇,退开身的时候呼吸起伏,声线有些不稳,“味道好吗?”   沈知礼抿了抿唇,舌尖扫过口中软肉,看着卷耳的唇,哑声道:“好。”   她便笑了,酒坛递给他,“你喝。”   沈知礼却不接,他伸手握着卷耳手腕,轻轻往前一拉,不设防的人踉跄一步,直接坐在他腿上。   卷耳挑眉,一只手拎着酒坛,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后搂着他脖子,“沈公子,你有点不老实。”   沈知礼的手揽在她腰上,闻言淡笑,“你是我的妻子。”   所以不需要老实。   卷耳刚想说什么,沈知礼看着她的袖子,“里面装了什么?”   她歪了歪头,也不起身,心安理得的坐在他怀里,抖了抖袖子,那鬼面面具便掉出来落在她身上。   沈知礼一愣。   “给我带上试试?”她笑着道。   沈知礼抿唇,抬手把那面具在她脑后系好,看着她的样子微微出神。   眼前的人仿佛掠过岁月,和当年那个人重合,半张面具下,琼鼻红唇,只是那年的她眼里淡然,如今的她瞳中爱意满满。   子时将至,烟花越来越绚丽,卷耳抬眸瞧着,嗓音柔和,“沈知礼,这烟花真美。”   男人仰头看了一眼夜空,最后视线落在她脸上。   “是啊,真美。”   *   成婚之后,卷耳终于理所当然的把政务都丢给了沈知礼。   “等阿炎长大就好了。”她这样承诺。   沈知礼也这样以为。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小皇帝一直蹉跎到老皇帝,还是没事就会找沈知礼去给他批折子。一点不跟沈知礼见外。   这自是后话。   新历十年,晚秋。   今年秋雨来的早,树叶早早就开始落了,风卷着叶子往天上刮,瞧着倒是有了些萧索的美。   乾清殿内,沈知礼正在教阿炎写字。   小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字丑的不行。卷耳和柔嘉俱是头痛不已。卷耳气沈知礼,柔嘉也气陈庚。怪他们俩没有教好。   可小皇帝最不爱的便是练字,刚写了一页就不老实,巴巴地问,“沈大人,今日阿姐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不如下课后朕与你同去公主府看看?”   沈知礼抬着眼皮扫了他一眼,“长公主整日担忧陛下这一手烂字,时常告诉臣,陛下的字要是写不好,臣也不用回府了。”   “……”   看着皇帝重新老实的坐回去接着练字,沈知礼翻过手中的书,心思却有些乱。   沈知礼已经三天没有回府了。   也不知道卷耳今天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他……   *   公主府里,卷耳正在对着年年头痛。   她儿子闭嘴的时候就是软乎乎的小可爱,可一张嘴卷耳就头痛不已。   “阿娘,为什么岁岁姐姐会比我大呢?”   “因为你柔嘉姨姨和姨夫成婚早。”   “是认识的早,他们的小孩子年岁就会大一些咯。”   “嗯。”   “可是舅舅说,阿娘和爹爹认识好多年了,为什么年年只有两岁咧?”   “……”   卷耳嘴角一抽,她把儿子抱起来放到床上,走到门口对着粟荷招手,“去,进宫问问沈大人,今日的课要上的几时。”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沈大人可以回家了。   前几日公主殿下看了陛下手书,气的让沈大人连夜进宫,还告诉他,陛下的字若是写不好,沈大人也不用回来了。   粟荷忍着笑,知道殿下是受不了小主子每天一堆又一堆的问题,这长公主府上下,只有沈大人能让他儿子哑口无言。   粟荷招了人进宫去问,又听卷耳道:“晚膳摆在梨园。”   “是。”   卷耳转身抱起在床上碎碎念的小家伙,慢悠悠的往梨园走。   她没让人跟着,玉兰撒花长裙将将曳地,银白长步摇坠在发髻后方,再添上一堆白玉耳坠,再无装饰。   可即使素面朝天,她依旧清贵无双。   年年是第一次来梨园,此刻正睁大了一双眼睛左看右看,碎雪一样的梨花纷纷扬扬下,卷耳亲了亲他肉乎乎的脸颊,“好看吗?”   “好看!”   不过一刻钟,下人便过来摆好了晚膳,粟荷给卷耳打着团扇,“沈大人往回赶了,公主可要先用一些?”   “不了,等等他吧。”   这几年她的性子愈发懒散,一应政务都丢给沈知礼去做,自己悠哉的提前过着老年般的生活。偏沈知礼又依着卷耳性子,把人宠的没了边。   年年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着自己的小短腿,又想到了个问题。   “阿娘,为什么爹爹不会走路呢?”   门口的沈知礼一僵,默默停在原地。   他有些怕,怕卷耳的回答。   卷耳给她和沈知礼的碗盛好了汤,闻言不怎么走心的道:“你爹爹不喜欢走路,他懒死了,就喜欢坐在椅子上,然后就把自己的腿敲断了。”   门口沈知礼:“……”   年年看着自己的腿,若有所思起来。   “你们两个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年年两只小胖手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卷耳应声回头,对上他一双温润清亮的眼眸。   “回来了?”她微微一笑。   有风拂过,那人站在梨花树下,笑靥浅浅。   “嗯,回来了。”他看着她,笑意温柔。   这一生,众生所求颇多。   帝王求万世泰平,   将相求千古留名,   戏子求台下知音。   我呢,   我只求你。 第四卷 小郡主&病弱太师 第29章 明慎(1)   鹿鸣书院坐落在离皇宫不远处的廊山,占地虽不算大,但能在这里读书的孩子,除了太子殿下,就是各个王府的世子郡主和一些高官家的子弟。   太子殿下今日没来,明慎进来的时候,卷耳正抱着杯子里的梅子汤喝的惬意。   知了声声催盛夏,屋子里放了两个冰盆,可她还是热的紧。   明慎目光从殿内一群孩子掠过,最后落在正嚼着豌豆黄的卷耳脸上。   小姑娘明显被他看的一愣,下意识咽下嘴里的点心,差点噎到。   明慎眼带笑意的移开目光。   周围的少爷姑娘们正在讨论这次成绩。   “明先生这次的题好难。”   “是啊,也不知道这次榜一会是谁?”   “应该还是太子殿下吧,管他呢,反正不会是你我。”   ……   书童把誊抄好的成绩单每个桌案都放了一份,卷耳拍了拍手上的豌豆黄沫子,素手打开那张宣纸。   白纸黑字,她的名字要从后往前找,第五个就是了。   ……   卷耳撇了撇嘴,换了块桂花糕。   骠骑将军家的女儿风露露看了眼卷耳,有些羡慕。   郡主的家世样貌都是上乘,其实这成绩好不好,倒不重要。   她父亲平南王和当今陛下一母同胞,当年朝代更迭,平南王帮当今陛下死守住这这皇位,再加上王爷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是以郡主从小就是千娇百宠的长大。   皇帝只有一位公主,只是个不受宠的妃子所出,若真说起尊贵来,还真不一定比得上平南王府家的小郡主。   殿内光影深深,给他清朗的脸上镀了层柔光,明慎坐在椅子上,信手翻着学生们昨日的功课。   在卷耳的功课上目光停留最久。   明慎身份不凡,是真正的国舅爷,是以并没有调皮的学生不服管教什么的。   卷耳看着明慎,面无表情地嚼着豌豆黄。   梁国尚黑白,明慎一身雪白的衣衫,温润似仙,他一身书卷气,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注意到她的视线,坐着的人站起身,明慎一只手背在身后,从台上缓步下来走到卷耳身边。   距离不远,明慎长衫衣袂漾漾,两手垂着,却盖不住长腿窄腰。   卷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白瓷骨一样的手指握着本书,明慎抬手,用那书在卷耳头顶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今天下学后在书院门口等我。”   卷耳鼓了鼓腮。   她也想过,明慎在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否也曾骑马倚斜桥,是明媚热烈的少年郎。   可卷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明慎本该就是这样。   他像是夜空里飘渺的萤火,又像是浩瀚星海旁的一轮月。总之把所有与温柔有关的事物都可以放在他身上。   可此刻卷耳有些无奈。   她又因为成绩差而被抓回去补习了。   手里的桂花糕也不香了,她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明慎。   小姑娘今年十四岁,她模样生的好,秋水瞳圆圆的,眼睑微微垂着,虽说不上是多么倾国无双,不过单单被她那么一双眼睛看着,就没有人能不心软。   明慎笑了笑,温柔道:“撒娇也没用。”   “……”   明家先祖是开国功臣,而明慎亲姐又是当今皇后,也算跟卷耳也算沾了亲戚,是以格外照顾一些。   平南王可从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不指望自家女儿学问多深,但最起码要爱读书,明事理。是以卷耳从五岁开蒙就被送来听学。   明慎从那时候就带着她了,卷耳幼年丧母,前几年朝政不稳的时候,平南王动辄和皇帝在宫里谈到深夜,无数个雷雨夜里,都是明慎哄着小姑娘安慰。   他们差了九岁,明慎自觉要照顾好这姑娘。   只是向来被誉为才子的明先生,却是怎么也教不好这个小姑娘。明慎也有点怀疑自己的水平。   卷耳默了默道:“还是酉时?”   明慎点头,“还是酉时。”   卷耳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柔嫩的脸颊似借了花与月的明媚,娇俏可人。   明慎得了卷耳的承诺,满意地点了点头。   课堂朗朗书声响起时,卷耳又偷偷把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明慎所有所觉,目光淡淡的扫过来,卷耳一阵心虚,立马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   ……   一堂课不过一个时辰,下了学,一群人各自出了书院,明慎过来跟卷耳道:“走吧。”   卷耳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跟在明慎身后。   书院离王府不远,往日卷耳都是乘马车来,可明慎素来是骑马的。明慎看着那姑娘盯着马车出神,他恍然般低笑几声,明白卷耳的意思,“不想坐马车了?”   卷耳笑眯眯点点头。   因还未及笄,她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少女发髻,只用了两个珍珠流苏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响声。   明慎笑了笑,“可想骑马?”   “可以么?”   平南王教了卷耳一些防身的功夫,却并没有时间教她骑马。   她虽然无数次想学,但总也找不到机会。   “可以,我带着你。”   明慎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般漂亮,他垂眸把手递给卷耳,松香满袖,“来。”   卷耳听说明慎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好了之后身体就不太好,可伸在卷耳面前的这只手却是修长温润。   卷耳伸手握住,明慎使了力一把拉她上来坐在他身前。   他身上的味道清隽而干净,像是怕她掉下去,明慎两只手绕在她身前握着缰绳,也像是虚虚把她揽在怀里。   虽说男女有别,只是卷耳几乎从小跟明慎长大,而且她还未及笄,是以明慎自然没考虑这许多。   “坐稳了。”到底是怕她害怕,明慎策马,只是慢悠悠地向王府的方向走。   夏日天色暗的晚,他们身后是长空寥寥,有鸿雁掠过,带来一片火红的夕阳,月亮的轮廓淡淡显出来,只是到底还未到时间,明辉还不能与火红相争。   夏天会让人想到梅子汤里的酸酸甜甜,还有斜阳下,青石板上踢踢踏踏,和身后的人宽阔的肩膀。   因是要到了晚膳时分,一路酒楼不断,菜香幽幽,卷耳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   “呵。”明慎笑了,“饿了?”   她歪了歪头,发丝蹭在他胸前暗纹刺绣上,带出几根发丝,“要不我们先去吃饭?”   反正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行。   明慎看了眼天色,“也好。”   帝京很大,最中心是皇宫,四周围着东九街和西九街。东九街便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西九街多是平民百姓,还有一些权贵闲置的庄子。   卷耳看出来明慎正带着她往西九街走。   到一条小巷子旁,骑马便进不去了,明慎说要在巷子口下马,卷耳自然没什么异议。   明慎翻身下马,可不知什么时候卷耳头上的珠钗勾在了他衣服的绣线上。   他下马太快,卷耳头发被他勾着,下意识地跟着他动作,眼看就要栽下马来。   明慎一惊,反应迅速地伸手接住她,“没事吧?”   头发被拽下来好几根,卷耳揉了揉脑袋,“没事。”   “是我大意了。”他松开扶着她的手,揉了揉她的头。   卷耳四处看了看,“怎么来了这里?”   堂堂国舅爷,卷耳以为明慎会带她去哪个豪华酒楼。   “可别看不上这小巷子,有时候最合适的不代表最好的。”   卷耳点头,深以为然。   巷子有些深,地面沙砾不平,灯光昏暗,卷耳下意识地伸手拽着明慎的袖子。   过了会,二人在一家小铺前停下。匾额上‘小酒馆’三个字,是正经的楷书。   卷耳眨了眨眼,“你带我来喝酒?”   倒不像是明慎的作风。   明慎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下,“想什么呢。”他广袖碰到她脸上,料子柔软细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月终于压下最后一丝夕阳,清亮的悬在天上,屋子里暖黄烛火照亮,卷耳放开明慎的袖袍,跟着他一前一后走进店里。   酒馆里面是方形的空间,靠着窗那边放了一排酒坛,上面用红纸标注着品类,倒是格外新颖。   “秋露白。”明慎对着走过来的店小二道:“再来一壶青梅汁。”   “好嘞。”   卷耳比他矮,明慎只能微微倾身靠近她,“去挑挑想吃什么。”   卷耳顺着明慎指的方向,才注意另一面墙下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糕点。   她回头,撞进明慎有些揶揄的笑里。   “那边有豌豆黄,桂花糕。”   ……   看着她有些窘迫的样子,明慎抬手帮她顺了顺有些乱的珠钗,“别不好意思,看你课上一直在吃。”   他声音像是古老的弦,如玉的音质里雅致楚楚,卷耳有些惊艳地看着他,“明先生,你真好看。”卷耳托着下巴看着明慎,倒是没先去找豌豆黄。   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他。   明慎轻笑一声,凤眼上挑,“不及我们郡主。”   卷耳还想夸,明慎接过小二端上来的青梅汁给卷耳倒上,“你说的再多,明日起我还是要给你补习的。”   “……”   “听说过几日陈柯邀请先生去骑马?”她换了个话题,一双眼睛扑闪着。   “想去?”那秋露白并不烈,所以明慎倒是不经意地多喝了几杯。   “想去。”   小店里没几个人,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这附近的百姓,看着明慎和卷耳衣着打扮俱是不俗,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他们并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只是看那姑娘灵动,青年清俊,倒是有些相配。   “想去,今晚回去就把国志背好,明日你若能完整地背出来,我便带你去。”   他三句不离学习,卷耳撇了撇嘴,“你说真的?”   广袖搭在木桌上,明慎手里捏着酒杯,背着满屋的烛火,温柔地看她。   他眼神纯净,完全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真的。”   卷耳目光停了停,“好啊。”她有些不服气。   不就是背书么。   她背就是了。   ……   平南王府内,灯燃彻夜。   卷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还是明慎第二天才把她叫出来。   明慎好笑,这姑娘很聪明,只是是真的不爱学习,除非有东西诱惑她。   *   马场是陈王妃母家的,面积不大,但却也够他们几个人跑几圈了,陈柯看到明慎身后的小姑娘一愣,笑着道:“明兄怎么把小郡主带出来了。”   卷耳道:“郡主便郡主,怎还要加个小字?”   她声音清脆如佩环,大眼睛不满地看着陈柯,让陈柯只觉得自己欺负了小姑娘。   “你是明兄的外甥女,也是我堂妹,又比我们小了许多岁呢,可不是小郡主?”   陈柯和明慎同年,今岁二十有三。   “好了。”明慎把卷耳护到身后,笑着说,“不许欺负我带来的人。”   “知道你宝贝。”陈柯揶揄,他们这群人自是都知道,这俩人既是师徒又是舅甥,倒是比他们这群堂哥还亲近。   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只有卷耳这么一个小姑娘在这倒是有些另类了。陈柯牵着自己的马,“明兄,我就不等你了。”   明慎微微点头。   “可要学骑马?”明慎见她坐着无聊,随手把点心递给卷耳,开始日常投食。   “先生教我?”那点心是桂花糕和豌豆黄,马场里出现这些东西,自然不是给这群男人准备的,卷耳心思转了个弯就知道是谁的授意。   她吃着和往日的倒是有些不同。   有马夫牵着匹马走过来,明慎抬了抬手,“我教你。”   那匹马皮毛顺滑,纯白的没有一丝杂毛,卷耳眸子亮了亮,明慎看着她眼睛,笑意温温,“懂马?”   “啊?”卷耳摇了摇头,“这马看着好看,不知道好不好吃。”   “……”明慎起身,走过去牵了那匹马,对着卷耳道:“来试试。”   小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的点心屑,几步走过去。   “这马……”卷耳迷茫了一瞬,“我怎么上去?”   许是为了方便,今天明慎的衣着是窄袖,黑色锦袍映衬下他的脸更加白了,“我教你。”   马儿是精心挑选过的,脾性还算温顺,卷耳踩着马镫,明慎两只手扶着她的腰,稍稍使力,卷耳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上面。   前几日骑马是和明慎一起,那时有明慎在身后卷耳自是不怕。   可如今自己上了这马,空旷的风掠过,倒是有种孤零零的错觉。   “别怕。”明慎看了眼卷耳攥紧缰绳的手,“我帮你牵着呢。”   “双腿夹着马腹,不要太紧,身子坐直,看前面。”   卷耳晃晃悠悠地坐在马上,倒是也不怕,就像明慎说的那样。   缰绳在他手里,自然不会伤害到她。   卷耳笑了笑,刚要说话,便听到一个女声响起。   “我竟不知今天过来这么多人?”   绕了一圈回来的陈柯正好看到来人,他利落地跳下马,看着来人道:“你怎么来了?”   马儿轻晃了晃,卷耳垂眸,看向面色平静的明慎。   他面上不现,除了刚才下意识的收紧缰绳,谁也不知道他那一瞬间的情绪外露。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一起珍惜这个暂时还算健康/健全的明先生,谁知道他以后会经历什么呢。 第30章 明慎(2)   芊菱嗔了一眼陈柯,又看向卷耳和明慎,笑得开心,“明慎和郡主也在呀。”   她一身绯色襦裙,整个人明艳的像是团火,很容易照到别人心里。   芊菱是陈珂母家的表妹,如今刚刚十八岁,同陈柯与明慎从小一起长大,卷耳跟她关系也还算好。   “菱姐姐。”卷耳甜甜跟她打了个招呼,“你也来骑马么。”   芊菱摆了摆手,她名字虽典雅,但性子惯是大大咧咧,“骑什么马,我爹让我来喂马。”   “对了。”她几步跑过来,看着马上卷耳娇俏可爱的脸,“明天可要去华莲寺祈福?母亲让我跟那些贵女去,可我都不怎么认识,怪尴尬的。”   她劈里啪啦说了一通,陈柯走过来笑着道:“你别吓到小郡主了。”   三个人都站在地上,明慎只失态了那么一瞬便回神,他抬眸看向卷耳,“要下来吗?”   卷耳点头答应芊菱,“祈福也好,我也想跟佛祖祈一祈我的成绩。”卷耳向明慎伸手,后者抬手把她抱下来。   “那好,我明日便去王府寻你。”芊菱拍了拍卷耳纤细的肩膀,促狭道:“求什么成绩,你明年便及笄了吧,我看你应该求姻缘。”   芊菱是京城里很多姑娘都羡慕的姑娘,她活得恣意,又有陈柯这个未婚夫,要不是碍着家中祖母过世,两人本该早就已经成婚的。   “明日可要和小郡主同去?”芊菱转头,看着明慎道。   毕竟这么多年,明慎都带着这个小尾巴形影不离,芊菱下意识的觉得卷耳去哪里明慎也会跟着。   明慎目光落在芊菱明媚的眼睛里,“明日还有事,就不去了。”   她点点头,无所谓道:“那好吧。”   陈柯翻了个白眼,“求求求,真不知道你们女孩子怎么整天有那么多东西想求。”   芊菱眯了眯眼,“陈柯你又找打是不是?”   “你打不过我的。”陈柯偏要嘴贱,甚至伸手轻拍了拍她后背。   两个人嘻嘻地闹着,芊菱拿着随手捡到的马鞭作势要打陈柯,却被他一把拽到怀里。   “这里没意思。”芊菱拧了陈柯一把,对着卷耳道:“不如去后山?那里有一片的果林,比这光突突的马场好看多了。”   芊菱刚说完,就看到那小郡主鹅蛋脸转过来,“是什么果子?”   她好笑道:“什么都有吧,都是小时候和母亲随便种的。”   明慎回神,看着卷耳的脸,温声开口,“想去?”   卷耳点了点头。   陈柯笑道:“那还是骑马过去吧。”   他看着芊菱,“我带你?”   后者翻了个白眼,“我用你?”   两个人还在那边争执谁带谁,明慎已经翻身上马,熟悉的气息靠近,卷耳道:“真遗憾,明先生还没有教会我骑马。”   他笑了笑,有些神不守舍,随口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那边的争执有了结果,陈柯骑在马上,芊菱正脸色憋屈地坐在他前面。   陈柯脸上的得意还没褪下,转头看着明慎,“比一比吗?”   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有些别的什么。   比什么,只有他们知道。   明慎轻轻吐出口气,声线平稳地认输,“我哪比得过你,郡主还在这,你们先走。”   陈柯脸上露出笑,“那行!”   “驾!”   尘土卷起,陈柯带着芊菱一瞬跑出老远。   明慎看这两个人的背影,半晌,策马慢悠悠的走。   他无意低头,看到卷耳笑眯眯的脸,疑惑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明慎在她身后,正好挡住背后高挂的太阳,卷耳缩在他怀里,被他挡的严严实实。   明慎听她说完,笑道:“还真是个小孩子。”   “就是觉得,有明先生在,我永远都是被宠着的那个。”卷耳认真想了想。   他理所当然,“你是小孩子,我自然是宠着你的。”   “明先生对所有学生都这么宠吗?”卷耳低声问他。   他似乎是愣住了,半顷,“小姑娘乱想什么呢。”明慎抬手,在她发髻上揉了揉。   明慎手握着缰绳,卷耳便握着他袖子。   远处依稀可窥见巍峨山峦,高阳下,两个人在马上的影子拉的老长,“明先生,我们走的太慢了吧。”   明慎抿唇,“不怕?”   “不怕。”   他轻声笑了笑,环在卷耳身前的手扯紧了缰绳,“驾!”   卷耳一瞬间被惯力推在明慎怀里,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男人的肩膀比她宽上许多,卷耳头上珠钗被风吹的叮叮作响。   小姑娘勾唇,“这才像骑马嘛。”   风从耳边掠过,明慎没听清卷耳说什么,他微微低头,唇在卷耳耳畔,“嗯?”   “我说。”卷耳两只手放在嘴边,冲着前面喊,“这才像骑马——”   “呵。”明慎刚才因为芊菱而杂乱的思绪就这样平缓下来。   没了风的相送,白云懒懒地在天际移动着,慢吞吞的不肯遮那灼人的太阳。   卷耳心情却很明朗。   策马不过一刻钟,等到明慎和卷耳两人到后山的时候,芊菱已经摘了一大把果子了。   明慎往日苍白的脸上此刻带着淡淡的红。他克制久了,很少像刚才一样纵马放肆。   “等你们好久了。”陈柯把手里的果子扔给明慎,“尝尝,芊大小姐实名种的。”   明慎伸手接过那压着风扔过来的果子,动作干脆。   明慎把果子递给卷耳,“尝尝。”   芊菱“啧啧”两声,“我看你们不像舅甥也不像师徒。”   “倒是像父女哈哈哈哈哈。”   ……   这地方靠着斜坡,下面嶙峋怪石遍布,明慎跟卷耳道:“离崖边远一点。”   “知道。”   芊菱正在那边够树上的果子,“陈柯你不能过来帮我一下?”   “你干嘛非要树顶上的?树顶上的更甜?”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赶紧过来。”   他们俩三句话里有两句话是在拌嘴,卷耳笑着道:“菱姐姐和世子感情真好。”   陈柯闻言得意,“那是,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不多。”   芊菱懒得理他,顾自拉着卷耳到了离他们远一点的崖边采果子,一边说着话。   “郡主可有中意的公子?”   按着年纪,卷耳确实可以先挑着了。   其实帝京就这么大,能配得上卷耳的人屈指可数,平南王必不会让女儿下嫁,势力缠绕,卷耳更是不会进宫。   左不过几位阁老尚书家的公子挑一挑。   芊府在帝京不算低门,毕竟家里出了个王妃,芊菱还有个弟弟,是家里嫡出,她有些忍不主动心思。   况且,芊裕是有意于卷耳的。   卷耳摇了摇头,“爹爹说及笄了再考虑这些。”   林子里果香阵阵,是香料比不了的清新,卷耳轻轻吸了口气,“若非要说喜欢的,定是要和明先生一样好的人。”   芊菱不敢置信,咬了口果子,“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竟然喜欢这种闷葫芦?”   芊菱性子如火,喜欢的自然是陈柯这样跟她同样性子的人。   人或许曾经会被和自己不同的人所吸引,但最后选择的人,一定是和自己最像的人。   “菱姐姐觉得明先生怎么样?”卷耳似是不经意地开口。   芊菱眼里染了些什么,“他啊,是个好人,就是太闷了,觉得跟他说话有点没意思。”   卷耳斟酌着问,“你喜欢陈柯哥哥,自然觉得别人都不如他。”   芊菱捏了捏她的脸,难得温声,“是呀,以后你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会觉得世间所有人都不如他。”   所有人都不如他么。   “行了,别想了,明天跟我去华莲寺,定要求个姻缘才行。”   芊菱拍了拍手站起身,转头看到树后的两个人吓了一跳,“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到。”明慎面色淡淡地走过来,“你们后面就是崖坡,赶紧过来。”   芊菱刚想说不用担心,便看卷耳站起身竟然脚下一滑,直直往崖边栽去!   她身子娇小,随便一阵风都能刮走一样,芊菱下意识的伸手去拉卷耳,却不想有个人比她更快。   “卷耳!”   “郡主!”   明慎将将握住女孩子纤细的手腕,却早已收势不及,竟直直被她一把拽了下去!   ……   卷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   明慎来救她,还陪着她一起掉下来,卷耳是没想到的。   此刻她被明慎严严实实的圈在怀里,他一只手揽在卷耳腰上,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按在自己怀里,尽量让她少受些伤。   卷耳两只手伸出去护在明慎脑后。   天旋地转。   极速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卷耳却听不见,她有一瞬间,只能听见明慎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他抱的她更紧,卷耳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   意识消失前一秒,卷耳想的是,她的手好疼啊……   ……   橘红色的天空分外静谧,没有风没有鸟,若不是白云缓慢移动,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卷耳醒来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好疼。   但还可以坐起来。   卷耳反应过来,她脚扭了。   四下无人,卷耳转了转眸子,没看到明慎。   卷耳身上有些小擦伤,手腕上的口子像是被人处理过,掉下来的时候明慎完全的把她护在怀里,是以除了脚腕,其他的地方都不怎么痛。   她撑着自己站起身,蹦蹦跳跳地在四周找了一会儿,直到看到河边那道身影。   “明先生?”卷耳轻声唤他。 第31章 明慎(3)   “明先生?”卷耳轻声唤他。   明慎顿了顿,缓缓转身。   他衣服上划破了很多口子,应该是滚下来的时候被石头割破的,脸色有些苍白,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甚至看起来,卷耳好像伤的比明慎更重一些。   明慎走过来,眉宇里藏着担忧,“伤到哪了?”   卷耳皱了皱眉,扶住他伸过来的手臂,“脚扭了。”   他面色不太好,“我去找点树枝来给你固定,你去河边等一下,喝点水。”   卷耳点了点头。   她费力的坐在河边,右手舀水来喝,却怎么也舀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明慎手里握着几根树枝走过来,“给你简单处理一下。”   卷耳乖乖地把脚伸过去。   明慎看到她血淋淋的手顿了顿。   这双手刚刚一直护在他脑后。   他心里细微的颤了一下,苍白的唇没有血色,明慎柔着声音,“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对不起。”他一双修长的手上满是血口子,明慎握着她脚腕处理好,卷耳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红。   “是我不小心,才害明先生掉下来的。”她声音低低的,像是犯错的孩子。   明慎把手轻轻放在卷耳头顶,温柔道:“不难过,我没有怪你。”   卷耳抬头,一双大眼睛眨了眨,“真的?”   “真的。”   她撇了撇嘴,“你身上是不是有很多伤。”   “没有。”明慎笑了笑,不说这个,“怎么不喝水?”   “喝不到。”   明慎单膝跪在她面前,用摘来的树叶轻轻盛了一捧水递给卷耳,示意她低头,“嗯?”   女孩子小小一只坐在河边,在她面前的青年双手捧着水,弯腰跪在她面前。   卷耳顿了顿,低头喝明慎手里的水。   那双手上一样都是细碎的小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可以窥见手臂上的淤青,那痕迹一直蜿蜒进他衣袖,停留在卷耳看不到的肌骨上。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在努力保护她。   卷耳猫儿眼般的瞳眸暗了暗,喝完退开身,“明先生,我们回去吧。”   再不出去天色暗下来,遇到什么野兽就不好了。   “嗯。”那捧水没喝完,明慎低头喝了几口,然后把树叶扔到一旁,唇上沾了水,“我背你出去。”   她摆摆手,看了他一眼,抬手擦去他唇边水渍,“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   “听话。”明慎笑了笑,走到她身前俯身,“上来。”   卷耳抿唇,轻轻趴在他的背上,感觉到明慎轻轻踉跄了一下,声音带着笑,“可不能再多吃豌豆黄了。”   她两只胳膊圈在明慎脖颈上,被他稳稳地背着往回走,想到什么,道:“明先生,我脚受伤了,是不是就不用补习了?”   “……”明慎好笑,“就这么不爱读书?”   她抿唇,算是默认了。   他背脊宽阔,卷耳只有小时候才这样趴在父亲背上过,这是第二次有人背她。   他身上的味道往鼻子里钻,松香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卷耳有些出神。   十四岁的姑娘会喜欢什么呢。   好吃的小点心,一切与自己生活轨迹不同的事物,像是小巷里的酒馆。   若还有,是不是有可能,喜欢个一直陪着自己,纵容自己的人。   卷耳歪头,依恋的在他背后轻轻蹭了蹭。   那斜坡自然是上不去了,明慎背着卷耳走了许久,脚下枯枝作响,若不是两人身上都有伤,卷耳有些希望这条路长一些。   明慎苦中作乐地想,这也算是个背着个调皮的‘小负担’。   本朝男子并不流行束发,是以他鸦黑的长发随着明慎弯腰的动作滑倒身前,卷耳伸手捞了回来在手里攥着。   冰凉细腻,发质意外的好。   “这里连个鸟都没有。”卷耳偏头贴在他背上,“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快了。”他柔声道。   他说,卷耳便信。   ……   卷耳醒来的时候,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平南王正坐在她身旁,见她睁开眼睛才终于放心,征战沙场的人此刻小着声哄闺女,“囡囡还有哪不舒服?”   小姑娘眨了眨眼,声音有点哑,“爹爹,我没事。”   “明先生呢?”   拍了拍她白嫩嫩的手,平南王有些感慨,“在客房呢,他带你回来的,一身的伤,这次爹爹定要好好感谢明大人。”   一身淤青渗血,看着着实吓人。   “严重吗?”卷耳抿唇,“我去看看他。”   平南王不赞同,他把放在床头的药递给卷耳,“你自己还没好,等好一些再去探望也不迟。”   他这些年对女儿的关心不够,今天在皇宫得了陈柯的消息差点吓的跳起来,若是卷耳真的出了什么事,等他走了都不知道怎么跟王妃交代。   那药苦的很,卷耳皱着眉一碗喝完,“爹爹你不用陪我,我想睡了。”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平南王点头,脸上担忧还没散尽,“那你早些睡,有事就叫人,爹爹让苏嬷嬷留在外间了。”   “嗯。”   眼看着他走出门,卷耳在被子里动了动腿,脚腕钝钝的痛,但是已经比下午好了不少。   烛火只燃了几根,卷耳掀开被子下地,一条腿在屋子里跳了跳。   她两只手都被绷带缠好了,卷耳握了握拳,感觉有点费力。屋外苏嬷嬷听到动静,轻轻推开门,“郡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在外面我睡不着,退下吧。”卷耳又道:“把外间的灯也熄了。”   “……是。”   等到苏嬷嬷脚步声走远,卷耳才一跳一跳地开了门走出去。   夜晚的王府静谧极了,卷耳循着客房的方向蹦过去,四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在地上跳的声音,乍一听,有些吓人。   等她腿酸的快要站不住的时候,终于蹦到了客房门口。   她缓了缓呼吸,刚要推门,冷不丁的这门突然自己从里面打了开,卷耳没收住力,瞬间往里面栽进去。   一张脸瞬间埋在他胸口,然后抱住了一道劲瘦的腰。   鼻尖药香阵阵。   “原来是你。”明慎伸出手扶起她,温声问,“怎么过来了?”   他应该是还没休息,衣衫有些乱,卷耳猜应该是刚上过药。   小姑娘两只手被包的像个粽子,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满都是愧疚,“来看先生。”   明慎看着她满含担忧的大眼睛,微微一笑,“我没事,不是好好站在这么。”   “明先生受了伤,为什么还要背我?”   她脚不方便,明慎想了想,两手穿过她腋下,把她抱起来放到桌子上,笑声清澈,“不是你说,有我在,你就不会受伤吗,我要保护我们小郡主啊。”   卷耳被这抱人的姿势吓得一懵,她记得五岁以后就没人这么抱过她了。   她坐在桌子上,两条腿轻轻晃着,“那先生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桌子不矮,她难得的能和明慎平视。   明慎挑眉,“以后郡主自然会遇到保护你一辈子的人。”   见她目光暗了暗,明慎无奈揉了揉她的头,“我自会保护郡主,直至郡主长大,这样好不好?”   本是狭长的凤眼,但他身上气质太过温和,便像是夏初潺潺的泉水,犹如冬末时握在手里的那缕暖阳。   明慎还在温柔地看着她。   卷耳抿唇,脸颊上带出个浅浅小酒窝。   她听到自己轻轻说了一声‘好’。   看着明慎笑意柔和,卷耳有些担心,“先生不如在王府多住几日,养好了伤再回去?”   “不必。”明慎给卷耳擦了脸上的茶水渍,“我这不是什么重伤,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歇着了。”   她有些不开心,“这世上哪有比自己身体还重要的事?”   “倒也不能这么比较。”明慎把桌上的茶具推到一旁,“就像在你心里,桂花糕和豌豆黄,怎么能做出个取舍呢?”   “……”   “好了。”明慎轻轻歪头哄她,“今日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好。”   卷耳看着离得极近的明慎,轻轻点头。   夜露深深离,春笋遇雨,将将萌芽。   养伤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八月的时候,卷耳终于有机会和芊菱去华莲寺了。   “婚期可定了?”卷耳笑眯眯地调侃她。   芊菱倒是大大方方,“嗯,日子定在明年三月。”她和陈柯两人是表兄妹,又是一起长大,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那我到时候必定要好好贺一贺菱姐姐。”   芊菱看不得她自在调笑的样子,于是促狭笑了笑,“那你呢,明年就及笄了,可有中意的公子了?”   卷耳脑海里一瞬闪过那道温柔的身影。   “没有。”卷耳微微一笑,“姐姐莫要打趣我。”   华莲寺里梵音阵阵,芊菱凑近卷耳,“这寺庙的住持听说还是位杏林高手,据说这世间还没有他医不好的病呢。”   卷耳闻言道:“既然这般厉害,可不是许多人要找他看病了?”   “哪里会这么容易。”两个人捐了香火出来,芊菱感慨,“你可看到山门口的九百阶长梯?想要向住持求药的人,任你什么身份,必须从那阶梯一步一叩首,直至山顶。”   “那可不是要了半条命?”卷耳惊讶。   若不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谁也不会用这个方式求药。   “可不是么。”芊菱上了香,领着卷耳来到一棵大树旁,“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与我们也没关系。”芊菱指了指上面的红布条,“你抽一根?”   “这又是做什么的?”卷耳伸手拨了拨,见那上面都是一些诗句。   芊菱解释道:“这叫月老树,若能和另一个人抽到同一首诗,可不是缘分?”   “菱姐姐也抽过?”卷耳随意看了几眼,确实见到有一些诗句出自同一首。   芊菱道:“抽过,那是很久前了。”   “那和陈柯哥哥可是同一首?”   看着芊菱点头,卷耳有些感慨。   不愧是男女主。   卷耳随手抽了一根出来,上面正书,“死当长相思。”   看着不是很吉利的样子。   芊菱皱眉,“要不再换一个?”   这东西本来就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卷耳摇头,“就这个吧。”   她把写了诗句的红布收好,又问芊菱,“帝京里的公子小姐不会都来着抽过诗句吧?”   日光斜斜,两个人站在树下倒是避了烈阳,芊菱手里的团扇伸过去给卷耳扇了扇,“差不多吧,连明慎那样的老学究都来过。”   “明先生?”卷耳有些惊讶,心头动了动,“他抽的诗句是什么?”   芊菱摇了摇头,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后面的护卫丫鬟不用跟着,“我当时没问,好多年前了,还是我和陈柯定亲那年。”   卷耳默了默。   有些人的默默陪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的。   芊菱或许知道明慎的感情,或许不知道。   可她最美好的年岁里,陈柯闯了进来,就再也看不见旁人。 第32章 明慎(4)   暑休结束,去书院的前一天,明慎照常来王府给卷耳讲学。   讲学效用的大小暂不讲,但能跟明慎多呆一会,卷耳还是非常愿意的。   两个人并肩坐着,桌上摊了布置的功课。书房里温度适宜,明慎声音潺潺催眠的紧,卷耳听了半个时辰就有些困。   她尝试着,歪头轻轻靠在明慎肩上。   明慎声音一顿,“累了?”   卷耳心扑通扑通的跳,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便睡会吧。”明慎放下书,伸手给她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   卷耳靠在明慎肩膀上,窗外阳光刺眼,她却安心。   这世上,没有比他身边更安心的地方。   明慎伸手给卷耳调整了个姿势。太阳晒不到了,她脸上神情便安逸下来。   明慎不禁感慨,卷耳小时候窝在他怀里,长大了靠在他肩上,好像从来没和他分开过。   午后岁月悠悠,书房里一片安静,只有明慎偶尔的翻书声。   云烟赴一场人间约,待到日落西斜时分,星子闯过关隘,零星的铺满青色长空。下人轻轻叩门声传来,唤他们用饭。   “嗯,知道了。”太久没说话,明慎声音有些哑,忍不住低低咳了一下。   “嗯……”被吵醒的人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等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眼睛里还带着刚醒的水汽茫然。   一双眼睛毫不设防,湿漉漉的看着明慎。   明慎动了动麻木的肩膀,笑若清风,“醒了?”他顺了顺卷耳睡的有些凌乱的头发,“幸亏你家下人来喊,不然你要是再睡下去,我胳膊可就真的没知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都是宠溺,并没有抱怨,卷耳知道他没有怪她的意思。   “我给先生按一按?”卷耳刚醒,声音有些嗲嗲的惹人喜爱。   明慎整理好桌上的书,闻言挑眉,“你这尽孝未免太早。”   “……”   尽孝个鬼。   卷耳看着他被腰封勾勒出的窄腰,有些出神。   好喜欢他哦。   “看什么呢?”明慎自己捏着肩膀,转头看着卷耳道。   女孩子抿了抿唇,“明先生真好看。”   明慎动作一顿。   又来了。   这一个月来,卷耳每天都要夸几次,明慎隐隐地,觉得有些说不清的奇怪。   “别贫了,去用饭吧。”他只当自己多心,还是伸手牵着她出门。   以往没什么,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每次看他这样向自己伸出手,卷耳的心跳都会霎时一乱。   *   太子殿下依旧没有来上课,朝堂隐隐有传言,说皇上对皇后与太子有些不满。   可到底是捕风捉影没有确切依据,是以激起一阵小水花就没了声音。   而鹿鸣书院的学生发现,暑休回来,许多人都变了许多。   这其中卷耳最甚。   小郡主回来又变漂亮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养伤的日子吃的少,她鹅蛋脸上的肉少了一点,个子也高了一些,瞧着愈发袅袅又婷婷。   她眼睛像极了已故的平南王妃,猫儿瞳一样的水润透亮。有许多小公子忍不住盯着她瞧,其中也包括芊菱的弟弟芊裕。   有人在看她,她也在看别人。   课堂上,卷耳总是忍不住偷看明慎。   那人眼尾微微上调,一丝浅淡的弧度像是勾在她的心上,有些苍白的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岁月弯在他眉间,每一次挑眉轻动,都是一番暮雨深深。   这张脸她从五岁开始朝夕相对,直至现在,已近十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女孩子的心思有了变化。   “郡主。”   “郡主?”   卷耳回神,发现明慎正目光淡淡地看着自己,周围的人也在低低笑着。   “郡主盯着明先生那么认真,不会是花痴吧。”   “明先生生的俊秀,多看两眼怎么了。”   “郡主看先生,你不也在看郡主嘛…哎哎,你捂我嘴干嘛?”   卷耳默了默,把自己的书本摆好,不说话了。   明慎摇了摇头,嗓音清润,“休息一会吧,大家应该是累了。”   *   今年天气不知怎么回事,八月的时候太阳挂着像是个蒸笼,九月到了,雨又下个不停。   日子缓慢的过,明慎终于察觉出不妥。   以往卷耳上课不认真听,一般都是在吃东西。   现在她依旧不怎么爱听,只是一堂课里的大半时间……卷耳都在盯着他。   起初明慎以为她只是在发呆,可后来才看出来,她一双眼睛灵动明媚,并不是发呆失神。   卷耳明年及笄,模样也愈加清秀,她的眼神落在明慎身上,湿润又依恋,总会让明慎下意识的一顿。   这日下了学,卷耳照常走过来,伸手扯了扯明慎袖子,“今天还去小酒馆么?”   明慎蓦的,发现卷耳已经长高了许多。   她细瘦腰间挂了一只荷色香囊,明慎记得,那是卷耳去华莲寺求的平安符。   卷耳从小就是明慎带着,如今长大了,跟他仍然和小时候一样亲近,可她年岁小的时候倒是无碍,只是如今快要及笄的姑娘,倒是要避嫌了。   他们说是舅甥,可到底没有血缘。   是他疏忽了。   卷耳看着明慎清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他声音却不像往常宠溺,“晚上郡主自己回王府用膳,好不好?”   卷耳愣在了那里。   长这么大,除了学习上,明慎一向都是宠着她的。   他第一次拒绝她。   卷耳手指轻轻蜷了蜷,不明白为何明慎突然这样说。   明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有些无措的姑娘,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她的头,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手。   “我们的卷耳渐渐长大了,先生不能总是陪着你的。”   她抿唇,突然道:“明先生以后会陪着别人么。”   那人一怔,神情罕见的茫然,“我……也不知道。”   心底有什么催着她开口。   于是她真的开口。   “明先生不知道以后会陪着谁,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明慎脸上神情有些震惊,“你说什么?”   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明慎,“还是说,明先生放不下菱姐姐?”   这世事有许多东西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大人惯爱扯些什么遮住,让面上看起来一派平和无事。   可十几岁的人不会。   她会忍不住地莽撞,甚至视死如归。   有些情绪呼之欲出,明慎眯了眯眼,心绪复杂地看着卷耳,“我是你的老师,若按辈分,你应唤我一声舅舅。”   卷耳眸光颤了颤。   他这句话,像是一把剑,利落地在他们之间划开沟壑。   舅甥。   师徒。   “可是……可是你不是我的亲舅舅,你…”   “郡主!”   一向温和的人很少动气,明慎声音有些冷地喊完她的名字,就看到卷耳委屈的低下了头。   他立刻后悔了。   她不懂事,他不能。   这段时间以来,卷耳的魂不守舍都有了答案,明慎抿唇,思索着如何让她打消这样的想法。   小姑娘情窦初开,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两人之间沉默着,半顷,卷耳笑了笑。   “明先生不用送我了,今日我自己回王府。”   “我刚才说的……先生别放在心上,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卷耳强笑着,“明先生也早些回去吧。”   她微微抬着下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道了声别,转身离开。   明慎看着她身影渐远,手握成拳,拇指缓缓摩挲。   许久,明慎鸦黑长睫垂下,盖住眼底复杂。   其实明慎会喜欢芊菱,真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从小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后来明忻嫁到宫里,明慎地位虽是跟着水涨船高,但其实日子真的孤独。   除了读书,他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芊菱和陈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他从少年的时候直到现在,世界里都只有那个一个热烈如火的姑娘。   人会被与自己不同的人所吸引。   明慎以为自己隐藏的足够好,可上次赛马时陈柯的神情,和如今卷耳的话,明慎才发觉,有些东西不是不说,就可以藏住的。   *   “客官要点什么?”   “一壶秋露白。”   “好嘞,您稍等。”   卷耳坐在和明慎经常坐的位置上,双手撑着下巴,有些懊恼。   她好像有点太急了些。   酒上的快,她白皙的手指捏着玉色酒盏一杯接一杯的灌,有些难过。   她明白明慎对自己没那个意思。她也明白,明慎只是把她当成了小时候的他自己。   没人陪,一个人可怜兮兮的。   朝岁相伴,明慎一直把她当个小孩子。   那酒不烈,只是卷耳一向没喝过这么多,往日来小酒馆几次,都是明慎给她要的青梅汁多一些。   等到她脸色酡红,有些醉的时候,依稀看到有一道修长身影坐在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卷耳嗅到松香阵阵,广袖温柔。   可她却难过。   她被稳稳地抱起来走出酒馆,尽管意识有些朦胧,却依旧能闻见那人身上清隽气息。   卷耳忍不住想,这世界真奇妙。   我靠在他身上睡了许久,压到他胳膊发麻,他也不会推开,   他会背我走很远的路,哪怕自己受伤,也不会让我受委屈。   可他,舍不得喜欢我一点。 第33章 明慎(5)   从那日之后,卷耳发现明慎开始有意无意躲着自己。   他不会再送她回府,也不会再带她去小酒馆。甚至冬至这天,明慎不再来鹿鸣书院了。   书院本就是他办的,明慎并不用时时来授课。并且这里不止有明慎一位先生,他走了,自然有别人顶替他的位置。   冬末,卷耳也结束了在鹿鸣书院读书的日子。   *   炭火上正暖着她的披风,卷耳摘了鬓边金钗,换了个玉簪,抬眸,“时辰可到了?”   苏嬤嬤把温热的披风给卷耳加上,“宫里的车架到了,郡主这会儿就可动身了。”   “走吧。”   她手指捏着披风领口,指尖圆润可爱,如今的女孩子时兴用凤仙花汁染甲,卷耳嫌太过麻烦,便没弄过。   “皇后娘娘突然召郡主入宫,可是有要事?”苏嬤嬤替卷耳打了马车帘子。   卷耳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   马车晃悠悠的往前走,速度不慢,卷耳端坐在车里,目光温柔清亮。   坐在一旁的苏嬤嬤忍不住感慨。   郡主瞧着是真的长大了,隐隐有了当年王妃的风采。   翟凤雕花,金银玉柱,卷耳进了皇后殿内盈盈行了个礼,便被穿着乌金云绣袍的女人扶起来,“好孩子,不必多礼。”   卷耳随着皇后的手起身,抬眸时却有些愣。   皇后憔悴了很多。   当年这一对帝后的爱情也曾是一段佳话,只是如今看来,却是大不如前了。   明忻和明慎姐弟两个有四分像,俱是风光霁月的好颜色,如今美人面憔悴,让人看着不禁生出感慨来。   看着皇后所为,卷耳隐隐觉得,应是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拉着卷耳坐在雕花椅上,柔声道:“郡主出落的愈发漂亮了,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小小软软一团,可爱的很。”   卷耳虽然和明慎走得近,却很少和这位娘娘有交集。她下意识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   从皇后殿里出来的时候,卷耳面色冷凝。   苏嬤嬤反复想了想皇后的那番话,有些不确定道:“皇后娘娘这意思,是想让您嫁给太子殿下?!”   真是疯了。   卷耳款步悠悠,头上步摇晃动,幅度却很小,只余一派端庄,“这是娘娘的意思,不是陛下的意思。”卷耳拍了拍苏嬤嬤的手,“别担心,回家等等再说。”   晚膳时分,卷耳把这件事说与父亲听。   “今后便不要去皇后那里了。”沉默片刻,平南王又道:“朝堂诡谲,听了反倒糟心。”   卷耳想了想,品出个苗头。   她父亲手握兵权,陛下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嫁给太子的。   那皇后今日,又是为何给她这个口风呢。   ……   那日的事情卷耳尚未思考明白,年节过了,三月缤纷,便到了陈柯和芊菱成婚的日子。   婚礼盛大,身为平南王府的郡主,卷耳自然在受邀之列。   她看到了明慎。   卷耳恍惚发现,除了在年节的宫宴上见过明慎,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本朝尚黑白,是以婚服是极致的纯白,芊菱头上华盛精致,手中以金丝扇却面,往日风风火火的姑娘,身上难得带了温柔色彩。   可卷耳却一直盯着那个身影瞧。   许是为了避开婚服的颜色,明慎今日穿了一身鸦黑锦袍,窄袖收紧,手中握着被白瓷杯,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但他却眼里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他怎样都温柔,爱也温柔,祝福也温柔。   卷耳看着看着,眼底有些酸。   片刻,明慎在人群里看到了卷耳。   小姑娘还有一个月及笄,而他们也终于渐行渐远。   或许以后和他渐行渐远的,远不止她一个。   明慎勾起个微笑,手里举杯,遥遥敬她。   卷耳一瞬间想要落泪。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渐渐发生。   他阻止不了。   她也亦然。   卷耳便也勾起一个明媚的笑,抬首饮尽杯中清酒。   那味道一路热进肺里。   滚烫。   少年人当坦坦荡荡立于天地,澄澈,干净,无畏任何艰难险阻。   若青年呢。   若青年,他便像一块精致纯粹的美玉,无棱角,免崎岖,手握生温。   像她的明先生一般。   永远温润生光。   婚宴繁冗复杂,天色将黑时,明慎早就离开了,卷耳也没待到结束,自己偷偷走了出去。   她又来到了小酒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家藏在巷子里的小店的客人渐渐多了,店里秋露白清香,卷耳步子停在门口,看着里面的背影。   桌上倒着几只酒坛子,明慎抬手,把酒灌入喉中。   他只留给她一道有些孤独的背影。   长久的,卷耳就那么看着。   一动不动。   春风还有些凉,又是一年初始,万物复苏,悄然生长。   这样的夜里,月明星稀下,陈柯娶到了年少时爱慕的人,平南王找了半个晚上的女儿,卷耳就站在小酒馆门口,看着那人喝了一夜。   天将明时,她深深看了眼那道背影,转身离开。   那时的她以为明慎是因芊菱成婚而难过。   可后来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卷耳,却只剩下心疼。   *   那日婚礼结束后,卷耳想见明慎却一直没有机会。只听说他去宫里见了一次皇帝后,便一直待在家里。   一月后,卷耳及笄这天,平南王宴请了大半个帝京,宾客来往不迭,平南王脸上的笑一天就没消失过。   卷耳一身藕色齐腰裙,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赞者替她把长发挽成个漂亮的发髻,又插上陛下御赐的长簪。   这礼也就结束了。   午宴人很多,热闹丝毫不比陈柯成婚那日小。王府里搭了许多戏台子,卷耳没去凑热闹,她回到后院,苏嬤嬤走过来道:“郡主可算忙完了,可得歇一歇。”   卷耳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微微一笑,“这全挽上去有些不适应。”   她这一年来出落的亭亭玉立,一颦一笑间具是风华,苏嬤嬤看着都忍不住喜欢。   “嬷嬷可见到明先生了?”卷耳刚刚好似没看到他。   苏嬷嬷奇怪道,“明先生前几日送了信过来,说是郡主及笄礼来不了了,郡主忘了?”   半晌,卷耳笑了笑,“看我,一时倒是忘了。”   她神色温柔,像只是随口一问。   把桌上的荷色荷包挂在腰间,卷耳起身走出去,“我出门一趟,爹爹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去看菱姐姐了。”   *   卷耳到明家的时候,却没见到守门的人。   小时候明慎经常带着卷耳来这里玩,是以她还算熟悉路,绕过曲折游廊,便见到院子一隅的房间。   此时天色还早,卷耳走到他房门前,轻叩了叩,“先生在吗?”   里面静了半晌,明慎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卷耳?”顿了顿,他笑着问,“今日不是你的及笄礼么,怎么过来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卷耳一颗心却缓缓坠下去。   “能让我进去吗?”细风绕颈,她明眸熠熠,胜过万千繁星。   卷耳看不到的地方,明慎强笑,“此刻有些不便,郡主若有事,便直接说吧。”   卷耳长睫颤了颤,“你明日要南下?”   明慎顿了片刻,无奈道:“你知道了?”   “嗯。”卷耳眨了眨眼,“什么时候走?”   “明日。”   “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参加我的及笄礼?”女孩子声音低下来,像是有些不解和委屈。   隔着门,明慎笑着,声音温柔地安慰她,“今天有些许事耽误了,抱歉。”   “那…我有礼物吗?”她婀娜剪影落在地上,可明慎看不到。   房间里的明慎轻轻吸了口气,紧攥着手,力气大到把那只雕刻了许久的玉簪折断。   半晌,他抱歉道:“我忘了。”   两人隔着一道门,他出不去,她进不来。   或许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这一道门。   “明日,从这里直接走吗?”   明慎走到门边,身子靠在门框上,闻言轻轻“嗯”一声。   他听出小姑娘的哭腔。   “郡主,你不要闹。”他话里像是长辈对小孩子的无奈宠溺。温柔至极。   可卷耳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温柔。   卷耳又走近了一步,轻轻摩挲面前的门。   明慎听她道:“先生,卷耳长大了。”   岁月描摹,她明眸似皓月,脸颊小小梨涡蓄了甜。可没人看见。   卷耳低声说,“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不待明慎开口,又听她道:“先生,我及笄了。父亲说,母亲这般大的时候,已经与父亲换了庚贴,定下了亲事了。”   明慎有一瞬间被她话里的真挚刺到。   他沉默,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先生是不是……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我?”   女儿家嗓音天生的软,再加上此刻她情绪飘飘不得落下,那声音便愈发的绵绵。   明慎缓缓攥紧那玉簪,尖锐刺破皮肉,点点滴滴的坠到地面。   “你若不喜欢,那我明天便告诉父亲,就说,我同意他给我相看亲事了。”   无人应她。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喃喃轻语。   她嗓音柔软若浮萍,却乖巧极了,“算了,我不逼先生了。”   她从来都不会让他为难。   被人温柔对待久了的人,骨子里也带着一股柔和。   卷耳拆下腰间装着平安符的香囊,蹲下身放在地上,“那卷耳,便祝先生南下一路顺利。”   明慎呼吸有些乱了,却依旧沉默不语。   走之前她来送他,已经足够好了。   卷耳认真看了眼这道门,转身离开。   或许很多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都喜欢过一个不可能的人。   这没什么的。   “卷耳。”明慎靠在门框上,轻声唤她。   那姑娘步子停下来,背影倔强。   “恭喜长大。”隔着一道门,他这样说。   卷耳咬唇,却依旧忍不住眼睛泛红。   他曾说过,会保护她,直至她长大。   她第一次对明慎的话没有回应,径直走出门外。   是啊,我长大了。   可再也不会有你了。   等到院子里彻底没了声音,那道门才被轻轻打开。   那双永远盛着月光的眸子被一条白色绸带蒙着,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明慎在门里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摸索着迈出门。   他感觉到脚下踩了个什么东西,明慎缓慢蹲下身,碰到了那个香囊。   风声过境,残留下那姑娘身上淡淡的香。   明慎觉得心底莫名的疼。   他有那么一刻,想叫住她。   可他不能。   他可以趴在泥里,浑身是血也没事。   可卷耳不行。   她得干干净净的。   他的小姑娘,值得这世间所有的,最好的一切。   ……   第二日上午,陈王世子妃拿着求婚书,带着弟弟芊裕,登上了平南王府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卷卷长大啦。   这个故事可能相比前面的有一点点点虐,但仍然是he的。 第34章 明慎(6)   陈王府种了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因着芊菱喜欢,陈柯便给她寻了许多。卷耳穿过牡丹圃,正看到芊菱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芊裕不在这吧。”卷耳好整以暇的坐在石桌前,倒了杯茶。   芊菱擦了擦汗,“不在,早上跟陈柯出去看铺子了。”身边的侍女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芊菱走过来,接过卷耳递来的茶。   “那就好。”卷耳放下心,听芊菱无奈道:“倒是我不好了,不该没知会你就上门提亲。”   导致现在芊裕整日魂不守舍,卷耳处境也尴尬。   茶里泡着上好的菊花,卷耳抿了一口,“就算我不说什么,陛下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的。”   她说完,芊菱也沉默下来。   陛下年纪大了,性子愈发多疑,上月皇后在朝野结党被查,陛下震怒,如今皇后还在自己寝宫关着,太子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卷耳也想明白了,皇后之前为何有意撮合自己与太子。   这不仅是拉拢了平南王,也把这位皇帝的亲兄弟跟自己绑在同一条线上。   什么堂兄堂妹都不在她眼里了。   权力果然让人疯狂。   而出此一事,皇帝便更会注重权贵姻亲。自然不会允许陈王府与平南王府亲上加亲。   只怕卷耳日后的夫家身份不会太高。   芊菱有些黯然,“也不知道明慎在江南如何。”   明家出事,明慎受牵连是必然的。   或许在他们不知道的许久之前,明慎就已经在和皇帝周旋着了。   芊菱虽然并不喜欢明慎,但从小一起长的情谊总是在的,明家党羽几乎被一网打尽,尽管明慎从不参与朝政,可到底皇后是他亲姐,免不得被连累。   卷耳听到这个名字顿了顿。   五月的天气,江南湿润多雨,不知道他是否习惯。   卷耳轻轻抿唇,眉心皱着,“陛下可有说何时让他回来?”   芊菱摇头,心里也是不清楚,“总要皇后得到陛下原谅之后吧。”   自古以来,外戚权势为君王所忌,皇后如今动作频频,只怕会落个不好的下场。   幸好明慎并不是一个重权势的人,太师之位,相比于太傅太保也并无实权。   *   风雨欲来时,总是会格外平静。   被困寝宫的皇后让身边侍女向宫外传消息,却被皇帝知晓。   龙颜震怒。   这日一早,皇帝的旨意传遍了帝京。   皇后被废,太子圈禁东宫。   *   明慎离京不过两月,便被皇帝匆匆叫了回来,他看不见,这一路颠簸坎坷难捱,在江南又忙碌许久,是以如今脸色有些差。   皇帝看着进来的人,眼睛眯了眯。   明忻跪在皇帝脚边,闻声回头望过来,看到明慎的样子一怔,有些不敢置信,“阿慎?”   他的眼睛……   宫人引着明慎进了殿,便松了扶着他的手,明慎一个踉跄,但他并没有什么恼意,微微辨别了明忻的声音的方向,便朝着她走。   他步子虽慢,却坚定平稳。   白色绸布覆于目前,他唇色苍白,轻轻抿着,却依然不失风华。   她停在明忻面前,缓慢蹲下身。   明忻伸手拆了他眼睛上的布,看着明慎毫无神采的眼睛,整个人瘫坐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阿姐。”明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如此执迷的。”   明忻摇了摇头,双眼通红,猛地推开明慎,转头看着皇帝,崩溃质问,“是你?是你弄瞎了阿慎的眼睛?”   一身龙袍的男人看了她半晌,威严的声音里满含失望,“我之前就提醒过你,你以为明慎的眼睛是为了谁?”   为了谁,自然是为了她。   如今明家被连根拔起,与明家亲近的人的官职也被一降再降,帝京一时人心惶惶,而要保下皇后和依附于明家的人,便要明家再无复起的可能。   而明慎是明家嫡系,这一切要他来换,好像最合理不过。   “你……你把解药给他,你杀了我,杀了我行不行?”明忻攥着皇帝衣角,眼里的恨意和绝望交织。   “明家先祖于社稷有功,朕不会要了你的命。明慎的官位也仍在。”   皇帝低身,捏着明忻的下巴,眼里隐有痛色,却依旧坚定道:“至于你,就在自己宫里好好思过吧。”   明忻失声片刻,颓然一笑。   这世间所有爱都曾真挚过,只是远不如权利的诱惑更深。   *   太子被囚,太师这个职位就显的可笑了。   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明家的下人跑了大半。   明慎手里握着根木杖,一路走回明家。路人有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无不感慨。   曾经那样被人尊崇的明先生,此刻落魄的可能并不比普通百姓好上多少。   明慎却觉得有些轻松。   从此后,别人对他的称呼不会是国舅,也不会因皇后与明家而对他明刀暗箭。   从此后,他只是明慎而已。   明宅里杂乱一通,地上散落着被翻的乱七八糟的物什,明慎看不见,被脚下的东西绊的踉跄了一下,有人急匆匆的从他身边跑过去,狠狠撞在明慎身上,他一时不稳,砰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快点快点!别去后院了,前厅的东西拿了就走吧!”   “快快!别被人看到了!”   ……   周围杂乱,明慎偏了偏头,薄唇抿成一条线。   白衫上尘埃点点,明慎伏在地上,摸索着去找那根木杖。   可早就被杂乱的脚步踢到一边去了。   明慎无奈。   真是祸不单行。   他手掌被跑过去的人踩到,如玉的骨节立刻渗出血来,明慎闷哼一声,轻轻吸了口气。   很疼。   他伏在地上,满身的狼狈。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踟蹰片刻,走过来扶起他,“先生……您……哎……”   明慎接过他递过来的木杖,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多谢。”   这世间所有事,好的坏的,明慎并不在乎。   况且他觉得这结果,已经比自己预想的好多了。   扶着他的那个人看着明慎这样有些心酸。   公子如玉,公子如松柏。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样的境地还笑得出来。   那人叹了口气,终是转身离开,明慎便自己摸索着回到房间。手上的伤刺痛,他看不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明慎不打算处理。   他缓缓靠坐在床上,静静想了想如今局势。   帝京必会清洗一通,如今是明家,那么下一个呢。   窗外的嘈杂声静下来了,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四周寂静到可怕。   明慎自嘲的想,若这一刻突然有人坐到他身边,也不知他是否能认出来。   是以门被推开时,明慎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谁会来见他?   那人上了脚踏,坐在他旁边。她忍着眼泪,却还是不小心发出声音。   这气息,太熟悉了。   半顷,明慎笑了,“不哭。”   他面上沾了灰,卷耳抬手,轻轻给他擦了擦。   擦不掉。   白玉一般的脸上,血痕,擦伤,灰尘。   “怎么擦不掉呢。”卷耳哽咽,“怎么擦不掉呢。”   这一身的伤痕累累,怎么擦都擦不掉啊。   明慎伸手轻轻把她揽入怀里,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不哭了,我没事的。”   他离开时不见她,便是不想看她哭。   眼泪透过肩上的衣衫沾染到皮肤,明慎恍然觉得那块皮肤灼烫。   “不要哭了。”他声音有些沉,还撑着力气笑,“你哭的,我也有点难过了。”   这是明慎第一次抱她,不是卷耳想过许久的清隽松香,他衣服沾了灰,上面有血的味道,也有尘土的味道。   她的明先生不该是这样的。   卷耳抱的他越来越紧,心疼的快要窒息。   不该是这样的。   明先生最爱读书了,他看不见了,该有多难过啊。   怀里的人柔软温热,明慎撑着许久的肩膀,有些微微的塌了。   他没想到,最终让他卸下疲惫的,会是她。   第一个为自己哭的人,竟然是怀里的小姑娘。   半晌,明慎微微退开身,手指摸索着碰到卷耳的脸,轻声道:“不许哭了,眼睛会疼的,嗯?”   “好。”卷耳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她抬手摸了摸明慎覆于眼前的绸带。   她想起明慎离开那日,不肯出门见她。   应是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看不见了。   她指腹温暖,透过薄薄一层布传到他眼皮上,明慎眼珠转了转。   卷耳又想哭了。   听她又要哽咽,明慎笑道:“帮我打点水来吧,处理一下伤口好不好?”   卷耳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伤。   她擦了擦眼泪,又低低‘嗯’了一声。   怕她一个人再哭真的伤了眼睛,明慎温声道:“我和你一起。”   他起身去够木杖,谁知卷耳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扶着你。”   明慎笑了笑,竟真的没去拿那根木杖,他微微收紧卷耳的手,“听你的。”   他看不见,可心底却逐渐明朗。   明慎想,皇帝必然还会试探自己,并且帝京这地方并不适合卷耳。   若有机会,他应该带她离开。   卷耳小心牵着他走到院子里的小厨房,“你在这等一下,我烧水。”   她鼻音很重,明慎抬手摸到她的脸,润润的,却没有让他心慌的眼泪了。   明慎放下心来,“好。”   不知为何,看着她哭,他更难受。   郡主素来娇养长大,卷耳手忙脚乱的烧了一锅水,明慎在一旁不断指导。   “火不要太大。”   “你怎么知道火大了?”   “我闻到烟了。”   卷耳灭了火,把水舀出来装到旁边的木盆里,她刚要端起来,却有破风声传来。   那弓箭速度极快,他看不见,更不要说躲开。   可若有人为了他不要命呢。   弓箭刺入皮肉的声音让人惊恐,她失去意识前,看到明慎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铺满惶恐。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卷耳想,若她真就这样丢了命,便也算是做到了‘死当长相思’。   *   皇帝几乎叫了整个太医院的人来了王府,那一箭是皇帝为了试探明慎安排的,如今却是卷耳替了这苦难,若这姑娘真有什么意外,皇帝几乎不敢去想平南王的反应。   王府里一片愁云,平南王正暴躁地大喊,“一群废物!一个箭伤你们都治不了吗?!”   那御医看了眼床上趴着的小姑娘,艰难道:“王爷,郡主这伤几乎贯穿心脉,臣……臣实在是无力回天。”   眼看着王爷被他的话激一个趔趄,御医急忙要伸手扶住他,却被他暴怒挡开,“滚!都给本王滚!”   那群皇帝派来的御医擦了擦脸上的汗,看着床上的人摇了摇头。   回天乏术啊。   平南王大步走到卷耳床边,却在靠近她时又猛地定在原地。他声音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失神地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刚才还能吼御医的人,此刻却声若蚊蝇,“囡囡,你不要吓爹爹。”   “爹爹答应过你阿娘的,爹爹要一辈子护着我们的囡囡的。”   “你这样,让爹爹怎么和你阿娘交代啊。”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自是没有回应。   距离卷耳中箭,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御医用药吊着她的命,只盼着能让她多撑一会,,希望能出现什么奇迹。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奇迹。   *   明慎到华莲寺的时候,没有拿那只木杖。   他看不见,看不见巍峨九百阶,看不见这一路嶙峋怪石。   可他能看到自己的心。   明慎一身白衣上染了大片卷耳的血,那黏腻血腥的味道,却成了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双膝跪下,缓缓弯腰,前额触到冰凉的地面。   似有她的声音响起,在清风里,在尘埃里,在心底里。   “明先生,你真好看。”   “明先生,我受伤了,可以不用补习了吗?”   明慎呼吸抽痛,他起身,跪下,覆目的绸布下,有两道并不明显的湿痕。   “明先生,如果你不知道会陪谁一辈子,那个人可以是我吗?”   “明先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   九百阶。   八百阶。   七百阶。   明慎缓缓站起身,却受不住的跪倒下去。   他浑身颤抖,眼睛看不见,可脑子却是一片天旋地转。   “明先生,你喜欢菱姐姐,我知道的。”   “明先生,我们今晚去小酒馆吗?”   ……   他撑起身,下跪,叩首,起身。   四百阶。   三百阶。   二百阶。   “明先生,我能看一看你么。”   “明先生,我有礼物吗?”   “明先生,祝你南下一路顺利。”   “明先生……”   ……   我曾拥有一个人最好的时光,和最柔软的心肠。   锥心之苦,她替我受了。   那这九百长阶,便是我欠她的。   *   “师父,可要叫那人起来?”小沙弥双手合十,恭声问上首的人。   端坐的僧人缓缓睁眼,悲悯的双眼看了看窗外夜空,轻轻摇了摇头。   小沙弥轻轻叹气,忍不住又跑出去看磕头的那个人。   他额上都是血,不,应该说身上都是血。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每一次跪下,都要好久才能起身。   小沙弥有些疑惑。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吗。 第35章 明慎(7)   卷耳的这场病到了秋天才算彻底大好,那一箭穿了心肺,若没有明慎带回来的药,她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我真的没事。”卷耳无奈,苏嬷嬷扶着她坐在檐下躺椅上,平南王还站在一旁唠叨着。   “囡囡可不能出门。”他伸手给卷耳拉了拉腿上的被子,“等中秋的时候,爹爹再带你看花灯。”   檐下晒不到太阳,苏嬷嬷给她打着扇子,手边放着平南王亲自切的水果。   经此一事,她爹倒是不整天往皇宫跑了,反倒多了许多时间陪她。   “我,想去看看他。”卷耳垂眸,眉目淡淡,半晌开口。   明慎为她去华莲寺求了药,可卷耳在家养了许久的伤,一直没机会去看看他。卷耳只知道,若不是主持有悲悯之心救治明慎,这次真的成了一命换一命了。   平南王闻言叹了口气,“囡囡,明慎他……不是良配。”如今他要是再没看出来女儿的心思,那他这个爹也就白当了。   可皇后被废,明慎空有太师之位,如今守在鹿鸣书院,这辈子都和官场无缘。   卷耳微微一笑,“爹爹,你说他不是良配,还是明家不是良配呢?”   “便是他自己如何配的上你?他现在眼睛都看不见,你想后半辈子守着这样一个人吗?”   卷耳眉目轻敛,“可前十几年,也是他一直守着我护着我。”   ……   半晌,平南王哑言,“既然想去,下午便去看看吧。”   孩子大了,他没有陪她成长,陪着她的人,是明慎。   可他这个爹爹,应该为女儿做些什么。   *   再次来到鹿鸣书院,卷耳心头滋味难明。   明家出了事,所有人都怕跟明慎扯上关系,是以如今的书院早就没有学生了。   卷耳步子缓慢,一寸寸看过这地方。   一片孤寂荒凉。   他便是在这呆了许久么。   卷耳眨了眨眼,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谁?”   她脚步一顿,回身望向明慎。   他一步步走进她,明慎闻到了熟悉的香,勾起一个柔敛的笑,“郡主可是大好了?”   明慎抬手,本来想摸摸她的头顶,却忘了她已经长高了,他触到的是女孩子柔嫩的脸颊。   只一瞬,他收回手。   “我都好。”她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   和风微甜轻拂过面,两个人站在这,竟然有些无话可说。   明慎抿唇,“可要去我的院子看看?”   卷耳注意到他手里的木杖,半晌,她说“好”。   他虽眼盲,可脚步却并不错乱,稳稳地走在卷耳前方。   明慎折近院子,在一旁给她撑着门,听卷耳问,“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吗?”   “不是。”木杖抵到石桌,明慎缓缓坐下来,“还有个随侍,他一会才回来。”   卷耳点点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又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多谢你。”明慎轻轻道。   卷耳淡淡笑了笑,“先生不必这样,我是下意识的,若是给我时间权衡利弊,我还不一定替你挡箭呢。”   明慎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下意识地,才最真挚,不是吗。   “况且先生为我华莲寺求药,我们也算抵消了。”卷耳温和地劝他。   以前追着明慎讨糕点吃的小姑娘长大了,她声线并没变多少,只是比起以前的稚嫩,如今的她更加柔软。   可明慎不知,这样的温柔,是卷耳在他身上学到的。   门被吱呀推开,“先生,晚上我们可要做桂花……咦?”   门外跑进来的人挠了挠头,“这位姑娘是?”   卷耳回神,看着那小厮打扮的人走过来,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是平南王府的郡主。”明慎温声道:“这是蓝田,是我一个侍从。”   卷耳点点头,但见这小厮这样活泼,以前应该并不是奴才。   “姑娘可要留饭?”蓝田做了个揖,看着她好看的脸,“先生烧饭很好吃的,尤其是桂花糕。”   卷耳一愣,“明先生会下厨?”   桂花糕……她突然想起去年在马场吃那道,和平时味道不一样的桂花糕。   “会做一些。”明慎笑着,“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事情,你别听蓝田一惊一乍。”   “你若有空,也可留下尝尝。”   卷耳点头,“好啊,还没吃过先生做的东西呢。”   蓝田奇道,“姑娘也称先生?姑娘是明先生的学生吗?”   明慎闻言一愣。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想承认,他是她的长辈,曾经是她的老师。   而卷耳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看着蓝田抱着菜篮子跑向厨房,卷耳静了静,道:“陈柯哥哥和菱姐姐可有来过?”   卷耳这么一问,明慎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想起过芊菱了,“上月来过了。送了许多伤药,一会你带回去些,我现如今也用不到。”   他面上神情自然,卷耳心中一动。   蓝田在后院喊着,“先生?你们可以过来了。”   明慎起身,握住桌边的木杖,“走吧。”   *   那日之后,卷耳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鹿鸣书院,皇帝对他们的关系自然是了如指掌,只是奇怪地没有多说些什么。   九月的天气每每都是大雨倾盆,这日一早,明慎起来的时候便听到外面雨声。   “蓝田。”   “欸,先生。”蓝田走过来,“可是有事?”   “几时了?”   蓝田看了看天色,“申时末了。”   明慎抿唇,“今日郡主应该不会来了,你把桂花收起来吧。”   明日中秋,本来还想提前跟她一起过节的。   心里有些失落,可明慎却没说什么,蓝田刚要应声,便看到有人撑着伞过来。   “谁说我不来了。”伞下空间狭小,她声音清脆,“明先生可是不想给我做桂花糕了?”   她笑着走进来,明慎心里那丝失落一瞬殆尽,下意识勾起个笑,“我又怎会亏了你。”   蓝田看着明慎脸上的笑意,挠了挠头。   明慎看不见,便不知岁月长短,平日只是坐在桌前练字,蓝田惊讶于他看不见,字迹却依旧风骨清俊。   可蓝田觉得,明慎每天这样的状态,更像是在等人。   可能先生自己都没察觉出来。   因外面下了雨,三个人就把用饭的地方改到了前厅,卷耳跟蓝田一起把饭菜端过来,笑的开心,“先生尝尝我做的豌豆黄?”   “你喜欢的东西倒是从未变过。”明慎笑着道。   卷耳顿了顿,笑容柔软,“是啊,我喜欢的,从来都没变过。”   明慎手指蜷了蜷。   蓝田又跑出去端其他的菜,卷耳看那人抿唇,伸手夹了块豌豆黄递到他唇边,“先生尝尝?”   那味道香甜,明慎下意识低头,卷耳却突然移开。   他软凉的唇擦过她的手。   明慎僵住身子,卷耳也有些愣。   过了会儿,他像是有些无奈,“你不要欺负我。”   唇瓣柔软,那触感像是从手背一路传到心底,卷耳心思有些乱,小小的“嗯”一声,手里重新夹了一块放到他嘴里,这回倒是没有再戏弄他。   明慎低头,闭着的眼珠轻轻转了转。   ……   卷耳离开后,明慎便让蓝田把那些昨日买的花灯拿过来。   明日是中秋,明慎早早地让蓝田买了许多未曾绘过的灯盏,蓝田只当明慎是想体会个中秋的热闹,谁知他一开口就是五百盏。   五百盏??   蓝田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照办了。   花灯并不难买,明慎特意嘱咐他不要带图样的,这样的灯并不贵,也不难寻,昨天就已经买完了。   蓝田以为以为这就是最疯狂的了。   可当蓝田看着明慎打算把这五百盏花灯都画满图样的时候,他是真的惊了。   ……   雨后山中清爽,明慎坐在院子里,一个又一个绘过那些花灯。   他看不见,所以绘出来的东西并不多好看,明慎只能凭着感觉和功底来画。   有的灯画的不好,明慎便让蓝田指出来,然后重新画过。   明慎的一双手被花灯上的竹刺刺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浅淡的血滴到花灯上。   蓝田看了眼那些花灯,再次愣住了。   这几百盏灯,连着看是明慎的一生。   华贵的明宅里,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没有下人陪着,他有些孤独的抱着自己的肩膀,那张脸,赫然就是幼时的明慎。   有些破败的西九街里,明慎不经意地看到了小巷里的小酒馆,他孤身走了进去,画里的明慎青涩但不失风骨,应是十几岁的样子。   夏日的鹿鸣书院,如水的江南,人潮汹涌的帝京大街……   所有的所有,他走过的,他看过的。   蓝田心下一片震惊。   明慎就坐在那里画了一整天,从子时到了第二天的申时,他笔下不停,脑子里也不停。   他把和卷耳所有的过往在脑海里走马观花般看了一遍。   像是弥补那些年,他未回头的时光。   ……   明慎画完的灯便让蓝田挂起来,鹿鸣书院不大,明慎画了一天,蓝田一个时辰就挂满了。   “明先生……这太好看了吧!”蓝田惊喜道。   一切结束的时候正是天色将黑,漫山的花灯点亮,在视觉上是极大的震撼。   “好看就好。”明慎眉宇间有些疲惫,却笑意疏落,“总算我们没有白忙活。”   五百灯盏,是他的一生。   明慎想把这些送给她。   可他等了许久,夜露沾了身,直到月上中天,那个人都没来。   “明先生,是不是郡主今日不会来了?”蓝田看着明慎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先生有些可怜。   明慎沉默不语。   他一直在等。   直到亥时,蓝田又不得已开口,“明先生,要……要不你先去休息吧,郡主来了我会叫您的。”   可他们都知道,这个时间卷耳没来,说明她不会来了。   星光明亮,可这五百灯盏仿若人间大梦一场,光芒万丈。   明慎霍然起身,低声道:“我去看看她。”   若你向我走了许多步,那这次,换我去寻你。 第36章 明慎(8)   卷耳有些漫不经心的吃着桌上的桂花糕。   味道一般,不如明慎做的好。   芊裕脸有些红,他看着对面的少女,嗫嚅开口,“郡主,你看这花灯好看吗?”   他手里正提着个绘着仕女图的花灯,上面宝石珠翠应有尽有,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   卷耳淡声道:“好看。”   今日是芊裕生辰,芊裕求了芊菱许久,就差喝药相逼了,才得到个和卷耳过中秋的机会。   但显然,眼前的姑娘非常不想搭理他。   梁国没有宵禁,今日又恰逢中秋,芊裕带着卷耳正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二楼视线很好。   能看到烟火不停,花灯百里,可谓是盛世之况。   桌上的佳肴昂贵,可卷耳却有些想念西九街的小酒馆。   她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她没去,明慎会不习惯么。   还是……不会放在心上。   越想心思越乱,卷耳霍然起身,把还在叽叽喳喳的芊裕吓了一跳。   “怎么了?”芊裕愣愣看着她。   卷耳深吸了口气,“家中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她说完不管芊裕径直下楼,座位上的少年愣了半晌,急忙起身去追,“郡主,郡主?我送你!你等等我!”   他还没问出卷耳愿不愿意嫁给他呢。   书院离王府不远,黑夜白天对明慎并没有什么区别,路上人有些多,明慎没让蓝田跟着,他一手握着木杖,一手提着盏花灯,一路走到平南王府。   他被撞了无数次,样子有些狼狈,可那花灯好好的,被他小心的护在怀里。   走到王府附近时,不期然的,听到了卷耳的声音。   “我说小公子,我是真的有事,你别跟我了。”她边走边说,声音仍然温柔,明慎几乎能想象到她说这话的时候的神情。   明慎唇边带了笑,还不待他唤出声,便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少年追着卷耳进了王府,仍然不肯罢休。   明慎霎时定在原地。   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进了王府,明慎张了张口,还是没叫住她。   须臾,又或是许久,明慎转身离开。   凌晨时分,天空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那些灯终究没有撑过一夜,在天将明时,尽数熄灭。   上面的画被雨模糊成一团又一团的墨,明慎就在院子里,陪着那些他看不见的灯,坐了一夜。   *   “这是你第几次拒绝芊裕了?”芊菱按了按额角,“我这弟弟对你真的……”   像是迷了心窍。   卷耳也很是无奈,“你昨日便不该让他来找我。”   没必要给他希望。   “他求了我许久,就差撞柱子了。”芊裕喝了口茶,觉得自己这个闺中密友再加上芊裕姐姐双重身份,真是够人糟心。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了?”芊菱想,卷耳若是没有喜欢的人,不至于拒绝的这么干脆。   “有啊。”卷耳点点头,“我倾慕明先生已久,就盼着能嫁给他呢。”   “噗——”   “你说啥???”芊菱睁大了眼睛,顾不上擦喷出来的茶沫,脸上的表情五彩纷呈,“你你你,你喜欢老的?”   “……”卷耳不服气,“他哪里老了,不是和你家陈柯同岁?”   “那倒是……不是,这还能这么算?”   “怎么不能啊。”扔完这个惊雷,卷耳心情意外的平顺了不少,“我下午还打算去看看明先生,你要一起吗?”   “不不不。”   芊菱想起,从前她问卷耳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说喜欢和明先生一样的。   芊菱挠了挠头,她当时怎么就没好好想想这句话?   她不是喜欢和明先生一样的。   她是喜欢明先生啊!   *   卷耳到鹿鸣书院的时候,看着这满山的灯笼出神。   上面一团又一团的墨水已经看不清了,卷耳只能依稀辨别这应该是一幅画。   这是……   卧房的门开着,卷耳也没见到蓝田,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明慎躺在床上,像是在睡着。   “先生?”她低低唤了一声。   明慎皱了皱眉,却是没醒。   卷耳看着他病红的脸,伸手摸了摸。   有些烫。   昨夜虽然下了场雨,可明慎并不是爱出门的人,按理说应该不会淋到啊。   蓝田到底不怎么会照顾病人,卷耳弯腰,把床里的被子扯过来给明慎盖上。   他唇上干燥泛白,卷耳正想着要不要给明慎倒杯水,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声响。   卷耳看了眼明慎,转身出了房门。   “郡主?”蓝田手里提着两包刚抓来的药,看见她,脸色有些古怪,“您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卷耳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看了眼蓝田手里的东西,“先生生病了?”   “小病,就是受了点风寒。”蓝田举了举手里的药,“我去煎药,郡主去陪先生说话吧。”   看他一溜烟的跑了,卷耳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只得重新回到房间。   明慎还昏沉沉地睡着,额上沁出汗,覆目的绸带也被微微洇湿。   卷耳抬手想帮他解开,却不防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明慎偏了偏头,“卷耳?”   他声音沙哑,低低带着磁质。   “是我。”卷耳担忧道:“前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明慎哑着声,“没事,淋了点雨。”   卷耳敛眉,“你眼睛上的布取了吧?这样出汗不舒服。”   明慎顿了顿,“那你……帮我解开吧。”   “好。”卷耳凑近他,两只手帮他轻轻摘下那覆目的布条。   明慎缓缓睁眼,不意外的触到一片黑暗。   听她没了声音,明慎低声道;“是不是很丑?”   那双眼睛无神,却依旧柔软温和,卷耳笑了笑,“我见过这双眼睛最漂亮的样子,是以不管它成哪般模样,在我心里,永远都和初见一样美好。”   明慎唇边终于带了点笑意。   想起昨晚所见,明慎想问,却不知该如何问。   不问,那便让她自己说。   “卷耳。”明慎斟酌着开口,神色莫测,“如今陛下疑心颇重,平南王手掌一方兵力,怕是会惹得陛下忌惮,你要劝说王爷,如不能舍小,便有可能失大。”   甚至,赔了命。   他说了一大段话便又开始咳嗽,卷耳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我知道这些,会让爹爹做好打算的。”   她的手扯着他的袖子,明慎接过那杯水,继续循循善诱,“还有,这帝京的家世高一些的少年,陛下定不会让你与之相配,你若嫁过去,可能困难重重。”   卷耳沉默。   片刻,明慎又问,“卷耳,可喜欢江南?”   “江南?”卷耳扶着他坐起来,“倒是还没去过。”   明慎眼睛落在她的方向,“江南和帝京很不一样,那边三月的时候就早早开了花,不比帝京冬日的低迷,对了,那边的桂花糕也比这边做的好。”   因生着病,他声音沙哑,甚至有些发抖。   卷耳心底隐隐地,有个猜测。   “我在江南的时候置办了一套宅子,前些年明家还好的时候,在那边也有许多铺子,这些不在我名下,是以陛下抄家的时候并没有充公,这些虽不多,但是也够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   “我打算过些日子就过去,在那边办个书院,再不回帝京。”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可想和我一起,我们可以……可以带着王爷一起离开帝京。”   明慎问完这些话,却是长久的安静。   他忐忑极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半晌,卷耳低声问,“不在你名下,在谁的?”   明慎缓了口气,目光落在她的方向,轻轻道:“你的。”   卷耳忍了忍,没忍住嘴边的笑意。   “明先生,你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我觉得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明慎抿唇,“什么?”   卷耳声音温柔,“你不就是想说,你想带我去江南么。”   “……”   “那你愿意吗?”   她心下欢喜,却偏偏不想表现得太过失态,闻言只是不语。   明慎偏了偏头,微微凑近她,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松香涟漪,卷耳看着这张俊秀的脸,忍不住哼道:“你说呢。”   他唇角上扬,“我猜你是愿意的。”   蓝田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感觉屋中二人之间,似乎有些许变化。   卷耳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抬手接过蓝田手中药碗,“我来吧。”   汤药冒着热气,卷耳舀了一勺,吹吹热气,递过去轻轻碰了碰明慎的唇,“张嘴。”   他眉眼柔下来,听话的张口。   这么多年了,都是明慎照顾她,今日难得换了一次。   两人都是嘴角含笑,卷耳眼睛里的情愫太过明显,蓝田想了想,还是背过身出去了。   他好像不适合在这呆下去。   卷耳第二勺药刚递过来,明慎往后靠了靠,声音幽幽,“烫了。”   “烫?”   卷耳又吹了吹勺子里的药,重新递到他唇边,“这回呢?”   明慎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好苦?”   卷耳奇道:“明先生,你今年多大?”   明慎顿了顿,“二十四。”   卷耳想了想,二十四岁的人,喝药也会怕苦么。   “想吃蜜饯。”   “还想吃豌豆黄。”   他不停,兀自叨叨。   卷耳:“……”   她算是反应过来了。   小时候卷耳每次生病都不肯喝药,不是说苦就是说烫,每次都要明慎忙的满头大汗,才会把药喂完。   作为奖励,他会让她多吃一碟豌豆黄。   须臾,卷耳舀起汤碗,笑意柔柔,“阿慎乖,喝药药,喝完药,姐姐给你买豌豆黄好不好呀~”   “……好。” 第37章 明慎(9)   若说这岁月长,日升月潜轮转缓慢,这日子流水似的过不完。   若说这岁月短,有她在身边的每一日,都希望过的再慢一点。   自打两人确认心思后,卷耳便几乎整日都泡在书院。她爱来,明慎简直求之不得。   这日卷耳带了小酒馆的秋露白来寻明慎,推开院门,便见那人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卷耳莞尔,“先生好惬意。”   明慎闻声微微坐起身,笑道:“没什么事做,便在这等你。”   卷耳心头微动,把酒放在躺椅旁的木桌上,“你躺的舒服,可不知山外岁月蹉跎。”   明慎伸出手,卷耳自然握着坐在他身边,听明慎言语,“左不过皇权倾轧,没意思的很。”   如今皇帝越来越多疑,不知他怎么想的,皇后虽被废,他却依旧天天去她宫里留宿,卷耳闻言只能唏嘘。   情之一字,自古以来没人逃得过。   “叹什么气。”明慎缓缓顺着身边人的长发,“我让蓝田去江南先准备着,再过一月,就可动身了。”   卷耳光明正大靠在他的肩上蹭了蹭,闻言沉吟道:“皇后和太子在帝京可妥当?”   明慎唇边笑意淡了些,“她不会有事。”   他太了解皇帝和他姐姐了。   两个人之间不管爱与恨,哪怕纠葛到死,都不会有人放手。   卷耳还在思考这复杂局势,却听明慎温柔道:“如今她已不是皇后,便不用再这样称呼她了。”   卷耳点点头,两只手下意识地玩着他衣服上的系带,“我只是一时没想到该怎么称呼。”   总不能直呼姓名。   明慎歪头蹭了蹭她的头发,“你可以唤她姐姐。”   “……?”   他面上一派平淡,留给卷耳一个人温柔的侧脸。   卷耳笑眯眯从他肩头起来,看着他道,“那我该唤你什么呢?”   “师父?”   “先生?”   “还是,舅舅?”   两个人坐的很近,明慎看不见,闻言只是向她偏了偏头,忽而笑着开口,“卷耳喜欢什么,便唤什么。”   卷耳看着这张离自己特别近的脸,抿了抿唇。   “我突然想对你做一些事情。”她声音意味不明,微微凑近他,心跳加速。   “嗯?”她气息靠近,明慎笑意深深,“我好像,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他耳根有些红,却是低声拒绝道:“你别凑近了。”   “?”   卷耳撇嘴,刚想说算了,明慎却突然伸手扣住她后脑,温柔地压向自己。   “这种事情,应该我主动的。”   他看不见,吻落在她唇角,明慎蹭了蹭,吻重新落在她唇上。   他扣在卷耳脑后的手缓缓的用力,唇瓣之间再无缝隙。   明慎的呼吸从平缓到急促,卷耳的脸颊连着脖子也淡红了一片。   都说情之一字是为苦海,可明慎却不认同。   他的小姑娘,明明这么甜。   卷耳紧张极了,她轻轻咬着牙关,两只手捏着明慎衣服的布料,不知该做什么。   明慎微微松开她,前额抵着她的,声线既柔且哑,“卷耳,张嘴。”   她眸子湿漉漉的,水汽氤氲若有实质,闻言有些茫然,“啊?”   他立刻重新凑过来,分开的双唇再次相贴,吻铺天盖地的袭来。   舌尖勾绕,明慎好笑的想,这姑娘来之前应是偷喝过那坛秋露白,口齿间满是醉人酒香。   他忍不住想,怎么会这么喜欢她啊。   所有的情感溃泄而出,他忍的辛苦,却依旧温柔。   卷耳觉得自己的唇瓣有点疼,那人的气息不只是在鼻尖,仿若透过肌骨,丝丝密密缠了她满身。   年少的梦成了真。   她轻轻咬了一口明慎。   他身子一停,分开一瞬,声音哑的近乎失声,手掌在卷耳脑后揉了揉,“怎么了?”   “疼……”卷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她尾音颤着,拉丝糖一样弯弯绕绕在他心上,简直是最好的温柔刀。   一把斩断他理智的刀。   明慎被她这个字激的一颤,轻轻吸了口气,嗓音克制着极低,“你别逼我了。”   “怎么了?”她疑惑道。   “天气热。”明慎压抑着,怕吓到她,“你在这乖乖等我,我去沐浴,好不好?”   秋天了,怎么会热?   他说完起身,卷耳坐在躺椅上想了一会,脸腾的红了。   ……   *   皇宫深苑内,平南王跪伏在地上,声音坚定,“请陛下成全。”   坐在上首的人危险地眯眼,“可想清楚了?”   虎符与兵印静静躺在平南王手里,他上托着递给皇帝,“还望陛下可以说到做到,放过明慎和臣的女儿。”   “值得吗?”皇帝眯了眯眼,心思翻滚。   平南王笑了笑,却是如释负重,“陛下觉得,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眼前晃然掠过明忻的脸,皇帝沉沉目光投向他,“你什么意思?”   平南王道:“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望陛下明白,这世间珍贵的东西有许多,但其中之最,绝不是这高高在上的权力。”   于他而言,没有比卷耳更重要的人和事。   有宫人取走他手里的东西,平南王没有丝毫留恋的放手。   和女儿相比,这些实在是微不足道。   “此去,可还会回来?”   平南王躬身叩首,“此去一别,还望陛下珍重。”   这地方,就留给他们这些舍不开放不掉的人吧。   平南王前脚出宫,后脚消息就传遍了帝京。   手握重兵的平南王将兵权交还给了皇帝,这无疑是一道惊雷炸开了锅。   梁国有兵权的王爷并不多,平南王是皇上的亲兄弟,如今连他都避退锋芒交出兵权,一时间让人胆颤心惊。   卷耳听闻消息,急匆匆赶到书房,有些焦急地问道:“可是陛下逼迫爹爹?”   平南王笑容慈爱,“自然不是。”   卷耳不明,却在见到父亲手里那个小瓷瓶的时候,微微一怔。   “给明慎的解药。”平南王直截了当,把那小瓷瓶放入卷耳手里,拍了拍她的头,“去给他用了吧。”   他动作洒脱,似乎还有点自豪。   “爹爹?”卷耳怔然。   他往日,不是不喜自己对明慎的心思的么。   平南王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感慨万千,“这么多年,爹爹没能陪着你长大,是爹对不起你。”   “爹爹老了,也不能去带兵打仗,用兵权换我女儿下半辈子的平安,是值得的。”   只有平南王没了兵权,皇帝才会真的放心卷耳和明慎在一起。   这解药,平南王自觉赚了。   卷耳咬唇。   母亲走的早,爹爹不善言辞,可卷耳从来没质疑过他对自己的疼爱。   征战沙场的男人声音低沉,愧疚如海潮,“以前是爹爹不好,没能陪着你,你别怪爹爹,好不好?”   卷耳点了点头,闷闷道:“我从来没怪过爹爹。”   她相比明慎幼时已经幸运很多了,尽管爹爹事务繁忙,可他毕竟还在,而且卷耳身边也一直有明慎小心护着陪着,足够幸福。   窗格疏影横斜,卷耳攥紧手中瓷瓶,心中渐渐明朗。   这段日子在黑暗里走久了,隐隐的,仿佛可以窥见未来亮光。   ……   长亭外,有风十里,不问归期。   “不回来了?”   明慎的眼睛用了药,此刻还未完全恢复,是以眼前绸布未摘,他闻言笑了笑,“不回来了。”   陈柯眼睛有些红,但还是朗声笑道:“那便保重。”   明慎缓缓点头。   ……   十月初五,平南王上奏,自称年迈多病,自请离京修养,帝不允,平南王再三而奏,帝无奈,终应之。   *   “啪——”的一声,那台上说书先生顺了顺自己的美鬓,“今日故事就到这了,各位客官明日再来吧。”   台下一阵哗然,“您别走啊,再给我们讲讲明先生之前的故事呗。”   “是啊是啊,如今太子复位已经一年多,时间过了这么久了,不知那明先生和小郡主去了江南之后的故事是何种模样?”   那说书先生摇了摇头,“再往后可不能说了,如今明先生乃当世难得之儒者,你们若想知道他的故事,不如亲去江南看看。”   在一片不满声中,说书先生拎着自己的小茶壶,摇了摇头,晃悠悠的离开。   年年复年年,此时阳春三月,道是江南好时节。   屋檐下的晚风与星子织成柔软的一曲,月亮偷懒地藏在云里,卷耳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闭着眼睛,等着下学回来的人。   脚步声响起时,卷耳轻轻回头,看着明慎笑道,“今日怎么这样晚。”   此夜风吹处,带过他身上幽幽松香。   她坐在秋千上,长发挽成妇人髻,却依旧少女模样。   明慎站在她身后,给她轻轻推了推秋千,“父亲拉着我下了许久的棋。”   平南王虽自请来江南‘养老’,但他毕竟没真的年老到那个地步,是以他一时接受不了明慎唤他父亲,只在私下卷耳面前,明慎才这样称呼。   “你可让着他了?”卷耳回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自是让着他。”明慎弯腰,鼻尖轻轻蹭了蹭卷耳的额头。   他呼吸轻轻洒在她的脸上,卷耳凑过去亲了亲他,柔声细语,“先生,我冷了。”   明慎眼底缓缓流淌的光亮,哑声道:“那就,回房暖暖。” 第38章 明慎(终章)   明慎弯腰,把秋千上的姑娘抱起来,“我陪卷卷暖一暖。”   锦被柔软,和肌肤相触,仿佛身临云端。   云端之上,两道柔软清风相织相缠,明慎轻轻拨开卷耳脸上汗湿的发,“累吗?”   这世间有许多甜蜜的束缚与禁锢,她给他的,他又求之不得的。   清风太过柔软,明慎缓缓吻过每一角,忘返又流连,而那风颤着,似是承受不住。   菱唇柔软,她喃喃一声‘不累’。   清风里带着香,这香里像是带着让人沉迷的迷药,让他纠缠,不肯放下。   而卷耳的思绪,感官,和其他的一些什么,便随明慎这个人,起,又落。   她眼睛里星星一样的水光,就那样轻轻望着明慎。   许是白日里清醒久了,夜晚的天地间便容易让人意识发沉。   明慎怀里揽着那缕清风,背上给她撑出一片浩浩青天。   他却不觉得辛苦,毕竟怀里的人又软又甜。   卷耳浑身像是一汪水,那个一向温柔的人偏又喜欢诱哄她,总爱骗她说一些平日里并不会说出的话。   卷耳软软说了,明慎便像是被刺激到一样,思绪混乱的时候,她唤了许多声,“阿慎”。   他听了更是不肯放开她。   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卷耳迷糊的想,向来温柔的人,原来也会有不温柔的另一面。   ……   *   皇帝与明忻继续相互折磨,却又相互陪伴着,芊菱来的信里时常会提起这些,卷耳会讲与明慎听,只是他倒是不怎么在意。   帝后二人好像在悄无声息的作对,却也悄无声息的和解。   立场不同,卷耳并不认同皇帝的所作所为,但她性子柔和,愿意去理解和尊重。   反正帝京一切与她再无瓜葛,她不是小郡主,只是明先生的小姑娘。   *   明慎不太喜欢江南的气候,但偏偏卷耳爱极了这里,谁让她每次对着镜子,都觉得自己的皮肤更加水嫩了。   明慎的书院在城中一隅,江南多美人,也多才子,书院里许多学生的年纪和卷耳差不多大,他们虽然知道有个师娘,可到底从未见过。   午休的时间不短,年轻人并不贪睡,是以都在院子里追着打闹,卷耳提着个食盒来书院时,有人忍不住看着她脸红。   这姑娘一双眼睛眨呀眨,像是话本里的小精怪。   明慎没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在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绘着东西。   “明先生,今日可是来了新学生?”有学生趴在他房间的窗户上,好奇地问。   明慎停下笔,闻言沉吟道:“应是没有吧,怎么了?”   穿着青衫的少年挠了挠头,“没事,就是在前院看到个好漂亮的姑娘。”   往日也常有家境贫寒的孩子来这里听学,明慎并不会阻拦,如今闻言,只以为是有哪个孩子又来听学而已。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明慎起身,拿了桌上的书往学堂走。   进门时,他脚步一顿。   卷耳今日穿了一套青衫裙,长发用一只银钗挽着,若不仔细看,便跟书院学生的着装无二。   那双眼睛波光莹润,注意到明慎的视线,她很乖的笑。   明慎一进来,围在卷耳四周的少年立刻做鸟兽散,他们见明先生看了那姑娘一眼却什么都没说,更加断定了这是新同窗的想法。   同窗柔柔弱弱的,少年们想,定要好好保护她。   明慎没拆穿她身份,不然这堂课就真的没法上了,他轻声咳了咳,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从小到大,明慎每一次讲学,必然是催卷耳入睡的梦中摇篮。   无论她是什么身份。   男人的嗓音柔和却低沉,卷耳的位置和当年一样,她撑着下巴欣赏了一会她家先生的脸,左手伸进书桌里拿了块桂花糕出来。   张嘴,咀嚼,再拿一块。   “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明慎抬眸,看到她偷吃的样子,声音一顿。   这一幕太像许多年前了。   只那时她会小心翼翼有所收敛,而如今则是光明正大的多了。   只是须臾,明慎收回视线,他声音便继续响起来,“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卷耳一双眸子认真盯着他,赤裸裸的眼神无数次让明慎想放下书本,带她回家。   下了课,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围到卷耳身边来。   “姑娘是哪一家的小姐,我竟未曾见过?”   “姑娘容貌气度俱是不凡,可……可……”   那少年脸红的说不出话。   卷耳没注意他的脸色,她把怀里的糕点匣子递给那群学生,“你们要吃么?”   “吃吃吃。”人对漂亮的姑娘自然是没有什么抵抗力,见她起身,有人忍不住问,“还没问,姑娘如何称呼?”   明慎走过来,手里的书敲了敲卷耳,“出来。”   周围的学生疑惑地看着二人。卷耳张了张口,还不待她说话,明慎牵住她的手,把她从人群里拉出来,“你们可以唤她师娘。”   “?”   卷耳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嗯,这么唤也行的。”   她的明先生说什么都对。   嘈杂的学堂里顿时安静无声,明慎牵着卷耳来到院子里,有些无奈,却还是忍不住亲了亲她,“你怎么过来了?”   她抱着他的腰,声音糯糯,却甜蜜似糖,“来告诉你,你要做父亲了。”   *   江南的秋更像是倦了的夏,要在一片绿意里寻那一抹黄。   阿隽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因为偷吃了阿娘的豌豆黄而被他爹罚抄书。   “可阿娘说过,我是她的宝贝呀。”他撅着嘴,有些委屈。   宝贝都不能吃豌豆黄吗。   明慎放下书本,淡淡的道:“你阿娘也是我的宝贝。”   “你不可以吃我的宝贝的豌豆黄。”   阿隽被他爹的‘宝贝论’唬的不服气,“可我是小孩子啊!”   明慎微笑,“你阿娘也只是个小姑娘啊。”   ……   留明隽一个人在房间抄书,明慎去书房看他的小姑娘。   “芊菱喜欢种花草,陈柯便给她寻来了帝京所有的珍惜花木。”卷耳说完,若无其事地咬了口豌豆黄。   书房里的光线很好,明慎坐到她身边,唇角带笑,非常上道:“你想要什么?”   卷耳靠在他肩上,豌豆黄的碎屑粘到他身上,“我要天上的星星。”   “呵。”他放下手中的书,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故意为难我。”   “你不愿意吗?”卷耳撇了撇嘴,“阿慎~”   “我给你星星。”明慎闭了闭眼,声音忽地暗哑,“你少……”   “少什么?”她眨了眨眼,亲了亲他的下巴。   少勾我。   白日时节正好,明慎受不住一样弯腰抱起她,卷耳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大白天,先生想做什么?”   明慎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在下沉迷夫人美色,若有行为使夫人劳累,万望夫人见谅。”   ……   卷耳醒来的时候,天色恍若丹青未干,床边无人,她身上被妥当的清洗过,卷耳捞过枕畔的衣裙穿上,起身到桌前喝了口茶。   桌上留着一张笔迹清透的信笺。   “来书院。”   ……   月光如水,卷耳走到书院的时,却是黑漆漆的一片。月光散淡,有些看不清前路。   “先生?”卷耳等了等,却是没看到人。   卷耳小心往前迈了一步,须臾,眼前漆黑散尽,便见书院里一寸寸亮起。   她愣了,慢慢看着那千百萤火逐渐点亮这整个小天地。   有人白衫款款,手提琉璃花盏,笑容温和向她走来。   “这是?”卷耳眼里倒映着他,唇角勾起来。   “答应你的星星。”   萤火本不能与星光争辉,可那星子在天边,这千百萤火在眼前。   无数只萤火虫散在各处,照亮所有坎坷崎岖的路,让那星空也有一瞬的失色。   明慎把手里的灯递给卷耳,牵着她往书院里走。   卷耳抿唇,轻轻问他,“当年在鹿鸣书院,中秋那天,你是不是挂了许多像今日的灯?”   明慎一只手揽着她的肩,笑着说,“蓝田告诉你的?”   “嗯。”   他告诉我,那百盏灯火里,你想送给我的一生。   “那时眼盲,画的不好,灯也不漂亮。”他云淡风轻,当年的心恸如今也可笑谈,“如今的,定比那日的更好。”   轻轻落在她发间,停顿几秒,又缓慢飞远。   “你不必遗憾没见过当年的花灯。”他柔声道:“我希望我的卷耳永远向前看,去见这明媚尘世,去爱这风景万千。”   “而你也不用担心身后,因为我始终站在那里。”   “什么都不值得你去忧虑,所有的所有,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你做好。”   他眼底有情意浣过,灯火阑珊里,牵着她一步步看过这璀璨天地。   卷耳眼睛有些湿,她勾唇,握紧了他的手,“当年你在华莲寺求的诗句是什么?”   明慎脚步停下,背靠万千灯盏,笑意落落,“生当复来归。”   卷耳闻言眉眼弯弯,笑意款款,她仰头看他,一字一句道:“死当长相思”。   明慎眼底温柔轻绽,伸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漫天萤火里,珍而重之的低头吻住她。   我曾忆年少,白衫贵胄相持,推开庙堂高门,前面有火光,有深渊,有灯影人间。   我往前走了许久,忽听身后轻唤,倏尔停步。   转身时,见她携漫山桃花,向我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说这个故事吧。   明先生是我在写沈公子时想到的角色。   相对于有些偏执的沈知礼,明先生是真真正正的温润明朗。   他也是真的很佛,就是那种,遇到变故也不怕,大不了换个方式生活的人,最开始对他的设定就是,温柔不是用来形容他,而是用他来形容温柔。   不管如何,遇到了他的小姑娘,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救赎。   另外,可能大家会觉得,这个故事里的皇帝很让人讨厌,可如果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其实他并没有错。   外戚权重,藩王掌兵权,这本来就是皇帝最忌惮的东西。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视角,他们到底如何,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不一样的看法,可以自己评价~ 第五卷 网瘾少女&病娇青年 第39章 裴津渡(1)   昂贵的落地灯正散发着冷白的光,但偌大的房子里压抑到可怕。   地上到处散落着碗碟饭菜,纯白地毯上沾了许多污渍,再也恢复不到洁白如初的模样。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觉得抱歉,你去死好不好?啊?!”   谢敏目光凶狠,像是恨毒了眼前的青年。   裴津渡松开扶着谢敏的手,眼底通红,“我他妈就算死了,裴佳也回不来!”   六月的天了,屋子里开着空调,但裴津渡头上依旧都是汗,流进他眼里激起一片血红。   裴建国扯开裴津渡,声音疲惫苍老,“津渡,你……你这几天先出去住好不好?”   穿着黑色T恤的青年一僵,他脖子上青筋凸起,像是在极力忍耐。   谢敏死死瞪着裴津渡,目光狰狞,“你但凡有点良心你就不该再回这个家!我们被你害的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闭嘴!”裴建国握紧谢敏的手,斥道:“你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敏声嘶力竭,“当然没用!我的佳佳没有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指着裴津渡,声音抖着,“都是因为这个人!他就应该去死!!裴建国,你有没有良心?佳佳也是你的女儿啊!”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死死瞪着裴津渡,“你怎么还有脸回这个家?你给我滚!滚啊!”   裴津渡捏紧了手掌,他闭眼深吸口气,回房拿了手机证件直接往外走。   “津渡!”裴建国声音沙哑,他喊完这句,张了张口,却再说不出什么。   裴津渡牵起个冷笑,“放心,我以后不回来给你们添堵。”   他推开门,一身孤寂走入外面的黑夜里,身后谢敏的谩骂不停,裴津渡没再回头。   ……   晚上九点,卷耳洗了澡趴在床上刷着本服的贴吧。   首页简直是吃瓜天堂。   “818我那个换情缘比换衣服还快的金兰”   “千里送之我给情缘刷天赏他却给我织帽子。”   “说一些霸服联盟里的大佬开红杀小号的那些事。”   ……   卷耳看了会就觉得无聊,她翻了个身,看了眼时间,给裴津渡发消息,“晚上打本不啊?”   每天这个点,他们俩是要一起清副本做日常的。   过了快半个小时,那边才发了条语音,“我这边有点事儿。”   他应该是在开车,背景风声很大,他声音提高了说话,可依旧能听出来嘶声,声带像是被砂石磨砺过,沙哑破碎的敲在她耳膜。   又冷又硬。   “好,那你有空给我发消息就行。”他开车,卷耳没再打字,也是直接发了条语音。   游戏里的关系有许多种,情侣叫情缘,朋友叫金兰,平时一起打本玩游戏的,叫做绑定。   当然,三种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互相转换,但卷耳和裴津渡之间确实是干干净净的‘绑定’关系。   裴津渡没再回她消息,卷耳打开帮派群看着刷过去的一条条消息。   ——明天约在闽海路对吧?   ——于临你好啰嗦啊,说了好几遍了。   ——我这是为了以防万一多问问怎么了。   ——对了卷卷,你家离那边挺近的吧,说不定你或者月迷津渡到的最早呢。。   帮派里也自然知道裴津渡和卷耳是L市本地人。   卷耳所在的‘风雪夜归人’帮派明天要在L市搞个团建,能来的人都会来,这也算是个大型面基会。   “嗯,是蛮近的。”   帮主在群里艾特ID为月迷津渡的人,“我亲爱的统战,你这人总喜欢迟到,可别再迟了啊。”   月迷津渡就是裴津渡的号,他这个时候自然没看到消息,卷耳替他说了一句,“他现在好像在忙。”   帮主揶揄,“管管你家的啊。”   下面跟着刷了一排,“管管你家的啊。”   帮主玉风感慨,月迷津渡和鸡蛋卷卷,一个是帮派统战,一个是帮派佳人,两个人的切磋手法和功力是他们帮最高的。   他们又是绑定的关系,帮里的人都觉得,这俩人不在一起可惜了。   卷耳勾唇,“少来啊。”   L市算是北方二线,消费不低,这次团建所有的费用是卷耳,裴津渡还有帮主一起出的,听说三个人都还在读大学,群里的人不免觉得这三个人财大气粗。   “你们俩绑定都半年多了吧,开过视频吗?”群里有人忍不住八卦。   “没有。”卷耳劈里啪啦地打字,“绑定开什么视频。”   “笃笃———”刘女士敲门进来,她端着杯牛奶,看着卷耳屏幕里的角色,撇了撇嘴,“天天玩,也不知道能不能蹦出个男朋友啊。”   卷耳接过她妈手里的牛奶,一边道:“你和我爸明天不是要出差?这么晚还不睡。”   刘女士按了按脸上的面膜,“就睡了,我和你爸这次得出去一周,你在家小心点啊,去店里的话不要待到太晚,早点回来。”   卷耳自己开了个婚纱店,盈润很高,她性格好强,又不喜欢家里的生意,总想搞出点别的名堂。   不过刘女士倒是很支持卷耳,女孩子有自己的事业也是个好事。   “知道。”卷耳挥了挥手,“帮我把门带上,我亲爱的母后。”   刘女士翻了个秀气的白眼,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裴津渡不在线,卷耳只能点别人切磋。   天香这个职业有两种模式,切了奶就是加血的辅助,切了剑就是可以砍人的DPS。   她操作犀利,游戏玩了几年,切磋的时候很少失败。   除了对着裴津渡的太白。   流星白羽光出匣,一剑无痕雪满山,是游戏官方给太白的门派诗句。   裴津渡也确实适合这个职业,论剑榜上段位最高的也是他,平时裴津渡也会接单子帮别人打打段位赛,卷耳还是很佩服他的技术的。   当前频道:   【不打了不打了,这根本打不过。】   【卷卷,你这手法除了月迷津渡那个太白,估计谁都打不过你吧。】   卷耳挑眉,在当前回复那人。   【你什么意思,月迷就一定打得过我?】   天香本派色调是粉色,但卷耳号上的时装基本都被她染成了黑白色,整个人又飒又仙,跟温柔软妹沾不上一点边。   除了跟裴津渡打副本,还没见过她切奶。   一群人在当前频道聊了半天,卷耳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但是裴津渡还没上线。   ……   这几年城市规模不断扩大,L市除了主城的几个区,城边的一些荒地也正在开发。   开出城区,方向盘左打了一圈,裴津渡拐进一条没人的公路。   城区限速,但这边还没开发好,四下荒无人烟,自然也没人管着。   裴津渡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飞快倒退的夜景。   他面色冷硬,线条坚毅,不笑的时候看着很凶。   时速表上的指针从60,逐渐升高。   裴津渡耳朵上带着蓝牙耳机,是刚才给卷耳发语音带上的,还没摘下来。   但这个东西其实很少用,毕竟平时基本没人主动联系他。   裴津渡升起车窗,黑色玻璃隔开外面凌冽的风声,车子里顿时显得逼仄寂静下来。   他呼吸急促,胸膛缓缓起伏,一双眼睛盯着前方,脑子里却是裴佳的样子。   “哥哥,你吃草莓圣代吗?我去给你买吧。”   那是这辈子,她对裴津渡说的最后一句话。   路旁的照明灯暗幽幽的发着光,可这条路却依旧漆黑的可怕。   车速越来越快,L市靠海,裴津渡隐隐的,好像看到了逐渐消失的公路,闻到了海风的咸腥气息。   这样冲下去,会死么。   他笑了笑,油门越来越快,然而就在他松开方向盘的前一刻,蓝牙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铃声。   那声音平淡却又尖啸,一瞬间打断了他脑子里想法。   裴津渡一僵,脚下猛地踩死刹车,车轮在地上擦出刺眼的火星,可车速太快,刹车只是减了车速,却并不能阻止他往下冲的速度!   他目光缓缓清明,手上动作极快的向左打死方向盘,在冲进海的前一刻,车子猛地撞在旁边的灯柱上!   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声音,安全气囊一瞬间全部弹出,裴津渡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耳朵里只剩下那阵平缓的铃声。   ……   卷耳打了三通电话依旧没人接,她皱了皱眉,总觉得不太对。   但她只知道裴津渡的手机号,其他的一无所知。   卷耳只能当自己多心了。   今天裴津渡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上线了,卷耳点了退出游戏,按了按有些酸的脖子,转身扑在床上。   柔软长发在她背后铺开,是弧度很浅的波浪,卷耳把耳侧的碎发别到后面,不点而润的唇红颜饱满,她轻轻咬着,一边逛某宝下单。   买来买去都是衣服和化妆品,夜晚最适合冲动消费,看着待发货那一栏数量可观,卷耳终于停下了败家的手。   明天的帮派线下聚会安排在上午十点,卷耳定了八点的闹钟,关了手机翻身睡觉。   睡前她还有空想着明天搭配什么衣服。   可没想到她刚睡着没多大一会,就被一通电话吵醒。   她迷迷糊糊接起来,电话里的声音让她清醒了大半。   “您好,请问是裴津渡的朋友吗,他现在在中心医院抢救,可能需要您过来一下。” 第40章 裴津渡(2)   卷耳起身,把头发顺到耳后,皱眉问,“他什么情况?”   怎么会突然出车祸。   她语气冷静,听着不像多么着急的样子,倒像是惊讶多一些。   但医生没空想那么多,“情况一般,初步判断脏器出血,全身多发骨折,抢救后还要做进一步检查,你赶紧过来吧。”   裴津渡人现在昏迷着,他的手机在医生手里,本来医生是想打给他家人的,但是裴津渡手机里竟然一个手机号都没存。   他们只能从最近通话里找了个最新的拨过去。   “好的,谢谢您。”   卷耳挂了电话,下床洗脸穿衣,她爸妈这个时间都睡了,她动作很轻的收拾完,把钥匙装在包里就推门出去。   这么晚她不打算自己开车。   午夜十二点,夜里依旧霓虹流光溢彩,卷耳在路边拦了辆车,“中心医院。”   她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抬眼往驾驶座看了一瞬,司机是个阿姨。   挺好。   司机阿姨看着后视镜里的姑娘,自来熟道:“小妹妹这么漂亮,这么晚出门要注意安全啊。”   后座上的人闻声抬头,露出明媚的笑,“谢谢阿姨。”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小太阳一样,那司机阿姨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卷耳一直很有礼貌地应着。   及腰的长发垂到两侧,她伸手往后拨了拨,露出白皙精致的下巴。   卷耳的长相是有些张扬的那种,夜色灯火下眉眼愈加昳丽,唇上正红,看着不是让人有保护欲的姑娘。   二十分钟到了医院,卷耳扫码付钱下车,那阿姨还有点恋恋不舍。   夜晚的急诊部依旧忙碌不停,卷耳进了医院走到导诊台问,“请问刚才车祸送来的人在哪?”   导诊护士查了查记录,“叫什么?”   卷耳顿了顿,“裴津渡。”   她差点报他的游戏id。   “他在手术,你可能要等一会儿。”   “好。”卷耳点头转身,护士叫住她,“姑娘!”   卷耳疑惑回头,“嗯?”   “您得先替他缴费。”   “……”   卷耳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在手术室门口等人,医院墙面雪白,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边走过,脸上无不带着或麻木或悲痛的神情。   毕竟这里是离生死最近的地方。   卷耳在急救室外面的座椅上坐下,看着‘手术中’几个字发呆。   这么晚,裴津渡去干嘛了,又怎么会出车祸。   ……   午夜两点半,手术终于结束。   “谁是患者家属?”医生摘了口罩,抬眼扫了一圈,看到个姑娘走过来。   卷耳微微弯腰,礼貌的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他朋友。”   医生点点头,沉眉,“患者情况不算太糟糕,但身上的伤不少,这段时间护理很重要,你一定要上心。”   卷耳看了眼被推出来的人,点了点头,“好。”   卷耳办的是单人病房,裴津渡躺在病床上被推着往电梯走,卷耳默默跟在身后。   现在情况很奇妙,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可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提前见了面。   并且,还是在裴津渡没有意识的时候。   卷耳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情医生为什么会给自己打电话,但现在显然不适合问这个问题。   裴津渡被推进病房,护士给他调好各种仪器,指了指床头的按铃,对着卷耳温柔地说,“有什么事就叫我们,他情况还算稳定,但也不敢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   卷耳点头,“谢谢您。”   看着护士出去给他们轻轻带上门,病房里安静下来,卷耳走到门口,抬手关了灯。   北方夏天日出的早,此刻是凌晨三点多,外面淡青色的天空轻轻透出点光,吝啬的透过窗户洒进病房里,卷耳拖着椅子坐在病床旁边,目光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眉骨很高,显着眼窝有些深,鼻梁的线条挺直,上面有一道擦伤的血痕,尽管此时眼睛阖着,这张脸瞧着依旧冷硬。   他头上缠着绷带,唇色苍白起皮,整个人看着确实……挺惨的。   卷耳看了两眼收回视线。   单人病房配置还算全,除了卫生间接待室,竟然还有个面积不大的小厨房。   今晚她是肯定走不掉了,卷耳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拍了拍脸,在接待室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八点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卷耳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   沙发并不软,她睡了一觉骨头都疼,卷耳关了闹钟,看着另一边病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   她这个陪护好像不是很合格……   群里叽叽喳喳吵着今天的线下见面,卷耳划开屏幕在群里发消息。   “我和月迷过不去了,抱歉哈。”   “?!”   “怎么回事?你们俩提前见面了?”   “绑定变情缘??”   ……   卷耳不知道回复什么,她刚熄了屏,刘女士一个电话过来,“你怎么不在家?”   她早起本来想叮嘱卷耳几句话的,结果发现她房间竟然没人。   卷耳起身往卫生间走,面不改色,“早起出门有事。”   刘女士没怀疑,“哦哦,那我和你爸先走了,赶飞机。你在家注意安全啊。”   “什么时候回来?”卫生间里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品,卷耳拆了一套,将就着用。   “时间不定,定了通知你。”刘女士着急出门,“行了,我挂了。”   “嗯。”   打开水龙头,她伸手接水往脸上扑了扑,卷耳走出卫生间,正好和进来查房的医生撞到。   “他情况还算稳定,估计快醒了,这几天只能少吃流食,其他的都不可以。”医生叮嘱完又看了眼卷耳,“最好还是通知一下家里人。”   这姑娘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床上躺着的那个应该年纪也不大,医生有点担心。   “好的,麻烦您了,我知道了。”卷耳微微一笑。   医生后面带着许多实习医生,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来,又浩浩荡荡的出去。   卷耳仅有的良心告诉她,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态度,十有**是照顾不好病人的。   并且她也不想在这当个陪护。   床头卡里有护工广告,卷耳挑了一个看着还算靠谱的拨了过去。   ……   护工都是专业的,人来得快,卷耳简单跟她交代了几句就回了家。   她很困,昨晚熬夜导致皮肤也不太好。   他们帮主玉风一直给她发私聊问情况,卷耳沉吟半晌,还是没说。   毕竟裴津渡还没醒,她不好替他说什么,只能在帮主那边含糊几句过去,让他跟帮派里的人解释一下。   回家洗澡护肤,空旷的房子里安静舒适,卷耳定好闹钟决定睡个回笼觉。   她醒来的时候刚好下午三点。   躺在床上放空了几秒,卷耳眼睛渐渐清明,她摸过手机看了眼,护工半小时前给她发过消息。   “姑娘,你朋友醒了,要过来看看吗?”   卷耳闭着眼睛赖了会儿,半晌,睁眼回复,“我一会儿过去。”   放下手机,她起床拉开衣柜,在里面找了件黑色长裙。   化妆台上一水的瓶瓶罐罐,卷耳画了个淡妆,五分的明艳被她带出七分,剩下三分全是优雅。   两种对立的气质却在她身上很好的融合,弧度浅淡的黑色长卷发铺在身后,与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   和狼狈的裴津渡比起来,她实在是精致的多。   卷耳对着镜子补了个口红,注入灵魂。   打车到医院的时候正好下午四点钟。   她推开门,看着护工阿姨正给床上的人喂水。   那阿姨看到来人刚想打招呼,话到了嘴边却忘了眼前的姑娘叫什么。   “卷耳。”她微微一笑,说出自己的名字。   裴津渡视线转过来,定定看了她几眼。   那阿姨露出个淳朴的笑容,“哎,哎,卷耳。”   干活久了的人自然有眼色,阿姨收了手里喂水的碗,“我出去买点菜,你们先聊。”   卷耳点头,看着她带门出去,回头对上裴津渡的视线。   她在看他,裴津渡也在打量眼前的姑娘。   黑色长裙的上半身是方领,露出她两条平直纤细的锁骨,锁骨上有个小小的窝,有黑发蜷在那里,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蹭着。   裴津渡张了张口,发出两个嘶哑的字眼,“卷卷?”   卷耳的游戏id是鸡蛋卷卷,游戏里的人基本都这么叫她。   卷耳点点头。   她把包放在床头,自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声音疑惑,“你这,怎么弄成这样的?”   他脖子上带着颈托,裴津渡微微斜着头,垂眸忍着身上的疼,“开车不小心。”   这得多不小心?   闭着眼睛开的车?   他一看就是没说实话,卷耳也不强求,看他额前碎发快戳到眼睛,卷耳伸过手帮他拨了拨,“你现在要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吗?”   卷耳知道裴津渡也是L市本地的,打个电话,他家人应该可以立刻过来照顾。   “不用。”裴津渡皱着眉,看着卷耳收回去的手,“这次……谢谢你。”   卷耳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平时两个人在游戏里可以肆无忌惮的聊,可如今突然见面,倒是有那么点不自在。   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卷耳不语,裴津渡却在想他昏过去前一刻听到的那个铃声。   他着魔一样求死,是那通电话把他叫回了神。   “我,手机呢?”   裴津渡轻轻动了动,浑身都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痛。   痛得他差点没喊出来。   卷耳没注意他的脸色,她四下看了看,在床边柜子里找到他的手机,“你还能玩手机?”   都这样了。   裴津渡默了默,“你看一下昨晚的未接电话是谁。”   卷耳挑眉,“我啊。”   裴津渡一顿。   卷耳把他手机记录调出来给他看,顾自道:“你昨天跟我说晚一点打本,但晚一点你也没联系我,我就给你打了几个电话。”   看着他僵硬的脸色,卷耳莫名,“怎么了?”   裴津渡目光从她精致的脸蛋扫过,“没事。”   闭了闭眼,他想起了什么,裴津渡又看向她,“没去聚会吗?”   卷耳看了他床边的仪器,“我跟玉风说我们两个有事,不过去了。”   裴津渡无所谓地点头。   他本来就对这次线下聚会没什么兴趣,要不是玉风一直唠叨,裴津渡也不太想和那么多陌生人见面。   “对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卷耳终于想出个应该问的问题。   她两腿交叠靠在椅子上,巴掌脸神情平淡,好像这句关心是走流程而已。   裴津渡眼睛扑闪着,哑声说,“没有。”   应该说,他现在没有哪里是舒服的。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看向卷耳,嗓子还是带着嘶声,“花了多少钱?”   卷耳反应过来,裴津渡是在问这次住院的钱。   “三万多。”   裴津渡的游戏账号在全服排行是前几,每月的充钱活动他也从没落下,卷耳知道,裴津渡家应该是蛮有钱的。   三万,对于他从前花钱如流水的消费水平,是真的不多。   但那是从前。   裴津渡抬眸,对上她乌黑眼珠,“九月的剑荡比赛,我赢了比赛把钱给你,行吗?”   剑荡是全区服大赛,裴津渡接了单子替一些大佬打比赛,赢了自然是有工资拿。   之前裴津渡也接过这种单子,但那纯是业余爱好,没听说过他用这个吃饭啊……   像是看到她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裴津渡以为卷耳是怕自己不还,他闭了闭眼,认真道:“我可以……把身份证压在你这。”   “我不是那个意思。”卷耳也不是不相信他,只是奇怪,“你被你家扫地出门了?”   思来想去,也就这一个可能。   不然不至于连三万都没有了。   裴津渡脸色不好,闻言垂着头不语。   不会吧……   卷耳眉梢上扬,终于找回了平时跟他相处的混不吝的态度。   “渡哥现在……”她看着他鼻梁上的红痕,笑着说完,“这么穷啊。”   她不正经地开口,但这才是平时两个人相处的态度。   “呵。”裴津渡闻言扯了扯嘴角,终于没了那种第一次见面的尴尬和不适感。   他心下一松,闭眼,牵起个意味不明的笑。   可不是么。   他现在,是真穷。   作者有话要说:   裴津渡真的好穷的。并且还会穷一段时间。 第41章 裴津渡(3)   卷耳还欲再说什么,门突然被护士推开,“裴津渡家属在吗?陈医生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知道了。”   卷耳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着说,“你看我像不像你监护人?”   “……”   他淡淡扫了她一眼,眼风夹着刀子,傲娇又高冷。   卷耳闭嘴。   渡哥最牛逼了。   显然不能接受这个词。   卷耳走出去带上门,裴津渡轻轻动了动胳膊,撕心的疼。   “妈的。”   他咬咬牙,脸上终于浮现痛色。   ……   “什么意思?”卷耳抿唇。   陈医生旁边坐了位警察,他脸色严肃,正襟危坐,“我们怀疑,他当时是想自杀。”   车子撞到路灯柱上基本报废,他们检查或刹车痕迹,觉得裴津渡应该是想直接开车冲到海里,不知道因为什么让他突然改了主意,才会改了方向撞到灯柱上。   要不是他长了心扎了安全带,并且安全气囊全部弹出,今天这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所以,我还是建议你联系他家属过来,我们可以对他心理状况进一步评估分析。”   “另外,最近他在医院这段时间,你也要时刻注意他的状况。”   ……   卷耳回来的时候,护工阿姨正在弄晚饭,病房里飘着香,少了几分冷冰冰的感觉。   “姑娘晚上要在这吃吗?”护工阿姨听到声音,从厨房出来问她。   医生的话还在她脑子里转着,卷耳闻言看着阿姨,“吃的,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说什么了?”裴津渡躺在床上,看着卷耳脸上不怎么好的脸色。   “没什么,就是说说你的状况。”卷耳斟酌道:“医生觉得还是要联系一下你的家人。”   裴津渡沉着脸,“我没有家人。”   卷耳神色一顿。   他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卷耳也不能说什么,她看了眼裴津渡苍白的脸色,“不舒服?”   裴津渡抬起眼皮,“手疼。”   卷耳皱眉,走过去掀开被子,看了眼他包了好几层的手,“我去给你叫医生?”   裴津渡嗤了一声,“你把他叫来我也疼啊。”   他不舒坦,语气就带着刺。   “渡哥,你别作。”卷耳眯了眯眼,“小心我不伺候你。”   裴津渡睨她,“你早这态度不行吗,用看失足妇女想要拯救我的眼神看着我干嘛?”   ……   卷耳坦荡道:“说说吧,你大晚上的开车去海边干嘛去了?”   裴津渡偏头,视线落在她锁骨上,“他们就跟你说这事?”   她肤色细腻,两根锁骨平直,打了高光似的白皙耀眼。   “嗯。”卷耳把他胳膊小心放回被子里,“你是不想活了?”   两个人像是聊着今天的天气,卷耳语气平和,裴津渡更甚。   “没有,就那么一瞬间没扭过弯儿。”裴津渡淡淡笑了笑,但看着让人觉得冷。   “你不用在这看着我,我床都下不去,别说寻死去了。”   卷耳定定看着他,“你不能死。”   裴津渡被她认真的眼神看的一怔。   “你还欠我三万块钱。”卷耳一本正经地说完,就看到本来脸上神情怔忪的人一僵。   “有病。”裴津渡骂了一声。   他差点就感动了。   妈的。   ……   卷耳勾着个笑,看着裴津渡情绪还算好,她进厨房帮阿姨把饭菜抬出来。   一锅香糯的白米粥,还有排骨汤。   “您不吃吗?”卷耳接过阿姨手里的碗,抬头看她。   “我先喂小裴。”她笑得慈祥,端了粥和排骨汤往病床那边走。   阿姨向他走过去,裴津渡下意识地看了眼卷耳。   只一眼。   她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喜欢别人离他那么近。   但这种话说出来会显得矫情。   “阿姨。”卷耳放下碗过来,“你吃饭吧,我来喂他。”   “啊?好的好的。”阿姨以为两个人是小情侣,这种事情更喜欢亲力亲为,她笑着道:“现在小年轻感情真好。”   “……”   卷耳坐到他床边,阿姨帮他把床摇高,让他可以靠坐起来。   卷耳一遍喂粥,一边道:“一会我走了,阿姨在这照顾你,行吧?”   “我能说不行吗?”   “不能。”卷耳盛了口粥递到他嘴边,“喝。”   “……”   卷耳每天就在家里和医院两头跑,没事的时候再去店里看看,刘女士出差回来倒也不怎么管卷耳,她的日子舒适又平淡。   半个月后,裴津渡勉强能下地走走,卷耳扶着他在病房里来溜达。   裴津渡两只手扶在卷耳肩膀上,“明天开始就不用护工来了。”   “你又觉得自己行了?”卷耳翻了个白眼。   “不方便。”他声音僵硬。   卷耳想了想,“那你自己可以?”   “可以。”   走了几圈,卷耳扶着他坐在床上,“你这手怎么样?剑荡3v3能打吗?”   游戏这个行业有人砸钱如流水,自然也有人赚钱。   一个游戏可以带动许多产业链,比如代打、代售等。   裴津渡轻轻动了动手,垂眸道:“没事。”   有事也要没事。   他头上沁出汗,卷耳抽了张纸帮他擦了擦,“所以以后不打算靠家里了?”   “嗯。”他抬头看着她脸上神色,“怎么了?”   卷耳笑了笑,低头对上他眼睛,“渡哥厉害。”   “……”   这女人的话明明没什么不对,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不像好话呢。   卷耳说到做到,第二天裴津渡醒过来的时候,那个护工阿姨果然没有再来。   病房安安静静的,他胃里没东西,此刻被这种安静的氛围压抑的想干呕。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裴津渡猛地回神。   “喂?”他接起电话,声音有些冷。   卷耳听到这声音一顿,但也没放在心上,“我给你煮点东西送过去吧,你想吃什么?”   裴津渡缓了口气,压下那股燥意,在脑子里认真想了想,还没等他想出来,卷耳干脆道。   “就白粥吧。”   “不要。”裴津渡拒绝。   他这粥喝的都快吐了。   卷耳问他,“那你想吃什么?”   她声音清冷,但问出这样的话,就难得带了点温柔。   裴津渡抿唇,面无表情报了几个菜名。   全是工序复杂的硬菜。   他倒是不见外。   “……”卷耳沉默了几秒,勉强道:“我试试。”   两个小时后,卷耳拎着两个保温盒出现在病房。   她打开盒子,香味一瞬间飘了满房间。   裴津渡心底一动。   “你做的?”   看着他脸上神情好像是有那么点动容。   卷耳憋了憋,还是道:“我忙碌了两个小时。”   “最后决定还是给你点个外卖吧。”   裴津渡噎了噎。   他再莫名其妙的感动他就是狗。   ……   裴津渡的身体一天天恢复,他住了这么久的院,然而直到他出院,卷耳也没见过他的家人。   “你会开车?”裴津渡挑眉。   卷耳拉开车门坐进去,裴津渡绕到另一边上车坐在副驾驶上。   卷耳笑了笑道:“老司机了。”   “嗤。”   车子平缓驶入车流,裴津渡道:“你婚纱店有员工吗?”   “有。”打了转向,她道:“但是不住在店里,让你住那边是因为有电脑,方便。”   天刀吃设备,两台电脑都是卷耳最沉迷的那会儿,特意在能力范围内装的最高配置,网吧一般的电脑都不如她的配置高。   红灯亮起来,卷耳停车,对着倒车镜顺了顺长发。   “你怎么不扎起来。”裴津渡看了她一眼,“你不热?”   “渡哥。”卷耳斜眼看他,“管太宽了啊。”   婚纱店旁边是一家小酒店,最近刚倒闭,卷耳车子停好,往外看了眼,酒店正在往外搬东西。   她也没在意,下车往自己店里走,裴津渡跟在身后。   店里平时都是赵姐看着,看着自家老板娘身后的男人一愣,倒是很快回神打了个招呼。   婚纱店是卷耳买的三层小洋楼,一二楼都是营业区,三楼有她自己的休息室。   “就这一个房间,不能嫌弃啊。”卷耳开门领他进来,指了指那张床,“被子都找阿姨给你换过了,放心,都是新的。”   裴津渡打量了一圈,这里装修简单,没什么生活气息,能看出来卷耳平时很少在这里住。   “谢了。”   卷耳闻言笑了笑,“小事儿,都记你帐上了,剑荡完了你得还我的。”   裴津渡点了点头,卷耳看着他身上的白衣黑裤,都是她给他买的。   这段时间,他吃喝拉撒睡都花的卷耳的钱。   卷耳眯了眯眼,“渡哥,你看我像不像金屋藏娇,包,养你了啊。”   给吃给住给穿,还真有点那个意思。   她每天几乎都是一条黑裙子,变得只有款式没有颜色,长发披散着,肤白唇红,像是个妖精。   裴津渡眼风扫过来,似笑非笑,“那你养吗?”   顿了几秒,卷耳摇头,“渡哥臀翘腿长的,这得多少钱啊,养不起啊。”   “滚。”   他从家里出来,除了手机和证件什么都没拿,也没什么行李好整理的,简单收拾了一下,卷耳说出去吃饭。   “本来咱们俩见面第一件事就该是去吃饭的。”   裴津渡自然明白她说的是帮派线下那次。   从店里出来,卷耳把钥匙丢给裴津渡,“你做司机。”   他伸手,利落地抓住。   街道上有很多人,卷耳看了几眼,大多都是小情侣。   她后知后觉,今天好像是七夕。   婚纱店的位置在主城区,周围一水的商场大厦,裴津渡刚出院,怕他不能吃油腻,卷耳挑了家南方菜馆走进去。   两个人长相都出挑,服务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点好了菜,卷耳给自己倒了杯水。   裴津渡划着手机,看着支付宝那个八块钱的余额陷入沉思。   自从那天在家里闹了一通出来,裴津渡没再用过裴建国给他的那张卡。   “晚上回去陪你练练?”   裴津渡抬头,看着对面的人,他差点忘了,眼前这姑娘也是手打造极段位的人。   “你那什么眼神?”卷耳眼角挑起。   “崇拜的眼神。”   吃过了饭时间还早,商场里冷气很足,卷耳说要去一楼逛一逛,裴津渡对金主的话自然不会违背。   粉底口红护肤品,这人扫码付钱眼都不眨,裴津渡有那么一刻,实名制羡慕她。   结账出门,刚走出专柜,两个人就被一个小姑娘拦住了。   她手里抱着玫瑰,仰着头看裴津渡,“哥哥,给姐姐买支花吧。”   今天七夕,商场里有许多这样的小孩子在卖花,可能因为同行竞争激烈,是以这些花不贵,那小姑娘糯糯道:“十块一支哦,可以给姐姐买个开心呢~”   裴津渡想了想余额里的八块钱,沉默了。 第42章 裴津渡(4)   裴津渡的衣服都是卷耳买的,全部和她是同一个品牌,况且他从小也算锦衣玉食的长大,骨子里透着资本主义的腐败气息。   怎么看也不像个穷人。   那卖花的小姑娘以为他不想买,她举着手里的花又往前递了递,卖力推销,“哥哥,买一支吧,求求你了。”   卷耳似笑非笑的站在一旁看热闹。   裴津渡两手插兜,低头看着这只红玫瑰,咳了咳,僵硬地开启尊口,“八块卖不卖?”   卷耳:……   这是那个每个月冲销活动拉满的渡哥吗。   那卖花的小女孩也有些懵了。   她显然没碰到过这么抠门的。   情人节十块钱一支红玫瑰,还要讨价还价?   但这花成本本来就不高,八块也是赚了,小女孩举起手里的收款码,“那就卖给你一支吧。”   她很勉强,一副不是很想卖的样子。   裴津渡也非常勉强,一副不是很想买的样子。   裴津渡扫码付账,小姑娘把手里的玫瑰递给卷耳,甜甜地说,“漂亮姐姐,节日快乐~”   卷耳好笑,弯腰接过她手里的花,“谢谢你呀。”   那小女孩跑着走了,裴津渡看着自己余额里的0.32皱眉。   “还不走?”卷耳看他。   裴津渡站在那里对着手机发呆,卷耳凑过去看了眼他的手机,见到他的余额,她也沉默了。   她突然有一种手里的玫瑰烫手的感觉……   这是……裴津渡的全部家当了。   卷耳一时沉默,裴津渡舌尖抵了抵牙根,嗤了一声,“看什么?没见过穷人?”   “没见过这么穷的。”   虽然他以后还是会回到裴家,现在的穷只是暂时,但卷耳还是想笑。   “……”   卷耳开车回了趟家,把自己笔记本带到店里,开机登陆,“这次3v3,你队友找好了?”   裴津渡接的单子是本区功力排名第一的号,能跟他组队的必须要属性差不多的。   裴津渡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里背着剑的太白,“没有。”   “?”   卷耳顺了把头发,斜睨他,“那你怎么打?拿头硬刚?”   “打算叫玉风一起,还差个奶妈。”裴津渡回身看她,“你来吗?”   卷耳的号属性不比裴津渡差,她手法操作也不低,玉风技术仅次于卷耳,是以裴津渡不是随便一问。   “我?”卷耳坐在床上,两腿交叠,一晃一晃的,衣服布料随着她的动作收紧,看出纤细腰线,她笑着说,“你求我啊。”   裴津渡眼睛黑了黑,“我求你。”   “……”   “玉风用真武?”卷耳起身去柜子里拎出两瓶饮料,扔给裴津渡一瓶,她自己轻松的拧开自己的瓶盖,“他那个手法,连我都打不过,能行吗?”   裴津渡仰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滑动,脖颈间的皮肤轻轻扯动,眼风扫她,“除了我,本服还有能打得过你的?”   卷耳似笑非笑,“渡哥这是夸我还是夸自己呢?”   “少废话。”裴津渡点了卷耳组队,“来练练。”   卷耳把笔记本放在他电脑边上,看着他屏幕里的号,“你打了单子,自己的号不打了?”   毕竟赢了冠军的号会在杭州擂台有雕像。   “没事儿,不差这一个赛季。”   