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成了灰姑娘的恶毒继姐 作者:白日上楼   作品简评:   柳余穿了一本西幻小说里,成为了女主灰姑娘的恶毒继姐。而不久前,她才让自己的猫咬残了灰姑娘养的灰斑雀,晚上又让人挖下了一位落魄少年的眼睛,而他们——都是世界主宰、光明神的化身! 面对一月后,即将被吸成人干儿、送上绞刑架的未来,柳余决定放弃已经被灰姑娘攻略的暗夜公爵和卡洛王子,而选择攻略最高难度:光明神。本文行文流畅,张弛有度,人物成长脉络清晰,感情细腻,过度自然,有缠绵悱恻,也有情感澎湃。 ====================== 第一章 穿书了   “噢,昨天王子成人宴上和他跳了一夜舞的是谁?真是神秘又迷人。我猜,一定是哪个国家的公主。”   “神秘又迷人?比贝莉娅还迷人吗?”   “贝莉娅?贝莉娅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可那位不一样……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心不是自己的了。她的裙子落满了星星,她的高跟鞋比钻石更闪耀……不过真奇怪,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噢,那她真幸运,我也想跟王子跳一夜的舞。王子英俊又绅士,整个索罗王国的少女,谁不想嫁给他呢?”   “不不不,别带上我,我还是更喜欢路易斯公爵那样的,高傲冷漠,狂妄到不可一世……”   后面似乎起了争执,优雅而古老的法式腔也开始像嗡嗡嗡扰人的苍蝇,柳余翻个身想继续睡,后背却被人戳了戳。   “贝莉娅,卡洛王子和路易斯公爵,你选谁?”   ……卡洛王子和路易斯公爵?   柳余糊里糊涂地想,睡前果然不能看书,连梦都跟书有关了。   后面的人还在戳:   “贝莉娅,贝莉娅……”   嗡嗡嗡,嗡嗡嗡。   “谁要选王子还是公爵?”一串法语流利地从嘴里冒出来,“要选,当然要选最好的,光明神啊。”   嗡嗡嗡停了下来,周围寂静得跟死了一样。   柳余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十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眼里的嘲讽与恶意简直快化成利箭,要将她射穿。   她这才发觉不对。   她没有睡在自己香喷喷柔软的大床上,而是置身在一个巴洛克风格的房间。   房间内有大片大片的窗户,光透过七彩玻璃,柔和地照在周围——   一排排雕刻着蔷薇花的纯白课桌,桌前坐了许多少女,她们穿着夸张的欧式蓬蓬裙,个个“凶狠”地瞪着她,活像她挖了她们家祖坟。   “贝莉娅!”   这时,一位三四十年纪的女人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进门,她似是听到了刚才一番对话,用细长的教棍指着她,“你这个无知的、狂妄的……”   她气得浑身发抖,“竟敢妄想亵渎我们伟大的神灵,给我滚出去!罚站一个小时,立刻、马上!”   ……贝莉娅?   柳余的眼睛瞪大了: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下意识看了眼手臂,雪白的如冬夜第一场雪般晶莹的皮肤,皮肤下还能看到细小的青色血管——   幼时的营养不良,让她无论如何斥巨资,也保养不出这般晶莹透润的肌肤。   还有这泡泡袖、玫瑰紫蓬蓬裙……   柳余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行字:   “贝莉娅自然是好看的。在娜塔西看来,她这位继姐就像她曾经在布诺伊商店看到的最高级的洋娃娃,她有雪白的皮肤、金色的大波浪长发,还有蔚蓝色的眼睛……可是,她的坏脾气和她的美貌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她……,贝莉娅?   柳余掐了一把。   “嘶——”同桌怒气冲冲地瞪她,“贝莉娅,你发什么疯?”   “疼么?”   同桌看起来更生气了:   “你来试试?!”   看来是疼。   “贝莉娅!”讲台上,中年女人用老母鸡一样的嗓子吼她,“滚出去!马上!”   教室内又开始嗡嗡嗡起来。   “真是不知死活,以为自己貌美就敢肖想伟大的光明神……”   “十年前整个大陆最美丽最高贵的海伦公主也只敢说放话说要做神的姬妾……最后,变成了一只小猪。”   “神的荣光无所不在,渎神之人终将受到惩罚。”   ……   柳余被驱逐到了教室外。   她所在的教室在六层,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白色穹顶、成群结队的白鸽,以及远处隐入云层、绵延不尽的雪山。   雪山送来的风,带着冰凉的水汽,一下子将柳余吹醒了。很奇怪,附近有雪山,可空气还是潮热的,她穿着蓬蓬裙——   居然不感觉冷。   卡洛斯王子,路易斯公爵,贝莉娅……   白色的圆弧穹顶,连绵的雪山,奇怪的气候……   柳余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现在,她无比确定,她穿越了。   穿的,还是一本无脑玛丽苏小说,名叫《灰姑娘的华丽逆袭》。   全书围绕灰姑娘来写,作为绝对主人公,灰姑娘娜塔西的人生除了早年坎坷,后来是一路绿灯,她凭着锦鲤般的气运,和清水般的纯净,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大佬的心,最后,更是结识了最大的大大佬,就是这个世界之主、唯一至高无上神——   光明神。   与光明神比起来,其他的王子、公爵,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存在,而在光明神的庇佑下,灰姑娘最终登上了人生巅峰——   她被召入神宫,常伴光明神左右。   不过,大约是作者太爱男主角了——   完结时,灰姑娘也没当上神后,她成了整个神宫地位最高的神侍,被赐予不朽的生命,以及一神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   这对一个言情小说而言,绝对是烂尾,是be,无数读者威胁要寄刀片,奈何作者坚持不改,甚至在结尾留了一条:   “神祇,就该永远高挂神坛、被人仰望。没有人能获得光明神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哪怕是娜塔西。”   柳余熬到凌晨一点好容易把书看完,却硬是被结局梗出一口老血,带着愤愤不平入了睡。   谁知一觉醒来,就跑到了这儿。   还变成了书里有名有姓的女炮灰——灰姑娘那个又蠢又毒、一路作死的恶毒继姐,贝莉娅。   这炮灰责任重大,既要用她的恶毒愚蠢来衬托灰姑娘的纯洁善良,引起大佬们的怜惜,还肩负着推动剧情的发展——   没事就伙同她那同样恶毒愚蠢的母亲,欺负欺负灰姑娘;最后竟然作死地挖了光明神化身的眼睛:好让灰姑娘与光明神搭上线,成为他的救命恩人。   挖完眼睛的第十五天,她就死了。   “贝莉娅被挂在绞刑架上时,已经不复她的美丽了,她成了一句干尸。娜塔西坐着马车远远看过一眼,蛆虫爬满了她的身躯,苍鹰都唾弃她的血肉——她与她的继母挂在一起,再也不能欺负她了。娜塔西竟然松了一口气,很快小声忏悔起来。”   所以,现在她是穿到了什么时候?   昨天是王子成人礼的话……   这时,教室内女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三天后,神使就会来我们索伦学院测试,但愿你们之中,有人能成为神眷者……”   教堂的尖塔敲响,咚咚咚咚咚……   十一下。   柳余数得很清楚,从高高的楼层上,她一下子就看见了喷洒的水花——   音乐喷泉开始唱歌。   糟糕。   三日后神眷者测验,十一下钟声,昨晚的王子成人礼……   这意味着,光明神化身的眼睛,在上一堂课前就已经被挖了。他被孤零零地抛在喷泉后方的假山洞里,因为火焰色的灌木丛遮掩——谁也没发现他。   然后被给原身送饭的灰姑娘发现了。   不,不可以。   柳余心想,她必须赶在她之前,认下这个救命恩人——   虽然,这有点无耻。   正想着,柳余就远远看到一位灰扑扑的年轻女孩进了校门——   她提着一个花篮,花篮里大概放了便当,围着灰扑扑的围裙,快活地一蹦一跳地走来。   那是灰姑娘娜塔西——   她来了。   她会救下神的化身,从此后,锦鲤气运加身,本来就顺畅的路,更是一路绿灯。   而与此相反的是,害了神的自己,会成为霉运连连的衰鬼,喝水塞牙缝,走路掉粪坑,连吃糖都能崩了门牙。   这简直是原身人生的分水岭。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今晚她会因为有意加害光明神化身——也就是这个落魄的她以为是平民、实际上是小贵族的“盖亚”——而被投入监狱,三天。   被指认的原因很简单。   她落下的、被盖亚死死握在手中的,代表着弗格斯家族的家徽:一朵金色鸢尾花。   原身进进出出总是带着它,这代表着弗格斯家族从未逝去的荣耀。   ……总之,先避过眼前这一劫。   柳余像小鹿一样奔跑起来。   玫瑰色的裙摆飘起,露出纯白的蕾丝袜边,高跟鞋“哒哒哒”落在地面。   她掠过高高的台阶,跑过青草地,穿过折射着七彩阳光的音乐喷泉,最终来到假山后——   一丛又一丛火焰般的灌木丛将假山包围住。   这里僻静,毫无人烟。   索伦学院的人都听过一个传说,那火焰般的灌木丛下,埋了无数尸骨。   所以没人会来这儿。   娜塔西就站在那。   她惊讶地转过头来:   “贝莉娅姐姐?”   柳余的视线落到她的掌心:   阳光下,一朵金色鸢尾花正在闪闪发光。   红宝石镶嵌而成的蕊珠,仿佛一滴滴殷红的让人触目惊心的血。 第二章 琉璃珠   ……金色鸢尾花,为什么会在娜塔西手里?   是她已经见到了假山里昏迷的那位,从他手里得了东西;还是中间又出了别的变故?   这一刹那,柳余的心乱糟糟得像被猫扯过的毛线,无数猜测纷至杳来。   而面前这个从二次元走入三次元的纸片人,也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真容。   娜塔西有一头深栗色的长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两边点缀着几颗雀斑——   那双棕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让人想起田间欢快的小鹿。   只是当小鹿对上她时,一下子就怯怯的了,配着那灰扑扑的棉布裙、脏兮兮的旧皮鞋,显得可怜极了。   “贝、贝莉娅姐姐,你怎么下来了?”   她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柳余注视着少女让人怜爱的姿态,心想,如果她是男人,恐怕也会喜欢这样娇怯怯的小花。   “娜塔西——”她拉长语调,让自己听起来傲慢无礼些,“你偷了我的鸢尾花。”   “没,没有,我没有。”   凭空而来的一顶大帽子扣得娜塔西吓了一大跳,她急急摆手,“贝莉娅姐姐,我没偷,我真的没偷。”   “不是你偷的,这……又是从哪儿来的?”   高傲的少女像只怒气冲冲的猫一样冲过来,抽走娜塔西手中的东西亮给她看,阳光下,鸢尾花枝叶雕镂得栩栩如生。   “金色鸢尾花,只属于我弗格斯家族,属于我贝莉娅·弗格斯。你,区区一个平民,怎么够资格碰它?”   没错,娜塔西只是个平民。   这个世界,血统的力量异常强大。   它从根子里就决定了你到底是可以被践踏的平民,还是凌驾于平民之上的贵族——   诚然,娜塔西的父亲很富有,富有到足以敲开一位贵族遗孀的心灵,将她成功迎娶回来:却没法让自己和自己的女儿跻身贵族。   平民是没有资格触碰一位贵族的徽章的。   “我、我在这捡的。”   娜塔西看上去快哭了,一双眼睛红红得像只兔子,“我也不知道姐姐的鸢尾花为什么会在这儿……”   柳余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下来得非常快——   短短的时间,并不足够娜塔西处理血渍,何况,附近没有水源。   那么,鸢尾花徽章当真是掉在这附近了?   可这样一来,光明神化身握在手中的金色鸢尾花……是娜塔西塞给他的?所以那些从来效率极低的城邦守卫队,才能在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就顺藤摸瓜找到真凶?   “贝莉娅姐姐,我真的没偷,真的不是我……”   娜塔西揪着围兜,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面对着一张哭哭啼啼的小脸,柳余难得有些迟疑——   好歹真情实感地追过。   她粗鲁地接过篮子:   “哭什么哭?还不快走?!”   “……哦。”   娜塔西似是不信,她这么简单放过她了,抬起头看了她几次,才擦擦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灰色的裙子裹住少女纤细瘦弱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只灰扑扑的可怜巴巴的老鼠。   柳余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又再等了几分钟,确定附近不会有人过来,才一矮身,钻进了火焰般的灌木丛里。   沿着灌木丛七歪八绕,对比着书中情节,找了将近十分钟,才找到那个隐蔽的假山洞——   说是洞,其实就只是一个陷进去的小口子。   口子不深,里面黑黢黢一片,能听到隐隐的滴水声。   柳余才迈进去一步,就被地上的东西给绊倒了。   冷冰冰,软乎乎啊不,硬邦邦……   柳余意识到什么,把惊呼咽了回去。   伸手翻了翻,终于从掉在地上的篮子里找到了一块“火擦”,一团果冻样的东西,轻轻一捏,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冒了出来。   黑暗如潮水一般褪去。   流动的细碎的光影里,那绊倒她的东西,终于朝她显示出了惊心动魄的残酷魅力。   那是个精灵般的少年,她此生从未见过有比这更出色、更完美的存在——   此后也不会再有。   他双目紧闭,苍白而无力地躺在一团血色之中,柳余的视线,从他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角一路往下,直到及腰的银发才停住。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段话:   “娜塔西从未见过比这更完美的人,她痴痴地看着,少年的容颜如奥林匹斯山最圣洁的白雪,少年的鼻梁似安迪山脉最挺拔的山峰,最让人着迷的,却是那头银色的长发,在光下如银河般静静流淌。他仿佛将一整个星河披在了身上……娜塔西在一刹那就爱上了他。什么王子、公爵,都不及眼前人一根小指头。”   极致的美色,等同于鸦片。   柳余当然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可也被这举世难寻的美给惊得呆了一呆——   目不转睛地看了会,才将视线艰难地拔出,还漫不经心地想:   他怎么还不醒?   明明灰姑娘一来,他就醒了的。   少年并未聆听到她的心声,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因失血过度,显出死人般的苍白。   柳余却注意到,他一只手摊开,里面空无一物,另一只手蜷缩着、紧握成拳,放在身侧——   现在需要确定的是,那只拳头里没有另外一只金色鸢尾花。如果有,趁他醒来之前拿走。   少年的眼皮动了动,眼看要睁开来。   “噢,天哪,天哪,怎么会……”情急之下,柳余尖叫着扑了过去,身体精准地砸到那只胳膊,“您、您……还好吗?”   少年闷哼一声,眼睛彻底睁了开来。   褐色的血液凝固在他苍白的眼睑,被剜去眼珠的两个窟窿正对着柳余,渗人而可怖,可又因那侬丽绝美的五官,显出一股绮艳来。   柳余控制住发散的心神,连忙“手忙脚乱”地站起,没站稳,一个屁股蹲,又砸了下来,这回直接砸到了他的拳头上。   拳头松了开来。   少年脸白得像是不小心又去世了一回。   “抱歉,抱歉……”   她口不对心地站直身体,拎起裙摆时,一颗圆溜溜的水晶琉璃珠滚了出来,   它的色泽,比她曾见过的纯度最高的钻石更纯净更璀璨,柳余注意到的,却是当它滚过地上的血液时,未曾沾惹上一分一毫,就好似周围裹着一层薄膜,将她彻底与外界所有的污浊隔离。   没有鸢尾花。   出现的,却是一颗琉璃珠。   柳余若有所思地捡起,冰冷的触感从指间一路往上,几乎要将心脏都给冻结。   她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书中确实有这么颗珠子,只是出现在小说的后半段,娜塔西故地重游,在当日救下盖亚的山洞捡到了这么颗琉璃珠,还误打误撞地打开了。   对,里面是记忆,光明神盖亚的记忆。   “没关系。”   少年用双手撑地,尝试着坐起。   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柳余这才记起正事,踉跄着过去:   “抱歉,我太粗鲁了……你有没有事?”   少女软糯的声音里藏满了不知所措和惶恐不安,她惊呼了一声:   “噢,光明神在上,是哪位黑心肝的如此对你……你的眼睛……”   她像是说不下去,小声啜泣起来。   一颗颗滚烫的泪珠落到了少年身上,他茫然地半撑着,鼻尖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蔷薇花香。   “你是谁?”   他问。   一道优雅的、带着独特韵律的、比吟游诗人更优美的声音在柳余耳边响了起来。   她收起了啜泣:   “贝莉娅,我是贝莉娅。”   “贝莉娅?”   “恩,你呢?”   “盖亚。”少年停顿了很久,“贝莉娅,是你救了我吗?”   “是我。”   不,是你自己。   柳余在心里说。   光明神可不会亏待自己,随手捏的化身,也比普通人强出许多,换成其他人,早就上天堂报告去了。   见他还要说话,她拿手指封住他的嘴巴,“嘘”了一声:   “别说话,我带你去看医生。”   盖亚果然不说话了。   柳余一手拎起篮子,一手搀起盖亚,少年沉重的身体压在了她身上:   “低头。”   出洞口时,柳余忍不住往回看了看,她悄悄地将琉璃珠收到了口袋里——   她知道,她窃取了神的记忆。   可谁在乎呢?   盖亚越晚恢复记忆越好。   “你有没有看见……一颗珠子?”   少年突然问。   “珠子?”柳余无辜地道,“什么珠子?”   “……不记得了。”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迷惘和怅然,“总觉得,那很重要。”   “没看到呢。” 第三章 外挂狗   索伦学院作为整个索伦城邦最好的贵族学院,除了配备的师资力量一流,连门卫都是皇家护卫队退役下来的兵士。   他们拥有鹰隼一样的眼睛,猎犬一样的鼻子——如果有需要的话。   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兵士都懒洋洋的,他们宁愿乐得清闲,也不愿意招惹这些贵族子弟——   毕竟,鞭子打到他们这些平民身上,连反抗都会被送入城邦监狱关一周的。   所以,当柳余上了弗格斯家族的马车,露出一张俏脸对着门口凶巴巴地喊“让开”时,门卫们连检查都没检查就放行了。   “不、不需要拦下吗?”   新来的愣头青红着脸,痴痴地看着只剩一个黑点的马车。   “拦?拿什么拦?”   “可校规说,上课期间不得外出……”   “行了,醒醒,没长脑的小子。校规是能帮你挡鞭子,还是能替你进监狱?贵族胡作非为,我们平民可管不着。”   “就这么不管了?”   “管,当然要管。那些真正讲究的、优雅的绅士小姐,我们需要拦下,问校监的假条。可如果是弗格斯家族这种,明明落魄了,非要端着架子欺负人的,咱们就躲开些。”   “贝莉娅小姐不像是那样的人,她看上去如玫瑰一样娇艳……”   愣头青头上挨了一记。   “臭小子,告诉你一句话,玫瑰可都是带刺的。”旁边人骂骂咧咧,“刚才哭哭啼啼过去的小姐你知道是谁?那可是贝莉娅小姐的妹妹,家里还能雇得起仆人,却让妹妹每天晒着太阳、步行三公里过来送饭……”   “……卡洛王子上次碰见,还与那可怜的小姐说了几句话,说贝莉娅小姐这样刻薄,实在有失弗格斯家族的风度,不像话,很不像话……”   柳余自然不知身后还有这么一段关于她的讨论。   此时她正坐在马车内,看向车窗外宽阔的街道,雪白的穹顶,以及一闪而过的人群。   充满异国风情的景色,再一次提醒她,她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世界了。   披着轻银战甲的城邦守卫队列队在街上巡逻,纯白的羽鸽在穹顶穿梭。   “咚咚咚……”   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   行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他们对天空祷告,连马车都停了下来。   柳余听到车夫在虔诚祷告:   “……仁慈而伟大的光明神啊,感谢您赐予我们光明和自由,帮助我们驱逐黑暗和邪恶,让我们拥有丰富的食物,拥有生存的自由,这世界因你而存在……”   整个城市,都像被这钟声按下了停止键。   半晌,马车才又重新动了起来,行人也重新起身汇入人群。   直面这样宗教式的狂热,既让她新奇,又让她毛骨悚然。光明神在这个世界,等同于信仰。   她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光明神化身。   少年苍白而削瘦,满身干涸的血液让他一片狼藉,却又因那份天生优雅,而不显得落魄,反倒有股奇异的让人不敢攀折的高贵。   “贝莉娅?”   少年好似能察觉她的眼神,抬头向她“看”来。   他的眼睛,用一条白色蕾丝发带缚住,露出挺拔的鼻梁与削薄浅淡的嘴唇。脸上的血污已经擦得干干净净,小巧的蕾丝花边在他少年感十足的脸上并不会显得娘气,反倒有股薄透如白雪的脆弱和精致。   “……贝莉娅?”   柳余嘴角往下垂了垂:   第三次了。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看一个男人看呆了。   她搓搓脸,试图让自己免疫面前“精灵级”的美貌,从篮子里取出鲜花饼:   “盖亚,你饿不饿?”   盖亚摇摇头。   失血过多的唇瓣,看上去像凋零的花瓣。   “还是吃点,车夫说,到罗夫医馆还要一会,要经过索罗城池的中央……”   柳余看向窗外,剩下的话消失在了喉咙口。   马车疾驰过一片宽阔的广场。   整个广场由大片大片的大理石建成,广场中央竖着一座高达十米的纯白色大理石雕像。   那石雕像背生双翼,白色羽翼完全张开,几乎能遮蔽半个天空。   他左手执着一根纯金权杖,权杖上端镶嵌着一轮太阳,右手托起一轮银色弯月,神情肃穆地向下看来——   怜悯的,慈爱的,锐利的。   这一刹那,柳余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阴暗都被那目光洞穿,无所遁形。   ”神像显灵了!神像显灵了!“   ”神像显灵了!神像显灵了!“   就在这时,广场中央光芒大作,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柳余下意识闭上眼睛。   马车戛然而止。   车夫屁滚尿流地跳下马车,无数行人,不论是穿着粗布麻葛,还是绫罗绸缎,都狂热地冲到圆形的广场边缘,匍匐在地:   “光明神在上!”   “愿圣光赐予大地,赐予你我……”   柳余睁开了眼睛。   广场边缘人生人海,无数马车停在路边,他们对着中央的石雕像一步九叩首,如同向圣山朝拜的狂热信徒——   她看向盖亚。   盖亚面色奇异,一只手捂住胸口,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令他惊讶而不解,渐渐的,他身上开始冒出纯白的光点,与那雕塑一模一样的……圣光。   不!   不可以!   柳余寒毛直竖,直觉告诉她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否则,盖亚……   她扑过去,一下子砸到了少年身上。   “咚——”   少女用尽全力的一砸,直接将盖亚砸到马车壁,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盖亚伸出手,试图推开怀中柔软的身体,谁知却被缠绕得更紧,对方像柔软而坚韧的藤蔓,紧紧地箍着他不放,柔软的丝绸划过裸露的肌肤,他皱起眉头:   “贝莉娅?”   身上的白光随着这一声,消失了。   柳余转头看向窗外:石雕像身上的圣光也一同消失了。   所以,需要吸引盖亚注意力?   她若有所思。   贴身收藏的琉璃珠滚烫的温度也逐渐下来,再没有刚才几乎要将肌肤灼伤的架势。   信徒们以头抢地,或哭或笑,状若疯魔。   “贝莉娅?”   温柔的鼻息喷到她颈间,柳余发觉,一向吝啬表示感情的少年眉间出现隐隐的不悦和反感。   她不退反近,反将胳膊更紧地缠到他腰间,还将脑袋枕了上去:   “盖亚,对不起,我是被吓到了。”她啜泣着、小声着道,“刚才,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贝莉娅被吓了一跳……”   信徒们狂热的喃喃自语如同蜜蜂一样,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   “你有没有奇怪的感觉?”   盖亚像是被移开了注意力,他迷惘地“看着”上方:   “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很……温暖。”   柳余面无表情,身子却在颤巍巍发抖:   ”会不会……是魔鬼?听说魔鬼最后蛊惑人心了,盖亚,我们快走,好不好?”   她尝试着站起,一个踉跄,又摔了下去。   少年一声闷哼,脸色越见苍白,少女啜泣起来:   “盖亚,对不起,我真没有,我、我脚崴了……快些去医馆,好不好。这里很、很吓人。”   “不,不是魔鬼。”   盖亚拨开她手坐起来,他转头面向窗外,好像真的能看见似的,“贝莉娅你听,他们在祈祷,向神祈祷。”   “吉塔在祈祷,来年春天她的女儿能遇到一个好男人。”   “莫桑在祈祷,他家的母猪来年能生一窝小猪。”   “桑切夫在祈祷,他小儿子的病能赶快好。”   “……”   可在那大片的或哭或笑里,哪里有什么祈祷,明明都是祈求神迹再现。   柳余突然想起一个可能,她愕然地问:   “所有人心里的祈祷……你都能听见?”   盖亚点头,半晌,又摇头。   “不,不是所有的——”少年修长如玉的手指虚虚浮在她心口上方,“贝莉娅,没有你的,唯独没有你的。”   “我听不到你心里的声音。”   “……哦。盖亚,我脚疼,先去医馆,好不好?”   柳余面无表情地啜泣着。   外挂狗!   居然特么有读心术?! 第四章 神眷者   外面还是山呼海啸式的狂欢,马车内却静得针落可闻。   “盖亚。”   柳余决定验证下自己的猜测,到底是读心术,还是别的。   她一下子握住盖亚的手。   触感微凉,连鼻尖都好似充盈着冰与雪的凉气。她手微微颤抖、却又坚定地将其覆在了自己的心口:   “能听到吗?”   傻逼!   盖亚摇摇头:   “听不到。”   “你再听一次。”柳余在心里跟尖叫鸡一样循环播放,“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听不到。”   盖亚还是摇头。   他精致的脸上弥满了茫然。   “贝莉娅,你说了什么?还有……这,又是什么?”   少年微凉的手握了握,少女口中溢出轻轻的一声叫唤。   她咬着牙,轻轻地道:   “嗯,我在说,‘盖亚你很好看,我、贝莉娅……很喜欢’。”   “喜欢?”   盖亚看向天空,呓语般地问,“什么是喜欢?”   柳余没搭理他,她的注意力还在之前的‘读心术’上:   “盖亚只能听得到那些人的愿望吗?”   “好像是这样。”少年细长的眉微微蹙起,有种脆弱的精致,“不是愿望也行,但你……那里很安静。”   他很肯定地道。   柳余:……   好了,她确定了。   甭管盖亚能听到谁的心声,反正不是她的。   也许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是因为她不信神。   反正他听不到。   这很好。   “走了,去医馆。”   车夫从狂热状态回神,回到车前。   马车重新开始行了起来。   ——————   索伦王国大大小小的医馆,都会在建筑尖顶上挂一个红色十字,所以许多时候,又称“红十字楼”。   罗孚医馆是索罗城邦最大的红十字楼,常年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不过即使这样,当又一辆陈旧的、灰扑扑的马车停下时,伙计们依然眼尖地发现了车轴上弗格斯家族的金色鸢尾花标志。   “嘿托泰,这次轮到你了。”   “不不不,列夫,我可不想再挨上一鞭,贝莉娅小姐的鞭子可不会因为老熟人就手下留情……”   “可怜的贝莉娅小姐,上回莫比亚侯爵夫人说,‘……这世上没有哪个体面人会愿意娶弗格斯小姐!没有!’”一位伙计学着那位夫人尖叫,“我看,城邦里那些体面的绅士,虽然愿意跟弗格斯小姐来点儿浪漫,却绝不愿意把她娶回家。毕竟弗格斯小姐既没有丰厚的嫁妆,又有个上不了台面的母亲……”   医馆的伙计们推推搡搡,谁都不乐意去。   就在这时,弗格斯家族的马车车门从内打了开来。   首先映入人眼帘的,是一只手,白得在阳光下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指上一只蔷薇花戒,紧接着,浓烈的玫瑰紫绽开,蓬蓬袖、蓬蓬裙,而后,整个人出了来。   贝莉娅小姐就站在马车边。   她金色的大波浪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皮肤比安托山的牛奶更洁白细腻,她的唇瓣比蔷薇更粉嫩娇艳。   当她微微笑起来时,蔚蓝色的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像一望无垠的卡多瑙海面,纯净又多情……   伙计们都看呆了。   “贝、贝莉娅小姐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了。”   “噢,她比上一回看到的更迷人,托泰,我愿意挨上一鞭,不,三鞭……”   就在这时,站定的贝莉娅小姐竟然又朝马车伸出手。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她的掌间,指骨分明,就像最上等的艺术品;两只手轻轻一握,一位少年弯腰走了出来。   他站直了身体,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微风吹起他眼上的蕾丝发带,细碎的光影围绕着他顽皮地打转……   他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   光为衣,明为影。   伙计们仿佛看到了城池中央那座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向他们俯瞰而来。   下意识匍匐下去,屈到一半,才醒转过来:   光明神在上!他们在做什么?!   可再看周围人,不论平民、还是贵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弯腰屈膝,区别只在于一个粗鲁点、一个优雅点——   “天神在上,我们为什么要对一个平民下跪?!”   这几乎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柳余当然是感觉不到光明神化身的“魔力”的,她无比自然地牵起盖亚的手:   “当心,有台阶。”   两人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了。   众人大梦初醒。   托泰跑得非常快:   “贝莉娅小姐,这位……先生。”   他好奇又敬畏地看了眼身旁修长挺拔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他,膝盖就有点儿不听使唤。   “还是找辛库医师,对吗?”   看来原身平时都找的这位。   柳余点头:   “是,带路。”   辛库医师在二楼转角,他是个慈蔼的大胡子,大约是平时用脑过度,有些中年秃顶,一看到柳余,就高兴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贝莉娅小姐!”医师唤她,“您又不舒服了?”   柳余小心地牵着盖亚跨过门口,来到窗边坐下。   “不是我,我朋友……”她声音急切又无助,“盖亚他流了很多血,医师求您快救救他……”   辛库奇怪地看着贝莉娅泛红的眼睛:   这位小姐,可从来不是这么好心的人。   不过等他目光一落到盖亚身上,面皮立刻紧绷起来:   “眼睛受伤了?”   “是。医师,盖亚的眼睛……还有没有救?”   纯白蕾丝发带落到地上,一面沾了血。   辛库医师掀开少年的眼皮,空洞洞的两个窟窿对着他。   他愣了愣:   “很遗憾,这是神的领域。”   “可——”   “贝莉娅。”盖亚打断她,“这是我的命运。”   少年说起自己的眼睛时,面色仍是淡的,好像失去光明于他,没什么大不了。   柳余怔怔看了他一会,又转过头去:   她很庆幸,她来自在一个没有被神驯养过的世界。   辛库医师胖乎乎的身体围着盖亚一阵上蹿下跳,做检查、敷药包扎伤口,最后开了副药剂:   “贝莉娅小姐,他很好,他很好。除了失血过度、有些虚弱,再好不过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身体。”   “噢,那就再好不过了。”少女双手握在胸前,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感谢光明神的庇佑。”   “九十六卢索。”辛库医师乐呵呵地开出账单,“小姐,你知道的,我们这儿从不赊账。”   柳余:……   全身上下没有藏钱的地方。   她取出金色鸢尾花摩挲了会,才不舍地递过去:   “我把弗格斯家族的徽章抵在这,不用担心我会赖账。”   说到最后,女孩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去一楼取药。”   辛库医师利索地收起徽章。   少女站起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往外走,走出门时,还回过头嘱咐:“辛库医师,这个对我……很重要,请小心保管,明天、明天我一定来赎!”   “贝莉娅小姐放心。”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后。   辛库看着门外感慨道:   “我从没见过贝莉娅小姐这样,她把弗格斯家族的徽章看得跟命一样重要,却愿意为了你拿出来抵押……”   “她一定很爱你。”   柳余等到这一句,嘴角勾了勾,也不等盖亚反应,就去一楼取药。   才到一楼,就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   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大殿现在空无一人,连该在药房轮值的药剂师也不在。转过头,才发现人都站在门口去了,个个跟长颈鹿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她疑惑地走过去,发现长长的宽阔的大街上,浩浩荡荡走过一行人。   他们穿着宽大的白色法袍,袍摆上绣着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月亮,就这样列队徒步而去。风浩浩汤汤地吹起他们的长发,撩起他们的袍摆。   白色法袍过去后,就是黄金战甲。   战士们手执长剑、身骑大马,列队而过。   队伍所经之处,有圣洁的光在空中升起,有轻吟的歌在风中飘荡。   人人屏息凝神,肃目而立。   柳余只觉得,心像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欢快的海洋里,这里只有光明,没有黑暗;只有快乐,没有悲伤。   “听说今天索罗城池的光明神像出现了神迹,难怪白衣神使和黄金骑士要一起出动。”   “能侍奉神,是多大的荣耀……如果我能当上神使或者骑士就好了。”   “做梦吧?唯有水晶球亮起,成为神眷者,才有资格当上神使或骑士。说起来,神眷者选拔,也快开始了吧……”   神眷者选拔?   柳余想起了书中剧情。   如果说,贝莉娅人生的转折点在剜去光明神的眼睛,被投入监狱,那么娜塔西命运的转折点,就是成为神眷者。   这个世界,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分界犹如鸿沟,可唯一能跨越这条鸿沟的,就是神的力量。   这种力量,更为霸道而不可测。   所谓神眷者,就是指被神眷顾之人——   他们天生就拥有可以修习神术的体质,能够侍奉神灵、得赐神力。   神眷者,高于贵族;贵族,高于平民。   娜塔西通过了神眷者测验,成为了比贵族更高贵的存在,能够与皇室比肩,从此后如鱼得水;而原身却因错过测验,从此后更跌入人生的低谷。   可倘若……原身本来就不是神眷者呢?   柳余攥紧手中药方,告诉自己无妨。   耐心,再耐心一点儿。   当务之急,是先度过这必死之劫,再来考虑神眷者之事。   是神眷者最好,不是也无妨。   这世界,也许有规则存在,可所有的规则,都是由神制定的——   神可以捏骨造人,可以创世灭世。   所以,所有的一切,最后还是归拢到一点:   讨得盖亚的欢心。   柳余在心中捋好事情的轻重缓急,配完药就上了楼,又在辛库医师的唠唠叨叨里、牵着盖亚下楼。   少年安静地下楼梯,少女却叽叽喳喳向他形容了一遍刚才的境况。   “……如果我能通过测验就好了,那样就能永生侍奉神灵了。”   她雀跃地、又带着点希冀小声地道,“盖亚?三天后的测验,你也会去么?”   “我不知道。”少年摇摇头,“贝莉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你就陪我一起去。”她晃晃他的手,“反正你现在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对不对?他们都说神眷者很好……也许,会有神术能治好你的眼睛。”   大金腿儿,就应该带在身边啊。   柳余承认,她很贪心。   她又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活成人上人。   “好。”   轻扬的、优美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一会,又带着点迟疑:   “贝莉娅,你的脚……不疼了么?”   “本来是不疼了。”   少女好似体力不支,踉跄了下,“不过去取完药回来,又有些疼了。”   “……鸢尾花被抵在了辛库医师这儿,希望回家后母亲能责骂得小声一点儿……”   “……对不起。”   良久,盖亚轻轻出声。   少女倚着少年,笑得跟狐狸一样:   “没关系,你们是朋友啊。”   “盖亚,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的。”   “我也会帮助你的。” 第五章 路易斯   在弗格斯家附近的旅店,柳余以家族的名义赊了一晚,将盖亚安顿下来。   “盖亚,我该走了。”她无比自然地捧住盖亚的脸,在他额头印下一吻,“愿神保佑你。”   蔷薇花的香气在夜色里充盈。   少年的眼睛被白色的缎带缚住,他安静地坐在桌前,窗外是紫色的丁香花。柳余开门出去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就在刚才,她居然可笑地觉得,将这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少年单独留在这儿,有些残忍。   那可是神灵,可创世灭世的神。   柳余大步走出了旅店。   “贝莉娅小姐。”   车夫将马车赶了过来。   柳余轻巧地跳上了马车:   “回弗格斯家。”   此时已近深夜,大地陷入沉睡,只有路边的灯还亮着。   弗格斯家就位于城东丹普大街的尽头,一座白墙尖顶的三层小楼,楼前是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   车夫赶着马车去了马厩,柳余提起裙摆,穿梭在花园里。   她在花园的小径里漫步。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被夜风吹得松懈下来,她停下脚步,随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高高的灌木丛掩藏住她的影子。   柳余暂时还不想进屋去面对一屋子的生人,陌生的母亲、陌生的继妹,和陌生的仆人。   她呆呆地看了会天。   比起雾霾遍布的北都,艾尔文大陆的天空格外的干净,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蓝宝石上还点缀着一颗颗钻石一样的星星,和一轮银色的弯月。   “不是满月呢。”   不过满月弯月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她没家。   三岁被领养,十岁被弃养,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   那时她哭着问院长妈妈:   “……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灵的话,为什么神灵从来不会聆听我的祈祷呢?为什么爸爸妈妈他们还是把我抛弃了?我已经很乖很乖很乖了。”   院长妈妈告诉她:   “神太忙了。他没有办法照顾到每一个人。也许要等上很久很久,你才能被他听到看到。”   从那以后,她就不等待了。   她不会再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只信自己。   想要的,也只靠自己争取。   蝈蝈在草丛里此起彼伏地叫,有一只不怕生的跳到她旁边的椅子上,黑黢黢的眼睛“看了看”她,又迅速跳走了。   柳余慢慢抚平裙摆的皱褶,重新站了起来。   穿过小径,上了露台,屋内灯火通明,七彩的玻璃窗在灯下涣出柔美的光。   一楼的门大敞开,里面空无一人。   壁炉哔哔啵啵烧得正旺,一进门,就像被温暖的热气包围,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博饼和面包。   柳余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焦虑的神经松懈下来,才感觉到饥饿,她拿起桌上的法棍咬了一口,险些没把牙给崩掉——不能吃了。   柳余遗憾地丢到一旁,她绕到楼梯口,如果没记错,后面应该就是弗格斯家的厨房:娜塔西经常戴着围兜在厨房干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两道压得低低的抱怨。   “见鬼!贝莉娅小姐出去鬼混到现在都没回来。”   “玛吉,贵族们经常通宵达旦地舞宴,这很正常。”   “娜塔西小姐就从不会这样!可怜的娜塔西小姐,自从伦纳德先生走了以后,她就成了没人管的小可怜……”   “嘘,我听说……伦纳德先生是被夫人与她的情人联合杀死的,就为了继承他的遗产。”   “……噢,可怜的伦纳德先生,噢我可怜的娜塔西小姐,她太不幸了……”   “喵呜——”   深夜,一阵尖利的猫叫突然响了起来。   窃窃私语的仆人吓了一大跳,等转过头,才发现厨房外有一团黑色的阴影:   “谁?!谁在那儿?!”   当那头比金子更灿烂的长发显露出来时,仆人们明显舒了口气,可很快又吓得脸色发白起来,活像见了鬼:   “贝、贝莉娅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柳余弯腰将脚边直冲她叫唤的黑猫抱了起来,樱花般的唇瓣翘起:   “我母亲害死了伦纳德叔叔?噢,我真应该叫神殿的神使们来看看,这里还遗漏了一个神眷者,我母亲居然会神术,能控制海上的风浪。”   灰姑娘的父亲,是在海上经商时遭遇风浪死亡的。   书里对这一段始终语嫣未详、态度暧昧,柳余也无法确知其中真相。但确实有娜塔西的继母为了遗产、联合情人害死丈夫的流言传出——   不过,她既然当了贝莉娅,在真相未明时,自然是要矢口否认的。   柳余的视线落到楼梯口,一截裙摆露了出来,纤瘦的影子藏在暗处。   仆人们面色尴尬:   “是,是,贝莉娅小姐说的是。”   “准备些薄饼、烤些面包,我饿了。”   柳余倨傲地抬起下巴,“另外,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们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否则,我贝莉娅·弗格斯只能请你们去索伦监狱住上一阵了。”   “是,是……”   仆人们噤若寒蝉。   今天的弗格斯小姐明明没有砸东西、也没乱发脾气,却比平时要可怕一百倍,尤其当她笑眯眯地说着要“罚去半月工钱”时,更让人忍不住颤抖。   柳余抱着黑猫去了客厅。   楼梯后的裙摆消失了。   她决定先去换一身衣服,身上的衬裙束得她有些难受,而且这只猫……   她与它对视了一眼。   如果没记错的话,早上才刚咬残了娜塔西养的那只灰斑雀?   那只灰斑雀可不大寻常。   不,或者说,原本它是寻常的。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灰斑雀,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被善良的灰姑娘救了。   可偏偏光明神化身降临时出错了。   他捏化身时漫不经心,投化身时也漫不经心,以至于中途出了差错。   记忆化作了琉璃珠,本该属于盖亚的神力,后发先至,提前三天到了人间,附着在了这只灰斑雀上——   即使这神力不到光明神本身浩瀚神力的亿万分之一,可对人间来说,也足够了。   灰斑雀有了神力,如同点了灵。   它感怀娜塔西的救命之恩,感念她的善良和可怜,成为了她的“神仙教母”。   它用神力变出了世界上最美的裙子,捏出最华贵的黄金马车,还用神力滋养她不够漂亮的脸蛋,让所有人为她神魂颠倒。   王子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比起灰姑娘,原身简直就像个哪哪都捅娄子的破坏王,她现在面对的,就是一个满是窟窿眼的筛子:不拼着命去填窟窿,就等着窟窿把她填了。   “喵喵喵——”   黑猫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犹自天真无辜地朝她眨眼睛。   柳余干脆思考起将“灰斑雀”抢过来的可能性,高跟鞋“哒哒哒”落在旋转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突然,她感觉到怀中黑猫的毛根根竖了起来,四只梅花蹄支起,喉咙“呼噜呼噜”对着半空发出威胁的吼声。   一只灰斑雀凭空出现,从上而下急速朝她俯冲,翅膀带起的飓风刮过客厅的水晶灯,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砰——”   楼梯口的壁画掉了下来。   “啾啾!回来!”   娜塔西惊慌失措地从三楼探出一个脑袋。   柳余连忙伸手拉住扶梯,才免于被飓风刮倒。   黑猫无声无息地跳下怀抱,朝前方龇牙。   “贝莉娅!”就在这时,一个高亢的几乎要将人耳膜刺破的声音传来,“噢,我亲爱的贝莉娅,你有没有事?”   “玛吉,缇娜,快将这只该死的鸟抓住!”   一道火红的身影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柳余。   她穿得不太雅观,红色的真丝睡袍连带子都来不及系,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就这么赤着脚扑过来,把柳余抱了个满怀。   柳余的脸被狠狠埋住了,浓烈的玫瑰香气钻入她的鼻子——   很香,很暖。   她有点懵:   “母……亲?”   “噢,我的贝莉娅,”她先是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很快又神情凶狠地对着头顶喊,“娜塔西!娜塔西!噢这该死的!”   娜塔西惊慌失措地下来,一张小脸吓得惨白:   “啾啾,啾啾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他!”   她似乎吓坏了,两条腿都在抖。   柳余拍拍紧搂着她的女人:   “放开我吧。”   弗格斯夫人有一张美艳的脸庞,虽然眼角有了细纹,可依然风韵犹存,她轻轻放开贝莉娅,“蹭蹭蹭”跑到娜塔西面前,就是一巴掌——   “该死的!我早就说过,看好你的鸟!”   “这畜生竟然敢伤害我的贝莉!你等着,这回我非要将它的鸟毛拔光炖汤!”   娜塔西捂着脸尖叫:   “不!我不许您伤害它!”   仆人们挥舞着竹竿拼命地敲打半空中的灰斑雀。   灰斑雀扑棱着翅膀,躲来躲去。   “不许?!你这个贱民,这是我弗格斯家的房子,你有什么资格不许?”   弗格斯夫人缓缓走到娜塔西面前。   她伸出手,又一巴掌甩去,却在半途被阻止了——   弗格斯夫人莫名地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声音都软了:   “贝莉娅,你怎么了?”   娜塔西也睁大了眼睛,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继姐。   “娜塔西。”   柳余缓缓开口,她盯着灰斑雀丁点大的黑豆眼,“你不想啾啾有事,对不对?”   其实仆人们哪里打得到灰斑雀,只是灰斑雀好像认准了她,总扑棱着翅膀在她身边徘徊——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它。   柳余想来想去,也只有那颗记忆珠了。   娜塔西点点头:   “是的,贝莉娅姐姐,你放过啾啾,好不好?它真的不是故意的。”   柳余眼睛弯成了一弯月牙,落入人眼里,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像温柔的大海:   “可以啊,当然没问题。”   少女弯下腰,将人罩进她的阴影里,嘴角弯起的弧度邪恶又迷人:   “娜塔西,将啾啾送给我,我从来不会伤害自己的东西。”   娜塔西笑脸僵住了:   “贝莉娅……姐姐?”   “怎么,不肯?还是你觉得,贝莉娅姐姐……会说话不算话?”   “不,”娜塔西垂下眼睛,两只柔嫩的小脚无措地蜷缩了起来,“啾啾不会愿意的,它只吃我喂的东西。”   “那如果它愿意呢?”   “就、就送给姐姐。”   不到一会儿,柳余带着灰斑雀回房了。   娜塔西咬唇看着,心想:为什么呢,啾啾不是最喜欢我了么?贝莉娅姐姐明明拥有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来抢她少得可怜的一点快乐呢?   “路易斯。”   娜塔西赤着脚,往阁楼上走,她在黑暗中行走。   一个苍白的男人从背后无声地笼罩住了她。   “我只有你了。”   娜塔西小声地啜泣起来,“为什么,母亲、父亲,连啾啾,一个个都要离开娜塔西呢?是娜塔西不好吗?”   吸血鬼公爵苍白的手抚上她的脸颊:   “不,我高贵的公主,你值得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一切。我会替你夺回来。”   他虔诚地在她手背留下一吻。   “那路易斯觉得……姐姐漂亮吗?”   娜塔西自卑地、胆怯地抬起头,又低下来,“对不起,娜塔西不该问的。”   “她那肮脏的、腥臭的、充满了欲望的血液,怎么能和你比?”   吸血鬼的獠牙,轻易刺穿了少女粉嫩的肌肤,“我亲爱的娜塔西。” 第六章 一百分   柳余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谁知身体一接触贝莉娅那绵软的丝绸被时,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晃晃悠悠中,她开始做梦。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灵魂被剥离躯壳,一半飘在半空,一半沉入地底,一半清醒,一半迷糊。   她梦见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十岁的小女孩。   她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陈旧的书包,像幽灵一样在长长的弄堂里徘徊、徘徊。夕阳落山了,饭菜的香气随着炊烟一起钻入人的鼻子,大人们尖着嗓子喊疯玩的孩子回家。   她也开始往回走,走到弄堂尽头,那户大门是敞开的,一眼就能看到园中的葡萄藤架。   葡萄沉甸甸地压在藤架上,她看一眼,又沉默地往里走。   跨过高高的门槛,她开始紧张地扯书包带了。   书包里装着两张试卷,一张六十分,一张六十五分,她预先估算好的分数。   中堂里,压得低低的吵闹声被闷热的风送出来。   “……我不管!你去将那孩子退回去,我们反正是要不起了。”   “你讲点道理好伐啦?一双筷子的事体。”   “哪里是一双筷子的事体?!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不愧是孤儿院出来的,事事要抢在前头!乖囡考六十分,她就考七十分;乖囡考八十分,她就考一百分。前几天让她帮着看好乖囡,乖囡就从凳子上摔下来了,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反正我是忍不了了!”   “丽君……”   明明是在做梦,柳余却能感觉,风吹到身上是凉的。   她冲小女孩吼:   “你个傻逼!快跑啊,这破地方有什么稀罕的?!你以为叫了爸爸妈妈,他们就真的是你爸爸妈妈了?!”   小女孩没听到。   她将书包里的卷子取出来展展平,拿在手上,讷讷地道:   “爸、妈,对、对不起,我这次没考好,只有六十。”   “六十?你听听,你听听,领这么个蠢货回来干什么?!刚刚及格,连乖囡的一半都及不上!”   “丽君,不要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小女孩茫然地站在原地,女人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循环响起:   “……事事要抢在前头!乖囡考六十分,她就考七十分;乖囡考八十分,她就考一百分……”   “……你听听,你听听,领这么个蠢货回来干什么?!刚刚及格,连乖囡的一半都及不上!……”   她小小的身体,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来自命运的不可抗力给扼住了——   那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人几近窒息……   柳余挣扎起来。   一挣扎,人就醒了。   醒来就察觉出不对,她整个身体都仿佛陷在一团深深的泥淖里,四肢连同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动弹不得——她用尽全力踢腿、动手,却只听到骨头被挤压过度的“咔啦咔啦”声。   她像是一条被人置在砧板上的死鱼,压制她的力量玄奥而强大,完全无迹可寻,也无从抵抗。   柳余拼命转过头,也只能看到床边一截黑色的衣角。   “你、你是谁?”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   阴影渐渐移过来,将她整个儿笼罩住。   她只能看到被斗篷罩住的一截虚影,看身形像是个男人。   “贝莉娅。”   “咳咳咳……你是谁?……放、放开我……”   柳余的眼泪呛了出来。   脆弱的脖颈被男人的虎口扼住,她死命地拽他的手腕,几乎要抠尽对方肉里——   可触感一片冰凉,那肌肤冷硬得像深埋地底、才出土的石头,怎么也拽不动。   柳余的鼻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眼角的余光扫去,能看到斗篷的阴影下这人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的肌肤——在阴惨惨的月光下,透出华丽的空洞。   ……暗夜公爵?   为什么他会现在出手?   进气越来越少,喉咙开始发出“嗬嗬嗬”的声响,柳余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一片深海。   无尽的黑暗涌来,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   她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栗和恐惧起来。   不,不,还有机会的。   柳余拼命搅动着只剩下一分的清醒,试图回忆起对方的弱点:狂妄……鲜血……   “求、求求您,放了我。”   她啜泣了起来。   少女恐惧的哀求,和颤栗的身体,似乎取悦了对方。   “放?”喑哑的声音,像来自暗夜的魔鬼。“不。”   他拒绝了。   “我愿、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只要、只要阁下您放了我。”   “哦?一切?包括将你自己交给黑暗和魔鬼?”   “魔鬼?”少女瞪大了双眼,那蔚蓝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你、你是……被黑暗力量……”   她太恐惧了,以至于打颤的牙齿一下子咬破了柔软的嘴唇,偏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还在拼命地研磨,鲜血滴渗了下来。   路易斯晃了晃脑袋。   却驱逐不掉近在咫尺的气味,那气味太浓烈了,不像娜塔西那样干净,更像是暗夜绽放的玫瑰,混杂着欲望、恐惧,与哀求。   这让他亢奋。   柳余能明显感觉到桎梏在颈间的力道开始松了,被无形绳索束缚住的四肢也能动弹了——   她用牙尖深深戳进唇瓣,血一滴一滴淌了下来。   路易斯不受控制地俯下身来。   温热的鼻息喷到柳余的脖颈,他在她脖子附近徘徊,好似在选哪一块下手。   柳余手伸到枕下:   拿到了。   趁着对方失神的一刹那,柳余猛地握住琉璃珠,将它拍对方的胸口——   路易斯愣住了。   焦枯的气味传来,他身体猛地往后一缩,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伸手要来抓柳余,谁知她不进反退,拿着琉璃珠继续往前顶,“嘶——”   男人胸膛与琉璃珠相触的地方冒起轻烟,女子的指甲嵌进他的肉里。   斗篷的帽子在挣扎中落了下去。   如浓夜一般漆黑的长发和瞳孔也露了出来,苍白的脸孔、尖尖的牙齿,五官俊美而华丽。   “贝莉娅,你竟敢……”   路易斯长发披散起来。   柳余感觉不好,下意识缩回手:她可不想和他同归于尽。   路易斯斗篷一展,人已飘到半空,他冷冷地看着她,胸口被灼出一个漆黑的深洞:   “没人敢招惹完伟大的路易斯十世后,还安然地活着。”   说完,他像雾一样消失了。   柳余大喘了口气。   她这才感觉后怕。   死亡从未像今次这般距离她如此之近,而暗夜公爵所具有的超现实力量,更让人感觉到恐惧——柳余看了会右手的琉璃珠,突然间就笑了起来。   刚才就是这玩意儿,不过轻轻一贴,就替打退了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暗夜公爵。   他看上去受了不小的伤,以至于都没惩罚她。   这就是神的力量。   连不具备神力的记忆珠,都能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她也能拥有神力呢?   柳余攥紧了琉璃珠,胸腔里那颗心,再一次“砰砰砰”跳了起来。   心率开始变快,她问自己:   你还只想拿那六十分吗?   当见识过超现实力量的神奇,你还愿意甘于平凡吗?   “啾啾!”   “啾啾啾!”   “啾啾啾啾啾!”   鸟笼传出一阵急切的啼鸣。   柳余这才想起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灰斑雀。   这鸟明明知道暗夜公爵潜进来,却仍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她遭遇危险时,也没想过用神力帮她解一解围;实在有愧于光明阵营。   可想到,不过是一颗琉璃珠,这鸟就能抛弃救它养它的娜塔西,跑来吃她手中的苞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才升起的那点儿不平,立刻就没有了。   柳余慢吞吞地下床,趿拉着拖鞋去点灯。   当壁灯将整个房间都照得透亮时,弯下腰去,戳了戳笼子里的鸟脑袋:   “你叫啾啾?”   灰斑雀:“啾啾。”   “我不喜欢我的鸟叫别人起的名字……”柳余自言自语,“以后你叫斑斑吧。”   鸟儿:“啾啾。”   柳余:“斑斑。”   鸟儿:“啾啾。”   柳余:“斑斑。”   鸟儿:“斑斑。”   柳余:……   果然是个没气节的。   斑斑扑棱着翅膀,朝她做出一个凶横的表情。   柳余视若无睹地从它身旁绕过,开门出去,楼梯口旁边就是卫生间,刚才太过紧张,以至于现在浑身黏糊糊的,她决定再去洗把脸、擦一擦。   卫生间内鎏金水龙头汩汩往外放着水,柳余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镜中女人脖子上的红痕,以及过分明亮的双眼——   那双眼里,跳跃着的火焰,几乎要灼伤她自己。   柳余抚过那双蔚蓝色的眼睛:   “我想要一百分。”   她必须成为神眷者。   她要学习神术,她要永生不死——   她再也不要捧着试卷、留在原地,等别人来做选择。 第七章 唐僧肉   紧接着,柳余认认真真地照了下镜子。   不愧是索罗城邦的第一美人,贝莉娅这副皮囊显然好到了极点。   白,美。   白得高级,美得浓郁,如同油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一笔一画都浓墨重彩,蕴藏着笔者浓烈而丰沛的情感。   金色的长发、蔚蓝的眼睛,与那过白过冷的皮肤,组合成贵族式的冷淡与傲慢。   可当她微微笑起时,那股冷淡便立刻消失了,如兜头而来的一捧阳光,浇散了所有的清冷;她成了娇艳的玫瑰,灿烂而绮丽,热烈而奔放。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恰如其分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便有种奇异的、让人目不转睛的美。   柳余嘴角微微翘起,镜中美人嘴角也微微翘起。   她轻轻抚过她蔚蓝色的双眼,低声道:   “你好啊,贝莉娅。”   贝莉娅朝她微微笑了起来。   “你好啊,贝莉娅。”   空气中,好似有人在对她说。   从此后,我便是贝莉娅了。   柳余对自己说。   她将手指一根根擦净,放下帕子,重新开门出了去。   经过走廊时,忍不住往头顶的阁楼看了看,暗夜中,好似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不在窥探,柳余脚步顿了顿,又重新走了过去。   开门,关门。   躺在床上,这次,她再也未做梦。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灰斑雀在耳边”斑斑斑“”斑斑斑“,娜塔西来敲门:”贝莉娅姐姐,该去索伦学院了。“   柳余睁开眼睛,目光对到头顶的天花板,看到那洛可可风格的花纹,才醒悟过来:噢,我是贝莉娅了。   起床,在娜塔西的帮助下换上衬裙,选衣裳时,对着那一衣柜的赤橙红绿青蓝紫发了会呆:   原身的梦想,大概是做棵圣诞树。   “白色的。”她道,“就那件。”   娜塔西急急过去,将白色裙子取出,希腊式的长裙摆几乎及地,通身一点装饰都没有,胸口开得稍低。   “贝莉娅姐姐,是这件么?”   她目光有些奇怪:贝莉娅姐姐最爱那些复杂的裙子,蝴蝶结、裙褶越多越好,这条白裙子颜色太素、一朵蝴蝶结都没有,一直遭贝莉娅姐姐嫌弃。   “就这件。”   柳余前世单论五官,只能算七十分美女,但她极擅穿衣打扮,组合起来,也能算个百分美人。   在她看来,人的形象气质也是一张名片——且这名片更直观更了当,是极便利极有用的一块敲门砖。   因此,她在穿衣打扮上也是花费了极大功夫去研究的。   此时,给她的,是个一百分美人,她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一百分发扬到极致。   “可是……”娜塔西鼓起勇气,“贝莉娅姐姐,这不适合您。”   柳余看了她一眼。   娜塔西穿了一条浅蓝色小圆点棉布裙,V领,头上扎了蓝色缎带,耳边是两朵白色小雏菊,配上她清秀的脸,十分之清新可爱。   品味不算差。   柳余从橱窗里挑出一条红色蕾丝蓬蓬裙,看着娜塔西不知所措的样子,温柔地笑了笑,她替她将飘散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娜塔西,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要一条红色的裙子?去吧,现在去穿上。”   娜塔西眼睛睁得老大:   “可这是姐姐最爱的一条……”   “好了,现在就去换上。”柳余一把塞给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立刻,马上。”   娜塔西只得去换。   等蓝色身影消失在门背后,柳余才慢悠悠地换衣裳,灰斑雀在笼子里扑棱了下翅膀。   “斑斑,你也觉得娜塔西穿红裙子好看,对不对?”   “斑斑。”   “斑斑,我送了娜塔西一条裙子,你把身上最漂亮的一根羽毛送我,好不好?”   “斑斑!”   柳余当它默认,趁黑豆眼瞪她,伸手就在它屁股上“摸”了一把——   “斑——!!!”   一阵凄厉的长叫,柳余手中就多了一根漂亮的翎羽,纯白色的羽毛流光溢彩,衬得指节都莹白如雪。   斑斑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着骂:   “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   娜塔西推门进来,惊讶地看着暴躁得用一只翅膀掩着屁股的灰斑雀:   “啾啾怎么了?”   “斑斑。”   柳余慢条斯理地将翎羽打个结,戴在手上端详,“它的名字,别叫错了。”   “……哦,斑斑。”   娜塔西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柳余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娜塔西,很好看。”   娜塔西不自在地扯了扯两边的裙摆,她从没穿过丝绸,现在别扭极了。   “斑!”   灰斑雀朝柳余吼。   柳余知道,它在骂自己不安好心,娜塔西怎么会适合这样浓烈的色彩呢。   她皮肤不够白,骨架又小,这条裙子将她所有的缺点都展现了出来,显得她又瘦又柴,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柳余立马又意兴阑珊了。   这样作弄她,并不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她可还没忘记,这人背后有个守护的路易斯。   “行了,出去吧。”   “可……”   “我自己行。”   娜塔西小心地出了门,将门合上前,还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贝莉娅正坐在她的梳妆台前,一下一下地编着她金色的长发。她白皙的手腕上,还缠着一根漂亮的羽毛。   她提起裙摆,下了楼。   仆人们看到她,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讶:“娜塔西小姐,您不能穿这件!贝莉娅小姐看到——”   “贝莉娅姐姐一定要我穿的。”   娜塔西温柔地告诉她们。   晨间的弗格斯家通常是安静而有序的。   而这种安静,从贝莉娅提着裙摆下楼时,更加明显了——她拿着羽毛扇,若无其事地走到餐厅。   那里弗格斯夫人正在等她:   “贝莉娅,为什么要将裙子送给娜塔西?”   柳余捻起一块松软可口的杜丽饼,自在地坐了下来:“母亲,娜塔西是我妹妹啊。”   她拉长语调:“反正我还有很多裙子,有什么关系。”   仆人们眼泪汪汪,一副弗格斯小姐终于长大了的表情——柳余将她们神情收入眼底——   不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螺丝钉,许多贵族私底下的消息,都是通过她们之口传扬出去的。   她现在要的,就是一点一点扭转人们的印象。   “贝莉娅——”   “母亲,”柳余打断弗格斯夫人,“给我两百卢索。”   “两百卢索?噢贝莉娅,你知道的……”   弗格斯夫人欲言又止。   “可我今天想去弗洛丝大街逛一逛——”柳余面上露出一点近似于撒娇的表情,“您就给我吧?”   弗格斯夫人对着亲爱的女儿,总是没办法太过强硬。   很快,柳余就高高兴兴地拿着两百卢索,和弗格斯夫人来了个亲切的“脸贴脸”,坐上马车走了。   她先去了索伦学院报道,又中途偷偷溜出来,去了旅店。   “我找盖亚。”   旅店的长胡子前台一看到她,眉间的褶子都开了:“弗格斯小姐,您今天美得就像安迪山上的棘莱花。”   棘莱花,是传说中的神花。   光明神乘着太阳车架经过安迪山脉时,为流离失散的人们流下了一滴泪,这朵泪孕育出了棘莱花。   棘莱花有冰白色的花冠、金色的花蕊,连根茎叶都是白色的——听闻遇到棘莱花之人,一生都会交好运。   “谢谢。”柳余给了他一个笑,“我找盖亚。”   长胡子前台将钥匙给了她。   柳余踩着她白色的小皮鞋、“哒哒哒”踩上旅馆的楼梯:“盖亚——,昨晚睡得好吗?”   盖亚安静地站在窗前,恍若未闻。   “盖亚?”   柳余轻轻地走了过去。   盖亚转过头来:   “老实说,不太好。”   “我在想,我是谁……为什么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我的亲人朋友……是仇家挖了我的眼睛吗……”   少年面上的困惑掺不了假,“还有,贝莉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喜欢盖亚。”   柳余观察着盖亚的表情。   他除了困惑,对这句“喜欢”表现得极其冷淡,不像那些蠢货,一句喜欢就能迷得他们神魂颠倒。   也是,光明神活了万年万万年,那心早就硬得跟石头一样,轻易撩得动,早就有了神后了。   “对不起。”盖亚果然道,“我不太懂这些东西。”   “……哦。”少女的声音低落下来,不过很快又重新恢复了振作,“那……盖亚,我们出去走走。也许能见到认识你的人,也许碰到熟悉的地方,你还能想起一些事。”   “好。”   “伸手。”   柳余看着盖亚伸出的那只手,无比自然地牵了上去,这回,她用的是十指相扣的方式。   盖亚挣了挣,似是不习惯与别人的体温如此接近,柳余握住他:   “别这样盖亚,好朋友之间,都是这样握手的。而且……不会丢啊。”   “……哦。”   盖亚“看着她”,“贝莉娅也和别人这样牵手吗?”   “我没有朋友,除了盖亚。”   少女的声音一下子可怜起来了,她低低地道,“他们都不喜欢我,说我很坏,还说我欺负娜塔西……啊,娜塔西就是我继妹啦,她可比我讨人喜欢多了。”   “……他们不喜欢我,我才不要跟他们做朋友呢。”   挖坑挖坑再挖坑。   “可贝莉娅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帮助了我。”   盖亚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居然用了“孩子”两个字。可又仿佛天经地义,心底一点不觉得别扭。   “真的吗?”   柳余高兴地跳起来,不过,“那盖亚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我是说以后啊,万一你认识了娜塔西,也一定不要跟她做朋友,……我的朋友最后都会向着她……你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不是她的。”   她孩子气般地嘟嘟囔囔。   盖亚弯下腰,温柔地抚摸她:   “贝莉娅,我们该出去逛一逛了。”   没得到承诺,柳余干脆作罢。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原身究竟是不是神眷者。   “好,出发!”   她牵着他,咚咚咚往楼梯下走。   结清旅费,又去罗孚医馆,赎回了金色鸢尾花,柳余带着盖亚,在弗洛丝大街逛。   她买了串珠子的线,打算将珠子和羽毛串在一起——   这羽毛汇聚了灰斑雀身上最厉害的一部分神力,用来防身很好。珠子的话,更需要好好保存,在培养出足够的感情前,她可不能让盖亚恢复记忆。   所有的事情办完,柳余就引着盖亚去了光明神殿开在索罗城邦的一个小殿。   “盖亚,我们索伦学院的神眷者选拔,你不能参加……但是这里的,你却是可以的。”   光明神殿神眷者选拔,每三轮一次,神使们会带来水晶球在各大学院里测验,非学院的学生,除非贵族,不得进行测验。   但平民若是能凑得出一笔测验费,也是可以在选拔季来神殿办事处进行测验的。   这可是一笔不菲的金钱来源。   许多平民奋斗几十年,才能凑上一笔测验费:不过如果测试出是神眷者,费用当场退还。   “一千卢索。”   办事处人员头也不抬地道。   “这位先生,我用这个……抵押一下,可以么?”   柳余将金色鸢尾花推了过去。   “走走走——”   那人抬头,等目光对上来人,眼睛一下子直了,只见面前贵族打扮的少女双手握在胸前,可怜又可爱地道,“拜托,拜托,恩,可以么?”   神啊,原谅我短暂地背叛了你。   那人愣愣点头:   “可、可以。弗格斯家,自然可以。”   “谢谢。”   少女朝他微笑,“您人真的太好了。”   “是您要测验吗?”   “不,是这位。”   柳余将盖亚推到面前,那人简直有站起来给人行礼的冲动:“是,是,将手放到水晶球上,什么也不用想……”   他嘱咐还没完,黯淡的水晶球猛地出现一道白光,那白光越来越亮,将整个小殿充满。   办事处人员张大了嘴巴:噢,光明神在上,他在这呆了这么久,最多也只见到过萤火虫一样的白光,这、这……   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谁?是谁在这里使用神术?必须惩罚!惩罚!”   一位暴躁的红发神使、持着权杖走了进来,等他目光落到正在测验的盖亚身上,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成了“O”型:   “噢,光明神在上,传说中的圣光体……”   神眷者也分等级,大部分人,不过是处在与神力有初步亲和力的等阶——   而圣光体,却是传说中有载,可事实上,从未出现过。   “是不是水晶球坏了?”   这是当下所有人的想法。   唯有柳余知道,这是真的。   趁着盖亚将手收回,水晶球开始黯淡,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之时,她悄悄地,将手搭在了水晶球上。   水晶球好像被隔绝在一片坚硬的、牢不可破的石壁里,无论她如何冥想,都感应不到。   水晶球彻底灰了下来。   神使和其他人将盖亚簇拥了起来,柳余被挤到外围,她看着手掌,无奈苦笑:   看来不论走到哪儿,她的运气,都不怎么好。   她不是神眷者。   盖亚推开人群,像是能“看到”她一样走过来:   “贝莉娅?”   “嗯。”   柳余弯起嘴角,看着面前精灵般的少年,就像妖精看着唐僧肉。   想要成为神眷者,有个捷径。   和这大宝贝睡上一觉,完成生命大和谐运动。 第八章 光明神   不过想达成这个目的,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柳余看着少年因过分美丽而时常让人恍惚的侧脸,说不到一句,就又被人挤开了。   这些平时难得一见、高高在上的神职人员,就像不值钱的大白菜一样蜂拥而至,他们拿土财主看珍宝一样的眼神,虔诚而炽热地看着盖亚,与他说话。   “您的名字是……”   “盖亚。”   “噢,盖亚?……和光明神一样……真了不起……”   柳余低头看了眼出门前精心挑选的白裙,只好站着等。   这一等,竟然把主教给等来了。   这个世界,除了海洋,就是陆地。   每块陆地上,都设立了一个光明神殿,神殿掌权者,神殿主教,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地位比一国之王要高得多。   但大多时候,主教都会留守神殿,以备随时领受神的旨意——   此时,艾尔文大陆上的神殿主教,却亲自来了。   房内人人屏息凝神,刚才还闹哄哄得像菜市场一样的地方,一下子安静下来。   柳余看着一位手持星月权杖、身披星月奥辉法袍的老者众星拱月般进来。   他须发皆白,脸上早已刻满了风霜,看上去垂垂老矣,可那双沉静而智慧的眼睛,又似乎在告诉别人,“绝不止如此”。   白衣神使和黄金骑士们鱼贯而入。   他们神情肃穆、井然有序,神使手执权杖,骑士腰佩长剑,将整个房间衬得像光辉的殿堂。   可柳余发现,即使神使、骑士们个个风度翩翩,在站到盖亚面前时,也像是凭空矮了一头。   “盖亚?”主教走到盖亚面前,慈霭地看着他,“你愿意随我去光明神殿吗?”   “您是?”   “艾尔文大陆,光明神殿红衣主教,布鲁斯。”   “布鲁斯大人,我不过是一个瞎子。”   “不不不,圣光无所不在。神赐予你圣光之体,必定早有安排。……你可以进入光明学院学习,学习神的预言、神的术法,探究这个世界的奥秘……”   布鲁斯温柔地看着他,“终有一天,你将找到答案。”   “什么都可以吗?”   “是,神无所不能。”   柳余在旁边听得是一头雾水,心想大概天底下的神棍说话都一样,喜欢打马虎眼。   可这一番云里雾里的话,倒像是打动了盖亚。   他右手置于左肩,优雅地行礼:   “请容许我与同伴告别。”   他穿过人群,精准地走到柳余面前:   “贝莉娅,我该走了。”   “走?现在?”   “是,总是要走的。”   柳余仰头看着他,少年神情温和,面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就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那样轻易。   他意已决,且不会更改。   柳余品出了那么点意思,并且由此知道,从昨天到今天的一番举动,并未让她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她对他来说,并不特别。   他抛开她轻而易举。   她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可是,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起参加神眷者测验的。盖亚……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贝莉娅,”盖亚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我相遇,是神的安排。此时分开,也是神的旨意。”   放屁。   这明明是她硬拗来的。   柳余小声“哦”了一声,眼看盖亚转身要走,伸手一把将他拽了住。   “贝莉娅?”   盖亚惊讶地问。   “对不起了,盖亚。”   她想成为真正的神眷者。   柳余踮起脚尖,趁他不注意、轻轻吻住了他。   “贝莉娅——”   柳余不放,双手如藤蔓一样,将少年的脖子紧紧搂住,踮起脚,让唇瓣与他更紧地相贴——   就在这时,她狠狠咬了下去。   “……唔。”   盖亚闷哼了一声。   放在她双臂上的手顿了顿,又强硬地将她扯下来:   “贝莉娅,这不对。”   少女低下头去,很快又抬起头来,蔷薇般粉嫩的脸颊似是充了血,她捂着嘴仓惶后退,摇头无措道:   “对不起,盖亚……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要一想到即将离开你,我就不舍得……神眷者测验万一、万一通不过,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失落和伤心,似乎对未来并不抱期待。   是的,神眷者太少了,出现的几率是几万分之一。   光明学院并不对外开放,一旦进入,就意味着两人必将分开。   没人会因此责怪一位年轻姑娘的痴情,即使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贵族优雅从容的风度。   但盖亚并未对柳余的“痴情”作出回应。   他右手置于胸前,优雅地同她告别,转身随着布鲁斯大人出去了。   白衣神使和黄金骑士们拱卫着他,一行人安静地走了出去。   留在房内的其他人忍不住拿眼睛觑这位大胆的贵族少女,她少见的美貌以及显而易见的伤心,让她看起来越发惹人怜惜了。   “弗格斯小姐,您还好吗?”   一开始接待她的那人问她。   柳余将掌间的记忆珠悄悄收了起来,笑得勉强:   “谢谢,我的徽章。”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少女手中握着一颗透明的琉璃珠,更没注意到那琉璃珠上沾染的一丝鲜血,在随着时间慢慢稀薄——   好像被什么吸收了一样。   “好的,好的,弗格斯小姐稍等。”   神职人员将金色鸢尾花递了过来,并真诚地祝福她能在后天的神眷者测验里得到好的结果。   “谢谢。”   柳余白着一张脸,回到了马车。   “贝莉娅小姐,请问现在去哪儿?”   “回索伦学院。”   柳余面无表情地吩咐。   她看着手里的琉璃珠,要等红色的鲜血完全被珠子吸收,大概要到晚上。   等到晚上,这记忆珠的屏障,就会消失了。   她需要神的记忆。   她需要在记忆里,找到办法蒙混过水晶,成为假的神眷者——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顺利进入光明学院,继续与盖亚接触,伺机成为真的神眷者。   窃取神的记忆,罪不可恕——   柳余知道,并且甘愿为此接受一切惩罚。   她唯独不能忍受的是,再活成一个可以任人践踏的、随意抛弃的弱者。   ——————————————————   深夜。   当最后一丝鲜血被琉璃珠吸收,只听轻轻的一声“啵”,世界大变样了。   柳余只觉得浑身一轻,灵魂像飘在一望无际的云里。   入目所见,全是白茫茫一片。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唯有远处,能看到一丝金色。   柳余朝着金色飘,飘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一架云梯。   真的是云作的梯,一眼看不到尽头,其上有百鸟吟唱,她抬脚踏上了梯子。   当踏上梯子的那一刻,飘忽的感觉消失了。   柳余看见自己的赤足,看见自己纯白的希腊式长裙,看见了自己金色的大波浪长发。   她继续走,走到不再有百鸟吟唱的地方,看到一片湖。   那湖蓝得仿佛一块澄澈的蓝宝石,被金色渲染,美得不似人间。   柳余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了一道背影,颀长而挺拔,如冰霜凛冽,如山岳不朽,让人不敢直视。   柳余下意识垂下眼睛,可脑中却还浮现着刚才的惊鸿一瞥。   他站在那,银色的长发几乎及地,浮跃着碎金,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纯白的法袍被风撩起,阳光是他的奴隶,清风是他的陪衬,他望着远处,一身孤冷。   柳余想不到这人会是除光明神以外的任何人。   她更没想到,记忆珠里,竟然是这样的。   那人转了过来。   一泓绿色映入她的眼帘,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当你与他对视时,所有的言语都失效了。   她仿佛看到了山川河流、星辰万里,看到了沧海桑田、日升月落;更看到了寂寂长夜,泠泠一生。   而在对视的一刹那,那人挥挥手,柳余就觉得,自己又飘了出去,直到坠落在地:   她醒了过来。   琉璃珠还在掌间,那颤栗的、恐惧的、兴奋的血液还在流淌。   柳余颤抖着坐了起来,珍而重之的将记忆珠系在了颈间,和斑斑的羽毛挂在了一起。   她万万没想到,光明神的真身,竟然如此……   柳余找不到任何形容词,甚至觉得任何词语放在他身上,都是亵渎。   只觉得,神就该是这样的,凛然不可侵犯。   不过——   就在出去的一刹那,她福至心灵地感应到如何蒙混过去的法子了。   不难。   用沾染黑暗力量的媒介引入身体,以此激发记忆珠和羽毛的神力,以绝对的神力驱逐黑暗,以此激发水晶球的感应——   换个说法就是,以毒攻毒。   当务之急,是找到蕴含黑暗力量的物件。   时间很快推到了神眷者测验当日。 第九章 闹大了   神眷者选拔当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弗格斯家的马车从丹普大街出发,一路穿过城东街区,跨越中区,终于在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位于西区的索伦学院。   学院门前车水马龙,停满了无数精致华丽的马车。   在以繁复为美的当下,黯淡陈旧的弗格斯家马车一混入车群,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柳余安安静静地在车内等。   透过车窗,能看到平时总耷拉着眼皮、懒洋洋的门卫们面貌大改,他们睁大髭狗一样的眼睛,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进入车辆。   “哪家?”   “弗格斯。”   车门打开,阳光洒进黯淡的车厢内,也照在车内端坐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一袭华丽的海蓝色蓬蓬裙,裙摆处缀满了轻盈柔美的羽毛,手腕间还带着个羽毛装饰的腕带,看向他的蔚蓝色眼睛与天空一样澄澈干净。   年轻的门卫脸一热,不敢再多看,匆匆扫过、正要放行,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指着车窗边墨绿窗帘后突出的一块:   “弗格斯小姐,这是什么?”   柳余笑了笑,扯起窗帘给他看:   “我养的宠物。”   窗帘后立着一个古铜色的鸟笼。   笼内一只灰斑雀单脚而立,左翅正抻着挠后背。   “宠物?”   门卫一愣,从没听说过哪个贵族会把这种一抓一大把的鸟儿当宠物,而且这种日子带宠物……   少女嘴角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不能带吗?”   “也、也不是不行。”   规定里并未提及。   “那就好。”柳余立刻就高兴了,“斑斑是我的吉祥物,今天不带着它,都没法安心呢。”   “噗嗤——”   身后传来显而易见的嘲笑声:“贝莉娅,你是不是跟你那平民妹妹呆久了,连品味都变得这么……独特了。”   柳余只当耳旁风,每一次的神眷者测验,就是权利的又一次重新洗牌,此时的口角,与人无益。   进了学校,车夫去马厩停车,柳余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提着裙摆,顺着人流往前走。   “贝莉娅!贝莉娅!”   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唤,柳余无奈停了下来。   同桌那个活泼过了头的红发姑娘追上来,一见到她就叫苦连天:   “贝莉娅!噢,该死的,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   “你那亲爱的妹妹,居然坐着路易斯家族的马车进来了!天哪,天哪,索伦学院一半少女的心,都要碎了,如果是你贝莉娅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你那不起眼的灰老鼠一样的平民妹妹……”   柳余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剧情确实是走到这儿了。   她还知道,娜塔西接下来会以路易斯公爵的名义参加神眷者测验,最后一鸣惊人,成为人人歆羡的神眷者。而路易斯公爵此时则假扮成一位黑发黑瞳的欧仆,忠心耿耿地守护在挚爱的女孩身边。   “平民这种连血液都流着肮脏和欲望的野心家,居然搭上了路易斯公爵的船……噢贝莉娅,真奇怪,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不,我很在意。”   柳余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过于纤瘦的少女、以及她身后安静追随的影子,突然笑了,“朱莉,我们给她个教训,怎么样?”   她用平常那种带点俏皮的口吻说道。   朱莉精神立时上来了:   “教训?怎么教训?!”   柳余示意她朝前看。   朱莉这才发现,那勾引了路易斯公爵的平民就在前面,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索伦学院出名的打手:   “噢,黛西、奥利维亚,还有乔伊她们的扈从都出动了……”   这些可都是索伦王国大贵族家的小姐,身边的扈从都是从小培养的,他们精通格斗术,对付一般的武者绰绰有余。   “她们……”   “嘘,安静。”   柳余按住下唇比了个“嘘”,朱莉张张嘴,又闭上了。   “我们先去看看热闹。”   她道。   柳余提着鸟笼慢悠悠地走在林荫路上,期间拒绝了两个陌生男人的殷勤,直到走到音乐喷泉,才停了下来。   前面瘦小的身影往左一转,消失在喷泉后。   朱莉紧张地拍她:   “跑了!她跑了!”   “朱莉,借我个扈从。”   似乎是嫌鸟笼太重,柳余干脆将它放到脚边,站定不动了。   “你要做什么?”   “让你的扈从将光明神使引来,就说……怀疑教学楼里有邪恶力量作祟。”   通常情况下,她确实奈何不了吸血鬼公爵,可他前些日子刚受了伤,又在大白天行走,如果光明神使出现……   “邪恶力量?你不会是说你那……妹妹?”   朱莉看她的眼神顿时有些怪。   “当然不是,我弗格斯家族的名誉不容玷污。”柳余面色肃穆,“邪恶力量,自然是那些扈从。”   她看看天,阳光正烈,暖融融地照在头顶。   “哦,我懂了。”   朱莉煞有介事地点头,贝莉娅是想让她那平民妹妹吃些苦头,可又不愿过火,才请来仁慈的光明神使——这样看来,她倒和她从前想的不大一样。   她拍拍胸脯:   “包在我身上。”   朱莉将扈从唤来耳语一番,等他身影消失在喷泉的另一边,两人略略等了会,才绕过音乐喷泉,往教学楼走。   大部分学生都去跑马场的旁边等待神眷者测验了,整栋教学楼空旷而安静。   朱莉觉得奇怪。   “你那平民妹妹来这儿……干什么?”   自然是受了重伤的路易斯公爵在阳光下行走身体不适,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补充“能量”了。   柳余只作不知:   “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沿着楼梯往上走。   一楼,二楼,三楼……六楼。   六楼通往顶楼的小门被人打开了,铁匙半挂在门上,要掉不掉。   “这……”   不知道为什么,朱莉有点儿不安。   “上去看看。”   柳余提着鸟笼、小心地跨过小门,又走了一段台阶,做了个停下的动作。   朱莉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楼梯口只有呼呼的风声。   柳余率先迈上顶楼。   朱莉也跟着踏出了楼梯口,一看到面前的景象,她忍不住捂住了嘴:   “噢,光明神在上……”   顶楼像被狂风肆虐过,一片狼藉。   打斗痕迹无处不在,那些受训多年、精于格斗的扈从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更诡异的是,他们身上没有一个伤口。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莉挠了挠脑袋。   柳余盯着地上。   一具还算英俊的男尸与她对望,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楼梯口方向,一只手还试图往前——   他似乎还燃烧着对生的渴望,可眼里的光,已经熄灭了。   她突然想起来,这个扈从她昨天见过的,他见到她时还脸红了,是个容易害羞的青年。   也许他外面有个情人,他正准备和情人求婚;也许他还有个垂垂老矣的母亲……   也许……   下一个轮到的,就是她自己。   “呕——”   柳余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恶心强行压了下去。   “噢,天哪,别告诉我,这都是你那平民妹妹干的……”   “这不可能!”   柳余摇头,她漂亮的蓝眼睛突然蕴起了泪花,骂了声“见鬼”,跨过尸体往前冲:   “朱莉,来帮忙!”   朱莉也看到了东南角的情形。   那儿也躺了两个人,一个是贝莉娅瘦小的平民妹妹,一个看装扮,应该是个欧仆。   看了眼对方的黑发,朱莉嫌恶地撇过头去:   “贝莉娅,没想到你还挺关心你那平民妹妹。”   “朱莉,对不起……”柳余几乎是语无伦次的,“伦纳德叔叔去世前对我很好,我虽然不喜欢她,可也不想看着她死……”   她仰起头:   “朱莉,我腿有点软,能拜托你,将她送去校医那么?”   朱莉心软了。   她发现,她竟然有点喜欢这个带点人情味的、理所当然指使人的贝莉娅。   “没问题!你等着!”   朱莉叫来另一个扈从,和他一左一右护着娜塔西去找校医。   等人一走,柳余顺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黑发青年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过神眷者任务,还差一个东西:   沾染黑暗力量的媒介。   她实在想不到,比吸血鬼獠牙更适合的东西。   石头还没砸下去,手腕就被人擒住了,黑发青年睁开了眼睛,随着那一双黑瞳睁开,不起眼的脸也像是褪黄褪旧的油画——在这灿烂的天光里展了开来。   “贝莉娅·弗格斯。”   路易斯那苍白到近乎傲慢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一股玄奥的力量将柳余全身禁锢住了,喉咙间进出的气几近于无。   她咳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   “阁下终于不装晕了。”   “你知道?”   喉咙间的力道松了一点。   “是啊,我还知道……您要是动了我的话,娜塔西会死哦。”   禁锢住全身的奥力如细水一样抽走。   “娜塔西呢?”   “放心,她在一个很安全很安全的地方,只要我没事,她就没事。……噢,抱歉,还得提醒您一件事,光明神使就要来了。”   似乎是为了佐证她这个说法,楼下传来一阵富有韵律的脚步声,伴随着校监谄媚的吹捧:   “神使大人,索伦学院一直处于光明神的庇佑之下,怎么会有邪恶力量出现呢?一定是那人搞错了。”   “不……我的权杖闻到了黑暗的气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叫来的?”   “嗯哼。”   “我若是死,必定拉你垫背,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看着路易斯公爵越发苍白的脸色,柳余突地神秘一笑:   “跟我来。”   她伸手将他一拽,竟成功将他拽走了。   路易斯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干脆跟着她,两人一下子溜到西南角的水塔边,因着常年潮湿,水塔附近长满了青苔,柳余伸手在青苔附近一揭,竟揭起一个盖子。   下面露出个洞来。   路易斯不是蠢人,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跳到洞里,正想让她将盖子盖上,谁知这位古怪的弗格斯小姐竟也提起裙摆跳了下来,手里还抱着个鸟笼。   盖子重新盖了回去。   两人一下子陷入了黑暗里。   柳余能感觉到对方放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一遍遍地扫。   “神使的权杖,比髭狗的鼻子还要灵敏。”   他道。   “我要牙齿。”   柳余不按常理出牌道。   “牙齿?”   “没错,与您心脏血脉连接的那一颗牙齿,尊敬的路易斯大人,这很划算。”她顿了顿,“作为交换,我会保护您不被神使发现。”   脚步声从头顶经过。   头顶校监的咆哮几乎要刺破耳膜,地底的黑暗中,一人一吸血鬼对峙。   “保护我?证明你的能力。”   “您别无选择。”柳余慢吞吞道,“否则,我现在可以就张口将他们叫来。”   “在你出声之前,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   “不,大人,您办不到。”柳余笃定地笑,“您要是办得到,刚才就不会装晕,更不会与我讨价还价。您早就从六楼跳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您原来有这个能力。”   她能感觉到,黑暗中路易斯那双极夜一样漆黑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半晌,他给出一个“好”字。   一阵风,断断续续地将头顶这段话传来:   “……看起来这些伤口,不像是铁器造成,倒像黑暗术法……可奇怪的是,伤口上找不到一丝黑暗力量,我的权杖也静止了……”   “……没有圣水的加持,即使是世上最高明的神术,也无法彻底去除伤口的黑暗力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余却知道事情的真相。   世上再高明的神术,又哪里比得上光明神本身所拥有的神力?   灰斑雀的翅膀振一振,加上记忆珠的加持,足以将这附近的黑暗净化和隐藏——何况,路易斯公爵的能耐早在受伤和暴晒下大幅度削减,否则,她也不会将计就计,直接勒索。   柳余朝他无声张口,她知道,他看得见。   “我数到三……”   “现在?”   “是,我怕你反悔。”   “高贵的路易斯从不反悔。”   头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   “二。”   “三——”   少女摊开的手掌心里,多出了一个冷硬的、尖锐的,带着浓稠血腥味的东西。   她悄悄地攥紧了手心:到手了。   脚步声彻底远去。   人走了。   路易斯背靠着墙壁,豆大的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一颗颗流了下来,那颗直通心脏血脉的牙齿是吸血鬼黑暗力量的精华所在,一旦拔出,将元气大伤。   他闭上眼睛:   “交易已经完成。”   “是,交易已经完成。”   黑暗中,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了一起。   盖子揭开,路易斯率先跳了出去,他往下伸出一只手,友好地道:   “弗格斯小姐,我拉你出来。”   柳余专注地看着自上而下伸来的、过分苍白的手掌,伸手一握,借力跳了上去。   路易斯欺身上来,低头,以一个极亲密的姿势拥抱她,牙齿堪堪刺破她柔嫩纤细的脖子:   “弗格斯小姐你——”   那笑停在半途,僵硬诡异得如同人皮面具。   “——路易斯大人,您与我其实是一类人,十分富有契约精神。”   所以,才会在确认一遍交易完成后,彼此捅刀。   柳余面无表情地将十字架从公爵心口拔出,在他薄如纸的面色中,凉薄地笑了笑:“可惜,我比你快。”   路易斯身体猛地颤抖起来。   他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突然笑了:   “亲爱的弗格斯小姐,下一次见,一定是我先咬断你的脖子。”   说完,他的身影化作无数黑雾,被风一吹,散了。   柳余低头看了眼掌心,一颗洁白尖利的牙齿躺在上面,她慢吞吞地将它和羽毛、记忆珠串在一块,带到了手腕上。   她垂下的细腻的脖颈处,有一块不明显的血点,不一会儿,也结痂了。   鸟笼里的灰斑雀在旁边狠狠拍了下翅膀:   “斑!”   可这一声貌似尖利的嗓音,却仿佛带着颤抖。   柳余拿手指亲昵地点了点它脑袋:   “淘气。”   然后提起鸟笼悄悄下了楼。   至此,暗夜公爵元气大伤,暂时不会有能力出现在她面前,她被吸成人干的结局又往后推了一步。   因为朱莉,她成功将自己与“邪恶力量”撇开,并塑造了“还算善良”的形象,最要紧的是,她拿到了一颗吸血鬼的獠牙。   柳余揣着这颗獠牙,来到了神眷者测验的广场。   广场上,娜塔西已经醒来,正巧轮到她测验。   “名字。”   “娜塔西·伦纳德。”   “将手放到水晶球上。”   娜塔西纤细的手轻轻放到了水晶球上,一早上都未曾亮过的水晶球突然迸发出一道白光,不够强烈,却足够温柔。   “神眷者,娜塔西·伦纳德!”   主持测验的光明使者眸光一下子和煦起来。   娜塔西咬着唇,脸颊红得像小苹果:“真的吗?我是神眷者了?!”   她眉间的愁绪,像被风轻轻吹散了。   柳余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道娇蛮的、满不在乎的声音:   “可是,我有妈妈啊。”   你没有妈妈。   你不是神眷者。   你撞南墙得头破血流,我轻轻巧巧、就站在了你渴望的终点。   柳余眨了眨眼睛,将突然泛起的无聊的、脆弱的、矫情的嫉妒,给重新眨了回去。   “名字。”   “贝莉娅·弗格斯。”   “将手放到水晶球上来。”   柳余将手轻轻放了上去,一圈松松的细链挂在她洁白的皓腕上,剔透的琉璃珠,柔盈的羽毛,以及一颗尖尖的犬齿垂落。   她似是紧张,犬齿被她攥住,握进了掌心。   略一用力,漂亮的尖牙轻而易举地刺破她掌心幼嫩的肌肤,一股幽冷的、让人齿骨发凉的力量顺着掌心往经脉渗透。   就在这时,记忆珠与浑身叮叮当当挂满的羽毛一同渗出白光,那柔煦的白光以摧古拉朽之势,向掌心的黑暗力量压了过去,直接渗入水晶球——   这一过程,说时慢,实际不过一瞬,在旁人看来,就是水晶球突然放出白光。   白光将柳余整个笼罩了住,无比纯净、势不可挡。   “神眷者,贝莉娅·弗格斯!”   广场上一片沸腾。   “那个光!那个光,是圣灵体吗?”   连光明神使的眼神,都变得炽热起来,   柳余只觉得:   完,闹大了。   一个假冒伪劣产品,应该低调才对。   可索伦学院的人,却已经欢呼了起来。   “贝莉娅·弗格斯!”   “贝莉娅·弗格斯!”   “贝莉娅·弗格斯!”   娜塔西瞳孔猛地收缩,揪住裙摆的手,悄悄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看向左右:   却到底没看到一向陪伴在身侧的路易斯。   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一刹那,她感到的更多的,是惶恐,而不是喜悦。 第十章 宣誓词   距离索伦学院的神眷者测验,又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内,没落的弗格斯家族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弗格斯夫人从宴会边缘人物,一跃成为社交的宠儿,每天乘着她那陈旧的、刻有金色鸢尾花的马车进进出出,成为其他贵妇的座上宾。   不过,去光明学院报道那日,她难得没出门,一大清早就呆在家中,摇着她那羽毛扇,用她尖利的嗓门和绝对的权威,将整个弗格斯家闹得鸡飞狗跳。   “玛吉!轻点!这可是贝莉娅最喜欢的杯子,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东西都装好了吗?听说学院里有一大片湖,湖里长满了水草,将‘驱虫粉’也带上……”   “……噢,还有天鹅绒枕头、被子、香薰灯……贝莉娅可用不惯外面的东西……”   欧仆们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等独属于贝莉娅小姐的三个大藤箱整理好、搬上马车时,已经将近中午。   这时,傲慢的贝莉娅小姐才姗姗来迟,她提着鸟笼从楼梯上下来,穿着一身极其醒目的红色蓬蓬裙,皮肤白得跟雪一样。   仆人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她们知道,贝莉娅小姐已经今非昔比。   她不再是没落的贵族小姐,而是高贵的神眷者,她即将进入光明学院学习神术,也许不久的将来,还要进入神殿,成为一名高贵的光明神使——   不,也许不仅如此。   仆人们还记得十天前索伦学院的盛况——   “贝莉娅·弗格斯”的名字就响彻整个城邦,他们都说,她是“圣灵体”,受神的宠爱而生。   她注定要成为一名圣使,去往光明信徒们的圣地光明圣殿,当一位圣使,圣使可比神使还要高贵得多:   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成为圣女,被召入神宫,从此侍奉在神灵左右。   仆人们再不敢在背后议论她与弗格斯夫人落魄的过去,他们纷纷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贝莉娅小姐走过身前,温顺地低下头颅,并且认定她天生高贵,她金子样的长发、蔚蓝色的眼睛,都是受神宠爱的象征。   弗格斯夫人哭哭啼啼,一路送到门外。   “亲爱的贝莉娅,想到一个月后才能再见你,我的心都要碎了……”   光明学院有严格的寝食规矩,不许探视,一月才有一次探亲假——   学院创始人认定,学习神术者,都是侍神之人,不能太过被外物羁绊。   柳余抽回被泪水湿透的袖笼:   “母亲,我该走了。”   “噢,贝莉娅,可怜的孩子……”弗格斯夫人拢了拢她散乱的金色鬓发,红着眼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永远爱你。”   “记得写信。”   “是。”   “卢索不够的话,托人带个口信回来,我会让玛吉送过来……”   “是。”   “母亲,我走了。”   柳余打断即将兴起的又一轮话头,提起裙摆行了个礼,这礼足够尊敬,却又隐含疏离,符合所有傲慢而矜持的贵族标准。   说完,她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红色的裙摆消失在车门后,弗格斯夫人捏着黑羽扇柄往回走,经过娜塔西时,一眼都没往她瞥去。   娜塔西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而后手脚并用地上了车,她只有一个小布包。   马车辘辘行了起来,不一会,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仆人们这才收回视线,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弗格斯家高兴。   索伦学院这次出了三个神眷者,可其中有两位,都是从弗格斯家出去的。   一位,是高贵的贝莉娅小姐;另一位,就是温柔的娜塔西小姐了。   只可惜,贝莉娅小姐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很多人都无意识将娜塔西小姐忽略了。   此时,被忽略的娜塔西正靠着颠簸的马车壁,抱膝而坐。   她看向正中的贝莉娅:   “我真羡慕你,贝莉娅姐姐。”   “哦?”   “他们都爱你。你生来高贵,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他们追逐你的光芒,迷恋你的身影。您拥有这世上最多的爱。仆人们爱你,弗格斯夫人爱你,连……”她咬了咬唇,“神,神明也爱你。”   柳余:“……哦。”   她该说什么呢。   一个渎神者,拼命扒拉下来一块白皮往自己身上套,旁人可以误会,可她不能自己骗自己——   她是假的。   现在要做的,是把这假的变成真的,把白皮跟血相融合,最好能长在一块,不分彼此。   娜塔西不再说话了,她呆呆地看向窗外,半晌才道:   “刚才,我很希望弗格斯夫人能抱一抱我,告诉我,我也很棒……其实,在父亲与弗格斯夫人再婚时,我期待过的。我期待过会有一个温柔的母亲,一个疼我的姐姐,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   “将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很愚蠢的,娜塔西。”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姐姐您这样冷酷。您谁也不爱,连弗格斯夫人也不爱……她那么爱你,你却待她那样冷淡。”   娜塔西幽幽地道。   柳余拿手指去戳斑斑的脑袋:   “是吗?”   斑斑朝她张嘴吼:   “斑斑!斑斑!”   “娜塔西,你瞧,你救下的这只鸟,它轻而易举就抛弃了你。爱?我不信。”   袖笼被泪水浸湿的一块粘腻发沉,她却似丝毫感觉不到一样,笑得灿烂无比。   娜塔西终于闭上了嘴。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一群白鸽飞过穹顶,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他们还在索罗城邦内——   光明学院在很远的城外,它位于雪山之下的一个淳朴小镇,与光明神殿隔湖相望。   等马车到达目的地,已经接近傍晚。   一抹残阳如血,无数从各地而来的马车就停在雕刻着星月徽纹的黑漆大门外。   大门紧闭。   守门人直挺挺地站着,他们穿着华丽的丝质衬衫,纯白长裤,松松的裤筒塞入黑色马靴,腰间配着金色长剑,鹰隼般的眼睛如电般逡巡。   大门前的白色广场上,持着星月权杖的光明神雕像无声矗立。他慈爱地“看着”八方来客——   广场上,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群。   他们正当少年,有些穿了简朴的棉麻,有些穿着华丽的丝绸,有些有仆人拎着行礼相随,有些却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面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贝莉娅小姐,娜塔西小姐,到了。”   车夫停下马车,打开车门。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雪霜的冰灵气息迎面而来,柳余率先跳下了马车。   娜塔西提着小包,也下了车。   “贝莉娅姐姐,这里很好。”   她笑,“很自由。”   “是,很自由,很平等。”   一位穿着卡其马甲的英俊青年走了过来,他有一头棕色的短发和琥珀色的眼睛。   “又见面了,小天使。”   娜塔西惊讶地捂住嘴:   “卡洛王子……”   她和他跳过一夜的舞。   那一夜,美得像一个梦,她像是一个真正的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没有贝莉娅姐姐,没有……那些干不完的活。   “原来你也是神眷者。”卡洛王子温柔地笑了,“索伦学院我们见过一面,还记得吗?当时,你在给弗格斯小姐送饭。”   “是,是,”娜塔西点点头,“是我,您还记得我?”   卡洛王子笑了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惦记这样一个女孩,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世太可怜。   “弗格斯小姐呢?你的仆人呢,还有其他的行礼——”   “——不,不用,”娜塔西打断她,“我的东西不多,倒是能麻烦您,帮贝莉娅姐姐……”   她话断在中途:   “好像也不用了。”   卡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个殷勤的少年提着大大的藤箱,跟在一位红衣少女身后,她红色的丝绸裙子像一团烈火,那高昂着的头和纤细的腰肢,组合成了他常见的、贵族式的傲慢。   “那是弗格斯小姐?”   “是,很漂亮是不是。”娜塔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双肩泄气一般垂下,她踢了踢草丛,“他们都更喜欢姐姐呢。”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卡洛王子面前说了失礼的话,小脸一下子红了。   卡洛王子揉了揉她脑袋:   “美丽的心灵,才更值得珍惜。你有一颗善良而高贵的心,不用难过。”   娜塔西仰起头,羞赧地道:   “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卡洛王子接过她的小包:   “该去报道了。”   黑漆大门敞开,新一批神眷者们整齐地列好队伍走了进去。   柳余也跟在队伍后面进了去。   进去前,她转身看了眼娜塔西,发现她正和一位英俊青年聊得欢快——   根据对方腰间的十字佩剑,以及镶金边的腰带,一下子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   索伦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卡洛王子。   娜塔西的爱慕者二号。   倒是和书中剧情一样,一进学校就打得热乎——其实只要不和她抢盖亚,娜塔西干什么都行。   柳余满不在乎地转过头去。   ————————   接引这一批神眷者的,是上一届的优秀学生,但在这里,不叫学长学姐,而统一称为“司长”。   新生们叽叽喳喳,由着七八个司长带领着,先将光明学院转了一圈。   于是,柳余知道了书中不曾详述过的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光明学院分三阶,每一阶最多停留三年,三年未过考核,将自动退学;   学院不仅教授神术,还有骑马、击剑、药术、礼仪等课程,美其名曰,“神仆”应该同时具备贵族的涵养,以及武力、勇猛,和忠诚。   校规上,除了不得私自外出,其他倒是意外的松懈。   柳余才走到湖边,就看到了不下十对的鸳鸯。   雪山在望,除了空气有些潮湿,气温却不算低,湖边绿柳杨堤,一对又一对的小情人光明正大地打打闹闹、亲亲密密。   “……约会?当然可以,如果你足够英俊,甚至可以同时与五六个漂亮姑娘约会,就像他一样。”   男司长指了指对面,夕阳垂柳下,一位穿了纯白立领衬衫、丝绸长裤的少年被几位姑娘热热闹闹地围着。   他松松的裤管塞入黑色筒靴,金边腰带束出劲窄的腰身,远远看去,宽肩窄腰大长腿,十分赏心悦目。   柳余远远看着那一头银色长发,以及眼前缚着的纯白丝带,不大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她不喜欢自己的猎物闯入别人的猎场里。   新生们也发现了。   “司长,这位……”   “噢,盖亚·莱斯利!他可是主教的爱徒,一进学院就虏获了所有女孩们的芳心,你们想走近看一看吗?”   “是!”   湖中一群欧鹭扑棱着翅膀飞起。   新生们哈哈大笑。   “嗨!盖亚·莱斯利!”   司长们领着新来的神眷者们走过去,艾尔文大陆上不止一个索伦王国,还有十几个附属小国——算起来一共也有五六十个人。   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去,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又接‘糊糊们 ’过来了?!”   “糊糊”被司长们用来亲切地称呼新生,指糊里糊涂的人。   “是!”   有人朝柳余吹了声口哨:   “哇哦!贝莉娅·弗格斯!”   柳余对其他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她直勾勾地看着听到“贝莉娅·弗格斯”抬头看来的少年 ——   十几天不见,他那随时要消失的羸弱感不见了,可与此同时,那愈发昭彰的圣洁气质,包裹在点点残阳里,与绿柳、与金湖,向她迎面击来。   动物世界,如何宣誓主权?   标记。   学生时代呢?   创造舆论压制,心智不定者,会被动摇,产生虚幻的暧昧感——   柳余承认,她是鹰派的奉行者。   “盖亚。”   柳余蓦然笑了起来。   她将鸟笼往娜塔西手上一塞,提起裙摆,跑出了人群,风吹起她红色的裙摆,她看起来,像一团热烈而奔放的火——   她直接冲到漂亮的少年面前,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贝……莉娅?”   盖亚愣了愣。   “盖亚。”少女带着哭腔的、怨嗔的声音传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泪水沾湿了少年的前襟。   他直挺挺地站着,鼻尖又闻到了那股清甜的蔷薇花。   “盖亚,这是谁?”   一位好奇的夹杂着嫉妒的女声响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柳余也被坚决地推了开来,她抢在盖亚面前开口:   “朋友,好朋友。”   可她面上的神色,以及加重的语气,却像是在告诉别人:不止如此。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鸟笼,发白的指骨和颤抖的嘴唇,让她看起来不大对劲。   “娜塔西?”   卡洛王子关切地看着她。   可这位蓝裙少女像是丢了魂似的,她痴痴地看着前方。   他又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娜塔西?”   娜塔西这才回过神来。   这一醒,连忙吐了吐舌头: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了……”   她将鸟笼挡在胸前,试图挡住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那里炙热而滚烫,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泼了一桶沸腾的水。   她坐立难安,又茫然无措。   我怎么了,   她问自己。   “你……”   卡洛王子挠了挠脑袋,“要不要去旁边休息下?”   “啊,不,不用了。”   娜塔西摆摆手,说话之余,她忍不住又往贝莉娅那里看了一眼。   她从未见过贝莉娅姐姐露出这么甜美娇俏的模样:   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只硬邦邦的、随时会磕得人头破血流的石头。   那边柳余忙着和周围的“豺狼虎豹”宣誓主权,试图先一步在盖亚身上戳个“贝莉娅·弗格斯”的章。   “贝莉娅·弗格斯,”司长朝她招手,“先去宣誓。”   “盖亚、莱斯利,你也去。”   于是,不到一刻钟,所有人都随着司长们重新站到了教学楼前的光明石雕像前。   他们握起拳头,目光迥然。   “……以圣光照耀你。”   “……以圣光照耀你。”   “……我信唯一的神,全能的主。他是光明的光明,神灵的神灵……他予大地希望,予天地光明……万物应他而生……他执掌日月,制定规则,他以审判、以裁夺,得仁慈,得信义,得公正……”   柳余跟着张嘴:   “……我信唯一的神,全能的主。他是光明的光明,神灵的神灵……他予大地希望,予天地光明……万物应他而生……他执掌日月,制定规则,他以审判、以裁夺,得仁慈,得信义,得公正……”   光明学院入学仪式——   向伟大的光明神宣誓,发誓永远效忠于他。   “现在,先去你们各自的学舍报道,楼层号牌都在布告栏前,另外,还有件事得提醒你们。十天后,将进行第一次神术考核,祝各位好运。”   十天后神术考核?   特么她老底要被揭穿了?   柳余一愣,下意识看向盖亚,少年再一次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偏了偏头:   “贝莉娅,有什么事吗?”   柳余:……   睡你。   她甜甜地笑:   “想到以后能天天跟盖亚在一起学习,很开心呢。” 第十一章 小玛丽   入学仪式结束,大家都遵照司长的意思,先去校舍安顿。   少年们殷勤地替柳余提着藤箱开道,也不在意她有个“心爱情人”的事实。   柳余和盖亚并肩走在湖边的林荫道上,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司长还在前面介绍:   “神术课我们要跨过这条伯纳河去光明神殿上,运气好,也许能碰上主教授课,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由神殿几位神使和骑士轮流授课。如毕业考核成绩优秀,能直接进入神殿成为神职者……”   “学校内不禁止恋爱、切磋,但有一点一定要记住,一切不光明不名誉的黑暗手段,都不允许出现在学院内……否则,就算背叛光明神,逐出学院……”   杨柳垂堤,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柳余收回视线:   “如果这次我没来,你会想我么?”   她声音压得低,旁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小情人在窃窃私语。   盖亚略略拉开了点距离:   “想?”   他茫然地摇摇头:   “什么是想?”   柳余仰起头认真地观察他,这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落入雪山之后,天光黯淡,唯独这个白衫少年像是个发光体。   他眼睛被缚,心灵之窗是封闭了,可他的眼角眉梢都流露着平和,这是万事万物都不萦于心的冷淡——   于是柳余知道了,他确确实实对她没有兴趣,且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便不大好办了。   毕竟她想睡他。   柳余深深叹息。   她回想起记忆珠里那惊鸿一瞥——   光明神高高在上地立在神宫,透过一片镜湖,将目光投到大地,隔着层层纱、片片云,见识了万万年的沧海桑田、人间悲欢,见识过无数的千娇百媚和倾城绝色,那颗心早就成了千年万年的冰层,撬也撬不动了。   “贝莉娅,什么是想?”   少年还在问。   “想啊,就是……”柳余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没答案,随便串了句词糊弄,“想念,就是不见她就想她,见了她还是想她,才分开又想见她……”   “哦,那是不想的。”   柳余:……   她知道!   柳余暗中翻了个白眼,自如地换了话题:   “盖亚,如果你很想要一个东西,但是大概率得不到,你会怎么办?”   “另辟蹊径?”   “要是手段不光彩呢?”   比如,下个药。   “那就看那东西对你的重要性了,你是愿意付出名誉的代价去得到它,还是保留住正直从而得不到它?”   柳余瞬间就有答案了。   名誉有什么用呢,饿肚子的时候还不及一块纸钞有用——起码,后者还能买个包子。   “谢谢啦。”   她笑眯眯地。   盖亚对她打算显然一无所知,只停下脚步,道:   “贝莉娅,到了。”   “盖亚,你这样,我总疑心你眼睛看得见。”   少年一路走来,从来没绊过跤,在转弯时也没错过道、踢到过石子,还精准地找到了女舍的位置。   “感觉。”   他微微笑了笑,继而在无数的抽气中摆摆手走了。   风吹起吹银色的长发,与白衬衫、马甲、绸裤、马靴,勾勒出一个清俊又帅气的轮廓来。   “噢,天哪,他真迷人!笑起来简直就是天使!”   “神在创造他时,肯定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不像我们……随手捏的。”   柳余眯眼看着人走远,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碗十全大补汤朝她散发了下香气:   恩,确实很迷人——   也许还很美味。   ***   校舍群,由一座又一座的“尖塔蘑菇”组成,圆墩墩的蘑菇柱,尖顶上嵌了日月权杖,所有的“蘑菇”被一道弯弯曲曲的墙壁围起,尖塔蘑菇之间,铺满了绿茵茵的草地——   非常诗意与漂亮。   男舍与女舍中间以一道墙、一扇铁门隔开。   “喂,你挡道了。”   柳余的藤箱被踢了开来。   殷勤的少年早就勾肩搭背唱着歌跑了,监管瞪着一双挥舞着手里的长尺:   “欧仆、男人,一切雄性,都不许进来!出去!出去!”   一个黑裙少女踢开她的行李箱,傲慢地走了过去。   “玛丽!”   刚才和娜塔西交谈甚欢的卡洛王子追了过来,他替她扶起藤箱,“对不起,弗格斯小姐,玛丽平时被我父亲宠坏了,玛丽,道歉!”   ……玛丽·卡洛?   柳余看着被卡洛强制拉来道歉的黑裙少女,视线从她嘴边的一颗痣,滑到她过分丰腴的身体,终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如果说她是恶毒女配,占了相当重的戏份,那这玛丽·卡洛,就是几集就领盒饭的小炮灰。   原书中,玛丽公主看上了盖亚,先是疯狂追求,追求不成,又恼羞成怒对他下了春0药,只是后来被娜塔西误打误撞地破坏了——   只是玛丽行迹败露,被开除出了光明学院。   后来结局也不大好,嫁给了比她大上一轮还爱虐妻的老混蛋。   此时的玛丽,还是趾高气昂的,她穿着昂贵的丝绸裙,带着黑手套,与羽毛帽,连道歉也是漫不经心的:   “哦,对不起,没看见。”   柳余微微笑了,她露出六颗牙齿,这笑她对着镜子练习过,最温和无害不过:   “没关系。”   她对主顾,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毕竟,她想要这人手里的药——非常时,行非常事。   柳余承认,她实在算不得一个有底线的人。   她的底线,早在前世日复一日地喝着黄叶夹杂石子儿的清汤里,掉光了。   “走,走!马上!一切雄性,离开!”   舍监胖墩墩的身体滚过来,驱赶着靠近女舍大门的男人,卡洛王子歉意地朝几人点了点头,也道别走了。   这时,行礼带得多的贵族女孩儿们就为难了。   她们大都手无缚鸡之力,身上穿着不禁用的丝绸裙子,扇着羽毛扇,面前还摆满了多个大件的藤箱,没有欧仆,也没有绅士,光靠她们自己一趟趟地搬,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平民女孩们就好多了,她们大多只有个小包裹,轻轻巧巧地就跨过了门槛去。   有热心的、刚才混熟了的,就互相帮着搬,可那些高傲的、不合群的,就没什么人愿意帮了。   “贝莉娅姐姐……”娜塔西期期艾艾地走过来,“我来帮你。”   她伸出纤细的几乎一折就断的手要碰藤箱,却被柳余一下子掸开了:   “不用。”   众人就看着红衣少女提起有她大半个身子大的藤箱,跨过高高的门槛,大踏步往校舍走。   金色的大波浪长发在身后一甩一甩。   娜塔西嗫嚅了下,缩回了手。   玛丽上下扫了她一眼,突然道:   “喂,这位……恩,弗格斯小姐不要你搬,你来帮我怎么样?十个卢索一趟,平时你可挣不到。“   “不,不……”   娜塔西想摆手谢绝,却被强硬地塞来一个箱子。   她脸腾地红了,下意识觉得不大好,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闷着气要提箱子,谁知才提起来,手就被摁住了。   摁她的那只手涂了红色的甲油,皮肤又白又嫩,娜塔西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贝莉娅。   她侧对着她站着,柔和精致的小脸板起来时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娜塔西,放下。”   “弗格斯小姐,这可是她自愿干的,十个卢梭一趟,平民小姐,对不对?”   玛丽朝娜塔西抬起了下巴。   “放下。”   柳余绷紧脸。   娜塔西下意识放下了藤箱,   “你敢?!”   “玛丽公主,这不是索伦王宫,我们谁也不是您的仆人,您如果执意要欺负娜塔西,我不介意将这事告到校监那,让她来评评理。”   柳余转过头,温柔不失严厉地看着娜塔西,“抬头,挺胸,我弗格斯家出来的,可没有软骨头!”   “可、可……”   她是公主啊,而且接下来还要和她共处一室。   “没有可是。”柳余状似不经意地拿起她的舍牌看了眼,“娜塔西·伦纳德,和玛丽……卡洛?”   “不行,你不能和她住,”她抬头问舍监,“我能和我妹妹换个房间吗?”   舍监只管不让男孩子们偷溜进来,并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挥挥手:   “随便!”   于是,柳余这次不但在众人面前设了个爱护妹妹的好形象,还成功地将自己塞进了玛丽公主的房间,与她共享一间房——   按照原书,娜塔西在刚进光明学院时,确实跟玛丽公主住了一段时间。   等柳余哼哧哼哧地提着三个藤箱到自己房间时,发现玛丽已经站在了房子中央,正以扇面抵着鼻子,一脸嫌弃:   “噢,这该死的鬼地方!又小又破,还不及皇宫的卫生间大!”   柳余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不像玛丽公主抱怨的那样,房间布置得很干净清新,米色墙壁,湖绿窗帘,靠东墙摆了个上下床,下铺放了个小手袋,上铺空着。   什么都是一式两份的。   书桌、座椅、衣橱——   只是两个衣橱都被打开,挂了衣裳进去。   两个平民女孩,一个正弯腰铺床,一个正将藤箱里的衣裳一件件挂到衣橱里。   “弗格斯小姐。”   玛丽公主纡尊降贵地向她伸出黑手套,让她亲吻她的手背。   柳余面无表情地绕了过去。   她抢着和她住,是为了将那春0药拿到手,可没打算给公主做仆人。   她直接走到一个衣橱前,伸手将里面挂好的衣裳全部丢了出去。   “噢,天哪!你都干了些什么?!”   平民女孩们跪在地上,看着被丢得到处都是的裙子,不知所措。   “床铺我睡上面,没问题;书桌、衣橱……所有的一切,你一分我一分,听明白了?”   玛丽被她桀骜的态度激怒了,她用扇柄指着她:   “贝莉娅·弗格斯,卑贱的男爵小姐,靠着一个平民富商发夹的贵族耻辱,你居然妄想与高贵的卡洛王室平起平坐?!”   柳余看着她,就像看个中二病智障——   难怪那么快就领了盒饭。   对付这类人,见效最快的方法就是:关门,放狗。   她将手中的鸟笼打开,指着玛丽公主:   “斑斑!去!晚上加餐。”   斑斑兴奋地一拍翅膀:   “斑!”   灰斑雀像利箭一样冲过去,平民女孩们趁机跑了出去。   玛丽花容失色地尖叫着,她提着裙子在房内跑来跑去,边跑边叫贝莉娅将鸟收起来: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可她再怎么躲,也躲不过快如闪电的灰斑雀。   不一会儿,已经被啄得像个疯子,跟落败的公鸡一样蜷缩在墙角,抽抽搭搭地道:   “我、我要告诉我哥哥!”   “卡洛王子?请便。”   “还有!我要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莱斯利先生!他一定不会再喜欢你这样恶毒的女人!”   “你喜欢他?”   柳余笑眯眯地蹲了下来。   玛丽缩了缩,又挺起胸膛:“是,是又怎样?!莱斯利先生风度翩翩,谁都喜欢!”   “哦,斑斑!”   斑斑冲了过来,用黑豆眼虎视眈眈地看着她,玛丽又尖叫了一声:   “你、你想干什么?”   “噢,劳驾,帮我个忙。”柳余拿起她手,“明天我就让你欺负回来,怎么样?”   “骗人!”   玛丽不信,“你发誓!”   “真的。”柳余竖起一只手指,“我向光明神发誓,一定让玛丽公主欺负回来。”   玛丽一下子信了。   “什么事?你说。”   “我妹妹喜欢卡洛王子……”   “噢,肮脏的平民,竟敢肖想——”等对上柳余警告的视线,才讷讷道,“是,我哥哥确实讨人喜欢,然后呢?”   “你们王室,是不是有一种药,恩,就是那种无色无味,但是吃下去会有感觉的……”   玛丽捂住嘴:“你想对我哥哥下药?”   皇室的孩子总是早熟的,一提点就知道了。   “……我妹妹太喜欢卡洛王子了,即使是一夜……你知道的,恩,你将药给我,我介绍盖亚给你认识,怎么样?”   玛丽摸了摸被鸟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想到刚才这人对妹妹的维护……   她将信将疑地问:   “你舍得莱斯利先生?”   “娜塔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希望看见她伤心。”柳余又笑了笑,“而且,我只是将盖亚给你认识……”   “那你发誓!”   “我发誓!”   “好,你等着!”   这世上,除了罪恶的黑鬼,怎么会有人敢对光明神撒谎呢?   玛丽当然深信不疑。   她左右看了看,猫着腰从藤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古铜色嵌玛瑙的小葫芦:   “只要一滴,一滴……”   柳余看着她,这一眼,让玛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她恼羞成怒地道:   “你看什么看?!我、我可还没用过……”   “……哦。”柳余不大在意她用没用过,伸手拿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你发誓,这药管用。”   玛丽也发了个誓。   “那就我先保管了。”   她顺溜地将药瓶收了起来。   “你!”   “不然我就向舍监告发你,玛丽公主,你不想当入学第一天、就被遣返的王室吧?”   “你、你——无赖!”   柳余耸了耸肩:   “嗯哼。”   “而且……这是宫廷用药,你将责任推给我恐怕也没用。”   她将葫芦底的皇室刻印给玛丽看。   玛丽一下子泄气了,嘟囔道:   ”你保管就你保管。”   柳余这才心满意足地摸摸她脑袋:   “很好,收拾下屋子。”   “喂……你这药,不会还想对莱斯利先生用吧?”玛丽被压着委委屈屈地打扫房间,“我不许!”   “……哦,不用,我发誓。”   柳余轻描淡写地道。 第十二章 小直男   “啾啾——”   “啾啾——”   墙上的报时鸟准时敲响,柳余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看了好长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北都的蜗居里了。   她在艾尔文大陆,一个遍地神棍的神奇世界。   弗格斯家带来的鸭绒被又轻又软,柳余用脸蹭了蹭,才掀开被子,踩着阶梯一阶阶下床。   下铺的玛丽公主褐色的短发半闷在被中,睡得跟小猪一样。她意思意思地叫了声:   “玛丽,起床了。”   “吉蒂!滚蛋!”   于是柳余拿着洗漱杯滚蛋了。   她去卫生间洗漱。   一座蘑菇屋里只住了两人,一个独立卫生间,屋外还有待客大厅,也是简约小清新风,略放了几张椅子。   柳余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将脸洗了一遍。   镜中人正当好年华,两颊饱满、皮肤光洁,连眼睛都亮堂堂,像是藏了星星。   柳余朝她笑了笑,顺手将毛巾挂好,又从水池旁的小篮子里取出一盒羊脂膏和花脂。   羊脂膏呈固体,小小一罐,用手轻轻挖出一小块,涂在脸上、脖子,手背——   小小一罐就要四百卢索,足以供普通三口之家一年花销:   可柳余还是买了。   很好用,这个世界的药剂出乎意料的灵光,连带着这周边的养颜产品也十分不错:听闻这羊脂膏也是加了一点神术进去的。   柳余太知道美貌所能带来的好处了,它让她在许多时候将任务从hard模式转成easy模式。   至于其他的瓶瓶罐罐,花脂,红的、粉的、蓝的、绿的……应有尽有。   每个世界,女人总不厌其烦地将脸变成一个杂色盘,迫不及待地给脸调上色。   柳余照了会镜子,决定放弃,原身的美貌让她不需要这些画蛇添足的东西——   画了,反而就凸显匠气了。   只是……   她皱了皱眉,决定修一下眉。   修完眉,又去编辫子,拇指各挑起一绺从中间往下编,最后再用个卡子卡住,镜中一下子就出现个异域风情的美人,她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鹅蛋脸,白皮肤,蔚蓝色的眼睛让人望一眼都要沉溺进去。   有些太端庄了。   柳余小心挑出两绺垂落腮边,金色的头发有微微的曲度,两绺垂落,一下子蓬松又性感。   她满意地将瓶瓶罐罐连同梳子全部收好,台面打理干净,挑了件纯白的纱裙穿上了:   她要跟盖亚穿一样的颜色。   盖亚总是穿白色,大约是气质太出众的关系,别人给他准备的,也都是白色。   纱裙下摆用银丝线绣着一朵又一朵的四叶花,走起路来,这花若隐若现,像要赴一场华丽的盛宴。   如果今晚能成功的话,确实算一场盛宴。   晚上在伯纳湖有一场篝火派对,听说是司长们为迎接新生们举办的。   柳余将小葫芦贴身收藏好。   “玛丽公主,我去上课咯。”   报时鸟吐出惨绿的舌头,配合地又“啾啾”了几声。玛丽丢出一个枕头:   “滚蛋!”   “那再见。”   柳余从善如流地推门出去。   走到碧油油的草地上,出乎意料的是,外面没什么人,连舍监都执着长尺在一边打瞌睡。   看来昨天累坏了,也或许是太兴奋,辗转了一夜天朦胧才睡去。   柳余提起裙摆走了出去,她决定去男舍那边等一等——   她想跟盖亚吃个早饭。   男舍那边,也是一片寂静。   柳余杵在大门前的一棵槐树下,看着灰蒙蒙的天——还未亮,这是她从小的习惯。   一个人时哼点歌,就显得很热闹了。   “很好听。”   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居然是卡洛王子。   他看着她:   “弗格斯小姐,早啊。”   “卡洛王子,早安。”   少女俏皮地朝他打了声招呼,满意地看到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惊艳,才道,“请问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莱斯利先生还在不在?如果在,请告诉他,我在外面等他。”   “莱斯利先生?他早就走了。”卡洛朝她露出个遗憾的笑,“我和他住一块。”   “……哦。”   少女一下子失落了,她耷拉着耳朵,像只被人抛弃的猫咪。   卡洛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脑袋。   这样一个会为了心爱男子伤心失落的姑娘,也许未必像城邦传闻的那样。   少女灰心丧气地准备离开。   “——你等等。”卡洛王子突然唤住她。“莱斯利先生说,要去看日出。”   “谢谢!您真好!”   她眼睛一弯,露出八颗牙齿,朝他摆摆手,提起裙摆就“哒哒哒”走了。   卡洛王子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和脚上小巧的金色高跟鞋。   天哪,她看起来就像个安琪儿,漂亮极了。   柳余没想到,当她不像原身那样扒拉着王子时,对方对她竟然没了恶感。   她还在琢磨,盖亚会去哪里看日出。   如果要论看日出最好的地方,应当是在北边的一座望星楼,听闻那里是专修神术“预术”之人最爱呆的地方——   地势最高,风景最好,夜晚可以在高台上看星辰排布。   她绕了一大圈,足足走了十几分钟,才到望星楼。   几位预术司长们看到她就是一笑,朝她招手:   “嘿,亲爱的安琪儿,一起来这看日出!”   柳余目光扫过楼台,没看到人,摇头:“不了,我找人。”   她转身就走。   下去的阶梯很长,摘星楼离地几乎百米,她穿了双高跟鞋,等重新走到地面,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她看了眼脚后跟,有些磨红了。   继续往前。   教学楼。   马场。   图书馆。   最后,才是伯纳湖。   这时,她几乎将整个光明学院逛了个遍。伯纳湖从一开始就经过,此时再去,是要过堤去食舍,她不打算找了。   课堂上再见也一样。   脚后跟大约是磨出了血,天际一抹“鸭蛋黄”开始冉冉升起,大地开始复苏。   柳余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微喘的呼吸在一瞬间拉紧,又平复。   伯纳湖边凉亭里,站着两人。   女孩的纯白棉布裙被风吹起,裙摆擦过男人白色的绸裤,她们并肩而立,绿柳微荡,朝霞灿灿,柔和的阳光铺在他们身上,像是融入了这一片水色湖光里。   温柔而隽永。   娜塔西和盖亚。   柳余的眼睛像是被这骤然而起的阳光刺痛——   她眨了眨,眨去被这强光刺激出的生理性盐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裙摆,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过去。   那边盖亚不知道说了什么,娜塔西竟然掩嘴笑了起来,她踮起脚尖,似乎替他将被吹乱的头发整理好。   “娜塔西。”   柳余叫了一声。   她有种被冒犯的不快,大约就像是领地被侵犯的狩猎本能。   这不快行诸于外,就是声音的凛冽和紧绷。   娜塔西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了手,脸转过来时白得可怕:   “贝莉娅……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   娜塔西被她的目光扫得缩了缩脖子,可很快又认为自己不该气弱。   她也是来看日出的。   “正好在这遇到莱斯利先生,就一起看日出了。”   “很巧啊,听起来。”   娜塔西不疑有他地点头:   “是啊,真的很巧。”   “……我清晨出门,先去看了花园里的噗噗树,在那遇见莱斯利先生在给噗噗树施展神术,啊好厉害,一下噗噗树就精神了。……我先走,不一会儿又在马铃路见到了莱斯利先生……回去换了围裙,来伯纳河看日出,没想到也遇见了莱斯利先生……真的很幸运。”   柳余:……   她瞥了眼磨出血来的后跟,突然间十分透彻地理解了那些将不适合的脚硬塞入水晶鞋的继姐们。   她求一而不得,踩着磨破的脚,找了这么久,只在最终才找到——   而这人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了。   娜塔西的笑越纯洁善良,她就越想捏着她的下颔骨,敲碎那抹天真。   凭什么呢?   我天生就该命不好吗。   她问自己。   柳余承认,按照属性看,她确确实实是个恶毒大反派,且没得救了。   “让让。”   柳余不客气地插入两人。   娜塔西被她挤到了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眼睛又红得跟兔子似的。   柳余视若无睹地转过头,当面对盖亚时,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   “盖亚,你怎么不等我?”   “等你?为什么?”   盖亚是真的好奇。   “不为什么,我喜欢。”柳余看不出他神情,又道,“好朋友当然要共进退啊。”   几句话间,她已经将刚才偶然泛上来的矫情给从心底彻彻底底撇去了。   对她来说,伤春悲秋、自怨自艾都毫无意义。   “抱歉。”   盖亚并不知在短短一瞬间,身边这位好朋友的心境起伏。他摇头,“我想,每对好朋友都应该有不同的相处模式,对吗?”   “好吧,”柳余耸了耸肩,“那换我每天来等你。”   “贝莉娅——”   盖亚不赞同地叫她。   柳余却已经微微笑了起来。   “盖亚,”她柔柔的,又透着股娇蛮的,“你阻止不了我。”   “好吧,”盖亚深深叹了口气,“换我等你。”   “那去吃早饭,我饿了。”   她无比自然地牵起盖亚的手,在娜塔西越见苍白的脸色里眨了眨眼睛,“娜塔西妹妹,二人世界,注意回避。”   “可、可莱斯利先生说,姐姐和他不是情人——”   娜塔西脱口而出。   “你和她谈得很深入嘛。”   柳余朝盖亚半嗔半怪地说了一句。   “伦纳德小姐问了。”   当然,这在盖亚的性格来看,是非常合理的。   柳余虽然心里有那么点不太舒服,可很快就消失了。   她指着笑容满面走来的卡洛王子,“娜塔西,你的目标在那,前几天你不是还和姐姐说,你喜欢的是卡洛王子,与他在成人舞会上跳了一夜的舞……?”   卡洛王子听见,睁大了眼睛:   “你、你是那位……精灵公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娜塔西。   而娜塔西却已经自顾不暇了。   她不明白,贝莉娅姐姐为什么会知道?!那一夜的事那么神奇,她只当是一场美梦,谁都没有说过。   娜塔西只觉得,继姐面上的笑就像恶魔一样可怕。   这时,柳余已经拉着盖亚往食舍去了。   可可粉泡的甜饮,法式薄饼,以及一段煎肠,柳余很快就吃完了。   盖亚吃饭的样子很好看,自然优雅,连动作都富有韵律,刀叉在那双漂亮的手中身价大涨。   柳余支着脑袋看,发现他对食物也并没流露过多的喜好。   这始终是个彬彬有礼、却又情感缺失的“伪人类”——否则,也不会对无端瞎了一双眼睛毫无怨言。   “看见娜塔西,你是什么感觉?”   她突然好奇地问。   “她想得到我,迫切的、浓重的欲望——这让我不太舒服。”   盖亚慢条斯理地道,“我看见了。”   “噗——”   柳余的可可粉喷了出来,“你看见了?”   真可怕。   娜塔西恐怕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暴露了,她的痴恋在对方眼中无所遁形,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追逐。   不过想想,爱慕这种东西,对神祇来说最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他并不会因此珍惜,所以原书里,他赐予娜塔西永生,却也没和她在一起。   神,就该孤独地站在云端,因为他看得太透了。   “恩,看见了。——不过,她是个虔诚的信徒。”   盖亚像是想到什么。   柳余仿佛看到了他头上的一圈圣光。   “那我呢?”   她直觉他在学习神术后,“聆听祈祷”的技能得到了进化。   “你?你很奇怪,我依然看不到……”   盖亚将手微微伸出,几乎是精准地落到她的胸口,隔着一层虚空,“……不止是祈祷,强烈一些的意图、愿望、情绪,我都能感觉……可是,贝莉娅,唯独你不行。”   他疑惑地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一点奶渍粘在他的唇角,让他看起来有股傻乎乎的……可爱。   而可爱的少年还在问:   “为什么?”   柳余站起,隔着一张狭窄的桌子,踮起脚亲了下他的嘴角。在无数新生、司长们激动的一声“哇”中分开:   “想知道?”   盖亚点了点头。   “那就一直跟着我,直到弄明白为止,怎么样?”   盖亚指腹摸了摸唇,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不行。”   “为什么?”   “人该是自由的。而且……贝莉娅,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是不喜欢我亲吻你,还是不喜欢我?”   “都不喜欢,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他理直气壮道。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跟着改。”   少女不耻下问。   “我……也不知道。”   少年的脸上,依旧是一片茫然。   不过不一会儿,他又倔强地强调:   “我喜欢的人,应当有纯净的心灵,忠诚的信仰,她应当温柔、善良,纯洁、端庄……”   柳余:……   这煞笔小直男。   “……她会用钻石般纯净的心灵爱我,不会欺骗我、愚弄我……”   柳余磨了磨牙,决定晚上的药多加一滴,以作回敬。 第十三章 长梦醒   不过在白天,两人还是有许多事要忙。   柳余总算知道,真正的欧洲贵族们是如何度过漫长的一天了:   弗格斯家那种边缘化的不算。   他们很忙,非常忙。   忙着接受各种礼仪,忙着击剑、骑马,忙着学习各种贵族该具备的知识技能。   光明学院旨在培养神职人员——   他们侍奉神灵,天生高贵,自然也需要优雅的谈吐、丰富的涵养,以及翩翩的风度。   第一堂,是历史课,不过柳余把它理解为“爱神主义教育课”。   一位叫罗芙洛的教授授课。教授年纪不小了,一头白发,小卷毛,长度不过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讲几句就要推一推眼镜腿,喜欢拿眼睛从镜片底下看人,还喜欢拿粉笔敲走神学生的脑袋,百发百中。   柳余没走神。   她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许多王国的秘史听起来就跟编得一样离奇:   比如老子做了个儿子篡位的梦,就将儿子关押了,儿子长大回来杀老子,还顺手纳了亲妈和亲妹,集重口味和狗血八点档于一身。   第二堂,是击剑课。   柳余本来以为自己要露怯了,谁知道当她拿起剑时,身体自然而然就会格挡——   原身的身体记忆还在,大约是上过最基础的击剑课堂,一些基础的击剑姿势不差,多挥了几次,也就慢慢习惯了。   当然,还比不上玛丽公主那些正经找宫廷剑师训练过的,但总算能支应。   柳余学得很认真。   她从不会浪费任何一次学习机会。   无数次被冰冷的剑身打到,猛烈的撞击在幼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印记,虎口握剑的地方疼痛,她也没有中途叫停。   下午只有一堂马术课。   马场宽阔,一望无际。   学院一人发了一套火红色的骑装,金色镶边,黑色束腰,下身裤装,利落地收到马靴里,穿起来十分精神。   柳余将头发利落地绾起,拉蓬松,扎了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   走出更衣室时,不可避免地收获了一堆爱慕的眼神。   “有没有见到莱斯利先生?”   她问一个面生的男孩。   “莱斯利先生?”男孩指了指右前方,“他去骑马了。”   骑马?   盖亚?   柳余心中嘀咕,朝对方笑笑:   “谢谢。”   那人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点头:   “弗、弗格斯小姐,不、不客气!”   柳余被少年的青涩反应逗笑了,青春啊,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恣意的、可以轻易地为一个人心动的时候。   她执着发下的马鞭,顺着更衣室的路往右,果然在入场处看到正骑在马上的盖亚。   他坐在马上,卡洛王子和娜塔西一左一右地站在马旁,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她能看见娜塔西羞涩抿起的嘴角。   “真的吗,卡洛王子?”娜塔西微微笑着,“噢,那就太有趣了。”   卡洛王子着迷地看着她,又看看盖亚。   “在说什么?”   柳余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卡洛王子单手放到胸前:   “弗格斯小姐,我们刚才说,晚会时一定要将莱斯利先生灌醉,看他还能像不像现在这样正经。”   “噢,我很期待。”   柳余笑了。   真灌醉了,事儿就好办了。   “贝莉娅。”   盖亚不赞成地看来。   这时,柳余已经走到他身边。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给他镀了层柔柔的光晕,银色的长发束成一束,水银般垂下来,一绺落到她肩上,柳余恍惚了一下,才道:   “啊,醉酒的盖亚,一定很可爱。”   “贝莉娅。”   少年声音优雅,似乎还藏着点羞窘。   柳余这才发现,这人除了万事漠不关心,似乎也还是有点少年心性的。   她笑了笑:   “可我还是想看。”   “贝莉娅姐姐……”娜塔西插了进来,她看着她欲言又止,很想问一问她怎么知道那些事。   “你刚才说的——”   “——好马。”   柳余摸了摸盖亚的马背。   这匹白马,肌肉线条流畅,皮毛油亮,一看就不俗。   教授马术课的先生爱德华抱臂站在一边,“哈”地笑了声:   “小莱斯利一下子就挑中了哈里,这可是匹烈马!没人能够驯服它。”   玛丽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袖口过来,显然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从没有缺过伺候的侍女,还没学会自己穿衣服:   她叫了声:   “噢天!莱斯利先生,您怎么上马了?”   “莱斯利先生是天生的驯马人!”   爱德华得意洋洋地摇着头,“他一来,所有的野马都臣服地低下了头颅。”   拥有圣灵体的人,天生受神宠爱,总会有些神异之处——而莱斯利·盖亚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卡洛王子也赞叹道:   “其实是我先挑中了,可哈里完全不让靠近,勉强上去,也被甩了下来。倒是莱斯利先生往那一站,哈里的马头就凑过去了……我托着莱斯利先生上马,他原来还不熟练;等跑了一圈,已经可以跟我齐头并进了。我敢打赌,等到第二圈,他一定能远远甩开我。”   “击剑课上,也是一样……莱斯利先生一开始连剑都不会拿,后来却将我的剑击飞了。”   “击飞了?”   玛丽公主惊讶地道:“卡洛哥哥的击剑术,可是黄金骑士教的,宫廷第一勇士都无法卸下您的武器。”   “嗯哼,就是这样,我们得承认,这世上总有些我们做不到而别人做得到的事儿。”   卡洛无奈地摊手。   玛丽和娜塔西看向盖亚的眼睛里简直春情荡漾。   柳余往他面前一挡,挡住两人赤裸裸的眼神,才道:   “盖亚,你骑马时,是怎么避开障碍物的?”   她对盖亚惊人的学习能力,一点儿不奇怪。   这可是掌握着天底下最大作弊器的男人:   他是神的化身。   即使遗忘了记忆、失去了神力,那也是神。   动物完全依从本能,自然会对这少年低下不驯的头颅。   “风、影……还有,感觉。”盖亚看着她,“就像我知道,刚才是你过来。”   他突然露出个笑,那笑干净又纯粹:   “虽然失去了眼睛,可神没有抛弃我。”   柳余面无表情地:   “……噢,当然。”   “好了!人都到齐了!每人来挑一匹马!”   爱德华拍手,神眷者们一部分是贵族,早就学会骑马,平民们却不会。   大部分女孩儿都挑了温顺的母马,只有柳余选了一匹公马,不过这公马据爱德华说性子还算温顺。男孩儿们性子急躁的,早按捺不住。   “行啦行啦,会的先走,不会的留下!你们有一下午的时间学习怎么骑马……”   爱德华先生很开明。   柳余一上马,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她绕着马场小跑了几圈,直到完全适应,就开始让马快跑起来。   玛丽骑马过来,轻声提醒她:   “贝莉娅,你之前答应我的!”   “晚会上,怎么样?”   “你不会想知道欺骗卡洛王室的后果!”   玛丽警告了她一句,觑她一眼,突然一鞭子就对着马屁股抽了过来:   “弗格斯小姐,这是你昨晚冒犯玛丽·卡洛的代价!”   柳余心道不好,连忙拉扯缰绳,却还是没逃过。马儿吃痛,长嘶了一声,前蹄后仰,不要命地朝前狂奔。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场上人只见黑马突然驮着金发少女像疯了一样朝前跑去,少女像只挂在马背上的行李包,剧烈的抖动似乎随时都能将这孱弱的行李包甩开来。   “贝莉娅?”   “弗格斯小姐?”   盖亚和卡洛几乎同时冲了出去。   柳余只能感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所有的东西都在急速倒退。   她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也没法想,她没想到玛丽公主会这么疯,更没想到,她还没睡到盖亚,没有成为神眷者,就要因为一位公主的任性命丧当场。   她只记得将双手双脚死死地扒在马上,随着它的起伏而起伏,等待着可能会来的救援。   指甲劈叉了,撕裂的地方牵扯到皮肉,生疼生疼,可她不敢叫,生怕一张嘴,迎面而来的一口风把她的生机给吹灭了。   神,如果神真的能听见……   “贝莉娅!贝莉娅……”   “把手给我!”   柳余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身影。   白马红衣,他似乎劈开沉沉暮霭向她而来,带着滚滚的喧嚣。   盖亚·莱斯利。   光明神化身。   他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透着一丝急切,他将马精妙地控制在一个范围,对她伸出手:   “贝莉娅!快!跳!”   柳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手搭到他掌心,跳了起来。   她整个身体腾空,撞到了一个硬实的胸膛里。   “砰——”   黑马撞到树上,脑浆迸裂,四肢抽搐了下,不动了。   柳余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她发现,她所有的算计、阴谋,都败给了这个将人命视为草芥的世界。   她可以对吸血鬼下手,因为他非我族类,以人类为食——   可玛丽公主呢?   娜塔西呢?   甚至盖亚呢?   她能下得去手吗?   她无法将人命视作寻常,这是过去的二十多年给她留下的烙印。   “你在哭。”   一只冰凉的手触到她脸上,又极其轻柔地替她将眼泪擦去。   他问:“为什么?因为……害怕?”   “是,我怕。”   柳余将脸整个埋在了少年怀里。   她瑟瑟发抖,既为这个世界,也为自己。   她以为玛丽只是中二病,可这中二病却会要她的命。   娜塔西呢?   她拥有无敌幸运buff。   她有什么?   一条命而已。   “我怕。”   玛丽的一鞭,让她清醒了。   她为此沾沾自喜的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她依然是个任人鱼肉、等人救援的弱者。   她不是神眷者,不是圣女,她什么都不是。   唯有站到高处……   柳余看着盖亚的眼神,前所未有地火热起来。   他多美啊,他是世界上最精美最尊贵的瓷器,他拥有仁慈、拥有善良,他寓意尊贵,无人能及。   她想拥有这瓷器,长长久久地拥有。   “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盖亚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她像只迷途的羔羊。   “盖亚,抱紧我,我冷。”   柳余在他怀中,睁开了灼热的、蔚蓝的眼睛。   隔着层层绿荫与细碎的阳光,她才发现,卡洛王子、娜塔西和玛丽,不知什么时候过了来。   他们与她沉默对望,谁也没有开口。   半晌,柳余将头枕入盖亚的胸膛,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十四章 你的血   “贝莉娅,好点儿了吗?”   盖亚的声音亲昵地刮过耳朵。   柳余“恩”了一声,她看着自己的泪水氤氲进少年轻薄的丝绸衬衫,才擦了擦泪,坐直身体:   “对不起,我失态了。”   带着鼻音的声调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这并不是你的错,贝莉娅。”盖亚摸了摸她脑袋,微微垂下头,“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柳余有一瞬间的失神。   少年脸上的表情太温柔,这温柔与他平时相同,却又截然不同。   她分辨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   柳余摇摇头。   为了今晚的计划,她不能供出玛丽,否则,她必定也会将药抖出来。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少年坚持看着她。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   柳余知道,盖亚一向是敏锐的。   她看着渐渐靠近的一行人,确切地说,是面露紧张的玛丽,瑟缩了下,重新躲进了盖亚的怀里:   “也、也许是马儿突然发了疯。”   玛丽明显松了一口气。   “贝莉娅。”   少年不赞同地抿紧了嘴唇。   柳余一把拽住他袖子,声音都在颤抖:   “盖、盖亚,我们先走,好不好?我、我不太舒服。”   少年轻轻叹息了声,紧接着,身下的马动了。   哈里四个蹄子奔得飞快,   柳余被颠进了盖亚的怀抱里。   他的怀抱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清瘦,反倒有股力量感,腰腹裹在白衬衫里,风呼啦啦鼓起来,打到她脸上。   鼻尖像是闻到了松雪的清冽,很干净很纯粹的味道。   柳余将手臂紧紧地怀住他,她能感觉到少年的一丝不自在。   “贝莉娅。”   “恩?”   “松开些,哈里很乖,不会掉下去的。”   “可是我一松开手,眼前就飘过那匹马的样子,它发了狂,还撞得稀巴烂……靠着你,我才不害怕。”   少女的身体在怀中瑟瑟发抖。   盖亚又闻到了蔷薇花的芬芳。   他沉默了会,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柳余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在柳余和盖亚离开的一瞬间,爱德华先生骑着马,风一样掠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黑马。   “噢,光明神在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莱斯利和弗格斯小姐呢?”   “弗格斯小姐安然无恙,然后莱斯利先生就带她走了。”   卡洛王子解释道。   爱德华看了他一眼:   “你的脸像刚吃了大便一样。卡洛先生,你也喜欢那位美貌的弗格斯小姐?”   “爱德华先生,您又开玩笑。”   卡洛王子苦笑道。   娜塔西看了他一眼,两只手指搅在一块,指骨惨白惨白的。玛丽冷冷哼了一声:   “那不可能,弗格斯小姐脾气那么坏,卡洛哥哥只喜欢温柔的女孩子。”   爱德华粗枝大叶惯了,丢下一句就不管,只一个劲地念叨:   “这不对、不对劲……”。   “爱德华先生,您发现了什么?”   爱德华没答。   他下了马,也不嫌黑马死得凄惨,一会撩撩马鬃,一会敲敲马背,最后从马甲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白色小卡片,卡片上印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玛丽捂嘴叫出了声:   “熔拉卡?”   光明权杖只有光明神使拥有,普通人为了求个心安,会去神殿“请”一张熔拉卡。   熔拉卡上可以测出附近有没有黑暗力量的存在——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派不上用场。   光明神治下,黑暗力量早就成了躲躲藏藏的过街老鼠。   爱德华将熔拉卡丢到了血泊中。   不一会,白色卡片的边缘竟然燃烧起了黑色的火焰,卡片中央的金色太阳渐渐变成了灰色。   “黑暗力量?!居然有黑暗力量?!……”   “灰色……”爱德华先生踢踏踢踏踩着草坪,“我得让人来看看!”   “走!走!走!孩子们,这里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爱德华先生像赶小鸡仔们一样赶他们。   娜塔西、卡洛王子和玛丽只好往回走。快走出这条街时,娜塔西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黑马躺着的地方,竟然真来了神使和骑士,他们像是凭空出现那样,将那地方围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和失踪的路易斯有关吗?   还是路易斯……想对付姐姐?   ————————————   另一边的盖亚并没有将柳余送回马场,而是直接把她送到了女舍门外。   舍监惊讶地看着马上的两人,也认出了这位被主教亲自送来的莱斯利先生——   她的警惕性一对上那张精灵般的脸蛋,就垮成了那拉河。   “莱斯利先生,您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马场?”   盖亚跳了白马,伸手过来接贝莉娅,还不忘回话:   “弗格斯小姐受了点惊吓,我送她回来再去马场。”   “别忘了我留在更衣室的衣服。”   柳余提醒他。   “我会提醒你的妹妹。”   盖亚顿了顿,才道。   “不,你送过来。”   “……哦。”   这倒没法选个理由推脱。   柳余再接再厉:   “那晚点,你来我。”   在对方的沉吟声里,少女似乎沮丧得要哭出来:   “不行吗?盖亚?我腿疼,手也疼。”   盖亚无奈地叹气:   “贝莉娅,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柳余笑了:   “晚上见,盖亚。”   “晚上见,贝莉娅。”   盖亚骑上马走了。   柳余进了蘑菇屋,一进房间,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   她没骗人,她的手和大腿内侧全部磨破了,指甲劈了两个,乍一眼看去全是血点子,有点触目惊心。   放在平时,她一定会借机缠着盖亚,让他给她上药、再让他答应一些事儿的。   可现在——   她看向背后的虚空,握紧了拳头:   “还不出来么,路易斯大人?”   “弗格斯小姐从没让我失望过。”   黑发黑瞳的男人,从虚空中走来。   他皮肤苍白,形容高贵,看着贝莉娅的眼神,狠得像头狼。   “不过我很好奇,弗格斯小姐怎么知道是我?”   “玛丽的眼神。”   一看到玛丽,她就知道了。   她没有意图致她于死地,只是想给她个教训,黑马却那样癫狂……   “弗格斯小姐的眼泪,真是让人兴奋。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喜欢么?”   路易斯缓缓靠近。   他依然穿了一身黑夜般的行装,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   “我想这世界上,没人会喜欢这样的礼物。”柳余冷冷地道。她的手悄悄握住了腕间的记忆珠。   “噢,不不不,亲爱的弗格斯小姐,别动那个,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路易斯扶着她肩,微微弯腰,在她耳边道,“那个叫盖亚·莱斯利的男人,弗格斯小姐的心上人,知不知道,是你挖了他的眼睛?”   柳余的心咯噔一声,仿佛被冰霜冻住。   他知道了?!   路易斯竟然知道了?!   不,他说不定是诈她。   “那索伦王国的人,一定不知道,伟大的路易斯公爵,竟然是个吸血鬼,黑暗使徒。”   “路易斯公爵?噢,我不认识。”   “路易斯大人天天在镜子里见到他,还不认识?”柳余皮笑面不笑地道,“虽然公爵府中的您带着棕色的发套,变成茶色的眼睛,还贴了胡须,可大人您的英俊,就如同窗外的阳光——”   她“唰得”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进来,“无法遮掩。”   路易斯退后一步。   他似是被她的话语取悦了:   “所以?”   “所以,为了避免伟大的公爵大人一时想不开,要捏死我这蚂蚁,我就将写了封信、交到一个可靠的人手中,并且嘱咐他,一旦我遭遇不测,就将那信送到光明神殿去。怎么样?有不有趣?”   路易斯“啪啪啪”鼓起掌来:   “非常有趣,弗格斯小姐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没办法,想活,就得辛苦些。”   “现在,你握着我的秘密,我握着你的秘密——”   “——不,我可没承认。我爱盖亚,更加不会伤害他。”   “爱?”那一瞬间,路易斯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是那朵金色鸢尾花,还是给他药?”   “你——”   柳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没错,伟大的路易斯无所不在。”   “我想,如果不是弗格斯小姐来得快,那朵鸢尾花应该是握在那位莱斯利先生的手里,噢不不不,别瞪我,娜塔西那么善良,你却总在欺负她,我本来是想亲手了结你,没想到却看到了有趣的一幕。”   这是说路易斯原本要来学校杀她,谁知道竟然撞见了原身行凶现场?   而后娜塔西送饭,捡了原身的鸢尾花徽章,却被路易斯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到了盖亚手里……   一开始的结解开了。   “说起来,你挖人眼睛的时候,非常迷人。”   路易斯公爵看着面前苍白的、仿佛被人逼入绝境的少女,微微笑了。   “下药……”   柳余突然想起什么,跑到书桌前,翻出了抽屉最里面的犬齿——   那天过后,她就摘下来了。不过为以防万一,再来一次水晶球测试,她就带上了。   光明学院有结界,没有媒介,他进不来。   而属于黑暗的媒介,也只有随身携带记忆珠和鸟毛的她能带进来。   上次路易斯看似落在下风,实际是她……   上当了。   “聪明的女孩,没有你,我进不来。”   “你想要什么?”   路易斯却突然提起了一件事:   “弗格斯小姐知道圣灵体是什么么?”   “知道。”   “不,你不知道。”路易斯摇头,“神殿那些老不死的都以为神灵仁慈,却不知道,在神的眼里,一切都是一场游戏……他谁都不爱,厌倦了,就将游戏打翻……他偶然兴起,还会捏上一具完美的肉体,他赋予他灵魂,教导他知识,再送他下界代神的意志。”   “这样的肉体,就是圣灵体。”   柳余默了默,心道,这具圣灵体可跟之前不一样:他是神本身的化身。   “所以呢?”她问。   “你的药,对圣灵体毫无作用。”   “不可能!”   柳余下意识反驳。   可当她回忆起原文情节时,确实……盖亚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她的脸一下子惨白惨白的。   “不,也不是毫无用处,只是,你差了一样东西。”   “什么?”   “我的血。”   传说中,吸血鬼之血具有迷幻作用,且钟爱处女,所以明明只是痛苦的吸血,却让人像做了一场美梦。   柳余知道,他说得没错。   路易斯轻轻低下头,柳余能感觉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后。   “你喜欢娜塔西。”她斟酌着词句,“但我想,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娜塔西爱慕盖亚,所以,你帮我,就是帮自己。”   “交易不是这么算的。”   路易斯走到她面前,新长出的牙齿洁白如玉,“我要你的血。”   “我的?”   “是。”路易斯低下头来,渐渐靠近她:“……上一次,才尝到了一点血,就是这一点,却让我魂牵梦萦,热血沸腾……”   “好。”   柳余拿起珐琅杯,对着手心原先磨破的伤口一把掐了下去。   血一滴滴落到珐琅杯里。   路易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空气中弥漫着迷人的香气,让人想起大片大片的罂粟,充斥着贪婪的、罪恶的欲望。   厌恶,却又渴望。   “半杯,换你的一滴。”   路易斯的瞳孔极墨,极浓,看起来十分诡异:   “好。” 第十五章 圆满了   晚会是在伯纳湖边办的。   湖光水色里,点起一盏一盏的“星星”,那星星由一种透明的介质包裹,摸上去像是Q弹的果冻,内里是蓝色的水沁。   一块块的白底金边提毯铺开,附近摆着一张张纯白色雕花长桌,桌上摆满了各色甜点,五颜六色的气泡酒,和时令水果。   无数蓬蓬裙、燕尾服穿梭其间。   柳余挽着盖亚进来时,几乎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欧洲宫廷剧里,亮晶晶的器皿,谈笑风生的沙龙男女——   她也被发到了一颗星星。   侍者扮相的司长朝她眨眨眼睛:   “愿你似星辰。”   “谢谢。”   柳余微笑致谢。   迎新晚会历来都是光明学院的传统,晚会上,司长们将为他们服务,也有薪火传递的意思。   他们用神术与古老的科技结合,创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神奇世界,柳余承认,美极了。   星光、月夜、湖水、萤火虫,以及空中光明权杖的巨大倒影。   “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这儿!”   卡洛王子在远处朝他们招手。   娜塔西坐在卡洛王子身边,一抬头也看到了他们。   贝莉娅姐姐穿着紫罗兰蓬蓬裙,和莱斯利先生亲昵地站在一块,看起来登对极了。   她耀眼的金发与莱斯利先生的银发时不时被风吹起,交错又分开……   娜塔西努力让自己保持笑容。   “弗格斯小姐和莱斯利先生真是天生一对!”   “闭嘴!莱斯利先生才不会看上弗格斯小姐!只要他去城邦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弗格斯家族靠着吸一个商人的血才撑到现在……”   “玛丽!”卡洛王子制止她,“够了!这里是光明学院。”   玛丽气咻咻地转开头。   “没、没关系。”娜塔西鼓起勇气道,“我、我想,贝莉娅姐姐不会在意的。”   “不会在意什么?”   柳余过来,只听了个话尾。   “啊……是……”娜塔西张张嘴,“是玛丽公主说……”   卡洛王子适时接过话:   “弗格斯小姐,您休息得好吗?”   柳余提起裙摆:   “托福,还算不错。”   “噢莱斯利先生,您一出现,在场的姑娘们就都只看您去了。”卡洛王子笑着抱怨。   “很抱歉,夺去您的光辉。”   莱斯利先生微微欠身。   两人相“视”而笑。   “盖亚,坐这儿!”   她拉着盖亚在提毯上坐了下来。   美少年与美少女的组合,在一片浮游般的星光里,美得像一场梦。   所有人都没开口。   最后还是司长打破了寂静,他托着托盘过来:   “先生们小姐们,要来杯气泡酒么?”   “气泡酒?”   “嗯哼。”司长热情地笑,“庆祝各位加入光明学院!来一杯,怎么样?”   近处,神眷者们分散在一块块的白色提花毯上,他们自在地弹琴,自在地唱歌,还有人翩翩起舞。   远处有司长们在喊:   “愿你们似星辰,永不坠落!”   “愿你们似星辰,永恒闪耀!”   “……”   沸腾的气氛感染了这帮孩子们,他们纷纷伸手:   “来一杯!”   “我也要一杯!”   “蓝色的!”   “我要红色的!”   不一会儿,就人手一杯。   “先干一杯?”   卡洛王子提议。   “我只抿一口,行不行?手受伤,刚涂了药。”   柳余摘下手套,给其他人看她的手。   那幼嫩白皙的手心上,全是细小的擦伤,密密麻麻。最触目惊心的,却是几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摁压过,连皮肉都往外翻卷着。   有人倒抽了口气,娜塔西也惊呼了一声:   “贝莉娅姐姐,原来你伤得这么严重……应该回去休息才对。”   “贝莉娅。”   盖亚关切地转过头。   “恩,没事啦,就一点点小伤。”柳余看着盖亚,失血过度的脸看起来过分苍白,“不过,如果盖亚愿意代我喝的话,我会很高兴。盖亚,行吗?”   换了一身黑色燕尾服的少年看起来清瘦而优雅,他侧过脸,笑了:   “好啊。”   柳余被他的笑容闪了闪,不知道为什么,鼻腔竟然有一丝丝酸楚。   她掩饰般笑了:   “盖亚,你真好。”   周围爆出一片哀嚎:   “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别笑,都别笑!我们都知道,你们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   “莱斯利先生,马场上,我可是发过誓,要将您灌醉的……别见怪。”卡洛王子欢快地与他碰杯,“敬光明神!”   “敬光明神。”   柳余退开一些,看他们喝酒。   盖亚喝酒的姿势很漂亮,即使坐在提毯上,他的肩背都是挺直的,像一棵挺拔的白杨。   兴许是喝得热了,黑色的外套和马甲被他脱下,丢在一旁。袖口挽上去一些,露出线条漂亮的手肘和胳膊,白色绸衫上,原来一丝不苟扣到顶端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一点锁骨和喉结。   这真是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少年。   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赏心悦目。   柳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估算着对方的醉酒值——万一喝过量了,就没法办事了。   “弗格斯小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玛丽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   “玛丽公主,您下午刚给了我一鞭子。”   “那又怎样?你冒犯了伟大的卡洛王室,我只给你一鞭子,已经很仁慈了。”   柳余直勾勾地看着她,直到看得玛丽一阵不自在,才笑了:   “好啊,如果玛丽公主坚持的话。”   最完美的替罪羊,不是吗?   她原来,还不想做得那么绝。   “那、那当然!”   “再等一会,我就带您过去,介绍给盖亚,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盖亚不喜欢太主动的女孩。”   “你有那么好心?”   玛丽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柳余耸了耸肩:   “光明神在上,谁敢欺骗伟大的卡洛皇室?我可不想再来一鞭子。”   一提卡洛王室,玛丽立刻就信了。   神眷者虽然高于贵族,却还是高不过皇室的,连黄金骑士都能被皇室雇佣——   当然,就神殿本身,却是高于皇室的。   “行,那我该怎么办?”   柳余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玛丽一愣:   “一定要这样?”   “您也可以不听我的,但你知道的,爱慕盖亚的人太多了,他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总是很警惕,您朝我敬酒,我再转给盖亚,不是更自然些?”   柳余慢吞吞地道:“而且……玛丽公主您在马场上那一鞭子,可是有不少人看见。您提前道歉,还能挽回些印象。”   “好,好吧。”   玛丽公主妥协了。   她装作没谈拢,气咻咻地端着杯子又坐回了卡洛王子身边。   柳余看着盖亚又喝了五六杯,才摸了摸耳朵,又捋了捋头发。   玛丽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一手拿着一杯气泡酒,在众目睽睽之下过来,递给她一杯酒:   “弗格斯小姐,我为下午对您的失礼道歉。”   柳余没接,她懒洋洋地坐在提毯上:   “噢?玛丽公主是为您那不听话的鞭子道歉吗?”   “是。”玛丽一只手伸着,脸都憋红了,“我道歉。”   柳余看了她一会:   “我接受。”   她将酒杯接了过来,“不过,您原谅,我还不能喝酒,盖亚,能替我跟玛丽喝一杯吗?”   “我的荣幸。”   盖亚支着下颔,朝她笑得有点傻气。   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只是神智还在。   盖亚伸手来接,柳余却突然收手了,蓝色的酒液一下子泼了些到她紫色的裙子上。   “噢,光明神在上!”   柳余装作被吓了一跳,在一片忙乱中,借着拍打的动作将混了一滴吸血鬼血的春药下到了酒杯里。   “弗格斯小姐,您做什么?”   “玛丽公主,这酒……您没下药吧?”柳余心有余悸地道,“我怕您看不惯我,又要找我麻烦,万一害了盖亚就不好了。”   “光明神在上,我、我怎么会害盖亚?!”   玛丽瞪大眼,“你胡说!”   “噢,看来是没有。”柳余将杯子递给盖亚,笑眯眯地,“拜托啦,亲爱的莱斯利先生。”   少年双手捂着脸,朝她笑,继续道:   “我的荣幸。”   好像除了这句话,就不会说别的了一样。   他拿过酒杯,闻了闻,正要说话,却在柳余的催促下,仰脖一饮而尽了。   “恩,奇、奇怪……”   “好了,我们讲和。”柳余朝玛丽微笑,又对着盖亚道,“盖亚,这位是玛丽·卡洛,我的舍友,出自伟大的卡洛王室。”   “玛丽·卡洛,这位是盖亚·莱斯利,我的……莱斯利先生。”她笑眯眯地宣誓主权。   玛丽瞪她一眼,朝盖亚露出友好的微笑:“莱斯利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莱斯利先生蹲在地上,仰着头,银发扒得乱糟糟,他笑:“很、很高兴认识你。”   玛丽脸一下子红了。   这个蛮横的、做事从不考虑后果的、习惯于用皇权压人的少女在这一刻,竟然显得意外的纯情:   “莱斯利先生,我、我们去跳舞,好吗?”   “跳舞?”   盖亚看向附近翩翩起舞的人群。   他们相拥着,分开又交错,小碎步不断旋转,他摇头:   “不行,我不喜欢跟人太接近。”   玛丽忍不住看向一旁安静的弗格斯小姐,觉得她脸上属于胜者的笑容看起来可恶极了。   “那……”   “不过,我可以唱歌。”   盖亚孩子气地笑笑,转而对着柳余道,“好朋友,你没听过我唱歌,对不对?我唱给你听。”   他开口唱: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这里种满鲜花,   这里洒满美酒,   你们载歌载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来临,   可你们毫不畏惧。   正义,自由,你们向往光明。   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古老而高贵的民族……”   少年的歌声飘荡到很远。   优美的、比世上任何一种乐器都更动人更美妙的声音,传入人的耳朵,世界像是被摁下了停止键,人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如果说,这世界真有海妖塞壬,那也绝不会超过此时的盖亚。   柳余看着周围如痴如醉的人群,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场大型的催眠术。   幸运的是,她是清醒得最快的那一个。   少年还在唱:   “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她悄悄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盖亚,我们走。”   少年精致的眉眼在无数星光里越发得抢眼,他懵懂地睁大眼睛:   “恩?”   “裙子脏了。”   她低低地道。   盖亚点头,两人在安静的人群里,悄悄地溜走了。   提着裙子走出伯纳湖边的那一刻,柳余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人人呆若木鸡,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美妙的歌声里——   这是神的……言术吗?   当他吟唱时,世界也必须安静下来聆听……吗?   “盖亚,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一点霸道?”   柳余忍不住问。   “霸道?不,我不觉得。”   “……哦,”柳余拉着他,在经过一片小树林时,脚步一转,“盖亚,我不想那么早回去,我们去附近走走,怎么样?”   “……神的子民,这里种满鲜花……”盖亚嘴里还哼歌,点头,“好啊。”   他用空的那只手扯了扯领子。   柳余知道,药效发作了。   她考察过,小树林里有一座石亭,平时就荒无人烟,现在所有人都在伯纳湖边,更没什么人会去。   散步散到那,果然没人。   整座树林,就是一座空城,除了此起彼伏的虫鸣,什么都没有。   “盖亚,你怎么了?脸好红。”   柳余引着盖亚去了石亭,让他坐下。   少年浑浑噩噩地坐着,白皮下染着一层薄薄的红晕,整个人都冒着热气:   “贝、贝莉娅,我也不知道。”   柳余手触到他额头,又往下,碰了碰他脸颊:   “啊,你好烫。”   少年坐在栏杆上,鼓了鼓腮帮子,仰着头:   “贝莉娅,我是不是像人类一样,发烧了?”   “为什么用人类这个词?你不是人类吗?”   柳余回避了这个问题,挨着他在凉亭坐着,两人腿挨着,身体也挨着,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惊人热度。   “我、我也不知道。”   盖亚一阵傻笑。   柳余发现,当他笑容大一些时,右边脸颊就会出现一个笑涡,看起来稚气又可爱,和他平时很不同。   她撑着栏杆,半直起身,在他右边脸颊亲了下:   “盖亚,我喜欢你。”   少年捂着脸,眨了眨眼睛。   他的睫毛又长又翘,皮肤在月光下洗练过的玉质。   她又拽过他,半侧着身子,吻从脸颊落到他薄薄的樱花般的嘴唇上:   “我喜欢你。”   少年直愣愣地坐着:   “贝、贝莉娅,我、我的身体像是要炸了。”   柳余贴着他一阵低低的笑,她将他手拉起,放到自己脸上捂着:   “盖亚,你真可爱。”   “男人不能叫可爱。”   他卷着大舌头坚持,又摇头,“贝、贝莉娅,我、我,这、这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柳余声音柔柔的。   她之后没再亲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挨着他——前面还能说是因为情不自禁才这样,后面却不宜太过——   她知道,盖亚有多么敏锐。   跟电视剧里失忆就成了失智不一样,真正的属于他本身的特质即使被短暂淹没,也会慢慢的、如浮冰一样浮出水面。   “不、不知道。”   盖亚晃着头,站起踉踉跄跄往外走,却被柳余拉住,“你去哪儿?”   推推搡搡间、两人摔到了地上。   少年僵硬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想推开,伸到一半却又收回手。   “我知道了。”他捂住脸,“我像人类一样……我、我……”   什么叫像人类一样……   柳余眨了眨眼睛。   “贝莉娅,对、对不起……”   “我没想到,我喝多了酒,会、会这样……”盖亚羞愧得整张脸都通红,“贝、贝莉娅,我真没想到……你快起来,我对着你这样……实、实在太失礼了……”   柳余也没想到,喝醉了酒、或者说,当理智离开盖亚时,他是这样的模样,一个小话痨,还是自我挣扎的小话痨。   可爱极了。   她看着那张被细碎的月影照得漂亮极了的脸,“羞涩”地道:   “盖亚,你知道的,我不介意你对我失礼。我很乐意……”   说着,她往上爬了爬,捧起他脸,笨拙地亲了几下,在对方的手足无措里,深深地吻他。   “轰——”一声。   盖亚的眼前,像是腾起了绚丽的烟火。   蔷薇花香气再一次笼罩住他,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浓烈更香馥。   “贝莉娅……”   他突然抓住她,拉开她的胳膊:   “不,不能这样。”   柳余睁开眼睛,盖亚退开,那具被神捏过的身体,骨肉亭匀、肌肉线条漂亮得像最上等的画,如米开朗琪罗式的俊美。   “贝莉娅,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   她微微支起身子。   女孩窈窕的身姿在月色下分明,白色琉璃珠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紫罗兰翻卷,修长笔直的腿如同造物主的神话,只是这神话被月色掩埋,无人得窥。   “哪里不对?盖亚,我爱你,我是愿意的。”   “不,不对,这不对!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少女站起身来,月色穿过重重树影洒下来,又被石亭挡住一半,她站在半明半灭的边际,像伊甸园里诱人的毒苹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贵妇拥有骑士,国王,拥有情人。连少女,都可以随时和心爱的人在野地里翻滚。”   “你不想吗?”   她向他走去。   “想。”少年看起来异常痛苦,他脸颊红透了,冷淡的银白色长发也像浸满了卡多瑙河的水,汗从额头一路往下渗,“可是,世人如此,不代表我也要如此。”   “贝莉娅,你不懂……我不爱你,所以我不能。”   他说不能时,是坚决的。   柳余是不懂。   现代世界大都讲求效率,饮食男女上一秒看对眼,下一秒就可以去刷房卡,这个世界,也大都轻浮浪荡。   没有人懂得忠贞的含义。   娜塔西前一秒可以和吸血鬼亲密翻滚,后一秒又能与卡洛王子产生暧昧,在看到盖亚时,又能立时转移情致;连玛丽公主都有三个情夫。   他们对爱对欲,更随心所欲,且没人会觉得不对。   他们觉得天经地义。   可为什么盖亚,会有这种对爱对欲这等没什么用处的东西,有种近乎古老的、不可摧毁的坚守呢?   柳余终于明白,为什么神宫中那么多圣子圣女,包括娜塔西,可光明神却谁也没有碰过了。   她捂住脸,哭泣起来。   “可我需要你,盖亚……你又怎么知道,你将来不会爱我?你爱过吗?”   她试图以狡辩来混乱眼前这个被欲望折磨的少年:   “你没爱过,怎么知道,现在这样不是因为爱?你对别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吗?你想紧紧地拥抱我,想拥有我,想对我做尽一切亲密的事,不是吗?”   她靠在他身上,如一株柔弱的藤。   藤蔓紧紧缠绕着可怜的少年,两人亲密无间。   “对、对别人没有,虽然我想不起来,但确实没有。”   少年茫然地、却又肯定地道。   “所以啊,”柳余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爱我,毋庸置疑。”   在这一刻,她是伊甸园里巧言令色的毒蛇,对着亚当喷吐毒液,这毒液里,包裹着迷幻、包裹着欲望,也包裹着无处不在的芬芳。   年少的、失忆的、被药物软化了神智的亚当应当理所当然被疑惑才是。   可他“看”着她:   “不,抱歉。”   “贝莉娅,不可以。”   他依然拒绝了她。   “为什么?”   柳余真的不明白,他这种近乎顽固的坚守。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心如铁石,即使到这个地步,依然不肯向自己投降。   她所见过的男人,大都急色好义,极少推开送到嘴边的食物——她甚至可以肯定,倘若她对路易斯投怀送抱,他恐怕也不会拒绝她。   可偏偏就是他,盖亚不肯。   “不为什么,贝莉娅,我不爱你。”   不,不,不要慌,你还有机会的。   柳余安慰自己,可恐惧与无力已经如蛛网一样攀附了上来。   黯淡光影里,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永远被碾压在底层,不得动弹的场景。   这让她痛苦。   “为什么?”   她问自己,也问命运。   她明明已经做到了九十九,可为什么最后一分却无论如何不肯给她。   命运吗?   不,她不信命。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对,她还有三滴吸血鬼的血。   半杯换一滴,以防万一,她换了两杯。   盖亚,却像是恢复了理智。   他退开,俯身捞起地上的衣裳,替她重新穿上。   他的手很巧,似乎完全没有为眼前的美景动摇,只在衬裙的系带上为难了会。他替她将衣领捋好,温柔地过分。   然后给自己穿衣服,白衬衫,黑马甲,长裤,马靴,最后将长长的燕尾服披在了她身上:   “该回去了。”   他“冷静”地道。   可柳余通过少年灼热的还在颤抖的手知道,他完全不像表面上那么冷静。   “在这之前,让我死心。”   她哭泣似的,借着捂脸的机会,将藏在衣服暗处的拇指大小的瓶子打开,那里还有三滴混合了血液的药。   吞入嘴里。   “恩?”   盖亚不明白。   柳余却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双手攀在他脖子上,重新亲他。她恶狠狠地,以至于直接咬破了他的唇瓣,血腥味混杂,她将含着血液的药推了进去。   “唔…”   药力、亲吻,或者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软化了少年的防备,他的抵抗渐渐弱了下来。   理智被摧枯拉朽式地烧毁,这次,完全不堪一击。   石亭外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绵绵雨打在地上,笋尖破土而出,迅速长大,与这春雨混杂在一处,藤蔓缠紧树身,窸窸窣窣,淅淅沥沥,如同一首探戈,热烈的、奔放的,足间与足间相处,又迅速分开,在血与泪、汗与歌之中,探戈不绝。   柳余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盖亚揽着她,安静地靠着栏杆。   他“看”向森林之外的天空。   天已经蒙蒙亮。   “盖亚……”   “我喝的酒有问题,我很确定。”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   “是你,还是玛丽?” 第十六章 信她吗   “是你,还是玛丽?”   盖亚的声音不疾不徐,听来仍然如沐春风,可落到柳余这,却成了十级的龙卷风,她只来得及“啊”了声:   “盖亚,你说什么?什么下药?”   脑中却在拼命回顾昨晚有没有露馅的地方。   再三确认,没有。   没有。   盖亚轻轻叹了口气:“贝莉娅,我很确定,昨天我被下药了,不仅仅是酒。”   柳余像被激怒的幼狮,一下子坐了起来:   “所以,你就怀疑我?”   盖亚没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与她“平视”,脸上的表情是疑惑的——   不是质询,就好像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于是,柳余知道,昨晚那个被酒精和药物混淆的非理性的、可爱非常的盖亚已经消失了。   这才是他的常态,疏离于一切人类情感的常态——   也许有,却不浓烈,即使是愤怒,或者疑惑。   她一下子捂住脸哭了出来:   “盖亚,你不用这样,我没想要你负责,也没奢望能当你的恋人……你不用这样侮辱我对你的感情……”   “贝莉娅。”   盖亚无奈地。   “……下药?我怎么会对你下药?盖亚,我多么爱你,你在我心中,就像明珠、像钻石一样珍贵……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她哭得伤心极了,双肩一抖一抖,全然像个被伤透心的痴情人。   “还是你后悔了?所以要用这么可笑的理由侮辱我对你的感情?好,好,我走!我贝莉娅·弗格斯也不是任人践踏的,我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   说着,她激动地站了起来,谁知没站稳,一个踉跄直接往旁边倒了去。   盖亚接住了她:   “贝莉娅。”   “贝莉娅,贝莉娅,贝莉娅!除了贝莉娅,你就不会说点什么么?”   柳余倒打一耙,兼胡搅蛮缠,将一哭二闹的本事做了个足,很快又抱着他脖子哀哀哭泣起来:   “我很疼啊,盖亚,很疼很疼……”   少女颤颤巍巍的身体依偎着她,无助的像是亭外被风雨摧残过的苜羞花。   盖亚耳边回荡起细细的喘,与小声的哭泣。   “很疼……吗?”   “是,很疼,很疼,流了很多血。”   鉴于盖亚看不见,柳余并不吝啬言语——而且,她确实很疼,身体像被巨斧凿开了一样。   莽撞的少年在开山拓土时,常常拥有狮子般的勇武,并不会因为猎物的弱小和求饶而停止挞伐,反而会越加热血沸腾——   又因经验的匮乏,徒有蛮力,而弱于技巧。   神不会亏待自己,捏出的身体甄至完美,自然,硬件也十二分的可观。   于是,初上砧板的猎物,对上完全不匹配的刀剑,简直是倒了血霉。   柳余现在完全支应不动腿,双腿跟棉花一样,一走路,从大腿内侧到脚尖,都牵着疼,像是受了大面积的挫伤。   而最无法与人诉说之处,疼得是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站起来时,还能感觉有股温热在缓缓往下流淌。   “我带你去找医师。”   盖亚一把抱起她,一只手托着她背,一只手托在她腿弯,急急往外走。   “你、你停下!”   少年的脚步踩过林间的地面,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速度丝毫未减慢。   “盖亚!这不能去看!”   柳余这回真的想捂脸了。   “为什么不能?”   “是、是那儿疼……”   柳余再是大胆,也没大胆到找医师看这毛病,她拍他:“养几天就好了。”   “有女医师。”盖亚将她往里抱了抱,免得她滑下去,“别动,这没什么。上次艾斯司长也带她情人去看了。”   ……她忘了,这是个多么奔放的西方世界。   ……更忘了,即使大部分时间的盖亚很好说话,但在某些时候,他却固执得让人头疼。   最后,柳余还是被带去了学院内设的诊疗室。   扎着一个髻、看起来极其严肃的女医师一检查完,就对着盖亚瞪眼睛:   “莱斯利先生,您太粗暴了!”   亲爱的莱斯利先生难得的,脸红了。   他垂着脑袋乖乖听训,女医师配了一管药,吩咐柳余每天早晚涂,告诉她最近不要过于劳累,激烈的运动,比如马术、击剑也先放一放,最后叮嘱两人:   “……隔七天,噢不,十天,该死的、你们这些不知分寸的……等,等等,亲爱的小甜心,先把这个吃了。”   女医师递过来一片长得像婴儿形状的绿叶,这是艾尔文大陆上生产的“沱尔叶”,柳余看弗格斯夫人吃过几次。   沱尔叶,换个说法,短时避孕药。   她默不作声地接过,嚼碎吃了。   “行了,你们该走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一定拿着长柄仛仛敲破你们的头,尤其是你,莱斯利先生!瞧瞧小甜心这手和脚,莱斯利先生,即使您要玩花样,也请稍稍顾虑下您可爱的小情人。”   “是。”   盖亚并未辩驳。   他在整个诊疗过程中十分配合,又极度安静,柳余知道,他所有的温存都是假象,这是他天生的涵养所致,大约是类似于“自己闯的祸自己收”这种心态。   他对她并无感情,即使有,也微乎其微,而这一点微末,还源自于“救命之恩”和“露水之情”。   她现在要做的,是将这微末之前情一点点累积,直积累到他恢复记忆时,她不会被神祇的勃然之怒湮没。   盖亚重新将柳余稳稳地抱到了怀中。   “对不起,贝莉娅。”   他低低地道。   柳余环住他脖子:   “不,盖亚,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以后还会理我的,对吗,盖亚?”   她声音很低,像是低入了尘埃里。   “……恩,会。”   说完,盖亚就闭紧了嘴。   一时间空气陷入了死寂。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们再无法如之前那样自然地相处,可又无法更进一步,于是,尴尬从生。   当然,柳余的尴尬只存在了一会。   她想起刚才被她忽略的一句话:   “盖亚,你刚才说‘艾斯司长也带她的情人看病',‘也’,这是不是说,你承认,我也是你的情人?”   “……”   盖亚拒绝回答。   到达女舍时,人差不多都走了。   “莱斯利先生,您得赶快了!”   舍监显然对盖亚印象良好,热情地道,“第一节 神术课很重要,他们已经赶去神殿了。”   盖亚将怀中轻飘飘的少女放了下来,并请求舍监陪她进去,他在外面等她。   “行!弗格斯小姐交给我。”   柳余转身,在舍监的搀扶下跨进门槛,这时,盖亚突然叫住她,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   “贝莉娅,这个你忘了拿。”   拇指大小,冷冰冰的东西。   柳余低头看了眼,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她用来装那混合了血液的药物的瓶子。   盖亚老早就捡了,却到现在才还给她。   他闻到了瓶中的血腥味了吗?   他……信她吗? 第十七章   对着手中的瓶子,柳余的脑子里划过无数想法,最后都分裂成两派。   一个小人跟她说,承认吧,将一切都认下,也许他不会同你计较那些算计和欺骗。   但你与他的联系、你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另一个却在她耳边不断蛊惑:你不想爬上高处吗?你不想长长久久地活着,再不被人把住命运的脉搏吗?   抓住他吧,这是你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一百分,or零分。   柳余再一次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她惊喜地叫道:   “噢,盖亚,它怎么在你那里?这可是出门前母亲给我的,说能保佑我平安!”   否认?   那自然不能。   盖亚不是路易斯,并不懂话术,他说是她的,就一定确认过事实。   她只能老老实实地接下来。   “它和你的裙子在一块,地上。”   盖亚并未继续询问,似乎十分善解人意。   可柳余却知道,这不代表好事。   倘使他怀疑,不问出口,她也就失去了解释的机会,过度解释,只会加深怀疑。   倘使不怀疑,也说明他对她的兴趣极其有限——   他无意探究真相。   “行了行了!莱斯利先生,打情骂俏请换地方!”舍监打断他们,“还有弗格斯小姐,您得加紧了,神术课在光明神殿上,过去需要不少时间!”   “好的,我这就去。”   柳余随舍监往里走,转弯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盖亚正安静地站着,他似乎被什么所困扰,一双眉头微微蹙,像是察觉她的目光,抬头向她望来——   柳余连忙转过头。   蘑菇屋已近在眼前。   舍监记着盖亚的话,在外面等。   柳余则推门进去,一夜未归,房间里像是遭了贼,她的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藤箱东一只西一只,唯有放在窗口的鸟笼安然无恙。   衣橱的锁被人为敲坏,都被剪子剪破了。   珠宝首饰丢得到处都是,她还在地上找到了吸血鬼的犬牙,连枕头和被子都被剪得稀碎。   显而易见,这是玛丽干的。   她一夜未归,玛丽嫉火烧心,拿她东西出气——很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斑斑!斑斑!斑斑斑!”   灰斑雀在笼子里拼命扑腾翅膀,一双黑豆眼看见她,居然冒出了点水花。   [呜呜呜那个女人简直是疯了!她居然想拿剪刀来剪斑斑美丽的翅膀!疯了疯了!太可怕了!]   柳余脑子里突然浮现这句话。   她看着灰斑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斑斑还在昂着头,一个劲儿地“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斑”叫唤。   [看!看什么看!没看见过这么美貌的鸟吗?你就算盯着斑斑一千年一万年,也长不出这么美丽的羽毛!丑、八、怪!]   “我……丑八怪?!”   “你再说一遍。”   柳余生平最恨两件事,一被人捡选,二被人说丑。   [对!丑八怪!拔毛怪!黑心肝!]灰斑雀顺秃噜嘴骂:“斑斑!斑斑!斑斑斑!……”   等骂到一半,那双黑豆眼快瞪出眼眶:   [噢,不对,光明神在上,丑八怪在说什么?她听得懂斑斑的话?天哪,天哪,这不可能!丑八怪诈斑斑呢,不能信,这不能信!]   柳余顺手操起玛丽随手放置的剪刀,慢悠悠地“咔嚓”了两下:   “再说一句。”   [嗷!丑,啊不,美人,你真的能听见?哇,斑斑吓死了,你可终于回来了!昨天那个比你还丑一万倍的什么公主想把斑斑的翅膀剪了,幸好斑斑机智,不然你就看不到可爱的斑斑了……呜哇呜哇……]   斑斑的破锣嗓哭起来简直是魔音穿耳,泪珠滴滴答答掉下来。   [呜哇~斑斑饿死了,斑斑太难了,斑斑饿了一天一夜,斑斑疯狂想吃可可饼,想喝水,还想摸一摸珠珠……]   柳余被吵得头疼,压低声:   “闭嘴,再吵就再饿一天。”   斑斑连忙用翅膀捂住嘴巴:   [唔,斑斑不说!]   柳余弯腰找出角落放着的一小袋荞麦,往笼里加了清水、换了鸟食,拍拍笼子:   “吃饭。”   斑斑小鸡啄米似的吃起荞麦,边吃还不忘唠叨:   [搬家!搬家!这日子斑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柳余拖着沉重的腿去卫生间洗漱。   漱口,洗脸。   镜子里照出的少女面色苍白,可眼里分明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东西,仿佛一把钩子,直钩得人心噗通噗通乱跳,平静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流。   嘴唇中间被咬破了,白皙的脖子上,印了一圈的红印子,柳余拿毛巾擦了一遍,擦到嘴唇时,忍不住“嘶”了一声,谁能想到,四滴混了血的药能把一个纯情少年逼成那样?   他几乎用嘴唇将她全身都嘬了一遍,色o情的,强硬的,热烈的——当时他手和嘴唇的温度,她到现在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柳余匆匆擦完就出了卫生间。   斑斑已经啄完荞麦,对着她叫:   “斑斑,斑斑!”   [为什么你能听懂斑斑说话?]   柳余没答它,答案不问自明。   从昨天到今天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把盖亚睡了,且一睡再睡。   然后,她就能听见斑斑说话了——   原书中,这位“神仙教母”,也就是只有点奇异能力的鸟,没人听懂过它的话。娜塔西去神宫时,没带上它,斑斑被孤独地留在了艾尔文大陆。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能听懂一切鸟语,还是仅仅这只误打误撞拥有了光明力的鸟?   想到一路见闻,柳余确认,只有斑斑。   “你经常说我坏话吗——”   话未完,柳余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   不,不对,盖亚能听见其他人的心声,这意味着……   玛丽,玛丽,她的破绽在玛丽!   而现在,神术课上,盖亚和玛丽会在一个空间,昨晚没听见还能当做是喝醉的关系,那么今天……   她猛地捂住脸。   “斑斑!斑斑!”   [美人你怎么了?]   “我干了件蠢事。”   而且听到这只鸟说话,她才意识到。   不论她如何巧言令色,只要盖亚碰到玛丽,她所做的一切,就无所遁形。   不,不能让他们碰到。   或者……   柳余只想到一个人,不,一只鬼。   吸血鬼的迷幻术,路易斯可以轻易地催眠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否则那些少女怎么可能引颈就戮?只要让玛丽忘记……   柳余直接冲过去,捡起地上那颗犬齿,对着喊:“路易斯!路易斯!”   路易斯没有回答她。   他不在,是的,现在是白天,如无必要,黑暗使徒不会在白天出现。   除非……   她拿起剪刀,对着才被女医师包好的伤口狠狠戳了下去,“唔——”   鲜血滴滴答答落到那颗犬齿上。   躺在地下王国的路易斯睁开了眼睛。   长出新牙的地方又开始疼痛,他闻到了那股让他魂牵梦萦的芳香……   路易斯“唰得”出现在了一身狼狈的少女面前。   当看到少女那身皱巴巴的、沾染着不知名液体的裙子,路易斯黑色的瞳孔开始放大,獠牙不受控制地突出嘴唇,这是情o欲混合着处子血的味道,真迷人……   女舍外的盖亚突然看向蘑菇屋,而后,大踏步往里走了进来。他越走越快,以至于银色长发在脑后飘了起来。   而屋内的柳余还对此一无所知。 第十八章   蘑菇屋内。   “弗格斯小姐,莫非是您心爱的莱斯利先生没有满足您,才让您在白天,将尊贵的路易斯十世从地底召唤出来?”   路易斯一脚踏到了一块红宝石上。   红宝石的碎裂声与鲜血流淌的滴答声混杂在一起,他陶醉地深吸了口气。   “交易,尊贵的路易斯大人,”柳余让自己努力保持微笑,“我想用鲜血和您再做个交易。”   可她苍白面色下隐藏着的脆弱和急切,一下子让路易斯捕捉到了。   “不不不,”他竖起一根中指,摇头。这时他离她已经很近了,近得只需要微微一低头,就能吻上她脆弱的发顶,“这回,我不要你的血,我要……”   “你的人。”   柳余不甘示弱地道:   “如果您不怕我在床上将您杀死的话。”   “路易斯十世从不惧怕死亡。”   路易斯笑了。   “路易斯大人,莫非您忘了我那亲爱的妹妹娜塔西么?如果让她知道,她认为唯一属于她的路易斯大人与她亲爱的姐姐上c床,她恐怕会悲伤到死去。”   路易斯像是猛然从迷醉中清醒。   他想起黑夜中抱着他哭泣的瘦弱少女,声音一下子从情人的呢喃变为不耐的粗暴:   “交易?!什么交易?!”   “一杯血,换您为我催眠一个人,玛丽·卡洛,您还记得吗?”   “噢,小玛丽?怎么了?”   “让她忘记自己已经将药给我的事实,并且认定,自己在晚会上,借着给我敬酒的机会,给盖亚下了药。”   “栽赃嫁祸啊……为什么?你不说,玛丽也百口莫辩。”   “我不喜欢节外生枝,”柳余只解释了一句,问,“现在,能办到吗?”   “现在?这个很难……你要知道,这个鬼地方充满了光明力量。”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尊贵的路易斯十世办不到的事?”   少女面上的愕然,与恰到好处的恭维让路易斯笑了。   “当然有,比如,扯下光明神那张虚伪的面具……”   “噢,别沮丧,甜心,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办到,不过……我要十杯,不不不,不要试图跟尊贵的路易斯讨价还价。”   路易斯突然朝门口看了眼,张开斗篷、沉入黑暗,像来时那样消失不见了。   这时,门从外打了开来。   细碎的晨光打进来,舍监和银发少年一同跨了进来。   “噢!光明神在上!这、这谁干的?!该死,竟然有人敢在光明学院撒野!”   隔着飞扬的尘土,柳余和银发少年相望。   谁也没说话。   而在下一瞬,少女低低的、夹杂着数不尽沮丧和委屈的哭音响起:   “我、我的衣裳被人剪坏了,枕头、被子,都坏了。”   “你的手怎么了?”   沙哑的少年音也同时响了起来。   舍监“天哪”“天哪”地叫,满屋子白色的羽绒乱飞,地上衣物、首饰满地,紫衣少女站在鸟笼旁,一只手握了剪刀,一只手垂在身侧,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地上已经聚了一小汪红色的湖泊。   “……剪刀就插在这儿……”少女指着衣橱,“一开门,就戳到手了。”   血迹确实是从衣橱门到鸟笼附近。   斑斑叫了两声:   [没错!没错!]   被柳余瞪了一眼,就不叫了。   舍监愤怒异常,她将房间看了一遍。   “不行!不行!我光明学院决不能原谅这样恶劣的行为!我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我看看,我看看……锁孔完好,除了你的东西,其他东西都保存完整……跟你一起住的……”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本册子,“这儿!玛丽·卡洛,出自卡洛王室,脾气暴躁……拥有强烈的破坏欲望……”   柳余隐约只能看见属于“玛丽·卡洛”那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难道每个人在入学时,都有这样一页详细的记录?   这时盖亚已经走到她面前,一声不吭地拿起她的手“端详”。   她这才发现,他的鼻梁有多挺,薄薄的嘴唇抿起,唇中同样有一些破损,透着股绮艳的红——这是他玉白薄透的脸上,唯一的一抹重色。   “疼吗?”   一丝银发垂落他的脸颊。   “疼。”   柳余盯着他的脸,神思不属地想:   玛丽现在应该快到神殿了,也不知道一个黑暗使徒怎么在满是光明力量的地方行走,不过路易斯既然答应了她,一定有自己的办法,否则早就被发现了……   “贝莉娅,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柳余迅速反应过来,“这个房间,我不想住了。”   她原来只想借玛丽的药一用,不过既然她毫无顾忌地出手,她也不必留情。   留着她,让莱斯利看清“真相”——   借此洗清自己,明显更好。   当然,她也不能呆在一个会随时暴走的地雷身边:幸亏玛丽将现成的把柄递到她面前,加上她推到她身上的“剪刀加害”……   盖亚从怀中取出膏药,挤了一点,涂在她“二次撕裂”的手指上。   滴滴答答的血与绿色的膏药混在一起,将他干净修长的指间也“污染”了。   柳余轻轻“嘶”了一声,莫名有些脸红:   “盖亚,这药……不是涂这个的。”   “都是伤口。”   盖亚涂完,将药膏塞给柳余,“收起来,晚上……”   他抿了抿嘴,“再抹一次。”   舍监在旁拿着册子,绕着房间又兜了一圈,最后又兜回柳余面前,用那双精光四摄的死鱼眼盯着她:   “这件事,应当是玛丽·卡洛做的。”   “锁孔完好,不可能有人破门而入,没有术法波动,她的东西都保存完好……只可能是内鬼。你得罪过她?”   “我、我……”少女看起来似乎惊讶极了,手足无措地道,“虽然之前有些不愉快,但她昨天跟我讲和了。”   她将晚会上敬酒的事儿说了一遍。   “等等,”舍监听出点什么来,“玛丽·卡洛也喜欢莱斯利先生?”   “是,我想,是的。”   少女局促不安地看了眼盖亚。   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鸟笼面前,与斑斑隔着铁笼子相望。   柳余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她也不知道,斑斑身上附着的光明力会不会与盖亚起呼应。   “……所以,玛丽·卡洛昨天才会给你的马一鞭,在你一夜未归后,又破坏你的东西……很合理的推测,也符合她一贯的做法……”   “您知道我没昨晚回来?”   少女的脸一下子红彤彤得像枝头熟透的苹果。   “那当然!”舍监将册子塞回背后的裤袋,昂着头道,“噢,年轻,真是好时光!”   “不过在这之前……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你们得先去上课!”   “可我没衣服换——”   “这有什么。”舍监像变魔术一样,从掏册子的地方,又掏出一条……麻袋裙?   “拿去,当然……”她眨眨眼睛,“不用谢。”   柳余接过裙子,往卫生间走。   临进门时回头看了眼,发现盖亚已经伸出手指开始逗斑斑了。   她强按捺住将一人一鸟分开的冲动,快速地换了裙子。   裙子除了太像麻袋,一点问题都没有——   连腿上和脖子上的“草莓印”都贴心地遮住了。   “噢!非常棒!”舍监见她出来,“这可是我年轻时候的设计,可惜她们都说穿了像麻袋,但弗格斯小姐穿,简直棒极了!”   柳余:……是像麻袋啊。   她下意识寻找盖亚的身影,发现他已经站在门口了。   “现在,去上课!听说今天可是布鲁斯主教亲自授课……千万不能错过……”   舍监催着柳余出去。   她问:   “我能换间住么……我怕下次就轮到我的鸟遭殃了……”   “那当然,那当然!光明学院绝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必须关禁闭!你的房间我会安排好……”   “我想住那间——”柳余指着东边最远处、靠着一座葡萄架子的蘑菇屋,“可以吗?”   她记得很清楚,书中写到,“葡萄架前的那间蘑菇屋,许久没人住了,那紫色的沉甸甸葡萄偶尔会跨过墙面,去到男舍那一边。另一边,则是盖亚和卡洛王子的蘑菇屋。”   “那间?不行,不行,那间很久都没人住了……很脏……再给你找个乖巧的舍友……”   “就那间吧,好吗?”   柳余双手合十,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舍监。   “上课!”   舍监回答她的,是把她往门外轻轻一推,“咔啦——”门锁上了。   盖亚又一次接住了她。   她顺势一把抱住他脖子:“我脚还是疼,盖亚,你抱我去。”   少女软软的声音里藏了一丝羞赧,她像是鼓足勇气般,将头枕到了少年的胸膛。   只要不拒绝她……   盖亚弯腰,一声不吭地将她抱了起来。   “盖亚,其实……你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吗?”   柳余问。   盖亚将她往上托了托,手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臀部:   “贝莉娅,我不清楚什么是喜欢。”   她发现他抬头回“看”了眼,目之所及处,只有她住的那栋蘑菇屋。   “盖亚,你在看什么?”   柳余纳闷地问。   “黑暗力量……”   他呢喃了一声,摇摇头,而后,抱紧她大跨步走了起来。   而另一边,路易斯挥挥手,让晕乎乎的玛丽走了。   就在他如往常一般消失后,娜塔西从转角走了出来,她看了会路易斯消失的地方,也转身离开了。 第十九章   神殿背倚雪山,与学院隔湖相望。   从学院到神殿,要跨过一座桥。   这桥长达千米,与普通石拱桥不同,桥身狭窄,左星右月,仅供一人立足。   柳余被盖亚抱在怀中,入眼便是纯白色的雕花栏杆,头微微偏一偏,还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   “听闻每座光明神殿与学院之间,都有这样一座星月桥相连……”柳余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据《光明纪要》载,神降之日,脚踏日月,头顶星河,方有星月桥。桥落之时,神迹再临。此后,神殿就以星月为徽,踏星月之桥。至于仅供一人立足……大概是因为,朝圣的路,总是孤独的。”   不,亲爱的莱斯利先生,这是您的阴谋。   柳余撇了撇嘴,没与他争辩,神无处不在的圈养与洗脑——任何一个优秀的农场主,都精于此道。   这时,桥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静得只能听见桥下叮咚的流水声、游鱼捕食声,以及盖亚胸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神捏出来的这样一具身体,连心跳声,都跟人类如此相像。   还是说人本身就是神创造的?   既然可以造人,那能不能……造神呢?   柳余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此时她的想法能被人窥得,恐怕第一个就会被架上绞刑架,当做异端烧死一万次。   一时间,空气陷入安静,只余规律的脚步声,柳余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她被沉沉的睡意湮没,直到少年一声“到了”,才恍然醒了过来:   “到了?”   盖亚将她轻轻放到地上:   “到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塔建筑。   纯正的巴洛克风格,尖尖塔顶,连那顶上的星月权杖,都无比光辉灿烂,炫得人睁不开眼睛——   权杖上,有一人高的水晶球。   “水晶球是真的。”   盖亚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解释道。   ……香油钱很足啊。   柳余边想边上了台阶。   大门左右分别站了位腰佩长剑的黄金骑士,他们朝她看了一眼:   “贝莉娅·弗格斯?”   “是。”   “进去吧。”   柳余穿过高高的拱门,回头时,见刚才还对她不苟言笑的英俊骑士们右手置于左胸,弯腰向盖亚行了个礼,基于崇敬的、下对上的一礼:   “莱斯利先生,早安,很高兴见到您。”   而在她面前从来温文尔雅的少年,却好似对这样的礼节习以为常。   他略一点头:   “早安。”   而后云淡风轻地抬脚过来了。   裹在白绸裤、黑马靴里的双腿长而有力,即使他身上的白绸衫不够笔挺、燕尾服有些皱,可依然让人觉得,这世间的一切礼遇,对他来说,都太过失礼——   他值得更好的。   这难道……就是属于神祇天生的气场吗?   明明在神殿,他还只是个位于食物链最底的……神眷者啊。   “走了。”   盖亚经过她。   “恩。”   柳余跟了上去,走出老远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两位黄金骑士依然弯着腰,久久未起。   她收回了视线:   这就是……神吗?   真令人向往。   “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们走的是神殿后门,不需要经过信徒来来往往的前殿。顺着标识一路往前,绕过一个雕满星月徽纹的大厅,再转一个弯,就到了这次神术课的课堂。   课堂内人坐得满满当当。   柳余拉着盖亚进去,玛丽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毕竟,那么英俊的莱斯利先生旁边,杵着个金发麻袋,谁都忽略不了。   她盯着贝莉娅,万分确定她一定度过了非常火热的一晚,否则,怎会如被滋润过的玫瑰那样娇艳迷人,而这一晚,明明是该属于自己的。   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给莱斯利先生下药,却在关键时候听歌听出了神,最后便宜了贝莉娅·弗格斯——   这真叫人恼火。   柳余朝小玛丽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   从她刚才一瞬间的心虚和愤怒来看,路易斯的催眠术成功了。   卡洛王子朝他们热情地招手:   “莱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这儿!我给你们留了位置。”   玛丽悄悄伸出了一条腿。   柳余过去的时候看到了,她面不改色、连步子的大小和频率都没变过地走了过去。   只要盖亚听见玛丽“关于下药”的心声……   她就还是那个纯洁、无辜、善良的贝莉娅。   “啊……”   柳余惊呼一声,“成功”地被玛丽绊倒,挥舞着双手摔了下去。   盖亚伸手接住了她。   少女四处乱挥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缚眼的丝绦,经了一夜原就松垮的白色缎带落了下来。   全场安静了下来。   玛丽捂住了嘴巴:   “莱斯利先生,您的眼睛……”   柳余一愣,回头看,只见原来黑窟窿眼的地方,竟然生出了一双浅浅的碧水一样的眼睛。   微狭而长,极漂亮精致的轮廓,只是那眼睛上蒙了一层阴翳,死水一样黯淡,这难免让人有白璧微瑕的缺憾感——   柳余见过它完整的样子,那是超越世俗的美丽。   不过,即使如此,这残缺的、迷离的、蒙昧的美,依然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玛丽·卡洛——”   盖亚将柳余按在身侧,“请您停止继续伤害弗格斯小姐的行为。卡洛王子,也请您管教好自己的妹妹。”   柳余微微笑了。   她确定,盖亚一定听见了玛丽的“心声”。   她的嫌疑,被洗脱了。   而玛丽,她从未见莱斯利先生用那样冷酷的表情面对自己,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莱斯利先生,我……”   “哇,好热闹,小莱斯利,很少见你这么生气。”   这时,从外进来一行人,为首那位,正是柳余曾经见过的布鲁斯主教。   他依然穿着一身星月奥辉道袍,持着星月权杖,众星拱月。   “怎么样,孩子,眼睛还好吗?”   “托您的福,不错。”   布鲁斯这时看向被盖亚揽在身侧的金发少女,微微一笑:   “又见面了,孩子,看来你也与神有缘。”   少女脸红彤彤的:   “感谢神。”   “感谢神!”   教室内所有人齐声喊道。   柳余:……   布鲁斯主教被簇拥着上了前台讲桌,身后本来空空如也的白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星月投影。   “这一节的神术课,由我来给你们讲,怎么样?”白发白须的老者朝台下眨了眨眼睛。   台下一阵激动。   “大家知道,神术是什么?”   “是神赐予信徒保护世界、驱逐邪恶的力量!”   布鲁斯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没人知道。”   “……二十万年前,当黑暗力量崛起,艾尔文大陆、索门大陆和菲西尼大陆陷入连绵战火,神殿力量倾巢而出,无数神职人员在战争中化为灰烬,圣女埃西亚、圣子卡罗拉以鲜血为祭,打开圣殿之门、请神降临,才结束了这场持续三十年的战争,那是第一个神临之日。”   “是!我知道!神临那日,神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他说:审判。从此后,黑暗力量,就从世界的主舞台消失,他们如过街老鼠,再不成气候。”   “孩子,你说的没错。”   布鲁斯以一种古老的语言缓缓道,“……神走后,我们在圣殿之门,找到了神赐予我们的圣杯、神谕和一册神卷。圣杯倾倒,就成了圣池。每一个大陆出生的臣民,都要接受圣池洗礼。”   “那神谕呢?”   布鲁斯神秘地笑笑:“这,是个秘密。”   “……而神卷上,则记载了至高无上的术法。只可惜,神的语言太过晦涩难懂,到现在,我们也只破译了一小半。可这,也足以让我们不再经受战争的痛苦。”   “感谢神!”   “感谢神!”   “感谢神!”   柳余混在狂热的人群中,一起呐喊。   等喊完,回过头时,发现盖亚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她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   “那今天,我们先来个简单点的,怎么样?光明弹。#%@^&%$#*&^#@……&*¥#……”   他极快地念了一通口诀,那发音晦涩,柳余听着,都觉得舌头好像快打成死结了。   不过,她还是靠着从前的强记方法,先记了下来。   “布鲁斯大人,这太难了……您能再说一遍么?”   台下一片苦相。   布鲁斯微微一笑,他朝盖亚亲切地招手:   “小莱斯利,你来试试。”   “布鲁斯大人,这圣灵体和舌头、记忆可没关系……”   有来听课的司长好像跟主教熟稔,笑道,“当年我们中最快的,也花了一个小时。”   “是啊,舌头都捋不直……”   在一片乱糟糟的教室内,突然出现了一团圆润至极的白光。   那光球“嘭得”飞升天,在半空像烟花一样,炸了开来。   光球升起的地方,正好是盖亚坐的位置。   柳余是眼睁睁看着盖亚如何流利地将她念都念不顺的口诀一下子念出来的——   那大概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舌头。   布鲁斯大人在台上说:   “噢,光明神在上……我可没教过他。”   主教面上的神色不死作伪,有人问:“莱斯利先生,您事先学过吗?”   盖亚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光明力从手指流出的一刹那,那种感觉太过熟稔,好像在过去试过无数回。   “我、我也不知道。”少年茫然地摇头,“我不记得过去了。”   “……哦,”惊讶的人又转过头去,“也许在什么时候学过。”   总有那么些不守规矩的神使大人,将术法外传。   盖亚又顺利地发了个光明弹。   这次,他甚至没有用口诀。   这回,布鲁斯主教是真的惊讶了。   掌握默法瞬发的,三块大陆上,只有圣殿的大主教还有这个能力。   “盖亚·莱斯利——”   布鲁斯以权杖在空中迅速划起来。   柳余念口诀时,顺便看了眼,只觉得眼睛都快被晃花了,就在她感应到光明力在体内的感觉时,布鲁斯苍老的声音在教室中响起:   “这个字,你认得么?”   “谎言。”   盖亚说出口的同时,一道白光从他指间射出,化成了无数细碎的光影,最后,在他手掌,生出一道白色的雪莲花。   布鲁斯捋着胡须微笑起来:   “不错,神留下来的第三道术法,破谎。说谎之人,在这道术法下,无所遁形。”   “莱斯利,你可以选一位问他你最想问的问题。她如果说谎,将被这破谎之术揭穿。”   柳余注意到,盖亚的眼睛,朝自己看来。   他那双水绿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让她分明感觉出,他要问的是她。   “贝莉娅,刚才在你房中的,是谁?”   少年认真地问她。   他长长的睫毛,如丰茂的水草,垂下时一下子就收敛住了那双弧度优美的眼睛。   晶莹的雪莲花飘到她的头顶。   柳余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像被泡在了滚烫的岩浆里,很快就要化为灰烬。 第二十章 光明弹   柳余可不会天真地以为, 自己能对“破谎术”免疫。   神聆听不到她的心声,也许是因为她不信神,也许是因为她不属于这儿——   可这与术法不同。   当初她能被路易斯的黑暗术法困住手脚, 现在就能被盖亚的光明神术叫破行藏。   这一问, 几乎将她逼进了绝境里   柳余攥紧拳头,尖利的指甲几乎一下子刺入肉里,疼得她一个激灵。   “斑斑!”她急中生智,“我房间里的, 是斑斑。”   “斑斑?”   少年优美的眉毛蹙了起来。   “我养的那只灰斑雀。”   柳余笑了。   脑筋急转弯都是怎么答的?   避重就轻,声东击西,似是而是, 模糊焦点……   错了吗?   没错。   毕竟盖亚的原话是, “刚才在你房间的,是谁”啊。   她话落瞬间, 雪莲花就“嘭的”一声,碎成了片片晶莹的雪花,将她整个笼罩住了。   柳余只感觉, 自己像浸在了一片温暖的泉水里, 毛孔舒展开,一点点光明力进入,这光明力, 比她刚才感受到的要纯净的多得多……   她睁开了眼睛。   发现盖亚已经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布鲁斯大人, 我已经问完了。”   布鲁斯主教摇摇头:   “小莱斯利,我得忠告你一句,这破谎术不能总用, 尤其是试探情人的忠贞。”   “……是。”   盖亚抿紧了嘴唇,柳余几乎能感觉, 他一下紧绷的下颔骨,似乎……有一丝窘迫。   可再看,有没有了。   应该是错觉。   不过……那么敏锐的人,会察觉不到这个答案的漏洞吗?   她忍不住看了盖亚一眼。   少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眉目沉静,看不出思绪。   “好,现在开始练习光明弹!”   “记住了,在对付黑暗使徒时,神术不是越厉害越好,往往越强大的禁咒,需要花费的准备时间和精力越多。反而是这些不起眼的术法,能在某些关键时候,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布鲁斯主教似乎累了,他朝盖亚点点头,又持着光明权杖出去了。   留下一位年轻的白衣神使监督授课,司长们也悄悄从后门溜走。   柳余没关注外界。   她嘴里叽里咕噜地将这段咒语念来念去,只是大概原身这舌头天生平直,总在某个音打结,一不小心,已经咬了好几下。   她吹吹,又重新开始。   比起前世的求学环境,这样可以不担忧生活、不担忧学费,无负担地开始一门学习,已经是一种恩赐。   至于其他——   天赋,悟性,她不求。   一次不行,就百次;   百次不行,就千次,万次。   总会有行的那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   “啊!我成功了!”   娜塔西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指间冒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白色光球,腾地飞到空中,又消散不见。   “娜塔西,恭喜你。”   卡洛王子指间也发出了一道光球,他的要比娜塔西的稍微大一些,成人拳头大小。   玛丽不忿地看着两人,再看看贝莉娅毫无动静的手指,心里瞬间平衡了。   “贝莉娅姐姐,我成功了。”   娜塔西对前排的金发少女道。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   贝莉娅姐姐毫无动静,还在咕噜咕噜念着她十来遍就通顺的口诀,她又听到她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   一定很痛。   可娜塔西发现自己竟然有点高兴。   这可不太对。   善良高贵的人,不应该因为别人的不足而感到快乐,她应该替姐姐揪心才是。   可……   这是她进入弗格斯家后,第一次赢过贝莉娅姐姐。   口诀那么简单,舌头轻轻一卷就成功了;难的,是怎么将外界的光明力吸入身体,再释放出去——   可她也成功了。   而贝莉娅姐姐却还困在那一段口诀里。   娜塔西小心翼翼地看了安静的银发少年,小声说:   “我成功了,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似乎并没听到,而是弹指放出了个几乎占据大半天花板的光球。   顿时,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紧接着,是轰然作响。   卡洛王子叹了口气:   “莱斯利先生,您这一手可真漂亮,我们恐怕一辈子都追不上。”   莱斯利先生是不同的。   娜塔西想,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贝莉娅,那一点喜悦……悄悄地放大了。   柳余对外界的动静一无所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光明弹的口诀里,不断地念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口诀——   百遍?   千遍总是有了。   终于,在某个瞬间,舌头像通了电,一下子顺畅地念了出来:“……%¥@#……*&……%¥#@……%¥#”   一个脸盘那样圆润的光球,从她指间升了起来,飞到半空,“嘭的”炸成了烟花。   “你成功了,贝莉娅 。”   旁边盖亚那双黯淡的眼睛,印了“烟花”的碎影,看起来像有了颜色。   “是,我成功了。”柳余突然捂住了眼睛,“是的,我成功了。”   “贝莉娅……”   柳余一下子抱住旁边的少年,她紧紧地抱住他,像抱住自己赖以生存的珍宝:   “难……真难啊……盖亚,真的难……”   谁也不明白,她说的难究竟指的是什么……   少女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到他的脖颈,盖亚迟疑地抬起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贝莉娅,你……做得很好。”   “是,我做得很好。”少女揩了揩眼泪,直起身,“再好不过了。”   直到这一刻,柳余才有命运被颠覆的真实感。   她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个神眷者,她成功度过了十五天的必死之劫。   “盖亚,未来会越来越好的,对么?”   她睫毛上还挂着泪,唇角却已经绽开,这一刻,她简直闪闪发光。   盖亚点了点头。   他弯了弯眼睛,看起来温柔极了:   “会越来越好的。”   “恭喜你,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也在旁笑,指了指头顶刚炸开的光球,“比我还大了一圈。”   而这时,娜塔西的指间,升起一个比成人拳头大一些的椭圆光球……   她才兴起的那一点喜悦,像火星子一样熄灭了。   “贝莉娅姐姐,恭喜你。”   “谢谢。”   “矫情。”   不过是个大点圆点的球而已。   玛丽撇了撇嘴。   柳余没跟她计较,而是重新沉下心来继续。 第一回 的成功过后,第二回就简单多了。   舌头好像记住了刚才的感觉,很顺溜地念了出来,光球甚至还比刚才的大了一些。   柳余感觉到,光球的成因,与口诀无关,口诀只是为了带动体内的窍门,真正起作用的,是光明力在体内行走的轨迹,以及体质。   体质越纯净的神眷者,对光明力就越具有亲和力,发出的光球也就越大。   依照这个观点,她的体质在班内应该能排第二——   第一,自然是那个天生的外挂:光明神化身,盖亚·莱斯利。   她静静体会口诀念动时,窍门内气机的流动,并努力一一记住,到临近下课时,即使舌头偶有打结,也并没有再耽误光明球的形成。   柳余决定,等身体完全记住这种感觉后,她再来试试默法。   “铛——”   “铛——”   “铛——”   神殿的钟声,和着唱诗班的歌声一并响起,授课神使宣布解散,神眷者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散了。   “莱斯利先生,下午没课,要不要去喝一杯?”   卡洛王子朝盖亚提出邀请,“噢,还有弗格斯小姐一起。”   “抱歉,那恐怕不行。”柳余苍白的脸色极富说服力,她朝卡洛露出个歉意的微笑,“莱斯利先生暂时归我。”   卡洛耸了耸肩,朝两人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   “……噢,那可真遗憾。”   柳余其实挺喜欢这个温和又不失人情味的王子,比起玛丽来说,卡洛王子的涵养实在好极了。   “不过卡洛王子,您恐怕也不能去喝酒。”   她笑眯眯道,“你得为您亲爱的妹妹付一笔账,您知道的,我们弗格斯家……不算富有。”   玛丽对她怒目而视:   “什么账?”   柳余她将房间内自己东西遭破坏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卡洛王子。   他沉着脸对着玛丽喝了声:   “闭嘴,玛丽。这不是你的索伦王宫,即使是,你也不能对一位尊贵的神眷者如此失礼。父王对你的宠爱,让你忘记了真正的规矩。”   “哥哥!”   “再有下一次,即使弗格斯小姐要与你决斗,我也不会阻止。”   玛丽脸都吓白了。   她的光明弹下课前才成功使出,一根小火柴的火焰都比它大。如果贝莉娅·弗格斯要和她决斗……   “为您带来不便,很抱歉,弗格斯小姐。您可以将您的损失列一张清单,我卡洛王室绝不赖账。”   卡洛王子右手置于左肩,朝贝莉娅行了个大礼,“……另外,您缺少的东西,也可以转托门卫,卡洛王室的仆从一直等候在附近。他会为您带来您需要的东西。”   “不过……一来一回,被子恐怕来不及在今天送达,如果弗格斯小姐不嫌弃的话,我这还有一箱备用的——”   “——不必。”   盖亚拒绝了。   他弯腰托住柳余的膝弯,无比自然地将她抱了起来。   柳余将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她看着盖亚朝卡洛王子礼颔首,提出告辞:   “卡洛王子,先走一步。”   她也朝后摆摆手。   “盖亚,你刚才是不是有点生气?”   “生气?为什么?”   “恩,卡洛王子说要将枕被给我的时候……”   “没有。”盖亚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没有。”   声音渐渐消失在转角。   卡洛王子、娜塔西和玛丽并排站着,突然,他道:   “他们很相配,对不对?”   玛丽哼了一声,到底才被亲爱的哥哥骂过,嘟囔着道:   “要不是、要不是我……哼,真是便宜了贝莉娅·弗格斯!”   “玛丽!”   “知道啦……我最近不去招惹她,不就行了。”   娜塔西看了她一眼,似欲言又止,过一会,又摸摸转过头去,看着渐渐变成墨点的人群。   “卡洛王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两个亲近的人背着你做了一件坏事,你会怎么样?”   “很坏的事么?”   “恩,很坏很坏的事。”   “这样啊……”卡洛王子叹了口气,“我会努力让他们改正。”   娜塔西的拳头渐渐握紧了,她迷茫的眼里开始有了神采:改正么……   “很好的主意。”   她说。   而在另一边,被盖亚抱在怀中,晃悠悠踏上星月桥的柳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冷么?”   “恩,冷。”   盖亚将她往怀里抱得紧了些。   柳余发现,发生过亲密关系的男女,即使情感上分离,可身体的记忆却还存在。   他们,总是要比旁人亲近一些的。   至于那些怀疑,总需要时间,来一点点消除。   两人走到女舍前时,神眷者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盖亚将她放了下来。   柳余已经略略恢复了些,虽然走路还是扯着疼,她扶着门框要进去,突然被叫住了。   “贝莉娅,对不起。”   少年抿了抿唇,看起来道歉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些生涩,白玉似的耳朵尖都红了,“我知道了,下药的……不是你。”   少女的眼睛突然红了,连着鼻子一起:   “盖亚,你终于知道了。”   她瓮声瓮气地道:   “我当时……很伤心,很伤心。”   “对不起。”少年直挺挺地站着,“我很抱歉。”   “那你答应我三件事 。”   她理所当然,又娇娇俏俏地道,竖起三根手指,“三件事。”   “我只能答应我办得到的事。”   柳余:……   倒真是滴水不漏。   “放心,盖亚,我怎么会问难你呢。”   她道,“第一件事,你先帮我说服舍监,让我搬到那间葡萄藤架下的蘑菇屋,好不好?”   “好。”盖亚答应了,“这是第一件。”   少女扬起唇角,开心地笑了。   真棒,柳余。   她告诉自己,万里长征,你终于跨进历史进程的第一步了。 第二十一章   “噢, 弗格斯小姐,您来了!”   舍监目光落到金发少女的旁边,那儿站了位英俊的绅士, 她惊讶地张大嘴巴, “莱斯利先生,您的眼睛……”   “布鲁斯大人给我配了药。”   “恭喜,那您以后就能看得见这蓝色的天空、碧绿的草地,和清新的世界了~~”   “那恐怕不行。”   盖亚笑了, 他好像并不为这件事感到困扰。“不过,这也没什么。”   “噢,这……可真叫人遗憾。”   舍监痛心地看着他, 多么英俊的小伙, 怎么偏偏就看不见了。   柳余在旁边尴尬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   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原身, 她也感到很抱歉:那样夺天地造化的一双眼睛,她怎么舍得下去手——   只能将一切归咎为想作死的,总会一路狂奔在作死的路上。   “行了, 是为弗格斯小姐的新房间而来?”舍监“唰得”从背后摸出一本大册子, “可以从这挑挑看,都很不错!舍友也很乖巧。”   “不不不,舍监, 我还是想要葡萄藤架下的那间屋子。”柳余双手合十在胸前, “舍监,恩,好吗?”   少女蔚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水汪汪的,配着她雪白的皮肤、鼓鼓的腮帮子, 看起来可爱极了。   可这一点都没打动冷酷的舍监:   “不行!那间屋子已经好几年没住人了,尘土飞扬。”   “可我就喜欢那个葡萄架,我可以自己打扫,打扫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您费工夫。”   “反正不行!”   舍监挥挥手,要赶她走。   “舍监,”盖亚挡到柳余面前,用那双蒙了一层阴翳的、水一样绿的眼睛看着舍监,“贝莉娅真的很喜欢那一间。”   舍监看了他一会,竟然脸红了。   她败下阵来,摊开手:   “好吧,如果莱斯利先生坚持的话。”   柳余:……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世界对她的深深恶意。   在她面前的hard版本,一到盖亚·莱斯利面前,就自动变成了easy版,还是新手进村自动送分的那种。   她吃柠檬了,很多很多的柠檬。   “还有个请求。”   “说说看。”   “贝莉娅没有被子了,能麻烦您给她一套吗?噢,还有枕头。”   柳余能感觉到舍监的嘴角都要僵了:   “当、当然可以,莱斯利先生。”   “最后,还能再麻烦您一件事吗?”   少年对提出要求十分坦然,他甚至也不认为自己会被拒绝——他仿佛天经地义该享受这些优待。   而事实也确实是,没人拒绝得了他。   舍监并未不耐烦,她高高兴兴地道:   “噢,当然,莱斯利先生的请求,我当然可以满足。”   “贝莉娅身体不舒服,我想进去帮她打扫一下。”   柳余:……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   她不太明白……   她下意识转过头,身旁的少年还穿着昨天的燕尾服,扣子扣到顶端一丝不苟,唯有褶皱的白绸衫和头顶支棱着的一小撮银发、显示出一丝不同寻常。   他为什么……   盖亚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他转过头来,无焦距的眸光空落落地对准“她”,明明黯淡无光,却仿佛有股似水的温柔:   “贝莉娅?该走了。”   “啊?哦,好的。”   柳余回过神来,跟着他从门房往外去。   走了一段,她才开玩笑般地道:   “我还以为,你之前拒绝卡洛王子,是想将被子给我,然后自己盖卡洛王子的被子。”   “为什么?”   “……我以为,是你不愿意我用别人的被子,别的人。”   盖亚哑然,又道:   “贝莉娅,男人的被子,给一位淑女盖,这可不太绅士。”   “只是这个原因?所以,你请求舍监允许你帮我打扫房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柳余停下了脚步。   她认真地观察他,阳光穿过稀疏的绿意,照在少年安静的侧脸,他突然转过头:   “贝莉娅,你想证明什么?”   “我……”   她张了张嘴。   “医师说,你要多休息,贝莉娅,我弄伤了你……”   阳光在他眼睑留下优美的剪影,少年看向远处,那里,是她原来蘑菇屋的方向,“总是要负责的。”   “负责啊……”   很合理。   少女点点头,提起裙摆,俏皮地行了个礼:   “那今天就拜托亲爱的莱斯利先生了。”   有来有往,才有进一步的可能嘛。   就跟借书一样,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我的荣幸。”   盖亚弯腰,也向她行了个极其优雅的绅士礼。   两人相视一笑,晨间的那些尴尬好像散了些去。   柳余无比自然地将手放入他摊开的掌心:   “现在,就由尊贵的弗格斯小姐为您带路。”   屋内玛丽公主还没回来,地上的东西散得一地都是,柳余才要进门,就被人一把横抱起。   她回头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少年,“咯咯”笑了起来。   “盖亚,不必这样,我能走。”   少年小心将她放到唯一没被摔坏的椅子上。   “要拿什么?”   “藤箱,三个藤箱。”   柳余还是站了起来,指挥着盖亚将角落的三个空藤箱带走,那些绸缎衣服、宝石……   “很贵的。”   她可惜地叹了口气。   “还会再有的。”   “你不懂。”   柳余心疼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红宝石、香薰球,破破烂烂的丝绸裙,“……我很喜欢的。”   院长妈妈说,每个孤儿院长大的人,内心都会缺一块。   柳余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但如果她不高兴,就会去买一堆的漂亮衣裳,把它们挂满整个衣橱——   她的购物癖,有时候甚至会吓到自己。   当她看着衣橱里满满当当的衣服时,那颗空荡荡的心,就会满了。   所以,她其实一眼就喜欢上了贝莉娅的衣橱,她将它们从弗格斯带来,却没想到,最后被绞成了破烂。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被轻轻按了按。   盖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如果你喜欢的话……”   “那你要送我吗?”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   “也不是不可以。”   “恩,我们说好了。”   柳余伸出一只手,又强迫性地拿起盖亚的手,跟他摁了下,“等你赚了第一笔卢索,就要送我一份礼物。”   “当然,亲爱的莱斯利先生,我赚的第一笔卢索,也会用来给你送礼物。”   “……哦,谢谢。”   少年一脸被强迫的笑。   柳余也朝他甜甜地笑:   强势介入,与温水煮青蛙,哪一个效果更好呢?   她不知道——   不过,结合起来用,也许效果不错。   盖亚来回走了两趟,将所有的藤箱搬去了葡萄架下。   又打横抱起柳余,她惊呼了一声,提起鸟笼的那只手悄悄攥了起来。   那里躺着一只犬牙。   “走了。”   清瘦高挑的少年,抱着金发少女行走在绿草如茵的女舍,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经过的女孩们时不时地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两人,等看到盖亚的脸时,又纷纷羞红了脸。   她们和他打招呼:   “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   柳余再一个个瞪回去。   盖亚倒像是习以为常,到了目的地,才将她放下。   舍监拿了钥匙、扫把和一箱棉被等候在门口:   “弗格斯小姐,我已经将您登记上了。不过今天您和莱斯利先生恐怕要累一些。房子很久没人住了。”   “没关系。”柳余笑眯眯地,“我就住这间。”   “那行。”   舍监将东西放下就走了。   门一打开,灰尘裹着潮湿的闷气就冲了出来,呛得柳余一阵咳,她被盖亚带到了葡萄藤架下。   他还从里面拿来张椅子,擦干净:   “贝莉娅,你就在这等吧。”   “那不行,这是我的事儿。”   柳余假模假式地要站起来,却被盖亚按住了。   “不,淑女不用干这个。”他道,“坐。”   柳余又推了两次,才坐下来。   阳光轻轻穿过葡萄架洒下来,她看着屋内笨手笨脚打扫的银发少年,看着他白色的丝绸衬衫染得灰扑扑,看着他从一个干净毓秀的少年,变成了灰扑扑的刷墙匠,轻轻哼起了歌。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这里种满鲜花,这里洒满美酒,我们载歌载舞。   生命譬如朝露,死亡迫切来临,可我们毫不畏惧。   正义,自由,我们向往光明……”   这是盖亚的歌。   盖亚在屋内也听到了,他跟着哼了起来:   “以光明之名,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阳光美好,熏得人几乎要醉了,可也只是几乎。   柳余用手遮住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想,光源氏养成里有一样,其实是对的。   她要盖亚对她费心思,越多越好。   当花费的心思越多,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越多,那么,抽身而出的概率,就会越小。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占据他的时时刻刻,让他所有的第一次,都是和她的。   就像氪金游戏一样,投入越大,A的时候,才会越不舍得。她当然不会主动去帮忙——   让盖亚帮她忙一会儿,把她当做可怜可爱的小女孩儿……   有什么不好呢?   就在天擦黑,盖亚将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时,柳余进来了。   “亲爱的莱斯利先生,我给你带了博饼,牛奶,可可饼,还有煎羊排,你要哪一样?”   盖亚转过头来。   少年脸上的灰被汗渍化成了水,像只斑斓的花猫,柳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噢,盖亚,你看起来……”   “不太好看,对么?”   盖亚接过柳余递来的盈满蔷薇花香的手帕,擦了擦脸,“ 我要煎羊排,牛奶。”   “手帕等我洗干净还你。”   “恩。”   柳余微笑了起来。   两人就着一张桌子,吃今天份的晚餐,食物的香气盈满不大的房间。   床、桌、壁灯,还有一只鸟……   一切,都看起来不同了。   盖亚率先吃完:   “我再检查一下。”   他顺手拿起旁边的抹布,绕着房间转了一圈,连卫生间也没有放过,尤其在墙角停留得最久,十分认真仔细。   柳余咬了口博饼,抬头看了会,发现这人连擦东西的动作都赏心悦目,优雅动人。   不愧是天选之子。   柳余收回了多余的思绪:   “盖亚,你不要再多吃些?我拿了很多。”   “不,不用。”   少年将抹布收了起来,他走到上下床的梯子边,靠着梯子,闭上眼睛。   他看起来有些累。   柳余吃完站了起来,她唇角还沾着牛奶的一点泡沫:   “盖亚。”   “恩。”盖亚睁开了眼睛,“你……”   少女突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这吻沾着牛奶的香气,可可饼的甜味。   盖亚推开了她:   “贝莉娅——”   少女打断了他:   “——盖亚,我想到第二件事了。我的要求是,你为我雕一个小石像。”   “雕像?”他蹙紧了眉,“我不会。”   “你可以学,这不难。”   对光明神的信仰遍布艾尔伦大陆,无数信徒都是出色的雕刻家。   他们喜欢一遍又一遍地雕刻出他们心目中光明神的样子。   “可是,我看不见。”   盖亚依然拒绝。   柳余执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她带着他划过她细细的眉毛:   “这是我的眉毛。”   她带着他抚过她漂亮的眼睛。   “这是我的眼睛。”   她带着他抚过她挺翘的鼻子。   “这是我的鼻子。”   她带着他,在她柔软的唇瓣长久停留:   “这是我的嘴唇。”   “耳朵。”   “头发。”   “锁骨。”   “……”   她的指间一点点下滑:   “盖亚,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盖亚靠在梯子上,水绿的眸子浸了壁灯的倒影,像突然沾染了世俗的色彩。   “好,贝莉娅,这是第二件事。” 第二十二章   壁灯幽幽。   少女执着少年的手, 两人几乎紧挨在了一处。   身体的记忆,是长效而敏感的。   柳余几乎立刻就忆起了昨夜如藤葛纠缠时,拂面的晚风和凝结的寒霜。   当汗水淋漓而下时, 那炙热和滚烫似乎要灼穿她的一切。   她感觉到了疼痛。   她下意识放开, 却又握紧。   “那我们说好了,盖亚。”她说,“不许反悔。”   背靠着上下铺的长梯,少年“恩”了一声:   “不反悔。”   “等你将雕像给我, 这件事,才能算完成。”   “是的。”   他又道。   少女高兴地几乎跳起来,双手紧握在前:   “噢, 盖亚, 我真的太喜欢、太喜欢你了。”   “那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吗?”   “噢,不不不, 不行——”她高兴地几乎语无伦次了,“还得去买刻刀、石像、笔……”   盖亚扯开她的手:   “贝莉娅,我该走了。”   “这么快?”   少女看起来依依不舍。   “明天见, 贝莉娅。”   盖亚率先迈开腿。   他高瘦颀长的身体很快就消失在门背后, 少女追了出去:   “明天见!盖亚。”   盖亚走后没多久,卡洛王子派人的人也来了。   她带来了玛丽公主新买的几条裙子,里面甚至还包括两条换洗的衬裙、一面镜子, 和一盏香薰灯。   “卡洛王子说, 您先用着,清单上的东西,他已经让人去采购了, 只是时间不够,恐怕需要明天才到。如果您需要别的, 也可以吩咐我。”   “替我谢谢卡洛王子。”   柳余接过东西,让人走了。   [噢,一会是路易斯大人,一会是卡洛王子,还有这位伟大的莱斯利先生,噢,贝比,你们人类真复杂。]   斑斑摊了摊翅膀,还擅自给她取了个名字。   她往它笼子里添了点清水,加了荞麦:   [为什么只有莱斯利先生前面加了“伟大的”?]   [一靠近他,我的心就“噗通噗通”乱跳,贝比,我想,我恋爱了。]   斑斑翅膀捂着脸,柳余居然在那双黑豆眼里看到了……娇羞?   “斑斑,别忘了,你是只雄鸟。”   柳余语重心长地告诉它。   [雄鸟怎么了?雄鸟就不能拥有爱的权利了吗?!]斑斑很恨地向她控诉,[雄鸟才不像你们人类一样狡猾!贝比,你还让他给你刻雕像!莱斯利先生一定想不到,贝比你的不纯洁!]   斑斑拍拍翅膀:   [下次莱斯利先生来,我一定要告诉他你的阴谋,你希望他天天用那双圣洁的双手抚摸你,一点点刻出你的样子,狡猾!你们人类真狡猾!]   柳余得意又狡黠地笑了:   “这主意很棒,对不对?”   等雕完石像,她的样子也就牢牢刻在他的脑中了。   [是,贝比,你们人类最无耻最狡猾!]   斑斑不忿地大喊。   “所以,现在是你被关在笼子里,而不是人类。晚安,斑斑。”   斑斑很恨地撇过头:[我想娜塔西。]   柳余很想跟这只没节操的鸟讲一讲三姓家奴的故事,可惜,她太累了。   她点燃香薰灯,在淡淡的蔷薇花香中,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了。   暴晒过的被子,散发出蓬松的阳光的味道。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玫瑰。   玫瑰只有四根刺,却总是高高兴兴的。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小男孩细心地灌溉她,他为她除草、替她捉虫,他还搬来玻璃罩,为她挡风。   玫瑰长大了,开花了。   她也长成了小男孩心中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她是小男孩唯一灌溉过、捉过毛毛虫,还盖过玻璃罩的玫瑰,她和世界上千千万万朵玫瑰不同。   ……   柳余是带着笑从梦中醒来的。   “斑斑!斑斑!”   [早安,大懒虫。]   “早安,斑斑。”   阳光透过七彩窗户洒了进来,柳余掀被起床,照镜子时发现,嘴角还翘着。   一定做了个美梦,可惜,不记得了。   洗漱、梳妆,换衣服。   玛丽的裙子有些短,不过款式却是索罗城邦最时新的。   金色大波浪抓得蓬松披散下来,纯白色呛了金丝的蓬蓬裙,白羽腕饰,搭配起来有种高贵而慵懒的美感。   可惜,少了把遮阳伞,手上的伤口,也不能戴手套——   柳余出门时,还有些遗憾。   她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通常会带给她一天的好心情。   “贝莉娅。”   女舍门口站着位高瘦颀长的少年。   他换了一身神职人员才有的白色星月袍,宽大的法袍、水银般的长发,当那浅绿双眸朝她“看”来时,竟恍惚让她想起了记忆珠中那个踏星月披河山的神祇——   “你哪来的这件衣服?”   她好奇地问。   “布鲁斯大人派人送来的,包括前几天的那些。”盖亚走过来,“贝莉娅……你今天好一些了吗?”   “药,”他顿了顿,“抹了吗?”   柳余想起昨晚躲在被子里一点点抹药的模样,饶是皮厚,也忍不住红了脸:   “恩,抹了。”   “还疼吗?”   “……疼。”   "要我……"   “不用,我自己能走。”   最关键的是,这蓬蓬裙如果抱起来,花瓣一样的裙摆被压皱,就不好看了。   盖亚沉默地“看”了会她,弯起手肘:   “走吧。”   柳余将手搭进了他的臂弯,两人并排往食舍走。   “上完击剑课后,亲爱的莱斯利先生打算做什么?”   “去神殿祈祷,再去那边的图书馆消磨时光。”   “图书馆?”   光明神殿的图书馆,是艾尔文大陆藏书最丰富的地方。   少女笑了:   “那我也去!”   柳余因为“重伤”,不被允许参加剧烈的马术课和击剑课,只能在旁边坐着看。   她没想到的是,盖亚竟然直接“跳级”,被马塞尔教授批准,去和第二阶司长们一起上击剑课。   “贝莉娅你——”   “——我跟你一起。”她打断他,“你瞧,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动不了,不如去跟你见识见识。”   司长们的击剑课,就不再是纯粹的击剑了。   柳余这才知道,黄金骑士与白衣神使的分界,其实在第二阶就开始了:   原理等同于高考的文理分班。   体质强健、剑术拔尖,而神术又不那么灵光的,发展成为光明骑士。   光明神殿内的骑士,其实已经经过第一轮的筛选。   黄金骑士之下,有白银骑士;黄金骑士之上,还有圣光骑士——   圣光骑士,只在光明圣殿才有。   而体质偏弱、手脚不够灵活,却又擅长神术的,则会选择成为神使。   白衣神使之下,不叫神使,叫神仆,他们往往神术低微,有些成了吟游诗人,更多的,被派往个个小教堂传教。而白衣神使之上,则是红衣主教,再之上,就是圣殿大主教——   “那如果既擅长击剑、又擅长神术呢?”   柳余问旁边的司长。   “这……恐怕得神知道。”司长耸了耸肩,“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擅长击剑,又擅长神术呢?”   “为什么不能?”   “反正我没见过。”   大部分艾尔文大陆之人,要么体魄强健,勉强能发出一光明弹;要么,擅长熟练使用各种神术,却连一把剑都挥不起来。   能两者兼修的,一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而且——   都在圣殿当圣光骑士了。   “那您今天恐怕要见识一位了。”   柳余指着正被教授叫去的高瘦少年,笑眯眯地道。   她丝毫不怀疑,盖亚有这个能耐。   满级大号削号重来,就算是个样板儿,屠个新手村,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小莱斯利?别逗了,这可不是选美!他恐怕连我们班最差的莫托都打不过。”   “莫托,站起来!让弗格斯小姐瞧瞧你的肌肉!”   全场轰然大笑。   一位小山样的壮汉赤红着脸,手足无措。   教授笑眯眯地看着:   “小莱斯利,马尔塞说,你的本事不错,怎么样?要不,你跟莫托打一把?”   司长们起哄:   “莫托,快!给他一个好看!”   “小莱斯利,咱们来点彩头,怎么样?谁赢了,谁就获得我们弗格斯小姐一个真诚的吻,怎么样?”   盖亚抿紧了嘴:   “不怎么样。”   “噢,小莱斯利不舍得了?那我们这儿也贡献一个,莫丽,你上去,谁赢了,你也上去献一个吻。”   一个比贝莉娅要娇小得多的女孩被推了上来,她有一头青色的短发,站在小山一样的莫托旁边,显得十分娇俏可爱。   她朝盖亚眨眨眼睛:   “当然,如果莱斯利先生要是赢了的话,做别的,我恐怕也不会反对。”   柳余的脸都快黑了。   她的肉才吃上一口,怎么就有人迫不及待要上来分了。   毕竟——   盖亚胜出,简直是毫无悬念。   他赢,她吻他,莫丽也要吻他。   他输,她就得当着盖亚的面,吻那座小山。   怎么想,这都不是一笔好买卖。   柳余甚至想拉着盖亚掉头就走——   可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战斗,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这个世界,贵族间还遗留着某种野蛮的习俗。   当人对你扔下白手套、提出决斗时,要么认输,要么战到死。   拒战之人,会被一世认为孬种。   所以,那些自尊性强的倔强之人,在贵族史上,死了不少——不过他们求仁得仁,都扬了“不屈”的美名。   莫托朝盖亚挑衅地抖抖胸肌:   “嘿,可爱的羔羊,为了美丽的弗格斯小姐,可不会让着你。”   盖亚安静地站着,他银色的长发垂落在星月袍,这一刻,显得他过分的缥缈,好似不在此间。   他伸手从剑塔里徐徐抽出长剑,朝对方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托先生,请。”   两人几乎同时动了。 第二十三章   莫托像座大山一样, “轰隆轰隆”碾压过来,细长的剑在他手中,就像根筷子——   眼看筷子要戳到人, 那穿着星月袍的少年腰身轻轻一侧, 人已经像只鹿,不,像豹子一样灵巧地弹跳起来。   银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长剑往后一递, 莫托的喉咙就像是自动送上去一样。   长剑剑尖抵在莫托的颈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战斗就结束了。   “这、这就完了?”   有人如梦初醒:才一个回合……多简单的招啊, 莫托这傻大个儿就败了?   莫托本就赤红的脸膛这时更是像烤过的虾子一样。   剑泓如水, 剑芒吞吐不定。   莫托羞愧地低下头:   “我输了。”   “……喂,莫托, 昨晚瑞琪是不是把你榨干了,腿上没劲儿?”   莫托挠挠头:   “昨天瑞琪在塔塔那儿,不过……”   他转向盖亚, 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莱斯利先生,请问为什么您那一剑我怎么也躲不开?”   “是势。”教授拍了拍莫托的肩膀,“行了, 下去吧。”   “大家看明白了吗?”   “没有!”   “这就是天生的剑感, 我们称之为‘势’。圣光骑士,每一个都有这种‘势’,不过, 像莱斯利先生这样,才一接触剑就能产生‘势’, 让对方手中之剑臣服的,整个艾尔文大陆史上也没几个。”   “一定是莫托太没用了!不过,愿赌服输,莫丽,上去亲莱斯利先生一下,噢,还有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您真幸运,可以同时获得在场最漂亮的两位姑娘的吻……”   底下起哄声,夹杂着懊恼声,越来越沸腾。   莫丽率先迈开大步伐,走到英俊的少年面前:“噢,莱斯利先生,我很高兴赢的是你。”   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他。   谁知少年用冰冷的剑柄抵住了她:   “抱歉,莫丽小姐,我想作为胜利者,我有权利拒绝享用这个彩头。”   这时,柳余恰巧走到他身边,听到这一句——   她高兴地笑了。   她怎么就忘了,在小树林里那样的情况下,依然有着近乎顽固坚守的少年,怎么会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的献吻?   当时她下了四滴药,借着之前那一点“救命之恩”的亲近,才软化了对方啊。   柳余拉起他的手腕,踮起脚尖,也想来个甜甜的献吻——   “也包括您,弗格斯小姐。”   冰冷的剑柄同样抵在她身前。   柳余:……   她的笑僵在了脸上。   