两个人把号开到无涯峰,玉风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他在当前频道发消息,“你们俩现在在一块?”   卷耳承认,“嗯。”   裴津渡把玉风组进队伍,“比赛前你把你号的属性再提一提,开两个肉点的装备。”   玉风的职业是真武,也就是俗称的道长,这个职业大部分人堆的肉装,但玉风是核装,血薄但输出高。   “卷卷到时候切奶还是剑?”玉风开口。   他爸最近整天唠叨让他顾着家里生意,玉风跑到网吧来躲清静,是以他那边背景音有些吵。   但卷耳没注意。   “看你们俩状态,奶和剑我都可以。”她喝了口手边的可乐,裴津渡扫了一眼,淡淡道:“那是我的。”   卷耳没明白,“啊?”   “你喝的是我的可乐。”   “……”   太白,天香,真武在游戏里俗称‘太天真’,是每年3v3的热门组合。   配合套路就那么多,他们三个人也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默契还是有的。   “这么打没意思。”玉风道:“比赛3v3,我们也找三个人来练吧。”   卷耳赞同,“那世界频道喊一喊?”   离比赛时间还有十多天,这个时候大佬的账号一般都不是本人在线,全是代练在上号。   卷耳在世界频道发,“3v3有队伍来切磋吗?”   她刚发完消息就有人私聊,“这有个队伍,属性跟你们差的不多。”   卷耳查看了一下他的资料,而后给那人发了个坐标,“来吧。”   裴津渡看了眼无涯峰出现的三个人,嘴角一抽,“这组合……”   五毒,丐帮,天香。   这个版本的五毒和丐帮堪称下水道,能有奶妈愿意跟这两个职业组队,裴津渡估计,这仨人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六个人组两队,把模式改成开红,就在无涯峰反反复复的打个没完。   裴津渡让玉风进YY开麦,一双眼睛盯着屏幕,“你被对面天香骗几个解控了?”   玉风抓狂,“卧槽!这奶妈琴心一段之后怎么翻滚的那么快?”   卷耳这局切了奶,她选中玉风给了他个大加,看着他回满的血条,“她不怕浪费内息你就让她浪。”   卷耳的号奶量太大,每次裴津渡掉血几乎立刻被她奶回来,对面丐帮不再缠着玉风,他选中卷耳,想换个攻击目标。   几乎在他视角转换的一瞬间,卷耳立刻翻滚到太白身后,裴津渡的苍龙瞬间冲出按住了丐帮。   太白的天峰五云剑连着无痕,一套把丐帮带走。   玉风笑道:“你们俩还挺有默契啊。”   3v3比赛里,如果有一方的dps死了是不能被奶妈复活的,三打二除非技术真的骚,不然基本没戏翻盘。   三个人没什么悬念的赢了,或者说,这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几乎没怎么输过。   裴津渡活动了下手指,“今天就到这吧。”   跟对面说了声下线,卷耳站起身,“我下楼,你饿了的话自己点外卖。”   “我微信给你转了钱。”她很有包,养人的自觉。   卷耳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你在这老实呆着啊,乖乖的。”   “你回家?”裴津渡看了眼她精致的妆容。   “不回,去楼下拍照。”   她自己的店,自己要做模特。   ……   赵姐在楼下等她,看着卷耳下来,笑着举起手里单反,“刚打算去叫你。”   她底子好,妆容只是为了提一下气色,卷耳对着镜子细致地勾了眼线,“赵姐陪我拍?”   “那不然?”   赵姐帮她把衣服拿过来,卷耳换好,两个人往拍摄室走,正巧与下楼的裴津渡撞了个正着。   他定在原地。   都说女孩子最美的那一刻,一定是她穿着婚纱嫁给心上人的那一天。   卷耳身上穿的是九十年代的港风婚纱。   素白的头纱固定在她脑后,抹胸设计漏出雪白肩颈,锁骨平直,再往下是被头纱盖住,惹人遐想的弧度。   明艳赋了她满身,这段时间卷耳几乎日日黑裙,这是第一次裴津渡看到她穿白色。   “我好看吗?”裴津渡在楼梯上站着,卷耳只能微微仰视着他。   往日黑裙红唇的她像是暗夜里的妖精。   可一身纯白花嫁,那便是最澄澈干净的精灵。   纯与欲,很好的在她身上体现。   裴津渡眯眼,“好看。”   除非他瞎了,不然很难说她不好看。   卷耳笑了笑,突然说,“我自己拍也没意思。”   她向裴津渡指了指一楼,“你跟我一起拍。”   他挑眉。   “当抵账了。”她这样道。   裴津渡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于是赵姐就先去拍摄室等着,卷耳和裴津渡在一楼给他挑西装。   “你兴致可真好。”裴津渡看着卷耳,有些冷淡。   她兴致勃勃的拿出西装在裴津渡身上比了比,不满意,又换了下一套继续。   挑了半天,卷耳还是拿了一套最简单的黑西装递给他,“穿这个。”   等两个人换好了衣服,卷耳笑着道:“渡哥真帅。”   她夸的露骨又直接。   裴津渡脚步一顿,耳根有些红,他嗤了一声,到底没说出什么话。   卷耳一看就是拍过很多次了,可这是裴津渡第一次和别人拍……婚纱照。   楼梯有些高,卷耳侧头跟他说,“裙摆帮我提一下,谢谢。”   “……”在她身后的裴津渡弯腰,轻轻帮她提着裙摆往上走。   赵姐看着进来的两人眼前一亮。   白纱黑西装,大概是这世界上黑白配色里,最美好的一对。   “你别这么僵硬行不行。”拍摄室内,卷耳皱了皱眉。   裴津渡扯了扯嘴角,“我第一次,不比您老手了。”   卷耳白了他一眼。   赵姐道:“男生把手放在女生腰上,来,试试。”   裴津渡默了默,伸手扣住那纤细腰肢。   婚纱腰部的设计是镂空。   裴津渡手心温热,那样贴在她腰后,温度传到卷耳身上。   她长睫闪了闪。   快门‘咔嚓——’一声,赵姐看着相机里的画面,满意点头。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怎么拍都好看。   “男生头低一点,凑近一点。”   赵姐还在指挥。   裴津渡顿了顿,缓缓低头。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裴津渡可以看清她眼皮上妆容的细闪。   她眼睛里像是有薄薄的漩,像是躲了一只妖,妄图榨干他精力的那种。   裴津渡一瞬间心跳如擂鼓。   他还在下意识地凑近。   “停停!”赵姐好笑,“可别再近了,不然真的亲上了。”   “……”   卷耳闻言瞬间笑出声,裴津渡一僵。   他呼吸洒在卷耳脸上,柔柔痒痒,闪光灯亮起,裴津渡手中下意识的搂着她更紧了些。   卷耳抬手,轻轻扶住裴津渡肩膀,声音似笑非笑,“渡哥。”   他定定看着她,眼里压了情绪。   她垫脚,轻轻凑近裴津渡的耳朵。   两个人贴的更紧。   她声音惑人,在一连串的相机快门声里,惑人声音敲在他耳膜,“我听到你心跳声了。”   “很响。” 第43章 裴津渡(5)   3v3不用像1v1线下去s市,比赛这一天,卷耳把家里的电脑搬到了店里。   64晋32,32晋16,三个人几乎没什么悬念的一路赢过来。   16晋8这场,卷耳有些担心。   玉风的号属性毕竟差一点,前几局比赛卷耳都切了奶,现在进了决赛,她有些犹豫。   “切剑。”裴津渡扫了眼她面板,干脆替她决定,“你切剑输出不会比玉风低,没必要切奶。”   “好。”   三局两胜制,第一局裴津渡他们队险胜,限时结束的最后一秒,玉风和对面的唐门同时力竭。   语音里玉风有些急,“卧槽!这天香怎么追着我砍。”   “因为你脆。”裴津渡沉声道:“离对面奶妈远点,卷卷去拖着她,玉风跟我先怼唐门。”   卷耳点头,“没问题。”   比赛是全大区直播的,世界频道正在讨论这次的阵容。   【太白大弟子那个号是谁在上啊?】   【听说是月迷号主。】   【月迷?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他的号竟然没开来比赛?】   【谁知道大佬怎么想的,不打自己的号去打别人的。】   【他队里那个奶妈是他绑定吧,我记得操作也很犀利。】   【废话,大佬的队伍怎么会有菜狗。】   ……   卷耳没看世界频道,她盯着屏幕上方的倒计时,“这局我拖着天香和真武,你们去秒对面唐门。”   唐门跑得快,输出高,但同样脆皮,这样的职业肯定不能让他活太久。   裴津渡‘嗯’了一声,跟卷耳道:“我们尽快,你稳着点。”   他们三个配合默契,但对面的天香和真武快炸了。   卷耳把真武吊起来控住,但她又不打,转身去揍他们队里的天香。   这样反反复复一个来回,他们队里的唐门已经躺在地上了。   世界频道:   【6666卷卷笑死我哈哈哈哈哈。】   【对面奶妈真的要自闭了。】   【那个唐门好惨啊我觉得他还没放出来技能。】   ……   “嗤。”裴津渡嘴角挂着笑,跟着玉风一起砍真武,一边跟卷耳耍嘴皮子,“金主姐姐厉害呢。”   “少阴阳怪气的。”卷耳继续遛着对面的天香,看着那边真武残血了,卷耳笑了笑,“我们太坏了吧。”   第二局没什么悬念的结束,中场休息的时候,卷耳喝了口水,偏头看着裴津渡,“这单号主给你多少钱?”   “六万。”   代打的价格本来就不定,一年两个赛季,这钱应该是算上平时升段的钱。   卷耳微笑,“渡哥牛逼。”   屏幕上方倒计时结束,卷耳精神重新回到屏幕上。   对面显然是研究过卷耳这边三个人的打法了,上一局的战术就不再适用。   上局他们的唐门被开局秒,这局玉风开局被秒。   裴津渡皱了皱眉。   世界频道再次炸了。   【卧槽不会吧?我压了卷卷这队的,不会赔死吧。】   【啊啊啊啊我也压的他们!我的荡剑币啊!】   【两个人打三个人,这还怎么打啊溜了溜了不看了。】   ……   对面显然是知道玉风号脆,真正稳的是剩下的卷耳的天香和裴津渡的太白。   “怕不怕。”裴津渡偏头看了眼身边的人。   卷耳丢了个流毒扎在对面天香身上,歪头瞥裴津渡,“你说呢?”   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向一边,她眼里不屑和睥睨如有实质,不像公主,倒像是女王。   裴津渡顿了一瞬,收回视线。   YY里玉风正憋屈地喊,“你们俩稳住啊,我牛都吹出去了,咱们要赢的。”   “去卡风墙。”裴津渡扫了眼对面三个人,淡淡道:“接着卡唐门。”   卷耳自然和他想法一致。   于是接下来看直播的玩家们就见证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花式混合双打。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卷卷老是盯着唐门不放?】   【别问,问就是下水道职业,唐门的门,灭门的门。】   ……   风墙前面是被卷耳伞舞旋捆在一起打的天香真武,风墙后是被裴津渡再次砍死的唐门。   最后一局,依旧没有悬念。   这比赛赢的没什么悬念,卷耳算是开心,但也不至于太过兴奋。   【我磕了月迷和卷卷这对!】   【不愧是我磕的cp!!】   【啊啊啊啊啊天香天下第一!】   卷耳看了眼世界频道刷过去的内容,靠在椅子上,“爽吗?”   裴津渡划开手机,看了眼到账的钱,直接转给了卷耳五万,“还行。”   卷耳看了眼卡里转帐提醒,惊讶,“多了。”   “多的算是接下来的房租。”   她起身开了瓶可乐,笑着说,“你还打算在我这赖下去了?”   裴津渡换自己的号上线,也不看她,“金主姐姐不能继续收留我了吗?”   她嘴角牵着若有似无的笑,用眼角斜他,眸子里流光溢彩,“渡哥,你他妈正常点说话。”   ……   3v3之后,卷耳终于见识到了裴津渡疯狂的一面。   这人跟个机器一样,一天到晚的打单子,除了段位和副本,他甚至还跟玉风一起开了代练团。   “你不累。”卷耳简直佩服。   裴津渡,“你会嫌钱多吗?”   “……”   ……   围观了一段时间落魄少爷为生计奔波的日子,转眼间就到了冬天。   裴津渡这种没日没夜的赚钱法,卷耳看的胆战心惊。   卷耳没事的时候就来店里看看,她爸妈不知道她在店里藏了个裴津渡这个‘娇’,自然也不会管她。   裴津渡白天打单子,卷耳就在他旁边玩游戏。   裴津渡扫了眼在屋子里坐着也要补口红的人,“你不出门为什么还化妆?”   卷耳吊着眉梢,“你个直男懂个什么。”   她回身拆了快递,看着挂机那人,在他背后幽幽道:“渡哥,帮个忙?”   裴津渡转换游戏视角,没察觉到卷耳话里的不怀好意,“说。”   卷耳拿着手里的粉底液,“我想试试这个粉底的色号。”   卷耳出门前化了妆,她又懒得卸下去,裴津渡的肤色跟她没差多少,卷耳对着这张轮廓分明的脸有点手痒。   裴津渡转头,注意到她‘饥渴’的视线,缓缓对上她的眼睛。   姑娘凑近他,给了一个wink   “……”   “不行。”裴津渡拒绝。   “唉。”卷耳叹了口气,“算了。”   这句算了,七分失望三分委屈,揉成了十分的麦芒,像是刺在裴津渡心头。   ……   妈的。   他闭了闭眼,退让,咬着牙,“只准给你画半边。”   “好的。”卷耳笑的明媚,她用脚勾过来一个椅子,坐在裴津渡面前,“你抬头。”   裴津渡微微仰头,看到上方这张精致的红唇。   看了两秒,他把眼睛闭上了。   卷耳拿着沾湿的美妆蛋在他脸上拍来拍去,裴津渡拧着眉,“你快点啊。”   “我大几千的东西用在你脸上都没心疼,你催什么催。”   卷耳食指点了点他的唇,“闭嘴。”   不经意间的风情最撩人。   那手指温热,熨帖到唇上,让人心颤。   裴津渡一顿,他睁眼,越过她清亮的眼睛,往下是饱满的红唇,纤细的锁骨,再往下……   操。   裴津渡再次闭眼。   “不是,你这脸怎么回事。”卷耳惊讶,“我怎么遮了半天它还红了?”   “我热。”裴津渡声音平淡。   “你有病?”卷耳无语,“现在是冬天。”   “老子热怎么了?”裴津渡声音拔高,嗓音沙哑,“你画完没?”   卷耳起身,离他远一点。   裴津渡还没松口气,就听那女人道:“裴津渡,你都敢吼金主了。”   她放下手里的美妆蛋,手里掐着手机转身坐到椅子上,不说话了。   生气:)   ……   裴津渡比她更气。   他脸上这玩意不给他卸了?   卷耳垂着眼睛玩手机,不理他。   裴津渡突然有些不服气。   不理他就不理他。   他还整不过脸上这玩意?   这个房间之前本来就是卷耳用,化妆台自然是有的,加上她没事会在这边化妆,台子上瓶瓶罐罐一点不少。   裴津渡起身,绕过卷耳,坐在那个黑白化妆椅上,背后的人没有过来帮他的意思。   他深吸了口气,开始找卸妆的东西。   大大小小瓶瓶罐罐,加强隔层和抽屉,不下上百个产品。   其中夹杂着中日韩英各国文字。   裴津渡看了半晌,深深吸了口气。   真他妈操了。 第44章 裴津渡(6)   最终裴津渡用十句对不起和一笔转账换到了卷耳的卸妆服务。   ……   北方的冬日温度降的快,厚雪压着枯枝声声作响,跨年这天,温度已经到了零下十几。   卷耳早早关了店,跟着裴津渡出门。   车钥匙在她手里转来转去,裴津渡握住她手腕,把钥匙撸下来,“我开。”   卷耳无所谓地点头。   ……   l市有很多上个世纪的复古建筑,南区有一片鳞次栉比的小洋房,开在这边的饭馆一餐消费不低。   停好车,裴津渡抬眼看了看,侧眼嗤笑,“你故意宰我吧。”   是他之前答应卷耳,跨年请她吃饭的。   跨年夜的街上热闹非凡,这几年市区不让放烟花,但是缤纷的灯光仍然把城市装点的更多彩。   风冷的刺骨,刮在脸上刀子一样。   “这跟你打单子赚的钱九牛一毛好不好。”卷耳裹着大衣走在前面,服务生给她推开门,她偏头微笑道谢,红唇嫣然,那男生瞬间红了脸。   “嗤。”裴津渡看了眼那服务生脸红的样子,莫名其妙的心里不爽。   有什么好看的。   没见过女人似的。   找个靠窗位置坐下,玻璃窗外霓虹闪烁,卷耳摘了围巾,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吃什么?”   “随便。”   卷耳掀起眼皮扫他,淡淡点头。   她把菜单还给服务生,盲背了几个菜名。   裴津渡转过头,淡淡看着她。   卷耳说的那几个菜都是裴津渡之前让她做的。   服务生记好了菜名离开,裴津渡收回视线。   这女人,真的。   有点空子就要怼他一下。   菜上得慢,今晚店里人多,卷耳眼睛扫了一圈,狐狸眼里晶亮,魅惑而不自知。   “喂。”裴津渡眯了眯眼,“你看什么呢?”   卷耳觉得这人最近有些莫名其妙。   老是管着她。   看人也不行,看景也不行。   “看有没有大款给我傍一下。”她怼他。   “……”   “你缺钱?”裴津渡眯着眼。   卷耳红唇勾起,“金屋藏娇,我还养着一个呢,当然缺钱啊。”   ……   北方菜比南方味道要重一些,等到裴津渡放下筷子,卷耳还在吃。   她吃相文静缓慢,倒不像是卷耳性格。   “一会儿你什么安排?”裴津渡开口,面色平淡,像是随便一问。   “回家。”卷耳奇怪地看着他,“不然要干嘛?”   这几天元旦,卷耳爸妈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卷耳嫌麻烦就没回去,最近一直在家。   裴津渡深吸口气,扯着嘴角,“不干嘛。”   吃过饭走出店门,北风打在脸上刺刺的疼,卷耳刚往前走一步,脚步停住。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站在他们面前。   裴津渡脸色不好地看着谢敏。   卷耳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裴津渡,我们谈谈。”   ……   “你爸病了。”谢敏声音平静,但仍但能听出一丝疲惫,却不肯在裴津渡面前示弱,“他怕你担心,不肯告诉你。”   谢敏直视着他,“你回去看看他。”   裴建国是很传统的那种人,认为小辈一定要让着长辈。   知道谢敏不喜欢裴津渡,他就让儿子少回来。   这是第一次,主动让他回家。   裴津渡不语。   “我总是觉得,我做了孽,才会认识你爸,认识你。”谢敏字句带刀,“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巧的,我也看不上你。”   “要不是看在你爸面子上,我真的不想来找你。”   谢敏看了眼不远处的卷耳,冷笑,“你也配和别人在一起?”   “你和你妈一样,这种心理有问题的人,就别随便祸害别人了。”   裴津渡神色一僵。   谢敏冷笑,说完这些转身就走。   裴津渡神色阴沉。   ……   回去的路上是卷耳开车,裴津渡一路无话。   “你后妈?”卷耳淡淡开口。   “嗯。”裴津渡大方承认。   他眼里有些什么东西,卷耳看不清。   “我爸病了。”   裴津渡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专克他们的。”   卷耳呼吸轻了轻。   “我有个妹妹,因为我,车祸死了。”他声音有些哑,“你说,我是不是就活该什么都没有。”   “明天去看看你爸。”卷耳放低了声音,“别想那么多,嗯?”   他不说话,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卷耳打着方向盘拐入另一条路。   裴津渡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呼吸沉沉。   跨年夜的商铺关门晚,但赵姐放假回家,所以婚纱店里灯关着。   卷耳松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她绕道副驾驶那边,给裴津渡打开车门,笑着说,“下来,店里有酒,陪你喝点?”   裴津渡顿了顿,点头。   他下车,卷耳伸手拉着他胳膊开门上楼。   裴津渡看着胳膊上白生生的手,眼睛动了动。   屋子里黑漆漆的,卷耳开了灯,两个人走上三楼。   “你喝什么?”   裴津渡说了句随便。   卷耳在柜子里找了红酒,指了指桌子,“过来坐啊。”   裴津渡低头,走过来坐下。   他看着可怜巴巴的。   卷耳坐在他对面,给两个杯子倒了酒,“尝尝,我爸的独家珍藏,我抢来的,还没喝过。”   裴津渡看着里面的红色液体,突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卷耳一愣。   怪不得吃饭的时候,他问她一会去哪儿。   他情绪不怎么好,显然没什么庆祝的意思,说完这句只是闷闷地喝酒。   但卷耳想,生日,总要有点仪式感。   她站起身往外走,裴津渡视线跟着她,“你找什么?”   二楼储物间里,卷耳翻了半天,拿着找到的东西上楼。   “找到了。”   “条件有限,我又不会做蛋糕。”她笑了笑,在门口摸了摸,“啪——”的一声把灯关了。   黑暗里的“咔嚓——”一声,卷耳按亮找来的打火机,暖黄色的光照亮一小片区域。   看着裴津渡疑惑的眼神,卷耳按着火机凑近他,“许个生日愿望吧,裴津渡。”   那火光有些热,她递的太近,差点烧到他的头发。   裴津渡怔了片刻,突然低低笑了。   “赶紧的,按久了烫手。”卷耳笑着催他。   裴津渡看了她半晌,竟然真的闭眼许了个愿望。   半顷,他睁眼,看着她的神色软和下来。   “许好了?”卷耳歪头。   “嗯。”   她把火机凑近他,“那吹蜡烛吧。”   “……”   裴津渡扯了扯嘴角,张口吹灭那束火苗。   “好烫。”卷耳赶紧松手,黑暗里她摸索着开了灯,又握着酒杯跟他碰了碰,“生日快乐,裴津渡。”   他无言半晌,低低说了声‘谢谢’。   她在努力哄他开心。   那酒度数不高,一瓶很快见底。   “卷耳。”   “嗯?”   裴津渡抬眸,声音有些低,“明天,你陪我去,行吗?”   她一怔,莞尔,“好啊。”   “我陪你去,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嗤。”裴津渡笑了笑,仰着头,手臂盖住眼睛。   卷耳起身往外走,椅子上的人突然起来拉住她,“你去哪?”   她一顿,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去洗。”   裴津渡不说话。   她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洗了。”卷耳放下杯子,语气笑着,“陪你在这呆着。”   裴津渡抬头,看了眼她被酒氤氲的莹润的眼睛。   他试探的,俯身抱住她。   她没躲开。   裴津渡动作收紧。   “我爸的病,应该很严重。”   不然谢敏不会来找他。   “嗯。”卷耳在他怀里,手在他背后拍了拍。   “我……”裴津渡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你别怕。”卷耳退开身,伸手摩挲他有些胡茬的下巴,软着声音说,“有我在呢,裴津渡。”   有我在呢。   我陪着你。   裴津渡看了她半晌,又俯身抱紧她。   “我很穷,没钱。”   “没事儿,我有钱。”卷耳语气大方。   裴津渡把脸埋在她颈窝,“那你跟我在一块儿图什么?”   卷耳笑了笑,手从他的背往下滑,像是带起一阵劈里啪啦的电流,最后停在他腰上,“渡哥臀翘腿长的,我赚了啊。”   ……   裴津渡沉默半晌,咬着牙笑,哑声说,“你他妈是不是女人。”   “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吗?”   “……”   裴津渡不动,就这么抱了半天。   “我脚要酸了。”卷耳拍了拍他,“你先放开。”   他一僵,“你要回家了?”   声音委屈死了。   卷耳微笑,有点无奈,“我不走。”   “真的?”   “嗯,今天在这陪你。”   ……   两个人洗漱好,卷耳把之前的被子找出来铺到床上,指了指靠墙那边,“你睡里面。”   她素颜,吹弹可破的皮肤嫩生生的,裴津看了眼,抱着自己的枕头睡在里面。   卷耳拍了拍被子,在外面躺下。   她膝盖上抱着笔记本,正在游戏里做着日常。   玉风私聊她,“今天狗太白怎么没上线打单子。”   卷耳回他,“跨年,你怎么这种日子也满脑子单子。”   玉风满头问号,“不是,他整天打单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我看脸下菜。”   “……”   “狗太白家里是做建筑生意的对吧。”   卷耳,“是啊。”   “让他好好混,马上就可以救济兄弟我了。”   “……”   跟她废话几句,卷耳做完日常关了灯躺下。   黑暗里,卷耳眨了眨眼,接着窗外朦胧的光,她对上裴津渡的视线,“晚安。”   裴津渡压着声,“晚安。”   此刻早就过了十二点,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卷耳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有了睡意。   裴津渡偏头,看了眼快睡着的那人。   他试探着,往卷耳的方向移了移。   她没动。   裴津渡干脆靠近她,在背后把她圈进怀里。   他眼里有痴迷,有眷恋。   “怎么还不睡?”卷耳开口,声音难得温柔。   “睡不着。”   她睁眼,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怎么了?”   她没躲开自己的怀抱。   裴津渡压着心底的甜,低头蹭了蹭她,闷着声,哑哑的说,“好喜欢你。”   ……   “裴津渡。”卷耳抬手,抓了抓他的头发,笑了,“渡哥最牛逼了,这么奶,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着。”他得寸进尺,扣着她腰的手更紧。   “我要断了。”卷耳拍了拍他。   黑暗里,她看不到他有些执拗的目光。   “断了我给你接上。”   “……”   卷耳想了想那个画面,打了个寒颤。   “有病。”她笑骂了一句。 第45章 裴津渡(7)   裴建国的心脏不好,这次手术换了个心脏瓣膜,人现在还躺在医院。   这样的病,自然不能再劳累。   裴津渡带着卷耳进了病房,谢敏看了两人一眼,在卷耳身上停了片刻,若无其事的推门出去。   “你来了。”裴建国睁开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身边的青年。   他抬了抬手,裴津渡看了半晌,伸手握住。   裴建国像是没看到裴津渡身边的卷耳。   卷耳看了眼老人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   走廊座椅上的人抬起头。   “怎么出来了。”谢敏淡淡道。   卷耳牵起个笑,过去坐在她旁边,“您不是有话对我说吗?”   谢敏顿了顿,“你倒是聪明。”   卷耳不置可否。   “你知道裴津渡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谢敏开门见山。   卷耳抬眸,“什么意思。”   医院走廊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天花板上的冷光灯打下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冷白。   “是自杀。”谢敏淡淡道:“开着车,冲到海里去了。”   卷耳眼睛闪了闪。   裴津渡从来没说过这些。   “对了,她有精神病的。”谢敏脸上的笑容明灭,语调轻轻,“她一直吃药控制,可那时候,她怀着孕。”   “你说,这样的人生下的孩子,会是正常人吗?”谢敏笑容温柔却有些诡异,看着让人发寒。   “所以呢?”卷耳莞尔。   吓谁呢在这。   谢敏仔细地在卷耳脸上寻找她期待的厌恶和惧怕。   可是没有。   卷耳正视她的眼睛,那目光不容谢敏躲闪,“您看不得裴津渡好,说这些,是想让我自己吓自己离开他?”   谢敏眼神沉沉,“你不觉得可怕吗?这样的人,他心里想些什么,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卷耳笑容温和,“他心里想着我啊。”   “谢阿姨。”她微笑说,“您走不出来失去女儿的痛苦,我可以理解。但你为此就想让裴津渡同样不幸福,对不起,我不能理解。”   看着她脸上僵硬的笑容,卷耳继续道:“您把女儿的不幸都栽到裴津渡身上,您可真是干干净净,一点错都没有呢。”   “我有什么错?”她声音突然尖利,眼睛瞪着卷耳,眼底有惶然。   “您说呢?”卷耳淡淡开口。   裴佳出了意外,最难过的一定是谢敏,最自责的自然也是她。   是她没有照顾好女儿,才让裴佳出了意外。   可谢敏却不肯承认这些。   她固执的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裴津渡身上,好像这样,她自己身上的罪孽才会轻一些。   谢敏眼睛通红,不肯说话。   这么多年,没人会跟她捅破这层窗户纸,裴建国没有,裴津渡更不会。   谢敏恼羞成怒,“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卷耳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   从医院出来,裴津渡一直默不作声。   他们家算是家大业大,如今裴建国出了事,裴津渡就不能继续在外面呆着,自然要回去帮忙的。   “你爸让你回公司?”   “嗯。”   元旦代表新的一年,但这几年的城市越来越没有年味,除了偶尔商场门口摆了几个新年打折的牌子,其他地方一片平淡。   看着卷耳往店里开,裴津渡说,“去公司。”   卷耳一顿,嗯了一声。   裴家是做建筑生意的,公司在市中心的写字楼,车流拥堵,她速度不快。   “你爸交代你什么了。”卷耳淡淡开口,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   “都是公司的事。”裴津渡按了按额际,头又开始疼。   他心底又开始升起燥意,说不出口,咽不下去,只能尽量不在卷耳面前表现出来。   卷耳牵起个笑,不说话。   车子停在公司门口,卷耳没下车,火都没熄,踩着油门直接从刚下车的裴津渡面前开过去。   裴津渡抿唇。   她应该是听到了。   他爸让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游戏活动都停了,专心搞家里的事业。   对卷耳的评价,不过是一句,‘只会打游戏的女人’。   裴津渡在路边看了会儿已经消失的车子,他身后,裴建国的助理走过来,一口一个‘裴总’地叫着。   他收回视线,神色冷峻,往公司里走。   ……   这段时间裴津渡很少再上游戏,玉风如愿来到裴氏,裴津渡对此没说什么。   霸总并不是一天闲的要死,没事聚餐泡吧,裴津渡一天忙的脚不沾地,只有晚上下了班才回到卷耳店里。   裴建国倒下来,裴家的股票一跌再跌,他忙个不停。   晚上九点钟的写字楼灯光熄灭,只有一盏亮着。   裴津渡收了手里的文件,出门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他注意到一盏还没灭的灯。   裴津渡走过去,敲了敲桌子,“怎么不下班?”   米颜吓了一跳,她抬头,有些拘谨地说,“还有……还有工作没做完。”   裴津渡点点头,他不语,把那杯咖啡放在米颜桌上,“早点下班。”   “好……好的裴总。”   米颜点点头。   她今年刚毕业,努力了很久才进了裴氏,虽然现在裴氏出了点状况,可米颜并不在乎。   她虽不算千里马,却依然感激裴氏这个伯乐。   自己的力量虽然渺小,但依旧想陪公司一起度过难关。   裴津渡离开,米颜的手机屏幕就亮了亮。   玉风问她,“晚上一起吃饭吗?”   米颜脸色红了红,握着手机,轻轻咬唇,笑得温柔。   ……   裴津渡回到店里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了。   他上楼,屋子里漆黑一片,但房间的白色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   裴津渡开门,里面的人抬头,摘了耳机,“今天怎么这么晚。”   “加班养你。”   “拉倒吧。”卷耳下床给他倒了杯水,似笑非笑,“裴总年轻有为,来说说,有多少姑娘往你身上扑了?”   他接过水杯却不喝,捏着卷耳手腕往自己身上拽,舌尖抵着牙根,低头看她,“你是不是一天太闲了,精力旺盛在这作我。”   卷耳眯了眯眼,“我说的不对?”   他回了裴氏,也不知道有没有碰到米颜。   裴津渡放下水杯,弯腰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你说什么都对。”   “男人在床上的话不能信。”卷耳笑着踹了他一脚,“去洗澡。”   ……   等他洗完出来,卷耳说,“裴总太忙,你号上的本我都打了。”   “嗯。”   “1v1比赛,你还去吗?”   裴津渡顿了顿。   打游戏的妹子对操作好的男生都会有一种崇拜,裴津渡觉得卷耳对自己也有这种情节。   天刀对她而言是情怀,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那天才会因为裴建国的话生气。   1v1这种比赛,她一定会去看。   “我去。”裴津渡擦了擦滴水的头发。   卷耳,“你有时间?”   他躺在卷耳腿上,发丝冰的她一缩,裴津渡笑了笑,“老板娘希望我去,我不敢不去。”   卷耳勾着眼睛,低头凑近他,“渡哥,你沐浴露用的谁的?”   裴津渡一顿,抬手闻了闻,“你的?”   他倒是没注意。   “怪不得闻起来这么香。”   她说这话的表情像个女流氓。   裴津渡看了她半晌,眼睛里黑漆漆的,“你给我正常点。”   她会听么。   她当然不会。   卷耳肆无忌惮,手从他T恤下伸进去,拍了拍他身前腹肌,“摸起来也挺滑的。”   她不刻意的时候尚且撩人,何况此刻。   裴津渡坐起身,眼神越来越危险,像是要吃了她。   她会怕么。   她不会。   卷耳凑到他耳廓,声音娇媚,接着说完,“不知道上起来什么样。”   她说完就退开身,却被裴津渡一把拽过来压到身下。   他声音沙哑,磨砺感如有实质,掐着她的腰,低声说,“你勾我的。”   说话时,炽热呼吸洒在她身上。   “哪有啊裴总。”卷耳一张脸上全是惑人的颜色,眼睛里像是有个勾子拴着他。   裴津渡忍不住,低头吻在她纤细的锁骨上。   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想这么干。   她两只手放在他头顶,压着嗓音,用气声说,“我第一次去医院就发现你盯着我脖子看,裴总,你当时想什么呢?”   他声音完全哑了,闻言动作用了点儿力。   卷耳一激,指甲在他背上留下一个月牙印子,咬着唇忍下去呼之欲出的声音。   “就在想这个。”他握着她的腰,沉沉看着她,低哑的笑。   ……   年关一过,3月份是1v1的剑荡。   地址在s市。   1v1比赛的前一天,裴建国的病情出现异常,裴津渡自然不可能再去比赛。   虽然卷耳有些失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裴津渡去医院看了一次,裴建国昏迷着,谢敏看到卷耳,目光闪了闪。   上次的谈话无疾而终,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卷耳倒是无所谓。   ……   她买了第二天去s市的机票,回到店里收拾了一下明天打算穿的衣服,然后趴在床上给裴津渡打电话,“今天不回来了?”   “嗯,我爸情况不稳定。”   卷耳说过去陪他,被裴津渡拒绝了。   他站在医院门口,听她在另一头说,“那我明天早上的飞机,后天就回来,好不好?”   卷耳不是打手,她这次去就是看一场线下的打算。   “好。”裴津渡低声说,“注意安全。”   “嗯。”   挂了电话,四下嘈杂声又开始闯进他的脑子,像是一双双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神经。   裴津渡手里的诊断报告被他捏变了形。   躁郁症。   情感性精神病。   …… 第46章 裴津渡(8)   s市,下午三点整。   南方的风和水都温柔,北方还在凌冽刮着风的时候,这里已是柳叶抽枝,春意盎然的模样。   卷耳今天难得把卷发绑起来,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口红是温暖的橘色,整个人看着温柔又清爽。   三月的s市比北方暖很多,她只穿了件燕麦色的呢子衣,在比赛厅里还有些热。   台上的女解说正在介绍比赛情况。   从s1之后,天香再也没有夺冠过,现场的八位选手里只有一个天香。   女解说笑着道:“我本人作为一个天香选手,每个赛季看着其他门派进入决赛,我心里都非常羡慕。”   她身边坐着的是圈内知名打手,闻言也说,“可不是,每年都是猛男大乱斗。”   天刀所有职业里,只有天香一个门派没有男性职业。   可不就是猛男大乱斗么。   台下哄笑一堂。   卷耳也牵起个明媚的笑。   天刀不算多么出名的网游,但这场比赛在圈子内规模不小,来现场看比赛的人很多。   许多人在拍屏幕内的比赛进度,等着在贴吧直播赛程。   有人镜头扫到卷耳,微微一怔。   这姑娘长相太过魅惑,但燕麦色的大衣穿在她身上,加上脑后的马尾,整个人又矛盾的温柔。   她抬头望着抬上,给身边的人留下一个干净的侧脸。   拍照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个小时,比赛结束。   冠军又是个太白。   卷耳撇了撇嘴。   “让我们恭喜太白再一次夺得S7赛季冠军!”女解说笑着道。   台上的太白选手激动地站起来,他对着台下的观众咧了个大大的笑,视线无意和卷耳对上。   卷耳挑挑眉,对着他竖起个大拇指。   两个人并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这一刻,他们一个是冠军,一个是看客,并且同样热爱这一款游戏。   虽然是陌生人,可这一刻,他们是同样的开心。   冠军也抬手给卷耳回了一个大拇指。   卷耳笑了。   她身边举着相机的人立刻拍下这和谐的一幕。   原来是陪小哥哥来的啊。   ……   裴津渡从医院回公司后,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他按着额际,闭眼缓了缓。   这个病的其中一个表现就是间接性的头痛。   那种感觉让人生理性的烦躁,耳边仿佛有风在尖啸,神经像是一团裹着针尖的疙瘩,在脑子里胡乱的蹿。   裴津渡撑着头,切了手机界面,看了看今天比赛的帖子。   首页第一条就是【冠军和他的漂亮小姐姐。】   镇楼是一张线下观赛门票。   裴津渡下意识的点进去,然后僵住了。   除了拍婚纱,这是她第一次穿浅色。   也是第一次扎马尾。   可不是为了他。   帖子配图是两张高清照片,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卷耳举着大拇指,对着台上的人露出温和的笑。   台上的人也笑。   他们都很开心。   裴津渡红着眼睛,沉沉呼吸,他关了帖子,死死捏着手机,没让自己把它掼出去。   ……   比赛结束,卷耳回酒店洗了个澡,她擦着头发把手机充上电,想着开机了给裴津渡打个电话。   她还想旁敲侧击问一问,按时间看,这个时候玉风和米颜应该已经在一起了。   但上午刚坐过飞机,下午晚上又一直没休息,她等了会儿,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直接睡了过去。   卷耳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   她刚刚睡着,灯还开着,卷耳眯着眼睛起身,拿着手机看了眼时间。   才刚到晚上十一点。   手机界面还有一大堆的裴津渡未接电话,最近的是五分钟前。   门口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卷耳拿着电话给裴津渡回拨,一边往玄关处走。   这么晚会是谁。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外面突然响起了电话声。   卷耳步子一顿。   她看了眼被接通的手机,里面传来男人几近崩溃的声音,“你他妈到底在做什么?!”   这声音也响在门外。   卷耳一怔,走过去抬手开了门。   室内灯光一瞬间倾泻出去,门外的人抬头,目光恶狠狠的看着她。   裴津渡眼底通红,大步进门把卷耳压在墙上,她还没来得及说句话,铺天盖地的吻袭来。   他浑身都在抖,动作一点不温柔,几乎是在咬她。   卷耳皱眉,用力推开他,“裴津渡?”   她抬手擦了擦唇角,鲜红。   “你有病?”   “我他妈就是有病!”他两手死死捏着她的肩膀,“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他妈才是有病!”   他话语快又急,可凶恶的声线里却隐隐带着哭腔。   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裴津渡只是嫉妒,可卷耳一直不接电话,他在脑子里想出了无数种可能。   他差点就要报警。   卷耳反应过来,明白了他这样的原因。   这人风尘仆仆赶过来,将近一天没有休息,只是担心她。   “对不起。”她软下声音,很乖的抬手抱住他颤抖的身体,缓缓顺着他的背,有些愧疚,“手机没电关机了,不是故意不理你。”   “我的错,不生气了,好不好?”   人在情绪过激之后头脑会不由自主的发晕,裴津渡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头埋在她颈窝,咬牙切齿颤抖着说,“老子迟早死在你手里。”   ……   “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好不好?”   患得患失的人哪会听得进去这些。   他只想肯定,这个人是他的。   完完全全属于他。   裴津渡拉着她往床边走,卷耳磕磕绊绊的被他扑倒在床上。   ……   ……   汗湿满身,三月的天气里她却脸色潮红,浑身发酸,目光湿润轻颤着。   裴津渡洗了澡回来,在被子里把她抱紧。   “你公司没事?”她手放在裴津渡头上,缓缓给他按摩着。   她脖子上都是印子,裴津渡看了两眼,最后闭上眼睛。   “没事。”他声音嘶哑,额头抵着她的,轻轻开口。   知道他还没缓过来,卷耳也不再说其他,只是一遍遍的吻他。   温柔的,不带任何情欲的。   吻落在他额上,眉间,唇角。   他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贪婪这样的安慰。   裴津渡想,他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女人了。   不然他会疯。   他真的会疯。   ……   裴津渡的的状态明显不对,卷耳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她想到裴津渡出车祸时,医生跟她说过的话。   裴津渡那个时候自杀,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蓄谋已久,除了裴津渡自己,没人知晓。   卷耳能感觉到,裴津渡心理上或多或少有些问题。只是他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开心的,仿佛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可一旦触及到那条看不见的线,他就会变的焦躁,抑郁。   “裴津渡。”她开口,呼吸轻轻,“你今天,很难受么?”   灯光有些刺眼,卷耳把灯关了,只留床头一盏。   半晌,他‘嗯’了一声。   卷耳想了想,突然说,“我一直觉得,人活着都要有个精神依赖,如果没有这个依赖,不管他做什么事情,都觉得身后空荡荡,没有退路。”   两个人离得很近,呼吸轻轻缠在一起。   她神色温柔,裴津渡闻言不语,只是垂着的眼皮颤了颤。   她继续道:“一旦有了这个依赖,人会像是个无所畏惧的小孩子,敢拼,敢闯,敢面对一切磨难。”   “小时候这样的依赖是爸爸妈妈,可长大了,我发现有点不一样。”   他睁开眼睛,瞳仁清亮,干净里掺杂着疑惑,看的她心颤。   “今天看比赛的时候我有些累,我想靠着歇歇,可身边没人,我只能靠着僵硬的椅子坐着,那感觉很难受。”   “那个时候我想,如果裴津渡在就好了。”   他怔怔不语。   “S市这边的花早早开了一路,是和L市完全不一样的风景,漂亮极了。我看到的时候想,如果裴津渡在就好了。”   “看完比赛手机没电,我饿得不行,可身上又没现金,只能饿着肚子回酒店,那时候我想,裴津渡在就好了。”   “其实这些都是很小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处理好,我只是,控制不住的想你。”   卷耳摸了摸他的脸,说,“你明白么,我在依赖你,所以无时无刻都在想你。”   “同样的,我也希望你可以依赖我,我希望自己不是令你患得患失的存在,而你是前行的光,很暖的那种光。”   裴津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在这段感情里,他一直都不相信卷耳对自己的态度。   她那么好,自己何德何能呢。   裴津渡从未想过这些话会从卷耳的嘴里说出来。   可归根究底,她也是个心地柔软的姑娘。   “裴津渡,给我个机会,相信我,行么?”   彼此相信,彼此依赖。   行么。   她笑意柔软,包容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男人凑过去,唇在她脖颈上蹭了蹭,哑着嗓子,轻声说,‘好’。   两个人买了第二天回L市的机票,裴津渡回公司,卷耳回家。   深林里的狐狸精沾了烟火,傍晚的时候,卷耳在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找食材。   她划开手机,给裴津渡打电话。   “还在公司?”   “嗯。”裴津渡声音裹着笑,卷耳看不到的地方,他眉眼里都是温柔。   卷耳说,“晚上回家吃饭。”   “我做。”   裴津渡靠在椅子里,闻言问,“回家?”   不是店?   “嗯。”卷耳说,“我把地址发给你,对了,你顺便带瓶酱油回来。”   “……”   这对话太有烟火气,裴津渡顿了半晌,笑了。   “好。”   都说生活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高档餐厅出入那么多次,但这是裴津渡第一次去超市买酱油。   他打开卷耳发的定位,车子开到她家楼下,裴津渡扫了一圈,看到个便利店里。   熄火下车,裴津渡推门进去的时候带来一阵门外的风。   前台的店员抬起头,看着一身高定西装的男人在那一排酱油前蹲下身。   ……   霸总的日常有一些迷惑。   裴津渡眉头皱着,仔细的看着说明书,仔细辨别这些成分区别。   看不懂。   裴津渡拿出手机,拍下这一排的酱油给卷耳发过去,“要哪个?”   一分钟,裴津渡收到她回复的消息。   那张图片的左上角,被卷耳用红色的线圈出个圈。   “这个。”   裴津渡,“好的。”   ……   听到敲门声,卷耳擦了擦手过来给他开门,“裴总,我酱油呢?”   “……”裴津渡把手里的玻璃瓶递给她,“你在做什么。”   卷耳指了指桌上的东西,“煲了个汤。”   这是裴津渡第一次来卷耳家,他也没乱看,换了鞋跟着卷耳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尝尝。”卷耳站在他身边,舀了一勺汤,递给裴津渡。   她碎发贴在额头上,不施粉黛,围裙是饱和度很低的黄,乍一看勉强有了居家的意思。   裴津渡张口叼着那个勺子,把汤喝进嘴里。   卷耳期待的看着他。   裴津渡顿了顿,咽下那口汤,抬眼平静道:“有点淡。”   卷耳挑眉,自己低头尝了尝,顿住。   不是有点淡。   是根本没味道。   裴津渡目光带了点笑。   半晌,卷耳强咽下那口汤。   “渡哥。”她认真地看着裴津渡,“你听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吗?”   裴津渡玩味儿地笑,“什么。”   卷耳道:“往往最高端的食材,只需要采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   ……   裴津渡笑了,“你可以直接说你没放盐。”   “……”   那碗汤实在是咽不下去,裴津渡要喝完,卷耳抢着倒掉了。   “带你出去吃。”   两个人换鞋下楼,十指相扣,裴津渡目光闪了闪,收紧手中力度。   楼下便利店旁边就是家面馆,卷耳拉着裴津渡进门,“这家店在我小时候就开着了,我爸妈很喜欢这,经常带我来。”   他们像是这个城市里最平凡的一对情侣,踩着最后一缕夕阳,为着每日餐饭而忙碌。   正是饭点,店里的人很多,卷耳牵着裴津渡一桌桌找座位。   刚走几步,她脚步突然停下。   裴津渡疑惑,偏头看她,“怎么了?”   刘女士脸色震惊,但仔细看,还带了那么点欣喜。   卷耳抿抿唇,捏了捏裴津渡的手,让他看对面的刘女士,“裴津渡,叫阿姨。” 第47章 裴津渡(终章)   ……   出门不到半小时,裴津渡再次回到了卷耳家。   这次,光明正大。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刘女士看着裴津渡两眼放光。   “来来来,吃水果。”她脸上带着终于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的笑容,“小渡呀,阿姨还没问,你是怎么和我家卷卷认识的呀。”   裴津渡想了想,诚实道:“打游戏。”   “……”   刘女士想起自己之前总是吐槽卷耳打游戏,说玩这些没用,又不会蹦出来个男朋友。   此刻她觉得有些尴尬。   没有想到游戏真的会蹦出个男朋友?   “游戏好游戏好,这可是共同爱好啊哈哈。”刘女士笑得慈祥,劈里啪啦问了一堆。   “家是哪的?”   “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裴津渡的成长环境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亲切的长辈,他礼貌地一一答了,心底有些紧张,也有些暖融融的。   他能感觉到,眼前的长辈对自己的善意。   卷耳看了眼裴津渡,好笑道:“妈,你别问这么多,显得我嫁不出去一样。”   刘女士不理卷耳,接着跟裴津渡道:“你别看我们家卷卷爱玩了些,但她其他方面也是很优秀的,对了对了,她厨艺很好的!”   裴津渡想了想那碗没放盐的排骨汤,笑了。   “是,她厨艺很好。”   第二天裴津渡去公司的时候,卷耳一个人来到医院。   裴建国见到她,皱了皱眉。   “你有事?”   “来看看您。”卷耳微笑,把带来的礼物放到床头,而后规矩的站着。   “你应该知道,我不欢迎你。”裴建国淡淡道。   “我知道。”她脾气很好,笑着说,“但我想让您听我说几句话。”   她礼貌,却不卑怯。   “你想说什么?”裴建国抬眼,带着上位者的高姿态。   “您知道裴津渡的生日吗?”   裴建国皱眉。   “您知道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吗?”   卷耳定定看着他,“他出了车祸。”   “或者说,他想自杀。”   卷耳说完,裴建国豁然抬起头。   他神色震惊,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往事。   “您的家庭教育我不了解,也不做评价。”   “您不够爱他,但不能阻止别人爱他。”   老人浑浊的眼睛沉沉看着她,却依旧默不作声。   半晌,卷耳打破沉默,“抱歉,今天打扰您了。”她礼貌笑了笑,“有空欢迎您和谢阿姨来店里做客。”   说完,卷耳不再看裴建国的脸色,转身出门。   那张诊断书她看到了。   就是看到了,才觉得心疼。   卷耳没回店里,她开着车到了裴津渡公司。   写字楼高耸入云,带着高处不胜寒的戾气和冰冷。她也不进去,就在公司门口停着,拿着手机给裴津渡打电话。   “怎么了?”裴津渡放下手里的资料。   “下午有空吗?”卷耳调小了电台的声音,笑着问他。   裴津渡扫了眼日程表,“没空,但是你有需要,我随叫随到。”   懂事的很。   卷耳笑了,“那行啊,我在你公司楼下呢,你下来吧。”   他干脆道:“好。”   十分钟,裴津渡拉开车门坐进来,“你怎么过来了?”   “带你去医院。”她语气淡淡。   裴津渡唇边笑意一瞬间僵硬。   “你知道了?”   “嗯。”   “害怕?”裴津渡转头看她,目光漆漆。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你见我怕过什么吗?”   裴津渡抿唇。   卷耳开口,“怕的人是你。”   “你只是生病了。”她驶入车道,不怎么在意地说,“有病就治呗。”   她说,有病就治呗。   跟卷耳在一起,再严肃的事情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   裴津渡脸色好了些。   全方位的心理疏导效果因人而异,裴津渡效果不好不坏,有时候他会焦急,可卷耳却不在意。   她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平淡,仿佛他只是感冒发烧的照顾着他,可该有的关心甜蜜却一点都不少。   卷耳带着裴津渡回医院复查,她开着车,笑着说,“这半年我们跑了多少趟医院了?”   裴津渡默默无声。   小孩子自己摔倒,如果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他们会若无其事的爬起来,并不会哭。   可若是有人在身边,哄着安慰着,他们反而会哭的很大声。   裴津渡现在就像这样。   这么多年的心理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他自己也扛过来了,可如今有个人在他身边陪着,人反倒矫情起来。   卷耳想到什么,说,“你会画画吗?”   他转头,“不会。”   “那我教你吧。”卷耳笑得柔软,“你可以学一学,然后,设计套婚纱出来。”   裴津渡愣了半晌,霍然盯紧她,哑着声说,“你什么意思?”   红灯结束,车子重新启动,她唇边笑意却还在,“字面意思啊。”   他不依不饶,“设计出来,谁穿?”   “我穿。”她说,“只有我穿。”   过了会儿,裴津渡看着前方缓慢动起来的车流,眼底有些红的笑了。   ……   用药控制的情绪时常会出现反复,可平日疯疯火火的姑娘此刻却出奇的耐心,裴津渡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这一年谢敏的态度不温不火,卷耳和裴津渡两人平时也不怎么去裴家,卷耳爸妈那边三天两头的催小夫妻回去,裴津渡自然求之不得。   停药一年后,卷耳才开始备孕。   ……   手术室门口,裴津渡靠墙站着,头上脖子上全是冷汗。   卷耳还没出来。   刘女士本来也是担心的,但看着裴津渡一副快要疯的样子,她倒是有点欣慰。   她女儿还算没找错人。   “坐着等等吧,没什么事的。”   裴津渡不听。   裴建国和谢敏也坐在一旁,尽管脸上一片平淡,但也能看出来眼里淡淡的焦急。   裴津渡对着刘女士扯了一个僵硬的笑,但看着比哭还难看。   一边的玉风和米颜神色也同样紧张。   玉风想,以后不如不让米颜生孩子,这太吓人了。   他划开手机想分散一下注意力里,然后就看到了群里的消息。   玉风皱眉,推了推裴津渡,“你看帮派群。”   裴津渡,“怎么了?”   这个时候哪有什么心情看消息。   “他们在聊你和卷卷呢,去看看。”   裴津渡冷着脸翻开群聊。   【你们听说了么,那个太白大弟子月迷其实根本没钱,是那个鸡蛋卷卷的奶妈在包,养他。】   【我也听说了,我记得月迷现在的号就是卷卷在充钱。】   【哪止充钱啊,卷卷像个免费代练,每天还给月迷做日常打副本,什么都不落下。】   【我也想被富婆养,想知道月迷使了什么手段抱上大腿的。】   ……   裴津渡看的额上青筋一跳。   隔着一条网线,之前高高在上的‘大佬’被拉下神坛,大家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都要争先恐后的踩上一脚。   甚至有人直接艾特裴津渡,“在吗?舔狗哥哥,能说说是怎么抱大腿的吗?”   【月迷津渡:因为老子长得好。】   裴津渡突然回复,把问问题的人吓了一跳。   ……   可他这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太让人想入非非。   玉风在群里道:“什么都没看见瞎说什么啊?”   有人不服气,“你看见了?”   玉风气的一笑,手里劈里啪啦的发消息,“我看见了啊,人家两个都结婚了,卷卷正在产房里生孩子呢,你这么关心人家不如过来掏个份子钱?”   ????   群里一水的卧槽。   裴一小朋友成长之路有一些略微的坎坷。   他妈妈最爱做的事就是打游戏和打他爸爸。   他爸呢,眼里除了他老婆,并没有别人。   裴津渡下班的时候就看到他儿子一个人趴在客厅玩积木。   他走过去,蹲下身,“妈妈呢。”   裴一淡淡瞟了他爸一眼,“我和妈妈吵架了。”   他手里还抱着个空奶瓶,可这冷着的脸简直和裴津渡如出一辙。   “……”裴津好笑,“为什么吵架?”   “妈妈在打游戏,我不小心按到了电源。”   裴津渡眉心一跳,“那妈妈打你了吗?”   到底是亲生的,卷耳当然没打他。   “妈妈把我奶粉扬了。”裴一举起手里的奶瓶,一脸的自闭,“爸爸,你会赔我的,对吗?”   小孩子黑瞳仁闪着湿漉漉的光,认真的跟裴津渡讨价还价。   裴津渡点点头,“奶粉我替妈妈赔给你。”   裴一小朋友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但这件事是你错了。”裴津渡跟他讲道理,“妈妈打游戏的时候,谁都不可以打扰她。”   “记住了吗?”   裴一看了眼没出息的爸爸,勉强点头。   “裴津渡?”房间里的卷耳听到客厅的声音,喊他,“过来,帮我打一把论剑。”   裴津渡应了一声,他起身刚走两步,又回头跟裴一道:“我们在打游戏,你不可以进来,听到了么?”   小孩子似懂非懂点头。   ……   “你慢死了。”听到开门声,卷耳头也不回,对着屏幕抬抬下巴,“打不过对面太白,你来一把?”   裴津渡解了领带,看了眼她屏幕,笑了,“求我。”   “求你。”卷耳丝毫不知道骨气两个字怎么写。   他迈开长腿走过去,卷耳给他让开位置,自己绕到他身后。   屏幕里对面的血条蹭蹭掉,卷耳在他身后,两条手臂圈着他脖子,躬身亲亲他耳朵。   “你天香玩的这么好,帮哪个妹子打单子了?”   她说这话,呼吸从耳廓一路烧到神经,偏偏这人手也不老实,摸摸这摸摸那。   “......”   裴津渡吸了口气,强忍着打完这把,立刻转身把她横抱起来扔到床上。   电脑椅在原地转了个圈,颤悠悠的停下。   白纱窗帘外,是挡也挡不住的暖阳。   “大白天你耍流氓??”   “你不就是这意思吗?”裴津渡笑里欲气满满。   “是。“卷耳看着他,一本正经开腔,“我就馋你身子。”   “……”   卷耳看着他解衬衫扣子的手,媚眼如丝,“我帮你啊?”   “渡哥?渡——”   “你闭嘴!”   ……   裴津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外面的天黑下来,他们的新家附近环境很安静,黑暗的房间里,仿佛有一只吞噬情绪的巨兽。   裴津渡隐隐地,又开始头疼。   他张口,却觉得呼吸困难,什么都说不出。   他挣扎许久,猛然睁眼。   是一场梦。   他看着天花板,轻轻吸了口气。   四下寂静无声,外面早已是黑夜。   后知后觉,裴津渡明白为什么自己喘不过气了。   卷耳的头枕在他胸前,腿压在他身上,像一只八爪鱼缠着他。   裴津渡愣了片刻,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   “嗯……”卷耳在他身上蹭了蹭,声音里睡意满满,“做噩梦了?”   “没事。”他哑着嗓子,揉了揉她的头,“继续睡吧。”   卷耳从他身上下来,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嘀嘀咕咕了几句,再次睡着。   黑暗里,裴津渡看着她的睡颜,目光热烈到近乎虔诚。   半晌,他凑过去,吻落在她额上。   ……   我曾在夜里崩溃恸哭。   我曾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纷纷对我张开獠牙,我惧怕,憎恶,甚至期待死亡。   可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看,那有一枝花。   那花枝鲜艳夺目,在我的废墟里显得耀眼又珍贵。   我想,她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奇惨系列第五集结束~   让我来碎碎念一下下。   这个故事的部分情节是有原型的,想和大家分享其中一个甜甜的真事儿。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玩过天刀剑三这类的网游,在游戏里认识并且在一起两个人叫做情缘。(别的游戏我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这两款游戏。)   之前我在的帮派里,一个军爷和天香成了情缘。   他们见面、毕业、工作、结婚,简直是奔现教科书式的恋爱。   有一天我们在群里聊天聊到他们,就@了那个军爷,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没有回我们,过了小半个下午,他来了一句,‘对不起啊没看到消息,刚才我老婆在生孩子。’   当时群里就炸了哈哈哈,单身狗遭到一万点暴击!   两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很久不玩游戏了,帮派群里偶尔聊一聊天,得知他们有了第二个宝宝,是个妹妹,一家人现在很幸福很幸福。   不管是书里还是现实里,我永远羡慕这样甜到牙疼的爱情!   话题扯回来,下一个应该是个关于信仰的故事?(我个人理解)   男主是个太监,真太监的那种。 第六卷 卖水果小姑娘&真太监 第48章 奚鹤卿(1)   士农工商,商最末。   枯叶辗转,裹着九月的秋风在空中翻转,最后飘飘落了地。   秋雨一场后,缓了些夏末的燥热,空气里氲湿清透。   这几年衍朝和西洋做多了生意,‘士农工商’的壁垒上掉下点灰,只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到底不是这一时半会能打破的。   卷耳把摊子摆好,坐在摇椅上乘凉。   她身上的豆绿色上袄没有绣花,攒银马面裙撒在椅子上,像是朵初初绽放的芙蓉。   卷耳手里握着把团扇抵在额上,盖住一双瞳眸里的粼粼波光,芙蓉面上的琼鼻樱唇。   隔壁买瓷器的老板和儿子正说着今天的八卦。   “这年头,太监都能成亲了?”   “诶哟!那可不是普通的太监,控卫司司主,陛下面前的红人,谁敢瞧不起?”   他对面的老爹啐了一口,“呸!阉人罢了,人都算不上!”   那儿子忙不迭的放下手里的瓷器去捂住他爹的嘴,急道:“您可少说两句吧!”他眼珠四下转了转,小声道:“那奚司主可是我们能议论的人?!”   控卫司掌诏狱、参政要、拥私军,司主奚鹤卿,是当之无愧‘权宦’。   天下刑狱先控卫司而后监查司,听闻司府大狱里,五花八门的刑具皆是奚鹤卿一人设计。   奚鹤卿手段之阴毒,非常人可想。   进了控卫司的人,没有几个是完完整整出来的。   奚鹤卿三个字,可止小儿夜啼。   因是宦官,那人面白无须,生的也阴柔,整日里穿着黑底绣蟒织金曳撒,是以民间有个称号,唤他‘秀面煞神’。   那老汉反应过来,脸色不好,但也不敢再说些不敬的话,只嘀嘀咕咕几句算罢。   卷耳咬干净最后一口苹果,拿着旁边的巾子净了手,转身回了店里。   今日是奚鹤卿大婚的日子,卷耳的铺子要供上一会晚宴用的水果。   水果这东西自然要最新鲜的,早了不行,晚了怕错过时间,她在外面看了一天的时间,估摸着如今正好。   这条街卖什么的都有,自然也有卖自己的。   卷耳花了二钱银子雇了两个长工,两人手脚还算利索,人也老实。   “劳烦二位把果子装好车,一会儿我们给卫司府送去。”   这几年来,西洋那边传过来了许多衍朝从前没有的东西,像是胡瓜、番薯、车厘子、西洋镜等。   衍朝近年来的风气愈加奢靡,像这些西洋来的玩意儿,除了皇宫,那些个高门贵府也丝毫不缺。   谁家若能把这些东西卖给权贵,那可是脸面有光,大大赚钱的买卖。   卷耳的铺子里,数车厘子卖得好。   水一捧着手里的果子,“姑娘,除了车厘子,可还要送别的东西?”   “是啊姑娘,您只吩咐了要这一种果子,其他的便不要了吗?”果二也奇道。   反正送了也没人吃,这婚也成的不开心,送多了还浪费。   卷耳心里嘀咕了几句,跟二人道:“不要别的了,你们俩装好了果子,我们这就走了。”   水一应声,“好嘞。”   ……   如今衍朝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太子暂代朝政,控卫,监查二司,与丞相沈振川辅政。   可太子能力欠缺,二司这几年的权利隐隐有盖过太子之势。   而监查司司主风贤、控卫司司主奚鹤卿,二人面上一片祥和,但暗里多少龃龉,无人知晓。   二人皆是手掌大权,若说最大的不同,便是控卫司多是宦官。   包括司主奚鹤卿。   近日来,监查司十二道奏折往上面呈,道道请奏将丞相长女沈素薇嫁予奚鹤卿,说是要给病榻上的老皇帝‘冲喜’。   首辅自然不同意,可他不同意没用。   因为太子同意了。   这么好的离间朝中三股势力的机会,上位者又怎么会放过。   ……   马车在司府后门停下,卷耳下了车,门口的府内小监看到她,眼睛闪了闪。   后门口停了许多马车,迎来送往,都是像卷耳一般往府上送东西的人,不过只有卷耳一个姑娘。   小监过来道:“姑娘还请随小奴进府。”   太监声音尖利,是以他们说话时都刻意压低,尽量不让自己的嗓音太过惹人厌烦。   卷耳视线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眼睛扑闪着,脆声问,“今日不是鸣银公公当值么。”   鸣铜笑的脸上像朵花,“鸣银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正在床上躺着呢,后门这块儿任务重,他来不了,管家便让奴才顶上。”   卷耳像是相信了,“原是这样,还请问公公如何称呼?”   “小的鸣铜。”   ……   门口好一番的热闹,走在内府阡陌上,隐约着能听清前院的丝竹声。   拐进垂花门,停在一间房面前,鸣铜指头指了指那小屋,声音七拐八拐,“姑娘在这小厅稍等片刻,我这便替姑娘取银钱来。”   水一兄弟两个抬着果子去了前院,这里只有卷耳一人。   “有劳。”卷耳看了眼鸣银掐成花的手,微微颔首。   她头上银流苏哗啦啦的响,仿若佩鸣声声。   鸣银把门带上,天际缓慢吞噬着斜阳,迷离光亮渗进屋子里,卷耳坐在椅子上,托腮想着剧情。   二司掌权,互为牵制,可终究占了太子的地儿,奚鹤卿这府里不知有多少监查司和东宫安插的细作。   丞相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娶的,这桩婚事是监查司一手促成,如今丞相恨毒了两位司主,上边的太子自然乐的看热闹。   原著里,沈素薇被监查司司主指给奚鹤卿,因为这件事,风贤和沈素薇这对男女主唧唧歪歪了几十章才解开心结。   而奚鹤卿作为男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然会娶了这个烫手山芋的女主。   一来二去,奚鹤卿自然按着剧本爱上沈素薇。   ……   等了半天也不见鸣铜回来,卷耳心里大概有了底。   她看了眼案桌上的茶水,眸光微动。   白嫩的指尖捏着茶碗,卷耳毫不犹豫地喝了一杯。   是新茶。   外面隐隐传来乐器歌鸣,拜过堂了,晚宴应是已经开始。   她得快一点。   卷耳把茶壶里剩下的茶水倒满桌上的四个茶碗,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   一炷香后,“砰——”的一声,她彻底趴在桌子上。   暗处,有人急匆匆走过来把卷耳拖到床上,换上衣服。   *   阉人成婚,大概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可这婚事是太子点头的,朝臣百般劝阻,也洗不干净草包太子的脑子。   “奚司主今日大喜。”风贤举起酒盏,笑得像是比奚鹤卿还开心,“来来来!大家敬奚司主一杯!”   四下恭贺声起,大红喜袍的人长眉上扬,嗓音低冷,“多谢。”   他喜服上绣着金蟒,金与红本是最热烈的颜色,但依旧盖不住他满身冷飒,奚鹤卿笑着,面皮嘴角牵起几分,眼神却漠然沁凉。   他太白了,蛰伏青筋若隐若现,皮肤恍若透光,照下去三分孤冷,三分暗潮。   “对了。”风贤的话像是往奚鹤卿心上扎,“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奚司主快去找你的新嫁娘,可别陪着我们一群男人了。”   男人,春宵。   一个阉人,有什么好春宵一刻的。   风贤眼里嘲意满满,就差笑出声了。   “风大人见笑。”   奚鹤卿目光漆漆,唇角勾起,长指点着黄花梨木桌,话语漫不经心,“听闻近日风大人被太子殿下调到驯兽处了,那里环境有些艰苦,您可要多加小心。”   风贤不笑了。   他会去那里,完全是奚鹤卿跟太子举荐的。   说是让他历练,不过是安抚奚鹤卿的手段罢了。   “多谢司公惦记了。”风贤眯着眼睛,冷声道:“在下还有事,就不在这陪司公热闹了,告辞。”   司公这名字难听,像是在提醒奚鹤卿,他只不过是个太监。   奚鹤卿目光慢慢冷下来。   朝堂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宦官当权,草包太子势弱,衍朝宛如摇摇欲坠的大厦,在风雨里维持着体面。   风贤撂下了话就往外走,台下坐着的风氏一党也不敢多留,小声告了辞,纷纷离席而去。   ……   奚鹤卿牵了个笑,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杯中清酒,狭长眼尾扫了台下一圈,偏头问,“沈姑娘呢?”   “搁新房候着司主呢。”鸣金看他不是要立马回去的意思,有眼力见儿的给他添酒。   那清液纯净,奚鹤卿抬手饮尽。   今日司府大婚,京城不知有多少人为这场婚礼忙碌。   也不知多少人在看他奚鹤卿的笑话。   他霍然起身,掷了那琉璃杯,酒液染湿了桌上绸缎。   奚鹤卿径直往新房走,鸣金见怪不怪的对着台下客人道:“司主累了,恐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不敢不敢。”台下的人把腰弯到极低,也不觉得巴结的人都走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司主事忙,我等就先告辞了,还请这位大人代为转告。”   鸣金捏着嗓子,笑了,“一定。”   ……   ……   秋夜没有蝉鸣,天上只挂着一轮孤清的月,奚鹤卿踩着银白月光往新房走。   他脚步在门口停下。   门内透出淡淡烛光,房内物什的影子打在窗格上,影绰鬼魅。   室内一片安静,奚鹤卿眯了眯眸子,嘴角挂着冷笑,一张脸上阴冷森然。   奚鹤卿吊着眼睛,抬脚踹开门,两扇门板撞到内墙,发出“咣当——”一声。   室内满目的红绸刺的他眼睛眨了眨,奚鹤卿走进去,看到床上盖着盖头的人。   她竟然是躺着的。   奚鹤卿几步走过去,伸手拎起来了那盖头,看到里面闭着眼睛的人。   那张脸上不施粉黛,眉毛弯弯,阖着的一双眼睛引人无限遐想,皮肤嫩生生的,宛若豆蔻梢头春日樱花。   她头上的花冠带的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时间来不及,随手带上去的。   她的手脚都被麻绳缚着。   奚鹤卿目光幽幽审视着她。   这人,显然不是沈素薇。   奚鹤卿伸手,苍白枯瘦的手拿出来她嘴里的棉布,又解开她手脚上绑着的麻绳。   他倒不觉得这些由他来做,有些纡尊降贵。   做完这一切,奚鹤卿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等着。   ……   不知多久,床上的人有了反应。   奚鹤卿掀起眼皮,侧头看床上的人。   那双澄澈瞳眸里先是震惊,再是了然,最后平静下来。   奚鹤卿讥笑不语,森然看着她。   他在等她解释。   卷耳看着坐在桌案那头的奚鹤卿,和他身边桌案上的果子。   她斟酌片刻,柔声开口。   “司主,吃点果子,降降火吧。” 第49章 奚鹤卿(2)   “……”   奚鹤卿抖了抖袖袍上的烛光,那双眼睛狭长上挑,鼻梁挺直如山脊,薄唇开合,吐出来的字眼却冰凉。   他眯眼审视卷耳,“你怎么在这?”   “看不出来么,被抓来的。”她摸了摸自己清淤的腕子。   奚鹤卿闻言睨她。   卷耳眼神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看到桌上的东西,眼睛微亮。   提裙下床,卷耳走到桌边抱起那盘车厘子,道:“尝尝?”   奚鹤卿眯了眯眼,抬手,拿捻了一颗饱满鲜红的果子放入口里。   牙齿碾过,甘甜的果肉纠缠在舌尖,一路甜到嗓子眼。   卷耳看他喜欢这果子,便把玻璃盏放在他手边,说,“可巧呢,我只是喝了口茶,睡了一觉,醒来就到这了。”   看奚鹤卿抬起眼皮瞧着自己,手却伸向那玻璃盏里的果子,卷耳眼睛弯了弯,“这世间万物变化,自有其缘分定理,想来我与司主便是缘分。”   “……”   狗屁不通的歪定理。   听她说完,奚鹤卿扔了手里捻着的果子,鲜红的果子落在他脚边,他抬脚,碾碎。   汁水在他脚底四溅,奚鹤卿声音有些不耐烦,讥笑道:“少跟我扯,以你的能耐,能轻易被抓去?”   他抬手抖了抖袖袍,袖子顺着他手臂滑下半截,奚鹤卿伸手捏着卷耳的脸,危险道:“你又想干嘛?”   她仰着头,白生生的脖子暴露在他手下,像是随手就能折断这纤细生命。   奚鹤卿声音低柔,像是蛇吐信子似的,让人不由自主的腾起危机感。   可她一点都不怕。   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这个摸不清的别扭性子。   卷耳的脸在他手里被捏出个包子形,她嘴撅着,“我哪敢啊,我真的是被抓来的。”   她就不信在这堂堂司府,他奚鹤卿的地盘,真能让人偷梁换柱,换了新娘?   除非他早就知道,并且有意促成。   奚鹤卿挑眉,手里动作松了松,嗤道:“是么。”   烛火缠着青烟落在她眼瞳,恍惚间,那眼睛仿佛真的透出猫儿眼的幽光。   奚鹤卿目光闪闪烁烁。   不知过了多久,奚鹤卿就那样审视地盯着她瞧,半晌,嗤笑道:“娶错了就娶错了吧。”   “?”   “我瞧着你倒是比那个沈家小姐漂亮许多。”他嗓音懒糯。   “?”   她的表情像是噎到了一样,有些惊地看着奚鹤卿。   “你没事吧你。”   不是被气疯了吧。   “你今晚住这。”奚鹤卿不跟卷耳废话,他往外走,不料衣服突然被卷耳拽住。   她道:“新娘成了我,那往日去各府送果子的差事,便不能再做了。”   这么些年,朝都的各府都让卷耳走了个遍,不说对所有人了如指掌,但也差不离了。   奚鹤卿垂眸,瞳仁从她的手上转到她的脸上,冷嗤,“那便不用去了。”   他们俩往日相识的事儿,反正也无人知晓。   卷耳颔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冯崎……”   “我有打算。”奚鹤卿沉目。   “行,那你走吧。”卷耳松了手,对着铜镜卸了头上花冠。   奚鹤卿看了眼她不施粉黛的脸,阴阳怪气道:“德行。”   朝都街道围着皇宫成‘回’字型坐落,朝内各部司在皇城最中心,诏狱也是。   诏狱共两层,地上四百间牢房用黑石灰抹墙,远处看黑压压一片,压得人心底发憷,而地下,便是审讯的地方。   刑架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刑具,地上正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   他被下了药,浑身无力,只能嘶哑着怒吼。   “你这阉狗!你究竟要做什么?”   冯崎一双眼睛瞪如铜铃,声嘶力竭,“阉狗祸国!我衍朝危矣!危矣啊!!”   奚鹤卿眯眼,在刑架上拽下条用铜环链成的东西。   那铜环戒指一样,每个都如成人指头粗细,铜环外是层层叠叠的血污,铜环里布满密密麻麻的倒刺钢针。   一条链上镶了五个铜环,正好套入人的五指,从指头带进指根,内里钢针刺入手指,刷子一样梳开手指皮肉。   要不了命,可手指上经络密布,疼痛连心,足以让人痛入心扉。   冯崎惊恐地看着奚鹤卿,“我乃朝廷命官!奚鹤卿!你敢!!”   奚鹤卿拎着那条铜环蹲下身,暗黑曳撒沾了地上血污,他却仿若未觉。   他长眉上扬,厉如刀锋,“冯大人,说说,蓬莱旧部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他声音压的极低,隐隐听着,能依稀辨别出尖戾。   冯崎闻言面皮一抖,大惊,“你为何会知道此事?”   九州志曾记,极东之地,落有一岛,名唤蓬莱。   蓬莱以女为尊,蓬莱女皇从不参与陆上朝代更迭纷争,是真正的世外人。   可自本朝开始,蓬莱开始和衍朝来往通商,衍朝矿产稀薄,而蓬莱每年矿产可达万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蓬莱被衍朝皇帝灭国,屠城那一日,岛上四周的水被染红,女皇近卫拼死抵抗,却终究是螳臂当车。   蓬莱国所有臣民被杀了个干净,女皇自刎于兰江。   如今十载而过,衍朝渐有流言四起,说当年之事并未结束,蓬莱仍有余孽尚存。   老皇帝撑着一口气,就是想查处蓬莱旧部,解决了这心头之患。   而冯崎,就是当年带兵灭了蓬莱之人。   “冯大人不必知晓我如何得知,我这还盼着冯大人能开启尊口,说说您的结果呢。”   奚鹤卿笑,那笑容诡异血腥,带着宦着独有的阴冷,“毕竟,冯大人的长孙,可还盼望着看见明日朝阳。”   他眼珠颜色极黑,瞧着人时,让人背后发寒。   “奚鹤卿!!”   “司主,这铜环便让属下伺候冯大人带上吧。”鸣金站在奚鹤卿身后,躬身道。   “不必。”   这种事,当然是自己亲手做比较有意思。   奚鹤卿抖开铜环,扯了个诡魅的笑,“我自己来。”   他面无表情,不顾冯崎挣扎,缓缓,缓缓地将铜环套进冯崎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   “奚鹤卿!你这阉狗!必定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冯崎头上青筋立现,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上往下掉的肉条,殷红的血滴答满地,冯崎嗓子里呜叻出声,痛的两眼翻白。   “家?”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奚鹤卿森森道:“冯大人说笑了,奚某是个孤儿,哪里有,家啊?!”   他话音落,那铜环一撸到底,冯崎的手瞬间只剩五根白骨,血肉挤在铜环里,瞧着骇人。   “啊啊啊啊啊啊——!”   铜环内的血溅出来沾到奚鹤卿脸上,他抬手,轻轻抹了。   白皮红血,有一瞬,他像是地府走上来的罗刹。   “你......你,是......蓬莱人?”冯崎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断断续续的一个个字眼往外蹦。   “错了。”奚鹤卿甩了甩手上的血,接过鸣金递过来的帕子净手,“奚某是衍朝控卫司司主,哪儿是冯大人说的什么蓬莱人啊。”   他把帕子扔在地上,扶膝起身,低柔道:“既然冯大人不想说,奚某也不强求。”   奚鹤卿漫不经心,“送冯大人上路吧。”   “对了,冯府离这儿有些远,舟车劳顿,我就不接贵府小公子来这诏狱了。”   “我看您家那口枯井,便是您长孙的好去处。”   “奚鹤卿!!”冯崎目光定在他身上,嗓音一瞬间苍老许多。   “我......说。”   婚后的三日,卷耳出不了司府,也没见过奚鹤卿。   只是听下人闲聊时,说起个不小的事儿。   骠骑将军冯崎坠马,当场毙亡。   这消息传来时,卷耳正对着铜镜,在发间簪上朵玉白琉璃珠花,闻言只是对着镜子里的人,微微一笑。   她这婚成的莫名其妙,可司府上下却并无异常,这几天也未听到宫内有什么消息。   这年头,嫁错人都没人管了。   “夫人,今日您回门,可要打扮的鲜艳些。”   卷耳看了眼身旁侍女,莞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侍女兰壶眨了眨眼,刚要答,门口便响起一阵男声。   那人音色幽低,淡淡道:“你自然是司府的夫人。”   卷耳抬眼看着门口站着的人,“舍得回来了?”   奚鹤卿脸色一般。   这几日他忙着清洗冯崎查出来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合眼。   兰壶行礼退下,房间内只剩奚鹤卿和卷耳两人。   奚鹤卿看了两眼坐在妆台前的姑娘,迈步缓缓走过去。   卷耳看着他道:“回门?”   奚鹤卿目光在她瞳眸上停了一瞬,移开视线,道:“新婚三日,确是要回门。”   他头上玉冠雕着繁冗花样,是朵芙蓉。   她轻轻蹙眉,声音凉凉,“我回的哪门子的门。”   “我也不知。”奚鹤卿走过来,在匣子里给她挑了对玉钗,“我们都不知,不如去沈相那求个解释。”   奚鹤卿把玉钗丢到她面前,“带这个。”   “......”   奚鹤卿站在她身后,卷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料味。   太监因自己的阴私,身上惯用些香料盖着味道,卷耳在成婚那日就闻到过,只是不如今日离的近。   卷耳跟在奚鹤卿身后出门,司府离沈府不远,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来。   “司主,到了。”   奚鹤卿睁眼,与正看向自己的姑娘视线对个正着。   卷耳眨了眨眼,镇定的移开视线。   奚鹤卿撩开车帘下车,卷耳抿抿唇,跟在他身后出去。   沈府门外站满了人,沈相在前,他身边的夫人正眼眶含泪,兴奋地盯着下车的卷耳。   卷耳脚步一顿,奚鹤卿若有所觉,转头看了她一眼。   “欸呦喂我的女儿啊!”沈夫人像是不能自抑,眼眶通红的扑到卷耳面前。   “为娘的可算找到你了啊!”   卷耳:?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我奚哥,人狠话不多。 第50章 奚鹤卿(3)   卷耳看了眼沈夫人,声音寡淡,“夫人,想必您是有什么误会,我哪里来的您这样的母亲呢。”   奚鹤卿压着眉梢,似笑非笑地盯着沈镇川。   沈府门口,一些不怕死的正对着沈相一家指指点点。一阵南风从背后吹过,沈振川后知后觉,背脊衣料内,冷汗湿了一片。   “先进去再说。”沈相侧身,沉着脸给奚鹤卿引路,“司主里面请。”   沈振川本不用如卑躬屈膝,他和奚鹤卿在官位上算是平级,只这一次,到底是沈振川处了下风。   奚鹤卿讥笑,回身向卷耳伸出手,“小夫人,走吧。”   卷耳抬眼,把手放入他冰凉手里。   厅内暗潮涌动,气氛僵硬到极点,卷耳只乖顺的坐在奚鹤卿身边,倒真像是个刚成婚的新嫁娘。   “沈相这意思,我这小夫人是您流落在外的女儿了?”奚鹤卿抬眸,他头上黑金玉扣泛着冷光,俊逸脸上挂着疏冷的笑,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沈夫人抬手擦了擦脸上硬挤出的眼泪,“让司主见笑了。”   “这姑娘,确是我们流落在外的女儿,这些年我与老爷也是边寻未果,论身份,她也是我沈家嫡出,身份也算配得上司主。”   卷耳听的好笑。   婚宴那晚,桌上的茶水,想必是沈振川着人准备的。   再加上今日莫名其妙的认亲,这家人为了解释这场莫名其妙的替嫁,可还真是煞费苦心......   “呵。”奚鹤卿眉目阴冷,凌厉地盯着沈夫人,“沈夫人是把我奚某当傻子,还是觉得我控卫司都是无能之辈?”   这世上,敢自称卷耳母亲的人,早就死了。   死在他们衍朝人手里。   手里的茶杯不转了,奚鹤卿随手扔到桌面上,发出“叮当”一声。   谁都能看出,奚鹤卿此刻心情不好。   沈振川面色一僵,“奚司主……”   “司封处,考功处,这两个地方,我要我的人上去。”   奚鹤卿面色森然,看着沈振川道:“沈相若应下,我便认了你们这不知道打哪蹦出来的小女儿。”   他直截了当,没有一点在这虚与委蛇的意思。   卷耳淡淡看着奚鹤卿,极力压着唇角。   这人肚子里全是黑水。   这哪是回门,这就是敲诈。   沈振川脸色难看,头上焦灼出汗水,“司主,这实在是……”   司封处,考功处,这两个地方掌着天下文官勋封调动,是沈振川手里最有权势的辖处。   奚鹤卿这是让他交权。   “嗯?”奚鹤卿挑目,神色淡淡,“沈相觉得,你家的女儿不值这两个位置?”   “我不介意再娶一位。”   奚鹤卿话落,沈夫人脸色一白。   替嫁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在于奚鹤卿肯不肯认。   他若肯认,控卫司足以平息此事。   他若不认,这事儿要是闹上去,还不知那个草包太子会怎么处理。   沈振川面色难看。   奚鹤卿扯了个笑,“沈相不必忧心,我选的人必然是干净的很,必定和我没有一丝瓜葛。”   卷耳喝了口茶掩盖自己的笑意。   沈夫人扯了扯沈振川的袖子,悲戚道:“老爷,我们可只有素薇这么一个女儿!妾身求求您了。”   四下寂静,卷耳坐的端庄,围观敲诈现场。   奚鹤卿也不急,长指敲在木桌上,发出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的紧张。   半倾,沈振川咬牙,“我答应你。”   回去的马车上,奚鹤卿依旧靠着车壁阖眼,卷耳看了眼他的姿势,也默默往后靠了靠。   别说,挺舒服的。   “沈府看着像是未曾怀疑过你。”奚鹤卿淡淡开口,眼睛却未睁开。   “嗯。”卷耳应声,神色自若,“沈相老了,许多事情不如年轻时通透了。”   卷耳扫奚鹤卿一眼,“跟你这只狐狸比起来,他拍马也追不上。”   “……”   鸣金在外赶着马车,途径瓦子,外面传来热闹地叫卖声,烟火气很浓。   卷耳捏了颗小几上的葡萄放入口中,“所以你都算计好了?那日迷晕我的明铜,表面上是沈相在司府的细作,但其实他是你的人,对么?”   奚鹤卿唇角勾起,坦荡极了,“是。”   卷耳好笑。   谁都精不过他。   衍朝事情快了,婚礼替嫁之事,奚鹤卿应也是有意让自己进司府。   “对了。”卷耳看向他,“冯崎的事儿,处理干净了?”   奚鹤卿睁眼,“嗯。”   卷耳又道:“太子可有疑虑?”   奚鹤卿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闻言冷笑,“那个草包,就算有疑虑又能如何?”   卷耳颔首,“那就好。”   “我去诏狱,你自己回府。”半晌,奚鹤卿开口。   卷耳揭开布帘,看到街道上忙碌而过的人,“我先不回去。”   奚鹤卿挑眉,嘴上又挂上那有些虚伪的笑,阴阳怪气,“怎么,有别的好去处?”   她说,“我回自己的铺子里看看。”   片刻,奚鹤卿无所谓地点头,他敲了敲车壁,懒洋洋道:“鸣金。”   “在。”   奚鹤卿吩咐道:“一会送她去铺子里。”   “是。”   再回来时,卷耳明显感到街坊邻里对自己的态度奇怪了起来。   隔壁瓷器店的父子俩,看卷耳的目光像是在看猴子。   这可是嫁给太监的女人啊!   “要不你先回?”卷耳一边下了马车,一边跟鸣金道。   “司主让我陪着夫人,属下不敢离开。”   卷耳无所谓点头,领着鸣金进了店,和水一兄弟俩打了招呼,卷耳绕进柜台,在柜子里拿了个襻膊带上,“吃水果么?”   鸣金一怔,“啊?”   “啊什么啊。”卷耳挑了点车厘子和葡萄盛在瓷碗里,她跑到后堂井边,洗干净碗里的果子,“尝尝?西洋来的玩意儿。”   “奴才不敢。”跟着过来的鸣金低头弯腰,做足了低姿态。   鸣金是奚鹤卿的贴身侍监,在往日不知可以踩在多少人头上,可不管卷耳之前是什么身份,此刻她都是司府的夫人,是主子。   鸣金是万死不敢僭越。   “鸣金,你留在后堂,先别出去。”卷耳捏着果子放进嘴里,看着鸣金皱眉,她淡淡的笑,“估摸着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了。”   鸣金恍然,“是。”   卷耳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鸣金在通往后堂的幕帘后。   过了快两个时辰,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口。   瓷碗里还有几颗晶莹的紫葡萄,卷耳指尖捏起一颗,抬眸时,一双明眸和来人对上。   只一眼,卷耳就垂下了眼睛。   这张脸可比奚鹤卿差远了。   那人风度翩翩地做了个揖,“沈姑娘?”   沈府上午莫名其妙的认亲,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给他们拉人替嫁所找的借口。   这人这样说,像是存心给卷耳找不痛快。   毕竟,谁愿意嫁给个阉人呢。   卷耳拿着帕子净了手,看了眼他身上昂贵布料,起身笑道:“阁下是官爷?”   来人自认为很有风度的勾起个笑,油腻腻的声音让卷耳有些脑袋疼,“姑娘慧眼。”   她头上盘着夫人发髻,来人却一口一个姑娘,也不知是在给谁没脸。   卷耳也没有让他去后堂坐的意思,只是疏离客套的笑,“官爷来我这铺子可是有事?”   徐兆上上下下扫着卷耳,目光在她纤细腰身上停住,眼睛里泛着鼠光,“我家主子知道,沈姑娘对这桩婚事自然是憎恶到极点。”   卷耳但笑不语。   “姑娘毓秀倾城,本不该和他奚鹤卿这种阉人搅合在一起,何苦染上这一身臭味。”   徐兆凑近卷耳,眯着眼睛深吸口气,脸上带着陶醉神色,“姑娘好香啊。”   幕帘后的鸣金沉眸,阴冷地盯着外间的两人。   “大人说笑。”卷耳以袖掩鼻,忍着恶心往后退了一步,轻轻蹙眉,“哪里来的香,我怎么闻到一股子臭味呢。”   她一双眼睛挑剔地看了眼徐兆,像是不可思议,“大人今日可是未曾沐浴?”   幕帘后,鸣金一愣。   “你别不知好歹。”徐兆脸色黑了黑,勉强维持着风度,“姑娘现在是奚鹤卿府中的人,可他一个阉人能给你什么呢。”   他循循善诱,“若是姑娘跟了我家主子,后半辈子自然是锦衣华服娇娇养着的。”   “官爷太瞧得起我了。”她抬眼,眸光自嘲,“我这人没什么出息,唯有一点,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您家主子也不知道长成怎样一副德行....”卷耳像是有些嫌弃的摇了摇头,“比起我家夫君,应该差了那么一点吧。”   徐兆:......   鸣金:......   像是察觉自己言语不妥,卷耳福了一礼,温和地抱歉道:“官爷您别多想,我没有说您不好的意思。”   鸣金眼皮抽搐,忍着笑。   卷耳这种嫌弃徐兆的态度,让人听着怎么这么舒心呢。   徐兆脸上的风度再也维持不住,他冷笑了声,“夫君?你管那个连个男人都算不上的太监,叫夫君?”   “太监齐根切的东西,姑娘可尝过欢场的快活?”   “他那切下来的宝贝如今还在净房挂着,改日我带来给姑娘看看?”   他话语太刺耳,卷耳皱眉,“您慎言。”   “徐大人好兴致。”   卷耳闻声抬眸,徐兆也回身看向来人。   奚鹤卿缓步入门,暗金曳撒泛着华贵的光,他过来站在卷耳身边,身影如松,如同替她撑着一片朗朗长天。   卷耳朝她笑了笑,奚鹤卿眸光动了动,从她清丽的脸上移开视线。   徐兆已经连脸上的笑都懒得维持了,他冷着脸,从牙缝挤出几句话,“奚司主的美娇娘可真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很。”   奚鹤卿刚来,并没听到方才两人说了什么,他冷淡的看着风徐兆,眉目冷寂,语调阴柔,“内子唐突,望您勿怪。”   “呵。”徐兆看了仿佛浓情蜜意的二人,冷笑一声,出门而去。   不识好歹的女人。   “说什么了。”奚鹤卿走到桌边坐下,鸣金从后堂过来,奚鹤卿看了他一眼,淡淡垂眸。   “没说什么啊。”卷耳也坐下,“说他臭,说他丑。”   这叫没说什么......   奚鹤卿沉吟,伸手从她抱着的碗里拿了几个红润的果子,话里意味不明,“你不喜欢他?”   徐兆是太子门生,样貌家世都还尚可,也是有不少姑娘喜欢的。   卷耳还未忘记徐兆那张恶心的脸,她脸色不太好,闻言只是淡淡勾着个笑,“我哪敢喜欢别人。”   奚鹤卿挑眉,手里捏着的葡萄变了形。   他唇角轻勾起个弧度,只一瞬,便消失无踪。 第51章 奚鹤卿(4)   两个人相处的方式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偶尔几句玩笑还是开得起的。   傍晚夕阳斜斜,店门口洒下金黄阳光,星星点点照进屋子落在奚鹤卿身上,像是在一块冰上镀了层光。   卷耳咬破颗葡萄,抬眼瞧他,“司主怎么过来了?”   “接你回家。”奚鹤卿随口说着,又拿了颗果子。   “哦。”   “对了。”卷耳看了眼鸣金,回身凑近奚鹤卿,吐气如兰,“他是我们的人?”   果香沁鼻,和他身上刻意的香料不同。   奚鹤卿不动声色离她远了一些,压下那股莫名的感觉,扯了扯嘴角,“是。”   蓬莱所剩的旧人不多,卷耳也不知底有多少人在替奚鹤卿办事。   这群人里分工明确,并且不知彼此存在。   “走吧。”奚鹤卿擦手起身,低头看她,又确认一遍,“跟我回府?”   自该是这样。   卷耳点点头。   皇城地界讲规矩,高门里都讲究个‘四季有别’,‘不食不时’。   奚鹤卿倒不讲这些。   晚膳过后,奚鹤卿罕见的留在了卧房。   “司主无事?”   奚鹤卿坐在春榻上,两只手放置脑后,长腿伸展,曳撒垂地带出个扇面,活脱脱一位贵气公子。   “累了,休息会儿。”   他一双眸子阖着,盖上修罗冷刹,面皮上染了点温和色彩。   卷耳凑过去坐在他身边,榻上的人身子一僵,没睁眼。   一双白嫩的手放置他两侧太阳穴上,轻缓的按着。   奚鹤卿缓缓舒了口气,阴阳怪气的嗤了一声,“劳驾了啊。”   “嗯。”随口应着他,卷耳用了七分力,声调和软,“这个力道可好?”   “......”   “呵。”   奚鹤卿睁眼,伸手握住她手腕把人拽到面前,卷耳不设防,她没站稳,直直扑在奚鹤卿身上,神情惊讶。   “你做什么?”   他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她不重,像是春风入怀。   奚鹤卿身子有一瞬的僵硬,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接扑过来。   他抬手,摩挲着她头上的青玉簪,语气莫名,“我一个阉人,我能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他话里有些冷,也有些嘲。   是对自己的。   卷耳蹙眉,“阉人怎么了?”   他一顿,“你不懂。”   卷耳撇嘴,“有什么不懂的?”   “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那有阉人也不足为奇。”   奚鹤卿眯眼,“哦?”   卷耳给他讲道理,“历朝历代,都有男人女人和阉人,一字之差而已,不都是人?”   “若以后不止有阉人,再有甲人乙人,他们便低人一等了?”   她伏在奚鹤卿身上也没起来,只看着他狭长凤眼,“你别有空就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无关紧要之事。   窗子缝里溜进外面几缕秋风,她发丝缠缠绕绕与他的贴在一起。   奚鹤卿定定看着她半晌,心底有什么东西出现裂缝,破土而出。   他垂眸,错开她的视线。   卷耳挑眉。   半顷,奚鹤卿把身上的人扶坐起来,掸袍起身。   “我还有事,你早些休息。”   他大步出门,卷耳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半晌,抬手顺了顺自己的头发。   秋风透进来,卷耳坐了会儿,回身把窗子关了。   ……   ……   衍朝好奢靡,权贵更爱玩乐,太子殿下最大的爱好,便是把虎豹关入一个笼子,他坐一旁,看着两头凶兽撕杀。   “二位司主觉得,这两头畜生,谁会赢?”   笼中的虎豹撕咬声令人牙酸,太子身旁的奚鹤卿只淡淡扫了两眼,面无表情道:“臣不敢妄言。”   太子眯了眯眼,转而看风贤,“风司主觉得呢。”   风贤弯腰,“臣以为,自然是百兽之王更胜一筹。”   “哈哈。”太子殿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走到风贤身边,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风司主错了。”   太子眉目陡然竖起,他展臂接过身边侍监递过来的弓箭,霍然转身,搭弓射向了笼中虎豹!   虎啸震天,两只猛兽在原地挣扎片刻,颓然倒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意在示威。   奚鹤卿与风贤垂眸无言。   “两位爱卿都错了。”   “不管是虎还是豹,他们的命都在本宫的手里。”太子阴冷的目光从二人面上掠过,森凉道:“可明白了?”   宫外长道上,朱红宫墙下停着辆马车。   风贤经过那辆车时,声音低低响起,“秋狩?”   里面的人淡淡道:“安排好了。”   话语散在风里,没人瞧见二人说过什么。   像是最普通的一场擦肩而过。   马车里,奚鹤卿缓缓转动手上扳指,阴冷一笑。   午后日头不晒,秋日的阳光还算灿烂,卷耳一个人逛遍了大半个园子。   她在亭子里坐了片刻,突然看到墙角下毛茸茸一团。   是只小奶猫。   卷耳目光一停,问兰壶,“这猫是谁的?”   兰壶顺着卷耳的视线望过去,笑着说,“是司主的黑豆。”   “?”卷耳嘴角一抽,看着那只白猫,无奈道:“这什么名字?”   “司主起的,黑豆捡回来的时候身上污秽不堪,再加上小小一团,司主便给了这个名字。”   说话间,两个人慢吞吞的靠近那只猫。   “还是鸳鸯眼呢。”卷耳蹲下身来,温柔道:“小宝贝,来抱抱吗?”   “喵呜。”   那只白猫眼神纯净,晃着身子慢悠悠走过来,在卷耳手上蹭了蹭。   倒是不怕人。   她伸手把猫抱进怀里,眉眼柔柔,心里却嘀咕着,这猫倒是不想它主人那样,是个大冰块儿。   “夫人!夫人出事了!”   鸣金慌慌张张的疾步而来,卷耳皱眉,“怎么了?”   “司主遇刺!这会儿人刚被抬回来,您快过去看看吧!”   ……   兰壶扶着卷耳回了卧房,便被来来往往的人吓得不知所措。   这得是伤的多重?   卷耳压下心底那丝异样,眉间轻蹙,抬脚径直进了卧房。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阖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卷耳侧头问鸣金,“怎么回事儿?”   “司主今日回府的路上,不慎遭了歹人暗箭,司主中了一剑,差一点就伤了心脉。”   鸣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像是焦急不安。   卷耳目光在他虎口茧子上停了片刻,神态自若地移开目光。   大夫给奚鹤卿换好了药,卷耳叫住他,“劳烦您了,请问司主怎么样?”   老者把药方递给鸣金,擦了擦头上的汗,庆幸道:“差一点,只差一点。”   若再进心脏一寸,后果不堪设想。   大夫比划着手,“这边留人伺候着,夜间看看情况再说。”   卷耳敛眉颔首,“有劳您了。鸣金,你送大夫出去吧。”   鸣金看了眼床上的奚鹤卿,刚要张口,边听卷耳道:“这里我来照顾。”   “是。”   “兰壶,你去打盆温水来。”卷耳把怀里的猫递给她。   兰壶接过来,小声道:“是。”   屋子里的人都出去,等到四周无人,卷耳缓步走上脚踏,在奚鹤卿身边坐下。   今日她听闻,过几天太子要举行秋狩,连身体不好的皇帝也会到场。   奚鹤卿这一伤,自然是去不了了。   他额上沾着汗,卷耳伸手摸了摸。   有些烫。   他上身未着衣裳,剑伤从锁骨划到肋间,深可见骨。   离心脏之差一寸。   卷耳眸光微动。   这一剑,手法倒是好。   过了会儿,兰壶进屋,把手里的铜盆放下,小声说,“夫人?”   卷耳偏头,让兰壶将一边的软帕拿过来,边道:“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是。”   门扉开合,屋子里又只剩二人。   卷耳伸手浸湿软帕,给奚鹤卿简单擦了擦手脸。   他皱眉,却没醒。   温热的帕子从他凌厉下颚辗转到脖颈,胸前,腹间。   她动作细心又温柔。   奚鹤卿呼吸匀稳,仿若无所觉。   卷耳把手里的帕子浣净,给他擦第二遍。   掠过紧致腹间,卷耳目光落在他中裤上。   她看了眼奚鹤卿雪白的脸,神色淡淡地直接伸手去解他的裤子。   卷耳的手刚触及柔软布料,她刚抽开绸带,便冷不丁被一只冰冷的手扯住腕子。   “……不用。”   失血过多的原因,奚鹤卿的手冰凉凉的,话里也没力气,   卷耳把手抽出来,淡淡地说,“司主肯‘醒’了?”   奚鹤卿睨她,手落在身侧,沙哑道:“你早知道了?”   “我猜的。”把那帕子扔进盆里,卷耳垂首,“你想做什么?”   这次行动,奚鹤卿并没有和她说。   奚鹤卿垂眸不语。   “想要杀你的人不过是太子和风贤,可他们二人都不善剑。”   卷耳看着他漆黑的眼,“这剑是你让鸣金刺的?”   “嗯。”奚鹤卿手指微动。   “你要做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   这般伤己,定有滔天的利益。   奚鹤卿盯她半晌,嗤笑,“你倒是聪明。”   “但这些,最好还是别打听。”   卷耳眨了眨眼,“行。”   她伸手拉过被子搭在他身上,“你养着,我这几日去书房睡。”   她有些生气。   为他这般不顾自己。   奚鹤卿心里动了动,垂眸不语。   她说着话,起身去门口唤人,“兰壶?”   门外的兰壶几步过来,“夫人。”   “把我东西整理一下,咱们这几日去书房休息。”   兰壶小心地往里面望了一眼,小声说,“是。”   ……   奚鹤卿看了眼走的利索的人,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   女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 第52章 奚鹤卿(5)   夜半灯火如豆,卷耳放下手中笔墨,揉了揉酸涩的眼。   拜奚鹤卿所赐,这几年来衍朝内里早就空了,上下官员都如蛀虫一般啃食着国家,卷耳翻了翻桌案上的东西,一大叠银票废纸一张往地上落。   “兰壶,什么时辰了?”   她搁下银票,见兰壶提着新灯走来,“回夫人,亥时过半了。”   卷耳还是有些担心那人的伤,闻言道:“我去看看司主,你把床铺收拾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兰壶福身应了,卷耳提着灯笼往卧房走。   书房离卧房不远,卷耳行至门前,却未见到鸣金。   屋檐在夜里模糊不清,黑色一角伸展进无尽的黑夜里,神秘又迤逦。   屋里灯还亮着,卷耳上前几步,叩了叩门,“司主?”   奚鹤卿起身的动作一顿,淡淡开口,“进来。”   卷耳推门进屋,见奚鹤卿靠在床头,灯影里玉颜赛雪。   “鸣金怎么不在这伺候你?”   卷耳把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来摆好,屋子里顿时亮了几分。   “我让他去办事了。”奚鹤卿皱眉。   卷耳思索片刻,笑了,“明日我便备着药品,挑个时候给风司主送去。”   她话里了然明透。   奚鹤卿眯眼,“你又知道了?”   “猜的。”   鸣金这时候不在,估计是去‘刺杀’风贤了,明日一早,风贤重伤的消息应该就会传出来。   理所当然的,他也去不上秋狩了。   卷耳端着杯茶走到床前,“你要小心些,风贤此人不一定靠得住。”   奚鹤卿接过她递过来的茶,为这关心的话垂眸,“我自有分寸。”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当目标相同时,敌人反而比朋友可靠。   卷耳不语,她观奚鹤卿面色憔悴,“可服药了?”   “有事说事。”奚鹤卿应是刚自己擦洗过,他长指揽住中衣,遮住瓷白胸膛,暗红绷带。   卷耳坐在榻边,唇角下压,“跟你聊聊天而已,非要有事才能过来么。”   他扯了扯面皮,牵起嘴角,烛火似乎暖了些瞳色,“说什么?”   卷耳端正坐好,伸手顺着马面上的褶子,淡淡问他,“有一日旧仇得报,司主想去哪?”   他步步为营许久,卷耳预感,快到了收网之日。   真有结束那一天,她不是很想留在朝都。   奚鹤卿倒是没想到她会出此一问,他闻言嗤笑,“去哪儿有什么关系?”   家都没了。   卷耳笑着摇头,“关系大了。”   她眸光对上他的眼,“等衍朝事情平歇,我便去这四方江海看看。”   漠北的黄沙,南海的汪洋。   还有这万丈软红每一寸光阴。   “到时,司主可要和我一起走?”   她说这话时眉目敛静,嘴角笑意和缓,莹润的唇像极了那颗红润果子,甜蜜晶亮。   他恍惚看了半晌。   须臾,奚鹤卿笑了,“你想的倒远。”   更漏缓缓,天地寂静,她嘴皮子利索,噼里啪啦像是弹琵琶,“你这人跟个闷油瓶子一样,幼时阿叔便说你不讨女孩子喜欢,长大了定讨不到媳妇,也只有我才会要你。”   两人很少提起蓬莱往事,如今她一说,奚鹤卿眉目沉沉,却也有些恍惚。   “是吧,卿卿?”   这么多年,卷耳手上并没沾过血,她性子依旧温柔,却也难掩几分狡黠。   奚鹤卿脸黑了黑,心头那点悲怆让她三言两语退了个干净,“你别这么叫我。”   卷耳观他面上有些薄怒,倒也不再惹他。   她伸手拍了拍奚鹤卿的被子,“今晚我留在这照顾你。”   鸣金不在,他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让她放心。   奚鹤卿也不拒绝,只是调子阴阳怪气,“怎好意思劳烦你呢?”   卷耳笑着叹气,难得调侃,“卿卿美色,吾垂涎之。”   ……   吹了灯火,卷耳在床里侧躺下。   两床被子分明,在二人之间划开界限。   奚鹤卿睁着眼睛,思绪有些远。   黑暗里,身侧之人呼吸匀缓,让人心安。   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但这是自他十三岁去势之后,第一次与她共枕。   奚氏一族千百年来皆为蓬莱皇室近卫,蓬莱女皇于他们而言,是君,亦是信仰。   当年国破后,奚鹤卿的父亲拼死将卷耳和奚鹤卿送出来,自己却葬身在衍朝士兵冰冷的刀剑下。   父亲留给奚鹤卿的最后一句话是,护好殿下。   哪怕牺牲自己的一切。   先祖曾立誓,奚家,从来只为蓬莱皇室而生。   从蓬莱逃出后,两个人失散许久,直到近几年,奚鹤卿才找到卷耳。   她还是她。   只是他变了。   ……   “奚鹤卿。”卷耳偏头,“你还没睡?”   “嗯。”他声音低哑,奚鹤卿咳了咳。   黑暗里,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额上,奚鹤卿听身边的人道:“不烫,怎么还冰凉呢。”   奚鹤卿眼前有些恍惚。   “冷。”   他低低道。   太冷了。   卷耳蹙眉,直接掀开奚鹤卿的被子钻了进去。   “你……出去。”奚鹤卿身子僵硬。   “你害羞什么。”卷耳顿了顿,“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蓬莱以女为尊,每位公主在幼时便会定下教她开蒙情事的人。   这个人,一般都来自奚氏一族。   从前两人共枕乃是常事,那时二人还小,奚鹤卿最多只是个暖床的,两人并未做什么出格只事。   奚鹤卿闻言僵硬道:“那时年幼。”   “别扭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离他近了些,“可有暖一些?”   很暖。   可他却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知道我不能对你做什么,所以才这般放肆,嗯?”   他嗓音发苦。   “奚鹤卿。”卷耳无奈,“你不要乱想。”   窗外夜风呜呜哭嚎,两个人的被子却渐渐暖了。   奚鹤卿不语,身子却渐渐放松下来。   她又香又暖,和他不同。   月光投进窗格,能隐约瞧见身侧之人的轮廓,过了会儿,卷耳开口。   “你病重,可要跟太子告假?”   “嗯。”他无意识的凑近她,“这几日便不去朝会了。”   “秋狩会发生什么?”卷耳收回手,规矩在身侧放着。   “到时便知晓了,这几日你留在府里,少出去。”奚鹤卿微微侧头,发丝在枕头上带出沙沙声。   她平日本就是不爱热闹的性子,铺子里有水一兄弟两个照顾,卷耳倒是放心,闻言答应道:“我明白了。”   夜渐深了,他身子暖了过来,卷耳缩回自己的被子,喃声说,“睡吧,奚鹤卿。”   他忽略心底一闪而过的失落,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日一早,风贤遇袭重伤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风贤倒是真放心让你下手。”   早饭式样不多,奚鹤卿下不了床,鸣金把桌子拖过来,早饭就摆在他床边。   卷耳小口喝着碗里甜粥,鸣金在一旁伺候着奚鹤卿。   眼看着要到十月了,早起的日头有些凉,午时的温度又会腾起来,一天冷冷热热个没完。   奚鹤卿讥笑,“风贤人精似的,他图的,可比我们大多了。”   卷耳自然明白这意思。   近几年奚鹤卿和风贤面上不和,私底下却没少做些于国不利的勾当,奚鹤卿举止言行丝毫不顾及,但风贤不行。   皇位么,总有人趋之若鹜。   他为了以后的名声,怎么也不能让人看出来,他曾经和奚鹤卿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   自然是看起来越差越好。   卷耳放下羹勺,用帕子拭了嘴角,“你手握重权,他难免对你存疑。”   奚鹤卿摆了摆手,示意鸣金撤了膳食,“他要这权,事后我给他便是。”   他话语随性,卷耳闻言侧目,“你舍得?”   下人们收拾干净退了出去,奚鹤卿嗤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   仇恨背负了十年,他早忘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卷耳垂眸不语,忽听‘喵呜’一声。   “咦?”卷耳回身,看到窗台上一小团白色身影,“咕噜?”   “喵~”   那雪白团子踩着灵巧步子走过来,卷耳向它伸出手,温柔道:“来,抱抱。”   那猫儿跳到卷耳膝上,乖顺温和。   奚鹤卿吊着眉梢,看着人畜和谐的画面,他眯了眯眼,“你给它改名字了?”   “黑豆未免太过难听。”卷耳蹙眉,无奈的笑,“你不要闹。”   她这口气和哄那只猫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奚鹤卿垂眸,眼皮动了动。   卷耳抱着猫起身,“狐狸吃饱了,我要去喂猫了。”   奚鹤卿看着这人又说走就走,眉间蹙紧。   卷耳推门出去,带上门扉。   奚鹤卿枯想半晌,明白过来,这人说的‘狐狸’是他自己。   ……   她说喂猫,便没再回来过,星河铺下来时,鸣金来卧房给奚鹤卿掌灯。   “司主可要休息了?”   奚鹤卿抬着眼皮子盯了会儿鸣金。   鸣金挠头懵了片刻,突然醒悟,“奴才这便去请夫人。”   奚鹤卿有些别扭,闻言淡淡道:“她若已经睡了便不用了。”   司主说的不用就是用。   鸣金心里明镜儿似的,躬身退出卧房。   ……   “夫人,您便搂着这只猫睡么。”   咕噜刚洗了澡,身上潮气氤氲,卷耳用棉布把它抱起来搂在被子里,“嗯,你也去休息吧。”   “夫人不去卧房吗?”兰壶疑惑。   昨日卷耳去了卧房说片刻便回来,可兰壶等了半宿,只等回了一个夫人留宿卧房的消息。   鸣金已经回来,自然有人照顾着奚鹤卿,卷耳闻言刚要说今日不去了,便听门口传来声音。   “兰壶姑娘可在?”   卷耳挑眉,“去看看。”   兰壶福了一礼,出门和鸣金说了会子话,便回来禀明卷耳。   “司主说您要是已经歇下,就不必过去了。”   卷耳心底动了动。   奚鹤卿这人……还真是别扭。   卷耳勾起个笑,“就去回话,说我已经歇下了。”   …… 第53章 奚鹤卿(6)   卧房里,奚鹤卿听完鸣金传回来的话,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行了,你下去吧。”   “司……”   “下去。”   鸣金手心渗出汗,赶紧应‘是’。   他忍不住偷偷嘀咕,这可真是主子热闹,奴才遭殃。   ……   奚鹤卿平躺在榻上,有点后悔让鸣金去传话。   好像他多巴不得那个女人过来一样。   可既然她昨日都没嫌弃,为何今日就不能来?   为何?   奚鹤卿阖眼垂思半晌,为自己这样莫名的心情而感到不快。   他就这样干躺了许久,直到门口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奚鹤卿没睁眼,他有些不耐,暴躁出声,“不是跟别人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养不熟的猫崽子,一点用都没有。   “回来看看独守空房的司主大人。”   奚鹤卿霍然睁眼,转头看向门口的人。   她披着个靛色披风,一步步向他走来。   奚鹤卿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话来。   但心里腾起的欢喜,他赖不掉。   他为这样的心思别扭。   卷耳解了披风放在一旁,抱着怀里的猫,动作利索地上了榻。   奚鹤卿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转来转去。   直到这人老实的躺在他身边。   “可满意了?睡吧。”她这样说。   那只猫从她的怀里爬出来,卧在两个人中间,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毛茸茸的爪子拍在奚鹤卿脸上,他竟然没恼。   奚鹤卿嘴角微微勾起。   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可刚才还精神的人突然有了睡意。   等到身边的人呼吸平缓下来,奚鹤卿下意识地往卷耳那边凑了凑,闭眼睡去。   半月后,秋狩开始,可却传来个晴天霹雳的大消息。   缠绵病榻多年的老皇帝,在秋狩场上,被猛兽吃了。   消息传来后,奚鹤卿换了衣服带着鸣金匆匆入宫,在宫道上与风贤碰个正着,二人目光短暂相汇又错开,面上都是一副悲戚面貌。   若说做戏,他们不一定比戏子差。   红墙挂满丧布,宫人正跪在先帝灵前凄凄哀哭。   太子不在。   “殿下悲伤过度导致数度昏厥,如今正在偏殿休息,还请二位司主稍后。”宫人如是道。   风贤苦着脸叹气,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奚鹤卿也是沉着脸色不语。   司府内,卷耳正翻着手里的信纸。   “徐兆送来的?”卷耳淡淡地问。   兰壶点头又摇头,说,“是徐大人近卫送来的。”   卷耳蹙眉。   “皇宫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   兰壶看卷耳团了那张信纸随手扔到一旁,“还没,估摸着,司主这会儿已经到宫里面见太子了。”   卷耳对太子与徐兆这对主仆一样的反感,可徐兆用这种东西威胁卷耳,实在让人不齿。   来者不善,可她不能不去。   她不会让奚鹤卿受这种羞辱。   皇宫内,灵堂前的奚鹤卿脸色莫名,风贤同样垂眸不语。   沈振川已年迈,如今颤悠悠的跪在地上,一副随时要晕厥的样子。他撑着没倒,风贤看了两眼,走过去扶住沈振川,”伯父可还好?”   风贤与沈素薇的关系沈振川如今已经知晓,虽然之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可那到底已经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后看的。   沈振川对风贤的善意倒是没有拒绝,只是扶住他的手,沉沉叹了口气,“我无碍,只是太子迟迟不召见我等,我这心里实在难安。”   如今先帝崩逝的突然,世人皆知驯兽处是太子的地盘,他最爱和这些猛兽打交道。   太子与先帝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国家已经能看到尽头。   奚鹤卿盯着眼前的门,眉间紧锁,殿内毫无声息,他沉眉看了半晌,面上忽然难看,“不对!”   风贤回身皱眉,“怎么了?”   奚鹤卿霍然起身往外走,眼里都是风雨欲来的暴怒,“太子,好一招的调虎离山。”   在场的几人都在宦海沉浮许久,风贤与沈振川听完奚鹤卿所言,几乎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   太子根本不在宫里!   朝都南方,一阵阵浓烈黑烟腾起,与此同时,兰壶让人来传话,说了卷耳去徐府的事情。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水!快拿水来!”   赶到徐府门前的奚鹤卿几乎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子抱了求死之心,也早就知道卷耳与沈素薇同二司的关系!   风贤脸色煞白,他与奚鹤卿几乎是立刻走进徐府,浓烟争先恐后的钻进鼻腔,奚鹤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嘶哑着声音,“分头找!”   “好!”   奚鹤卿逆火而进,心里惊恐滔天。   奚氏一族为蓬莱皇室而生,如今蓬莱国破,只有卷耳这一支血脉。   若卷耳不在,那他奚鹤卿便没有存在这世上的必要。   而除此外,奚鹤卿更明白令自己恐慌的真正原因。   她于自己而言,可能不只是‘蓬莱血脉’这几个冰冷的字眼。   “卷耳?!!”   奚鹤卿双目赤红,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然回头,一双眼睛在看到来人时候迸发出滔天的杀意。   “人呢?!”   来人面部笑容扭曲,“哈哈哈!奚鹤卿!你也会有这么在乎一个人的时候?!”   “你以为杀了冯崎,我便不知道你的身份了?”太子手里提着长剑,指着奚鹤卿大吼,“奚司主高义!为了蛰伏在我衍朝复仇,连自己的命根子都能不要,哈哈哈哈!”   他眼里闪着火焰,愈加疯狂,“你毁了衍朝!我便要毁了你的一切!”   奚鹤卿握紧了拳头,牙齿咯吱作响,“你找死?”   “是!我是找死!”太子状若疯魔,“你那妻子便是蓬莱最小的公主吧?!你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若往日太子还窃喜二司司主莫名重伤,此刻他一切都明白过来。   驯兽处是奚鹤卿举荐风贤的去处,可秋狩前二人突然重伤在家,如今驯兽处的大祸自然与二人毫无瓜葛。   秋狩是太子非要带先帝去的,如今出了这样的问题,太子的责任首当其冲,而秋狩的猎物都是从驯兽处挑好才送去猎场的,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发狂?   问题只能出在之前。   奚鹤卿面色阴冷,凌冽目光看着太子,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我再问你一遍,她人呢?”   “你猜猜她为什么会来这?”太子面色张狂,眼神怨毒,“我让徐兆与她说!她今日要是不来,你奚鹤卿割下来的东西便会被我挂在城楼上三日!让天下人看看你奚鹤卿的宝贝!”   奚鹤卿闻言身形一僵,他咬牙转身不再听太子言语,只兀自在火海里找人。   他手上满是烫伤的痕迹,可奚鹤卿却恍若未觉。   身后的太子还在大吼,“她要是死了,也都是因为你奚鹤卿!你们奚氏一族不是以蓬莱皇室为信仰吗?我倒要看看,蓬莱最后一条血脉为你而死,你可会后悔?!”   可会后悔?   若她自此不在这世上,那些未说出口的东西,可会后悔?   “滚!”奚鹤卿双眼赤红,强迫自己不听太子那些如刀一般的话语。   太子今日本就是本着求死才放了这把火,如今火势太大,许多房屋早就被烧的塌了下来,长时间的浓烟入肺,奚鹤卿几乎站立不住。   可他不能倒。   她还在等他.....   越来越多的房子倒下来,露出屋内面貌,奚鹤卿凌厉目光在对上不远处的东西时,猛地一缩。   大火烧毁的屋子里,露出两口棺材!   奚鹤卿疯了一样向那边跑去,风贤也同样注意到那边的状况,二人几乎同一时刻赶到那头。   木制黑棺上被火焰包裹,火焰灼伤他手臂,奚鹤卿没有一丝犹豫的冲过去打开棺木。   里面躺着的赫然便是卷耳!   只是她面色潮红,早已不省人事。   徐府走水,让正在府里的太子殿下与徐兆一同葬身火海。   国君与储君同时暴亡,一瞬间在朝都掀起轩然大波。   宗亲蠢蠢欲动,风贤在远支皇亲里挑了个刚满八岁的世子辅佐着登基为帝。   二司辅政,一时间奚鹤卿与风贤的风头甚至盖过了新登基的小皇帝。   诏狱内,太子像一块破布一样躺在地上,他身边堆着铁锁,铁链一头嵌在地里,另一头拴在他的脖子上。   他四肢被绳索固定在带着倒刺的木桩上,身上不见血,可背后早就被扎成了筛子。   往日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如今过的仿佛一条狗。   当日的大火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可没想到,奚鹤卿竟然让手下救了他。   诏狱内血腥味很浓,炭盆里的火苗噼啪跳动,奚鹤卿手里握着把精致的匕首,缓缓行至太子面前,仿若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   “太子殿下,可还习惯这诏狱的滋味?”   这诏狱里,曾淌满了蓬莱旧人的血。   地上的人不屑地抬头,“奚鹤卿,你不杀本宫?”太子怪笑,忍着背后的疼,“怎么,不敢了?!”   穿着黑金曳撒的人回神,他面上几分憔悴,却不改如玉颜色,奚鹤卿蹲下身,看着狼狈的太子冷笑,“你急什么,嗯?”   鸣金正认真的在一旁给铜锅底下加柴,锅里的热水正“咕噜噜——”的冒着泡。   奚鹤卿眼神诡异又兴奋,他盯着太子,又看了眼那口铜锅,声音低低的,“水开了。”   “太子可是饿了?”   奚鹤卿嘴角勾着,手上匕首猛地刺在太子手臂上。   “啊啊啊啊——!”   手起刀落,第一片肉切下来的时候,奚鹤卿抬着匕首看了看,阴森的笑,“不知太子这只手,能不能喂饱你自己。”   鸣金闻言走到太子身边,抬手捏开他的下巴。   贴着肉片的匕首在翻滚的热锅里涮了涮,奚鹤卿面不改色地捞出来,直接塞到了太子的嘴里。   “呕——”太子拼了命地摇头,可鸣金哪会让他得逞,他死死捏着太子下颚,这口肉几乎是活活塞进太子的嗓子。   “呵。”奚鹤卿讥笑,幽幽道:“味道可还好?”   “奚鹤卿!你阴损做尽!想必报应不爽,如今你那妻子可是为你赔了命?”太子死命挣扎着讽道。   奚鹤卿仿若未闻,只是依旧笑得阴柔,“看来太子是喜欢这味道的。”   话落,再一次手起刀落。   “啊啊啊——!”   “奚鹤卿!哈哈哈哈!就是报应!你那妻子因你而死!都是报应!!”   奚鹤卿笑意全无,他满手满身的血,可却丝毫不在乎。   “奚鹤卿!!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   这一天里,控卫司中惨叫不断,热水锅沸腾了一天,太子的一条手臂,被奚鹤卿刮了上百刀。   太子痛晕过去,奚鹤卿便会命人泼醒他,反反复复,直至将这被活剐的滋味体会完。   日复一日,粘稠血液染了一遍又一遍的地面。   直到太子被活生生的凌迟干净,控卫司的人才卷了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   周围有野兽的吼叫声,控卫司的人离开,那些野兽才迈着步子从暗处出来。   那副尸体很快被吃了个干净,而尸体的胃袋里,还留着他自己身上割下来的未克化的肉。 第54章 奚鹤卿(7)   奚鹤卿洗去一身血腥,回到司府时,床上的人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眼里情绪成漩,薄薄勾起一个笑,“知你在等我,我便立刻往回赶了。”   浅色床帏里,卷耳面色安宁,呼吸匀静,只是沉睡的模样。   奚鹤卿抬手解了青蟒披风搭在一旁,这几日他大半时间呆在诏狱不见日光,苍白的脸上带了憔悴,眼底淡淡青黑。   那日大火舐天,卷耳与沈素薇被奚鹤卿发现时已熏了太久的浓烟,医治许久,也只堪堪保性命。   没人知道,她何时会醒。   已到了掌灯时分,奚鹤卿没让下人进来,只兀自坐在床边,借着不慎明亮的月光,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事情浮浮灭灭,留下来的,是一颗愈渐明朗的心。   四下昏暗寂静,压在奚鹤卿眼里,便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   看了她半晌,奚鹤卿忽而低低的笑“衍帝和太子都死了。”   伤害过蓬莱的人,都死了。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奚鹤卿声音沙哑,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公主殿下,你不要和我闹了,醒一醒,好不好?”   我不要做司主了,我们回蓬莱,像你说的那样,放下仇恨离开这里,好不好啊?   天地空旷而寂静,自是无人应他。   奚鹤卿缓了口气,脱靴上榻,在她身边躺下。   “喵呜~”   那只白猫趴在床头,懵懂的眼睛看了会儿卷耳,头凑过去轻轻蹭了蹭她。   一瞬,或是许久。   奚鹤卿终于忍不住,伸手连人带猫圈进怀里。   心跳声缓慢喧天,他眼里悲苦,面上得愿笑意却压也压不住。   奚鹤卿缓缓顺着她背脊,喃喃出声,“幼时你常说,每长一岁,便会有不同的欢喜。”   “卷卷,马上就是除夕了。”   “你可不可以,做我新岁的欢喜呢。”   安静片刻,他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尾音忽而哽咽,“我求求你。”   求求你了,好不好。   自卷耳昏迷以来,奚鹤卿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也一日比一日憔悴。   新帝登基,朝都人人都以为二位司主必会尔虞我诈的继续夺权。   可令人意外的是,奚鹤卿竟然整日留在司府,谢绝所有恭贺与唾骂。   外面的人不知为何,可司府上下却清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然世事沉浮,恐大梦一场。   冬初冬末,除夕而至。   沈素薇醒了。   风贤几乎喜极而泣,沈相也老泪纵横,背着人偷偷抹了许久的眼泪。   消息传到司府时,奚鹤卿正在给床上的人换下衣袍。闻言只是让鸣金备了礼送去,其他再未说什么。   奚鹤卿着人裁了许多朝都时兴的衣裙,他在一堆衣服里翻了翻,挑了一套赤色长袄给卷耳换上,温和道:“今日便穿这件吧。”   他脸上笑着,可那笑像是安在面皮上的纱,只扯动着唇,却感染不至眼底。   卷耳闭目软软靠在他怀里,孱弱又温和的模样像个娃娃,奚鹤卿又给她披上雪白狐裘,就这样抱着人出了门。   长空明月高悬如圆盘,月光如清辉般悠扬散落在广袤城池上,像是撒了一把莹润珠光。   衍朝许多风俗都与蓬莱不同,唯有这月光缠柔,千百年来见证几多王侯将相,红颜枯骨,于长空之端窥这人世缕缕悲欢,却顾自熠熠生光。   司府最高的阁楼上,摇椅里躺着两个人。   奚鹤卿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用广袖为她挡去澈澈凉风。   他抱着卷耳,双手扣着她的颈她的腰,舍不得松开半点。   女孩面色苍白,而男人枯水般的眼眸里,星点散落着温柔。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很有些诡异。   神魂潺动里,奚鹤卿絮絮出声。   “我少时常听闻,蓬莱的兰江里有鲛人,她们模样妍丽,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他声音散在风里,绵绵缠缠,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可父亲带我去朝明殿那次,我看到了你。”“我想,那鲛人再美,定也比不上眼前的姑娘。”   奚鹤卿偏头,轻轻在她头顶蹭了蹭,哑着声说,“是你先招我的。”   “不是我。”   “你不能就这样扔我一个人。”   静了片刻,奚鹤卿声音幽幽,“我知你爱咕噜那只猫,你睡着,府里没人照料它,你若再不醒,它就要活活饿死了。”   “你还喜爱兰壶那丫头吧?她时常为你哭,眼睛快瞎了。”   “水一的的工钱已经许久没付了。”奚鹤卿像是威胁,“我是不会替你收烂摊子的。”   夜色里,朝都家户中传来贺岁的声音,可独独没有他期盼的那一缕。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奚鹤卿眼里有些湿,风里留下细微的哽咽,他话里撑着的凉意淡下来,化成一团揉不开的思绪。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声调便柔和清澈到了极致。   “你若醒来,可会怪我这样的心思?”   可能容忍我,以残败之躯,却恋慕你,这样肮脏的心思。   我不期望你能给我相等的感情,可我只求你能睁开眼睛。   看我一眼。   新年伊始,八岁的傀儡皇帝自叹德行不足以治理国家,三次强调能者上位。   放眼满朝,这能者,指的自然是风贤。   二月初,风贤百般退却后,无奈登基为帝。   新帝改国号‘卫’,颁新政,废二司制,并令沈相辅国,立沈家长女素薇为中宫皇后。   自此,衍朝彻底覆灭。   二月末,奚鹤卿向新帝请辞,远赴蓬莱。   二月末的蓬莱,正是好时节。   “主上说这偃月楼唯一的要求就是舒适,舒适你懂不懂呀。”兰壶揪着鸣金的耳朵,嚷嚷着说,“你看看你拿着的这些摆件,不是金就是银,真是跟你的名字一样,俗气死了!”   鸣金哄着她,脸上笑得像朵花,“是是是,我这就换这就换?”   鸣金自觉自己跟正常男人比,终归是矮了一截,是以自从兰壶跟了他,鸣金对她的话基本照单全收。   一旁的明银看着这装饰清丽的殿宇不禁嘀咕,“这么久了,夫人也还没醒来,你说她还会醒么?”   “呸呸呸。”鸣铜过去抽鸣银的脑袋,发出“啪——”的一声。   “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话要是被主上听到,非扒了你的皮子给咕噜做衣裳!”   谁也不能在奚鹤卿面前提半点这些的。   兰壶听了这话虽然是难过,但她也有同样的忧虑。   这么久卷耳都未醒,也不知道还能不能......   兰壶抬头看着这座小楼,托着腮沉沉叹了口气。   这偃月楼的每一处都是奚鹤卿细细雕琢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的心血。   可若仔细看,边边角角,全是卷耳的喜好。   蓬莱一处小楼内,奚鹤卿正温柔地给身旁的人挽发。   她昏迷了太久,脸瘦成了巴掌大小,奚鹤卿虽然每日吩咐人准备许多滋养补品喂给她喝,可到底有些杯水车薪。   从前缎子一样的长发也有些枯,奚鹤卿的眸光有一瞬的放空,又重新聚焦在她苍白的脸上。   “卷卷,偃月楼快建好了,等你醒了我们便搬进去。”   “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城南的芍药都开了,上巳节也快到了。”   “你的水果铺子,我留给了水一兄弟两个,也不知你醒来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他神色温柔,想到这又笑了笑,“知你爱吃果子,我便存了许多,如今冬日里也可让你尝个够的。”   “可这果子不能多吃,我知你惯来不喜那套不食不时的规矩,你答应我,只尝个新鲜便好,嗯?”   鸦黑发间只带了两只碧玉簪,奚鹤卿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情不自禁地凑近。   在触到她唇瓣的前一刻,奚鹤卿停下。   哪怕她睡着,他依旧不敢冒犯。   那个很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温柔缱绻,带着十二万分的珍惜与爱恋。   奚鹤卿闭眼,感受着胸腔内撕扯的疼。   蓬莱的天暖的早,偃月楼建成后,卷耳依旧没醒。   奚鹤卿像是不在意,挑了个日子,便带着卷耳住了进去。   近几个月来,从年末的大雪,除夕的烟火,一直到二月的春风,卷耳虽未清醒,可这些,她都实实在在体会过。   只因为奚鹤卿几乎走到哪儿都要抱着她。   鸣金几人最近常能看到的场景,便是奚鹤卿抱着卷耳,卷耳身上趴着只猫。   蓬莱易国为郡,如今是卫朝的辖郡,当地百姓也算安居乐业,如今国仇已报,当年蓬莱的旧部所剩无几,心结解开,也就各种散去了。   为了防止奚鹤卿哪一天脑子一闪又想夺权,风贤并未给奚鹤卿兵权,他们二人虽是合作过,但到底连朋友也算不上。   可奚鹤卿倒是不在意,他手里握着这些年产业的盈余,过的也算自在。   “主上,这黑甲瞧着是快要建成了?”   鸣金两眼放光的盯着眼前的大船。   那船身高大如楼,首尾高昂,船桅高悬,仿佛夹杂着巨浪里的咸腥味,只瞧一眼,便让人想象出航行在海上的波澜壮阔之感。   若仔细看,便能看出上面更多的精致来,鸣金听闻,这船曾是蓬莱的战船。船高三层,每一层都有其用途。   甲板一层上面摆着许多珍贵花草,甚至奚鹤卿命人在上面装了许多小的亭台楼阁,若不注意下面蔚蓝海水,仿佛是搬了一座宅院上去。   二层是供下人居住的地方,此外也做储备粮食之用,里面甚至还有许多备用的小船与马车。最上一层便是奚鹤卿与卷耳安排的住所。   此外,因着海上缺饮用的水,最底下一层便储备了许多冷泉水,存量足矣维持巨船在海上航行半年之久。   奚鹤卿目光落在船身上,嘴角难得挂了笑。   她曾说过,等一切了了,想去看看这四方天地。   船走水路,马车走陆路。   这世间无论她想去哪,不顾风雨,他都会带她走。   一边的鸣金心下滋味难以言说。   他也是蓬莱人,自然知道奚氏与蓬莱皇族的渊源。   亘古至今,女人在蓬莱的地位远远超过男人,奚氏先祖被蓬莱女皇所救后便立誓,后代以蓬莱一族为信仰,永世不叛。   蓬莱人重诺,千百年来,有无数奚家人为守这一诺而丢了命。   女皇为感念奚氏,所嫁之人多为奚氏之人,是以蓬莱皇室中人,至多至少都带着奚氏的血脉。   奚鹤卿是奚氏嫡脉,当年若无变故,他便该是卷耳的夫君。   可为复国仇,奚鹤卿什么都不要了。   用尊严换来了一切。   而如今的奚鹤卿,自然没有资格做卷耳的夫婿。   一身黑袍,头戴玉冠的人站在港口,许久未发一言。   “主,主上!主上!!”   奚鹤卿蹙眉偏回头。   鸣金也跟着转身,看着跑来的鸣铜道,“出什么事儿了?”   从偃月楼跑到港口,鸣铜的肺简直要炸开,他说话断断续续,指着来的方向,“夫……夫人,夫人她……”   “她怎么了?”奚鹤卿眉目一厉,猛地提高声音。   “她醒了!!!”   奚鹤卿一僵,脸上神色怔然,恍惚片刻回神,竟也忘了牵马,只顾自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鸣金看着那道衣袂飒然的身影,又撇到明铜不太好的面色,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什么眼神了?”   鸣铜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完,“人醒是醒了,就是有点……不太对劲。”   鸣金皱眉。   偃月楼内,兰壶刚要给妆台前的人挽发,便被卷耳拦住了手。   她眸光在那玉簪上停了一瞬,想了想说,“换个银钗吧。”她嗓音温柔娴静,只是许久不说话,还是带了些微的哑。   兰壶一愣,手脚有些不知道放在哪,只有些忙乱的福了福身,“是。”   “我从前可是很凶?”卷耳看着铜镜里的兰壶,有些奇道。   “没,没有。”兰壶挠了挠头,嗫嚅道:“只是您之前一直爱戴玉簪的。”   “是么。”卷耳想了想,须臾,有些无奈的道:“没印象了。”   身后楼梯传来声音,卷耳回眸,对上那人蕴着无限情绪的双眼。   卷耳有些犹疑地看着奚鹤卿。   那人面上丝毫情绪于奚鹤卿而言都是宝贝,奚鹤卿注视着她明丽双眼,脚步僵硬地钉在地上,再不能进一步。   此刻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猛烈,奚鹤卿负在身后的手轻颤着。张口却是哑声,未能发出一言。   他再装不出一丝的豁达。   奚鹤卿踟蹰半晌,过去几月一直躺在他怀里的人婷婷站在他面前。   可他却不敢像往日一样,抱一抱她。   那姑娘从妆台前起身,缓步向他走来,眸光和缓疏落。   奚鹤卿扯了个僵硬的笑,”你......”   卷耳蹙眉,“你是,奚......鹤卿?”   她话音一落,奚鹤卿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第55章 奚鹤卿(8)   初春温柔,奚鹤卿却仿若坠进皑皑风雪里,沉沉浮浮触不到边。   一路跑来,他呼吸沉痛,如今只能嘶哑着开口,“你......不认得我?”   他眉间雾霭成烟,卷耳瞧他半晌,无奈道:“抱歉。”   她是真的不记得。   奚鹤卿这名字,还是方才兰壶与她说的。   他哑然。   卷耳复又前行几步,停在奚鹤卿面前,斟酌开口,“我的侍女同我说,我们是夫妻?”   奚鹤卿攥紧袖袍,忽而惨笑,“不是。”   他抬起右手覆于左胸,修长身形躬身弯腰。   他踩下自己的沉沉傲骨,向她低头。   一旁的鸣金一惊。   这是......蓬莱家奴对主人行的礼数。   千万思绪叩入心扉,奚鹤卿最后只是轻声说,“我只是,您的护卫。”   他身子紧绷,没再敢抬头。   滔天崩溃埋在他心里与眼底,奚鹤卿死咬口腔软肉,没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卷耳还要再问几句,奚鹤卿却霍然转身下楼,只留给她一个孤冷的背影。   卷耳蹙眉,冥冥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忘了。   卷耳未醒时,鸣金几人胆战心惊,如今她醒了,大家伙儿的日子好像更是如坠冰窖。   偃月楼一角,兰壶给泥炉底下填着火,一边小声说,“主上为何不让我们告诉姑娘实情?”   甚至连夫人都不让唤了。   经历了那么多,这两人该好好在一起才是啊。   鸣金看火候差不多了,按下兰壶手中的扇子,“主上定是不愿让姑娘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来。”   国仇家恨,从皇室公主到这般境地,卷耳忘了一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这一切都要奚鹤卿一人扛着,未免太过可怜。   “咱们便听主上的,别告诉姑娘这些糟心的事了。”   “唉。”   鸣金摸了摸兰壶的头,“这锅里煮着什么呢?好香。”   头上的力道温柔,兰壶的脸红了红,“这是主上给姑娘寻来的方子,听说是对身体有好处。”   鸣金闻言,又沉沉叹了口气。   卷耳不记得往事,她性子便沉静下来,时常独自一人抱着咕噜坐在檐下,一坐就是一天。   她不怎么爱讲话,奚鹤卿每次出现在她身边,得到的都是有些疏离客套的笑。   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只在卷耳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瞧上几眼。   她不开心。   他能感觉到。   岁月踩着光阴跑过,过了半月,便是上巳节。   蓬莱传统,上巳节这天,互生情愫的男女可互送芍药,以表达自己倾慕之意。   卷耳醒来后兴致便不高,奚鹤卿便说带她去见见热闹,她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夜里烟火不断,古城璀璨如白昼,奚鹤卿带着卷耳走在街上,他小心的护在她身侧,为她挡开过往人流。   她眼里有这落落长夜与灯火,卷耳无意偏头,对上奚鹤卿微闪双眼。   他以拳抵唇,缓缓移开视线。   卷耳心下微动。   这人根本不是在看灯,而是在看她......   身后的鸣金和兰壶小声嘀咕。   “你觉不觉得,主上和姑娘好登对……?”   鸣金点点头,凑近兰壶道:“对对对!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就说我没看错唔——”   兰壶跺了跺脚,捂着鸣金的嘴,急道:“你小声些!”   若是主上还没追到姑娘,听到他们在这乱嚼舌根子,可有的受了。   街上有许多年轻男女月下漫步,人人手里都握着一枝芍药。   看她目光好奇,奚鹤卿抿唇,可他还未开口,便被人先截了胡。   “公子!”一位穿着鹅黄长裙的姑娘拦在奚鹤卿面前,面色红的像是要滴血,“这个给你!”   那姑娘嗫嚅出声,举着手上芍药,脸上热的快冒烟儿。   女儿家的娇怯一览无余。   奚鹤卿不敢去看卷耳的眼睛,他只定定看着眼前的姑娘,眸子里酝酿风暴,快把那小姑娘吓哭了。   身后的兰壶默念完了完了,这姑娘怕是要倒霉……   奚鹤卿的眼光像是要吃人。   几个人思绪沉浮也不过片刻,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卷耳正盯着那位姑娘手里的芍药默不作声。   在鸣金惊恐的眼里,卷耳接过了那姑娘手里的花!   她笑着,“多谢,我替他收下。”   鸣金:!!!!   兰壶:!!!!   奚鹤卿脸色刹那苍白,身子一僵。   他可以忍受许多。   他可以接受卷耳不记得他,但不能接受她这样仿佛毫不在意他的举动。   她把他往外推?   “呵。”奚鹤卿惨笑一声,“你凭什么替我收下?”   奚鹤卿一把夺过卷耳手里的芍药,沉眉冷声,“这种事情,便不劳烦您了。”   那姑娘本来就被奚鹤卿刚才的样子吓得够呛,如今看他莫名暴怒起来,只觉这非良人,连忙转身跑掉了。   她走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奚鹤卿捏着手里花枝,指尖刺去股掌,留下血痕。   他图什么呢。   奚鹤卿突然委屈。   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情绪堵在他嗓子眼,激的他眼底发红。   他深吸了口气,说,“我们回去吧。”   卷耳蹙眉,明白自己可能做了不好的事。   可她见那姑娘尴尬,便没多想的收了那朵花,没想到奚鹤卿会反应这么大。   一朵花而已。   她抿唇,却未能说出什么话。   而奚鹤卿看她沉默,一颗心便愈发的冷。   不能再这样了,他想。   上巳节后,转眼间便又过了一月。   四月初时,奚鹤卿带卷耳登了那艘船。   船桅高悬,让人震撼。   “我想着,你大概想出去走一走。”船下海潮声声,奚鹤卿站在卷耳身后,淡淡开口,“蓬莱最好的时节是秋天,如今景色一般,倒不如去别地看看。”   卷耳看了会儿这船上陈设,转头对上他视线,惊讶于他话里的周全,礼貌道谢,“多谢你。”   奚鹤卿扯了扯嘴角,“应该的。”   静谧片刻,奚鹤卿复道:“我让兰壶陪你一道去,护卫你无需担心,我也会找知根知底的人陪着你。”奚鹤卿缓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开心些。”   卷耳反应过来,轻轻蹙眉,“你……不和我一起?”   “我便不去了。”他扯了个笑,勉强道:“蓬莱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   卷耳顿了顿,点头,有些可有可无,“好。”   她面上哪怕有一丝的舍不得,奚鹤卿都会放下一切尊严,求她带自己走。   可她没有。   丝毫没有。   船上的东西都是准备好的,卷耳离开那天,奚鹤卿没有去送她。   蓬莱进入初夏,奚鹤卿回到偃月楼时,空旷寂静从四面八方向他挤过来,闷得人窒息。   鸣金去送他们一程,卷耳离开,连带着咕噜那只猫也一起带走了。   这里除了一盏孤灯,什么都没留下。   奚鹤卿疲惫不堪,他脱靴上榻,蜷在被子里闷了半晌,霍然掀开被子。   好委屈啊。   奚鹤卿咬咬牙,为这样的情绪有些难堪。   他就这样躺了半晌,直到夜色压下来,楼梯上传来声音。   奚鹤卿闭眼,烦躁出声,“不必伺候了,你下去吧。”   他以为是鸣金。   可他说完,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近。   脚步声声里,芙蓉香浓郁,奚鹤卿陡然僵住。   昏暗光影下,奚鹤卿睁眼对上她的视线。   卷耳神色淡淡,和往常一般。   “你......怎么没走?”心脏剧烈收缩,奚鹤卿抬手按着,颤着声音,“你......你,可是忘了带什么?”   卷耳点点头,“是啊,忘了样东西,便回来拿。”   原是这样。   原来只是这样。   奚鹤卿眉间落寞,强撑着笑,“忘了什么,我替你寻来。”   往事走马而过,卷耳看他半晌,笑着落下视线。   “你可有看到我的狐狸?”卷耳手里比划着,煞有其事,“黑色的,很乖,受了委屈就会自己躲起来。”   “你......”   卷耳打断他,“你可有看到?”   她眉眼昳丽,笑的温和又包容。   奚鹤卿愣愣看着她,“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她笑着,“想起来了。”   “......”   奚鹤卿不语,卷耳便静静坐在一旁陪着他。   过了会儿,他扯了扯嘴角,奚鹤卿眼底有些湿的嗤笑,“老子才不是狐狸。”   可偏偏这人眼睛越来越红,就差把委屈写在了脸上。   “对不起。”卷耳叹了口气。   对不起,让你惶然一人前行这许久。   对不起,我做了许多让你难过的事。   奚鹤卿咬牙不语。   卷耳笑着向他伸出手,“我真的是回来找我的狐狸的。”   “船还没开,狐狸哥哥要和我一起走么?”   夏风入江河,高船扬帆,船舱床榻上,卷耳拍了拍抱着自己的人。   “你先放开我。”   他枯指按着她颈子,严严实实地把人压在自己怀里,磨了磨牙,哑着声说,“不放。”   卷耳无奈,“那你松一些可好?我想抱一抱你。”   “......”   奚鹤卿闻言眉目缓了缓,松了些力道。   卷耳抬手揽住他的腰,掌下触感让她皱了皱眉。   她顿了顿,有些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   奚鹤卿垂眸不做声,抱着她的力道又收紧了些。   房间里温暖安静,空气里留着淡淡的木香,卷耳折腾了一天,此刻却不困。   她想起了许多。   包括她昏迷时,这人抱着她魔怔低语的几多岁月。   她说话奚鹤卿不应,她不说话了,他又不满意。   这段日子来,奚鹤卿以为自己早就被她磨没了脾气,可此刻偏又想作。   他有些阴阳怪气,嗓音里还带着哑,“你怎么不说话了?”   “......”   卷耳无奈,拍了拍他的腰,“司主,莫要恃宠而骄。”   “......”   奚鹤卿语气不屑,哑声讽她,”我哪来的宠了?”   这半年别说宠,他差点被折腾死。   “......”卷耳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缠绵溢了满眼,她突然笑了。   “那我宠宠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奚哥:你从来没宠过我,倒是没少虐我。 第56章 奚鹤卿(终章)   “那我宠宠你?”   她说着话,自奚鹤卿怀里抬首,亲了亲他紧绷下颚。   奚鹤卿一僵,眸光漆漆,他缓缓吸了口气,反过来讥道:“你眼神对不准就别亲。”   亲的也没个准头儿。   “......”   这人好像暴躁的很。   卷耳挑眉,“激将法呢?”   “......”奚鹤卿眉目一压,话里绵绵缠缠着失落,“不亲就不——”   她瞬间堵上他的唇。   四方天地里,是她身上扑面而来的芙蓉香。   那柔软触感从唇上染到四肢百骸,热泉一样涌了满身,奚鹤卿一瞬绷紧身子,试图忍下去涌动喷薄的思绪。   可他忍不住。   缓了半刻,奚鹤卿翻身霍然压下她,疯狂回应。   唇齿研磨,呼吸相渡。   他不留一丝空隙的吻她,满腔情绪泄了个干净。   奚鹤卿脑海里炸开光火,仿佛见到漫山遍野芙蓉盛开,风吹一阵淡粉花蕊落了他满怀,而那宫墙高端里坐着位姑娘,清脆娇语唤他‘卿卿’。   “嗯......”漫长掠夺殆尽,卷耳呼吸急促,双手抵着他胸膛,勉强喘了口气,“卿......卿。”   “......”   奚鹤卿闭眼,哑着声说,“你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唤我卿卿?”   “为何?”   “......”   奚鹤卿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轻轻摇头,“不想同你说。”   “......”卷耳好笑。   “夫君。”她温柔道。   “!”   奚鹤卿克制出声,“你......”   “我什么。”卷耳手臂挂在他颈上,语气幽幽,“我没让你停啊。”   她笑着凑近,亲了亲他唇角。   “接着亲啊。”   “......”   “卷卷。”奚鹤卿忽而开口,压着胸间残酷血腥,只拿出一颗柔软赤子之心问她,“你可会嫌弃我?”   岁月恍若披了一层柔软轻纱,一切好的像是一场梦,奚鹤卿茫然四顾,总怕醒来时,留给他的依旧是一盏孤灯,满腔落寞。   他话里丝丝缕缕的不安。   卷耳笑了一声,用手指怼了怼他的脸,“奚鹤卿,你要是再问这种没意思的事儿,我就真的生气了。”   “......”   船身晃动,他眸光里闪闪烁烁落不到边儿,卷耳抬手解开他头顶玉冠,那鸦黑长发自两肩滑落,影影绰绰透着烛光。   卷耳咬了咬唇,柔荑向下,去解他宫绦。   白玉腰佩磕在床榻上发出‘叮当——’一声,靛青曳撒顺势敞开,里面是雪白的中衣。   奚鹤卿手中扣紧成拳。   卷耳的动作不停。   再往里,一双白皙指尖轻挑开中衣上的系带,露出紧致白皙的胸膛。   奚鹤卿连动都不敢动,只是目光幽幽的盯着身下的人。   “挺满意的。”卷耳观眼前景色,忽而眉眼弯弯,双臂挂在他脖子上,“要是再胖点就好了。”   “......”   “你......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荤样!”奚鹤卿克制咬牙。   “少时学了许多,嗯,大概是母皇带你见我的第二天,便有人教我这些了。”她笑了,语调轻软,“夫君,你疼疼我。”   你疼疼我。   奚鹤卿快炸了。   他忍不住想,这一刻便是她要自己的命,他也会递上三尺刀锋,求她了结。   人说世间情爱为甜药,不外如是。   让人欲生,欲死。   奚鹤卿手指颤抖着去探芙蓉花苞。   “奚鹤卿......”卷耳喘了口气,她往上缩了缩,颤着声音,“你......”   她不好受。   他更是。   爱与欲从不分开,爱一个人,便想同她尝试一切所有甜蜜疼痛的事。   可他不能。   他不能啊。   我爱你柔鬓眉间细微的轻蹙,爱你嗓音柔哑说的那一声‘夫君’。   我想让你快乐。   奚鹤卿左掌撑在她耳侧,丝丝绕绕的目光灌进卷耳眼底,浓的像是化不开的蜜糖。   奚鹤卿嗅着芙蓉香,哑声问她,“为何喜欢这花?”   卷耳拉回飘到天边的思绪,磕磕绊绊应他,“芙蓉......芙蓉别名为拒霜,喜光......嗯...却耐阴,像你......”   她舒了口气,烛光下笑容软柔,“还有,衍朝......时,见你发冠上......带过。”   “......”   奚鹤卿哑声,探入更深,“芙蓉不好,换一种吧。”   “换......什么?”   “桑梓。”他低低开口。   桑梓,即故乡。   是我不论风雨,永远爱的地方。   海上风景壮阔,高船行过一月,在一处偏远小城靠了岸。   卷耳说想去看看风吹草低的草原,一行人便下船转了陆路。   穿过这城便是草原了。   这城镇太小,鸣金只补了一些用到的物资,他们呆一段世间又会离开去下一个地方游览,买多了物什也并无大用。   小城连客栈都没有,一行人便接着赶路。   