不过,也就一瞬,她立刻振作精神,提起裙摆优雅地行了个礼:   “好吧,我亲爱的莱斯利先生。”   莫丽跺了跺脚:   “莱斯利先生,您拒绝我,难道是因为我不如弗格斯小姐美貌?”   “我是个瞎子。”   司长们在旁边齐齐一声“嘘”:   “莱斯利先生,不用自谦,您比我们都强!”   教授拍拍手:   “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天……我们要讲如何将光明力附着在长剑上,让它无坚不摧……”   柳余在击剑场上坐着。   她也没闲着。   这几天她马术课、击剑课都上不了,唯一能上的,就是礼仪课、理论课和神术课。   她干脆在旁边练习光明弹。   光明弹是最基础的神术,只对黑暗生物起作用——   对其他生物,效用大概等同于一千瓦的灯泡,除了照个亮,实在没什么用处。   不过,柳余没有因此轻视它。   随着熟练度的提高,光明弹会越变越大,召唤的时间也会越缩越短。   而她,有更大的野心,她想试试默术。   网游里,法师的读条会被刺客打断,而这念口诀才能召唤出的神术有什么不同?   没有骑士的保护,一块小石头,就能打断吟唱。   她一边念口诀,一边感受光明力在声腔与胸腔震动时,流经各窍、又在指间迸发的感觉……   练习疲累时,还会停下来看一会击剑。   司长们的击剑,比起一阶神眷者们的击剑术,有了许多不同。他们开始注重技巧和身法的配合——   不过,其中,最醒目的,还是盖亚。   神祇化身在运用神力方面简直是天生本能,在教授刚说完的当下,他已经成功地将神术附着在了长剑上。   长剑“嗡”地一声,竟然断了。   教授看了会,似想起什么,将自己的剑丢过去:   “路卡斯宗师打造出的精铁剑,莱斯利,试试。”   盖亚顺手接住,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瞬间,代表着光明力的白光铺满整个剑刃,白芒吞吐不定,一声清脆的“啪——”,据说无坚不摧的精铁剑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蜘蛛网似的裂纹。   教授心疼地抢过去:   “莱斯利,你在这等着!”   而后抛下无数学生们,火烧眉毛地拿着剑跑了,边跑还不忘边说:   “在这等着!莱斯利,你别跑!”   盖亚没跑。   他干脆就在场边“看”司长们练剑。   大约大半个小时,教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柄刻满星月徽纹的银剑,剑泓如缀满星辰,耀目至极。   他丢过来:   “莱斯利,你再试试这把!”   司长们“嗷”了一声:   “教授!这、这是不是布鲁斯大人上次从圣殿带回的星辰之剑?!”   “听、听说圣殿大主教一年前得到神的旨意,说艾尔伦大陆将出现一个伟大的神徒,这星辰之剑,就是为他准备的,难道,这个神徒就是……莱斯利先生?!”   “噢,光明神在上……”   人人看望盖亚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一座稀世珍宝。   神徒在光明史上总共也就出现过两次,没有哪一次不是如星辰般耀眼。   教授已经顾不得其他学生的眼神了,他紧张地看着盖亚:   “莱斯利,试试看。”   少年握紧长剑,神力再一次铺开,星辰之剑在这一刻迸发出猛烈的白光——   他挥动长剑,白芒骤然离剑,以石破天惊之势破空而去。   “轰——”   白芒爆开。   击剑场的天花板破了一个大洞。   在一片尘土飞扬里,司长们和教授都傻了。   “尊贵的莱斯利先生……”   教授张了张嘴,他正好在大洞下,被落了一身的碎木屑,“……您还是去三阶的击剑课看一看吧。”   柳余:……   盖亚将星辰之剑呈上去:“教授,剑还你。”   “不,布鲁斯大人说,它归你了。”   教授挥挥手,看着自己不满蜘蛛网的精铁剑,想哭。   少年眨了眨眼睛,柳余在这时候,正好弹出一个光明弹,光明弹像一捧白色的烟花,在天花板炸开。   她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默法,她做到了!   就在盖亚挥剑的一刹那,她仿佛摸到了某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领域。   “你刚才……”莫丽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这个比她美貌的弗格斯小姐,“是不是没念口诀?”   “你看错了。”   柳余微笑着道。   “……哦。”莫丽挠挠脑袋,心想自己是看错了。   “那……弗格斯小姐,咱们将各自的情人交换一天,怎么样?只需要一天,你看,那是我的,希尔。”   莫丽招招手。   旁边一位手心撑地坐在地板上看热闹的金发青年看过来,他朝两人扬了扬手掌,五官硬朗,笑容爽快,看起来十分阳光。   柳余:……   换夫俱乐部?   她真的很难适应这个过于奔放、爱·欲至上的西方习俗。   她摇摇头,“不了,莫丽,这世上——”对着走来的少年笑,“谁也比不上我的莱斯利先生。”   少女用甜甜地、充满着无限爱意的声音道。   “贝莉娅,该走了。”   莱斯利先生似乎并未听见她的满腔爱意,若无其事地将她扶了起来。   星辰之剑就配在他的身侧,与他的银发、星月袍搭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古老的神话中走来。   “去哪儿?”   “三阶的击剑课。”   “……哦。”   这飞升的速度,太快了。   ——————   三阶击剑课总算装下了盖亚这尊大佛,不过按照柳余的判断,他恐怕也不用上几堂,就可以从这毕业了。   下午是在光明神殿的食舍吃的。   和她想象的不同,神使们并不忌讳吃肉,后厨的小格子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的羊排、肉饼、牛肉,还有各种小甜点 ——   只要吃得下,都可以敞开吃。   “布鲁斯大人很爱吃这里的煎烤小羊排。”   食舍的神仆亲切地告诉她。   柳余不由想起在弗格斯家中听弗格斯夫人眉飞色舞提起的一桩旧事:   去年神诞节,索伦王国国王为了表达对神的敬意,对主教的崇敬,甚至跪下亲吻布鲁斯主教的脚尖,虔诚地舌添过他的脚趾:光着的。   ……吃肉的人,脚味是不是要大些?   柳余无法控制自己往这边想,再看到那边快活地带着娜塔西领食物的卡洛王子,眼神难免带上了点异样。   “贝莉娅?”   盖亚奇怪地看着她。   柳余“哦”了一声,端着盘子选了个位置坐下,思绪还停留在弗格斯夫人那张无比歆羡的脸上。她想 ,如果给弗格斯夫人一个机会,她恐怕愿意用口水将对方整个脚背都淹没。   这个世界 ,真他·妈重口味。   盖亚拿过她的盘子,替她将煎羊排一块块切好,推过去:   “贝莉娅,一会我要先去布鲁斯大人那——”   “——盖亚,你也舌添过布鲁斯大人的脚趾吗?”   柳余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喉咙的痒意,如果盖亚说“是”,她决定将呕吐的原因推给这块煎羊排不够新鲜,并且以后再也不主动亲吻他的嘴唇。   “没有,”盖亚安静地,又无比坦然地道,“只有你的。”   “唰——”   柳余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二十四章   盖亚吃完, 就去找布鲁斯主教了,柳余则去了图书馆。   光明神殿的图书馆,是整个艾尔伦大陆上占地最大藏书最丰富的图书馆。从外面看, 它就像堆叠在一起的被打开的书, 还是三本叠在一块的。   意外的是,图书馆里的人不多。   在外界十分受人敬仰的白衣神使倒是看到了十来个,他们看到她,都很亲切地打招呼, 叫她“小弗格斯”,并祝福她能尽快毕业进入神殿——   “你们都认识我?”   少女惊讶了。   自从来了学院和神殿,她就发现, 这地方没有不认识她的:连在犄角嘎达打扫的神仆都能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   “噢, 当然,索伦城邦的带刺玫瑰谁不认识?不不不, 别这么看着我,我们神使其实也是有一点点儿……恩,你知道的, ”年轻英俊的神使手撑在桌后, 朝她眨眨眼,“人嘛,都这样。”   “而且, 路比从索伦学院回来, 就说那边又出现了一个光明体质十分纯净的神眷者,我们就稍微……做了点功课。”   “好吧,我接受。”   柳余却想起了舍监那本密密麻麻的小册子。   她朝神使们摆摆手, 就去了二楼。   一楼的书大都是讲国计民生、农业畜牧的,甚至还有罗马数字, 十分实用主义,不过——她柳余打算找点记录历史的书打发打发时间:   要了解一个世界,当然要从它的历史开始。   可惜,她只找到了一屋子的光辉灿烂的……马屁。   厚重的充满着年代感的立式书柜整齐排成列,头顶天花板,脚踏地面,将偌大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可就是——   没一本能看的。   人却意外得多,他们或站或坐,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如痴如醉地看,看一会,还要用手在胸前画个“一”字:   “感谢神。”   “圣光无所不在。”   柳余:……   “一群被圈养的无知的羔羊,噢,真可怜。”   突然,一道熟悉的带着点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发黑瞳的青年靠在书架的一角环胸向她看来。   “不过,你不太一样,弗格斯小姐,你天生属于黑暗。”   他朝她笑。   “不,我属于光明。”   柳余无时无刻不忘向光明神表明忠诚。   “虚伪。” 路易斯支着额头低低笑了,“弗格斯小姐,我敢打赌,您的祈祷,神听不见。”   “这你管不着。”她低低地道,“你来这儿做什么?人来人往,很危险。”   “弗格斯小姐是担心我?”   路易斯站站直身体,走了过来。   书橱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的身形,他的黑绸衫、黑绸裤,像是要隐入一片黑暗里,配上他那过分苍白的皮肤,以及浓夜般的黑发黑瞳,整个人看上去 ……   柳余发现,他的侧脸有几分肖似盖亚,成熟版的盖亚。   “不,我在担心我自己。”   柳余退了一步,让自己退出被他强势控制的阴影区。   比起这阴晴不定、随时会暴走的吸血鬼,她确实更喜欢盖亚——起码,他不会将她吸成人干儿。   “别担心,你那敏锐的小情人在布鲁斯主教那儿,一时半会出不来。至于其他人……如果他们的权杖在,我恐怕还需要顾忌一下。”   路易斯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丢回书橱,在柳余打算转身就走时,“十杯,弗格斯小姐,今晚记得准备好。”   “我会死的。”柳余咬着牙,“而且当初我也没说,要一次性兑现。”   “放心,伟大的路易斯十世不会让你死的。在你血流干的一刹那,我会为你注入新鲜的血液。”   “我不想当吸血鬼。”   柳余看着他。   “永世的生命,永葆的青春……”路易斯笑了,“为什么不?路易斯十世很挑剔,从不轻易发展族人,你该感到荣幸。”   “不。”   “为什么?”   柳余指间开始酥酥麻麻的,并决定如果路易斯过来,她一定要趁机用光明弹轰炸他的脑袋:也许效用寥寥。   “我不愿意,路易斯,没人能替我选择;除非我死。”   “噢,真伤脑筋,女孩儿一旦固执起来,就不可爱了,还是我的娜塔西好……”路易斯叹了口气。   “既然喜欢娜塔西,为什么不将她发展成你的族人?”   柳余左右看看,附近没人过来,她才稍稍放下心。   “娜塔西纯洁善良,一点儿也不适合,如果要让她喝血,我想……”路易斯苦恼地摊手,“她大概会一直哭、一直哭,将眼睛哭瞎。我不喜欢她的眼泪,而且,她喜欢阳光。”   “你?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她也喜欢阳光啊。   她也不喜欢喝同类的血啊。   凭什么就不一样了呢?   柳余心想,大概是一直以来,她哭得不够用力、活得太过难看。   “啊,有人来了……”路易斯朝她神秘地张嘴,做口型,“送、你一、份、大、礼。”   “欢迎加入黑暗阵营!”   他稍稍扬声,而后消失在黑暗里。   穿着标准白色宫廷制服的卡洛王子从转角出来,他看着柳余:“弗格斯小姐,刚才那人是谁……”   而后惊讶地发现,一向面带微笑的弗格斯小姐竟然哭了。   她哭得无声无息,眼泪却爬满了脸颊,像是他宫墙外爬满墙壁的藤萝。   “卡洛王子,您都听见了,对不对?”   卡洛王子温和地笑了笑:   “那人说……什么黑暗阵营,弗格斯小姐,您可以解释下吗?”   柔弱的少女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藏了无数伤心的心事:   “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会信么?”   她蔚蓝色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和金子一样灿烂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不小心堕入人间的天使。   “以光明神之名,如果弗格斯小姐所言属实的话。”   卡洛王子微笑着说。 第二十五章   “弗格斯小姐?”   “我、我……”少女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出现时,总带着黑色的斗篷, 不让我看见……”   “在这之前——”卡洛王子打断她, 他从口袋取出一张熔拉卡,“恐怕要对弗格斯小姐失礼了。”   他将熔拉卡递了过去。   这个举动卡洛王子做来依旧风度翩翩,可对一个淑女来说,却有些不近人情, 就像将白手套丢到对方脸上,说:自证清白吧,否则, 决斗。   柳余却觉得正常。   从小被一国当做王储培养的卡洛王子当然有他自己的操守, 他对王国和神祇的敬仰,足以让他拿起剑捍卫, 只丢一张卡片,已经是看在同窗之谊了。   只是,她表现得却像是要崩溃了, 抖着手接过卡片, 像任何一个受到侮辱的贵族那样:   “卡洛王子,我以为我值得信赖。”   “很抱歉。”卡洛王子深深地垂下头,“只此一次。”   熔拉卡片上的金色太阳并未变色, 依旧闪闪发光。   卡洛王子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少女越加苍白的脸色、 颤抖的肩膀,他张了张嘴:   “可弗格斯小姐,您又怎么会和……”   少女猛地抬起头来, 泪水盈满了那双蔚蓝色的眼睛:   “卡洛王子,我、我是被迫的……请相信我……”   她用柔弱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声音道:   “……有、有黑暗使徒缠上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谁也不敢说, 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怕拖累玛丽公主,我甚至搬出来一个人住……卡洛王子,您不能理解,我太痛苦了,我根本找不到信任的人可以说,您,您会帮我的,对么?”   绝美的少女仰着头看他,仿佛他是拯救她出苦海的英雄。   卡洛王子的喉咙哽住了。   他像是看到了又一个娜塔西。   “有黑暗使徒缠着你?”   “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   柳余说到这,鼻子竟真的酸了。   对啊,为什么偏偏是她。   谁要当阴沟里的老鼠?她好不容易看见些曙光,路易斯就想拖着她一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做梦。   他做梦。   少女耸着肩哭得太过真实,以至于卡洛王子接下来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口。   “……卡洛王子还记得玛丽公主的那一鞭吗?”   卡洛王子点头,爱德华教授用熔拉卡测出了灰色,后来那里就被围起来了:   “我想,我们该找……”教授他们。   少女已经开始诉说了。   “那时候就开始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神出鬼没,捉摸不透……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貌的女人,他喜欢我……”   她仰起头:   “卡洛王子,难道美貌是一种罪恶吗?”   卡洛王子失语了。   美貌不是罪恶,可过分的美貌,如凭借一己之力搅起两国纷争的索菲亚公主那样,它是。   而眼前的少女,分明拥有很富余的罪恶。   “……看来连您也是这么认为的。”   少女灰心丧气地道。   “抱歉。”   卡洛王子手抬了抬,又缩了回去,他从裤子口袋中取出一块绣了金丝的帕子递过去,“擦一擦。”   她接了过去,她还在抽噎,只是抽噎的频率减缓了:   “他诱惑我,可我已经有莱斯利先生了……他希望我同他一起堕入深渊,我不愿意,他就故意陷害我、让卡洛王子您误会,他想让我在光明阵营待不下去……他逼迫我,我有什么办法……”   她抬起头:   “我该怎么办?”   泪水从她的眼里汩汩往下流,卡洛王子从不知道,一个女人会有这么多泪。   是啊,她有什么错呢。   她不过是太迷人了。   如果真的跟黑暗势力有关,只会像地下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又怎么会故意叫出来。   “我们这去告诉主教大人和教授们,他们一定有办将这个邪恶的黑暗使徒找出来——”卡洛王子说着要走,却被一股力量拉住了。   少女拽住他的丝绸袖口,摇头:   “……那我还有活路吗?卡洛王子……他们会说,噢,弗格斯小姐跟黑暗使徒有染,她天性邪恶,果然……而且,我还被他、被他……”   她似是无地自容,再次捂脸痛哭了起来。   卡洛王子的心,像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击中:   她多么无助啊,就像是只迷途的、被逼到绝境的羔羊。   羔羊中了猎人的枪子儿,难道他就有资格逼迫她吗?   “我、我不能让莱斯利先生知道,他、他一定会嫌弃我,噢,这叫我痛不欲生……我被玷污了……我伟大的神啊,我不该活在这世上……可我不舍得,我不舍得……我不舍得这个世界的花香,不舍得这个世界的阳光,不舍得母亲,更不舍得莱斯利先生……”   卡洛王子的手,情不自禁地落到了贝莉娅柔软的金发上:   “弗格斯小姐……”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   “没人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那您、您……会替我保密的,对吗?”   这一刻,蔚蓝色的眼睛与那琥珀色相接,卡洛王子喉咙动了动——   这时,“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银发少年踏过明与暗的边界,绕过重重的书柜,向两人走来。   他水绿的双眸一片黯淡,却准确地落到两人之间:   “贝莉娅,还有……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手心还残留着发丝柔软的温度,像是一缕缕缠绕的蛛丝。   他手背到身后,干巴巴一笑:   “莱斯利先生,您从布鲁斯大人那回来了吗?”   “卡洛王子。”   盖亚轻轻地颔首,“娜塔西在找您。”   “好,好的,”卡洛王子挠挠头,“那我这就去找他。”   “那再见了,卡洛王子。”   金发少女祈求地看着他,卡洛朝她点点头,又看了眼一无所觉的莱斯利先生,整整被扯皱了的衣袖,迈开步子走了。   快到楼梯口时,他往回望了一眼,那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隐隐只能看到被书柜掩藏住的白色裙摆,卡洛摁了摁心口,摇摇头,又往下去了。   ——————   面对盖亚,柳余几乎提起了一百倍的警惕——   他可不像卡洛王子那么好糊弄。   路易斯要保护娜塔西,所以,卡洛王子只会听见他特意扬起的最后一句话。   可盖亚呢?   风是他的耳朵,光是他的眼睛。   他听到了多少?   又感觉到了多少?   读心术虽然只能读到一瞬间的想法,可……   柳余心里像盛起了一口钳锅,不断地咕咚、咕咚往上冒着热气,她提着心,等最后一只鞋落下。   “贝莉娅?”   盖亚已经走到她身前,他什么也没问,只道,“要不要……去三楼看一看?”   “三楼?”   柳余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   “三楼,”她鼻音浓重,“盖亚……你什么都不问么?”   盖亚看着她,那湖绿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永无波澜的死水。   于是,柳余知道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走吧,我带你去三楼看看。”   “不让上。”她道,带着点含糊的说不清的情绪,恐惧、怯意,或者别的什么,“他们说,三楼是禁地。”   盖亚向她摊开了手掌。   玉质的掌心纹理分明,上面躺着一块六芒星样式的铁牌。   “走吧。”   他率先向前迈开步子,绕过重重高大的书柜,向掩在后方的铜漆大门而去。   柳余顿了顿,振作精神追了上去。   她像从前一样伸手牵他,盖亚并未拒绝,她又将手塞进他的手心。   “所以……盖亚,你刚才去找布鲁斯大人,就是为了这个?”   “恩,我有一点疑惑需要解答。”   “盖亚也会有疑惑吗?”   “是,很多很多。”   “……”   走到门口,盖亚将六芒星铁牌插入了铜漆大门的凹槽里,只听一声“咔啦啦——”   门开了。   一排排古朴而厚重的书架陈列,偌大的空间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阳光艰难地穿过书架的罅隙,与飞尘在空中轻舞。   书架并没有摆满密密麻麻的书册,反而只有零星几卷,羊皮卷、象牙、龟甲——   甚至还有残轶。   大门又从后“咔啦”一声关上了。   整个空间开始黯淡下来。   柳余跟着盖亚往里走,看他随手拿起一卷,又很快放回,甚至连摆放的角度都一模一样,于是十分确定他有轻微的强迫症。   “你看得见字?”   “这里的书册不一样,”盖亚告诉她,“你可以拿起来试试。”   柳余随手拿了一卷。   羊皮卷轻薄柔软,她一触,就感觉到了不同。一行一行的字像小蜜蜂一样“嗡嗡嗡”飞到她面前,有序地排着队,向她问好。   即使闭上眼睛,这些小蜜蜂也还在跳舞。   这感觉玄妙而神奇,不过——   她不识字。   柳余苦着脸将羊皮卷丢回了书架上,重新拿起了一册:噢,还是不认得。   接连几册都是如此,象牙、龟甲……   文盲。   文盲。   文盲。   她大概是个文盲了。   柳余郁卒地趴到书架与书架之间摆放着的小桌上,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盖亚已经坐在那了,面前摊开了几十册书,羊皮卷、纸样书籍,目测每一册的小蝌蚪都不大相同。   他抚过一册,手指停留十几秒,又向下一册去——   兴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盖亚转过头来:   “贝莉娅,怎么了?”   “这些……你都认识?”   “恩。”   “几十种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   语种哎。   她怎么忘了,这人是神,初始设置就跟一般人不一样。   柳余趴了过去,两人手臂挨着:   “盖亚,你在看什么?翻得这么快,能记住吗?”   “会……记不住吗?”   少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阳光穿过书架的罅隙落到桌面,又反射到他水绿色的眼睛,这么近,他的眼睛像突然蕴上了一层浅浅的碎光,骤然有了灵魂。   多温柔啊,如果不去触摸他真实的温度。   柳余将头枕到他的肩膀,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哭得太用力,她脑袋有点疼,现在什么都懒得想。   盖亚不动,他用另一只手翻起了书页。   沙沙声响在耳畔,伴着这午后的阳光,让人想起前世安静的大学图书馆,她渐渐生出些睡意,可又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路易斯的笑。   他朝她招手:“贝莉娅,你天生属于黑暗。”   呸。   鬼才属于。   柳余将脸闷在盖亚肩上,使劲闻了闻,直到少年如雪如松的清冽气味再一次将她覆盖,才觉得舒服了些。   如跗骨之蛆的黑暗渐渐被冲淡了。   盖亚又拿过来一册羊皮卷。   “盖亚……”她戳了戳他,“你看的什么,跟我讲讲吧。”   “……宣乌一磅,蛇胆半颗,加金水半……”   “这是什么?”   “炼金术。”   “可以炼出万能药的那种炼金术吗?”   “这世上没有万能药。”似是感觉她的话语可笑,少年嘴角弯了弯,“如果有,也在神那里。”   “……哦。”   柳余“哦”出长长的一声。   她枕着他肩膀,觉得不过瘾,又拉开他胳膊,“滋溜”一下,整个人缩进他的怀抱。   盖亚总是不动的。   他不迎合她,却也随便她,就好像她只是只撒欢的猫。   他安静地坐在那,专注地翻过一页一页的书卷,好像那里藏着的东西,比世间的任何一切更吸引人。   柳余没有放任自己休息太久。   时间对她来说格外吝啬,命运在她身后追着她、撵着她,她唯有不断往前,才有可能躲开那随之而来的重压。   不过,柳余依然枕着盖亚的腿——   她不断弹指,往外丢出一个又一个的光明弹。   每次在他身边,她凝聚来的光明力总是格外纯净,练起来也事半功倍。   盖亚翻书的动作停了停:   “贝莉娅,你会默法了?”   “恩,”少女洋洋得意,“怎么样?”   “不错。”   “那有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   盖亚翻书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垂头,少女从他怀中坐了起来,她双手环住他脖子,拉长声音:   “我要你……主动吻我。”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热情的,”她凑到他耳边,“激烈的。” 第二十六章   柳余微微直起身子。   她认真地观察着面前这张脸, 果然在那平静如水的面上找到了一丝拒绝——   “贝莉娅,这不行。”   他道。   “为什么不行?盖亚,一个吻而已。”   他拉开她的手, 她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贝莉娅。”   “盖亚, 你答应我的。”   “是的,一个吻而已,一块卢索而已,一块面包而已——每一个堕入深渊的开始, 都是这样。”   “盖亚,你太过分了。”   少女愕然地睁大眼睛,她带点伤心地质问, “你是说……我是深渊?吻我, 是堕入深渊的开始?”   “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   她哭泣似的道。   “不, 贝莉娅,我的意思是……”盖亚抚摸她的头发,“你可以克制。”   “克制?克制对您的爱吗?”少女攀着他脖子的手落到他的脸颊, 抚摸着他丝缎一样光滑的皮肤, “抱歉,我做不到。”   她一低头,亲了上去。   盖亚“唔”了一声:   “贝莉娅……”   柳余趁机像调皮的鱼儿一样钻了进去。   温暖潮湿的热气, 夹杂着微光和尘, 将两人拢住。   厚重的木柜散发出老旧的气味,这气味又与积年的墨香、无所不在的蔷薇花香混合在一处,发酵成一种奇特的不知名的味道。   她柔软的发丝如水草一般轻轻搔过——   盖亚挪了挪头, 却碰到冰冷而厚重的书柜。   他停了下来。   她以唇瓣研磨着他,他的嘴唇带着些微的冰冷,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柔软的,却又冰凉的。他的温度一点点上了来,可那扇紧闭的石门一直未曾向她打开。   她泪水掉了下来,黏糊在两人相触的脸上,他靠着书柜,一动不动。   她往后退开,托着他的脸颊,虔诚地,又卑微的,像无数陷入痴情的单相思少女那样:   “盖亚,我是真的爱你,很爱很爱。”   “贝莉娅。”   他微微叹息,面上的神情,就像是养的奶猫不小心调皮打翻了牛奶,无奈地,却又微微容忍的,“我说过,要克制。”   “可是盖亚,我没有办法。”   少女拉着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泪水肆意流淌在他的手心:   “我贝莉娅·弗格斯也是有自尊的,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这世上,最无法掩饰和克制的,除了呼吸,就是爱情……”   “我爱你啊,盖亚。”   “不要对我那么残忍。”   盖亚闭了闭眼睛,她一下子就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少年叹息了一声,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贝莉娅,你……”   感受着那一下下轻柔的安抚,柳余呜咽一声,揪紧他的衣襟,将潮湿的、满是泪水的脸埋了进去:这次他没有真正拒绝,那么下一次,一定也不会。   她肯定。   盖亚就着这个姿势重新拿起书卷,一页一页抚了过去。   纸张的沙沙声在这不大的空间里响起,柳余枕着他的胸口,直到脸上的泪水全部干涸,才擦擦脸坐起来:   “对不起,我刚才太失礼了。”   她又练起了光明弹。   一捧一捧白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她突然问旁边专心致志的少年:   “盖亚,书里有写怎么对付黑暗生物吗?”   “有。”   盖亚微微侧过头来,“黑狗血,银十字架。”   “黑狗血?”   学院里是弄不到,不过银十字架,却是不会缺这些的。   少年又补充道:   “……用涂了圣水的银十字架插入黑暗生物的心口。”   “……这样啊。”   柳余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了。”   盖亚又重新转过头去。   “那明天还能来这儿吗?   “如果你想来的话。”   “想来!”   少女高兴地道。   盖亚轻轻“恩”了一声。   一个午后,就这样在一个人翻书、一个人练习中悄悄过去了。   ——————   暮色再一次笼罩住大地,月亮升了上来。   蘑菇屋前的葡萄架上,藤蔓被风吹得轻轻舞动,斑斑扑棱着翅膀小声叫唤:   “斑斑!斑斑!”   [晚安,贝比。]   “晚安,斑斑。”‘   [来陪大爷聊个天吧,一块卢索的。]   “哦,你有钱?”   柳余惊讶了。   夜色下,斑斑那双黑豆眼简直闪闪发光:   [嘿嘿,玛丽公主那儿很多,谁叫她要剪斑斑的翅膀!欺负斑斑的人,终将得到惩罚!]   欺负最多的柳余:……   “哦 ,我要睡了。”   她翻了个身,正对墙壁。   另一边是盖亚的蘑菇屋,中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一会路易斯要来,他要向她讨那十杯血。而从他在图书馆、借着向卡洛王子揭破的机会,逼她进黑暗阵营看来——   他们短暂的联手,被打破了。   她永远不可能进黑暗阵营。   如果他一定要十杯,那么……今天只能搏一搏了。   柳余告诉自己。   她伸手到枕畔下去摸了摸,确定东西还在,才闭上了眼睛。   斑斑气地拍笼子:   [贝比!你不跟斑斑聊天,你会后悔的!斑斑,斑斑知道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柳余睁开了眼睛。   [斑斑现在不想说了!再见!]   灰斑雀两只翅膀抱在了胸口,黑豆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柳余跟它对视了一眼:“你有眼屎。”   斑斑唰得收回翅膀,跳脚:   [哪呢?哪呢?]   “噢,这么晚了,弗格斯小姐您这里还是很热闹啊。”   就在这时,无边的黑暗中突然显现出一团黑影,黑影散开,路易斯那张苍白英俊的脸露了出来。他又披上了他那件斗篷,浑身裹成连黑夜,连同他黑色的长发。   他看了眼笼中的斑斑:   “弗格斯小姐的鸟儿,也同样很有生气呢。”   斑斑惊恐地将自己往笼子后躲了躲。   柳余不动声色地坐了起来:   “大人白天送我的礼物,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我的诚意。贝莉娅,你该到我身边来。”   他缓缓向她走来。   “娜塔西呢?”   柳余手从枕下拿了出来,悄悄攥紧,她跟他讨价还价,“不管做情人还是手下,我贝莉娅·弗格斯,都必须做那个唯一。想要我成为你的族人,娜塔西你就必须舍弃。”   “噢,弗格斯小姐,您一如既往的贪心——这点,您可比不上您的妹妹。”   “您看上的,不就是这样的我吗?”   这时,路易斯已经快走到她床前。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整个罩在阴影里,阴影中,她苍白的皮肤、防备的蜷缩的姿态,让她看起来像只楚楚可怜的、被猎人追得无处可逃的羔羊。   他皮下的血液再一次沸腾起来。   “弗格斯小姐,”路易斯蹲下来,与她平视,“我来取报酬了,十杯。这您总不会抵赖吧?”   十杯。   柳余从他黑色的瞳孔里看出他的势在必得。图穷匕见之机已到。   “那当然,弗格斯家从不抵赖。”   吸血鬼吸血时,是他神智最为放松的时候。   多喝一些,血也会让他微醺——   那时,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柳余起身下床,绕过他,取过壁橱上的珐琅杯,割破手指利落地放血。   浓稠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进蓝色的珐琅杯里,卡洛王子新赔来的这只杯子明显比她原来那只要好,鲜红的血落进蓝色的杯子,荡开,有股浓艳的绮丽。   路易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杯子递过来:   “一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   甘醇的血液在喉咙爆开,丝滑地顺着喉咙往下,流经他的四肢百骸,路易斯眯着眼睛,递回珐琅杯:   “再来。”   “第二杯。”   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柳余面无表情地又割了一刀:   “第三杯。”   “第四杯。”   “第五杯。”   “第六杯。”   手上的伤口被撕开,再撕开。   路易斯靠在了墙上。   他感觉到了无以名状的快感,这比和娜塔西做o爱还要让他畅快,他突然有些可惜,一旦变成血族,她的血也同样变得腥臭不堪——   柔弱的少女又一次站到了他面前:   “第七杯。”   这时,她不单单是脸,连嘴唇都白了,露在睡裙外的小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灰斑雀在一旁不安地拍打翅膀,时不时“斑斑,斑斑”叫上两声。   这一杯血,接得格外得慢。   路易斯知道,她快要干了。   少女倔强的脸晃过他的眼前,他难得感觉到了一丝忧伤,他对食物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   他接过珐琅杯,再次一饮而尽。   血液在舌尖沸腾,无上的享受……   可惜,以后恐怕没有了。   路易斯闭上眼睛,这时,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睁开眼,愕然地发现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手心攥着一把十字架,狠狠往他左胸钻——   “噗嗤”,鲜血喷溅出来。   溅到她苍白的脸上,反倒给她添加了一丝血色。   路易斯留意到了那双眼睛。   鲜血喷溅在她的眼周,那双蔚蓝色的眼珠里燃烧着的东西,让她看起来跟平时很不一样:   很美,就像是……他做人时曾见过的、在猎人枪口下拼命奔跑的麋鹿。   路易斯都不知道,隔了那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   “唔——”   十字架往肉里又钻了一层。   她似是气力不够,两只手都握了上来,一个有成人大小的光明弹落到他身上,爆开。   路易斯突然间大笑起来,他笑得断断续续:   “弗格斯小姐,您总让我大吃一惊。”   “……默法光明弹,十字架……”他咳了几声,一张口,鲜血不断从口中流出,可他还继续笑,“……圣水……真叫我伤心,弗格斯小姐竟然这么恨我,我可是很喜欢弗格斯小姐的。”   “恨?我不恨你。可为了我自己,您得去死。”   “噗——”   少女双手猛地往前,最后一层隔膜破了。   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松懈下来,萎靡地坐到地上。   路易斯却站直了身体,“当啷——”   插在他胸口的银色十字架掉了下来。   他咳了一声:   “抱歉,弗格斯小姐,我还死不了。”   那狰狞的伤口开始迅速地蠕动、结痂,柳余绝望地看着眼前一幕:   她不明白……   他为什么没有灰飞烟灭,明明那一下,她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   “斑斑!斑斑!”   斑斑凄厉地叫了起来。   路易斯掐住她脖子,提了起来。   柳余拉扯着他铁钳一样的手掌,蹬腿挣扎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光明弹落到他的头上,路易斯毫发无损。   他轻轻抚过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美。知道吗?我以前见过一只很美的麋鹿,它的眼睛跟你一样,我太喜欢它了,最后,我就把它的眼睛挖下来,做成了标本。你的……”   少女咬着唇,眼泪狂乱地落下来。   她像是害怕极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斑斑!斑斑!”   凄厉的鸟鸣回荡在蘑菇屋。   “这只鸟真吵。”   路易斯随手一挥,鸟笼就掉在了地上,斑斑从笼里出来,没头没脑地拍打着翅膀,向路易斯攻来。   “啪——”   斑斑被拍到了墙上。   柳余眼角的余光,只看到斑斑趴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底下一滩血。   “斑斑,斑斑……”   [贝比,贝比……]   斑斑虚弱地喃喃。   柳余挣扎起来,她咳着道:   “我跟你走,你别伤害它。”   “就为了一只鸟?弗格斯小姐总让我出乎意料。不过……”路易斯看看左右,“这里确实有些麻烦,我们换个地方。”   他将她放下,一扯,柳余就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斗篷展开,黑雾将两人笼罩。   “噼里啪啦——”   像过电一样,路易斯突然颤抖着倒了下去。   柳余没了支撑的力量,一下子摔了下去。   他黑色的斗篷像只包袱皮一样,将他紧紧包裹。   整间蘑菇屋都亮了起来,纯净的光明力开始充斥整个房间。   路易斯咬着牙:   “弗格斯小姐,我小瞧你了……”   柳余莫名地看着周围。   墙角、地面,无数细沙一样的白芒,它们以一种玄奥的方式振荡,而每一次振荡过后,房间里的光明力也就越纯粹。   就在这时,葡萄架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噗通”。   紧接着,一阵熟悉的、最近听过无数回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比平时要急一些、快一些,还有一声“噗通”……   柳余爬过去,将斑斑抱在了怀里。   小小的鸟身一抽一抽:   “斑斑,斑斑……”   [斑斑说,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伟大的莱斯利先生……上次在替你打扫时,掉了很多、很多这样的东西……斑斑猜,一定、一定是要给贝比……一个惊喜,原来是、是这样……的惊喜啊……]   柳余看着房间越来越多、越来越纯净的光明力,以及渐渐显现出的六芒星,终于明白过来:   盖亚在她房里,设了一个魔法阵。   传说中的魔法阵。   “斑斑,不要说话了。”她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怎么也没想到,一只平时不怎么对付的鸟儿竟然愿意替她出头,她道,“留点力气。”   斑斑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了。   她眼泪掉了下来:   “斑斑,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门从外“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星月袍的少年匆匆赶来,他掉了一只鞋子,银色的长发胡乱地披散在脑后:   “贝莉娅,你要不要紧?”   卡洛王子随后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跟墙壁一样惨白的少女。   她神思不属地抱着一只灰斑雀,眼神温柔而哀伤。   纯白的睡袍上喷溅了许多血,连脸上也有,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露出的胳膊、手腕,以及小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那伤口像鱼鳞片一样,血却像是流干了,只剩一点点在慢悠悠地往外渗。   她看起来像是要枯萎了。   卡洛王子张了张口,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盖亚已经半蹲下来:   “贝莉娅,没事了,我带你去医师那儿。”   他要将她抱起来,谁知她却突然伸手,将那只灰斑雀塞到他怀里:   “盖亚,你救救斑斑,好不好?”   她流着泪道:   “它快死了。”   “没事的。”盖亚摸了摸灰斑雀,“它的心跳很强健。倒是你,贝莉娅,你的气息很微弱。”   “真的吗?”   “真的,莱斯利从不骗人。”   柳余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   盖亚将灰斑雀塞给了卡洛,一把将柳余抱了起来。   “卡洛王子,接下来,拜托你了。”   “放心,我刚才已经通知神使大人和教授们了,弗格斯小姐看起来伤得很重——”   “——我知道。”   盖亚将她轻轻往里托了托,听到细微的一声“嘶”后 ,垂头问:   “很疼吗?贝莉娅。”   柳余将脑袋轻轻枕到他的肩膀,她轻轻啜泣:   “……很疼,盖亚,疼得像是要死了一样……”   这时,她才有时间去思考:   他……为什么要在她的房间设下一个魔法阵?   还是瞒着她的……   他是……怀疑她了吗?   而屋内的卡洛王子,惊讶地看着地上被掀开的斗篷: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个枯木做的木头人。   风一吹,木头人化为齑粉,散在了空中。   徒留地上的斗篷,像是张大嘴,对他发出巨大的嘲讽。 第二十七章 挑刺儿   娜塔西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团黑色的阴影如浓雾般罩住她, 她下意识张嘴,等意识到对方是谁,又闭上了:   “路易斯大人?”   她压低声问, 还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同舍的女孩睡得无声无息。   路易斯那张英俊而高贵的脸渐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他没有披着他的斗篷,脸色苍白,眼神冷峻。   “路易斯大人,您怎么现在过来……”   娜塔西舒了口气, 剧烈跳动的心渐渐缓和下来。   “嘘,别说话,娜塔西。”   路易斯“比”了下, 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嘴唇。   娜塔西乖顺地闭上了嘴巴。   她注意到他的呼吸过于急促, 手指比平时还要凉,凉得像一块冰——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乖女孩, 这样才对。”   路易斯满意地看着她,这才是他钟爱的女孩。   温顺的、乖巧的、无害的,就像只兔·子, 而不是刚才那不驯的、桀骜的、会挥舞着爪子伤人的野猫。   ——只可惜了他唯一的一只替身娃娃。   “路易斯大人, 您……受伤了?”   娜塔西鼻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味道她并不算陌生。   她伸出手,却被捉住了——   路易斯抱歉地看着她:   “娜塔西……”   “路易斯大人, 无论您做什么, 我都是愿意的。”   娜塔西温柔地看着他。   她躺在那儿,就像一只纯洁的羔羊。   路易斯感觉到了无限的爱意,她总是这样对他的胃口。   牙齿熟练地刺破她颈间的肌肤, 年轻女孩的血从血管汩汩流入他饥渴的喉咙,填补空落落的胸口, 被银色十字架搅过的、焦灼而疼痛的伤口慢慢开始缓解。   力量重新进入他的身体。   而娜塔西感觉到了快乐。   她像是陷入了一团彩色的云里。   云里有甜美的糖果、有漂亮的衣裳,有慈爱的父亲,还有……   “……莱斯利先生。”   她甜甜地笑着,紧紧地搂住她颈间的青年。   路易斯突然停住了。   “路易斯……大人?”   娜塔西恍惚地看着他,脸上还染着浅浅一层红晕。   “不太一样。”   他只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什么……不一样?”   娜塔西歪了歪头。   “没什么,”路易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娜塔西,你不用操心这些。”   他低下头,冰冷的牙齿重新刺入那个伤口,可娜塔西却觉得,路易斯大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对她并不像从前那样迫切,反倒像是被什么问题困扰住似的——   “路易斯大人,你是在想贝莉娅姐姐吗?”   她突然问。   路易斯睁开眼睛,牙齿还抵着她的脖子,直到又一声“闷哼”,牙齿才从她脖间拔出。   他伸手抚过,伤口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   “娜塔西,不要嫉妒,那样……就不可爱了。”   女孩的眼睛垂下了。   她的嘴角弯出一个乖顺的弧度:“路易斯大人,我不嫉妒,您……别不要我。”   “乖女孩,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   路易斯温柔地道。   ————————   而另一边,值班的女医师匆匆披上外套:   “谁啊?”   她点亮壁灯,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年。   他银色的长发凌乱披散,一只脚赤着,怀中还紧紧地搂着一位金发少女:   “医师,请帮忙看一看。”   “这……?莱斯利先生,是你?”   女医师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窗外,明月高挂,没错,是半夜。   她让到一边,少年抱着女孩匆匆经过,将她轻轻放到了诊疗室内唯一的一张床上。   女医师跟过去。   昏黄的灯火下,女孩的睡裙上溅满了粘稠的、猩红的血液,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满是鳞片似的伤口,伤口里几乎渗不出血,惨白地往外翻卷。   “噢,光明神在上……莱利斯先生,您到底对她干了什么?”   她甚至还在女孩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条红肿发青的勒痕,狰狞而恐怖。   “莱斯利先生!上一回我就说过,不希望再在这儿看见您,您忘了吗?……这样折腾一个爱你的女孩,绝不是绅士所为……噢,天哪……这是虐待,是谋杀!我要向布鲁斯主教告发你,甭管您是什么星辰骑士,还是什么圣灵体,伤害女人就是不行!”   “麻烦您替她看一看。”   少年温和地坚持。   他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   雪白色的床单上,晕染出一个红色的清瘦的人形。女孩像只折翼的天使,耷拉在上面。   “噢,我没有办法!”女医师捧着脑袋,“我没有办法!她体内的血已经快流干了,我没有办法!噢,光明神在上……这到底是……”   “那您替她清洗一下伤口,包扎一下。”   少年始终平静。   “滚!滚!”谁知这一幕像是激怒了女医师,她随手拿起手边的一样东西扔了过去 ,“滚出这个地方!凶手!杀人凶手!”   “维拉尼卡,你还是一样的暴脾气……”   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飞到半空的“投掷物”。   白发白须的老者出现在门口,随着他的出现,白衣神使和黄金骑士也潮水一样涌现,把这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叫维拉尼卡的女医师恭敬地垂下头:   “布鲁斯大人,您来了。”   “这跟莱斯利可没什么关系,维拉尼卡。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布鲁斯大人手持权杖,走了进来。他转向床上的女孩:“弗格斯小姐,您感觉怎么样?”   “她恐怕听不见,失血过多,导致了晕眩。”   女医师怜悯地看着床上的少女:“她全身都是伤口,应该是用小刀一刀刀割的,幸亏小刀还算利落,不然恐怕在送过来之前,就已经痛死了……”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布鲁斯大人叹了口气:   “那还有希望吗,维拉尼卡?”   “如果现在送到圣殿,让我的姐姐奥薇来医治,还有可能……”她低低地道,“抱歉。”   “不——还有希望。”   少年打断她。   他彬彬有礼地走到布鲁斯主教身边,右手置于左胸行了个礼:   “布鲁斯大人,莱利斯想拜托您和神使们一件事。”   “噢莱斯利,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布鲁斯看着他,眼神睿智而温柔。   “我想请神使们出手,为弗格斯小姐施加一次‘圣光祝福’,她会好的。”   “圣光祝福?”   神使们左右看了下,“莱斯利先生,这恐怕不行。布鲁斯大人年事已高,他已经无法再主持这么庞大的祝礼,而且……一旦失败,弗格斯小姐立刻就会死去。”   圣光祝福,是最高等的神术。   每一个信徒,都以能受“圣光祝福”为荣,可整个艾尔伦大陆,受过圣光祝福的人,不超过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当时只是个婴儿的布鲁斯主教。   当时布鲁斯主教已经奄奄一息,最后是圣殿大主教出手救了他——   主持一次“圣光祝福”,需要三十个神使合力,而主持之人必须神力庞大,整个世界,也就圣殿大主教和三位神殿主教能做到。   而布鲁斯大人显然年事已高。   “试试看。”   布鲁斯慈祥地道,“他们信任我们,才把孩子托付到我们手里,总要试一试。”   “布鲁斯大人,可——!”   “——不,我来。”   盖亚看向床铺,“布鲁斯大人,我来主持。您将口诀告诉我。”   “莱斯利?孩子,这样太冒险了。”   布鲁斯温和地看着他,“虽然你很有潜力,可……”   “布鲁斯大人不也在冒险?我有信心——”少年抬起头来,他看起来并不如何伤心,却也因这份沉静显得可靠而值得信赖,“我能够做到。”   “莱斯利,你承受得住一旦失败,弗格斯小姐会立刻死去的结果吗?也许,你会为此愧悔终身。”   “不,不会失败。”   维拉尼卡在少年回答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是精致的、美貌的,可这份精致在这时,倒因他的沉静和坚持,显出一分坚毅的、分外不同的面貌来。   “好,你来。”   布鲁斯大人拍拍他的肩膀,让开了。   神使们回神殿去取圣杯、圣水和光明权杖,黄金骑士们腰佩长剑,将附近隔离起来,还有一部分,散入无尽的黑夜,地毯式地搜索起那本该被抓住的黑暗使徒。   柳余并非像女医师说的那样完全丧失了神智,她模模糊糊地睡了一会,又醒来。   只是眼皮太沉重,黏糊在一块撕撸不开。   周围嗡嗡嗡声不断,嘈杂得像一个闹场,脚步声、吟唱声混杂在一——   她挥挥手,想将烦人的苍蝇赶走,可那苍蝇变本加厉,她恼了,一急,眼睛就睁开了。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头顶是不尽的夜空。   床不大,翻个身就能摔下去,耳边的“嗡嗡”声——   不,不是嗡嗡声。   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在夜色中飞扬,那音色如令人心醉的大提琴。   她转过头,白衣神使们在不远处排成一个奇怪的阵列,他们低眉肃目,权杖高举,一团又一团白色的光笼从权杖飞出,以一个极为玄妙的韵律落到阵列前方——   盖亚,正站在那里。   纯白色的星月袍被鲜血点染,少年赤足而立,她看着他的银发从腰一路往下疯长,疯长……直至长及脚踝。   风吹起他水银般的长发,冰雪般的少年安静地站着。他睁眼,那绿眸像是集了一春的绿,几乎能照见人的影子。   柳余下意识闭上眼——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以为他能看见了。   一团又一团的光明力进入她的身体,她像是沉入了一潭温暖的水里。   绵绵密密的疼痛再一次被唤醒,紧接着,是酥酥麻麻的痒意,那光明力不断地修补着她破碎的身体,而每一个修补过的地方,似乎能感觉……更好了。   生机勃勃,灿若朝阳。   这是一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柳余想挠一挠,被抓住了:   “别动。”   她眼皮一跳,睁开来。   盖亚苍白而疲倦地坐在她床边,一只手握住了她:   “别动。”   “斑斑……呢?”   她一张口,发现声音哑得要命。   “这儿。”盖亚将右手边的鸟笼提了过来,“它很好,比你好。”   灰斑雀扑棱着翅膀:   “斑斑斑斑斑斑斑……”   [贝比,早安,你睡得像一只猪。]   柳余嘴角翘了翘:恩,斑斑,早安。   [贝比,你可真幸运。斑斑也想像你一样,躺在温柔的莱斯利先生怀里,让他亲自照顾……噢,斑斑快嫉妒死你这个幸运的小家伙了。]   柳余微笑:   是啊,真幸运。   她还躺在她的蘑菇屋,她没死,斑斑也没死。   不过,她捂住脸:   “盖亚,别看我,我一定很丑。”   少年微微叹了口气:   “贝莉娅,你忘了,我看不见。”   “可我一定变得很丑很丑,”她哭丧着脸,扑到他怀中,“就像个巫婆,我现在庆幸,你看不见我。”   “贝莉娅……”   少年无奈了,“我该走了,这是女舍,不合规矩。”   “可我害怕,盖亚,那黑暗使徒……死了吗?”   柳余怯怯地问道。   这时,门被“叩叩”敲响了。   “抱歉,”卡洛王子的声音传来,“弗格斯小姐醒了吗?他们有一些事,需要当面向她确认。”   终于来了。   总会有这一遭的。   柳余下意识看向盖亚。   窗外已经是白天,天光明媚,他银色的长发束成一束,像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她床上,原来还有些少年气的五官,竟开始显出英挺的轮廓。   是……高了些吗?   不过,在这之前——   柳余将头枕在他的肩膀,闷闷地道:   “盖亚,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   他依然说没有,神色温和。   “可我有,盖亚,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设下魔法阵,又为什么瞒着我……”   “弗格斯小姐,您醒了吗?”   敲门的声音又大了些。   “盖亚……”少女咬着唇,“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都……”   “算了,”少年牵起她的手,打开门,“我随你一同去。” 第二十八章   卡洛王子又敲了敲门。   门内开始有了动静。   女孩娇软的、似乎在跟情人撒娇的声音, 与偶或一两句优美的男音混杂在一起,传出门外。   卡洛王子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对方的样子。   她必定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精灵似的少年,她依偎在他身边, 虔诚地、炙热地诉说着想念——   “卡洛王子, 再敲一次。”   身后的人咳了一声,催促他。   卡洛王子又敲了两声。   这时,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一位苍白而倦怠的少年站在门边,银发在光下蕴出浅浅碎影——当他抬眸时, 卡洛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稍等,卡洛王子,神使大人。”   少年淡而有礼地点头。   旁边的金发少女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 大概是不适应猛然而至的阳光, 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睫毛无辜地弯下, 这一刻,像极了午后酣睡而醒的猫。   她纯白的裙角被风吹起,露出纤细光洁的一双小腿——   再没有昨晚濒死时的苍白无力, 裸·露在外的肌肤仿佛安迪山脉最净的一捧初雪:   不, 也许比那还要晶莹。   伤口都不见了。   简直是神迹。   “弗格斯小姐,您看起来好极了,比从前还要好。”   “多谢。”   少女朝他甜甜地笑了。   卡洛王子却忍不住想起昨晚。   那场盛大的仪式他也在场, 他是亲眼看着, 那一场宛如神迹的“祝福”是如何降临到这伤痕累累的少女身上,又是如何让她焕然一新、宛若重生的——   想到这,卡洛王子朝盖亚行礼的姿势更加郑重。   “莱斯利先生, 您请便。”   “谢谢。”   卡洛王子察觉到,自从那一场仪式过后, 莱斯利先生就变了不少。   他的银发骤长,少年式的柔和开始变得俊挺,渐渐显示出一个男人初步的棱角——   冷峻的,挺拔的,当然,仍然温和而有礼。   “卡洛王子,我和弗格斯小姐会一起去,劳驾两位等一等。”   “莱斯利先生的要求,我们自然听从。”   卡洛王子身后的神使也恭敬地弯下了腰。   “盖亚……”少女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一只手还牵着不肯放。   盖亚朝她看了一眼:   “换身衣裙,我在门口等你。”   他大跨步地走了。   阳光在他背后剪下一道朦胧的光影,柳余收回视线,也朝卡洛王子笑了笑:   “卡洛王子,不介意我换套衣服吧?”   卡洛王子当然知道这时候上门有多讨人嫌:   “弗格斯小姐,当然。”   柳余退后一步,将门关上了。   斑斑在鸟笼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用黑豆眼瞅她一下,似乎在探究她的情绪。   “斑斑!斑斑……”   [贝比,那大黑坏蛋你打算怎么办?可不要将娜塔西供出来哦。]   柳余瞪它一眼,戳戳它脑袋。   “一仆不侍二主,一鸟也不认两个主人,斑斑——”她拉长声音,“忘了娜塔西。”   [噢,贝比……]   斑斑用翅膀捂着脑袋,试图逃避问题,[斑斑偶尔也会怀念弗格斯家那尘土飞扬的小阁楼,怀念娜塔西温柔的手掌……]   柳余高高地抬起下巴:   “既然怀念你的娜塔西,为什么还要舍身来救我?”   斑斑眨巴眨巴黑豆眼:   “斑斑?”   [一时……脑子发热?]   鸟脑袋上立刻挨了一记。   [那大坏蛋居然欺负一只雌性!一只雌性哎!这在我们鸟类,都是要好好保护的存在……再说了,贝比你可是唯一能同斑斑聊天的稀有雌性,很珍贵的!……]   斑斑灰扑扑长满了毛的脸上,隐隐显出两团红晕。   其实……它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更喜欢伟大的莱斯利先生一些,还是更喜欢面前的这只雌性一些:   明明她既没有鲜艳的羽毛,也没有漂亮的大翅膀;脾气还特别坏。   “哼。”   [贝莉娅,你看起来,好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噢。]   斑斑呆呆地道。   柳余:……   “反正——斑斑,不许你喜欢娜塔西。你是我的鸟,就不许记着她。”   [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斑斑歪着脑袋,被她弄糊涂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少女傲慢地宣布,“你是我的鸟了。”   [可斑斑……之前就是了啊?]   斑斑用翅膀摸摸脑袋。   它的小脑瓜注定它不会理解,一个从未有过亲朋、有过好友的人,这句话的分量。   柳余去了卫生间。   漱口洗脸。   手伸到水下时,才发现,胳膊上那些被她割出来的伤口都消失了,拉起裙摆,小腿上的伤也没有了。   比任何一场祛疤手术都来得强,这是一场魔术——   而在昨晚,她几乎以为自己没救了。   “……还自带光子嫩肤效果。”   柳余看着镜中吹弹可破的皮肤,不由想起梦中的场景。   一团又一团的光明力笼罩住盖亚,他银发赤足,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权杖一落,那些光明力又从他那儿、降临到她身上。   纯净的,舒适的,让人忍不住想起冬夜的温泉,温暖的襁褓。   她隐约有种感觉,身体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好的变化。   洗漱完,照照镜子,脸颊过分红润,嘴唇太过鲜妍——   柳余又拿来珍珠粉,在两颊和嘴唇上各扑了一些,指腹轻按,再看,镜中俨然出现一个大病初愈、楚楚可怜的少女。   斑斑:   [贝比!这样不好看,像生病。]   柳余将东西收好,从衣橱内找了条最素的裙子穿上,珠宝首饰一律不带,套了双平底的棉布鞋。   “斑斑,人类很狡猾的。”她道,笑盈盈的,“特别是我。”   [斑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她推门出去,一地阳光洒进来,卡洛王子转过身,她满意地看到对方眉目中的惊艳、和瞬起的怜惜——   女人的武器,不单单是美貌,还有适时的、偶尔的示弱。   “弗格斯小姐,请跟我来。”   卡洛王子优雅地屈身,右手置于腹前,“莱斯利先生已经在门外等您。”   “谢谢。”   柳余向门外走去。   盖亚站在舍外一棵巨大的槐树下,女孩们嘻嘻哈哈地经过他身边,又回过头看他。   稀疏绿意下,那一头银河般的长发如坠浅浅的星光。   他听到动静,抬眸向她看来:   “贝莉娅。”   柳余狡黠地笑了起来。   她提起裙摆奔了过去:   “盖亚,你真的在。”   她想,抛开所有弯弯绕绕的试探和过程,只看结果——   盖亚肯陪她去,就说明,他对她不忍心。   容忍和怜惜,即使不是爱情的开始,却也比冷漠、蔑视、仇恨,好得多。   她的开局,不赖。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趟过这一看就不大容易的局——   如果,对方使用“破谎术”,她该怎么破局? 第二十九章   光明神殿偏殿。   “马兰大人, 弗格斯小姐到了,还有莱斯利先生一起。”   引柳余进来的白衣神使对着偏殿上首弯腰行了个礼。   “见过马兰大人。”   柳余提起裙摆,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   坐在上首位的, 是位穿着黑星月袍的青年神使。   他面目冷酷, 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当用那双眼睛看人时,仿佛要将人整个看穿。   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光明气质的人物——   他看起来过于阴森,板起脸时甚至能吓哭过孩子, 可柳余却记得他。   在整部小说中,以绝对反派形象出现的马兰··塞西尔,最后却是为信仰而死。   她还记得那一段:“……马兰·塞西尔看了眼头顶, 湛蓝的天空还残留着光明神的神迹,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终于为光明而死了。”   而柳余印象更深刻的,却是马兰在刑罚、逼供上的天赋——   当然, 还有他对“异端”的极度冷酷。   他对光明神的信仰,是极端中的极端、狂热中的狂热,也因此, 他无法忍受任何亵渎神灵的行为, 包括对光明神有爱欲之心:原书中,马兰也是灰姑娘一路顺风顺水的生命里,少数几个顽固的不被感化的绊脚石。   所以, 当柳余看到马兰·塞西尔时, 就知道今天这关,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这是一个心细如发、又极度冷酷之人。   他是艾尔伦大陆光明神殿中的光明左使,掌管刑罚。   似乎她的不安, 被身边的少年发现了。   盖亚看了她一眼。   “弗格斯小姐,莱斯先生。”   马兰·塞西尔起身, 右手置于左胸,郑重地朝两人,确切地说,是朝盖亚行了个礼。   “马兰大人。”   盖亚也朝他行礼。   马兰高坐殿堂,而柳余、盖亚、卡洛王子和其他神使们都站在台阶之下的殿中央。   “弗格斯小姐,很抱歉,本该让您多休息一阵,不过……”   马兰·塞西尔的态度比柳余想象中好很多,只是她却不敢放松警惕,这可是原小说中髭狗一样的人物,一旦发现不对、咬住就不松口的狠角色。   马兰继续:   “……不过,这件事对光明神殿、对艾尔伦大陆都至关重要,希望弗格斯小姐配合。”   “那当然。”   要取悦一个狂热信徒,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比他更狂热,更虔诚。   “……光明神在上,我贝莉娅·弗格斯被黑暗使徒缠上,简直是罪孽深重,应该上绞刑架死伤一万次才对——”   少女面色苍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羞愤欲死。   马兰·塞西尔却并未被她的表态打动,他打断她:   “弗格斯小姐,麻烦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详述一遍,特别是当晚的情形。”   “……那天上马术课,我的马儿挨了玛丽公主的一鞭子……”   少女眉目微蹙,她似乎陷入可怕的记忆,喃喃道,“那时,马驮着我跑得飞快,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谁知道,被莱斯利先生救了下来……后来,一个穿着斗篷的黑暗使徒纠缠我……”   她将顺序变了变,事情就完全两样了。   并且看向身后的卡洛王子:   “这件事卡洛王子也能作证。”   马兰大人看向卡洛王子:   索伦王国的王位继承人,光明神世代的忠实信徒——似乎值得信赖。   卡洛王子点头:   “是,爱德华先生那时还用了熔拉卡,叫了许多白衣神使过去,弗格斯小姐险些丧命——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包括爱德华先生。昨天白天,那位黑暗使徒还在图书馆纠缠弗格斯小姐,他逼迫弗格斯小姐加入黑暗阵营……”   “昨天为什么不报告?”   马兰·塞西尔突然问。   这个问题相当得尖锐,一个答不好,连卡洛王子都要受拖累。   “这……”   卡洛王子怎么能说,自己是因为一位少女惧怕的眼泪而退缩了。   “因为我害怕。”   柳余回答。   “神圣的光明信徒,怎么能害怕黑暗?”   马兰·塞西尔看向少女的眼神,轻蔑而冷酷。   卡洛王子下意识皱眉。   他看了眼盖亚,发现他不动如山地站着,即使心爱的情人羞愧到快无地自容,也并未流露出其他的情绪。   他感觉到了一丝不满:   这样的痴情,说到底,不过是不想让莱斯利先生知道那些不堪而已……   卡洛王子注意到盖亚向他“看”了一眼。   而那边,柳余似是鼓起勇气。   “我原先是有些害怕……可我后来不怕了。那位黑暗使徒相当敏锐,他既然能在神殿潜伏如此之久,就说明他十分谨慎。而作为光明神最虔诚的信徒,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将那黑暗使徒杀死。”   少女突然露出抹甜蜜的笑,“马兰大人,我也成功了,不是么?”   卡洛王子内心突起一丝不忍,而这不忍,随着她的笑容,发酵壮大。   他的心,像被一阵酸雨浇过。   弗格斯小姐还不知道,她豁出性命留下的黑暗使徒……跑了。   “抱歉,那位黑暗使徒跑了。”   马兰·塞西尔告知她这个事实,并成功地看到少女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请详细描述一下那晚的情形——”   “马兰大人,您这样苛责,对一位劫后重生的淑女来说,并不绅士。”   卡洛王子道。   “光明神利益高于一切,我对当一名绅士并无渴求。”   马兰·塞西尔冷冷道,“还是卡洛王子能为弗格斯小姐的无辜作保?”   卡洛王子不说话了。   他当然觉得弗格斯小姐无辜,可未来……   未来谁说得准呢?   “可弗格斯小姐倘若跟黑暗有染,又怎么会在昨晚跟他战斗、濒临死亡?”   “也许是与黑暗使徒玩得太没分寸了。”   马兰·塞西尔从不害怕用最坏的猜测,来获取事实。   他看着柳余:   “请将那晚的情形详述一遍。”   少女眼圈发红,不知是因为黑暗使徒跑了,还是因为马兰毫不留情的质疑。   她握紧拳头:   “……那晚,黑暗使徒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他向我要十杯血……作为虔诚的光明信徒,我深知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可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就用小刀给自己放血……血喂过多会微醺,果然在第七杯时,抓住机会,用银色十字架刺入对方的心口……”   “银十字架?”   “是,马兰大人。昨天离开神殿前,我向一位神使借了银十字架,您可以叫来问一问,他的名字叫欧文;另外,我还拜托莱斯利先生,向布鲁斯大人要来了一杯圣水。”   什么样的话能取信别人?   三分真,七分假。   可要取信马兰·塞西尔这样多疑之人,那就起码得八分真。   她现在一句假话都没有,而是有选择地、有偏向性地说真话,甚至拉下卡洛王子、莱斯利来为她的真话作证——   不对吗?   对的。   这些事都发生了啊。   她拉卡洛王子、盖亚、甚至是给圣水的布鲁斯下水——   会使得这番话,更为可信。   起码,马兰·塞西尔脸上的深沉少了许多:   “卡洛王子、莱斯利先生,是这样吗?”   “是的。”   “是的。”   两人一同道。   他权杖一点,一道白光笼罩住柳余:   “破谎术。”   “第一个问题,你发誓,你刚才所言句句属实。”   “我发誓。”   这时,白芒化成点点碎光照在柳余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盖亚的那道舒服。   “破谎术。”马兰大人似乎对慢慢聆听失去兴趣,“第二个问题,你和黑暗使徒的关系。”   “仇人。”   白芒依然成功地化成细芒落到她身上。   柳余于是知道,破谎术和当时的心境有关。   她现在恨路易斯的逼迫,把他当仇人,所以破谎术不会拆穿。   她成功地看到马兰·塞西尔迟缓下来的情绪。   他对她的怀疑,被打消了。   “破谎术。”马兰权杖一点,“最后一个问题,你的身体是否被黑暗使徒玷污过?”   作为极端的光明崇拜者——   马来·塞西尔不能接受任何与黑暗阵营有染之人,即使是被强迫。   柳余愣了愣,她下意识往旁边的盖亚看,却只看到少年精致的、过分静谧的侧脸。   他似乎毫不意外——   卡洛王子只见金发少女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惨得可以跟身后的墙壁媲美。   可怜的弗格斯小姐,她拼命捂着的、不愿意被莱斯利先生知道的秘密……   殿内沉默良久。   “马兰大人,”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近乎于缄默的盖亚突然伸手一点,一道白光将那代表破谎术的白霜包裹、消融,他道,“当弗格斯小姐愿意向黑暗使徒使出屠刀时,就足以证明她的心属于光明。”   “光明绝不能接受肮脏!”   马兰·塞西尔一下子站了起来,“还是莱斯利先生愿意为弗格斯小姐作保,证明她一直身心纯洁,从未被那黑暗使徒玷污过——”   “——马兰,够了。”   偏殿的门,突然从外打开了。   布鲁斯大人站在门外,慈霭的双目看着眼眶发红的少女:   “弗格斯小姐,让您受委屈了。回去吧,这本该是大人做的事。”   “可她……”   马兰不肯。   “马兰·塞西尔,别忘了神的旨意。仁慈,宽容,忠诚。您的那一套,不要伸到学院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身上。好了,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卡洛王子,你们该走了。”   布鲁斯大人让他们先走。   少女似是无地自容,捂着脸冲了出去,卡洛王子追了几步,见盖亚·莱斯利还是步态从容,忍不住道:   “莱斯利先生你……”   “卡洛王子想说什么?”   对着这样一张冷淡的脸,卡洛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大殿。   少女等在门外,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没走,反倒倔强地站在门外:“昨天在图书馆,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是。”   盖亚从不欺骗。   卡洛王子迟疑地停下脚步,很快,又迈开腿迅速离开,他想,这种时候,骄傲的贝莉娅·弗格斯必定不愿意别人看见。   “那你……后来不肯主动亲吻我,是因为……嫌弃我、我被黑暗使徒玷污……,你听见了卡洛王子的心声,对吗?”   她像是不堪重负,捂住脸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少年微微地叹息一声:   “不是。”   “不!是的!”   她抽噎着道,“……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你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上蹿下跳……所以,你瞒着我……你在我房间设下魔法阵……因为你不信我,你以为我跟黑暗使徒有……盖亚,我太伤心了……像马兰大人说的那样,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活着……就该去死……”   一道温暖的手,覆到了她的头上。   少女抬起头,隔着一层泪雾,盖亚蹲下与她平视:   “保护,我设下魔法阵,只是为了保护。”   “保护……么?”   少女愕然地道。   柳余也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惊讶了。   可神从不撒谎。   他的化身,也绝不会撒谎。   “为什么?”   盖亚坦然地、又无比温柔地道:   “贝莉娅,你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值得一个原谅的机会。”   细细密密的一层雨突然落了下来。   柳余抬起头,顺着屋檐,顺着高高的柱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从来没有人说过,你还只是个孩子。   从来没有。   真实的……盖亚,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是面前这个温柔的少年吗。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掩饰得很好,即使露馅,也只会是在光明学院……他知道的,不过是她跟黑暗使徒有交集……所以,才要保护她。   柳余面前像是弥漫起了大雾。   “所以,你是关心我的?”   她无法推翻自己在卡洛面前撒的谎,否则,必将牵出她和路易斯之间的交易——比起和黑暗阵营做交易,被强迫似乎更让人来得能接受。   可在这个固守忠贞近乎执拗的光明神面前,她这个“不够忠贞”的人——   还有机会吗?   柳余决定试探一下。   盖亚拍了拍她脑袋:   “贝莉娅,该回去休息了。我替你教授请假。”   “盖亚……你不嫌弃我的,对吗?”   她伸出手,试探地抓住他的手腕,又渐渐往上,直到勾住少年的脖子,“我脚麻了。”   盖亚轻轻替她擦干眼泪:   “别总是耍脾气。”   “我脚麻了,走不动了,你背我。”   “贝莉娅……”   “我还只是个孩子。”   少年转过头去:   “上来。”   柳余高高兴兴地爬上了他的背。   她确信,他对她十分有耐心。   而在这之前,他否定了嫌弃,又承认了关心。   没有一座险峰是容易攀登的。   柳余在顷刻间拿定了主意:“我不会放弃的,盖亚。”   盖亚没有回答她。   良久:   “盖亚,你会跟一个孩子……做吗?”   “……贝莉娅。” 第三十章 不一样   柳余当然不会回去休息。   她的过去注定了她不会舍得浪费任何一个学习机会, 于是,“惨着”一张白脸,坚持要去上课:   “盖亚, 盖亚, 盖亚……你就送我去马术课吧,爱德华先生一定想我了。”   “你确定?”   已经重新变成公主抱的少年低头问她。   “当然,盖亚。”少女在他怀中,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你知道的,自从那晚你跟我……”   她说得羞怯。   “我已经好几天没去上课了……我一定已经变成所有神眷者中最差的了,连娜塔西都比不上。”   声音低落得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不会的, 贝莉娅。你是我见过的最努力又最有天赋的人。”   “真的?”   她突然抬起头, 听起来不大相信,又很想相信, “那你会陪着我吗,盖亚?”   一只手还攥紧了他的衣襟。   “贝莉娅,这可不行。爱德华先生说, 马术课我已经不需要继续去了。”   少年拒绝她。   “盖亚, 好吧,我总不能一直当你的跟屁虫。”少女似是放弃了,嘟囔着道, “虽然……我的腿还有些疼, 不过,总能跨到马鞍上去的。再说,也没那么多黑暗使徒要对我的马下手——”   “——就今天的马术课。”   “盖亚, 你最好了!我最最最爱你了!”   她立刻就高兴了,甚至高兴得发疯, 直起身在他下巴上连亲了两口。   “贝莉娅……”   “知道了,知道了,不能随便亲,……可我,可我忍不住嘛。”   少女嘟着嘴。   “作为一位淑女,你这样的行为不太妥当。”   “知道了,知道了,爸爸。”   她捂住耳朵,将头整个埋到他胸口。   “什么?”   盖亚似是没听懂,垂下头来。   精致飞扬的眉毛下,一双绿眸映着路边的湖光水色,柳余窒了窒:   “就是说,你是我最尊敬的人。”   “爸爸?”   “恩。”   她深沉地应了。   ……   到马场时,马术课已经上了一会儿了。   爱德华先生歪歪扭扭地躺在一张不知打哪儿来的藤椅上,一看见两人,左边的眉毛就挑得老高:   “弗格斯小姐,布鲁斯大人已经为您请了假,您可以休息一天,噢,还有莱斯利先生一起。”   柳余手忙脚乱地从盖亚身上下来,她努力拽了拽裙子边,试图让它更直一点儿。   “爱德华先生,我来上课。”   “上课?”爱德华眼神奇异地看着她,“噢,弗格斯小姐真是我见过的所有贵族里最勤奋的。”   马场上,贵族小姐们撑着遮阳伞,在场边的树下避阴、闲聊,见柳余过来,还招手打招呼,当然,这个招手也都招得优雅矜持。   于是,马背上那少数几个坚持练着马术的女孩儿,就极为显眼了。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红着小脸、在马背上挥汗如雨的娜塔西。   她端详了会,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女主角很有魅力,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就连那两只马尾辫都十分平易近人。   她就像野地里自在生长的小花儿。   “娜塔西最近也很认真。”   爱德华先生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越来越近女孩儿。   娜塔西一牵缰绳,奔了过来:   “莱斯利先生,贝莉娅姐姐。”   先叫的莱斯利。   柳余撇了撇嘴,承认自己十分之小心眼,牵起嘴角,用更热情更动人的笑回了过去,她挎着莱斯利先生的臂弯:   “我坚持来上马术课,盖亚不放心就来陪我。”   盖亚在旁边安静地站着。   娜塔西脸上的红晕一下子浅了些白了些,眼底没藏好的失落流露了出来。   抿抿嘴,像是想起什么,又鼓起勇气道:   “我有事想跟贝莉娅姐姐说。”   柳余看了眼盖亚,他风度绝佳地退开一步:   “我换衣服。”   说完,少年已经转过了身,迈开长腿,往更衣室去。   颀长高挑的身躯一下子隐没到路旁稀疏的绿意里。   ……   “说吧,娜塔西,让我听听。”   柳余率先走到马场的一边。   栅栏围起的地方,十几棵高高大大的绿叶树局促地种在一起,手掌大的叶片密密麻麻地交错攒集,确实是个好地方。   附近有细细碎碎的谈话声。   “……听说弗格斯小姐昨晚跟黑暗使徒搏斗,险些丧命!”   “真的?我刚才见她好好地站着,跟爱德华先生在那聊天呢。”   “当然是真的。昨天莱斯利先生抱着她出去时,我从门缝里瞧见了,弗格斯小姐耷拉着头和手,看起来就像个死人,浑身全是血,后来还来了许多神使,最近学院里可不太平。”   “噢,听起来真毛骨悚然,黑暗使徒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吧?他死了吗……”   叶片的光影绰绰地照在娜塔西的脸上。   柳余面无表情地听着:   “娜塔西,没话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娜塔西似是被她吓了一跳,乖顺垂着的眼睫一下子扬起,她飞快地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揪在一起:   “贝莉娅姐姐,您为什么要伤害路易斯大人?他不是坏人。”   “路易斯?谁?”   柳余歪着头,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娜塔西一下子抬头,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过于得天独厚而总是让人自惭形秽的少女,突然间想:她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说谎了。   她都没勇气提起路易斯。   心里的紧张莫名地被安抚了。   “如果你要说的是昨晚那个黑暗使徒,”金发少女笑盈盈的,“娜塔西,别天真了,一个将我们当做食物的黑暗使徒,坏人和好人,重要吗?”   “怎、怎么不重要?人有坏人好人,东西自然也有好的,和、和不好的。”   “噢,那人类会和鱼、羊、牛做朋友么?”她问,“公鸡会和虫子做朋友么?狼,会和羔羊做朋友么?它们坏不坏,好不好,都是要吃它们的啊。”   在娜塔西惨白的脸色里,柳余慢悠悠地走过去,压低声:   “娜塔西,你跟他在一起时,有没有听到同类的哭泣?他们不安的灵魂在黑暗中煎熬,他们死时的哭泣响彻地狱……你都听到了吗?”   “羊活着要吃草,这不怪羊,毕竟他也想要活下去。可草,却不能把羊一时的亲近当成亲切,娜塔西,记得你自己。”   她轻轻拍拍女孩的肩膀,在她越见的苍白里,悄然走了。   更衣室门外,一身骑装的少年在门边安静地站着。   大面积的正红将他的纯净点染出一身的烟火气,仿佛头顶生机勃勃的太阳,他似是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见她来,又往她看了一眼。   “贝莉娅。”   “盖亚,等我一下。”   柳余快速地走进更衣室,换上骑装,还没出门,娜塔西却突兀地推门进来。   “……那、那草的同类从来对她没有怜悯、爱惜,就像贝莉娅姐姐那样……草该怎么办?”   她眼里带了哭泣的意思。   柳余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盖亚已经不在门口了,他站到了远处的树下。   稳稳地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带上帽子,整一整:   “不怎么办。”   “娜塔西,你的人生在你自己。”   她手放到门把上,后面的声音突然传了来:   “贝莉娅姐姐,你怎么会懂!你一直活在万众瞩目里,他们都爱你,却看不到藏在阴暗里角落里的我……可路易斯看到了我,他把我当做珍宝……”   柳余转动门把,头也不回地了出去。   她做不了谁的救世主。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树下的少年转过头来,眉微凛,银发在光下闪烁:   “贝莉娅?”   “盖亚,走吧,去给我挑匹马。”   “你看起来有点不安。”   去马厩的路上,盖亚突然道。   柳余看了看路边的野草,她也在想一个问题:   神,跟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品种。   眼前这个……   她又看了眼这个过分美貌、初显承认棱锋的少年。   “怎么了?”   他微微侧头。   “是的,我在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被神圈养的人类,洗脑、填鸭式培养出来的狂热信徒,对神来说是不是听话的羔羊?   神会爱上一个毫无主见的羔羊吗?   她想起陈列在商店橱窗里的洋娃娃,洋娃娃有白皮肤、有黄皮肤,有金色的头发,有银色的头发,有穿裙子的、有穿漂亮的小马甲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每天对你重复一百遍“我爱你”,对你表达诚挚的、逾越性命的热爱。   可她只会把娃娃当娃娃,即使她有着优美的人形。   “那想明白了吗?”   “不,想不明白,”她停下脚步,“盖亚,你喜欢我……听话一点儿,还是不听话一点儿?”   少年愣住了。   他面上的表情很少见,紧接着,漂亮的眉目微敛:   “贝莉娅。”   “算了,我还是不听话一点儿吧。”少女自说自话,指了一匹已看起来就很烈的白马,“我要这匹。”   “这匹脾气恐怕不太好。”   “可我有你啊,盖亚。”她转过头,笑眯眯的、又变成了一颗甜蜜果儿似的,“一会骑马,你陪着我,有什么关系?”   “你的情绪,又变了。”   盖亚道。   柳余已经让人将那匹烈马牵了出来:   “盖亚,你要记得,女人总是反复无常,即使她还只是个女孩,这项天赋也从来不会丢。”   “……哦。”   盖亚牵的,还是上次那匹。   “为什么不换一匹?”   “为什么要换?”他告诉她,“而且,他很听话。”   “可是盖亚,那晚你明明跟我说……”少女牵着马,羞涩地,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少年的耳尖一下子红了。   卷起的缰绳落到他手背,带起一道鲜艳的红。   “那晚不一样。” 第三十一章 葡萄架   光明学院的马场很大, 绿草如茵,一眼看不到边。   可饶是如此,当柳余练习着花式马术、骑马经过一片小湖泊时, 还是惊讶了。   “盖亚!这里有个湖。”   她转身对后面喊道。   身后马蹄“得得”渐近, 穿着白袍、骑着白马的少年飞扬而来,他一扯缰绳,白马就停了下来。   “湖?”   他微微侧头,好像在听风的声音。   “在这休息会, 好不好?”   柳余也扯停了身下好不容易驯服的白马。   白马不耐地抬头,朝她打了个呼哨。这马确实烈,不过再烈也甩不脱跟它死磕的人, 柳余一整个下午就跟长在它背上似的, 最后,它也只能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认了。   “恩, 好啊。”   少年无可无不可地道。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柳余身边,伸出手, 温柔地道:   “贝莉娅, 下来。”   柳余看着递到面前的手心,决定今天要扮演受伤然而倔强的羔羊。   她低声道:   “我自己可以。”   说着,就要扶着马鞍下来。   腰却被扶住了, 少年对着她、神色是微微的不赞同。正怔神, 人已经被一把抱起落地,回神时只看见少年手臂的肌肉线条在一瞬间鼓起又落下、隐没在白袍里。   “干嘛……”她小声嘟囔,“我可以的。”   少年一放下她, 手指就立刻离开了,只留下微凉又紧绷的触感。   柳余却打蛇随棍上, 她抓住他的手,才迈开步子,“嘶”了声——   “疼吗?”   少年“看”她。   “恩,疼。”   少女红着脸,大腿内侧经过一下午,早就磨得发疼,“你知道了?”   “风的气息不一样。”   少年将缰绳一抛,人已经找了个地方自在地坐下。   白衣少年,手撑在身后,清风吹起他飘荡的衣角,显出他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清瘦的、又颇具力量的轮廓。   柳余站在原地看了会,才挪着脚走到他身边坐下。   此地远离人烟、微风徐徐,天际一缕斜阳,闭上眼,有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恩,地方不错,确实是个谈心、加深感情的好地方。   柳余半坐着,过了会又挪过去,直到两人肩挨着肩,才小心翼翼地将头枕到了少年的肩上。   少年一动不动,既没有躲避,也没有迎合。   “……恩,盖亚,你在想什么?”   少年没答,良久——   “我在想,”他伸出手掌,挡在眼前,“我是谁。”   他道。   夕阳的余光落进他纤长如玉的指间,在他的脸上留下明明灭灭的红色光影。   “那你想起来了吗?”   柳余摸了摸手腕,记忆珠和斑斑的羽毛还好好地在链子上挂着。   她将手链藏进了衣袖里。   没有这个珠子,他就想不起来。   “很奇怪,我查了很多典籍——”少年答非所问,面上带了微微的迷惘,“布鲁斯大人说,我是星辰骑士,是神灵宠爱的孩子。可没有哪一个星辰骑士能像我这样。”   “怎样?”   “我能听见许多人心里的声音。”他闭上眼,“每天每天,就像被咚咚咚不断敲响的钟——”   “你很困扰?”   “不,虽然有点儿烦躁,但我却像是听过千年万年,早已习惯……很奇怪,是不是?”   “如果是我,我恐怕就疯了。”少女嘟囔着,“每天被逼着听……噢,谁谁谁和谁谁谁成了情人,谁谁谁家母猪生了,谁谁谁想要一个吻……”   她咯咯咯笑。   “现在,弗格斯小姐就想要莱斯利先生一个吻,”她仰着头,“莱斯利先生,听得到吗?”   “抱歉,莱斯利先生拒绝。”   少年微微笑了。   “拒绝无效!”   少女嘻嘻笑着,抬起就在少年的脸颊偷了个吻,又嘻嘻躺下了。   她将头枕到了盖亚腿上,半眯着眼,视线里是少年精致优美的下颔线,微微突出的喉结,白色的衣襟,以及头顶昏黄的天空。   悠悠晚风,缕缕斜阳,世界难得一片静谧。   “我很高兴,说明亲爱的莱斯利先生只能在弗格斯小姐身边,才能得到一丝清净,”少女洋洋得意,突然想起什么,“——盖亚,不会是因为这样,你才总对我容忍吧?”   她猛地直起身,瞪着他:   “快说不是!”   少年笑:   “不是。”   “那就好。”   少女又重新躺了下来。   这次,她没躺他腿上了,她就躺他身侧,并且闹着盖亚也一同躺下。   少年顺着她意,躺下了。   身下是青草微微的涩气,以及泥土的芬芳。   柳余翻了个身,侧对着他,两人挨得极近,风刮过他的脸带着清冽的如雪的芬芳传过来,她用手去触碰他的睫毛。   很长,掌心有些痒。   他一动不动。   少女挪了过去:   “……盖亚,我问你,你真的……真的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盖亚像是要睡着了。   “我、我……”   她似是难以启齿。   “其实,在典籍里,我查到过——”盖亚突然张口,“神祇在神宫聆听信徒们的祈祷,当他降临,千花绽放,万物复苏。神一挥权杖,世界的祈愿都被满足了。’贝莉娅你说……”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   他发现了什么?   他天天在图书馆三楼泡着,难道就是为了查这些……   神能聆听祈祷,他也能聆听……   她既佩服他的敏锐,又害怕他的敏锐。   盖亚手指变换间,一朵红莲从他暖玉羊脂一样的掌间飞了出来,飘到柳余面前。   红莲如火红色的跳动着的火焰。   一瓣瓣花叶绽开,如梦似幻。   “贝莉娅,好看吗?”少年精致的眉目微扬,浅浅的绿眸对着她,“你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安。”   他在试图取悦她。   柳余看着对面。   他们亲密地挨着,鼻子对着鼻子,嘴唇对着嘴唇,连睫毛都互相挨蹭着,呼吸间都是彼此的气味。她眨眼,他也眨眼。   “盖亚,不要对我太好。”   她道。   “为什么?”   少年奇怪地道。   他的睫毛轻轻搔了搔她的睫毛。   麻麻的,酥酥的,柳余轻抬身子,唇瓣落到他冰凉的唇角:“因为我会忍不住吻你。”   红莲消散在半空。   盖亚身子往后退了一点:   “贝莉娅。”   可脖子却被藤蔓一样缠住了,他退,她就近,她紧紧地贴过去,以至于越贴越紧,她用她那柔软的几乎淌蜜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吻我,盖亚,欲望并不可耻,还是……”   她顿了顿,带着点啜泣:   “……你、你嫌弃我被……”   她像是伤透了心——   盖亚的手停住了,可在柳余要加深这个吻时,依然扯开了她。   “贝莉娅,我永远不会嫌弃你。”   “那你为什么……”   “欲望不可耻,放纵才是可耻。”少年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又拉起她,“贝莉娅,我们该回去了。”   少女被拽了起来。   她眼眶发红:   “盖亚,那你会亲吻别的女人么?你听闻我被……,你有没有一点生气和难过?”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   束发的丝绦被风吹起,柳余感觉到了手腕微微的被攥紧的疼痛。   “人生漫长。”   他道。   而后,她被他拉着,轻轻一托,托上了马背:   “贝莉娅,走了。”   柳余暗恨地扯住缰绳:   真是根油盐不进的棒槌。   没关系,人生漫长。   她一扯缰绳,白马“得得得”跑了起来。   ——————   夜晚。   柳余从食舍回来,经过葡萄架时,发现葡萄架子上悄悄地结了一串一串青果子。   剔透的绿皮,里面包着浅绿的果肉,看起来和前世的葡萄不大一样。   她凑近了看,摘下一颗闻闻,决定等果子成熟后摘下来尝一尝。   正准备要走,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柳余死死地盯着墙角,墙角绿色的灌木丛里,露出了一截月白色的、像是丝绸一样的东西。   她跨过枝枝叶叶,捡了起来。   一双男人的拖鞋——   许多贵族都爱在壁炉前,趿拉着这样一双软软的布底绸鞋走来走去。   柳余想起盖亚那晚救她时,凌乱披散的银发,掉了一只鞋的赤足。   他是翻过葡萄架下来的。   下来时,丝绸刮破了,鞋子掉了却没捡,匆匆跑来了——   在窸窣的黯淡的夜色里,少女勾着绸鞋一角,微微笑了。她眼里月光的碎影,倒映着连绵的葡萄架,黑黢黢一片:   这样看来,盖亚也不像他说的那么无动于衷嘛。   到第二日的清晨,一片阳光明媚里,她将遗漏的“明珠”丢给女舍外等候的少年:   “喏,你的东西。”   盖亚接过,坦然收起:   “谢谢。”   “一会是礼仪课。”   礼仪课因为教授迟迟没到,直到今天才开课。   “希望是位英俊的绅士。”   柳余笑盈盈地道。   “你呢,盖亚?”   “我希望…没什么希望。”他认真地想了想,“都行。”   而到课堂,当看到斜倚着讲桌、黑发黑瞳身量修长的青年时,柳余的脸都要黑了。   确实英俊,很英俊。   可惜却不是绅士——   连人都不是。   她下意识看了眼娜塔西,娜塔西正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愕地又崇拜地看着对方。   “贝莉娅?”   身边的少年奇怪地看着她。   柳余收回视线,牵着少年找到靠墙的角落坐了下来:   “没什么,教授长得……”   她略带恶意地:“有点丑,不,非常丑。”   “听起来不太像。”   盖亚道。   讲桌上,黑发黑瞳的青年露出友好的笑容,在地下一阵兴奋的欢呼声里,欠了欠身:   “很抱歉,从伊德森郡过来花费了些时间,来迟了。”   “那教授,您跟路易斯公爵是什么关系?你们看起来很像。”   “路易斯公爵是我的表叔。”   青年直勾勾地向柳余看来。   他那双黑瞳,仿佛带着科斯山脉永不熄灭的火焰,滚烫的、又邪性的:   “霍奇·路易斯。”   “请多指教。”   盖亚突然抬头,似感应到什么,朝讲桌看去。 第三十二章 迷幻术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名为“紧张”的东西。   柳余的那颗心提了起来, “噗通”“噗通”“噗通”——   盖亚能感觉到路易斯的不同寻常吗?   他能听到路易斯的心声吗?   路易斯又怎么会摇身一变,大摇大摆地进了光明学院,他不怕被布鲁斯主教他们发现吗……   一颗心像放在油锅里, 煎了又煎, 短短一瞬,冷汗竟已将后背浸湿。   直到——   “贝莉娅,我听不见。”盖亚这时传来的声音仿佛天籁,“奇怪……”   他的眉头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困扰, 微微蹙起。   “什么听不见?”   “路易斯教授。”   柳余的手脚这才重新暖和起来,她道:   “盖亚,我想, 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心声袒露……即使是很爱你的我, 恐怕也不愿意随时随地在你面前像张白纸。”   “抱歉。”   盖亚不太有诚意地道。   而台上的路易斯已经开始讲起各国风俗礼节:   “……哈鲁人喜欢用一块黑纱从头蒙到脚,只露出一张脸, 除了婚丧嫁娶,其他时间在外都必须带着黑纱……当然,在蒙莱人面前, 我们不能吃牛肉, 不然他们就会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宾西尼国的女人从不下地,他们以胖为美,据说最美的女人有将近两百磅……”   “噢天!两百磅?!那她还能看到自己的脚吗?”   “她从不下地。”   台下一阵哈哈大笑。   新来的教授风度翩翩, 言语幽默, 并不像其他教授那样刻板,不一会就俘获了大部分人的心。   “教授!既然是礼仪课,除了这些风俗人情, 我们还学习跳舞吗?”   “跳舞?噢当然,各国宫廷舞都需要学, 还有民间的……当你们成为神殿的使者时,需要去各地散播神的旨意,融入他们、让臣民们感受神的荣光无所不在……这很重要。”   路易斯微笑着道。   当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时,竟也显出十分的温和亲切。   “不过——”他拉长声音,“在这之前,你们得先找好自己的舞伴,一对一的。”   “是一位绅士和一位淑女配对吗?”   “我想,如果一位绅士愿意和一位绅士配对,我也不会提出反对。”路易斯摊手,“至于现在……还是继续听课,神的荣光不容玷污。”   柳余看着台上的黑暗使徒大言不惭地对光明神一再表达热爱,心想:若单论演技,她恐怕还差路易斯远得很,也难怪这吸血鬼能在人类世界如鱼得水。   继而认真地听起课来,渐渐也就沉进去了。   “好,今天就上到这儿,下次上课时,希望你们已经找到自己的舞伴。”   有大胆些的神眷者举手:   “如果找不到,可以找教授吗?”   “噢,恐怕布鲁斯大人的权杖会敲破我的脑袋,再见了,孩子们。”   黑发黑瞳的青年朝台下望了一眼,单手插兜走了出去。   柳余被那一眼扫得遍体冰凉,她知道,这是路易斯在警告她,如果她敢告发,那么他不介意鱼死网破——他知道,她的软肋是什么。   “贝莉娅,你在恐惧……为什么?”   盖亚侧过头来看她。   少年美丽而精致的侧脸在阳光下如薄透晶莹的软玉,她闪了闪神,心想,多像他们之间她拼命维护的、脆弱敏感的关系啊……   “我去趟卫生间。”柳余站了起来,“这儿竟然有虫子。”   不等盖亚反应,她已匆匆走了出去。   上完厕所——   卫生间内的铜镜照出一张略略苍白的脸,柳余抬头看了眼,又低头专心致志地洗手。   当冰冷的水流过手背,她那颗焦虑不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没什么的,她告诉自己,一步步走到这儿,谎言堆谎言——   早没回头路了。   打直了扛着,每多过一天,都是赚的。   擦干手走出去,绕过走廊、经过一扇门时,斜刺里一只手突然将她拽了进去。   “啊——”   “——嘘,是我。”黑暗里,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路易斯。”   “路……易斯?”   那只手放开了她,改为钳制住她的肩膀。   男人高大的身躯将她遮在巨大的阴影后,背后是冷硬的墙壁,从柳余的角度、只能看见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光。   这是一个杂物间,整个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黑黢黢的。   “别叫,也别喊,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路易斯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您还没死,真叫人遗憾。”   柳余冷冷地道。   “噢,弗格斯小姐,您真无情,好歹我们是互相交换过秘密的关系。”路易斯捂着胸口,“您那风味独特的鲜血,至今还在我的血管里沸腾……”   “难道我还得对路易斯大人感恩戴德?”   柳余讽刺,“从您不顾我的意愿将我拖入黑暗,我们之间的合作就结束了。”   “真倔强。”   路易斯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嘴唇,却被一撇头,躲开了。   “你就不好奇,我怎么进来的?”   “与我无关。”柳余冷冷地道,“如果路易斯大人是要来取回剩下的三杯血,请便。”   路易斯听而不闻,洋洋得意地继续:   “伟大的路易斯十世进来后,只小小地改动了一个地方,这愚蠢的光圈就将我当做了自己人……光明力量安逸太久了……神灵将他们养成了没有爪子的家猫,连捕鼠的能力都丢失了……”   “路易斯大人将自己比作老鼠?”   柳余反唇相讥。   路易斯不怒反笑:   “弗格斯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有精神,这真让人欣慰。”   “喂——”他问,“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柳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收敛杂乱的思绪,刚才她用言语百般相激,这个暴躁易怒的暗夜公爵都没有发怒——   从他违背黑暗生物的习性、大摇大摆地来这光明学院时,一切就显得十分诡异了。   他有所图,且所图不小。   “赌什么?”   “这就看弗格斯小姐想要什么了。”   柳余心下微动,如果说,路易斯身上她最想得到什么,大概就是迷幻术了。盖亚的读心术太厉害,她太过被动。   只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是她的风范。   “那路易斯大人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乐子,或者,一个下属,”路易斯耸耸肩,“都行。”   柳余不信。   黑暗生物生性狡诈,从路易斯身上看,还有反复无常、残忍无度的特点,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和他做交易。   资本社会的金钱,从一开始就流着血和肮脏,只要给她足够的报酬,她甚至可以跟魔鬼打交道——   至于光明?   光明算什么。   她只信自己。   “到底赌什么?”   “恩,那就赌……”   路易斯似是兴之所至,他看向门外,一截纯白色星月袍滑过门边,又停了下来。   “……先来个前餐,怎么样?”   “什么前餐?”   “我们看看……你那情郎到底在不在乎你,怎么样?”   柳余推他的手缓了下来,这个问题老实说她也很想知道……   路易斯嘴角噙着笑,低头——   就在这时,门打了开来。   一束阳光直直地打在两人身上,柳余被刺得眯起眼,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一痛,就被人扯了过去。   盖亚拉着她,直直地对着路易斯:   “教授恐怕不怎么害怕布鲁斯大人的手杖。”   路易斯遗憾地朝柳余耸了耸肩,做了个“下次上正餐”的口型,才道:“弗格斯小姐的美貌,值得冒险。”   “抱歉,教授,我们该走了。”   盖亚优雅地欠身,拉着柳余就往门外走。   柳余低头看了眼被抓紧的手腕,嘴角微微翘起:看来,还是……在乎的。   “莱斯利先生,我对弗格斯小姐——”路易斯扬高声音,“一见钟情。”   门外走廊上,娜塔西捂着嘴安静地站着,满脸是泪。   她呜咽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跑开了。   柳余下意识看向盖亚——   他听见了娜塔西的心声了吗? 第三十三章   娜塔西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就像得到父亲噩耗的那一日, 雪打在身上,都感觉不到冷。   她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   连唯一珍爱她的路易斯也离开了她,是的, 他爱上了像太阳一样耀眼的贝莉娅姐姐, 他对她说,“一见钟情”……   她不该嫉妒的,这很丑陋,可她忍不住。   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模糊她的视线,娜塔西没头没脑地跑着,跑了不知多久, 脚下一个踉跄, 摔了下去——她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痛楚。   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娜塔西睁开眼睛,卡洛王子琥珀色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她:   “娜塔西, 你怎么了?”   娜塔西张嘴,眼泪又开始往下流。   “卡洛王子,我……”   她怎么能说她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嫉妒呢。   娜塔西揪着胸口, 哭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父亲说, 让娜塔西永远做个勇敢的、善良的、正直的人,可怎么就这么难……他们都喜欢姐姐,都喜欢……娜塔西呢?娜塔西也想被人喜欢啊……”   她哭着, 像个无助的、失去所有的孩子。   “娜塔西……”卡洛王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看着我。”   娜塔西仰头,看向卡洛王子。   他穿着高贵的白色礼服,金色腰带上的佩剑闪闪发光, 栗色的短发让他看起来活泼而俊秀:“卡洛王子……”   “尊贵的伦纳德小姐,请您和我跳一支舞。”   卡洛王子退后一步, 像那晚一样朝她递出了尊贵的右手,白手套在光下显得精致而干净。   娜塔西将手搭了上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伯纳湖边的一片草地上,附近没什么人,旁边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卡洛王子带着她,旋转起来——   “就像那晚一样。”   “是的,就像那晚一样,我的公主。”   卡洛王子看着她,眼里的温柔几乎将她溺毙了。   还有人爱我。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心想。   ……   那边柳余注意着盖亚的表情,发现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看起来倒不像是听见的样子……   她又想起小说里,娜塔西明明和路易斯这个绝对的黑暗使徒搅和在一起,可盖亚最后还是让她入了神宫,赐予了无尽的生命——   是因为没听见,还是不在乎?   无数个谜团,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东一绺、西一绺,柳余只能强自压下来。   当务之急,是拿到……   她向路易斯隐晦地看了一眼,发现他那双黑瞳正灼灼地看着她,带着某种几乎噬人的热度,他朝她无声地张嘴:“迷、幻、术。”   柳余知道,自己动心了。   “走了。”   盖亚牵着她,转身就走。   柳余走了几步,回过头时,发现路易斯斜倚着墙,正看向她的方向,脸上透着显而易见的戏谑。   “贝莉娅。”   柳余收回了视线。   “盖亚,”她拖长声调,娇娇地,“我想吃可丽饼。”   盖亚的脚步转了个方向,柳余笑嘻嘻地将手一伸,直接卡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盖亚,你刚才紧张了,对不对?”   “没有。”   少年摇头。   柳余才不信,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不过,她也没继续逼问。   聪明的女人应该适度放松,咄咄逼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吃完一顿丰盛的午餐,柳余与盖亚道别,两人在女舍门口分开了。   走进女舍,经过葡萄架下时,她发现上面的青色果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采去了一半,剩下的,还蔫蔫地挂在藤蔓上。   路易斯……想和她赌什么?   她站了会,才回去歇息。   他不会再来这间蘑菇屋,她确定。   果然,这个午觉睡得香甜又安逸,醒来时,柳余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困惑,当看到斑斑,神智才清醒些。   “午安,斑斑。”   [贝比,不早了,都快晚上啦。]   柳余起身下床,在斑斑一叠声的恭维里换上了一条海蓝色的长裙,这和她眼睛的颜色一样,她很喜欢。卡洛王子派人送来的东西,就和他本人一样讨人喜欢。   想起清单末尾上新添的东西,柳余决定去找一找卡洛:盖亚看起来对履行第二个承诺不是很上心,她得催一催。   “舍监,我找卡洛王子。”   舍监看了她一眼:   “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不在里面。”   “不,我找的是卡洛王子。”   柳余道,并且在舍监奇异的眼神下挺直了身体。   卡洛王子出来时,秀气的眉毛微微拧着,他看起来有些忧郁,像是被什么东西困扰。   看到她,还不忘朝她有礼地问好:   “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   柳余提起裙摆。   “弗格斯小姐今天很漂亮。”   他心不在焉的。   “托福,”柳余道,“这裙子还是卡洛王子派人送来的。”   “……哦,哦,”卡洛王子张张嘴,似要说起什么,又闭上了,“弗格斯小姐是去找莱斯利先生么?他好像出去了。”   “不,不找他,我找您,卡洛王子,我让您带的刻刀和石头送来了吗?”   在给玛丽公主赔罪的清单上,柳余最后还加上了雕刻石像需要用到的工具——当然,是另外付了卢索的,她可没占人便宜的喜好。   “刻刀?石头?哦,带来了,弗格斯小姐稍等,我去拿给您。”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快步走进了男舍,等再次出现时,柳余已经走到了树荫下。   她可不想这一身雪白的、近乎完美的皮肤被晒出斑来。   卡洛王子略略加快步伐,走到柳余面前时,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弗格斯小姐,您看,这合不合适?”   他递过来一个布袋。   布袋里装了一套大大小小的刀具,还有一个石像——   很沉。   柳余手往下一落,布袋就被人从底下托住了。   她抬头,撞上卡洛王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和而诚恳:   “弗格斯小姐,我帮您拿到女舍门口。”   “哐啷——”   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过去,柳余转过头,这才发现,娜塔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附近。   眼里的笑还未褪,脸色却已经比身后的围墙还白了。   她时常挎着的篮子掉在了地上,零零碎碎的东西散了一地。   “娜塔西……”   卡洛王子眼里有着心疼。   娜塔西捂着嘴,踉跄退了两步,又呜咽着跑开了。   她干的可真像恶毒女配干的事儿,这不,经典桥段误会三连又来了。   柳余心想。   她抱歉地朝卡洛王子笑笑:   “卡洛王子,我妹妹好像误会了,您得去追她。”   “不,任何一位绅士都不会坐视一位淑女拎着这么重的东西回去。”   卡洛王子向道路的尽头看去,“倒是弗格斯小姐,请原谅娜塔西的无礼,她……太可怜、也太敏感了。”   娜塔西哭着跑了。   她的心才刚刚被捂热,又被丢到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贝莉娅姐姐,贝莉娅姐姐……   她想,她已经拥有那么多了,她拥有父亲的爱,她继母的、甚至下人的,连城邦里那些鼎鼎有名的青年们,都在追逐她……   可她夺走了路易斯,现在又来抢卡洛王子……   伦纳湖的湖水无法容纳她的伤心,她寄以厚望的神眷者,也并未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指望……   娜塔西拎着裙子一步步地走向堤岸,杨柳垂到她的肩膀,带着露水的叶片很湿、很冷。   她不受控制地跨出一只脚——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伦纳德小姐?”   娜塔西抬头,莱斯利先生那张堪比神祇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模糊的视线里,他全身似乎散发着圣洁的、让人渴慕不已的光。   “莱斯利先生,我……”   “伦纳德小姐,迷途的羔羊,轻生可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行为。”   莱斯利先生低头看着她,娜塔西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哭一场。   “……莱斯利先生,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地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她道。   “神不会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可神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没有人爱我……母亲生我时就去了……父亲抚养我长大,我们俩相依为命,可他再娶,又早早离开了我……他将所有的财富都留给了弗格斯家,而我,却像个奴隶,活在那个只有蔑视和冰冷的家里……弗格斯夫人打骂我,贝莉娅姐姐……”她顿了顿,“我一直信神,可为什么神从来不回应我的祈祷呢?”   “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声音,像引人犯罪的杨笛。   “莱斯利先生,我可以请求您当我的舞伴吗?”   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而当话落时,那股隐秘的、报复的快感又让她产生了无比的罪恶和自我厌恶。   多讨人厌啊,娜塔西。   “好。”   盖亚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神会聆听你的祈祷。” 第三十四章   卡洛王子替柳余将布袋提到了女舍门口。   柳余停下来, 接过布袋:   “谢谢您,卡洛王子。”   “我的荣幸。”卡洛王子微微欠身,“弗格斯小姐, 夜安。”   说完, 转身要走。   柳余叫住了他:   “卡洛王子您……”   她欲言又止。   卡洛王子停下脚步,绝佳的修养让他既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   少女终于问了出来:   “……能冒昧问下,您跟娜塔西的关系吗?如果可以, 请您多看顾她一些。娜塔西她……其实很孤独,也很脆弱。”   卡洛王子看着她:   “弗格斯小姐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传闻?”   “是的,传闻。”卡洛王子真诚地道, “他们都误会您了。我看到的弗格斯小姐, 她有一颗温柔而坚毅的心,她会为了光明, 与黑暗殊死搏斗,会为了心爱的人,不懈追求。”   “……弗格斯家族因你而荣光。”   少女眼睛晶晶亮的:   “卡洛王子您这话, 一定要让我母亲听见才行, 免得她总是对着我长吁短叹……”   卡洛王子笑了。:   “看来弗格斯小姐过去一定很让夫人伤脑筋。”   正说着话,伯纳湖方向的林荫道上转出两个人。   白色星月袍,蓝色碎花裙。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来, 风吹起他们翩跹的衣角。   精灵般美貌的少年, 清秀温柔的少女,夕阳的余晖给他们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当他们出现时,气场竟分外和·谐、静谧。   柳余像被刺痛般眯起了眼睛。   娜塔西和盖亚……   “盖亚!娜塔西!”   少女提着布袋, 奔了过去。   纤细的肩膀被沉重的分量微微压弯,蓝色的裙摆荡开, 像蔚蓝海面上的鱼尾。   她笑盈盈地站到高瘦的少年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莱斯利先生,娜塔西,夜安。”   卡洛王子走了过来。   “贝莉娅,卡洛王子,夜安。”   盖亚微微颔首。   娜塔西将自己悄悄掩到了少年身后的阴影里,柳余看了她一眼。   “盖亚,你来得正好,”她仰起头,“刚才我都忘了跟你说啦,你得做我的舞伴。”   她用理所当然、又不容置喙的口气道。   “抱歉,贝莉娅。”少年语气坦然,“我答应了娜塔西。”   “娜塔西?”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重复着,“你答应了娜塔西,盖亚?”   “贝莉娅姐姐,对不起……”   迟来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娜塔西咬着唇,试图解释。   “——你闭嘴。”   金发少女粗鲁地打断她。   在短短的时间里,她蔚蓝色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盖亚,你做娜塔西的舞伴?那我呢?”   她似是不可置信。   “抱歉。”   少年低头,金色的斜阳落在他长长的睫毛、精致的眼睑上,又在他脚前留下一点浅金色的碎影。   他半张脸沐浴在光中,柳余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却隐约感觉到:无可更改了。   最后一丝余晖落了下去,天地开始黯淡。   她倔强地站着:   “盖亚,你跟我的妹妹跳舞,你想过……其他人怎么看我么?”   “贝莉娅姐姐,我……”   “闭嘴,伦纳德小姐。”她冷冷地看着娜塔西,“收起你的眼泪,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   “弗格斯小姐,我想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卡洛王子试图打圆场。   “贝莉娅。”   “我说过,不要一直‘贝莉娅贝莉娅贝莉娅’!我不想听!”   少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似是不堪承受,猛地将手里的袋子朝人扔去,转身就走,越走越快,及至于奔,到最后消失在女舍的蔷薇花门后。   盖亚接住了布袋,卡洛王子不赞成地看着他。   “莱斯利先生,这是弗格斯小姐拜托我找来的,她好像想要为您雕一座石像……”他顿了顿,“您这样,实在太伤害弗格斯小姐的心了。”   盖亚始终沉默。   他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并没有任何兴趣:“卡洛王子,再见。”   他微微一颔首,提着布袋走了。   即使提着这么个袋子,他沐浴在微光里的背影依然看起来优雅而圣洁。   娜塔西痴痴地看着,头顶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的、却又仿佛温暖的触感:   “莱斯利先生……”   他多么迷人啊,就像小时候她极度渴求的、陈列在最昂贵橱窗里的布偶;而有一天,她终于碰到了那只布偶。   卡洛王子看着她:   “莱斯利先生很迷人,是不是?即使是我,偶尔看见,也忍不住想在他身前匍匐下去。”   “卡洛王子……”   娜塔西羞愧地低下了头。   “娜塔西,仰慕这样一个人,并不可耻。可是,他是您姐姐的情人……弗格斯小姐很好,不应该被这样伤害。”   “卡洛王子……您不曾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又怎么会明白……”   娜塔西握紧了拳头。   “是,我不明白。”   卡洛王子似是失望了,他朝娜塔西微微屈身,也转身离去了。   …………   一走过转角,柳余脸上的悲伤就消失了。   她面无表情地在草地上走,穿过一座又一座的蘑菇屋,绕过葡萄架——   这时,一道声音从葡萄架下传来:   “噢,瞧弗格斯小姐这造作的眼泪!您那心爱的情郎知道您背着他,是这样一张脸吗?”   柳余转过头去。   只见葡萄架下黑黢黢的一块阴影处,站着一个黑发黑瞳的男人。他的身体全部包裹在黑漆漆的布里,只露出一张脸和一双手,贵族式的苍白和高贵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手里拿了一串青葡萄,在百无聊赖地玩。   “路易斯大人?没想到您还敢来。”   “不,我不敢,你那蘑菇屋我可不想再进,不过这葡萄架嘛……还不成问题。说起来,眼看要到手的葡萄就这么被人摘了……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弗格斯小姐,您得承认,即使您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也有做不到的事。娜塔西可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没人能拒绝她的眼泪——包括您的情人。”   “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让给别人,倒是您,路易斯大人,您心爱的女人要跟别的男人跳舞,可您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   “伤心?”路易斯无声地笑,“伟大的路易斯十世,没有心。”   “弗格斯小姐,我来,是想跟你继续刚才那个赌,噢,餐前菜不算。”路易斯懒洋洋地靠着葡萄架,“我想,弗格斯小姐会对赌注感兴趣。”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路易斯大人您究竟想得到什么?”   “你,还有……图书馆三楼的钥匙。”   “我?”柳余笑了,“抱歉,我对您的提议没有任何兴趣。”   “我可以教你迷幻术。”   “迷幻术?我不认为,光明阵营的人,能使用黑暗术法。”   “愚昧的羔羊,众神陨落前,这世上不只有光明神术,还有黑暗术法,有风、有雷、有水、有火,这世上的术法本没有属性,他们是共通的。光明阵营之人使来,是催眠,是造梦;可在黑暗使来,就叫……诱惑,迷幻。有趣不有趣?”   柳余动心了一秒。   针对盖亚的读心术,如果她能拥有迷幻术,那处理起尾巴,就容易多了。   “抱歉,任何赌注,都不值得让我一辈子躺在黑黢黢的棺材里。钥匙,也不能给你。”   柳余可还记得,小说中,图书馆三楼还连通着一条充满黑暗气息的道路。   “可是赌约对你来说很简单,打不打赌,都要做。”路易斯道,“如果能在明天,卡洛王室来做礼拜的夜宴上,和你的情人跳一支舞,并让他改变和娜塔西在课上跳舞的决定,迷幻术,我会教你。”   “不,我拒绝。”   柳余义正言辞地道,“除非……换一个赌注。”   “哦?弗格斯小姐想要换什么?”   “我赢了,您就将迷幻术的法诀教给我,我输了,您可以从图书馆三楼挑一本书,我替您带出来。”   柳余才不信什么找乐子的鬼话。   路易斯猛然间要什么钥匙,不是为了图书馆三楼底下的那条道,就是为了里面的珍藏典籍。   “这有点不公平。你要知道,这世上会迷幻术的,只有我一个。”   “不肯?不肯就算了。”   柳余作势要走,却被拉住了。   “好,成交。”   路易斯突然笑了一声,往后一退,消失在浓雾里。   他手中的青葡萄“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一滩烂泥,柳余看了眼,慢吞吞地回了屋。   她不明白盖亚为什么答应了娜塔西,明明在这之前,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是有那么一点在意的——   [贝比,你看起来有点沮丧。]   斑斑拍拍翅膀。   “是有一点,”柳余给鸟笼里添了点清水,“不过,这没什么。”   “斑斑,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心爱的娜塔西起了冲突,你会帮谁 ?”   柳余摸着手腕上的记忆珠,突然问。   [恩……这个问题,斑斑不想回答。]   “必须回答。”   [贝比!]   斑斑试图用它那双黑豆眼向她展示绝对的忠诚,[毕竟,贝比你可是第一个可以听懂斑斑说话的雌性。]   “那和莱斯利先生相比呢?”   [莱斯利先生!]   斑斑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柳余将手里的荞麦收了回去:“饿一顿。”   斑斑哀嚎:   [贝比!斑斑,斑斑有一个秘密!]   “秘密?一只鸟的秘密?噢不感兴趣。”   [是、是莱斯利先生的!]斑斑眼睛一闭,嚎了出来。   盖亚?   柳余停了下来,她将荞麦塞回去:“说。”   斑斑的翅膀一挥,一道白光落在了墙上,就像是现代3d投影出现在了墙上,而墙投影的主人公是……   “盖亚?”   斑斑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怎么样?斑斑的本事不赖吧?]   “这……”怎么回事?   柳余惊讶地道,小说里那只鸟……不过娜塔西也没将它带去学院。   斑斑缩了:[斑斑、斑斑也不知道。]   投影中的银发少年,正安静地坐在桌边,桌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排银光闪闪的东西。   柳余一下子认出这是她刚才给他的雕刻的工具。   少年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石头,和一把刻刀。   他在准备雕刻?   屋内似乎来了什么人,将他手中的刻刀抢了过去。   少年突然抬头,那张过分精致美貌的脸上一片平静。   他湖绿色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她:   “背诺是可耻的。”   “我答应了贝莉娅,刀。”   他朝她伸手。   投影一下子消失了。   柳余深呼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被看见了。   斑斑萎靡地趴在笼子里:[呼……累死斑斑了,为了一口吃的,斑斑可真不容易。”   柳余则看向窗外,她想起他说的那一句:“我答应了娜塔西。”   “背诺是可耻的。”   确实,神从不反悔。   作为秉承他意志的化身,更不会违背他本体的准则。   她该用什么办法让这固执的化身,改变主意、放弃承诺呢?   如果他放弃了……是不是说明,她对他来说,不止一点点特别? 第三十五章   柳余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道千古难题。   “斑斑, 如果你是莱斯利先生,怎么样才肯改变主意?”   她想到了斑斑和盖亚之间存在的那一点儿微末的联系——   如果不是那一点联系,斑斑怎么能透过厚厚的墙壁、将盖亚的影子投射过来呢?   “斑斑?”   斑斑眨了眨黑豆眼。   柳余将盖亚要和娜塔西跳舞的事告诉了它。   [噢, 可怜的贝比, 斑斑……斑斑想不出来。]斑斑用翅膀搔了搔脑袋,[不过……为什么莱斯利先生,要和娜塔西跳舞?]   ……是啊,为什么?   柳余发现, 自己陷入了误区。   她始终在用人的思维解读神——   即使失去了记忆,盖亚作为神的本能还在。   回忆起小说,大部分都围绕着娜塔西在写, 对神的描述几乎少得可怜。   “神总是端坐在他的王座之上, 看着他面前那块水镜……娜塔西始终并不明白,那块水镜里有什么, 才值得神一再瞩目。可她知道,神不止统治着她来的那个世界,他还统治着许许多多的、别的未知世界。而那些世界的信徒们, 就如同神的子民, 他们对他祈祷,奉上信仰和虔诚;而神,就如同一个慈父, 永远耐心地聆听。”   “……娜塔西很安心, 因为神永远不会抛弃他的信徒。”   柳余沉默了。   如果盖亚答应娜塔西的邀请,是因为聆听了对方的祈祷呢?   就如同农场主,必须对他羊圈里的小羊羔们负责一样, 盖亚作为神灵,也在对他的信徒负责——而她, 因为不被聆听到,所以被排除在外。   “斑斑,这可真难。”   她深深叹息了,而后在灰斑雀直愣愣的眼神中出去,“我去食舍一趟。”   [贝比!]斑斑拍拍翅膀,[你想做什么?]   “三十六计里有一招,名为‘苦肉计’。”   柳余摆了摆手,消失在门槛后。   斑斑挠挠脑袋:   [贝比又在说斑斑听不懂的话了……三十六计?什么东西?能吃吗?]   它昂着脖子嚷嚷:   [贝比!想哭的话,来斑斑怀里!斑斑有一个宽阔而温暖的胸膛!]   柳余:……   “您还是留给别的雌性吧。”   她笑,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去食舍买了些度数偏低的气泡酒,孤零零地坐在伯纳湖边喝,喝了一身酒气,就去拍男舍的门。   “我找莱斯利先生……”   她大着舌头道。   “莱斯利先生?”舍监狐疑地看着她,“弗格斯小姐,您喝酒了?”   少女垂下头,只留给她倔强的头顶,重复道:   “我找莱斯利先生。”   “你们吵架了?”舍监叹了口气,“刚才好几个女孩都来找他,说要跳什么舞,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都拒绝了……”   “我找莱斯利先生。”   柳余继续重复。   “好好好,我去叫他!你们这些小情人,总是不消停,不折腾些事好像对不起你们伟大的爱情!”舍监边抱怨边去叫人。   柳余则走到了路边一棵高大的槐树下。   