北地早晚冷暖不同,夜里有些凉,幸而马车宽大,该有的都有。   卷耳躺在车里闭着眼睛,柔白手掌顺着咕噜柔软的毛,她听着车壁外的旷远风声,有些昏昏欲睡。   奚鹤卿看她迷蒙双眼,伸手灭了矮桌上昏暗烛光。   四下昏暗,她抱着咕噜睡了过去。   奚鹤卿屈膝靠在一旁,等到卷耳呼吸匀净时,他才仿佛随意的放下书本,凑过去钻进她的被子里。   “喵呜~”   咕噜有些不满地看着奚鹤卿。   奚鹤卿面无表情的把卷耳怀里的猫拽出来扔到一旁,而后把卷耳那只手搁在自己腰上。   他凑近了些躺着,满意的笑了笑。   咕噜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奚鹤卿用脚勾着被子拽上来,“啪嗒——”一声把猫盖在里面。   咕噜喵不动了,只能老实趴着。   奚鹤卿亲了亲卷耳唇角,终于睡去。   光影浮浮,他又做了那个梦。   蓬莱临海,夏风里潮气阵阵,卷耳闷得慌,便一个人坐在小阁楼上吹风。   目光放远,可见巍巍宫墙,目光往下,是陌上少年郎。   “这时节不好,等十月时我带你去看木芙蓉,那要比这些晒得干干的荷花好看。”她垂头垂头跟阁楼下的人道。   凉亭里的奚鹤卿放下掌中书卷,缓缓抬头扫了她一眼,颇为嫌弃的讽她,“你还是把心思放到功课上比较好。”   女皇为人严厉刻板,对这位公主又是寄予厚望,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奚鹤卿一直记着父亲告诫自己的话,要他辅佐公主殿下。   辅佐。   不是陪着她到处疯玩。   “......”卷耳两条腿在晃呀晃,“看花和功课又不冲突,你别总学奚伯伯那套,他是老古板,你可别变成小古板。”   奚鹤卿懒得理她。   “你过来。”卷耳指了指自己,笑眯眯的,“我想下去了。”   他深呼气,伸手够了一旁红润润的果子,随口道:“你身后有台阶,自己下。”   又不是没长腿。   卷耳笑着摇头,“奚公子,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过来接着我?”   她声音清脆,十三岁的姑娘,脸蛋将将褪了肉,露出少女的青涩来。   “不接。”奚鹤卿干脆道。   他才不要陪这公主殿下瞎折腾。   卷耳挑眉,“我数三个数,真跳下去了。”   奚鹤卿不为所动。   “三。”   “二。”   奚鹤卿眉心动了动,还是不语。   卷耳眯了眯眸子,笑着说,“我下来啦——”   话落,她竟然真的往前移了移,毫无顾忌的往下扑!   下落的速度极快,卷耳闭着眼睛,被人稳稳接住。   风声,潮气,怀抱里。   她冲下来的力度太大,奚鹤卿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才缓冲了力道,只是手臂也有些微微的麻。   一旁郁郁葱葱的栀子花被她的脚勾过,颤颤巍巍落下几片花瓣来。   “这可是二层!!!”奚鹤卿气急败坏,人还没放下就开始吼她。   少年音清澈朗朗,干干净净的掺了点火气。   “我知道啊。”卷耳勾起个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女孩子香软温和,兰江水一般柔软,奚鹤卿咬牙切齿的看着她,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下不去。   “你不要总是动气,像衍朝那边的**似的,点一下就炸。”   “......”   奚鹤卿磨了磨牙,若自己是**,她便是那点药的火!   卷耳还挂在他身上不动。   须臾,奚鹤卿察觉出不对来。   他双手抱着卷耳,右手扣在她膝窝,左手正穿过卷耳腋下,扣在她胸侧。   左手下绵软一团。   “......”   奚鹤卿快疯了。   他脑子一冲,手忙脚乱的放下手里的人,迈开大步往自己的住处走。   少年衣袂翻飞,耳根通红,墨发在他身后飘荡,勾了香。   身后的小少女毫无察觉。   “奚鹤卿,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呢?”卷耳拍了拍自己起皱的衣裙,在奚鹤卿背后冲他喊,“骂我也没事,你长的好,我可以原谅你的,哎?你慢点跑呀,我真的会原谅你的!”   “......”   奚鹤卿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他一贯说不过卷耳,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离开,他忍不住想,若日后二人成了亲,他必然是早死的那个。   被气死的。   宫中自然有给奚鹤卿留的住所,他一路跑回去,“咣当——”一声紧扣上门。   可手下柔软触感散不尽,奚鹤卿也是初初知人事的年纪,自然明白自己碰到了什么。   大不敬......   这是大不敬......   奚鹤卿疾步上榻,霍然掀开被子蒙了进去,企图忽略方才手上绵软的感觉。   被衾里空气稀薄,他闷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可梦里还是她。   是......不着衣衫的她。   冰肌玉骨,魅惑天成,眼神钩子似的,仿佛能要他的命。   奚鹤卿恍然听到公主殿下唤他的声音,梦里的他沉沉呼吸,脸色通红,汗出了一身。   “奚鹤卿?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进去了。”门外卷耳拍着门。   “奚鹤卿?你听到没啊。”   床榻上的奚鹤卿蹙眉,却没醒。   外面的公主殿下还在唤他,这次换了个称呼,“卿卿?”   嗓音绵绵甜甜。   “嗯......”   床榻上的阖着眼睛的奚鹤卿浑身一颤,奚鹤卿挣扎片刻,猛地从梦里醒来。   他脸色通红,眸光灌了水般清透。   被褥里,粘腻濡湿一片。   马车内阳光大盛,可这人还未醒。   “奚鹤卿?”卷耳拍了拍还在睡的人,有些忧心。   这怎么睡了这么久......   卷耳摸了摸他的脸,凑近他,“卿卿?”   睡着的人身子一僵,奚鹤卿长睫微闪,缓缓睁眼。   马车车帘被风轻卷着,带来一阵浅浅草香,沁人心脾。   奚鹤卿看了眼伏在他身边的人,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   半晌,他回神,声音哑的仿佛刚经历过什么,“怎么了?”   卷耳笑着说,“草原到了。”   九州之大,越过浩瀚江海,是皑皑雪山,是黄沙大漠,是千顷草原。   北地风土与蓬莱、卫朝都大为不同。   卷耳刚搁下手里彩脂,便见兰壶抱着套衣服进来,“夫人可醒了,主上正等着您过去看他做的东西呢?”   “竟真的让他寻到了?”   桑梓二木难寻,用来做花冠更是难,卷耳倒是未曾想这人肯如此费心思。   她放下手里的马奶葡萄,伸手摸了摸兰壶手中的婚服。   如今已是夏末,草原的风带着热浪刮在脸上,卷耳看这套层层叠叠的婚服就头疼。   看别人穿和自己穿,好像不是一回事。   兰壶看出她不愿来,笑出声道:“婚姻大事,夫人快别嫌弃,主上还在外面等着呢。”   兰壶走过来帮卷耳利索的换了衣服,卷耳揶揄她,“哪是主上等着,我瞧你倒是担心鸣金也在外等着呢。”   兰壶红了红脸。   天高地阔下,幽幽绿意绵延望不到边际,卷耳换好纯白婚服,乌黑长发披散在身后,不施一点珠翠。   镜子里的人美的心惊。   一行人刚到这没多久,卷耳途经几城,风景昳丽几幢,又凑巧见了几场婚礼。   她说草原的婚服好看。   奚鹤卿便说给她一场婚礼。   洁白衣袍上绣着繁复暗纹,卷耳提裙掀帘而出时,奚鹤卿已在烈日下等了一会了。   他本就白,一身白衣加身,傍晚余晖下耀眼夺目,仿若踩过几多岁月,依旧是是蓬莱初见的那个少年郎。   “卿卿。”她弯了弯眼睛。   奚鹤卿呼吸窒了一瞬,眼里是压也压不住的惊艳与喜悦。   若未有意外,十五岁那年,她便该是自己的妻子。   可这一迟,便迟了十年。   还好,结果没有变。   奚鹤卿伸出手,唇角勾着笑,“走吧。”   这场婚礼无关宾客,无关赞者,是一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婚礼。   草原势高,沃野千里是满目青翠,抬首是明月皎皎,繁星烁烁,仿佛触手可及般震撼。   奚鹤卿牵着她漫步到泉边,笑着说,“这些日子我寻了许久,也未找到与蓬莱兰江相像的河流,只有这泉倒还清澈。”   婚服是草原的,礼数还是蓬莱的。   蓬莱习俗,大婚当日是要对着兰江祈愿,二人虽与蓬莱远隔万里,可奚鹤卿还是像完成这礼。   “没关系。”卷耳替他理了理领口衣袍,攥了攥他冰凉乌发,柔柔道:“我知你心意便好。”   奚鹤卿捏了捏手里花冠,抿了抿唇,“我给你戴上?”   卷耳露出笑颜,微微低头。   那花环用桑梓枝条做成,上面缀了许多明艳幽香的花,是奚鹤卿找了草原的老人学着编的,他编废了许多个,被老者嫌弃的不行,废了好久的力气才出这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他手上斑驳着伤痕,绵绵细细几道血色,瞧着有种枯寂的美。   奚鹤卿抬手,把花冠稳稳带戴在卷耳头顶。   “倒是有些重。”卷耳笑了笑,声音温柔。   她抬眸,盈润眸光像是坠了星星的泉,澄澄如水般裹着爱意。   波光粼粼里,倒映着他。   奚鹤卿哑着声说,“卷卷。”   “嗯?”   “很美。”他笑里澈澈。   奚鹤卿把手里匕首递给卷耳,她笑着接过,抬起左手,在腕上划了道浅浅的口子。   血痕渗出,卷耳拿右手抹了,复又抬手抹在奚鹤卿唇上。   这是蓬莱的一种古老的习俗,意为‘定礼’。   蓬莱古语有言,人生而便有来世,皮囊无记忆,灵魂却有。   这血香经世不灭,风卷云舒里,意喻永世不离。   奚鹤卿后退一步,以左手覆胸前,躬身垂头,向卷耳弯腰。   “虽道阻修远,但寄愿于兰江,唯祈此生静好,并蒂两堂,莫负良时。”   “盼与卿,谷之同室,生作同归,死则同穴。”   他起身,瞳眸微红,笑着说完最后一句,“此证,愿白首永携。”   风吹过,绿草依依,穹空悠远。   卷耳勾唇,一字一句,轻声回应。   “愿,白首永携。”   这一生里,我杀了许多的人,也做过许多不择手段的事。   人间这场苦海大梦中,人人皆唤我奸佞、权监、阉狗。   唾语句句,咒怨声声,我早习惯了。   可有那么一个人,她不惧所有的靠近我。   只干干净净的,唤我一声‘卿卿’。   作者有话要说:   就陪司主走到这啦,他们的故事从不会结束,世界那么大,他们会去看看的。   雪山,戈壁,草原,长河。   我相信,不管奚鹤卿走了多远的路,见过多少天风海雨,放不下的,都是那一句“卿卿”。 第七卷 假公主&真皇帝 第57章 孟庭戈(1)   燕京入冬早,北国便是这样,十月还未过半,天上已经纷纷扬扬的飘着盐粒一样的雪了。   深宫高墙错落相隔,围出一道又一道迷离美梦。   长檐下,主仆二人站在雪地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我刀呢?”   “之前那把被您使断了,落雨去给您寻了新的了。”   卷耳搓了搓手,又问,“我要的眼珠子呢?”   “这呢。”两颗红红的物什在侍女落玉的手里捧着,鲜艳夺目。   “这头不会掉下来吧?”卷耳紧了紧身上狐裘系带,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担忧。   “殿下放心,都压得紧实,散不开的。”落玉肯定道。   “殿下,刀来了刀来了!”落雨提着裙从殿里头跑过来,雪地里留下她踩了一路的鞋印,落雨手里挥舞着一把‘刀’,瞧着有些吓人。   但仔细一瞧,便能发现这刀是用染了墨的宣纸折的,虽瞧着吓人,却是伤不了人的。   “你慢点慢点。”卷耳拢着狐裘,樱粉薄唇呼出阵阵白气,哈哈的笑,“落雨跑起来像只鹅,晃来晃去的。”   “殿下!”落雨喘着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卷耳,“刀给您寻来啦。”   雪愈发大了,但却无风,天地间洁白一片,除了主仆三人的笑闹声,再没别的半点声音。   卷耳把两颗红珠子放在雪人眼睛的部位上,又在它的‘手’上插上那柄纸刀。   “好看吗好看吗?”卷耳欢喜地摸了摸半人高的雪人。   雪人红眼睛,黑嘴唇,圆滚滚的身子上插着把刀。   “好看!”落雨说,“燕京许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公主可是开心坏了?这几天我们堆的雪人都快把平宁殿堆满了。”   落玉深以为然地点头,她环视四周,这少说也有三十几个雪人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全都是公主兴致大发堆出来的。   “冬日本就没什么可玩的。”卷耳撇嘴,想到什么,又笑了,“不如我们明日去冰上玩?莲池的水冻上了,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嗳呦呦我的姑奶奶。”落雨睁大眼睛使劲的摇头,“那怎可使得,若是出了点意外,陛下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先帝仅有二子三女,这其中大皇子刚出生没多久夭折了,二皇子便是如今的新帝,其余二位公主也已经前往各自封地成了婚。   如今这宫内,就剩皇帝和这位最小的平宁公主了。   平宁公主小字卷耳,是先帝一位不受宠的才人所出,可也正因这样,才远离皇权纠葛,平安长大。   公主性子爽朗可爱,是这深宫里不可多得的稀罕主子。   “小厨房那做了新菜式,公主堆这雪人也算尽兴了。可要回去尝尝?”落玉笑道,伸手替她掸了耽身上的雪。   这院子里确实也没有再能堆的地方,卷耳颔首,领着他们二人往殿里走,一边问道:“可有酥片糕?”   “有呢有呢。”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的进了殿,正堂桌上正放着个五锦屉盒,落雨伺候着她净了手,卷耳解开雪白狐裘,落座一旁,“怎么送来了这么多。”   这怎么能吃的完。   历朝皇宫里的祸事,桩桩都是捧高踩低才有的,是以孟庭戈登基之初便肃清整顿了宫内的不良风气,虽有爱管闲事的言官说孟庭戈此举有些小家子气,可到底镇住了这宫内暗藏祸心的人。   但因孟庭戈对她还算不错,又因他雷霆手腕的性子,这宫里也没人敢给公主难堪。   公主的母妃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靠着的是谁。   卷耳吃不完那点心,她分给了落雨他们一人一盘,还剩两盘。   她想了想,“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落玉给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公主可是要午睡了?”   卷耳摇摇头,鬓间金步摇流苏拍在她柔嫩的脸上,让她下意识闭了闭眼,“没吃完呢,装起来,我们给皇兄送去。”   坤明殿内,鎏金莲花五脚铜炉内正袅袅腾起白烟,窗外雪落无声,福泉安静的侍立在一旁,紫檀桌案后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沉目批着折子。   看了片刻,孟庭戈霍然抬手把折子扔了出去,折子摔在地上‘啪嗒’一声,一旁的福泉心下也是一紧。   陛下十四岁登基,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可这性子却半点不像先帝这个年纪时柔和。   贪官蛀虫不知杀了凡几,他每一道政令里都夹着不知多少的人命。   福泉小步过去拾起地上折子,而后规整摆在桌案上,他无意瞄了一眼,便知道陛下为何事动怒。   半月前,远嫁柳州的昌朝公主送来家信,称后宫无妃于国不利,她自请返京探望陛下,外加为陛下物色皇后人选。   陛下还未应允,昌朝公主便已经启程了,这一路声色犬马招摇的很。   昌朝为先帝长女,是先帝在时最宠的女儿,先帝故去后,给每个女儿都定了以后的路,洋洋洒洒百字诏书,全写在给孟庭戈的遗诏里。   第一条,便是优待昌朝。   “传礼部,以长公主仪仗迎昌朝入京,着虎威将军亲迎。”   上首之人音色平淡,仿佛没有一点波澜。   福泉眼睛闪了闪,躬身应是。   孟庭戈偏头,见门外侍者小步进殿,口中禀道:“陛下,平宁公主来了。”   穿着雪白狐裘的姑娘缓步进殿,她身后的宫女拎着个红木食盒,瞧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孟庭戈眯眼,凌冽目光将来人掠了个遍。   孟庭戈手段狠辣,为了不在百姓心里留下个暴戾的印象,孟庭戈只能跟卷耳演一出兄友妹恭的戏。   卷耳生母已经过世,她在宫内能依附的,只有他。   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才放心。   侍人说她来了的时候,孟庭戈便知道,又到了每月一日的‘交流亲情’的时间。   狐裘落雪而不闻,被室内暖热气息蒸熄片刻,便化作了清澈的水,消失在白绵绵的斗篷里。她脸颊粉润,蜜意盈盈。   卷耳屈膝福礼,“见过皇兄。”   她头上不点多余珠翠,鬓间用了一根金鸾步摇,金光泛盈,极尽奢华。   孟庭戈锋眉狭长,斗星长目落在行礼的人身上,淡淡道:“起吧。”   卷耳听闻,孟庭戈的母亲是胡人,是以他长相凌厉冷肃,又因在这些年的血雨腥风里闯过,眉目里总让人恍惚觉见落日长烟,望见关隘后的千碑掩红花。   卷耳应了声谢,转身从落玉手里接过那食盒,又上前几步搁到桌上,“这是臣妹今日刚得的点心,特意带与皇兄品尝。”   她指节精巧白皙,连着柔白细骨造就一双纤纤十指,配上那颜色甜蜜的糕点,瞧着让人下意识的分泌唾液。   她做足了好妹妹的姿态,孟庭戈自然不能让她独自唱角儿。   进行了一番“皇兄注意休息,折子不重要身体才重要”和“天气冷了皇妹定要注意身体莫要着凉”的亲切交流后,二人齐齐沉默下来。   孟庭戈喝了口茶,如玉昆仑的面孔轻轻扯动,终于说了句正事,“皇姐要回来了。”   他虽称皇姐,可话里却并无亲近之意。   卷耳忍了忍,没忍住,“敢问,是哪位皇姐?”   “......”   “昌朝。”   男人声线悦耳低磁,钟鼓一般敲着耳膜,像是一种享受。   卷耳刚才说了太多的话,如今闻言懒得再多讲,只是淡淡应了句,“哦。”   先帝女儿众多,有受宠的,也有不受宠的。   眼前这个就是最不受宠的。   可她过的比自己好多了。   孟庭戈看了眼那酥片糕,似乎是随口一问,“你喜欢这个?”   她目光落到点心上,笑意盈腮,点了点头,“小时便爱这道点心,母亲常做与我吃。”   卷耳咽下口中糕点,想起了个有意思的事,便和他道:“幼时母亲从不让我出门,那时整日无聊,便只有吃吃喝喝了。”   她显然是忍不住这个安静的氛围,总想开口叨叨。   “那时我的寝殿宫墙底下有个狗洞,有一次我把点心放在狗洞旁边的小桌上,你猜怎么样?”她狡黠眨了眨眼,“那叠点心竟然没了!”   孟庭戈:......   她继续道:“我害怕极了,又不敢同母亲说,便第二日又去放了盘点心。”   “果然,又没了。”   卷耳托腮笑道:“我想着,这墙外必定是有只饿坏了的狗,我经常在狗洞旁边一坐就是一天,可就是不见那只狗出现,可只要我离开,那盘点心就一定会消失。”   她说完,便见孟庭戈眉目诡鸷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糕点有些变形。   卷耳一愣,“怎么了?”   孟庭戈眸光漆黑,淡淡瞥她,声音绵长幽深,“你该走了。”   “......”   散花锦做的襦裙耐皱,她起身动了几下,身上衣裙便焕然一新,卷耳放下手中糕点,下凳福身,“那臣妹告退。”   按时点卯,懂得进退,绝不纠缠。   她是燕京好妹妹。   昌朝公主仪仗至宫门口不下,昌朝言长途劳累,如今竟是一步也迈不得了。   车架停在宫门口不进也不退,福泉来报时,孟庭戈笑里暴烈森然。   福泉也忍不住嘀咕。   这公主是给谁的下马威?她竟想车架入宫,可真是好大的派头。   “朕乏了,没听到你这禀报。”   “让平宁去迎一迎皇姐。”   宫门口,一辆华盖马车前头,有人娇声脆脆,“哎呀”一声蹲下身。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落玉状似惊恐,“您没受伤吧?”   “好疼......应该是扭了。”卷耳眸光涟涟,像是疼的狠了,却在倔强忍痛的明礼姑娘。   一旁车内的昌朝冷笑,“皇妹这是怎么了?说是来接本宫,却只带了一个宫女来,到了本宫身前也不行礼,在这哭天喊地的,简直丢了我皇家脸面。”   小姑娘啪嗒啪嗒的眼泪掉下来,一双杏眼真挚地看向马车内的身影,“皇姐莫怪,是我忍不住对皇姐的思念之意,这才偷偷瞒着皇兄来迎你。”   她吸了吸鼻子,“妹妹无用,这便回去了。”   昌朝:......   昌朝鄙夷的看了眼这只有脸没有脑子的妹妹,勉强道:“那你便上车来,同我一道去见陛下。”   这是真打算长驱而入了。   卷耳拭了拭泪,“哪有这样的道理,皇姐高贵,妹妹哪能与皇姐同乘。”   说到这,她看着这朱红宫门,像是有些感慨,“犹记幼时听闻,父皇与母后大婚时,父皇三劝母后喜辇入宫,母后却不依,直道礼不可废,还让父皇笑谈了好久。”   “......”   四下无声。   “瞧妹妹这嘴,怎么去议论父皇母后的事。”卷耳噙着泪笑,反应过来,脸色有些苍白。   昌朝要是再不明白卷耳的意思她就白活了。   合着这死丫头在这等着她呢。   昌朝倒是没想到,民间所传非虚,她竟然真的和孟庭戈沆瀣一气。   她话说到这份上,昌朝若是再不下车便说不过去了。   昌朝公主再高贵,能有帝后高贵?   “妹妹好伶俐的口齿。”昌朝一把掀开轿帘,有些咬牙切齿,“本宫看在这满朝文武无一能配得上妹妹德容,将来嫁娶时定要好好瞧瞧。”   卷耳天真的笑,“多谢皇姐夸奖。”   她脸红着,又补充了一句,“臣妹还小呢。”   配不配的上什么的,说的有点早了。   直到昌朝带着仪仗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卷耳才甩了甩脚,翻了个白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大冷天的,这眼泪差点冻在我脸上。”   落玉有些担忧,“陛下让您来迎昌朝公主,如今昌朝气盛,公主此举可会惹得陛下不快?”   卷耳看了眼错落红墙殿宇,笑了笑。   “你以为陛下为何让我来迎?”   孟庭戈巴不得自己和昌朝对上呢。 第58章 孟庭戈(2)   明月楼高五层,是皇宫最高的建筑。   这是前朝皇帝为鱼夫人所建,为不问红尘凡喧,高居明楼,情若皎月之意。   前朝国破后,此处便成了新朝的宴客之所。   如今三日一小朝会,五日一大朝会,这几日正是朝里休沐的日子,孟庭戈便命人在明月楼摆了家宴。   卷耳抬首看着飞檐顶上的冰,尖端对着地面,仿佛是一把随时会破空而下的冰剑。   “找人把这些清干净了,免得掉下来伤到人。”   落玉应声抬头,也觉得有些吓人,暗骂如今洒扫的下人真敢偷懒。   明月楼内,三人正分席各坐。   卷耳笑容嫣然,执起杯盏而敬,“皇姐一路奔波劳苦,得知你要回来,皇兄便派人修葺了皇姐从前的公主府,想来皇姐定会满意。”   昌朝拉着脸看着卷耳冷笑,“只怕有些人怕我回来抢了她的地位呢。”   这燕京只有平宁这一位公主,又与孟庭戈这样亲近,她难道不会自觉高人一等?   孟庭戈只执着绘鸟描银茶盏不发一言,收着冷肃的狭长眼尾微微抬起,淡淡看了卷耳一眼。   二人目光相对,短暂一瞬便错开。   那姑娘放下杯盏,牵起个明媚笑颜,“皇姐乃是陛下长姐,这燕京谁能越的了您呢。”   昌朝母妃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皇室便是这样,尽管都是一个爹,可这母亲是谁,对这些皇子公主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母妃若受宠,子女便可如昌朝这般肆意。   若是势弱,便和他们二人一般。   可岁月更迭,如今做主的,可不是先帝了。   昌朝懒得理那死丫头,她脸上端出长姐的威仪,与孟庭戈道:“陛下年岁渐长,这后宫空无一人,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看孟庭戈冷若冰霜的脸,昌朝试探笑道:“你姐夫家有位小妹,名唤阮阮,是个精致可人的妙人儿,我瞧着与陛下倒是相配。”   她说完,孟庭戈便扯了个笑,淡淡出声,“劳皇姐惦记了。”   昌朝以为孟庭戈是允了的意思,连忙道:“我这次回来,也把那姑娘带来了,陛下改日可要见见?”   倒真是迫不及待的很。   青花瓷盘里摞着几块酥片糕,孟庭戈定定看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卷耳嘴角一抽,明白这是又该自己开口的意思。   “早听闻柳州人杰地灵,是不可多得的好封地,可皇姐也莫要瞧不起燕京呢。”她声音娇脆天真,像是真的是在谈论两地风土一般。   皇后之位,她昌朝以为只有她自己惦记着吗。   这燕京多少人都在盯着这个宝座,只不过碍着孟庭戈没松口,才没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若孟庭戈今日见了阮阮,那明日就会有红红,雪雪,香香过来。   昌朝刚要责怪她打岔,便听卷耳又道:“皇姐这次怎么没带阿诤过来?”   听她提起那孩子,昌朝脸上那点子笑意彻底没了,“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随便折腾。”   卷耳淡笑不语。   阿诤可不是昌朝公主的儿子。   昌朝婚后多年无子,驸马在外偷腥,等昌朝抓到时,那外室女早已珠胎暗结。   昌朝手段凌厉,竟活活打杀了那女子,又记着自己无子,便把这孩子抱到自己名下来养。   他们孟家,最爱杀母留子这一套。   孟庭戈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放下手中茶盖,发出“叮——”的一声。   “朕还有事,便让平宁陪着皇姐吧。”   孟庭戈刚起身,昌朝看了眼立刻起身福礼的卷耳,自己也勉强矮了矮身子,口中不怎么热络,“既然陛下有事,那我也先回公主府了。”   孟庭戈‘嗯’了一声,迈开步子往外走,黑地绣金靴从卷耳面前掠过,她屈膝道声恭送。   门扉吱呀,孟庭戈与昌朝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落雨扶着卷耳起身,小声道:“昌朝公主真是干什么都要尖儿。”   连皇后都想给陛下安排了,未免太把自己的当回事。   说好听的,她与陛下是姐弟,可宫中谁不知晓,这手足之情的泽佑,陛下可是一点都没尝到过。   和他们这位陛下谈手足,未免可笑。   拍了拍她的手,卷耳还未说话,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惊呼。   “陛下——!”   “御医!!传御医!!”   卷耳一愣,立刻提裙下楼,而后看着眼见景象有些懵。   门口乱糟糟一团,昌朝正惊恐的站在一旁。   地上正躺着一道身影,他四周散了许多摔碎的冰块,琉璃一样泛着光,那人躺在雪中,脑后正缓缓的渗出血,在雪地里洇透大片。   孟庭戈按着头颅,凌冽双眼有些失了焦距,他迷蒙看到卷耳疾步向自己跑来,还未开口,便彻底昏了过去。   四下又是一阵惊呼。   坤明殿内,压抑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御医正凝眉给孟庭戈把脉。   殿外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才。   楼顶掉下来的坚冰砸到了皇帝,不管他伤的到底如何。负责洒扫的宫人的脑袋都不用要了。   他们跪在这求死,只盼着莫要连累家人。   一时间,殿外隐隐哭声便传了进来。   卷耳按了按额角,“皇兄如何了?”   太医收回手,躬身道:“回公主,陛下这头上的砸伤不算重,只是血流的多了些,如今还看不出有无其他症状,等陛下醒来,必要再进行诊治。”   卷耳看了眼榻上沧冷的容颜,口中道谢,“有劳院首了。”   御医连道不敢。   昌朝心下也是烦躁。   方才她可是和孟庭戈一齐出的明月楼,只那突然掉下来的冰却只砸到孟庭戈一人,若真追究起来,她真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瞧着人应该是死不了,昌朝便有些懒得在这作戏了。   她瞧了眼卷耳仿佛担忧之极的柔嫩脸孔,心下翻了个白眼。   以往倒没发现,她这皇妹倒是会做戏的恨。   又不是同母兄妹,谁会真的担心?   卷耳目光撇到一旁的昌朝,柔声道:“皇姐也累了一天了,这里有妹妹便好,皇姐便回公主府歇息吧。”   昌朝闻言立刻扶住头侧,疲惫不堪道:“那妹妹便好生照顾陛下,本宫实在是支撑不住,便先回去了。”   她这一天也算是过的飘忽。   晨时车架被拦,午时又被这兄妹俩一顿挤兑,傍晚又出了这么个事儿。   昌朝暗叹一声晦气,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   内室的炭火烧的有些热,卷耳走到半人高的炭炉旁,双手悬在上方热着,慢慢想着,这阮阮此时早就有了心上人,还是不要让她进宫,避免扯出故事线来。   宫殿内静了下来,卷耳杏眼闪了闪,偏头看床上的人,“人都走了,陛下可以醒了。”   方才御医诊脉时,卷耳便见孟庭戈眼皮动了动,她估计着,孟庭戈应是为了打发走昌朝,才一直未睁开眼睛。   卷耳话落,那人黑凤翎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眼。   刚才到底是流了不少的血,他如今的脸色苍白清透,再配上有些异域的深邃眼窝与挺直鼻脊,整个人便有一种反差的惊艳。   卷耳也忍不住看呆了一瞬间。   真是,好看呢。   卷耳收回手,走到榻边道:“昌朝已经走了。”   那双眼睛澄澈干净,瞳孔清透,没有一丝杂质。他嗓子里发出轻哼,丝丝绕绕的尾音又奶又软,许是疼了,孟庭戈抬起右手,想去按按头。   “哎哎哎。”卷耳一把抓住他的手,“皇兄啊,你这脑袋如今可碰不得。”   他醒的这样快,瞧着应该是没被砸出来什么好歹。   孟庭戈被她拉住,只是愣愣看了会自己的手腕,而后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懵懂的盯着她看。   卷耳一怔。   他怎么回事。   怎么看着,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卷耳还未说话,便看那双上挑美目缓缓变红,长眉下压,挺直鼻骨在烛火下留下淡淡阴影。   仿佛受了天大的错待般,孟庭戈吸了吸鼻子,小声开口。   “姐姐,我疼。”   ???   ???   卷耳一脸震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直直撞上身后梨木博古架。   “你喊我啥??”   床上的人只穿着雪白里衣,墨发明眸,周身气质却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帝王胸有沟壑万千,内里暗藏着多少冷箭与霜华,往日孟庭戈的眼神不是漆黑若枯井,便是暗沉如深渊。   只是他现在......   孟庭戈注意到她后退的动作,嘴角撇了撇,委屈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姐要站的这么远。   而后在卷耳怔楞的眼神里,孟庭戈抬起了双手。   “姐姐,要抱。”   ??????   卷耳眼前有一瞬间的眩晕。   这是......被砸傻了???   卷耳立刻转身往外走。   娘哟,可要找个御医来瞧瞧。   “姐姐!”   身后有些凄厉的声音让她瞬间停步。   孟庭戈掀开被子下床,他急急忙忙去追那道纤细身影,可脑中一痛,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扑通——”一声,他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   “姐姐,疼......”孟庭戈趴在地上咬着唇,枯长白指按着头。   卷耳脚步定在原地,她憋了半晌,缓缓转身。   往日冷然桀骜的皇帝陛下趴在地上,里衣领子散开,露出些苍白肌骨,一双红透了的眼睛蜷着水汽,明明白白写着,她要是走,他就要哭了。   卷耳犯愁的转身,蹲在地上看了他一眼,缓缓出声,“我是你妹啊......”   他折腾了一阵,头又开始疼了,可连眼睛都不肯眨,生怕卷耳离开。   塞外长碑仿佛染了日光,脱了那一层寒凉凄寂,剥开层层泥沙,是皎皎一颗赤子心肠。   “你先起来。”卷耳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他。   孟庭戈看了眼伸到他眼前的柔嫩双手,小心翼翼的握住。   卷耳废了好大的力气给他扶起来,两个人磕磕绊绊的摔在床上,卷耳瞬间翻了个身爬起来。   孟庭戈愣愣地看着她,“阿姐......”   卷耳长叹了口气,再一次纠正,“我是你妹啊......”   见她不应自己,孟庭戈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眸子。   明明从前,她都自称阿姐的。   四下无声。   卷耳看了他片刻,突然扬声,“落玉。”   门被推开,外面风雪吹进来几许,连内室的纱帐也也微微飘荡起来。   落玉站在外间道:“公主可是有吩咐?”   卷耳道:“把御医请过来。”   “是。”   刘吉去而复返,他进了内室还未开口,便听他们杀伐果决的皇帝陛下委委屈屈的问了一声,“他是来让我吃药的么?”   “......”   刘吉脸上瞬间淌下冷汗,“参见陛下。”   卷耳靠在床头,一脸麻木,“你看看陛下这是怎么了?”   “待,待老臣再为陛下——”   “不要!”孟庭戈摇头,哀求的看着卷耳,“阿姐,我不要。”   “......”   “不要什么不要!”   她嗓音有些高,便见孟庭戈有些受伤的垂下了眼。   “......”   卷耳一言难尽的坐在他身边,忍着那股异样,尽量放柔了声音,“你生病了,要看御医才会好呀。”   孟庭戈抿唇,低低道:“我自己会好的。”   “可是阿姐会心疼的。”卷耳破罐子破摔,拿出了幼时哄墙外那只狗,求它露面的温柔,“你不想让阿姐难过的,对不对?”   那双眼睛颤了颤,像是抉择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刘吉头都不敢抬。   他伸手号了脉,又抬头看了看孟庭戈面色,脸上有些凝重。   “......怎么样?”   刘吉沉声与卷耳道:“殿下,人脑经络千百而精密,有些病症连脉里也不曾显示,臣猜想,陛下应是经络受损,臣会给陛下开几副药,其他的,只能看天意。说不定过几日,这种状况便会好转。”   “天意?”卷耳惊了,“他可是皇帝,他脑子坏掉了,你让他靠天意好起来?”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臣......无能。”   刘吉叩首。   “......”   卷耳疲惫的按了按额角,“你先下去开点药,这事先别声张,就说陛下还未醒。”   刘吉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如此只能应是。   待他出门,卷耳转头,对上孟庭戈清澈的双眼。   “阿姐......”他抿抿唇,怯怯地看着她。   “......”卷耳缓了口气,“孟庭戈,我不是你姐,我是你妹,你妹啊!”   孟庭戈蜷在床上,默默点点头。   半晌,他抱着膝盖,软软呼呼的唤,“阿姐......”   “......” 第59章 孟庭戈(3)   卷耳在心底一遍遍默念他只是生病了他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再坚持一下。   “......阿姐便阿姐吧。”   紫檀木的床架上雕花繁复,鎏金玉钩勾着明黄床帐,古朴贵气铺面而来。坐在里面的人便显得有些单薄起来。   孟庭戈眼窝很深,可眼珠纯粹如赤子,直直地看着卷耳,她心下难免一软。   “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嗯?”   孟庭戈手心攥着衾被,那柔软的布料被他揪成皱巴巴一团,他轻轻说,“阿姐陪我一起睡么。”   卷耳扫了眼空旷寝殿,刚要拒绝,便听孟庭戈失落道:“我很害怕。”   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   卷耳一言难尽,“没什么好怕的。”   你杀过的人比我吃过的鸡都多。   她起身给他铺床,抖开锦被给他盖上,“早些休息。”   光阴错落,他惶然四顾,一切陌生的可怕。   他只认得她一人。   “阿姐呢?”他小声开口。   卷耳顿了顿,脑瓜子疼,“我坐在这陪你。”   床上的人抿抿唇,“冷,阿姐和我一起睡。”   已是深冬了,但殿内燃着炭火,卷耳其实并不怎么冷。   但孟庭戈目光执拗,又像是害怕她拒绝,只忐忑地看着她,让她有一种欺负了人的错觉。   卷耳深吸了口气,起身去吹了烛火,摸着黑回来,僵硬地躺在孟庭戈身边。   暖帐里有淡淡的香,仿佛从他肌骨之中散出,不经意间便是撩人,卷耳躺了一会儿,翻身背对着他。   “睡吧。”她道。   孟庭戈眨了眨眼,轻轻靠近卷耳,却并没敢碰到。   他感觉到,阿姐好像并不喜欢自己。   孟庭戈有些无措。   曾经,她明明那样温柔的哄过自己呀......   黑暗里,孟庭戈呼吸清浅,一点点的往她身边挪,怕惊到卷耳,是以他动作缓慢的近乎静止。   床榻里面空出一大片来,孟庭戈依偎在她身旁,轻轻蹭了蹭。   卷耳早就睡着了。   她心累的很,也不管这是皇帝寝宫,陛下卧榻。   只觉得造了孽才会遭到这种事儿,妹妹没做几天,她又成了姐姐。   临睡前卷耳想着,等孟庭戈醒来记起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杀她灭口......   过了会儿,孟庭戈缓缓侧头,依恋的拉着她衣角,干净的眸子才慢慢阖上。   阿姐的身边,真的很暖。   这一晚卷耳睡的并不好,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的那一处院子,她跟在阿娘身后,做了许多香脆的酥片糕。   燕京的盛夏在七月,那时夜里常有子规轻啼,她阿娘没有皇宠,便也没有宫人来帮他们赶鸟。   可卷耳却不觉的聒噪,因她没有玩伴,幼时最大的乐趣便是听着那些鸟叫,要不就是投喂墙外那只狗。   可惜的是,鸟没抓到过,狗也没见到过。   梦里,卷耳迷迷糊糊的好似终于抱到了那只狗,温热舒服极了。   日光透过窗格落在她脸上,卷耳皱了皱眉,缓缓睁眼。   她偏头躲开阳光,唇瓣不小心擦过孟庭戈的脸。   冰凉凉的,有些软。   卷耳一僵,才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头挨着头,孟庭戈两只手放到胸前,她死死箍着人家的腰......   要死了。   她唇瓣柔软,孟庭戈愣了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露出个懵懂的笑,“阿姐......”   “......”   小孩子不懂这些,卷耳也没放在心上。   “想什么呢。”卷耳松手开口,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柔哑。   孟庭戈看她如今的态度还算和缓,他眉眼也松下来,“想阿姐。”   卷耳差点呛了一下。   这话从一个男人嘴里对她说出来,卷耳难免有些别扭。   不过经过一晚,她对这个称呼也算是接受了一些,倒是没有最开始的那般惊悚了。   卷耳认真的看着趴在她身边的人。   这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手掌万里疆土,胸存浩浩山河。   他本应是这世间最为虚假复杂的人,可此时一双澄澈眸子里,却干净的令人心颤。   卷耳试探着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凑过去看了他脑后,声音温柔了些,“可还疼?”   那双手怜惜又温软的让人想落泪。   孟庭戈感受着头上的温度,下意识蹭了蹭,声音哑糯,“疼。”   “唉......”卷耳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头,那冰凉缎子一般的长发让她有些流连,“起吧,一会儿再让太医给你瞧瞧。”   说完她率先起身,唤了落玉进来伺候梳洗。   “一会儿你再去宣刘太医,让他来给陛下瞧瞧。”卷耳接过落雨手中的帕子,顿了顿,“再去派人告知林相,就说我有事儿与他谈,让他准备一下。”   外臣无诏不得入宫,只能卷耳出去见他,如今孟庭戈还算依着她,是以出宫的手谕倒也不成问题了。   “是。”落雨福了福身。   这几年公主与林相的关系颇为迷离,落雨虽贴身伺候卷耳几年,却也没能想明白,公主是怎样与这位林相结识的。   卷耳穿戴好,回头看了眼费力给自己穿衣的男人,心头一梗。   再放任下去,那锦袍上的金龙就被他扒了。   挥退了落雨,卷耳走过来几步,“我来吧。”   孟庭戈瞳眸清澈涟涟,很乖的松开手。   卷耳给他那一层又一层的华贵锦袍穿好,一边试探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歪了歪头,轻声说,“阿木。”   阿木?   这应该是他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别说,他小时候的样子看着是挺木的......   其实在卷耳的记忆里,孟庭戈这人是突然出现在宫里的。   先帝好色,后宫女人不少,外面的风流韵事更是被百姓在四下编出各种版本。   可这样的一个人,子嗣却单薄的很。   那时朝堂逼迫先帝立嗣的声音越来越响,可先帝的唯一大皇子早夭,许多藩王不免动了‘皇太弟’的心思。   可有一日,不知道打哪儿冒出个已经十二岁的孟庭戈,先帝称是自己的孩子,便直接立为了太子,这才将藩王一切诡计都掐死了去。   而直到孟庭戈十四岁登基,卷耳才走出那座困了她十几年的小院,那时他初初登基,卷耳与他的第一句话,是屈膝跪地,同其他人高呼万岁。   “嗯?”看她不动了,孟庭戈有些疑惑,幽涟妙目盯着她看。   他就算失了智,可声音却也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卷耳离得他太近,这声带着点稚气的男声在她耳边炸开,打断她的思路,也酥酥麻麻的震了她一下。   她晃了晃神,“阿木。”   卷耳唤完,便见那人陡然抬头,“娘......”   “......”卷耳嘴角一抽,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看着我,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妹......不......我是你姐。”   孟庭戈也反应过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嗯,阿姐,那阿娘去哪了?”   卷耳给他系衣带的动作一顿。   他娘......死了五年了。   “宫里无趣,她出宫去玩了。”   孟庭戈点点头,“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卷耳不知为何,听着这道有些懵懂的声音,心底有些发酸。   她的幼年是在深宫一处小院活着,每日抬头,只能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天。   卷耳此刻突然好奇,那时候的孟庭戈是怎么过的。   她转身背对孟庭戈,去匣子里给他寻束发的东西,口中平和道:“过些日子便回来了。”   “嗯......”看她举着冠冕要往自己头上戴,孟庭戈下意识退了一步。   “怎么了?”卷耳一顿。   他比卷耳高了一个头不止,孟庭戈蹙眉低头,轻声商量道:“阿木可以不带这个么?”   他看着这东西,总觉得看到了一个很厌恶的人。   卷耳点点头,把怀里冠冕放回案上,“不带也好,反正这几日休沐,没有朝会。”   说到这,卷耳话语一顿,“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乖乖呆在这里,我让福泉陪你,可好?”   她姐姐的角色适应的很快,这语气就是哄孩子的语气。   孟庭戈摇头,“不好。”   “......”   卷耳深吸一口气,“阿木,你要听话。”   你要听话。   孟庭戈一僵,脑海里瞬间掠过许多光影。   口中发霉的糕点,被绑住手腕抽打的疼痛,还有那一处昏暗的栖身之所。   卷耳似乎发觉这人......在发抖。   “怎么了?”她上前一步,手贴在他额上,“不舒服?”   他张了张嘴,最后垂下头,轻哝,“那我,我在这等阿姐。”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说了声‘好’。   因是快到年末,燕京里四处都是喜气洋洋,酒肆茶楼的门庭上都挂了红彤彤的灯笼,瓦子里也售着各地来的货物,百姓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欢腾。   酒楼内一间房里,卷耳着一身浅紫袄裙,外面拢着雪白披风,倚栏垂目。   她的样子,和她阿娘很像。   林远看着她精致眉眼,苍老的声音声音尽量温和,“怎么突然想见我?”   他身上官服未脱,应是刚下了值便直接过来了。   林相出身寒门,这么多年爬到这个位置,手段可谓狠辣,可民间对他的风评倒是‘贤相’。   他坐在卷耳对面,握着手里的茶也不喝,只是看着她。   卷耳淡淡道:“这段日子陛下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参议朝会,我希望你帮他稳住朝堂。”   她在为孟庭戈打算。   也不知道他脑子什么时候才能好,朝内暗涌四溢,需要一个人来暂时替孟庭戈维持住局面。   林相历经两朝,是朝里资历最深的人,只有他才合适。   卷耳话音一落,林远笑意淡下来,“你为他而来?”   “是。”卷耳抬眸,看着眼前老者,“我希望你能帮他。”   “他是先帝的儿子,我为何要帮他?”林远寒声道。   手里香茶凉了下来,卷耳合上盖子个搁在一旁,“因为我想帮他。”   “而你。”她定定看着林远,笑了笑,“欠我的。”   林远一僵。   不下雪的日子才是格外的冷,卷耳看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半晌无话。   冰天雪地里,他们忙忙碌碌,因家中有娇妻幼子盼他们归家。   可这世间多大啊。   有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不值一提。   卷耳起身,拿过斗篷,理好系带兜帽往外走。   林远站起身,在她背后道:“平宁......你能不能,能不能唤我一声——”   “不能。”那姑娘的背影坚韧挺直,干脆打断,声音淡淡的,“有什么意义呢。”   平宁。   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封号,在他嘴里竟然成了自己的名字。   卷耳扯了个疏冷的笑,推门走了出去。   门板开合,吹进楼外袅袅炊烟,陌陌冷风。   半晌,林远颓败的坐在凳子上,神色苍凉。 第60章 孟庭戈(4)   她与林远之间纠葛太深,每见一次,心中便堵一次。   可这样的关系,不是她说斩断就斩断的。   ……   卷耳回宫后也未去自己的寝殿,而是直接回了坤明殿。   她总觉得,把孟庭戈一个人扔在宫里有一种负罪感。   迈进台阶,她还未踏入宫殿半步,便见福泉急匆匆的从殿内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殿下,陛下不见了!”   她脚步一顿。   幽月沉沉下,卷耳裹着风雪立在门口,闻言蹙眉,“怎么会不见了?”   “陛下说要出去走走,奴才哪敢违逆啊,便只能带他出去,可没走几步陛下就念叨着饿,让奴才去给他找吃食来。”   福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急道:“奴才怕陛下这副样子被人瞧见会惹事端,便只能让他在原地等奴才。   福泉喘了口气,“可谁知奴才回来时,陛下便不见了!”   福泉觉得自己头上的脑袋也是保住不了。   皇帝被他弄丢了,他还有的活?   天色有些微微的昏黄,是又要下雪了,夜里的宫墙楼宇似是一只巨兽,吞噬着所有的一切。   而只要雪铺下来,洁白之下,便能盖住许多肮脏与龃龉。   “你去叫我的侍女来一起寻人,不用急,陛下不像是会乱走的人,你多在他平时喜欢去的地方找找。”   如今也只能这么办。   福泉胡乱点点头,转身去寻人,卷耳压下那股子心底的燥意,也苦着脸去找人。   她倒是不怎么担心,皇宫就这么大,孟庭戈出不去,找人不过是费些心力的事。   天杀的,她这不是姐,根本就是娘啊。   坤明殿四周空旷,除了后身的皇后居住的坤宁殿,其余最近的建筑也要百米外。   王权之路,除了皇后,大概没有第二个人配站在帝王身旁。   夜越来越冷,卷耳提着宫灯往西走,怕惊着人,她没敢出声乱唤,只用一双眼睛四处看。   可她实在是不知,这偌大皇宫,哪里才是孟庭戈幼年时常待的地方。   鞋底落地有声,卷耳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眼前建筑,眸光微顿。   这是......曾经阿娘的住所。   她不自觉的走到了这。   那道宫门竟然没锁,只是门环已经斑驳发锈,卷耳抬手放上去,没费什么力便推开了。   她心下一停。   里面,有人?   宫灯烛火幽幽,在地上透出一小片温暖的橙黄来。   卷耳的目光一寸寸掠过院子里的景象。   院中的老树还在,只是光秃无叶,早就已经死了许多年了,卷耳想着,这里应该许多年未有子规啼鸣了。   绕过正殿往后院走,踩过潦倒摆件,挥了挥空气里的灰尘,卷耳在自己曾经的院子里,看到一个人。   “阿木?”她一怔。   坐在地上的人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埋在膝间的脸,他唇轻轻抖着,显然是冻得不行。   “阿姐......”孟庭戈开口,丝丝哑哑满是惶然与委屈。   卷耳也顾不得什么公主礼仪了,她提着裙子跑了几步,直至到他身边,“你怎么跑这来了?”   他身上的长袍还是卷耳早上给他穿的,薄薄几层,根本不是这冰天雪地里能出门穿的衣服。   “你乱跑什么?!”   孟庭戈还未开口,卷耳便直接劈里啪啦的训他,“我不是让你在寝殿内好好待着?我让福泉陪你,你竟然支开他自己走?孟庭戈!我是不是管不了你了?!”   她的语气完全就是一个找到走失孩童的老母亲的口吻,焦急又愤怒,要是忽略她柔嫩青涩的脸,这一幕颇像那么回事儿。   “对不起,阿姐......”孟庭戈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掺着苦涩和委屈,“我等了好久,你也没有回来,我便想来寻你。”   他抬起冻得发紫的手,颤抖着去握站着的人,“你不要生气,阿木错了,阿木会听话的。”   在外面待了太久,那双手僵冷如死人,触碰到她的一瞬,卷耳下意识地躲开。   坐在地上的人瞬间眼眶一红。   “我真的错了......”   “......”   他记得什么呢。   如今的孟庭戈纯如稚子,他不识得那肃廖的坤明殿。   他只依赖她啊。   卷耳抿抿唇,“起来,跟我回去了。”   她语调轻下来,可声音里还是冷冷的,显然气还没消。   孟庭戈动了动,小声说,“脚麻了,起不来......”   像个犯错误的孩子。   卷耳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身,把自己的斗篷撑开,尽量的把他环在怀里。   那股子寒气从他身上发出来,一股脑的扑在她身上,卷耳被孟庭戈冰的一哆嗦,口中问他,“你跑这来干嘛?”   孟庭戈两手放在冻得麻木的膝盖上,有些难过,“我记得这是阿姐的寝宫,我便来这寻你。”   这的确是她幼时的寝宫,那道朱红高墙下的狗洞,石阶旁的矮桌,这一切都还在。   只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卷耳疑惑。   他们之前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吧。   孟庭戈在她怀里动了动,冻得牙关打颤,“阿姐......阿姐在这里,给了我许多酥片糕。”   “......?”   “什么时候?”卷耳一怔。   她从出生到孟庭戈登基,都没出去过这个院子,在她的记忆里也并没有人来看过她与阿娘。   “你是不是记错了?”卷耳疑惑道。   那人在她怀里摇头,斗篷环着两个已经是极限,是以卷耳贴的他很近,孟庭戈摇头时,冰凉发丝蹭在卷耳脸上,让她有些心乱。   “阿木没有记错。”他捏了捏拳头,小声说,“是阿姐忘了。”   是阿姐忘了。   这几个字里的委屈快溢出来,让卷耳有一瞬间的慌乱,“我忘了什么?”   孟庭戈偏头,看着那红墙下的狗洞,低声说,“那时我站在外面,吃了很多阿姐的酥片糕。”   ??   “你让我唤你阿姐,还说想抱抱我。”孟庭戈垂下眸子,“你都忘了。”   “......”   她没忘。   可她以为那是一只狗啊!   孟庭戈不是皇子吗?为何会每天那样准时的来吃点心?   他抖的越来越厉害,卷耳皱眉,“先回去再说。”   再这么等下去,他可真是要冻死了。   卷耳解了斗篷系带,一股脑的把他罩了进去,“快走快走。”   卷耳搓了搓手,看到晃晃悠悠直起身子的孟庭戈,没多想的朝他伸出手。   那只手捏了一路的宫灯木柄留下了淡淡的印子,浅浅痕迹在白皙的手掌上额外醒目。   天空开始飘雪了,这院子里除了她手里灯盏的微光,其他地方都漆黑一片。   一片荒芜里,有这样一盏光。   后来的许多年里,孟庭戈都不曾忘过这一晚。   燕京最冷的时候,有人向他伸出手,说。   “我带你走。”   两人回到坤明殿时,福泉还未回来,只留下了落玉在这等着,说若是陛下和公主回来了便去知会他一声。   落玉看着他们家殿下牵着垂头丧气的皇帝陛下走来的时候,着实有些晃神。   “让太医院送些风寒药来。”卷耳牵着孟庭戈,脚步不停的进殿,“再去烧水,陛下要沐浴。”   “是。”落玉福了福身,立刻转身去办。   刚一进寝殿,卷耳瞬间松了孟庭戈冰凉的手,她几步走到炭炉旁,恨不得抱着它转几圈。   那人被她扔在进门的地方,也不敢动。   卷耳回身看着孟庭戈,“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脱衣服躺到床上去。”   “阿姐......”他吸了吸鼻子,“我头疼。”   她闻言又想训他,“疼就对了,你那个脑子是能随便出去吹风的吗?”   旧病加新伤的。   她好凶。   孟庭戈垂头,凤羽般的长睫颤着,在眼底打出一片脆弱阴影。   “……”   跟孩子一般见识做什么。   卷耳叹了口气,感觉两只手终于暖了过来,她走到孟庭戈身边给他解了披风,柔着声音,“我只是担心你。”   他抬眼,很低很低的嗯了一声。   这种欺负孩子的感觉......   卷耳拉着他往床榻的方向走,声音终于温柔下来,“你身上这样冰,先在床上暖暖,一会喝了药再去沐浴。”   她没有伺候人的经验,这也是为数不多的照顾人。   还好孟庭戈给她面子,还算听话。   卷耳给他脱了外层衣袍,扯过锦被给他围成一团,看着脸色苍白坐在床上的人,“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孟庭戈摇头,桃花眼忽闪着,声音又轻又糯,“我还好。”   你好个屁。   卷耳翻了个白眼。   “公主,热水备好了。”落玉端着药过来,“福泉刚刚回来了,我同他说陛下已经寻到了,便让他在外面候着了。”   卷耳接过药,颔首,“你下去吧。”   孟庭戈明白自己今天让阿姐不高兴了,是以他很乖的伸出手,“阿姐,我喝药。”   他目光小心,像是怕惹得她不开心。   奇门六壬、谋略纵横,这是帝王该学的东西。   可孟庭戈这察言观色的习惯,又是怎么学来的呢。   “阿姐?”   “嗯。”卷耳把药递给他,神色轻缓,“喝了吧。”   叮嘱了孟庭戈去沐浴,卷耳去外交的浴房简单洗了下,等她回来时,孟庭戈已经老实地坐在床上等着她了。   他眼睛扑闪着,困极了的模样。   店里有地龙和炭火,卷耳倒是不觉得冷,她用帕子把头发擦了个半干,慢慢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   孟庭戈动了动,没敢凑过去。   帐子里浮着香,卷耳偏头,对上他澄澈的眼睛,缓缓道:“所以那些年,墙外的人,一直都是你?”   那无数个期待的日子里,她不是在等一只狗……而是在等孟庭戈。   孟庭戈看着卷耳点点头。   “那你之前都住在哪里?”卷耳不明。   那糕点每次都被吃个干净,不像是尝个新鲜,倒像是饿极了的人用来果腹。   孟庭戈闻言轻哝,“在家里。”   “……”   卷耳虽不明这个‘家’是在哪,但这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儿,她自然放在心上。   只是……   卷耳突然想起,孟庭戈脑袋没出问题之前,她去给孟庭戈送糕点的时候,好像给他分享了个趣事?   好像……骂他是狗?   “……”   卷耳突然伸手摸了摸孟庭戈的脸,温柔道:“我突然,希望你永远都是阿木了。”   孟庭戈不明所以,只懵懂的蹭了蹭她的手,露出个软呼的笑。   ……   前朝有林远顶着,再加上,卷耳也会偶尔诱供孟庭戈去朝会上安静的坐一阵撑撑样子,孟庭戈平日话便少,是以朝臣并未发现什么。   一段日子来,过的倒是相安无事。   直到除夕这天,卷耳刚睁开眼,便见孟庭戈坐在床头,目光疑惑地落在她脸上,显然已经看了半晌。   卷耳一愣,“阿木,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恢复,脑子没有那么快好的。 第61章 孟庭戈(5)   “阿木,怎么了?”   卷耳伸手,习惯地想去顺他冰凉长发,却被孟庭戈偏头躲开。   她一愣。   他细碎漫光的眸子里掺着疑惑与疏离,冷漠的落在她身上,没有半点往日的眷恋依赖。   孟庭戈不会是……想起来了吧?   卷耳吓得一激灵,刚醒的瞌睡被吓了个干净,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撑着身子往旁边躲了老远“皇,皇——”   幔帐被她的动作吹的轻晃,层层明纱外看不清床内光影,卷耳抱着被子坐在床边,孟庭戈靠在床头,幽幽地盯着她。   褪去濡湿水色,换成明灭耀目。   防备又疏离。   半晌,他开口。   “这是哪?”   “......”   卷耳脸上的惊吓一停。   他这个脑子,是不是又哪里出问题了......   孟庭戈看着她白皙精致的脸,声音警惕又诡异。   “你又是谁?”   卷耳目光对上孟庭戈漂亮的桃花眼,有些拿不准他现在的状况。   他这样子……   既不像最近那副稚气未脱的幼年,也不像正常时那个整日拉着冷脸的皇帝。   那这是......他十多岁时的性子?   “你......不记得了?”卷耳抱着被子,坐着往前蹭了蹭,微微凑近他。   孟庭戈偏头,长发滑落肩膀溜进他里襟,眯眼打量着卷耳,“我该记得什么?”   卷耳心绪复杂,她不怎么抱希望的开口,“那你可还记得我?”   孟庭戈幽幽妙目在她脸上顿了片刻,薄唇吐出几个珍贵字眼,“未曾见过。”   “......?”   不待卷耳开口,孟庭戈便继续道:“但声音熟悉。”   听着她的声音,好像便没有那般烦躁。   卷耳明白了。   ‘幼年’的孟庭戈与她隔着狗洞,应该是没有打过照面的,之前他能认出自己,应该是根据声音。   因她‘逗狗’的时候,絮絮说过许多的话,并且自称‘阿姐’。   她的声音印在孟庭戈记忆里,不管变成什么样,他好像都忘不掉。   所以那个呆呆的‘阿木’,才会唤她阿姐。   那他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记起了什么?   孟庭戈蹙眉看着卷耳凌乱的长发和微皱的寝衣,半晌皱眉,“你是谁,为何还不告知我?”   卷耳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她有些失落。   那个软乎乎的阿木,她还没欺负够呢......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如今正被卷耳抱在怀里,孟庭戈穿着雪白里衣坐在一旁,他曲起左腿,左臂撑在上面,看着她忽而出声。   “你是我妻子?”   “咳咳咳咳咳——”卷耳睁大了眼睛,吓了一跳似的疯狂摇头,“不不不,我只是你妹,你妹而已。”   孟庭戈仔细盯着她,“既是兄妹,为何你会睡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被子?”   “......”   虽然这的确是事实,但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样奇怪呢......   “你生病了,我照顾你几日。”   卷耳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既然孟庭戈还是不记得,卷耳也没打算去告诉他那些记忆。   她未参与他的过去,孟庭戈登基那四年,二人也并没有太深的交集,要是说错了什么,怕是会惹出来麻烦。   孟庭戈漠然看了她半晌,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   两个人起身洗漱穿衣,福泉要过来伺候,结果在孟庭戈倏尔冰冷的目光里再不能前行半步。   不说福泉适应不来,卷耳也有些不自在。   睡前还是小可爱,睡醒成了小变态......   往日晨起时,阿木总会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的撒娇,时不时露出个懵懂的笑,这一身衣裳没有两刻都是穿不完的。   只是如今的孟庭戈,显然不亲近她了。   卷耳颇有些感慨。   弟大不由姐啊……   ……   今儿是除夕,本来应在明月楼有场宫宴,只是在前半个月便被卷耳拿着孟庭戈的手印写诏推了。   毕竟,他这脑子也不是能参加宫宴的水平。   没了宫宴与庆典,是以年节时也未有什么新意,宫里主子不多,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   刘太医说,孟庭戈这状况是好转的表现,但卷耳自觉才疏学浅,实在是不明白,孟庭戈这傻不傻聪明也不聪明的样子怎么就是好转的状况了。   如今孟庭戈不识得自己,卷耳没必要在坤明殿自讨没趣,索性回了自己寝殿。   落玉笑道:“还是咱们自己宫里舒服,可比那冷冰冰的坤明殿好几百倍。”   “快闭上你那个碎嘴。”主子的事哪能随便议论,落雨做势拍她,“小蹄子,莫要给公主惹祸上身。”   落玉不服气,“本来就是嘛,你看那陛下与皇后的寝宫,哪个不是金疙瘩一样,跟个冰窖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们俩在这拌嘴,便见卷耳换了套轻软襦裙,走过来窝在小榻上,看着外面的天突发奇想,“今儿是除夕,瞧着天色也是到了晚膳的时候,你们可要吃饺子?”   虽没什么年味儿,但这么干坐着也没意思,落雨二人晚间还要为爹娘守岁,不吃东西可熬不下去。   落玉嘻嘻哈哈的,“奴婢可不要再吃落雨包的饺子了,皮厚馅薄,可小气的咧。”   “你再说再说!”落雨拧了拧她的脸。   ……   主仆三个人笑闹一阵作罢,等热腾腾的饺子出了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落玉看着另起锅灶的卷耳,有些疑惑,“公主还要再煮吗,应该够了吧。”   “做点心。”卷耳笑了笑。   ……   等吃过了饺子,卷耳带着落雨,拎着红木食盒出了门。   主仆二人到了坤明殿时,屋内的灯是黑的。   福泉打侧门出来,身上的衣服穿的歪歪扭扭,显然是刚起身。   他跪下身给卷耳行了个礼,“殿下怎么过来了?”   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卷耳笑道:“今儿是除夕,本想送些吃食来,既然陛下歇了,隔夜味道也不好,这里面有些饺子,你便用了吧。”   福泉乐了,“多谢殿下。”   卷耳笑着道:“喜欢便好,那我便回去了。”   福泉接过卷耳手里的食盒,恭敬地给她引路,“殿下在偏殿稍待片刻,夜深了,奴才给殿下寻轿辇来。”   这天儿冷,卷耳也再不推辞,她看了眼坤明殿漆黑窗柩,莫名地,她总觉,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石板宫道冰凉绵长,前路漆黑仿佛望不到尽头,唯有轿辇吱呀作响,是这寂静夜里唯一的声音。   先帝在世时后宫夜夜笙歌,未到子时,这宫里是歇不得的,可孟庭戈登基这几年,后宫别说女人,便是宫女都有定数,倒是比他老子洁身自好的多。   轿辇行了百米,卷耳坐在上面打了个哈欠,抬眼看着不甚明亮的宫道,淡淡道:“停。”   落雨扶着她轿辇上下来,卷耳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宫自己走走。”   “是。”   “你也先回去吧。”   落雨福身,“是。”   等到四周无人时,卷耳轻捻手指,声音带了笑,“跟了一路了,还不出来么?”   半晌,身后响起脚步声。   卷耳执灯转身,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人,轻轻的笑,“不是休息了?”   孟庭戈从暗处走出来,眼里缀着山川与溪流,只那样矜骄的看着她。   他目光若无其事地从她脸上移开,颇有些冷冽道:“我出来走走,不行么。”   倒是傲娇的很。   卷耳挑眉,“那你接着走吧,我回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等一下。”   孟庭戈咬咬牙,“你......你可能带我一起回去?”   那坤明殿每一处都让他下意识地反感,唯一让他安心的人却不在身边。   别说休息,他躺一会儿都觉得烦心的很。   卷耳眉目舒展,勾着唇笑,“不怕我害你?”   她今天也算是发现了,现在的孟庭戈好像防备着身边的人,就像......曾经被信任的人伤害过一样,再也不能相信别人。   孟庭戈似乎是也不能接受自己这般没出息,他僵硬补充道:“我就是随便说——”   “好啊。”卷耳点点头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走近了道:“不过我们要小声些,让人看到你在我的殿里,可是不太好的。”   看她应下来,孟庭戈脸色缓了缓,但还是撑着口气,别扭道:“你也莫要误会,我让你带我回去,只是想换个住处尝尝鲜而已。”   那人的雪肤玉颜在夜里泛着精致的光,孟庭戈被她好吃好喝的供了一段日子,身体早就好了大半。   除了脑子。   卷耳笑眯眯去拉他的手,“嗯嗯,我们家庭庭最乖了,不是会捣乱的孩子。”   他对这称呼却不反感。   孟庭戈睨着掌中柔嫩白皙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的收紧,口中却施舍般道:“你知道便好。”   卷耳带着孟庭戈往自己的殿走,夜已经深了,两个堂而皇之的从地殿门而进,也并未吵醒落雨二人。   是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吹过的簌簌风声,孟庭戈看着院子里的雪人,桃花眼挑起个精致弧度,“你做的?”   卷耳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点点头,“嗯,无事堆着玩的。”   拉着他进门,殿内扑面而来软香阵阵,卷耳解开身上斗篷,给他倒了杯茶,“你可用过晚膳了?”   孟庭戈目光落在桌上酥片糕上,缓缓侧头,“未曾。”   卷耳端着那糕点凑近他,“那便尝尝?刚做好没多久,还温着。”   那只枯长白指捻起一块糕点,像是给她面子一般,悠悠开口,“那我便尝尝。”   “......”卷耳好笑,把点心放进他怀里,“那你多尝尝,尝没了也行。”   她说完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个棉被,在孟庭戈堪称监督的视线里,把被子铺在床榻上。   前阵子他跟个哭包一样,动辄红眼睛,她便在心底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个孩子。   可如今他瞧着正常了不少,虽还未恢复,但瞧着也是个男人的样子,卷耳倒不能再和他一起睡了。   像是占他便宜似的。   卷耳在里侧铺好了床,转身想唤他去沐浴,却直接撞上在她身后站了半天的人。   他胸膛紧实坚硬,卷耳撞的鼻子一酸,她下意识伸手去扯床帐,脚下却不稳的直直往后倒。   孟庭戈下意识伸手扣住她的腰,那腰肢柔软也柔韧,他感受着手掌与心底的微微热意,轻轻蹙眉。   卷耳口中轻轻地唤他:“庭庭......?”   目光相接,谁都未移开视线。   孟庭戈落下妙目,语气不明,“你为何不肯承认与我的关系?”   “啊?”卷耳没反应过来。   他不松手,像是学者讲书一般给她列了条条证据,“你今晨醒来在我卧榻之上,搂着我的腰,贴的我很近,连梦里也唤着我的名字。”   “我不觉得,我们只是兄妹。”   “伦常五种,君臣,父子,夫妻,兄弟,金兰。”   他目光清透,嗓音如金玉相击轻鸣,“你觉得,我们像是什么关系?”   卷耳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捡着事实说,“君臣?”   他摇摇头。   “是夫妻。” 第62章 孟庭戈(6)   卷耳僵笑,“夫,夫,夫妻......呵呵......夫妻......”   “你肯承认了?”孟庭戈看着她眼睛,像是有些欣慰。   我承认个屁。   “你先松开我。”卷耳用两个手指点了点他肩上深紫云纹,“松开,有话好好说。”   孟庭戈长睫微颤,缓缓松了手。   女孩子腰肢若柳条,让人在寒冬腊月里却想到暖春三月,湖边飘零的长柳。那柳絮又不知化成了什么,缠缠绵绵的落在人的眉间心上,风吹过,却吹不掉。   卷耳直接坐在榻上,苦口婆心道:“庭庭,我并不是你妻子。”   “你的妻子是住在坤宁殿的女人。”   孟庭戈若有所思,“你若喜欢那里,搬过去便是了。”   她是这个意思吗?   卷耳笑着吸了口气,“你的妻子应该是你喜欢的人,而不是困在那座华丽宫殿的女人。”   她抬起柔敛眉眼,轻声告诉他,“妻子,是陪着庭庭度过一生的女人,是你爱的人,并不是两个冷冰冰的字眼。”   “我自是知晓。”孟庭戈拧眉,“我爱你啊,所以你自然是我的妻子。”   那几个字眼轻飘飘地从他唇里吐出,麦芒一样狠狠在她心上勾了勾。   卷耳面色一顿,震惊抬头,“啊?”   卷耳看着他俊朗眉目,声音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似是对她这副样子有些嫌弃,孟庭戈低头看她一眼,宽大衣袖扫过,直接盖住卷耳的脸。   他昂首,有些难为情的想,突然不想见她这张白皙明媚的脸。   卷耳眼前一片黑暗,她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知为何,没有去掀开那冰凉绸缎。   “晨起时我见你,便觉心下温暖,你虽瞧着略微凶些,但我能看出,你对我算是真心。”   他咳了咳,颇有些骄矜,“我见不到你便会来找你,见到你便会心下欢喜。”   “你说的爱我不是很懂。”他声线淡下来,“你若觉得我这些不算爱的话。”   他手臂拿开,露出卷耳一张怔怔的脸。   孟庭戈看着她,轻蹙眉宇间存峰峦,一双星目中溅春风。   他澹澹长言,“你若觉得这些不算爱,那你大可先来爱我,我跟你学着便是了。”   夜,深了。   金玉般的嗓音钻进她耳郭,在她脑中留下这样的一字一句。   一句比一句清晰。   卷耳心下震撼不足以明言。   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站在你面前,说他爱你。   会有人不受触动么。   她张了张口,孟庭戈便直接打断她,“你不必再否认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说夫妻,便就是夫妻。”   “......”   正常时的孟庭戈寡言少语,一个冰冷眼神便能让她后退半步,从不会像是这般,细细说着他的想法。   少年心事。   可少年心事才最为诚挚。   她突然笑了,“你若想这般认为,那便这般吧。”   反正等他恢复记忆,尴尬的是他。   孟庭戈自认终于劝服了这不听话的人,看了她半晌,微微颔首,悠悠起身去沐浴了。   若他身后有尾巴,怕是此刻已经翘起来了。   除夕夜虽是要守岁,可卷耳做不得达旦待天明,但这烛火还是要燃一宿的。   这张床比坤明殿那张小了不少,卷耳翻个身,在微光下直直撞进孟庭戈的眼里。   寒冬里,仍有繁星。   孟庭戈瞳仁黑润,仿佛夜空里最耀目的两颗星子借了苍穹间的几分墨色,掺成他一双眼睛。   孟庭戈看她半晌,头凑过去轻轻抵着她的,轻柔笑了笑,“睡吧。”   他真是打心底觉得,二人就是夫妻。   靠近她时,像是在红泥炉里斟得的二两清酒,香,醇,醉人。   若用平常话讲,便是舒服,安心。   额间肌肤温热,他阖着眼睛睡去,卷耳感受着胸腔内澎湃心跳,一时有些回不了神。   除夕夜该有什么呢。   长灯,星空,暖融的床。   还有,身边的男人。   卷耳缓缓阖眼,陷入香甜梦里。   初二这天,林相一纸家书递入了宫,字里行间是沉沉思念,望卷耳可以回家见见。   卷耳思忖片刻,回他了个可。   人说京官儿最是清明,不管真与假,林府摆件装饰无一不简朴干净,没有半点逾矩之貌,金华宝盖马车停在林府侧门,卷耳让落雨在车内等着,她一人入了林府。   正堂内,卷耳与林远相对而坐,她先开口,“怎么了?”   林远摩挲着掌中茶碗,放柔了声音道:“这些日子在宫内可好?”   她怀里放着个手炉,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椅子里,闻言淡淡地笑,“这些年都过来了,好不好的,说着也没意思。”   老者笑意一僵。   “我给你寻来了多宝阁正时兴的头面,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卷耳看着这张苍老的脸,突然道:“你知道我娘在宫内是什么身份么?”   林远一怔。   “下人都唤我娘为夫人。”她嘲讽似的笑了笑,“帝设六宫,帝妃众多,可哪有夫人这个位份呢?”   “唤她夫人,不过是因为她乃你林大人的发妻,却被你送入了宫内!”   “卷耳!”林远呼吸沉痛,“不要说了......”   “我当年,并不知晓你娘有了你......”   卷耳笑了笑,缓缓开口,“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你敢违背九五之上的帝王吗?在他将那只恶心的手伸向阿娘的时候,你可会好好护着她,不让她进了那个肮脏之地?”   “不,你不会。”卷耳眨去眼底泪意,“林相您多伟大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便是这一句狗屁的话,你便舍了妻小换来这几十年仕途通畅,林相贤名响彻燕京时,可曾想过我和阿娘?”   女孩的话仿若重若千金,林远脸色煞白,“卷耳,我知晓你不能原谅我,但你要相信,我和你阿娘一样,都希望你过的好。”   先帝好色,垂涎臣妻,他当年也是毫无办法啊。   卷耳垂目不语。   “当今陛下和先帝是至亲,他们孟家人手段狠辣,你在他身边便是如履薄冰。”林远哀叹,“如今宫内只有你一位公主,燕国边境不稳,若是有一日走到和亲之境,便只有你能顶上去。”   “回到我身边来,让父亲保护你,可好?”   金碧辉煌的深宫绰影里,他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不能再失去个女儿。   平宁,平安宁静。   他定要护着她的。   正月休朝半月,卷耳便整日和孟庭戈腻在殿里。   自那日与林远见面后,卷耳总是心里莫名的烦躁。   虽和亲是轮不到她的,但她的身份确实不能在宫内一直呆下去。   