左右看看,找到光线最清楚的角度,确保经过之人能一眼看到她,而后靠在了树干上,她像是不胜酒力,闭上了眼睛——   昏黄的路灯下,少女纤细的身形被大树衬得越发楚楚,好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一样。   舍监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弗格斯小姐?”她心下微微恻隐,这些年轻人,总是要死要活的,“莱斯利先生来了。”   少年从舍监的身后走了出来:   “贝莉娅?怎么了。”   几乎在他话落的当时,少女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盖亚……”   “我很难过。”   她一身酒气,脸上纵横的眼泪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可怜。   “你为什么要和我的妹妹跳舞?噢,我的心……”她捂着胸口:“都要碎了,盖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舍监听到了,她不赞同地看着清雅的少年:   “莱斯利先生,同时招惹两个女孩,这可不好。”   浓烈的酒气顺着风将这树下的空气渲染得格外燥烈。   盖亚眉头微拧:   “贝莉娅,你喝酒了。”   “是,我喝酒了。”   少女将手一甩,跌跌撞撞过去,一把撞到了少年的怀里,又抱住他的腰,“我、我……不想……盖亚,别对我这么残忍……”   男舍外,人来人往。   他们都看到了少女的眼泪,有些大胆地道:   “莱斯利先生,让一位淑女哭泣,这可不地道!”   “贝莉娅,我送你回去。”   少年不为所动。   他伸手来牵她的手腕,却被少女甩开了,她胡乱擦了把泪,仰着头:“盖亚,连你……也要像其他人那样、被娜塔西抢走吗?”   她用可怜的、祈求的、又低弱的声音道: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唯一的。”   “抱歉,贝莉娅。”少年并不为她的胡搅蛮缠而动容,他叹息,“我不能违背我的承诺。”   “承诺?”   少女幽幽的,又似狠一般,“好!好!”   说着,她狠狠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往外走:   “莱斯利!你会后悔的!”   众目睽睽之下,少女的伤心欲绝,以及眼里隐隐的绝望和发狠让人一望心惊,有人忍不住向她消失的地方看去:   “弗格斯小姐,是、是……糟了!那是伯纳湖的方向!”   “弗格斯小姐不会是想不开吧?”   舍监拔腿就跑。   人群跟着她飞快移动,银发少年眉目微蹙,几乎在瞬间也跟了上去。   “噗通——”   一道沉闷的水声里,湖边的水草晃了晃,湖面荡起涟漪。   有人眼角的余光看到,尖叫了起来:   “弗格斯小姐,天哪!弗格斯小姐在河里!”   银发少年几乎同时跳入了河中。   柳余闭着眼睛,在河中沉沉浮浮。   她会游泳,按捺住试图拍水的手脚,让自己不住地像模像样地“挣扎”,胸口像被巨大的石头压着,沉而又沉——   她感觉到了窒息,迷迷糊糊地想:   但愿苦肉计有用。   腰间一道臂膀绕了上来,柳余睁开眼睛。   “盖……”   才开口,一口水就呛了进来。   肺疼得像是要爆炸,她开始咳嗽——嘴唇却被贴住了,少年给她渡了口气,手脚一踢,水就托着两人自动上了去。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河边一阵欢欣鼓舞。   柳余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睁开眼,盖亚的面孔就在前方。   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少年起身,她用那只柔弱的手揪住他的衣摆:“盖亚,我……”   他扯开了她的手,转过头,脸庞湿漉漉的,银发胡乱地贴在腮边:   “贝莉娅,轻生可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行为”   “少喝些酒。”   柳余半支起身:   “你生气了,盖亚?”   前方的少年转过身,他的眉目被水淋得湿漉漉,那双湖绿色的眼睛似水洗过一般,倒映着路边乌泱泱的灌木,黑漆漆一片。   “不,贝莉娅,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有权为自己做主——在清醒的情况下。”   “至于我,做出的承诺,绝不更改。”   少女捂住了脸,似是不堪忍受,哭泣了起来。   掩藏在双手下的脸,一丝眼泪都没有。   苦肉计失败。   如果……激将法呢?   他会恼怒吗?   柳余原本并不想将别人扯进来。   一位追求女子的男人,倘使他三心二意,那能钓到的,最多也只是和他层次相当的女人;而盖亚这种注定会开天眼的神祇——   三心二意,只会沦为一场空。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的人群,落到气喘吁吁赶来的卡洛王子身上。   “既然如此,”少女憋红的眼睛里装满了伤心,像是抓住最后一棵稻草,“卡洛王子,请问您愿意当我礼仪课的舞伴吗?”   卡洛王子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抓住她递到面前的手背落下虔诚一吻,单膝跪地:   “我的荣幸,弗格斯小姐。” 第三十六章 一棵草   伯纳湖边。   少女一身湿淋淋地坐在草地上, 轻薄的裙子紧贴,勾勒出姣好的身形。   酒气被湖水一冲,消散了不少。   她像是渐渐清醒, 可清醒之外的痛苦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就格外明显了。她直勾勾地看着一旁的银发少年, 除此之外,谁也没看。   两人在夜色中对了一眼。   “盖亚,你看——”她顿了顿,“除了你, 还有许多人愿意和我跳舞。”   她像是发狠,又像是要挽回破碎的自尊,可这样放话, 也只让人觉得她近乎灭顶的悲伤。   “贝莉娅, 这是你的选择。”   少年轻轻叹了声气,“我送你回去。”   卡洛王子退到一旁, 不再参与。   他知道,金发少女需要的,绝不是他的怀抱——她太执拗了, 这样激烈的情绪, 让她像随时会破碎的名贵瓷器,只要主人愿意,就可以让她粉身碎骨。   “不, 不用你, 我自己会走。”   少女负气地道,手肘一撑,人就从草地上起来。   她往前走了两步, 软绵绵的手脚像是不听话,往旁边跌去——   卡洛王子下意识伸出手去。   可旁边的人更快。   银发像湿漉漉的鱼尾滑过他的手背, 再看到时,柔弱的少女就已经依偎在了青竹般的少年怀中。   “贝莉娅……”   “你走开。”   少女一把推开了他。   她用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一下子摔到另一边,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膝盖,她似是毫无察觉般,向卡洛王子伸出手:“卡洛王子,您能送我回去吗?”   她面色羞窘:   “我喝得有点多。”   卡洛王子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伸手之余,他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   银发少年精美的眉目沐浴在轻盈的月光下,像一尊假人。   没有喜怒哀乐。   “扶着我。”   白底金边的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下。   卡洛王子转过头去,依言搀住了她。   柳余借着这股力道走出了人群,在人群的边缘看到了匆匆赶来、面色讷讷的娜塔西。   娜塔西看着她:   “贝莉娅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   少女冷冰冰地走了过去。   娜塔西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你是。”少女停下脚步,“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他,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向他提出邀请,可唯独你不行,娜塔西。”   “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的。”   她看她一眼,重新迈开脚步。   娜塔西被这冰冷钉在了原地,怔怔站着。   卡洛王子的视线从她身上轻轻划过,叹息一声,搀着人走了。   “卡洛王子,”一走出人群的视线,少女就放开了他,“对不起,今天……”   “我明白,这不值得道歉。”   卡洛王子矜持地退后一步,“倒是弗格斯小姐的执着和勇气让人惊叹。”   柳余:……   她这借酒装疯地一跳,放在现代,大概要被打上“可怕、偏执狂”的标签。   可在这个崇尚欲望、自由、浪漫的世界,却不会为人诟病,只会获得惊叹——   看卡洛王子的眼神就知道。   人们崇尚神灵,憧憬“痴情专一”,一个“为爱痴狂”的少女,只会赢得大部分人的怜惜:只可惜,当事人盖亚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苦肉计失败了。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所有人会更加牢固地将“贝莉娅·弗格斯”和“盖亚·莱斯利”捆绑在一起。   “明天……的舞会,”少女似是难堪,“可以拜托卡洛王子,不要出现吗?”   路易斯给出的期限,是在明晚的舞会结束之前,让盖亚改变礼仪课的舞蹈搭档。   “这恐怕不行,晚上我的父亲和母亲要来。”   “那、那就请卡洛王子明天开宴前,说、说‘您不和我跳了,您要和玛丽公主跳’,行吗?”   少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他拒绝。   “弗格斯小姐的意思是,让我开宴前……抛弃您这个舞伴?”   卡洛王子似是感觉到不可思议。   “是,是的。”少女握拳,清澈的眼里盛满伤心和决绝,“我想再试一试……也许盖亚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给我难堪。”   这一刻,少女蓝盈盈的,充满着哀怜和祈求、又蕴满了坚决和孤注一掷的眼神,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卡洛王子的心脏。   她是多么坚决啊。   就像一生只唱一次的荆棘鸟,用痛苦和血泪浇灌自己唯一的、坚决的爱之花。   她明明没有流泪,却仿佛融化了他的心。   卡洛王子咽下喉头冒出的冲动:   “好,到时候我会跟玛丽公主跳。”   他单手放在胸前,郑重地朝她一礼:   “弗格斯小姐,祝您成功。”   “谢谢。”   柳余深深往后望一眼,才往蘑菇屋走去。   卡洛王子目送她进了门,浑浑噩噩地走回了房间,银发的少年安静地坐在桌前,用刻刀一点点雕琢石头。   他一把抢了过去:   “莱斯利先生,您……”   少年仰头,面色平静:   “卡洛王子。”   “您……”对着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指责顿时就出不了口,卡洛王子恼火地将刻刀丢到了桌上,像只困兽一样走来走去,半晌才道,“我爱上了弗格斯小姐。”   刻刀停在了半空,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卡洛王子你只是……”少年抬起头,眉目平和,“爱上了她的爱情。”   “那莱斯利先生您呢?别告诉我,您放弃弗格斯小姐,爱上了她的妹妹。”   卡洛王子面色不快。   “有一天,我路过一片草地,救了一棵濒死的小草,小草跟我说,她要一滴水,我答应了。”少年看他,“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您会救其他濒死的小草吗?”   “当然。”   “爱是自私和占有。”卡洛王子道,“我确定。”   “我希望弗格斯小姐的眼睛看向我。”   少年定定看了他一会,“哦”了一声,继续拿刻刀刻了起来。   ******   第二天,索伦王国的车架一大早就过来了。   护卫的兵士不被允许进入神殿 ,全部留在神殿的广场之上,可就这样,当国王带着他二十几个妃子下车时,也是浩浩荡荡一群人。   王室做礼拜的时候,平民是不被允许过来的。   柳余作为新一任神眷者,也被派来接待,给王室的莺莺燕燕们派发蒲团。   布鲁斯大人神情和蔼地坐在主座,黑衣神使端坐在侧,他严肃地对主教大人道:   “布鲁斯大人,不纯洁之人,不应该出现在圣洁的神殿之上。”   “马兰,神灵之光照耀一切。”   布鲁斯大人道,“我觉得,弗格斯小姐很好。”   “她昨天还在伯纳湖边闹了一场。”   马兰拉长脸,“神的信徒只能爱神,她却将另一个男人当做了信仰,为他轻生。”   说着,他气怒地看了一旁的唱诗班。   唱诗班的中央,站着一个如星辰般耀眼的少年。   “年轻人嘛,总是比较有冲劲,你不觉得挺可爱的?”布鲁斯大人道,“我想,神灵不会在意这一些小事。”   “布鲁斯大人!”   “行了,马兰,不要总拉着一张脸,你会老得很快,”布鲁斯大人乐呵呵地道,“礼拜开始了。”   白衣神使们列队而入。   唱诗班开始歌唱:   “……我们圣洁美丽,我们载歌载舞……我们是神的子民……”   而当为首那位少年开始歌唱时,时间都似乎停止了。   圣池内的水,开始沸腾。   大殿中央的石像,开始蕴起白光,白光化作一点一点的细碎四散入虔诚祈祷的人群。   人人都闭上了眼睛,如痴如醉。   唯有柳余,还保持着清醒。   她捂住手腕,不让记忆珠飘起,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少年那里挪,等到他面前时,才愕然发现,他沐浴在一片圣洁的光里。   柔和的光,化作翅膀。   柳余看着轮廓一点点清俊、逐渐脱去少年气的场景,心里隐约明白:时间不多了。   等他完全恢复成记忆珠中的模样,他的眼睛,就会好了。   着急中,她下意识踮起脚尖,亲了他。   双手攀附上去——   少年睁开了眼睛,迷雾般的歌声消失,世界恢复了原样。   “贝……莉娅?”   他迷惑的。   周围的人,还沉浸在乐音的余韵里,柳余退后一步,却对上了娜塔西的眼睛。娜塔西在唱诗班中,可在盖亚的歌声里,却保持了神智清醒。   这意味着什么……   “我是来向你告别。”少女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以后,我不缠着你了,莱斯利先生。”   她道:   “我无法看着你和别的女孩跳舞,而且那个人还是我的妹妹。盖亚,”她顿了顿,“我之前说谎了……我没法跟你做朋友,连普通朋友都不行。”   说着,她奔了出去。   少年怔怔地站着,唇间似乎还残留着蔷薇花的香气。   爱,是自私和占有……吗。 第三十七章   柳余保持着伤心欲绝, 一路走出大殿。   唱诗班的乐声传出殿外,守卫的黄金骑士们手搭长剑、警戒地看着她:   “弗格斯小姐,您不能乱闯。”   少女脸上犹带泪痕, 看起来像是刚经历了一件极为伤心之事。   “不, 我只是……在附近逛一逛。”   骑士们对视一眼,显然都听说了昨夜发生之事。   他们怜悯地看着她:   “噢,当然,您请便。”   柳余提着裙摆, 去了另一条路。   平常人来人往的走廊空无一人,没有拖家带口前来礼拜的平民们,整个神殿空旷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金碧辉煌的壁画一路延伸走廊尽头, 日、月、星辰, 一花一草一木,甚至是草丛中的蛐蛐, 都在歌颂和向往光明。他们匍匐在地,虔诚祈祷,花开月落, 星耀草涨, 每一回见,她都能从那饱满的笔墨察觉中出整个世界对光明神那种近乎病态的信仰。   “每次看到这些,我的心情都很差。”   走廊上出现了一团浓雾。   浓雾散去, 黑衣黑发的青年就出现在她身边。   “哦?是吗?”   “弗格斯小姐的心情看起来也不怎么美妙。”   “不怎么坏, 也不怎么好。”   “夜宴结束,弗格斯小姐如果还无法让您的情人改口,赌约就是我赢。”路易斯凑到她耳边, “我很期待弗格斯小姐亲自送上……”   “……的书。”   他说得暧昧又低沉。   “我倒是更期待路易斯大人的迷幻术。”   少女挺直背脊,不服输地道, “还有,提醒您注意一下……您的羔羊。”   “娜塔西?”   路易斯的眉毛拧起。   “她怎么了?”   “这……”柳余耸了耸肩,“我可不大清楚。不过,我猜……也许她会先我一步,来到您的身边。”   “这不可能!”路易斯下意识道,“娜塔西的心灵,就像神山上的雪莲一样纯净。”   “随您怎么想。”   柳余想着晚上的安排,又道,“另外,舞宴上可能会有一些事需要委屈您的羔羊,请您按捺住,而且最后一刻,将我带走。”   “将你……带走?”   路易斯似是听见极其不可思议之事,哈哈大笑,“为什么?亲爱的弗格斯小姐,您不会认为,我喝了您的血,就成了那些没脑瓜的、拜服在您裙下的蠢货了吧?”   “再见了,弗格斯小姐。”   笑完,男人化成浓雾消失在走廊之上。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一时间,走廊转角匆匆走过来一位面熟的神眷者,他似乎在找什么人,一见她立刻道:“弗格斯小姐,殿内缺人手,请您赶快跟我去。”   “好,好的。”   ……   索伦王室的礼拜整整持续了一天。   晨间聆听主教大人的讲教,吃完午饭后就去神殿后方的“清净池”沐浴、穿□□;而后围着神像席地而坐,闭目祈祷,花费整整半日后,于傍晚前匍匐在主教大人的座前,接受圣水的洗礼。   “索伦国王。”   一个身形粗壮的中年男人走到布鲁斯大人的脚前,双手合十:   “愿神永恒。”   柳余端着托盘上了台阶。   托盘内金色的、镶嵌了无数红玛瑙的杯子内,盛满了澄金色的的液体。   布鲁斯大人那张长满了老人斑的手端起杯子:   “愿神的荣光与你同在。”   澄金色的液体撒到国王的肩膀、身体,布鲁斯大人又将圣杯递了过去,国王热忱地看着,接过一饮而尽。   柳余又端着空了的“圣杯”走下了台阶。   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布鲁斯大人刚才的笑容。   堂堂一个神殿的主教笑得像个卖假药的:   “噢?圣水,怎么可能?王室来的那么勤快,圣池会干的……圣水只能用到真正有需要之人身上……这是用金泡果调制的果汁,长期喝的话,大概比较……甜?”   柳余:……   台阶之上,索伦国王匍匐下去,镶嵌了各种宝石的皇冠触地,而后,她看着布鲁斯大人将脚翘了起来——   没穿鞋。   国王虔诚地亲吻布鲁斯大人的脚背,还有……脚趾。   妃子们纷纷露出歆羡的模样,恨不得以身替之,布鲁斯大人大约是察觉危险,快一步将脚缩回了袍子下。妃子们露出遗憾的表情。   柳余下意识看了盖亚一眼,却发现,他似乎正对着她的方向,面上的表情充满迷惘。   自从来到这,他的脸上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迷惘”了。   他是被什么所困扰吗……   是因为……刚才她的话?   柳余垂下眼睛,打住了猜测。   她没注意到的是,马兰和卡洛王子的视线同时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暮色四临,夜宴很快到来。   穿着白绸衫、黑马甲的侍者们在大殿内忙碌,神眷者们从一天的繁忙中解救出来,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闲聊,上一届的司长们站在台阶上拍了拍手:   “今夜尽情享乐!”   底下一阵欢呼。   “开场舞的人选,你们商量下交给我……噢,提醒你们,必须是人群中最闪亮的一对,不然……司长们可不干!”   哄笑声里:   “我们选……莱斯利先生,怎么样?”   “噢,莱斯利先生?星辰般耀眼?那当然。”   司长们一脸认同,“舞伴呢?”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   这不是礼仪课结对、一对一的长期舞伴,而是一场夜宴上的开场舞人选。柳余与盖亚作为整个学院公认的“情人”,被安排在一起跳舞实在再正常不过——   何况人群中的金发少女,穿着一袭星空蓝的蓬蓬裙,金丝反射着穹顶的壁灯,看起来就像美神一样耀眼。   少年没有提出异议,显然默认了。   “那就弗格斯小姐——”   “——抱歉,”金发少女打断了司长,板起的脸上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决,“我已经有另外的舞伴了,卡洛王子。”   “噢……”   这让人预想不到的答案显然将司长们难住了,他们看向盖亚,“莱斯利先生……”   又看向金发少女:   “弗格斯小姐……”   “既然弗格斯小姐不愿意,我可以和莱斯利先生一起跳。”   玛丽公主倨傲地走了出来。   她穿了异常名贵的红色长裙,裙身上镶嵌无数细闪的钻石,看起来像一团热情的火,只可惜……这团火不够白。   “娜、娜塔西也想要和莱斯利先生一起跳!”   娜塔西小声地道。   “就你?一个平民?”玛丽公主用扇子掩住嘴咯咯咯笑了起来,“一个平民?也敢痴心妄想……也是,平民卑劣的血液注定了你的贪婪和无耻。我和弗格斯小姐抢男人也就算了,你一个妹妹也跟着抢姐姐的……”   “玛丽!”   卡洛王子推开人群,走了出来,“我和你跳。”   “卡洛哥哥?!”玛丽惊愕地看着他,“你不是和弗格斯小姐……我不要!我要和莱斯先生跳……”   “我要和莱斯利先生跳!”   “我也要和莱斯利先生跳!”   五六个女神眷者们一起举手,底下简直乱了套。   玛丽公主被卡洛王子强硬地着往门外走。   金发少女提着裙摆追上去:   “卡洛王子,我……”   卡洛王子停下脚步:   “弗格斯小姐,抱歉。”   说着,拽着玛丽公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底下一阵轰鸣。   “噢,弗格斯小姐真可怜,连卡洛王子都不要她。”   “您瞧她脸色都白了,站在那,就像只刚被剪毛的小羊羔,看起来无助极了。”   金发少女仓惶地看向大殿中央。   银发少年被女神眷者们簇拥着,可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却像是隔着人群与她相望,就在他要张口时,少女呜咽一声,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奔走了。   “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还是往常沉静的模样,不多笑,也不多冷,可女神眷者们的动静却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那一刻,她们像是被冻住了——不,比那更严重一些,她们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就像面对着绝不敢轻易亵渎的神灵一样。   “莱斯利先生……”   等她们回过神来,少年已经走到门外,消失在了转角。   他毫不迟疑地踏上了二楼。   二楼的长廊尽头设了个贵宾更衣室,更衣室的门虚掩着,少年站在门边,有破碎的细细的啜泣声传出来。   “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盖亚不要我,连卡洛王子都不要我……”   “…是,我看起来很坚强,可坚强的人……就不会心碎吗……呜呜呜……盖亚,我恨你……我恨你……”   “…没关系,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少年靠到了墙上,耳边是少女宛若受伤的呜咽。   就在他要推门时,更衣室的门从内开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   少女红彤彤的眼皮和鼻子瞒不了人,见他第一反应就是捂脸:   “你来干什么?”   “贝莉娅。”   “我不要听!”她粗鲁地撞开他,“盖亚,我说过的,我要忘掉你。”   “贝莉娅,我和你跳。”   他道。   少女“哒哒哒”走到楼梯口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里却又升起了浅浅的一层希冀,她小心翼翼地问:   “是礼仪课的舞伴吗?一对一的。”   “不,是今晚。”   希冀消失了。   少女直接转过头:   “不必了,莱斯利先生的好心,还是留给我妹妹、留给玛丽公主,留给那些痴恋你的人吧。”   就在她又要迈开脚时,身后的声音传了过来:   “贝莉娅,我不太明白。一个礼仪课的舞伴而已。”   “是的,一块卢索而已,一块面包而已,一朵鲜花而已……”   少女奔下了楼梯。   徒留少年安静地站在长廊之上,听着她最后抑扬顿挫的那句:   “盖亚,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看向了窗外。   风带来雪山潮湿的气息,就像那少女脸上纵横的泪水——他明明看不见,却仿佛触碰到了。 第三十八章   娜塔西时不时地看向殿外。   莱斯利先生跟着贝莉娅姐姐出去已经一会儿了。   夜宴即将开始, 侍者们忙着搭香槟塔,据说,这是海的那边传来的。晶莹剔透的酒杯在壁灯下如钻石一样耀眼, 罩着白绸布的长桌上, 精致的糕点和水果摆得像美妙的艺术品。   娜塔西从没见过比这更奢华的宴会。   人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他们就像她曾经憧憬过的那样,彼此含蓄而矜持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浓郁的酒香充盈在整个大殿,远远的, 已经能看见国王的妃子们浓妆艳抹地过来。   “伦纳德小姐,您有没有看见莱斯利先生?”   司长们过来问。   “我没见过。”   “噢,光明神在上……”司长头疼地一拍脑门, “第一场舞要开始了。”   “我、我看见莱斯利先生跟着贝莉娅姐姐出去了, ”娜塔西垂下头,“您可以去附近找一找。”   司长立刻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啊, 那我们再等一等,也许一会儿,这最闪亮的一对会为我们开舞。”   不知怎么的, 娜塔西并不希望莱斯利先生被找到, 一旦莱斯利先生被找到,为了弥补贝莉娅姐姐、也必定只会和姐姐跳舞……她看着越来越近的一行人:   “可国王和妃子们怎么办?”   司长倨傲地抬高下巴:   “他不会有异议。”   娜塔西心内巨震。   在她的认知里,索伦王国的国王就是一座不可攀登的巨峰, 如今这巨峰在光明神殿却成了被睥睨的存在。   ……这就是神眷者, 不,神职人员的地位吗?   在她的诧异中,司长彬彬有礼地提出告辞。   娜塔西怕再被人问到莱斯利先生, 干脆去大殿旁的小祈祷室呆了会,再出来时, 发现贝莉娅姐姐又回来了,只是,她身边没有再跟着亲爱的的莱斯利先生,反倒被几位英俊的神使围着献殷勤。   她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   还好……没来。   娜塔西还注意到,贝莉娅姐姐的情绪不高,端着气泡酒的手指微微耷拉着,垂着头像是颓废的芦苇。   柳余并没有颓废。   她目光在大殿内逡巡,最后在神殿的东南角找到了这次的目标,马兰大人——   那个对光明神无比狂热的极端信徒。   她需要他对自己的羞辱——   这在她的计划里,属于必要环节。   黑衣神使的踪迹非常醒目,在整个大殿都以白为美的前提下,他一身肃穆的黑色星月袍,就像人群中的黑乌鸦,更别提那因时常板着脸而生出的、两道刻薄的法令纹。   布鲁斯大人礼拜结束后就离开了,马兰大人却需要留下来维护秩序。   柳余端着气泡酒,不着痕迹地往东南角方向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期间,她和许多人笑谈、碰杯,噙着微笑时,还和娜塔西对视了一眼。   娜塔西像只受惊的麋鹿一样跳起来,脸不知怎么红了,柳余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说起来,她对娜塔西并没有恶感,即使她成功地让盖亚答应做她的舞伴——   可是,生存资源就这么点啊。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资源就这么被人从眼前夺走呢。只有傻白甜才会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可即使是普爱世人的神,也只会给自己羊圈里的羔羊喂草。   狼,都是靠抢的。   柳余承认,她骨子里流着的,从来都是鹰派的血。   她走到一座香槟塔前,停了下来。   这地方,已经相当接近马兰大人了;他一转头,就能看到她。   一位经过的神使停下:   “弗格斯小姐,噢,您今天真美。”   “谢谢。”   柳余拎起裙摆,回了个礼。   马兰大人听到动静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旁边闪耀的、过分美貌的金发少女。她看起来就像是伊甸园里披着可爱外皮的毒蛇,随时会引诱这一殿的小羊羔们堕落。   他严酷的脸板得更紧了:   “弗格斯小姐,我建议您出门左转。”   “马兰……大人?”少女似是没听清他的话,微微张大嘴巴,模样看起来蠢极了,“您是说……让我出去?”   “是的,您没听错,弗格斯小姐。”马兰顿了顿,带着点厌恶的腔调,“一个被黑暗使徒玷污了的光明信徒,怎么有资格站在这干净宽敞的大殿,怎么有资格出现在神祇曾经降临过的地方?”   少女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手中的气泡酒没拿稳,“啪的”一下摔到地上,蓝色的酒淌了一地,还有几滴溅到了她蓝色的裙摆上。   大殿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那儿。   侍者连忙拿了帕子过来:   “弗格斯小姐,您……”   “不用。”   被少女拒绝了。   她抿紧唇:   “马兰大人,我的心是干净的,它属于伟大的光明神,一丝一毫的不忠都没有。”   随着马兰大人越加严酷的眼神,晶莹的眼泪开始在那双蔚蓝的波光粼粼的眼睛里汇聚:“您不能就这样否定我——”   “——否定?”   马兰残酷地扯了扯嘴角,“弗格斯小姐,您太看得起自己了。如果不是主教大人,弗格斯小姐您早就被捆上火刑架,和所有的异教徒一样,化成了飞灰。”   “您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他缓缓道。   “不,我没做错什么,我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当场将那黑暗使徒杀死。”   “出去!否则——”   “——不!我要呆在这儿。”   少女倔强地站着,她挺直着背脊,像一棵不屈的白杨。   “我不走,马兰大人,我属于这儿。”   马兰龙度的权杖险些要落到这不知好歹的少女身上,可布鲁斯大人临走前的告诫浮了上来:“马兰,收起你的专_制,这儿不是你的审判殿,不要给我神抹黑。”   “呵呵,”他冷笑了两声,“黑暗始终是黑暗,罪恶始终是罪恶,一旦与黑暗为伍过,就再也无法踏入光明。弗格斯小姐——”他拉长声音,“——您记住,我会一直盯着您,直到将您送进绞刑架。”   “我等着。”   随着马兰大人的离去,刚才还倔强的少女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垂下了肩膀。   她像一具苍白的幽灵,行走在无数异样的、揣测的、不那么友善的眼神里,娜塔西发现,贝莉娅姐姐朝自己越走越近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心脏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捏住——   她也听到了马兰大人的那一番话。   那话,不单像是对着贝莉娅姐姐说,更像是朝着她脸甩过来:   要论罪恶不赦,她要比贝莉娅姐姐严重上一万倍。   毕竟,她第一次见路易斯时,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路面,像是随时都要死去,她偷偷将他带回了弗格斯家的杂物间,每天照料,还提供了……自己的鲜血。   娜塔西从不知道,这件事竟然这么严重。   黑暗?黑暗阵营里,也有好人啊,为什么人人都不理解呢……   她下意识左右看,想要找到依撑——   却发现殿门口,一位颀长高瘦的少年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他安静地站着,银发几乎垂地,美丽的脸庞上有着近乎怜悯的温和。   他“看”着她,湖绿色的眼眸倒映着灯光的碎影,随着金发少女的走动,那碎影也轻轻摇曳起来。   ……莱斯利先生。   娜塔西几乎要喊出来,她捂住嘴巴。   那边司长已经开始道:   “莱斯利先生,您总算来了!我们可还等着您跳开场舞!”   娜塔西不由自主地起了一丝希望,马兰大人刚将贝莉娅姐姐训斥了一顿,这样神圣的殿堂,不可能再让贝莉娅姐姐开舞,那么……会轮到她吗。   她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前方,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贝莉娅姐姐已经走到了她附近。   白绸黑马甲的侍者来回穿梭,人来人往。   国王和妃子们在远处如临大敌般看着金发少女,似乎一旦她有任何不妥,就要叫身边的黄金骑士将自己拱卫起来。   一个餐车被侍者推着,从后方经过,轮子咕噜噜的声响碾过路面。   娜塔西发现,餐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六层蛋糕,黑森林上点缀着红色的珍珠果,浅蓝色的双草樱,还浇着她最爱的可可粉调制的糖浆。   一定很好吃。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还停留在远处——   莱斯利先生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娜塔西,对不住。”   擦肩而过的轻轻一声,几乎让娜塔西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转头,与贝莉娅姐姐接触的那只手臂却被轻轻一带,往前“推”了过去——她碰到了贝莉娅姐姐的胸口。   “啊,娜塔西——”   金发少女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紧接着是伤心。   她像是被一股力量击中,手在空中飞舞,似要抓住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抓住,重重地倒在了经过的餐车上。   “叮铃哐啷——”   餐车翻倒了。   巨大的黑森林蛋糕,在半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砸了下来,柔弱的少女磕在餐车的一角,又反弹了回去。她狼狈地躺在地上,华丽的蔚蓝色裙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脏兮兮的,连到那张雪白的美艳的脸也被糊上了黑一块白一块的奶油。   “噢,光明神在上!这可——”   司长们看着一塌糊涂的地面,看向娜塔西的眼神活像她闯了个大祸。   娜塔西忙摆手:   “不,不是我,是姐姐自己……”   她不明白,贝莉娅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下意识看向莱斯利先生,却发现他精致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玛丽公主摇着羽毛扇过来:   “啧啧,平民的教养就是不行……连这么低劣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地上的少女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光鲜亮丽的样子了。   她像是个脏兮兮的布偶,浑身涂满了泥巴。   少女捂着脸,像是无地自容一般抽泣起来。   她似有说不尽的伤心,却只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淌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是啊,从昨晚开始,弗格斯小姐就遭受了太多的痛苦。   她乞怜、喝酒、跳河,都无法转变情人的决定,她的情人要和她的妹妹跳舞,而弗格斯家族高傲的、纯洁的贵族天性,一定让她饱受痛苦——   到了这,却又被马兰大人大肆斥责,任何一个虔诚的光明信徒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   而她的妹妹还给了她最后的一击,谁都注意到了伦纳德小姐那没来得及收回的双手。   弗格斯小姐就这样撞翻了餐车上……   这多重的打击,哪一个柔弱的少女、尊贵的贵族能忍受得了呢?   她一定快崩溃了。   少女的呜咽似是佐证了这一点。   “贝莉娅。”   这时,一道优美的声音传了开来。   柳余只感觉一道清冽的雪松一般的气息将她包裹。   “我送你回去。”   她抬头,银发少年的脸已近在眼前。   他微微屈身,捏在手中的白手帕向她递来,白帕上还绣着一朵蔷薇花。   那是她留在他那儿的。   她躲开了他的手。   她仰着的小脸上脏兮兮的,眼眶通红,唯有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清澈——看过这样眼睛的人,绝不信她会与黑暗为伍。   她当是纯净而清澈的。   而马兰大人常年的冷酷,和过多的刑罚,早在学院里广为人知。   “不用了,盖亚。”   少年的手愣在了半空。   就在这时,另一只苍白的不失优美的手递到了金发少女面前,黑发黑瞳的青年噙着一抹温柔的笑:   “弗格斯小姐,看来这个绅士,得让我做了。”   柳余将手放到了那只苍白的手掌上。   路易斯俯身一抱,将她抱在了怀中,她像一团软软的食草动物一样团在了他怀里。   路易斯突然有股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知道怀中这人有多狡猾多邪恶,却不知道,她抱起来跟娜塔西一样轻,实际的她,并不坚硬。   “我赢了。”   路易斯挥去奇怪的感觉,无声朝怀中人炫耀。   “不,还没到最后。”   少女糊满了蛋糕的脸蛋看起来简直肮脏到了极点,眸中闪烁的不安与渴望,让她看起来更加可口。   路易斯不由闪了神。   就在这时,那少年的声音又一次从后传了过来:   “贝莉娅,我同意。”   他的声音美极了,飘荡在这个大殿,就如同一阵清风。   “是指礼仪课上的……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还间或夹杂着两声啜泣。   “是的,没错。”   柳余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赌赢了。   从此后,他的心软,就成了她的利器。   身下一空,人就从路易斯冰冷的怀抱转到那雪松一般清冽的怀中,银发少年安静地看着她,面上的怜悯和温和变作了无奈:   “贝莉娅,你总是……”   她将脑袋埋到了他怀中,小声地:   “盖亚,谢谢你。”   谢谢你的妥协。   少年轻轻的叹息。   而少女则孩子气地将眼泪和蛋糕一股脑地抹在他胸口白雪一样的绸衫上。   “贝莉娅……”   少女将双手自然地环上他的脖子:   “好了,盖亚,我们都脏了,回去吧。”   “开场舞呢?”   司长们目瞪口呆地问。   少年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路易斯,才道:   “我和弗格斯小姐都不太方便……”   他的白绸衫也已经染上了脏兮兮的“泥巴”,司长闭上了嘴巴。   盖亚微微颔首:   “我想卡洛王子和玛丽公主不介意领这一场舞。”   “是的,我愿意。”   卡洛王子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两人,又牵起玛丽公主的手,“我想,由我们来开舞,这不算太过失礼。”   “那我呢?”   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柔软的,带着点痛苦、屈辱,和挣扎,那声音问,“莱斯利先生,您也相信……是我推了姐姐?” 第三十九章   “抱歉。”   “抱歉?”娜塔西的眼眶立刻红了, “我知道,我和姐姐比,总是比不过的……可我以为, 莱斯利先生您会信我……您说过的, 神不会抛弃他的信徒……”   “承诺依然有效,您可以重新再向我提个要求。”   少年顿了顿,“我能做到的要求。”   说完,他略一颔首, 在无数人的注目中,迈开长腿抱着人走了出去。劲瘦的腰身裹在挺括的白色衬衫里,金丝腰带在灯下闪闪发光。   索伦国王眯着眼, 问旁边的侍从:   “这位尊贵的神眷者……是谁?”   他还记得对方犹如天籁的歌声, 唱诗班礼乐完,困扰了他一阵的头疼, 都好像轻松了许多。   “莱斯利先生,也是布鲁斯大人极为看中的神眷者。”   国王脸上的表情越发虔诚了:   “原来如此。”   这时大殿内的舞乐响了起来,卡洛王子牵着玛丽公主下了舞池。   他们天生高贵、姿态优雅, 连舞步都无懈可击, 白色制服与红色长裙火热地交织在一起,开场就是热情的弗朗明哥舞。   这一舞,几乎立刻就调动了所有人的热情。   人人牵着舞伴, 开始下舞池跳舞。   夜宴开始了, 似乎无人再在意之前的一切。   娜塔西看了会,悄无声息地从宴会上退了出去。   经过的侍者们奇怪地看着她,问:“伦纳德小姐, 需要给您拿帕子过来么?”   “不用。”   娜塔西随手擦了擦眼泪,她心头乱糟糟的,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等停住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图书馆。   夜晚的图书馆不复白天的喧嚣,它矗立在那儿,翘起的屋檐像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她曾好几次看见莱斯利先生踏上图书馆的台阶,在那一呆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还看见了贝莉娅姐姐。   他们亲昵地聊天,贝莉娅姐姐总是保持着讨人喜欢的笑容。   “娜塔西。”   黑暗中,一个黑发黑瞳的青年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娜塔西早已经习惯他的神出鬼没,并不惊讶:   “路易斯大人。”   她微微垂目,行了个礼。   路易斯怜爱地看着她,用指腹擦去她滚落的泪水。   “噢,娜塔西。”他温柔地唤她,“总这样哭,我会心碎的。”   “路易斯大人,”娜塔西攥紧了拳头,“我以为您是站在我这边的。”   “当然,娜塔西,当然。”   路易斯伸手过来,他用大掌握住她的拳头轻轻安抚,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她柔嫩的掌心被戳出了一个个小白点。   他心疼地看着她:   “娜塔西,我当然是你这边的。”   “可您刚才牵了贝莉娅姐姐的手,您以为我推了她。”   娜塔西猛地抬头,冲口而出。   路易斯这才看到,她脸上纵横的泪水。   她浑身颤抖着,像是猎人刀下的待宰羔羊,只能将柔弱的脖颈袒露在刀下——每到这时,路易斯总忍不住热血沸腾,抱住她温柔抚慰,再吸上一小管的血。   可现在,他皮下的血液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娜塔西,那只是……”个计谋。   “您爱上了贝莉娅姐姐,是不是?”   娜塔西闭着眼睛,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她睫毛抖得厉害,可路易斯眼前却浮现了另一张脸,脏兮兮的,很丑,嘴角还狡黠地翘着,像只等着猎物上钩的狐狸。   他皮下奔腾的血液突然又炙热起来。   “娜塔西,收起你的胡思乱想。”   路易斯难得粗鲁地道。   “路易斯大人,您从前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仿佛是某种猜测,突然成为现实。   娜塔西发现,临到这一刻,自己竟然也没有想象的那样痛苦,反倒是回忆起少年的目光轻轻掠过她、落到姐姐身上时,那痛苦要来得更猛烈更彻底些。   “娜塔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爱你,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怎么值得我爱。”   路易斯理所当然地道。   “……可我感觉不到,”娜塔西摇头,“以前路易斯大人说爱我,我能感觉到您对我满满的爱,您需要我。可现在……”   她退后一步,像是下最后一个结论:   “您爱上了我的姐姐。”   “娜塔西!”   “路易斯大人,”娜塔西垂下头,看着露出裙摆的一截脚尖,“看在我从前救过您的份上,请您告诉我,那时在教学楼前,您拦住玛丽公主,是为了什么。”   “噢乖女孩,别这样。”   路易斯轻抚她的头顶,“你想象的那些都不会发生,我和贝莉娅……”   “路易斯大人,娜塔西很少求您。”   娜塔西开始啜泣起来,“……其实,我都听见了……您是为了贝莉娅姐姐对莱斯利先生下药的事,对不对?……您迷惑了玛丽公主,让她以为是自己做的……”   “娜塔西你……早就知道了?”   路易斯惊讶道。   娜塔西露出一抹苦笑:   “原来只是猜测,现在,却知道了。”   “娜塔西,你变狡猾了。”   “原来……可怜的莱斯利先生,他还被蒙在鼓里……”她幽幽地道,“路易斯大人,娜塔西再求您一件事,请您不要催眠我,也不要将我得知这件事告诉贝莉娅姐姐……”   她仰起头,泪水在黑暗中依然像剔透的珍珠:   “可以吗?”   “……好。”   路易斯心软了,“娜塔西,你知道的,我总是没法对你说‘不 ’。”   娜塔西破涕为笑:   “路易斯大人,您真好。”   她又露出那温软的小羊羔一样的笑容了。   路易斯心想,多可爱啊。   “可是娜塔西,在这之前你得答应我,不要去招惹贝莉娅……这件事,你得瞒着所有人…除非我允许……”   路易斯黑色的瞳孔渐渐变得幽深,“否则,你不会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莱斯利先生……”   娜塔西的瞳孔开始涣散:“……包括莱斯利先生。”   “娜塔西,抱歉。”   路易斯轻轻抚摸她的脸,“我不能让任何人,来破坏我的计划,包括你。”   ………   柳余此时正安静地呆在盖亚的怀里。   他们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走出神殿,跨过星月桥,而后在黄金骑士们惊诧的眼神里走入学院。   柳余撞到餐车部位的后腰和小腿还在隐隐作痛,可她不在乎,心情好得让她想唱一首歌。   于是,她开始哼盖亚曾经唱过的那首歌,清风过,鼻尖还残留着蛋糕甜甜的香气,这让她想起那日温暖的午后,她坐在葡萄架下,看着盖亚在自己的蘑菇屋里忙来忙去。   心很安稳。   柳余承认,她很高兴——   大约是一直盼望着的东西,在这一刻不再遥不可及,而是向她展露了美好的曙光,她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盖亚。”   “恩?”   少年低头头来。   “你知道的,对不对?”   风能传递的信息,要比肉眼所能见到的更敏锐更细致,柳余肯定,他必定是知道自己推了娜塔西。此时还不如揭开说,免得在之后留下芥蒂。   “是的。”   “那这……违背了您的原则吗?”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试图看清他的面色。   稀疏月影里,少年依然像一具过分精致的冷硬的大理石雕塑。   “原则?不。”   “为什么不算?”   柳余好奇道。   “一位小偷路过,偷了一位行人的钱包,我虽然见,却也不会阻止。”   少年看着不远处的伯纳湖,以一种格外漫不经心的口吻道。   在这一刻,柳余突然觉得,这位美丽的银发少年几乎与记忆珠中的神祇重合到了一起。   神的道德边际……到底在哪儿呢?   他会为了遵守承诺,毫不留情地拒绝一个前不久才委身于他的少女,更无视对方跳河的痴情。可对她在眼皮子地下陷害别人,又毫不在乎。   柳余不太明白。   不过现下,她更想确定的,是另一件事。   “那你……”她顿了顿,“听不见娜塔西的心声了,对不对?”   风吹过树影,银盘似的月亮被浮云遮蔽,这一刻,整个天地都似乎黯淡下来。盖亚垂目,柳余只能看眼睑下一排扇形的影子。   “是的,没错。”   他道,语气也十分疏淡。   “什么时候?”   少年低下头来。   “贝莉娅,”他顿了顿,带了点不加掩饰的好奇,“你听起来……有些紧张。”   “……是的,盖亚。”柳余迅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了,“你以前说过,你听见娜塔西说,‘她渴望你’,我很紧张,也不愿意你和她跳舞……”   她幽幽的,带着点不快地道:   “你知道的,我从前的朋友,到最后,总是会向着娜塔西。他们说她可怜……就不愿意和我玩了。”   少女用困惑的、甚至有些伤心的口吻道,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   “盖亚,你今天这样……我很高兴。”   “非常、非常高兴,这意味着,我对你来说……比承诺更重要,对不对?”   少年并未说话,柳余只能看到他轮廓越发清俊的下颔在一瞬间紧绷、又放松:   “贝莉娅,绝没有下次。”   他道。   “盖亚,我想亲亲你。”   少女却无畏地道,她半抬起身,在少年的一阵不稳中,直接捧住他脸,亲了上去。   少年头往旁边撇,她只亲到了一点嘴角。   她用舌头快速地忝过,调皮地道:   “是可可味的,盖亚,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少年的耳尖悄悄红了:   “贝莉娅。”   “很甜。”   少女不再作怪,乖乖地枕到他的胸口,哼哼了一会,又道,“……身上很不舒服,我要去澡堂痛快地洗澡。”   “……是。”   “可我的脚很疼,你在那边洗完澡等我。”少女天经地义地道,“你得扶着我回来。”   “……好。”   柳余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老祖宗说了,女追男、隔层纱,攻略神的难度系数虽然大了点,但她努努力,这堵墙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倒了。   至于欺骗人的罪恶感,偶尔在深夜冒个头,又会被柳余面无表情地拍下去——   活着,爬到自己能爬到的最高点,她再不要做那个只能在深夜、埋在被子里哀哀哭泣、等着命运施舍的孤女。   “贝莉娅,到了。”   盖亚将她放了下来。   “那我们在这儿会和。”少女挥挥手,一瘸一拐地往女舍里走,还不忘回头嘱咐他,“就在这儿哦,我去拿一下东西。”   少年颔首,在她消失在门槛后,也往男舍走去。   大约是神殿宴会的关系,所有人都去了夜宴,没人想到这时还会有人回来,澡堂内空无一人,连守门的都不在。   “盖亚,门口没人;万一有人进来……”   柳余牵住盖亚的手紧了紧,“我怕……”   “不会的。”   盖亚道。   “万一呢?”少女倔强地道,“盖亚,我是你的,一分一毫都不想被人占便宜。”   “你就在我旁边洗,放心,我不偷看。”   “不行,贝莉娅。”   少女啜泣了起来:   “盖亚,你我都已经……我一个女孩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贝莉娅,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   盖亚突然道,“我为你设个魔法阵。”   他指间莹白一点,紧接着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柳余只看着一道白色的罗网自他指间轻轻一点,就将她罩了进去。   “如果有人进来,立刻就会被弹开。”   柳余:……   这、不、解、风、情、的、死、木、头。   不过——   “盖亚,你又从图书馆学的神术和魔法阵吗,还是布鲁斯大人?噢,他真偏心……”   “不,不是。”少年摇头,“自然而然就出现在了脑子里,就像是……。”   他迷惘地,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余却打蛇随棍上:   “盖亚,你教我嘛,教会我,以后我也可以自己打坏人了。”   “贝莉娅……这有些难。”   “谁说的?”   柳余掐了个默法给他看。   巨大的一人高的光明弹从空中升起,如烟花般落下。   神术课的进度很慢,教授并未教新的,他们还在学光明弹,小弹变大弹,整个教室,除了盖亚,就是她学得最好,教授还夸过她几回。   “我不管,反正我要学,教授还夸我聪明呢……”少女不住地晃着他手,“你就教教我嘛……盖亚……盖亚……”   “……好。”   少女的嘴角翘了起来:   “盖亚,你真好,我最爱最爱最爱你了。”   是个好用的木头。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间偷了个吻。   “贝莉娅。”   “恩,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这样嘛,堕落的深渊……可我忍不住……” 第四十章   洗完澡出来, 盖亚果然候在门外。   那头长长的银发已经干了,在月光下仿佛流动的碎银——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   她小跑步过去:   “盖亚,你的头发干啦。”   “我的……怎么也弄不干。”   她困扰似的捋了捋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吸饱了水的金发披在脑后, 好像一匹厚重的毛毯,毛毯还在沥沥往下滴着水,不一会儿就将后背淋得半湿。   她打了个寒颤。   盖亚左手提着个装脏衣服的布袋,右手摊开到她面前, 一点白芒缓缓升起,柳余一下就明白了:   又是那劳什子神术!   她可不想要这样的便利。   她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他右胳膊晃了晃:   “盖亚, 你帮我擦头发, 好不好?”   “……我在家时,母亲总给我擦的。”   生怕他拒绝, 她又补充了句。   “可是我没带——”   “——我带了。”   少女一把将攥在手心的干布塞到他掌中,似乎蓄谋已久:   “恩?好吗,好吗, 盖亚?”   “……贝莉娅。”   一声轻轻的叹息, 盖亚妥协了。   他随着她坐到路边的长椅,拿过干布替她轻轻擦拭起来。   轻柔的,还带着点笨拙的, 看得出来, 盖亚平时不大做这样的事,在扯痛她几次后,就有些小心。   清风明月, 星辰正好。   柳余享受般闭上了眼睛,即使在前世, 也不曾有人这样对待过她,那一点小小的扯痛对她来说,反倒像是真实的愉悦。   她甘之如怡。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柳余几乎昏昏欲睡时,少年放下了手。   “等等——”她在布袋里找了找,将蔷薇花精油和梳子递了过去,“喏,还有这个。”   “这……是什么?”   少年接过来,迷惑地道。   “盖亚——”少女拖长语调,“女孩子想要保持漂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恩……我平时闻起来……是不是香香的?”   “……是的。”   “就是这个啊。”她告诉他,“不仅是头发,还有身体,恩……每次洗完澡,我都需要涂上一层香香的雪膏,从头到脚……还有修剪指甲、眉毛,甚至是……”   她凑过去,着重地道:   “……那里。”   少年几乎是立刻意会了:   “贝莉娅。”   仿佛着恼的口气。   对着少年几乎滴血的耳垂,少女嘟了嘟嘴。   她将胳膊伸到他面前,“你闻闻。”   熟悉的蔷薇花香随着她的动作拍到他的鼻尖,夹杂着附近的青草香——   盖亚闭了闭眼睛,再一次:   “贝莉娅。”   “知道了知道了,不逗你了,小气。”   少女替他将手里的精油瓶盖打开,“喏,只要一点点哦,用手搓一搓,然后,抹到我头发上……然后小心地梳,一定要梳顺了……我可不想早上起来头发打结,噢,那看起来一定像个马蜂窝……”   少年眉头微蹙:   “……麻烦。”   却还是拿过精油瓶,滴了一滴在手上。   柳余支着下颔,看看天,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   第二天,却阴雨绵绵。   户外的击剑课,变成了户内。   盖亚和柳余不在一块,他升到了三阶,与那些司长们一块——而且看样子,也有毕业的趋势。   而柳余还在第一阶击剑课练习基础的劈砍。   上完课,两人直接在食舍内集合,而后走过长长的星月桥,去往神殿上神术课。   今天的神术课,还是光明弹。   柳余的光明弹已经练得相当大也相当快了,不过,她没有在课上施展默法,所以看起来倒也不太显眼。反而是娜塔西,总有些神思不属,一连好几次都施展失败了。   “……伦纳德小姐,请不要小看这光明弹。当您与黑暗使徒相遇,也许就是这小小的光明弹,能拯救您的性命!课堂是神圣的,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来自神的赐予,请不要怠慢。”   授课神使严厉的训斥,让娜塔西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拼命地将眼憋回去:   “……对,对不起,先生,我会好好练习。”   她的可怜样,让神使的声音软了下来:   “伦纳德小姐,机会来之不易……请千万珍惜。”   说完,他又看向教室的其他神眷者:   “夜宴已经过去,激情和快乐只是一时,我们当牢记永远忠于神的使命,为终身侍奉我神而奋斗”   “是!”   底下呼声震天。   “另外,我得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有消息灵通的举手:   “先生,您指的是三个月后的神圣选拔吗?”   “是的,没错。三个月后,光明圣殿的圣使们将会来到艾尔伦大陆,挑选圣子圣女。一旦成为圣子圣女候选人,你们将进入光明圣殿,如若被圣光选中,你们将进入神宫,永远侍奉在神的左右——”   “——多么光荣!”   教授捂着胸口,激情澎湃。   “我愿以死效忠神!”   “我愿以死效忠神!”   “我愿以死效忠神!”   年轻的神眷者们纷纷站起,捂着胸口,共同起誓。   他们脸上洋溢着热切与虔诚,眸中闪耀着真挚与牺牲,这一切让他们看起来,像打了鸡血的狂徒。   柳余也跟着站起:   “我愿以死效忠神!”   整个教室,只有盖亚稳如泰山地坐着,偏偏谁都觉得,这似乎理所当然——   毋庸置疑,莱斯利先生可是神的宠儿,未来的星辰骑士,他和一般人不一样。   “这是你们的荣光。”   授课先生不无遗憾和向往,“可惜,神只要二十岁以下的孩子……六十年才选一次……马兰大人、布鲁斯大人,甚至我们许多人,天生就没有机会……而你们,如此的幸运……”   “不要懈怠。”   他道。   “是!”   “神圣!”   “荣光!”   “……”   柳余:……   她也跟着喊:   “神圣!荣光!……”   剩下的半堂课,教室上空的光明弹也跟打了鸡血似的,“砰砰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到下课时,柳余那股劲儿都泄了,她软绵绵地扒拉着盖亚,让他拖着她走。   “回去?”   “不,我要跟你去图书馆!”她理直气壮地道,“图书馆三楼,你答应我了,要教我别的神术。”   盖亚微微笑了。   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在一瞬间弯下,长长的睫毛下,是如水的温柔。   他牵起她:   “走吧。”   两人牵着手在神殿一前一后地走,经过的神使们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   “莱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你们和好了?”   这时,少女就会从少年身边探出头,欢快地应:   “是的!我们和好了!”   “希望我们的伯纳湖下一次不会再遭殃!它可盛不下您的伤心……”   少女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她朝他们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又抬头问:“才不会!莱斯利先生,对不对?”   莱斯利先生被闹得没法时,就会可有可无地应一声“恩”。   于是,亲爱的弗格斯小姐就又会开开心心的了:   “要先去找布鲁斯大人要钥匙,对吗?”   少年将手里的钥匙给她看:   “布鲁斯大人给我了。”   “一直……给你?”   她惊讶了。   这神也太特么会给自己作弊了:这好感值光环……   “是的,没错。”   少年点头,他自然地牵着她上了二楼,在神使们歆羡的眼神中打开门,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去了三楼。   大门“咔啦咔啦”,在身后闭上了。   三楼还是上次来的样子,翻开的书,还停留在那一页,期间似乎没有人来过。   窗外阴雨绵绵,滴滴答答的雨声将整个空间都罩得潮湿又阴暗,柳余下意识弹了个光明弹,一抹光亮稍纵即逝。   少年似乎感觉不到,他直接走到上次的地方,坐了下来。   柳余反应过来:   “嗳,你等等我。”   她“哒哒哒”跑了过去,发顶扎着的丝带像只白色的蝴蝶,一跳一跳的。她奔到了盖亚旁边,一下挨着他,见他又要老僧入定般看书,就闹他:   “盖亚,说好了的,你要教我神术。”   “等你教完我,再去看书。”见他不为所动,她就拱到他怀里,挡住他手脚,不住晃他,“盖亚,盖亚,盖亚……”   “好。”   少年终于低头。   在那一瞬间,两人的气息几乎碰到一起。   “你想要什么样的神术?”   他问。   柳余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将视线从那美到极致的脸上挪开。   “反正,要能保护自己的,恩——”她点点头,强调一般地道,“厉害的,很厉害的那种。”   “有。”少年点头,“变羊术。”   “变羊?”   柳余下意识想起传说中,那个第一美人的海伦公主因为亵渎神灵,而被神灵变成羊的故事——   这难道不是传说吗?   真的变成羊……了?   “当把对方变成羊,羊就无法对你攻击了,任何术法攻击、物理攻击,都不会再对你奏效,持续二十四个小时。”   少年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   柳余眼前一亮——   从功效来说,除了形态有些搞笑,确实能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   起码,如果路易斯再来,她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恩,我学!”   “你确定?”   “确定!”少女拼命点头,“要学!”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会,才将口诀教给她。   于是,在沙沙的书页声里,柳余不住地将那口诀倒腾来倒腾去。这一段,要比“光明弹”还拗口得多,原身这太平直的舌头卷来卷去,念了整整两个小时,喉咙几近沙哑,也才通了一次——   后来再通,却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不过,也就这两次,柳余已经记住了神力在体窍内的运行方式。   她不再念口诀,而是努力调动神力,让它在体内按照之前记住的路线走——在某一瞬间,神力透体而出,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出现了。   “我会了!”   “咩咩咩!”   柳余呆呆地仰头,发现坐在长凳上的盖亚,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很高、很大、很威武。   连凳子腿都比她高出好几倍。   穿着星月袍的英俊少年站起身,又蹲下身。他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掌,在她头顶轻轻地摸了摸,当摸到那对触角时,眼角微微弯了弯:   “贝莉娅。”   “咩???”   这是怎么回事?   柳余张开嘴。   而后,她看到了这辈子最美最温柔、几乎能让整个银河都随之失色的笑容——   “咩???”   那水绿色的瞳孔内,有了浅浅的倒影,倒影里,一只粉嫩嫩的小羊羔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咩!!!”   艹!她变羊了?!   柳余抬抬手,崩溃地看着自己粉红色的小羊蹄。   正愣神间,身下一个腾空,已经到了一个温暖的怀中,被安顿在对方的腿上。   盖亚抱着她坐了下来,一只手翻过书页,一只手轻轻顺着她后背柔软的皮毛,好像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眉目沉静——   他并不惊讶。   柳余猛然间领悟到一个事实:   她的术法没错,错的是……口诀。   盖亚教她的,确实是变羊术,只是不是将对方变羊,而是将自己变羊。   领悟到这个事实,她用四个蹄子狠狠地在他腿上踩,奈何力道太小,像是在给人挠痒痒,盖亚安静地坐着,一只手还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   “贝莉娅。”   “咩!”   柳余恶狠狠地用牙齿咬他。   谁知软糯糯的乳牙连个印子都没给对方留。   四个蹄子没站稳,一下子掉了下去,只来得及抓住柔软的袍子,腾空的后腿拼命挣扎——而后屁股被人轻轻一托,重新落到了那双膝盖上。   “贝莉娅,是你要学的。”   少年翻过一页书,对眼前的情况似乎并无一丝愧疚。   柳余:……   她泄气般趴在了人膝盖上,屁股撅着,想想这姿势不十分雅观,又连忙翻了个身,而后看到了粉红色羊身上的两个……   噢,她连忙一缩,又用两个前蹄将前面挡住了。   这时,一件白色的裙子从上披了下来。   柳余发现,这是她出门前穿的裙子,只是现在对她来说十分之……大。   小小的羊身在裙里一滚,将身体全部裹住,只露出个脑袋,才委委屈屈地重新趴下:   “咩。”   “明天就恢复了。”   少年似乎能听懂一般回道。   “咩咩咩咩咩!”   ……晚上怎么办?   她这样,可回不去。   柳余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清淡淡的少年,竟然也会一本正经地对她恶作剧。   是嫌她太吵吗……   少年垂目,一人一羊“对视”良久——   最后,羊头蔫蔫地垂下头去,“咩”了一声。   沙沙的书页声又重新响了起来,混杂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成了一曲最有力的催眠曲,柳余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感受着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顺毛,竟然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盖亚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身上是松软的鹅绒被。   头顶,一截天空蓝的被子掉了下来。   左右张望,看摆设好像是……蘑菇屋?   盖亚的房间?   柳余呆了呆,四蹄并用着出去,还没爬到床头就被人拖着蹄子重新抱在了怀里。   紧接着,少年带着睡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贝莉娅,别动。” 第四十一章   “……贝莉娅, 别动。”   在柳余的四个小羊蹄不甘地挣扎中,脑袋被胡乱地摸了一把。   少年的体温暖烘烘的,落在脑袋上, 像是被熏热了的棉被, 雪松一般的气息将她包裹,不知怎么的,柳余的眼皮又开始往下耷拉。   小羊羔的身体一起一伏,渐渐的, 竟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爬梯的动静弄醒的。   柳余睁开眼睛,先看见的是交替踩着床梯下来的一双赤足, 松松的白色绸裤垂下来, 她睁大眼睛、试图看清——   眼睛就被遮住了。   温暖的大掌后,少年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响起:   “卡洛王子, 早安。”   透过他的指缝,只能看见一点点波动的白色。   床梯上的动静消失了,紧接着是趿拉着拖鞋往远处去的动静。   “莱斯利先生, 早安。”   卡洛王子打了个哈欠, “……昨晚我可听见您叫了好几次弗格斯小姐。”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您在睡梦中叫弗格斯小姐的名字。”   “抱歉,吵到您了。”   “看来我得说真话。莱斯利先生没吵到我,倒是您的羊吵了些。”卡洛王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没想到, 莱斯利先生竟然会喜欢羊,还让它爬上您的床。”   柳余:……   “抱歉,我替我的羊跟您道歉。”   “不必。”   随着轻巧的一阵关门声, 卡洛王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   柳余还没弄清, 垂下的小耳朵又被遮住了:   “贝莉娅,不能听。”   沙哑的少年音与热气一同落到她的耳朵。   柳余耳朵抖了抖,一抬头,发现自己又能看见了。   盖亚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她,那双绿眸就近在眼前,仿佛一大块碧绿而纯净的翡翠,色泽比平时略深一些——她竟然在那看见了粉红小羊羔的影子。   他的眼睛真迷人。   柳余想着,爪子有些痒痒,很想摸一摸他头顶胡乱支棱着的一小撮银毛——   这一切让他看起来跟平时不大一样。   “咩!”   “贝莉娅,抱歉。”少年眨了眨眼睛,深碧色的翡翠又变成了浅绿,他的神智渐渐恢复清醒,“你睡着了,我没法送你回去,就带来了这儿。”   “今天没课,我想,你应该不会太生气。”   “咩!”   混蛋!   柳余不忿地冲他叫了声。   少年却只是安抚般拍了拍她,掀开被子,颀长的腿就这么跨了过去。   糟糕,好大一坨……   柳余猛地用小爪子遮住眼睛。   不一会,小爪子又悄悄张开——   这时,清瘦的少年已经走到窗前,一下子拉开窗帘。   “唰——”   明媚的阳光倾泻进来,金灿灿洒落一地。   少年被整个儿拢住,阳光透过他雪白的绸衫照进来,一切都纤毫毕现。   柳余被刺得眯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盖亚已经穿上了星月袍,纯白色的袍摆上,金色的小太阳与银丝钩成的弯月在光下如流动的鸿影。   宽肩窄腰大长腿,绝世好身材。   一波血赚。   不亏。   柳余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发现盖亚那张精致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咩!”   她惊吓般跳了起来:   糟糕,变成羊后,知觉都变迟钝了。   这一跳,才感觉到身上不对。   肚子沉甸甸的,糟糕,像是……   她急地一蹬被子钻了出来,垂头看看,又钻了回去,露出一个脑袋,朝上面急急地:   “咩咩咩!”   艹,尿急!   这时,卫生间的门打开,卡洛王子系着腰带神清气爽地走出来:   “莱斯利先生,您这只羊怎么了?生病了?”   柳余只觉得眼前一暗,视线就被遮住了。   “大概是饿了。”   她听盖亚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撒谎!   骗子!   混蛋!   柳余怎么也没想到,都变羊了,生理反应还存在——如果眼神能杀人,尊贵的莱斯利先生大概已经被她的眼神杀死一万次了。   “莱斯利先生您这只羊太小了,恐怕还吃不了草,食舍里倒是有一些新鲜的羊奶……”   卡洛王子系好腰带,走到床畔时,正好对上小羊羔水汪汪的蓝眼睛。   他愣了愣,声音立刻变得又软又轻,像是怕吓坏了它。   “噢,光明神在上,莱斯利先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粉红色的小羊羔,她的耳朵很可爱,像是兔子。”   他又想伸出手来、摸摸小羊羔揪着被子的粉红色小蹄子。   盖亚挡住了他:   “卡洛王子,她有些胆小。”   卡洛王子收回了手,恋恋不舍地走了两步,又回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莱斯利先生将来有一天厌烦了、不愿意养它了,我愿意出双倍,不,十倍价格买下它。”   “您该走了。”   少年的声音藏了警告。   卡洛王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柳余:……   总算走了。   正憋得眼泪汪汪,小身子一轻,就被人托了起来。   她看着盖亚,少年的耳尖略有些红,似是有些不大自在,抿紧唇:   “等等。”   等什么等……   她的膀胱快炸了……   柳余现下很有尿他一身的冲动,不过考虑到后续还要讨他欢心,不能任性,还是艰难地憋了下去。羊身紧紧地朝里蜷缩着,一身粉红色的皮毛都快憋成了深红。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两个立式石槽——   男人站着“嘘嘘”的地方。   术法时代的人,虽然科技不行,但结合神术,还是很有些惊人创意的,比如,不靠水泵而靠神术抽水的水龙头,比如能自净的……排泄装置。   ……这对她来说有点高。   三个羊身?   四个羊身?   五个羊身?   柳余试图用眼睛估算,纠结得一脑袋的羊毛都快打结了,旁边也没有合适的地方用:   除非盖亚抱着她……   显然,少年也被难住了。   随着耳尖越来越红,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抱着小羊羔往凹槽前站定,轻轻地托着小羊羔的屁股,腿一掰:   “贝莉娅。”   ……贝莉娅,贝莉娅想哭。   如洪水泄闸,身体却不假思索地放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与小小的“咩咩”啜泣声混杂在一起,小羊羔·柳余的羊眼睛都湿漉漉的了: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丢人过……   好不容易浑身舒畅,还、还……   抖了抖?   柳余:……   感受着温柔的擦拭,她更忧伤了。   羊脑袋往人怀里一埋,屁股一撅,怎么也不愿抬起来。   “贝莉娅。”   “咩。”   贝莉娅死了。   粉色的羊耳朵半耷拉着,看起来蔫蔫的样子。   “这很正常。”   盖亚倒是就恢复了,他用一只小毯子将她裹住,抱在怀里走出去。   阳光散漫地落下,少年的步子迈得也有些慢,一晃一晃,像是温暖的摇篮。   柳余发现,自己又想睡觉了。   这小破羊除了吃,就是尿——   这时,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少年似是没听见。   经过的人纷纷喊:   “莱斯利先生,早安!”   “莱斯利先生,早安!”   他回以礼貌的微笑。   柳余没精打采地躺在小被子里,两只小羊蹄抱着被子,只露出一个鼻子呼吸。   心想着,逮到机会一定要狠狠报复回去,可一想到对方身份,又有点忧伤,看看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心里又好过了些……   “贝莉娅,变羊术没什么不好。”   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声音仿佛悠扬的琴音,优雅而迷人:   “当你变成羊,别人施加的任何攻击,都无法对你无法奏效。当然,你也不能攻击别人。”   “咩!”   她才不想变成烤羊肉!   盖亚指间一弹。   一束小火苗就这么从他指间冒了出来。   小火苗往她脑袋上一送,柳余吓得闭上眼睛——闭眼前,仿佛看见身上弹出一层透明的薄膜,薄膜将火苗挡在外面。   柳余立刻睁开眼睛。   薄膜不见了,可幽蓝色的火苗就是烧不到她。   她用小爪子好奇地碰了碰,爪子就从火苗中间穿了过去,像是穿过一层空气。   “符合你的要求,很安全。”   “……咩。”   可她更想把别人变成羊。   羊脑袋抬起,又有气无力地搭下。   盖亚却已经不再说话了。   他抱着她去了食舍,要了一碟子薄饼,法棍,和一小碗羊奶。   “莱斯利先生,早安……羊奶是今天挤的,用了一点杏仁,很新鲜。”   穿着白绸衫黑马甲的侍者热情地介绍,等他看见盖亚怀里的小羊脑袋,惊喜地睁大眼睛,“噢天,好特别的小羊羔……”   柳余瞪了他一眼。   “噢光明神在上,它在瞪我!莱斯利先生,您能告诉我,您是在哪边买到它的吗?我也想去买一只,噢,太可爱了,我的心都要化了……”   “谢谢,您可以去市场上看一看。”   盖亚朝侍者有礼地颔首,抱着小羊羔、端着托盘,走到了角落。   柳余将脑袋往里埋了埋,试图将整只羊都藏起来。   触角被轻轻碰了碰:   “贝莉娅。”   她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咩。”   “羊奶。”   一碗羊奶递到她面前。   面对着几乎跟脑袋一样大的碗,柳余奋力往毯子里钻了钻,直到脑袋也埋了进去:   “……咩。”   不吃。   “贝莉娅。”   少年警告的声音。   她四个蹄子继续刨着往里,谁知前蹄就这么被人轻轻一拉,就拉了出去,小羊羔惊骇地尖叫了一声:   “咩!”   它惊慌失措地将自己埋进了毯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继续:   “……咩。”   委委屈屈的。   ……不想沾湿羊毛。   一声轻轻的叹息。   “贝莉娅。”   “……咩。”   小母羊也要优雅。   少年抬手,问侍者要了个银制的小勺子,舀起一点羊奶递到她面前:   “可以了。”   柳余这才抬起头,委委屈屈地张开嘴,含蓄地舌忝了一口。   咦,甜甜的、香香的,跟人尝起来时不太一样。   润滑的羊奶入喉,一直温暖到小肚子,柳余这才心甘情愿地喝起羊奶。   至于姿态……   笑话,一只羊要什么优雅。   落到旁人眼里,就是美貌绝伦的少年抱着一只粉色的小羊羔,不厌其烦地用小勺子喂奶,连画面都像有了粉红泡泡。   “噢,莱斯利先生真有爱心。”   “不,更有耐心呢……这只小羊有些淘气。”   “……不过如果我有一只这样可爱的小羊羔,我也一定会很耐心……”   柳余面不改色地舌忝干净最后一滴羊奶,盖亚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下巴上不小心沾到奶的羊毛,才拿起一边的薄饼吃了起来。   ……   保暖思……睡欲。   小羊羔的身体在晃荡晃荡中又睡着了,等醒来时,柳余发现,居然已经到下午了,还是在蘑菇屋。   盖亚拿着一卷书册,坐在窗边看书。   柳余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欣赏了美少年看书的场景,才张开嘴:   “咩。”   “莱斯利先生,午安。”   少年看过来,清冷的眉目沐浴着阳光,也好似有了温度,他道:   “贝莉娅,午安。”   他看了眼旁边的报时鸟:“时间差不多了,我把你送到葡萄架下,好吗?”   “咩。”   丢过去吗?会死的。   柳余眼珠转了转:   “咩~~~~”   像那晚一样,你爬过去,把我一起带过去。   小羊腿儿太短了。   盖亚看着她,温和地道:   “变羊术,不会死。”   “咩!”   小羊拼命摇头。   万一正好被人撞见抓住,她就会在人前光溜溜地变回去……   “那就呆在这。”   少年起身,把门锁上,连窗户也关上了。   白色的窗帘拉起,若隐若现的光透进来,柳余抬头:“咩……”   那一会……怎么出去?   衣服呢?   少年起身拉开衣橱,一件眼熟的裙子就这么罩到了她脑袋上,四个蹄子拼命挣出来,柳余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独特的小胖·次和……,呆呆地“咩”了一下:   “……哦。 ”   原来带回来了啊。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卡洛王子有礼的笑声:   “是的,父王昨天给我带了一些,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咩?”   柳余呆呆的看向大门,这时,身体开始发热,疼痛…   锁孔被插入,转动——   “咔擦——”   门被打开,大片大片的光照了进来。   人头攒动里,卡洛王子当先走了进来:“我这就取来……莱斯利先生?”   柳余只感觉到身体一沉,人已经被压在了一具温热的身体下。   “盖亚?”   纤白的手指揪住对方……   咦,她……变回来了?   柳余看着洁白如玉的皓腕,晶莹剔透,不再是毛绒绒的粉红色蹄子……   少年低头:“躲进去,贝莉娅。”   他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辨的命令。 第四十二章   对着少年那双越发纯净的绿眸, 柳余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必须听话。   她乖乖地将整个身体缩进了被子。   手,肩膀, 锁骨, 脖子,下颔……   可就这么乖巧,也不符合她的性子。   于是,东碰一下, 西蹭一下,少年的身体紧绷成一张大网,将猎物牢牢地网罗住。   柳余看着他那双绿眸的色泽, 从浅浅的水绿, 又变回了浓碧的翡翠。   那晚不大愉快的经历,又以一种淅淅沥沥的疼痛从骨头缝里缠上来, 可那丝感觉又很快被门口的熙攘和吵杂给赶走了。   “噢卡洛王子,太感谢您了,您真慷慨……”   “……那来自东海国的叫什么, 噢对, 茶叶,真的比咱们的可可粉还好喝?……甜吗?”   “不,相反, 还有些苦……”   卡洛王子迈步进来, 摇着头正要继续解说,目光对上床铺时却停住了。   琥珀色的眼睛猛然间睁大,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他那一向优雅沉静的舍友正合身扑在床上, 凌乱的银发披散,像是要“盖”住底下的东西——   卡洛王子原以为他在找他可爱的小羊羔。   “莱斯利先生, 您在找您可爱的小羊羔吗?”   他问。   莱斯利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卡洛王子发誓,在那一瞬间,他像是被神的权杖点到,“石化”了。   僵硬的感觉一瞬即逝,而卡洛王子的疑惑,也在看到雪白被子下没被完全遮住的金色头发时,解开了——那样金灿灿的、比阳光更热烈、比金子更纯净的颜色,他只在弗格斯小姐身上见过。   噢光明神在上!   瞧他看到了什么?!   莱斯利先生竟然将弗格斯小姐带到了男舍,还带到了他自己的床上?!   这简直比他父王不娶妃还不可思议……   卡洛王子咽下快到喉咙口的惊讶,回身去挡身后那帮人的视线——   可惜,来不及了。   众人已经看到了床上的银发少年,纷纷伸手跟他打招呼。   “莱斯利先生,午安!”   “莱斯利先生,卡洛王子还说您必定去了图书馆……”   轻薄的鹅绒被无法完全掩盖住底下的秘密,少女即使纤瘦,也并不是真正的羔羊,几乎在瞬间就被人察觉到了。   他们目瞪口呆,又兴奋异常。   “噢莱斯利先生!您、您可真、真……大胆。”   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   “如果让舍监知道,蘑菇屋就要翻天了!”   “可我看……弗格斯小姐恐怕要伤心了。”   被人用负心汉眼神盯着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抬头:   “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咳了一声:   “莱斯利先生带的,当然是弗格斯小姐,这毋庸置疑。”   柳余:……   隔着一层被子,她听上面那人彬彬有礼地道:   “抱歉,卡洛王子,能请您将人送出去么?我们……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   如同单曲循环一百次,柳余耳边不断回响着这句话……   她猛地捂住脸,可想了想,又放了下来。   对,是她太大惊小怪了。   这世界的廉耻度和奔放值本来就远超她来的那个世界,价值观也完全不同……想必,今天过后,再丢人的事儿她都能面不改色地趟过……   ……才怪。   而被子外的两人显然达成了一致。   卡洛王子右手置于腹部微微屈身:   “……抱歉 ,稍后我会将茶叶送到各位的蘑菇。”   他将人送到门口:   “这件事,还请千万保密。”   “当然,舍监那一关可不好过!”   “只是真没想到,莱斯利先生私底下竟然这样热情……”   一行人走出门,还跟盖亚欢快地告别,门“咔啦”一声,从外关上了。   柳余将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被子:   “走了?”   “走了。”   她长舒一口气,一想,又忍不住推了下盖亚,气恼地道:   “都怪你,变什么羊……”   “抱歉。”   少年站了起来,不太有诚意地颔首。   “你去哪儿?”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少年背过身去:   “穿好衣服,我送你出去。”   “我不!”   少女哪里肯,一把将衣裳摔他身上。   “贝莉娅。”   少年眼明手快地接住,不赞成地。   “……贝、贝、贝什么贝莉娅?我都被你害惨了……”   柳余假模假样地哭起来。   谁知哭着哭着,从把·尿开始的屈辱到刚才一股脑地上冲上来,竟真的哭了:“说好变别人羊,你却反过来……把我变成了羊……哇……”   “……我一会要怎么回去……而且舍监肯定不罚你,要罚我……还有斑斑,我的斑斑饿了一天一夜了……”   她躲在被子里呜呜咽咽,边哭还边将眼泪抹他被子上,恨不得将这被子全哭湿了,让他晚上盖不着。   “贝莉娅。”   少年一声叹息,“我去跟舍监说。”   “那其他人呢……他们都看到了,卡洛王子也看到了……他们肯定以为我不顾羞耻,非要缠着你、还跟你到这儿……”   “贝莉娅。”   无奈地,“不会的。”   “会的!就会!……上次跳河,他们就说是我太喜欢你了、缠着你……是的,没错,人人赞我痴情……可那些爱慕你的人中,肯定有说我堂堂弗格斯家族的小姐竟然因为爱你,不顾家族荣誉和自己的性命……现在又被抓住跟你在床上……呜呜呜……”   “贝莉娅,”少年半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会的,你的勇气无人能比……穿上,我们该走了。”   “就不穿!”   少女又一次将裙子摔回他身上。   这一次,裙子没人接,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她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欺负人,盖亚……如果不是你把我变羊,今天我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你还抱着我……呜呜呜……”   “贝莉娅,是你要学的。”   “我才、才不管……”   她哭得鼻子通红,用眼角的余光瞥他。   “贝莉娅——”   “——除非、除非,你给我穿衣服!”   看他不为所动,少女又继续啜泣:   “……又、又不是没穿过……”   少年的眉毛微微地拢了起来,青黛色的眉峰在朦胧的光影里攒簇——   半晌,他弯腰将衣裳捡了起来。   柳余顿时不哭了。   她屁股往里挪了挪,少年坐到床沿,一抖裙子——   她递过去那薄薄的两片:   “这个先。”   少年的手停住了。   嫩绿的色泽被捻在他玉白纤长的手指间,有种格外的风流旖旎。   柳余见他不动,一挺身子,拉了他往前面一搭:   “你……不记得了?”   饱满的,如夏日沉甸的果实,少年长长的睫毛一下子垂下来,却一声不吭。   伸展开双臂。   午后柔顺的暖阳透过白色的窗帘,落了一些在床前,将整个房间烘得又暖又燥。窸窸窣窣的声音,与少女刚哭过还有些娇、有些鼻音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从这儿穿过去……恩,不是那儿,是这儿……啊盖亚,你真笨……上次你可比这次利索多了……还有这个……”   更小的一片……   “这个你可以自己来。”   “我不!”少女将被子一踢,像条小鱼一样滋溜一下就钻入他的怀里,暧·昧的、又娇蛮的,“承诺永不更改哦,盖亚,请坚持原则。”   少年垂下头,绿眸与怀中之人对“视”了一会,又沉默地拿起,继续。   少女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是的,没错。   她确实在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   发生过关系的男女之间,那道界限,又怎么会和寻常人一样呢……   柳余看向窗外,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她眯起眼睛:   可真暖啊。   …………   穿好衣裳,柳余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被盖亚牵着走出去。   绿茵地里,经过的少年们纷纷打趣:   “莱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你们玩得好吗?”   “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的蘑菇屋是不是看起来不太一样?”   金发少女雪白的脸像红彤彤的苹果,却还是硬撑着道:   “是的,还不错!”   舍监被卡洛王子缠住了,门口没有人,盖亚一路送她到了女舍门口,柳余依依不舍地道:   “盖亚,明天见。”   少年“看”着她,嘴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话中似乎富有某种韵律,却听起来像天书。   “什……什么?”   “变羊术的口诀,”少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将别人变羊的。”   “那你再说一遍,不,两遍。”   柳余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扬了起来。   把自己变羊,固然是获得了无敌buff,物魔全免,可效果却只持续二十四个小时,如果有人“蹲羊”,24个小时候就真的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而且还有一天的cd,否则刚才在被子里她就再变一次羊了。   但如果把对方变成羊,情况就倒过来了。   打不过,把对方变羊,自己逃,二十四个小时,怎么也逃得掉了。实力相当,把对方变羊,捆起来,二十四小时后再对付——   确实是个非常实用的保命术。   少年重复了两遍,柳余果然记住了。   “亲爱的莱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决定原谅你今天的无礼。”   她提起裙摆,笑眯眯地行了个礼。   “明天见,贝莉娅。”   树荫下,少年彬彬有礼地道。   “盖亚,明天见。”   柳余跨过门槛时,发现女舍的舍监正用眼睛瞪她:   “弗格斯小姐——”   “——舍监,午安。”   她调皮地点点额头,飞快地拎起裙摆跑了。   “弗格斯小姐!”舍监又气又怒地喊,“不许再跑去男舍!”   “知道了!”   少女的声音远远传来。   柳余跑了一会就停下脚步,玛丽公主正好经过,看着她,冷哼了一声,就摇着羽毛扇扬长而去。   女神眷者们的窃窃私语也完全挡不住柳余的好心情,当经过葡萄架,看到那黑发黑瞳的青年时,她的心情就更好了。   “路易斯大人,您是来给我送‘迷幻术’的?”   路易斯微微笑了起来:   “不,弗格斯小姐,我是来向您索取酬劳的。当然,也得恭喜您,您的小羊羔当得相当不错。” 第四十三章   “酬……劳?”   “路易斯大人, 我可不记得除了那三杯血外,还欠您什么东西。相反,您的赌资, 可还没付呢。”   柳余脸上笑眯眯, 身体却向蘑菇屋的方向退了退。   她变羊这件事十分私密,除了她和盖亚,照理应该没人知道才对。   可路易斯知道了。   莫非他一直在跟踪她?   可他上不了图书馆三楼……   “噢弗格斯小姐,您这样见外, 可真是让我伤透了心,要知道我们可是这世上最合作无间的伙伴——”   “——抱歉,路易斯大人, 我们可不熟。”柳余打断他, “如果不是来付赌资,您还是请回。”   “弗格斯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绝情。要知道, 就在昨晚,我还帮您解决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噢别这样看我,路易斯十世的嘴巴可是很紧的, 我发誓, 这件事值得另外十杯血。”   葡萄架下,路易斯那张脸看起来真诚无比。   “那恐怕要让路易斯大人失望了,我既不感兴趣, 也无法再给您十杯血。倒是您刚才的话, ”她顿了顿,“……小羊羔,是什么意思?”   “您那小情人今天抱了一只小羊羔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 很不幸,路易斯十世的鼻子很灵, 弗格斯小姐身上,”路易斯一步一步地走出葡萄架,阳光下,他那苍白的皮肤更显出病态的、又高贵的美感来。   他凑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噢,就是这个味道,粉红色的小羔羊。”   柳余:……   变态。   路易斯此时的表情,让她想起曾经在普法栏目里看到的失足少年,他们渴望某种白色粉末时,也是这样的。   “您疯了?”   她下意识看了下左右,还好,没人。   “即使您疯了,我也没兴趣陪着您一起疯。”   “胆子真小。”   路易斯一阵笑,“……弗格斯小姐是怕这消息传到您那情人的耳朵?噢,放心,我会和他们说,路易斯十世无比爱慕弗格斯小姐,按捺不住才翻墙进来表白。怎么样?和那晚我要将您带走的举动是不是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   “抱歉,我拒绝。”   柳余冷冷地道。   可路易斯似乎对自己这个主意十分满意,自说自话地就决定了。   “以后就这样,我霍奇·路易斯,弗格斯小姐疯狂的爱慕者和追求者,噢非常棒,就这样决定,以后我再出现在弗格斯小姐身边,也就有了理由。”   “……路易斯大人就不怕娜塔西伤心?”   柳余反问。   达摩克利斯之剑还高悬头顶,她可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任何三心二意之举,即使一开始获利,最终,也还是会走向失败。   一个盖亚,已经很难应付了。   路易斯微笑:   “娜塔西不也爱慕您的莱斯利先生么?”   他道:   “我想,她一定能理解,何况……这只是做戏。弗格斯小姐这样的女人,我可喜欢。”   柳余不打算和这个重度中二主义患者继续纠缠:   “路易斯大人,在这之前,您是不是该先将上次赌输的‘迷幻术’交出来?”   “噢弗格斯小姐,您真心急。”   柳余却左右看看,率先往葡萄架下走去,那里是视线盲区,密密麻麻的葡萄藤将整个空间罩得阴暗而潮湿。   她站定:   “我相信,尊贵的路易斯十世不会反悔。”   “噢当然,”路易斯看着她,“路易斯家族荣耀不可侵犯。不过,在这之前,先来一杯血。”   “我去拿杯子。”   柳余抬脚要往里去,肩膀却被人把住了,路易斯凑到她脖子后,深深嗅了口气:   “不需要杯子。”   他冰冷的獠牙抵住她的脖子。   柳余下意识想要拍出右手——   可手腕上的记忆珠和羽毛不见了。   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一定是在她变羊时掉了。   是掉在了图书馆三楼,还是被盖亚捡到了?   可盖亚看起来毫无异样。   如果记忆珠被他得到了,他就会恢复记忆……就会知道,是她挖了他的眼睛。   “噢,弗格斯小姐身上终于没有那讨人厌的气息了。”   路易斯却没有继续。   他退开了,绕到她面前,对着少女那煞白的脸色:   “真难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弗格斯小姐,居然会害怕。”   “当然会怕。”   柳余话挤出牙缝,“路易斯大人,我去给您取杯子。”   柔弱的少女激起了猎人的一丝怜惜。   路易斯难得放过了她:   “今天就算了,迷幻术……”   他叽里咕噜念了一串,见她迷惘,又重复了两遍,在柳余记住的时候,眼里出现了赞叹:   “弗格斯小姐不愧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   他顿了顿:   “比娜塔西记东西,可快多了。”   柳余却在细细感受这段口诀。   是的,她用“段”来形容。   光明弹是一句,变羊术两句,反变羊术三句,可这“迷幻术”却有十句,发音也复杂得多,即使能顺畅地一次性念出来,也要花费将近三四分钟时间。   三四分钟,能干什么?   够一个人,从星月桥头,走到星月桥中了。   柳余终于能够理解网游中那些魔法师为什么要找战士当盾了。   越是厉害的魔法,读条时间就越长,也就越容易被人打断——念口诀的期间,即使来个孩子,对着她后背这么轻轻一拍,她的“迷幻术”也就被打断了。   “很难,是不是?”   路易斯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   “路易斯大人学了多久?”   “跟着那人……恩,三天。”   路易斯说起“那人”时,脸上的表情不太好。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怕被打断?弗格斯小姐您的默法,用起来很不错。记住气息,当身体适应那种感觉时,自然就使出来了……但我得提醒您,迷幻术,是有风险的。”   “风险?”   “只能对意志不够坚定的人使用,比如说娜塔西,她比较柔弱……我?我就不行……强行用的话,好一点,是头痛上几天;差一点,就直接变成疯子……我可不想弗格斯小姐这样有趣的人变成疯子。”   柳余若有所思地点头——   换句话理解,就是不能越阶挑战了。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路易斯倒是难得的耐心,看她完全理解了,才化成一蓬浓雾消失在了葡萄架里:   “弗格斯小姐,后天见!”   柳余明白他的意思。   后天,有礼仪课。   她心事重重地进了房间,灰斑雀竖着脑袋往门外看,一见她,立马就躺平了:   “斑斑……”   [贝比……你再晚一点回来,就只能看见斑斑可爱的尸体了……]   柳余:……   “斑斑,你上次偷藏了许多谷子。”   “斑!”   [你怎么知道?!]   “哼我什么都知道。”   柳余戳了戳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私心里觉得,斑斑比那尊贵的光明神化身可要可爱多了。   她往笼子里倒了点清水,添了点谷子:   “斑斑,我出去一趟。”   “斑!”   灰斑雀凄厉地喊了一声。   [你又要走?!]   “是的。”   斑斑跳脚:   [……贝比!斑斑都看见了!昨晚你变成了一只小羊,幸福地躺在了伟大而仁慈的莱斯利先生怀里!重色轻友!居然不带斑斑!斑斑恨你……]   “斑斑,你是只公鸟。”   柳余面不改色地提醒他,推门出去,沿着去图书馆的路一路找去,也没找到手串,图书馆三楼的钥匙在盖亚手里,她上不去,等回来时,天已经黧黑。   随便吃了点小食,洗漱完,无视斑斑的吵闹就躺下了。   她决定明天再去一次图书馆三楼,好好找一找——   至于问盖亚,她却想都没有想。   她可不想引起盖亚的注意。   第二天,上完神术课和击剑课,柳余又缠着盖亚,上了图书馆三楼。   难得晴朗的天气,她将窗帘全部拉开了。   看向角落看书的少年。   “盖亚,你可不能将我变成羊。”   她郑重地警告他,“我不喜欢。”   阳光正好,少年难得不看书。   他靠着窗,手肘支在窗台上,白色的绸衫被阳光照成浅浅的金色,银发与碎金交错,像是梦幻的剪影:   “贝莉娅,上次,可是你自己变的。”   “那不管,反正……我不喜欢。”   少女嘟囔着嘴,像是闹脾气一样,气冲冲走到上次坐的桌前,踢了下凳子,“就是这儿!你在这儿,骗我当了羊。”   长凳在寂静的空间中,与地板摩擦,发出一阵长长的让人齿冷的声音。   柳余趁机看了看附近。   桌下,没有。   凳下,没有。   后面的书柜,也没有。   “贝莉娅,一位淑女,可不会拿凳子出气。”   咦,找到了。   柳余在第二排书柜底下,看到了一小截羽毛样的东西,另外的一大半,藏到了里面。   别急。   她告诉自己,缓缓走过去,用裙子挡住。   “盖亚,我可不要做淑女,”她不失时机地表白,“如果有人来跟我抢你,我会丢下白手套,和她狠狠打一架。”   “可我不属于你,贝莉娅。”   少年轻轻地叹息。   他连叹息时,都是美的。   那如精灵一样精致的脸上,眉目温柔而安静 。   “可你也不属于别人,盖亚。”   金发少女笑眯眯地,“在这之前,我有权利追求你。”   “而且……”少女俏皮地,又带点可爱的,“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了。”   这时,盖亚已经坐了下来。   他并未回答,纸张的沙沙声响起,仿佛再一次沉入了书中世界。   柳余“啊呀”了一声,故意往下丢了块卢索,卢索“咕噜噜”往书柜下滚去。   她蹲下身,手往书柜下一模,嘴里还在问:   “盖亚,你总是来这儿,你想要知道的,已经找到答案了吗?”   这时,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没有,不过我想,圣殿应该有我要的答案。”盖亚道,“贝莉娅,我会去圣殿。”   “你是说,你要参加神圣选拔?”   啊,摸到了。   柳余漫不经心地道:   “那很好啊……”   “不,布鲁斯大人直接举荐了。”   少年安静地道,“我不必参加。”   柳余:……   这挂逼。   她收回手。   缀着斑斑羽毛的手链带出,“丁零——”,一块铁片被钩了出来。   锋利的铁片划过少女柔嫩的掌心,盖亚抬起头:   “贝莉娅,怎么了?”   “哦,哦,没什么……”柳余连忙将手链和铁片藏了起来,“……被刮到手了。”   脑中却忍不住回想着刚才铁片上的字:   很模糊……像是某种古老的神秘的字……   不,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柳余拼命回忆,就在盖亚起身向她走来时,突然想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盖亚第一次带她来图书馆三楼时,辨认出的、据说是十万年前早就失传的上古神语。   ……指间被划破的地方,开始热辣辣地疼痛起来。   柳余隐约有种直觉,这块铁片,很重要。   想起路易斯,难道他要的 ,也是这个东西? 第四十四章 光明晶   “贝莉娅……”少年站了起来, 金丝腰带和桌子边摩擦出长长的一阵“嘶”,他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了柳余面前, “你……受伤了?”   藏在丝绸袖口里的记忆珠又有飘起的迹象。   柳余连忙用一根手指按住, 她仰起头,让声音充满惊喜:   “盖亚,你担心我?”   话落的当口,划破的手指已经落到少年的掌中, 他微低着头,一绺垂落的银丝轻轻搔过她柔软的指腹。   柳余缩了缩,却被按住了:   “别动。”   盖亚道。   一缕白芒自他指间升起又落下。   柳余只看见指腹上那破了一点皮的小口子在瞬间愈合——   不到一秒, 她的手指就已经恢复成原来白净光洁的样子。   ……他的神术, 好像越来越强了。   柳余若有所思地想。   “好了。”   盖亚轻轻放开她的手。   他道:   “贝莉娅,你总是弄伤自己。”   她背过手, 嘟囔着嘴:   “我又不是故意的。”   少女的语气像是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的奶猫,又纯洁又无辜。   而这时,盖亚已经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手指按上书页、停顿一下, 又立刻翻到下一页去。   他“看”书的速度相当快,柳余敢肯定——整个图书馆三楼的书已经被他看过一大半,只剩下少数的, 还藏在角落。   她将手串和铁片藏藏好, 也安静地坐了过去,像只猫一样懒洋洋地靠着他,嘴里念叨着变羊术的口诀:   把别人变羊的那种。   三句显然要比两句难得多。   柳余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才念通顺, 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感觉。   神力涌动,按照一定窍门在体内流淌, 很特别的、像是能支配某种东西或某个人的感觉,十分神奇,也让人着迷。   当神力从指间喷出的一瞬间,柳余能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它变成了一副画,而她的手,则握着一只画笔,画笔点一点:那人就能变成羊。   她点了下去。   白芒化成一只小小的羊降落——   却被中途拦住了。   一只世上最厉害的画家都无法描摹出的手接住了它。   他挥一挥,那小羊就被打散成白点,又消散在了天地间。   玄妙的感觉消失了。   面前只有一个温雅的少年,他看着她:   “贝莉娅,不要淘气。”   “你……把它拦下来了?”   柳余眨了眨眼睛。   “当然,”少年天经地义地道,“我可不想被你抱回去。”   他用一种看穿她打算的表情对着她。   柳余:……   “小气。”她嘟了嘟嘴,“变羊……又不会怎么样。”   话落,她似是想起什么,耳尖连到脸颊一侧腾地冒起热气——   不,还是会怎样的。   少女羊和少年羊的构造可不一样。   壁灯仿佛感应到窗外的夜色,一盏盏亮了起来,也照亮少女赤红的脸颊。   柳余看了看天,率先站了起来:   “糟糕,食舍快关门了。”   她像是被野狗追着一样,急急忙忙地拽着盖亚出去,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赶上,等填饱肚子、散完步回到蘑菇屋时,已经月上中天。   报时鸟叮叮当当敲响了八下。   斑斑生无可恋地趴在笼子里。   见她进来,只是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斑……”   “抱歉,今天事比较多。”   柳余不那么真诚地道了声歉,给笼子里添了清水,加了谷子,去卫生洗漱完、穿着睡衣再出来时,斑斑已经恢复了战斗鸟的模样。   它插着腰,右翅膀指着她:   “斑斑!”   [你还记得你的鸟吗?]   它喋喋不休,[一个鸟类,一个孤独的鸟类,一个漂亮的鸟类,无敌的智者……你居然就这么忍心把它抛弃在这破屋子里、跑去跟伟大的莱斯利先生约会?]   柳余看着中气十足的模样,无事般坐到了桌子前:   “你又偷看你伟大的莱斯利先生了?”   斑斑的右翅膀缩了回去,意识到什么,它立刻挺起胸膛:   [那、那斑斑是关心贝比!斑斑怕贝比在外面受伤,恩,对,就是这样……说到哪儿了,对,说到你抛弃伟大的斑斑……不过,如果贝比想要取得斑斑的原谅,也是有办法的……]   “斑斑,”柳余将手串和铁片放到桌上细细端详,“……就算你是我的鸟,一只公鸟,我也不会让你抢走莱利斯先生的。”   斑斑气地脑袋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不过,等那双黑豆眼落到记忆珠和铁片上时,就一眨都不眨了:“斑……”   [很熟悉的味道……很舒服……]   “熟悉?”   柳余拿起记忆珠,“斑斑是说这个?”   “斑!”   [不!还有旁边的……]   柳余拿起铁片,正面给它看:“是这个?”   斑斑的黑豆眼一下子挤成了斗鸡眼,它拼命点着小脑袋:   [对,对!就是这个!噢,太美妙了,跟莱斯利先生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斑斑想抱着它睡觉,贝比,贝比,恩?]   “除非你告诉我,上面什么意思。”   柳余点了点那上面的字。   一行弯弯曲曲的、像它同类最爱捕捉的一种食物那样的东西在面前飘过。   斑斑翻了个白眼:   “斑!”   [斑斑怎么会知道?斑斑可没上过学!]   “噢,无敌的智者。”   “斑!”   斑斑和她吵架。   柳余充耳不闻地拿过桌上的白纸和羽毛笔,她打算将这句话抄下来,拿去问一问历史课的罗芙洛教授——根据斑斑的反应来看,这铁片应该与盖亚有关,也或者,根本就是光明神的东西。   羽毛笔落到白纸,一笔一笔地照着描绘。   柳余却觉得,轻盈的笔尖开始沉重,她的意识像是隔着一层茫茫的大雾,原本清晰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   眼皮渐渐沉重,开始耷拉下来……   “啾啾!啾啾!”   柳余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还坐在桌前。   脑袋沉甸甸得发昏,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裙,羽毛笔和白纸就好端端地在眼前,纸上一片空白。铁片和手串就这么被她压在手肘下。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报时鸟的指针转到了六点。   “这……我睡着了?”   柳余转向鸟笼。   斑斑有气无力地趴着,声音嘶哑:   “斑……”   [是的,睡得像只猪,怎么都叫不醒……]   柳余知道,问题一定出在了这铁片上。   她拿起端详了一会,发现当视线长时间地凝聚在铁片上的文字时,脑袋就开始发晕。一旦移开,就又会没事。   而不论她觉得这些文字如何熟悉,再回忆时,也全然记不起它们的模样……   就像是被某种奇妙的力量屏蔽了一样。   柳余试了很多种法子,连“滴血认主”都试过,可惜,铁片就像是块顽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只能遗憾地收起——   至于去问盖亚,柳余敢肯定,绝对会和那记忆珠一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创造它的人,显然只让会古神语的拥有它。   巧合的是,早上的理论课,罗芙洛教授正好说到各国语言,提到了古神语:   “……那是神灵的语言,神的语言具有力量……我神第一次降临时,留下的卷轴就是用古神语所写……你们学的术法,比如光明弹,就是古神语演化而来。”   “那我们能学么?”   柳余举手问。   “不能。”罗芙洛教授遗憾地道,“古神语只能口口相传,却无法落于纸上,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圣战,神术已经凋零到只剩下十条。”   “十条?”   底下有人问。   柳余也惊讶了。   小说里主要围绕着灰姑娘动人的爱情线写,可没提到这些细化的东西,这个世界只剩十条……神术?   她想到自己记得的四条……   难怪神术课上了那么久,授课神使也就慢悠悠只教了一个“光明弹”。   时间充足嘛。   “如果你们有幸去圣殿,可以去圣殿的图书馆看一看,那里供奉着的圣杯和术册,就是我神的馈赠……那册子上,有成百上千条神术……可惜都已经失传了……”   罗芙洛教授深深地叹息。   新神眷者们一脸向往:   “真希望能看一看神的语言……一定很美……”   “你们想看?”   罗芙洛教授脸上的表情,让底下的神眷者们都猜出了什么。   他们道:   “想看!罗芙洛教授,如果您有的话,请务必让我们看一眼!”   罗芙洛教授小心翼翼地从每次上课都要带来的一本硬壳书里取出一张纸。   纸张泛黄,远远看着,却透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只有一个字,用金色的汁液写就——   看得出来写这字的人十分随意,饱满的汁液还落了一点下来。   柳余只觉得脑袋又开始发疼发胀起来,她收回视线,却发现神眷者们都好似没受影响,他们大张着嘴巴,看得如痴如醉。   她下意识看了眼娜塔西的位置:她没来。   “这个字……”   “&%¥。”   盖亚道。   这一声优雅若神,仿佛暮鼓晨钟,敲响在每个人的耳边,直入心口——   罗芙洛教授惊讶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脚下却一阵猛烈的摇晃,她扶住讲桌,人却转向窗外:那里,光明神殿之后,艾尔伦大陆永远沉眠的雪山,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神眷者们纷纷醒了过来。   地动如潮水一般涌过,他们抬头,骇然地看着原本雪山所站之处:那里,蓬勃的黑色火焰喷涌而出。   “火山……爆发了。”   与此同时,无数道白芒拔地而起,交织成巨大的罗网,将整个神殿和附近的城镇罩了进去。红色的岩浆溅落在这魔法罩上,化成烟雾。   “轰隆隆——”   “轰隆隆——”   柳余下意识转向盖亚,冥冥之中某种直觉告诉他:   雪山变成火山,只是因为这人念了一个字……   从神祇口中念出的古神语,居然拥有这样的力量……么?   少年似乎也陷入了茫然,他跟着“看”向窗外,鼻尖浓郁的硫磺气息和火焰,将空气都渲染得燥热而喧嚣。   “贝莉娅,发生了什么事?”   他问道,无辜得像只小羔羊。   柳余却笑不出来,她沉浸在神真正的力量里——   恐惧、颤栗,和兴奋,一同撅住了她。   罗芙洛教授安抚过学生们就出去了。   不过一会,神术课的授课神使就过来,他面色不赖,甚至有些快活:   “不要紧,这是件好事。”   “没人受伤吗?”   “噢,当然,这雪山喷得恰到好处,没有波及到其他地方……相反,我们还有些发现,地底的岩浆喷发后,还熔淬出了许多纯粹的光明晶……”   光明晶是极其珍贵的材料,制作光明球就需要光明晶。   小小一块,就能几倍增幅光明法杖的能力。   “噢?光明晶,光明晶怎么会在这儿?只有神降之时,才会有一点光明晶从天空落下。”   “这……”   神使顿了顿,“也许是……地底原来就埋了?这件事,布鲁斯大人与圣殿沟通,圣殿决定现在就派人来,神圣选拔,也会和这次火山喷发后的任务有关。”   “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先去那边熟悉一下。”   授课神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但愿你们能表现好点。”   柳余懂了,就跟高考要先来个模拟考,一考二考三考,再提前认一下考场一样——艾尔伦大陆的光明学院,也要先帮学生们突击一下。   毕竟,成为圣子圣女候选人的越多,选上的可能性就越大——   还有另外两块大陆在竞争呢。   小说里,雪山确实喷发了。   不过,是在三个月后。   而那喷发的熔浆,其实是为娜塔西服务的:她在里面找到了光明圣晶,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圣女候选人——   也将暗夜公爵和卡洛王子的好感值真正刷满了。   倒是盖亚……   她看向他,其实在小说前段,这个瞎了眼的少年由于无所作为,一直处于半隐身被忽略状态。   他过分安静,又毫无欲望。   他去了吗?   “盖亚,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柳余攥紧了手心。   她决定,如果他不去,她拖着他也要去——   她无法忍受这颗救命稻草离开她的视线。   “贝莉娅,我猜,你一定不会让我说‘不’。”   少年的声音,并不带任何情绪。   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柳余却惊诧于他的敏锐:他总是这样,在某一刻让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完全透明。   “那当然。盖亚,如果你爱我,就知道爱一个人的心,总是希望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的。你要去圣殿,我一定也要跟着去。”   她执拗地、又无比真诚地道。   “我会报名。”   盖亚“看”向窗外,“我也想弄明白,这座山……”   中间的话,柳余没听清,“……是不是与我有关。” 第四十五章   三天后。   所有年龄合适的神眷者们都报名了, 一个都没落下。   他们聚集在神殿巨大的广场前,马兰大人站在神像之下,一身黑袍被风吹得凛冽。   “……很好, 拥有向上的野心, 不是一件坏事。”马兰的眼神和他的黑衣一样冷酷,“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忠于我神。”   “记住,一旦被我发现, 你们之中有谁与黑暗有染,我将亲自送你们下地狱——不论是谁。”   他神情傲慢而残酷,没人会怀疑他话中的真假。   “忠于光明, 永不背叛!”   “忠于光明, 永不背叛!”   “忠于光明,永不背叛!”   神眷者们右手置于左胸, 神情激昂   几十米高的大理石雕像千年万年地矗立在那,他威严地俯瞰着大地,面上毫无动容。   罗芙洛教授站了出来, 她用笑容缓解肃穆的气氛:   “这次我们一共要出去三天, 目的地是那斯雪山下的翡翠之森,马兰大人领队,而我将和爱德华教授、路易斯教授一起负责你们的生活……”   罗芙洛教授详细地讲述了行进途中的规矩, 黑发黑瞳的英俊青年和精瘦矮小的大胡子教授在一旁微笑。   “出发!”   马兰大人一挥权杖, 率先往广场之外走去。   神眷者们列队而上。   他们穿了藏蓝色的学院服,白绸衫、黑马靴,藏蓝色外套上, 镶嵌着金丝绣的扣子,一顶宽边大檐帽, 迈开腿往外走时,不论男女,都显得极为挺拔精神。   “翡翠之森?”   “翡翠之森不是应该被岩浆淹了么?”   “是啊真可怕,再回想起那天,感觉就像是圣经上记载过的末日……听说那边满地的岩浆,我们去那儿能干什么?”   “神使和骑士们两天前就去了那斯雪山,那边现在是安全的……”   柳余牵着盖亚,走在队伍中间。   她前面是玛丽公主和她新找的小情人,后面是卡洛王子和娜塔西。   教授们并不多管这群叽叽喳喳的鸭子,只在有人落队时提醒一句。   所有人都是徒步。   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还未完全散去,路边种着两排高大的乔木,绿色的叶子都泛了黄,蔫搭搭地垂落,风一吹就大片大片地落下。   柳余只觉得马靴底都是热的。   地面很烫——   她很怀疑授课神使口中所谓的“安全”,被岩浆灼烧过的土地,还能有植物?   “罗芙洛教授,我记得那斯雪山下可是有城镇的,他们还好吗?”   罗芙洛教授正好在附近,她见提问的、是课上那个对艾尔伦历史一无所知的弗格斯小姐,忍不住笑:   “弗格斯小姐,这次我们不去城镇,不过据我所知,没有人员伤亡。”   “不去城镇?”   “是的,我们去村庄。城镇由神使们负责,恩……你们也有任务,要知道那些可怜的村民们都吓坏了,我们要将神的旨意传达给他们,安抚他们……”   柳余懂了:   神棍们要传教去了。   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最容易培养信众。   她看了眼旁边的盖亚——   这神棍之首在她身边安静地迈步,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只是一双优美的眉形微蹙,好似被某个问题所困扰。   柳余又收回了视线。   路一开始还算平坦。   可随着靠近雪山,渐渐的,就不那么好走了。年轻的神眷者们大都没吃过什么苦,走了半日,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马兰大人,休息一会吧!”   “是啊,就算是马儿走了这么久,也得喂点草啊……”   马兰大人停住了脚步。   他瘦削的脸板着,像最冷酷的判官:   “休息?当然可以。但有个条件,自动放弃参加神圣选拔的权利。神的身边,不需要懒惰者。”   说完,他继续迈开腿大步走了起来。   神眷者们面面相觑,之前喊累喊渴的人再也不敢叫苦连天,纷纷拖着腿跟了上去。   罗芙洛教授笑着摇头:   “马兰大人还是那副臭脾气。”   “可你看效率不是快了很多?”爱德华教授耸耸肩,“我敢打赌,再过一个小时就能到雷姆洛村。”   雷姆洛村是从神殿往翡翠之森经过的第一个村庄。   整个村庄从村头走到村尾也才五六分钟,小得可怜。   村口有棵歪脖子树,树叶稀稀拉拉地挂在树梢,看起来这个村庄给人的感觉一样:寒碜。   柳余被盖亚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村头的大树下时,险些没摔下去。   少年及时扶住她。   “贝莉娅,撑不住的话……”   盖亚顿了顿,柳余期待地看着他。   “……你可以变羊。”   柳余:……   她气哼哼地瞪他:   “盖亚,你休想!”   卡洛王子背着娜塔西过来,目光落到金发少女身上。   她看起来狼狈极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藏蓝色制服被汗水打湿,发丝凌乱地贴在雪白的腮边,靠着盖亚,苍白而羸弱。   “弗格斯小姐,您还好吗?”   他亲切地问。   柳余有气无力地挥手:“还好,到地方了,可以歇一歇。”   卡洛王子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盖亚:   “莱斯利先生,您应该将弗格斯小姐背起来。”   “卡洛王子,这是历练,不是郊游。”   银发少年理所当然地道。   娜塔西忍不住将脸藏在了卡洛王子的背后。   出发没多久她就被路上的树枝绊倒,摔了一跤,后来就被好心的卡洛王子背着了。她之前见莱斯利先生没有背贝莉娅姐姐时还有些窃喜,现在却又觉得无比羞愧。   是的,这是历练。   可她却拖了卡洛王子的后腿……   娜塔西不由地看了眼队伍旁的教授们。   路易斯大人又在用他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贝莉娅姐姐了,这一路上,他几乎没有看过自己。   贝莉娅姐姐正仰着头朝莱斯利先生笑,那笑,就像明媚得像头顶的太阳,太刺眼太刺眼了。   娜塔西垂下了眼睛。   罗芙洛教授拍手吸引众人注意:   “好了,你们在村口歇一歇,我和路易斯教授进村打探些情况。”   她朝马兰大人点头:   “马兰大人,这里就拜托您了。”   马兰大人指了一个像小牛犊一样健壮的少年:   “你,跟着罗芙洛教授去。”   其他神眷者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柳余还站着,在人前的任何时候,她都不愿意让自己形态全无。她倚着盖亚,看向被他一言损毁了的土地、村庄……   满目疮痍。   岩浆溅落过的土地坑坑洼洼,不远处的房屋有一角破损——而极目看去,这样的房屋不在少数。绿树十不存一……   她走来的一路,已经见得太多了。   这才是神……真正的力量。   一言生,一言死。   顷刻之间,世界就化为乌有——   而盖亚的神力甚至只恢复了一点。   当文字化为真实,柳余才真正感觉到切肤的疼痛。她撒过的谎太多,早就回不了头了,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心,抑或是,不忍心。   罗芙洛教授回来得很快,她还带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一群衣衫褴褛的年轻壮汉。   “这是雷姆洛村的村长,和村民们。”   她介绍道。   “你们……”老者激动地看着他们身上的制服,“你们是光明神殿派来的?”   马兰大人露出几乎可以算得上亲切的笑容。   “圣光在上,我们受神之命,来援助雷姆洛村的重建。”   “天神震怒,降罪大地,”老人一脸惶恐地匍匐下去,“我雷姆洛村……有罪。”   壮汉们也跟着匍匐行礼。   “我神仁慈,只要你们诚心,不偷不盗、忠心于他,圣光自然照耀雷姆洛村。”   一个合格的神棍应该怎么做?   柳余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冷酷的黑衣马兰变成了“仁慈宽大”的神使,他带着三位教授,将整个村子走了一遍。   就将所有还在啃馕饼的神眷者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一共六十八户人家,四十五户的屋顶被岩浆损坏,爱德华教授,您身子灵活,带着孩子们去给他们整修屋顶,铺上茅草……另外,有十人受了伤,罗芙洛教授,您领着女孩们为他们敷草药、看病……还有一部分人,心灵受了创伤,路易斯教授,您领着孩子们安抚……”   柳余被罗芙洛教授点去,给村民们敷草药了。   伤情确实都不算重。   有的是被掉落的砖块砸伤的;有的是被喷溅的岩浆烫伤……   忙忙碌碌大半天,整个村子就焕然一新了。   屋顶都被修补好,受伤的村民们也都安顿好,最关键的是,那些萎靡不振、惶恐不安,都从他们的脸上消失了。   村民们热情地邀请他们住下。   马兰大人看看天色,继续往前走就要露宿野外了,这些孩子们……   “那就打扰了。”   他有礼地微笑。   “不不,尊贵的马兰大人,你们愿意住在这,是我们雷姆洛村的荣幸,我们想邀请您和这些伟大的神眷者们参加我们雷姆洛村一年一度的篝火晚会。”   “篝火晚会?”   马兰毫无兴趣。   爱德华教授和罗芙洛教授却十分有兴趣。   “是的,”村长捋捋他的白胡子,“如果那斯雪山没有喷发,三天前,这篝火晚会就该举办了。每一年的篝火晚会,未婚的姑娘和小伙,每人都会收到一朵花。这花可以献给自己喜欢的人,收到花最多的,来年就会交好运,还能指定一个人和他共度一夜。”   “噢,这个我听说过。”   罗芙洛教授点头,“很有趣。”   “那可以拒绝吗?”   调皮的少年举手问。   “当然不能。”老人乐呵呵地道,“不过我想,能得到花最多的,也必定是最优秀的……没人舍得拒绝。”   爱德华教授乐呵呵地:   “倒是可以让孩子们放松放松。”   柳余在旁边听得真真的——   这在她上一辈的世界里,简直不可思议。   老师们带头给学生们创造机会早恋,啊不,不仅仅是早恋,还有别的……   这可真是,叫人无从拒绝啊。   她看了眼旁边一派清风霁月的少年,一把牵起他手:   “我们参加!”   娜塔西、卡洛王子,甚至是玛丽公主和其他神眷者们,也都纷纷举起了手:   “我们参加!”   年轻的孩子们显然对这个篝火晚会充满了好奇。   身上的疲累,像是被一把扫去。   “你呢,路易斯教授?”   爱德华教授促狭地朝他道,“你还年轻……”   路易斯浓夜般的眼睛落到柳余身上,他温柔地笑了:“是的,我也去玩一玩。这儿有一个我挚爱的、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的女孩,我要把花献给她。”   柳余:……   有病。   正想用眼睛瞪回去,视线却被遮住了。   少年宽大的肩膀挡在她面前,微微侧脸:   “贝莉娅,你确定要参加?”   “那,那当然。”   她还要当那个得花最多的。 第四十六章   “噢, 年轻可真好。”   看着不一会又笑闹起来的孩子们,罗芙洛教授推了推眼镜,一脸怀念。   “不过, 我猜, 今晚必定鸡飞狗跳。”   爱德华教授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只希望不要太过愉快,明天醒来时,还能走得动路, 不会被马兰大人一鞭子抽回去。”   罗芙洛教授无奈地摇头:   “爱德华教授,您真该改改您那张臭嘴,布鲁斯大人前阵子还在为您的婚事操心……”   爱德华教授顶着唠叨, 迈开短腿偷偷跑掉了:罗芙洛真是年纪越大越啰嗦……   神眷者们由细心的罗芙洛教授安排在各个村民家借宿, 晚食比中午的好多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肉汤里还飘了几片村民挖来的野菜,再将揣了一路的馕饼泡一泡——   那又冷又硬的馕饼就被泡软了,蘸着肉汤, 别有一番风味。   连向来挑剔的玛丽公主都吃得津津有味。   柳余跟着一位皮肤黧黑的少女进了她家。   黄土垒的墙, 一进门就是一杆长长的猎·枪,一个笸箩,一张桌子两张椅。里屋是个土炕, 上面铺着一层碎花棉布,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真正称得上家徒四壁。   一只老鼠“倏地”蹿过屋子,领路的少女像是犯了死罪,一下子匍匐到地上, 身子打起了摆子:   “弗、弗格斯小姐……”   她闭着眼睛,等着即将来临的惩罚。   “没关系。”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一双优美白皙的手伸到她面前,那雪白的丝绸晃花了她的眼睛,“起来吧,不用惊慌。”   “可……”   她抬起头。   这个比她曾见过的子爵小姐更美更尊贵的金发少女朝她温柔地微笑:   “一只老鼠罢了。”   “——您不怪罪我?”   “神容纳一切存在,除了黑暗。”   金发少女雪白的脸上,像是泛着圣洁的光。   “笃信我神。”   瞧,又收服了一个。   柳余发现,当神棍是会让人上瘾的。   她将寄存在罗芙洛教授那的私人物品取来——   也是这三天三夜的翡翠之森历练,让她知道,这个世界存在一种神石,可以用来装东西,效果大概等同于古神话中的“乾坤袋”。   只是这神石造价过于昂贵,如光明神殿这种集权利和金钱于一身的教廷,统共也只有两个。   一个由布鲁斯主教随身携带,一个平时寄存在教廷,只有出任务时,才能申请:   比如此时。   柳余带了三套换洗的内衣,这个地方,早早就有了类似b·r·a的紧身胸,衣,至于胖·次……   她找了吉蒂,来学院前特意叫她做了十件不重样的——   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柳余就发现了一件事:   这里的人,不论男女,都不穿内·裤!   男人松松的绸裤下,是光着蛋的。而女人一层又一层的睡裙下,也是没有胖次的。   风吹屁屁凉,在这个时代,它绝不是一个梦想,而是现实。   甚至在艾尔伦野史上还记载过,某位国王骑马走过拥堵的街道时,一位年轻少女在他面前摔了一跤,滑倒在地。这位漂亮的姑娘劈腿叫喊,而年轻的国王因此带着喜悦的心情观察她,戏谑地说了一句:   “天堂之门打开了。” ①   ——反正,柳余是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天堂之门”就这么随随便便敞开的。   她还带来了一套裙子。   火红色的长裙,丝滑垂坠的质感,裙摆绽开时如花瓣一样——原主的衣橱,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惊喜等着她。   还有口红。   艾尔伦大陆的贵族崇尚苍白,却又对浓烈的色彩极其追逐。洋红,橙色,紫红,蓝黑……   贵族妇女们的妆盒里,可以缺少珍珠粉,却绝不会缺少一支价格昂贵、又能让她在夜宴上一鸣惊人的口红。   夜晚的篝火,清汤挂面地去,那五官便会被这火焰也软化得寡淡,柳余当然不会让自己犯这个错误:要在平时,也就算了。   毕竟盖亚再怎么敏锐,也还是个瞎子。   可现在,她既然要想拿到全场最多的花,就不得不多费一些心思了。   她将平时浅色的口红弃置一边,最后选了那正红,勾勒唇线,饱满的嘴唇微嘟,如盛放的玫瑰——   柳余满意地对着镜子一笑,收拾东西出门。   门外等候的少女一见她,似是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弗格斯小姐,您真美。”   “谢谢。”   柳余提起裙摆,轻快地迈出门槛,“该走了。”   夜晚的雷姆洛村和白天比起来,不大一样。   它褪去了灿灿阳光下的寒碜和疮痍,露出了热情的内里。   天上是难得的圆月,枝头稀疏的大叶像被虫子啃过,柳余经过时,忍不住伸手摘了一片,捻在手中,湿漉漉的,带着露珠。   神眷者们三三两两地过来,他们嘻嘻哈哈地和她打招呼:   “噢弗格斯小姐,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   “谢谢。”   柳余提起裙摆,优雅地行礼。   一路走到湖边,她也被这热闹和篝火晃了眼。   村民们纷纷穿上他们最美的衣裳,当然不是贵族式的华丽蓬蓬裙、绸缎衣裳,而是色彩鲜艳、别富美感的棉布长袍。   他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湖边搭起的高台上,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少女穿着一件树叶编织的短裙,姿态怪异地起舞,小麦色的肌肤在月光下,如流淌的蜜糖。   人们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少女的脸上用鲜艳的染料画了一只独角黧牛,她的舞动,仿佛蕴含某种奥妙而原始的韵律,与台下熊熊的篝火一起,将整个空间都渲染得躁动而暧·昧。   “是祈福舞。”领路的少女歆羡地看着高台,“汉妮跳得真好。”   “祈福舞?”   “是的,祈求来年丰收,祈求天神保佑,还有……”   有人接了过去:   “祈求今夜过后,会有孩子降生。”   路易斯从后走了过来。   他声音低沉,眼神带着贵族天生的傲慢,那傲慢没有落到高台上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野性之美,而是带着一种灼热的力度,落到柳余身上,头发、裙子,直至嘴唇:   “弗格斯小姐。”   青年漆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如果不是柳余知道他本人什么德行,险些以为他爱上她了。   她朝他行礼:   “路易斯教授。”   “霍奇·路易斯,”青年顿了顿,“作为您真诚的爱慕者,您可以直接叫我路易斯。”   “抱歉,教授,这不合规矩。”   柳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她的眼神在湖边逡巡,最后在一蓬烂漫的青色水草间找到了清瘦的少年。   他穿着白衣,银发在背后肆意流淌,安静地看着湖面。   热闹和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   “弗格斯小姐,我想,我拥有追求您的自由。”   “可我贝莉娅·弗格斯发过誓,这一辈子永远都只会爱莱斯利先生一人,绝不更改。”   柳余相信,风会将她的告白送给他。   少年果然侧过脸来,月光下,那张脸如精致而脆弱的薄玉。   柳余朝他招了招手:   “盖亚!”   “弗格斯小姐拥有路易斯自愧不如的忠贞。”   路易斯也看向了湖边。   “谢谢您的夸赞。”柳余朝他微笑,“抱歉教授,我失陪了。”   金发少女高昂着头,像只优雅的驯鹿一样走远了。   路易斯笑了: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人类了。   “路易斯大人觉不觉得……”娜塔西走了过来,“贝莉娅姐姐就像是一团火,火是不会回头的,她只会将一切烧得精光。”   而她情愿她像从前那样,打她、骂她、或欺辱她。   “火?”   路易斯懒洋洋地靠着大树,“娜塔西,你看到的,是破坏。而我看到的,是希望。”   他浓黑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吸进去的眼睛里,灼烧着熊熊的似乎要摧毁一切的大火。   娜塔西不再说话了。   她最近想得很多,想不明白的,更多。   可总觉得,似乎有件很重要的事,被她给忘了。   …………   篝火晚会开始了。   每个适龄的少年少女们,都分到了一只小竹篮。   竹篮里都放着一朵花。   他们围着篝火而坐,男一个半弧,女一个半弧,恰好围成一个圈,竹篮就放在身前。   说好要参加的爱德华教授和罗芙洛教授不见踪影,神眷者们和村民们混坐在一起,向感兴趣的一个、或几个目标投去目光。   老村长咳了一声:   “现在,大家可以将花献给自己心爱的人了。一个小时后,我们的村民会来统计花朵的数量,得到花最多的人,将能指定另一个人和他共度一夜。当然,在这期间,你们也可以向心爱的人展示自己……”   老村长脸不红气不喘地将规则重复了一遍,就慢悠悠地背着手退开了。   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再是奔放,此时也因为陌生,而有些放不开。   不过——   一道蜜色的身影站了起来。   那个叫汉妮的少女脸上的图腾已经洗净,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猫一样的眼睛,她走向盖亚,将手中的花投到了他身前的篮子里。   声音是沙沙的,跟她蜜色的肌肤一样,有种天然的诱惑力:   “尊贵的莱斯利先生,我是汉妮。”   半屈着的少女,上·身只盖了两片薄薄的树叶,走动时,树叶编织的短裙露出蜜色的肌肤,和……   柳余倒不着急,一个瞎子……   又看不见。   何况伟大的光明神要这么随随便便就被诱惑了,怎么还能撑得住再早古一些的天·体派对呢——那才是真正的酒池肉林,声色犬马。   “谢谢。”   银发少年道谢。   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了。   汉妮似是不甘心,往前进了一步,那饱满的蜜色果实几乎要突破树叶,荡到少年的鼻尖,却被一道白色的屏障挡回去了。   少年优雅地颔首:   “抱歉,谢谢。”   汉妮遗憾地站起:   “莱斯利先生,即使您没有拿到最多的花,汉妮也愿意。”   柳余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虎口夺食,她现在就应该拿起白手套,丢到这叫汉妮的脸上才对。   不过,对方不是贵族。   她有些遗憾地想。   这时,一朵鲜艳的玫瑰出现在了她的眼帘——   这似乎不是村民们准备的花。   他们拿来的花,大多是路边采的,刚经历过岩浆,这些花大都蔫蔫的。而这朵玫瑰,却绽放得极其热烈,红得浓郁而饱满,花瓣还带着露珠,与递来的那苍白的指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路易斯那张英俊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他朝她微笑:   “霍奇·路易斯,请求为弗格斯小姐跳一场舞。”   如果路易斯是邀请她跳舞,柳余拒绝没毛病。可现在,他是请求为她跳舞——她再拒绝,就显得咄咄逼人,毫无风度。   “多谢。”   她站起身,回了个礼。 第四十七章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连刚对盖亚表示爱慕的汉妮也看着路易斯,一双猫眼闪闪发光。   这是个侵略性十足的男人。   在整个大陆都偏好纯白、金色的当下,路易斯的一身黑显然是个异类。   可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黑色, 他倨傲地站在那, 被一身浓夜般的漆黑包裹,火红色的玫瑰在他指间绽放,苍白的皮肤使他有种冷然的性感。   “路易斯教授今晚看起来,有点不太一样。”   神眷者们心想。   柳余也重新坐下。   她整理了下裙摆, 打算看他跳什么舞,在这之前——   她看了眼盖亚。   银发少年安静地坐在篝火之后,跳跃的火光如碎影一般落在他那薄玉一样的脸上, 有种迷离般的梦幻。他似是感觉到她的注视, 那水绿色的双眸往她这儿“看”了一眼。   柳余收回视线。   场中的路易斯已经开始跳舞。   负责伴奏的村民敲起一面小鼓,剧烈的鼓点声中, 英俊的青年踏着黑靴、跳起一支小夜舞。黑色的丝绸衬衫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衬衫最上两颗扣子被解开——   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睛, 那肆意的眼神如一把锋利的刻刀, 放肆地、又狂妄地刮过少女柔美的曲线,整个人都似乎在向她放出讯号。   明快的节奏,   热烈的舞步,   浓烈的情感。   剧烈的鼓点结束, 小夜舞也结束。   “路易斯教授,噢,您看起来真性感!”   底下一阵热闹。   英俊的青年走到金发少女面前, 单膝跪地。   他指间红色的玫瑰插入少女的鬓发,隔着雪白的丝绸手套、在她手背落下虔诚一吻:   “弗格斯小姐, 您的美貌和忠贞让我神魂颠倒、无法自拔。霍奇·路易斯将永远守候您。”   柳余抬头,和他不动声色地对视。   “抱歉。”她微笑,“教授的爱意,我无法作出回应。贝莉娅·弗格斯,将永远忠于莱斯利先生。”   周围一阵善意的笑。   “教授,弗格斯小姐拒绝您,可我的怀抱却永远为您敞开!”   有少女大胆示爱。   路易斯站起身。   他看起来有些忧郁:   “虽然您拒绝了我,可我想,我依然拥有爱您的权利。”   路易斯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时,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好几朵花:一,二,三,四,五,六……   柳余认真地数了数,手一撑地就要站起来。   拉票嘛,当然是好好表现一下自己。   她打算唱一首歌,歌颂下伟大的光明神,原身的声线不错,虽然有点绵,可音域还算宽。   可娜塔西快一步站了起来。   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长裙,裙摆长及脚踝,轻软的棉布拂过细嫩的脚面,耳边别着一朵小巧的丁香,棕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整个人就像一株清新的百合——   尤其那双棕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着时,看起来就格外讨人喜欢。   娜塔西手里也拿了一朵花,她并不看向谁,只是朝着人群鼓起勇气道:   “我想给大家唱一首歌。”   “这首歌很普通,却是我最爱的一首,希望你们也喜欢。”   她双手握在胸前,虔诚地唱了起来。   清风吹过她的长发,清脆的、银铃般的歌声响了起来,带着淡淡的思念、浅浅的惆怅,飘过每一个人的耳朵,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听她唱:   “……安睡吧,宝贝……丁香花、红玫瑰,都已经闭上眼睛……圣婴树会在梦中出现……宝贝,闭上眼,圣光照耀你,天神守卫你……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哼了起来。   “……安睡吧,宝贝……丁香花、红玫瑰,都已经闭上眼睛……圣婴树会在梦中出现……宝贝,闭上眼,圣光照耀你,天神守卫你……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柳余看向左右,许多人眼里开始闪着泪花,他们一脸怀念,仿佛在缅怀美好的过去——   尤其是那些刚刚远离家人、来到学院的神眷者们。   柳余明白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娜塔西其实很聪明。   她唱了艾尔伦大陆上人人会唱的一首摇篮曲,这首摇篮曲伴随着艾尔伦大陆上每一个人的童年。   温情的篝火、纯洁的少女,和熟悉的曲调,就像是深度的催眠,它将人心底对母亲最初的记忆唤醒,这是温暖的、美妙的、可以拉近彼此距离、产生共情的东西——   柳余将其称之为“情怀”。   果然,许多人看向娜塔西的眼神,都开始变得柔软而亲切。   他们把她当成了同一阵线。   歌声结束了。   娜塔西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我和父亲相依为命,可惜,他最终也离开了我……我对他最深的记忆,就是这首歌……他总会在黑夜里,在我最孤单最害怕的时候,在我的床前,唱起这首歌……父亲总说,他唱得不好,如果我母亲还在,应该由她唱给我听,我母亲拥有这世上最美妙的歌喉……可我却觉得,他唱得真是再好不过了……只可惜,我现在听不到了……”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她悲伤的眼角滚落。   这时,她身前的花篮里,被投下一支又一支的鲜花。   “伦纳德小姐,一切都会好的。”   “祝您幸福。”   甚至有人想起曾经索罗城邦流行的传闻,看向柳余的眼神,开始带了丝警惕和防备。   柳余:……   这一手,可真厉害。   不想办法破局,别说第一名,她连娜塔西都越不过去。   玛丽公主站了起来,双手环胸、傲慢地冷哼一声:   “伦纳德小姐的眼泪总是没完没了的,可惜,这世上总有傻瓜会上当。噢您别看我,您这扮可怜的一套,对我来说没用。贱民,总是爱耍——”   “闭嘴,玛丽!”   卡洛王子警告她,“坐下。”   玛丽公主跺了跺脚:   “卡洛哥哥,您也帮着她!”   “坐下。”   卡洛看着她。   玛丽不服气地坐下。   坐下时,还坏脾气地踢了篮子一脚。   篮子翻倒了,孤零零的花朵掉了出来。   柳余:……   这傻姑娘做事,总是伤敌一百,自伤一千。   在这满地都是平民的地方,骂人贱民,实在是……很容易被人套麻袋啊。   卡洛王子叹息了一声。   他起身替玛丽将花捡起放回篮子,又将自己篮子里的花递给娜塔西。   “卡洛哥哥,您——”   “——抱歉,伦纳德小姐,我为玛丽的失礼向您道歉。”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   娜塔西红着脸将花接了过来:   “没、没关系,我不在意。谢谢您的花。”   卡洛王子坐了回去。   他遗憾地看了眼对面,又收回视线。   这时,娜塔西的花篮里,已经陆陆续地被投十几朵花。   路易斯八朵,盖亚七朵,而柳余,只有五朵——   其中一朵,还是她自己的。   可似乎没有哪一个办法,能越过“摇篮曲”的杀伤力——毕竟,这跟人最柔软的记忆相关。   魔术?不行。   跳舞?不行。   唱歌?更不行。   短短时间内,柳余否定了一连串的想法,最后将目光落到了盖亚身上:   这世上,唯一能盖过“母亲”的,就是神了。   除非现在有一场神迹降落在她身上,才有可能扭转局面。   ——但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盖亚得第一,如果是他,柳余想,还是不难的:   神天生就有蛊惑信众的能力。   柳余起身,捡起篮子里属于自己的花,绕过篝火,走到那清雅的少年面前。   “尊敬的莱斯利先生,”她将花递了过去,“这是贝莉娅·弗格斯对您永远的爱慕和忠诚。”   盖亚半仰着头,篝火的光被她的身影遮住一大半,半明半暗里,少年并未说话。   而柳余则倔强地伸着手,她并不将花投到花篮里,仿佛他不接,她就要一直站下去。   少年终于接了过去。   柳余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盖亚,我……”   “贝莉娅,你要学会接受自己的选择。”   盖亚似是看出她要说什么,直接道。   “可是,人不能保证自己每一回都对。”   “那就应该学会接受失败。”   “盖亚!”   柳余有些懊恼,却又知道,盖亚说的对,她高估了自己,忘了文化隔阂这一道槛。   不过,人无完人,她也没想自己一定能无往而不利。   如果盖亚实在不愿意帮她……   如果娜塔西执意要点盖亚,她就……把娜塔西变成羊。   “可是盖亚,我只是太想要你……”少女低低地,又落寞的,“……我犯了错,我不该拉你来参加,可这错,是因为我太爱你才失了方寸……如果这错的后果,是让您属于别人……”   “希望您能赢。”   她道,手却摸了摸鬓边的玫瑰。   玫瑰突得落在地上,散成了一瓣一瓣。   柳余伸手要捡,少年却站了起来:   “如您所愿,弗格斯小姐。”   纯白的星月袍与她擦肩而过,少年站在了篝火前。   人们不自觉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看起来实在是美丽极了。   清冷的月光与热烈的篝火交织,银色的星月徽纹在白袍上流淌,他站在那,仿佛能穷尽所有人的想象,如冰雪孕育出的精灵,冷淡而高贵。   “盖亚·莱斯利。”   那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空灵而优雅。   少年伸出冰玉一样的手指,指间开始升起一朵一朵纯白色的莲花。星月袍开始涣出耀眼的白芒,他被包裹在一团圣洁的白光里,无数朵冰莲从天而降。   铺天盖地,将整个空间都占满了。   世界开始下起一场由圣光组成的冰莲之雨。   黑夜如同白昼。   那斯雪山深处,仿佛传来一阵轰鸣。   屋中饮酒的罗芙洛教授和爱德华教授同时停下手中的酒杯,愕然地看向白芒升起之处。   村口拄着权杖的马兰大人突然激动地抬头,又匍匐在地。   神殿内的布鲁斯主教骤然看向雪山,圣池内的金色圣水开始沸腾……   村民们愕然地看向那如同从圣光中走来的少年,他们心跳如鼓,渐渐也匍匐下来: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世界仿佛被施展了一场魔法。   柳余睁眼看去,发现在场除了路易斯和她自己,没有一个人保持清醒,连娜塔西也像挣扎着陷入了一场幻梦。   玫瑰花瓣被风吹得四散飘走,草丛中一只兔子突然冒了出来。   它像喝醉般摇摇摆摆地走来,嘴里还衔着一朵白色的小花,撞到少年的腿,四仰八叉地倒下,红红的眼睛眯了起来。   “醒来。”   少年道。   世界醒来。   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如梦初醒,看向银发少年的眼中藏着深深的恋慕和敬仰,他们纷纷起身,将手中的鲜花投到了少年的花篮里。   一朵,一朵,又一朵。   “莱斯利先生。”   “伟大的莱斯利先生。”   “尊贵的莱斯利先生。”   剩余的花都被投到了少年的花篮里。   小小的花篮被装满,还溢出了一些。   娜塔西也将花投给了盖亚。   她痴迷地看着他:“愿圣光与你同在。”   兔子也蹦蹦跳跳地过来,“噗”一下,将花吐到了篮里。   老村长颤颤巍巍地站起,走了过来,恭敬地低下头:   “莱斯利先生,您……”   他正要宣布胜出者,却见这位尊贵的少年提起花篮,走到一位金发少女身前:   “贝莉娅,我赐予你。”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辩的威严。   柳余:……   她抬起头,脸上的笑如蜜糖一样甜蜜:   “真的?你真的要送我?”   那她可就要对不起了。   老村长踌躇地道:   “恐怕不合适……”   可等他一抬头,那一点拒绝,就在少年眉目中让忍不住匍匐的威严里散去了。   “是,当然,花给了您,自然就属于您的了,莱斯利先生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   老村长想了想过去的篝火晚会,虽然没人会这么做,可规矩也没说,别人送的花,就不能再送了。   柳余高高兴兴地从盖亚手中将花篮拿了过来:   “盖亚,你真好。”   盖亚将花送给她……这意味着什么呢。   柳余想,是她对他来说,越来越重要了,是不是?   “如您所愿。”   少年说完,俯身将腿边的兔子抱了起来。   老村长宣布:“让我们恭喜尊贵的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您可以指定一位与您共度一夜。”   “那我就要他,莱斯利先生!”   柳余笑眯眯地,又毫不客气地道。   “自然,自然。”老村长退开,“莱斯利先生,您……”   他顿了顿,“祝二位愉快。”   路易斯、卡洛王子,和娜塔西,包括其他神眷者、村民们,不约而同地看着他们,似乎在期待少年的回答。   柳余却不管,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拉起盖亚,毫不害臊地跑到湖的另一边,那里村民们给优胜者“特意”搭起了一座“帐篷”,柳余率先钻了进去。   “盖亚,快进来。”她洋洋得意地,如小人得志,“今天,您属于我,谁叫……您把花给我了呢。”   少年抱着兔子,进了帐篷。   贝莉娅看着粉兔子:   “盖亚,为什么把它也带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蠢兔子。   蠢兔子大大的眼睛看着她,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   盖亚将兔子塞到她怀里:   “她跟你很像。”   柳余:……   “哪里像?”她抱着兔子,摸了摸她的耳朵,很快又高兴起来,“盖亚,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恩,现在,我命令你,脱衣服。”   少女骄横地道。   她火红的长裙下,皮肤白得刺眼,如钻石一般迷人。   少年并不动。   柳余眼珠转了转,抛开兔子,“滋溜”一下就钻到他怀里,手落到他的衣襟上,盖亚捉住她乱动的手:   “贝莉娅。”   “说好的。”   柳余气哼哼地在他怀里乱钻,“盖亚,你不能耍赖。”   “贝莉娅,”少年拉开她,“你看着我。”   “恩恩恩,盖亚最好看了。”   少女敷衍地点头,手趁着他不注意游鱼一样钻了进去。   那比常人略低的体温,使他整个人都呈现如同冰玉一般的触感。   “贝莉娅。”   少年将她手扯了出来,几个来回间,少女就有些气喘吁吁,丝绸裙被蹭得发皱,领口都散乱起来,手脚被制住,动弹不得,她嘟了嘟嘴,不服气地道:   “干嘛?”   少年将她的脸强硬地扳回来,让她看着他:   “珍惜你自己,贝莉娅。”   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调皮的、让他头疼的孩子。漂亮的眉眼间透着股强硬的、却又让人心醉的温柔。   柳余心口发热,眼眶堵得厉害。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告诉她,要珍惜自己的人。   可她没学过,也没人教过她,怎么珍惜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眨去悄然蒙上的水汽,若无其事地继续解他的袍子:   “盖亚,现在,你是我的奖励。”   “贝莉娅。”少年微微叹了口气,“不听话的话……”   声音里藏着一丝警告。   柳余想到了变羊。   她蓦地放开他,秒认怂:“好啦,我知道了,可是这样……”   “我有点不甘心。”她努力为自己争取权益,“你要是现在出去,他们一定会笑话我,说美丽的弗格斯小姐毫无魅力,竟然挽留不住一个男人。你得……留下来。”   “……好。”   兔子眨巴眨巴看着他们。   “……还得抱着我睡。”   柳余继续试探。   少年没说话。   可她已经滚到了他怀里,抱住他胳膊往自己身上一搭,“睡吧,莱斯利先生,您把花给我,应该就想到了这一刻。”   她眼睛弯弯,突然抬高身子偷亲了他一下,又缩回去,像只狡黠的狐狸。   少年“看”了她一眼:   “贝莉娅。”   “贝莉娅听不见。”   柳余懒洋洋地转个身,将自己闷到他怀里。   原以为会睡不着,可白天的疲累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在少年清冽的松雪般的气息里,柳余不一会就沉沉睡去了。   她梦到自己来到了一座很大的玫瑰园,玫瑰花都盛开了,空气中充满着馨甜的香气,她徜徉在玫瑰园里,一只粉红色的长耳朵快乐地翘着二郎腿晒太阳。   一位英俊又温柔的王子在为玫瑰浇水、除草,她和他搭话,两人在玫瑰园里快乐地交谈、跳舞……   她带着笑意醒来。   醒来时,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粉红色的兔子在她怀中睡得东倒西歪,两只耳朵一高一低耷拉着。   小身子一鼓一鼓的。   第一份礼物。   柳余将兔子轻手轻脚地放下,鼻尖闻到了一股芬芳,转头看,一个漂亮的花环就放在了枕边。   篮子里的花,都不见了。   ……这是盖亚给她编的花环?   第二份礼物。   柳余笑眯眯地想,心情好到极点,哼着歌给自己戴上了花环。   没有睡到盖亚,她一点儿都不遗憾。   相反,竟然有些开心。   少年掀帘进了来:   “贝莉娅,洗漱下,该走了。”   “恩,好。”   柳余心里暖洋洋的。   那些曾经看起来可怕而不可逾越的阴影,像是在这一刹那远离了她。 第四十八章   “弗格斯小姐, 昨晚睡得好吗?”   柳余一钻出帐篷,就有人善意地调侃。   新神眷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湖边,就着湖水捋一把脸。   “还不错, 不过我想, 这个问题…您应该去问莱斯利先生。”   柳余将目光落到旁边清冷的少年身上。   他重新换上了一身藏蓝色的学院服,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顶,露出精致的下颔。似是对周围这些笑闹毫不在意,他转过头, 一双通透如水的绿眸“看”向她:   “贝莉娅,该走了。”   “……哦,好。”柳余抱住怀中睡得四仰八叉的粉兔子, 想了想, 又将它塞到少年怀中,“盖亚, 你替我抱着茜茜。”   “茜茜?”   “是,这可是亲爱的莱斯利先生送给弗格斯小姐的第一份礼物,”少女天经地义地道, “……茜茜, 很可爱,对不对?”   少年只是摸了摸茜茜的粉红长耳朵,又摸摸她的脑袋, 微微弯腰, 对着她:   “可贝莉娅更可爱。”   柳余:……   轰。   她的脸腾地热了起来,盖亚又站直了身子。   柳余不忿地抚着被他弄乱的头发,嘟囔着嘴:   “……都怪你, 头发都乱了。”   少年一手抱着粉红兔,一手牵起少女的手, 迈开长腿往村口走去。   “罗芙洛教授在等我们。”   “知道了知道了……盖亚,花环是你编的,对不对?”   “喜欢吗?”   “喜欢。”   温柔的少年,叽叽喳喳的少女,加上一只粉红兔,任谁看,都是一副温馨的画面。   娜塔西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神情黯然。   路易斯懒洋洋地从后面走来,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白得多:   “娜塔西,别总是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不会让你快乐。”   “可路易斯大人,您能控制自己的心吗?娜塔西不能。”   娜塔西低低地道,抬头时不禁吓了一跳,旁边的人乍一看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忧虑与关切不由自主地漫了上来。“大人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啊,我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很好玩、很好玩的事。”   路易斯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   “可您……”   路易斯撇了撇头:   “不走吗,娜塔西?”   “……这就走。”娜塔西小心翼翼地伸手,见路易斯没拒绝,才敢搀住他,“路易斯大人,我扶着您。”   “娜塔西,你啊总是这样,叫人……”   路易斯捏住她低垂的下颔,紧紧地盯着她棕色的眼睛。   眼泪从那清澈的眼睛里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落到他冰凉的指间:   “路易斯大人,如果您不爱我,请不要总是给我希望……我,我会忍不住期待……”   “您,您昨晚也没来。”   “娜塔西,别贪心。”路易斯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我和你说过,霍奇·路易斯,只会爱弗格斯小姐一个人。而路易斯十世,却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可这都是你。”   娜塔西不理解,她止不住地啜泣。   “娜塔西,适度的眼泪才更可爱。”   路易斯收回手,他抬头看向天空,“阳光,真刺眼啊。”   “走吧。”   …………   离开雷姆洛村,第二天依旧是赶路。   沿途又经过两个小村庄,神眷者们跟着教授照常进村安抚村民,修补屋顶,赠送草药,在收获满满的感激,传达完光明神教义后,终于在第三天,抵达了翡翠之森。   一抬头,那斯雪山的模样已经清晰可见。   它高出森林的山头,一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另一半却如同烧焦的木炭。   岩浆已经冷却,再没有奔腾的黑烟。   大雪在天地间纷纷扬扬地下着,可整个空间却是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残留着刺鼻的硫磺味——这地方的气候,完全违背了柳余的常识。   她忍不住看向矗立在面前的翡翠之森。   在艾尔伦大陆的地理志里,翡翠之森论风景,能排进前十。   顾名思义,这翡翠之森远远看去,碧绿得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翡翠,而这翡翠此时显然已经不复美丽和神秘。大树稀稀拉拉地立着,曾经的繁盛已成过去,肆虐的岩浆冷却,只留下满目的疮痍。   马兰大人手举了举,队伍停了下来。   罗芙洛教授叹息了一声:   “可惜……”   她脸上露出怀念:“我还记得,第一次来翡翠之森时,才十五岁。那时,就觉得像是走在仙境,另一个世界。”   “没错。”爱德华显然也大感而发,“我曾经用了一天一夜爬到过树顶,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我站在翡翠之森的顶端,远远地可以看到教堂的尖塔和白鸽,整个世界都匍匐在我的脚下。这感觉很奇妙。”   “美丽总是昙花一现。”   马兰大人冷酷地下了注解,“唯有光明神才是永恒。”   “我神永恒。”   爱德华教授和罗芙洛教授同时将手后落到了左胸。   马兰大人转过身,对着走了两日已面现疲乏的神眷者们:   “今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我不论你们用什么方法,请找到光明晶。”他道,“虽然这不是真正的神圣选拔,却关系着你们在光明学院第一个月的评分。评分最低的三位,将被逐出光明学院。”   底下一阵喧哗。   “过去没有这个规矩!”   有人抗议。   “过去,那斯雪山也没有爆发。”   马兰大人冷冷地道。   他鹰隼般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到抗议的人身上:“沙丁鱼放到鱼群才能存活,你们不能总像一潭死水。”   “总要有第一次的。”   冷酷的黑衣神使宣布。   没人再敢提出异议。   马兰大人这才满意。   这时,罗芙洛教授站了出来:   “你们会被分成四队,分别由我、马兰大人、爱德华教授和路易斯教授带队。”   “每队分开进入翡翠之森探索。记住,探索的途中,必须永远遵守一个原则,忠于光明,忠于彼此。学员之间不得互相攻击,我们光明学院,绝不欢迎施暴者。等到明天清晨,在这路口集合,评分将由带队的教授给出。”   “我们要在森林过夜?”   有人惊讶地问。   “放心,不会有狼群。”爱德华教授笑得促狭,“当然,也不会有美人。”   底下一阵笑。   马兰大人打断他们:   “神使和骑士们已经先搜捡过一遍,没有太大的危险。不过,如果你们就此认为可以高枕无忧,那就大错特错。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警惕。”   “是!”   “是!”   应声震天。   神术世界的分队,也是十分神奇的。   爱德华教授拿出一张手掌形的绿叶,他随手摘掉一根“手指”,这“手掌”就只剩下了四片。   嘴里叽里咕噜念了一串,又往绿叶倒了一滴绿色的液体……   “那是茅茅虫的鼻涕。”   柳余:……   她看着这帮神眷者一个个虔诚地将手放到那张滴了某种虫鼻涕的叶子上,而后再一言不发地站到某个领队身后。整个过程安静而有序。   “贝莉娅·弗格斯。”   罗芙洛教授点到她。   柳余振作了下精神,忍着要摸“鼻涕”的嫌恶,将手搭在了叶子上。那黏糊糊的、像是怎么撕都撕不开的粘腻感粘在手上 ,久久不去。   “贝莉娅·弗格斯,”罗芙洛教授看着她,“请遵循茅茅虫的意志。”   柳余:……   什么鬼。   她可没有感觉到什么虫、什么意志。   想到之前那些仿佛一下子就领会自己要去哪一队的神眷者们,柳余知道,这其中必是出了什么岔子。   也许是因为异世的灵魂?   她与这些奇怪的东西无法感应。   柳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走到盖亚身边,站在了路易斯身后。   看到爱德华教授依然笑着的一双眯眯眼时,她知道,他应该没有察觉。   分队的结果倒是十分之巧。   娜塔西、卡洛王子和玛丽公主都分到了路易斯的队伍,这也就意味着,她和盖亚还是要和他们在一块。   柳余感觉到了微微的厌烦,明明剧情已经被她这一小蝴蝶扇远了,可这女主、女配就像是被强力粘合胶粘合在一块的双胞胎,买一个,总要送一个,不,她看向卡洛王子和路易斯,是送一串。   不过,柳余并不是七情上脸的人。   她依然笑着,等队伍分好,罗芙洛教授做完“激动人心的演讲”,就跟在路易斯身后,和其他神眷者们一同进入森林。   黑色马靴一踩下去,厚厚的腐殖层就被踩陷了进去。   森林里的路,要比外面的路难走多了,加上东倒西歪的树干、被掩盖在冷却岩浆下的尖刺灌木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柳余紧紧地握着盖亚的胳膊,靠他来控制自己的平衡。   粉红兔在盖亚怀里,一双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盖亚。   “光明晶!”   有人突然叫了起来。   “哪儿呢,哪儿呢?”   “就那,树梢上!”   柳余跟着抬头看去,却只看到刺眼的阳光穿过枝丫的缝隙,直辣辣地洒向大地。   “艾迪,是不是汉妮缠得太紧,让你两天都没恢复?那是光明晶?”   有人嘲笑道。   光明晶是神祇太过浓郁的神力降落,遇到空气凝结成的冰晶。   柳余看过一块,单论大小和形状,光明晶更像雪花;可要论通透度、纯净度,它又和钻石一样了,而且更罕有。   而她还知道,在这个剧本里,在其他人都在拼命寻找拇指大小的光明晶时,娜塔西会找到一块拳头大的光明圣晶——而这光明圣经,是她摔个跤摔来的。   就像是自动跑到她怀里一样。   不过——   无所谓了。   别人要抢鸡下的蛋,而她,要抢的,是生蛋的鸡。   ……   光明晶确实不太好找,也兴许是好找的,只是好找的都已经被神使和骑士们带回去了。   它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天空,树叶,或者地下厚厚的腐殖层里。   随着队伍在翡翠之森越走越深入,神眷者们也渐渐找到了一些。路易斯是全程不参与的,他只是懒洋洋地跟在众人身后,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直盯着柳余——   放肆,且侵略性十足。   柳余却视而不见,她拉着盖亚东奔西跑,也找到了五个。   “盖亚,你真的不要吗?”   少女摊开的掌心上,指甲盖大的光明晶如钻石一般闪亮。   “我可以给你两个,不,”她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三个。”   少年怀里的粉红兔突然抬头,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贝莉娅,我不需要这些。”   盖亚摇头。   他似是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只偶尔抚摸两下粉红兔的脑袋,仿佛没有比这更让他感兴趣的事了。   柳余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光明晶塞到了自己的制服口袋里:   开除谁,也不会开除未来的星辰骑士啊。   “这有个湖!”   一个活泼的少年突然指着前面。   柳余抬头,视线穿过稀稀拉拉的灌木丛,一块凝碧一样的湖泊出现在她面前。   浅金色的阳光,摇曳的水草,碧绿的湖面,以及时不时掠过湖面的飞鸟……一切都看起来那么静谧而和·谐,就仿佛是世外桃花源,让人忍不住想坐下来,歇一歇脚——   “哇,好美。”   有人感叹。   神眷者们还控制不住少年心性,一窝蜂地往湖边走,飞鸟像是受惊一般猛地一拍翅膀,走了。   娜塔西拍了拍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您放我下来。”   卡洛王子将她放了下来。   娜塔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穿了条绿色的裙子,很浅很浅的绿,裙子还是干净的,站在湖边,被风吹起,像是柔美的春风,清新而怡人。   柳余脑子里却突然浮现一段话:   “娜塔西开心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湖泊,蹲下身去掬水。她想洗一洗脸,这地方黏糊糊的、让人很不舒服。湖水很清澈,能看得见游来游去的小鱼,可等她伸出手时,水里突然出现一道水草般的黑影,将她拉了下去。她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就看见卡洛王子跟在她身后跳了下去。”   对,就是这条湖。   那斯雪山火山喷发后,出现了一道裂隙,地底的暗河涌出,形成了一条湖泊,而湖泊底部的裂隙里,就藏着这些常年生长于地面的暗黑生物——   这些生物极其可怕,娜塔西和卡洛王子在路易斯的暗中帮助下,才成功走出了裂隙,最后上报布鲁斯主教,联合光明圣殿的力量,花费了好几年才将这道裂隙重新封印。   据说光明力在这道裂隙中会被极大削弱。   要救吗?   柳余问自己。   卡洛王子被玛丽公主拉着说话,路易斯还远远地坠在队伍最后,娜塔西这时掉下去的话,他们都来不及救她。只要耽搁一点时间,柔弱的灰姑娘,就会在掉落的第一时间被这些黑暗生物吞噬掉。   她只需要远远地看,什么都不必做——   甚至不必担上杀人之责,这个碍眼的、总是用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盖亚的女主角就会消失了。   没有人会责怪她。   她甚至可以借此哭泣一番,表示自己的痛苦,以此赢得相当一部分怜悯。   “贝莉娅?”   娜塔西已经蹲了下去。   “贝莉娅?”   娜塔西已经要伸出手了。   “贝莉娅?”   柳余如同得了失心疯一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涉过灌木丛,在无数人惊讶的眼神里 ,拽住娜塔西的衣领,将她拉离了湖边。   “贝莉娅……姐姐?”   娜塔西踉跄地扶住一旁的树干。   只见眼前的金发少女面孔潮红,一双眼睛前所未有的亮:   “……不,不可以。”   不,柳余,不可以。   即使这个世界如此,你也不可以。   生命,它不该被如此蔑视。 第四十九章   “啊, 真刺眼呢。”   路易斯手搭在额前,像是要挡住面前的阳光。   娜塔西则不解地看着突然冒出将她拉离湖边的少女:“什,什么?”   “别呆在这。”柳余冷冷地道, “摔下去就不好了。”   “可、可我想洗一洗。”   “弗格斯小姐, 您怎么了?”   卡洛王子远远地问,他刚才也看到了柳余的异常举动。   这时,柳余已经走回到了盖亚身边。   少年安静地站着,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双沉静的绿眸“看”着她:   “贝莉娅?”   微微迟疑。   “没什么事。”柳余喘了口气,扬声问逐渐走近的路易斯,“路易斯教授, 这湖有些古怪, 我建议往另一个方向走。”   “哦?古怪?”路易斯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笑, “那就听弗格斯小姐的。”   他拍拍手吸引所有神眷者的注意:   “我们去另一边。”   “可是教授——”   “——评分。”   路易斯微笑。   “噢,当然!我们当然听教授的!”   神眷者们异口同声,连原本打算到湖边洗个手的都开始朝另一边走。   他们当然觉得弗格斯小姐刚才的行为太过冲动, 不过如果是出于担心伦纳德小姐才那么拼命, 就十分让人钦佩了。   “……我觉得弗格斯小姐不像传闻中那样。”   “……是的,弗格斯小姐虽然看起来有点傲慢,恩 , 是的, 傲慢 ,不过并不坏,我记得第一次进蘑菇屋时, 她为了帮伦纳德小姐,还和玛丽公主起了冲突。”   “……弗格斯小姐很努力, 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努力。除了莱斯利先生以外,她的击剑课、马术课和神术课都是第一。”   “……她还拥有世上最虔诚最勇敢的爱,和专一。”   玛丽公主听了,忍不住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你们都觉得弗格斯小姐很好?我不喜欢她。她最虚伪,总喜欢缠着莱斯利先生不放。”   “玛丽公主,莱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本来就是一对!”   “那还不是她……不,我……”   玛丽公主用羽毛扇掩住了嘴,她总觉得,有件重要的事给弄错了。   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   到了傍晚,所有的神眷者都有所斩获,有的不动声色,有的忧心忡忡,有的自信满满。   路易斯找了块空地:   “今晚就在这休息。”   “休息?可是明天就要交……”   “夜晚的森林不适宜赶路。”路易斯点了几个看起来比较强壮的神眷者,“你们去找一些树枝,我们得生火,馕饼罗芙洛教授分了一些给我……”   “噢!又是馕饼!光明神在上,我可以说我的肚子现在就跟馕饼一样硬!我想喝热汤、想吃烤羊肉、烤兔子……”   有人将目光集中到盖亚怀中的粉兔子身上。   柳余连忙挡住了:   “代表弗格斯家族的名义,如果您想决斗—”   那人讷讷地道:   “噢不,当然不,这可是莱斯利先生送给弗格斯小姐的礼物,当然不能吃。”   说完,还遗憾地看了一眼。   柳余:……   她将粉兔子从盖亚怀里接了过来,连将他路上摘的草一起:   “谁想吃它 ,除非踩过我的尸体。”   “贝莉娅。”   少年不赞成地道。   少女却只转过头来,甜甜一笑:   “盖亚,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是不会让别人碰的。你瞧——”   她珍惜地摸了摸头顶的花环,花环上的花已经蔫了,“花环我也戴着。”   少年并未说话,只是从她手里抽了一棵草来喂兔子。   这是他路上随手摘的,草叶十分鲜嫩,粉红兔的三瓣嘴动啊动,大眼睛看看盖亚,又看看柳余,看起来十分开心。   “……茜茜看起来不像只普通的兔子。”   柳余摸摸它的脑袋。   茜茜胖乎乎的小身子在她怀里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却快乐地耷下来。   “是要聪明一些。”   盖亚也摸了摸。   茜茜的嘴巴立刻不动了,眯着眼享受般蹭了蹭他的掌心。   两人在这里逗兔子,那里就有一些征得路易斯的同意,去附近的小溪取水;两个女孩羞红着脸,跟教授请求 “方便”。   路易斯温和地嘱咐:   “别走太远。”   “不,不走远,我和娜塔西一起。”   “也带上我!”   “也带上我!”   又有几个女孩跟着站起,男孩们吹口哨大笑,一时间白天紧张肃穆的气氛去了不少。   等到几个少年从溪水里打到十几条鱼、路易斯教授丢下两只锦鸡后,气氛就更好了。   “十五个,都在。”   路易斯点了点人头,就找了个石头歇着。   “教授!您不帮助我们吗?”   “鱼,噢,还有鸡,”路易斯微笑,“我想,你们可以互相帮助。”   于是,平民出身的少女拎着鱼和鸡,去附近的小溪水边处理食材,而有一些则留在原地生火烧水,手忙脚乱地配合下,竟然也煮出了一锅美美的鱼汤,两只鸡则串在树枝上烤得金黄——   贵族出生的少年,有一些自小就跟着父亲在属地的山林打猎,对野外生活并不生疏。   娜塔西还摘来了金色的花,装点在周围。   所有人围在篝火旁,拿上自己的馕饼沾着热热的鱼汤,饱餐一顿。   两只鸡每人只能分那么一点尝尝味,这么传递一圈下来,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很多。彼此不那么对付的,在篝火的照耀下,那张笑脸看上去也似乎顺眼了。   “……尤金,上次你酒里臭烘烘的罗拉草,其实是我加的。”   “……艾迪,你那些臭袜子是我丢的。”   “……朵丽丝,下次我们一起去塔塔镇买奥雷花。”   柳余抱着粉红兔,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年轻青涩的神眷者们,一颗心仿佛也被这热汤泡得暖暖的。   “下雪了!”   有人道。   “噢真美,美极了!”   褪去白天的满目疮痍,夜空如同一块巨大的深蓝宝石,圆月高挂在天边,大雪自天际纷纷扬扬地落下,柳余伸手去接。雪化在了掌心,却一点不觉得冷。   粉红兔也傻乎乎地张开了三瓣嘴。   柳余忍不住转头去看身边的盖亚,即使这么热闹,这个银发少年也依然一身清冷,孤坐在这一身雪里,好像这些热闹和喧嚣都都与他无关。   正要说话,却听娜塔西喊她:   “贝莉娅姐姐。”   “什么事?”   柳余转过头,娜塔西就坐在盖亚的另一边,再过去依次是卡洛王子、玛丽公主……大家都坐得很近。   路易斯则坐得稍微远一些,懒洋洋地坐在盖亚身后的大石头上。   “什么事?”   柳余又问了一遍。   她越过盖亚,去看娜塔西,发现她双颊赤红、嘴唇青紫,心想难道是感冒了,要她照顾她,不,不可能,两人可没这么好的交情……又想自己今天一共捡了十二块光明晶,肯定不会被淘汰,等回到学院,一定要让盖亚教她神语,把铁片上的字给认了……斑斑也不知道饿没饿着,不过她出门前就给了很多谷子和清水……   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却在突然间停住了 。   娜塔西的指尖微微泛黄,像是被某种汁液染成。   脸颊潮红……   嘴唇青紫 ……   柳余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装点在附近的金色花朵——   深深浅浅的金色花瓣次第绽开,美极了。   可落在她眼里,却像是收割性命的镰刀。   金环花!   娜塔西摘的是金环花!   所以她才两颊潮红,嘴唇青紫,手指还染成了黄色……   金环花会引来黑金巨蟒,剧情,小说后段的剧情提前了!   这时,一道巨大的仿佛能将所有人都盖住的黑影猛地从半空蹿出,巨大的蛇身上两只翅膀轻轻一扇,柳余脑中轰鸣,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危险!”   她头皮发麻,下意识伸手去拉盖亚,却扑了个空。   茫然中,一双金色的灯笼大的眼睛与她对视,手边是呼啦啦的如刮骨钢刀般的飓风,飓风刮过——   “咔嚓。”   一道黑影掠过。   她愣愣地看向肩膀,那里……   像是少了点什么。   又愣愣地转向头顶,那里,巨蟒大张的满是獠牙的嘴里,一截蓝色的制服袖子露在外,白皙柔美的手指上,一只眼熟的蔷薇花戒在闪闪发光。   巨蟒吞咽了一下,蓝色的袖子就消失不见了。   粉红兔发出悲怆而愤怒的一阵厉叫,跳起——   “咔嚓。”   兔头和兔身一分为二。   漫天的血洒了下来。   混杂着腥臭的口诞,浇了人一头一脸。   茜茜……死了?   柳余愣愣地站着。   她忍不住看向右边。   那边人可真多啊。   她想。   那么多人都在保护柔弱的娜塔西,卡洛王子,路易斯,盖亚,他们都将她好好地挡在身后,却没有一个人,往她这里来。   娜塔西还捂着嘴泪流满面地看向自己:“贝莉娅姐姐……你的手……”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柳余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   啊,原来是我的手臂没有了。   她想,   原来是我的手臂没有了 。   巨大的蟒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飞扬的尘土。   一只被血染得乱七八糟的兔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她脚下,三瓣嘴还憨憨地张着,它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似乎还没意识到,生命就彻底终结了。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痛楚攫住了她。   柳余猛地弯腰,一把将茜茜的脑袋搂在了怀里。   “弗、弗格斯小姐……”人们轻轻地,像是怕吓坏了她,“蟒蛇死了。”   “是的,蟒蛇死了。”   她也死了。   梦……该醒了。   “贝莉娅。”少年站在原地,左手还停留在杀死蟒蛇的姿势,“你还好吗?”   柳余看向了他。   精灵般的少年安静地站在蟒蛇头前,银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起。   他只是看向自己,如冷漠的、永不动容的雕像。   真远啊,盖亚。   在她以为已经接近他、走入他心底的时候,却被一棍子敲醒了。   “这雪,真冷啊。”她朝着他笑,“盖亚,你想过吗……”   她轻轻地,   “……我也是会疼的。”   很疼很疼的。 第五十章   有飓风穿过树林, 带起沙沙的响动,雪纷纷扬扬地洒向大地,好像能将地上的一切狰狞和痛苦都掩埋干净。   少年沉默地站在原地, 在一片静默里, 少女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在渐渐熄灭,又灼灼升起。   她终于支撑不住,往后倒了下去。   “呼啦啦——”   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起, 洁白的花环砸到地面,四散开来。   零落的花枝染上了血污。   少年一把踩过零落的花枝,接住了她:   “贝莉娅……”   一滴泪自少女紧阖的双目滚落下来, 落到了少年的指间。   少年愣住了。   他低下头去, 一只手摊开,茫然地“看着”玉白手心上那透明的水渍。   那水渍被篝火与鲜血映出旖旎绮艳的红色, 像是一滴血泪。   娜塔西一直看着他:   “莱斯利先生,怎么了?您的手受伤了么?”   “不,只是……有点烫。”   少年收回手, 一把弯腰将人抱起。   路易斯伸手, 试图将少女怀中脏兮兮的兔脑袋拿开,却发现她禁锢在兔脑袋上的单臂力气大得惊人,在昏迷中甚至“呜咽”了一声。   “留着。”   盖亚头也不回地抱着她, 往一旁的石头去。   路易斯收回了手。   “弗格斯小姐!”   卡洛王子终于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清秀的脸上满是懊恼,仿佛恨不得将自己投入卡多瑙河一样痛苦——看着失去右臂昏迷不醒的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竟渐渐有了泪。   “我们都有罪。”他道, “竟然忘了……”   “没有忘。”   盖亚将人轻轻地放到路易斯原来靠着的大石上,指间一抹白芒渗出, 汇聚到少女失去臂膀的伤口,那不住外流的血渐渐少了,模糊的血肉像被一块光膜封住——   血止住了。   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他收回了手。   “噢,这简直是神迹!”   有人叹。   “即使这样,弗格斯小姐的右臂也永远失去了,噢,这对她来说,该多么痛苦,她那么骄傲,那么完美无缺……”   人人叹息。   他们痛心地看着地上的少女。   她苍白得像是要与这夜一同消散,失去手臂的创口狰狞而可怖,看一眼,都让人觉得不忍——像是汇聚了这世上最伟大工匠心血的艺术品,就这么砸到地上,被毁了。   连玛丽公主也叹气:   “我想,弗格斯小姐恐怕不会喜欢这样的神迹。”   她看向还在那哭泣的平民少女,她像是吓坏了,从巨蟒出现开始到现在,就没停止过流泪。   “伦纳德小姐,停住你那廉价的眼泪。你究竟做了什么?那条巨蟒为什么攻击你 ?还是……你抢了它的宝藏?”不怪玛丽公主这样问,生了两只翅膀的、比水桶还粗的蟒蛇,只在传说中出现过。   “我、我也不知道,”娜塔西茫然地、又惊恐地摇头,“它直接就朝我飞来了,并没有什么宝藏……”   “我要搜身。”玛丽公主高抬下巴,“免得你害了你的姐姐,还要来害我。瞧瞧,这些被你迷惑了心智的男人,连路易斯教授——”   “我没有。”   娜塔西下意识看向刚才护住她的三人——   卡洛王子正用那悲伤至极的眼神看着贝莉娅姐姐,路易斯则看着远处的一棵树,而尊敬的、以一己之力斩杀了蟒蛇的莱利斯先生则闭着眼睛,谁也没看。   “不是我,我没害人。”   她被玛丽公主逼得往后退,脚下踩到小石子,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娜塔西手忙脚乱地试图撑地站起,等站起时,才发现手里攥了一块“石头” ,钻石一样通透,看起来有些眼熟——   “光明圣晶?!”   玛丽公主惊愕地道。   “光明圣晶?噢,圣光在上,伦纳德小姐,你捡到了光明圣晶?”   娜塔西愣愣地看着掌心:   “……是,是的?”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这儿。   “难道那条巨蟒是为了这块圣晶?可它看起来……明明是黑暗生物。”   所有的黑暗生物都惧怕光明,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识。这么大一块光明圣晶,对它来说并无用处。   “也许,巨蟒只是随便找了个方向?”   “倒是不排除这个可能。”   “就是可惜了弗格斯小姐……这样的话,她就失去了参加神圣选拔的机会,神可不喜欢残缺……”   “莱斯利先生,布鲁斯主教给您治眼睛的药,能让弗格斯小姐再生出手臂来么?”   少年睁开眼睛:   “药没有了。”   “伦纳德小姐,”少年突然转过头,问,“您摘的花是什么样的?”   “金、金色的,花冠很大很漂亮,我在附近看见,就、就摘回来了。”   “那伦纳德小姐您是否脸孔发红、嘴唇青紫,碰到花汁的手也黄了?”   玛丽公主惊呼了一声:   “莱斯利先生,您的眼睛好了?”   盖亚并未回答,只道:   “伦纳德小姐摘的金环花,引来了黑金巨蟒。”   所有人都看向了娜塔西,这个柔弱的平民少女脸一下子白了,像失血过度那样: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花很好看,想摘回来布置一下……”   玛丽公主冷哼了一声:“我想起来,巨蟒攻击前,你突然喊弗格斯小姐,为什么?”   娜塔西无措地摆手:   “我只是想跟贝莉娅姐姐和、和解……那时候气氛太好了……”   “和解?”   “是,是的,和解。”娜塔西突然捂住脸,痛哭失声:“我想跟贝莉娅姐姐说,对、对不起,我一直偷偷地嫉妒你,我是个坏女孩……可没想到,竟然会害了贝莉娅姐姐……我有罪。”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看得出,娜塔西说的是真话。   也正因为真话,反倒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   “教授,这……该怎么办?”   神眷者们看向一旁黑发黑瞳的青年。   温和的青年 ,看着双目紧闭的金发少女,面露悲伤:   “我想,这件事应该等回去,由布鲁斯主教裁决。”   自此,没人再说话。   只有篝火的“哔啵”声在耳边响起。   “真可惜……”   …………   柳余睁开了眼睛。   天空黑沉沉的,周围还是翡翠之森的模样。   应该没过去多久。   她想,咳了一声。   “弗格斯小姐?”   柳余看着头顶突然簇拥而来、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出声:   “我找莱斯利先生。”   声音又哑又涩,却无比坚决。   “莱斯利先生,弗格斯小姐找您!”   有人喊。   银发少年穿过人群,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微微屈身,银发从肩膀垂落到她胸前,柳余看着他,即使是这样的死亡角度,那样惊艳绝伦的美貌也丝毫没打折扣。   真美啊。   可也真冷,怎么捂都捂不暖。   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   “贝莉娅。”少年温柔地抚摸了下她的脑袋,目露怜悯,“你会好的。”   柳余像是被这怜悯刺痛,猛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又睁开。   她看着他,那执拗的、像是能烧出一条血路来的眼神,几乎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我想跟莱斯利先生单独说会话。”她强调,“单独。”   “噢当然!”   神眷者们还记得,在危险关头发生的那一幕。   莱斯利先生放弃弗格斯小姐,救了更危险的伦纳德小姐,虽说合乎情理,可太过冷漠;弗格斯小姐还因此失去了一条右臂……   她想和莱斯利先生说话,太正常不过了。   所有人都知情识趣地往外走,留出大大的一块空地给这对曾经的情人。   “盖亚,”柳余低头看着怀中已经被搂得变形了的兔脑袋,“茜茜死了。”   “我很遗憾。”   少年道。   少女仰起头来:   “我说的,是那个被你温柔地抱在怀里,替它摘草、帮它挡风,搂着它睡觉的茜茜死了!它死了!”   她试图在这个冷漠的、永远都在高高在上的神祇化身身上,找到一丝动容。   可她失败了。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贝莉娅,我可以再为你找一只兔子。”   少年告诉她。   他的声音依然优雅而动人,态度一如既往的温柔,可柳余的鸡皮疙瘩,却一点一点冒了出来。   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想起过去,他也曾任她在他怀里撒欢,答应她无伤大雅的请求,会温柔地抚摸她,会给她准备食物,还搂着她睡觉……   多么雷同啊。   而她竟然现在才明白过来。   她和茜茜没什么两样。   都只是他膝下、怀中的一只兔子。   而她竟然差一点就被这温柔陷阱捕捉了。   “是的,一只兔子而已。”柳余喃喃道,“随时可以更换的宠物……而已。”   “贝莉娅。”   “你救了娜塔西。”   “是的,没错。”   少年垂目,绿眸一如既往的温柔。   “为什么?因为她更危险?所以,即使这样,我死了也没关系,是吗?”   柳余问话时,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嫉妒。   她多嫉妒啊。   她也想当一个永远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珍宝,可惜,总是差一步。   “贝莉娅,你不会死。”   “万一呢?万一我伸过来的,不是手,而是身体呢。”   “贝莉娅,我需要解决巨蟒。”   少年看着她,并未说更多。   柳余却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巨蟒攻击的是娜塔西,而她只是被波及的边角料。   娜塔西不重要,她也不重要。   换成另外一个人,他也会如此。   她那些所有的计较和痛苦,娜塔西和她、甚至茜茜和她——在他眼里,只是多和寡的区别。   这是神的公平准则——   理性而冷酷,甚至丝毫不需要犹豫。   “是我错了。”   柳余想,她还是错了。   她一开始就看错了,神本来就不是人:   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羊是他的宠物。   人也是他的宠物。   有什么区别呢?   就像人豢养猫狗,可以陪他们玩耍,高兴时逗逗,不高兴时撇到一边——可会有人跟猫和狗谈恋爱吗?   不会有。   他们物种不同,阶级也不同。   而她竟然妄图僭越,跟那些软弱的女人一样,错把神明的施舍当成了温柔,还洋洋自得、无比窃喜……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是残酷的牧场。   只有将牧羊人拉进牧场,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跌下来,也沦为阿猫、阿狗,和他们这些“宠物”一起争食吃,他才可能产生“同理心”——   也才可能,被征服。   她一开始就错了。   “盖亚,你知道吗……我竟然以为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当你抱着我睡觉,当你让我亲吻你、拥抱你,当你拒绝雷姆洛村那个女孩、当你为我改变承诺时,我其实很高兴……我以为我找到了避风的港口,可以歇一歇了……”   “贝莉娅,当然,我当然喜欢你。”   “可是……”柳余悲哀地看着犹自懵懂的少年,“爱是有私心的……盖亚,你不爱我,起码不是我要的那种喜欢。”   他像是她渴望已久高高在上的一尊琉璃,她以为她得到了,却只得到了琉璃的倒影。   没什么好怪的,他只是不爱她。   柳余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盖亚,你跟我,一起将茜茜埋起来,好不好?”   浓浓的黑夜将她包裹,她整个人也沉了下去。   粉色的梦,像是一戳即破的泡影,如今,也散了。   盖亚轻轻替她擦泪,温柔地答应了她。   “贝莉娅,你的气息有些变了。”   “变了?”柳余状若无事般,“什么变了?”   “原来像蔷薇花一样甜美,现在却……”   少年摇了摇头,眉头紧皱,“说不出来。”   柳余却抬头,目光穿过少年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无边的黑暗。   层层的树叶后,浓雾化成的影子朝她咧嘴一笑。   对不起,盖亚。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没办法甜美了。   她要他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掉下来——从而看到她。   “路易斯,”柳余想,“他应该很愿意帮我这个忙。” 第五十一章   “莱斯利先生——”盖亚走到等候在附近的神眷者身边时, 娜塔西急急迎了过来,“贝莉娅姐姐她……看起来怎么样?”   玛丽公主“嗤”地笑了声:   “伦纳德小姐要是好奇,不如自己砍掉一条胳膊感受一下?”   娜塔西脸一下子白了。   她张了张嘴, 又无力地闭上了。   是的, 少了一条手臂,怎么会好呢?   贝莉娅姐姐那么骄傲的人……   但愿她不要为难莱斯利先生。   “对不起,莱斯利先生,都是我的错。”她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   可银发少年却已经越过她,走到了另一边。   他安静地站在一片树荫里,头“看”向那斯雪山的方向, 月光照在冷淡的银发上——谁也不敢跟他搭话了。   他看起来不大高兴。   “莱斯利先生, 您怎么把弗格斯小姐一个人留在那?”卡洛王子鼓起勇气问他,“她需要您的陪伴。”   盖亚回过头来。   “可贝莉娅说, 她不想看到我。”少年的表情带了点困惑和茫然,“……可她平时总是跟着我。”   “这……也许要等弗格斯小姐消气。”   …………   柳余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才。   在她说完要一起埋茜茜后, 就开始赶盖亚走了。   “莱斯利先生,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远离我一些。”   她需要创造机会,和路易斯单独聊天。   这是柳余记忆中第一次对盖亚用客套而冷漠的口吻说话。   “即使您做的没错, 可莱斯利先生——作为被放弃的那个, 我没办法不怨。”   刚才她表达失望和怨怼的火候……是否恰到好处?   柳余漫不经心地想。   树影凄清,夜幕低垂。   她还记得她赶人那一瞬间少年脸上的表情——   大概是有些诧异的,毕竟一个宠物都敢赶牧场主了。   两人隔着重重夜幕, 视线相对:   可柳余知道,他看不见。   而后, 冷淡的少年就踏着雪一步步往外走,他再回头。   柳余则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躺平。   牵动伤处,又是一阵绵绵密密的疼痛,即使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可疼痛却不会因此减少。胡思乱想中,她不免就想起盖亚——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吓人的、还在不断流血的窟窿眼。   断胳膊疼,还是挖眼睛疼?   应该都疼。   不过这个少年至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他对这世界给予他的所有一切,不论是痛苦还是欢愉,都好似稀松平常。   “在想你那情人?噢,我能加个‘旧’么?”   一团浓雾在她身边凝结,一个黑发黑瞳的英俊青年突然出现,苍白的脸上,一双瞳孔奇异得发亮。   “不能。”   “噢,真痴情……”路易斯耸了耸肩,“弗格斯小姐,您是我见过的最死心眼的女人。”   “路易斯大人难道不知道,最死心眼的女人,往往最容易做出疯狂的事么?”少女的瞳孔掺杂了冰冷,那冰冷里却又仿佛燃烧着某种东西,“我恨他,也爱他。”   柳余无意跟路易斯剖白自己。   她无意同他讲述自己的困境,亵渎神灵,从挖眼,下药,到欺骗,更无意告诉他自己的野心。   就在刚才心灰意冷的一刹那,她也想过放弃。放弃攻略这个冷漠的神,像条咸鱼一样躺平,带着残肢在贵族世界里麻木地活着——可她光是想一想这场景,都毛骨悚然。   她要让那些怜悯的目光淹没自己吗?   她能忍受一个平庸的、残疾的不完美人生吗?等着日复一日地老去,让那些可怖的老年斑遍布自己的躯体,给和存或不存在的子孙后代讲述曾经有可能的辉煌?   不,她不能。   她的欲望在咆哮,她想要永生,想要完美无缺的身体,她想要一百分——   否则,情愿死去。   “可弗格斯,你参加不了神圣选拔了。”路易斯怜悯地看着她,“你的情人会去圣殿,而你将被留在这儿,靠着一点施舍过日子,你们没有可能。”   “是的,一个残废——”少女猛然抬起头,“可这个残废也有路易斯大人您一半的功劳。我可不信伟大的路易斯十世会认不出区区一朵金环花?”   “噢,当然,伟大的路易斯十世当然认得出金环花。”路易斯点头,“可那又怎样?”   “你们人类惊慌失措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美味。”   变态!   “可伟大的路易斯十世也同样忘记了,您在这儿,是霍奇·路易斯,一名教授,他必须保护学生的安全,您……失职了。”   这种变态往往会在某些方面有特别执着的点。   柳余就发现,这个路易斯有cosplay的瘾。   路易斯果然大惊失色:   “噢,没错,霍奇·路易斯失职了。他应该做出补救,弗格斯小姐,您想怎么样?”   “路易斯大人,如果您还感到愧疚,请在明天回城时,务必经过白天看见的那条湖泊,并在那休息。到时我会拉着盖亚去将茜茜埋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茜茜的脑袋,它的身体已经和她的右臂一起,被那条巨蟒吞噬掉了。   “然后?”   “请想办法将莱斯利先生和我,一起推进湖。”   “噢噢,”路易斯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很快,又兴奋起来,“弗格斯小姐,您知道,您在说什么么?您知道,那湖底有什么?”   他探究地看着她,那双黑瞳几乎能将人吞噬进去。   “湖底?当然是水。还是说……路易斯大人知道,那里有什么?”   柳余反问。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良久,路易斯微笑了起来:   “弗格斯小姐真是我见过的最心狠的女人。不过——在这之前,弗格斯小姐,我得再问您一遍,您确定……您不会后悔?”   “不会。”   少女冷漠的脸也绽开一抹笑,“……我只希望,路易斯大人能做到您答应的。”   当纯白染上黑暗,成为人人唾弃的底层,尝遍世间歧视、困顿和痛苦——   他会明白羔羊们的痛苦吗?   当然,在这之前,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第五十二章   另一边。   “莱斯利先生,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玛丽公主摇着羽毛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如霜月一样清冷的少年,她近乎痴迷地看着他的脸。   噢, 多么完美多么高贵。   “什么问题?”   少年微微侧过头来。   玛丽公主紧张地忝了忝嘴唇:   “刚才您……为什么放弃弗格斯小姐?”   “放弃?”   “是, 是的。”玛丽公主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鼓起勇气问,“您和弗格斯小姐不是情人么?还是说,您对弗格斯小姐……”   如果他不喜欢……   玛丽想, 也许她也可以试试。   “不是放弃,是选择。”少年安静地道,“但好像……”   “好像什么?”   玛丽公主不忿又懊恼地道, “不过, 我想,莱斯利先生您恐怕并不喜欢弗格斯小姐, 如果不是我的药——”   “——药?”卡洛王子蓦地瞪大眼睛,“玛丽?什么药?你不会是……”   他终于想起自己这位胞妹从前在宫中干过什么事了。   她看上了一位公爵之子,无视对方有倾心相许的爱人, 在他的食物中下了药, 后来还将那位公爵之子囚禁了……   “噢,天哪,光明神在上, ”卡洛王子捂着脑袋, “玛丽!你太大胆了!噢可怜的莱斯利先生,可怜的弗格斯小姐——”   “——她?她有什么可怜?!她借此得到了莱斯利先生!”   玛丽气恼,“不过很可惜, 莱斯利先生并不喜欢她。”   “喜欢?你们总是说喜欢。”   少年眉间的疑惑越来越重,“……喜欢, 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这……”玛丽公主点了点嘴唇,“比如,我看到莱斯利先生,就想亲吻您、拥抱您,我想永远臣服在您的身边,甚至不介意和其他人分享您。”   “至于您,莱斯利先生,人的本能不会骗人,总是会偏向自己爱的那一个……您刚才放弃了弗格斯小姐,却救了伦纳德小姐……”   而娜塔西早已在一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贝莉娅姐姐竟然是这样得到莱斯利先生的……可莱斯利先生先救了自己,这说明……   不,这样不对。   娜塔西努力说服自己,可总有隐隐的、让人无法控制的喜悦在一点一点冒出来,像雨后森林的春笋。   “人的本能……”   少年看向远方,风吹起他冷淡的银发,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   他们纷纷想起那少了一臂的金发少女,也许正因为见过最盛放的玫瑰,再想到玫瑰残缺,且将永远残缺,就感觉到深深的不忍……   在这之前,她是他们中除了莱斯利先生以外,最优秀最努力的神眷者。   *****   柳余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同窗都在怜悯她。   怜悯这种东西,在她过去早就见识过太多太多了——除非变现 ,否则,不具备任何力量。   她不需要怜悯。   当然,和那些自尊心过剩的人不一样,她也并不排斥。   “弗格斯小姐,最后再问您一次。”未曾离去的路易斯站在树枝上,高高俯瞰她,“您真的不考虑……来黑暗阵营?”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神,光明。”   柳余冷漠地告诉他,“路易斯大人,您的那条路,是堵着的。”   “噢,弗格斯小姐,您太悲观了。”   “路易斯大人,神明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易。”   “是,是的,弗格斯小姐说的没错,”路易斯点头,“……可也许有一天,这头顶的天空会是自由的。它不再被任何东西掌控。”   柳余没有被他蛊惑。   “即使路易斯大人愿意做流血牺牲的第一个,将这天空捅破,可我……”她咽下真实的想法,“贝莉娅·弗格斯,也只忠于光明。”   “噢真遗憾。”   路易斯耸了耸肩,他朝远方看了一眼,突然笑了,“您亲爱的莱斯利先生来了,他总不许我在您身边呆太久。”   “送您一份礼物,弗格斯小姐,您会喜欢的。”   柳余还没反应过来,路易斯就一点枝头,消失在了面前。   她完好的左手里多了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小瓶子里浓稠的呈现紫红的液体似乎很眼熟——路易斯的血?   “贝莉娅?”   柳余不动声色地将瓶子收了起来。   盖亚身后,神眷者们也三三两两地回了来。   他们纷纷朝她问好,柳余白着一张脸,呈现出拒人于千里的冰冷。   “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坐到那儿去。”   她指着附近的一块石头,与人群隔得有点远,可一抬头,也能看见。   “当,当然!”有少年起身,好心地替她生起又一堆火,“弗格斯小姐,你有什么需要的话,也可以跟我说。”   “谢谢。”   在众人的注视下,金发少女站了起来,她挺直背脊,迈开脚步往石头那走。   似乎不太习惯只剩一个手臂的身体,没掌握住平衡,往旁边趄了一下,在莱斯利先生接住她后,又狼狈地躲开,像是躲开什么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一样。   “贝莉娅。”   少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的手背像是被一道利物划破了。   “抱歉,莱斯利先生,我需要静一静。至少,在明天之前——”少女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还不想见到您。”   沉默中:   “贝莉娅,抱歉。”   少女并未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   缓慢的,却又倔强的,等她挪到那块石头前,已经又过去了一会。   她一个人坐在了另一堆新生的篝火前,背对着他们,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像是睡着了。   神眷者们只能时不时地扫过去一眼,确定对方没有危险,才收回视线。   柳余当然没有睡。   她背对着他们,悄悄用手勾出藏在衣服里的记忆珠——   为了避免被树枝勾到,在来翡翠之森前,她就将记忆珠和羽毛重新串好挂在了脖子里。   此时,她倒十分庆幸这个行为,否则,这记忆珠就会和她的右胳膊、和茜茜的身体一起埋葬在巨蟒的肚子里。   柳余小心翼翼地将指甲缝里沾到的血涂抹到记忆珠上,就在刚才盖亚扶她的一瞬间,她狠狠用指甲划了他手背一道。   她需要他的记忆。   即使已经打算好明天所有的事,可柳余依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神明的力量如山如海,深不可测,他能随手捏出一具完美的化身,他能创世、能灭世——那么,在让化身降临前,神是否想过沾染黑暗这个问题?也许化身本身就是黑暗绝缘体。   ……也或者,她能通过他过去的行为轨迹,推测出神这个非人物种的思维逻辑?   让他动容的法子?   柳余承认,自己很卑鄙。   可她却顾不得了。   不同物种之间的搏斗,本来就该使劲浑身解数。   血一沾染上记忆珠,柳余就感觉到自己浑身一轻——   这次的感觉,要比上次轻快舒服得多。   难道是因为她和盖亚睡过了?   还是因为神眷者……?   柳余几乎没受什么阻碍,甚至不需要跨过重重的天梯,就到了地方。   她赤足踏到了地面。   一汪蓝色的如宝石一般纯净的湖泊,纯白色的宫殿,宫殿前,是无数俊美秀丽的少年少女。   他们在一大片纯白的蔷薇花海中穿梭,每个人提着一个花篮采花,脸上都洋溢着单纯的快乐。   宏大的金色拱门敞开 。   柳余踏上了阶梯,一步步进入宫殿。   白玉铺地,无数旷世奇珍随意地摆放,东海明珠、巨型珊瑚塔,大片大片的花海,红的、黄的、紫色,一路走来,俏丽的少年少女们在宫中嬉笑穿梭——走了许久,穿过无数宫殿,才到正殿。   跨进门,柳余却怔住了。   那巍峨的、刻着不知名狂兽的王座之上,一位俊美如神祇的男人安坐,他一只手撑着额头,似是陷入沉眠。   而王座之下,十几个美貌绝顶的少年少女在高兴地嬉戏。   这是她从没见过的,与盖亚截然不同的一面——   可这一面却不断冲击着她,看着这些与原身美貌不相上下的少年少女,柳余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败了。   美貌对神祇来说,就像是随处可见的甜点,她就像这王座下嬉戏的少年少女,毫不出奇。   那神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呢?   柳余不由看向大殿中央,白色的广袤的大殿之上,那儿是无数飞速倒转的星球,她甚至看到了曾经在地图册上看到无数次的极为眼熟的蓝星……   这时,神抬起了头。   那泓浅浅的绿眸,几乎揽尽这世间所有的光彩,向她俯瞰来。   刹那间,星河倒转,沧海桑田。   柳余无法控制自己挪开眼睛,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这就是神的力量么……即使不情愿,依然会受到蛊惑。   神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大殿中央,看向那一个个星球的视线,像藏着无尽的冷寂和威严。   “神又在看那些东西了。”   “是啊,好无聊呢,可总是有坏蛋想要破坏秩序,让神烦心。”   “神就是太过仁慈了,要我看啊,直接惩罚他们就好。”   无数的画面从柳余身前掠过。   千年、万年 ,王座底下的少年少女们换了一拨又一拨,可王座之上的男人,却从未变过。   他日复一日地凝望着这些星球,他全知全能,支配着星球上的一切,聆听信众的祈祷,回应祈祷;惩罚黑暗,与一切破坏秩序的生物。   神没什么消遣,甚至这世间的一切,也似乎让他感到无趣。   他就像是一台冰冷的、绝不会出错的机器。   唯有秩序和规则存在。   柳余曾经看着他指尖轻轻一点,一颗土黄色的星球就突然间爆炸开来。   王座之下一位少女拼命哭泣,她看向星球的眼神,就像世界和信仰被一同摧毁了。她哀求,她哭泣,她祈祷,可从来对他们纵容的神却闭上了眼睛,冷酷得像座雕塑。   少女绝望了,跌跌撞撞地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日升月落,柳余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身体一轻,回到身体时,还有些茫然——篝火哔啵地跳动着,天空上月亮还在老地方,附近的神眷者们安静地休息。   没过多久。   柳余心想。   神的过去实在……无聊。   他就像是一台冰冷的机器,并没有七情六欲,唯一在乎的,只是维护他的秩序、法则,和信众。他也曾经捏过化身,不过,那时候的化身都是神亲自教导的孩子,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些化身在各个星球游玩,就像看着孩子们嬉戏,即使有些化身们挑起世界的战争,他也当只是一场游乐,从未干涉。   可她也看见,神将一个堕入黑暗的化身随手一点 ,像戳破一个纸人一样,戳爆了对方。   “神不能容忍黑暗,一丝一毫都不行。”   这是光明法则。   柳余还看到,一个强大帝国的国王对着光明神像撒尿、做出猥·亵动作的第二天,就被灭国了。   神只是安静地看着,可世界的法则,不容许渎神者的存在——   “渎神者,必死。”   柳余想,她这行为岂止是渎神,明明是叛神,要和那破灭的星球一起被完完全全摧毁。   她就像是他掌管世界里多出的一段程序,是病菌和bug,要被一键修复的存在。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盖亚与神之前捏出的那些化身不同。   神的身体还在神宫之内,可真魂却亲自降临在了这具化身之上——   简而言之,里面的魂魄,是神的。   可如果这具化身损毁,神将立刻回到神宫之上。同样的,化身的记忆如果恢复,他的实力,也将升到这个世界所能容下的最强。   这是神最脆弱的时候。   而柳余,只有一点点时间了。   第二天。   路易斯早早就叫醒了所有神眷者。   “教授,天还没亮呢!”   “——评分。”   路易斯微笑。   神眷者们只能匆匆抹了把脸,边走边啃着馕饼,只是当目光落到队伍中间的金发少女时,那些抱怨就通通收了回去。   她没有换衣服,只是罩上了一件外套,将那光秃秃的右肩遮住——   头发还是乱糟糟的披着,即使这样,也并未损去她的美貌。   可正是这样,才更叫人可惜。   一行人走了许久,又经过了昨天那条湖。   路易斯停下脚步:   “休息一下,歇歇脚。”   “噢,还有,当心摔进湖里。”   他警告道。   “路易斯教授,我们可不是孩子!”有人道,“而且,我会游泳!”   “别大意。”   路易斯嘱咐。   柳余安静地看着,她手里粉红兔的脑袋已经开始变色,隐隐散发出一股味道。   她走到了安静的银发少年面前:   “该去埋茜茜了。”   少年看着她:   “贝莉娅,你还在生我的气。”   他的语气是迷惘的,似乎对她生这么久气感到诧异。   “生气?是的。莱斯利先生,我暂时无法原谅您。”少女紧绷着一张脸,“但茜茜是您捡的,您跟我一起将她埋了,我想它应该会很高兴。”   说完,她率先走了出去。   少年安静地跟上。   “这里有水有草,很好。”柳余带着他,越来越往湖边走,在快到湖边时,对着盖亚道,“莱斯利先生,您在这等着,茜茜现在很脏,我先把她洗干净。”   “贝莉娅,你不方便……”   少年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的茜茜。   “不用你管。”   “贝莉娅。”   “莱斯利先生!”少女却一把甩开了他,语气渐渐开始激动,“您去管好你的伦纳德小姐,不要再来管我了……是的,我贝莉娅·弗格斯是没了一条手臂,可还不是残废……你这样一会温柔一会残酷,总叫我分不清……”   “贝莉娅。”   少年无奈的。   少女却不断往后退,泪水在脸上纵横,脚踩到湖泊边缘,石子松动,竟直接往后仰倒了下去。   “弗格斯小姐,当心!”   有人看到,惊叫了一声。   盖亚却蓦地出现在她旁边,一把搂住她的腰,柳余心想,糟糕,他出现得太快,要被接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突得出现,卷着两人往湖水而去。   “噗通——”   两人同时跌进了湖里,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一起冲进了裂隙。 第五十三章   “噢, 光明神在上!莱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掉水里了……”   玛丽公主掩嘴惊呼了一声。   娜塔西已奔到湖边,半撑着身体往湖面看,却只看到了一片平静和清澈, 除此之外, 什么都没有。   风吹过,湖面荡起一丝涟漪,安静得像是不曾吞噬过两个人一样。几个会泅水的神眷者开始扯腰带、脱外套,在他们快要蹬掉黑色的马靴、跳入湖中时, 路易斯伸手阻止了他们。   “可教授——”   “——我去。你们呆在这儿。”   神眷者们从教授脸上的凝重看出了点什么:   “这湖是不是有问题,教授?”   “太平静了。莱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掉进湖里后,没有挣扎过。”   温文的青年脸上迅速划过一丝痛苦,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神眷者们这才想起来, 这位教授还是弗格斯小姐最忠诚的爱慕者。   “教授……”   “等我上来。”路易斯嘱咐道,“在这之前, 你们都离湖远一些,暂时听……”   他的视线落到栗色短发的少年身上,“听卡洛王子的指挥。”   “教授!”   “教授!您这样也会有危险!”   不顾神眷者们的阻止, 黑发青年迅速地解开制服外套的扣子, 脱掉马靴,一下子跳入了湖里。   湖中一团深沉的黑影似旋风一般滑过——   许多人都看到了。   “那、那是黑暗生物?!”   “我们得赶快通知神殿,统治布鲁斯主教和马兰大人!”   “可教授说, 让我们等他——”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一向沉稳的卡洛王子身上:   “卡洛王子, 您说……我们怎么办?”   “我想,我们再等一会。如果教授没出来,尤金和朵丽丝就领着其他人先出翡翠之森, 我等在这儿。”   “您一个人?”   卡洛王子点头,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某种格外沉重而肃穆的东西, 似乎从昨夜弗格斯小姐受伤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是的,我等在这儿。”   “卡洛哥哥,您可是我索罗王国的王子,您不能——”   “——玛丽,我能。”   卡洛王子右手搭在了佩剑上:   “教授将你们交给了我,你们就得听我的指挥。”   神眷者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纷纷低下头:   “是的,卡洛王子。”   娜塔西望着平静的湖面,只觉得那颗心也像被人投进了冰冷的湖里。   “我,我和卡洛王子留下来一起等……”   她讷讷地、又坚定地道。   卡洛王子看了她一眼:   “娜塔西,你确定?”   “是,是的,”娜塔西点头,“我担心莱斯利先生和路易斯大人,也担心贝莉娅姐姐。但愿……”   她喃喃道:   “他们能平安。”   即使有时候会忍不住对贝莉娅姐姐产生一丝嫉妒,可她也从没希望她出事。   “那就留下来。”   卡洛道。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路易斯教授始终没出来。   尤金和朵丽丝就带着神眷者们从原路返回,而卡洛王子和娜塔西则留在了湖泊附近。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彼此谁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湖面,静静祈祷——   “但愿他们会没事。”   娜塔西道。   “但愿。”   ……   落水的滋味,如同再一次濒临死亡——   湖水漫过头顶,极度的缺氧导致胸口快要爆炸,柳余只能凭借本能,将双腿和单臂死死地缠绕在那少年身上,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黑影打着旋风,死死地拉着他们往湖底拖,柳余只觉得身上像被人绑了块大石头:在濒死的某一刻,柳余甚至感到了后悔。   可你甘心吗?   她问自己。   不,不甘心。   见识过天空的辽阔、生命的长度,谁还愿意当那井底的青蛙、去过蚍蜉那短短的一生?   柳余想到了许多事。   前世的,今生的。   孤儿院里永远都掺杂着石子儿的清汤,早起时厕所前排得没完的长队,养母没完没了的斥骂,养父抱歉又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一间小小的庭院里,白生生的墙,绿色的葡萄架,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葡萄缀着,整个庭院都散发着葡萄的诱人香气。   如果晚一个月送回去,她也许能吃到几颗。   一个暑假的渴望啊。   “贝莉娅……贝莉娅……”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耳边叫唤,柳余“哇”地一声,吐了。   被闷得几乎爆炸的胸口缓解了些,柳余睁开眼睛,点点微光里,盖亚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出现在面前。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心,半低着头:   “贝莉娅,你还好吗?”   湿漉漉的冷银色长发凌乱地贴在他的脸颊,有水渍顺着流下,落到她的眼睛里。   柳余眨了眨眼睛,意识开始回笼:   “我们……”   对,她引着盖亚跳到了湖里。   现在……   她下意识眯起眼睛。   狭窄的甬道,盖亚和她两人紧紧挨着,两人几乎贴着墙。周围黑黢黢的,只有尽头透了一点微光进来,照见人的轮廓。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往下淌水,像是落汤鸡一样。   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苔藓。   “盖亚,我们在哪儿?这是……天堂?”含混的声音,带了点迷惘,“天堂好黑啊……”   “贝莉娅,我们在湖底。不过……现在情况不太妙。得赶快找到出路。”   随着少年话落,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甬道内响起,黑暗中藏了密密麻麻的眼睛,那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似乎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柳余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起来。   “湖底?怎么可能是湖底?而且……水呢?”   少女像是又忆起了之前的事,闹着要推开他,却被少年一把攥住了。   她抽了抽手,使不上力。   少年压低声:   “贝莉娅,别动。否则,我可不保证不将你变羊。”   柳余:……   那不就变成了残废羊?   少女乱动的手脚安分了些。   她攥紧了少年的衣襟,颤抖的手指显示出她的害怕,可声音却是倔的:   “盖亚,在没取得我的同意前,你不能将我变羊。请——务必尊重我。”   “贝莉娅,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少年却问了别的问题。   “眼睛。”   柳余看着暗处那些朦胧的像水泡一样的东西,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我看到了很多双眼睛。很多,很多。”   她对比着书中剧情。   娜塔西和卡洛王子跌落湖泊、摔进罅隙后,直接就遭受到了那些黑暗生物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而且从未停歇——如果不是路易斯暗中帮忙,两人早就葬身河底。   可此时,这些黑暗生物却像是有所顾虑,只敢在附近徘徊,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不敢靠近。   为什么?   难道是盖亚体内属于神祇的光明力量太过纯净,以至于对这些黑暗生物产生了等级压制,让他们跃跃欲试,又不敢靠近?   ……不,这可不行。   ……她冒着生命危险拉他下来,可不是为了跟这些黑暗生物和平共处、友好相望的。   ……盖亚得受伤才行。   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些黑暗生物激动起来、发动攻击呢。   “眼睛?”   “是的,眼睛。不过看不出它们长什么样,太黑了……狼吗?……这里为什么又是湖底?我们该怎么出去?”少女像是恢复了些平静,不再抗拒少年的接近,开始思考起别的来。   “我想,那斯雪山喷发形成的地裂,让这里多出了一个湖,这是湖底裂缝,应该通往……地心。”   少年的敏锐让柳余心惊。   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已经将缘由拼凑得八九不离十。   “地裂?”   “是的,我闻到了浓浓的黑暗气息,地底的黑暗生物涌了上来……”少年话锋突然一转,“贝莉娅,我把你变羊吧。”   谁知少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撞到头顶,“嗷”了一声。   她捂着脑袋,气鼓鼓地道:   “盖亚,你休想!我是不会变羊的。”   一丝血腥味悄悄散了开来。   “贝莉娅,你受伤了?”   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   “要、要你管?!”   少女面无表情地对着刚才特意划破的伤口重重摁了下去。   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人类的血,会让这些愚钝的、只剩下本能的黑暗生物兴奋,沸腾。   就像破窗理论,只要有一个黑暗生物攻击,其他也必定会跟上。   果然,一阵剧烈的尖啸声后,黑暗生物们按捺不住了。   它们像是被某种东西刺激,此起彼伏地扑来。   柳余这才看清他们的模样。   光不溜丢的脑袋和身子,铜铃大的眼睛,黑乎乎皱巴巴的皮,就像是放大版的老鼠,锋利的獠牙张开,像是要将他们撕成一块一块,吞到肚里。   “小心!”   盖亚抽出佩剑,格挡了一下。   万幸,在卷入湖中时,他腰间的佩剑也没丢失,代表着光明力的白芒爆开,像滚烫的沸水一样,烫得这些黑暗生物发出“滋滋滋”烤肉般的声响。   不料,它们变得更疯狂了。   盖亚的这一下像是激起了它们对光明的极度仇恨,“老鼠们”疯了一样地跃起攻击,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哪一处空了,立刻就会补上。   柳余纤细的腰肢被盖亚搂着,随着他在窄窄的甬道里腾挪。   饶是她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银发少年挥起剑来,有种富含生命韵律的美妙。   从容不迫,优雅迷人。   他手中的剑,如死神的镰刀,不断地收割着这些黑暗生物的生命,少年脸上的冰冷,在这一刻竟然奇异地与王座上那位神祇重合。   肮脏。   邪恶。   不该存在的生命。   即使黑暗生物源源不断地补充,却连他的身体都接近不了。   无法留下伤口,还怎么……   不,不能这样。   如果持续下去,还是一场空。   柳余下意识摸了摸怀中路易斯给她的玻璃瓶子——   那里装了吸血鬼的血。   还好,还在。   可是……   要用吗?   柳余问自己,要走到这一步吗?   临到这儿了还犹豫,柳余觉得自己假惺惺得厉害。   “贝莉娅,黑暗生物越来越多了……我们得赶快走。” 第五十四章   黑暗生物们越聚越多, 几乎将整个甬道都堵住了。一眼望去,全是黑黢黢皱巴巴的“大老鼠”。   高挑清瘦的少年执剑和那些丑陋的邪物们殊死搏斗,凌厉的剑光在黑暗中闪烁, 快得柳余只能看得见残影。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脖颈——   那一截的肌肤, 脆弱而明丽。   不,还没到时候。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现在用,会被发现的。   柳余重新将拇指瓶塞回了怀里。   “走?往哪儿走?”   她问。   “这条裂隙通往地心, 往下没有出路,我们必须原路返回,低头——”盖亚按下怀中少女的头, 带着她险而又险地躲过又一波黑暗生物的来袭, “——再游回湖面。”   “游回湖面?”少女惊讶于他的敏锐,明明什么都没看见, 却仿佛已经推测出了成因。“您让我游回去?一只手臂?”   “噢……这我可做不到。”   “贝莉娅,总会有办法的。”   “抱歉,我看不到希望。即使能从这裂隙出去, 可在水里呢?这些该死的黑暗生物还是会像蚂蟥一样跟着我们, 抓住一切机会将我们撕成碎片——”   “——可我们已经到了,贝莉娅。”   少年道。   柳余:……   到了?   她抬起头,一片碧绿的湖光冲入眼帘, 荡漾的水波仿佛被某种薄膜挡在这裂隙之外, 隐隐还能看到天空的倒影,以及湖面掠过的飞鸟。   “哇哦……”   她再度赞叹了一声:“盖亚,你可真厉害。”   那被无数的黑暗生物堵住出路的甬道, 竟然被他在短短时间内,凭着一把剑打通了——   在书里, 这些东西可是整整为难了卡洛王子和娜塔西很久,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几乎不可逾越的困难。   现在,似乎只要走出甬道,跳进湖中,就可以出去了。   不过,这样一来,她所有的打算也都白费了。   “所以,我们该走了。”   少年一剑将袭来的黑暗生物们挑翻,搂住少女纤细的腰肢,抬脚要走,谁知少女脚下竟是一个打滑,身体竟脱开他的手,直直往后仰倒。   金发在空中荡出一条危险的曲线。   黑暗生物们同时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啸,像是即将迎来一场狂欢,它们全部激动得蹦起,准备迎接即将到手的“美味”。少女纤弱的身体似乎要被湮没——   电光火石间,盖亚及时伸手拉住了她。   她和他“对视”了一眼。   “不!盖亚!不行!”   几乎在瞬间,柳余就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不!   不能变羊!   可惜,少女的拒绝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随着一声淡淡的抱歉,柳余只感觉到身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被某种规则改变的滚烫和疼痛。   她屈辱地闭上眼睛:   他还是将她变羊了——   即使她再三拒绝。   这就是……神的意志。   柳余只能做出补救。   在视野急遽消失前,小羊羔弓背一跳,趁着少年不注意,从他怀中跳了出来,三条腿狼狈地落地。   与此同时,小羊嘴大大地张开含住拇指瓶,一只小羊蹄在藏蓝色制服里勾了勾,勾出一条串着珠子和羽毛的细线,三条腿迅速地奔跑起来。   “贝莉娅!”   小羊羔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带着愤怒。   “咩!”   “贝莉娅,别冲动——”少年伸出手去,“变羊我才能把你抱出去。”   可小羊羔却已经“激动地”转过头去,趁着黑暗生物被他吸引,从缝隙里跳走了——   她往着甬道深处而去了。   “贝莉娅!”   少年叫了一声,还是跟进去了。   柳余眼角的余光看到身后白色的剑芒,这才放心大胆地往里闯。   是的,她赌盖亚不会放弃她。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直觉——   很难理解,却自然而然。   大约是顾忌记忆珠上附着的光明力,黑暗生物们虽然包围着她,却并没有直接冲上来,即使偶尔有几个冲上前,可在黑暗术法对变羊术无效的“buff”下,最多只能把小羊羔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柳余这小小的羊身在甬道里横冲直撞,竟然也还完好无损。   她看似在甬道里毫无章法地乱钻,其实在引着盖亚往最危险的地方去——   按照小说剧情在地底深处,还蛰伏着一个巨大的黑暗怪物。娜塔西没有跟它打照面,只是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巢穴,反倒是后来,布鲁斯主教领着圣殿之人来封印时,跟那黑暗怪物打了一架,花费了极大的代价都没将它杀死,只是将那怪物封印在了这裂隙之中。   不散的浓雾在身边徘徊,柳余知道,那是路易斯下来了。   “噢,莱斯利先生又将您变成了可爱的羔羊。”   他啧了一声。   沉沉的声音钻入耳朵,小羊羔的头下意识往后看了下。   盖亚正提着剑应付着不断扑去的黑暗生物,似乎所有的黑暗生物都聚集在了他那儿——   “……你很愤怒?为什么?就因为可爱的小羊?弗格斯小姐,光明就是这样……不属于他的,他通通消灭,属于它的,他只懂得支配……霸道,高高在上,令人厌恶……噢,光明,光明!这样纯净的、又让人恨不得除得干干净净的光明……”   柳余没理他,任他唱独角戏。   “瞧瞧,你可爱的羊嘴里叼着什么,噢,我的血……伟大的路易斯十世的血,居然让你变羊了都不舍得放弃?……告诉我,你想干什么……污染你的情人,让他和你一起坠入地狱?……噢弗格斯小姐,您可真狠心……”   找到了。   巨大的巢穴 。   小羊蹄在经过一个岔道口时,猛地停住。   “不不不,这可是个可怕的大家伙……弗格斯小姐,别告诉我您要去招惹它……”   咬着瓶子的小羊嘴诡异地弯了起来。   小羊蹄一转,撒欢似的冲巢穴奔了去——   盖亚会追来吗?   当然会。   毕竟,都跟到这儿了。   柳余知道,自己就像个走到穷途末路的赌徒,将全部身家性命都堆上赌桌,只为赌一个未来——   可是,who cares?   要么死,要么活,活得更好。   她不接受中间的结果。   小羊羔猛地冲进巢穴,少年果然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噢,这两个……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黑雾动了动,最后凝结成为一个黑发黑瞳的青年。   青年眯起眼睛,视线在巢穴附近逡巡了一遍。   “还没回来?运气不错……伟大的路易斯十世先上去一趟,但愿下来时,可爱的弗格斯小姐和伟大的莱斯利先生,你们的命还在……”   路易斯又化成一道黑雾消失了。   而洞穴中的小羊羔则呆呆地看着巢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巢穴是空的。   简直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贝莉娅。”这时,一只手从后将小羊羔捞了起来,轻轻地拍了她屁股一下,“只是……少了一条手臂,你要生这么久的气?”   柳余:……   小羊羔翻了个白眼。   “咩!”   “贝莉娅,别任性……”   “滋滋滋——”   说话间,蜂拥而来的黑暗生物们被少年随手挑起的几道剑花给挡住了。   他嘴里似乎在吟唱什么,不过一会,十几道像是“十字”的白影蓦地从他指间爆出,在半空交错成一张网,将巢穴的洞口封住。   黑暗生物们此起彼伏地向光明力化作的网冲击。   趁着盖亚忙碌,柳余开始思考起反变羊术。   变羊术的持续时间是一天一夜,如果这时候使用反变羊术,效果是否可以……互相抵消?   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羊,实在太被动了。   而且,她的目的……   柳余的行动力惊人,几乎在念头刚转过时,就开始使起默法——很庆幸的是,来翡翠之森前,她就将仅会的几个默法耳熟于心:并且,成功率也不赖。   就在盖亚将小羊羔抱入怀里,提着剑准备重新冲出去时——   毛绒绒的手感突然变了。   轻飘飘的小羊羔突然变得十分具有分量,饱满的。   如凝脂一般的,滑不丢手的。   少年怔住了。   他还握了握。   面上的惊讶还未来得及展现——   “啪!”   清脆的一记巴掌,如玉质一样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看得出来,她打人时丝毫没有留力,带着无比的愤怒。   少年完美无瑕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被指甲划出的破口。   细小的血珠一点点沁了出来,如白壁微瑕。   “贝莉娅——”   少年的神情一下子变了。   不是严肃,不是愤怒,却像是被冒犯的、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让人生畏。   “盖亚!我说过,不要将我变羊!您能听我一次么?”   少女气鼓鼓地,说完竟又直接就着现在的姿势,一下子扑到他怀中。   柔软的、芬芳的,与男人的刚硬截然不同的身躯。   少年放下她,推开。   少女又啜泣着,不依不饶地靠近,左手冰凉的手心疼般的摸过他的脸,在伤口附近徘徊不去。   “噢,别推开我……对、对不起……我只是太生气、又太害怕了……”   粉嫩嫩的指甲内,一滴浓紫色的液体顺着血口子,一点点渗进伤口。   “贝莉娅,这不是你冒犯我的理由。”   少年看着她,眸光微悯。   冒犯?   确实,对一个神祇来说,被自己养的宠物甩耳光,实在罪大恶极……不过,一滴吸血鬼的血,够么?   正想着,地面一阵动荡 。   “咚,咚,咚——”   仿佛某种巨大的生物踩过地面,发出阵阵动静。   ——好机会!   柳余“吓”得一滋溜缩进少年的怀里,因冲劲太大,竟直接带着他撞到旁边的墙上。   无法保持平衡的单臂在空中乱抓,最后攀住他的后脖勉强站稳,指甲锉到他裸露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   “噢,盖亚,对 、对不起,我毛手毛脚的……   “胡乱”“手忙脚乱”的擦拭中,一滴又一滴浓紫色的血液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渗进少年的伤口。   少年拉下她的手:   “不用了,贝莉娅。”   他的语气带着点严厉,“够了。”   柳余顺势退后了一步。   是的,够了。   大半瓶的血已经用掉了。   柳余偷偷将拇指瓶撇了。   少年甩了甩头,银发下那白玉一般的皮下晕出一层薄红,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这时,巢穴口出现一了巨大的、比灯笼还大了几倍的眼睛。   那金色的竖瞳像是某种蛇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柳余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吞口水的声音:就像是山林泄洪,而且就在耳边。   正想着,身体却被挡住了,连同视线一起:   “穿上。”   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外套自上而下地将她罩住,柳余从来不知道,盖亚竟然这么高。   这件外套足以将她遮住大半,只露出一截小腿——   她将手伸进袖子,扣好。   盖亚就挡在她面前,宽阔的肩膀初显成人的轮廓。   他身上只剩一件柔软的白色绸衫,卡其长裤,一副褪去少年清瘦感的、结实的身躯渐渐显露。   巨大的蜥蜴爪子一爪就将巢穴口的光网撕破了。   嗡嗡的像是用意念传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如惊雷乍然响起:   “一个光明种,……噢,一个堕落种?真神奇。”   她成功了。   柳余想。   等盖亚和这怪物打起来,血液循环得彻底,这无处不在的黑暗力量就会透过伤口渗透他的全身……   量变会引起质变的。   那时,他就会跟她站在一个平等的高度了。 第五十五章   “贝莉娅, 退后。”   话音方落,盖亚动了。   他黑靴在地上一踏,人已经跃到半空, 匹练似的白光划破黑夜, 长长的银发下,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面无表情——   一剑斩落。   “轰——”   长剑与蜥蜴脑袋接触的地方,腾地冒起一蓬黑烟,黑烟夹杂着四溅的火花, 发出一阵渗人的声响。   蜥蜴脑袋纹丝不动。   它还好整以暇地抬起,黄金竖瞳看了盖亚一眼。   “ ……噢,好纯净的光明力……”   蓬勃的光明力, 似乎让巢穴之外的黑暗生物们更加疯狂了。   它们如潮水般涌来, 像蝗虫一样想将拦路的所有都吞噬——怪物尾巴一扫,将这些愚蠢的同类们像渣滓一样扫去, 而另一边,瘦弱的少年在刹那间被黑色淹没,旋即, 又一道白光爆开 。   白光扫过之处, 黑暗生物们如雪般消融,连具尸体都没留下。   少年一步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噢光明, 这叫人厌恶的光明……”   蜥蜴的身体往巢穴内一挤, 整个儿塞了进来。   柳余这才看清它的全貌。   它简直就像个……被人随手用动物的各种零部件七拼八凑起来的怪物。   黄金竖瞳,蜥蜴爪子,金钱豹一样油光水滑的皮毛, 身体的形状又像极了柳余曾经在画册上见过的史前雷龙——总之,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违和感和荒诞感。   而当它塞进来时, 空旷的巢穴只剩下一点点空余了。   “……你们看起来很好吃……嘻嘻嘻……”   “……不过,诺西德已经很久没有碰见这么香的东西了……太瘦了太瘦了 ……诺西德要先把你们养肥……”   柳余指间弹出一个光明弹。   这光明弹在这个怪物脑袋上爆开,却像是给它挠了个痒痒。   “……噢真有趣……柔弱的雌性,光明种……再来,再来……”   黄金竖瞳蓦地伸展,怪物巨大的脑袋直抻到她面前……   柳余头皮整个都发麻起来,即使事前想好,可当真正面对着这么个巨大的、怪异又荒诞的东西,她依然免不了颤栗和恐惧。身体直直往后退,直到靠墙——   这时,一道剑光“唰得”横过,隔开了她和怪物。   少年清瘦的身影挡在她和怪物中间。   “贝莉娅……”他微微侧过头,“当心。”   柳余却注意到少年脸上的潮红——   一滴滴汗如滚珠一样从他脸上落下,不一会,地上就汇聚出了一汪小溪。   吸血鬼的血,奏效了。   柳余将之理解为“破甲”buff——所有强横的生物,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任何看起来不可一世的东西,都是从内瓦解的。   盖亚体内的平衡被打破了。   如果在平时,光明还能凭借自身将黑暗一点点消弭,就如同他们那一夜一样:可在这到处都是黑暗力的地方,光明是得不到补充的,而属于深渊的黑暗力量却源源不断。   而当盖亚体内的黑暗压倒光明,他就会被完全侵蚀。   等回到地面……   迎接他的,将不再是仰慕和崇拜,而是蔑视、排挤,和以及来自光明的审判和惩戒。   到时,这个世界,只有她会站在他身边。   柳余很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堕落种,不,光明种……”   这叫诺西德的怪物晃了晃脑袋,似乎被自己绕晕了。   它并不急着攻击,巨大的尾巴还无聊地拍击了下地面。   柳余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在巢穴附近逡巡,按照小说情节,这里应该有一个隐蔽的洞口……   而在寻找间隙,她还不忘用光明弹辅助盖亚——   他遗漏的黑暗生物越来越多了。   平时只能用来放个烟花的光明弹,似乎对这些低等的黑暗生物有奇效。   即使是柳余,也都拥有了一战之力。   大怪物蹲在巢穴里,黄金竖瞳观察着它们。   “……噢养不肥了……不能再等了,堕落种,你要变臭了……诺西德要先把你吃了……”   它似乎感到无趣,尾巴一拍地面,巨大的身体像坦·克一样冲撞过来——   盖亚迎了上去。   一个弱小的人类,和一个巨大的怪物在瞬间战斗在了一起。   这厮杀是惊天动地的,老鼠样的低等黑暗生物们“噗噗噗”掉了下来。   柳余一边躲避着随处掉下的尸体,时不时丢出一两个光明弹,另一边则背靠着墙寻找那个隐蔽的洞口,书中说是离地……   找到了!   强横的气流让她有些站不稳,柳余喊了声:   “盖亚!”   少年几乎是在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这时,怪物巨大的尾巴一甩——   盖亚一把搂住她的腰,险而又险地避开,柳余看准时机,单臂向上一拽,拽住洞口露出的一根树枝:   “这儿!”   “别忘了衣服!”   变羊!   跳!   粉红色的小羊羔一跳,就跳到了洞里。   三只小羊蹄没站稳,身体像皮球一样咕噜噜滚了下去,重重砸在墙壁上,又滚了回来。   被随后跟进洞的少年一把抱住——   小羊羔蓝汪汪的眼睛亮了亮,高兴地叫了一声。   “咩!”   盖亚,你将衣服带上来啦。   项链可是在里面呢。   至于拇指瓶……   趁着盖亚和怪物打斗,柳余偷偷地撇了。   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少年摸了摸她的羊脑袋。   他靠着墙坐下来,狭窄的小洞只够蜷缩着腿。   他看起来不大好,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白绸衫上全是汗,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很重。   洞外的怪物像是被激怒了。   它愤怒地咆哮,大尾巴甩在地上、墙壁,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卑鄙!卑鄙!……”   “……堕落种,光明种,你们以为,自己能逃得过诺西德的追捕?……噢别天真了……这是条死路,里面没有食物……”   怪物像是想通了,不一会就停止暴虐的行为。   它先是用爪子在洞口掏了掏,奈何洞口太窄,只伸进来一根小爪子,坚硬的岩壁被小爪子抠得“簌簌”往下掉粉末。怪物自言自语地道:   “……噢,这可不行……这可是诺西德最爱的窝……挖了很久的时间……”   似乎觉得得不偿失,怪物又放弃了要将他们抠出来的念头。   黄金竖瞳堵着洞口观察了会,发现这一人一羊没什么动静,也很干脆,身体一转,直接用屁股堵住了洞口。   “……等你们饿得受不了,就会自己蹦出来,跳到诺西德的嘴里……诺西德要把你们咯嘣咯嘣地吃掉……”   柳余:……   但愿它不要像黄鼠狼一样,朝洞里放屁。   **********   唯一的光源被堵,洞内一下子黑了下来。   黑黢黢的,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轮廓。   洞深大概四五米,洞壁狭窄,不够两人并肩。   如果现在变回羊,为了留出和洞口的安全距离,不被怪物用爪子像戳气球一样戳中,她和盖亚必须紧紧地挨在一块。   极端的环境,最易产生暧昧和情愫。   布鲁斯主教带人下湖来对付怪物,还有两天。   这两天时间,独属于她和盖亚。   她将在这两天内,和跟盖亚相依为命。和之前的状况相反,这时,被“污染”的、发高烧的盖亚需要倚靠她,她是盖亚的救命稻草。   ……一切,和她设想的一样。   柳余默念反变羊术,一阵熟悉的撕扯过后,她变回来了。   光洁的皮肤、饱满的身体。   与毛绒绒截然不同的分量和触感让少年睁开了眼睛,两人几乎是被狭窄的洞壁挤压在一块:   “贝莉娅……”   “盖亚,你身上很烫,是不是……不舒服?”   少女冰凉的手指落到少年滚烫的脸颊,他似是感到舒坦,又闭上了眼睛。   “贝莉娅,穿上外套。”   “噢,好、好的。”   少女拿起地上的外套,谁知一个角还被他压在身下,她伸手去推他,少年“唔”了一声,艰难地坐起,却撞到对方又囫囵着滚到了一块。   洞壁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咚”。   “这地方太小了……”   少女一股脑爬起,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衣服,不知捉住了什么,对方一阵“嘶”。   “贝莉娅——”声音带着股温和的隐忍,“放开。”   黑暗中,两人视线相对。   洞口的怪物挪了挪屁股,一丝微光透了进来。   少年的银发沾着水泽,凌乱地贴在他的脸颊,白玉似的皮肤下渗着一层红晕,绿眸罩了大雾,似乎能轻易勾起人心底最浓烈最不堪的欲·望。   少女猛地缩回手,她脸上有着难堪。   “莱斯利先生,您放心,”连声音都是懊恼的,“等出了这里,我不会缠着您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任性,才让您遭受了这些……”   少年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似是不堪重负,身体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滚烫,像被人浸入沸水,柳余拍了拍他的脸。   “盖亚,盖亚,你怎么了?别吓我……”   她声音慌乱的,试图唤醒他。   而另一半藏在黑暗的灵魂,却冷漠地看着少年陷入昏迷。   她仿佛能看到,黑暗和光明在他体内拉扯、搏斗。   源源不断的黑暗力量,从他的伤口渗入——   盖亚身上被抓出很多细小的伤口,伤口边缘还泛着黑色,柳余挨着他,嘴里发出低低的伤心的啜泣,时不时还替他揩一揩额头的汗。   少年似是很痛苦。   嘴里偶尔冒出一两声闷哼,紧蹙的眉头一直未曾松开。   柳余看着他 ,手却悄悄捏紧了袋内的记忆珠。   只要她现在将它拿出,放到他的手里,他的一切痛苦将迎刃而解,黑暗将被祛除。   可她只是看着,冷漠地看着。   手悄悄地松开了珠子。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少年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一直循环往复。   柳余则一直没睡,她握着他的手,不断替他揩汗,在他耳边说话,偶尔小声啜泣,偶尔又鼓舞对方,等他再度醒来时,声音竟然哑了。   怪物一直在洞口“呼呼”大睡。   它翻了个身,更多的光照了进来,照在少年苍白昳丽的脸上,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睁了开来。   清澈的绿眸重新覆上了一层灰色的阴翳,盖亚“看”着头顶:   “……贝莉娅?”   少女又哭又笑地扑了过去:   “盖亚,我以为……你快死了……你吓死我了……”   她哭着,眼泪一滴滴渗入他的衣襟,落到他的胸口,少年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贝莉娅,我还要再睡一会……”   “好,好,你睡,我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柳余握着盖亚的手保证。   少年又陷入了昏迷。   柳余则看着洞外泄进来的一点光线,即使已经比之前亮,可还是暗的。   她在心中猜测时间到底过了多久——   但愿没有太久。   一只黄金竖瞳又开始盯着他们了。   巨大的瞳孔内、那黑色的细线不悦地开开合合,怪物看着他们:   “……噢,更臭了……再臭,就不能吃了……诺西德不等了……”   柳余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希望这只深渊怪物不要那么聪明。   猎人捕猎时,如果想要捕捉到躲到洞内的猎物,要么堵住出口用火熏,要么投石——而哪一个对她来说,都十分不友好。   可惜,诺西德的大脑袋对得起它的“大”,它转过弯来了。   它没有用石头,也没有用火攻,只是挪了两步,眼看就要把堵住洞口的身体让开——   “等!等等!尊敬的诺西德先生!”   柳余立马意识到怪物想干什么。   一旦它让开,洞外那些虎视眈眈、灭之不觉的“黑暗老鼠们”就会冲进洞里,像猎人的“髭狗”一样把他们赶出洞——   而这怪物只需要等在附近,嘴一张,就能把他们吞进肚子里。   怪物的身体停住了。   它重新堵住洞口:“……尊敬的诺西德先生?尊敬的诺西德先生……”   “……噢,尊敬,久违的、让人愉悦的称呼……看在这句称呼上,诺西德愿意听一听你的辩解……”   “尊敬的诺西德先生,”柳余让自己沙哑的声音变得更温顺和诚挚,“与其让这些愚蠢的、毫无神智的低等老鼠们吃掉,我和我爱的人,情愿成为诺西德先生嘴里的食物。”   “噢?狡猾的人类,你的话诺西德可不信,没有人愿意成为食物。”   怪物乐呵呵道。   “……可是在这个地方,没有比尊敬的诺西德先生更厉害的了……这些低等的老鼠们吃我们,需要花费无数口,让我这样丑陋而痛苦地死去,还不如死在尊敬的诺西德先生嘴里……您只需要一口,痛苦就结束了……”   “……可诺西德本来就打算吃你们……”   “但是按照诺西德先生的打算,我们会先被这些丑陋的“老鼠们”咬上几口,到时候,食物就不完美了……”   诺西德眨了眨它巨大的黄金瞳:   “……雌性,你说得有点道理,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我们人类很喜欢研究食物。有时为了保持食物最好的口感,甚至愿意付出很大的努力……诺西德先生,您闻过比我们更香的食物吗?”   柳余猜测,对这怪物来说,香气就是指光明力。   光明厌恶黑暗,黑暗也同时憎恶光明。   它们不死不休。   当光明强盛时,能将黑暗消融。而黑暗强盛时,也能吞噬光明。   而眼前这个怪物,分明是以光明为食。   它说他们香,必定是指他们的体质格外纯净——   不说盖亚,就说她自己。虽然后来没有再测过,但根据神术课上大家的水准,她能推测出自己体质的纯净度离圣灵体不远。   “没有。”怪物深深地嗅了一口气,它看起来有些愤怒,“只可惜,你旁边的雄性变臭了。”   柳余:……   她咳了一声:   “……我们人类,为了保持食物的美味和新鲜度,尤其是活物,不但会在圈养期间,让它们保持愉悦的心情,而且准备开吃时,还会展开一段追逐……最后在它们最恐惧最可怕的一瞬间,将它们吃掉……尊敬的诺西德先生,您在狩猎时,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更美味……”   “好像是的,”怪物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是的,确实是这样……噢,你们人类很会吃……”   “当然,我们人类什么都吃。”   柳余虔诚地道,“……所以,尊敬的诺西德先生,我们这样难得的美味,如果用寻常的方法来吃,您不觉得太可惜了么……”   “……你在欺骗我,雌性。你想让诺西德放你们出来,像那些蠢货一样追着你们……”   柳余想到了路易斯。   “难道尊敬的伟大的诺西德先生会害怕一个昏迷的人类雄性?而我,一个柔弱的、残疾的雌性,对您没有任何威胁……”   “尊敬的诺西德当然不害怕。”   怪物认真地想了下,想到那些美味,喉咙狠狠地吞咽了一下。   “雌性,你成功地说服了我,出来。”   它让开了一道口子,巨大的尾巴不耐地拍打着地面,像赶烦人的虱子那样,赶开那些闻到光明之力而来的黑暗生物们。   柳余蹲下身,艰难地将盖亚背在了背上。   少年身上的滚烫还未完全褪去,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是她,又闭上了。   柳余凭着单臂,半弯着腰,磕磕绊绊地背着人往洞外走,跳下洞口时,还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没拉住,昏迷的少年滚到了一边。她忙走过去,半扶着他又站了起来。   怪物的警惕心弱了下来。   它不耐地用巨掌敲击着地面:“跑!让恐惧和害怕游遍你的全身,至于这个快臭了的……”   “我得带着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最爱的人,而且我带着他,您也不怕我跑丢了。”   怪物同意了。   它催促她快跑,柳余的动作却慢条斯理起来。   巢穴外,蝗虫一样的黑暗“老鼠们”此起彼伏地扑来,又被怪物像拍苍蝇一样拍死。   柳余将制服外套套好,项链挂到脖子上,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出去的路线,在怪物明显不耐烦时,指间突然弹出一道白光,罩住她旁边昏迷的少年。   一只金色的小羊羔出现了她怀里。   衣服纷纷落下。   柳余却顾不得了,她一把抄起金色的小羊羔,不要命地向外奔逃起来。   左转,右转,在这一刻,身体像是迸发出了某种极端力量,巨大的光明球在身前开道,而她还专门选狭窄的甬道跑——怪物很快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它忘记自己的体型有多庞大了。   有些岔路完全没法过,在艰难地卡在一个通道里时,怪物愤怒地用尾巴连连敲击墙面,大块大块的巨石掉落,砸中了它身后那些潮涌一般的黑暗生物。   ”叽叽!”   “叽叽叽!”   “叽叽叽叽叽!”   黑暗老鼠们也被怪物庞大的身躯挡掉一大半,只能从缝隙里跳过去。   柳余感觉,身后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她喘息着躲到了一个小洞里,这个小洞只有一米多深,但附近都是狭小的甬道,怪物过不来。   柳余干脆地将自己躲到那小洞里,只有一面是开阔的对着甬道,旁边是一块大石头,如果能用来堵住……   黑暗生物们被她弹出的光明球击中,洞口“噗噗噗”下起黑色的“老鼠雨”。   柳余喘了口气,低头,却发现,怀中那金色的小羊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绿色的眼睛,像一汪明澈的湖水——只是,还是看不见。   “盖亚?你醒了?”   她惊喜地道。   “咩!”   我一直醒着。   小羊羔像是意识到什么,身子动了动,不一会,竟抽条成一个壹思不挂的少年。   微光照见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他站在那,像是绝美的、优雅的大理石雕像。柳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跨出洞,遛着……恩,搬了块大石头,将洞口堵住了。   黑暗像幕布一样罩了过来。   “莱斯利先生,您……好了吗?”   少女的气还有些喘,闷热的气在狭小的空间里 ,带起一层雾气。   可少年却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了一个问题:   “贝莉娅,你的气……消了吗?”   “当然,得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不喜欢变羊。”   少年温和、又委婉地告诉她。   柳余:……   她也无奈地、像是被伤了心一样的:“我也不喜欢,盖亚。可是,我一个残废,除了将你变羊,没有办法救你出来。”   少年显然愣住了。   就在这时,刚才还显得十分有活力的少女朝他倒了下来。   盖亚伸手一摸,她的脸颊凉得像是一块冰,一阵阵的冷汗从额头往下滴声音软绵无力:   “莱斯利先生,我好像也病了。还有……金色的小羊羔很可爱。”   “可是,贝莉娅,在这之前,你的气,消了吗?”   柳余看着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执着于这个问题。   “您想说什么,莱斯利先生?”   “我想听您的解释,比如,为什么在您划伤我后,黑暗就进入了我的身体。”   少年替她轻轻揩去额上的冷汗,“告诉我,贝莉娅,如果合理,我会宽恕你。”   柳余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第五十六章   如果合理?   怎样合理?   在这个黑暗即是禁忌的世界, 坦白自己有计划、有预谋地让一个前程光明的星辰骑士堕落,就为了假装他的救世主,和他一起对抗世界?   不, 除非她疯了。   这个罪, 比下药重上一万倍。   柳余绝不会承认——   她再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轻飘飘的怜悯上。   她做了坏事,她知道,她也从来不避讳,她就是个坏人, 和娜塔西不一样,她一点不真善美。   如果将来某一天,盖亚恢复了所有记忆, 他没有对她产生爱意, 他对她定罪、轻蔑,甚至用剑取走她的性命——柳余想, 她大概也能笑着死去。   一步步走到这儿,她就从来就没后悔过。   至于盖亚……   他应该只是猜测,怀疑。   如果他确定, 现在扼住的, 就不该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脖子。   “莱斯利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贝莉娅, 你明白的。”   少年温柔的。   “我不明白!”   少女试图甩开他的手, 却被牢牢桎梏住了。   “贝莉娅,在你用指甲划破我的脖子和脸颊后,黑暗就开始渗入我的身体、污染我, 它让我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迷……”少年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她, “而在这之前,我很好。”   “所以,莱斯利先生,您就给我定了罪?!”   少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他,“……而您刚才一直在问我,是不是消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您怀疑我?!……您认为,我会因为您没及时救我、断了一臂,所以生气?所以才主导了这一场对您的报复?……”   “贝莉娅,你太激动了。”   “我没法不激动!”   她猛地退后一步,却撞到了墙——   盖亚的手事先垫在了那儿。   柳余没感觉到疼。   可她的心,却寒了一记。   这就是他,盖亚·莱斯利,神祇化身。   他总是这样周全、温柔,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挑动你的心——可他明明谁也不爱。   那些信徒,也是这样一点一点被神的温柔蛊惑吗。   右肩空缺的一块还在隐隐作痛,奋力奔跑中风刮过、石子磨过,不用看,也知道是一片狼藉。   柳余感觉到了颤栗。   她挺起胸膛,也前所未有的冷漠道:   “莱斯利先生,在您审判我前,请先放开。”   少年似是怔住了。   美丽的眉眼在一瞬间蹙起:“贝莉娅。”   “放开!”   盖亚放开了她。   柳余看了下手腕,他用了巧劲,并未留下任何印子。   “……莱斯利先生,您确实可以怀疑我对您的爱,您甚至可以怀疑任何一切。但您的怀疑,是对一个最虔诚最忠诚的光明信徒的侮辱。”她缓缓地,又重若千钧地道,“如果这是在学院,我会向您提出决斗,不死不休。”   “贝莉娅……”   “请莱斯利先生以后叫我弗格斯小姐,贝莉娅是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向光明神发誓,我贝莉娅·弗格斯绝不会用黑暗手段去污染一个未来的星辰骑士。”   可她义正言辞的辩驳,却并未引起任何涟漪。   盖亚看着她:   “破谎术。”   一道白光罩住了她。   “弗格斯小姐,您可以继续了。”   柳余却像是被摁下了“停止”开关,不再开口。   整个空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一阵低低的渗人的笑响了起来   “莱斯利先生,您可真知道怎么践踏一个人的心啊……”   柳余脸上笑着,心却转得飞快。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盖亚的态度异常坚决,不像之前的课堂,他对她轻轻放过、毫不在意,显然这次,他很重视这个答案。是因为涉及黑暗力量的关系吗……   要瞒过“破谎术”,要么,没撒谎,要么——   自己都对谎言深信不疑。   她得先骗过自己的心。   对,迷幻术!   她还有迷幻术!   柳余福至心灵地想到。   就像是催眠,让自己对某个“真相”深信不疑……   这一刻,她对当初和路易斯打赌的举动万分庆幸。说来也怪,迷幻术虽然有四句,却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难,她第二天就掌握了“迷幻术”的默法。   [迷幻术。]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贝莉娅·弗格斯,你深爱着盖亚·莱斯利,你是最虔诚的光明信徒,你没有做出任何有损光明的事……当盖亚·莱斯利停止提问时,迷幻术将解除。]   金发少女睁开了眼睛。   在这一刻,她变成了贝莉娅·弗格斯。   “莱斯利先生,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被弗格斯小姐划伤后,我就被黑暗力量感染了。”   “您问我?我确实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黑暗力量,也许是别的什么,也许在一路奔跑中,您已经被感染了,只是您没察……也许是那条大蜥蜴让您感染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发誓。对光明神起誓,我贝莉娅·弗格斯从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光明、有损您盖亚·莱斯利的行为,我向往光明,就如同从前向往您一样……”   她蔚蓝色的眼睛里泛起晶莹的水泽,任谁都无法否认,她这一刻的真诚。   白芒化作星星点点,罩住了她。   这代表着——她并没撒谎。   狭小的空间再一次陷入凝滞般的死寂。   “莱斯利先生,您问完了吗?”   最后,还是少女打破了这份安静。   “不,还有一个问题……”少年沉默了,继而摇头,“不过,不需要了。我问完了。”   这句话,仿佛按下了某一个开关。   迷惘的纱被揭去,柳余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意识又恢复了清醒。   