当年先帝强抢她阿娘之事有许多人知晓,卷耳若没猜错,正常时候的孟庭戈也是知道的。   待他清醒,还不知是和景象。   “咣——”   “啪——”   午后窗柩里洒出金斑来,卷耳在贵妃榻上抬着眼皮看向发出噪音的那头,按着发疼的脑仁问,“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啪——”   “......”卷耳起身,提着裙子绕道书桌后,看着眼前场景,嘴角一抽。   皇帝陛下手里拿着玉玺,面无表情地抬手往桌子上砸下去。   “啪——”   他身边摆了许多灰褐的核桃,孟庭戈捏着桌上碎成花生大小核桃,递给走过来的卷耳,嗓音磁意满满,“吃。”   卷耳默默伸手接过,在孟庭戈专注的视线里放入口中。   “怎么想起来砸核桃?”   孟庭戈看着桌上粉碎的核桃,把碎渣放进自己嘴里,“我在对你好。”   “......”   “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做。”孟庭伸手抹去她唇边碎末,笑得温柔,“你像个孩子似的。”   卷耳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像孩子。   “别砸了,尝个新鲜就行。”卷耳拉过他的手,看了眼上面的红痕,轻轻给他揉了揉。   孟庭戈唇角轻轻勾起,反应过来,又若无其事地压下去。   桌上放着叠酥片糕,卷耳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在注意到孟庭戈悠悠视线时,不知怎么脑子一抽,把那块咬了一半的糕点递给了他,“吃么?”   高贵的皇帝陛下看了两眼,张嘴咬了进去。   那柔韧薄唇碰到她的手,卷耳一激,手里的糕点飞快地怼到了孟庭戈的嘴里。   “......”   “你怕什么?”孟庭戈奇怪地瞟她一眼。   还不是你勾引我!!   卷耳深吸口气,转身往外走,“我去看——”   她话没说完,被人一把扯了回来。   孟庭戈抬手扔了那沉重玉玺,把香软的姑娘拉了回来,卷耳站不住,直直的坐在他的腿上。   孟庭戈抱着她,抬首,蹙眉,“你是不是胖了?”   “????:)”   卷耳嘴角一抽,“庭庭,你不会说话建议闭嘴。”   孟庭戈没什么感情的开口,“你这臀,似乎比看着的大些。”   他双手落至她肋下,似是不明,“可腰却如此纤细。”   在卷耳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孟庭戈说完最后一句,“女人真是奇怪。”   “你见过几个女人?”卷耳强忍着胸腔内火气,心脏被他气的狂跳。   她面上的气愤太过明显,孟庭戈沉思半晌,似是补救道:“但我喜欢你这样子。”   “......”   “至于女人。”孟庭戈蹙眉,“我只要你便够了。”   我只要你便够了。   卷耳一怔,心头火气散了大半。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乎他说自己胖,还是在意那句‘女人’。   可如今听这人低下声来与她解释,她便突然不气了。   卷耳垂头看他深邃双眼,喃喃道:“你若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孟庭戈没听清她说什么,长臂伸出扣在她后颈,把人拉向自己,“你说什么?”   那张俊颜被突然放大。   太近了。   近到能清楚地闻见他刚吃掉的酥片糕的味道。   近到,呼吸交缠。   “......”   刚才她被气的心脏乱蹦,如今呢。   如今,它跳的这样响,又是为了什么。   卷耳双手撑在他两肩,盯着他鸦黑睫羽,突然说不出话。   “......”   半晌,孟庭戈声音变哑,“他们说,夫妻之间是可以做许多快乐的事的。”   “怎......怎么个快乐......”   “比如,这样。”   落在她后颈的手微微使力,卷耳顺势低头,直至红唇落在他微凉唇瓣上。   她坐在孟庭戈的腿上,低头吻他。   他呼吸忽而急促,按在她脑后的手缓缓收紧,不再让双唇间留下一丝空隙。   孟庭戈动作小心,轻碾慢舔,一派温柔。   你可曾登过云端,见过冰冷神明跌下高台,在地上匍匐许久,染了一身脏。   你可曾踱尽宫道,见过旧时缱绻爱念漫漫,飘渺之间卷在云里,送至身前。   卷耳想,她见过了。   须臾,她阖上眼睛不再挣扎。   冬雷阵阵,潮汐滚滚。   卷耳轻咬那人薄凉唇角,孟庭戈受不住般轻轻一哼。   她臀下坚硬物什轻轻动了动,孟庭戈面色红的像是要滴血。   锦袍轻软,她抬起柔白手掌从孟庭戈织锦交领中探入,蹭过凸起的喉结,落至紧致肌肤。   阳光温柔下来。   可天,还长。 第63章 孟庭戈(7)   暖帐浮云里,如大梦一场。   卷耳按了按发酸的腰,把横在腰间的手轻轻拿开,孟庭戈动了动,没醒。   夜来月升,屋内黑漆漆一片,卷耳披衣起身,脚步无声里推门而出。   “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落雨看了眼容貌愈盛的殿下,收目垂头。   许多事情并不是她们能问的。   燕京的冬日长达半载,从十月到次年四月,都是一片深冬肃凉,院内的雪人还在,卷耳看了半会儿,突然开口道:“去找人通知林相,就说,我答应他了。”   落雨不明却不问,只福了福身,“是。”   卷耳仰头看了会儿苍穹星海,微微一笑。   好像,到这就可以了。   她沐浴后再回房间时,孟庭戈正靠在床头醒神。   “怎么了?”她擦着半干长发坐到他身边,垂目望着孟庭戈熠耀双眼,那里面绵绵都是眷恋。   孟庭戈伸手把人收入怀间,耳鬓蹭蹭她湿润的发,轻轻开口,“见不到你,有点心慌。”   他好似不懂这些话真正的含义,只是对她说着最普通也最寻常的感叹,涓流一样缓缓淌进她心底,润物,无声。   卷耳顿了顿,眯眼笑,“给我摸摸,有多慌。”   “......”   孟庭戈耳根红了红,松开卷耳,又换上了那副傲娇姿态,挑起涟涟桃花眼睨她,“你这女人,真是不知羞。”   顺长如瀑的发羽随着他的动作漾开层层涟漪,卷耳伸手握着他冰凉凉的发丝,突然笑着道:“若有一日我惹你生气了,你可会怪我?”   她话里真假掺半,孟庭戈闻言偏头,“你为何会惹我生气?”   卷耳眼睛闪了闪,调笑着,“我素来没规矩又爱玩,保不准哪一日便惹了你。”   孟庭戈似乎认真想了想,半晌撇嘴,“你便是犯了错,若是认真哄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你。”   可他还是抿唇,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卷耳摸了摸他带着淡淡印子的颈项,“明日我同你回坤明殿,这里太小,有些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孟庭戈颔首,“你做主便好。”   乖的很。   或许他从小就是这样乖,是这世道的不公才让他后来变成那样冷心冷情的样子。   卷耳凑过去,叼着他的喉结轻轻舔舐,那物什在她口中上下滑动一下,孟庭戈倒抽口气,“你......”   卷耳笑他,“庭庭,你怎么了。”   “......”   他呼吸急促地垂头吻住她,仿佛濒死之人寻得的一缕甘泉,舔舐碾压,带着赴死的甘愿。   那双撑起天下的手掌落在她柔嫩腰间,卷耳顺势伏在他身上,难得的乖巧。   孟庭戈未敢言明心底的那份不安。   一切都太美好了,好的......刻意。   甜如蜜糖的日子总是过的快,孟庭戈也用行动证明,坤明殿床大的好处。   卷耳放任二人,她也做了一回祸国妖姬,每日缠着他,诱着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肆意用完。   “这糕你要少吃,小心吃坏了牙口。”卷耳从他手里抽出酥片糕,换了杯香茶。   孟庭戈点点头,把桌上书本奏章扔在一旁,抬起下颚,有些抱怨道:“这些我还要看多久?”   燕国是他的,卷耳虽想着孟庭戈永远想不起来才好,可倒也真不能这样自私。   刘太医说可以寻来孟庭戈曾经的手书一类物件,有空便给他翻阅,看看能不能让孟庭戈想起来什么。   这半个多月来,卷耳已经让他看了许多,可孟庭戈每次只是摇摇头,什么也记不起来。   卷耳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奏章,“我去给你换一些。”   她就不信,多看一段日子,他还是会毫无触动。   若王权唤不醒他,那他放在心底的,到底是什么呢。   坤明殿的书房比她的寝殿都要大,帝王办公之所,自然是气派极了。   卷耳在一排排书架里来回地逛,夹子里的卷宗都挂着个小木牌,表明了书写年月,按照规则归置放好,卷耳挑了一叠刚要拿走,目光突然在一个桃木书架前停下。   她看着隔层里的黑金匣子,眉间轻挑。   她伸手拿出那匣子,手指轻轻划开暗扣,看着里面明黄绢布微微一怔。   这是......先帝遗诏?   卷耳想了片刻,伸手打开。   上面洋洋洒洒百字内容,除了交代孟庭戈一些国事,便是给三个女儿定的后路。   先帝明言,昌朝必要一生礼待优渥,二女儿也不过是稍次于昌朝的待遇。   而她......   平宁系宫外血脉,待其母妃薨逝后。   杀之。   又是几日姗姗而过,天还冷着,卷耳领着孟庭戈来到自己从前住处,指着那墙下的狗洞,笑道:“你可还记得这?”   孟庭戈看了会儿,眉眼恍惚片刻,卷耳观他神色半晌,“可想起来些什么?”   “没有。”孟庭戈道:“我曾经经常来这?”   卷耳颔首,“却是常来。”   领间狐裘白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波动,宛如一场肩上飞雪,绒毛在他脸上蹭过,眷恋片刻,却也不肯落下。   孟庭戈闻言沉思。   “公主。”落雨进来福了福身,目光飞快地在孟庭戈脸上划过,口中谨慎地跟卷耳道:“落玉说殿内有事想请示您,正着急盼着殿下呢。”   “知道了。”   卷耳舒了口气,偏头看了眼孟庭戈,“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冬日天暗的早,灰青色的天空照的人脸上雾蒙蒙地看不清,孟庭戈未察觉她的脸色,闻言只是道了声“好。”   卷耳颔首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   这一步迈出去,赌注是孟庭戈。   赢了,是山河温柔。   若输了呢。   卷耳忽然回头走到他身边来,在孟庭戈不明的眼神里,垫脚吻住他。   尘土三千,离别在枯槁里开出花来,留恋却在心底沉淀。   落雨在身后震惊的睁大了眸子。   “在这等我回来,乖乖的,不要走,好不好?”   孟庭戈轻轻蹙眉,纯净瞳眸望进她眼睛,他拉住卷耳的手,认真叮嘱,“你早些回来。”   “好。”   待那道纤细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口,孟庭戈才在那石桌前坐下来,盯着那狗洞有些出神。   他该想起来什么呢。   孟庭戈还未等来那说好会归的人,便看到远处天空一片火红。   他定在原地,双眼缓缓空洞下来。   景元五年,西宫大火,平宁公主葬身火海,帝哀之,呕血数次,休朝一月,方才大好。   若说宫内宫外最大差距,便是这热闹了。   宫内再是辉煌,也不过千百金砖堆出寂寥岁月,可这宫外有数不尽的秀里人间。   四月初初露些春意,林远便说让卷耳出门走走,打发打发日子。   她死遁出宫不过半月后,北胡便来使求娶公主,孟庭戈严斥北胡野心,可他这话说了也无用,昌朝那婆家的阮阮小姐早与北胡王子私定了终身,孟庭戈便不好拆了人家良缘,只能封了个公主嫁去了北胡。   听说昌朝公主听闻此事气的直接当场昏了过去,到如今还未曾走出公主府。   “这燕京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落雨赞同地感叹,“咱们燕国不就是这般嘛,冬日长的很,想来到五月会好些,到时候公......小姐便去庄子上看看,听闻那头比咱们京里有意思。”   卷耳闻言摇头。   这两个月来,先是‘平宁’丧命,又是阮阮大婚,燕京乱糟糟了好些日子,如今也还没静下来,她如今的身份还是不要乱走才好。   也亏得她这些年在宫里未曾露过面,除了那么零星几个人,燕京大部分人都不知这平宁公主到底是何模样。   这倒是便宜了不少。   北方多种松柏,深棕树干上挂着墨绿,虽够不上什么绿意盎然,但也算是惨白里的唯一一点颜色。   卷耳与落雨进了一处首饰铺子,随便看了两眼,忽然道:“这时节吃锅子最好。”   不冷不热。   落雨一听也是吞了吞口水,“咱回——”   “平宁???”   一道尖利女声在她身侧响起,卷耳一顿,放下手中发钗,缓缓回身。   昌朝震惊的脸落在她眼里。   想来阮阮的事情让她这段日子急火攻心,昌朝整个人瞧着,倒是比前几月趾高气昂非要车架入宫时憔悴许多。   卷耳站在原地,看着那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抬起染了明艳豆蔻的手指,劈里啪啦的一顿质问,“你没死?你竟然没死??”   昌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个月前的西宫大火,烧死了平宁,也让孟庭戈卧床躺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听到消息时倒着实唏嘘一阵。   可谁曾想这一切竟然是假的?   平宁竟然没死?   将她脸上神色尽收眼底,卷耳福了福神,“公主殿下。”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当日孟庭戈几乎事事遂她的意,再加上林远打点,死遁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最近一个月来,宫里一道又一道政令往外颁,沉默了几个月的皇帝陛下突然又雷厉风行起来,燕京官员又陷入了一阵人人自危里,这也让卷耳确信。   孟庭戈......应是想起来了。   昌朝咬牙,“你和孟庭戈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卷耳后退一步,笑得明丽,“臣女还有事,便不陪公主殿下闲聊了。”   “等等!”昌朝一把拉住她,“你跟我进宫!”   卷耳蹙眉,“公主殿下自重。”   “嗤,你别吓唬本宫。”昌朝像是终于抓到了她的把柄,兴奋的不行,“你和孟庭戈是商量好的?你死遁出宫,可就不是公主身份了,他竟然也默许你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昌朝想起民间传言,皆说这兄妹感情多么要好......   孟庭戈那人又冷又闷,登基五年来,从未听说他与谁关系要好。   为何偏偏是卷耳?   昌朝忽然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你们......你们该不会罔顾伦常,打算做那滔天孽事?!”   卷耳懒得跟她废话,她转身就走,完全不想搭理这个疯婆子。   “站住!”昌朝风风火火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扫了她几眼,“我就说,林相怎么会有什么失散寻回的女儿,原来竟是你的诡计。”   卷耳不耐烦听她继续分析下去,她终于冷下声音,“你非要撕破脸?”   她这冰冷眼神,可真是像极了宫里坐着的那个人。   昌朝一想到这些日子为了阮阮之事上下忙活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就觉得心脏气的一抽,开口还要跟她分辨。   这可是宫外。   这女人真是难缠的很。   看她还要嚷嚷,卷耳叹了口气。   “我进,我跟你进还不行吗?”   这朝臣之女,就是比不过皇家的身份啊。   燕国都城在北,但国境之内也有少许的南土,如今正值开春雪化之际,南部已有不少城镇被淹,孟庭戈三日未眠,如今刚处理好这事儿,阖眼靠在椅上轻轻缓了口气。   不止南方水患,这小半年来的政务一股脑的压在他身上,孟庭戈如今完全是在撑着。   他眼底青黑一片,闭上眼睛抵抗那一阵眩晕。   “陛下,昌朝公主来了。”福泉躬身进门,轻声禀报道。   上首之人闻言微微睁眼,冰冷眉目不染半分尘埃,略微苍白的唇只是轻扯一瞬,嗓音嘶哑,“让她进来。”   他恢复不过一月光景,前段时间又呕血数次,如今熬了这几天,早就到了崩溃边缘。   血脉铿锵,可他也是人。   坤明殿门板开合,孟庭戈面无表情地看着昌朝带着身边的人一步步进殿。   在看清来人时,他瞳仁微微一动。   卷耳抬头对上他冰凉视线,只一瞬,便收回目光。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诡谲生长,不过片刻,便疏疏落落的连成了片。   她恍惚片刻,屈膝伏地,轻灵嗓音洒在殿内。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64章 孟庭戈(8)   声声万岁,划开一道君臣沟壑,皇权贵影。   可前愁可忘么。   不可。   他听到心底这样的声音。   孟庭戈盯她半晌,缓缓开口,“起吧。”   她袅袅起身而立,可却再不抬起头。   昌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我说陛下啊,你瞧这林氏女可眼熟?”   先帝死了五年,昌朝总以为那死人的泽佑可以护她一世,可孟庭戈却忽而没了耐心。   君王底线是什么呢。   大概是权。   可孟庭戈知道,于他而言,不是。   额间经络跳动,孟庭戈闭了闭眼,压下去那阵眩晕,不答这话,只沉声道:“阮姑娘如今远嫁北胡,想来甚是思乡,皇姐可想去见见她?”   他眉目冷冽,沉沉凉意压的昌朝一僵,闻言大惊,“我为何要去那等——”   “既然不去。”   孟庭戈视线落在她骄横脸上,“那皇姐今日进宫突染恶疾,便留在宫里修养,直到皇姐康健。”   “你软禁我?”昌朝提高声线,不可思议道:“我乃父皇亲封的公主,你不敢!”   那尖利嗓音在殿内显得聒噪的很,孟庭戈蹙眉,一旁的福泉立刻招了招手,“公主累了,还不带她去歇息?”   门口值守的两人立刻进来把人半拖半拉的拽了出去,昌朝挣了几下,却也拗不过那值守侍卫。   等门口的人离开,殿门重新阖上,孟庭戈才把视线落在卷耳的脸上。   她从前最爱戴金钗,华贵加身,整个人热烈又耀眼,一颦一笑皆像是朵人间富贵花,只觉着让人想掏尽心思地去宠她。   如今她回了林家,便像是脱了枷锁般,眉眼清澈松透,活得一片自在逍遥。   深宫寂寥,她呆够了。   她不想要。   包括里面的他。   卷耳只觉那两道视线刺在她身上,针尖一样让她痛痒,卷耳莫名心虚,张了张嘴,“我......”   “过来。”   卷耳抬眼看他。   孟庭戈缓缓吸了口气,重复了一遍,“过来。”   这是帝王,手掌山河与生杀。   她没办法拒绝。   也……不想拒绝。   福泉看着这二人气氛,招呼着殿内侍奉的人缓缓退了出去。   五月的气候乍暖还寒,门板开时冷风带进些许料峭,如今门板合上,便平白压出一股逼仄来。   卷耳缓步而过,在离孟庭戈半丈远的地方站定,不再进一步。   气死人的距离。   孟庭戈靠在椅子上说不出话,连看她都懒得看了。   玄锦长袍衬他远山眉眼,凌厉线条里一寸一寸夹着冷意。   千百政务他未曾觉着棘手,可生平头一遭的,他竟然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   孟庭戈不肯再开口,卷耳也莫名的不想服软。   眷恋依赖她的是阿木,以妻相待的是庭庭。   那么孟庭戈呢。   她摸不清孟庭戈的想法。   他阖眼半晌,慢条斯理地问,“林府可好?”   “......好。”   “林相待你可好?”   “好。”   “宫外可好?”   “好。”   “可有宫内好?”   “……”   “嗤。”孟庭戈澹澹眉目轻压,说不清是在嘲谁。   苍白几句话,卷耳再次凝立不语。   卷耳今日本就是临时起意出的门,也未曾想到会遇到昌朝,如今落雨还在首饰铺子等着她,孟庭戈瞧着对她也没什么搭理的兴趣。   没必要自讨没趣。   卷耳福了福身,“陛下若无事,臣女便先告退了。”   孟庭戈手中书卷微微一皱,他瞳仁漆黑地看了卷耳一眼,仿佛可有可无地颔首,“嗯。”   他到底是在跟她生气,还是并不在意?   卷耳低头行礼告退,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连转身时的衣袂翩跹都带着果决之意。   刺眼的很。   卷耳垂眸往外走,清浅几步,还未迈出门口,便听身后福泉惊恐嗓音响起,“陛下?!”   ……   ……   坤宁殿内幔帐层层,福泉端着碗进来,去给床上的人喂药。   他忍不住感慨,最近一年他们陛下喝的药可比吃的饭都多。   昏睡着的人一点都不配合,药洒了一半也不过喂进去两三口,卷耳看的有些难受。   “别喂了。”她叹了口气,“太医不是说陛下就是没休息好么,让他好好睡一觉,醒了再喝吧。”   福泉想想也是,陛下这段日子几乎未曾合眼,便是铁打的人也是遭不住的。   他旋即把药碗搁置一旁,看着卷耳欲言又止,“公......您今晚可要留宿宫内?”   床榻上的人眼底青黑两颊瘦削,卷耳突然有些不忍。   卷耳旋首开口,“那你帮我向宫外传个话,就说我今日不回去了。”   “是是是。”   待福泉退下去,卷耳伸手给他拉了拉被子,碰到孟庭戈温热手腕,被那突起的骨节硌了硌。   还真是......瘦。   这段日子里,繁琐政务压身,他独自一人撑着脊骨立于漫漫山河之前。   他很累了。   她应该……对他好一些。   仓皇剥开,露出柔软心扉,卷耳看他落寞眉眼,忽而有些愧疚。   孟庭戈醒来时,窗外晚霞正散尽最后一片余晖,屋内光影肉眼可见的一寸寸暗下去,没了那道光,殿内明黄也失了颜色,只留下雾蒙蒙的灰黄。   冷静,寂寥。   他眼里闪过片刻失望,最后归于枯寂一片。   孟庭戈说不清心里难明滋味。   他在期待什么呢。   半晌,他张口哑声唤,“福泉。”   外间有声音响起,孟庭戈闭着眼冷漠开口,“她走了?”   “没走。”卷耳声音浅浅温柔,倒是少了跳脱,“你醒了便用些东西,再把药喝了。”   孟庭戈闻声骤然睁眼,偏头睨她半晌。   而后,在卷耳平和的目光里......翻了个身。   “……”   手里清粥温热,卷耳端着靠近孟庭戈,“起来。”   他不动,只留给她一个漆黑后脑。   这样子不像高台之上的帝王,倒像是……庭庭。   西宫大火,他呕血数次,终究是她有愧。   卷耳上前几步,站在脚踏上道:“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你怎么还没出宫?”   “你希望我出宫?”   “……”   卷耳放下手中清粥,转身往外走,床上的人豁然起身,冷淡地道:“你今日若走出这道门,便不用再回来了。”   “……”   “清粥无味,想着给你做些酥片糕。”   “……”   “要么?”   “……要。”   ……   等她再回来时,天际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床上的人终于坐起身,孟庭戈看着烛光旁点灯的纤细身影,眉间褶皱轻缓。   “你过来。”孟庭戈伸手,向她招了招。   卷耳走到床前还未开口,孟庭戈直接伸手扣住她的腰,把人拉到身前。   卷耳扯住床边帷幔,将将站住脚步。   孟庭戈阖眼,偏头靠在她身上。   谁曾魂牵梦绕,凄迷黑夜里,念着她给过的那一点甜。   孟庭戈靠着卷耳,疲惫如同山海般向他靠近,可孟庭戈忽而觉着,好似没那么难熬了。   他撑惯了,其实并不需要有人来分担。只要她站在那,便是于他最好的慰藉。   听他轻缓呼吸,卷耳心底酸软,低声道:“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么,我骗你,弃你。   身前的男人把眉眼都埋在她衣襟里,只留了闷闷的声音出来,“生气。”   “......”   他语气冷淡,可偏偏透出一股子骄矜,只一瞬,便和那个被她扔下的庭庭重合。   都是他。   都是他啊。   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卷耳缓缓抬手,摸了摸他背后黑缎长发,“对不起。”   “……”   孟庭戈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   “没了?”他抬头,薄唇低凉,“你未免太过敷衍。”   “嗯?”   “我说过,你若好好哄我,我便会原谅你。”   “嗯。”   “嗯什么?”孟庭戈抬头,下巴抵在她身上,淡漠看她,“你哄了吗?”   “要怎么哄?”   “……算了。”   孟庭戈重新把脸埋在她身上,不说话了。   她眼睛眨了下,笑了,“你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方才在正殿问我的问题。”   “……”孟庭戈沉默半晌,开口,“宫外可有宫内好?”   “有。”   “……”孟庭戈一窒。   “宫外有宫外的好,飘雪时没有宫墙阻着,登高处时能望尽百里飞雪,等五月时家家户户便出来祭春,男女执花相赠,好不热闹。”   孟庭戈抬头,冷幽盯着她,“哦。”   “可只有一点不好。”她忽而感慨,笑意淡淡,“这些东西,没人陪我一起看。”   “……”   “我见过这秀丽河山,人间烟火,可还是觉得,宫里的那人最好看。”   今日她有很多种方法推了昌朝,一个公主而已,卷耳便是不入宫,昌朝又能说的了什么?   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台阶而已。   想要个台阶对他说。   “孟庭戈,我想你了。”   他垂头,眉眼埋在她柔软衣间,沉沉呼吸透过布料洒在她腰侧,那里潮湿一片。   卷耳一怔。   她仿佛见到深宫一角,稚儿声声啜泣,孤寂一人走在夜里。   她仿佛见到诡谲朝堂,青松少年沉默而立,撑起这一片天。   他是帝王。   可曾经,也是个孩子。   惧离别,却被抛弃,贪爱意,却尝尽分离。   半晌,她抬手扶着他肩膀,温柔开口。   “风不吹,树不摇,小宝儿,要睡觉。”   “小船儿,轻轻摇,待天黑,睡觉觉。”   “……你做什么。”他声音沙哑。   “哄你呢。”   “……”   哄那个懵懂的阿木,青涩的庭庭,和如今的,你。   这人绝情时一把大火烧断了过往,可她笑着开口说两句好听的话,孟庭戈便忍不住地想把心掏给她。   卷耳看他精神好了些,便笑着问,“陛下,你打算怎么安置我?”   孟庭戈听到这称呼一顿,自她怀里抬头,“你想做皇后么。”   坦坦荡荡,直接的很。   “做什么倒不重要。”卷耳想了想,开口道:“重点是只能有我一个。”   “好。”   他应的干脆。   “真的好?三千美眷,陛下不想要?”卷耳挑眉。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桃花眼勾起,“先帝美眷的确是多,可有什么好下场?”   卷耳沉默。   先帝后宫妃嫔众多,他喜爱的都被他留名殉葬,一些连见都未见过妃子便落了个绞了头发做姑子的下场。   而他活着时,后宫那些女人也从不闲着,先帝子嗣单薄,很难说没有后宫妃嫔的手笔。   机关算尽,皇宫这地方,女人多了不是温柔乡,而是断头场。   半晌无声,过了会儿,他才淡淡开口。   “三千美眷,不过耳耳。”   “不过尔尔?”   “是。”孟庭戈嗓音平淡却坚定,扣在她后腰的手收紧,抬头道:“不过耳耳。”   …… 第65章 孟庭戈(终章)   六月风景正好,风自南起,带来梦回相遇。   坤明殿内龙凤红烛燃透彻夜,繁琐礼节结束,帝后二人换下繁重礼服,孟庭戈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   卷耳一惊,话没多想便脱口而出,“你不行吧。”   “……?”孟庭戈脸色一顿,“你说什么?”   这段时日来,两人从未同房而居过,卷耳总是觉着孟庭戈这一年不是撞到脑子就是吐血晕厥,实在不易劳累。   除了他是庭庭时,她占了一次便宜把人扑倒,孟庭戈便再未碰过她。   这种事情未尝过倒也没有念想,可体会过,便是食髓知味难受的很。   看她又要阻挠,孟庭戈面无表情地把人推在床上,扯了身上衣袍便压过来。   卷耳被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刺的一懵,磕磕巴巴道:“你你……”   “我什么?”   ……   被衾柔软,小半夜过去,她被折腾的头发丝都泛酸,再说不出一句他‘不行’的话。   直至她筋疲力尽的睡过去,孟庭戈才满意地抱着人去洗了洗。   ……   红烛彻夜不灭,不知过了多久,卷耳又被这烛光晃醒。   她迷糊着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后知后觉,她刚刚不是睡过去了。   而是晕过去了。   “呵。”身侧之人轻笑一声,卷耳偏头看神清气爽的孟庭戈,憋着气喘了喘,“你——”   “我什么?”他低哑的笑,嗓音沉沉撞在她耳膜上,“阿姐,我行吗?”   阿姐两个字,欲气满满。   卷耳,“……”   “行不行啊,嗯?阿姐。”   “……行。”   不行的是她。   “好了。”孟庭戈揉揉她长发,温声道:“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便知晓。”   ……   这深深宫苑压下六月夜里的烟波雾气,男人手掌宽厚温热,足以挡去所有凉意。   子时刚过,热闹过后的皇宫又恢复了寂静,可黑夜长长,卷耳却希望这路走不完。   只要有他在便好。   二人越走越偏,直到在一处破落小院前停下。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幼时经历么。”孟庭戈眼里蒙上浅浅雾气,摩挲她的手指,温言道:“这里,便是我出生的地方。”   卷耳脚步一顿,双眼掠过这一处场所,心底滋味难明。   这里地处西宫一角,若她猜的不错,应是浣衣女的住所。   孟庭戈生母是战俘,被送入宫内充作最末流的宫人,而先帝不知怎么看上了这女子,一夜风流,连个名分都没有。   “我母亲生性胆小,发现自己有了我,连个太医都不敢找,只能自己忍着。”   两人缓步进院,她一寸寸看过这灰败落所,抿唇不语。   当年昌朝生母宠冠后宫,先帝的大皇子没多久便夭折,若是让她知晓孟庭戈的存在,便是活刮了他们母子都有可能。   这懦弱,却是保命符。   她握着孟庭戈的手缓缓收紧,轻声道:“那你......是怎么长大的?”   在这种地方藏一个孩童还算有可能,可他慢慢长大,衣食住行都不是能瞒住的。   “所以啊,我并不和母亲住在一处。”   男人拉着她往一旁偏僻的小路走,四周静的连蝉鸣都没有,两个人拐进一条细窄宫道,幽幽能望见前方几丈远的地方。   孟庭戈笑了,指着小路尽头,“可见到那口缸?”   卷耳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瞳仁颤了颤。   那口缸应该是浣衣用的,圆滚滚的外表斑驳不堪,上面夹杂着被风雨吹打出的印子,四周青泥落落几块,道不尽的凄迷冷败。   论大小,似乎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还有剩余。   她心底突然腾起个荒谬想法,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从前......”   “嗯。”他抬手抚过缸口的泥灰,声音不辨情绪,“我从前,躲在这里长大。”   他母亲白日里干活,哪有空管孟庭戈,便只能在偏僻地方搬了口缸,把孩子藏在里面,等到她晚上做活回来,再把孟庭戈抱出来喂些米汤。   无数个长夜里,他躲在这一隅,见过长天繁星,也尝过凛冬风雪。   “她不知能养到我多少岁,她也并不会教养我,毕竟,连喂饱我都是个难题。”   他嗓音低沉,带她走进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后来我长大些,更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这口缸,只有等傍晚休值,浣衣司无人时才能出来。”   “所以......你那时才去我院子旁寻糕点?”   她好似见到黑夜里一道瘦弱身影,是怎样躲过一层层无形刀光与硝烟,一步一步走到那道宫墙外。   “是,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笑了笑,抬手轻拂她脸庞,“我去了许多次,你一直自称阿姐说要见见,可我哪里敢。”   彼时他木讷又不明事理,只隐隐觉着自己的存在或许是个祸害,再加上母亲也时常叮咛告诫,他便更不敢见人了。   卷耳嗓音柔哑,“那时我听到墙外声音,以为是这宫里娘娘不要的狗儿,倒是从未想过走出门看看。”   她突然有些遗憾。   若当年他们见过,后来会不会少了许多弯绕。   在这深宫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就可以相互取暖。   “我每日来,你每日都在那里放上一碟糕点。”孟庭戈笑了,“我好似是你养大的?”   “......”   长巷吹进晚风,尽头是一片死路,风灌进来只发出呜呜声响,似鸣似哀。   “那你母亲......是怎么......”卷耳话落,却有些不敢问下去。   孟庭戈垂目,半晌开口,“她因我而亡。”   卷耳心里一酸。   孟庭戈神色疏冷,“先帝知晓我的存在时,很难说是否真的高兴。”   一个带有外族血脉的孩子,要继承他的江山,不是痴心妄想么。   “可他没有办法,后妃算计的他几乎断子绝孙,他只有我了。”孟庭戈话语幽深,忽而冷笑,“他嫌我懦弱木讷,认为要教我一些东西,才能让我长大。”   而对于稚子来说,什么才是最在乎的呢。   母亲。   “他让我杀了母亲。”孟庭戈闭了闭眼,颤着声音,“我不肯,可她却甘愿为我赴死。”   他至今记得,那温热鲜血溅了他一身的感觉,那头戴九龙冠冕的男人垂头,他头上珠帘几乎打到孟庭戈的脸上,冰冷温度如同蛇信。   而那本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只是温柔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把手里的短刃塞进孟庭戈手里,抬手擦去他面上几滴血迹,状若慈悲道:“好孩子,你阿娘为你而死,你可不要辜负了她。”   那层温柔悲悯的皮子下,是一颗肮脏至极的心。   而那冠冕,几乎成了孟庭戈此生噩梦。   他怕啊。   怕自己成为先帝那样的人。   孟庭戈话落,卷耳许久未能发出一言。   寥落的只言片语,可这是孟庭戈血淋淋的前半生。   夜深了,小巷内只有二人轻浅呼吸声。   他心恸于过去。   那卑怯的几年,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半顷,孟庭戈哑声道:“新婚夜,与你讲这些做什么。”   往事已矣,还需看今朝。   “孟庭戈。”她缓缓开口。   “嗯?”   卷耳伸手环住他的腰,耳畔贴在他胸口,温柔道:“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他轻轻扯一个笑,抬手揽住她纤瘦肩膀。   “你若爱吃酥片糕,我便每日都给你做。”   “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虽拥有的不多,但只要你想要,我都愿意给你。”   “往后的日子里,你都有我。”   不必患得患失,不必恸于过往。   她忽而失了那些巧语声声,只用最简单诚挚话告诉他。   我愿意倾我所有的对你好。   “坤宁殿内可有许多宝贝,阿姐当真舍得给我?”孟庭戈垂首凑近,薄凉唇瓣在她颊边轻蹭而过,直至落在她唇角处。   男人气息沉稳,嗓音钟鼓般低沉,阿姐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卷耳心神一颤。   她眼底有些红,闻言低声回应,“嗯,舍得。”   卷耳轻轻吻他,嗓音温柔,“因为我最宝贝的,是你啊。”   我最宝贝的,是你啊。   我突然庆幸,这半载时光,让我见过你稚嫩孩提与年少时光。   以这种方式参与你的过去。   是我之幸。   孟庭戈手臂收紧,垂眸哑声,“我们回去吧。”   “嗯?”   “花烛夜,还没过完。”   ……   ……   孟珏慢慢长大,模样也越来越像孟庭戈,远山眉眼中澄澈干净,只是性子却和孟庭戈幼年时天差地别。   皇宫一角,七岁的太子殿下正大惊小怪地盯着眼前所见。   “母后!!母后快来快来,这有个兔子窝!”   凉亭里,一身鹅黄宫装的女人微微偏头,看着树底下的小孩轻斥道:“胡闹。”   华丽刺绣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卷耳优雅轻拂额角细汗,对落雨和身后的宫人道:“你们退下吧,本宫与太子有话要说。”   姿态端庄,不负国母优雅。   “是。”   待乌泱泱一群人散了个干净,卷耳才龇牙咧嘴兴奋地跑到兔子窝旁边,“哪呢哪呢,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您小心点,兔子还小呢。”孟珏小心翼翼托起来一只,想到什么,“这兔子清蒸可好吃?”   她头上的长羽流苏轻轻颤动,孟珏见她母后摇了摇头,“兔子哪有味道,莫要学你父皇那套吃法,肉便是要牛羊才有滋味。”   孟珏抱着兔子点了点头,有些深以为然,“那晚上咱们吃暖锅?”   他怀里的兔子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正竖着尖尖的耳朵左顾右盼。   孟庭戈今日与林远议事未归,卷耳想了想道:“你父皇今日不在,不如我们改日?”   “切。”孟珏翻了个白眼,“您好没意思,父皇是您的亲夫君,我还是您亲儿子呢。”   卷耳想想也是,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吃吃吃,反正等你父皇回来问起,我就说是你逼我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地上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结果,卷耳把兔子放在地下,“你跟我回去一道准备,不能只我一个人忙活。”   孟珏小大人般点头,颇为包容道:“女人真是麻烦,怪不得父皇不要后宫只要母后一人。”   他长大后也要跟他父皇一样才是。   ……   等暖锅用完,卷耳迷糊着小睡一阵,便被门口声音吵醒。   “皇后呢?”   “娘娘与太子殿下刚用过暖锅,如今正在殿内歇着呢。”   门扉开合,有人缓步走过。   她懒的不想睁眼,听着那人脚步声响起,慵懒开口,“回来了。”   “嗯。”   孟珏睡在里侧,察觉到声响,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   孟庭戈俯身亲了亲卷耳,眉目一挑,笑道:“喝酒了?”   果然他不在,这对母子就差上天了。   卷耳闻言睁眼,嗓音丝柔,“给你留了些,去吃吧。”   她并不会把他当成帝王,吃的东西剩了一些便留给他,夜晚时也会撑着等他归家。   像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孟庭戈宝贝一样亲了亲她,总觉着怎么都看不够眼前的人,“起来陪我一起用些。”   她在被子里缩了缩,摇头,“我吃过了,你养猪么。”   醉了的人,似乎格外可爱。   “陛下啊……”床上的人轻声开口唤他。   “嗯?”他摸了摸醉鬼的脸,哑声道:“皇后可有什么吩咐?”   卷耳笑了,“我是你的什么人?”   “妻子。”   “不要。”   他一顿,“皇后?”   “不要。”   “娇娇?”   “不要。”   孟庭戈看她半晌,哑笑,“你是我祖宗,满意吗。”   “满意。”   她起身亲了亲他,笑了。   ……   景元年间,帝后二人琴瑟静好,东西六宫再未纳入一妃。   此生唯她一人。   孟庭戈用一生,向她证明了这句承诺。   ……   人情贱恩旧,世议逐衰兴。   这宫墙几许崔嵬,有蝉语虫鸣啼尽,夜路长而漫漫。   这岁月几多风雨,我踽踽独行而过,向你匍匐而进。   你问我生而为人苦不苦。   我笑着说,一点都不苦。   因有你在,这人间,便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人情贱恩旧,世议逐衰兴——鲍照   “我的过去未来都有你。”大概就是这篇的意思。   总觉着这次的卷耳是娘系女友,看着庭庭长大的那种hhhh 第八卷 相亲女大学生&麻辣烫店主 第66章 魏都(1)   俞城离s市不远,高铁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家。   此时正值一月中旬,正是全国大学放寒假的时候,s市是北方地区重要的中转枢纽,每到放假高峰时便热闹的要命,从出站口出来,乌泱泱的一大批人,无一不穿着厚厚的棉衣。   人一多话就多,一大堆人哆哆嗦嗦聊天,滋哇吵的很。   卷耳一下高铁就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走。   北方的冬天冷的刺骨,呼吸间飘出白气,卷耳把眼镜摘下来放到口袋里,及腰高行李箱“咔啦啦”的在地上发出声响,地上一层雪,雪下一层冰,走路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走到个背风的地方,卷耳掏出手机给她爸发语音,“你别进站了,停车场等我吧,这人多,你也找不着。”   舒青山回了一句,“好。”   太冷了。   眼里的雾气几乎挂在睫毛上成了霜。   手机被冻得刷刷掉电,卷耳赶紧把它塞回口袋,接着往外走。   拐个弯,她脚步停了,喀拉拉的行李箱也停了。   停车场门口那站着一个人。   头发染成低调黑蓝,发尾有些长的搭过眉毛,在夜里瞧着有股颓废的气质。   他背后车辆开来开去,灯光打在他侧脸上留下层淡淡阴影,让那五官看着更加立体。   零下24度的s市,这人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脖子上的墨蓝围巾半挂不挂,漏出他领口里的浅色毛衣。   卷耳看了两眼,从他身边走过,顿了几秒,又缓缓退了一步停在他跟前。   她揣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在装了充电宝耳机数据线手机的口袋里搅了搅,扯出一张二十块钱来。   “同学,你是不是没钱打车?”   卷耳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能把他当成放假回家的学生。   s市的高铁站在市郊,地方偏远,从这里回市里打车大概二十块钱,她不是第一次做好事了。   魏都看着这张伸到他眼前的毛爷爷,抬起头颅看了眼身前的女孩。   米色贝雷帽,粉色羽绒服。   巴掌脸上被冻出了天然腮红,鼻尖小巧眼睛很大,长发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堆在她领口,衬的她更加的无辜。   很嫩。   她个子不高,目测一米六,那衣服对她而言过于肥,整个人鼓鼓囊囊看着跟个软绵绵的面包似的。   “谢谢你啊,小朋友。”魏都理所当然地以为眼前这妹子最多高中。   拉个行李箱,估计是在外地读住宿学校。   小朋友挺有钱。   魏都抬手接过这笔“巨款”。   他抬头时让卷耳更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样子,眉骨高挺,双眼皮褶皱很深,眼头那里形成个角,在夜里瞧着越愈发深邃。   那手伸出来,指骨修长,骨节匀称的让卷耳嫉妒了几秒。   被当成小孩,卷耳已经习惯了,闻言收回手,“留个联系方式吧,这钱你得还我。”   嗓音不软,淡淡的,很恬静。   要不是看她小,魏都都以为这是新型搭讪方式了。   “好。”他站着不动,给她背了个手机号,语速不快,十一位数字卷耳过一遍就记住了。   两人自来熟的很。   “我回去加你。”这里还是冷,卷耳最怕的就是冷,她说完这句,拖着行李箱绕过地上的人径直进了停车场。   背影可爱,跟个小企鹅一样。   魏都看她消失,跺了跺麻了的脚,走了另一头出租车载客通道。   他手机没电,这年头也没有带现金的习惯,傻逼一样站在那想办法,可终于等到个社会主义好姑娘来救他了。   不然明天就能有个新闻,青年男子深夜冻死在高铁站外,究竟是的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   ……   卷耳到家洗漱完毕,躺床上打开微信加那人好友。   十分钟,那边自动回复。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聊天了。”   从小到大,老师都教大家要礼貌,对待陌生人也要温柔,让每个人感受到世界的温暖。   卷耳想了十分钟该怎样开口。   她编辑了半天,点了发送。   “馇条卷卷:还钱。”   卷耳在床上翻了个身,鹅绒被子轻暖,她埋在里面像个精致的娃娃。   她盯着上面那个“正宗九星麻辣烫”的id陷入沉思。   “老魏,你这什么傻**名字?”任源抢过魏都手机,龇牙咧嘴道:“现在流行这风格?”   这他妈太写实了吧。   魏都抬手抓了抓染回黑色的短发,漫不经心地开口,“给我家店招生意啊。”   s市这家麻辣烫的店是魏都大学刚毕业开的,但是没维持几个月,他就一个人跑俞城打拼去了,这一去就在那头扎了根,家里这店就交给了他爸妈看着。   这id是他当年取的,也再懒得改。   和魏都相比,任源家庭条件要更好一些。   魏都在俞城创业那阵穷的不行,大学刚毕业,把攒的钱全砸进去了也没听到几个响,连带着他妈给他攒的老婆本也没剩,任源那时候也给他投了不少钱,算是他店的大股东。   折腾了几年,如今也算是小有规模。   俩人十多年的朋友了。   任源胳膊肘怼他,“哎,不过这妹子谁啊。”   让魏都还钱呢。   情债?   魏都放下手里的半瓶啤酒,里面的气泡发出沙沙声,他闻言扫了眼任源手里的屏幕,懵了一下,“卧槽,我给忘了。”   那天他从俞城回来,手机没电也没现金,在高铁站借了个小姑娘二十块钱,说好回去还她。   可他微信消息一堆,那妹子就发了一句话,早就被别人的消息刷到底下去了。   魏都看着那条“还钱”,笑了。   那小姑娘瞧着不大的年纪,二十块钱说不定是一笔巨款呢。   这事儿他错了。   不能让人家姑娘觉着做好事没好报。   魏都抢过手机编辑消息,修长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不好意思啊妹子,这几天忙,忘了给你转钱了,实在是抱歉。”   发送。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她的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   魏都挑眉。   他估计被当成骗子了。   他点开那个资料卡,重新发送了好友申请。   “谁啊。”任源伸脖子看。   “一豆芽儿。”魏都笑着把他推远,“喝酒,别看老子手机。”   ……   魏都回家时,杜琴正坐在客厅敷着面膜,听到开门声回头,杜琴脖子拧出一个高难度角度,“你看看都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墙上挂钟滴滴的转,魏都抬眼看了一下。   晚上七点半。   “……”   “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丢怎么的。”他换鞋走到厨房拎了瓶水,听他妈坐在沙发上叨叨。   “你还知道你这么大人了,整天就知道出去野,你倒是给我带个女朋友回来?”   魏都坐在她旁边,嗯嗯的点头,“我爸呢。”   魏家的房子是这几年刚换的,三室两厅的平层,南北通透,看着敞亮的很,杜琴念着,等魏都结婚以后回家有地方住。   杜琴按了按脸上的面膜,“你爸打麻将去了,你少给我转移话题,我是不是等你找个女朋友回来猪都会上树了。”   “奥不对。”杜女士抬着手点了点儿子的脑袋,“我忘了,猪就坐我边儿上呢。”   “……”   魏都好笑,“您几个意思。”   “女朋友不用你找了。”杜琴干脆道:“我给你找。”   “咋找?”   “相亲,就明天。”   “……”魏都是真惊了,嘴里的水差点喷出来,“我就落魄成得让您帮我推销了?”   杜琴懒得接他的话,兀自道:“你三舅妈哥哥的同学的女儿,读大三,听说是个很好的姑娘。”   魏都消化了这一复杂关系,“大三?二十岁?比我小了半轮了?”   杜琴翻白眼,“但凡你有点用,我也不至于去祸害人家小姑娘。”   “再说,年纪也不算差太多,我和你爸还差了七岁呢。”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人家小姑娘不嫌弃你,觉得老男人会疼人呢。”   “......”   杜琴话虽然这么说,但对自己儿子还算是有点自信。   魏都长得不赖,条件不差,这条件指的不只是经济方面,还有的是杜琴老两口有自己的收入,身体健康不用魏都操心,人家女孩子嫁过来也不会有养老压力。   也可以帮他们带孩子。   杜琴做着抱孙子的美梦。   这几年魏都一个人在俞城折腾,杜琴怕他只顾着事业真不把自己终身大事当回事了。   男人就算再能干,她总觉着得有个女人帮衬着。   “您那是更年期。”魏都趿拉着拖鞋走到房间门口,嗓音带笑,“我明儿去店里,你把地址时间发我手机上,我去见,行吧?”   他没必要忤逆老人家,相亲么,重点在相。   没相对眼也不能按头结婚啊。   杜琴满意了。   “吃饭记得给人家姑娘买单。”杜琴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   魏都的店开在一中门口,平时的受众都是学生,现在放了寒假并没有什么客人,他纯属是来这躲老妈的唠叨。   店一共两层,木色桌椅和米白色的墙,不像是个吃饭的地方,倒像是家。   晚上跟人家出去吃,他可不好意思在相亲对象面前狼吞虎咽吃太多。   魏都绕到自选柜后头,慢悠悠地给自己夹菜。   麻辣烫这玩意吧,都说不健康,但魏都觉着,不健康不是麻辣烫的错,而是黑心商家的错。   任他什么绿色食材兑上二两地沟油他都健康不了啊。   起锅,煮面,下菜。   186的身高杵在那跟个柱子一样,头发染回来的颜色有些假,但黑发的他看着少了点痞气,店里不冷,他藏青色的毛衣袖子挽到肘关节,干活利索的很。   瞧着挺像麻辣二代了。   卷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推开门走进去。   门口挂着个风铃,不是九块九包邮的那种,是魏都去年在海边捡了贝壳做的,他按照教程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有个挂在门上的水平。   卷耳进来时被那风铃吸引注意力,清脆声音叮当响起,魏都闻声抬头,只看到她被围巾挡着的模糊侧脸。   他笑着招呼,“来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名字是魏都(du)一声。 第67章 魏都(2)   北方的男人天生自带一股劲,魏都嗓门不低,说话声音不清润,朗朗开口,像个火球一样热络。   但这样的人很招妹子喜欢。   野,帅,疼媳妇。   “一碗麻辣烫,馇条宽粉方便面,微辣酸甜多放糖。”卷耳没摘围巾,找了个位置坐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菜单,补充了一句,“再加一瓶冰可乐。”   这是什么胃穿孔吃法。   魏都挑眉,唇角无意识地勾起来。   不过巧啊,和他口味差不多。   “稍等啊。”   他转身在后台盛好的面里调好佐料,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勺糖。   魏都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吃饭,他打算把手里这碗直接给客人。   店里有暖气,玻璃门被氤氲出白雾,朦朦一片看不清街路。汽笛声隐隐传进来,不吵,和店里的香气搅成烟火味。   卷耳坐在靠门一桌,低头摆弄着手机。   她今天穿着红色牛角扣大衣,前几天又跟她妈一起去剪了头发,如今长度刚刚过肩。   未出社会的女孩子,少了点优雅成熟的美,一身的学生气,再加上她只有一米六,看着说她是高中生也有人信。   案台后面的人迈着长腿走过来,魏都单手端着麻辣烫的碗边,另一只手开了冰箱拎出瓶可乐,转了方向径直朝着卷耳走。   那腿太长了,比她的桌沿高出一大截。   魏都把两样东西放在桌上,卷耳拿出手机扫码,“多少钱?”   魏都算了下,“十八。”   她围巾被摘下来放在一旁,漏出一张白皙水嫩的脸,魏都看着她那双大眼睛,一愣,“小朋友?”   剪了头发的小朋友。   卷耳抬头,视线扫过他刚毅眉骨,仔细看了一下,最后目光落在他单眼皮上,唇瓣吐出几个字,“二十块钱?”   这称呼......   魏都笑了,“还真是巧。”   可不是巧么,s市这么大,偏偏能遇见两次。   卷耳扫码的手还举着,魏都摆了摆手,“这顿我请你了,还想吃什么随便拿。”   说完,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瓜子饮料小零食。   魏都看那姑娘慢吞吞地收起了手机,文文静静地说了句,“谢谢。”   前几天魏都重新加过这妹子,只是她一直没通过,估计是这小姑娘有点生气?   魏都转身去冰箱拎瓶水,回身拉开卷耳身边的椅子,大刀阔斧的坐了进去。   为了节省空间,这里的座位距离安排的很近,魏都在身边的存在感太强,他背脊宽阔的几乎把卷耳罩在身前的阴影里,只往那一坐,满满的全是荷尔蒙气息。   卷耳拿着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抬头看着挡了一大片光的青年,“还有事儿?”   魏都挑挑眉,笑得爽朗,“我就是想说下,那天我真不是骗子。”   碗里的宽粉嚼劲十足,煮的熟度刚好,卷耳吃完一口面偏头看他,“知道了。”   这眼神……怎么说呢,魏都觉着她不太信。   店里没人,魏都闲着也是闲着,他喝了口手里的水,跟她聊天,“你是一中的?”   “我是一中毕业的。”卷耳摇头,“我今年大三。”   所以不要总是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她说话。   魏都惊讶,扫了一眼她软乎乎贴在脖颈的头发,不敢置信,“是么。”   看着太小了。   她瞥他,“为什么不是?就因为我矮?”   “没那个意思啊。”他笑了,“这不是看你长的好看么。”   软乎乎的。   他热情的继续道:“你后你要是想吃随时来啊,吃多少都没事儿。”   二十块钱之恩,当几百碗麻辣烫相报。   那碗面吃了三分之一,卷耳拿过可乐喝了一口,扫他一眼,“店主,你好吵。”   “行行。”魏都对着自己做了个狙击的动作,鞋跟带着人转了个身,“那你吃,我不打扰你。”   这妹子还挺高冷。   看着那道修长身影转到另一桌去玩手机,卷耳才慢吞吞的继续嚼口中的面。   寒假放了一个月,她在家差不多听了她妈三十遍唠叨。   总结一句就是,“你该找男朋友了。”   吃完这碗麻辣烫,她一会还有个相亲局。   没办法,当代女大学生就是这么忙。   另一头的魏都正和他妈斗智斗勇。   杜琴把地点和时间发到了魏都手机上,还配上一句,“我看到照片了,那姑娘漂亮的很,你肯定喜欢。”   店里只有卷耳那头轻微的碗筷声,冬日虽然冷,但是阳光却是明亮,金光从玻璃门打进来,在地上落出一块块阴影,并不算寂静的环境,但就是有那么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氛。   魏都靠在柜台上,敲着手机回消息,“你都不给我看看照片?”   杜琴,“惊喜懂不懂?你还不相信你妈眼光?”   想想他爸的颜值,魏都勉强认可他妈这句话。   杜琴不给他跑单的机会,“这次要是再不成,我就去庙上拜拜佛。”   魏都,“您拜佛也不能让我随便喜欢个姑娘啊。”   杜琴选择性失明,“也不知道我未来儿媳妇现在在哪儿,多大了,叫什么,这样的冬天冷不冷,衣服够不够穿。”   魏都,“......”   墙上的挂钟显示到了下午三点,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个小时。   不管喜不喜欢,都没有让人家女孩子等的道理。   魏都收拾干净桌面,把手机揣进兜里,抬眼见那妹子吃好了,正在给自己围围巾。   她唇上刚补了润唇膏,瞧着水嫩嫩的,魏都笑着问,“好吃么?”   男人的笑看着人畜无害,但卷耳总觉着……长的痞的人还是别这么笑的好。   嗯……怪招人的。   卷耳把汽水瓶拧上,又把桌上的餐巾纸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点点头,“好吃。”   魏都对着镜子整理领口,闻言侧头勾唇,“好吃再来啊。”   又笑。   卷耳起身拍了拍衣服,转身出门。   两人还不算特别熟,也聊不出什么别的花样,见那妹子推门走了出去,魏都也起身关灯拔电源。   店里的东西不新不旧,他也没有嫌弃这庙小的感觉。   魏都前几年在俞城创业几乎是一穷二白,那边资源多,机会多,可风险也大,他和任源凑了钱在那边开了家火锅店,喘了好几口气走了很多弯路,才继续有了第二家,第三家。   任源是医生,自然没空跟魏都做生意,魏都只有按时把分红打到他的账上。   他还算是搞了点创意,店铺连锁多了,都是一样的也没意思,所以他这几家店风格也各不相同。   学生主题的青春风,民国主题的复古风,多家不一样的风格才是他店的特色。   ……   s市这几年发展的越来越好,城中建了几家大型商场,里面餐馆电玩城电影院一条龙服务,是情侣约会圣地。   杜琴把相亲地点定在这,可以看出为了儿子的相亲是费劲了心思。   魏都没开车,这种商场附近最难找停车位,他揣着手机上了公交,寻到个座位坐下。   外面天气明晃晃的晴朗,白雪反射出的光透过车窗落到他身上,暖的不行。   北方人做什么都讲究个“根”,走了再远,割舍不下的永远都是家乡。   他靠在椅背里,慢慢放松下来。   魏都今年二十六,在杜琴口中,那就是可以当爹的年纪了。   可魏都不这么觉着。   他没兴趣浪费时间谈一场结果不明的恋爱,要么就结婚,要么就单身。   而结婚,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但相亲吧,既然他妈操心,如果对方姑娘也是被逼着来的,魏都觉着可以领对方回家堵上爸妈的嘴。   租女友回家过年多麻烦,有现成的,互帮互助还不花钱。   公交车绕过三个路口,在商场的偏门停下。   魏都在后门扫了码下车,迈开长腿往里走。   他人高腿长,一步抵得上旁边人的两步,瞧着便有些风风火火。   ……   商场二十楼是吃饭的地方,卷耳按照地址找到店铺进去,在靠窗的地方坐下。   “小姐几位?”   “两位,我等人。”   “好的。”   这种跟陌生人吃饭是肯定不敢放开吃的,所以卷耳才会在来之前去吃了碗麻辣烫。   她饱的很。   还没到晚饭的时候,店里的人不多。   店里的装修偏日式,头顶上是层层叠叠垂下来淡粉樱花,漂亮的水晶灯散发着温暖光,主题是旋转餐厅,她坐在椅子上,能感觉到整层楼在缓慢旋转着。一晚上可以看清整个城市夜景。   是个适合情侣约会的好地方。   卷耳垂着头看了会儿菜单,直到身边带起一阵微微的风,有人坐在他对面。   只是半晌都没出声。   卷耳疑惑抬头,看到了魏都。   “……”   “……”   有些东西,缘分都解释不明白了。   魏都微微躬身歪头看着她,笑了,“你就是那个我三舅妈哥哥的同学的......女儿?”   他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他们两个一站一坐,魏都为了表示尊重,没有用俯视的目光。   卷耳喝了口水,抬眼看他,“你就是我妈说的那个家里开店父母和蔼本人也根正苗红的好青年?”   “......”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半晌,魏都开口,“那应该是了。”   卷耳点点头。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麻辣烫。   俩人看着都不怎么上心,魏都想着怎么提自己的来意,卷耳想着怎么打破这个尴尬的场面。   想起老母亲的声声叮嘱,卷耳终于试探开口,“你觉得,我怎么样?”   魏都一顿。   之前的两面都是匆匆一看,如今他们面对面坐着,可以很好的看清对方样貌。   “很可爱。”他诚实道。   绝对是他妈他爸都喜欢的长相。   卷耳微微松了口气,露出点笑来,“你也好帅。”   魏都笑了。   听听。   多么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商业互吹啊。 第68章 魏都(3)   魏都轻咳一声,“吃点什么?”   卷耳抿唇,“你点吧,我都可以。”   她一点都不饿。   甚至可乐喝多了有点撑。   魏都点点头。   他本来就是干这行的,点菜水平倒是还可以。   在菜本上勾了几下,魏都抬手递给旁边的服务生,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他在桌下的腿伸直,抬手握着茶壶给卷耳倒水,“妈妈让你来的?”   这语句。   这问题。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说话。   卷耳重申一遍,“我今年二十。”   “行行。”魏都笑了,“二十就二十吧。”   他喝了口水,撑肘说,“那咱们正式认识一下?我叫魏都,今年26,是做小生意的,你今天去的那个店就是我的。”   她点点头,“我叫舒卷耳,在俞城读大三。”   没了。   她一个学生也没什么好介绍的。   于是又沉默下来。   太尴尬了。   魏都感觉他们两个人好像在小学生自我介绍一样。   餐厅装修色系偏粉,她头上是倒挂下来的几绺樱花,粉色显黑,她却被衬得更加水嫩。   魏都斟酌开口,“你是不是......被逼着来的?”   卷耳一顿,抬起眼皮犹疑的说,“你怎么知道?”   他长眉微微上挑,笑得有些不正经,“二十岁的姑娘怎么也不至于开始担心嫁不出去。”   他补充了一句,“不像我,老男人了。”   强大和谦逊,永远是一个男人最珍贵的品质。   卷耳被他逗笑了。   笑了,就好办事。   魏都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上,打着商量的语气,“咱们俩都是被逼出来的,这样场景肯定不想再有第二次,不然咱凑合凑合?”   ‘凑合凑合’让他带着点地方口音说出来,很低很沉,让卷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抬手撸她脑袋让她点头。   在女孩子干净的视线里,魏都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就,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家里催的紧,我带你回家,你带我回家,咱们俩这属于互惠互利,怎么样?”   互惠互利,合作共赢。   卷耳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可以。”   他松了口气。   菜品一道道端上来,魏都帮着把桌面腾出地方,那服务生看着他有些脸红。   礼貌,长得还帅,可惜有女朋友了。   等服务生离开,卷耳托腮有些无聊的四处看看。   她不饿,任谁吃完一碗麻辣烫加瓶可乐也吃不下别的,是以筷子就基本没怎么动过。   可魏都就不在乎了。   他本就不是斯文那一挂的,他就一普通人,没必要端着。   再说,又不是真男女朋友,装也没意思。   最主要的是,他是真的很饿。   看着对面的人风卷残云的扫着桌上的菜,卷耳顿了顿,“我下午吃的那份麻辣烫,是不是你的?”   做的那么快,估计本来是他煮给自己吃的。   “嗯。”他抬头笑,“你口味和我一样。”   “啊,不对。”他补充,“你比我甜。”   她那碗多放了糖。   卷耳睫毛动了动。   她待着也是无聊,索性直接拿起公筷给魏都夹菜。   “慢点。”她淡淡道。   魏都一顿。   她话里没有什么关心的意思,但还是让他心里一动。   几年了,没人劝过他这点。   前几年创业的时候别说是按时吃饭,就是有饭吃都不错了,久而久之,魏都就养成了这习惯,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快,杜琴也吐槽他,像是有人跟他抢一样。   他胃不怎么好,也有他这个吃法的原因。   “我是不是特糙?”魏都夹过她放到自己餐盘里的菜放入口里,歪头看她。   糙,绝对是糙的。   帅,也是真的帅。   卷耳想了想,“还行吧。”   吃个饭,也没那么多讲究。   “小朋友,你别总板着脸。”魏都撑着下巴看她,“多笑笑。”   “笑多了,容易有皱纹。”卷耳继续给他夹菜,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这里,再这么笑下去就要有印子了。”   “……”嘴里的肉突然不香了呢。   ……   ……   做戏做全套,吃完了饭,这个点直接回家就有点早了。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走出商场,魏都自然地走在风口一边,“想去一中逛逛么。”   他记得小朋友说过,她是一中毕业的。   卷耳想了想,点头,“好。”   现在刚过六点,正是下班晚高峰的时候,马路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打不到车。   没办法,两个人只能穿过车流走到对面的公交站。   等了十分钟,长长的汽车停在跟前,卷耳没往上挤,等到人上的差不多了,她才抬脚上了台阶。   魏都跟在她后面刷了码上车。   没有座位,上面的扶手又高,卷耳抓着靠椅上的一个边角,随着车子的晃动,她有些站不稳的摇来摇去。   她不慌。   矮子矮久了,这些都是小场面。   “要不你抓我袖子?”魏都低头看她。   卷耳稳住自己的身子,抬头看着魏都曲着的胳膊。   身高差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她的个子只将将到他心脏位置。   随着车子的再一次猛烈晃动,魏都下意识伸出左手扶住她肩膀。   半晌,卷耳点点头,抬手抓着魏都胳膊下摆。   “嘶……”他动了动。   卷耳一顿,察觉手里的手感不对,手指默默往下移了移。   掐人家肉了。   卷耳离的他很近,近到可以忽略车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只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   不是什么古龙水薄荷香,就是简简单单的,洗衣液的味道。   卷耳垂眸无聊,猜了会儿这洗衣液的牌子。   公交车速度不快,磨磨蹭蹭半小时,停在了一中门口。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车。   一中这个时候正在放寒假,本来是不许外人进来的,但不知道魏都跟门卫说了几句什么,那大爷竟然放两个人进来了。   “你们很熟悉么?”卷耳好奇。   那双眼睛微微睁大,两腮有些软肉,瞧着......像只小松鼠。   魏都笑道:“我当年读书的时候跟赵叔关系就不错,后来在学校对面开了店,这么多年了,赵叔知道我是什么人。”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校门。   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连着的,卷耳算了算年纪,“是不是......我读初一的时候,你高三?”   他挑眉,“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小学妹啊。”   “......”   中学时代可以说是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候,卷耳看着熟悉景象,心底有些感慨。   篮球架下扔着一个不知道谁丢在这的球,魏都微微躬身捡起来,往一旁走了几步,站好了位置扔出去。   那篮球撞在架子上发出‘咣当’一声,又沿着篮球框走了一圈,最后才不甘心地‘扑通’一声落了进去。   三分球。   魏都回头,眉眼飞扬,“怎么样?”   语气里带了点小傲娇。   他历尽千帆,见过了社会上鱼龙之态,却不失少年模样。   从第一次见面卷耳就发觉,魏都这人永远都是笑着。   热烈的像个太阳。   卷耳在他期待的视线里,也弯了弯眼睛,“厉害。”   他又笑了。   起了阵风,魏都看她身影,突然觉着带人家小朋友大冬天逛操场的举动有点傻逼,他运着球走过来,“是不是有点冷?”   她点点头。   “动一动就不冷了。”魏都把球递给卷耳,歪了歪头,额前短发随着他的动作飘飘,“要试试吗。”   她下意识摇头。   她没投过。   “别怕,我教你。”他把球放到卷耳手里,双手隔着衣服轻轻握在她手腕上,“手腕往上折,四十五度。”   卷耳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   扔出去。   没投进。   她抿抿唇,“我投不出去,要不还是你来吧。”   他跑了几步把球捡回来,又笑,“没事儿,我带你一起。”   魏都站在她身后,握着她手腕,声音洒在耳廓,“看好了。”   三,二,一。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干干脆脆地落到了篮框里。   又是一个三分。   “怎么样?”他退开身,勾唇。   卷耳看着那个弹来弹去的篮球,“这也不算是我投的,这是你给我的捷径啊。”   “捷径怎么了。”他放下挽起的袖口,痞里痞气的笑,“这是我想给你的捷径。”   她顿了顿,轻轻笑了,“带你去喝奶茶,去吗?”   当魏都拿着两杯珍珠奶茶跟卷耳坐在小店里的时候,他突然有点想笑。   这大概成年人最寒酸的‘约会’。   麻辣烫,坐公交,逛操场,打篮球,喝奶茶。   跟电视剧里演的完全不是一个样儿。   这一天,还挺好玩的。   卷耳握着奶茶杯部懒懒地伸直双腿......然后踩到了魏都的脚上。   她停住了。   今天不是掐人家胳膊就是踩人家脚......   卷耳下意识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啊。”   她在怀里抽出张纸,“我给你擦擦?”   相处半天,她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高冷感,魏都好像看到一瓶冒着寒气的可乐变成了温热带着珍珠的奶茶。   “哪有那么矜贵。”他抬手喝完最后一口奶茶,“送你回家?”   小朋友点点头。   卷耳家的房子是在她高中时候买的,就在一中后身,两个人走了十分钟就到了。   “上楼吧。”魏都笑道。   卷耳点头,刚走了两步,那人又在身后喊她,“等一下。”   “嗯?”她回头。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冬日的夜晚,街道上很早就没了人,昏黄亮度里,给一切都加上一层美好滤镜。   天,雪,人。   “微信,我加你了,记得通过一下。”他在几步外笑着摇了摇手机。   半晌,卷耳点点头,眼神在夜色里清透莹润,“……好。”   回家免不了跟她妈汇报一通,等到卷耳给了一个‘在一起’的确定答案,她才终于被放房间洗澡睡觉。   关了洗手间的灯,卷耳擦着头发靠在床头摆弄着手机,通过了那条忽略好多天的好友申请。   那边发来一个猫咪盖着被子翻身的表情包。   卷耳看了半晌,点开资料框,把他的备注改成了‘魏都’。   作者有话要说:   嘟嘟日记:小朋友好甜。 第69章 魏都(4)   冬天没有什么活动项目,魏都不抽烟不泡吧,唯一会的大概就是喝酒,他酒量好,但不算沉迷,除了生意场上不得不喝之外,也只是和任源聊天的时候开几罐。   任源在s市医院工作,如今赶着过年医院没什么人,他难得在五点钟准时下班。   年后任源也要回老家看长辈,今天正好没事儿,两个人就约出来喝酒。   他们俩认识快十年,虽然走的路不同,但依旧有说不完的话。   麻辣烫的店里,两个大男人坐在有些狭窄的椅子里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过了半天,任源终于找到了个正经话题。   “听杜姨说你有女朋友了?”   北方冬天的啤酒根本不用冰箱冷藏,店里的酒直接放在室外冰着,这样“常温”的酒远远比冷藏柜里的温度低,喝进胃里一路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瑟缩。   魏都闻言睨他,嗤了一声,“我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假的。”   一罐没多少量,魏都摇了摇空瓶,伸手重新拽过来一罐,仰头灌了几口。   任源感慨,“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还俗了。”   这几年魏都的生意不错,在俞城不是没有女人贴上来过。   年轻,长得帅,有钱。   这样的男人并不缺女人。   可这么些年,魏都别说心,连身都懒得动。   魏都这人讲究什么呢。   对。   感觉。   任源总笑他娘们唧唧的,但也不反对。   他们都是这世界上最普通的人,没有轰轰烈烈的青春,只有最平淡的人生。   在这平淡的人生里,找一个看对眼的女孩子结婚,生子,大概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   任源也能理解他答应相亲的事儿,他觉得,魏都应该也是抱了点想法的。   那女孩子是他父母给安排的,如果碰巧魏都又喜欢,那这就是最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过你这女朋友哪找的啊?付费吗?”任源揶揄。   “你他妈正经点。”魏都踹了他一脚,笑叹,“各取所需,同是天涯沦落人呗。”   任源明白了。   都是被家里逼的。   他们这个年纪,事业有了,家里催很正常。   “你呢。”魏都眼尾的笑淡下来,“什么时候结婚?”   魏都听说朱思怀孕了,估计他们俩也不会再拖。   任源闻言一顿。   他和魏都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其实也有互相比着的意思的。   谁也不想输给谁。   包括年少时候的爱情。   任源喝了口酒,声音低下来,“快了。”   魏都点点头,“好好对思思。”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有些东西忍不住重提。   任源声音苦涩,“老魏,你……会不会怪我?”   毕竟高中的时候,是魏都先喜欢上朱思的。   可爱情哪有说的那么容易呢,那时候三个人同班,是魏都先喜欢上朱思,可朱思却喜欢上了任源。   没什么好说的。   魏都笑了,“我怪你干嘛。”   追过一个人,没成功,没什么丢人的。   他虽然喜欢过朱思,但朱思是一点回应都没给过他的,年纪小的时候确实也要死要活放不下过,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人得向前看。   任源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他今天这么一开口,多少有点试探的意思。   他和魏都认识近十年,不想因为朱思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龃龉。   还有就是,最近医院那头有把任源外调学习的意思,任源不放心朱思,他还顾虑着,到时候朱思在s市,魏都能照顾一下。   毕竟俞城和s市不远。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任源不再说朱思,把话题扯回魏都身上,“你这假女朋友,好好处处,有没有可能真发展一下啊?”   