她其实还准备了一个答案。   比如,盖亚抓住她手腕问她,指甲里有什么。   她会告诉他,指甲是在变羊奔跑中磨破了,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液体,也许里面就有黑暗生物的血……   为了以后不那么被动……   柳余靠着墙,微仰着头,看着面前安静的少年:   “可我有一个问题,莱斯利先生,您能回答我吗?”   “我的荣幸。”   盖亚单手放在腹前,微微屈身。   即使赤l裸着,可他看起来依然优雅无比,肌理漂亮的身体美丽而圣洁,让人丝毫都起不了亵渎之意。   ”您刚才在‘审问’我时,”她用的是“审问”,“产生过哪怕那么一丝……不忍心吗?”   “审问?这不是审问。”   “那是什么?您的指责,就像是一支利箭,对着一个光明信徒。”少女眼里开始泛上泪水,她眨了眨,眨去了那一丝。“‘破谎术’,这是对一个高贵人格的侮辱。”   少年垂下了眼睛:   “抱歉,不过我想……真相更重要。”   “您以为的真相而已。莱斯利先生,如果您真的对我感到抱歉,那么,从此以后,请不论什么情况,都请您不要再使出‘破谎术’,对任何人都不要。这绝不是一个友好的行为,对爱您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它会让人对您的爱冷却,而后凋零。”   “弗格斯小姐,您对我的爱凋零了吗。”   少年直直地看着她。   柳余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靠着墙,冷漠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破谎术的光渐渐消散。   黑暗里,少年的脸上现出微微的迷惘,他仿佛被某种情绪困扰,不过很快,这迷惘也像雾一样从他脸上消散了。   他也靠着墙坐下了。   ******   柳余太累了,才合上眼皮一会,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是被热醒的。   身边靠了一块烙铁,盖亚挨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发起烧来。   她弹出一颗小小的光明球,就着光明球的亮度,发现他的脸又烧红了,就这么窝在她身边,可怜兮兮的、一身又一身地往外出汗,银发凌乱地贴着他的身体,玉质的皮肤下晕出一层红。   ……黑暗和光明的拉扯还没结束?   ……那刚才为什么又突然清醒了?   ……难道是因为中途变羊?羊能免疫一切术法……   柳余觉得,自己真相了。   虽然不知道这一打断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接下来,最好最好还是不要将盖亚变羊,以免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迷混中,那双绿眸睁开,眼上的一层阴翳更重了。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等感觉到柳余,才沙哑着道:   “贝莉娅?”   柳余没回答。   他似是愣了下,才又道:“弗格斯小姐?”   “我在。”   他慢吞吞地,又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那双绿眸重新阖上。   “莱斯利先生?”   “莱斯利先生?”   柳余唤了两声,见他确实没动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在狭窄的洞穴里腾挪。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毫无知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洞里呆了多久,布鲁斯主教要什么时候才能来,而洞外那此起彼伏的“叽叽”声就从没歇过。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还有生理需求……   “弗格斯小姐,别出去。”   少年似是洞悉她的意图,又睁开了眼睛。   柳余:……   她真怀疑他是假晕乎。   “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莱斯利先生,这里很安全,我出去看一看……”她道,“不去远的地方,就看看,也许会有人来找我们。”   “才过了一天……”   “一天?莱斯利先生,您怎么知道?”   少年撑起眼皮:   “别出去。”   就这一句话,似乎已经花去了他全身的力气,柳余走过去,发现短短时间内,他又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蒸笼里。黑暗给他造成的伤害,比她想象得要大。   不能再拖了。   肚子饿了一天,手脚都开始发软,谁也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来,毕竟剧情已经脱离了一大半。   虽然成了神眷者,学了点神术,可到底脱离不了人的范畴,她必须给自己补充食物,以备接下来的战斗。   盖亚是神捏的身体,应该要抗造些,可也没法保证,毕竟——黑暗在侵蚀他的身体;这样一直出汗,得不到水分补充,时间一长就会脱水……   柳余慢慢地理思绪,按照计划,她的假冷漠、真深情人设,要慢慢竖起来了。   立人设,得搭台子——   空中楼阁、光说不干,可不行。   柳余站了起来,决定出去,“九死一生”地找些食物和水,来供养这发着高烧的神祖宗,等回来时,还得万分虚弱,当然,口嫌体正直也是需要的。   一味的、展露在外的好,不如裹上一层冷漠的外衣,让他来发现内里的“好”来得触动。   就像一个千依百顺的妻子,总不如那会使娇耍蛮的情人来得新鲜、生动。   可是……怎么出去呢?   当柳余好不容易刨出一个地洞,用粉红羊的身体钻出去,又用羊身艰难地填上土时,发现,一团黑雾就蹲在她旁边。   黑雾动了动,变成一个高大的青年。   青年戳了戳她的脑袋,又缩回了手,嫌恶地搓了搓:   “噢,这黏糊糊的、让人讨厌的软毛。”   柳余瞪他:   “咩!”   “路易斯大人,您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路易斯居然听得懂。   “不,我来,是为了恭喜弗格斯小姐,您成功地将一个前途光明的星辰骑士变成了堕落种,噢,堕落种……真让人兴奋。”路易斯豁得散开。   “……不过,他活该……也该尝尝苦头了…”   柳余的三只小羊蹄在附近奔跑,她记得,书里描述过,这地底是有食物的。   像苔藓一样的、入口绵软的某种甜津津的茅草,还有紫色的小果子。   路易斯就像是常年没跟人说过话的狂躁症患者,锲而不舍地在她旁边叨逼叨,小羊羔利索地躲开一波又一波的黑暗生物,借着记忆珠和光明弹,终于哼哧哼哧地成功找到了一些小果子。   至于苔藓一样的茅草,她心理障碍,羊蹄摸了摸,黏糊糊湿哒哒的,没挖。   制服打成一个小包裹,背在小羊羔背上,装了三十来颗小果子。   柳余这才慢下脚步:   “咩……”   “路易斯大人,我想,您不止这一个目的。”   “不,我没什么目的。弗格斯小姐,您不知道,您就像是这世界给我的礼物,噢不,惊喜……也许,您会创造奇迹,我很期待……”   路易斯苍白的脸上,露出精神病人那般的狂热,他盯着她,就像她真的是他的至宝。   柳余觉得:这人的中二病好像更重了。   “如果我是您的惊喜,”小羊羔艰难地用毛绒绒的脸露出一个微笑,“您愿意给这惊喜,再帮一个忙吗?”   “噢,说来听听,有趣的话,路易斯十世很愿意。”   “布鲁斯主教要到了吗?”   “信鸽传来消息,两天后。”路易斯耸了耸肩,“可怜的卡洛王子,他对弗格斯小姐可真痴情,都瘦脱了相。”   “那两天后,您能将那怪物引到我和盖亚的洞口吗?”   柳余伸出一截小羊蹄,比了下,“我需要他给我来一下,就一下。”   小羊羔蓝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您能帮忙吗?”   “一下?那神经病诺西德?弗格斯小姐,您会死的!”路易斯歪了歪头,认真地想了下,“不行!那可不行!你死了,这个世界又要变得没意思了!诺西德那家伙可不像我这么怜香惜玉,他啊,最喜欢将漂亮的东西吃掉。”   “原来伟大的路易斯十世,还没有一条大蜥蜴厉害。”   “谁,谁说的!”   “难道您保证不了我在那条大蜥蜴下活命吗?不死就行。反正我这身体,也没什么用,残废就残废了。”   柳余用满不在乎的口气道。   神的情绪当然很淡,甚至得到他的喜爱也那么难——   那些软乎乎的、讨人喜欢的招数不行,她就只能用血、用命,去拼了。 第五十七章   黑黢黢的通道内, 一只粉红色小羊羔倒腾着三只小羊蹄跑来跑去。   她背上还背着一个裹得乱七八糟的蓝色布包,身前时不时出现两个巨大的白色光球——一闪而逝的白光下,能照见无数潮涌而来的黑色影子。   影子们疯狂地追着她, 拼命想要从它身上咬下一块肉。   小羊羔逃得狼狈, 小身子时不时还会因为无法保持平衡“秃噜噜”怼到硬邦邦的墙面,然后被像皮球一样弹开。弹开后也不气馁,立马就爬起来,继续往前, 直到跑到一大块土坑前。   小爪子拼命刨土,时不时炸烟花一样炸出几个光明弹,不知持续了多久, 快被土淹没的小羊身往下一个滋溜, 钻进了洞去,黑影们也想跟进去, 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洞——   乍然消失了目标,黑影们茫然无措地在附近徘徊了一阵,也渐渐散去了。   小羊羔一进洞, 就发现刚才还昏迷不醒的少年醒了。   他靠着墙, 一双清透的绿眸染了灰:   “弗格斯小姐?”   “恩,是我。”   小羊羔动了动,变成了一个洁白窈窕的少女。   少女皮肤雪白, 金发像金色的丝绸一样披散全身, 她起身,单手抓住那胡乱裹着的蓝色小包一抖,七八颗紫色的小果子滚了出来。蓝色小包抖开, 成了一件皱巴巴、呛了金丝的制服外套。   她艰难地将手伸进袖子——   这时,一只羊脂白玉一样的手伸了过来。   “这边?”   少年长长的睫毛垂下, 像丰茂的水草。   “恩。”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看他灵巧地找到扣子,将那嵌了金丝的扣子一颗颗系上,直到最后一粒风纪扣,才道,“好了。”   他退后了一些。   一点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勾勒出一具光衤果的、极富美感的少年身体,四肢修长,矫捷有力。他像是天生就该站在光明中的人物——不知怎么的,在脱离那些极端的、冰冷的情绪后,柳余竟感觉到了一丝伤感。   她要算计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论起来,他并没有对不起她——他只是放弃了她。   和她前世的养母一样。   轰然间,柳余终于明白,她之前的愤怒来自何方:   她确确实实对他产生了依恋。   她试图驯服他,却反而被驯服了,可当她在沉湎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她,和她曾经的养母一样—在妹妹生出来前,那个女人也曾疼爱地把她搂在怀里,也曾给她唱过歌,跟她一起计划过未来。   “弗格斯小姐,您哭了?”   少年惊讶地道。   柳余笑了:   “不,并没有。”   时至今日,怎么还会哭。   柳余垂下眼,收敛起外放的情绪,微笑着将水囊递了过去:   “莱斯利先生,我找到了些水。”   这水,是柳余绕了很久才找到的。   在一条甬道的尽头,自上而下地流,水质还算清澈——她就用学院发的皮质水囊接了些回来。   很庆幸,盖亚的水囊在制服上系得有够紧,一路拖拖拽拽都还在。   少年接过——   “嘶”的一声,少女缩回了手。   “弗格斯小姐,碰到您的伤口了吗?”   他关切地问。   “没、没有!我又没受伤!”   少女凶巴巴地将手藏到背后——如果忽视她翘起的嘴角的话。   柳余当然受伤了,还伤得很重。   不过,这正合她意。   变成小羊羔后,对“术法”确实免疫了,可物理伤害却无法豁免,撞伤、擦伤、摔伤,在回复人形后依然存在,尤其右肩那碗大的创口,在撞到许多回后,又开始疼痛。   可她不能喊疼。   她要“倔强地”、让他自己发现,发现她对他的付出。一个人若主动喊“我为你做了多少”,永远没有被人发现“她偷偷为他做了多少”来得感人——   而且,明天她还策划了一场“英雄救美”,真正为他“牺牲”一次。   洞穴太小,在两人都坐下来后,几乎是肩并着肩、膝挨着膝了。   柳余半弯着腰,伸手去捡滚得四处的果子,擦一擦,又递给身边的少年,感受着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温度:“莱斯利先生,您现在……还好吗?”   “不太好。”   少年说起这话时,表情依然平静。   只有脸上的红晕出卖了他。   这时,柳余指间正专注地抓起一颗紫色的小果子——   手却被抓住了,少年隐忍的声音传来:   “弗格斯小姐这样,我更不好。”   柳余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倾得太过了,长长的金发落到他的月退间,指间捻起的果子一侧,还带了一点……皮。   好吧,虽然不是故意:   但确实很中她意。   柳余无辜地抬起头,这一刻,两人靠得极近。   鼻子挨着鼻子,少年清冽的、却又带了点高温的鼻息喷到她脸上。   她道:   “抱歉,我以为那是果子。还有,莱斯利先生,您弄疼我了。”   “弗格斯小姐,我说过,我不太好。”   少年灰扑扑的绿眸对着她,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柳余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吸血鬼的血不止是属于黑暗那么简单——   每当他将獠牙刺入少女纤细的脖子,那少女,就像是经历了这世间最美妙的一场x爱。所以,当初它和玛丽给的药混合在一起,才产生了强烈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可毕竟少了一味药……   不至于让这个活得像清教徒的少年这么激动才对。   柳余突然想到路易斯消失前脸上神秘的微笑。   他说:   弗格斯小姐,恭喜您。   ……不,一点都不喜。   这时,少年放开了她的手。   他枕着墙,半闭上眼睛,柳余只能看到,一滴滴晶莹的汗自他额头沁出,连到脖子、胸口…   苍白的唇色看起来有些冷淡:   “抱歉,不过,如果弗格斯小姐还想保证安全,请务必远离我。”   柳余虽然很愿意撩一撩——   不过确实不怎么想。   她从前想错了,也许对其他人来说,睡一睡还能滋生两性暧·昧,可对盖亚来说,这并不代表什么。他对欲望的控制,简直强得可怕。   “抱歉——”柳余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不过地方实在太小了,即使努力保持距离,可也还是免不了会挨蹭到,“莱斯利先生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喝些水。”   少年的身体烫得像一只火炉。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冷淡的银发下,过分圣洁的脸因着热气的蒸腾,透出一股逼人的“欲”。   “弗格斯小姐,如果是以前……”   “是的,以前。”柳余连忙道,“如果是以前,我恐怕已经扑到了莱斯利先生怀里,可现在不同——”   “所以——”少年转过头,他漂亮的眉毛蹙成一个不太愉悦的弧度,“弗格斯小姐的爱,果然凋零了吗?”   柳余没说话。   她很肯定,这时候的盖亚不太正常。   也许是黑暗力量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吸血鬼的血液……这让他的情绪比平时浓烈。   “……可明明,弗格斯小姐刚才还拼了命去为我取来食物、清水,受了伤 ……”   “莱斯利先生知道我受了伤?”   少女惊讶地。   “是的,弗格斯小姐刚才进来时,左脚比右脚轻了很多,刚才捡水果时,左手臂时不时地抬两下,我猜,弗格斯小姐的左脚一定磨破了,您的左胳膊手腕应该也受了伤?还有原来右肩的地方……”   他声音沉而哑。   “是的!没错,我承认我是受了点伤,不过莱斯利先生搞错了,我不是为了您,我是为了我自己,饿肚子可不舒服。”   柳余其实还没吃。   不过,她会让他发现,自己将所有的食物让给了他,让他发现刚才所有的话都是言不由衷,是一个被伤害的女孩为了保护自尊心,才说的“假话”。让他知道,她还爱他。   ——小心翼翼被包裹在“尖刺”里的真心,才更让人动容,不是吗?   “抱歉,我误会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   他的嘴唇因为脱水起了皮屑,脖子那青色的静络显出忍耐的轮廓, “接下来,我恐怕还需要弗格斯小姐照看一会。”   “莱斯利先生——”   “弗格斯小姐,如果您还不闭嘴的话——”少年猛然转过头,“我恐怕无法继续保持礼貌和风度了。”   柳余闭上了嘴。   她安静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狭小的空间里,少年略带隐忍的喘·息一直在耳边回荡,有几次,他的指间都快碰触到她的衣襟,却又收了回去——   柳余不得不佩服他高超的、非同寻常的理性和忍耐力。   她的眼皮慢慢耷拉下去——   奔跑了那么久,她并没有得到充足的消息。   迷迷糊糊里,她猛地惊醒,一只手搭在她的额头,替她撩开汗津津的发丝:“弗格斯小姐,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   柳余含含混混地问。   “我想,是您的伤口所致,失礼了。”   少年的手指还是滚烫,落到她身上简直是要燎起一场火。   可他解扣子的动作比之前更利落,柳余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从他那儿得来的外套已经落到了地上。   带着白芒的手依次落到她的伤口——   少女瑟缩了下。   她浑身上下的伤口实在太多了,少年一寸寸地抚过,那些毛躁的、破皮的,甚至有深深抓痕的,都被他用白光抚平。   可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汗落到她身上。   “抱歉,弗格斯小姐都是为了我……”   “跟你无关,我说过,是为了我自己,对,我是为了自己,而且,是我害的您……”   少女慌慌张张地开口,语气带着股色厉内荏的虚弱。   就在这时,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少年带着股了然:“弗格斯小姐还没吃东西。”   “谁、谁说我没吃!”少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我吃了很多、很多。现在,对,现在是过了一夜,当然饿了!”   像是要和她唱反调,肚子此起彼伏地叫唤。   柳余却在心中赞了声:叫得好!   “只过了两个小时。”一声叹后,一只紫色的小果子被推到她嘴里, “吃吧。”   谁知这一举,竟像是惹恼了对方。   “啪的”一声,果子被打了下来,少女被戳破的自尊让她一下子红了眼睛:   “好吧,莱斯利先生,您可以尽情嘲笑我,不过,果子只有几个,谁也不知道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附近已经找不到食物了,得省着点吃,我拖累了您,所以,自愿少吃一些,绝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爱——”   “——唔。”   嘴唇突然被狠狠地摁住了,少年的手指用力地摩挲着她的唇珠部分,柳余感觉到了疼痛。   “莱斯利先生?”   她惊讶地张开嘴。   “叫我盖亚。”   他凑到了她面前。   “……盖亚?”   柳余抬头,怔然地看着少年银白而圣洁的长发渐渐染了灰,透出一股冷然。   “是的,贝莉娅,我习惯这样。”   少年眯起的眼睛,让她感觉到了陌生:   “黑暗力量……您……”   难道是他刚才替她疗伤……加快了被黑暗腐蚀的过程?   “是的,我想,没错。”他晃了晃脑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连忙放开她,“抱歉,刚才失礼了。”   少年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   可柳余分明觉得,他指间的滚烫还残留在她嘴唇中央,刚才某一瞬间,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对她……强烈的渴望。   现在,又是疏离而冰冷的了。 第五十八章   “贝莉娅·弗格斯。”   “唔——”   就在柳余还在迷茫的当口, 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颗紫果子。   甘甜的水果堵住了她,她还触到了对方的手指,抬头, 在对上那双灰蒙蒙越发黯淡的绿眸时, 柳余发誓,她绝对看到了那浓烈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欲望。   这时,一件藏蓝色的挺括外套罩了下来。   柳余的眼睛被遮住了,少年声音沙哑:   “别看。”   “你……”   “丑陋的鱼望。”   少年道。   柳余:……   透过衣缝, 能看到少年瘦而紧绷的下颔,往上,是越发深邃的眉峰和眼窝, 冷淡的银发, 白皙的肌肤。   “莱斯利先——”抖落外套,随着对方眉毛的蹙起, 少女及时改口,选了个更安全的话题,“盖亚, 您还能使用神术吗?”   “恐怕不行。”   少年指间弹出一个光明球, 豆子大小,还未升起就哑火了。   不过,他看起来也不太在意:   “很微弱。”   “那黑暗……”   柳余想, 她该挣扎一下再安慰呢, 还是直接抱住他痛哭呢……   “即使可以,我也永不使用。”提起黑暗,少年眉目中有种格外的冷酷, “不过很幸运,我体内的光明与黑暗应该一起湮灭了。”   “一起……湮灭?”   是说, 既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   ……平民?   这可跟她原来的打算不一样啊。   “睡吧,贝莉娅,如果你不想——”   “——我不想。”   少女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闭上了眼睛,一只眼皮悄悄撩开,却只看到对方稍嫌冷淡的侧脸——如果,脖子上的青筋没那么明显的话。   “贝莉娅·弗格斯。”   “我闭上眼睛了!我闭上眼睛了!”   她连忙道,半晌,又低低地问,“要不要我用……”   伸出的手,却被按住了。   他皮肤的温度高得吓人,柳余只觉得指间都被攥痛了,从接触的地方,就开始燎起一场大火。   她被送了回来。   听他用沙哑的声音道:   “贝莉娅·弗格斯,要么全部。”   “要么没有。”   柳余:……   那她不要了。   少女若无其事地“哦”了一身,屈身靠着墙、强迫自己入睡。   可到底也没睡安稳。   半夜,柳余又一次发起了高烧,这一次来势汹汹,甚至开始说起了糊话。   “……贝莉娅?”   “……贝莉娅?”   “……贝莉娅?”   脸被轻轻拍着,略显粗糙的掌心滑过,柳余睁开眼睛时,甚至已经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却本能地抱住对方:   “疼。”   “哪里疼?”   她一会捂着胸口:   “这儿。”   一会又指了指右肩:“这儿。”   似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只是眼泪汪汪地拉着对方看。   “对不起,”良久,那沙哑的少年音音砸到人耳朵里,“虽然……再来一次……”   柳余醒来时,只记得这两句了。   庆幸的是,大概是之前强烈的心灵暗示,让他在烧糊涂后没露馅。   “贝莉娅?”额前湿漉漉的刘海被修长的手指撩开,少年的脸露了出来,“醒了?”   眼底的苍黑在他薄薄的白皮肤上完全遮不住。   “你——”   柳余正要开口,却又听到一阵熟悉“咚——咚——咚——”,她下意识直起身,身子却软得一下子滑倒了。   腰肢被人掐住,扶好。   “你听到了吗,盖亚?”   “那只怪物。”   少年放开了她。他的表情更淡了,衬着那冷灰银的皮肤,和更加惨的肤色,显得比从前更疏懒,更高傲,他仿佛从那层温和的外壳里脱了出来:   “贝莉娅,你该走了。”   “走?去哪儿?”   “离开这儿。”少年道,“随便哪儿。”   “那你呢?”   柳余感觉到了不对。   一切都不对。   盖亚的情绪不对,连怪物出现的时间都不对。   它提前了,按照她和路易斯的约定……   布鲁斯大人最早,也要明天到才对。   事情……脱轨了。   “咚——”   “咚——”   “咚——”   沉沉的脚步声,一声一声,都像踏在她心口。   柳余敢肯定,这时的诺西德肯定不会再跟她玩什么猫抓老鼠的游戏,它会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把她抓来,“嘎吱嘎吱”地咬掉她的头,然后吃掉。   “我留在这儿。”盖亚道,“我出不去。”   “不,我做不到。”   柳余摇头。   是的,是她将他拉到这儿,她有许多很坏的打算,可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   要害他性命,从来没有。   我得负责。   她想,按照计划……她是要为他“牺牲”的。   戏场提前开锣,她也得按部就班地唱下去。   “贝莉娅,你得承认,这是最优解。”少年冷淡的脸上透出股理性的漠然,甚至是对他自己的生命,“我留在这儿,吸引怪物的注意,你变羊,出去。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告诉来营救的人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光明神就回来了——   反正都是死。   “抱歉,我的最优解……不是这个。”少女话落,“变羊术。”   一只金色的小羔羊出现在了她面前,正愤怒地“盯”着她。   灰蒙蒙的眼睛很美,像被流雾罩住的夜空。   柳余低下头,在他软软的羊毛上亲了一口。   “……你得承认,盖亚,你现在不香了,作为饵,我比你更适合……当然,当然,我明白,你不高兴变羊,不过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她道,“所以,原谅我,好不好?”   小羊羔挣扎的动作停住了。   金色的羊毛在黑夜里,像是细碎的流光。   “从这儿出去,如果可以的话,往外去,去求救……也许等你回来时,我还在。”   她强硬地将这个失去力量的小羊羔从之前刨出的洞口送了出去,自己却弯腰,用单臂使劲地将之前堵住洞口的大石头推开,细微的光透了进来。   她弯腰,一滋溜从洞口钻了出去。   而后,对上一个缩小版的……诺西德。   依然是黄金竖瞳,乱七八糟的动物器官,可所有的尺寸都小了一号,刚好能容纳它在这个甬道里行走。   ……金蝉脱壳?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该死的路易斯,一定知道。   诺西德得意地道:   “……狡猾的人类,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诺西德?这次不论你说什么,诺西德都要将你的头咬掉,咬掉!”   怪物蓄力冲了过来,柳余拔腿就往洞的相反方向逃——   这时,她什么计划都想不起来。   只知道本能地逃。   至于后悔……   不,她不后悔。   人如果总往后看,多没意思。   所有选择,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它是好,还是坏。   “往左。”耳边悄悄传来一道声音,是路易斯的,“布鲁斯没来,但马兰那极端教徒来了,就在前方三百……噢,两百五十米。”   “马兰大人?”   “是的,他听说星辰骑士下去,就急吼吼地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柳余刹住脚步,险而又险地在那爪子旁避过,却还是被甩来的尾巴擦到了,她咬着牙往另一个甬道跑,“那我得去找盖亚。”   亲自演一场可歌可泣的“英雄救美”“为爱牺牲”。   “马兰可不一定打得过这丑蜥蜴。”路易斯嫌恶地道,“噢,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东西。”   “可加上路易斯大人,一定能行。”   区别只在于,他肯不肯出手。   “不不不,不行,我可一点都不想碰这可怕的黏糊糊的丑东西。”   “路易斯大人是不是在找一个铁片。”柳余直白地道,“如果您帮助我,我会帮您得到它。”   “铁片?”浓雾里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从未见过他对血以外的东西这么激动,“你看到了?”   “是的……不过,它藏的地方很特别,我暂时没找到机会。”   柳余狡猾地给自己留了个余地,她得先弄清上面的字。   “成交!如果你骗我,这次,我一定会把你做成人干——”   浓雾里,有声音恶狠狠地道。   柳余嘴角翘了起来:   “当然,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路易斯大人的配合……”   “一定要这样?”路易斯惊讶地,“你可能会死。”   “也可能不会。”   要骗人,自己就得入场。   光在旁边假惺惺地掉几滴廉价的眼泪,可不行。   “真是个疯子!我见过的最疯狂的赌徒也没有你的勇气……往右,噢不,你的小羊羔……它冲你过来了……还有马兰大人,比想象得来得快……”   路易斯的实时播报让柳余瞬间了解了接下来的情况。   她快跑到一个三岔路口了。   一个路口上,盖亚变成的金色小羊羔在向她奔跑,另一个路口,是才走到转角的马兰大人,他执着光明权杖,身后还跟着忧心忡忡的爱德华教授和罗芙洛教授……   而她的身后,则跟着那条大蜥蜴:托记忆珠和路易斯的福,她虽然在逃跑过程中受了点伤,可也没受太大的伤。   三方都跑得非常快,在迅速接近中——   好机会!   “路易斯,找机会,让我被蜥蜴攻击。”   战争一触即发。   谁知这时,大蜥蜴竟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有奇怪的气息 ……不是光明,不是黑暗……是什么,是什么……是命运?……”   它的屁股上挨了一记,一下子被蹬了出去。   大蜥蜴团成一团,“轰隆隆”像巨大的滚石一样滚了过去。   “马兰大人!”   这时,少女正喜出望外地睁大眼睛,脚步往前跨。   另一边金色小羊羔“炮弹”一样跳出来,撞到她身上——   一人一羊摔成一团,恰恰好躲开蜥蜴团成的滚石。   柳余郁闷地抱住了金色小羊羔:   他冲出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断了那么好的机会。   “黑暗!罪恶!”   “早该灭绝的堕落种……”   马兰手中的权杖举了起来。   爱德华教授和罗芙洛教授一个拿出马鞭甩了过来,一个拿出一本硬壳书,“唰唰唰”翻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光明力化成的白芒如刀,蜥蜴的全身却刀枪不入。   狭窄的岔路口,飞沙走石。   无数黑暗“老鼠们”又潮涌而来。   柳余搂紧金色小羊羔,一道又一道的光明弹从她头顶亮起,为她开道,艰难地往马兰大人附近去。   就在这时,不知打哪儿来一阵狂风,卷得所有人闭上了眼睛。   柳余也忍不住闭上眼睛,她只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被带起,而后——蜥蜴的黄金竖瞳冲入眼帘。   身体猛地一折,就被撞到在了地上。   ……是路易斯出手了。   柳余心想着,却用身体紧紧地挡住小羊羔,蜥蜴的爪子抬起,往下——   罗芙洛教授和爱德华教授是互相搀扶着才站稳的,再睁开眼睛时,就发现柔弱的少女已经不见了,她仿佛被潮涌而来的黑色淹没,他们只能看到一点藏蓝色的衣角,和金色的发丝。   而那一片藏蓝色上,一只巨大的蜥蜴爪子在上面……碾了碾。   一阵令人齿冷的骨裂声传来。   “弗格斯小姐?!”   罗芙洛教授大惊失色地看着,连爱德华教授都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唯有马兰大人如冷酷的机器,挥舞着权杖,一道白光像网一样往蜥蜴罩去。   金色小羊羔被少女挡在下面。   他仰着头,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那灰蒙蒙的眼睛里,分明能看到大片大片血的印记。   “贝……莉娅?”   变羊术失效了。   金色的小羊羔抽条成修长而白皙的少年躯体。   可少女的手却依然死死地禁锢住他,她的指头几乎陷入他的骨缝里:   “盖、盖亚,别、别出去。”   一张口,就有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   骨头“咔啦咔啦”的碎裂声从头顶传来,少女整个身体都在痉挛和抽搐,她似乎十分痛苦,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却还是死命搂着他不放:   “其、其实我……撒谎了。盖亚,我刚才说,不爱你……那是假的。”   “贝莉娅……”   “唔——”   又一阵骨裂声传来。   少女的手指松开了,嘴里呕出一蓬又一蓬的血。   她无力地趴在他的身上,声音又软又轻:“可是爱,叫人好痛苦啊……”   “嘭——”   一道白光猛地亮起,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纯粹而盛大的光明力,在这光明力之下,一切都如雪消融。   黑色的“老鼠们”消失了。   大蜥蜴的爪子、脚,最后是那可笑的犄角……   一切黑暗,都被涤荡干净。   一具光洁的少年躯体走了出来。   他微微俯下身,冷淡的灰银色长发下,薄唇如淡紫的冰晶。   他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献上你之忠诚,契。”   少女扩散的蓝色瞳孔渐渐恢复了,灰败的脸色肉眼可见得红润起来。   “别欺骗我,贝莉娅……”他的声音带着诗意的冰冷,“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少年冷银色的长发一寸寸灰了下去。 第五十九章   马兰大人的一双眼皮抖动得厉害, 罗芙洛教授拼命翻书,口中念念有词,唯有爱德华教授奔过去:   “罗芙洛教授, 马兰大人, 快来!”   “莱斯利先生晕过去了!小弗格斯也晕过去了,噢光明神在上……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马兰大人才板起他那长长的、过分严苛的脸:   “罗芙洛教授,您看到了吗?那是神……之契约?”   “不, 不,不可能是神……”罗芙洛教授摇摇头,以一种如梦初醒的态度道, “……献你之忠诚, 为我永生永世的奴仆……神在,你在……”   “神册上虽有铭记, 可神却从未与人真正定过契约……”她以一种梦幻的语气问,“马兰大人,您信吗?”   罗芙洛教授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   她怎么可能在一个学生身上看到神之契约呢……那可是千千万万年来无数信徒的渴望啊……   “可刚才……明明是神迹。”   马兰大人憧憬地看向白光消散之地, “我神永在, 星辰……不朽。”   他将手轻轻按在了胸口。   “我神永在,星辰不朽。”   罗芙洛教授也将手按在了胸口。   “……你们俩说什么呢?孩子们都昏过去了!”   爱德华教授大煞风景地道,边说, 还边将身上的外套罩在了那光衤果的少年身上。   褐色的长外套竟然短了一截, 露出对方苍白又美丽的双腿,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   爱德华教授忍不住对比了自己一下。   “……噢金色的小羊羔,嘿, 居然会变羊术,金色!……伙计, 我可得不服气地说一声,我年轻时腿也长,老了就才变短了……”他神神叨叨地将人扛起来,腰带粗鲁地打了个结,背在背上。   “请等一下。”   马兰大人的权杖抵到爱德华的面前,“在回去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心粗的爱德华可没发现什么不对。   罗芙洛教授则弯下腰,怜惜地将那一旁恢复生机的少女半扶半抱起来。   两个年轻的孩子,一个光着、一个只披了一件外套……不难想象,曾经在地底下度过了多么快乐又荒唐的一段时光。噢,年轻真好……   “信仰。”   马兰大人话毕,权杖轻点,一道白光从他的指间弹入权杖上小巧的水晶球。   水晶球一点一点亮起,璀璨如钻石一样的光从那球中流出,被马兰大人引导着落到了昏迷的少女身上。白光如轻纱一样笼住她,往下一沉,又顺畅地沉进了她的身体。   “光明。”   马兰大人满意地移开权杖。   又一道白光分流出去,被引导着注入少年的身体,沉进去——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可马兰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随着时间一点点消逝,渐渐暗沉无比。   “马兰大人?”连迟钝的爱德华都察觉到了,“小莱斯利……他怎么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   马兰那双沉沉的眼睛看向一旁的罗芙洛教授,她可是光明学院除了布鲁斯主教外,对光明研究最深入也是最博学的学者。   “罗芙洛教授,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灰色的。”   罗芙洛教授一脸怔忪,“白光沉入,灰色反溯……是灰色。”   “灰色?”爱德华惊讶地,“什么灰色?”   深渊力量是黑色的,它代表着冷酷、狡诈和阴暗。   光明力量是白色的,它代表着纯洁,温柔和希望。   可灰色……   从来没有过灰色。   没人能解答他。   马兰大人收回了权杖:   “这一切,我会如实上报给布鲁斯主教,由他来裁决。”   “……命运。”   罗芙洛教授恍惚道,“……在黑与白之间,交缠的命运。”   而在马兰大人和爱德华教授再度问起时,她却像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   “弗格斯小姐?”   “弗格斯小姐?”   耳边传来嗡嗡嗡不那么温柔的叫唤,柳余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一张寡瘦的脸出现面前。   “你醒了?”   “我……”在哪儿?   声音嘶哑。   “先别说话,弗格斯小姐,你昏迷太久了。噢,三天三夜!简直不可想象。”   干裂的嘴唇被人用棉棒沾了点水擦过一遍。   柳余眨了眨眼睛。   迷茫渐渐褪去,她终于认出在她面前晃悠的、这个只扎了一个髻女人是谁。   “维拉尼卡医师?我……回到学院了?”   “盖亚,噢不,莱斯利先生呢?”   说着,她就要掀被起来。   “弗格斯小姐,”女医师强硬地把她推回去,“我劝您还是躺着,外面的情形可不大好,还有,您的手,这回……我无能为力。”   她怜悯地看着她。   柳余这才发觉,整个右肩膀都被白纱布牢牢地捆住了,她被包得像个木乃伊。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反倒是身上除了点酸涩,一点异常都没有,可明明昏迷前,她整个脊柱都好像被踩断了……当时她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最后还是凭着意志力将剧本给演了下去……   可真疼啊。   再来一次,她恐怕就没有勇气了。   “盖亚呢?”   她得去看看。   她现在的状况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忠诚,契……”   那是什么?   盖亚明明说过,体内的黑暗力量已经与光明力量一同淹没,那最后迸发的,是什么?   是神留在他体内的倚仗吗……神,苏醒了?   不不不,如果苏醒,她恐怕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心里无数的疑惑,让柳余实在躺不下去。   维拉尼卡医师双手环胸:   “找你那小情人?弗格斯小姐,我得提醒您一句,虔诚的光明信徒绝不会和一个异教徒混在一起。您得离开他,远远的。”   “异教徒?”   柳余抓住了重点。   “莱斯利先生将神殿最大的水晶球给弄爆了。噢,嘭!那天神殿晚上的烟云不散。灰色的! 从没听过的颜色!如果不是那小子之前拔出了星辰之剑,现在早就被清理掉了。”   “清理掉?”   维拉尼卡现在的口气让柳余听起来很不舒服。   她就像是在说一个垃圾,而不是一个人。   “绞刑架,火刑,都行。”女医师脸上是绝对的冷酷,“他不该存在。”   “可您说了,盖亚是灰色,不是代表邪恶的黑色。”   柳余心想,到底哪里出了错呢……   为什么是灰色?   白加黑吗?   “任何异教徒,都得这么对付。”维拉尼卡天经地义地道,“灰色?听起来就肮脏,学院里那帮小崽子们可不是好对付的。”   “您还是没说他在哪儿。”   “布鲁斯主教仁慈,在圣殿下达裁决之前,让他继续留在在学院学习。”维拉尼卡扯开一丝绷带,发现已经不流血了,才又替她重新系好,“但你知道的,一群白羊里掉进了一只灰羊,那灰羊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柳余当然知道。   纵观历史,任何极端教廷治都拥有强烈的排他性,一切不信他神的,都被打为异端,异端就该被消灭——   这是铁和血的统治。   即使用温情包裹,也无法掩盖其冷酷的实质。   当初她拉他下湖、让他被黑暗污染时,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   也许细节上有出入,可结局却是相同的。   “那他……”   怎么样?   盖亚·莱斯利,当你被自己的信徒驱赶、仇视、侮辱,甚至审判时,会感觉到什么呢……是荒谬,还是痛苦?   “维拉尼卡医师——”刚才还在两人口中的少年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我的手恐怕需要您接一下。”   他彬彬有礼地道。   “盖亚,你怎么……”   少女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眼前的少年不复他从前的光风霁月。   一身白色的星月袍脏兮兮的,上面什么都有,青草汁、浆果汁,甚至还有点泥巴、灰……   他的银发不再如星辰般闪烁,而是透着一股黯淡的死灰。   唯独那张脸,却像是黯淡灰尘都无法掩盖的辉月,高贵出尘。   当灰蒙蒙的绿眸扫来时,竟让人如寒冰附体——那自上而下的、不论如何境地都无法折辱的高贵,在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可欺辱已经开始了。   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弗格斯小姐,很高兴听到您醒来的消息。”   少年微微颔首。   回到地面,他又像是和她拉开了距离。   “弗格斯小姐,我说过的,他日子不大好过。”维拉尼卡医师走过去,利落地一拉一合,只听一阵“咔啦”声,少年耷拉着的右臂被接上了。   “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   少年说起“三次”时,就像衣服被弄脏了一样淡然。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维拉尼卡微笑,“莱斯利先生,看在从前交情的份上,您要不要离这位可怜的、痴情的女孩远一点?”   “不!”少女以前所未有的利落跳下了床,气喘吁吁地站到少年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他!”   这是她一直、一直期待的那一天。   “光明信徒和异教徒之间,没有中间地带,做出选择吧。 ”   维拉尼卡脸孔板了起来。   “弗格斯小姐。”   这时,少年执起她的手,灰蒙蒙的绿眸似有流光涌动。   柳余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某种执拗的、冰冷的东西似是透过他的指间传递过来。她抬起头,仔细地端详,却无法从那张冰雪一样的脸上察觉出任何异样。   “一旦决定,我将不再接受任何更改。”   “当然!盖亚,当然!您对光明之心从未变过,他们不信您,我却信您。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您。”   她以对着光明宣誓的口吻对他道。   那双眼睛闪闪如钻石。   “如您所愿。”   少年执起她手,在她手背落下虔诚一吻。   柳余微微笑了起来。   风很舒服。 第六十章   “盖亚, 我饿了。”   一走出惨白惨白的医务室,穿着纯白棉质长裙的少女就拉住了身旁的少年,“……好饿。”   她道。   话落, 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 让人想起湖底的那段时间。   这时,盖亚摊开了手。   掌心上,一颗眼熟的紫色小果子安分地呆在那,没什么水分, 看上去干巴巴、不怎么好吃的样子。   “你居然……带出来了?”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是我,是你。”少年侧过头,光落到那双灰蒙蒙的绿眸里, “……就在外套里, 贝莉娅。”   “……外套?”   柳余想起来了。   那件无数次派上用场的…脱了穿、穿了又脱的藏蓝色制服。   至于现在……   她看了眼身上的白裙子,应该是维拉尼卡医师给她换了。   “不!我才不要吃这个!我要吃葡萄干奶酪、可可饼, 还有煎得香喷喷的小羊排!”少女掰着手指一一数道,“盖亚,你陪我去食舍, 好不好?”   少年并未回答, 身体却一转,长腿迈开,往食舍方向去了。   柳余笑了笑。   “嗳!你等等我!”   蓝天下, 少女白色的裙摆飞扬开来。   她小跑步跟了上去, 左手悄悄捉住他的手腕,下滑,又歪过头看看他, 见他神色淡淡,就悄悄地将手指嵌入他的手掌、扣紧, 没话找话地道:   “……对了,盖亚,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吗?”   少年的脚步停住了。   柳余只能看到他越发清瘦的身体被包裹在宽大的白袍里,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贝莉娅,如果你是想问发生了什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转过头来,安静地对着她,那双灰蒙蒙的绿眸不见起伏。“一股力量淹没了我,一切黑暗都化为灰烬……而后,我吻了你……”   他的眸光落到她的身上,安静,却又仿佛具有力量。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来自我的本能。……所以,贝莉娅,抱歉,我什么都回答不了你,就像在布鲁斯大人面前一样。世界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种面貌,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盖亚……”   柳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的手下意识放到胸口,当感觉到记忆珠还在,才忍不住舒了口气。   振作精神:   “没关系,盖亚,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现在,向小羊排进发!它们一定等急了!”   “我想,它们一定不那么期待弗格斯小姐的到来。”   少年难得取笑道。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一下子看红了少女的脸颊。   “喂!”   她气鼓鼓的,“盖亚,你、你怎么这样!”   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回荡在午间的林荫道,激起一群飞鸟。   它们在半空徘徊,落下,徘徊,又落下,清脆欢快的啼声遍布学院。   ……   食舍。   “一份奶酪?噢,没有!杏仁薄饼?卖光了。小羊排?当然也没有!”橱窗口,带着白色围兜、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没好气地将盘子一推,“抱歉,弗格斯小姐,只有法棍。”   ……只有法棍?   柳余不信地指着旁边,年轻的神眷者们正兴高采烈从另一个人手中拿过食盘:   “那他们怎么有?”   “弗格斯小姐——”向来对她和颜悦色的女人双手环胸,视线落到她和盖亚相交的手上,“——我们食舍不欢迎异教徒,也不欢迎和异教徒当朋友的……”   “……弗格斯小姐您。”   变得可真快啊。   柳余想,去翡翠之森前、和盖亚一起来食舍时,这位表现得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儿子。点一块小羊排,可以给一块半,还得附加半块奶酪。   “可是,卡莎大妈,只要我贝莉娅·弗格斯还是神眷者一天,你一个……”她顿了顿,用轻蔑的眼神,“凡人,一个冒犯我的凡人,我要对付你,没人会为你说话。”   卡莎大妈愣住了。   她可从来没想过,在那异教徒面前、总是笑得像朵花一样的弗格斯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弗格斯小姐,您这样……”   女孩漂亮白皙的手指又推着食盘回来:   “杏仁薄饼,葡萄奶酪,小羊排——现在。”   傲慢的、理所当然的声音。   “是,是。”卡莎大妈在心底骂了一声,却到底还是手忙脚乱地将东西装好,推出橱窗,“弗格斯小姐,您的食物。”   柳余看着明显比平时缩水一半的小羊排,和干巴巴的奶酪:   “再来一份一样的。”   “抱歉。”这回,卡莎大妈挺起胸脯,“给尊贵的神眷者提供食物,是我们食舍的工作。但异教徒……不包括在内。”   “除非您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休想——”   看着对方一脸“随时愿意为光明而死”的光辉灿烂,柳余闭上了嘴。   “贝莉娅,我吃过了。”这时,盖亚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走吧。”   柳余跟了上去。   窃窃私语声在耳边不断。   “真可惜,如果没去翡翠之森,莱斯利先生就还是虔诚光明的星辰骑士……”   “你居然在为一个异教徒可惜?如果是我,在成为异教徒的一刹那,就会用手中的利剑刺穿自己的心脏。他背叛光明,背叛神对他的宠爱……他有罪。”   “是的,他的罪孽,应该用熊熊燃烧的火焰焚净,我为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而感到窒息。”   “可弗格斯小姐居然没有和他划清界限。一个虔诚的光明信徒,却因为狭隘自私的爱,而选择跟一个异教徒在一起……真叫人费解。”   在一片异样的眼光里,两人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靠着墙。   “盖亚,这几天……食舍都不给你食物吗?那你吃什么?”   柳余拿起一块薄饼、顶着无数灼灼的目光,要推给他,却被拒绝了。   “不用。”   盖亚摇头。   他食指在空中轻轻一招,竟然有一只鸟儿穿过半开的窗,栖息在他的指间。   光斜斜地照进来,衬得他眉目安静而温柔:   “我有许多……朋友。”   “他们会送来食物。”   “林中的果子,清澈的山泉,就像是一场……奇妙的魔法。”   鸟儿叽叽喳喳叫。   柳余:……   行吧,神蛊惑的对象,可不止是人。   “那我开动啦。”   薄饼轻轻地咬上一口,在嘴里化开,浓浓的奶香混合着杏仁的香气在鼻尖蔓延开来;夹杂着点点葡萄干的奶酪,煎得香喷喷的小羊排……   柳余享受地闭上眼睛,只觉得重回人间。   就在这时,桌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哗啦啦——”   柳余心道:   来了。   她等的来欺辱盖亚的人来了。   她会和他同进退。   ……就是可惜了这些食物。   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盘,连着盘上的碗碟天女散花一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一身华贵玛瑙红的玛丽公主造作地收回手: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我想……仁慈大度的弗格斯小姐一定不会跟我计较这一点点冒犯。毕竟……您都能跟异教徒亲昵地坐在一块。”   金发少女激动地站了起来:   “玛丽公主,您太过分了。其他人说,也就算了,可我们毕竟是同学,何况……盖亚的裁决还没判下,您该跟他道歉。”   “道歉?一个异教徒?”玛丽公主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事,“您让我,一个尊贵的光明信徒、神眷者,和一个堕落的异教徒道歉?”   “可就在不久前,尊贵的玛丽公主,您还为了得到这个异教徒,做了一些……”柳余顿了顿,“不太名誉的事。”   “那、那是本公主眼瞎!”   玛丽公主的视线落到桌边,如玉一样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那,依然俊美得让人心折。   她的视线又连忙飘开:   “现、现在可不了!一、一个异教徒!捆在绞刑架、死上一万次都无法洗清他的罪孽,本、本公主可不会再喜欢他了!!”   “原来……您的爱,那么肤浅。”   柳余轻轻叹息,“您爱的,不过是他原来的光环,爱的是未来的星辰骑士,可您看不到他的心……”   “莱斯利先生的心,就像这世上最纯净的钻石,温柔而坚定。他并非堕落,只是遭遇到了一些挫折,不过我相信,终究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光明神的环抱。我永远信他。”   少女脸上的坚定,让她看起来,像是世上最纯粹、最干净的安琪儿。   “放屁!异教徒就是异教徒!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在旁边骂。   玛丽公主像是从这句话得到力量,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们走!”   她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柳余失了一臂的右肩——   这时,一道风阻止了她。   刚才安静坐着的少年站起,挡在了柳余的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绿眸仿佛藏着地底不息的暗河:   “玛丽公主,您失态了。”   玛丽公主像是被咬掉了舌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莱、莱斯利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   不知想到什么,立马又理直气壮了:   “是!我是故意的!怎么了?惩罚一个自甘堕落的光明信徒,我有什么错?!”   “噢,光明神在上!”这时,卡莎大妈从后厨的门跑出来:“这些瓷器、这些瓷器……”   来自东方古国的瓷器异常珍贵,即使光明学院财大气粗,能将这些东方彩瓷当做寻常的餐具,供神眷者们使用——可也绝对不包括,为故意损毁的瓷器买单。   “请记在玛丽公主的账上。”柳余道,“还有我刚才那顿食物一起花去的卢索。”   “记就记!卡洛王室可不像你们弗格斯家,还需要靠出卖尊严来获得金钱。”玛丽公主高高地翘起她的下巴,“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她问身后的跟班。   那两个从前看了盖亚还脸红心跳的少女,此时板着一张脸:   “不,玛丽公主,您没错!莱斯利先生已经叛神!对叛神者和他的朋友,一切处罚都不会过分。”   “是的,你们说的没错,非常好!”   玛丽公主伸手抚了抚头顶弄乱的羽毛,“明天见,弗格斯小姐,莱、噢不,异教徒先生,但愿接下来,您还能过得愉快!光明学院欢迎您。”   柳余冷冷地看着玛丽公主带着跟班们一步三摇地走了。   而其他人除了扫来两眼,也都偃旗息鼓了,不由遗憾地坐下,重新点了一份一样的。   回女舍路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神眷者们避得他们远远的,表现得就像他们突然从人,变成了令人作呕的臭虫、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细菌,多靠近一点、都会被传染。   “莱斯利先生,您难过吗?”   柳余看着,只觉得荒谬。   “难过?”   “是的,就像刚才……”柳余顿了顿,“玛丽公主那么喜欢您,从前那些人敬仰您,可现在,他们对您,就像北极的寒冰,又冷又硬。还有布鲁斯大人,马兰大人他们——”   “——我不在意。”少年道,“他们怎么样,和我无关。”   柳余侧头看他。   绿色的林荫道下,少年莹白色的肌肤被阳光照出一层浅晕。   他一身脏污,却风姿出众,微微仰着的脸上,全是平静。   于是,她知道了,他确确实实不在意。   可为什么呢,那不是你圈养的羊羔们吗?   当他们将刺向敌人的茅刺向你时,你就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吗。   不过,更关键的是,对一个完全不在乎欺辱和排斥的人,“救赎”的戏码还怎么进行得下去呢?   柳余只能强行尬演。   “我不管!”少女气鼓鼓道:“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您!谁也不能欺负您,包括您自己!从明天开始,我要一直跟着您……”   来吧,虔诚的光明信徒们,但愿你们给神准备的“惊喜”更大一些——   大到让他在乎,让他疼痛,让他再也无法平静。 第六十一章   一只灰斑雀猫着腰, 在笼子里探头探脑。   当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立马就翻了个身,翅膀张着, 肚皮朝天, 看起来死得透透的。   “斑斑?”   门口传来一道细细软软的女音,紧接着是靴子接触地面、有规律的声音。   斑斑连忙闭上眼睛,脚步声到了旁边,停止不动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   它悄悄撩起一只眼皮——   “噢, 抓住了。”   柳余就这么站在笼子前,冲它笑。   斑斑——   斑斑它脸红了。   “斑!”   他凶巴巴地冲她叫,眼皮闭得紧紧的。   [斑斑死了!你没看见!]   “恩, 现在是斑斑二号, 钮钴禄·斑斑。”   柳余将手伸进笼子,点了点它傻乎乎张着的鸟嘴儿。   “斑?”   “斑斑斑??……”   [什么是钮钴禄·斑斑?]   斑斑翻身跳了起来, 在笼子里飞来飞去,[人类雌性,这是你给斑斑大爷新取的名字?恩……勉强原谅你……噢贝比, 你这次真的出去太久了……斑斑好饿好寂寞……]   “饿?出门前, 我可是给你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还有你的那些鸟朋友……”   左手还不是那么熟练,柳余磕磕绊绊地打开壁橱,用木勺子在袋子里舀了一点谷子, 倒谷子木勺的长柄不小心戳到了笼子, 撒了一些出来。   斑斑一阵心痛,正要张口,亮晶晶的黑豆眼就这么落到女孩空空的一截袖子上, 风一吹,那袖子就空荡荡地飘了起来。   “斑?!斑斑斑?!”   [发生了什么?]   斑斑的黑豆眼都不会转了, 渐渐的,一汪水就这么团在了眼睛里,[噢,贝比 ,可怜的贝比,你的右翅膀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啊……没有雄性会看上你……你再也没法飞了……噢怎么办,斑斑的心都要碎了……]   “我本来就不会飞。”   柳余敲了它脑袋一下,在灰斑雀的哭哭啼啼里,那颗一直紧紧绷着的心不知为什么竟然松了下来,“好啦,别哭了。”   她将笼子打开,灰斑雀没头没脑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斑……”   [呜呜呜……斑斑止不住……贝比太可怜了……对我们鸟类来说,失去翅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它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飞翔……噢光明神在上,为什么要让贝比遭遇这么可怕的事……]   柳余用仅存的那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告诉它:   “斑斑,人类和鸟类不同,失去一只手只是麻烦一些……而且,人生际遇无常,也许有一天,我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斑斑不懂。]   灰斑雀抬起了脑袋。   “你不需要懂,只要记得,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糟糕。”   “斑?”   [真的吗?]   看着对方还浸在泪水里的黑眼珠,柳余笑了:   “当然。”   斑斑的小身子这才放松下来。   它翅膀展开,将自己窝在柳余用左臂搭出的怀抱,小脑袋在她胸口蹭了蹭:[……噢贝比,你身上的味道有点不一样,很好闻……]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柳余干脆坐到床上,懒懒地靠着墙。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照得被褥蓬松而柔软,她闭上眼睛,将自己脑袋放空。   这时,她什么都不愿意想。   [……我不知道……恩,有点像原来的莱斯利先生……]   “原来的 ?你见到他了?”   柳余“唰得”睁开眼睛,难道是盖亚偷偷进了她的房间?   为什么……他怀疑她吗……   [噢……]斑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用翅膀遮住脑袋,[是、是斑斑自己从笼子里出去撞见的!噢贝比,你不能打斑斑……]   柳余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现在计较也没什么用。   何况……   斑斑没有飞走。   它一直等她。   她的眸光柔了下来:   “所以,斑斑 ,你看到什么了?”   [噢,我看到莱斯利先生了……莱斯利先生真可怜,他们都说他背叛了神灵,可斑斑觉得,他没有变……不,也许变了点……可仔细闻一闻,还是一样的……他们却欺负他,不给他吃饭,连卡洛王子都从和他一起住的蘑菇屋搬出来了……噢斑斑的心很痛……]   “他……被欺负得很厉害吗?”   斑斑的小脑袋耷拉下去,连羽毛都像没了精神:   [……是的 ,因为莱斯利先生看不见,吃了很多亏……他们会在路上设陷阱,虽然莱斯利先生躲开了一些,可那些人还会联合很多厉害的人类一起攻击他……莱斯利先生的手就是这样断的……他们还在莱斯利先生的床上尿尿,还将他的衣服用水泼湿……有一次还往他脸上泼肮脏的黑狗血……噢,这群恶魔……]   ……竟然是这样吗。   被欺辱成这样 ,他竟然一点都不在乎吗。   柳余摸着斑斑的手缓了下来。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声。   斑斑突然激动起来,一拍翅膀从她怀里飞出:   [……那群坏蛋,那群坏蛋又在出坏主意,尤其、尤其是那个玛丽!那个要剪斑斑翅膀的玛丽!……贝比,贝比,你快去阻止她……真是一群恶魔,恶魔!]   柳余知道 ,斑斑必定是从它那群鸟朋友那边听到什么了。   也许是光明神那一撮光明力的关系,斑斑十分聪明,在附近的鸟类里,简直是“老大哥”一样的存在。她就曾经看到斑斑嚎一嗓子,窗外十几二十只鸟同时飞来,和它对着“唱双簧”。   她看向窗外,一只额生绿毛的小鸟儿拍着翅膀在附近徘徊,叫声抑扬顿挫,格外灵动,“叽叽喳喳”一阵,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斑斑,你的鸟类朋友也听得懂我们的话?”   柳余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猫狗大战”。   人类以为彼此间存在物种隔离,殊不知,所有的动静都被能听懂它们语言的猫和狗知道了。   如果这些鸟能为她所用……   [只有被我打过的才懂。]斑斑用翅膀挠了挠脑袋,[就是斑斑大爷拍它们一下……恩,反正就这样了……斑斑一定是神灵的宠物,才这么聪明……]   “那玛丽公主说了什么?”   柳余突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错。   一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了。   [……他们,他们说要把莱斯利先生的腿打断,再推到河里……噢,在这之前还得给他泼上黑狗血,据说这个能消灭一切异教徒……]   “什么时候?”   斑斑飞出去了一会,又回来:   [明天晚上,就蘑菇屋附近那条……你跳过的那条……叫什么?噢,斑斑想不起来……]   “伯纳河。”柳余缓缓道,“我知道了。”   [贝比,你会救他的,对不对?]   “噢当然,斑斑,当然。”她弯起嘴角,笑得甜蜜而动人,“我可是很爱、很爱莱斯利先生的。”   [可是贝比……为什么斑斑觉得有点冷……]   “也许是斑斑这几天着凉了。”   柳余起身,“唰得”将窗帘拉上,“我休息一会。”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让斑斑趴在自己的枕头,不一会儿,一人一鸟就这么睡着了。   ******   第二天上午是击剑课,柳余亦步亦趋地跟着盖亚,司长们还算客气,除了车轮战式地提出挑战,倒也没有对盖亚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失礼行为。   而柳余则在一边自己练习。   她只剩一条左臂,不单是从前习惯的右手剑不能用了,连身体的平衡也需要重新适应。   她提着剑在场外不断地练习挑、刺等基础动作,即使大汗淋漓、手脚发抖,也从没歇息过一次——对待自己的狠劲,让司长们刮目相看。   一节击剑课下来,对她的敌视,渐渐少了些,他们认定,弗格斯小姐练剑的韧性和对爱人的专一,从某种角度看是一致的,也因此,对这个“钻了牛角尖”的残疾少女产生了些怜惜。   当然,对待“异教徒”盖亚,还是老样子。   冷漠,孤立,或者成群结队地挑战,打压——   换成另一个人,在这样高强度的挑战下,早就躺下了。   而盖亚·莱斯利,却总是从容不迫,当他下课带着金发少女离开时,甚至连一滴汗都未出。   “真是个可怕的怪物。”   司长们想。   下午是神术课,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弗格斯小姐。”   柳余才坐稳,卡洛王子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可以请您单独说句话吗?”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宫廷制服,栗色的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肩上金色的徽章在光下闪闪发亮,郑重得像是要出席自己的婚礼。   柳余纳闷地点头:   “可以。”   她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的少年:   “盖亚,我出去一下。”   盖亚并未回答,抿起的薄唇透着股冷淡和漠然,他看起来似乎漠不关心。   柳余只好走出过道,跟着卡洛王子出了教室。   清越的钟声,合着唱诗班的歌一起飘荡在殿堂,卡洛王子看起来有些紧张,手时不时摩挲腰间的佩剑。   “卡洛王子,您有什么事吗?”   柳余问他,眼角的余光还往教室内瞥了一眼。   七彩的玻璃下,一身淡蓝碎花裙的娜塔西坐到了盖亚身后,她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双弯弯的眉毛担忧地蹙起。   ……是安慰吗?   ……确实是很善良呢。   柳余无聊地收回视线,心思却蔓延开来,脑子里却考虑着晚上的安排……但愿路易斯不要临时放她鸽子……   “我以卡洛王室的名义发誓,接下来所说的一切 ,全部发自肺腑。”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右手置于左胸朝她行了一个极其尊敬的大礼。   “我,马塞洛斯·卡洛,卡洛王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真诚地向您贝莉娅·弗格斯,尊贵的子爵小姐求婚。您将拥有我最忠诚的爱慕,最热烈的心灵。”   “请您允许我参与您未来的生命。”   他注视着她的那双琥珀色眼里蕴满了温柔。   就在这时,刚才还安坐在教室内的灰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冰雕一样的脸上毫无波澜:   “贝莉娅,神使来了。”   确实,授课神使已经拿着光明权杖走上讲台,他和教室内无数双眼睛一起,灼灼地看着他们。   “抱歉,盖亚,我还需要解决一些事。”   柳余头也不回地道。   紧接着又问:   “为什么?”   被求婚的少女脸上并没有任何娇羞,甚至没有感动,只是仰着头问:   “为什么向我求婚?”   “因为我爱您,弗格斯小姐。如果心可以剖开,您将会看到一颗不断为您跳动的红心。”   “不,您不爱我。”   柳余微微一笑,在对方的失神中平静地陈述,“卡洛王子,爱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您不能因为我断了一条手臂,就可怜我。”   “不,不是的——”   “——您不仅可怜我,您还觉得,我跟在莱斯利先生这个异教徒身后,简直是在毁灭我自己——所以,您奉上婚姻为代价,企图感化一个痴傻的女孩,救她出火坑,对不对?”   柳余想,相比较盖亚,卡洛王子更像一位圣父才对。   不过,善良并没有错。   只可惜,她为了向某人表明爱意,必须狠狠拒绝才行。   对面的少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不,不是的,弗格斯小姐,不仅仅是这样……当我看见您掉入湖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碾碎了……我爱您,这毋庸置疑。”   “可我爱莱斯利先生,也绝不更改。”   “他是一个异教徒,叛神者 !他永远无法走在光明之下。弗格斯小姐,您值得更好的生活。卡洛王室、甚至圣殿,如果您想去,我也可以陪您去……”   在少女始终保持着的微笑里,卡洛王子眼里的光灭了。   他彬彬有礼地退后一步,再抬起头时,脸上的温柔也一并消失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属于王室的冷酷:   “弗格斯小姐,抱歉,如果您坚持与异教徒为伍,那么,作为光明神最忠诚的追随者,我卡洛·马塞洛斯将不得不视您为敌。”   即使早猜到这个结局,柳余也难免感到遗憾。   这个世界的人……   她看向教室,玛丽公主、娜塔西、授课神使,其他神眷者们……   闪烁的目光,防备的姿态……   神啊。   这就是你创造的世界。   你……快乐吗?   她转过头,穿着星月袍的少年还站在门口,侧对着她的脸如冰雪般肃冷。   他一言不发,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和自己无关了。   “好了,上课!”   教室内,授课神使扬声喊道。   在他们三人进入教室时,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盖亚·莱斯利,我想,您应该单独坐在最后,一个人。虽然布鲁斯大人允许您继续在学院呆着,可我想,为了大部分神眷者们的心情……您得牺牲一下。”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您不能——”   “——我能。”金发少女笑眯眯地坐在灰发少年说身侧,“我的心情很好,没有受影响。”   “如您所愿。”   授课神使耸了耸肩。   这一节课依然是光明弹。   可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几乎激怒所有神眷者们的事。   当他们放出的光明弹,和盖亚放出的灰色球体,在空中相遇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该像焰火一样炸开的灰色球体,却蠕动着,将那白色的光明弹包裹、吞噬,而后 ,长大了一圈。   授课神使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仰着头,沉默地看着空中发出的一幕。   灰色的球体像是只怪物一样,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追逐着光明球,而后一个个包裹、吞噬 ,等到最后一颗光明球消失,灰色的雾气几乎占据了整个天花板。   柳余也看着这书中绝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这是什么?   为什么拥有如此大的威力?   它能吞噬光明,那能吞噬黑暗吗?   神祇化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室内的光黯淡了。   这浓重的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一片死寂里,终于有人忍受不住,站了起来。   “盖亚·莱斯利,邪恶的异教徒,这证据还不够吗?”   “布鲁斯主教为什么要留着他?他注定是一个祸害!你们见过这样的吗?即使是黑暗,也从未有过这样强大的力量。黑暗与光明消融。而这个异教徒——他不仅如此,不是吗 ?”   恐慌在教室蔓延,渐渐的,除了柳余和盖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要么消灭,要么离开。”卡洛王子手指搭在腰间的佩剑,“异教徒,请您离开光明学院,离开这儿。”   “是的,离开!只是跟你呆在一个空间,就已经让我们窒息!离开!离开!”   柳余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带着同样面具的脸。   面具下,是模糊的影子。   “你们都忘了吗,他曾经是前程远大的星辰骑士,”柳余一把将盖亚拉开,挡在他的身前,“布鲁斯大人还没给他定罪,圣殿还未审判 ,你们就要先审判了吗?”   “可他堕落了!越是强大的,堕落起来,就越可怕。”玛丽公主尖叫道,“噢,这真叫人毛骨悚然。”   “可你们也曾经无比地崇拜和迷恋他!”   少女执拗地站着,像只护犊的母狮子,拼命不让身后的幼狮被人伤害。   “你们都忘了吗?”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卡洛王子长剑抵到她的脖子,他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蕴满温柔,可剑尖却是冰冷而坚定的。   “弗格斯小姐,如果您再挡在我的剑前,我不敢保证,接下来砍下的,不是您美丽的头颅。”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有些鼻酸。   大约是……   在这之前,她曾经受到过他不少帮助。   撇除阵营偏见,卡洛王子其实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孩子。   “够了。”   就在这时,一道优美的、如吟游诗人的声音在教室响起。   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意味,这只是一句中止。   灰发少年站了起来。   “马塞洛斯·卡洛,别将你的剑指向一位淑女。”   对上那双灰蒙蒙的绿眸,卡洛王子不知怎么,就想垂下头颅,向他匍匐。   他厌恶自己的软弱,反倒更加挺起胸膛:   “异教徒,你想做什么?”   一阵风刮来,将他手中的剑吹偏了。   少女纤细的脖子离开了利剑。   盖亚牵起她:   “我想,我恐怕还需要在这呆一段时间,在我找到答案之前。现在——”   他略一颔首,“告辞。”   柳余被他牵着离开,就在这时,一道“呼呼”的风声从旁边,她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黑影——   有人要袭击?   好机会。   她第一时间挡在盖亚前面,闭上眼睛——   “嘭,”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柳余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抱在了一个冰冷、又温暖的怀里。   盖亚那张清俊绝美的脸就在她面前,灰色的长发包拢住她,连同他的身体——   他用后背挡住了攻击。   地上是散架了的木片。   ……椅子?   “莱斯利……先生。”卡洛王子怔怔地看着,突然愤怒地朝旁边斥责,“为什么要出手?”   “可、可是异教徒……”   “神也从未教过我们卑鄙。”   他冷着脸,长剑入鞘。   而这时,柳余已经被盖亚牵着,带出了教室。   “你受伤了。”   少年的额头被木片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伤口不深,可在那白玉似的肌肤上十分显眼,“得擦点药。”   “不用。”   他摇头。   柳余却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啊,他们真讨厌,”她气鼓鼓地道,“这样伤害您,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贝莉娅,闭嘴。”   少女嘟嘟囔囔的嘴唇被一根手指摁住了,少年俯瞰着她,“他们只是……在遵循他们认为的秩序。”   “所以,您原谅了他们?”   “我说过的,贝莉娅,我并不在意。”   所以……不是原谅不原谅,是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吗……   这一刻,柳余怀疑自己的计划还能不能成。   这个人天生没有共情能力。   他不是薄情,也不是寡义,他压根就没有情。   他和卡洛王子朝夕相处了许久,被这样对待,竟然也丝毫没有任何负面或正面的情绪。   这世上,真的会有能让他疼痛、在意的东西吗?   “任何人这样对待您,都不会生气吗?”   “不,不是的。”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低下头来,柳余甚至怀疑,他要吻她。   可他只是停留在她耳边:   “你不可以,贝莉娅。”   他道:   “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呢,盖亚?”   柳余提起了一颗心。   “这是你的选择,贝莉娅。而我,不接受背叛。”   他直起身,离开了她。 第六十二章   有时候, 柳余觉得自己是有一腔做烈士的孤勇的:   过去给她的烙印,每一处都坚挺地长在她的身上。   她从前做惯了被人践踏的小草,就不愿意再在地面生长, 而是一路挣扎着往上, 往更高处去,高到再也没有人能轻蔑她、践踏她——   可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生出一丝胆怯。   ……要继续吗?   面对这样高高在上的、几乎无法逾越的存在, 当她所有的愚弄和欺骗被揭穿,她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怒火?   背叛。   从来就没有过忠诚, 何来的背叛。   可她找不到其他出路:也许有, 也早早被她堵死了。   “盖亚……”   柳余失神地道。   而美貌的少年已经走过她,站在了走廊的边界:   “……贝莉娅, 不走吗?”   他朝她转过身来。   “哦,哦,走的。”   柳余连忙摒弃多余的情绪 , 笑着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 即将经过一处僻静的偏殿时,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贝莉娅姐姐,莱斯利先生, 请等一等, 请等一等……”   “娜……塔西?”   柳余转过头:她来做什么?   盖亚也停了下来。   娜塔西气喘吁吁地跑来,手肘撑着膝盖:   “贝莉娅姐姐,莱斯利先生, 你们、你们走得太快了……”   “……所以,你现在来有什么事吗, 我亲爱的妹妹。”   娜塔西手足无措地站在贝莉娅姐姐面前,每当看到她失去的那一臂,就愧疚得恨不得钻进洞里去:   “对、对不起,贝莉娅姐姐,我昨天就应该去看您的……可我不敢,我太难过太愧疚了……我无法面对您……”   “我问的,是你现在有什么事。”   柳余并不耐烦看见她。   她并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我刚才看见莱斯利先生受伤了,所以才想来问一问,”娜塔西手指搅在一块,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还好吗?”   “如您所见,不大好。”   柳余嘴角勾了勾,“尤其是看到罪魁祸首活蹦乱跳、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就更不好了。至于歉意……娜塔西,你刚才没有站出来,现在再来问好……”   “这没有任何意义。”   她可不想让盖亚对娜塔西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于是说话就毫不客气。   娜塔西的脸“唰得”红了,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在贝莉娅姐姐面前一下子无限小,小得看不见了。   愧疚和难堪笼罩着她:   “对不起,贝莉娅姐姐……我、我 ……我来是想提、提醒你们小心,玛丽公主他们想要捉弄你们——”   “——我想,这不是一个秘密。”   柳余打断她,“如、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我们该走了。”   “对,对不起!”   娜塔西猛地闭上眼睛,大声道,“我、我为翡翠之森的事向您道歉!明、明天我就会去找马兰大人请罪,让他惩罚我,关禁闭,打扫,什么处罚都行!”   柳余停住了脚步。   “娜塔西,”她道,“道歉没有任何力量,就如同事后的关心。”   而后,拉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道歉……没有任何力量吗。   可是,如果连道歉都没有,她又能做什么呢。   娜塔西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想申辩事实并非如此,她确实十分愧疚,可张了张口,却又发现说什么都无力……   那携手离去的少年和少女就像是拆不开也打不散的一对,让人羡慕,让人嫉妒……   “路易斯大人,你说姐姐为什么总能那么理直气壮,她过去也做过坏事啊,很多很多……”   黑暗中,有人接了一句:   “娜塔西,你的心太软了,别什么都想要。”   “不,我只是想像姐姐一样……”   娜塔西不再说话了。   黑暗中,有什么在渐渐涌动,而后消失。   而另一边,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抱歉,弗格斯小姐,您不能进祈祷室。”   柳余看着拦在她面前的剑戟:   “为什么?”   黄金骑士的视线落到旁边的少年身上:“因为,您和异教徒在一起。”   他道:“神殿的任何地方,除了神术课要用到的教室,您都不能进。”   “图书馆也不能么?”   “当然。”骑士回答得彬彬有礼,却不能掩盖他话语中的冰冷和驱逐,“神殿并不欢迎异教徒。”   柳余看了眼盖亚,他神色安静,好像这些话只是过耳的清风,什么都留不下。   是的,他不在乎。   不过,她得表现得很在乎。   少女气得脸颊通红,恨恨瞪了对方一眼,一把拉起少年的手:“哼!不去就不去!盖亚,我们走!”   她一路拉着他,穿过长长的走道,走出神殿的后门,来到星月桥,又被拦住了。   “这也不能上?我们刚才来时,还走的。”   “不能!”拦路的骑士冷冰冰地道,“星月桥只供信徒行走,弗格斯小姐要是单独上桥,完全可以。可您要带着异教徒,那不行。”   “异教徒、异教徒!他有名字的,盖亚·莱斯利!圣殿裁决还没下 ,您怎么知道,他不会恢复?”   少女怒气冲冲地冲对方喊,黄金骑士却连眼神都没动:   “弗格斯小姐,等他恢复,我当然还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莱斯利先生’。”   “你!算了!盖亚,我们走,大不了多绕点路。”   柳余知道,必定是刚才神术课上发生的事被人得知了,接下来的排挤肯定会更厉害。   人对于强大的未知总是格外恐惧,不吝于打压——   更别提这种将非我教派的信仰都打成邪派的极端教廷。   两人顺着河流,绕了很大一圈,等回到学院时,已经将近傍晚。   夕阳给沿途的风景镀了层柔光,柳余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无视路上神眷者们敌视的眼神,这里真的是个非常、非常祥和而静谧的校园。   有美丽的花,有清新的小草,还有……   她目光转向旁边:   漂亮而安静的少年。   经过伯纳湖时,一个面生的生了两颗兔牙的少年冲了过来,看见他们就一脸惊喜:   “莱斯利先生!莱斯利先生!布鲁斯大人在找您,好像、好像是说圣殿来人了,您的情况有救!”   又变成……莱斯利先生了?   如果不是看到对方眼中时不时划过的厌恶,柳余几乎要为这人的演技惊叹了。   戏开锣了。   她也得好好配合啊。   “真的?”少女惊喜地道,“您没骗我吧?布鲁斯大人真的这样说了?”   “噢,当然!当然!莱斯利先生,您得随我去一趟 。”   那少年道,“圣殿那边将圣杯也带来了,说能将您重新净化……”   这谎……还撒得有模有样的。   柳余也要跟着去,却被阻止了:   “抱歉,布鲁斯大人只喊了莱斯利先生一个人。莱斯利先生,请随我来。”   这兔牙少年说话的气息毫无破绽,如果不是这个时代没有演技进修班,柳余简直要以为他是特地进修过来的。   玛丽也不知道从哪儿挖来这个宝贝。   “那好吧,盖亚,我就在这等你的好消息。”   柳余朝他挥了挥手。   谁知少年竟突然弯了弯眼睛:   “贝莉娅,你真可爱。”   柳余:……???   “布鲁斯大人身边,可都是黄金骑士和白衣神使。”   柳余懂了。   这兔牙虽然演技不错,可实力太差,也许在他出现的一刹那,就被“看”穿了。   真……可怕的直觉。   “盖亚,你的意思是……”   少女懵懂地问。   头顶却被轻轻地按了按。   她仰头,却只对上一双灰蒙蒙的透着浅绿的眼睛,像一泓温柔的湖水。那双狭而长的眼睛微微弯起,与唇角一并舒展——   而很快,那唇角又抿直了。   “傻。”   “喂!”少女不服气地道,“你说谁傻?!”   “走吧,贝莉娅。”   白色的星月袍拂过她的裙摆。   “不、不跟他去吗?”   “不是布鲁斯大人派来的。”   “哦,哦,不是啊……”   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声音黯淡,“我还以为……这些人可真让人讨厌!”   “你很讨厌我的现在?”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柳余差点没撞上去。   “当然不会,盖亚,你怎么样我都喜欢,只是、我不喜欢你被人欺负……”   “喂,站住!谁让你们跑了?”   虎牙不装了,“一个瞎,一个残,你以为你们还跑得掉?神圣的光明学院、神圣的光明殿堂,可不是你们这些堕落者撒野的地方!”   少女瞪他:   “我是最忠诚的光明信徒,才不是堕落者!”   “噢,光明信徒……弗格斯小姐,信徒们可没有你这样的……”   虎牙露出个极其讽刺的笑。   林荫道上停下越来越多的神眷者们。   还有一些,甚至是一起练过剑、一同上过马术课的。   上完神术课的同班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围了上来,用冰冷和嘲讽对着她和盖亚——   就好像,他们和地上的臭虫、河里的鳄鱼没什么两样。   “……身为神的信徒,却心甘情愿地和异教徒为伍,早就背叛了神灵的指导……她的灵魂迟早有一天也会堕入黑暗。”   “弗格斯子爵恐怕到死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继承人将和魔鬼为伍……如果知道,恐怕会在生下她的一瞬间就掐死……”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盖亚也不是!他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   少女带着哭腔道。   “呸!”突然,有人冲出来,冲她重重地吐了口口水,“滚蛋!不要污染我们的学院 !是非不分的坏蛋!”   “滚!”   “滚出我们的学院!”   “厚颜无耻的堕落者、异教徒,带上你的情人,快滚!”   石头,树枝、毛毛虫,只要是能扔的东西,都扔了过来。   柳余闭上了眼睛:她终于知道,当她第一回 醒来时看到的盖亚身上的那些东西,是什么了。   是这些被圈养的信徒们,对堕落者的愤怒。   来吧,更猛烈些吧。   她想,就这一点,怎么足够呢。   路易斯……   拜托你了。   就在这时,身体被搂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柳余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仿佛孕育着愤怒的、浸了冰霜一样的侧脸。   “盖亚?”   少年的瞳孔开始涣散,而柳余也忍不住晃了晃脑袋,意识渐渐模糊:   来了……   两人一同倒了下去。   玛丽公主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五芒星圆盘:   “快!快将这两人绑了!推到湖边!”   “玛丽公主,这是什么?居然能将那位,弄晕?”   那位,当然指的是那倒在地上的异教徒。   “我从一个厉害的神使那借来的,对付黑暗生物最有用。”   玛丽公主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给她圆盘的这个人在她脑子里竟然糊涂了。   不过,这不重要。   她一叠声地催促:   “快、快些绑!绑得牢牢的,再加上块石头。”   “可……可布鲁斯大人说……”   “这可是对付黑暗生物的东西,你们都没受影响,为什么就他们倒下了?我看布鲁斯大人就是太好心了,等这两个黑暗生物死了,我想,大人也不会来怪罪我。”   玛丽公主把玩着手里的圆盘,说起杀死两个人,就像碾死两只蚂蚁轻易。   不过,这对她来说,也稀松平常。   在过去,死在她手中的平民,也不止一个手掌了。   而玛丽公主身后,娜塔西看着她手中圆盘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吓破了胆子:路易斯…… 第六十三章   “等等, 先别推。”   柳余是在一阵剧痛中睁开眼睛的。   老实说,上一次断臂并没有让她太过疼痛:当感觉到疼时,手臂已经不在了。   而占据她所有思维的, 也绝不是疼痛, 而是冷。   雪冷,血也冷。   整个人都像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而现在, 却是实实在在的疼。   绳子嵌到了身体里,看得出来,绑她的人一点没留力, 她挣扎了下, 却连一根小手指都动弹不得,整个人被凹成一个屈辱的形状, 仅存的一只左臂被捆在后,膝盖着地,头发被人从后拉扯着, 几乎要离开头皮——   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还是太疼了。   柳余呻吟了声。   这声音却如同往滚油里落了一滴水。   “她她她……怎么醒了?!”   “赶快推下水啊……”   “不不不, 玛丽公主,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还、还是等布鲁斯大人他们来……再做决定吧。”   “闭嘴!孬种!虚伪的仁慈!”玛丽公主连连冷笑,“刚才扔石头的不是你们?侮辱人的不是你们?还是说, 你们对光明的信仰不够虔诚, 才会想对黑暗生物放过一码?”   “去年光文森特广场烧死的邪恶女巫,就有三十二个,你们同情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现在要犹豫?!”   一阵急切的“哒哒哒”声过后 , 柳余的脸被拽了起来。   “是因为这张脸?……噢,是的, 无与伦比的美貌……索罗城邦永不凋零的玫瑰……还有这双漂亮的眼睛……”   玛丽公主华贵的红色丝绸划过少女的脸颊,涂得红艳艳的指甲摁在那雪白的皮肤上,就在一个少女喊出“不”字时,那长长的指甲狠狠地划过——   一道长长的血痕就这么出现在那张如玫瑰一样娇艳的脸上。   “玛丽!你疯了?!”   “我没疯。”   玛丽公主咯咯笑了起来,她还用指甲在那伤口上来回又划了几道,直到那伤口倍狠狠撕裂,血顺着蜈蚣一样的创口滴滴答答往下淌,才转过身来,正对着柳余,“……噢,弗格斯小姐,别这么瞪我,当你靠近邪教徒,心甘情愿和堕落种为伍时,就该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没错,我嫉妒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嫉妒你的美貌,更嫉妒你成为了莱斯利先生,噢不,现在是邪教徒……的情人。我玛丽·卡洛可不像其他人那么伪善,我承认,我在报复你。”   “玛丽·卡洛。”   全身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少女直喘着气,那双蔚蓝色的眼里不再有柔波,反倒是凛冽的冰霜,“审、审判还没下……你、你不能……”   “我能。”   玛丽公主自己也说不清,那心底源源不断的恶意来自哪里。   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她,侮辱她,杀死她,不要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而这个想法,让她热血沸腾——   “凯蒂丝,将你的匕首给我。”   凯蒂丝是玛丽的跟班之一,现在和奥菲利亚一同站在柳余身后,一个拽头发,一个摁肩膀,不让她站起来——   凯蒂丝抽出腰间的匕首,抛了过去。   玛丽接了在手,少女挣扎了起来。   可惜,她的力气太微末,被奥菲利亚一踢,整个人就狼狈地趴了下去。   “奥菲利亚!求求您,放过她吧。”这时,一位蓝裙少女站了出来,“贝莉娅姐姐是无辜的……她只是、只是……”   “噢,娜塔西,如果你也想跟她一起的话,请继续。”   玛丽公主道。   伯纳湖边看不惯的已经陆陆续续离去。   他们无意为邪教徒们辩驳,却也不会阻止玛丽的行为。   这个世界,一旦被判定为黑暗,那么,对他们做任何事,都仿佛理所当然——   即使有兴起恻隐,却也只敢在心里对神祇忏悔,忏悔他们的不坚定,而后坚定应该的坚定。   最后留下的只有十几人。   他们大多都是狂热的光明信徒,对让黑暗生物们倒霉这件事兴致高昂,此时,那些灼灼的目光纷纷穿过渐暗的天光落到中途站出的少女身上:倘使她多说一句,那么,她就会成为第二个贝莉娅·弗格斯。   娜塔西无助地揪着衣角,她流着泪往神殿的尖塔看。   神殿的钟声敲响了。   “咚——”   “咚——咚——”   “咚——咚——咚——”   六下。   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世界都好像在纵容这一切。   娜塔西的脚步往后退了,她退着退着,突然捂住脸崩溃一样蹲了下来:   ……善良……正直……勇气……   她做不到。   她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玛丽公主高兴地转过身去,用匕首拍了拍少女被强迫抬起的脸。   她看起来太狼狈了。   一张脸被血糊了一半,偏偏一滴泪都没有,眼里燃着火。   “噢,真丑。”   玛丽公主“啧啧”了两声,她用匕首嫌恶地挑起她的头发。   那头金色大波浪式的长发在黯淡的天光里透出金子一般浓郁的色彩,让人想起烂漫的、 无数人向往的光明。   真叫人厌恶。   一个叛神者,怎么配享有光明的颜色。   “我给你换个发型,怎么样?”   玛丽公主饶有兴趣地绕到她身后,奥菲利亚让开了位置。   匕首东划一道,西划一道。   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少女倔强地看着前方,她并没有哭泣,而那短匕划过长发时,偶尔会落到她娇嫩的肌肤,她身子随之一抽,却也没有哭。   渐渐的,兴致勃勃围观的信徒们开始沉默了。   黑暗生物……   堕落种……   可他们流出的血也是红色的,他们也有爱的人……   这时,旁边沉眠着的少年的眼睛睁开了。   他似乎有些茫然。   玛丽公主的手一抖,划过柳余的脖子,又一道深深的伤口。   “噢,抱歉,没拿稳。”   她很没诚意地道,“凯蒂丝,拿你的镜子来。”   一面镜子立到了少女面前。   里面照出了一张狼狈至极的脸,从太阳穴到嘴角的一道狰狞伤口,将整张脸撕裂成了两半,像是午夜才会出现的噩梦……血还在往下流……金发被剪成狗啃的一样,紧紧地贴着头皮,发丝也沾了血……   她闭上眼睛:   “杀了我。”   ……没关系,柳余。   她安慰自己,任何获得,都需要付出代价。   而这个代价,她愿意付。   “贝……莉娅?”   少年动了动,却没挣开。   他头转向少女的一侧,天空对他来说,依旧一片黯淡。   只有黑沉沉的夜。   “……噢抱歉,莱斯利,不,邪教徒,您别动,这绳子上可浸了韦丹草的汁液,您越动,它缠得越紧,也别用默法,您使不了……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给亲爱的弗格斯小姐剪头发……我的手艺很好,弗格斯小姐都快高兴得哭了……”   玛丽公主似乎玩高兴了,将匕首一丢,丢到了凯蒂丝的手里。   “玛丽·卡洛,杀了我。”   少女又道。   声音是哑的。   “贝莉娅!”   少年挣扎得越来越厉害起来。   绳索也确实如玛丽所说,像蠕动的虫子一样不断缩紧,缩紧……   “不!盖亚!别动!”少女叫道,“你越动,它缠得越紧。”   盖亚停止了动作。   他没有像柳余那样被人压着,那些人似乎碰也不愿碰他,他只是直挺挺地躺着。   灰绿色的眼睛看着天:   “……错了。”   玛丽公主在旁边看了一会 :   “奥菲利亚,你说,现在该不该推他们下去?……不,看不到弗格斯小姐的眼泪,总有点不甘心呢……你说,怎么才能让她哭?”   奥菲利亚想了会:   “索罗城邦曾经传过,弗格斯小姐除了最宝贝她的美貌以外,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弗格斯家族的徽章,一朵金色鸢尾花。”   “噢,瞧瞧,在这儿,藏得真没创意。”玛丽公主一伸手,就在金发少女裙上的口袋里找到了徽章。她对着光看了会,“很普通嘛,寒碜,跟我们卡洛王室的徽章比起来……差远了。”   金色徽章被丢到了地上。   “不!不要!”   少女像是要崩溃了,她哭着往前扑,却整个扑在了草地上。   她拼命抬起头:   “求求您,不要!玛丽公主,您可以侮辱我……求您,求您……放过弗格斯……”   金色的鸢尾花被皮鞋的鞋跟狠狠地碾在脚下。   红宝石掉落了。   薄如蝉翼的花瓣也掉落了。   一缕一缕,最后被碾成了几段。   “不……不要……”   少女不断地摇头哭泣。   “终于哭了。奥菲利亚,推她下去。”   “还有这个,一起。”   “噗通——”   “噗通——”   柳余被推落了水。   伯纳湖的水,可真冷啊,从四面八方向她灌来。   伤口很疼……   而湖中,似乎有声音在说:“如您所愿,弗格斯小姐。”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柳余想,这回……是什么结果呢。   会有改变吗?   她睁开眼,长时间的失血让她意识开始涣散,隔着大片的气泡,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和失真,她竟然在那张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了急切,恐惧和慌张……   她眨了眨眼睛。   那画面随着加重的晕眩又消失了。   果然是错觉吗?   柳余只来得及朝对方轻轻唤了一声:   “盖亚·莱斯利……”   “变羊术。”   禁制松动了一下。   被困得结结实实的少年在少女仅存的一丝神力里变成了一只金色小羊羔。   绳索从它身上脱落了下来。   而少女却往下坠得更快了,两块沉重的石头拉着她,像“炮弹”一样下沉。   血在她经过的路途蔓延。   她的气息消失了。   小羊羔愣住了。   他被一股乱流裹挟,直直往湖岸冲,离那团小小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   不能。   她发过誓的。   小羊羔的身体不断地膨胀着、膨胀着……   “砰——”   它破碎成了无数的金色碎片。   世界仿佛被这金色笼罩,黑夜变成白昼。   伯纳湖上浮起无数金色碎絮,连天空都成了金色。   信徒们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圣光在上,以我之忠诚,以我之信仰,献予我神!”   而湖面无边的金色暗流里,一个修长挺拔的青年从旋涡踏出,怀中抱着一个少女。   金色飘絮如流浆一般注入她的身体。   少女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从浅浅的蔚蓝,变成了更接近冰质的剔透的冰蓝色。   她金色的短发如水藻一般疯长,疯长……   被风吹起,与少年的灰银色长发在空中交错。   金色的飘絮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至为零。   柳余的意识下沉,清醒了过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面前那张绝美的、相似又绝不相似的脸。   他低头俯瞰她,神情缥缈如雾,如隔一层浅纱。   柳余只看到他流云似的衣袍,和冷灰银的长发,五官凌厉如刀:   “……盖亚·莱斯利?”   青年低头,吻了下来。   他冰冷的嘴唇覆在她的唇角:   “我接受你的爱,贝莉娅·弗格斯。”   他彬彬有礼、却又强势傲慢地宣布。   柳余的回应,则是直起身,也亲吻住了他。   两人吻了很久。   分开时,柳余也道:   “我接受你的接受。” 第六十四章   天地一片黯淡。   信徒们匍匐在地, 谁也不敢抬头。   眼角的余光仿佛能看到银色与金色在湖光之间飞舞 ,连嚣张的玛丽公主都深深地低下了头颅——来自灵魂的臣服和恐惧,让他们瑟瑟发抖。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膝盖发麻, 衣摆被夜露浸湿——   “玛丽·卡洛。”   “奥菲利亚·希尔。”   “凯蒂丝·斯科特。”   “……”   一个个名字被那悠扬、又遥远的声音点过, 汇成一首小夜曲,飘荡在这伯纳湖之上。   “……沃克·彼得斯。”   “以圣光之名,惩戒。”   有金色的流光自上而下地倾泻,当它落地时, 便化为利茅,刺穿那些人的心脏,顺服跪地的羔羊们开始倒地、抽搐……极致的痛苦, 让他们张嘴无声地嘶喊——   可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 他们的挣扎,就像一场无声的、即将走到尽头的独幕剧。   “不, 盖亚,停止。”   柳余用手捂住了盖亚的嘴唇。   这双才亲吻过她的嘴唇又重新恢复了冰冷,他低头“看”着她:   “不这样, 我的愤怒将无法平息。”   少女踮起脚尖, 重新吻住了他。   青年僵住了。   而后,他强而有力的手臂重新攀上那细细的纤腰,低头和她专注地亲吻。   风止住了。   荡漾的伯纳湖停止流淌。   金色的利茅化成点点的流光, 散入天地。   羔羊们开始停止抽搐, 他们仿佛被天堂蛊惑,看着夜空露出迷一样的笑容。   他们吻在了一块,难分难舍。   好像连时间都停止了——   世界温柔得不可思议。   当羊羔们再次迷迷瞪瞪地醒来时, 已经失去了那两人的踪迹。   玛丽如梦初醒,她看着手里化成齑粉的黑铁圆盘, 喃喃道:   “莱斯利先生好像……”   “星辰骑士!”   “莱斯利先生已经变成了传说中的星辰骑士!”   金色的审判之茅一出,无人再敢质疑盖亚对光明的信仰。   极致的光明,是如圣光一样纯粹而浓郁的金色。   即使是光明圣殿的圣使,也只能使出银色的审判之茅——   而盖亚,却使出了传说中星辰骑士才能使出的金色之茅。   “我们有罪。”他们面面相觑,“……是我们都错了。”   而柳余已经被带到了伯纳湖的另一边。   高高的灌木丛,掩去了两人的影子。   他们吻得难分难舍。   像是搏斗,又像是臣服,稀疏的月影下,那剧烈的、又绝不止剧烈的厮杀在无声中进行。   “可以吗?”   他抬头问。   面上是平静的,语气也斯文有礼,可柳余却知道,绝不止这样。   她笑,在他耳边:   “ ……你的。”   青年脖子上的青筋在一瞬间拉直绷紧,可他的脸,依然平静无比,这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克制的、极为诱人的性感。   风吹动灌木丛,引起一阵“沙沙”响。   柳余抬头,只能看见那一滴滴晶莹的汗从他的额头滴落。   他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皮囊,这毋庸置疑。   光看着,即使什么都不做,就已是一场视觉盛宴。   “盖亚,你现在是谁?”   最沉溺之时,她仰头问他。   纤细的脖子像是猎物对猎人露出了最柔软的所在。   “你的拥有者。”   盖亚冷静地道。   他对她使出权利时并未有任何的迟滞和停顿,相反,与从前的冰冷相比,他像个最完美的猎人,出手又狠又准。   一夜无眠。   当第二天晨起看日出的神眷者,经过看到那一丛被压得歪歪扭扭的灌木丛时,忍不住会心一笑:真是非常热情的一对呢。   而这时的柳余,已经和盖亚坐上了马车,往索罗城邦而去。   她换上了红色的蓬蓬裙,只是右手还是残缺的,因控制不好平衡,直接钻到了盖亚怀里。   “盖亚,你得抱紧我,不然,我会摔倒的。”   她理所当然地吩咐。   青年果然伸手,将她揽住了:   “然后呢?”   “然后亲吻我,像昨天那样。”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过了会,突然又开始接·吻,就在柳余气喘吁·吁时,盖亚已经放开了她。   她靠着他,玩着他银色的发丝:   “我请你去弗格斯家住两天。哼,那些坏蛋,他们知道你是星辰骑士了,肯定手忙脚乱地在到处找我们。我们得给他们找点不痛快。”   “不,不是。”   盖亚右手修长的手指舒展开,一只灰色的光球出现在他的掌心。   像一颗流动的水银球。   “我不是星辰骑士。”   “盖……亚?”   在柳余惊讶的眼神里,灰色的光球在流动变成了浓郁的金色;而很快,又变成了一团极致的黑。   “贝莉娅,你问过我,在不在意。”   盖亚平静地告诉他,“我发现,我是在意的。”   “在意?”   柳余惊讶地道,“什么时候?”   盖亚却不回答了。   他道:   “那时,世界在我眼中,就不一样了。” 第六十五章   柳余有点懵圈。   神棍说话, 大都喜欢云里雾里的。而显然,这个世界最大的神棍,尤擅此道。   在意……   ……什么在意?   ……世界, 变了?   “别的我不管, 你就回答一个问题。”   “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女孩的声音放得小心翼翼,“我是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   即使是这个死亡角度, 他那张脸依然完美得不可思议,这么近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仿佛是冰雪雕铸。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 毫无表情——   就在柳余以为自己等不到的时候,他伸过来一只手:   “这个。”   她低下头, 呈在面前的手掌指骨修长,洁白如玉。   而吸引她全部心神的,却是一枚眼熟的、与那掌心相比显得匠气十足的金色徽章。   金色鸢尾花。   花芯上嵌了一颗红宝石。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盖亚?”   “你的。”   “我的?”她一下子抢了过去, 翻来覆去地看, “我……我的徽章?昨天……不是被玛丽……”   “我捡到的。”   ……他捡到的?   柳余有点回不过神来,不过想到这个世界本来就不能以常理推之,就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那……盖亚, 我想将它送给你。”少女像是揣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轻轻递过去,声音低低的,“你是这个世界上, 我除了母亲以外,最重要的人。”   青年的眉一下子拢了起来。   “你不要吗?”她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 “这是我最珍贵、最珍贵的东西了,父亲把它留给我,可我想……给你。”   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一个贵族家庭的继承人将徽章送给对方——   这意味着,她将整个家族和人生呈到他面前,她将以他为生命。   这是一份极其珍贵、又极其罕见的礼物,代表着一个少女最虔诚、最忠贞的爱——   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荣耀。   “还是,昨天你说的接受,”她咬着唇,“……只是骗我的?”   “贝莉娅,我从不撒谎。”   “那你喜欢我,……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我不确定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哪一种,但我确定,当昨天那只椅子砸向你时,我感觉到了愤怒。当你被侮辱时,我想让他们都消失 。而当你沉没湖底,我再也感知不到的时候,我突然恐惧。——如果,这是喜欢的话。”   他神色坦然,“我想,我确实喜欢你。”   “比起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我更喜欢你。”   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说得太过坦然,太过正经,以至于让人觉得,任何反应都不够郑重,都有些失礼。   “我想吻你。”   她微微笑了起来。   “如您所愿。”   青年低头吻住了她。   在颠簸的马车里,两人交换过无数个吻,谁也没有往窗外看去一眼。   阳光懒洋洋地穿过车窗,少女靠着车厢,被人困在怀中,被迫抬起头、与人亲密地接·吻。而对这种单调的行为,两人谁也没有厌倦过。   他们只想亲吻。   “贝莉娅。”他抵着她的额头,“我从没想象过现在。”   “现在?什么现在?”   柳余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面前这张染了欲望的脸孔太好看,让人忍不住生起亵渎之心,只想看着他对她失控。昨晚……即使在最浓烈的时候,他依然保持住了风度。   “我会和一个女孩,”他低下头,“在一个马车上不厌其烦地接·吻。”   男人微笑:   “很奇妙的体验。”   “那你会和别的女孩这样吗?”   男人认真地想了想:   “暂时不会。”   “那我也暂时不会。”   少女气哼哼地推开他,又被搂了回去,盖亚低头,略带了些温度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可柳余却感觉到了一丝冰冷。   “贝莉娅,记得你的誓言。”   他道,“忠诚和爱慕,永远。”   “是的,我献上我所有的忠诚和爱慕,可你呢?盖亚·莱斯利。倘使你带着我的爱,去和别的女人接吻、上·床,难道就没有想过,我的心会碎吗?我会永远地哭泣,直到对你的爱凋零。”   柳余冷冰冰地道。   她才不要跟人共用一根……恩,虽然,十分好用。   “你在要求忠贞。”   青年的口吻很平静。   “是的,我要求。我爱你,就无法容忍你和别的女人亲近,一丝一毫都不行,那像是在割我的心。”她说着说着,竟像是要哭了,“而且,我能对你做到绝对的忠诚和专一,我绝不会和别的男人——”   “——不,你有过。”   盖亚认真地提醒她,“一次。”   他向后靠,搂着她的手松开了。   柳余:……   她想起了图书馆那一次对着卡洛王子的即兴表演……她骗他说,她被路易斯……   糟糕。   该怎么收场呢。   “不,你听我说,盖亚——”   他少见地打断她:   “——贝莉娅,不必跟我讲细节,这并不叫人愉快。”   说完,就将正对着她的头转了过去。   他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柳余想了想 ,决定晾着他——   一味的好,总会叫人忽视自己。   何况,这是个误会。   她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解开。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马车上再没有之前的甜蜜,他们没有亲吻,没有交谈,只有冷冰冰的几句对话。   “好的。”   “谢谢。”   “不客气。”   ……   弗格斯夫人一大早就接到了信鸽的通知,说女儿要回来,连公爵夫人的宴会都没参加,早早地领着仆人们等候在门口。   印有弗格斯家族家徽的马车碾过一路的青苔,驶了过来。   “吁——”   胖车夫拉停马车,跳了下来,打开车门。   一只手伸出来,搭在车门把上。   那雪白的宽袍边,银色的、非同一般的星月纹赫然在望,弗格斯夫人倒抽了一口气:   “……是、是神使大人,送我们贝莉娅回来 ?”   这时,一个青年弯腰走了出来。   他站直身体,神情冷淡,眉目绝美。   阳光照在他雪白的星月袍上,他冷灰银的长发散出细碎流光,整个人是弗格斯夫人穷尽所有想象都无法形容的威严和圣洁 。   她几乎要跪了下去。   “母亲!”   这时,一道火红的身影撞入了眼帘。   “贝莉娅!”   弗格斯夫人站直身体,拿稳羽毛扇时,才注意到,那陌生青年在女儿的腰间托了托,一个生机勃勃的身影就这么跳下马车,朝她冲来。   弗格斯夫人如遭电击:   “噢贝莉娅,你的手……”   话还没完 ,已经开始嚎啕大哭。   柳余一来,就被这夫人的眼泪淹没了。   “母亲,没事的,”她小声安慰他,“一点点小伤而已。”   “怎么会是小伤?一条手臂,对一个贵族家女孩,不,即使是对野蛮的村夫、流浪汉,都是一件大事!你没了手,再也没法穿漂亮的裙子,无法给自己绾漂亮的头发 ……去宴会,他们的目光永远会落到你的残缺……噢,贝莉娅,我可怜的贝莉娅……你不是去学习吗?神眷者,我可没见哪个神眷者会没了手!”   “我得找他们去——”   弗格斯夫人怒气冲冲地叫着马车。   “够了,母亲,我还有客人在呢。”   柳余将目光看向一旁始终不语的盖亚,他脸上的神色有些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噢,噢,不知这位是……”   “莱斯利先生,盖亚·莱斯利,是我的……”少女脸色沉闷下来,“朋友。”   她注意到,盖亚抬起头,朝自己这“看”了一眼 。   “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贝莉娅很少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呢。”   弗格斯夫人往“朋友”美丽的眼睛上看了一眼,“玛吉,快去准备些热可可。”   盖亚无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第六十六章   在走进一楼大厅时, 弗格斯夫人摇着她的羽毛扇,一边吩咐玛吉去给客人准备下午茶和点心,一边又笑容满面地对身后跟来的青年道:   “……莱斯利先生, 弗格斯家的红茶还不错, 您可以配着点心吃上一些。”   “多谢夫人。”   英俊的青年风度翩翩地致谢。   “那……贝莉娅,我就先带走一会,失陪。”弗格斯夫人矜持地颔首,见女儿还依依不舍, 不由拔高了声音,“贝莉娅!跟我去二楼!”   “母亲,我……”   “坐了一路马车, 你这裙子都皱了, 这可不真像一个贵族!”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几乎可以刺破耳膜,“走, 上去,贝莉娅。”   “是,母亲。”   柳余无奈地转身, 往另一边的楼梯而去。   住在弗格斯家的那几天, 她早已经习惯弗格斯夫人的讲究做派。   起居是一套,通常是棉麻制的长裙,以宽松舒服为主。待客是一套, 这时会带点蕾丝小花边, 看起来不会太失礼。而出门做客又要换一套,这套是最讲究的了,一般是华贵的丝绸裙子, 用束身衣束出细细的腰肢,套上配套的丝绸手套、额饰或羽毛帽, 再撑上一把小阳伞,就可以参加舞宴了。当然,睡觉之前也要换一套。   ……光穿戴,就足以这些无聊的贵族小姐们消磨上半日了。   一进房间,本以为会被弗格斯夫人催着换衣服,谁知竟然被一把抱住了。   刚才还显得矜持高贵的弗格斯夫人又嚎啕大哭起来:   “噢我可怜的贝莉娅……你以后可怎么办……一条手臂?!谁来照顾你,你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那些该死的家伙,为什么让你一个女孩遭受这些……一想到这,我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她哭得一耸一耸的,描得精致的青黛色眼影开始糊了,眼泪鼻涕一起下,实在不怎么好看。   可柳余却觉得,这一刻的弗格斯夫人美极了。   “娜塔西呢?!该死的娜塔西,她居然没有挡在你面前——”   “——不关娜塔西的事。”柳余严肃地警告,“母亲,您别总是招惹她,而且,别忘了,她是神眷者,今非昔比。”   她当然不会将真相告诉弗格斯夫人,否则,以弗格斯夫人暴躁的性格,早就去找娜塔西算账了:女主光环,可不是一般人能磕得起的。   弗格斯夫人愤愤不平地:   “一个平民!哼,一个平民,凭什么能跟你平起平坐?!要不是我,她早就跟城邦里那些流浪汉一样……”   “母亲。”   柳余不赞成地看着她。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招惹她,真是……”弗格斯夫人碎碎念地从衣橱里拿出一条蓝色的棉布裙,裙摆订了一圈纯白蕾丝花边,“换上这个。”   “是的,母亲。”   柳余接过。   弗格斯夫人看着女儿伸到身后,艰难地用一只手解绑带,又开始哭了。   “噢,这可怎么办,我可怜的贝比……”   她连小名都叫了出来。   一边帮她脱衬裙,一边帮她解红裙子背后的绑带:   “……也不知道是谁笨手笨脚帮你绑的……还有这头发,毛毛躁躁……噢,一切都糟透了……”   等到那裙子离身,弗格斯夫人的念叨也停止了,她那本来就大的眼睛生生瞪大了一圈,直直地盯着那雪白的、留了无数手指印的地方,蹭得红红的后背……   弗格斯夫人是过来人,还是个有着丰富经验的过来人。   她几乎立刻就能在脑子里想象出,她的女儿曾经在昨晚经历过怎样的一夜。   也许,是灌木丛;也许,是小树林…那褪也褪不掉的印子,足见那小兔崽子有多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当然,她得承认,她的女儿确实看起来十分可口——   “贝莉娅!”弗格斯夫人尖叫了一声,“是谁?!哪个小兔崽子干的?!我说过无数次……”   柳余:……   糟糕。   她…给忘了。   柳余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恩,看起来惨烈了些。   “母亲,您别激动,别激动……我穿不上,您帮帮我……”   弗格斯夫人压了压快蹿出喉咙口的火气,见女儿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没好气地接过系带:“是他,那个莱斯利对不对?他是你的情人?”   “我爱他。”   “爱?一个瞎子?是,母亲得承认,莱斯利先生拥有这世上无人能及的美貌,和你很相配……可他是个瞎子,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他也没法当你的拐杖……”   弗格斯夫的目光终于聚焦到别的地方,这一下,立刻发现了不同。   “贝莉娅!你的头发,还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她惊愕非常。   弗格斯夫人的视线落到眼前少女几乎及踝的金发上,那亮闪闪的、如丝绸一样的华丽缎面,还有那冰蓝色的眼睛,剔透而高贵——   她看起来那么美。   却又…那么陌生。   她之前怎么就没发觉呢?   “……我也不太明白,手臂断了之后,我很伤心,在神殿的祈祷室呆了一夜,醒来时,就成这样了。布鲁斯大人说,这都是……”柳余用咏叹调道,“神的安排。”   “……噢,原来是这样。”   单纯的弗格斯夫人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是的,她的贝莉娅那么优秀,没人会不爱她。   神也不例外。   不过:“我不接受!”弗格斯夫人硬邦邦地道,“一个瞎子,休想!”   “我不!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少女也蹶了回去。   楼上的鸡飞狗跳,楼下也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弗格斯夫人那尖利的嗓门,穿透力极强,在这乡绅小别墅内绕一圈还有余。   可这一切,却始终影响不了在窗边安静喝茶的青年。   他眉目清和,仿佛楼上那一口一口的“瞎子”不存在似的,对添茶的女仆有礼地颔首:   “多谢。”   玛吉拎着托盘出去了。   一进厨房,就忍不住捂住红透的胖脸蛋,在旁边欧仆一叠声的追问里,用梦幻的声音道:   “噢,我可从没见过这样讨人喜欢的客人,他连喝茶的姿势都高贵不凡。他跟我说‘多谢’,那声音就像、就像……”   “行了,玛吉,那可是弗格斯小姐的情人,你啊,没份!”   旁边一阵痴痴笑。   玛吉啐了口,叉腰:   “都胡说什么?我玛吉都一把年纪了……”   柳余经过时,正好听到厨房这些欧仆在那调笑,立马板起脸:   “胡说什么?莱斯利先生也是你们能想的?今晚不许吃饭!”   她已经在弗格斯夫人的帮助下穿好了便裙,长发梳成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除去少了一条手臂,看起来倒没那么不同寻常了。   弗格斯夫人冷着一张脸:   “再罚五天的工钱!”   欧仆们敢怒不敢言。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后厨,走到客厅时,弗格斯夫人的脸立马变得热情又亲切:   “噢莱斯利先生,久等了……还要来些甜点吗?”   “我要奶酪。”   柳余道。   “闭嘴,没你的份!”   弗格斯夫人头也不回地道。   柳余撇了撇嘴,她看向盖亚,他眉目微垂,并不特别看她,似乎在专心听弗格斯夫人讲话。   “……是的,那听起来很不错。”   “……当然,像您这样高贵的夫人,十分少见。”   不到一会,柳余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十分不满的弗格斯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忍不住想起那些贵妇与少年的风流韵事……   这个时代,不是不可能。   而到夜晚,吃完晚食,那两人更是十分亲昵了。   “……贝莉娅!愣着干什么?赶快带客人去休息!”   一阵恍惚里,她听耳边有人道。   “哦,哦,好的!”   柳余连忙站起,在弗格斯夫人的目送下,领着盖亚去了二楼。   客房就在走廊的尽头,早就被欧仆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张大床,窗帘被风吹得抖动,柳余走进房,替他将窗户掩上。   盖亚就站在门口 ,壁灯照亮他的全身,将那一身雪白的星月袍都晕成了温暖的黄色,只是,那张微微严肃的、又过分美貌的侧脸像是结了冰。   柳余走到他面前:   “那……莱斯利先生,晚安。”   “弗格斯小姐,晚安。”   盖亚微微颔首。   他冷灰银的长发,和他的侧脸一样冷淡。   “你真的不要跟我说话吗,莱斯利?”少女的手背在身后,声音柔柔的,就像是掺了蜜的甜汁,“你…不会想我吗?”   盖亚并未说话。   他只是转过头:   “您该歇息了,弗格斯小姐。”   “喂!”柳余猛地踹了他一下,“混蛋!”   她捂住眼睛,啜泣着要走,却被狠狠地、用力地按在了雪白的墙上。   手被死死扣在墙上,盖亚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这样过吗?”   停留在她的脖子:   “他吻过这儿吗?”   一路往下。   “这呢?”   “还有这,……”他抬起头,那一瞬的眼神有些可怕,“他碰过吗?”   青年如同领地被侵犯的狮子,冰冷却又节制的愤怒,带着惩罚的意味,让被桎梏的羚羊瑟瑟发抖。   “不,盖亚……别这样……”   青年顿了顿,直起身,重新替她将背后的带子一根根系上。   而后慢条斯理地拿起雪白的丝绸帕子,将十指一根根擦净。   等一切完毕:   “抱歉,我失态了。”   他彬彬有礼地道歉。   可柳余却还记得,他手指的力度。   盖亚……   她莫名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被黑暗侵蚀过的神祇,变得不大一样了……像是……   “所以……莱斯利先生,您嫌弃我,是吗?”   少女伤心地啜泣起来,她一把推开他,闷头冲出了门。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脸上的伤心已经杳然无踪。   “噢,亲爱的弗格斯小姐,想单独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壁灯未点亮,浓重的黑暗里,路易斯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感觉怎么样吗?灌木丛的滋味好吗?”   “你偷窥我?”   柳余靠着门,皱起了眉。   “噢,伟大的路易斯十世可没有兴趣偷看,而且……你那情人,太敏锐了。”   “那你现在又怎么敢来?”柳余压低了声,“盖亚就在附近,你快走。”   路易斯在黑暗中凝聚身体。   他深深嗅了一口:   “迷人的香气……未纾·解的欲望……噢,弗格斯小姐不介意的话,路易斯十世随时为您服务。”   “抱歉,我喜欢干净的。”柳余笑盈盈地道,“路易斯大人,您的情人无数,我恐怕无法忍受。”   “噢真应该让你那情人来看看你现在的面孔……你说到时,他还会爱你吗?”   柳余板起脸:   “不劳费心。路易斯大人如果没事的话,我们可以在学院见。”   “我来,是为了恭喜弗格斯小姐,”路易斯神秘地微笑,“您现在,可不太一般。”   “什么意思?”   “您以后会明白的。”路易斯耸了耸肩,“另外,铁片,尽快。”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谁?!”   柳余的心提了起来。   “贝莉娅,开门。”   门外的声音悠扬若琴音,听入柳余耳中,却不啻于催命符。   她整个身体,都开始紧绷起来。   这时,路易斯在她耳边轻轻道:   “我说过的……他很敏锐……”   柳余恨恨的:“你这么做图什么?”   “……不图什么……祝您好运,弗格斯小姐。”   艹!   这狗比路易斯!   柳余忍不住骂娘了。   门被人从外打了开来。   盖亚就站在门口:“是那个黑暗生物,对不对?” 第六十七章   门开的刹那, 路易斯消失了。   柳余几乎立刻感知到了这一点。   她唯一能庆幸的是,盖亚看不见——   否则,他必定会从她惨白的脸上察觉出端倪。   “盖亚……”   “是他, 对吗?”盖亚右手搭在门把上,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精准地“攫住”她,“那个黑暗生物。”   他……知道了?   她和路易斯的对话,应该是听不见的。   不过——   柳余不确定。   借助风的力量,盖亚耳力非凡, 虽然她极力压低了声音。   “你……”   “贝莉娅,解释给我听。”   盖亚放开门把,走了进来。   他走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躯牢牢罩住她, 柳余置身在他的阴影之下,只能仰起头:“……什, 什么?”   “一个你和黑暗生物相谈甚欢的解释。”   他……真的听见了?!   不,不对!   她和路易斯刚才的对话,绝对称不上“相谈甚欢”。   他在猜测……   柳余如绝处逢生, 一身的冷意都散去了。   “盖亚,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和一个黑暗生物相谈甚欢?这是对一个最虔诚的光明信徒的侮辱!”   她用无比愤怒的口吻道。   这时,一道灰银色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利箭从盖亚的掌中升起,射向窗外。   那速度如极光, 在空中击中某个东西——   而后散了开来。   沉沉的夜空出现无数点点的、碎银似的星光。   “……跑了。”   盖亚收回手掌。   楼下传来玛吉夸张的、老母鸡似的尖叫:   “噢, 光明神在上!那是什么……是星辰坠落了吗?……”   “所以,你没抓住吗,盖亚?”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惶恐。   “你在紧张。”   这时, 下颔被冰冷的手指桎梏,柳余被迫仰起头, 壁灯未开,黑暗中,只能看见对方如冰玉一样的轮廓:   “在……为他担心?”   “担心?怎么可能!”柳余立刻反应过来,恨恨地道,“谁会担心一个黑暗生物?!我在担心我自己!莱斯利先生,如果您是为了过去不快,我可以解释——”   “不必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刚才……他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莱斯利先生,您想听什么?……是的,我得谢谢您,又一次救了我,使我免于难堪。可我以为……您半夜过来,是为之前的事感到抱歉……我以为您会给我一个拥抱,而不是质问、怀疑、审讯!”   少女气愤地叫了出来,连着眼泪一起,“您是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否则,我不会站在这里听你诉说。”   青年并未被她的激动感染,他始终冷静到近乎冷淡,星月袍上的徽纹被月色照出冷光。   少女退后一步,她像是被他的铁石心肠深深伤害了:   “可喜欢不是像你这样的,莱斯利先生……喜欢应该是绝不忍心伤害她,也绝不肯逼迫她,想将世界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而不是您这样的冷酷。”   “我想,喜欢有无数种表示方式。”   青年伸手,近乎温柔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渍,可声音却是冷冰冰的,“自私和占有,你告诉过我的,……贝莉娅。”   是的。   她确实告诉过他。   柳余的泣声停止了。   她觉得自己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教得太好了,以至于这个男人将这块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   “告诉我,贝莉娅。”