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们这个年纪更是不会执拗的追求这些,结婚生子与其说是真爱,不如说是合适。   两个人在一起相处舒服契合,这才是最重要的。   魏都闻言呛了一下,手里的啤酒差点拿不住,又抬脚踹任源,“你开什么玩笑呢。”   老牛吃嫩草,他可做不来。   “差六岁又不大。”任源知道他心思,“试试呗,假戏真做的事儿又不难。”   “你也到了结婚的时候,等人家妹子毕业正好结婚。”   魏都懒得听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小姑娘单纯的很,找我不是亏死了。”   他看着风光,样子也年轻,可心态到底不能和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比。   魏都自觉自己市侩的很,干什么事都要权衡利弊,少了那股子青春的感觉,人家小姑娘也不适应。   ……   ……   三十这天,小区楼下放了一上午的鞭炮,卷耳堵着耳朵刚睡一会,又听她妈过来噼里啪啦的门,“过年不要睡懒觉,快起来。”   她蒙着被子,嘟囔着喊,“知道了。”   卷耳伸出一只手在床边摸过手机,伸了个懒腰,眯眼看了看消息。   学院群里,老师刚发了个新年快乐,下面就是上百条复制粘贴的“老师新年快乐”,就这样,好几个群都刷出了快上千条消息。   没意思的很。   起床洗漱,换了衣服推门出去,她爸妈正在厨房包饺子。   “什么馅。”卷耳过去重新洗了手,拿着饺子皮一起帮忙。   桌面上撒些许多面粉,她把手里的面揉了揉,学着她妈一起捣鼓。   “猪肉酸菜吧。”孙玉道:“你爸弄的馅儿,一会儿尝尝有没有我弄的好吃。”   这俩人做什么都得争出个上下来。   看她包了几个也没什么形,孙玉嫌弃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浪费我饺子皮儿,一边呆着去。”   一边不忘吐槽,“也不知道你以后的丈夫能不能迁就你,做饭这么难吃。”   卷耳撇嘴。   麻辣烫不香还是外卖不够快,干嘛为难自己做饭。   她还不愿意干呢。   卷耳刚想开口争辩几句,就听她爸又恍然大悟道:“那个小魏家里开饭店的,人家肯定会做饭,应该看不上咱闺女那手艺。”   卷耳:“……”她闭嘴。   手机滋哇哇地一直响,卷耳洗干净手,缩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特别节目,一边回微信消息。   都是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的新年祝福。   卷耳一个一个点开回复,然后看到了魏都发的。   他头像换成了卡通的四个字。   恭喜发财。   “……”   卷耳点开对话框。   “小朋友,年后有时间来我家一趟?”   卷耳明白,这意思是她这个“女朋友”可以开工了。   她家里人只催卷耳交个男朋友,可还没到见家长那地步,真正急的是魏都。   反正过年这几天都没事,卷耳很有职业操守的回复,“哪天都行。”   杜琴夫妻两个年后打算出去度个假,回来的时候也要正月十五后了,魏都也只是未雨绸缪问一问。   万一小姑娘没档期呢。   “那到时候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他提出报酬。   卷耳想说刚才被嫌弃的经历,不禁感慨。   魏都情商高脾气好会做饭,可真是居家必备呢。   “我都可以。”她抱着手机回消息,突然有点作为‘女朋友’的自觉,“我去你家是不是要带点礼物?”   按照他们这的风俗是得这样。   魏都敬佩她的专业,长眉挑起,露出笑意,靠在沙发上回她,“我把钱转给你,你看着买点就行。”   她应下。   ……   电视机正放着春晚,年夜饭上,一家三口吃着饺子,孙玉旧事重提。   “卷卷,毕业有什么打算?”   她今年大三,对以后的事儿是应该规划起来了。   卷耳学的新闻,这专业肯定是去大城市发展更好一些,她闻言道:“留在俞城吧,或者去别的一线?还不清楚。”   舒青山给自己的碗里倒了点香油,闻言摇头,不赞同道:“要是去其他一线还不如留在俞城,离家也近。”   “还有,你男朋友不是也在俞城吗,以后小两口子后在那边定下来,挺好的。”   卷耳撇嘴,“谁说我们俩一定会结婚啊。”   这世界也很奇妙。   爸妈都快帮他们把孩子名字想好了,两个当事人的交情却不比陌生人强多少。   要说强,也就是强了一碗麻辣烫。   嗯,还有一杯奶茶。   ……   吃完了饭回房间,卷耳开始给第二波朋友发新年祝福。   如今年味越来越淡,很多人大年夜里基本都是抱着手机打游戏,卷耳不敢随便给人打电话,唯恐耽误了别人的峡谷激情。   她一个个手打发消息。   魏都的名字按首字母排列几乎在最下面,卷耳最后点开两个人的对话框,“新年快乐”输了一半,一个语音电话弹了出来。   魏都打的。   铃声清脆,她没来由的心头一动。   等了五秒钟,卷耳点了那个接通。   “小朋友,嘛呢?”   ……   这个嗓门……   “你家在放鞭炮?”卷耳问他。   魏都看了眼楼下,捂着话筒的地方回自己房间,勉强隔绝了一部分噪音,“楼下放的。”   两个人默契的沉默下来,等着那阵鞭炮声结束。   背景嘈杂,可麦近在嘴边,卷耳能清楚的听清对方的呼吸声,还有魏都清嗓子的声音。   十秒钟。   卷耳竟然没有觉着尴尬难熬。   等到那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消失,魏都才笑着开口,“吃过年夜饭了?”   这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   “嗯。”   感觉一个字有点冷漠,卷耳走流程一样关心他,“吃过年夜饭了?”   魏都那头笑了。   隔着手机,那声音磁感更强,气声仿佛能通过手机钻到她耳朵里,卷耳脸有些微微的红。   老男人,其实撩人而不自知。   “打电话就是想给你拜个年。”魏都喝了口水润润被酱油齁过的嗓子,“过了十五我去接你见我爸妈,不用紧张,他们都很好相处。”   盼媳心切的人,当然好相处。   他语气自然的好像两个人真的有什么一样。   卷耳应下,又说,“我叫卷耳。”   魏都一愣,笑了,“我知道。”   等她来了自己家,魏都肯定不能再叫她小朋友,他想了想,唤她,“卷耳?”   那头的姑娘眼睛闪了闪,乖乖说了声“好”。   魏都几乎能想象到那头的小姑娘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样子。   “好了,没别的事了。”他笑着说。   市区禁烟火,可以就有人不怕死的放,卷耳家在七楼,刚刚好在烟花下面一点的位置。   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漂亮的像是精灵。   两个人没什么说的,电话里又沉默下来。   伴随着客厅电视节目里的倒计时结束,那姑娘的嗓音穿过手机砸在他耳边。   “嗯……店主哥哥,新年快乐。”   ‘魏都’这两个字,卷耳有些叫不出来,她总觉得叫一个年长于自己的人的全名,有点不礼貌。   店主哥哥,大概是最礼貌的称呼了。   听她那边清柔嗓音,魏都眉目漾出笑意,心里突然有点软。   “新年快乐啊,小朋友。”   ……   ……   人和人之间关系在于怎么维系,尽管不是真的情侣,但是能成为朋友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是以大年初一的早上,卷耳刚醒,就看到魏都给她打来的几个未接的语音电话。   她困的眼睛都没睁开,缩在被子里动了动,没多想的回拨了过去。   响了三声,那边接通了。   “怎么了?”卷耳窝在被子里哼唧了几声,咕哝着问。   女孩子刚醒,本来清灵的声音有些嗲,那声音像是奶油蛋糕一样甜的不行,魏都被激的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有点自闭。   “操。”   卷耳没听清魏都的话,又软软问了一声,“嗯,草什么?”   男人被世故打磨去桀骜,只留下一片坦坦荡荡的热烈明媚,此时他站在落地窗前,唇角还带着刚才未压下去的弧度。   须臾,魏都闭了闭眼,捏着手里的杯子,哑笑说,   “草,一种植物。”   作者有话要说:   嘟嘟:才发现老子是个声控,就是控的点有些奇怪。 第70章 魏都(5)   魏都说完这句话就是长久的安静,卷耳有点茫然,“你还在听吗?”   “嗯……在。”   那头声音有些颤,嘶哑着声线让人听着莫名脸红。   卷耳顿了顿,“你有事儿吗?”   大早上打电话。   魏都呼吸有些沉,压着嗓子问,“小朋友有驾照吗?”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卷耳总觉得对面的人声音不对。   舒青山夫妻俩一早就去看亲戚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家里安安静静没有声音,阳光透过米色窗帘朦胧地照进房间,女孩子柔软的长发铺了一床,美好的像是一幅画。   卷耳揉了揉眼睛回他,“没有。”   卷耳晕车,又听室友说了许多教练的冷酷教学,就更不想学车了。   “学学吧,以后会有用的。”   她沉默。   轻轻吸了口气,魏都又补充,“我教你好不好?”   “你感冒了?”这声音怎么越来越哑了。   魏都极力克制,“没,跟你……说正事呢,学不学车?”   魏都的脾气卷耳是见识过的,爽朗大方,绝对不是网上说的那种坏脾气教练。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卷耳想了想,觉得可以,“什么时候?”   “我有个同学在搞驾校,过年他回老家了,那头扔着,我们可以去他那里练。”   那老同学的原话是驾校地偏,想麻烦魏都没事过去帮他瞅两眼。   魏都想着,和卷耳的关系也不能太生硬,不如借这个机会拉近一下,做个朋友也挺好的。   所以魏都才答应下来。   床铺柔软,卷耳翻了个身,懒洋洋的问他,“你专业么。”   毕竟会开车和会教学可不是一码事儿。   魏都把窗帘拉严转身靠在墙上,低声说,“放心啊,为了教你……嗯,我都和那个同学请教过了,不会教歪小朋友的。”   男人的嗓音里沉淀着岁月滤过的清澈痞气,躺在冬天的被窝里,却让卷耳想起夏日的冰镇绿色啤酒瓶来。   野性难驯。   卷耳答应下来,“好,那什么时候去?”   “下午就可以,我随时等你。”   屏幕上方显示着已经中午十一点了,卷耳磨蹭了一会儿,鲤鱼打挺坐起身,“两点吧。”   刚好吃过午饭。   交代完这些,卷耳要挂电话,可是魏都莫名其妙的东扯西扯硬是跟她扯了四十多分钟的废话。   卷耳有些莫名其妙,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想挂。   魏都家里也只有他一人,等他理干净自己,泄力般躺在床上,才轻轻开口,“挂了,下午见。”   ……   ……   北方的冬天基本不会下雨,下雪的时候便是白茫茫晃眼一片,天上不会有一点暗沉的颜色。   卷耳的家离魏都的不远,定好了时间,她下楼的时候就看到那道修长身形。   下午的光照在他身上,车流衬在他身后,魏都背脊停直的站在那儿。   像山,似海。   他闻声望过来,看到卷耳难得没有眼角堆满笑,倒是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偏头。   刚才的事是他不礼貌,魏都总有点愧疚,如今看到本人,心里还是有些诡异感。   卷耳当然不知道魏都此刻心中的澎湃叫嚣。   他是开车来的,卷耳跟在他坐进车里。   这并不是电视剧里拽天日地的限量款豪车,卷耳认识车前四个圈的标志,跟她爸开的应该是一个牌子。   道路旁的光影飞速倒退,两个人一路没怎么说话,卷耳有些不适应。   直到到了练车场,魏都才恢复正常。   驾校里停着一排的教练车,魏都低头问她,“挑一辆?”   为了让她手感习惯一些,魏都没让她开自己的车。   这家驾校规模还算大,场地里画着许多练车需要的黄色线条,四周中了一圈的松树,给冬日勉强染上一点绿色。   冬天唯一的飞禽只有麻雀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算吵,在地上落下几只,蹦跳几下,又快速的起身飞走。   两个人站在这挑车简直又傻又冷,卷耳目光扫过这一排复制粘贴一样的灰色教练车,偏头默默的问,“这些车有什么区别吗?”   “……”好像没有。   魏都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点傻逼。   他笑着指离他们最近的那辆,“那就这个?”   “好。”   卷耳自觉拉开副驾驶的门,等魏都上车,问他,“我晕车,真的能学吗。”   车里温度太低,魏都点火热了一会,扣上安全带,调整好座椅,闻言抬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晕车的人学了车以后就不会晕了。”   卷耳摇头。   在这方面她就是一张白纸,自然不懂。   魏都抬手,把前面的暖风调整了一下角度,方向正对着卷耳。   魏都大概的给她讲了一下离合和油门的区别,就直接开始教考试内容。   驾照有四个考试科目,科一是笔试,魏都直接教的科二。   车速很慢,他为了给卷耳养成一个好习惯,没有一只手握方向盘。   卷耳在后视镜里看到他刚毅眉眼,有些愣神。   认真的人最好看。   他不笑时瞧着就有些严肃。   有点野。   像是会打人的那种。   卷耳看了半晌,镜子里的男人眉眼突然弯下来,抬眼在后视镜里与她对上视线。   魏都嗓音揶揄,“小朋友,看什么呢?”   卷耳心头一跳,面无表情垂下眼睛。   看什么。   自然是看他好看。   ……   科二考试内容一共有五个项目,其中倒车是最难的。   魏都打算从最难的入手。   场地是专业的,该有标记的地方都有,魏都演示了一遍,卷耳下车和他互换位置。   每个人第一次开车大概都是新奇又紧张,卷耳听着发动机轰鸣声,眼睛眨了下。   挺好玩。   她按照魏都说的,脚下尝试着缓缓松离合。   车子发出几声轰鸣。   然后……   熄火了。   卷耳一僵。   魏都笑着道:“没事儿,第一次都不熟悉,继续。”   她撇了撇嘴,点头。   一下午的时间,卷耳充分了解了那句话。   倒车入库,人间疾苦。   等她终于摸清后视镜对于倒库的作用时,卷耳总算松了口气。   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她缓了口气,一偏头,就看到男人的侧脸。   天已经黑了一大半了,残余的夕阳从副驾那边的窗户打进来,给那人留下一道剪影。   眉眼,鼻脊,下颚,喉结。   线条锋利而流畅,仿佛是造物者最美好的作品。   魏都若有所觉看过来,有些好笑。   这一下午,小朋友没少傻呆呆盯着他看。   比看方向盘的时间多。   卷耳心脏跳的有些快,须臾,她低头,“我们回去吧。”   为了开车方便,卷耳出门并没有带帽子,她低头的时候露出毛茸茸的头顶,让人很想抬手摸一摸。   “嗯。”魏都眨眨眼,左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驾校的车子都是许多年前的老捷达,勉强能完成教学任务的那种,车上其余的装置实在是一般。   卷耳解开安全带,又拽了半天,那安全带也没自动收进去。   她叹了口气。   她那边动作大,魏都下车的动作一顿,偏头问她,“卡住了?”   “……好像是。”   魏都倾身凑过去,“我看看。”   驾驶位的座椅调整过,对于卷耳来说正好的空间,于魏都而言就有些窄了。   他凑过来,上半身横在她身前,藏青色的毛呢外套擦过女孩子柔嫩鼻尖,卷耳却没退开。   魏都左手撑在她头枕那,右手在安全带出口那拽了几下,嘴里笑着说,“别紧张,坏了不用赔。”   女孩子呼吸都屏住了,魏都以为她是担心这个。   卷耳两只手没地方放,只胡乱点点头,手不知道按到了哪儿,清脆一声响,她靠着靠椅一瞬间躺了下去。   跟她一起倒的,还有魏都。   他那只撑在头枕上的手没松开,变故来的太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顺着那力道俯下身。   卷耳愣住了。   本来就狭小的空间里,因为身上悬着的人,显得更加喘不上气。   铺天盖地的都是他身上的……洗衣液味道。   魏都也愣了,他看着身下睁大眼睛的姑娘,喉结动了动。   她额前有细碎的刘海,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软趴趴的头发随着魏都的呼吸微微动着,发梢戳到了她眼睛,卷耳下意识闭眼。   魏都不知怎么想的,就抬手替她拨了拨。   任源的话突然蹦到了他脑子里。   假戏真做。   有没有想过假戏真做啊。   有没有?   有没有呢?   他自己心里清楚。   ……   发动机熄了火,车内温度一点点降了下来,呼吸里带着白气。   卷耳微微瑟缩了一下。   魏都外套敞开垂下来,几乎把她裹进怀里。   他受了迷惑一般,没起身,也没动,只是定定看着她。   天彻底的黑了,车内只有一个昏黄的小灯。   照不清天地,却照清两人之间方寸。   卷耳躺在他身下跟他大眼瞪小眼。   男人抿唇,试探的垂头凑近她。   那气息侵略感太重,两人距离太近,卷耳有些克制不住的紧张。   魏都看着她乱颤的睫毛,动作停住了。   触碰前一刻,卷耳突然出声打破僵局。   “……修好了吗?”   “嗯?……什么。”   “安全带……”   “啊……好了。”   魏都缓了缓直起身子,垂眼没看她,“送你回去吧,明天再来练。”   她低低说了声,“好”。 第71章 魏都(6)   回家洗澡上床,魏都看着手机里那个‘小朋友’的备注,难得发起了呆。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夜色灌下来,魏都躺在床上想了半个晚上,睁着眼睛待到了半夜三点多。   他耷拉着眼皮,哈欠连天的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喜欢人家就追,怂个屁。   魏都闭眼把被子蒙过头顶。   睡觉。   科二五项,等到把倒库学了个囫囵个,魏都才开始教卷耳其他项目。   学车需要耐心,而魏都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考试的精髓就是记住那几个点,理解了之后也没那么难。就这样过了十多天,内容也学的差不多了。   “过段时间我同学回来帮你约考试。”   外面又纷纷扬扬下了雪,好在没风,但这样的干冷还是让人难熬。   魏都开车送卷耳回家,车子停在她家楼下,卷耳还未开车门,口袋里便响起铃声。   是孙玉。   卷耳收回推门的手,点了接听。   嘈杂几句,大概意思就是二老晚饭赶不回来,让卷耳自己在家做点吃的。   她手艺一般,但是填饱肚子还算是可以。   车子里安静,电话里的声音不小,魏都听了个大概,微微偏头问她,“家里没人?”   空调吹了一路,魏都轻轻咳了咳有些干的嗓子。   卷耳收了手机,点点头,“嗯,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语气清软温和。   “要不你跟我回家?”魏都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下意识的缓解紧张。   卷耳一愣,“啊?”   外面的霓虹透过车窗照进来,那双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轻易在魏都心上激起汹涌。   魏都错开目光,视线落在她柔软发间,“家里没人,我在家也是自己做吃的。”   然后呢?   “一人份两人份也没差别,你要是方便可以来我家。”   杜琴和魏长国前几天去了南方度假,估计要再呆几天才能回来,他家里确实是没人的。   卷耳闻言认真思考。   家里给安排的相亲对象好在哪呢。   大概就是安全这方面不用担心。   卷耳想了想,自己回家要开火洗米煮菜的一系列流程......   她干脆的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这种便宜,她还是很想占的。   ……   ……   车子停在他家楼下,卷耳下车跟在魏都身后。   两道身影被路灯拉长,魏都肩膀宽阔,跟他对比起来,身边卷耳的影子显得又娇又小。   他双手插在兜里,身形挺拔的站在她身边,是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她便是那株蔷薇。   上楼到家,魏都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米白色毛衣来,许是那颜色太过温柔,连带着给他也带了一层柔软色彩。   魏都摩挲着在墙上找到开关,灯光乍然亮起,魏都回头笑着看她,指了指厨房,“一起帮忙吗?”   卷耳一顿,刚迈进来的右脚有点想撤回去。   男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看着小姑娘脸上的挣扎,忍不住笑出声。   “你那脸色不像是来吃饭的,像是被吃的那个。”他下巴抬起来点了点沙发的方向,“行了,别紧张,你歇着就行,我来做。”   不会做饭的男人不是好的饭店老板。   卷耳松了口气。   他挽着袖子直接往厨房走,一边问她,“有忌口吗?”   这人自言自语能说一堆话。   “没有。”卷耳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魏都从冰箱里拿出瓶可乐扔给她,“小朋友,可乐喝多了不好。”   不好还扔给她。   易拉罐发出清脆声音,卷耳说了声谢谢,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少喝。”   魏都以为她的意思是碳酸饮料不健康,他脸上带了笑,还没说出感谢,就听到那小朋友又温温柔柔说了一句。   “听说可乐杀精。”   “???”   魏都脸上一瞬间五颜六色,头一回被人噎住了。   可卷耳一本正经的看着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她是在很真诚的担心……他会被杀精……   “......谢谢。”魏都艰难开口。   ……   一个人在家就懒得做东西吃,外卖订了几天,家里最近没开火,总觉得少了点人气。   等着油热的间隙,魏都偏头看着沙发上的女孩子。   她外套脱了放在一旁,里面和他一样穿着米色的高领毛衣,许是和他真的熟了,卷耳并没有特别拘谨,她只乖乖坐在那抱着手机在看。   很乖。   魏都又想起了那天早上,那道软绵却让他失去理智的声音。   油烟机的声音轰轰作响,魏都缓缓吐出口气,偏头喊她,“小朋友?”   卷耳抬头,“怎么了?”   魏都走不开,扯着嗓子喊她,“帮我把那边的围裙拿过来。”   他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只用一张长吧台隔着,卷耳起身走到另一边把那个米白色的围裙摘下来,走到他身后问,“给你穿上?”   他嗯了一声,自然的抬起双手。   魏都身边都是轰隆隆的油烟机声音,卷耳目光落在男人挺直的背脊上,双手环过他的腰给他系上细带。   靠近他时,她忍不住心跳加速,手里的系带抖了几下也没系好。   在旁边人看来,男人嘴角含笑的翻炒着锅内的食物,身后是软软糯糯的小女人依赖的抱着她的腰。   美好又温馨。   是以开门进来的杜琴和魏长国想了半天,才不确定的出声招呼,“是……卷耳吗?”   ……   这道声音出现的太突然,卷耳两只手下意识地抱紧魏都劲瘦的腰。   魏都被她勒的一僵。   那围裙掉在地上,卷耳偏头看向来人。   她手里还扯着魏都的毛衣。   顿了两秒,卷耳双手瞬间撒开。   这都什么和什么……   魏都也是被吓了一跳,偏头看着他妈,“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杜琴两眼放光,看起来格外激动,她随便应付了魏都两句,直接走过去看着卷耳,稀罕的看着她,“哎呦妈呀,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魏长国不方便说什么,只和蔼的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场景,也颇有些欣慰的样子。   卷耳和魏都并不是真的男女朋友,这种场面她也没经历过,闻言只能有些尴尬开口,“叔叔阿姨好。”   “妈,你别吓到她。”魏都关了油烟机的开关,卷耳自觉地在旁边拿了个餐盘递给他。   默契,又美好。   魏都把菜盛出来,身体转了方向挡在卷耳身前,对着杜琴无奈的笑,“我不知道你们突然回来,一会儿加几个菜?”   他端着盘子往客厅走,卷耳拿着碗筷跟在魏都身后。   上一秒懒哒哒的人,这一刻立马勤快起来,魏都唇边挂上笑意。   小朋友紧张呢。   杜琴越看越满意,并且十分有作为电灯泡的自觉。   天爷,她儿子单了这么多年可终于能发展一下了,她是绝对不能在这添乱的。   杜琴干脆道:“我就是回家放个东西,一会儿和你爸还要出去一趟。”   魏都看了眼墙上的钟,“这个点你还走?”   “我必须走。”杜琴又对旁边的姑娘和蔼道:“卷卷啊,叔叔阿姨今天还有事儿,就让魏都陪你,下次我们一起请你吃饭好不好?”   卷耳心里想着不会有下次了,但脸上还是露出笑,“谢谢阿姨。”   她长得显小,声音虽然不是娇娇软软的那一挂,但整个人看着乖巧无害,是最招人喜欢的那种。   杜琴开心的不行,和卷耳两个人加了微信,又啰嗦了两句就换鞋下楼了。   前前后后,她在屋子里待得时间都不超过二十分钟。   等到关门声传来,卷耳才泄力般靠在沙发上,拿着那罐可乐咕咚几口。   “紧张了?”魏都走到她身边,挑眉看着卷耳,又露出笑来。   虽然这次碰面实属意外,但杜琴确定了魏都已经有女朋友,以后自然不会催来催去。   他少了个麻烦,因此笑容也格外真诚。   卷耳看了眼神清气爽的男人,瘫在沙发上咕哝道:“吓死我了。”   她带了点抱怨的口吻。   人的个性各不相同,尽管卷耳在自己平时的生活里并不依赖别人,可身边有一个时时刻刻笑着包容你的人,她总会不由自主的亲近。   她说完这话,魏都眉眼更加温柔,嗓音甚至带了点哄,“这事儿是我错了,没想到他们会提前回来,卷卷不要气。”   卷卷这两个字是刚才杜琴叫的,魏都随耳一听,又随口的叫出来。   话落,魏都一顿,卷耳也抬头看他。   桌上的菜氤氲着热气,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默默对视。   任源的话再一次响在魏都耳畔。   结婚,生子,是最平常的事。   如果那个人是她。   是她的话……   半晌,魏都压低嗓音,缓声问她,“小朋友,你交过男朋友吗?”   他没笑,神色带了认真,毛衣袖子卷在他手臂上,给男人带了居家烟火气,可他风浪里闯过,便是这样一个征询的口气,也隐隐带着猎人对猎物的志在必得。   她摇头,“没有。”   魏都循循善诱,“那你,想有一个男朋友吗?”   卷耳目光对上他,那双眼里真挚诚恳,没有跟她开玩笑的意思。   须臾,她低声开口,“你想假戏真做?”   “嗯啊,想么。”他继续哑声问。   想么?   他长她六岁,先她一步见过风雨,在前路上为她铺好柔软鲜花,让她最大可能遂意而过。   幽默,开朗,积极,成熟,会照顾人。   她想么。   她应该是想的。   天花板上的灯光给她脸上镀了层珠光,白生生的皮肤会发光一样,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捏。   “嗯?想么。”魏都笑着,又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等了十几秒,她唇角微微勾起,声音柔软。   “想。”   她这样说。 第72章 魏都(7)   寒假告竭,魏都因着卷耳的原因还没离开s市,任源却已经在外地了。   医院外出学习的机会不多,而且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月,朱思也不想让任源因为自己而错过,从各方面考虑,任源去的好处都大于不去。   两个人从少年时代一直走到现在,也都不是自私的人,任源像是托孤一样,拉着魏都叨叨了好几天,让他帮忙照顾朱思。   魏都自然答应。   ……   魏都喜欢早起,出去跑了一圈回来看到他妈慈和温柔的笑脸,有些不适应。   自从亲眼确认他儿子脱单,杜琴怎么看他怎么顺眼了起来。   “一会我们去上班,你让卷卷来家里玩。”   魏都,“......”   杜琴又说,“女孩子性格都要粘人一点,你可不能不耐烦。”   魏都胡乱点点头。   他真想说,他这小女朋友根本不是粘人的性子。   魏都曾经也以为这样平和不粘糊的爱情状态最好,可真让他摊上了,他又有点不乐意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打开冰箱拎出瓶可乐,拽开盖子的前一秒,突然想到了那天小朋友的话。   可乐杀精。   杀精……   魏都攥着手里的可乐,思考了几秒,又放了回去。   德行。   他在心里吐槽自己。   冰箱里的冷气飘出来,他面无表情手掌偏移,在另一边拿了牛奶。   杜琴惊讶,“可乐过期了?”   “戒了。”   杜琴不信。   他从小就爱喝这玩意,小时候怎么骂也不听,怎么这会儿突然戒了。   “以后都不喝了。”魏都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牛奶,“以后喝这个,长个子。”   杜琴: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那个“小朋友”的备注被魏都改成了“媳妇”,但他有贼心没贼胆,还没这么叫过卷耳。   其实可以试着叫一次。   魏都靠在床上点了个视频过去。   彼时卷耳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放下碗筷,在爸妈揶揄的视线里起身回房间。   “怎么了?”卷耳关上门,点了接通,隔绝身后那两股视线。   寒假没几天了,可冬天依旧没过去,地暖很热,卷耳也不坐下,穿着棉布家居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消食。   微信视频格外写实,没有当下流行的美颜滤镜加持,卷耳看着魏都好笑的想,他这颜值还是挺能打的。   他带着耳机,这段时间那头黑发又长长了不少,可依旧没有黑蓝色的时候好看。   手机镜头从下往上,魏都就用这个死亡角度跟她视频,“在干嘛?”   卷耳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边应他,“刚在吃饭,怎么了。”   “唰——“的一声,窗帘打开,阳光一瞬间打在卷耳身上,她懒洋洋的眯眼睛,样子像一只乖巧的猫。   冬天干燥,女孩子的头发滑稽的在空气中张牙舞爪的飘着,魏都下意识的摸了摸手机屏幕。   他笑,“想问问你,要不要来我家呆着。”   年假早就结束,孙玉夫妻两个一会要去上班,家里就卷耳一个人,魏都觉着她自己在家也没意思。   卷耳倒是不想去,“不如去练车?”   她科二刚过几天,兴趣还挺足的。   男人嗓音又是熟悉的痞气,意味不明的逗她,“嗯?什么车?怎么练?”   卷耳反映了一会他在说什么。   “……”她倒是不害羞,一本正经的直接怼了回去,“店主哥哥,你不要满脑子都是些不健康的东西。”   “……”   魏都正经了嗓音,“这几天时间不够,我们快回俞城了,不如暑假回来再练?”   科三要上路,冬天地面都是冰,魏都觉着有些不安全。   卷耳握着手机,闻言点头,“暑假也可以。”   外面关门声不小,孙玉夫妻两个开门下楼上班去了,魏都听到声音,话题又绕了回来。   “那现在来我家吗?”   “……”   ……   她穿好衣服下楼的时候,魏都已经等了几分钟了。   她小跑了几步来到他身边,语气有些抱怨,“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又不远,她可以自己过去。   他把手里刚买的奶茶递给她暖手,“又不远,我不怕冷。”   魏都把手伸给她,带了点淡淡的紧张,“可以牵吗?”   他手掌上面有一些浅浅的疤,能看出这人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是自己奋斗过的男人。   像他自己说的一样。   他有点糙。   但怎么说呢。   这样男人味也挺足的。   卷耳看着眼前的宽大手掌,抬手握住。   女孩子的手天生有些凉,男人手掌温热宽大,几乎能把她的手包在拳里。   魏都动了动,十指相扣。   他微微收紧力道,牵着卷耳的手直接放进自己的兜里。   压抑的喜悦溃不成军,魏都唇角上扬,眼里满是笑意。   卷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开心,但看他笑得像个傻子似的……她也忍不住勾唇。   ……   ……   这是卷耳第二次来魏都家,但这次不同,这人直接拉着卷耳给她一点点介绍。   “这三个房间,主卧是我爸妈的,那边那个是我的。”魏都指了指另一边的房门。   他这架势有点房中介的意思。   卷耳眼睛弯弯,随口问,“另一个呢?”   他笑了,语带暗示,“我妈准备的婴儿房。”   卷耳点点头。   她听不懂:)   魏都推开自己的房间门,地上的一只袜子被他不动声色的用脚踩住,使了力气一脚踹到了门后面,他咳了咳,“这有点乱,过几天回俞城,最近一直整理东西来着。”   身后的卷耳被他挡着,并没注意到他脚下堪称矫健的动作。   他房间的风格还是高中时候的那种,墙上贴着的动漫海报都没撕,这几年魏都除了放假也不怎么回家,这里也就保持了原貌。   单人床是很简单的钢架款,连个床头柜都没有,一边直接是个书架。   卷耳慢慢踱步到书架前,上面摆了很多书,什么类别都有,间或的放着用罩子保护的手办。   她看到一边卷成一条条桶状的奖状,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人还是个学霸。   视线再向下,是他的高中毕业照。   夏天的太阳耀眼,照片里一群年轻人笑容灿烂,定格下这一瞬的青春。   卷耳在名字里找到魏都,任源,和朱思。   她眼睛闪了闪。   “看什么呢?”魏都顺着她视线望过去,靠在书架上故意逗她,“哥哥帅吗?”   “帅。”她站在那点点头。   魏都伸手把人拉到自己面前,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看这,真人版,比照片帅。”   她很给面子的抬手摸了摸他下巴,“嗯,这个更帅。”   女孩子手指柔嫩,圆圆的指甲微微长出来些,在他下巴那轻轻勾了勾,逗猫一样,却让魏都有一瞬间的心悸。   魏都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想起来个事,“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   她嗯了一声,“开学前一天。”   还有一周。   魏都说,“那我请你吃饭。”   s市就这么大,卷耳在这里长大,能吃的都吃过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要,没什么好吃的。”   “谁说没有。”   “我做。”   “真的?”   “嗯,真的,你等着就行。”他笑看着她,“但是得有奖励。”   “嗯?”卷耳迷茫。   魏都弯腰,瞳仁中倒映出两个小小的她。   他矮下身,微凉的唇印在她光滑饱满的额上,很轻很柔的碰了一下。   魏都克制着因为这简单的一吻而带来的躁动。   蜻蜓点水一下,她甚至都没太感受到他的温度,卷耳以为没了,可魏都才刚开始。   “媳妇儿。”他低低笑着说,“我可以往下亲么。”   “……”   北方话的儿化音很重,这两个字在他舌尖缠绕半天吐出,酥酥麻麻让她一颤。   没在一起的时候他人模狗样礼貌的很,可在一起之后呢。   卷耳简直没眼看。   下限越来越低。   那人凑的越来越近,最后轻柔的吻落在她唇上。   这样的吻不是第一次,她不用踮脚,因为这人会为她弯腰。   一秒,两秒。   “噗,”卷耳忍了忍,还是笑出声。   魏都,“……?”   他垂眸看她,手掌箍着她的腰,危险的问,“笑什么?”   “你刚刚是不是喝牛奶了。”卷耳抬手摸了摸他嘴唇,眉眼弯弯,“一股奶香,我觉得自己在亲一个婴儿。”   “……”   旖念再次被打破,魏都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自闭了。   卷耳笑得更加开心。   她其实也发现了,魏都就是沾点嘴上便宜,其实并不会真的动她。   他总觉得卷耳还小。   静了半晌,魏都抱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问,“你喜欢平层还是复式?”   他呼吸迫进她耳朵,卷耳怕痒的躲了躲,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他笑道:“别墅暂时买不起,不过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给我看看,我努努力。”   努力给你更好的。   她没出声。   但是好像明白了魏都是什么意思。   魏都低声开口,“我想问的是,婚房你喜欢什么样的。”   卷耳怔然。   她这个年纪,实在是没有想过结婚买房这种琐碎的事。   谁二十岁会直接找到想要结婚的人呢。   察觉到她的惊讶,魏都揉了揉女孩子的头,“没考虑过?”   “嗯……”   “没关系。”魏都捏了捏她的脸,好笑,“别有负担,我只是问问。”   “……好。”   ……   ……   卷耳生日这天下午,杜琴夫妻两个请假在家跟魏都一起忙活。   小朋友不挑食,魏都亲手做了个冰淇淋蛋糕,又跟他爸忙活着做了几个菜。   魏都本来想着跟他家卷卷有个美好的二人回忆,可偏偏他爸妈非要掺和一下,说是不如直接正式的跟卷耳见个面。   卷耳说也可以。   饭桌上的气氛不错,杜琴和魏长国塞了两个厚厚的红包给卷耳。   她推辞没用,因为二老说这是家里那边的习俗,第一次见儿媳妇要给红包的。   卷耳直到这一刻才彻底感受到,她相亲是找男朋友,可魏都相亲,是找老婆。   氛围太好,就会出意外。   魏都的电话响起时,卷耳无意扫了一眼,视线一停。   朱思。   魏都皱了皱眉,放下筷子拿着电话走到一边接通,“怎么了?”   “魏都,我肚子疼……好像流血了,你送我去医院行吗,我不敢让我爸妈知道。”   朱思吓的声音都在抖。   她和任源也是一出白雪公主与穷小子的剧本,如今任源事业有成,朱思爸妈刚对他满意一些。   可还没到同意朱思未婚先孕的程度。   就因为这样,任源离开的时候才不放心朱思。   就算魏都现在不喜欢朱思,可当年的同学情谊还在,再加上任源的嘱托,魏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你别着急,我现在过去。”   他声音不低,卷耳循声望过来,定定看着他。 第73章 魏都(8)   她目光平淡无波,可只那么定定看着他,魏都就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沉了口气,“我有点事,要先走。”   饭桌上的气氛冷下来,卷耳不语,杜琴放下筷子,脸色不好,“多大的事让你现在就要走?”   按他们的习俗来,这顿饭的意义并不小,是他们一家人喜欢卷耳的态度。   魏都提前走了是什么意思?   “朱思身体出了点问题。”他声音带了点无奈。   那两个人还没结婚,这种事情也不好跟杜琴多说。   杜琴黑着脸刚要训人,就见魏都过来摸了摸卷耳的头,“跟我一起去么。”   他一个男人可以做体力活帮跑腿,可女人的事情他可一点都不懂。   还有,他并不想让卷耳多心。   那姑娘放下筷子,点点头站起身,温和应下,“好。”   朱思是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有点先兆流产的样子,但是女主剧本的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醒来的时,病床边只有卷耳一人。   朱思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穿着奶白色的毛衣,见她醒来露出个笑,温和的问,”要喝水吗?”   朱思认出来,这是魏都来她家的时候带着的姑娘。   急诊病床珍稀,朱思确定了没事就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妇产科比其他科室更加热闹,婴儿的哭闹声阵阵,绘成一幅新生的美好景象。   床单雪白的颜色衬的她气色更加的不好,朱思抱歉道,“麻烦你们了。”   她摔倒之后并没有昏过去,是打了救护车的电话后才叫了魏都过来。   年轻人岁数都不大,十年于他们而言,是目前人生里的小半辈子,除了任源,朱思最相信的人就是魏都。   那种情况下,她也只能找他。   卷耳摇摇头,“魏都去联系你男朋友了,他很快就回来,你不要担心。”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孩子也没事。”   朱思只是听任源说过一次,魏都跟一个姑娘逢场作戏给家里看的事,可如今看来,两人应该是在一起了。   朱思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件事说起来只是朋友之间的帮忙,可人家有女朋友,她的做法就有些不那么妥当。   魏都进来的时明显感觉到空气有些凝滞,他没笑,径直走到卷耳身边,自然的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口中对朱思道:“任源往回赶了,你也别太担心。”   若还喜欢,他的态度会更逾越,若还放不下,他的态度会更扭捏。   可都没有。   他坦坦荡荡,只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   男女主的爱情总是可歌可泣的,任源回来后,魏都就带着卷耳离开。   折腾了小半个晚上,等两个人开车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道路两旁的树枝光秃秃的不带生气,在冬日的晚上像是一株株鬼魅一样干枯而立,卷耳目光落在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上,沉默不语。   她跟爸妈说朋友住院出了点事情,孙玉本来还担心,听到魏都陪着又放下心来,只是告诉他们早些回家。   车内寂静半晌,魏都慢慢说着他和任源朱思的事情。   三个人的青春。   是她未参与过的那十年。   “任源家境相对于我来说算是要好一些,可在朱思爸妈眼里就有些不够看了。这几年他工作稳定下来,那边也没彻底松口。”   魏都打了转向,车子拐进一个路口,他口中继续道,“这些年我和朱思其实很少联系,但任源作为朋友够意思,就算看在他的关系上,今天我也得去。”   “我当年,确实喜欢过她。”   事情应该说清楚,免得让这种早就过去了的事情让他们之间有隔阂。   “所以,她是你的过去?”卷耳音色平淡。   “算是吧。”   年少悸动,是一件正常的事。   她沉默。   车子里只有淡淡发动机的声音,魏都吸了口气,低声开口。   “我一向认为自己正直良善,可卷卷,我今天突然被自己吓到了。”   “朱思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有那么一刻,竟然有些气她打扰到我们。”   “我才发现,我这个人其实很冷血。”   卷耳睫毛动了动。   “可我不能这样,那是我最好的兄弟的妻子。”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管,当时带着卷耳一起过去,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   “我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卷卷。”   “可一辈子太长了,我并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些什么,可我能向你保证,不管在任何客观条件的影响下,都不能改变我主观上喜欢你这件事情。”   他把埋在心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说给她听。   “卷卷,最开始时,我没想到我们会在一起的。毕竟年龄在这,总觉得和你隔了点什么。”   卷耳抿唇。   “可是真奇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的,我这人做事最爱权衡利弊,可我思考许久,发现自己仍然爱你。”   他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的说。   我仍然爱你。   她说不出话了。   可心里因为朱思而起的啰乱,就这样慢慢平息下去。   他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对她说这些话,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   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还生气么。”他温柔道。   “没有。”她摇摇头,诚实道:“只是有点羡慕。”   今天的事情魏都如果不去,卷耳才会觉得可怕。   她只是有些羡慕,毕竟他的少年时代,她从未参与过。   “过去的都过去了。”他笑了,爱意在心底郁郁葱葱连成了片,魏都哑声开口,“我们只看现在和未来,好不好?”   “你的现在和未来是什么?”   “是你。”他郑重道。   ……   他们一整天也没怎么吃饭,卷耳说太晚了不想折腾,两个人就在卷耳家小区附近找了个面馆对付一顿。   夜里的车流不密集,玻璃门外的灯光反射进来,给店内添了几道不一样的色彩。   两人相对而坐,魏都正拿着手机回俞城那头发过来的消息,目光一错,就看到眼前的姑娘正目光温和的看着一旁的……小狗。   为了吃面方便,卷耳随手把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略微凌乱的碎发修饰出温和的轮廓,再加上她长得白,让魏都想起前几年的那句广告词。   初恋的感觉。   魏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直接切到了相机,拍下了女孩子的侧脸。   她嘴巴微微张着,甜甜软软的看着另一边的小奶狗,并没有注意到魏都的动作。   魏都打开微信编辑好内容,冷不丁听到女孩子疑惑着说,“这面是不是放了糖啊,怎么这么甜。”   魏都眼神闪了闪,放下手机说了一句,“是挺甜的。”   ……   明天就要回学校,卷耳到家的时候爸妈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的把剩余的行李整理完,就坐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刷着朋友圈。   然后就看到了这样一条。   魏都发的。   配图是刚刚看着那只奶狗入迷的卷耳。   文案是,我的甜甜。   ……   ……   假期短暂,回了俞城以后一切都恢复正轨,两个人见面次数骤减。   卷耳实镜采访课越来越多,忙起来简直见不到人影,魏都几次和她说,带卷耳去他的店里看看,竟然也没有机会。   一拖就是一周。   ……   “学校是不是有病啊,大二的时候有活动要出观众就让我们去,今年说换大三了,我服了。”   卷耳发现,郝心今天脾气好像有些暴躁。   晚上七点钟的体育场冷风阵阵,只冒了一点绿意的柳枝被风吹的胡乱摇曳,十多度的天气,卷耳裹着大衣跟郝心往校门外走。   郝心挽着卷耳的胳膊,缩着肩膀问她,“次火锅吗?”   她口音是改不过来了,可爱的很。   卷耳点点头,“次,次火锅。”   大学城附近的馆子她们两个去了遍,这次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   c大是一所偏理工类的211,机械类比赛常有,活动刚结束,学校里正乌泱泱的往外涌人,许多小情侣牵着手轻声抱怨着天气,甜甜蜜蜜的让人羡慕。   郝心边走路边翻手机,想着一会儿吃些什么。   “民国主题?去么。”郝心把手机递给卷耳。   这家店她听过,是这几年在俞城火起来的,在俞城连锁了几家,消费水平算是中上。   卷耳凑过去看了看,随意道:“我都行,你决定。”   环境对她来说都差不多,主要是吃的东西。   火锅烧烤麻辣烫,妈妈眼里的毒药,孩子眼里的蜜糖。   ……   打车按照地址找到了店,卷耳目光扫过附近建筑,触目所及都是一些高档住宅,消费确实要比她们学校那边高了很多。   两个人进店点了一桌子,卷耳手里还拿着杯门口买的奶茶。   这里情调不错,服务生穿着民国服饰招呼着客人,瞧着还挺带感的。   肉卷在汤里烫了几秒,郝心赶忙放进嘴里,被烫的嘶嘶哈哈的皱眉挤眼,样子滑稽的很。   热气氤氲,眼镜前面又上了霜,卷耳摘了眼镜,托腮看她,“你男朋友今天怎么不陪你。”   卷耳和郝心是室友,相处久了,自然了解身边人的属性,郝心跟她男朋友一向形影不离,今天突然来了这家有些贵的店,又不提她男朋友,估计是吵架了。   郝心吃的一嘴油,闻言抬头,“嗐,冷战呢。”   “……”   “冷战……为什么冷战?”   “他篮球赛收了别的女生的水。”   “……”   刚才的活动要求观众穿系服,她们学院是统一的红蓝套装,两个人从学校直接出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坐在那一看就是两个学生。   “你们俩也六七年了吧。”卷耳带着笑,“什么时候直接领个证算了,省的你胡思乱想。”   “女孩子都喜欢胡思乱想,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   这家火锅店分两个部分,除了这边排列的几排桌椅,她们旁边还有单间的包厢,卷耳看过菜单,估计包间的一桌价格不菲。   郝心白她,“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呢。”   卷耳闻言挑挑眉,“谁说我没有?”   “???你有?”郝心瞪大眼睛。   卷耳目光看向郝心后方的地方,唇边的笑一顿。   她们隔壁的包厢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群西装革履的人。   一看就和卷耳郝心她们格格不入。   那群男人里高矮胖瘦应有尽有,有的人肚子大的西装扣子也扣不上,头上反着天花板上的灯,看着有些油腻。   魏都站在里面就会格外突出。   卷耳知道魏都酒量好,可如今那人目光虽然依旧明亮,但脸上红的不行,应该是没少喝。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   卷耳知道,做生意并不容易,当年魏都刚毕业的时候来俞城闯荡,应该吃了很多的苦,也赔了许多的笑脸。   他不是富二代,也不是什么霸总,只是这个城市里一个普普通通,为了生活而努力的人。   那群人的脸上无一不挂着热络的笑,今天的饭局可能是为了钱,为了权。   绝不是像卷耳一样,只是为了快乐。   魏都并没有注意到卷耳的视线,这段时间店里出了点问题,这几天他忙着打点关系几乎没合眼,今晚又灌了那么多酒,此刻胃里正翻江倒海的难受。   这种酒桌文化不能说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解决事情还算便利。   几杯酒下肚,勉强能拉近关系。   好在,问题解决了。   把那群人送走,服务生走过来担忧道:“您要不要去休息会儿?”   “不用。”魏都摆了摆手,脸上端了一晚上的笑终于能放下,他哑着声音,疲惫道:“你去忙吧。”   他伸手扯了扯领带,拖着疲惫的身子往里走。   卷耳坐在一边看了半晌,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她视野里,她才慢慢收回视线。   十分钟,那人也没走出来。   她有些担心,起身往魏都离开的方向走,郝心莫名其妙的喊她,“怎么了?”   “看见我男朋友了。”   郝心:??? 第74章 魏都(终章)   她循着魏都离开的方向走,在洗手间门口停下。   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她不觉得恶心,只是觉得有点心疼。   嗯,不止一点。   是很心疼很心疼。   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卷耳转身去前台要了瓶水,再回去的时候看到魏都正靠在墙壁上点烟。   她脚步顿住。   魏都几乎把胃吐空,酒精的作用下,整个人靠在墙上有些站不稳。   他口袋里装着方才饭局上别人递给他的烟,魏都拿出来点燃,看了半晌,又扔到了旁边垃圾桶里。   他记得,小朋友不喜欢他抽烟。   卷耳抿唇,她握着那瓶水走过去递给他,“漱漱口,别喝,水太冰了对胃不好。”   魏都霍然抬头。   在酒精的作用下,那双眼睛里有些赤红,他脸色不好,整个人看着有些吓人。   魏都有些懵,声音嘶哑的仿佛沙砾割过玻璃,“你怎么在这?”   “碰巧。”   他眉眼里疲惫与惊喜缠在一起,看的人心底发软。   天花板上浅色灯光打下来,魏都张开手臂,有些疲惫的轻轻笑了,“抱抱吗?”   这城市太大了,从前他只觉得冰冷难熬,可现在多了个人,他却有了走下去的动力。   他要努力啊,给他的小朋友更好的生活。   卷耳撇了撇嘴,往前走了几步抱住魏都。   他叹息出声,“好几天没见到了。”   “你有想我么。”   “想。”卷耳抱着他的腰,埋在他胸口闷闷道:“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卷耳穿着系服,魏都领带西装,瞧着有些反差的带感。   魏都按着胃点点头,“就住这儿,二楼有休息室。”   “好。”   ……   魏都撑着洗了个澡,出来连头发都没擦直接躺在床上。   “要不还是去医院吧。”卷耳担心极了。   魏都摇摇头,“没事儿,就是酒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难受,卷耳也不想折腾他,只在他身后低声问,“给你吹吹头发?这样睡着明天会头疼。”   这不是第一次喝醉,但这是第一次,在他喝醉以后有人照顾着。   被爱的人有恃无恐,魏都格外温顺的点头。   吹风机轰隆隆的声音有些催眠,他头发不长,吹了几分钟差不多干了,卷耳关掉这个噪音太大的东西。   声音陡一消失,魏都勉强睁眼,哑声问她,“你今晚留在这好不好。”   卷耳看着他这副样子,考虑了几秒,“可我同学还在外面。”   魏都撑着眼皮看她,软声说,“我找人送她回去,保证平平安安的。”   两个人对视半晌,卷耳应下来,“好。”   魏都打了电话找人送郝心回学校,卷耳简单洗了个澡,在魏都另一边躺下。   他其实醉的不深,这么一折腾也清醒了不少,只是胃里依然翻江倒海。   魏都往卷耳身边凑了凑,低声说,“卷卷,我难受。”   魏都疼的直蹙眉。   卷耳想了想,“我给你揉揉?”   他撒娇一样,在她身边乱蹭,“好。”   那只手隔着衣服按在他胃上,力道轻缓的揉着,魏都慢慢放松下来。   两个人挨的近,他呼吸里还是带了酒气,不难闻,有点像开封久了的碳酸饮料,没有热烈的气泡,只有淡淡的甜味。   魏都累的不行,蔫蔫的不想说话,卷耳也不吵,只是乖巧的陪在他身边。   那股疼意淡了些,他眉心终于不紧紧揪在一起。   “好点了吗?”卷耳看着他。   魏都闭着眼睛抓住卷耳那只手,从自己睡衣下摆伸进去,放到自己身上,哑着嗓子,“还疼。”   掌下皮肤温热,她动作顿了顿,又继续给他揉着,只是撇了撇嘴,低声说了句,“流氓。”   魏都笑了笑,脑袋凑过去埋在她颈窝,轻轻咬了咬她的脖子,“嗯,我是流氓,只对你流氓。”   他洗了澡,可声音依旧疲惫不堪,卷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发丝柔软,和他的性格,他的人不一样。   “心疼了?”他笑的带了点得意。   她放在魏都胃上的手一顿,点了点头,“好心疼。”   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干脆承认,魏都一愣,搂的她更紧。   半晌,他突然说,“我今年过了年,27了。”   “嗯。”她声音温和,“我知道。”   “你21。”他低声道。   “你想说什么。”她没明白。   “我们到法定年纪了。”   “我想和你结婚。”   卷耳放在他身上的手一顿。   魏都继续道:“我们在俞城安家,这城市这么大,有了家,会有很强的归属感。”   “我也会努力,给你,给这个家更好的未来。”   “好不好啊。”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成年人的世界总有太多的疑虑和不确定,可那人认真诚挚的跟他说。   我想和你结婚。   好不好呢。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好。”   魏都笑了。   他抬头亲了亲她脸颊,像对待珍宝一样。   “不过,这店是你的?”卷耳反应过来,眯眼问他。   “嗯,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只是个小本生意么。”   “我以为你就是个卖麻辣烫的。”   “……”魏都好笑,“不能怪我,谁让你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语气带着抱怨。   卷耳的手还在他身上揉着,魏都好受了点,抬手抓住卷耳的手,哑声说,“我好多了,别揉了,着火了。”   她一愣,下意识四处看了看,“哪里着火?”   那只宽大手掌拉着她一路向下,最后按在那滚烫的地方。   “你猜。”他哑声道。   “……”   ……   ……   c大有个变态的要求,学生毕业要刷满十分素拓。一本国家级证书加二分,刷满十分才可以取得学位证。   辅导员站在讲台上给他们班同学开班会,刚一结束,卷耳就过来跟他请假。   “家里有事?”   大学请假要假条,是要说明请假理由的。   卷耳点了点头。   辅导员低头给她填假条,一边问,“方便具体说说原因吗?”   “结婚。”   “啥?”   卷耳复述了一遍,“请假结婚。”   她和魏都俩人的户籍地都在s市,领证是要回去的。   卷耳话落,那老师明显懵了,前几排的同学也炸了。   “卧槽!!”   “卧槽????”   “卧槽,这学分直接满了吧?!”   “666牛逼。”   课间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在座位上趴着玩手机,卷耳的声音不大,可也够前几排的学生听到了。   老师回神,笑的不行,手里签字龙飞凤舞,“那祝你新婚快乐。”   卷耳弯了弯眉眼,“谢谢老师。”   ……   ……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卷耳毕业后去了电视台,工作不算轻松,但跟魏都比起来,她还是舒服的多。   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人为了生活忙碌,他们只是其中最平凡的一对。   上班下班,柴米油盐,日子按部就班的过,可因为有彼此的存在,却开始惧怕一辈子太短。   魏都三十岁这年胃溃疡特别严重,卷耳几乎把他当个孩子一样,每天费尽心思的给他搭配营养餐,精心呵护着。   北方的‘酒桌文化’被诟病许久,可做生意的人哪能忌了酒,只能是少喝,不能不喝。   这样久了,魏都折腾进医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在俞城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购置了一套小别墅,不大,三层的建筑带个小花园。   家里没请阿姨,卷耳在厨房煲好了粥,盛在一个小碗里,端着上楼。   魏殊跟着妈妈的背后哼哧哼哧的跑。   他是杜琴老两口带大的,年前魏长国身体出了点毛病,魏都才把儿子接回来。   卷耳端着粥进房间,魏都正靠在床头阖眼养神。   听到声音他睁眼,看到来人,眉眼柔和下来。   “小舒呢。”   卷耳回头,“门口玩呢。”   小孩子天生跟妈妈亲近,尽管魏殊在他们身边时间不久,可他依赖卷耳到魏都嫉妒的地步。   喜欢妈妈,却不亲近爸爸。   很简单的白粥里加了点红枣,其他东西卷耳什么都没放,魏都接过来小口喝着,一边逗她,“媳妇儿。”   “嗯?”   “你去把门关了。”   卷耳顿了顿,起身走到门口把儿子抱起来,“去睡觉,好不好呀?”   魏殊在他怀里点点头。   看她把儿子抱进房间,魏都撇了撇嘴。   魏殊还算好哄,他躺了一会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卷耳小心翼翼地把小孩子放在一旁的小床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直接被人一把捞过去按在身下。   “卷卷,小舒想要个妹妹。”   他身上气息潮水一般包裹着她,卷耳顺从的抬手勾着魏都的脖子,弯了弯唇,“小舒说的么。”   “不是。”   “我说的。”   他不给她躲避的机会,扯过被子把两人盖上,清软的吻袭来。   棉布的家居服不禁扯,魏都手劲掌握不好,把那几块布扯的碎成了好几块。   “这是我最后一套睡衣。”卷耳无奈。   埋在她胸口的人含糊出声,“穿老子的。”   “……”   ……   ……   卷耳醒来时,丈夫和儿子都睡着,她从被子里伸出只手,裹着薄被在柜子里拿了一条素色连衣裙充作睡衣。   她轻声下楼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过了会,听到身后声音回头。   “小舒?”   魏殊迈着小短腿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妈妈,抱。”   放下手里的东西,卷耳蹲下身把他抱起来,两个人坐在一旁的木质秋千上,卷耳亲亲孩子柔嫩的脸蛋。   “睡醒了?”   魏殊坐在她怀里,乖乖点头。   杜琴说魏殊的性格像卷耳,要比魏都小时候安静好带的多,像个年画娃娃一样招人喜爱。   小孩子拽着妈妈的衣服,突然抬头问,“妈妈,爸爸比你大,是不是有一天会比你先离开?”   卷耳一顿。   年前魏长国出了场车祸,在ICU呆了许久,卷耳想,是不是那个时候小孩子听了别人说的什么。   夏夜的风微凉,天上的星星明亮,卷耳抬头看了会儿,低声说,“不会的。”   魏殊不明白。   “因为不管爸爸多少岁了,又去了哪儿,妈妈都会陪着他。”   魏殊抬头,“妈妈不会一直陪着我吗?”   “小舒以后会遇到陪着你的人。”卷耳温柔的摸了摸孩子的脸,“你们也会很幸福,像爸爸妈妈一样。”   秋千微微的晃,温柔力道像是岁月湍流,几年过去了,除了看起来更加温柔,卷耳的样子几乎没变。   魏都站在他们身后看了半晌,转身去厨房开火。   花园里有轻轻的蝉鸣声,远离城市的地方没有五颜六色的灯光污染,只剩下小庭院里的几个暖黄色的小灯泡。   家,是这世上最柔软也最温暖的地方。   等到饭香味传出来时,卷耳唇角挂上笑,她把孩子放在地上,俯身牵着他的手,温柔说,“走吧,该吃饭了。”   ……   ……   没遇见你前,我也曾是个莽撞桀骜的少年。   让我变得强大懂事的那几年,其实一点都不甜。   但我愿先她几步去尝世间苦难,成为能替她扛下风雨的男人。   她只要平稳快乐的走在我身后,一步一步的来到我怀里,我便满足。   她什么都不必做。   只爱我就好。 第九卷 孟婆&阎君 第75章 阎追(1)   “要说这阎君殿下,那可是万万年都没有的厉害人物。”   “哦?如何厉害?”   “阎君殿下创轮回之境,掌十方地狱,握生死之簿,是和天帝并尊的人。”   “那……我们为何没见到这位大人物?”   “只听闻阎君下界历劫去了,如今这地府都由其他府吏管着呢,我们自是见不到。”   两只新鬼哆哆嗦嗦的嘀咕着,一边歪来歪去的往孟婆庄飘。   风,有些大了。   呜呜咽咽的声音不止,似乎有人在念叨着他的前尘往事。   四周都是昏黄焦土的颜色,数不清的白骨堆成一个又一个的废墟,忘川河不息地向东滚动,那颜色雾蒙蒙的,几只小鬼在里面嬉戏,偶尔露出森森头颅。   近了。   更近了。   那两只新魂看到远处一道婀娜身影,她正站在一口锅的边上,手里的长柄勺在那咕噜噜的锅里搅着。   袅袅白烟下,是她暗红长裙,上绘繁复文图,是忘川与奈何。   这人是孟婆。   两只新鬼有些惊讶。   他们以为这地府孟婆定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美艳女子。   她身边绕着一层薄薄白雾,纠纠缠缠散不去,似是在等着晨光熹微时的光芒来刺破。   那孟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颅,白皙脸庞上没有笑,她口中吐出几个粘稠软语,“到这来,喝碗汤吧。”   她身上红裙裁剪奇特,若隐若现能窥见衣衫之下笔直双腿,极致的红被她瑰丽容貌压的正好,糅杂出诡异的平衡来。   那两只魂勉强从孟婆的脸上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桌上两只青瓷碗。   想来这便是孟婆汤了。   两只新魂一前一后飘过来,卷耳看着两人,挑起细眉,红唇开合,“呦,英年早逝啊。”   她眼尾有颗精巧的痣,随着她悲喜面貌微微动着。   两只新鬼的面皮上没有褶子和斑点,看着也不过二十多岁,那年幼一些的魂魄看着年轻孟婆衣袍下若隐若现的大腿,磕磕巴巴道:“是……是,我与家兄出海遇上了风浪,不慎……不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那孟婆换了个姿势斜斜靠在锅边,瞧着愈发妖娆。   “嗤。”卷耳放下手里的活,长袖挥了挥,淡声道:“看看吧,三生石上可有什么记错的。”   三生石记载了人一生的过往,几十载年月奔腾不息,最后都变成这冰凉石块上的寥寥几笔。   而地府便是要根据这些来评判,这两人六道轮回该往哪走。   灰褐巨石上文字不多,上面漂浮着几行淡金色文字,这两个人死的早,看得也快,没多大一会儿就扫了个遍,偏着身子给卷耳行礼,赔笑道:“没错,没错,劳累您了。”   “嗯。”卷耳用长烟斗点了点碗沿,那声音不清脆,只笃笃几声,“既然无错,便喝了这汤,去过奈何桥吧。”   卷耳这孟婆做的随意,孟婆汤的效用不变,可汤的味道却因她心境的变化而变化。   她开心时,这汤便是甘甜可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她若不开心时,这汤便苦涩的难以入口,直让人苦出眼泪来。   今日这汤有些微的苦。   今天是彼岸盛放的日子,也是花叶枯萎的时候。   花叶千年不见,这场景平白有些萧索,卷耳也蔫蔫的没什么兴致,每到这时,孟婆汤的味道便算不上好。   她打了个哈欠,看着那俩人哆哆嗦嗦的喝完了汤,口中不紧不慢道:“莫念前尘,莫牵过往。人生几载,聚散有时。”   “忘了吧。”   她轻飘飘一句话说完,那俩新魂已经懵懂的两张脸过了奈何桥,走向长生殿了。   彼岸盛放,空气里的香越来越浓郁。   “娘娘,今天这是第几波了?”一旁帮忙熬汤的小鬼吏道。   孟婆貌美,地府里不知有多少鬼吏想做她裙下之臣,只为一亲芳泽,这陪着熬汤的差事还是他费尽心思才求来的,地府差事大部分都是对着鬼魂和焦土,像这样美貌的女子可是没有的。   “几百吧。”她打了个哈欠,眼神不艳而媚,“这几日你便替我看着些,这汤有用就行,也不必纠结于味道。”   她又不是开饭馆的。   那小吏忙颔首,“娘娘您忙。”   ……   ……   地府焦土见多了,人间处处,在卷耳眼里便皆是好颜色。   神仙百年需历三劫,阎追已经下界三日了,卷耳答应了他要暗中帮扶着。   像阎追这种地位的人,劫数一般都不会太妙,大多数都是一个惨死的下场。   上一世便是如此,这一世应该也差不离。   人活一世,怎么也有个几十年的寿命,但于地府来讲,也不过就是几日光景,是以卷耳卡着时辰算了算,在人界的阎追十六岁这年,她才不紧不慢的来到人间。   天界的是神仙,地府的是鬼仙,仙虽是一样的,可待遇却各不相同,人界常常有供奉天帝、月老这样口碑较好的神仙的庙宇。   可谁见过供孟婆和阎王的?   怕是显命长了。   手上的红樊躁动不安,间或吐出冰冷信子舔舐着她白皙的手腕,卷耳安抚的摸了摸它,“莫怕。”   地府阴气重,在那呆久了,难免对人界这浩然之气犯憷。   今日正赶上镇里的市集,街道上卖什么的都有,卷耳用术法给自己换了身粗布麻衣,径直的向坊市的一位老妪走去。   ……   周围的小贩都知道,那严婆婆已经在这墙底下坐了半月有余了。   别人买卖的都是一些食物瓜果,可她在这却是想买人。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家也都知道她家里的境况。   她已经年过耄老,将死之人没有其他愿望,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孙子。   严家穷,再加上她家孙子咳急严重,村里镇上自是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没有办法,严婆婆便想到了这个方法。   有人住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也有人栖身于几尺方寸的狭窄一隅,有人笑问何不食肉糜,有人为了一石米而丢了命。   这人间,从来都不公平。   半串铜钱捏在她布满老茧开裂的手里,严婆婆靠在一处偏僻的墙根下,茫然出神。   这已经是她在这的第十四天了。可还未等到肯卖身的姑娘。   人之将死,自己总是有所觉的,严婆婆觉着自己时日无多,若再不能买个人回去,她怕是会死不瞑目。   她正胡思乱想些,冷不丁的,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严婆婆抬眼,便见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在她身前蹲下,温温柔柔道:“您看,我怎么样?”   ……   ……   卷耳跟着严婆婆回到村里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快过完了,回村的泥土地上崎岖不平,严婆婆的步子却忽然矫健起来。   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严婆婆手里牵着卷耳,一路絮絮叨叨的说着她孙子的事。   “我那儿子儿媳死的早,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他从小身体便不好,这些年有我照顾着,可身体仍旧一日不如一日。”   “我如今的岁数已经大了,哪里能一直照顾他,买了你来,我也没指望着你们能给我严家传宗接代,只盼着能等我死后,能有个陪着小追的人。”   她手里撑着根随手拣来的木棍,头发花白的不见一丝黑色,佝偻着身体,把全部重量压在手里那根木棍上,仿佛是支撑着她的全部力气。   老人家是真的松了口气,好像解决了心头大患似的,脸上都透出淡淡红晕来。   卷耳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收了些。   她能看出,这老者命数也快到尽头了。   卷耳虽然知晓这凡尘几载只是阎追的一个劫数而已,并不是他真正的人生,可于严婆婆而言,那却是她唯一的孙子。   粗布长裙也未能掩盖下她殊绝的容貌,卷耳伸手扶着严婆婆,声线温和,“您慢点。”   严婆婆抹了抹泪,看了眼卷耳被这一个笑而柔和了的艳丽面孔,“让你看笑话了。”   卷耳摇头。   两人又徒步行了许久,新雨过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村里炊烟袅袅,不远处偶尔传来一阵阵狗吠声,隔绝世外车马喧嚣。   卷耳跟在严婆婆身后拐入一条小巷,直到一处小院映入眼帘,严婆婆才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房屋,卷耳有些感慨。   阎追那人一身的娇毛,在地府时处处用度都是拔尖的,连照明用的冥烛都是用妖骨提炼许久才得一支的珍品。   可如今......   阎追历劫三世都会惨死,如今这是第二世。   第一世死的早,不过几岁光景便掉下水淹死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找到。   他死得难看,连带着本尊的气数都受了影响,这事让阎追如鲠在喉,是以这一世便让孟婆来帮扶一下。   好处,是二十颗神元丹。   严婆婆推开栅门进了院子,卷耳跟在她身后进来,踩过一地枯枝脆叶,直至推开房门。   然后差点被浓郁死气冲的晕过去。   这屋子无疑是她见过的最破落的地方,地府虽无生气,可诡旖建筑不知凡几,如今这间小屋却只有黄土墙,破木桌椅,还有预示着命不久矣的死气。   视线偏移,卷耳见到床上躺着的少年。   许是真的穷,他身上的米白长袍打着几块补丁,补丁的颜色也各不相同,白的黑的灰的,膏药一样诡异的贴在他身上,可偏偏这衣服又被洗的极其干净,以至于他并不会给人太大的邋遢感。   “小追,祖母把人带回来了。”严婆婆进来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少年。   严追闻声睁眼,偏头看向来人。   妖媚。   且艳。   她眼下泪痣血红,在这样一张瑰丽容貌上便愈加张扬,但她神情却有七八分的柔和,这股锋芒便像是被一舀春水压下,徒留几分温柔。   严追撑着身子坐起来,蹙眉望她。   她白皙腕子上缠着蛇一样的手环,整个人美的耀眼又明媚,连带着身上似乎也染着点淡淡的香。模样看起来要比他成熟些,瞧着应该是二九的年岁。   许是身子常年虚弱,他样子斯文又温柔,像是穿过凛冬悄然而至的春雨,足以洗清远途人的满身疲惫。   和地府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君上不同。   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严婆婆悄声推门出去,慈和道:“你们呆着,我去准备晚饭。”   卷耳看那道苍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有些怔愣。   不给他们介绍一下吗?   她杵在那思考了半天该如何开口,便听严追就开始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张脸的样子有些稚嫩,要稍微逊色阎追本来的样貌,可也有了七分相像,卷耳看他这样难受,本能地皱了皱眉。   她是孟婆,除了熬汤,自然也能看出凡人的命数。   这少年额前诡异的发黑,那股死气从已经蔓延到了心脏,随时都会断了气儿。   卷耳不禁唏嘘。   他第一世的劫是水,第二世显而易见,是病。   阎追着实太惨了些。   她转身走去一旁倒了杯水,白皙的手指捏着那陶杯递给他,“喝点水缓一缓?”   严追整个人咳的脸色通红,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水喝了几口,微微阖眼喘着粗气。   看这病弱少年这副样子,卷耳心绪难言。   阎君不在地府,许多事情都等着他处理,于公来讲,卷耳是希望他赶紧回去的。   可眼前的‘严追’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出生开始便缠绵病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自觉悲苦的普通人。   他自然不想死。   这世间有谁会想死呢。   卷耳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严追借了她的力勉强坐直,只微抬着眼虚弱的问,   “是祖母买你回来的?” 第76章 阎追(2)   他喉中嘶声很重,说一句话便要喘许多下,一幅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瞧着便让人心慌。   卷耳的手放在他臂上,润物无声的为他输着功法,闻言只是颔首,“是。”   过了会儿,严追脸色好了些,才抬头看着这陌生女子。   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虽时日无多,倒还算有些良知,祖母买你回来,说是让你照顾我,但我明白,她只是怕待我死时没人给我收尸而已。”   少年声线虚弱柔软,像是沉夜未央时掠过的新雁,声声鸣啼无不温良。   严追继续道:“可这并不至于我来坑害你,祖母说为我买一个“妻子”,我本就不赞同,待会儿我会与她说明缘由,让她放你离开。”   卷耳倒是没想到,他倒是君子又良善。   这劫渡的挺值的,竟还学到了这些。   少年在人前不肯弯下脊骨示弱,他右手撑在榻上,指骨被压的毫无血色的白,长袍领间露出一角红色物体,卷耳眼力尚好,认出那是阎君的私印。   想来就算他来历劫,这东西也不能远离他分毫的。   思忖片刻,卷耳收回视线,方才开口,“我家里贫穷,看我是女孩儿便常常缺衣少食,等我长大了些,便准备把我卖给了官爷做妾,我冒死逃了出来,跑了许久才来到这。”   严追听的微微凝眉。   卷耳不动声色的接着胡编乱造,“我模样还算不错,总有些青楼教坊的人想买我回去,我几次死里逃生才不至于落入魔窟,我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跟婆婆回来,是我能给自己寻到的最好的出路。”   她说完,严追沉默下来。   为了省着灯油,小屋内只在厅桌上点了盏灯,还是方才严婆婆出门时给两人照明用的。不慎明亮的气氛里,二人之间像是横亘了堵无形的墙。   他面色沉静却不寡淡,卷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不知过了多久,在卷耳以为严追又要换一套说辞劝她离开时,才听到他低低一句妥协。   “那你……便留下吧。”   卷耳松了口气。   ……   ……   严追身体不好,与卷耳说了会儿话便用光了攒了一天的精力,待他仓促睡下后,卷耳才推开房门,脚步很轻的来到后院。   严家不大,只有两间泥石堆砌的小屋,后院东边的空地栽着些蔬果,依着墙壁底下起了锅灶,如今正冒着袅袅的炊烟。   卷耳会的不多,她不好多用术法,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竟然是熬汤的艺技了。   灶台下是燃的正旺的枯枝,暖意扑在两人身上,严婆婆佝偻着腰,看着卷耳利索娴熟的动作颇为开心,“孟姑娘这汤熬的真好。”   熬汤的活她做的利索,一看曾经便是做过许多次的,能吃苦的姑娘心地善良,也能更好的照顾小追。   方才卷耳自称姓孟,严婆婆便如此称呼她。   卷耳把汤撑出来,闻言弯唇,“您喜欢,我便天天给您做。”   老语有话,看碟下菜,夸一个人必须要夸在点子上。   孟婆最喜欢听的话,不是别人夸她术法多么高超,而是别人夸她的汤做的好。   卷耳心下也有些满意自己的手艺,这孟婆汤加上几许葱花小菜,味道竟然意外的可口许多。   她样子虽艳丽,但性格却算温和,严婆婆没接过卷耳手里的汤,只是慈和道:“去把这碗给小追送过去吧。”   家徒四壁,这一餐饭的米粒都在这碗给严追的汤里了。   “那您呢?”卷耳手指摩挲着碗沿。   “老婆子吃那么些做什么。”严婆婆拍了拍她的手,“去吧,听话。”   卷耳眨眨眼,心底轻轻叹息。   ……   卧房里灯光晦暗,泥色墙壁上挂着几件做农活用的工具,只不过已经锈的不成样子,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用了。   卷耳端着汤碗走到床边,“君......阿追,吃点东西吧。”   她差一点脱口而出唤他君上。   严追睁眼,琥珀眸里干干净净的,声音却像是锯子割过锈铁,“祖母呢?”   他今年不过十六,却已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气色,两颊病红的凹进去,眼底淡淡黛色衬得愈发憔悴。   也不知阎追回到地府时,见三生石上这悲惨的一生会作何感想。   “婆婆在外间煮东西,让我先进来喂你。”   严追垂眸,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东西。   那汤的味道像是与往日不同,热气飘渺,闻起来似乎格外诱人一些,卷耳看他眼波微动,便笑着舀了一勺递过去,“尝尝么,我做的。”   她手伸过来,手腕上的那只镯子便暴露出来,严追有些惊讶。   竟然真是一条蛇形的物什。   少年看她一眼,凑过去喝了口汤。   汤汁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食材也不过像是往常一样,都是些家里种出来的蔬叶,可味道却是天差地别。   很香。   卷耳看他软和下来的眉眼,心里颇有成就感。   她不愧是专业的。   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喝,屋子里沉默安静,只有碗勺的轻微碰撞声。   卷耳如今化成的也不过是二九年纪的少女,和严追二人相对而坐,让人不禁瞧出些般配来。   门口的严婆婆擦了擦眼角,转身出去了。   少年清瘦,用了一碗汤便什么都吃不下了,卷耳抱着碗拿去厨房清洗的时候,严婆婆在身后唤她,“姑娘。”   卷耳转身,疑惑问,“婆婆,怎么了?”   严婆婆握着那根与她一样佝偻着的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到卷耳身边,递给她一个有些破败的布包,声音乌乌浑浊,“这是姑娘的卖身契。”   白日时,二人才签了这卖身契,卷耳怀里的那半串铜钱还好好的放着,她还想着找机会还给老人家。   卷耳一怔,“这是何意?”   严婆婆缓缓矮下身坐在石凳上,声音苍老,“我虽将你买回来,但并不是想让你在这蹉跎一辈子,我老婆子不是那种阴险之人。”   “我日子不多了,待我死后,只望你能好好待小追,直至......直至他离开。”   那孩子的身体无人比她更了解,药石无用,只是每日拖着,等着终将来临的那天。   可她等不到了。便以德报德,只盼这姑娘能善待严追。   卷耳沉默片刻,为这一片慈和心肠。   半晌,她伸手接过那卖身契,点头答应,“您放心。”   这里只有两间房,严婆婆那间只有一张颤颤巍巍的小床,卷耳便被她叫去跟严追一起同住。   她名义上本就是买来给严追做妻子的,住一块也无不可。   人非草木,严婆婆想着,若是两个人有了感情,这姑娘也会对阿追更好一些,是以卷耳抱着被子过来时,严追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谁的意思。   他只默默看了她一眼,而后往里面翻了个身,给她在床外侧留下了一个够一人躺着的位置。   少年瘦削如刀,微躬的背影像是夜空上的弯月,窗外蝉鸣不断,不甚明亮的月光打微微破败的窗户透进来,给一切镀上一层静谧珠光。   卷耳动作很轻的爬上榻,翻了个身背对着严追。   阎追这人矫情的很,若是醒来时知道他的卧榻上曾经被人睡过,只怕是又有的炸了。   是以卷耳的动作格外小心,争取不碰到身边少年的一衣一角。   她是来送他走的,可不是送自己。   她躲避的动作太过明显,严追忍了忍,坐起身来刚想开口问她什么意思,可话未说出口便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卷耳一惊,立刻坐起身看着他,“怎么了?”   也没有风吹进来啊,怎么会突然咳嗽?   她搭在少年肩膀上的手没用力,可严追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他咳的撕心裂肺,可又怕隔壁的严婆婆听到,只捂着嘴艰难忍着,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双眼睛里就蓄了满满的泪。   跟那个谈笑间要人命的阎君差距实在太大。   卷耳手忙脚乱的爬下床倒了杯水,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床榻时,那少年似是撑不住身子一样,直直的往地上栽下去,幸亏卷耳反应够快的一把把人......拉进了怀里。   她动作太过狂野,严追显然未能反映过来,就直接扑进了那个香软的怀抱里。   这香很奇怪.....   卷耳倒是无所觉,“喝口水么?”   女孩子的身上软的像是香甜的酥酪,严追后知后觉,立刻撑着身子从她怀里退出来,只沉默着坐在一头不语。   像是受了委屈的幼兽。   这附近风水不好,再加上他们二人至阴之体,卷耳明显察觉这山里有妖兽对这少年蠢蠢欲动。   她手掌落在少年肩头,她周身白雾缓缓将二人包裹,林中鬼怪察觉到踩了太岁,立刻逃盾了。   卷耳收回手,秉持着下级对上司的友好态度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样?”   严追却不答这话,只是语气沉喘,“你若怕我病气过给了你,便去寻婆婆一起睡吧。”   她一愣,“什么?”   哪跟哪儿啊。   她脸上迷惘如有实质,可严追继续控诉执拗的看着她,是一幅憋屈又难过的模样。 第77章 阎追(3)   在地府时阎君是孟婆的上司,卷耳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可怎么到了凡界,需要看脸色的还是她?   不大的一张床上两个人离得老远,半晌,卷耳忽然醍醐灌顶。   方才严追突然咳嗽,可她一直向床边移动......   卷耳哭笑不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斟酌着开口,“只是我这人睡觉不老实,怕是会挤到了你。”   她睡觉是真不老实,好几次午睡的时候翻进了黄泉里。   “......”   他脸色没变,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卷耳无奈。   若论凡界和地府的区别,便是在地府时卷耳对他要恭顺着来,而在凡间......她要哄着来。   她在心里默念着希望阎追醒来时别怪她僭越,一边伸手轻轻抱了抱少年,破罐子破摔道:“我真没嫌弃你。”   她哪有那个胆子哦。   严追,“……”   夏夜的风不凉,可少年身形单薄,卷耳老妈子一样顺着他的背脊,她身上冷香雾一样占着他的嗅觉,四面八方的都是她身上的气息。   过了会儿,怀里的少年动了动,咕哝道:“你勒到我了。”   他声音又轻又软,听着......奶呼呼的。   卷耳,“......”   卷耳松手,少年伸手把她推开,一个人翻身躺下了。   夜已经深了,卷耳看着他的背影,按了按额角,“早些休息吧。”   严追阖着眼睛没动,感觉到身边的人走到桌边放回了那杯水,过了会儿,又缓步上床躺下。   这一次她没再一直向外躲,只老老实实的躺在他身边,两人的寝衣挨在一块,多了些暧昧的亲昵。   严追抿唇,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   就这般过了半月,卷耳和严追的关系不疏不淡,每晚等到身边的人呼吸平稳下来,卷耳便慢悠悠的回了地府。   夜间死的人比白日多,她人间走这一趟于地府而言不过是片刻,孟婆庄前的那小吏正抡着膀子熬汤,卷耳缓缓走过去道:“怎么样?可喜欢这差事?”   那小吏苦不堪言,“娘娘可别打趣小的了,这汤小人哪里熬的来,路过的鬼魂皆说难以下咽。”   “哦?”卷耳挑眉,“我尝尝。”   她说完,拿着一旁的杯盏盛了一口,而后......   “真是难为今日丧命的鬼魂了。”   小吏苦着个脸,“孟婆汤孟婆汤,别人熬出来的自然是不行的。”   卷耳回了地府也再不端着一套温柔皮骨,她又懒洋洋的伏在那张桌子上,对那小吏道:“我带了些东西回来,想来放在汤里味道不错。”   “?”   那小吏还未开口,便见冷艳的孟婆娘娘手里扬了一把绿油油的东西。   “葱花。”卷耳替他解惑。   地府一片焦土,除了彼岸花便再无其他植物,这点翠绿洒在汤里,瞧着颇为清新。   卷耳自己熬了会汤,又亲自尝了尝,颇为满意的点头,“这次味道倒是不错。”   果然,过来的鬼魂都说好。   自己的地盘自然舒服,卷耳坐在一旁漫不经心的四处扫看着,觉得这地府确实不如人间色彩鲜艳。   她往三生石后面排着的队伍看了看,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那飘过来的鬼魂......不就是严婆婆吗?!   凡界之人初次来地府,无一不是紧张又谨慎,严婆婆的身子依旧佝偻,她面色忧虑也解脱,只微微伸着脖子看前头的三生石。   卷耳拧眉。   婆婆怎么死了??   这地方要是碰面怕是会有些不好的影响,卷耳当机立断的选择离开。   白雾掠过,那熬汤小吏还未说出什么话,便见他的孟婆娘娘只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在了黄泉尽头。   卷耳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山里隐隐传来鸡鸣声声,昭示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可她没空欣赏中一副日出景象,严追还睡着,卷耳起身下地来到主屋,便见到床榻上的老人面容安详,阖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伸手摸了摸,人已经变得冰冷僵硬。   山中岁月不知长,白日里卷耳便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着严追,到了晚上,她便回地府熬上一锅新的孟婆汤。   由于严追实在太惨,卷耳心情也一般,是以地府众人发觉,最近鬼魂对孟婆汤的味道反馈不太好。   总是带着一股子苦味。   严追撑着身子,和卷耳一起在后山挖了个坑,卷耳用严婆婆给她的半串铜钱雇了两个短工,帮着把人葬在了后山。   人死后三年才能立碑,严婆婆的坟就在她儿子儿媳旁边,老人一生劳苦,最后应该也想和家人做个伴。   尽管卷耳知晓,如今这三人应已忘却所有,各自投胎去了。   那两个短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先走了,只留卷耳和严追还枯坐在这里。   或者说,是严追一人坐在枯坐。   夏末的深山天光晦暗,树林深处常能听到野兽低吼,这里鬼气森森的也是许多孤魂的居所,这种阴间无记档的孤魂野鬼什么都吃,他们看着严追清瘦身板难免动了心思。   可那少年身边站着的女子,却是他们惹不得的。   女子周身隐隐约约散着白雾,不偏不倚的把少年圈进她的保护圈。   明明白白告诉这群野鬼。   这是老娘护着的人。   严追自然不知这四周的诡谲神秘,他抱膝坐在地上,声音低低的开口,“我没有家了。”   家的意义在于家人,如今严家满门只剩他一人,严追迷惘困惑。   他从记事起便囚在那张床榻之上,山川湖海他从未见过,目光所及只有那轮转不歇的日月。   他活着,只是在等死而已。   那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呢。   “自然有你自己的意义。”   她声音缓缓,严追倏尔回神,自己刚刚竟然把心下的问题说了出来。   山里蚊虫多,虽不能近卷耳的身,可严追身上已经被咬了大大小小许多的红包了。   卷耳在他身边坐下,她摘了身旁的一朵绯红色的野花,声音懒懒响起。   “你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的存在都是这世间唯一,自有其定理命数。”   这附近是荒地,杂草野花五颜六色的野蛮生长,卷耳从到这里开始目光就一直留在这些东西上。   严追闻言抬首,嘶哑着问。“那我的意义是什么?”   等死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卷耳心中嘀咕,渡劫的意义自然是让你功法更上一层楼。   可她当然不能如此说,听他这样问,便只能在脑子里快速编了几句,口中温和道:“自是为了我。”   严追看着她,目光茫然。   ……   下山的路不好走,不管是背还是抱,对阎君来说都不是那么尊重,卷耳只能用手掺着他,两个人蹒跚下山,仿佛要在这不见天光的小路上,走上一生。   ……   严追的病药石无医,甚至隐隐有越治越重的架势,卷耳知道这是劫数的缘故。   这病便是他的劫,自然是治不好的。   不吃药,他每日吃的东西便只有卷耳的一碗汤了。   “阿追?”卷耳给他擦了擦唇边的汤渍,“想什么呢?”   少年身形单薄,夏**衫薄,他靠在床头喘息片刻,身上骨骼都清晰可见。   他目光对上卷耳美艳容色,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走?”   卷耳一顿,“嗯?”   “你是祖母买回来的,如今她死了,你便可以离开了。”   他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眼中神色,口中继续道:“等你有空便去祖母的房间找一找,你的卖身契应该就在她的卧房里。”   领了卖身契,她便自由了。   那人听了他的话却摇头,“不在。”卷耳在笼袖种掏出那张薄纸,“在我这。”   严追身子一僵。   她竟然如此急不可待。   “这是婆婆生前便给我的,那时我没离开,现在也不会。”在他无波的视线里,卷耳继续道:“我答应她会照顾你,便会做到。”   卷耳估摸着,这少年应是失去了最亲的人,心底留了些创伤。   作为陪了他两个月的自己,自然是不希望失去的。   唯一之所以称为唯一,便是因为珍贵二字。   严追只有孟姑娘了。   看他沉默,卷耳想了想,又道:“我是婆婆买回来的人,婆婆不在了,我便是你的人。”   “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她语气淡淡,确是陈述着事实。   老娘都陪了你好几千万年了,也不差你渡个劫的这几年。   严追不知她心中所思所想,闻言只是肩膀下耷,眉目都缓缓松下来。   没人听到他心底松了口气的声音。   ……   严追的身体愈加消瘦,卷耳明白,他的大限该是快到了。   中秋这天,月亮圆盘一样垂在天边,卷耳扶着严追坐在屋檐下,举着手里的东西得意道:“我做了许多月团,你可要尝尝?”   孟婆出品的月团,这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月团用的材料是卷耳白日去镇上买回来的,不是用术法做出来的,是以味道格外香糯。   严追今天的脸色似乎格外的差,他张口咬了几下手里的月团,眉眼微微下耷,看着和顺极了。   “好吃么。”   少年瞧着乖,卷耳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有些干枯的发。   他低声说,“你去屋内的柜子里,把那个布包拿出来。”   卷耳颔首,等她抱着那带着香气的包裹出来时,月下少年回眸望她,似有秋风不却美人面。   他一笑,便胜过琼华宫阙。   卷耳回过神,压下那一瞬的心神澎湃,只问道:“这是何物?”   似乎带着……香?   “你打开看看。”他目光闪了闪,耳根有些红。   卷耳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拆开了那个包裹。   是……五颜六色,一大把的花。   “我见你似是格外爱这些鲜艳颜色,上午你不在,我便去山上摘了这些花来,想来你会喜欢。”   “你可……喜欢?”   他声音忐忑。   卷耳缓缓眨了眨眼。   严追身体虚弱,她有些不敢去想,他是怎样拖着身体去采来这些花的。   怪不得他今天的脸色格外的差。   但卷耳确实喜欢这些鲜艳颜色。   因地府太过仓皇,万万年的见久了,枯燥寥落的很,所以她着红衣,爱浓妆,只因这些艳丽色彩能填上眼中灰白。   这少年虽不懂各种缘由,此举却让她心里酸软的想笑。   “我很喜欢。”她勾唇,那被刻意掩下去的瑰丽容貌顷刻便明媚起来。   严追神魂一晃。   卷耳捻了一只淡粉花枝插在头上,伏在严追身边抬头,露出明媚笑颜,“好看吗?”   严追缓缓抬手,轻轻抚过那只娇艳花朵,喃喃道:“好看。”   ……   …… 第78章 阎追(4)   冬日来临时,严追的身体便每况日下,卷耳夜里不再敢悄声回地府,唯恐一个不留神,少年就死在了她身边。   睡梦里,少年瑟缩在被子中直发抖,卷耳看着他脖颈间的那颗颜色鲜艳的印鉴,心底沉了沉。   这一世,应该快结束了。   严追似有所感的睁眼,与卷耳复杂的眼神对上。   “......”   “怎么醒了?”卷耳伸手替他掖了被角,不经意擦过少年尖削下颚。   严追呼吸急促,喉间甚至可以听到隐隐的呜咽声,卷耳蹙眉摸了摸他的脸。   很烫。   他目光怔然,卷耳干脆伸手连人带被子一起裹紧怀里,温声说,“不怕。”   严追在她怀里缩成一团,脖子软绵绵的靠在她颈窝里,冰冷呼吸洒在她脖子上,让卷耳这个不怕冷的人都觉的有些凉。   他哆嗦着点头,“我......不怕。”   卷耳功法属寒,自然也不能帮的上什么忙,她只能收紧了箍着他的力道问,“这样会不会好些?”   少年身上隐隐萦绕着浅浅红雾,在暗夜中缓缓散发出光亮,卷耳抱着他的手一顿,闭了闭眼。   裹在被子里的人轻轻动了动,低声说,“你为何对我如此的好?”   这……便算好了么。   卷耳抿唇,“谁让你收留我了呢。”   谁让你给了我二十颗神元丹呢。   “那,等我死后,你打算去哪?”严追勉强抬着眼皮跟她说话,月光缱绻映照出他苍白面色,将死之人面上却无忐忑惶恐,若真要说有些什么,便是......不舍。   卷耳闻言垂眸,“自然是回我该回的地方。”   “你说,人有来生吗?”严追无意识地在她颈窝蹭了蹭,眷恋至极。   卷耳未发觉他动作,闻言只是怅然,“应是……有吧。”   可一入轮回前尘皆忘,便是有来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等我死了,可还能见到祖母?”他似是笑了,靠在她颈间的头轻轻动了动,冰凉唇瓣擦过她温软皮肤。   那触感细腻,卷耳一僵,“你很想见她吗?”   严追缓缓抬手抱住她,声音越来越低,“嗯,我想她了。”   若他今年三十岁,他或许见过天涯烽火,踏遍山川,也爱过人间桃花。   可他今年十六岁,不长的年岁里,除了这一处萧条小院,便是与他相依为命的祖母。   后来......后来又有了她。   卷耳一顿,感觉道颈间的濡湿。   她像是心里被猛地刺了一下,不疼,只酸涩的想让人落泪。   严追在她怀里轻喃道:“我们并非是夫妻,可我……可我却有一个念想,你可能答应?”   他周身死气逐渐浓郁,缓缓漫过她周身白雾,一寸一寸,盖了满屋。   “你说。”卷耳眨了眨眼,以指为梳顺着他有些干枯的长发。   “我们虽并未拜过堂,可这世上并无让我牵挂之人,等我死后,你可能……为我在鬓间带一只白花?”   “为何这样?”   “我曾听闻,人死后若无人思怀他,这人便会难入轮回,一直漂泊在黄泉之下。”   “我……有些怕。”   他怕。   怕那诡谲黄泉前的一碗孟婆汤,让他再也不记得眼前的人。   年末了,窗外北风凛冽,呼啸卷着并不厚重的窗纸,天色渐渐暗下来,似乎是要下雪了。   卷耳微微偏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低低说了声,“好”。   严追扯了个笑,他艰难抬手,把颈间挂着的那坠子摘下来递给卷耳。   卷耳一怔,“你……”   “我从出生时便带着这东西,虽不知有何用,但一时又想不到有什么别的能给你的。”   他重重喘了口气,接着道:“我死后……你便回你说的,你该去的地方吧。”   “这东西就做个念想,你别丢,好不好?”   “我——”   “求求你了,好不好?”   “……”   孟婆和阎君,本应是这世间最不把生死置于心间之人。这是第一次,卷耳清楚的感受到死亡于人的意义。   那双漂亮的眼睛阖上后,这世间的所有瑰丽于他而言便都是虚无了。   少年眉目凄哀,只执拗的望着她。   半晌,她妥协道:“好。”   严追艰难抬手把坠子给她带上,而后目光落在她娇艳的红唇上。   他呼吸有些急促,卷耳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一僵。   这张脸曾在黄泉之畔颐指气使的让她来凡界相护,可也曾在中秋月下笑问她可喜欢那花。   严追凑近她,将此生最后一片炽热呼吸留给她。   他并没有碰到卷耳,在触碰的前一刻,严追脱力般倒在她身上,冰冷前额抵上她脸颊。   卷耳阖眼,眨去眼里的一丝泪意。   ……   那少年死在了那年的初雪时。   他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   ……   *   这世间有仙、有妖、有鬼,也有许多界于这其中的精怪。   他们若修习正道,便是那搁浅在池中的金龙,只待一遇风雨便脱胎换骨去做神仙,若是修了邪门歪道,便是堕入了妖鬼之途。   “言氏一族嫡脉几十人,各个修为高深,人家修习的自然也是前者。”   这样的话卷耳听了一路。   “那不知,这样的大家族里最出色的是哪一位?”   她模样娇艳殊绝,在这不大的小酒楼里便更加一枝独秀,让在座的男人看呆了眼,听她这么问,立刻谄媚答道:“姑娘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姐夫的二姨妈便是这言氏长子贴身侍卫的奶娘,可是知道许多这言家秘辛。”   卷耳闻言赞叹点头,“小哥和言氏竟有这样的渊源?”   自古至今,凡是和大家族沾亲带故好像便能显得他多么高贵似的,那男人看卷耳对自己的崇拜更是沾沾自喜,豪吹道:“可不是,那言家少主言追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从小锦衣玉食的被族长捧在手心里长大,言少主良善,这十里八乡,但凡是谁家有个妖鬼作乱,只要去寻了,必然是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可惜啊......”他挠了挠头。   卷耳一顿,“可惜什么?”   “族长发觉言氏近几年的气数不稳,是以几天前便举行祭天活动来请示先祖与天神,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言氏一族的真身......卷耳若没记错的话,应是黑猫。   这样的精怪与妖只差临门一脚,也亏得言家祖先守住了心神,才避免了后世之祸。这族长自然也不是池中之物,必然也是杀伐果决之人。   这祭天倒没什么特殊的,可按照阎追那个每世皆惨死的命数......   “令言氏气数衰败的祸根,就是这言家少主!”那大汉继续兴奋道。   卷耳,“......”   她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那如今这言家少主身在何处?”   那壮汉叹息一声,“这样的脏东西自然被言氏族长驱赶了出去,听说是埋在了乱葬岗。”   乱葬岗怨鬼众多,言氏族长应该是抱着让这少主魂飞魄散的想法,此举堪称狠辣。   卷耳,“......”   她打发了那跟着她的男人,兀自一人往乱葬岗寻去。   亏她以为这一世的阎追不会比上一世更惨了。   被养大自己的人亲手拽下神坛,诛心至极。   这都什么事啊。   ……   夜里的乱葬岗鸦啼泣血,空气里掺杂着腐尸的味道,空中盘桓着许多年岁不大的小妖,大多没什么战斗力,只是在这找一些破碎的灵魄吸食。   卷耳掩着口鼻在奇形怪状的尸体里寻着言追的身影,一边开始怀念那个山里的小破屋。   那时房屋虽破败,但好歹有个蔽身之所,万不像这般被草草卷了扔在这乱葬岗来。   言氏一族都是黑猫,是以卷耳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暗处的角落,但这乱葬岗怨气重,月光此不破这层层叠叠的雾霭,卷耳夜视能力一般,这么找下去还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   此时颈间的印鉴微微发热,卷耳一顿。   阎追的东西自然对主人的气息熟悉,卷耳把印鉴解下来,看着它发出的微弱光芒笑了笑,“你用处倒是多。”   她依旧着红裙,手中印鉴的红光给她加上一层朦胧光影。身后碎尸成片,她红唇黛眉,远远看着像是暗夜魑魅。   血海,尸山,却不惧。   卷耳循着那光芒走了几刻,在一处......尸山前停下。   这是妖怪和人类的尸体叠出的一座小山,卷耳眯眼看了看,大概有三个人那么高。   她手掌凝气刚要一掌劈下去,却在白光落在尸山上前一刻急忙收手。   卷耳蹙眉。   用法术生劈不行。   万一把那位阎君殿下切了就不好了。   所以......她只能用手挖。   孟婆一双手娇贵,她熬过汤,渡过鬼,可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用这双手来挖死人堆。   那股子臭味似乎纠缠在她裙间每一个缝隙里,卷耳蹙眉伸手扯着那尸堆。   卷耳心下唏嘘。   这一世的言追应是矜贵长大,他应该想不到,有一天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尸体五颜六色,间或爬出来或大或小的尸虫,卷耳挖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挖到了尸山的底部。   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彼岸香早就没了,脸上不知道蹭到了什么东西的血,凝固在她白皙的脸上,如同夜出觅食的妖兽。   狼狈之极。   卷耳不耐烦的把手里的残肢扔出去,而后便对上了一双漆黑墨瞳。   血衣脏污的男人睁着一双眼睛,他眼瞳浑圆,几乎没有眼白。此刻的眼里正在缓缓往外渗着血,他狼狈又防备的望着卷耳,喉间甚至发出乌隆隆的恐怖声响。   若他现在是真身,只怕是毛都要炸起来了。   这的确是阎追的样貌,可令卷耳惊讶的不是这些。   而是......男人头顶微动的一双雪白的......猫耳朵???! 第79章 阎追(5)   男人的样子比上一世的少年更像阎追,只是他在黑夜里的瞳孔浑圆,瞧着便有些......不像人。   六道轮回,劫难无常,高居神坛的君上有一天也成了一只带着耳朵的猫。   世事玄妙。   言氏本来就是介于妖与神之间的精怪,是以言追眉眼间便蜷着妖异,可面孔与阎追一般似含着悲悯。   卷耳有一刻恍惚。   死在她怀里的少年终究给她留下了触动,旧屋冬日里的初雪,还有那个将至却未至的亲吻。   卷耳蹲下身,红裙在地上葳蕤铺出朵花,她向那双白耳朵的主人伸出手,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诱哄柔和,“我带你走,好不好?”   言家少主曾经是什么日子呢。   言追作为言氏唯一一只白色皮毛的猫,他可以是最珍贵的那一个,也可以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这区别,掌握在他曾经最亲近族长手里。   他曾万金雪锦袍覆身,可如今在这腐尸山内,却连头上的耳朵都收不回去。   卷耳看他眼下血痕,心头刺了刺。   尸山是卷耳用手挖的,她那双同样布满污秽的手依旧伸着,言追望着她,喉间发出猫一样的呜鸣,卷耳抿了抿唇,“看什么看,你还出不出来?”   凶的很。   言追蹙眉,幽幽猫瞳紧紧盯着她,声音像是破碎的瓷片,清冷又尖锐,“你是谁?”   他整个人身子紧绷又防备,那头上雪白的耳朵抖了抖,卷耳心头也跟着颤了颤。   不管他脸上神色再是疏绝,可配上他头上那对白耳朵,便再也清冷不起来。   长空上的寒鸦像是献舞的翩跹妖女,黑影掠过留下泣鸣声声,绘出诡谲冰冷的画卷。   卷耳闻言下意识开口,“我是孟婆啊。”   说完她一顿,不动声色的看着言追漆黑瞳孔。   躺在那的人闻言垂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嗓音冰冷,“孟婆?你倒不如说我是阎王。”   卷耳,“......”   阎君与天帝并尊,孟婆是地府第一鬼吏,千千万万年里,这天地间能让卷耳低头称臣的人只有阎追一人。   臣为君俯身,她也只跪过君上一人。   这样的地位也让她养出了一种懒散骄矜的性子,除了阎追本人,她谁的面子都不想给。   包括现在躺在死人堆里的‘白耳朵。’   “你爱信不信。”之前的少年那样乖,她倒是没想到这少主脾气这样差,卷耳破有些头疼,“你到底出不出来,不出来我走了。”   她快被这里的味道熏得晕过去。   坑里的男人不说话。   卷耳站起身,淡淡道:“你不走?那我走了。”   上一世那些对病弱少年的不舍现在快被这只傻猫磨没了,看他瞧着也不是快要死的样子,卷耳颇有些想撂挑子不管他的想法。   看她利落转身的样子,言追咬牙,长指叩进身下血泥,“我......起不来。”   他没这么落魄又憋屈过。   日月轮转,此刻的乱葬岗微微透出光亮来,可浓稠黑雾却依旧氤氲在上空,言追抬眼,只能见到眼前女子忽明忽暗的脸。   她悠悠而立,容色明艳,像是烽燧上点燃的长烟,劈里啪啦的烧开一路荒草,炽热又耀眼。   言追头上耳朵虚弱的耷着,蔫蔫的没什么力气和精神。   卷耳闻言看了他一眼,斟酌开口,“你能不能换成真身?”   在他倏尔冰冷的视线里,卷耳慢悠悠道:“或许你想看我抱着个的男人四处招摇?”   “我倒是不介意。”   “......”   卷耳话落,便见眼前的男人脸上神情一顿。   他脸色纠结又诡异,像是在做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   她莫名其妙。   等了半晌,那双耳朵似乎欢快的抖了几下,卷耳看的一晃神,再垂眸时,地上便卧着一只......白猫。   雪白毛绒,幽幽墨瞳,高贵又漂亮。   “......”   卷耳缓缓伸手把那只窝在尸堆里的白猫抱出来,言追看了眼卷耳,兀自阖着眼睛休息。   他内丹被挖,神魂术法通通不能再用,若是继续呆在那乱葬岗,最后定是个神魂俱灭被妖兽吞噬的下场。   这女人虽看着不靠谱些,可竟是能救他于危难。   是佛陀么。   卷耳伸手顺了两把他身上的毛,有些惊讶,“你这毛长的不错啊。”   油光水滑,此前的日子应是过的不错。   言追,“......”   天光终于刺破最后一丝黑暗,红衣女子背靠骄阳,她神色和缓温柔的看着怀里雪白慵懒的猫儿,这一幕与她脚下的腐尸血污辉映,透出一股诡异的虔诚来。   卷耳抱着他一路御风离开,那股阴森死气渐远,言追软趴趴窝在她怀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深山一处停下。   卷耳寻了个清泉给怀里的猫洗了洗,便在一处背阴的山洞落脚,怀里的猫儿睁眼看了一会儿,又懒洋洋的闭上了。   他累的很。   抱着他的人话不多,言追窝在她怀里倒也自在,除了这女人的手一直在他伸手摸来摸去之外,言追并未察觉到一丝恶意。   奇怪的,他总觉着这女人身上有一丝诡异的熟悉感。所以才敢跟她走出那腐烂尸山。   他毕竟出自言氏一脉,言家主挖了他的内丹却并未杀了言追,应是断定他命不久矣。   他确实命不久矣。   卷耳方才探过,言追这身体里没几根经脉是还连着的。   她有些惭愧。   阎追让她凡界相互,可劫数已定,她并不能擅自改写什么,唯一能做的......   是给他送终。   “我还有事,你便在这修养会。”卷耳把猫放在洞内的一块巨石板上,又补了一句,“我给你渡了些功法,你休息会儿,应该便能幻成人身。”   昨夜她还未回地府熬汤,只怕现在三生石边上魂满为患了。   那只白猫仰着头看了她一会,又在她眼前慢慢变成了一个白衣青年。   “......”   他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目光看了看自己有些透明的手掌,“那我去哪找你?”   卷耳一愣,“你为何要找我?”   “我饿了。”他抬着眼皮,淡淡道:“你不是孟婆么,怎么竟是如此不负责任之人?”   语气颇为嫌弃。   卷耳越听越懵,“什么责任?”   言追看她面上如有实质的茫然,他也顿住,“你不知言氏一族的规矩?”   她怎么会知道言氏的什么劳什子的规矩?   这天下如言氏一般的精怪数不胜数,她一个熬汤的哪里知道这些?   阳光照不进山洞,寒露染他眉头,言追替她解惑,“言氏族训,不得在任何外人面前现真身。”   除了千百年前,他们用温顺皮囊取悦主人的时候。   言氏一族自视甚高,猫是家畜一种,他们为了摆脱这种附属的地位,从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丝毫破绽。   言氏不需要主人。   可方才这女人抱着他顺了那么久的毛,竟是没有做他主人的意思?   卷耳蹙眉,“我方才事急从权,并没有别的想法。”   “你不要我?”言追蹙眉。   不是一个种族交流起来颇为艰难,卷耳无奈,“我是孟婆,你见过有孟婆养猫的吗。”   “未曾听过。”   卷耳松了口气,便有听那白耳朵道:“可不代表以后便不能有。”   “......”   她这是被讹上了?   许是方才她为言追渡过功法的原因,那对白耳朵被他收了回去,看着勉强像个人了。   可瞳仁依旧圆溜溜的,眼白很少,的的确确是一双猫瞳。   这是阎追最后一世劫难,送走了他,卷耳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送佛送到西,二十颗神元丹哪有那么好得的。卷耳看了眼他苍白脸色,认命的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他淡淡开口。   “寻东西,喂猫。”   言追眼神闪了闪,他心头微动,抬了抬下颚,淡淡问,“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   明明势弱的是他,偏他一副高贵又傲娇的样子,使唤起人来倒是不见外的很。   卷耳转身,面无表情的上上下下扫他,嗤笑,“猫吃鱼呗。”   “......”   山中溪流不少,卷耳用术法幻出了火焰泥罐,兀自在河边煮起了鱼来。那香味勾人味蕾,便是卷耳辟谷,也有些忍不住的捻起了一块尝了尝。   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手艺折服。   谁说孟婆只能熬汤呢,她这鱼做的也很好啊。   卷耳再回来时,石洞里的男人又变成了那只猫。   洞内破败又阴凉,从小养尊处优的言少主自然不适应,可卷耳曾在那深山破败小屋里呆了几个月,倒是对这环境淡然处之了。   言追那点术法确实维持不了多大会的人身,卷耳见怪不怪,她举了举自己手里的小竹篮和泥罐,“你吃生的还是熟的?”   “......”   白猫在石头上窝成一团,听到她的声音睁眼,圆圆的眸子看了她一眼,而后落在她手里的物什上。   卷耳也不卖关子,她把竹筐和泥罐都打开,坐在白猫边上指了指眼前的物什,言简意赅道:“都吃了吧。”   “......”   竹篮里有几尾活蹦乱跳的鱼,泥罐里悠悠飘着香气。   她倒是细心的很。   那白猫脚步无声,两只前脚搭在卷耳腿上,步伐轻盈的跳到她膝间坐下。   那条尾巴毛茸茸的扫过卷耳指尖,她下意识地伸手撸了一把。   卷耳忍不住想,这白猫的皮毛光滑如雪,在言氏那一堆黑猫里确实独树一帜了。这样不同于大流的存在,不是被尊崇,就是被抹杀。   而两种他都经历过了。   石洞里隔绝洞外暑气,温度要比外面低,,卷耳坐在石头上,白猫坐在她腿上,手里抱着一条鱼吃的正香。瞧着生出些诡异的温馨,   卷耳颇有些惬意。   这种长得漂亮还带着毛绒的动物天生会让人产生好感,卷耳抬手揉猫,从它头顶的两只耳朵一直顺到尾巴尖,这感觉别提有多好了。   言追灵力不够,很难维持着人貌,这样小小一只窝在她腿上,反而是最节省精力的方式。   那罐熟鱼被他吃了个干净,白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抬着头卷耳两眼,从她身上跳下去窝到了一边。   卷耳捻了个诀把吃剩的鱼清理干净,低头看到自己裙摆上的东西,挑眉,“白耳朵,你掉毛有点厉害啊。”   初见时那一对猫耳给她的震撼太大,卷耳下意识的给他取了个这个名字。   言追看了眼她红裙上洁白的猫毛梗了梗,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颇为骄矜。   一人一猫有些无聊,卷耳斜下身躺在巨石上,却猝不及防的听到了声急促猫叫。那声音软绵绵的,让她有些头皮发软。   “喵~”   卷耳一僵,看到旁边的白猫正控诉的看着她。   掌下柔软,卷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压到人家尾巴了。   “......”   她松手,翻了个身躺着。   言追没死这件事,自然是有言家大小姐言柔辛的功劳。   那姑娘心地善良,不忍言追神魂俱灭,这才求族长饶了言追一命。   阎君三劫,世世皆苦难,   第一世溺水早亡,是为了让他知晓人命可贵。   第二世贫苦疾重,是为了让他知晓人世之苦。   如今这第三世,便是为了让他洞观心之丑恶。   她迷迷糊糊的想,不知道这一世的他什么时候死呢。   身边的白猫畏冷,卷耳捻诀幻出床被,它便在被子里缩成一团。那呼噜噜的声音规律又平缓,卷耳竟然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余晖泛波,斜阳渐隐,山洞里的温度更加的低了,模糊光影里,卷耳发觉   身边的白猫又变成了眉眼清冷男人。   薄薄眼皮盖着猫瞳,他呼吸匀净,像是跋涉千里归家的旅者。   他老实的躺在她身边,睡的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孟婆与猫的二三事。 第80章 阎追(6)   天光渐暗,风吹夜落,她周身白雾蒙蒙照亮二人方寸之间,卷耳细细瞧着眼前的人。   他阖着眼睛,整个人乖顺又平和,渐渐的把阎君和那个少年的身影揉压在一起。   卷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温温的。   不知为什么,她忽而觉着这样的日子挺好的。   他遁于六道往生不歇,而她永远以这样的身份在这世间寻他。   永远。   卷耳还未收回手,言追便在她怀里动了动,长睫微颤,缓缓睁眼。   他目光渐渐清冷,感受到脸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言追愣了片刻,然后淡淡看了她一眼。   卷耳在他无波的目光里淡定的收回手。   半晌,那傻猫悠悠道。   “我便知道,这世间没有能拒绝言氏之人。”   他语气带着对她的不屑,猫儿眼波光轮转,满是骄矜。   卷耳闻言一顿,语气莫名,“是啊,的确不能拒绝。”   风声寂寥,他未能听出卷耳口中悠悠低语,只顾自道:“你竟然没走?”   两个人窝在一个被子里,却没人觉着有什么不对。   卷耳闻言挑眉,她看这只傻猫抬着头看她,苍白未褪,却添了几分刚睡醒的憨态,偏他神情温凉,又给这张脸填上了几缕清冷。   她缓缓伸手摩挲着言追的下巴,那人像是无所觉,甚至微微抬头配合她的动作。   “过会儿便走了。”卷耳思忖片刻,从怀里拿出个火折子,“你若想寻我,便在洞口处燃上一把火,我便回来。”   “谁要寻你。”言追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躺了一会儿,又接着睡去。   ……   ……   日子平和的划过,安稳的不似劫难,那山洞毕竟只是个临时歇脚的地方,卷耳带着白猫寻了家客栈住了进去,如同上一世一般,夜间她回地府熬汤,白日便去捉鱼,喂猫。   这日天刚亮,卷耳从地府回了客栈,她还未进去,便觉着空气里似乎有些……别的味道。   她蹙眉进去,便见床上的人裹在被子里发抖。   卷耳一顿,她几步跑上前掀开被子,便见言追没穿衣服的躲在里面……   她本以为是言族长的人追了过来伤了他,可谁知道这人在这做什么呢?   “……”   那肌肤白皙晃眼,卷耳“啪——”的一声放下被子,翻了个白眼,“你又是闹什么呢?”   这一世的他像个作精一样,鱼太熟了不吃,客栈楼层太低了不住,床板太硬了不躺,娇毛的程度快跟真身差不多了。   鬼知道他这会儿又抽哪门子风。   “孤陋寡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言追吸了口气,又缩回了被子里。   他嗓音粘稠低哑,颇有些惑人之态,酥酥落落似能拖人入咒。   卷耳莫名其妙。   晚春时节,杨花榆荚漫天,窗子留了一条缝隙,外面的风便顺着这间隙滑了进来,带上春日气息。   晚春。   春……   卷耳一怔,几乎立刻明白言追这副样子的原因。   她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言追在她身后颤抖着开口,“你不许走!”   那声音听的人耳根发麻。   卷耳步子一顿。   她缓缓转身,眼神有些飘忽,“我留在这不太好……”   言追神色迷离,他撑着眼皮看她,沙哑着声音,“你帮帮我……”   “嗯……帮帮我……”   言追年岁不大,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他比卷耳更崩溃。   屋子里那股异香愈加浓郁,卷耳转身走到床边坐下,蹙眉道:“可有解法?”   他让她帮忙,卷耳理所当然的以为,这症状是可以用药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压制的。   言追眼底腾起雾气,他难受的不行,裹在被子里趴在床上,闷闷出声,“你当这是中毒么。”   “……”   他把被子盖过头顶,又翻了个身直挺挺的躺在那,翻来覆去怎样都不舒服,声音越来越不稳,“你帮帮我……嗯……”   卷耳头疼。   “我怎么帮?”   她并不是什么纯情少女,自然知道了他如今的意思。   可她要是真敢做,只怕阎君醒来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言追闷的浑身发烫,身边那女人声音聒噪,可他听着却只想往她身上……蹭。   他也真的做了。   卷耳头皮炸开,她刚欲起身,便被豁然掀开被子的言追扯过去按在床上。   他咬着牙,又一次喃喃出声,“你帮帮我……”   卷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牵着手一路向下,直至触到一片滚烫,卷耳慌了一瞬下意识收紧手中力道,言追被她一激,喉间闷哼出声。   绸缎轻软,解开便顺畅无比。   他整个人覆在卷耳身上,垂头埋在她颈窝,嗓音里的每一个停顿,每一个气声都无比清楚的洒在她耳畔。   言追并没有做什么,卷耳也什么都不敢做。   除了被他一直牵着的,动作不停的手。   掌心触感滑腻却坚硬,等到一切结束,他只埋在她身前一动不动。   卷耳眼神闪烁。   她虽不是爱羞涩的人,可如今来了这么一遭,却也让她有些回不了神。   “你……好了么。”   男欢女爱,食髓知味,从前言追不明,这滋味到底是如何的好,才会让世人那样沉迷其中。   可如今他虽然并未真正体会到,可也算是一知半解。   他便突然理解那些人了。   “再一次……再一次行不行?”他抖着声音,贴在她耳边问。   狱火神明,他手里握着千万生灵轮回之路,他于深渊中见过人世蓬勃的生命,也从容观过枯夜黄泉里的亡灵。   他是神啊。   可此刻的他忘却一切过去,眼前只剩下她一人。   言追沙哑开口,又问了一遍。   “再一次……嗯,再一次,行不行?”   “……”   炽热骄阳摩挲在窗外郁郁葱葱的老树上,光影一寸寸退却,树荫遮挡的窗内,春光却正好。   一声声闷哼喘息,都是他的。   她给他的。   房间内香味沉迷人眼,待一切结束时,卷耳又回了地府。   夜风沁凉,吹去白日燥热,却吹不去脸上潮红。那掌心触感一直粘在她手上,让卷耳怎么忘也忘不掉。   令她最崩溃的不是这些。   而是自那日后,她周身的白雾……怎么越来越红,向着阎追的颜色靠拢了?   “……”   造孽啊。   渡劫的到底是他们两个谁?   ……   ……   猫这种生物领地意识强,占有欲也同样的强。   言追这些日子来身体尚可,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变成原身了,满足过后,此时正懒洋洋的靠在躺椅里,淡淡问,“你真是孟婆?”   他那个不正常的状态持续了小半个月,卷耳最近洗手的次数也快赶上她从前半年的频率,此刻她正用花汁润手,听到言追的话只是抬起眼皮,敷衍的应下,“怎么了?”   承认也不怕,毕竟都是自家人。   严追托腮,闻言蹙眉,“那你便是地府之臣,阎君之臣?”   “是。”她颔首。   他不说话了。   卷耳以为他察觉了什么,不动声色的问,“可有何不妥?”   那十指纤细修长,卷耳虚握了握,言追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他从她那双手上移开视线,问道:“那阎君是你的主上,他可是你最重要的人?”   两人的关系有了些说不明的变化,言追能感觉到,卷耳亦然。   可她没有跟一只猫谈情说爱的想法。   至于最重要的人……   孟婆无亲朋,若要说重要的话,确实只有阎君一人。   看她承认点头,言追眉目沉下来,凉凉道:“世人皆道神仙好,可我却觉得你们这群人凉薄的很。”   他语气酸的像是未熟的梅子,只是二人都未曾察觉。   被他阴阳怪气的骂了一顿,卷耳却只想笑。   毕竟言追连着他自己也骂了进去。   卷耳一本正经点头,“嗯,那你说说,我怎么凉薄了?”   他长腿伸直,绸缎包裹着的筋骨显出身型,迸发出一种力量感,偏他口气依旧漫不经心,悠然斯文,“你既然把他当做你最重要的人,便不该来招惹我。”   “……”   若论招惹,到底是谁先,他们两个还真说不明白。   想起他本该和柔辛的几世纠葛,卷耳轻笑,“那你呢,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言追一顿。   他被言氏挖丹驱逐,本应是个神魂俱碎的下场,是言柔辛替他求情,言追才能多活些时日。   可这样算是最重要的人么。   若救了他便是最重要的人,那带他离开那乱葬岗的人呢?   看他面上带了些迷惘,卷耳神色淡下来,她沥干手转身,身后的人一把扯住她袖子。   卷耳回头,淡淡道:“怎么了?”   “若要你在我和你的阎君殿下之间择个高低呢。”他执拗看着她。   这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   根本就是一个人,她怎么择?   他不放手,面色难得认真。   卷耳捡了个不出错的回答,“阎君。”   从始至终都是阎君一人。   她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对,但那只白猫面上一瞬间的受伤却让她有片刻后悔。   言追嗤笑,他缓缓松开力道,偏头不看她,“你走吧。”   他不开心。   夜色渐沉,没有孟婆汤的地府不知是何光景,她该回去了。   卷耳摸了摸自己的手,叮嘱道:“有事就点火。”   只要他打开火折子,卷耳便会立刻出现在他身边。   卷耳不确定言族长是否会真的放过言追,可这个办法也算是万无一失。   言追拿着那火折子看了看,撇了撇嘴,垂眸淡淡道:“哦,知道了。”   ……   ……   孟婆庄前,熬汤的小吏发觉,孟婆娘娘周身的气息……怎么越来越像阎君殿下了?   “娘娘,听闻阎君快回来了?”   卷耳慢悠悠的喝了口汤,闻言睨那小吏,“你消息倒是精通。”   “哪里是小的消息灵通,只是天界那头传来的消息,说是柔辛仙子渡劫回来了,天帝正在仙府眼巴巴的盼着呢。”   三界几百年也不出个大事儿,日子过久了,大家难免空闲,对这些事依然是了然于心。   这对神仙眷侣是天界出了名的,如今柔辛仙子回来,两人大婚的日子应是也不远了。   卷耳闻言一僵。   柔辛和阎追是同一批前往凡界的人,若论时间,确实是要一起回来的。   如今柔辛回来了……那,言追?!   ……   ……   卷耳回到客栈时,整座小楼已经空了。   她疾步上楼推门,只看到屋内一片狼藉。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卷耳闭了闭眼,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被脚下的东西绊住。   她一怔,低头。   是她留给言追的那个火折子。   严丝合缝。   他……从未打开。   天地寂静,她颈间的红色印鉴缓缓散发出汹涌澎湃的光芒,是受了主人强大气息的影响。   卷耳缓缓眨了眨眼。   她有些解脱,也有些怅然。   阎追,他回来了。 第81章 阎追(7)   黄泉无老少,只因所有人过了那道桥,便都是新的开始了。   腥甜的风却盖不住她满身的香,锅里的汤熬好了,那小吏忍不住尝了尝,差点没咬到舌头。   他扭曲着一张脸,嘶嘶哈哈的龇牙咧嘴,“这汤好苦。”   卷耳闻言抬头,脾气有点暴躁,“爱喝不喝。”   “……”   孟婆红裙黑发,不知哪来的妖风吹起她身上轻软薄纱,玉白的肤色扎人眼球,一颦一笑皆是引诱。   不自知的引诱。   小吏发觉最近这些时日,孟婆好像许久未离开地府了。   他刚欲开口询问阎君的归期,便见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便渐渐压下来,隐隐约约有雷鸣翻卷,地面开始隐隐颤动,似是等来了它期盼已久的主人。   卷耳抬眼,便见沿着黄泉跪了一地的鬼魂与府吏。   “恭迎君上。”   “恭迎君上——”   远处红光渐近,沿途鬼怪生灵伏地而拜,只为迎他们的主上归来。   卷耳手中动作一顿,葱指磕到了锅边,被那温度烫的一缩。   她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   这地府盛大而辽远,白骨尘土之上,有人携着凛冽气息走来。   与天帝并尊之人,该是什么样呢。   焦土黄泉映在身后,他目光骄矜,宛若身披十方苦厄,却在地狱之中开出花来。   他必是历过苦难,才会在桀骜眉宇间多了一丝悲悯。   他拥权,渡鬼,他是仙,是君。   地府鬼仙周身大都萦绕着股属于自己的气息,阎追周身萦绕着浓稠红雾。   他比任何人都衬这样的颜色。   卷耳慢吞吞放下手里的长勺,在那红光行至她身前时,卷耳袅袅行了一礼,“见过君上。”   嗓音悠悠,不谄媚,也不骄矜。   可没人知晓她此刻心中滔天情绪。   白耳朵宁死也未曾打开她留下的火折子,是……生气了吗。   那阎追呢,可还记得这些琐碎之事?   那人一步一步走过葳蕤长路,直至停在她身旁。   阎追不语,卷耳未起,周围的小吏更是不敢乱动了。   四下安静,只有锅里的汤还在沸腾着。   阎追眯了眯眸子,看着卷耳周身红雾,嗓音温凉,“起吧。”   卷耳起身抬眸。   缠绵病榻的人自然没有朝气,没了内丹的白耳朵少了一丝冷沉。   可如今的人不同。   常闻天帝神貌玉颜,不只有多少仙子前赴后继妄图能在仙宫里留下一席之地。   可卷耳却不认同。   明月高洁不易触,若爱,便该爱这眼前烈火。   他眉若锋刀,眼尾处收着几分赤焰,薄唇淡淡勾着,似是任何事物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似是笑着,可瞳眸中却带着怜悯。   无悲,无喜。   孟婆庄后是阎追的长生殿,卷耳以为阎追会掠过自己直接过去,没想到这人……撩袍坐下了。   “君上有吩咐?”她心头微微一动。   阎追目光微闪,他长指敲了敲桌面,眉眼若峰峦,抬眼看着眼前美艳女子,淡淡道:“来一碗。”   “?”   “汤。”   “……”   卷耳眉目一跳,不知道这位大爷又抽的什么风。   美人执柄自是赏心悦目,阎追目光落在汤里的那点葱花上,挑了挑眉。   “你点子倒是多。”   这话一出,便直接把她拉回了那山中岁月,恍惚间似有少年腼腆而笑,说这汤滋味真好。   卷耳晃神一瞬,把汤递给阎追道:“君上,请。”   她身上馨香撩人心神,似是小楼窗外波动的树影,婆娑又婀娜。   “怎么是苦的?”他尝了一口,挑眉。   这汤又酸又涩,又加上了那几片葱叶,尝起来又苦又难喝。   卷耳一顿,捏了捏手机的柄勺,“最近心情不太好。”   这汤最能反映她心神。   男人闻言似是轻笑了笑,可她再去寻觅时,却什么都不剩下。   阎追尝了一口便放下了,他起身往长生殿走,卷耳没动,男人一个眼风过来,示意她跟着。   卷耳抿唇摆了摆手,身后熬汤的小吏又忙了起来,新魂源源不断的排着队喝汤,卷耳慢悠悠的跟在阎追身后。   ……   长生殿内燃着九对冥烛,燃烧出来的味道是浅淡的彼岸花香,这味道除了地府的人都闻不惯。   阎追步子不快,卷耳猜想,估计是在凡间时太过损耗心神,是以他有些懒懒的感觉。   几步而至,阎追靠在高台长椅上,轻轻叹息一声。   他阖着幽深海目,薄唇上挂着一丝笑,烛光给他的脸铺上层喑哑,墙壁上的油灯炸开个明艳火花,冥烛的光亮也微微晃动起来,衬的那张脸上竟然带了一丝悲悯。   地府之主,是该悲悯。   阎追懒洋洋的睁开眼,嗓音低柔,“明日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丢出去吧,带着一股子霉味。”   来了。   这个矫情的要死的狗男人回来了。   卷耳嘴角一抽,立在一旁的小鬼吏应了诺推门出去,殿内就只剩他们二人。   “你还未说,因何不开心?”他还没忘。   “……”卷耳不语。   阎追睁眼看她半晌,“怎么不说话?”   卷耳压下心底燥意,声音不耐,“说什么?”   她语气不可谓不犯上。   卷耳话落,阎追目光停了停,半晌,嗤笑一声。   “你能耐了。”   他这话不知是在说她方才的犯上之语,还是那两世的逾矩之行。   或许除了这些,还有让他放不下的一些别的东西。   “是你亲口所言,阎君于你,是最重要之人。”   “……”卷耳目光一顿,不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你说的,会陪着我。”   “这些话都出自你口,不是我。”   “……所以呢?”   “所以。”阎追蹙眉,他瞳眸漆漆落在她身上,语气不愉,“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   “孟婆娘娘处处留情,少年和猫都没放过,怎么,对本君确是生了惧意?”   不知为何,卷耳心里的那丝迷惘就这样散了。   原来不止她一个在惶然纠结。   “臣不敢犯上。”   她心头微松,却还是未多说些什么其他的东西。   卷耳正垂眸思索,冷不丁的便被一股力量瞬间拉至阎追身前。   她没站稳,直挺挺的扑在阎追身边的长榻上。   “不敢犯上?”他嗓音低沉,捏着她的下巴看向自己。   那眼尾红痣似是引他沉沦之药,待那女人说了无胆以后,阎追漫不经心地笑了。   “本君借你胆子。”   “来吧。”   “来什么?”她撑着床榻起身,在他身边坐下。   “来犯上啊。”   “本君允许你犯上。”   他眼里藏了火,呼吸和目光同样炽热,定定的看着她,似是要把她里里外外剥个干净。   “……”   “君上可是忘了什么?”卷耳错开目光,尽量平稳着声线问。   那股暧昧的气氛被打破,斜倚在乌金榻上的男人一顿,“什么?”   他下意识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凡间的那段岁月,好像并未应过她什么。   “二十颗神元丹。”卷耳看他像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只能好心提醒。   “……”   她倒是理智清醒的很。   阎追唇边带了笑,他抬手,掌心缓缓腾起一阵暗红稠烟,卷耳看的一愣。   神元丹顾名思义,是以神魄魂元而练,三百年修为才得一颗。   可因为这东西珍贵,是以也有许多药仙用天才地宝凝练而出,阎追答应她二十颗神元丹时,卷耳以为是后者。   没想到是……   “你把神元给我?”   二十颗神元丹,六千年的修为。   阎追掌中烟雾成型,最后散去光华,只剩一颗红彤彤的珠子。   太珍贵了。   看她不动,阎追面色一沉,手中力道收紧,“不要便扔了。”   “要,我要。”   卷耳干脆利落的从阎追掌中拿过拿珠子,品鉴一样对着一旁的冥烛看了看,见其中流光溢彩,她口中笑道:“阎君高义。”   “……”   “你刚刚说要什么?”他语气低沉,长腿曲起挡在卷耳背后,让她靠着。   她未察觉,闻言只是道:“要神元丹啊。”   阎追似是对她这仅有的志向嗤之以鼻,“不想要别的了?”   卷耳收好那颗珠子,抬眸,“比如?”   阎追捏着她下巴的手逐渐向下,直至落在她温热颈侧。   “比如我。”他眸色深深,低哑开口。   “……”   阎追还欲在说几句,便见门口小吏来传,“君上,柔辛仙子来了。”   ……   他收回旖旎神色,脸上放松的笑消失,又恢复了那个无悲无喜的阎君。   阎追淡淡道:“让她进来。”   门扉开合,殿前倏尔传来一道温柔嗓音,卷耳抬眸,见那浑身飘着渺白仙气的女子走了过来。   柔辛微笑着说,“是司命星君派我来,便是告知师兄渡劫之事。”   阎追垂眸玩着卷耳的头发,一圈圈的绕在自己手指上,闻言可有可无的问,“不是都结束了?”   “结束了,也未结束。”柔辛说着司命的吩咐,“星君说阎君只要呆在地府,您这最后的劫难已经开始了。”   “开始了?”他挑眉,“为何我竟不知?”   “命理自有天定,阎君安心便是。”柔辛袅袅而立,“君上若无事,我这便回去跟星君复命了。”   柔辛是司命座下第一得意仙子,卷耳只听说百万年前三人曾是出同门,只是他们修习的术法不同,阎追来了地府,那两人上了九重天。   “你最近可好?”阎追淡淡道。   这话便是以师兄的口吻来问了。   柔辛眼神闪了闪,笑的天真,“我自是好的。”   他面上并无诸如痛苦伤神等情绪,闻言只是颔首,“那便好。”   即将成为帝后的人,的确是好的。   卷耳坐在一旁,神色有些空。   她还在想着阎追最后一道劫是什么。   不必离开地府,一切顺其自然。   在这样的条件下,那他就是老大,还有什么能成为他的劫?   ……   “孟婆娘娘,孟婆娘娘?”   “嗯,嗯?”   卷耳回神,见那二人都看向自己,她笑了笑,“怎么了?”   “星君说,阎君渡劫之时还望娘娘仔细照料。”柔辛叮嘱道。   卷耳和柔辛不同,仙子一笑像是簌簌而落的白雪,可地府呆久了的女人却更像妖冶如火的彼岸,一颦一笑摄人心魄。   “君上是地府之主,我身为地府之吏自然是衷心为主,还请仙子和司命星君放心。”她面容妖冶,红唇微弯,颔首间雪白颈项微弯,露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这帮神仙就是这样,总是话里有话的说些有的没的,卷耳听的心累,一点都不想深究她话里的意思。   柔辛朝她友好一笑。   ……   ……   黄泉无回路,阎追亲自送柔辛离开地府,回来时就见那女人卷着袖子蹲在地上摸着那焦土,脸上的深情堪称......慈祥?   “你做什么?”   卷耳闻声回头,看他独自一人,自然道:“回来了?”   阎追目光一顿。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卷耳倒是无所觉,只是跟他抱怨着,“这黄泉养不出花,这彼岸看了几百万年了,这地府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听闻天宫色彩妍丽,想来定是比这地府强了许多。”   这几日卷耳正研究着怎样才能在黄泉边上种些别的花来,可地府千百年被鬼气浸透的焦土早就失了所有的生机,这让她颇为苦恼。   她话落,阎追忽而想起在凡间时,他跋涉许久,用差点死在山上的经历摘来的那一捧花。   阎追不说话,卷耳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   那时少年腼腆的说,见她喜欢这样艳丽的颜色,便去山上给她采了许多花来。   两人一时沉默,阎追目光落在远处彼岸上,淡淡开口,“谁说地府没有别的颜色?”   卷耳一愣,“在哪?”   她从未听说地府还能种出其他的花。   阎追闻言一顿,面上不动声色,只嗤笑开口,“本君随便说说的,你也信。”   “……” 第82章 阎追(终章)   卷耳被他噎住。   她身上红裙赤焰,似是用了十万头颅献血染红,艳艳不可方物。   卷耳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人,闻言眼光娇媚,直直对上他垂下来的目光,“是啊,君上尊贵,是我攀附了。”   身后是千里火红的彼岸,风吹过时摇曳若妖,可都不及她。   不及她一丝一毫啊。   阎追目光缓缓轻软下来。   这儿风渐渐腾起来,卷耳拨开吹到脸颊的头发,拍了拍手里的花瓣,绕过阎追走了几步,又被他一把扯了回来。   那长发在她身后漾出个弧度,发尾过腰,疏疏落落的垂在她弧度姣好的臀上。   卷耳被他扯回来,确是不气。   这男人有病,她不是第一天知道。   阎追箍着他的腰,危险道:“去哪儿?”   二人长长衣袂扫过那过膝的彼岸,花枝颤颤巍巍的晃了几下,软风凌凌,吹来远处小吏唤她回去的声音。   “累了,回去休息。”她慢慢道。   阎追没松手,“就在这休息吧。”   “?”   他掌心翻覆,霎时之间四周光亮暗下来,卷耳抬头看了眼头顶这一层隔音又隔光的罩子。   这又是哪出。   阎追低头,盯着她眼尾的泪痣看了半晌,薄唇动了动,“你承不承认呢,你不想推开我。”   他抱着她的动作并未用术法,只要卷耳挣扎,她便可以轻松的逃离他的手掌。   另一头鼎沸嘈杂声如同蒙了一层雾般,只能隐隐传过来,卷耳闻言目光一顿,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幽幽和缓道:“是么。”   阎追眯眼,“不是么。”   他眼眸并不高傲,可生来便带着股凌人的睥睨,周围被他施了术法,里面的人做什么都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是以卷耳行举止愈发放肆起来。   卷耳讥他,“君上好大的威风,可不知道是谁腻腻歪歪的送花给我,也不知道是谁没事就会躺平任我顺毛。”   这经历实在说不上美好,阎追放在她腰上的手摩挲了一下,卷耳身子瞬间僵硬。   他坦然,“是我。”   “都是我,好不好。”   卷耳,“……”   男人身形如山,他撑起渺渺生死之轮,在这业火深处间魔般低头,唇落在她眼尾,轻轻舔了舔那颗泪痣。   卷耳垂眸未躲,任他将自己的气息染了她一身,两人周身浓稠薄雾织在一处,轮转里再不分彼此。   他濡湿潮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轻舔慢吮,扯出一股靡靡之气。   “......”   卷耳垂眼,半晌,她低声问出口,“如今对你最重要的人……是谁呢?”   那时白耳朵未给出的回答,她还是想知道。   这话幼稚的如同争夺玩伴的孩童,可她问的认真,阎追也答的认真。   他斩钉截铁,干脆道:“你。”   “......”   她松了口气,嗤了一声,“德行。”   那唇一路而下,直至落在她白皙颈侧,而后轻轻咬了一口。   “我的孟婆,还真是牙尖嘴利。”   谁的孟婆?   卷耳还未开口,那人径直低头堵上她的唇。   两人呼吸都是一停。   阎追长息,恍惚又回到了寥寥山间,那个曾幻想与她厮守一生的少年。   “我……喜……”   卷耳偏头错开他的吻,缓缓抬眸,“你说什么?”   阎追抬手摸了摸她的唇,淡笑,“没听见就算了。”   他靠近,又想吻她。   卷耳好笑,她挑眉,“阎追,我在和你好好说话。”   几次三番被打断,阎追却不恼,只低低道:“我教你修习一种术法,好不好。”   他会那么好心就怪了。   卷耳谨慎的笑,“什么功法。”   天地倒转。   她与身下花枝隔着一层薄薄布料,那触感尖尖细细,不疼,却在她背后留下淡淡的红痕。   “这是何功法?”   “还未曾取名。”   “......”   卷耳抬手放在他脖颈上,却被他动作撞的有些挂不住,“若人人像你这般不知节制......嘶,只怕孟婆庄前......又多了许多不知怎么死的男人。”   地府无白日黑夜之分,不知过了多久,她眼泪都快被逼出来时,才听到耳边一道喘息哑语,“本君,长生。”   长生之人,怎会死呢。   她累的失去意识后,没听到那人沉沉两声叹息。   “阿卷,我喜欢你。”   “好喜欢你。”   ……   ……   熬汤的小吏发觉,近日阎君殿下喝汤的次数太勤了些。   每日待他处理完公务后,长生殿那头便会差人过来传话,说是要一碗孟婆汤。而孟婆也会兢兢业业的熬好了汤亲自送过去。   小吏偷偷尝过那汤,味道的确是变了。   变得越来越甜。   甚至有些齁嗓子。   如今距离他们君上渡劫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今日是柔辛仙子大婚的日子,可他们的阎君殿下却不知在长生殿做些什么,别说去看小师妹的婚礼,他直接一整天也未出屋子,听说是在给孟婆娘娘准备惊喜。   阎追没去九重天贺礼,卷耳是去了的。   孟婆不在,是以等长生殿那头再一次来要汤的时候,是小吏送过去的。   当小吏看到他们阎君殿下冷淡的脸色时,小吏终于后知后觉。   可能他们的阎君殿下要的不是孟婆汤。   而是送汤的,孟婆。   ……   ……   被天上的耀眼阳光晃了半个上午,卷耳回来时耳朵似还留着震天的礼乐,她刚到孟婆庄前,便见小吏几步走上前道:“娘娘,君上说在殿内等您呢。”   她一身淡淡酒气未退,目光若含春水,闻言挑眉,“等我做什么?”   小吏被他们孟婆的美貌晃了一下,“说是给您准备了惊喜。”   “惊喜?”   就那个狗男人能有什么惊喜?   卷耳倒是未多言,她径直到了长生殿,便看阎追正认真的擦着手里的……木雕?   阎追没个正形的斜靠在榻上,目光闻声落至她身上,“来看看,像不像。”   那木雕形神活现,又被他注以神元,瞧着便像是个缩小版的活人。   卷耳走过去,看了眼他手里的物什,莫名其妙道:“你做这东西做什么?”   那男人在榻上滚了一圈,给卷耳在留出坐的位置,“我打算把它供起来,日夜焚香叩拜滋养。”   “?”   这是惊喜?   看她面上神色……惊悚显然大过惊喜。   阎追蹙眉,“不是你说的么,神仙有人供奉,鬼仙却没有,是以我便做了这东西,也让你尝尝被供奉的滋味。”   他捏了捏手里的木雕,“你不喜欢?”   “……”   “喜欢。”她好笑,俯身趴在他胸前,笑道:“可哪有君拜臣的道理?”   他地位并不比天帝低,若真这么做了,只怕是她有些受不起。   这女人难得柔顺,阎追躺平,任她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他手掌缓缓摩挲着她的长发,“不是君拜臣,是我拜你。”   “有什么区别?”   她下巴尖尖的放在他胸前,有些压压的疼,可阎追却笑的张扬,他捏着卷耳下巴,“区别便是,若论君臣,在床上你便不能反抗。”   “……”   “若只论你我,你便可以在上。”   卷耳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骂他,“粗俗。”   “那你喜欢在上吗?”   “庸俗。”   “想在上吗?”   “低俗。”   “嗯?想在上吗?”   “……”   看她说不出话,阎追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扶着人坐起来,曲膝而坐,收了笑意,“想看花吗?”   这才是他准备的惊喜。   “地府有花?”卷耳抬眉。   阎追眯眼,“谁说地府便不能有花了?”   “你说的。”她翻了个白眼。   从前他信誓旦旦说地府怎会有花,用那种看傻子的神情看着她。   如今又变了?   “……”   看他脸上神情又有些危险,卷耳想起不分黑白月月年年的腰酸腿痛,立刻见好就收,笑眯眯的问,“花在哪儿?”   阎追看出她在想什么,笑容邪气又肆意,“你靠近点。”   卷耳不明所以的向他靠近,阎追直接伸手把人按在怀里。   她勾唇,双手虚虚搭在他肩膀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阎追。   这段日子他的确是没怎么出长生殿的门,下巴上带着淡青色的印子,卷耳用手摸了摸,刺刺痒痒的感觉。   “闭眼。”阎追神色忽而正经,低声开口。   那嗓音低哑惑人,夹着沉沉恋慕,让她不由自主的听他的话闭眼。   阎追目光一寸寸掠过她娇艳容颜,上上下下看了几遍。   他目光太过炽热,让人想忽视都难。   “你……要做什么?”卷耳手指下意识的捻着衣摆布料,阎追垂眸看到她手上的动作,笑了笑。   “带你看花。”   “抱紧我。”   阎追垂头靠近她,以额相抵。   卷耳一顿,手中收紧力道,话里却丝丝绕绕的疑惑,“嗯?”   那尾音像是幼猫未成熟的细爪,轻轻在他心上挠了挠。   阎追呼吸缓缓抚过她面容,卷耳神魂一晃,又听他说,“认真些。”   奇怪的,她竟然就缓缓静下心来。   两人身上萦绕着的光晕微微交缠,卷耳垂目靠着他,凝神屏息后……看见了许多东西。   她见到了芳菲景象。   忘川河畔缓缓掠过一排幼嫩柳树,长枝上零星挂着露水,奈何桥上有个少年,他脸色苍白,身上有些脏乱,可却满足的抱着怀里的一把落花。   天青色的长空下,百里落英缤纷绽放,五颜六色的花瓣随风散在空中,颜色缭乱到花眼。   光影倒转,墨黑长天上泛着银光,从不见日月的黄泉之上,星河倒灌,满月高悬,中秋月夜里的星子明亮耀眼的挂在天边,捧花的少年在星空之下微微仰首。   他面色依恋又不舍。带着对人,对这世间的眷恋。   再一转,是巍峨山峦上不见边际的冷风白雪,白猫身形矫健,它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凛冽刀风中,似是在寻着什么人。   少年赫然就是凡界时的阎追。   长柳依依,清露点点,红枫熠熠,风雪皑皑。   春,夏,秋,冬。   他的惊喜,是她爱的人间四季。   卷耳内心震撼。   她像是进了一幕山水画卷,耳畔有风,眼前有他。   过了许久,那人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说地府不如人间,你爱人间的繁花似锦,恋那天边火红长云。”   人间光景最是靓丽,有风,有花,有蓬勃的的生命。   “阿卷,地府确实没有春天。”   “但我愿为你在心上种满所有你爱的颜色,你有了我,便可拥有这世间所有山海风景。”   我为这十方地狱而生,生来便不爱日光。   可你若想要,我便为你寻来。   心上花,为你,也只为你。   许久,卷耳未能开口。   她未睁眼,把自己留在那四季里,他心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阎追又酸酸的补了一句,“不比天帝的好么?”   她曾经跟阎追抱怨地府不如九重天风光正好,说者无心,听着却记在了心上。   卷耳抿唇。   同为鬼仙,卷耳自然知晓这一片心上花是怎样生长的。   他的心头血。   他在心上,种出她想要的颜色。   “阎追……”她念着他的名字。   “嗯?”   她长睫颤动,却未睁眼,只是声音温柔的开口,“很好看。”   “比我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好看。”   “除了......”   他睁眼,“除了什么?”   “除了你。”   阎追闻言一怔,低哑笑了。   他眷恋的用鼻尖蹭了蹭她,声音叹息,也是满足,“我好似明白,最后一道劫是什么了。”   “什么?”   人间三劫,溺水早死,贫苦疾重,诛心背叛。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   可阎追忽而觉着这些都不算什么。   爱与恶都生之在情。   而他阎追的情,都赋予了眼前人。   是以最后一道劫便是……   “吾劫,为你。”   ……   ……   仙可长生,不惧白头。   三生石上苦厄不知凡几,我见过将军百战死,见过红颜白骨枯,见过一切或惨烈或缠绵的诀别。   我只是个看戏人。   可后来有了你。   愿为心上人,做个戏中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