男人垂落的衣袍划过她的脸颊,冰冷的,丝滑的,“……一切。”   清冷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照进来,柳余似乎能看到那双灰蒙蒙眼里涌动的暗流。   她突然笑了起来。   她决定激怒他。   “一切?!那莱斯利先生,您想要听什么?听我如何被一个黑暗生物逼迫?听他究竟碰过我的哪儿?……那我告诉您,我一进门,他就搂住了我,他狠狠地拥抱我,他撕裂我的衣裙,他亲吻我的头发,我的额头,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闭嘴。”   盖亚冷冰冰地道,“够了。”   “不够。”少女不怕死地继续,“他就像莱斯利先生刚才做的那样,一路吻过我,脖子,锁骨,还有你最喜欢的——”   “我说够了。”   她的下颔被狠狠掐住了。   紧接着,是盛怒之下的激吻。   他咬她,像是只被激怒的狂狮,只知道用永恒的蛮力来征服她,柳余很快就感觉到了疼痛。   她不甘示弱,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博弈、撕扯、争斗。   蓝色的棉布成了片片的碎片,在房中飞舞。   柳余被重重摁到了窗口。   木质窗棱的冷硬在一瞬间触到,还未感觉到疼痛,就又垫上了一只宽大的手掌。   探出窗外的身体被半拉回来,“唔——”   柳余猛地往后仰头,金色的长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她看见了摇曳的星空。   烂漫的星辰眨着眼睛,天真地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少女的眼泪哗啦啦落了下来。   他这样温柔 ,却又这样冷酷,野蛮,而且——不容拒绝。   “不,我恨你!盖亚·莱斯利。你这样侮辱我……”她啜泣,“可我却不得不从。”   他停了下来。   冰冷的嘴唇落到她的脸颊,轻柔地吻着她的眼泪,可动作却还是那样的机械而冷酷,且不容反抗。他如同掌握全部力量的上位者,在给她施加一点惩罚。   “贝莉娅,抱歉。”他轻轻地在她耳边,声音温和而平静,“可你不该激怒我。”   是的,惹怒一只沉睡的狮子,代价是巨大的。   “那你感觉到了吗?”少女闭上了眼睛,她带着柔弱而可怜的意味:“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道。   青年并未说话,他只是桎梏着她的肩膀,迫她转了个身:   “感觉到了吗?”   他问。   冷硬的窗棱,弗格斯家的小花园,花园外尖尖的塔楼,还有……路上被风吹着、有规律摇摆的树木。几绺金色长发与冷灰银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它们交错又分开,分开又交错。   “什么?   “爱是自私,和——”他有意识地停顿,用力地,“占有。”   “只允许我。”   少女闷了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青年雪白的宽袍,和披散的银发,将一切无法与人说的、代表着亲密和欲·望的某种东西遮掩。   “野蛮人!”   她哭泣地道。   “可是,贝莉娅——”他在她背上落下轻轻一吻,绅士又礼貌地告诉她,“是你把我变成了野蛮人。”   “……不可思议。”   他道。   “不过我想,今天到此,够了。”   盖亚退后一步,放开了她。   柳余转过身来,注视着他:   “你还没……”   “做客有做客的礼仪 ,我想,弗格斯夫人恐怕不愿意看到,第二天她的女儿床上多出一个男人。”   盖亚清俊的眉目被月光打得透亮,他又恢复了翩翩风仪,仿佛刚才那个野蛮的、耽于欲望的青年只是错觉。   “你……”   柳余憋红了脸,半天只冒出一句“混蛋”。可又没法否认,这个人成长迅速,甚至还体贴地等她……   盖亚则俯身,将她抱到一边的床上。   柳余用左手攀住他的脖子:   “吻我,在离去之前。”   青年愣了愣,却还是在女孩执拗的指尖下,低头和她亲密地接·吻。   两人吻了很久。   最后,青年站了起来。   他甚至替她打开衣橱,在她的指挥下,找到了一条纯白的棉布裙替她穿上,而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即将把门关上时,突然停住了,那声音如悠扬的琴音,带着适度的、中世纪贵族特有的优雅和矜持:   “贝莉娅,你成功了。”   他告知她。   女孩半支起身:   “什么?”   “你的过去,我会忘记。”   走廊的灯落到青年的脸上,将他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只可惜,柳余无从分辨,她听他道,“但未来,一丝一毫的不忠,都不能有。”   “啪嗒——”   门关了上去。   柳余:……   脑中似乎回荡起那个懵懂少年曾经说过的话:   “我喜欢的人,应当有纯净的心灵,忠诚的信仰,她应当温柔、善良,纯洁、端庄……”   纯洁?   所以,刚才他是在挣扎……这些吗?   他的标准。   “等等——”   她赤足追了出去。   盖亚并未走远,听见声音惊讶地转过身来,却只迎接到了一个炽热的、毫无保留的吻。   他搂住了她。   少女气喘吁吁:   “盖亚·莱斯利,那你的忠贞呢?”   “我无意碰别的女人。”   “承诺。”   “承诺。”   两人又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柳余被他抵着墙亲吻,脑子还在散漫地想:   难怪说,少年情热……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走廊里,一扇门打了开来。   一个胖乎乎的、五大三粗的身影摇摇晃晃着朝这边走来,边走,还边扣扣子,长长的贵族式的披风将他包裹得像个蠢笨的发面馒头。   弗格斯夫人压低的声音从后传了过来:   “罗德尼公爵,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柳余停下了亲吻。   她推了推盖亚:“快走,别让我母亲看见了。”   青年在她耳边轻声笑:   “遵命,弗格斯小姐。”   他放开她,雪白色的星月袍瞬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柳余发现,这些神神叨叨的人,都有掩藏自己行踪的能力。   她蹑着脚步,也往自己的房间撤。   谁知,竟然被发现了。   “弗格斯夫人!那是你……”   那叫罗德尼公爵的胖子加快脚步,一下子冲到柳余面前,看向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的女儿,弗格斯小姐?……不愧是索罗城邦最娇艳的玫瑰。”   他的口气带着天然的蔑视,扫向她的视线,好像她是一件摆上柜台、待价而沽的商品。   “母亲,他是谁?”   柳余心知,这该是弗格斯夫人传说中的情夫。   不过看起来,不怎么样。   她看向胖子公爵身后,只穿了一条真丝睡裙的女人身上。   红色的绸缎贴合着雪白的皮肤,让这个中年女人看起来风韵犹存,尤其是那张脸,大约是才经历过,显出别样的娇媚。只是,弗格斯夫人脸上的神色不太好。   她瞪向自己:   “贝莉娅,快回房!”   “哎,别急,别急嘛……弗格斯夫人,您开个价!……多少卢索我都付……”   罗德尼的目光赤·裸地落在柳余的赤足上,而后往上,一路到她美丽的脸上,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落到他身上时,他明显呼吸急促起来。   “抱歉,罗德尼公爵,您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弗格斯夫人向柳余使眼色。   柳余感觉到了不对,她往后退,罗德尼公爵却来拉她,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您想干什么,公爵大人?”   “噢……”罗德尼惊叹了一声,当看到她的残臂时,情绪更亢奋了。   “弗格斯夫人将你藏得太好了,倒让我错过了这么一位美人……夫人,开个价吧……一万卢索,噢不,两万……十万……”   罗德尼公爵伸手,被柳余一个侧身,躲了过去。   弗格斯夫人张开双臂,将她挡在了身后:   “不,罗德尼公爵,我的女儿是伟大的神眷者,她不一样……”   “……神眷者?一个失去手臂的神眷者?神殿不会要的……即使出来,你们依然穷困潦倒。”罗德尼公爵哈哈大笑,“我可是公爵,可以给你们提供更好的生活,不仅仅是财富……只要你的女儿跟了我……”   他继续来抓她。   浓重的酒气几乎要将柳余熏晕了。   “不,我求求您了,”从来不可一世的弗格斯夫人几乎跪下来,她扯住胖子公爵的袖子,无助地道,“求求您别碰我的女儿,她什么都不懂……我会伺候好您的,什么都行……”   柳余终于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孱弱,尤其是损失一臂后——   也许对待黑暗生物,还能有一战之力。   可她的力气,却不足以对付一个成年的男人。   这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   柳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白色身影揽了过去:   “盖亚?”   盖亚低头:   “你还好吗?贝莉娅?”   晕黄的灯光里,青年的侧脸美得如天神下凡,无与伦比。   罗德尼公爵痴痴地看看:   “弗格斯夫人,我再加二十万卢索,让你的女儿一起……我敢保证,没有人能出更高的价了……”   “滚!滚!”谁知,这话竟惹怒了弗格斯夫人,她不再示弱,推搡着胖子,“罗德尼公爵如果不想担上逼死贵族遗孀的名头,请给我赶快离开!”   罗德尼公爵被惹怒了。   他指着弗格斯夫人的鼻子:“……贵族?……弗格斯夫人,整个城邦里谁不知道,你就是个给点钱就能上的臭婊·子?……自从那你那平民丈夫死了,你们弗格斯一家的开销,不都是你从床上赚来的?……”   柳余惊呆了。   她楞楞地看向前面那红色的、气得不断颤抖的身影——   是这样吗 ?   小说里,对继母继姐的描述,都是从娜塔西的角度来看的……   “闭上眼。”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被捂住了。   而世界,也恢复了寂静。   再听不到那罗德尼公爵的叫嚣,柳余拿开盖亚的手,发现那公爵不见了。   弗格斯夫人惊惶未定地看着盖亚:   “莱斯利先生,罗德尼公爵他……”   “我丢到外面去了。别担心,他以后都不敢来。”   盖亚并未多说,他伸手替柳余将一绺金发别到耳后,才有礼地颔首,“我想,我该离开一会。”   他果然离开,将空间留给了这一对母女。   弗格斯夫人脸色煞白:   “贝莉娅……”   她捂住脸:   “别这样看我。”   “母亲,为什么 ?我们没钱了吗?”柳余道,“不是说,伦纳德叔叔留给我们很多财富吗?” 第六十八章   昏暗的走廊里, 穿着吊带真丝裙的女人有种被时光浸淫过的美——   如果她不开口的话。   “伦纳德?那个死鬼?!”   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擦过耳朵,有种刀片锉过砂纸的不适感。“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所有贵族嘲笑?……财富?!他所拥有的财富, 都在那十几条船上, 跟着海洋一起飘走了……”   “唯一留给我的,就是娜塔西那个贱民!”   她用痛恨的语气道。   “母亲,您的意思是……”   “是的,没钱, 一块卢索都没有。”   弗格斯夫人抖着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纸烟,食指和中指夹着, 就着“火擦”、深深吸了一口, 又吐了出来。   隔着迷离的烟雾,弗格斯夫人那金色的卷发, 雪白的皮肤,和殷红的嘴唇,呈现出一种画报美人的质感。   尤其是当她纤长的手指夹起一根粗粗的、土棕色的烟卷吞云吐雾时, 那种冲击感就更强烈了——   她还是轻佻的, 傲慢的。   尖利的嗓门,夸张的动作,对仆人的辱骂和苛刻, 时常让她显得毫无修养, 她看起来就像个大脑空空、刻薄恶毒的女人。   这一切,和书中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   可奇异的,柳余一点都生不起反感。   似乎注意她的视线, 弗格斯夫人手忙脚乱地按灭了烟头、扔掉,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贝莉娅……你别生气, 我不抽了,我不抽了……”   她以前总是背着她抽的——   柳余偶尔能闻到烟味。   不过,这时候弗格斯夫人的表现,让她感觉到奇怪:   她像是一个被抓到逃学的坏孩子,对着比她小一辈的女儿有一种天然的气弱。   不过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又觉得合理了。   哪个母亲被女儿撞到这种事,都无法坦然。   “那娜塔西……”   “娜塔西?!那个总是哭哭啼啼的小贱种?!我早该赶她出去才对。这个房子可是弗格斯家的,她一个平民——没资格住。要不是看在她还有用,能在厨房帮些忙,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弗格斯夫人用一种格外冷酷的语气道。   “那您为什么从来不说?”柳余惊讶地道,“外面还有些人传您,说您为了获得伦纳德叔叔的财富,和情人合伙杀死了他……”   “噢贝莉娅……”弗格斯夫人用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看着她,眸光无比温柔,“……那也比让你知道真相强。”   “所以……您从来不说?”   柳余明白了。   伦纳德“莫须有”的遗产,可以掩盖一个贵族遗孀从床上挣钱的“真相 ”。   “别这样看我,请原谅一个母亲的自尊。贝莉娅,我没有别的本事……”   “……你时时刻刻都以弗格斯家族为荣,当年我嫁给伦纳德时,你甚至有整整半年没有跟我说过话……你说我轻佻,配不上你的父亲……可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能忍心看着女儿,仅仅因为没有一件丝绸裙子而整日哭泣,甚至不愿意去索伦学院……”   “所以,您嫁给了伦纳德叔叔?”   柳余看着这个羞窘得无地自容的女人。   “是的。一个平民,拿着他所有的财富、凭借他的花言巧语娶了贵族的遗孀,却不善待她……他明明应该永远地供奉她,却死在了冷冰冰的海洋里,带着他所有的财产——”弗格斯夫人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道,“他还不够该死吗?他就永远该下地狱去!”   她的话语里,完全听不到对伦纳德、她那个平民丈夫的一丝怜惜。   柳余沉默了。   伦纳德不无辜吗?   娜塔西不无辜吗?   可面前这个苦苦支撑的弗格斯夫人……她也是被生活摆布着、愚弄着啊。   弗格斯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贝莉娅,你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你天生高贵,你应该享受这世上最好的生活,就像别的贵族小姐一样……可没有人愿意娶一个被诅咒的贵族遗孀,除非是一无所有的懒汉……母亲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她看着她,用全部的爱意,“……你会怪我吗,贝莉娅?”   柳余像是被那眼神刺穿——   她瑟瑟发抖,却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她无法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她所付出的一切,那个本该承受她全部爱意的女孩,她……消失了。   面前的,只是个冒牌货。   沉默的对峙中,弗格斯夫人眼里的火消失了。   她双肩耷拉下来:   “……我该想到的,贝比,你那么骄傲。”   “不,”一股冲动攫住了柳余的喉咙,“贝莉娅不会怪你的。”   她认真地看着弗格斯夫人:   “贝莉娅很幸福。”   “真的吗,贝莉娅?”弗格斯夫人抬起头来,眼睛前所未有得亮,“你不怪我?”   “真的,贝莉娅永远不会怪您。”   柳余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谎言。   又催促:   “母亲,您该去睡了。”   弗格斯夫人却没听从,她一把抱住她:   “噢,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贝莉娅,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高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噢,我太高兴了……”   “可是母亲,以后别这样了。”柳余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我会赚到足够的卢索,供您生活。”   “好,好,不做了!不做了!”弗格斯夫人高兴地揩泪,“我的贝莉娅终于长大了……我真高兴……”   她紧紧地抱住她。   柳余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她看向走廊上的壁灯。   灯光很暖,怀抱很暖,暖得…让人都忍不住软弱了起来。   贝莉娅,你真的,真的很幸福。   她想。   弗格斯夫人被催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柳余被闹了一通,彻底睡不着了。   她回屋拿了块毛毯,披在肩上,就这样拢着下楼,一路出门,逛到了弗格斯家的小花园里。   她找到了第一次来时坐着的地方。   坐下,高高的灌木丛像上次那样遮住了她的影子。   入秋了,灌木丛的叶子开始有一点泛黄。   天空和她第一次见时一样,像一块巨大的深蓝宝石,她仰头看了一会,自言自语:“……是满月呢。”   “满月?”   这时,旁边出现一道影子。   影子坐了下来,熟悉的、松雪一样清冽的气息包围住她。   “……满月是什么?”   “月亮是满的。”柳余指着天空,“看到了吗?”   “看到了。”   当对方回答时,柳余才感觉到这话的失礼。   他看不见。   她收回视线,侧过头去,恰恰看见对方流光似的银色长发在随风飞舞。   她出神了一会,才道:   “很抱歉,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些失礼的事。”   “贝莉娅,不需要道歉。”   “那你……会看不起我吗?”   柳余可是知道,这个世界的鄙视链有多严重。   “不,贝莉娅,我永远不会看不起你。”盖亚微微低头,夜色里,柳余看到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自己,“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有什么困扰住你了吗?”   “你想听?”   “有关于你的,我都想听。”   听起来,真的很温柔呢。   柳余想,神祇真的很擅长蛊惑。   也或许……是此时的月色太温柔。   让她忍不住想诉说。   “如果有一样东西——”她组织着语言,“你想要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可它却从未来到你的身边。渐渐的,你对它没了期待,你不再渴望它。可这时,它突然来了。来的模样,也不是你期待的,既不温柔,也没涵养,可它很热烈、很专一。”   “你……会怎么做?”   “这取决于你的心……贝莉娅,你还想要吗 ?”   柳余想到了弗格斯夫人那双泪光盈盈的、充满了爱意的眼睛。   她深深地看着她——   不,不是她。   是贝莉娅。   原来……你还在渴望吗?   母爱这种东西。   “不想要了。”   她已经长大了。   可头顶却被轻轻按了按,柳余抬头,却见盖亚“看”着她,冰霜一样的脸,被月色浸得温柔:   “可是,贝莉娅……让那个小女孩,不要继续哭泣了。”   “什么?”   柳余没听明白,讶然地看着他。   “我希望,有一天,当那个小女孩说起不要的时候,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因为她拥有全世界、所以对一切无所谓;而不是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玩具,不敢靠近。”   “盖亚……”   柳余呆呆地看着他。   青年灰蒙蒙的眼睛,映着冰盈盈的月色,这一刻,竟也有了剔透的质感。   他微微笑了起来。   “贝莉娅,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吗?   柳余想。   值得……最好的一切?   那他“看到”的,认识的,喜欢的,是自己吗?   不,不是的。   他和弗格斯夫人一样,看到的,是披了无数层壳的丑陋生物,是那个假装信仰光明、爱他爱得如痴如醉的女孩,而不是她——   一个冷硬的、坚定的无信仰者。   “……才不要。”柳余嘟囔了一声,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赖皮似的,“盖亚,我走不动了,你抱我回去。”   顷刻之间,她已迅速恢复了常态。 第六十九章   “玛吉!地板你又没擦干净!”   “萝拉, 快点!杏干奶酪,玛德琳甜饼!噢该死,贝莉娅一会就要醒来了……”   柳余是在一阵熟悉的鸡飞狗跳中醒来的。   弗格斯夫人富有生机的嗓门极具穿透力地传到二楼,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 意识才渐渐回笼。   昨晚是盖亚抱她回房的。   他彬彬有礼地和她互道晚安,替她拉好被子,吻了她的头发和额头,才和她告别——不得不说, 在大多时候,他都表现得就像个十分出众的、优雅而有礼的贵族绅士。   这让她产生了一些不真实感。   盖亚的形象,在她面前不断摇摆, 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 是属于阳光的,当他平静愉悦时, 就像个优雅的绅士,温柔而迷人。一半,却属于黑夜, 当他被激怒时, 就像个独裁的暴君,并且,独裁的对象只有自己。   他酷爱掌控她, 那时,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从身到心的满足感,就像他真的对她产生了热烈、而无法自控的情感。   柳余无聊地发了会呆。   甚至朝空中发了个光明弹,在光明弹炸成烟花时, 才掀被下床。   她在窗沿发现了一支小小的蔷薇花。   洁白的花瓣上,甚至还滚动着露珠, 像是才从枝头摘下。枝叶上的刺被细心地拔出,她将蔷薇花插入了床边的蓝色细颈花瓶里。   洁白的小花在细窄的瓶口舒展,美丽极了。   盖亚送的。   毋庸置疑。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白袍青年迎着第一缕阳光,踏着清晨的露珠,走入弗格斯家的后花园采了一朵蔷薇花,而后托鸟儿衔到她的窗台,好让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正如他昨晚说的那样:   “……当我决定接受你的爱时,我便会认真对待,绝不敷衍。”   这便是他的认真对待。   柳余轻轻拨了拨花冠,微微笑了起来,下楼时,撞见弗格斯夫人。   她一看见她,立刻就从嚣张的螃蟹萎缩成了胆怯的鼹鼠。   “贝、贝莉娅……你起来啦?昨晚睡得好吗?”   她讨好地向她笑笑,很奇异的,这样年纪的女人,竟然也会让人生出一股“天真”的错觉,只是这一切,在她又一次抓狂地对着欧仆们怒吼时,消失了。   和小说里,真的一模一样呢。   柳余想,微笑地道:   “母亲,我想吃您刚才说的玛德琳甜饼,还有……盖亚呢?”   “玛吉!将玛德琳甜饼、可可饮,还有奶酪拿到餐厅!这些仆人真是越来越懒……”弗格斯夫人习以为常地抱怨了声,才道,“莱斯利先生出门了,我为他准备了马车。”   “出门?”柳余惊讶地道,“母亲,他看不见!”   “那又怎样?”弗格斯夫人耸了耸肩,“我们弗格斯家可没有强留客人的习惯,而且,你知道的……虽然我很感激莱斯利先生昨天的帮忙,可并不赞成你嫁给他!”   “昨天您还和他相谈甚欢!”   “是的是的,无法否认,莱斯利先生确实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可贝莉娅,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得为你打算……一个瞎子,将来,你们怎么过日子?他当你的拐杖,你当他的眼睛?噢别天真了,这个世界……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弗格斯夫人相当刻薄地道,“你也别这么看我,贝莉娅,我没逼他走 ,他自己要出门,我还准备了马车。”   柳余无奈地:   “……我知道,您肯定是说了些难听的话……不过,他不会被逼走的,只是,请您对我的客人客气些。他可不是一般人,连布鲁斯大人都对他赞赏有加。”   她知道,一搬出布鲁斯主教,准保有用。   果然,弗格斯夫人立马就变了个脸:   “布鲁斯主教?噢,光明神在上,我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这,这可怎么办?”   “没关系,盖亚他不会计较的,他很宽容。”   确切地说,是压根不在乎。   “母亲,再给我叫一辆马车,我去找他。”   柳余一口喝掉可可,又吩咐玛吉将甜饼和法棍装起来,盖亚离开她,让她有些不安,尤其是想到第一天经过城邦中央、那座光明神雕像的异状时——就更加坐不住了。   “嗳,贝莉娅,城邦那么大,你怎么找?不如等车夫回来——”   “不!”少女风一样跑出去,“母亲,我去碰碰运气!”   弗格斯夫人只好叫了马车送她出去,又语重心长地嘱咐:   “贝莉娅,你记住,在一个男人没有向你求婚前,自爱。”   “噢!当然,当然!”柳余笑得一脸纯洁,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忘记的。母亲,晚上见!”   “晚上见,贝莉娅。”   她轻轻吻了吻弗格斯夫人的脸颊,挥着手离开了。   …………   柳余当然不是漫无目的地找。   从湖底出来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隐隐感觉到盖亚的方位:东,还是西;南,还是北。一个大方向,虽然不那么具体。   胖车夫的脾气显然非常不错,毫无怨言地随着这位贵族小姐的指示,不断调整路线。   在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后,马车停在了一扇雕着蔷薇花纹的黑漆大门前。   门前制服笔挺的年轻门卫警惕地盯着马车。   车夫弯腰打开车门:   “弗格斯小姐,到了。”   柳余扶着把手,笨拙地下了马车。   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尖塔建筑,音乐喷泉,和蔷薇花门。   这是……索伦学院?   盖亚他,为什么来这里?   她若有所思。   “弗格斯小姐,门进不去。”   车夫告知她。   “你就在这等。”   没有登记过的马车是不让进的:在她已经从索伦学院毕业的现在。   柳余执着小阳伞,像一个高傲的贵族那样走到门前:   “我请求进学院一趟。”   她惊人的美貌,显然让门卫记忆深刻。   只是,对着少女长及脚踝的金发和冰蓝色的眼睛,年轻的门卫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会,才屈身行礼 :   “弗格斯小姐?您从光明学院回来了吗?”   柳余注意到,他落到她左肩时的眼神透着怜悯。   “是的,我的徽章落在学院了,想进去找一找,行吗?”   她对着门卫温软地笑。   “噢,当然!弗格斯小姐想进随时可以进!”   在门卫痴迷的眼神中,柳余成功地进了索伦学院。   一靠近,那感应就不那么准确了。   柳余只能沿着林荫道一路往里去,不过,她大概猜得到,盖亚来这儿干什么。   他最近对“找回自己”这件事十分感兴趣,现在恐怕是来“寻根溯源”的。   石雕神像…   音乐喷泉…   她记得,是在喷泉后方的假山,要经过一片火红色的灌木丛。   在柳余撑着阳伞,慢悠悠行走在校园时,她早就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毕竟,这样的美貌不多见。   可更不多见的,是她少了一臂的曼妙身体,当风吹起她金灿灿的、波浪一样的长发,吹起她雪白的裙摆时,那少了一臂的空荡荡的袖子也随之荡起——   一个少年拦住了她。   他穿着一身白底金边的学院制服,人又瘦又小,头发抹了油往后梳,一张油腻的路人脸朝她风流一笑:   “弗格斯小姐?好久不见。”   柳余还注意到,这人往脸上涂了不少粉。   可惜,遮不住那十来颗硕大的朝天痘。   “您是……”   她将遮阳伞往上一提,冰蓝色的眼睛露了出来,成功见到对方呆滞的眼睛,就准备绕过他。   在擦肩而过时,却被拽住了。   空荡荡的衣袖落到对方手里,少年摩·挲了下:   “弗格斯小姐,您不记得我了?王子的舞宴上,您可是和我跳了好几支舞……噢,您还说,要嫁给我。我的父亲是罗德尼公爵。”   罗德尼公爵?   那个胖子……弗格斯夫人慷慨的资助人?   柳余呆了呆:   这可真是好大一盆狗血淋下来。   “我没说过。”她冷着脸否认,视线不自觉往远处的火红色灌木丛看,只期望盖亚不在,“您肯定误会了。”   “弗格斯小姐,这就不对了,您当时还收了我一个蔷薇花戒指作为信物……当然,这是您一厢情愿的,不过,我罗德尼家不介意多养一个情妇。”   小罗德尼高傲地道。   蔷薇花戒指?   柳余想到和手臂一起葬身蛇腹的戒指:……   “没有!”她板起脸,试图从小罗德尼手中扯出空袖口,“……那蔷薇花戒指是我母亲送我的,很便宜,五十卢索一枚,罗德尼先生,您不能因为看我戴着它,就污蔑我!光明神作证!”   见他不肯放,狠狠地一用力——   “撕——”   袖子裂了。   雪白的一截丝绸落到地上。   谁知这一幕,竟像是惹怒了这个少年:   “你,贝莉娅·弗格斯,一个残废,竟敢拒绝高贵的罗德尼?!”   “你以为自己还是那高贵的神眷者?哈哈,一个没有手臂的神眷者?你能做什么,用你那可怜的一只手擦神殿的墙吗?……我罗德尼现在还愿意给你一个情妇的位置,你就该满足了!……”   柳余很想给他一个“呸”,不过考虑到贵族的修养,还是放弃了。   变羊术……   她看向周围,刚才,她就被罗德尼的跟班们围住了,足足十来个。   时间太短,除非把自己变羊。   但这也逃不掉。   她可不想被这些恶心的手摸到。   跟班们哈哈大笑。   “罗德尼先生,您原来不还在可惜,弗格斯小姐当上了神眷者您就无法尝到她的滋味了?”   “她以前那么傲慢,总是看不起人,要不是有校规压着,早就被人……”   “现在她可不是咱们学院的人……”   柳余的脸色越来越差。   “按住她!”   小罗德尼恶狠狠地打掉柳余手中的遮阳伞。   当少女的美貌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阳光下时,所有人都吞咽了下口水。   “罗德尼先生,您玩完了,要不也给我们……”   虽然贵族之间不可以互相残害,但只要没弄出认命,大公继承人和一个落魄的子爵家女儿这点风流韵事,城邦守卫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们嘿嘿嘿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巨大的狂风扫过,将所有人都吹得东倒西歪。   一道白色的身影蓦然出现。   他银色的长发随风飞舞,圣洁的面孔如冰雪般冷肃,伸手——   一道浩瀚的金光从天而落,化作十几支金色利剑。   “以圣光之名,以天神之赋——”   “审判。”   浩瀚的金光下,利剑无情地穿过人群。   “啊——”   “啊——”   “我的手——!”   “我的手没有了——!”   在无数的惨嚎中,刚才还准备对柳余实施暴行的少年们疼得满地打滚。金色利剑扫过,他们的左臂如雪一般消融,凭空消失——一点血迹都没有。   看起来,只像是有人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盖……亚?”   青年转过头来。   少女一下子冲进他的怀里:   “你总算来了……”   她带着哭腔道。   青年的手在她头顶停留了会,最终放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很想抱你,像从前一样。”少女仰起头,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可惜,我不能。盖亚,我不能。”   “我再也无法拥抱你。”   她说。   青年垂下的脸,竟也有了淡淡的悲伤:   “贝莉娅……”   “你跟我去圣殿。我会想办法治好你,我保证。”   “真的吗?”她仰起头,“可我母亲怎么办?”   “一个星辰骑士的分量,足以让王室庇佑弗格斯夫人。”   他低头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而后问,“……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有关蔷薇花戒指的事了。” 第七十章   满地的哀嚎声中, 柳余急中生智: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盖亚。我想 ,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   青年深深地“注视”着她:   “好, 贝莉娅。”   “你、你们……走了?”小罗德尼艰难地抬起头, “就这样……走了?”   他脸上涂的粉被汗打得像城墙上斑驳的漆,冷不丁看去像是在拍僵尸片。   柳余“吓得”瑟瑟发抖,将头往盖亚怀里埋得更深:   “盖亚,他看起来很可怕, 又……很可怜。”   “可怜?贝莉娅,不用有罪恶感,他们的灵魂早已被魔鬼占据……”   盖亚神棍气质越发昭著, 少女着迷地看着, 点头:   “是的,您说的没错。”   而后被牵着, 两人扬长而去。   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可是这样留下他们……明天城邦守卫队上门,怎么办?”   “不,他们不会记得的, 就像昨天的罗德尼公爵一样。”   “噢盖亚, 你真棒!”   小罗德尼翻了个白眼,痛死过去。等再醒来,面对城邦守卫队的问询, 却一问三不知, 和他那些跟班们一样。最终,这件事成了索罗城邦一件茶余饭后的诡谈——   小罗德尼也从此得了个怪病,一旦看到银色的东西, 立马就瑟瑟发抖、丑态毕露,从此后, 就深居简出,再也不出门为祸了。   ……   柳余将临时叫来的马车打发走,上了盖亚那辆。   “去哪儿?”   弗格斯家的车夫问。   “随便走走。”   盖亚吩咐。   他手搭在膝盖上,坐得十分正经,如果不看柔顺趴在他膝上的少女的话。   “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吗,贝莉娅?”   柳余仰起头:   “你介意吗,盖亚?”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试图要用之前的话堵他,“可是,你之前说过的……”   “介意。”青年打断了她,声音淡淡,“我说的过去,是你和那个黑暗生物的过去。不是这个。”   柳余:……   “那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她脸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盖亚,你可以回答我吗?”   “你问。”   “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   “可太快了。”少女的眉毛轻轻拧着,似乎深深被这个问题困扰,她有些不安,“前一刻,你还在坚持拒绝我,可后一刻,你就接受了我的爱。而现在,又似乎十分喜欢我…”   “盖亚,我总觉得,自己像在踩在一团棉花上,随时会狠狠跌一跤。”   青年脸上的表情停滞了。   柳余几乎觉得,那时间有一生那么长。可看窗外,也就走过了短短的几米路,仅仅走过一棵树。   “快?”他摇头,“……贝莉娅,埋在土中的种子,也在一直生长,只是没有人看得见,连种子自己也不知道。”   柳余被绕迷糊了。   “您是说……您对我的爱 ,就像那颗种子?”   “…种子破土而出的时候,世界惊叹了,连孕育它的人也惊讶了。她说,你真的在?……是的,当然在……贝莉娅,我也是第一次,我也有许多困惑……如果你问我,有多喜欢你,我恐怕无法回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认真努力地对待这段关系。”   车厢内昏暗蒙昧的光线下,青年那张脸呈现出格外的光彩,这让他看起来比从前更迷人。   柳余心底叹了口气,她有些忧伤:   如果在前世,碰到这样的男人,她一定会认真地谈一段恋爱。   “所以,现在可以回答了吗?”在柔和的气氛中,盖亚突然道,“蔷薇花戒。”   “盖亚,你真执着。”   柳余半嗔半怨地道。   “抱歉,这枚戒指总在我脑海徘徊,我也无法控制。”   他微笑着道。   柳余却莫名从那微笑里品出,如果她不好好回答,他就要上108套刑罚的意思……所以,是真的变态了吗……   “您刚才不是听见了吗?”她嘟了嘟嘴,“就是那样。”   “小罗德尼不太聪明。”盖亚道,“编不出这样的谎言。戒指,是他给的你。”   他平静地指出。   柳余却生生打了个寒颤,果然还是一样的敏锐,趴在男人膝盖上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脑子里迅速转过无数个念头,声音却支支吾吾的:   “那、那我告诉你实话,你不许讨厌我。”   “我先听一听。”   他滴水不漏。   “你讨厌我 ,我会哭的!哭上三天三夜!”少女声音娇娇的,身体还直起,一下钻到他怀里,“……恩,好吗?”   “……我先听一听。”   “小气。”   少女没好气地推开他,却又被搂回去了。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声音低低的,像是陷入回忆里:   “弗格斯家曾经一度很穷,穷到连饭都吃不起,要卖房子……索伦学院又都是贵族,他们大多数都是大地主,不像我家,为了给父亲治病,所有的地都卖了……”   “……他们看不起我,说我是穷光蛋……他们嘲笑我的破袜子,嘲笑我永远洗不干净的领子,嘲笑我的头发干枯,嘲笑我太瘦……”   柳余眼中渐渐泛起水泽,她看向窗外,看来太阳不论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可惜,这样亮堂的太阳,却永远照不进真正的黑暗,霸凌和欺辱,从来不会消失。   “……你知道的,一个孩子如果某方面特别,要么,是被捧起来,要么,是被踩下去……我特别的穷,穷怕了……”   头顶被轻轻抚摸了下。   “所以,我渐渐地接受那些男孩们的礼物,那些男孩们总爱围着我转,开始时,只是一根绳子、一块手帕,后来渐渐的,就变成了一条裙子、一件首饰……不过,我从来没有让他们占到过便宜。”少女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盖亚,您能原谅我吗?”   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再踩雷,柳余干脆自己先把这些雷踩一遍。   可怜的、被生活所迫的少女,有些奇怪的、不那么好的怪癖,也是能让人理解的——   紧接着,她又补充了句:   “但是自从遇见你,我就再也没有接受过别人的礼物……盖亚,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即使你是个穷光蛋,还看不见,但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我甚至愿意拿出我所有的财产奉养你……”   “那时我想,我简直疯了。”   柳余深谙话术,将一个市侩的、又愿意为了爱情放弃市侩的少女说得真诚而坦荡。   盖亚果然低头,碰了碰她的唇角:   “对不起,贝莉娅,我不该提起你的过去。”   “噢,这没什么的。”   少女故作满不在乎地道,“……反正都过去了。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说我脾气差,说我傲慢,没错,我是傲慢,我是脾气差……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强硬一点,才不会让人欺负。”   再打个预防针。   “贝莉娅。”   头顶又被摸了摸。   少女像猫一样蹭蹭他的掌心:   “而且我现在有你了啊。遇见你,我才明白,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金钱、权利,都无法与你相比。”   拥有你,就拥有了全世界。   青年又轻轻“恩”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愉悦至极:   “贝莉娅,我很高兴你爱我。”   柳余将头藏进了他怀里,轻轻“恩”了一声。   等回到弗格斯家,陪着弗格斯夫人吃完晚餐,去后花园散了会步,两人就又回到了楼上。   “晚安,弗格斯小姐。”   “晚安,莱斯利先生。”   柳余踮起脚尖,在青年的腮边留下一吻,而后进入房间,在准备关门时,突然又探出脑袋,咯咯咯笑:   “莱斯利先生,你真的不准备进来吗?”   “一位绅士,是不能随便进一位淑女的房间的。”   柳余嘴角的笑有些垮,她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优雅矜贵的青年、是怎么能吐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来的:毕竟,就在前一晚,他还将她按在窗台激烈地……   她咳了一声:   “……真的?”   声音甜腻的,像藏了一点钩子。   “砰——”   门关上了,连着青年的影子,也一并关在了里面。   “恩?不是说,一位绅士不能随便进一位淑女的房间吗?”   柳余一下子被抵到了墙上,她也不介意,仰起头,嘴唇却被食指按住了。   青年的阴影笼罩下来,他说了声“嘘”。   “怎么了?”   柳余心里咯噔了一声,难道……路易斯又来了?   “我想吻你。”他微微一笑,狭长的眼皮微微耷拉下来,看起来竟然有些缱绻,“从马车上就开始了。”   说完,就低头吻了下来。   柳余被摁在墙上,整整被亲了一刻钟。   直到气息凌乱,他才整了整领口,离开她,朝她一颔首:“我想,我该离开了。”   柳余 :……   她看着盖亚走到门口,打开门,又彬彬有礼地告别,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他曾经说的那句话:“爱是克制。”   确实……很克制呢。   ****   第二天醒来,还云里雾里的,门就被粗鲁地打开了。   玛吉那张大盘脸被白色的花边围帽衬得格外突出:   “弗格斯小姐!您快起来,神殿、神殿派马车过来接您和莱斯利先生了!”   “马车?”   柳余的睡意一下子被赶跑了。   她披了件晨衣,推开窗往外看,果然,一辆华贵的黄金马车出现在小花园前的庭院里,马车前还站着……一身黑衣的马兰大人,和穿着皇家制服的卡洛王子。   他们似乎看到了她。   卡洛王子朝她招手:“弗格斯小姐!您恐怕得快一些,圣殿的大主教来了,他们带来了圣杯,您和莱斯利先生需要重新测验一次。”   柳余的视线,对上了缓缓走出家门的盖亚。   他抬起头,灰蒙蒙的眼里蒙了一层雾,仿佛有神秘的暗流在涌动。   柳余想起之前马车上他那颗代表着不详的灰球。   她很确定,从湖泊中出来后,盖亚已经听不见信徒们的祈祷了——   否则,玛丽公主的那些安排绝不会得逞。   圣殿的大主教,那可是整个世界最厉害的光明信徒,据传闻,可以使出禁咒神术,是大神官级别。   他郑重其事地拿来神赐的圣杯,是发觉了什么吗?   盖亚……   他会被发现吗?   路易斯说的,属于她的惊喜,又是什么?   柳余脑子里一堆疑惑,却也只能按下,快手快脚地换上外出服,出去了。 第七十一章   “贝莉娅!你要走了吗?”   柳余才上马车, 弗格斯夫人就提着裙子匆匆追出来,脸上还带着惊慌失措。   “一定要去吗,贝莉娅?那里……看上去很危险 。 ”   柳余知道, 断臂打破了弗格斯夫人一贯以来对光明学院的认知, 让她一直处于惶惶不安之中。   她的眼神柔了下来:   “我会平安的,母亲,我保证。”   弗格斯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一旁的黄金马车上。   半开的窗子里,坐着一个神情冷酷的黑衣神使, 一看就不怎么好相处,联想到城邦内有关黑衣神使的传言:“可是,这位大人……”   “您放心!马兰大人只是看起来有些严肃, 实际人很好相处。而且他是去城邦办事的, 顺路来接我。”   少女用活泼的语气道。   马兰大人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又转过头去。   弗格斯夫人的心内落了地。   柳余低头跟她吻别,又挥挥手:   “我会给你写信的,母亲!别担心!”   马车离弗格斯家那条街走远, 而代表着弗格斯夫人的黑点却迟迟不动。   柳余收回视线, 她旁边坐着盖亚,他从接到消息后,就一直很淡定。   “盖亚, 我有点害怕。”   她道。   “不用怕。”盖亚摸了摸她的脑袋 , “我想,这没什么大不了。”   柳余的心不由自主地定了下来:   神从不说谎,连这个化身也是。   卡洛王子和马兰大人则坐在另一辆黄金马车上, 两辆马车一路疾驰,只花去了平时一半的时间, 就到达了那斯雪山下的神殿。   今天的神殿看起来格外不一样。   墙漆似乎重新刷了一遍,洁白无瑕。   正门前络绎不绝的信徒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绣了银色星月奥纹的雪白地毯,台阶旁铺满了白色的蔷薇。   黄金马车停了下来,随后,是另一辆略有些陈旧的、刻有鸢尾花的马车。   两位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女走了过来。   他们身上的白衣乍一看和神殿的相似,只是材质不同,飘逸如云彩,绣纹从银色的星月奥纹变成了金色,只是气质看上去也要更缥缈一些。   卡洛王子跳下马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圣使大人。”   白衣圣使们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星辰骑士阁下接到了吗?”   这个世界由三大版块组成,每块大陆有一个光明神殿和无数小分殿,神殿之上有圣殿,能做到圣使的,无一不是信仰之力格外纯粹的人,比一国之王都尊贵,接受一个王储的敬礼,实在太平常不过。   马兰也跟着下了车,他还是老样子,肃着脸:   “在后面的马车上。”   圣使们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而在快接近后面那辆马车时,脚步却停住了。   马车的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一位气度高华的青年。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星月袍,午间的阳光灼灼洒下来,将他如神祇般俊美的容貌照得圣洁而威严,他冷灰银的长发似长夜之上的星河,碎光点点。   可当他们看见他的眼睛时,都要不由自主地叹一声:可惜了。   就在圣使们要打招呼时,那青年朝马车伸出了一只手,一只白皙的、柔嫩的、指甲修得圆润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握,马车里就钻出个人来。   阳光一样热烈的波浪长发,冰晶一样纯净的蔚蓝眼睛,那眼睛活泼、又好奇地朝他们看过来,嘴角一歪,露出两排整齐的、编贝一样的牙齿,她朝他们热情地笑。   圣使们又可惜地叹了口气。   他们隐晦地看了眼她的左臂,又朝那银发青年半屈身,手置于左胸行了个礼:   “是莱斯利先生么?请随我来,还有这位……”   “贝莉娅·弗格斯。”   柳余接话。   “也请弗格斯小姐一起去。”   圣使道。   两人随着圣使们往神殿而去。   卡洛王子和马兰大人随后,行经之处,铺满了鲜花,整个神殿都像浸在一片花的海洋里。   穿过大礼堂,经过祈祷室,顺着楼梯往上,到了二楼,直上三楼,最后到了布鲁斯主教用来处理公务的房间。   “到了。”圣使们替他们开门,半屈身,“请进,大主教阁下在等您。”   盖亚似是习以为常般,走了进去。   柳余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门。   一进门,就发现,原来经常坐着布鲁斯主教的位置上,坐了一个英俊非凡的年轻男人。   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高鼻深目,银发绿眼,整一个……翻版的盖亚。   不过,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身上代表着大主教地位的红衣。   血一样的红色,左肩绣着太阳,右肩绣着月亮,硕大的水晶球摆在桌上,将他脸上的笑容衬托得灿烂无比。   盖亚从不会这么笑。   柳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看了眼身前的男人。最后确定,盖亚的冷灰银长发明显要更美一点,五官,也要更精致华丽一些。   低配版的,哼。   布鲁斯主教恭敬地站在一旁,见他们来,连忙道:   “这是阿诺德大主教阁下。”   果然。   柳余确定,剧情…全乱了。   阿诺德大主教明明是在娜塔西当上圣女后,被她的“锦鲤”气运一起推上大主教之位的,依照原来的时间线,这个阿诺德应该还只是上一任大主教养在身边的私生子而已。   不过,书里并没有对这个阿诺德的相貌多加笔墨,倒是对他的一腔痴情,描述得极其详尽。   光明神从未干涉过信徒的婚假之事,但是,在所有未成文的、公认的教义里,红衣大主教终身不能婚娶,必须全身心地侍奉光明神,童身到死——   所以,阿诺德的存在,是个禁忌;是上一任大主教背叛光明神的耻辱。   他痛恨他,可又对流着自己骨血的孩子无法割舍,于是,就当做弟子养在了身边。   阿诺德从小在圣殿长大,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视大主教为父。   可大主教对他忽冷忽热,有时会用恨不得掐死他的眼神看着他,有时又对他十分温柔。在这样矛盾的环境下成长,阿诺德极其渴望温暖、关爱,所以娜塔西的出现,就像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他痴恋着这道光——   看书时,柳余还是很怜惜这个孩子的,并且给归了类,黏人系小奶狗。   而娜塔西果然在这位未来大主教的帮助下,更加顺风顺水了,最后在圣战开始时,回到了男主角身边,被他带去了神宫。至于病娇系吸血鬼、忠犬系王子、和奶狗系大主教,都被留在了地面。   后续的圣战,统共只有两句话。   “世界再一次得到清洗。   黑暗势力,钻入了地底,光明大获全胜。”   至于路易斯、卡洛王子,和阿诺德的结局……   没人知道。   “拜见大主教阁下。”   柳余右手置于左胸,行了个礼。   谁知盖亚也还是只点了点头:   “大主教阁下安。”   “布鲁斯主教,”阿诺德好奇的目光落到银发青年身上,“您都没有跟我说,星辰骑士阁下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骑士以低到高,分为黄金骑士、黄金圣骑士,最高,则是传说中的星辰骑士。   星辰骑士一千多年才能出一个,和大主教一样,都是需要加冕的。   圣灵体有望成为星辰骑士,但不是所有的圣灵体都能成为星辰骑士。   而认定星辰骑士的方法很简单,发出的神术是浅金色的。   神使和骑士,甚至主教、大主教,他们的神术一律都是白色,唯有星辰骑士,是接近神的浅金,在有关神的历史册上,被称为为“代神行走”之人,地位尊贵无比。   现在都称盖亚为“星辰骑士”,柳余猜,大概就跟“叫副主任为主任”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主教阁下,我上一次见您,您还只有两岁。”布鲁斯大人乐呵呵地捋着胡子,“跟现在可不大一样。”   阿诺德大主教站起,这时,他收起脸上的笑,倒是有了些威仪。   代表着大主教的日月权杖将光明球推到两人面前:   “很抱歉,失礼了,在阁下加冕星辰骑士之前,还需要阁下向我神,表明忠诚。”   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落到柳余身上。   即使偶有掠过,也像针尖一样。   柳余猜,这阿诺德大主教应该是见过娜塔西了。   很奇妙的规则,但凡先见过娜塔西、喜欢她的,都会在初次见面,对她这个女配角表示不喜。   她将注意力收回,落到盖亚身上。   他伸出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落到那水晶球上。   所有的人目光一同看向水晶球:白色的莹润的光,一点点从水晶球透了出来,渐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咕咚,”造价不菲的水晶球突然滚了一下。   它的外壳似乎膨胀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圆润了。   阿诺德眼神赞叹:   “布鲁斯大人,神册上说过,当神力庞大浩瀚到极点,水晶球将无法容纳……这已经到达极限了。至于您说的灰色……看这洁净的白光,阁下的信仰即便短暂出走过,依然十分纯粹,恭喜您,回到神的身边。”   阿诺德屈身行礼,“我想,我神必定欣慰。”   盖亚直直地受了这一礼,一声未吭。   柳余:……   行吧。   这是他的信徒,受礼没什么不对。   阿诺德似没想到,摸了摸鼻子:   “第二道手续,还请阁下喝下这圣杯之水。”   他拍拍手,门外进来一个十分貌美的少女,她穿着白衣圣使的袍子,整个人像干干净净的水中仙子,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白底雕金的盒子,盒子被她高举头顶:   “大主教阁下,圣杯拿来了。”   柳余注意到,刚才还有些懒洋洋的布鲁斯大人立刻站直了身体,一张脸满是激动,老泪纵横:   “真正……神赐的圣杯啊。”   “布鲁斯有生之年,没想到,有再见一天……”   神留下的圣杯,只有这一个,被高高供奉在圣殿。   而各处神殿内的圣杯,其实都是仿的,其内的圣水虽有一些作用,但远远不及这真正圣杯孕育的圣水。   不过,柳余记得,书中写过,这圣杯只有在大主教,和主教的加冕仪式上会被请出——没想到,星辰骑士也需要经过这一道。   阿诺德大主教将头顶的王冠脱了下来。   他以头点地,起身时,脸上也满是泪,看着圣杯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至爱之人:   “伟大的光明神在上,阁下,请喝下神赐之水,向我神宣告忠诚。”   “若你沾染上黑暗 ,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忠,这圣杯之水,将灼穿你的喉咙,焚毁你的骨血,让你永生永世都生活在烈狱!”   柳余悚然一惊,下意识看向盖亚:   这个圣杯……还会有这样的后果吗?   她想拦住他,却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这只是个化身……是的,只是个化身……即使被黑暗污染,那也是神自己……   盒子打开。   一只无法形容、从未见过的华美之杯,出现在了面前。   金色的,镶嵌着无数华美的宝石,那圣使少女用手将杯子拿了起来。   递到盖亚面前,目光盈盈:   “阁下,请。”   刚才还空无一物的杯内,一瞬间被金色的液体充盈。   柳余仿佛听到,盖亚曾经唱过的圣歌在耳边萦绕。   “……信仰,忠诚,勇敢……” 第七十二章   金澄澄的液体在光下, 如流淌的金子。   鼻尖仿佛能闻到花的芬芳、云的气息,整个房间都仿佛被某种玄奥的、说不出的东西充盈,心灵仿佛被涤荡一清。   干净而透彻。   柳余感觉自己回到了婴儿时。   一个女人抱着她, 轻轻地摇、慢慢地晃, 她在她耳边唱:   “……月亮睡着了,兔子眯起眼……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她的眼里渐渐含了泪,抬起头, 似乎能看到对方漆黑的、温柔的眼睛,她朝她笑,用温暖的怀抱裹着她……仿佛她也曾被认真地爱过, 她也曾是某个人生命中的珍宝……   “母亲……”   柳余向前伸出了手。   “咚——”   这时, 塔楼的钟声高高的响起。   一群白鸽成群结队地飞过穹顶,柳余的意识清醒了过来。   她看到了阿诺德大主教眼中的寒冰, 看到了布鲁斯大人和煦的微笑,唯有盖亚,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他已经接过了圣杯。   雪白的袍袖松松垂下, 露出一截如冰玉的手腕, 手指就这么搭在金色的杯子上,有种苍白而绮丽的美感。他毫不迟疑地一仰脖子,饮尽了杯中圣水。   “咚——”   才报过时的尖塔, 像是被某种力量从沉睡中唤醒, 发出暮鼓晨钟般的一声巨响。   光明信徒们停下脚步,他们纷纷看向塔楼所在,神使、骑士们, 都不约而同地屈身对尖塔行礼:他们知道,光明的辉煌, 将再一次降临这个世界。   星辰骑士……终于真正地出现了。   阿诺德微微屈身,他左手托着他的王冠,右手置于左胸,屈身朝他行礼。   布鲁斯大人颤颤巍巍地跪下,亲吻他的靴子。   屋内的圣使圣骑士们也纷纷匍匐在地。   他们扬声道:   “恭迎星辰骑士!您将是光明的未来,带领我们与黑暗、邪恶作战,我们愿意听候您的指挥,为光明奉献一切,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剥夺我们的信仰!”   “光明!”   “光明!”   “光明!”   在场,除了盖亚自己和屈身行礼的红衣大主教,只有柳余站得笔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一点都不想弯下腰去。   她想站着。   阿诺德擦去激动的眼泪:   “星辰骑士阁下,您对我神的忠诚毋庸置疑,您的信仰,比钻石更纯粹。”   “我会昭告各地的神殿,让他们一同来参加阁下的加冕仪式。”   盖亚颔首:   “多谢。”   他并未推辞,神色淡然,仿佛再恭敬的礼仪、再盛大的宴会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如果阁下不介意,请在艾尔伦神殿多呆几天。等圣子圣女的候选人出现,阁下便可去圣殿。”   阿诺德丝毫不介意盖亚的傲慢,恐怕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对着这青年说话时,他的腰总是屈得更厉害一些,他的那些坏脾气,也完全收敛了。   不过柳余发现了。   这感觉很微妙,就像大臣在皇帝面前,天然矮一头……   “去圣殿的话,我想多带一个人。”   就在她发呆之时,盖亚已经随手将圣杯丢进了木盒,而这毫不在意的举动,却让那少女圣使手忙脚乱,木盒一倾——   “咕噜噜”,   圣杯掉了下来。   布鲁斯大人,阿诺德大主教,和圣使骑士们同时扑了过去——   “砰”,他们头碰头,撞在了一起。   半空中,柳余伸手接了过来。   “大胆!竟敢碰……”   阿诺德大主教脸红耳赤地站起来,他打算狠狠地将这不驯的少女训斥一顿,却发现,那圣杯竟然抖动了起来。   它像是从一个静物变成了一个有灵魂的活物,浑身冒出白光,死命地想要往少女的怀抱钻。   阿诺德大主教训斥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他与光明相伴已久,当然能感觉到此时圣杯的情绪,它是快乐的,激动的。   代表着光明和圣洁的圣杯,应该会排斥一切心灵丑恶之徒,可它现在,却表现得……像是遇到了老朋友。   布鲁斯大人连连点头:   “弗格斯小姐,您用您的忠贞和虔诚,赢得了圣杯的心。”   圣使们和圣骑士们不约而同地用欣赏地眼光看着那金发少女,此时,他们不再觉得她的独臂刺眼了。   “贝莉娅?”   只有盖亚回过头,关切地“看”着她。   柳余远没有其他人看起来那么轻松。   她的手,像是捏着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烧灼和疼痛折磨着她。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圣杯的亲近,也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冲着她胸口的记忆珠——   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阻止圣杯靠近自己。   “盖亚……”   她看向前方的青年。   盖亚蹙了蹙眉,他果然伸手,取走了黏在她指间的圣杯。   圣杯还想挣扎,但在他的手中,却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不一会就没了脾气。   它安静了下来。   盖亚将它重新放回盒子,盖上。   柳余这才松了口气,她摩挲着手指,那里一个伤口都没有,可那丝灼痛却像是钻入到她的骨头缝里,只要盖亚晚上那么一秒,她恐怕就要露馅了……   耳边响起阿诺德大主教慷慨激昂的宣告:   “……若你沾染上黑暗 ,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忠,这圣杯之水,将灼穿你的喉咙,焚毁你的骨血,让你永生永世都生活在烈狱里……”   ……不忠……黑暗……灼穿……焚毁……   是的,仅仅接触圣杯,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被焚烧的痛苦。   神虽然听不见她的祈祷,但圣水却能检验她的忠诚……   阿诺德大主教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下她,转头回答盖亚上一个问题。   “星辰骑士阁下,是想将这位……”他顿了顿,“弗格斯小姐带去吗?”   盖亚颔首:   “是的。”   “噢当然可以。不过,在这之前,需要弗格斯小姐验一下水晶球。”   布鲁斯主教将手置于胸前:   “我敢担保,弗格斯小姐对我神的诚心,就如这头顶的日月一样,不可更改。”   “布鲁斯大人,请您原谅我的鲁莽和无礼。每一个踏入圣殿之人,都必须经过这一道手续。为了圣殿的安全,我不得不这么做。”阿诺德大主教坚持,“请,弗格斯小姐。”   柳余上前了一步。   她也很好奇,她的体质……到底是什么。   上一次测验,还是在索伦学院。   在众人的注视中,少女将手放到了有点鼓包的水晶球上。   一点点莹润的白光,从水晶球透了出来。   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当那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时,布鲁斯主教瞪大了眼睛:“又一个圣灵体?!可之前还不是……”   人的体质,从一出生就已经决定。   中途改变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阿诺德大主教脸上的微笑未变,他没听清布鲁斯惊讶之下的话语,还在漫不经心地想:   圣灵体?   他也是圣灵体。   “砰——”   水晶球炸裂了。   它在空中炸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阿诺德的嘴角僵住了,布鲁斯大人甚至失态地走到水晶球前,他捞起一片看了看,惊骇又惊奇地道:   “不,不止……圣灵体。”   可圣灵体之上是什么?   布鲁斯主教不由将目光落到阿诺德身上,期望由这个圣殿出身的红衣主教告诉他——   圣殿那,关于光明的记载,可是浩如烟海。   阿诺德大主教举起了手中光明权杖,这个代表着神殿至高力量的权杖上,嵌着世界唯一一颗刻着九芒星的水晶球,那水晶球仅拳头大小,却比刚才的夺目多了。   他挥动权杖,一道纯净的白光落到柳余身上。   白光熠熠。   九芒星落地,在少女的脚下形成了一道九芒星阵——   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少女的脸上开始出现痛苦,她紧紧抱着自己,额头开始沁出一滴一滴的汗水。   阿诺德大主教似乎也十分痛苦,两人都陷入了僵持。   “阿诺德阁下!您在做什么?”   布鲁斯恼怒地道。   阿诺德没有回答他。   他攥着光明权杖的手开始冒出青筋,连身上的红衣都开始湿透,不到一分钟,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就在这时,一旁始终安静的银发青年伸手一抓,那看起来牢不可破的、阿诺德借助权杖还需要使劲权利才能使出的九芒星阵就这么被抓破了。   “够了,阿诺德阁下。”他道,“忠诚、信仰,您已经验过了。”   “星辰骑士阁下,您的不忍,让弗格斯小姐错过了知道她自己的机会。”   阿诺德大主教终于露出了不悦。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做着同样的表情,这时,区别就显露了出来。   阿诺德大主教的眼睛不够威仪,鼻子不够笔挺,连嘴唇,都好像少了一份说不出来的韵味。而星辰骑士阁下却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的、超脱人间的昳丽。   “可这不对。”盖亚摇头,“这个法阵测起来,不会让人感到痛苦。”   “不对?”   阿诺德拧紧了眉,不知想起什么,又舒展开来,“我恐怕得去圣殿的图书馆瞧一瞧。这法阵流传到现在,并未有真正的圣灵体之上验过。”   而后,他爽快地道:   “星辰骑士阁下如果要将弗格斯小姐带去圣殿,请便。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圣子圣女是直接侍奉神灵的存在,阁下年龄正好符合,万万不要错过这等机会。”   布鲁斯主教也抬起头,他向往地看向天空:   “能侍奉在神的左右,是我等所有信徒的荣光。”   阿诺德遗憾地道:   “可惜,我无法参加。”   在当上红衣大主教的那一刻,他就自动放弃了参加神圣选拔的机会。   盖亚却不为所动,他只问:   “阿诺德阁下,圣殿那有医治手臂的办法吗?”   阿诺德的目光落到金发少女的身上,她被那样的疼痛折磨,背脊却还是挺得直直的,眼神清澈——   他垂下目光:   “圣殿没有。”   又遗憾地道:“圣光可以治愈伤口,祛除黑暗,却无法让断肢重生,这是神的领域。星辰骑士阁下,如果您想要治好弗格斯小姐的手,您必须到神的身边,求他赐下圣光。”   “我和贝莉娅会参加神圣选拔。”   盖亚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他平静地告知对方,又牵起身边少女的手,略一颔首,“告辞。”   他走了出去,颀长挺拔的背影不一会就消失在了门背后。   阿诺德愣了会,才恍然摇头:   “糟糕,我忘了告诉星辰骑士,神不会喜欢断臂的圣女。弗格斯小姐不能参加,索菲亚,快去告诉——”   布鲁斯大人打断他:   “阿诺德阁下,我想,星辰骑士总会有些特权。他想带弗格斯小姐参加,那就让他参加吧。”   “可是,如果惹怒了神……”   阿诺德到底年轻。   “如果弗格斯小姐通过了,那么,我想,这一切必定是神的旨意。”   布鲁斯主教微笑了起来。   “哦?是吗?可是神不会允许狡诈者来到他的身边。”   阿诺德嘴角的笑有些意味深长。   布鲁斯大人没听清:   “狡诈者?阿诺德阁下您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布鲁斯大人,明天见。”   阿诺德一收权杖,在光明圣使和骑士们的簇拥下走出了房间。   神圣选拔,就在第二天开始。 第七十三章   选拔当日。   天刚蒙蒙亮, 柳余就起床了。   “斑斑,早安。”   她先逗弄了下笼子里的灰斑雀。   灰斑雀用翅膀捂住脑袋,屁股高高撅起:   [斑!]   “斑斑才不理贝比!一辈子不理!!”   “斑斑, 你已经生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气了……”柳余半弯下腰, 朝笼中的鸟儿笑,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满是温柔,“真的不原谅我吗?”   [……斑。]   “……原谅。”   灰斑雀委委屈屈地从翅膀里探出鸟脑袋,黑豆眼蕴了一泡水。似是不甘心, 又嘟嘟囔囔地:   “……贝比坏蛋。”   “是是是,贝比坏蛋。”鸟笼的门柳余现在都不关了,她伸手将不断挣扎的灰斑雀抱出, “可是斑斑大爷大人有大量, 原谅贝比,好不好?”   斑斑黑眼珠子一转:   [斑……]   “……那个, 要原谅也不是不可以……你让伟大的莱斯利先生抱一抱斑斑,恩……最好能抱着斑斑一起睡觉,就跟那天抱贝比小羊一样……那斑斑一定会很爱贝比的……”   柳余:……   这可真是不依不饶的……鸟小三啊, 还是雄的。   她笑了:   “那恐怕得等我从翡翠之森回来。”   鸟脑袋猛地从她怀里直起来:   [斑?!]   “翡翠之森?!噢, 贝比,你不能去……”斑斑的黑豆眼又开始冒泪花了,显然上次柳余在翡翠之森的遭遇让它记忆深刻, “你只剩下一条手臂了, 贝比……再没有一条,你就会成为最丑陋的人类雌性了……连莱斯利先生都会抛弃你……”   “不会的。”   柳余将它放到窗台,看着它浅黄色的小脚丫在窗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而且斑斑, 我必须去。”   她告诉它。   灰斑雀的黑豆眼直直地盯了她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 翅膀一扇,一道白光从它身上弹出,落到柳余身上。它一下子萎靡下来,连毛色都开始黯淡了:   [斑……]   斑斑耷拉着脑袋:   “……那这次斑斑把保命的绝技都给你了……贝比,你可一定要回来……斑斑很寂寞……那些蠢小鸟都没有贝比聪明。”   柳余总觉得,体内像是多了点什么。   她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似乎充满了某种力量。   她下意识弹出一个光明弹。   白色的球体在空中炸开,她立刻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更纯粹,更凝实……   让她想起盖亚曾经发出过的光明弹。   “……不用,你收回去。”她摸了摸斑斑背上灰黯的羽毛,“我有伟大的莱斯利先生保护啊,他可是星辰骑士。”   [斑?斑斑斑斑斑!]   斑斑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伟大的莱斯利先生?!不,他不行!……虽然斑斑不想这样说,可斑斑还得说,莱斯利先生他、他不中用!一只雄性如果无法保护心爱的雌性,在我们鸟类,它就该被逐出种群!……斑斑,斑斑比他厉害!斑斑行!”   柳余:……   接下来,无论她如何劝说,斑斑都不肯收回,它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保护她这只柔弱的雌性。   “斑斑只给了一半,一小半。”它道,“等贝比回来,可是要还的。”   柳余看着又躲到笼子里去的灰斑雀,只得去卫生间洗漱。   漱口、洗脸,再细细地在脸上抹上一层润肤膏——这是临走之前,弗格斯夫人塞给她的。   想起弗格斯夫人,柳余有点闪神。   镜子中这张脸,和弗格斯夫人有三成相似,轮廓、鼻子、头发,可又有那么点不同——   她说不上来。   甚至觉得,跟两个月前她刚刚进入贝莉娅的身体时,也有些变化。   眼睛更亮一些,头发要更浓一些,甚至连那眉毛都似乎更动人一些。   柳余将丝绸帕子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就在这时——   她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屋里……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人。   他藏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窥探着这屋中的一切。   “谁?!”   她猛然抬起头来。   什么都没有 。   可太静了。   连斑斑时不时响起的几声鸟啼都不见了。   不好。   柳余下意识推开门走了出去,壁橱上空无一物。   鸟笼……消失了。   “斑斑?!”   她叫了一声。   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回音。   只要她在蘑菇屋,斑斑就不会出去……   斑斑不见了。   柳余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想起了茜茜,想起了粉红兔尸首分家的场景——扶着壁橱的手忍不住抖了下。   这时,一片树叶飘落了下来。   很奇特的形状,像是不规则的爱心。   柳余捡了起来,树叶上有字,蝌蚪般的字母一字排开,她发现,自己居然看懂了:   “斑斑在我这,带上铁片,翡翠之森见。   路易斯。”   路易斯!   又是你。   柳余面无表情地攥紧树叶,直到它变成一团绿泥,才张开手撇了开来。   她重新去洗了把手,换好衣服,将铁片和最重要的记忆珠挂在一起,才走了出去。   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路易斯必有所求——在这之前,斑斑的安全是无虞的。   虽然,路易斯总是虚虚实实,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看起来随心所欲的模样,可柳余就是知道:他和自己,是一类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只可惜,她现在还没有摸准他的意图:   反正,绝不像小说中说的那样。   事到如今,柳余得承认:小说太片面了。   而她现在,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展示它膨胀的、并不单调的内核。   ——————————   神圣选拔,是在神殿广场集合。   当红衣大主教年轻英俊的脸出现在所有神眷者面前时,底下一阵嗡嗡声。   “居然和莱斯利先生一模一样……”   “不,不,仔细看,还是莱斯利先生更英俊……”   ”还有点像路易斯教授……”   布鲁斯咳了一声:   “孩子们,这位是圣殿的红衣大主教,阿诺德阁下。他将亲自主持这次神圣选拔。”   阿诺德抬了下手,表情亲切而随和,身上代表大主教的红色法袍,和头顶上的王冠在光下熠熠生辉。   “阿诺德·马奇。”   “……比赛的地点改变了,我们将跨过翡翠之森,去到那斯雪山。那里,有一场硬仗等着你们。最后胜出的三男三女,将随我去到圣殿,接受神的挑选。祝你们好运。“   柳余站在盖亚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队伍前列的黑发青年。   没有鸟笼。   “贝莉娅。”   身边人似有所感,转了过来,“该走了。”   柳余被他牵着,随着人流走出广场。   在经过大理石雕像时,她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到路易斯经过阿诺德时,朝他伸了下手。   再看过去时,就没有了。   而玛丽居然也在,她和娜塔西走在了一起。   太奇怪了。   柳余想:一定是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收回视线的刹那,她仿佛看到阿诺德那双浅浅的绿眸朝她微笑了一下。 第七十四章   “星辰骑士阁下, 阿诺德阁下请您上他的马车。”   一位白衣圣使走到了队伍中间,对着那白袍银发的青年发出邀请。   青年手中牵着一只白皙细嫩的小手,面色未变:   “不, 谢谢。”   他毫不客气地拒绝。   “阿诺德阁下说, 如果您坚持,他就先走一步了。到时他会在那斯雪山等您。”   圣使拱手告辞,周围的神眷者们纷纷用憧憬的眼神看着盖亚·莱斯利——自从得知他成为真正的星辰骑士,他们就这样了。   这时, 他们已经徒步行走了半日了。   通往那斯雪山的道路坑坑洼洼,不太好走,神眷者们都有些累。   这次的队伍, 要比上次庞大得多, 不仅有罗芙洛教授、爱德华教授和路易斯教授,还有马兰大人, 更有圣殿的白衣圣使和圣骑士们。他们簇拥在红衣大主教的黄金马车周围,远远看去,白衣汤汤, 金光渺渺, 气势十分之浩荡——   不过落到柳余眼中,大概就是这气势十分之具有“神棍”架势。   她就看着那左雕日右雕月的黄金马车车头一转,两匹雪白的骏马肋生双翼, 突然间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那、那是浮空术!不愧是最年轻的红衣大主教……”   “那可是大神官级别的神术, 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   柳余看了一会,对旁边人道:   “盖亚,你会吗?”   她对神术的理解, 还停留在光明弹、破谎术、变羊术,而腾云驾雾……已经让她归类于神仙级别的法术了。   此时冷不丁在现实中看见, 就有些激动。   未来,似乎在这一刻,向她展开了真正的、极为宏大的蓝图。   她一定、一定要到神的身边去。   她想永生,她想要上天入地,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只除了灵魂。   柳余忍不住看向旁边的青年,为了出行方便,她替他将银发扎成了两条长长的几乎曳地的麻花辫,这样的打扮却丝毫未损他的美貌,反倒显出他轮廓的精致和华美。   青年并未回答,只是指间一弹,一双小小的白色的翅膀就从他指间飞出,落到她身上。   柳余感觉,自己随时能飞起来——   就在这时,他又一弹手指,翅膀消失了。   柳余只能看见他侧过去的脸。   精致的脸部线条,玉质般剔透的肌肤,声音清清淡淡,无所谓似的:   “这没什么。”   倒衬得周围那些此起彼伏的赞叹像是大惊小怪一样。   “哇,盖亚,你好厉害!”柳余晃了晃他手,“那你教我 。”   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盖亚点头了:   “好啊。”   “浮空术可是大神官级别的法术,阿诺德阁下天赋异禀,星辰骑士阁下深受神的宠爱,他们自然会,可是……整块大陆,恐怕找不到第三个学得会的。”   圣使和圣骑士们当然跟不上有浮空术加持的黄金马车,他们无声化作两列,庇护在神眷者的周围。   而盖亚刚才那一手,眼尖的当然瞧见了。   于是,也听见了他身边少女那娇憨的请求——圣使们的骄傲与生俱来,对红衣大主教的敬慕更是刻入骨子里,此时听一个少女随随便便就想学浮空术,就忍不住讽刺两句。   “贝莉娅会学会的。”   少女还没回答,她旁边尊贵的星辰骑士就用他那极为美丽的声音回答了他们。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圣使们不由温顺地垂下头颅:   “阁下说的是。”   柳余也发现了,这些倨傲的圣使和圣骑士们,一对上盖亚,就像软骨头的虾子,一点都直不起腰来——光明力越强,好像越难抗拒他本身的威势。   而奇怪的是,这所谓的威势,她毫无感觉。   浮空术的口诀,整整有二十句,还都是长长的饶舌音。   柳余光念顺,就花了整整一天。   于是,这一路上,她就由盖亚牵着,口中念念有词,不停练习着浮空术;偶尔看几眼队伍前方的路易斯。   路易斯很安静,甚至连眼神都没丢过来一眼;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他联系。   通往那斯雪山,只有一条路。   这次,他们依然经过了雷姆洛村,雷姆洛村还是老样子。   不同的是,每个人脸上都生气勃勃,当庞大的队伍经过时,村长还领着村民们默默送出很远。   柳余回过头时,还能看到他们匍匐在地的卑微身影。   “盖亚,你觉得他们像什么?”   “他们?”盖亚侧过头来,“谁?”   “那些村民们。”   “驯化过的麋鹿。”   他并未对他们多加评价,只这样一句。   “那你觉得,这些麋鹿快乐吗?”   “贝莉娅,我没做过麋鹿。”盖亚的脸上十分平静,“我也不情愿被驯化,也许,等哪一天我会告诉你答案,但不是现在。”   柳余闭上了嘴,但看他这样云淡风轻,又莫名不快,朝他伸手:   “抱。”   “贝莉娅。”   “抱。”少女嘟起嘴,“我脚疼,盖亚。”   见他不回答,她又道:   “你不喜欢我了吗?”   “……”   他嘴角歪了歪,只好无奈地将她一把抱起,“贝莉娅。”   “怎样?”   “其实我可以带你体验下浮空术。”   “……不要。”   少女哼地转过头去,她现在就只想折腾他,让他累一累。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和猛然间回头的路易斯在半空中相遇,在他那双黑瞳中找到显而易见的讽刺——   柳余知道,他在讽刺她虚情假意。   “斑斑。”   他朝她微不可察地做了个嘴型。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斜插在他衬衫领口的灰色羽毛,羽毛的尾端凭空黯淡了一截——那是斑斑的。   “贝莉娅,你在害怕。”   这时,身旁传来声音。   柳余这才发现,自己都快将盖亚胸口的衣襟给抓皱了。   “啊,盖亚,对不起,刚才我在路上看见了一只黑老鼠,特别丑,吓了一跳。”   她成功地见到路易斯僵在脸上的笑,才朝他露出嘴型,“铁片。”   双方都握有对方需要的筹码时,轻易露怯,只会被人一锅端。   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   谁先沉不住气跳出来,谁就输了。   柳余朝路易斯露出淘气的笑,收回视线时,发现玛丽公主在瞪自己,又伸手替盖亚抚了抚衣襟,重新将头埋到他胸口,娇娇柔柔地道:   “盖亚,你可抱紧了,我不想摔下去。”   盖亚一阵轻笑。   柳余只感觉到胸膛的一阵起伏:“怎么了?”   “贝莉娅,你刚才的气息,像只斗鸡。”   柳余:……   “喂!亲爱的莱斯利先生,”她恼怒地道,“一位绅士的嘴里,绝不会出现‘斗鸡’两个字!”   “噢抱歉,抱歉,是莱斯利先生的错。”   盖亚不那么有诚心地道歉。   却又道:   “——可莱斯利先生很喜欢斗鸡呢。”   柳余的脸轰地红了。   抬头看着盖亚难得展露在阳光下的灿烂笑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长成这样,绝壁……犯规。   再之后,她就谁也没理,专心练习浮空术了。可惜等到达翡翠之森时,还没成功施展出一个浮空术。   “我们在这歇一晚,而后,通过这个地洞,去往那斯雪山的底部。”   罗芙洛教授微笑着将他们领到上次的湖泊前。   湖内的水已经抽干了,湖底干巴巴的泥土上,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露了出来。   “这是……上次莱斯利先生和弗格斯小姐被卷进去的湖泊?我记得,有许多黑暗生物。”   “噢,放心,地洞里的黑暗生物已经被提前清理干净。”爱德华教授挤挤眼睛,“有阿诺德阁下和圣使、圣骑士们的事先探查,一切,都在你们的应付范围内。”   “这只是甜点,正餐在那斯雪山之底——相信我们,这会是一趟奇妙之旅。”   路易斯以他绝对的翩翩风度道。   “现在,就地休息,明天出发。”   这次的选拔,不像上次那么安逸。   一路过来,既没有篝火,也没有热汤。   神眷者们也习惯了,他们纷纷挨着自己熟悉的人坐成一圈,安静地啃着分发到手的馕饼,偶尔聊上几句天。   柳余拉着盖亚挨着块大石头坐下,并且确定自己远离娜塔西的位置——上一回的经历,让她产生了心理阴影,生怕再来一次,她另一条胳膊也保不住。   她意图远离人群,可自然有人找他。   卡洛王子像之前两天那样,送来两块糕点——酥脆酥脆的马拉酥是一种特制的宫廷糕点,闻起来有股浓郁的奶香,咬下去酥酥脆脆,还能经得起久放。   只是造价太昂贵,一块马拉酥,要五十六卢索,还通常买不到。   对比学院发的馕饼,马拉酥简直是珍宝级别的美味了。   “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请享用。”   卡洛王子左手置于腹部、微微屈身,这个可怜的少年最近简直快要被羞愧压死了。马拉酥显然是他出发前为赔罪特地带的——每到饭点,就会恭敬地送来两块。   柳余毫不客气地将马拉酥收了。   干巴巴的馕饼她可不想吃,何况,对比玛丽做的事,这几块马拉酥还远远不够呢。   “卡洛王子,您不必这样。”嘴里还假惺惺地,“玛丽是玛丽,您是您,您不必为她道歉,我也不会原谅。如果不是盖亚,我的脸早就毁了,我们两个虔诚的光明信徒将会一起葬身湖底——一个,还是前程远大的星辰骑士。”   成功地看到卡洛王子羞愧地抬不起头来的模样,柳余才道:   “不过,为了您好受些,我会接受您的礼物,但请您管束好您的妹妹——”   “当然,我会看好玛丽。”   卡洛的脸羞得通红,他的记忆里,玛丽还是那个脸蛋红扑扑、会跟在他身后喊着“哥哥”的小女孩——所以,即使知道她错了,他也无法就这么看着不管。   “卡洛哥哥!”这时,玛丽公主昂着下巴走来,她依然趾高气昂,如果不看她过分苍白的脸的话,“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不需要您来为我赔罪!”   柳余却记得,有人告诉她,玛丽公主和那帮被盖亚“圣光审判过”的人,体内的光明力已经萎缩到了极致,无论他们怎么练,都只能发出豆子般大小的光明球——   像是身体内、某种与光明贴合的东西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所以她也不明白,玛丽为什么要跟来这里。   她不可能会通过神圣选拔。   而这时,玛丽低下头来:   “尊贵的星辰骑士阁下,还有弗格斯小姐,请您接受我的道歉。”   只是她那直直挺着的背脊,让这个道歉依然显得纡尊降贵。   柳余看着她:   “抱歉,我不接受。”   路易斯确实引出了玛丽体内的恶念,但让真正将这恶念付诸行动的,却是她自己的贪婪和嫉妒。   “你凭什么不接受——”   玛丽恼怒地抬起头来,这时林间穿来一阵风,那风呼呼地刮过人群,将人的头发吹得四散飞扬——   也掀翻了玛丽头顶漂亮的羽毛帽。   那帽子与她黑乎乎的头发一同落了下来。   柳余呆愣地看着玛丽公主那稀疏的头顶——   她浓密而漂亮的长发不见了,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层,勉强罩住她的脑袋。   风一吹,露出白皙的脑壳,几十根发丝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玛丽……   秃瓢了?   ——————————   玛丽小剧场:   第一天,头发掉了一把。   我有很多(骄傲)   第二天,头发又掉了一把。   还很浓密(照镜子)   第三天,头发又又掉了一把。   好像秃了一点,遮一遮(有点慌。)   第四天,头发又又又掉了!   秃了好多!(哥哥哥哥快给我买帽子)   第五天,……   第六天,……   没有了。   —————————————————— 第七十五章   附近一点窃窃私语声都没有了, 人群陷入诡异的寂静。   在这极致的静里,玛丽似是受不了,捂住脑袋尖叫了起来:   “凯蒂丝, 奥菲利亚, 快帮我把帽子捡起来!”   她的两个跟班扶住帽子,悄悄往人后缩了起来。   没人理她。   他们纷纷看着她光秃秃的脑门,嘴巴不约而同地张成了“O”型。   只有卡洛王子弯腰,他捡起地上的帽子拍了拍, 重新替她带上。   “玛丽,别任性了……如果这是惩罚,我想, 对于你犯下的罪行, 已经足够轻。”   “玛丽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柳余面色古怪地问。   她得承认,这一刻, 她挺痛快的。   “……从那一天开始,就这样了。”卡洛王子微微屈身,“伯纳湖边那些迫害您和莱斯利先生的神眷者, 已经得到了惩罚。神收回了对他们的恩赐, 他们的光明神力已经萎缩,头发……”   他轻轻地,“就像玛丽这样。”   玛丽不忿地哭泣:   “这不公平!我不过是出于对光明的拥护——”   “——玛丽!闭嘴!”卡洛王子头也不回地打断她, “别用你的私欲污蔑伟大的神明。神从未鼓励过暴行和犯罪, 审判也该在神殿的审判席上。”   柳余则看向旁边的青年。   她的动作似乎被他捕捉,他微微偏过头:   “贝莉娅,怎么了?”   “没什么。”柳余摇头, 她用新奇的眼光看着他,“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 不可思议。   这让她想起了最开始——是贝莉娅的一切厄运,从挖走神的眼睛开始的。   这是世界法则在冥冥之中对她的“削弱和惩罚”。   也是神无意识的影响。   按照盖亚一贯的性格,他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地去咒一群人“秃头”——可如果是无意识的呢?比如,某一刻的愤怒和想法,因他意识的强大,而变成了现实。   “盖亚,有没有那么一刻……你想让他们的头发都掉光?”   “……有。”青年似乎在回想,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当你的头发被剪去时,我确实想过。”   柳余:……   果然。   她兴冲冲地道:   “那盖亚,你以后每天都努力想一下,让我的手臂快快长出来…恩,还有变得更漂亮…当然,祝福我好运常在…”   “……贝莉娅。”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开玩笑的嘛。”   一旁的卡洛王子黯然退后,在离开附近时,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他看到金发女孩懒洋洋地歪在尊贵的星辰骑士怀里,手指缠着他美丽的发辫在玩,两人亲昵地说着话,又轻轻地接了个吻。   他猛地转过头,从未有过这样清醒的领悟:   他从未得到过她,而现在,也再没有机会得到了。   ……   “这是什么?”   柳余亲着亲着,突然被磕到了。   很有轮廓感和分量的东西。   “盖亚你……”她红着脸,眺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路易斯虎视眈眈的视线,“这、这里不合适。”   她可算怕了这人了。   脸颊却被抚住了,冰冷的手指触着她,青年微微低下头来,柳余只能看到篝火映在他眼眸里跳动的痕迹,像是要带着她一起燃烧。   “恩,贝莉娅,什么……不合适?”   他用有些沙哑的声腔道。   柳余几乎立刻能回忆起他伏在她背上的热度,在灌木丛、在弗格斯家的窗边,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咬着她的耳朵,与她轻轻说话,诱惑她,鼓励她,他用手箍着她,逼迫她,用力地像是要探入她的灵魂:   “对,我的女孩,乖女孩,就是这样,很好,就是这样……”   “就是您的……”   思及此,柳余不甘示弱地起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了两个字。   “轰——”   她能感觉到他燃烧起来的温度。   可那张优雅的、极致美貌的脸却依然保持平静,他“看”着她,手缓缓地、在她的视线下伸到裤袋里,而后掏出……   一尊白色的小雕像。   “是这个吗,贝莉娅?”   他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可柳余分明感觉到,那张漂亮皮相下的微微促狭。   “喂,盖亚!”   她恼怒得直起身来,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才想推开,“唔——”却被扣住了后脑勺。   两人接了很长的一个吻。   分开时,柳余还有些恍惚,她喘了一会,才有时间来端详他手中那个小小的、手掌大小的大理石雕像。   长长的波浪卷,还有漂亮的蓬蓬裙摆,腰肢纤细,比例完美,可惜……   没有脸。   盖亚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刻刀,在裙边细细地琢磨,柳余枕着他的胸口,手指着上面:   “为什么没有脸?”   “抱歉,我……”   柳余还没听清,就感觉身体一个腾空,整个人都在不断往下坠,她下意识回头,背后是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   没有盖亚,没有神眷者,也没有教授和圣使们。   一切,都好像是她幻想出来的那样。   世界彻底地黑了下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就站在翡翠之森,视线穿过稀稀拉拉的灌木丛,一块凝碧一样的湖泊出现在她面前。   浮光跃金,水草摇曳,飞鸟掠过湖面……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静谧和·谐,就仿佛是座世外桃源,让人忍不住想坐下来,歇一歇脚。   “哇,好美。”   有人在她耳边感叹。   控制不住少年心性的神眷者们一窝蜂地往湖边走,笑闹声惊起了湖面的飞鸟……   柳余眯起眼睛:   好熟悉的画面。   她明明已经经历过……   难道,是又穿越回去了?   她下意识低头,果然看到了完好的手臂。   用力地攥紧——   当那凝实有力的感觉传递过来,柳余才发现,她对残缺的身体不是无所谓的。   她很渴望健全的自己。   转过身,果然看到娜塔西被卡洛王子背着走来。   她似是看到自己,拍拍卡洛王子的背:   “您放我下来。”   柳余就这么看着娜塔西一瘸一拐地往湖边走,她穿了条绿色的裙子,很浅很浅的绿,被风吹起十分之清新怡人。   要救吗?   柳余问自己。   救的话,她的手臂也许还会再断一次——   女主角总有这样的能耐,她的柯南体质能让她周围的人都为此遭殃。   不救吗?   如果娜塔西就此死亡,那么,她的手臂就不会断,她也不必再在女主角的光环下生活……   柳余仿佛站到了命运的拐角——   时间格外厚待她,让她重新拥有了选择的机会。   一头,通往天堂。   一头,通往荆棘遍布的人间。   很好选。   没人喜欢荆棘。   娜塔西蹲了下来。   而柳余眼中的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帧一帧的慢动作——   从娜塔西蹲下到伸手,一切,都无比醒目。   “不!”   柳余猛地奔了过去。   风吹起她的长发,清新的水气扑面,她苦笑着想:   ……原来,就算时间重来,她还是没有第二种选择。   她无法抛弃自己。   柳余狠狠地拽着绿衣少女的领子,将她拉离了湖边。   这一刻,世界震荡,分崩离析。   绿衣少女惊愕的脸化成了齑粉,抱着粉红兔的银发少年,也成了一道破碎的剪影。   一切都消失了。   柳余只觉得浑身一轻,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盖亚的怀里。   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走,她能听到头顶流水滴答的声音。   “这里,不,刚才……”发生了什么?   声音沙哑。   “……选拔赛开始了,从我们踏入翡翠湖边那一刻算起。”   盖亚平静地道。   “可罗洛夫教授说……”   “那是陷阱,让我们放松的陷阱。如果我猜得没错,第一关,我们过了。”   “这样的话……”   柳余有点明白了。   西方的魔法阵,东方的玄术阵——异曲同工。   这大概有点类似于……问心?   “那你梦到了什么,盖亚?其他人呢?第二关,又是什么?”   “我没有做梦,贝莉娅。”   ……所以,你的心里从来没有遗憾和后悔吗,盖亚? 第七十六章   绿油油的草地, 烂漫生长的小花。   娜塔西一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熟悉的花园里,正对着她的, 是一座高高的光明石像——   啊, 是她以前居住的地方。   她又…做梦了吗?   父亲说过,母亲经常会在第一缕阳光照到这座花园时,给石像献上一束鲜花,对着石像祈祷。   娜塔西绕着石像走了一圈。   和每一次的梦一样, 她没有对着石像祈祷——但她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梦里,她的胳膊和腿都变得小小的,石像变大了。   她穿着漂亮的蓬蓬裙, 对来来往往的女仆们露出灿烂的笑容, 听他们唤:   “伦纳德小姐,早安!”   “伦纳德小姐今天还是跟天使一样可爱呢。”   “听说……伦纳德先生今天就要回来了。”   “是的, 我很想父亲。”   娜塔西对着女仆们和善地笑。   她不会像贝莉娅姐姐那样傲慢——人的出生不代表品行。   她穿过花园,站在门口,冥冥之中她知道, 父亲一会就要乘着他昂贵的双人马车回来。   果然, 一辆马车“嘶”地停在她面前。   车夫灵活地跳下马车,打开车门,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年轻了许多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有一对快活的酒窝, 和她如出一辙的棕色眼睛。   这让他看起来很讨人喜欢。   “噢,娜西,我的娜西, ”男人抱起门口的小女孩就是一个旋转,直到惹得她“咯咯咯”笑才放下她, 牵起她的小手往花园走,“娜西最近好吗?库库西还调皮吗?”   库库西是她养的一只鼹鼠。   娜塔西发现,这个梦有些太逼真了。   她早就不记得那只鼹鼠的名字了,而且在他们搬到弗格斯家的第一天,库库西就被那只黑猫咬死了。   “库库西?噢,它咬坏了我的鞋子……我想饿它一顿。”   娜塔西听自己回答道。   她发现,身边的父亲有些心不在焉。   这场景太真实了,不像做梦。   娜塔西忍不住咬了自己一口,疼痛传来……   她、她真的回到过去了吗?   父亲似乎发现她的举动,连忙蹲下来:   “娜西,为什么要咬自己?”   娜塔西眨了眨眼睛,眼泪突然流出来:   “父亲,您不要娶弗格斯夫人……就我们两个生活,不好吗?”   “噢娜西……”男人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他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是听见女仆们说了吗?抱歉,娜西……我不能。”   “为什么呢?我听说弗格斯夫人傲慢又尖刻,她不会看得起平民。”   娜塔西在父亲的脸上发现了疲倦和痛苦。   那愁苦像是要将他压垮,但他还是在尽力地朝她微笑:   “娜西,我们需要贵族的庇护……一个平民,如果他擅长经营,积累了大量的财富,那么,这就是他最大的罪……”   “我不明白……”   娜塔西摇头。   “娜西,你不用明白,你只需要当父亲的天使,父亲会永远保护你。”   背后仆人的议论声传来:   “伦纳德先生真可怜,鲁帕特伯爵看中了他的财产……”   “那换一个。”娜塔西哭着喊,“只要不是弗格斯夫人。”   “娜西,贵族都是这样的……而且,弗格斯夫人手底下,从没有出过人命。”伦纳德先生将她抱进怀里,替她擦泪,“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不!”她拼命挣扎,拳打脚踢,十二分得不愿意,“只要不是弗格斯夫人!只要不是!”   在她坚决地喊出这一句时,父亲的怀抱消失了。   小花园消失了。   蓝天、石像、女仆都消失了。   娜塔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甬道里,薄薄的鞋底踩在了一个水洼里。   她脱下鞋子,将里面的水倒出来,仓惶地看向左右:   “有人在吗?”   “娜塔西,”一个声音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朝东,一路向前。”   “阿诺德阁下?怎么会是您?”   娜塔西擦擦眼泪,惊喜地道。   “这是第一关试炼,你已经通过了。”阿诺德赞赏地道,“勇敢的女孩。”   “那…贝莉娅姐姐呢,她通过了吗?”   “善良的女孩,不必担心,你姐姐有莱斯利先生的保护,她不会有事。”   这样的试炼,出现在黑暗的各个角落。   而被善良女孩关心的贝莉娅,正躺在盖亚怀里,由他抱着,走出了这黑黢黢的、污水遍布的甬道——   她还假惺惺地替他捏捏手臂:   “盖亚,你真好。……累吗?”   “……不。”   青年无奈地,“贝莉娅,如果你在说这话时、能稍微收敛下愉快的气息,我想我会更高兴一些。”   柳余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并不想伺候。   走到拐角,盖亚将她轻轻放了下来,还替她拉了下裙摆:   “到了。”   柳余这才发现,他们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灯火通明里,罗芙洛教授、爱德华教授、路易斯,连到阿诺德大主教就站在那,正微笑地看着他们。白衣圣使和圣骑士们不约而同地屈身,右手置于左胸:   “拜见星辰骑士阁下!”   盖亚并未动,柳余却提起裙摆行了个礼。   罗芙洛教授欣慰地看着他们:   “弗格斯小姐,莱斯利先生,恭喜你们通过了第一关的考验。其他孩子可还都在后面呢。”   柳余左右看看,果然没有看见其他参赛的神眷者。   “来,坐这儿等。”   这一等,就是半天。   柳余靠在盖亚怀里,眯了一会时间,又开始默念起浮空术。   浮空术太难了。   不愧是大神官级别的法术,即使她倒背如流,也无法成功施展出来一个。   体内的光明力像是被冻住了。   神眷者们陆陆续续地出来,等人来齐,阿诺德大主教执着光明权杖,走到队伍前列,他那代表着主教绝对权威的红衣在光下煊赫而醒目。   “第一关,考验的,是意志。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坚持,还是放弃,只要你的意志足够坚定,那么,就足以冲破第一关。”   “……以圣殿的名义,我宣布,盖亚·莱斯利、贝莉娅·弗格斯、马塞洛斯·卡洛、娜塔西·伦纳德……一共十二位神眷者通过了第一关的考验,现在,请站出来。”   柳余拉着盖亚,站到了一边。   没通过考验的神眷者们则站在一边,他们歆羡地看着这些脱颖而出的同窗们,脸上没有妒忌,也未见颓唐——   他们来,本就为了碰一碰运气,没报多大希望。   “祝你们幸运。”   “谢谢。”   泾渭分明的两列。   马兰大人咳了一声:   “安静——第二关开始了。”   阿诺德大主教一挥权杖,庞大的光明力从他的权杖流出,汇入地底。   洞穴开始摇晃起来。   当神眷者们陷入不安时,圣使们动了。   他们共同挥起权杖,嘴里开始吟唱:“圣光照耀,当雪飘落穹顶……”   无数道光明力汇入地底,以一种玄奥的方式联结在一起,地面放出耀眼的白光,柳余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白光湮没,周身白茫茫一片。   就在这时——   耳边传来路易斯低沉的声音:   “我还要一滴你情人的血,加上铁片。”   “不。”   “你没有权利说不。你的鸟——”   三根灰扑扑的羽毛掉落道她的掌心,羽毛根部还沾着血。   “不过一只鸟。”   “弗格斯小姐,”那沙哑的声音缭绕在耳边、如同鬼魅,“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记住,别拿你自己的血糊弄,我一下就能闻出来。待会见。”   声音消失了。   柳余看向旁边,盖亚的脸,在白光中若隐若现,像美丽的大理石雕塑。   他没听见。   路易斯应该用了某种方法,让他的声音传不到第二个人耳边。   可他要盖亚的血……做什么呢?   如果把斑斑和盖亚·莱斯利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毫无疑问,斑斑那只小身体会把天平压垮——柳余几乎立刻拿定了主意。   血,当然是要给。   否则,骗不过路易斯。   圣使们还在吟唱,地底的九芒星阵开始成形。   “盖亚……”   才唤出声,脚下就一空,整个人开始往下坠——手里揪着的衣袍像滑溜的鱼,一下子溜走了。   阿诺德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   “第二关,也就是最终关,考验的,是信仰。我在那斯雪山的地底留下了六枚光明圣晶,得到圣晶,就算通过。不论是得到一枚,两枚…或者六枚,只要手中有圣晶,都算胜出。当然,胜出者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六人。”   “祝你们好运。”   而显然,好运没有眷顾柳余。   她掉进了一片湖里,沾了水的衣裙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好不容易一只手挣扎着游到岸边,却发现,黑发黑瞳的青年正蹲在岸边。他朝她伸手:   “弗格斯小姐,请让我为您效劳。”   “不用,谢谢。”   柳余冷着脸拍掉了他的手。   她拽住暗河边的水草,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湿漉漉的衣裙包裹着她——幸运的是,她穿的足够多,不算暴露。   路易斯用遗憾的眼神看着她。   柳余站到了一块一人高的岩石旁,借着岩石挡去呼呼而至的风。   “为什么你能进来,路易斯大人?”   “这是秘密……”路易斯“嘘”了一声,走到她身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你要知道,一个堕落种,总是有各种不入流的手段。”   路易斯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在这阴暗的地域里,如同鬼魅。   “现在,告诉我,我要的东西是在水里,还是在你的身上。”   “我要先看我的鸟。”   柳余道。   “噢,那只鸟?当然可以。”   路易斯像变魔术一样,手心突然变出一只鸟。   斑斑委委屈屈地耷拉着脑袋,“斑”了一声,几天不见,它身上的鸟毛更加黯淡了。   “我只拔了几根毛,毫发无损。”路易斯手伸进了些、让她看,“不过看起来……你的鸟很胆小。”   斑斑抬起头:   “斑!”   [放屁!你、你这个…丑八怪!邪恶的发臭的脓包!来跟你斑斑大爷打一架啊,斑斑大爷最擅长一个打七个!]   看斑斑还能怼人,柳余就放心了。   “……铁片,还有你情人的血。”   路易斯手一收,斑斑就消失在了眼前。   “收那么快,路易斯大人怕我赖账?”   “不,尊贵的弗格斯小姐怎么会赖账?”路易斯摇摇手指,“我只是……有一点担心,毕竟弗格斯小姐的智慧和狡猾,我早就见识过了。”   “您的无耻和残忍,我也见识过。”   路易斯笑:   “这么说,我们俩……是天生一对?”   柳余被他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我想,您跟娜塔西才是天生一对。您爱好纯洁,她纯洁。您爱好善良,她善良。”   “……噢,是吗?”路易斯伸手过来,替她将额前湿漉漉的发丝别到耳后,柳余直挺挺地站着,只觉得鸡皮疙瘩一颗一颗生了出来。   “可我最近倒是觉得,带刺的玫瑰更迷人——尤其当她搏命倾情演上一场戏的时候。”   “看来路易斯大人的时间很多。”   “不太多,不过,对上弗格斯小姐,我永远有时间。”路易斯微微低下头来,挨得极近,“在交易之前,我想,先验下货。”   柳余警惕地退了一步。   她摊开手,手心上,是湿漉漉的拇指瓶和一块铁片,打开塞子,在他鼻尖迅速晃过,又塞了回去。   “闻到了吗?”   “噢,这熟悉的、叫人厌恶的味道,是的,没错。”   柳余将铁片和拇指瓶牢牢地握在掌心:   “我要斑斑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斑斑?”路易斯耸了耸肩,“当然可以。”   于是斑斑就被他放到了肩膀,柳余这才发现,它的翅膀耷拉着,像是抬起不来。   路易斯似是看出她的心思,解释:   “只是一个小法术,等交易成功,我就会解开。”   斑斑黑眼珠子咕噜噜转。   柳余看了它一眼,才继续:   “…还有个条件,您得告诉我,铁片上写了什么。”   她有种直觉,这个铁片很重要。   路易斯大笑了起来:   “我没听错吧,弗格斯小姐?”   “您没听错。”   路易斯嗤笑了一声,板起的脸尤为傲慢矜贵:   “弗格斯小姐,看来,是我的优待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你跟我之间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柳余没被吓住。   “路易斯大人,我想,您很需要这个。”她提起拇指瓶,对着一旁的岩石轻轻磕了下,在路易斯明显的紧张起来时,才收回,“多么脆弱啊,一下就碎了。”   “你在威胁我。”   “是的,我在威胁你。”   “不想要你的鸟了?”   柳余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   “路易斯大人刚才不是还在说,弗格斯小姐搏命演戏……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赌,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一只鸟…让步呢?”   “斑!”   [坏贝比!]   “怎么样?……要不要赌,是你杀我快,还是我弄碎瓶子快?”   路易斯看着她:   “贝莉娅·弗格斯,你知道的,我总是不愿意为难你。”   “所以结论是?”   “我答应你。”他走近她,低下头,态度暧昧而轻忽,“铁片上写的是……”   柳余提高了警惕,记忆珠悄悄地从袖管落到掌心。   “……造神之法。”   造神之法?   居然是造神之法?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狂跳起来。在她失神的一 刹那 ,变故产生了。 第七十七章 迷路了   一股野蛮的力量撞上她的手腕, 疼痛迅速占据了她的神经。   不好!   拇指瓶和铁片!   柳余反应极快,手一缩、身体半抱往前一撞,直直撞入路易斯的怀中, 记忆珠往他胸口拍去——   却只拍了空。   记忆珠“啪嗒”落在地上, 滚了滚。   路易箍住她的手腕,志得意满地道:   “弗格斯小姐,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   “很巧, 我也是。”   柳余手掌一翻,拇指瓶和铁片从空中往下落。   路易斯伸手去接,拇指瓶才到手, 笑容就僵住了。   他低头看去, 在光明球炸开的地方,他的胸口, 倒插着一个银色十字架。十字架上,握着一只白净的小手——   “你——”   他顺着手往上看去。   “抱歉。”   柳余面无表情地将十字架继续往里钻——   十字架扎入血肉,遭到肉体本能的抗拒, 她不得不将全身的力量都投入进去。   “弗、弗格斯小姐, 您、您这样……真美。”   路易斯像是被滚烫的热水泼过,整个人开始抽搐起来。苍白的脸上蒙上一层青灰,柳余就看着他那双漆黑浓重的瞳孔开始涣散, 而后, 光彩彻底熄灭。   他死了。   化作飞扬的尘土。   地上,银色十字架的冷光在闪耀,柳余蹲下身来。   ……十字架上浸了真正的圣水, 是盖亚给她的。   她还记得他的原话:   “如果那只黑暗生物再来找你,就用它扎入他的心脏。”   她做得很好。   路易斯抢走了斑斑, 又总是来威胁她——   存着盖亚血的拇指瓶不能落入他手里。   她没做错。   可手还在抖。   锐器插入心脏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滑腻腻的蛇攀附着她,挥之不去。   斑斑像是挣脱了束缚,拍打着翅膀在她耳边欢快地叫:   “斑斑!斑斑!”   [噢!贝比打败了大坏蛋!贝比打败了大坏蛋!]   “斑斑也觉得…我做得很好?”   [当然!一切黑暗使徒都该被消灭!]   柳余闭上了嘴。   她在路易斯的衣服下面发现了一本日记,铁片,还有……   “光明圣晶?”   她捡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难道是杀死黑暗生物,掉落圣晶?   不,这不可能。   应当是正好在附近,或者,干脆路易斯本人就有一颗圣晶。   柳余没找到拇指瓶,只找到了透明的玻璃碎片。   那几滴鲜血好似渗入黑乎乎的泥土,找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声哽咽从不知哪里传了出来,就像是憋狠了,没忍住。   “谁?!”   柳余看向斑斑,发现他那双小黑豆眼心虚地避开了自己。   她一下子就猜到了:   “娜塔西,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娜塔西从角落走了出来,那里正好是一个视线死角——如果不是她主动走出,柳余还真的没办法发现她。她似乎哭狠了,喉头还在不断地哽咽,脸上是纵横的泪水,看向自己的眼里藏着深切的恐惧,还有愤怒。   “你杀了路易斯。”她握着拳头,“你杀了路易斯!贝莉娅姐姐!”   “很奇怪吗?”   柳余问她。   “是路易斯,不是别人!”   “他是黑暗使徒,一直胁迫我的黑暗使徒,他还伤害了斑斑。”   “可他爱你!何况,他还为了你……”   娜塔西哽咽了起来。   “爱?不说这是不是真实,一只狗咬了我,又说爱我,那我就要爱它吗?”柳余摊了摊手,“别愤怒,这只是个比喻。”   “噢你真坏。”娜塔西捂住脸,“你的心和铁石一样硬。”   柳余却不耐烦继续跟她打口仗了。   她默念起了迷幻术:   “……忘记这半个小时内你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娜塔西·伦纳德。现在,向东走。”   娜塔西迷迷糊糊地顺着暗河往东走,柳余则选了相反的方向。   她将日记本、铁片、和记忆珠放在了一边,用油纸包着、藏到了怀里,圣晶握在手中,不一会就找到了出口。   出口处,心善的罗芙洛教授就站在那,一看见她惊呼:   “噢可怜的弗格斯小姐,你看起来简直像只落汤鸡。”   柳余:……   “其他人呢?盖亚呢?”   他比她慢,这可真让人意想不到。   “莱斯利先生出来了一趟,又进去了。”罗芙洛教授拿来块大毛毯给她披上,“我猜……应该是去找你。”   “其他人呢?”   “阿诺德阁下和圣使们都在维持魔法阵,你没法想象,这个阵法有多消耗神力。没通过第一关的,已经由马兰大人送出去了。”爱德华教授也蹲到她身边,“冷吗?”   他递过来一个温热的杯子,柳余接过,喝了一口:   “谢谢教授。”   “不客气。”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有第二个人出来。   是卡洛王子。   卡洛王子后,出来的人就快了。   娜塔西,伍德,威尔森,最后,才是盖亚……   没有找到圣晶的人,是无法得到出口的提示的。   这时,阿诺德阁下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圣使们的衣服都被浸得汗津津的,看起来既不飘逸,也无美感了。   阿诺德一挥权杖,代表着魔法阵的白芒一阵波动,还困在阵中的六位神眷者突然出现在阵法之上,他们茫然地站着,看向四周。   “我们……出来了?”   阿诺德阁下遗憾地道:   “你们没有找到圣晶,淘汰了。”   六人中,有人掩面哭泣起来。   他们曾经离成功那么近。   “那么,我宣布,最终通过艾尔伦大陆神圣选拔的六位,是盖亚·莱斯利,贝莉娅·弗格斯,马塞洛斯·卡洛,威尔森·欧文,伍德·泰勒,娜塔西·伦纳德。你们将和其他两块大陆上的圣子圣女候选人一起进入圣殿,等候神的挑选。”   “是!”   柳余混在慷慨激昂的呼声里,也应了声“是。”   “夜色已晚,不适宜赶路……”   红衣大主教显然深谙一紧一松的管理策略,提议给大家放松。   不论是胜出的神眷者,还是被淘汰的,都亟待一场发泄 。   这一提议,几乎立刻得到了拥戴。   “升起篝火!”   “跳舞!唱歌!”   “不,这有什么意思,我们来玩‘猜碓’。”   伍德提议。   “猜碓?这是什么意思?”   卡洛知道:   “这是东方龙姆国传来的新奇游戏。不难……”   柳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还没听到一半,就明白了:   真心话大冒险游戏,贵族版的。   她比较在意的是……   要过多久,才会有人注意到路易斯失踪了。   才想完,在那边煮肉汤的罗芙洛教授就奇怪地道:“路易斯教授呢?他说出去一下,到现在也没回来。”   “也许是迷路了。”爱德华教授不以为然道,“路易斯教授总是神出鬼没的。”   阿诺德阁下招来一位圣骑士,吩咐他去附近寻找:   “我们事先探查过,这个地方不存在能威胁到路易斯教授的危险,不必担心。”   “贝莉娅,要玩吗?”   盖亚问她。   “我想跳舞。”   柳余想发泄。   新鲜被终结的生命,就像是黏在她灵魂上的灰点,让她无法轻易擦拭。   篝火升了起来。   明晃晃的火焰映出一张又一张的脸,高兴的、不高兴的,振作的、萎靡的……   柳余却拉着盖亚,去了另一边。   洞穴旁,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开着不知名的花儿。柳余问罗芙洛教授要了个小花灯,点燃放在溪边。   煦暖的光从花灯散开,将潺潺的流水和溪边的青年都笼罩住了。   一切都陷入朦胧。   青年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剪影,也将她笼罩在了内。   柳余浮躁了半天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盖亚。”   “恩?”   青年转过头来。   灯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给他过冷过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光,柳余却注意到了他那双眼睛,灰蒙蒙的眸光里,倒映着一片浮动的影子,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她笑了起来:   “我们跳舞。”   盖亚也笑,他笑时,似乎世界都被他点亮了。   他一只手背在后,一只手风度翩翩地朝她伸来:   “美丽的弗格斯小姐,我想请您跳支舞。”   “当然可以。”   柳余将手搭上了盖亚,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背,恍惚间,被他一下拉到了身边。   他抱住了她,搁在她腰间的手臂充满力量:   “抱歉,我可能并不擅长。”   柳余轻笑:   “我也是。”   两人安静地靠在一起,柳余枕着他的肩,被他带着一起晃动、摇摆。   “上次和娜塔西争,没想到,也没跳上几支舞。”她的声音因回忆而越发柔软,“盖亚,我想听你唱歌。”   “唱歌?”   “那首,我们第一晚之前你唱的那首。”   盖亚微笑着答应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哼唱: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这里种满鲜花,   这里洒满美酒。   我们载歌载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来临,   可你们毫不畏惧……”   不知是灯光太美,还是他的音色太迷人,柳余竟踮起脚尖,在他耳边:   “x我。”   生命譬如朝露,死亡迫切来临……   而她,想要一场淋漓尽致的性i。   盖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那灰眸里朦胧的流光。下巴被冰冷的指间托起,而后,他在她嘴唇落下一吻:   “如您所愿。”   狂风暴雨的攻势席卷了她。   柳余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他指间散轶出的白光,像萤火虫一样飘荡在附近,而后,就遭遇到了攻击。她闷哼了一声,紧咬着下唇:“那…是什么?”   他的气息也有些不稳:   “我不喜欢有人窥伺。”   柳余明白了,大概就像个隔离罩,外面的人看不见。   灯影摇曳里,世界都破碎成了一道一道的影子,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   所有的过去,好的、坏的,在这一刻,都似乎远离了她。   她陷入人类生动的欲·望里,只迷迷糊糊地想:他确实天赋异禀。   可当他彬彬有礼地退开时,她又觉得,天赋异禀得太过了,这都能克制。   “贝莉娅,心情好点了吗?”   额头被轻抚,柳余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你看出来啦,盖亚?”   “当然,你刚才的气息闻起来像一棵苦艾草。”   “那现在呢?”   “甜美的樱桃。”   “可你闻起来,”柳余作势吸了一大口气,“像……”   “像什么?”   “才凿到一半的椰子。”她暧·昧地用手指刮过,“我感觉到里面岩浆汹涌。”   手被抓住了。   盖亚美丽的眉毛隐忍地皱起,灰眸里仿佛有汹涌的暗流:   “我不想吓坏你,贝莉娅。”   “因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被吓到。” 第七十八章   两人在朦胧的灯影里对视。   他明明看不见, 可柳余却觉得,他分明在用他那极度敏锐的感知,在一点一点感知自己。   眼睛, 鼻子, 嘴巴,锁骨……   “斑斑!”   这时,一道尖锐的、高亢的鸟鸣乍然响起。   一只灰斑雀扑棱着翅膀,自上而下地俯冲:   [贝比!斑斑交~配了!斑斑交~配了!]   柳余:……   [斑斑找到了一只漂亮的鸟儿, 特别特别特别漂亮!]   斑斑像是亢奋得停不下来,不断地围着柳余打转。   行了,一点余温都没有了。   柳余对自家败兴的鸟儿翻了白眼, 嘴里却温柔地打招呼:   “斑斑, 你回来啦?捉到了几条虫?”   斑斑毛乎乎的小脸蛋露出了个嫌恶的表情:[呕,谁要吃虫子?贝比, 你是不是傻了?]   “这是……你的那只鸟?”   倒是盖亚起了好奇。   “ 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莱斯利先生!!!是莱斯利先生!!!伟大的星辰骑士阁下!!!斑斑好幸福!]   斑斑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尖叫。   [贝比,你刚才一定也是在和莱斯利先生交~配!这迷人的气味……]   灰斑雀围着两人转圈圈,丝毫不知自家主人现在恨不得扒光它的鸟毛。   它转到盖亚面前时突然一个俯冲——   噢噢, 快接触到莱斯利先生美味的肉~体了!   就在这时, 一只柔嫩白皙的小手精准地掐住它的翅膀:   “恩?斑斑,不能对别人不礼貌哦。”   她对它露出可怕的笑容。   斑斑一下子蔫了。   “斑……”   [贝比……一下,就一下……让斑斑感受一下莱斯利先生的怀抱……]   柳余面无表情地将它按自己肩膀, 重重地撸了一把鸟毛, 才回答盖亚之前的一个问题:   “是的,是那只鸟。”   “我可以摸摸它吗?”   尊贵的莱斯利先生此时吐露的声音,落入斑斑耳里简直是天籁。   [当然可以!迫不及待!]   它晕陶陶地像是喝醉了酒, 心里想着: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让鸟神魂颠倒的人类雄性呢。如果可以, 斑斑希望自己能永远醉死在这只人类雄性温柔的眼睛里。   “抱歉——”   [噢不!]   斑斑心碎的尖叫让柳余的拒绝没能说出口。   看着黑豆眼里快渗出来的眼泪,柳余无奈地想,算了,就这一次,但愿不会出现什么麻烦……   她还记得,她和盖亚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记忆珠出现的异状——虽然后来,就再没出现过。   “当然可以。”她小心翼翼地拉起盖亚的手,让他去摸斑斑的羽毛,并打算一有不对就立刻阻止,“您得轻点,它很害羞。”   [噢!莱斯利先生!用力!请用力!……]   斑斑撅起鸟屁股。   柳余:……   这毫无节操的鸟类。   幸运的是,盖亚和斑斑的接触没出现什么异状,而这只无耻的雄性鸟类,却靠着毫无下限的讨好,得到了莱斯利先生一个笑容,而后,成功地爬到了莱斯利先生的肩膀。   “它很可爱。”   “噢,是的,当然。”柳余笑眯眯地点头,“我们回去吧,出来太久了。”   反正有这么只聒噪的电灯泡在,什么都干不了。   盖亚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着她的,他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两人往洞穴走。   围绕着篝火的队伍变得格外庞大,白衣圣使和圣骑士们都下了场,显然这个来自龙姆国的游戏让他们十分新奇,远远地就能听到热闹和喧嚣声。   教授们和阿诺德阁下则坐在另一堆小点的篝火前,静静喝酒。   “终于回来了。”   爱德华教授第一个看见他们,他朝他们促狭地挤挤眼睛,还朝盖亚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莱斯利先生,要不要来一杯?”   罗芙洛教授也跟着抬头,只是脸上的笑绽到一半,就僵住了。   她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瞳孔张得老大:   “……无所不能的神,带着他灰色的神鸟来了。黑夜里,飘荡着罂粟的香气。神却向狡诈者露出了微笑。”   阿诺德大主教轻轻接道:“……神陷入了花汁和谎言构成的陷阱,从此,贪婪、欲望、嫉妒如无所不在的藤蔓,紧紧地缠绕住了他……”   罗芙洛教授颤抖了下。   “罗芙洛教授?阿诺德阁下?你们怎么了?”   爱德华教授奇怪地看着他们。   阿诺德阁下首先回过神来,那张与盖亚相似的脸上有种惹人怜爱的苍白,他狠狠灌了杯酒,才道:   “……没什么。”   罗芙洛教授也一脸如梦初醒。再看过去,刚进来的一对已经坐到了那一堆年轻人里,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她拍拍脸,让自己振作一些,怎么可能呢,那只是野史上流传来下来的一则故事而已。   柳余已经和盖亚坐到了人堆里。   神眷者们给他们挪出了一个位置,很奇妙的是,她、盖亚、娜塔西、和卡洛王子,坐的和上次在翡翠之森一样——只除了少了个路易斯。   卡洛王子拿出的金色卡牌在光下,精致得一个艺术品。   “……规则很简单,这套卡牌里,有一张国王,和一张奴隶。”   他翻开卡牌,国王金色的王冠栩栩如生,奴隶的灰衣像是臭水沟里的破布。   “……其他都是平民和贵族。抽中奴隶的人,由国王支配。他必须回答国王提出的问题 ,或者完成对方提出的要求。当然,不论是问题还是要求,都只能选择一个。”   柳余想,确实很简单。   平民和贵族是陪跑,国王和奴隶倒很有情趣。   “听起来很有意思,玩吗,盖亚?”   在场几乎一大半的人,都忍不住看向那边端坐的青年。他看起来和阿诺德大主教那么像,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光芒之下,阿诺德大主教的红衣都好像不起眼了。   他们只看得见他。   “玩。”   他点头。   卡牌被一个清秀干净的女圣使迅速洗好,放到了盖亚面前,柳余觉得她眼熟,看了半天才想起来,他们从弗格斯家回来的第一天,在布鲁斯办公的房间内见到的就是这位:索菲亚女圣使。   盖亚随手抽了一张,翻开。   “国王。”   有人叫了一声。   卡洛王子恭喜他:“莱斯利先生的运气很好。”   卡牌顺时针一张张抽下去。   柳余翻开:贵族。   还不错。   她可不喜欢当奴隶。   顺时针最后一位娜塔西,她翻开,果然是奴隶。   全场所有的人都抽过了,就差这一张。   柳余很想朝天空比个中指,还真是锲而不舍地试图撮合——可惜,这洞穴里也看不见天。   “国王可以向奴隶提一个问题,或者要求。如果奴隶都拒绝,必须接受惩罚。”   娜塔西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落到银发青年的身上,就化成了水:   “莱斯利先生,您请说。”   盖亚安静地坐着,他似是想不到什么问题,随口道: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贝莉娅端一杯水,她有些渴了。”   娜塔西粉扑扑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   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看起来张皇失措:“我、我去罗芙洛教授要。”   “星辰骑士阁下,您可真狠心,这样对待一个爱慕您的女孩。”   对面的索菲亚笑着洗牌,柳余却从她眼中看到了火焰一样的光芒。   噢,糟糕。   又一个沦陷在光明神裤脚管下的姑娘。   柳余漫不经心地支着下颔,脑子里却想起围绕光明神座下那些绝色的少年少女。   是的,爱慕,他从来不缺。   人类、非人类,甚至整个世界,都对他奉上了无与伦比的虔诚,和最深沉的爱慕。   盖亚却有礼地颔首:   “抱歉,不过我想,除了我的情人,我不必对其他人的爱慕负责。”   全场静了一静。   这样的话,在讲求风度和适度的贵族社会,是十分失礼的。   可偏偏盖亚·莱斯利这样说,就让人觉得,他“失礼”得十分迷人。   柳余承认,她被取悦了。   没有一个女人会拒绝这样的奉承——   何况盖亚从不奉承。   他一向坦白。   端着水杯走来的娜塔西,泪在眼眶里打转,手颤得杯子险些握不住——   她稳了稳神,重新走过来:   “贝莉娅姐姐,您的水。”   “谢谢。”   柳余接过,嘴唇意思意思地沾了下,就放到一边。   虽然很渴,但她不想喝。   没为什么。   娜塔西看了她一眼,坐回原位。   “继续。”   上一轮做奴隶的,第一个翻牌。   “贵族。”   娜塔西。   “贵族。”   卡洛王子翻牌。   中间一个个抽过去。   “国王。”   索菲亚。   “贵族。”   柳余继续陪跑。   只剩下一张奴隶没出现过,盖亚翻牌:   “奴隶。”   索菲亚进攻性极强地道:   “请奴隶亲吻国王。”   这真是极为美妙的一个邀请,索菲亚女圣使看起来纯洁干净,对在场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一件享受,他们必定会欣然从之。   可柳余立刻看到了盖亚眉间的反感。   他几乎是立刻道:   “我选择惩罚。”   索菲亚的脸也白了:   “星辰阁下,只是一个吻。”   “我选择惩罚。”   盖亚坚持。   卡洛王子从旁边端来十杯青稞酒:   “两分钟之内喝完。”   青稞酒在这个世界,是一种高纯度的美酒,入喉浓烈辛辣,一杯酒可以干倒一个硬汉,十杯下去……   卡洛话落的瞬间,盖亚已经拿起酒杯。   他喝得不疾不徐,速度却极快,星月袍宽大的袖口翻飞,柳余看着他性感的喉结不住滑动。篝火映在那张冰塑一样的脸上,像是跳动的爱·欲。   柳余被刺得眯起了眼睛。   十杯完,盖亚的脸白了一层,灰蒙蒙的眼里罩了一层潋滟的水汽,这让他看起来更可口了。   他还没倒下去。   径自伸手翻牌:   “奴隶。”   运气好像突然不再眷顾这位高贵的神祇化身。   “平民。”   “平民。”   ”贵族。”   ……   柳余翻牌:   “国王。”   她骄傲地看了眼索菲亚,决定向这个半途插来的强势对手宣布主权:   “请奴隶亲吻国王。”   奴隶像是没听清,甩了甩脑袋:   “贝…莉娅?”   他那张玉白的脸下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狭长的眼皮懒懒地耷拉下来,眸光一片茫然,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什么?”   “请奴隶亲吻国王。”   柳余凑过去,想告诉这个明显喝大了的你男人 ,她是国王,谁知就被一把抱住,深深地吻了起来。   “……喂。”   她预期的,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但得到的,却是一个欲到了极点的吻,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离开,像剥新鲜的荔枝壳一样口允着她的嘴唇,想要将她的一切情绪剥开,大白于天光。   她捶他,“放、放开。”   声音是含糊的。   挣扎了许久,才分开。分开时,唇瓣火辣辣地疼,不用看就知道,肯定被咬破了。   而此时,他正看着她,一脸纯真。   “奴隶,亲吻了国王。”   他道。   柳余心里那道长堤,像被汹涌的潮汐不断地冲刷。   哗啦啦。   哗啦啦。   女人啊,她想,总是那么肤浅。   一张英俊非凡的脸蛋,一副天赋异禀的体魄,加上非你不可的甜言蜜语,和无人能及的地位能耐,就足以让你丢盔弃甲。   长堤,挺住了。 第七十九章   娜塔西忍不住转头, 看向一旁。   她从没见过莱斯利先生这样的一面。   大多数时候,他都显得从容优雅,风度翩翩。温和是他的面具, 没人能靠近哪怕那么一点。他淡得像是那斯雪山上的一阵清风, 情·欲这种东西,放在他身上,连想一想,都像是亵渎。   可现在, 他却正抱着一个金发少女,在篝火旁热烈地亲吻。   他强壮的手臂箍住她柔弱的身体,他们亲密无间, 唇齿交缠——   这是一个充满了占有欲和情·欲的吻。   浓烈的情感, 像是要爆炸开来。   娜塔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怕自己再看下去,就忍不住想要去分开他们。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只为让他像刚才那样亲吻自己——热烈的、毫不保留的,像一团火焰那样。   他太耀眼了……   就像是美丽的死物突然有了生命,有了燃烧的欲望。   娜塔西甚至敢肯定, 对面的索菲亚圣使一定和自己一样, 不,不止是她,这些脸红心跳的女孩们, 没有一个不希望, 被那个耀眼的青年抱在怀中的是自己。   她们的心里,一定也像她那样,爬满了猫的爪子。   全场安静下来。   所有都有些受感染, 卡洛王子咳了一声:   “不如,我们换一种玩法?”   “什么玩法?”   有人响应, 像是要驱散刚才的感觉。   “其实这套卡牌,还配了一套相应的惩罚。”卡洛王子从他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叠小纸片,纸片的背面是红色的蔷薇,正面是凹凸的印刷体。“国王抽取纸片,奴隶必须做到纸片上的内容。如果做不到,就接受十杯青稞酒的惩罚。”   卡洛王子示范性地翻开一张纸片。   四四方方的小纸片上,是黑色蝌蚪一样的大路通用语,柳余无奈地发现,她依然只能认得出几个常用单词。   很显然,她的语言天赋还没有逆天到能在短短两个月,将大陆通用语融会贯通。   “请奴隶对着国王,学三声狗叫。”   柳余:……   看来这些贵族,也很玩得开嘛。   再一轮翻牌。   盖亚:   “国王。”   娜塔西:   “平民。”   卡洛:   “贵族。”   ……   一圈抽完,奴隶还没出现。   柳余出现不详的预感。   翻开,果然:   “奴隶。”   盖亚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他朝她晃了晃手中的卡片,有些炫耀的意思:   “贝莉娅·弗格斯,我,国王,你,奴隶。”   柳余:“……哦。”   被酒精吞噬了大脑的莱斯利先生,摇摇晃晃地去抽纸片,而后翻开——   他茫然地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看不见,才又将纸片对着柳余:   “这个。”   文盲柳余故作为难地看向卡洛王子。   果然,卡洛王子热心地道:   “请奴隶回答国王一个问题。”   盖亚似是不满,挥手打断他,难得稚气的表情,随着手指一点一点抚过卡牌,开始变得温柔起来,他转向柳余:   “请奴隶回答国王一个问题。”   声音仿佛浸了这温柔的夜色: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你最希望停留在什么时候?”   时间停留啊……   柳余想,她不需要停留。   没什么值得停留的。   不过——话,当然不能这么说。   她迅速组织很好语言,声音像是掺了甜蜜的花汁:   “我爱你,莱斯利先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希望能够留住……如果一定要选个时间,我想,是伯纳湖边的那一晚。当时的夜空被金色的流光照亮……你在伯纳湖之上吻我,对我说接受我的爱……我感觉无比幸福。”   :   全场都陷入了寂静。   金发少女闪闪的眸光,和带着虔诚爱意的告白,几乎感染了所有人。   “弗格斯小姐永远是那么忠诚和专一。”   柳余不在乎旁人的观点。   她专注地看着盖亚,发现他对着她的那双灰蒙蒙的绿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似乎随时要迸发出来。他张了张嘴——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道巨大的几乎能填满整个洞穴的黑影猛地冲入她的眼帘,身上的翅膀轻轻一扇,柳余的脑中“轰鸣”一声:   “蛇!”   黄金巨蟒!   比之前那条还大了几倍!   她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紧紧蜷缩起身体,试图让自己离被攻击的娜塔西远一些。   冰冷和寂寞如潮水一样将她湮没,她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世界再次向她张开了狰狞的大嘴,要将她撕裂成两半。   会出现不同的选择吗?   柳余几乎不抱希望地想,   不,不会。   她依然会被抛弃。   在天平权衡的两端,对比大多数,她依然是权重最小的一头。   这时,一道宽阔的背影挡住了她——   柳余怔然抬头,盖亚!   是盖亚!   盖亚执剑挡在她面前,声音放柔:   “别怕…贝莉娅。”   别怕,贝莉娅。   柳余发现,自己竟然有流泪的冲动。   这一回,他终于……选择了她。   卡洛王子缩回了脚,挡到娜塔西面前。   “莱斯利先生!救我!”   娜塔西惊恐的哭泣落入柳余耳中,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她的眼中,只有那高大的背影。   他护着她一路往后退,直到背靠墙壁,才停了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   “贝莉娅,保护好自己。”   他匆匆给她设下魔法阵,确保不会有危险,才又反身执剑上去。   这时,场中已经出现了伤亡。   地上倒下了十多具的尸体。   娜塔西抱着她的右肩,正惊恐地哭泣:   “我的手,我的手……”   卡洛王子拉着她,试图躲开巨蟒的攻击,可娜塔西像是傻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巨蟒的大嘴一张,反倒将格挡的卡洛王子剑连着手掌一起吞掉了。   他闷哼一声,却还是挡在了娜塔西面前。   盖亚已经赶到,星辰之剑掠起巨大的白芒,往蟒蛇的七寸刺去。可这能开山裂石的一剑,却只在巨蟒的皮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巨蟒似是不耐了,尾巴一甩,猛地消失在半空。   而下一瞬间,竟然直接出现在柳余面前——   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下意识的:   “变羊术。”   “反变羊术。”   “光明弹。”   “迷幻术。”   可没有一个术法管用。   她这才发现,全场竟然没有一个神术出现,连光明弹都没有。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尚有一战之力的圣骑士们,大多数人都像是被撵得到处跑的走地鸡,短短时间内,死伤已经过半。   神术在这个地方,被禁用了。   只有盖亚,还能发出代表光明力的白光。   “砰——”   巨蟒和保护她的魔法阵撞到了一起。   魔法阵破了。   一股玄奥的力量出现,将她扣在墙上,柳余动弹不得——   巨蟒的腥臭扑面而来,她只能绝望地闭起眼睛。   这时,一阵“闷哼”声传来。   柳余睁开眼,却发现,本该在另一头的盖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将她挡在身前,身体却被巨蟒的尾巴从后深深扎了进去,而拿着剑的右手,反手搭在剑柄上,剑柄连着的剑身已经扎入了巨蟒的七寸。   巨蟒的尾巴缩了回去。   血像瀑布一样喷溅到她的脸上、身上,还带着温热。   “盖……亚?”   她眨了眨眼睛。   周遭是无数的惊呼,“莱斯利先生?”“星辰骑士阁下?”“噢,光明神在上!这可怎么办?”呼声仿佛隔着千万重山,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身前的男人朝她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冰凉的指尖落到她的脸颊,那力度轻得像一片羽毛:   “贝丽……你总是这么爱流泪。”   “盖、盖亚……你、你受伤了……”   柳余抖着手,想要替他掩住伤口。   可没用。   没用。   他被整个洞穿了,胸口连到腹部,内脏连到骨骼,都被搅得粉碎。   她的手像浸在了一片血海里。   他似是支撑不住,逶迤了下来。   柳余顺着抱住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怀中的身体格外得冰凉,而就在前一刻,他还在抱着她热烈地亲吻。   “盖亚……”她呜咽了一声,眼泪无声流了下来,“为什么要救我……”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死亡不是终点,不是吗?   “贝丽……”他温柔地唤她,“我当然得保护你,我的女孩 ……”   “很抱歉,不能继续陪伴你了……”   临近死亡,他依然保持住了绝佳的风度 ,努力朝她微笑,只在最后,露出了微微的遗憾, “……明明发过誓,再也不会抛下你……”   青年灰蒙蒙的绿眸黯淡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   柳余茫然地抱着他,仿佛听到潮水漫过长堤的声响。   轰隆隆。   有什么垮了。   而在这时,膝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第八十章   他睁眼的一刹那, 天地变色,星河倒转。   周围的世界,在不断坍塌, 又重建。   洞穴, 甬道,森林……   柳余感觉,眼前似乎出现了重影,她看明白了, 又好像没看明白。   倒退的场景,像是被压缩过的电影胶片,它们以光的速度从她眼前掠过, 只在眼球留下一点剪影。   最后, 落于那斯雪山之巅。   洞穴内死去的人重新站到了她的面前。   娜塔西的手臂回来了。   卡洛王子的手掌生了出来。   他们像是被施展过时光溯回之术,正睁着眼、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们在那斯雪山上?”   茫茫的大雪覆住黑红的土地, 往前一步,是高耸的悬崖。   而悬崖下,翡翠之森重新焕发生机, 绿意蓬勃生长, 顷刻之间覆盖大地。神殿高高的塔楼永恒矗立,钟声响彻天地,连绵不绝。   “咚——”   “咚——”   “咚——”   “咚——”   “咚——”   无数信徒跨出房门 , 走入长街, 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下,朝神殿的方向长久匍匐。各个大陆城池中央的神像一座座亮起 ,白鸽在低空徘徊, 天地之间,似有仙乐飘起。   “神历一三零四年, 神,降临了。”   神约记载。   “神,降临了。”   在这一刻,雪山之顶的信徒们也不约而同有了这个领悟。   他们也匍匐了下去,不敢向空中缥缈的白衣看上哪怕那么一眼。   红衣大主教摘下王冠,放下权杖,身体与头一同趴伏在地。   他热泪纵横,高呼: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恭迎我神!”   呼声惊起林间的飞鸟,神站于悬崖之外的高空,长久矗立。   他流云似的白袍如天地间最初的一抹净雪,绿色的眼眸纯净到了极致,比明媚的春光更温暖,比傲慢的凛冬更严酷。   当他看向雪山之巅唯一站着的独臂少女时,一滴泪落了下来。   地面开出一片雪白的棘莱花。   它有冰白色的花冠和枝叶,有金色的花蕊,它盛开在这茫茫一片的冻雪之上,热烈又忧伤。   柳余仰头看着半空中的男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就是神。   不曾见过时,无从想象。   可当见到时,又觉得,从前所见所想、不过是死物,远远不及。与真正的神相比,那些捏出的圣灵体,不过是粗劣的泥胚,连当仿品的资格都没有。   云彩做他的衣裳,尚嫌不够纯净,他冷灰银的长发被风吹起,仿佛天地间最华丽的乐章。日月星辰在他脚下,他纯净高贵到了极致,以至于让人望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柳余感觉到了眼睛的刺痛。   泪水从她眼里流了下来,可她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与他长久对视,试图从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祇眼里,找到那个“发誓再也不会抛弃她”、为她放弃了生命的少年、青年。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寂。   那空寂夹杂着亘古的寂寥,和冷彻的冰霜,将她湮没,让她灭顶。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比十万里之下的深海更冷更寂。   “渎神者。”   他对着她宣判。   声音空灵如亘古的夜歌。   “你有什么话说?”   柳余看着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所有的谎言和欺骗。   所以,他称呼她为渎神者。   神全知全能 ——   对这土地上的一切。   “我神,阿诺德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回归。”这时,红衣大主教开口,他的头磕在雪山之巅,鲜红的血自额心蔓延,溅在这白茫茫的雪上,“狡诈者用她的谎言构建陷阱,她蛊惑、欺骗了您,为了让您醒来,我不得不让您的化身死去。”   “窥神者,不可饶恕。”   随着神音降落,阿诺德永久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柳余看见,他那俊美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好像死亡并不是一件让他痛苦的事,他充满了朝圣的快乐。   “叛神者,出现吧。”   一团黑雾凝现,他化作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像是突然被人虚空中扯出,落地时有些狼狈。而很快,他那苍白的脸上露出无畏的笑容,带着点嘲讽:   “父神,您终于醒了。”   “喜欢我为您奉上的这份大礼吗?”   “叛神者,不可饶恕。”   “不,您不能杀我。您杀了我,那粉色的羔羊将会死去,她的血在我体内流动,我用它做了一个牢笼。想想您美丽的羔羊……”路易斯露出一个诡谲而苍白的笑容,“您忍心吗?”   神未回答。   裁决的圣光突破黑暗,徐徐而至,如天地间最清最烂漫的一道光。   它洞穿了路易斯的胸口。   也像是同时洞穿了柳余的胸口。   路易斯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父!您既残忍,又傲慢。您创造了我、养育了我,您说我是您的孩子。可当您的孩子想要站起来时,您只允许我和阿诺德这样的孬种一起趴下……我不服!凭什么呢?”   “刚才您慢了……您从未慢过……是什么让您犹豫,又是什么激怒了您,哈哈哈哈——”   “叛神者,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   “不,”路易斯的眼泪渐渐涌出了眼眶,他黑色的瞳孔被泪水洗得剔透而温柔,他像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情感,转向一旁面色惨白的金发少女,“很迷惑,对吗?……”   “是的,您明明死了。”   柳余面无表情地道。   “噢,我当然没死。我蛊惑了阿诺德,让他设下这陷梦法阵。”   “你的小情人做了个梦,梦境变为现实,将所有人都牵连了进来……巨蟒是他的记忆,断臂是他的遗憾……其实,他从开始就一直在梦里,从未醒来过。”   她想起那时,他说:“我没有做梦。”   不,不是他没做梦,而是他未醒来。   他强大的意识将梦境变成了现实,所以,巨蟒出现了,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   阿诺德和路易斯都要他死去,要神醒来。   她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他们将她变成饵,他吞下了这个饵,死在了巨蟒之下。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所以,你们利用了我。”   柳余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   那金色的利茅像是连她一起洞穿了,她弓着身体,剧烈地喘息起来,抖着唇,一句话都倒不出来。   猛然爆发的情感,如海潮一样将她湮没。   大雪无法浇灭她沸腾的血液,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在呼唤他:   “盖亚·莱斯利。”   “盖亚·莱斯利。”   “盖亚·莱斯利。”   “是你救了我吗?”   “放纵才是可耻的。”   “我接受你的爱。”   “我当然得保护你,我的女孩。”   她失声痛哭起来。   泪眼里,却只能看到神在半空,高高在上地俯瞰她。   “没有牢笼,渎神者。”   他道。   “我有名字!贝莉娅·弗格斯!”   她朝他吼。   她知道,她该求饶。   像所有狡诈者一样,用眼泪、用卑微,来祈求这高高在上的存在原谅自己,也许……他会就此放她一条生路。   可她发现,她的腰像是被钢筋水泥固定住了,弯不下来。   她不合时宜的反骨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让她无法再对他低下头去。   神落到了雪山。   冷灰银的长发不断飞舞,白袍在空中飘荡,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带着山与雪的气息。   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冷峭和威势,像一座大山一样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在愤怒。”   他近在咫尺的绿眸里,荡漾着疑惑。   “是的!我愤怒!”   爱她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柳余猛地上前一步,她被一腔孤勇撺掇着冲到他面前,于他愕然的眼神里,踮起脚,用力地吻住了他。   左臂攀援住他的脖颈,可碰到的嘴唇,是那么冰冷。   他没有回应她,站在那,像是千年万年的冰雕。   而在之前,他的吻像太阳一样热烈。   眼泪在两人相贴的脸颊滑落:   “盖亚·莱斯利。”   柳余哭泣着退后:   他不是他。   如果是他,他会说:   “贝丽,你总是那么爱流泪。”   而后,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渎神者。”   “叫我贝丽,”她祈求,“你记得的,不是吗?”   神撇开头,似是不愿再与她分辨,指间放出一道圣光,圣光的利茅刺入她的胸口——   柳余感觉到了灼痛,她像是被烈狱之火灼烧,连着灵魂一起,轻轻地飘荡在天地间。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时,利茅消失了。   她茫然地看过去。   神回到了半空。   他坐进了他的太阳车里,纯白的蔷薇堆满车身,云朵与星辰缭绕,还有灰色的鸟在车顶栖息。   他对她审判:   “渎神者……当你口出恶言时,脸上将开出恶之花。恶之花下,你将无法再吐露蛇的毒汁、花的芬芳。”   柳余没认真听。   她看着他车顶的斑斑,突然间心灰意懒。   而这时,身体却突然出现了怪异的感觉,她被一股柔软的力量托着,升到半空,底下是白色的云雾,她升到了与太阳车齐平,神在车座里,做了一个动作。他的手往胸口一探,一根洁白如玉的骨头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那玉骨莹白,泛着柔润的白光,绝不是这世上该有之物。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自己都要着迷了。   就在这时,那手掌一推一送,玉骨就消失在了空中。   她感觉到抽骨拔髓般的疼痛。   那疼痛太过剧烈,让她一下子叫出了声,身体像是被整个锯开,骨头被抽去,又重新塞入,而后“咔啦咔啦”生长。像是经历过漫长的一生,再睁开眼时,她已经落到了地面。   她的手臂回来了。   神祇的面貌被光所笼罩,模糊不清。   “您……”   “……归还。”   神的声音被山风飘散,他似乎往山顶看了一眼,面目模糊不清。   太阳车踏着夜露,伴着白鸽,消失在了天空。   斑斑跟着他走了。   匍匐在地的信众们如梦初醒。   神降临在了面前。   他如此的威严俊美,不可侵犯。   他惩罚了窥神者,叛神者,还有……   渎神者。   他们看向那一边,看着天空的金发少女。   风吹起她波浪般的金发,她蓝色的裙摆比天空更美 ,她冰蓝色的眼睛如万里之外的深海——   最关键的是,她的手臂,长出来了。   她沐浴在月色里,像传说中的月桂女神那样高贵优雅。   娜塔西跪在地上,猛然回过头,眼里燃烧着怒火,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欲望 ——   她终于明白过来。   她应该去神的身边。   “贝莉娅·弗格斯!”迷幻术解除了,“真正的渎神者!你居然给莱斯利先生,不,我神下药!”   “渎神者!”   “渎神者!”   “渎神者!”   信徒们和她一起愤怒:   “烧死她!烧死这个胆敢亵渎神灵的不敬者!”   “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圣使们、圣骑士们,甚至神眷者们,都陷入了一场狂欢,他们似乎遗忘了旁边孤零零躺在雪地里的红衣。而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对他毕恭毕敬、不尽赞美。   柳余则看向一边,那里,路易斯倒下的地方,只有一根小小的皮绳。   皮绳是鹿皮做的,被摩挲得很久了,边缘起了毛。   上面似乎刻了两个字:   “父神。” 第八十一章 路易斯, 你也死了吗?   柳余弯腰将皮绳捡了起来。   “烧死她!”   “烧死她!”   信众们围了上来。   这些人,被狂热的信仰鼓噪,像是被牵线的木偶——   而在这之前, 他们还亲切地叫她“弗格斯小姐”, 和她一起玩游戏。   “你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她终于问出了口。   “想法?什么想法?对一个渎神者来说,我们不屑谈想法!”   有激进些的道。   “你呢,卡洛王子?”   柳余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少年,他的手搭在剑柄上, 青秀的脸上满是迷茫。   “想法?……我不知道,”他看向周围,“我信奉正义, 信仰光明, 可当正义和光明冲突时……我该信仰谁?”   “那你的心呢?”   “我的心在说……”卡洛转向她,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 认真地道,“他不希望你死,他希望你永远快乐无忧。”   “够了, 狡诈者。”   罗芙洛教授走了出来, 这个从前睿智可亲的女长者脸上都是寒霜,“美貌是她的武器,谎言是她的陷阱, 卡洛, 不要让自己轻易踏入陷阱。”   “可是教授——”   卡洛还想争辩,却被爱德华教授捂住嘴,拖到了一边。   “想想你的国家, 你身后的担子。”   卡洛的挣扎渐渐缓了下来。   他抱歉地朝她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里有了痛苦。   柳余却又一次想起了盖亚, 那个用性命保护了她的少年,再也不在了,他永远地躺在了那冰冷的洞穴里。   她的心,像浸在了这满地的雪里,既冷又凉。   “教授,您也想烧死我。”   柳余用了陈述句。   “不,我只想将你带回神殿,交由神殿审判。”   罗芙洛教授摇头。   “可神已经做出了审判。”柳余发现,自己竟然笑了出来,“难道你们想要挑衅神的权威?还是,你们认为,你们能越过神,审判他的女人?”   “可神抛下了你,狡诈者。”   是的,神抛下了她。   她走了九十九步,最终,还是败在了最后一步。   柳余想起了那个冷漠的吻,更想起了那刺入胸口的光茅——他是想杀她的,她很确定。   “可神也没有杀我。”   柳余寸步不让地和罗芙洛教授对视。   她发誓,她在教授的眼里看到了警惕、防备,和……最深切的恐惧。   好像她就是一条毒蛇,随时准备喷溅毒汁。   “您害怕我?为什么?”   罗芙洛教授的脸冷了下来:   “弗格斯小姐,您所有的辩词,请在神殿诉说。”   圣使和圣骑士们列成方队,权杖和长剑朝她高高举起,仿佛只要她一个反抗,就要将她击毙在这里。   要继续挣扎吗?   这个世界如此得荒谬和冷漠。   可不挣扎吗?   柳余想,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啊。   就这样放弃,怎么对得起那曾经在泥里的自己,她要活,还要好好地活,他告诉过她的,“珍惜你自己”。   “好,我去神殿。”   柳余道。   布鲁斯主教一向通情达理,也许,会帮她。   看着柔顺垂下脖颈的金发少女,罗芙洛教授不敢掉以轻心。   那不是个野史,也不是故事,应当是……预言。   她想。   未免夜长梦多,所有人一致决定立刻出发。   圣使们恭敬地褪下阿诺德身上的红衣,将它和代表着大主教权柄的王冠和权杖,一起带上了路。   柳余快离开时,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却只见白茫茫一片的雪地,所有的罪恶、冲突,和爱恨,都好像被这大雪掩埋了。她转过头,沉默地跟上了队伍。   从那斯雪出发,到达神殿,不眠不休赶路,四天的行程,缩成了短短两天。   所有的神眷者,都像被风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的,只有柳余还神完气足,像是枝头鲜灵灵的、开得正艳的花朵。   她也发现了自己的特殊之处。   这样的赶路方式,即使是个壮汉都接受不了,可她到现在,依然觉得很轻松,体内像是有个大循环,能与外界相连,不断地补充能量。   是……神给她的那根骨头吗?   柳余摩挲了下失而复得的右臂,一时思绪复杂。   此时近深夜,只有寥落的星辰照亮着眼前的道路。   他们要穿过神殿的广场,去往大殿。   但走上广场,就被拦了下来。   马兰大人领着两列全身披挂的黄金骑士,堵住了广场通往大殿的路口。   “马兰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罗芙洛教授问。   “我来抓渎神者。”马兰看向人群中的金发少女,她像是格外被偏爱,在其他人都灰扑扑的情况下,她干净得像晨间的露珠,“弗格斯小姐,出来吧。”   “这是布鲁斯大人的意思?”   柳余问。   “布鲁斯大人?噢,当然不是,布鲁斯大人去了庄园,明天才会回来。”   柳余对上马兰鹰隼一样的眼睛,突然间明白过来:布鲁斯大人是被他支使走的。   而他,一定会在今夜处死她——   书中,他对灰姑娘的围追堵截,如今,应到了她这里。   她必须逃走,起码要等到布鲁斯主教来。   “变羊术。”   柳余先发制人。   马兰却似早有准备,往后一退,两个神使挡到他面前,手中的权杖一碰,一道白光碰了出来,化作一道光罩将马兰罩在了里面。   那咒语找不到人,消失在了半空。   “抓住她。”   马兰一挥手。   无数神使和骑士从他身后涌来,而一旁的圣使和圣骑士却退开,看起来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浮空术。”   柳余娴熟地使了出来,没有一点迟滞,就像吃饭喝水那样自然——   早在赶路间隙,她就发现了,她现在使用任何神术,成功率都是百分百。   只可惜,她学习神术的时间太短,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术法。   她升到了半,身体似乎变轻了,从血液到骨骼都好像充盈着风,迎面而来的山风渐渐剧烈——她选了个方向跑。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落到她的身上:   “降落!”   白光拧成股绳,朝着她的背狠狠来了一下。   柳余一下子被拍到地上。   “你们会摔死她的!”   卡洛惊叫了一声,他试图冲上来,却被拦住了。   柳余却发现,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居然只是擦破了皮。   “捆绑!”   一道光索将她全身缠绕,柳余立刻就动弹不得了。   她的神力随着手脚,被这光索一起禁锢住了。   她下意识看向一边,看起来不参与的圣使们列成一个方队,他们手中的权杖同时放下。   这些来自圣殿的圣使们终于朝她展露出了他们真正的实力。   “抱歉,我们不能看着你逃跑。”   他们朝她彬彬有礼地道。   柳余并不说话。   她看向黑漆漆的夜空,任他们将她绑在广场上参天的石柱上,她这时才知道,她以为精美巍峨的建筑,原来是火刑柱。   罗芙洛教授和她错身而过,那声音轻得听不见:   “……你蛊惑了神,这就是你的原罪。”   “是你们恐惧,”柳余道,“你们恐惧神有了私欲,有了贪婪、和嫉妒,从此后,将不再公正。”   “……也许。”   神使和骑士们几乎是顷刻间就搬来了柴火,浇上了烈油。   马兰大人举着火把,冷酷地站在她面前,对她宣布罪名,并且道:   “渎神者,就该绑在火刑柱上,被熊熊烈火焚去她的一切罪恶。”   火烧了起来。   浇了油,火势立刻膨胀,将她包围了起来。   隔着熊熊的火焰,柳余看向人群。   很奇异的,他们很安静。   并没有狂热地呐喊,只是像在举行一场盛大而肃穆的送行礼。卡洛被人控制住了,但她看得出来,他的挣扎并不十分有力,娜塔西……娜塔西看向自己的眼里有泪,但也有恨。   柳余感觉到了疼痛。   皮肤被火舌舔过,她闻到了焦枯的气味,头发,是最先烧起来的,它们烧起来时,气味有些难闻,不一会,就成了一团一团的……   如果,他看到自己现在的头发,一定会很愤怒吧。   她看向天空,一滴水落到了眼睛里。   柳余眨了眨眼睛:哪来的……水呢?   “下雨了!”   “下雨了!”   几乎在顷刻间,狂风夹杂着暴雨,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   狂风吹散了柴火,暴雨像石子一样打了下来。   神殿广场上屹立百年的石柱倒塌了。   “轰隆隆——”   “天神发怒了!”   圣使和圣骑士们不约而同地跪下,连着信众们一起长久匍匐。   罗芙洛教授、马兰大人也一起跪了下来,久久没有抬起。   唯有柳余木然地站在广场中央,任暴雨击打在脸上,身上。   她身上的光索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   长长的头发,像水藻一样披散着——   好像从来没有被火烧灼过一样。   “你还在,是不是?!”她疯了一样朝天空吼,“是不是?!”   “是的话,就让这雨停下!”   雨势淅淅沥沥,长久不歇。   柳余眼里的光熄灭了下来。 第八十二章   但柳余还是一直站着。   雨淅淅沥沥地下, 打在身上又湿又冷,可心里总有股拗劲梗着,让她的脚像生了根, 牢牢扎在地上, 半步都不肯挪开。   雨下了一整夜。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彩照到身上时,柳余彻底地清醒了。   再没有什么盖亚·莱斯利。   如果有,也不过是存在在神几万年记忆长河里最微末的一段,他保护了她, 却不会有更多了。   这时,一辆黄金马车从外驶入神殿的广场,车身上的日月徽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布鲁斯主教的白胡子飘出窗外。   他将头探了出来, 一眼就看到了广场中央的金发少女。湿漉漉的长发包裹着她,她面色苍白, 眼神无助,像只刚失了祜的、瑟瑟发抖的幼鸟。   一根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恰好避开了她。   “弗格斯小姐, 这是……”   布鲁斯主教推开车门, 下了车。   广场中央乌压压匍匐着一地的人。   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全身上下都浸泡在雨水里,凑近还能闻到一股酸臭的气息。他们面色惊惧, 神情仓惶, 有的在轻声祈祷,声音嘶哑,有的……已经昏了过去。   十来根大理石柱像是遭遇了巨大的风暴, 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一个个深坑露出来,满目疮痍。   “马兰大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问马兰。   一身黑衣的马兰抬头,他眼眶通红,神情沮丧,撇过头,像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是神!是天神发怒!天神发怒了!……”   爱德华教授跳了起来,“我们惹怒了天神!艾尔伦大陆将再也不得安宁,噢天哪……”   他失声痛哭起来。   “罗芙洛教授,你说。”   罗芙洛教授神情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昨夜,马兰大人领着神使们将渎神者绑上火刑柱,火烧起时,狂风暴雨也来了!它将大火熄灭,让石柱坍塌……”   “胡闹!马兰,这就是你昨天坚持让我出门的理由吗?”布鲁斯主教颤颤巍巍地走到柳余面前,“弗格斯小姐,我为他们的残忍和暴虐,向您道歉。”   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在她面前低下了他一贯高贵的头颅,可柳余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他有什么错呢?   这些人,又有什么错呢?   他们不过是被教坏了。   始作俑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啊。   柳余看向了天空,这一夜的雨没有在天空留下任何痕迹,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大地。   你也在看着吗?   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教化下的信众。   “如果……”她开口,“昨晚被绑在火刑柱上的,是你们的亲人或情人,你们也会干看着吗?”   “当然!”   马兰站起身来,“……十六年前,我的父亲,一个车夫,他驾驶马车经过城池时,没有控制好车头,让马车冲撞了神像,当晚,他就在自己的房间自焚。我和母亲就站在屋外,看着我们的房子陷入一片火海。”   “我很自豪,为我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眼神狂热,“而我也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柳余却不愿再听下去。   她抬脚往外走,经过马兰大人时,脚步顿了顿。   “我可怜您。“她道,“为您的父亲,还有马兰大人您,感到可怜。”   “可怜?”马兰大人微笑了起来,“可我也觉得您可怜,弗格斯小姐。”   “您总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被圈养的猪羊,只有您一个人清醒。可您没有信仰,您什么都没有,您有的,只是贪婪和欲望。您感到幸福吗?我们很幸福。”   柳余挺直了背脊。   “我的信仰,是我自己。”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坦白了自己,“除此之外,谁也不信。”   “滚开!异教徒!”   “神殿不欢迎你!”   连和善的布鲁斯大人都板起了脸:   “弗格斯小姐,看在神的份上,您从前的欺骗我们都不再计较,神殿只为光明信徒敞开大门,还请您……离开。”   “当然。”   柳余颔首。   她也不想再待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派一辆马车,我要将行礼带走。”   “罗芙洛教授,带她去。”   行李收拾起来并不难,藤箱内许多大件还没未取出,柳余只需要将衣服和零碎的几样塞进去,就都干净了。临走时,她盯着爬梯发了会呆,突然想起,她和盖亚·莱斯利曾经靠着这个地方亲吻。   她拉着他,摸她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那时,他耳朵红得像要烧起来,十分可爱。   啊,真可惜。   石像也不知道去哪了,还有她的金色鸢尾花。   “姐姐在想莱斯利先生?”   这时,娜塔西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用手碰了碰壁橱上空了的鸟笼。   “啾啾它总是跑得很快,先是我,再是你,最后……是神。”   “它叫斑斑。”   柳余冷冷地道。   “姐姐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怪它。”   “我没为它做过什么,它在我这,是自由的 。”   柳余永远记得,斑斑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救她的一幕。   “该走了。”   罗芙洛教授在一边提醒。   柳余提起藤箱,娜塔西朝她拎起裙摆:   “再见,贝莉娅姐姐。”   “不,我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柳余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她发现,娜塔西有点不一样了。   她那双总是含着泪水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了野心——她不再像书中那样无害,起码在纳斯雪山之巅,她就曾经挠了她一爪子。   虽然这爪子没什么用。   人会变吗?   当然会。   柳余一向相信,条件优渥、对生活游刃有余的人,更有余地去表现善良,因为,他们不需要像狼一样争夺。   “贝莉娅姐姐还是这么咄咄逼人呢。”   柳余笑了一下:   “娜塔西,你这样,倒是比之前哭哭啼啼来得顺眼。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伦纳德叔叔没有遗产留下来,他也不是我母亲害死的。另外,也别再叫我姐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把你当妹妹。弗格斯家,不再欢迎你。”   娜塔西显然不信,不过,她还是亲切地祝福她好。   在柳余快要跨出房门时,她突然扬高了声音:   “贝莉娅,我一定、一定会走到他的身边去的。也希望您记得,您说过,您不信仰光明。”   “娜塔西,你是怕我回来和你抢?”   柳余回过身,朝她露出个甜美的笑容。   娜塔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贝莉娅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她爱听的。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娜塔西,神,什么都知道,包括你和……”柳余看向旁边的罗芙洛教授,“路易斯的。”   “路易斯?那个叛神者?”   罗芙洛教授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娜塔西,我想,你恐怕需要去神殿走一趟。”   “教授我、我……”   柳余已经将两人丢在脑后,提着藤箱走了出去。   她看了眼天空。   外面阳光很好,很适合出门。   ……   到达弗格斯家,已临近傍晚。   丹普大街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弗格斯夫人那夸张的羽毛头饰,和火红色的蓬蓬裙,在夜色中无比招摇,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马车一停,她就迎了上来:   “噢我可怜的贝比!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累吗?”   她和她亲昵地脸贴脸,又用尖利的嗓门招呼着马车夫:   “……将藤箱拎进去!当心别碰坏了!噢,你这个笨手笨脚的贱民,天生愚钝……”   柳余早就做好了她翻脸的准备——   可谁知,弗格斯夫人竟丝毫没提这件事,她既对她长好的手臂视若无睹,又不询问她“渎神者”的始末,反倒是一边吆喝着马车夫,一边拉着她穿过小花园,到了餐厅。   一杯热可可,一根烤得焦黄的法棍,和一小盘薄饼,就这么散乱地摆在了餐桌上。   壁灯幽幽的黄光照亮了桌上的碎花布。   黑猫在桌下悄悄探出了脑袋,用那琉璃珠似的眼珠子偷偷看她。   一切,都显得温馨而散漫。   柳余紧绷着的神经,整个儿松了下来。   这一松懈,就发觉了不对。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   屋中随处可见的欧仆们好像都消失了。   “母亲,玛吉她们呢?”   “噢,他们啊……”弗格斯夫人递来热可可,“……我辞了他们。”   似是怕她不信,她又连忙解释:   “……你上次不是说,不许母亲继续那样做了吗?我想,反正你也不在,就我一个,用不了那么多的仆人,就辞了他们。”   柳余却发现,弗格斯夫人的脸上、手上都有细小的伤口,只是这些伤口都被她用厚厚的脂粉盖住了。羽毛帽摘下后,她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盘发也掉了几绺下来,腰间的鱼骨似乎没有束好,支了一点痕迹出来……   “母亲——”   “快吃吃看,这是母亲亲自烤的。”弗格斯夫上了年纪的脸上,竟然有些羞涩,“就是烤焦了点,不太好吃。”   “砰——”   就在这时,餐桌旁的窗户突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声。   碎玻璃砸到了两人的脚边。   弗格斯夫人立刻暴跳如雷地追了出去:   “这些该死的贱民!我要去找城防护卫队,把你们一个个送入监狱!”   “噢弗格斯夫人!你以为还是从前吗?一个渎神者的家!”   玛吉的声音穿过玻璃,直直传入耳朵。   柳余也追了出去,等跑出花园,却只看到玛吉胖乎乎、消失在转角的身影。   “浮空术。”   她立马飞了起来,在弗格斯夫人惊讶的视线里,直接飞出庭院,落到了哼哧哼哧奔跑的玛吉面前。   不止玛吉,还有几个从前在弗格斯家当欧仆的熟人。   “你,你,你……会飞?”   他们惊恐地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之物。   “变羊术。”   柳余却不跟他们多费唇舌。   这样的人,只有吓破他们的胆子,才不敢再来。   一只又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出现在了街道转角,它们像是吓傻了,愣愣地蹲在地上,彼此面面相觑——等看到其他人眼中的自己,眼泪就从眶里不住往外滚,“咩咩咩”叫个不停。   柳余落在了地上。   “不走?那我可要吃羊肉了。”   圆滚滚的小羊羔们屁滚尿流地走了,四只小蹄子跑得活像背后有狗在追。   柳余在原地站了会,突然想,还是金色的好看些。   这时,弗格斯夫人才气喘吁吁地拎着裙摆赶了过来。   “是因为……我吗?”柳余看向她,“他们……伤害你了?”   “没有,贝莉娅,不用担心。”弗格斯夫人讷讷地看着她,对着这个已经成长起来、似乎不再需要她保护的女儿,她无力地安慰,“一定、一定是他们弄错了,贝莉娅,你从小就信仰光明,对神祈祷也是最虔诚的。”   柳余想起了马兰。   他提起他父亲时,声音饱含感情。   可他却能看着自己的父亲活生生地被烧死。   那么……   弗格斯夫人呢?   在信仰和女儿之间,她会…选择什么?   “如果是真的呢,母亲?”柳余问,“您——”   “如果是真的——”   弗格斯夫人突然打断她,她像是感觉到了不安,抖着手抽出一根卷烟,才点燃,又按灭了。   她捋了捋头发,却越捋越乱,最后,竟然抓了一把下来。   “如果是真的,那、那母亲……噢,我可怜的贝莉娅……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欺骗了神。”一股冲动,促使柳余将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她似乎想朝自己证明什么,“……您见过的,那个莱斯利先生,他是神的化身……我的手,也是他接好的。”   “……噢,光明神在上……”   弗格斯夫人简直要晕过去了,她的女儿一下子向她丢了太多的炸·弹。   “您也要驱逐我吗?”   ”不,不,这不可能!”弗格斯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这世上,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即使、即使是要我背、背弃……”   她抖着唇,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可柳余的眼泪,却突然间落了下来。   她猛地上前一步,抱住了眼前这个女人,那力道紧得,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最后一份力量。   “母亲……”   她道,“母亲。” 第八十三章   弗格斯夫人的存在, 让柳余觉得,这个世界还没那么糟。   她身上浓郁的玫瑰香气,和着热可可的香醇, 很好地抚慰了她。   拍在背上的手很暖。   柳余松开她, 却感觉一阵眩晕。   她像是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砰——”   她重重砸在地上,和过来拉她的弗格斯夫人摔成了一团。   “贝莉娅!”   弗格斯夫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却只看到地上金发少女的脸色和唇色一样白, 短短十几秒,她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汗水将她身上蓝色的裙子染成了深色。   她不住地张嘴喘气,捂着胸口, 看起来……像是快要死了。   弗格斯夫人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她吓得尖叫起来:   “贝莉娅,贝莉娅!你怎么了?”   贝莉娅无法回答她。   只能用她那双冰蓝色的、沁了泪花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她。   弗格斯夫人跑去拉过往的行人, 求他们帮她看看,或者叫一辆马车,可行人不是冷酷地推开她, 就是捏着鼻子远离她, 好像她们身上携带着会传染人的细菌。   一辆华贵的马车经过。   戴着假发高髻的贵妇怜悯地朝地上丢下几块卢索:“弗格斯夫人,看来您的女儿被神惩罚了,这些钱拿去给她找块墓地, 好好葬了吧。”   “呸!”弗格斯夫人骂她, “该死的伊芙!贝莉娅才不会死!”   伊芙夫人拿羽毛扇遮着脸,嫌恶地坐着马车走了。   弗格斯夫人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入柳余的耳朵。   “噢,我可怜的贝莉娅……”   “天神在上, 如果一定要惩罚,请惩罚我……贝莉娅她只是有些淘气, 她不是故意的……”   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明明能听到,能看到,却连一根小拇指都动不了。身体像是发起了一场高烧,从骨骼到血液,都一寸一寸被浸在绵绵的火海里。   是雨……淋得太久了吗?   昏迷前,她想到。   最后,是一个过路的车夫看不下去,跳下马车帮了弗格斯夫人。   他帮弗格斯夫人将人背到了她家的马车上,之后说什么都不肯继续再帮,放下人就要走。   “十个卢索!二十,噢不,三十!只需要您帮我们驾车,送我们去医馆就行。”   “夫人,如果我今天帮您驾车,现在这份工作就会丢了,没人愿意雇佣一个帮渎神者驾车的车夫。”   “那,那再加一个我,怎么样?”   “抱歉,夫人,我还有三个孩子,不能失去工作……倒是您,可以试试自己驾车。”   车夫走出花园,步伐快得像背后是有怪物在撵他。   ……   柳余是被脑袋上的一下重击敲醒的。   她像是滚咕噜球一样,从车上滚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而后发现,旁边翻着一辆眼熟的马车,幸运的是,马车歪向了另一头,除了砸扁了一些花花草草,谁也没受伤。   “贝莉娅,你还好吗?”   弗格斯夫人大惊失色地过来,手里还拿着马鞭,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红印,看起来,像是被马鞭的鞭尾扫到的。“马车翻了,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似乎见柳余没有回答,她的眼里已经开始泛起泪花——   柳余吃力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花去她所有的力气。   天彻底地黑了。   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即使有,也是飞驰而过的马车,弗格斯夫人拦了几次,都没找到一辆愿意停下来搭乘她们的。   她从翻倒的马车里找来丝带,用丝带将柳余的双手绑了起来,挂到自己脖子上,而后蹲下身,一个用力——   这个柔弱的、看起来只会尖叫和训斥仆人的女人,身体里像是迸发出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让她成功地将柳余背到了背上。   丝带卡到喉咙,她咳了一声,又将她往上颠了颠:   “贝莉娅,别睡 ……”   她的声音在颤抖。   柳余安静地趴在弗格斯夫人不够强壮的背上,听她轻轻地哼起了艾尔伦大陆的民歌。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寻找我心爱的姑娘……这么多的星在天上,它们看着白色的羔羊……鸟儿在天上飞翔……我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长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么美丽……多么美丽……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我心爱的姑娘……   我是多么多么想你……   比这频繁,比这更频繁……”   她想让她换一首。   “……这是你父亲第一次在福伦镇见我时,对我唱的歌……他是一个很有涵养的绅士……可惜,身体不太好……”   柳余安静地听着,弗格斯夫人又讲起了贝莉娅小时候的事。   “……你小时候喝了许多山羊奶,壮得就像头小牛犊……那时我总担心,你会长得像隔壁维达家的二女儿一样,那样可不行,弗格斯家可没有那么多的陪嫁……幸好,你长大后,成了索罗城邦最美的玫瑰……”   “……为了给你父亲治病,家里所有的卢索都用光了……没有马车,没有仆人,我就经常这样背着你,一路走到医馆去……所以别怕,贝比,这只是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   柳余没有怕。   她的身体在发高烧,意识却十分清醒。   她能听到弗格斯夫人越来越重的喘息声,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和恐惧,更能感觉到,随着这场高温,自己与这具身体的联系在越来越少……   她的灵魂轻得像是能飘起来……   “塔特尔医师!塔特尔医师在不在?”   深夜,开在街道尽头的小医馆,“吱呀”一声开了门。   一个瘦削的黑人小孩探出脑袋,一见到人,吓了一跳:   “弗格斯夫人?您怎么……来了 ?”   “塔特尔医师!塔特尔医师!”   弗格斯夫人毫不客气地绕过小孩,一边吩咐他帮忙,一边用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喊起来。   一个脸上有道疤的中年男人披着晨衣、提着盏灯从里面出来,见她,铜铃大的眼睛就一瞪:   “弗格斯夫人?您……怎么这时候来?”   “噢弗格斯小姐怎么了?”   等他目光落到软倒在椅子上的女孩时,忍不住拧紧了眉。   “塔特尔医师!”小黑人离得远远的,“我、我听奇尔说,弗格斯小姐是渎神者。”   可塔特尔医师已经蹲下身来,他检查了她的眼睛、嘴巴,和手指,吩咐学徒去将药箱拿来。   弗格斯夫人已经毫无形象地瘫在了一旁:   “塔特尔医师,贝莉娅……她到底怎么了?”   “看起来没病。”   “不肯能!她动都动不了!”   “弗格斯夫人,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也许,您该带她去神殿看一看。这世上,有的病医师治不了。”   “是神,是神惩罚了她,一定是这样的……”   小黑人像是吓坏了,丢下药箱就往外跑。   弗格斯夫人站在原地,像是被判了死刑。   塔特尔医师翻着药箱,熟练地取出两管炼金试剂递过来。   “我想,神没那么小气。”他用稀松平常的声音道,“先给弗格斯小姐喝下,今天太晚了,你们就在这住一夜,即使要去神殿,也该等到明天。”   弗格斯夫人勉强露出个笑,她看起来太狼狈了,尤其脖子里那道红得发紫的印子,倒像是被人掐着脖子造成的——   塔特尔另外给了她一管药膏。   “不用另付。”他指指她的脖子,“擦一擦。”   “谢、谢谢。”弗格斯夫人无比真诚地看着他,“塔特尔医师,您总是这样仁慈。”   塔特尔医师避开了她的眼神:   “晚安,弗格斯夫人。”   “晚安,弗格斯小姐。”   “晚安,塔特尔医师。”   她们被安顿在了客房。   塔特尔医馆的客房有股陈腐发霉的气味。   柳余躺在客房的床上,由着弗格斯夫人一下一下地替她擦拭。从这个角度看,弗格斯夫人过于尖的下巴有些圆润,她火红色的裙子在晕黄的光下显得柔和,这让她整个人都有种平时极少见的温柔。   擦完,弗格斯夫人还像哄小婴儿睡觉那样轻轻地拍她。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突然笑了:   “贝比?睡不着?”   柳余眨了眨眼睛。   弗格斯夫人却像是懂了她的意思,轻轻拍着被子,小声地唱了起来:   “……安睡吧,宝贝……丁香花、红玫瑰,都已经闭上眼睛……圣婴树会在梦中出现……宝贝,闭上眼,圣光照耀你,天神守卫你……   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柳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在梦中朝她微笑。她有温暖的手掌,有轻柔的嗓音,她会抱着她、拍打她的被子,轻轻哼:“……宝贝,安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梦境在这一刻,与现实重叠。   院长妈妈,你看,我找到了。   不是贝莉娅又怎么样呢?   她会当好这个贝莉娅的。   柳余像是偶然得到一颗梦寐以求糖果的孩子,在推拒、不知所措后,迅速决定将它占为己有。   而在这个决定落下时,她的心,也从云霄飞车下了来,一路沉到了坚实的地面。   “我……”   弗格斯夫人惊喜地看着她:   “贝莉娅?你能说话了?”   柳余也诧异地抬了抬手,发现能动了。   她突然想起一个可能。   排异反应。   神祇归位,世界法则重新变得完整。   她这抹异世之魂,就如同一段完好程序里出现的bug,而bug……是要被清除的。   但现在……又为什么呢?   “噢!光明神在上!我太高兴了!”弗格斯夫人一把抱住她,又奔出去 ,“塔特尔医师!塔特尔医师!您快来看!贝莉娅好了!她好了!”   塔特尔医师不一会拎着药箱重新过来,他脸上倒没有被再三打搅的不悦,重新检查了遍,就对她道:   “最好再休息两天,不过,弗格斯小姐,您的身体状况是我见过最好的。”   当然,毕竟有神之骨在。   柳余想。   弗格斯夫人将塔特尔医师送出去,坐下来时,还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   柳余看着她,突然道:   “母亲,等我好了,我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吧。”   “另一个地方?”   “是的,一个不知道我是渎神者的地方。”她微微蹙起眉,一副忧伤的模样,“索罗城邦太小了,他们都知道我是渎神者,迟早……我们会生活不下去的。我们可以去诺丁郡,去更远的地方,甚至是龙姆国……”   “可、可是……”   “弗格斯家只有一个子爵头衔而已。”   柳余脸上有种新生的、让弗格森夫人说不出来的东西,这让她动容。   “您相信我,我一定能养活你,我们一家人可以在别的地方,活得很快乐。”   “好。”弗格斯夫人答应了,“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风拂动窗帘,露出夜空一轮圆月,一切都似乎变得慢慢好了起来。   柳余睡得不太好。   也许是这客房的陈腐气,也许是不习惯与人一起睡,睡梦中她总觉得有人在床边长久地凝视她。   可中途睁眼,却只看到被风拂动的窗帘。   这么睡了醒、醒了睡,等醒来时已经下午,弗格斯夫人不在身边。小黑人告诉她,弗格斯夫人搭塔特尔医师的马车回家了,说要给她带些东西过来。   柳余就干脆靠着窗,就着下午的阳光,拿出藏在怀里的铁片和日记本。   拿日记时,路易斯的皮绳一起掉了出来。   “啪嗒——”   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绿色·猫眼石从皮绳下滚出来,落到她的脚下。   柳余弯腰,一并捡了起来。   而当那颗猫眼石与日记接触时,日记的扉页上竟然凭空浮现一行蝌蚪字——   那字明明有几个还不认识,她却一下子明白了:   “我还活着,   路易斯。”   真是九命猫妖啊。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有点高兴。 第八十四章   柳余摩挲着日记本, 最后还是决定不去翻开它。   当然,不是什么隐私权的关系,而是她现在已经不想跟这些黑暗、光明等神神叨叨的的东西扯在一块了。   她只想带着弗格斯夫人, 远离这一切, 去远方好好生活。   她都想好了。她们可以租一间屋子,不用太大,有个温暖的壁炉,可以围着烤火、看书、聊天, 最好再有架钢琴,弗格斯夫人总说,一个淑女要会弹琴, 她可以教她弹琴、跳舞, 空暇的时候,可以邀请周围的邻居来参加她们的小宴会。   邻居最好是和善一些的, 可以互相端着可丽饼、鸡蛋去串门。   当然,也不用靠得太近。   她想,她们一定能过得很好。   至于永恒的性命, 高高在上的权利——这些, 在弗格斯夫人温柔的眼神和微笑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找到了她的港口,并且决定就此停泊。   柳余一样一样地收拾着。   铁片上的字依然不认识, 可长久注视会产生的眩晕感消失了。   日记, 猫眼石,皮绳。   斑斑的羽毛。   还有……记忆珠。   她像是检阅自己曾经度过的时光,心底十分安稳。   当轮到记忆珠时, 突然想起那斯雪山之巅的那个吻。   神的体温,和冰一样凉。   连着那个吻, 也是凉的。   他靠她那么近,冷灰银的长发夹杂着雪松的气息,像大海一样将她包裹……他应该看到了这枚记忆珠。   可为什么,不带走它呢。   柳余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一起,决定回去找个盒子装起来。   塔特尔医师配的炼金药剂还剩下一支在床头,弗格斯夫人的药膏在桌上,柳余收拾好推门出去,正碰上小黑人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   她心下一紧,下意识拉住他:   “怎么了?”   “噢,弗格斯小姐,不,不,渎神者……”   小黑人嘴巴一咧就要哭。   “不许哭!说清楚。”   柳余冷着脸呵斥小黑人,自己的都没发觉,她的声音有多么颤抖。   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好像有什么……   可怕的事发生了。   “塔、塔特尔医师派人回来说,说,弗、弗格斯夫人,被罗德尼大公爵领着绑到火刑柱上,他们说要烧死她!”   “轰隆隆——”   柳余只感觉耳边一阵轰鸣,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你再说一遍。”   也许是她脸上的神情太可怕,小黑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是,是罗德尼大公领着人,说、说要烧、烧弗格斯夫人!”   “他们在哪儿?”   “就、就在城池中央的光明神像旁!”   小黑人闭着眼睛喊出了声。   他只觉得,这一刻的弗格斯小姐太可怕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是从炼狱里走出来的魔鬼,蔚蓝色的眼里似乎有什么想要爆发——耳边一阵风过,弗格斯小姐就消失在了房中。   小黑人吓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他恐惧地跪着,朝天空祈祷:   “……光明神在上,求您保佑,信徒不是有意要和渎神者为伍,信徒不是有意要和渎神者为伍……”   柳余从来没感觉,自己的浮空术能使得那么快。   她像是只挣命的羚羊,猎人的枪口抵着她的喉咙,让她一刻不敢停地奔跑。她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的穹顶,冷风刮在脸上,像是刻骨的钢刀。   神啊,如果可以,请让我快一些,再快一些。   城池中央高高的塔楼已经清晰可见。   参天的火光映入眼帘,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半边的天空,隔着跳动的火焰,她和石柱上捆绑着的女人对视。   她朝她露出了个笑,而后,闭上了眼睛。   火舌彻底地淹没了她。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余捂着脑袋,痛苦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总不肯放过她!   每一次!   每一次!   平地忽起一道狂风,柴火被吹得四散,雨夹着风瓢泼一样落下,火熄了。   柳余奔向了石柱。   石柱下面倒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她从来不知道,她那么瘦。她总是神气活现的,用高高的发髻和大大的裙撑,将自己打扮得架势十足。她爱用尖刻的嗓门,对着仆人们颐指气使,更喜欢拿着羽毛扇遮住半张脸,高高在上地看人——   可现在,那双眼睛闭上了。   “……夫人,弗格斯夫人……母亲,母亲……”   她颤着手摸过她的脸。   她烧得不太厉害,只有一簇头发被燎着了。   脸上、身上都是烟灰……   看起来似乎没受什么伤。   塔特尔医师挣脱制住他的人,跌跌撞撞地跑来,这个硬汉一样的医师手抖得像筛糠,半天都伸不过去。   等落到弗格斯夫人鼻下时,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死,死了。”   他眼神发直,看着地上一个劲地,“死了,她死了……”   柳余抱着她,弗格斯夫人的身体还很烫,她像是睡着了。   “我们说好的,”她喃喃道,“要一起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租一间房,有一个壁炉,有一架钢琴……”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人群在雨中四散奔逃,他们高呼着“恶魔出现了”,恐惧地看着场中的金发少女。   罗德尼公爵也要逃,谁知,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看着那金发少女放下怀中人,一步步向他走来。   “弗格斯小姐,求、求您放了我,要、要多少卢索可以!甚、甚至罗德尼公爵下的所有财富,都、都可以给您,只要您放过我……”   他恐惧地求她。   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慢慢地走到面前。   ”她一定也这样求过你。”   “滴滴答答……”   少女的眼神,太像来自地底的修罗,罗德尼公爵只感觉裤管有些热,一股腥臊之气就蔓延开来。   “你、你是渎神者!我、我只是让她交出你,她、她却拒绝了,我这样对维护一个渎神者的坏蛋,对、对,没错,我没错……不,不对,我只是想、想来看看你,索罗城邦的玫瑰……可弗格斯夫人却拒绝了我,她活该……”   是的,起源在于他的欲望,可推动这一切发生的,却是这极端的信仰。   柳余看向周围,还留在原地的人们看向她的眼神,除了恐惧,就是厌恶。   他们咒骂她,高声祈求神灵将她杀死。   她看向了罗德尼公爵,这个猪猡样的胖公爵恐惧地语无伦次:   “我没错,我没错,一个渎神者的母亲,就、就该这样……她还咬伤了我……”   她一只手伸去,他就完全逃脱不了,脖子被掐住,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他想要掰开她的手:   “不,你不能杀我……”   “我能。”   少女松开了手。   罗德尼大公歪着脑袋掉在了地上。   他死了。   而有什么东西,也在她体内一并死去了。   十几丈高的光明石像慈悲地俯瞰大地,好似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罪恶一无所知,柳余捡起地上的铁锹,用力地砸去——   “轰隆隆”,   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光明石像倒了。   无数哭声和怒吼从远处传来。   柳余丢掉了铁锹。   风中似有歌声传来:   “……安睡吧,宝贝……丁香花、红玫瑰,都已经闭上眼睛……圣婴树会在梦中出现……宝贝,闭上眼,圣光照耀你,天神守卫你……   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没有天堂。   弱者,没有天堂。   “她没死。”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飘忽的声音。   路易斯?   柳余看向周围。   “带上猫眼石,来伯克利大街三三三号,找猫头鹰爵士。”   柳余回身抱起安静躺着的弗格斯夫人,踏着广场,在无数人的仇恨和咒骂中,走了出去。   人群渐渐散去了,整个广场空无一人,只有高高的塔楼伫立。   而被烈火熏黑的石柱旁,一团模糊的光晕升起,到半空时,被一只凭空出现的、如玉修长的手一收,消失在了原地。   ………………   柳余一冲进塔特尔医馆,拿起放在客房的盒子就要走。   “弗格斯小姐,您去哪儿?我们还要为夫人准备葬礼。”   塔特尔医师跟着冲了进来,短短半天时间,他的侧脸就完全凹了下去。   “没有葬礼。”   说完,柳余抱起弗格斯夫人,在塔特尔医师惊讶的眼神里飞了出去。   伯克利大街距离医馆不远,三三三号更是在荒僻的地方,一座二层小楼,白墙上爬满了绿色藤蔓,她直接落到了小楼的花园内。   “我找猫头鹰爵士。”   她喊道。   “笃笃笃”,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一个弓着背、头戴黑色绅士帽的老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副金边眼镜,拄着拐杖看起来儒雅谦和——   如果不看他呆滞的眼神的话。   “我是猫头鹰爵士。”   “有人叫我拿着这猫眼石来找您。”   猫头鹰爵士一看到猫眼石,眼神就活了。   他恭敬地摘下帽子:   “请随我来,美丽的小姐。”   他对她手中抱着一个女人熟视无睹,只是拄着拐杖在前面引路。   柳余随着他进楼,顺着旋转楼梯一路向下,路上一盏灯都没有。   不知走了多久,猫头鹰爵士才停下来,黑暗中,他似乎能看到她:“您要找的人,在下面。”   “谢谢。”   猫头鹰爵士带完路就离开了,柳余弹出了一个光明球照明。   “路易斯,我照你说的来了。”   “灭掉它。   她收掉了光明力,刚才光线的隐约照过,她看到这是个不大的杂物间,里面装不了人。   “你在哪儿,路易斯?”   一颗圆溜溜的东西突然蹦到了她的手里:   “把另一颗猫眼石拿来。”   这是路易斯?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那圆溜溜的东西,弗格斯夫人被浮空术托住,飘在了她的面前。   “不,”她拒绝,“你先解释之前的事。”   “她没死,但也没活。”   “可她没有鼻息了。”   “愚蠢的人类……”路易斯笑了一声,“这世间的事,太过奥妙,有许多是你们看不到、理解不了的……”   “那我怎么才能救她?”   “将猫眼石放在一块,否则,你别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儿。”   柳余却拿起猫眼石,作势要往旁边的墙上磕,路易斯叫唤了起来,悻悻地道:   “猫眼石放在一起,会融合,你再将它放到她嘴里,这能让她的身体两三年都保持现在这样。”   她将两颗猫眼石放在了一起:   果然,猫眼石渐渐互相融化、包裹在了一起,最后,一个黑发黑瞳的青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朝她招招手:   “又见面了,小弗格斯。”   柳余将融合过后的猫眼石握在了手里:   “如果你骗我,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噢,弗格斯小姐,不要这么绝情,好歹,我们有共同的目的。”   “目的?不。”   “你……不恨吗?这个世界如此的畸形和愚昧,早该被毁灭。父神创造了它,却没有好好待他,就像我,他养育了我,却又……”   路易斯突然间闭上嘴。   “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路易斯舌忝了舌忝嘴唇,一脸亢奋,“我想要这世界,都没有名字。想要这山川河流,都不受束缚,我想信谁就信谁。我想看羔羊们都站起来……”   “不过,我最想看的,是父神伤心、痛苦、绝望的模样。噢,您想想,他那张冰冷的脸上露出这些表情,真让人激动呢。”   在柳余看来,他就像个亢奋的、恋父的变态。   “除了这个,还需要什么,才能让我母亲醒来。”   不过这也让她确定了,他说的猫眼石功能不假。   柳将猫眼石送到了弗格斯夫人的口中,她的脸色竟然变得红润起来。只是,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她的灵魂消失了。”路易斯啧啧道,“你得找到她的灵魂。”   “怎么找?”   “成神。”   柳余没被他蛊惑。   “所以,寻找灵魂,一定需要成神?”   “噢,别的办法,我暂时不知道。不过,当你成了神,困扰你的一切,都不再是困扰……我们如此弱小,就像被人捏在手里的蚂蚁,生死都不在自己掌握。只有成了神,我们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才能享有改变这世界的权利,我知道,你也渴望,不是吗……”   是的,她也渴望。   只有强者,才拥有选择的权利。   她之前错了。   一个渎神者,在神灵的世界,逃到哪一个地方,都不会有乐土。   不过:   “让我猜猜,成神的条件有些苛刻,所以……还需要什么?”   “弗格斯小姐的智慧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路易斯朝她半屈身,“父神是天地诞生的唯一神。这世上,没人比他更高贵,更强大。想要成神,只有通过他。你是唯一靠近过他的人。”   “所以,你找上了我。”   路易斯朝她微笑:“你应该感到荣幸,父神他对你如此特别,否则,早在他回归的那一刻,你已经化为了灰烬。”   柳余没有搭腔。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所以呢?”   难道她要因为他不杀她而感恩戴德?   抱歉,她不信神。   路易斯被她的眼神生生冻得打了个寒碜:   “其实,成神的条件,你已经达到了两个。神之骨 ,神之泪化作的棘莱花。最后一个,要他一滴血。”   柳余攥紧了手:   “一滴血?我曾经有很多。”   “噢,不,当然不是化身的血,是神的血,还得是他心脏内的一滴血。噢,不用害怕,不会死,只是会有些痛……”路易斯耸了耸肩,“别告诉我,你心软了。”   “当然不。”   她道。   可她也不会全信,她自己看着办。   “你怎么保证,你说的都是真实。”   “铁片,你已经能看清了。父神赐予你他的肋骨,从此后,神语对你再无阻碍。去往神之国,学会神语,你就能明白,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   柳余什么都没说,她带着弗格斯夫人,挺直着背脊,走出了小楼。   黑暗中,路易斯目送着她离开,脸上的笑越发灿烂:   父神,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请拭目以待吧。 第八十五章   塔特尔医馆。   “塔特尔医师。”   塔特尔一抬头, 就看到那位美貌至极的金发少女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抱着弗格斯夫人,柔弱的身躯像是要被夫人身上那层层叠叠的裙摆压垮,可她还站得直直的, 看向他的眼里, 有种坚毅的、说不出来的某种东西——   这让他觉得陌生。   “弗格斯小姐,您去哪儿了?”塔特尔医师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用了责备的语气,“抱歉, 我无意……”   “只是,弗格斯夫人需要好好下葬。”   柳余看着塔特尔医师那发红的眼眶:   “母亲没死。”   而后,那双发红的、沉闷的眼里猛然间爆出光, 又沉寂下去。   “弗格斯小姐, 您得接受这个事实……”他用回忆的语气道,“八年前, 我曾经也见过一个女人,她被他的丈夫赶到马厩,火还没烧到身上, 她就死了。那女人就是马尔的母亲。”   马尔, 那个小黑人的名字。   “只因为,她生了一个有着黑珍珠皮肤的儿子。”   塔特尔医师声音沉痛。   “但她没有一个会飞的女儿。”柳余轻轻地将弗格斯夫人放到一边的长椅上,“塔特尔医师, 请相信我, 我会救活母亲。”   “如果救活她的代价,是和魔鬼做交易,我想, 夫人不会愿意。”   塔特尔医师并不相信。   “我会当上圣女,我会去祈求神——”她用真诚的眼神看着他, “您相信我,神殿会传来好消息。而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塔特尔医师长久地看着她,最后,被她的真诚打动了。   “您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我想请求您照顾她一段时间,直到我回来——不会超过半年,您放心。但是,这件事,您得保密,包括那个黑小子也不能说。”   塔特尔医师是柳余在这个世界上发现的,为数不多、始终能保持清醒和宽容的人,这让她想起前世那些无国界医师。   现在,她只敢信任他——   最关键的是,他眼里的爱意告诉她,他永远不会伤害弗格斯夫人。   “她会腐烂。”   “不,她不会。”柳余让他看弗格斯夫人红润的脸颊,和微温的皮肤,“我说过,她还活着。我会有办法的。您……”   她祈求地看着她:   “您会帮我的,是吗?”   “……好。”   良久,塔特尔医师答应了她。   他貌似凶狠的眼里有着欣慰,他的宽容和善良,让他相信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弗格斯小姐,您变了很多。您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茂密的大树,可以为人遮风挡雨了 。”   “不,”少女垂下眼睛,她的声音很低,“……这次,是我的错,我连累了母亲。”   她想得太过简单了。   没有权势保护的美色,是催命的毒药。   而渎神者的罪名,更加剧了这一过程。罗德尼公爵,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好色、他膨胀的支配欲,以及他们曾经存在过的旧怨,都让他迫不及待地在第二天上门,想要染指这个落难的城邦第一美人——   弗格斯夫人的悲剧,或早或晚,都要发生。   “孩子,不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不,不是惩罚。”柳余摇头,“是当头一棒,是清醒。”   她说过,她是鹰派。   却妄想当个被驯化的家猫,这本来就错了。   至于路易斯的话——   得打一折听。   但他有一句说对了。   爬到这个世界的顶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唯有这样,她才拥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论是一间有壁炉的乡间小屋,还是一座豪华宽敞的宫殿——   而不是生活来替她选择。   所以,她得到神的身边去,去寻找真正成神的答案:   她可没忘,他还欠她一个未兑现的承诺。   “可是,弗格斯小姐,”塔特尔医师温和地看着她,“我得给您一句过来人的忠告,在做任何决定前,都先听听您自己的心。”   心啊……   柳余看向安睡的弗格斯夫人:   “可有时,心和你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   她向塔特尔医师嘱咐了几句,就向他提出告辞,使用浮空术去了那斯雪山。   山顶没有人来过,棘莱花在随风摇曳,她采下几朵收好,才去了神殿。   还没靠近,黄金骑士的佩剑已经抵到了喉咙,年轻的脸上满是戒备:   “渎神者,不得靠近神殿半步。”   看着对方如临大敌的架势,柳余笑道:“贝莉娅·弗格斯,求见布鲁斯主教。”   “布鲁斯大人不会见您。”   “他会见我的。”柳余坚持,“我还是艾尔伦大陆的圣女候选人。”   “渎神者没有资格参与候选。”   黄金骑士毫不留情地拒绝。   柳余却往前一步,锋利的剑刃直接割破了她颈间的皮肉,鲜红的血一滴滴落了下来。   她还没说话,黄金骑士反倒吓了一跳,急急将剑往后撤:   “弗格斯小姐!您别逼我。”   柳余一步步向前,倒逼得骑士们执着剑不断后退,他们既不敢动她,又不敢杀她,广场上十几个天坑还历历在目,谁也不敢冒再次惹怒天神的危险。   马兰匆匆过来:   “渎神者,你还有脸来!”   他的权杖才要挥起,就被身后的白衣神使阻止了:“马兰大人,住手!这件事,请交给布鲁斯大人裁决。”   “她毁去了索罗城邦中央的光明神像!她是渎神者,叛教徒!她该死!”   “马兰!够了。”布鲁斯主教领着一行白衣神使过来,他步伐有些匆忙,头顶的主教王冠因为走得过快而有些歪斜,“弗格斯小姐!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还是圣女候选人。”   “圣殿的马车已经离开。”   “那么,就由神殿派人送我过去。”   “他们不欢迎你。”布鲁斯主教极少说这样的重话,他对这胡搅蛮缠的少女有些头疼,“弗格斯小姐,您还是回去吧。”   “可真正做出选择的,应该是神。布鲁斯大人,您怎么知道,神不欢迎我?”   即使神不选择她,她还有一个兑现承诺的机会。   布鲁斯主教深深地看着她,良久:   “好,我会派马车送你去圣殿,所有的一切,都交由神亲自定夺。”   “布鲁斯大人!您也被她的花言巧语蛊惑了吗?”马兰昂着脖子,“她不能去!”   “马兰,神的意志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布鲁斯挥手,让人准备马车,送柳余出发。   “您是我见过,最有智慧最仁慈的长者。”   柳余提起裙摆,朝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布鲁斯主教看着她脖子的伤口,也不吝啬地提出评价:   “弗格斯小姐,却是我见过,最狡猾、也最执着的人。”   “再见,布鲁斯大人。”   “不,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不再见面。”   布鲁斯主教颤颤巍巍地走了。   他的白发,在金色的主教王冠下闪闪发光。   柳余看了他一眼,而后,在马兰愤怒的咆哮中,提裙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黄金马车。   一个月后,她和所有的、包括其他两块大陆的圣子圣女候选人,集合在了圣殿。 第八十六章   圣殿和神殿的样子差不多, 雪白的墙壁,高高的塔楼,日月徽纹刻满了每一个大殿。   但相比神殿的亲和, 圣殿就要孤傲得多。   殿内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它紧紧地关上朝圣的大门,拒绝信徒的参拜,任人们兴匆匆而来,又失望而去。   殿内,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森严。   圣使们的眼神要更冷峻, 圣骑士的刀剑要更锋利。   当柳余穿梭在刻满神史壁画的长廊中, 沐浴着的,就是这样冷酷又古怪的目光——他们大概是听说了有关她的事迹, 视她为随时能将人拖入地狱的魔鬼,跃跃欲试,又不敢轻举妄动。   “请问, 遴选大殿在这儿吗?”   柳余若无其事地抓住一个看起来温和的圣使问起。   “是的, 弗格斯小姐,但您,您不能——”   在他说话的当下, 美貌的少女已经提起裙摆, 走进了大殿。   殿内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身上,而首座上,新上任的红衣大主教眸中的惊艳长久未褪:   “贝莉娅·弗格斯?”   “拜见大主教。”   柳余恭敬地行了个礼。   大殿内一片窃窃私语。   “娜塔西, 那位就是您的继姐弗格斯小姐?”   “……果然名不虚传。”   “噢不,跟她身处一个大殿, 我都觉得快要窒息了,渎神者,一个渎神者……”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人眼中的提防、警惕,和厌恶——玷污他们心中的神,显然让这些少年少女对她深恶痛绝。   而这些通过选拔的少年少女,大都相貌不俗,猛地聚在一块,倒给人一种春花烂漫之感。   “弗格斯小姐,您来了!”   卡洛王子率先对她表示了欢迎。   而其他来自艾尔伦神殿的熟人,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他们看起来不怎么欢迎她。   娜塔西的眼睛一跟她接触,就垂了下来。   她看起来有些不安。   “伦纳德小姐也在。”   柳余朝她打了声招呼。   谁知这一声,倒像是踩了娜塔西的尾巴,她梗着脖子道:   “……测谎时,布鲁斯主教在我身上发现了迷幻术的痕迹……最后,他们一致认为,我只是受了黑暗使徒的蛊惑,我是无辜的。”   柳余长久地注视着她:   “伦纳德小姐,很可惜,最终……你也跟我一样了。”   连纯洁的灰姑娘,都学会了谎言。   “什、什么意思?!我、我跟您不一样!”   柳余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她微笑:   “那就只能祝您好运了。”   娜塔西咬着下唇,当贝莉娅出现的时候,不安像阴魂不散的云雾,又一次缠绕住了她。   她想起了那斯雪山的那个吻——   当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的时候,只有她悄悄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   神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风吹起他流云似的衣摆,银色的暗纹如水一般流动,他是那样的高贵,连亲吻他的脚尖都觉得是亵渎,可他居然就那样站着,让一个女人踮起脚尖亲吻他。   她心都碎了。   可又为那一幕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如果是她自己,她自己呢……   这时,塔楼的钟声响了起来。   “咚——”   “咚——”   “咚——”   三声过去后,红衣大主教手执权杖站了起来,一道白光自他的权杖落下,如同一个光不溜丢的罩子,将所有人笼罩了进去。   柳余只觉得脚下一轻,大殿的底部就开始升起——   她这才发现,所有的候选者都踩在了一朵白色的蔷薇花上。   “当金色的神光照耀你们,就代表被选中了。但是——”大主教顿了顿,“我得提醒你们,神已经很多年,没有选过人了。”   “那她呢?”有人指着柳余,“她,一个渎神者,为什么能来这儿?”   “一切,自有命运安排。”   大主教光棍地道。   柳余则看向头顶。   大殿的顶部,用色泽郁丽的油彩大篇幅地刻着有关神临的壁画,年轻的少年少女们温顺地匍匐在他脚下,而渐渐的,壁画也有些看不清了。   她感觉到了晕眩,连忙垂下眼睛,让自己不再看——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神册上的记载:   “神,不容窥探。”   时间一点点流逝。   匍匐在花朵上的少年少女们有的开始哭泣,神光没有降临的迹象——这代表着,他们的梦想即将破灭。   再过一刻钟,当塔楼的钟声再度响起,遴选就会彻底结束了。   柳余攥紧了手心,她安慰自己:   没关系,她还有一个承诺。   就在这时,匍匐在她旁边的娜塔西半直起身,对着大殿的顶部喊:“伟大而仁慈的神啊,当您在人间化身成一位少年时,曾经许过我一个承诺,现在,我、我、娜塔西·伦纳德,想要成为圣女,陪在您的身边。”   大殿空旷而安静。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的女孩,竟然鼓得起勇气说这些。   良久,一道金光自天空落了下来,罩在了娜塔西的身上。   娜塔西捂住脸,猛然间哭了起来:   “感谢、感谢神!”   她道。   柳余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这就是……所谓的气运吗?   不论如何折腾,命运都如同不可阻挡的车轮,朝着既定的方向轰隆隆往前——   不,还是不一样的。   她还没有死。   弗格斯夫人也还有机会。   柳余冷静地思考,什么时候提出承诺最好:按照她原来的计划是挨到最后一刻,如果中间神选择了她,那么,她就可以省下这个承诺——不可否认,人的侥幸心理总是时时刻刻,想要冒一些头。   不过,为了避免不可控的事发生,她决定稍稍提得早一些。   随着娜塔西被选中,又连续有了两人被选中,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他们都高兴地哭了起来。   而后,始终就没有动静了。   娜塔西心里有点高兴,贝莉娅就像是罩在她头顶的乌云,只要有她在,就没人看得见自己。她的出现,让她总是惴惴不安——所以,她一点不希望,神会选择她。   而观察着这一切的红衣大主教也收回了视线,他举起权杖,正要说话,这时一道极近华美的金光落了下来,精准而又利落地罩在了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身上。   那金光,如温柔的浅雾,落到了每一个人的眼里。   柳余半张的嘴合了上去,快跳出嗓子眼的心也一同安放了回了胸膛:   他选她了。   她不自觉地抬头,在白芒与金光的烂漫交错中,正对上一双绝美的、如秋泓一样的眼眸,那眼眸温柔而冷寂,时间的洪流轰隆而过,最后,只留下亘古的寂寞。   她愣在了原地。   再看去,却见辉煌而浓郁的壁画上,沐浴着金光的神正敛着他狭长的眸,冷漠地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神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大主教庄严地宣布,“娜塔西·伦纳德,罗尼·苔米,帕克·托塔,贝莉娅·弗格斯。”   “……你们得以陪在神的左右,以忠诚,以信仰,这是神对你们的恩赐。好了,去吧,神车将在一个小时后,抵达圣殿的门口,相信我,你们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柳余心潮澎湃——   她承认,在神光选择她的那一刻,她既惊惧,又欢喜。   欢喜的是,也许未来某一天,她也能走到这最高处,见识不一样的天地,从此后,她能够拯救弗格斯夫人,她可以自由选择人生,她不会再受任何掣肘。   而惊惧的是,她要面对的存在,如此强大,强大到只需要轻轻一捏,就能将她捏得粉碎。   ……   一个小时候,传说中的神车准时地停在了圣殿的门口。   它的形状,就像一个膨胀的南瓜马车,车身上簪满了金色的太阳花,南瓜的内部被掏空了。   车顶上,一只灰扑扑的胖鸟在快活地蹦来蹦去。   一见到柳余,就举起一只翅膀:   “斑斑!”   [好久不见!]   而后,它肥了一圈的胖脑袋没头没脑地往刚落座的柳余身上钻去,在对方平静如深海的脸色里,讨好又谄媚地“斑”了一声。   [贝比,喜欢我为你挑的南瓜马车吗?]   [贝比,你生气了吗?]   [斑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看见莱斯利,噢不,神,脚和翅膀就忍不住……不过,斑斑也帮了大忙!最后,最后是斑斑说服神,让他选了你!]   这时,旁边的少年帕克·托塔好奇地问了一声:   “弗格斯小姐,这是您养的鸟?怎么在神车上?”   “它不是我的鸟。”   柳余闭目,谢绝交谈。   斑斑头顶的毛都耷了起来:“……斑。”   它蔫蔫地叫了一声。   [贝比现在不喜欢斑斑了吗……]   这时,神车猛地朝天空一跃,飞了起来。 第八十七章 再相逢   南瓜马车穿梭在一片云海里。   柳余半靠着窗, 很奇特,迎面而来的气流明明很强劲,可拂到面上时, 却是柔柔的风。   面前的所有, 都在颠覆她曾经学过的一切。   南瓜马车既没有滑翔翼,也没有动力燃料,可它飞在空中,却像是自在的鸟儿——又比鸟儿还快上无数倍。   一眨眼的时间, 它就跨过了连绵的青山,飞过了无边的深海,最后, 投入黑沉沉的夜空。   “哇……”   苔米和托塔不断地张嘴发出赞叹声。   他们来自另外两块大陆, 托塔的性格要活泼些,苔米则有些羞涩。   “阿麦伽圣使提过一种假说, 他说,世界是一个球,我原来还不信……”   托塔睁大眼睛, 看着面前神奇的一切。   “托塔先生, 阿麦伽圣使已经堕落,他染上了邪恶的黑暗力量,不可说。”苔米郑重地提醒他。   “噢, 抱歉, 抱歉,”托塔行了个礼,又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自上了马车就一言不发的金发女孩, 还有她怀中那只胖得快成球的鸟。“弗格斯小姐,冒昧地问一句, 我们到神的那儿还需要多久?”   柳余:……   正在她想回一句“抱歉我也不知道呢”,南瓜马车就猛地一震,圆不隆冬的车头一下子钻入了一个巨大的云团里。   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浓得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见,鼻尖却好像能闻到花的芬芳。   [到了!到了!]   斑斑兴奋地扑棱着翅膀,圆滚滚的身体想要飞出马车,却被迎面而来的风“啪叽”一下,拍回了车里。   等它晕晕乎乎地重新飞起来,马车已经冲出云团。   “哇——”   “哇——”   “哇——”   年轻的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个阳光的国度。   空气里充盈着鲜花的芬芳,洁白的云彩铺在脚下——马车一个抖动,这些只会张大嘴巴的年轻人们就像甲壳虫一样,被一个一个地抖到了地上。   柳余及时使起浮空术,缓缓落下。   胖球斑斑在她身边拍打着翅膀,兴奋地叫:   “斑!斑!”   [美吗,贝比?斑斑第一次来的时候,只会“哇”“哇”“哇”哦。]   “美。”   这一次,柳余回答了它。   眼前的一切,几乎是穷尽所有人类想象都无法勾勒出的华美,比记忆珠中的更生动,更空灵。   洁白的云彩像蓬松的棉花糖,踩在上面,有种柔软却沉稳的感觉。远处,连绵的群山如浓碧的翡翠,近处,铺开着大片大片的鲜花。和记忆珠中的不同,那些五彩缤纷、各色各异的花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蔷薇。   红蔷薇在风中摇曳,有种怒放的、旁若无人的美——   “那……就是神宫吗?”   娜塔西双手握在胸前,秀美的脸上满是赞叹。   柳余顺着她目光望去,一座纯白殿堂就这样矗立在盛放的蔷薇之后,它沐浴在一片烂漫的金光里,如每一个朝圣者心中勾勒出的那样,圣洁,庄严,华美。   柳余心中鼓噪起一股热血,那热血让她浑身滚烫——   那里,是世界之主存在的地方。   他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让一个世界灰飞烟灭。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找到一条去往最高处的路。   ……   斑斑像只合格的引路鸟一样,领着他们往里走。   一路走来,都没什么人,直到经过蔷薇花圃,才看到提着花篮在花中穿梭的年轻男女们。   他们大都面容姣好,看到他们时,脸上还带着笑,他们跟斑斑友好地打招呼:   “是神新选了圣子圣女吗?”   很奇怪,明明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但进入耳里,就自动明白了。   斑斑高昂着头,神气活现的:   “斑斑!”   [迪丽雅,没错!我得带他们去神宫了,下次见!]   “再见,斑斑!”这个叫迪丽雅的好像听得懂斑斑说什么似的,等她目光落到柳余身上时,脸上的笑就更深了,“噢,这里面有个安琪儿,神一定会很喜欢。”   “谢谢。”   柳余友好地致谢。   谁知迪丽雅竟然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您居然听得懂?”   “斑!”   [当然!贝比很聪明的,她还听得懂我说的话呢!]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噢,真叫人不明白,斑斑,神这次出去,有遇见什么不一样的事吗?”   就在斑斑要开口时,柳余伸手一招,胖球眼珠子都亮了,一下子冲到她怀里:   “斑!”   [抱歉,迪丽雅,时候不早,我们得走了!]   托塔、苔米和娜塔西站在一旁,云里雾里看着他们。   “去吧,这次神选了很多人……”   “神宫终于热闹起来了……”   柳余跟他们告别,而后一行人继续往前。   穿过一望无际的蓝色镜湖,神宫的大门已近在咫尺,门口没有披坚执锐的卫士守卫,一切,都和记忆珠里的一模一样——可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柳余说不上来。   无数的旷世奇珍在殿堂内随处摆着,东海明珠、巨型珊瑚塔,殿内大片大片的红色蔷薇怒放,连羞涩的苔米大睁着眼睛,不住地发出“哇”“哇”“哇”的声响。   一路沉默过来的娜塔西突然开口:   “他们看起来都无忧无虑,真好。”   柳余知道,她说的,是这些进进出出的年轻人们。   他们大都体态修长,仪态优雅,看起来十分让人赏心悦目,连脸上的笑容都全无忧愁。   见到他们,还亲切地问好。   “神又选了圣子圣女吗?”   “噢,她长得跟伊迪丝一模一样。”   “……”   “伦纳德小姐,”柳余提醒她,“没人会将不愉快放在面上。”   “贝莉娅姐姐总是把人想的那样坏。”   娜塔西道。   “伦纳德小姐总是喜欢踩着别人,烘托自己。”   柳余讥讽。   托塔和苔米站在一旁,无奈地听着这对继姐妹又一次掀起战争。   胖球斑斑左右看看,也闭上了它叨逼叨的嘴。   神宫太大了,穿梭过一个又一个的宫殿,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走了不知多久,最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像是感应到他们的到来,金色的大门缓缓地敞开。   斑斑像个炮·弹一样冲进去:   “斑!”   [到了!到了!贝比,到了!]   一个身着白裙、头戴花环的略长些的女人迎了出来:   “请跟我来。”   几人沉默地对视,自进入神宫,语言的隔阂好像又消失了。   他们都听得懂了。   “不要抬头,神不可窥视。”   女人提醒他们。   柳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入殿堂,眼角的余光只能看见浅金色的光,如海边细细的沙镀在淡蓝色的裙边上 ,让人感觉莫名的温暖。   “神,来自纳撒尼尔的圣子圣女们到了。”   “斑斑!斑斑!”   良久,那美妙的、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大殿之中传开,像是能激起耳膜的颤栗:   “退下吧。”   “不必再来。”   引路的圣女屈身:   “是的,神。”   她走到这一群懵懂的、还低着头的少年少女们面前:   “走吧。”   “可,可我们……”   苔米不太明白。   “神放逐了你们。你们可以出神宫,去神之国度生活,那也很好。”   “可我、我是圣女!”   娜塔西抬头 。   “不是所有圣女都会伴在神的身边,神是一切,您过了。”引路的圣女脸一下子板了起来,“可以跟我走了。”   柳余还在猜度神之国度是什么,娜塔西却已经鼓足勇气地抬头,朝大殿的中央看去。   视线中一片模糊。   她还是极力睁大着眼睛,即使眼睛被神光刺痛,不断流泪,还是道:   “神!神您、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娜塔西·伦纳德!那个、那个您答应过,要和我一起跳舞的娜塔西·伦纳德!”   神座上的人似乎无动于衷。   她就来扯柳余:   “还有贝莉娅·弗格斯!您曾经喜欢过的人啊……”   这一刻,柳余感觉到,浑身像是被刺成了筛子。   她不动声色地抬头,隔着漫漫的、浅金色的光线,与神座上的那人长久对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眸,温柔却冰冷,美丽而孤独,像是穿过岁月长长的河流,带着智慧和威压,轰隆隆向她碾来。   他坐于高高在上的神座之上,仿佛光是他的影,孤独是他的宿命。   十几个美貌绝顶的少年少女们匍匐在神座之下,他们好奇地向她看来,姿态温顺得像是羔羊。   “娜塔西·伦纳德。”   神开口了。   眼睛开始流泪。   柳余却眨也不眨,和他对视。   “我记得你。”   他说。 第八十八章   “我记得你。”   他明明是在回答娜塔西的话, 可柳余却有种莫名的、仿佛他在对她说话的错觉。   她率先垂下眼睛,摆出了一副温顺的姿态。   旁边的娜塔西却流泪了:   “对!对!就是我!娜塔西·伦纳德,是我……”   一句“记得”, 让她感觉自己漂泊的心终于停了下来。   对莱斯利先生的爱意, 从他变为神那一刻起,澎湃成了海潮。她从未如此明确过,不论是路易斯 ,还是卡洛, 甚至是阿诺德,都无法给她这种感觉。   她愿意为了神,燃烧自己的一切。   他是那样的强大和完美。   “我已兑现我的承诺。”   神再一次开口了。   “与黑暗为邻的羔羊, 即使迷途知返, 放逐已是最好的结局。”   “可,可是……”   娜塔西的脸一下子白了起来。   她知道, 神一定知道了一切!他知道她和路易斯的事,也知道她曾经对信仰有过动摇……噢,这一切, 都糟透了,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幸……   “我有话说。”为避免娜塔西再一次放出炸·弹,柳余突然开口道,“神曾经承诺过的石像还未曾给我, 还有我给您的金色徽章, 请一并还我。”   长久的、令人几乎窒息的沉默里,神开口了:   “那些,已经沉没在了那斯雪山里。”   “贝莉娅·弗格斯, 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不过分的。”   他道。   “我想留在神宫, 如果神宫内有图书馆的话,我想在那工作。”   记忆珠里,她看过一个庞大的、几乎将一整个偏殿都塞满的书屋。   那里的书浩如烟海,如果哪里有成神之道的话,柳余想,那里也许会有——如果可能的话,她还能伺机学会神语。等她会解读铁片,明白铁片上到底写了什么,她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当然,她也可以要求留在神的身边——   可面对着那张和盖亚·莱斯利几乎一模一样、又华美精致上许多的脸,柳余突然不想了。   神长久地凝视着她,而后答应了:   “好,如你所愿。”   “等、等等——”   就在这时,娜塔西突然开口。   她垂死挣扎般看向在神座旁飞来飞去的胖鸟:   “啾啾,我救过你,你记得吗?那时,你躺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僵了,是我将你捡回阁楼,用被子捂着你,用省下的谷子一点点将你救了回来……”   斑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胖屁股翘了起来,翅膀捂住脑袋:   “斑斑!”   [那、那你想怎么办?不会要将斑斑重新变成冻小鸟……吧?]   柳余敢肯定,进了神宫后,斑斑的叫声也被人听明白了。   这大概是神的力量所形成的磁场锁。   “啾啾,你帮我求求神……就一次,最后一次,这次过后,我们就扯平了…你让我留在神身边,噢不,不用在身边,哪怕神宫也行。”   娜塔西心中无比慌乱。   她终于知道,神座上那个男人对她毫无容忍,可她爱他爱得发狂,如果离开他在的地方,她觉得自己恐怕将了无生趣。   “斑斑……”   [噢这……]斑斑的黑豆眼试探性地看向神,它坚决地认为,神非常喜欢它,它天生是个可爱小宝贝,神还会亲自用谷子喂它,将它喂得饱饱,[神,您……]   “莱尔会安排你的工作。”   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走了过来,他对着哭哭啼啼的娜塔西微微屈身:   “伦纳德小姐,请随我来。”   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柳余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即使细节不同,可事情的走向却依然如小说中那样,娜塔西到底还是留在了神宫。   那么,她呢?   她抬头,像神座上的男人看去。   隔着浅色的圣光,他似乎在注视她,却又似乎不是。   柳余还未看清,就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拂到身前,将她送了出去。等再有意识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大殿的门外。   金色的大门紧闭。   她和另外两人面面相觑。   苔米和托塔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上一刻他们还在天堂,下一刻,却仿佛坠入了地狱。   “……我们、我们怎么办?”   “我想,神之国度,应该是曾经的圣子圣女繁衍栖息的地方。”   柳余试图安慰他们,却反倒让他们眼泪涟涟。   苔米更是直接哭了出来:   “我以为,从此后我们就能陪在神的身边——”   “——不,神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去。”刚才引着他们进入大殿的女人走了过来,“我是丽娜·贝基,你们可以叫我丽娜。”   “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苔米问,“没有人能留在神的身边吗?那神座之下嬉戏的那些人呢?”   “那已经是最近的距离。”丽娜警告他们,确切地说,她警告地看着柳余,“……少打神的主意,记住,你们的一切心思,在神面前,都无法藏匿。”   柳余温顺地低头应“是”。   托塔和苔米被送走了,柳余则跟着丽娜神官去往住处。   这一路,她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神宫分内外两宫。   内宫是神休憩的地方,不允许任何人进去;而外宫,则是神处理事务的地方。留下的圣子圣女都住在外宫,而能靠近神座的,都是“纯洁可爱”的孩子。   “神喜欢看他们嬉戏。”丽娜神官带着笑道,“神也允许他们之间彼此爱慕,甚至成家,可惜……”   她用唏嘘而向往的语气道:   “……在神的身边,谁还能爱上别人呢?即使被放逐出去,在神之国度里生活,也极少有新的婴儿诞生。他们都爱上了神,再也无法与别的人结合。”   柳余:……   “那我们平时做什么?”   丽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需要。”   “我们只需要保持纯洁的身心,无忧无虑,神就会赐予我们一切。鲜花,果实……”   柳余:……这不是养猪吗。   她决定问问图书馆的事。   “不需要工作,弗格斯小姐,图书馆没什么人去。不过,如果您执意,也可以擦擦橱窗。虽然每一天清晨,除尘的魔法阵会自动生效。”   丽娜当然也听到了那位哭哭啼啼的女孩、不怎么体面的话。   她打量了下这位金发美人,认为她确实美得不同寻常,可距离吸引神,还要差了一大截。   各个世界送来的圣子圣女们都快把神宫给挤爆炸了,如果不是每年都放出去一批,恐怕神宫就要吵杂得像叽叽喳喳的鸟笼了。这么多年里能媲美这位金发美人的,不是没有,可也不见神另眼相待。   “谢谢。”   柳余已经被领到了一个布置得极为素雅的房间。   雪白的墙壁,靠窗的书桌小巧而精致,桌上摆了一个蓝色的细颈花瓶,瓶口扦插着一枝带露的白色蔷薇。   柳余目光在那蔷薇花上凝了会,才去观察别的摆设。   白色雕花柱子床,欧式洛可可风格,天海蓝的窗帘,壁橱……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你的房间,”丽娜介绍,“一个庭院,住着四位来自不同世界的圣女。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住你右边的那位,脾气可不怎么好。左边的……”   她顿了顿:“你碰到就明白了。”   丽娜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需要继续介绍了,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   “我……想问一问神语,学习神术需要神语,我们……是去哪里学神语呢?”   丽娜惊讶地转过身来:   “神语?噢,弗格斯小姐,您在开玩笑?我们可学不会。那些字一放到眼前,就让我们眩晕,所以……图书馆才没什么人去。”   “……原来不能学啊。”   少女的表情有些失望。   “整个神宫,除了神会神语,其他人都只能记一些神术……”看着刚才还精神焕发的少女突然间蔫得像宫门口的猫,丽娜又有些不忍心了,她改口安慰,“……不过我听说,图书馆里,放着一本神亲自纂写的神语教学本……你可以找一找,幸运的话,也许能找到。”   她这话,连自己都不怎么信。   确实有这个传言,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人能直视神语超过哪怕十秒。   可这话去像是给蔫搭搭的少女浇灌了水源,让她一下子笑了出来:   “谢谢您,丽娜神官。”   “噢,噢……”   丽娜神官得承认,这位金发女孩富有活力的笑容,十分迷人。   她告辞离去,不一会,又送来一把金灿灿的、镶着红色玛瑙的图书馆钥匙,柳余将钥匙小心地串在项链上,来这之前,记忆珠被她重新串了上去,现在,正和那把钥匙相碰,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她握着珠子发了会呆,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莱斯利问她,“你有没有见过一颗珠子”,她说没有。   而后,他就相信了她。   似乎之后,也总是这样被轻易地被说服。   真是……   傻呢。   柳余眨去了眼底的水汽,笑着将项链重新挂回了脖子。   饭菜,是由一只绿玉一样剔透的大螳螂送过来的。   据说这半人高的螳螂是神随手捏的。   柳余吃完,又将篮子挂在螳螂的镰刀臂上,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走出门、消失在转角。   到半夜,突然听到庭院里传来其他动静。   热闹的笑声,歌声,还有议论声……   “有新人来了?”   “听说是个美人。”   “噢,有伊迪丝美吗?听说,她是神亲自指的,原来不在候选行列呢。”   这是柳余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她竖着耳朵听了会,竟渐渐睡了去。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海蓝色的窗纱,照进房间时,柳余醒了过来。   在神宫的第一个夜晚,她终于没有再做弗格斯夫人被烧死的噩梦。   梦里,不再有炽烈的火焰,而是脉脉的月光。   那月光照耀了她一整个梦境,以至于醒来时,有些恍惚。   噢,是神之国度啊。   该去图书馆了。   她想。 第八十九章   绿螳螂拎着篮子, 送来早餐。   牛乳,两块玫瑰色的鲜花饼,几块甜酥——   柳余吃完, 感觉一张嘴就能“口吐芬芳”。   光从食物来说, 单是这牛乳,醇厚丝滑就要胜出艾尔伦的不知多少倍,更别提这鲜花饼,香气怡人又不过分, 吃完满口都是清香。甜酥更是甜度刚刚好,过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淡。   柳余吃得很满足, 虽然偶尔, 她也会想念大·中·华美食的丰富。   吃完饭,将菜篮子重新挂上绿螳螂的手臂, 绿螳螂晃荡着大屁股,“哐当哐当”走了。   柳余则对着镜子照了照,浅蓝色棉布裙顺服地贴在身上, 只在裙角有一点褶子样的波浪卷, 头发扎成一个丸子,两腮留了两绺,除此之外, 通身上下毫无装饰——   很好, 够朴素。   她满意地推门出去。   据丽娜神官说,神宫一年四季如春,不需要凡间那些厚实的外套, 她可以去领两件统一制式的裙子,样式类似于凡间的星月袍——如果穿腻了一样的, 还可以等神之国度的裁缝上门,他们每月都会来一次,带上无数漂亮的裙子,只需要付出一个“圣光祝福”。   能当上圣子圣女,天赋都是出类拔萃的。   神宫还有专门的神官统一教授神术——   比起各自在神殿学的,这里的神术就五花八门得多了。   “浮空术”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种。   “那神会亲自教授神术吗?”   柳余记得自己当时问。   “噢,已经很多年没有了。”丽娜神官有些感伤,“据说,神以前会亲自教导他的子女。”   “子女?”   “神寂寞时,就会用神界之树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生命,我们称呼他们为“圣灵体”,圣灵体必定拥有这世上除神以外最优秀的天赋,神会亲自教导他们神术……不过,近两千年,已经没有新的圣灵体出现了。”   柳余想着昨天的对话,走到庭院,阳光倾洒下来,浑身被照得暖融融的。   转过身往外走,却撞见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少女被人摁在廊柱上亲吻。   两人吻得极为投入,柳余正要挪开视线,那少女却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她:   “看什么看?!没看过吗?”   “噢你们继续。”   柳余耸了耸肩,示意对方继续。   “抱歉,我为玛格丽特的失礼道歉。”   这时,吻着绿裙少女的青年抬头朝她一笑。   栗色的短发下,那双桃花眼荡漾着笑波,他向她自我介绍,“我是莱恩·伯查特。”   “莱恩……”   叫玛格丽特的少女不满地将情人的脑袋拨回去,让他重新亲吻自己。   柳余看着这对又旁若无人地纠缠在一块,走出庭院时,还在想,这个玛格丽特应该就是丽娜神官说的“脾气不太好”的邻居:   确实有些暴躁。   一路问过去,走到图书馆时,已经是十五分钟后了。   僻静狭长的道路,两旁栽满了郁郁葱葱的大叶子树。   一座尖塔小楼被掩映在这一片绿意里,它的外壁不再是雪白的,而是一片温柔的浅咖,尖尖的塔顶上,日月相伴。   柳余走到门前,大门紧闭。   这时,一个圆不隆冬的玛瑙球飞了过来,它在她面前晃了一圈,像是扫描还是记录,紧接着,那玛瑙球猛地一蹦,直接砸到古铜色的、刻着狂兽的门把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排排古朴而厚重的书架陈列,阳光穿过书架的罅隙,与轻尘在空中飞舞——   无数悠长的岁月,与沉甸的时光,夹杂着书页特有的气味,一起扑面而来。   柳余走了进去。   这里应该是使用了空间层叠术,从外看,并没有那么大,而进去,却一直走不到头。   一卷又一卷的书,安静地陈列在书架上。   柳余发现,有些书架上还标着不同的标类,她甚至找到了“纳撒尼尔”的标签,一共三列,书卷拿下来,熟悉的、又带点陌生的文字出现在面前——   这是她的来处。   这三列,全是有关纳撒尼尔这个世界的记载。   从诞生到发展直至现在,都有人在记录,柳余甚至从中找到了自己——   “贝莉娅·弗格斯,娜塔西·伦纳德……被选为圣女,送入神宫。”   还有各国的王室、发展,她甚至找到了有关第一次圣战的记载,而世界的诞生,却只有一句话:   “神创造了这个世界。”   其他的书架,也都是关于各个世界的记载:   只是,那些文字各不相同,她看不懂,不过却妨碍她明白,这一列列书架,都是神掌控之下所有世界的记载。仿佛有一支无形之笔,在不断地记录着那些世界里发生的一切。   越往后看,柳余越觉得恐惧和颤栗。   她竟然曾经妄想,通过情感来影响和控制一个创造世界的神——   这实在太异想天开了。   那微末的情感,在对方浩瀚如同宇宙的生命里,就如同不堪一击的萤火。   柳余去了第二层。   第二层,果然是有关神术的册子。   一眼见不到头。   这次,她按捺住所有杂乱的心思,专心致志地一本本翻过去。   神语她已经能够直视,甚至在不断地翻阅中,一些常见的字体她也能记住——   柳余从前二外的学习经历告诉她,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强记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柳余就这样每天住所、图书馆,图书馆、住所两点一线地过日子,早出晚归,拿出曾经考雅思的态度,将二楼的书一本本翻过去。她既不与邻居交往,也不和其他人交涉,活得像个隐形人,除了过分的美貌,其他人也渐渐将她忽略了,只当她是个没趣的书呆子。   连娜塔西,都要比她出名得多。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   柳余终于将二楼的书,全部翻了一遍。   可惜,还是没有找到丽娜神官说的那本册子。   她记住了许多语言符号,甚至可以流畅地默写出来——只可惜一个都不会念,意思,也不懂。   柳余把最后的希望,放到了三楼,如果这一次,还是找不到,或者学不会,那势必要想办法到神的身边去学习神语,也或者,用掉最后一个承诺:不过,这是她设想的最差的结果。   在这图书馆的一个月里,她浮躁的心渐渐沉淀下来。   而周边的消息,也由时不时来骚扰的斑斑带过来。   比如,莱恩爱上了娜塔西,他们在野地里翻滚时,被玛格丽特抓住了。玛格丽特大怒之下,用神术惩罚了娜塔西,却被莱恩拦下了。昔日的一对情侣,变成了仇人。   比如,神不在内宫。   他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   现在每天都是丽娜神官在喂斑斑,斑斑觉得丽娜神官十分吝啬,只肯给它一小捧谷子,神每次都会给它很多很多。   神宫的日子很安逸很惬意——   如果不是弗格斯夫人还在等她,如果不是她内心深处不曾熄灭的火焰,她恐怕会爱上这个地方。   只剩下四个月了。   柳余看向被翻完的二楼,第一次上了去三楼的楼梯。   木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让人感觉随时会断裂,可她还是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   三楼。   高高的书柜,将整个空间分隔成一列又一列,柳余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艾尔伦神殿的那个图书馆。   阳光穿过书架的罅隙,明明灭灭。   但还是不一样的。   三楼的屋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夜,或者说,黑洞。多看几眼,都像要被那旋涡吸进去。   柳余定了定神,放下篮子,往书架前去。   手指拂过书架,一本本看去,这里的书要更随意些,大大小小、薄的厚的都有,有些甚至像是孩子的涂鸦,只是都是用神语写的,旁边还有极为俊秀的标注,标注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倒是那些涂鸦,乱七八糟,有的整齐些,有的则天马行空。   柳余不禁有了猜测,这些应该是那些“神的子女”写的,至于这些标注——   应当是神。   所以,她要找的,应该是这个俊秀字体所著的书。   她一排一排地慢慢找过去。   一本,两本,三本……   这个字体写了很多。   当她的书篮快填满时,柳余决定,先去将这些挑出来的书看一遍——   她早发现了,每一层,都有一个靠窗的、供人休憩的藤椅。   她喜欢坐在那看书,有时累了,还会在藤椅上睡一会。   藤椅一般在书柜的尽头。   可这次,当她穿过一排排书柜、走到尽头时,发现竟然有一人事先躺在了藤椅上。   金色的阳光穿过浅色的窗纱,跳跃在他银色的、冰冷而高贵的长发上,朦胧得犹如幻梦。   他像是睡着了。   紧闭的眼睑下,是长长的疲倦的睫毛。那如冰似雪的五官也被这慵懒的午后衬出了一丝温暖。   也许是她长久的注视所致,那双睫毛颤了颤,睁开了。   绿色的浅浅的瞳孔一下子撞入眼帘,他似是不知今夕何夕:   “弗格斯……小姐?”   怪异的强调,被那样美妙的声音唤出,凭空有了隽永的感觉。   柳余却一下子回了神。   她恭顺地垂下头:   “拜见神。”   对方没了声响。   柳余眼角的余光,却能看见他流云似的衣摆上,银色的丝线,如在光中跃迁的银河。   她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长久地凝聚,但很奇异的,这一刻,她心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沉没在雪山之底的青年,也没有这高贵不染纤尘的神。   她很平静。   那雪白的衣袍,就这样从她的视线里滑了过去。   轻轻一声“咔哒”,神出去了。   柳余对着藤椅盯了一会,才若无其事地拿起篮子,去了另一个角落,一本本地翻书。   她需要找到那本神编纂的书册。   当天,一无所获。   回庭院时,却撞见了那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右邻居,她盯着对方姣好而熟悉的脸蛋:   “伊迪丝小姐?”   真的……非常非常像呢。   金色的长发,雪白的皮肤,以及蔚蓝色的眼睛。   只是对方的神情要温顺得多。   玛格丽特从房间里出来,靠着柱子:   “弗格斯小姐,见到了吗?那可是神特地挑出来的,真幸运。” 第九十章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两个相像的人面对面站着, 就像照镜子,只是,在旁观的玛格丽特看来, 差距就大了。   伊迪丝小姐明显要更柔顺些, 她就像是神喜欢的样子,从神态到举止,都透着水的柔和。   而弗格斯小姐却不一样,她像一团火, 却又比火热烈;像永不会被人催折的青松、翠竹,或别的什么东西——人群中往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而当看到后, 别的任何一切东西, 都无法再入眼了。   她有一种生机勃勃、别开生面的美——   玛格丽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却能很肯定地说, 如果她是男人,应当是会喜欢弗格斯小姐那样的。   可惜,神喜欢温顺的。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 决定等这两人大吵一架, 搓个火再去睡觉:她最近火气没处发。   谁知这两人竟然彼此问起了好。   “您可以叫我伊迪丝,来自萨米帕世界的伊迪丝·莫顿。”   伊迪丝腼腆地一笑。   “您也可以叫贝莉娅,纳撒尼尔世界的贝莉娅·弗格斯。”   对着这么个温柔的姑娘, 柳余没法兴起一点恶感——   美人嘛, 大家都喜欢。何况这个美人是水做的,不带一点攻击性。   而更奇怪的是,她能感觉, 对方很喜欢她。   “要吃块星星饼吗?”伊迪丝说着,从提着的花篮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麦麸饼, “这是我……亲自做的。”   她害羞地笑笑:   “我们萨米帕世界的特产,吃下后如果看到喜欢的人,他的头顶就会长出一颗星星。”   长出一颗星星?   ET吗?   柳余漫不经心地想着,开口回绝:   “不,不用——”   “——噢伊迪丝,你居然会做星星饼?”   这时,玛格丽特冲了上来。   她惊奇地围着伊迪丝手里那块玫瑰色的圆饼绕了一圈,又闻了闻:   “……噢,是这个味道,弗格斯小姐,您可以尝一尝,这个不多见,需要萨米帕世界一种珍贵的草药配合神术才能做成。看来伊迪丝小姐是你们萨米帕世界里的顶尖贵族。”   伊迪丝误会了她的意思:   “玛格丽特小姐如果想吃,我这还有。”   “噢不用,不用,”玛格丽特摆手,“我以前吃过,看到的是……”   她用一种厌恶的口吻道:   “莱恩。”   星星饼一个人一生只能奏效一次。   可人的心,有时候却会动很多次。   玛格丽特沉郁了下来,柳余并不愿多说,却还是对她说了句:   “我很抱歉。”   “跟你没关系,”玛格丽特冷哼了一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柳余突然对这个泼辣的少女十分具有好感。   即使在前世,女性地位更高的时代,对渣男恋恋不舍的女人还大有人在。   伊迪丝“噗嗤”笑了声:   “玛格丽特小姐很有趣。”   “那你愿意告诉这位有趣的小姐,神召见你了吗?”玛格丽特眨眨眼睛,“如果神喜欢我,一万个莱恩我都可以舍弃!”   伊迪丝红着脸摇头:   “我没见过神呢。”   “可是……他们说,你是被神另外指定的。”   伊迪丝点头:   “我不是圣女的候选人,年纪大了一些……”   她用迷惘的口气道:   “但圣光照耀了我,我就来了。”   “神并未见过我,一次都没有。”   话落的当下,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俯冲下来,它直直冲到伊迪丝面前,嘴巴一张:   “神召见你,伊迪丝小姐。”   “……是。”伊迪丝微微屈身,她将星星饼连同篮子一起交给了柳余,“弗格斯小姐,能请您帮我保管下吗?作为报酬,您除了可以吃块星星饼外,还可以吃到萨米帕世界特有的草莓酥,我的手艺很好呢。”   “好。”   看着对方蕴满星星的眼底,柳余再一次生出奇怪的感觉,这个叫伊迪丝的,似乎很喜欢她。   “她好像很喜欢你。”玛格丽特眼珠子在她身上转了两圈,“真奇怪,你们居然没有吵架。”   “为什么要吵架?”   “神召见她,不召见你啊。”玛格丽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道,“你们长得那么像。”   “……噢,仔细看,也不是那么像。”   她小声地道。   “可是伊迪丝小姐才是神喜欢的类型。”柳余提起篮子,微微屈身,“抱歉,我该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   玛格丽特见看不成热闹,也回了房。   柳余回到房间,对着篮子看了一会,也洗漱睡去了。   夜里盛满浅浅的月光。   醒来时,还有点恍惚,等看到花篮时,才发现伊迪丝没来取。   提了篮子去敲门,右边的门还没开,左边的却开了,玛格丽特穿了一条贴身的真丝睡裙,靠门上打了个哈欠:   “噢,你要还篮子?伊迪丝昨晚没有回来呢。” 第九十一章   没……回来?   柳余呆了呆。   这一刻的感觉, 大概就像是猫朝她举了下爪子,事情大约是在的,可不疼, 也不痒, 飘飘忽忽就过去了。   她朝玛格丽特举了下篮子:   “那这个,就麻烦您给伊迪丝了。我得去图书馆。”   “噢,书呆子。”玛格丽特耸了耸肩,“我们这可没人去图书馆, 那里无聊透了。”   她晃晃悠悠地接过篮子,在柳余准备告辞之前开口:   “不过,得有个条件。”   “条件?”   “你得吃一个星星饼。”   玛格丽特淘气地眨眨眼睛:   “我很好奇, 一个书呆子眼里, 头顶长星星的会不会是书。”   柳余:……   她随手拿了一个,玫瑰色的小圆饼两三口就吃掉了, 入口有股青草汁的气味,还不赖。   “也许在纳撒尼尔世界能看到星星。”   她无所谓地道。   “噢,噢, ”玛格丽特错愕地, “我很抱歉。我只是……听说你在纳撒尼尔和神的化身有过一段……噢,当然,这不可能, 神从来不会留恋任何人, 男的女的,再漂亮的都不会。”   “即使是伊迪丝也一样!”   她飞快地道。   “看来您更爱神,相比较曾经的莱恩先生。”   “那当然, ”玛格丽特天经地义地道,“只要神愿意, 我们的一切都属于他!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包括莱恩。”   柳余:……   莱恩?   这口味可真重。   “那就祝您好运。”   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庭院。   还是看书比较重要。   她想。   ————   图书馆除了一个绿玛瑙球看馆,依然是她一个人的天地。   前几排的书架都找过了,这样的笔记大概找出一百多本,全是用神语记录的——   她一本本翻过去,翻得不算仔细,只是在碰到陌生符号时会停下来记一记。   中午到了。   绿螳螂晃荡晃荡地拎着篮子来送餐,柳余去一楼接了,发现今天有她十分爱吃的葡萄干奶酪,和香煎小羊排——神宫的食物,是各个世界杂陈的,每天都会有让人耳目一新的饭菜,倒要比纳撒尼尔来来去就那几样丰富多了。   吃完饭,又去了三楼。   她打算再往后再找几排。   时间一点点流逝,徜徉在书卷的墨香里,连时光都好像静止了。   柳余提着书篮,将书一本本地抽下来,是的就放在书篮里,不是的,就重新放回去。有些书摆得比较高,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为了避免破坏,任何神术在图书馆,都是被禁止的。   当指间又滑过一本白底黑边的书页时,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是神的。   柳余踮起脚,这本书很厚,周围的书排列得密密麻麻。   眼看够不到,她就将篮子放到地上,一只手小心地撑着书架,另一只手伸长了去够——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白袍的袖口松松垂下。   他一抽,书就被抽走了。   “哎——”   柳余急急地转过身来,却不意撞入了一双湖般静谧的绿眸里。   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她身前,低头看她。   漂亮的绿眸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风,没有云,也没有时间,像一片荒芜干涸的沙漠。   “神?”   柳余发出了一个音。   她下意识要往后退,背却被冰冷的书架抵住了。   她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往前去,只能看到他精美无比的银色暗纹在白袍上流淌。   几绺银发被风吹了过来,滑过她的脸颊和脖子,带起一丝冰凉和瑟缩。   柳余感觉,自己像被束缚住的、柔弱而娇小的羚羊——   相比较他高大的身躯和宽阔的肩膀。   他似乎要比盖亚·莱斯利还更高大一些。   “您想要……”什、么。   才张口,下巴就被钳制住了。   他冰冷的指间落到她的下颔,迫着她抬头。   他在观察她。   那副大理石般的面庞近在咫尺,这是柳余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   冷锐,精致,没人能比他更完美——   而这种完美,能在任何人心底激起一片山呼海啸。   不分性别,不分种族。   柳余这时能理解,那些圣子圣女的疯狂来自何处了。   “放开我。”   她发出了一阵气音。   下巴的不适,让她开始挣扎。   他却渐渐低下头来,就在柳余以为,他要吻她时,却撇开了头,冰冷的嘴唇落到她的耳边,声音很轻:   “为什么是你,贝莉娅·弗格斯。”   柳余大喘了口气。   起伏的胸膛几乎要碰到他,两人此时的姿势极为亲密,明明没有碰到,却都感觉到了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   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深植在身体里,一经碰触,就会跳出来。   “什,什么是我?”   她问。   神却放开了她。   他似乎厌倦了,直起身要走,长长的银发和丝袍滑过她的脸颊——   柳余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转过身来。   “书。”   柳余垂下眼睛,恭顺地道。   白底黑边的书漂浮在她的眼前,而面前,已经杳无人踪。   柳余接过书,靠着书架、舒了口气。   不过一个照面,他的强势就好像已经沁入她的骨髓里,让她颤栗和恐惧。   这时,一只灰斑雀偷偷摸摸地从书架后钻出脑袋来:   “斑斑!”   [嘿嘿嘿,我可看见了哦!你和神……]   “什么也没有。”   柳余斩钉截铁地否认。   “噢,我知道了,贝比,你生气了……是不是因为那个跟你长得像的伊迪丝?恩她确实很好看……”斑斑挠了挠脑袋,“但斑斑觉得,神不喜欢她。昨天她来,神远远地看了一眼,……说了句话,连门都没让进,就让她走了……噢,什么话,让斑斑想想……”   “不,我不生气。”   相反,柳余很平静。   “你不生气?噢,这不可能!……斑斑的雌鸟看到斑斑和别的雌性接近,都要啄掉斑斑好几根漂亮的羽毛呢!”   “那是因为,她看见你的头顶有星星。”   柳余说了句斑斑听不懂的话。   斑斑摸摸脑袋:   “什么星星?”   柳余“嘘”了一声:“我要看书了。”   “噢……那斑斑有点饿,斑斑要出去了……”   斑斑眼珠子转了转,它才不喜欢在这破地方呆呢。   一下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才要飞出窗户,又落到柳余身前的书架上,对着那安静的金发少女道:   “斑斑知道了!斑斑知道了!神说的是,‘……不一样’。”   斑斑歪着脑袋,翅膀摸了摸后脑勺: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神是在说伊迪丝小姐和贝比不一样吗?可斑斑看起来,都是金头发蓝眼睛,都一样得……丑啊。”   像是生怕柳余打它,斑斑说完一句,就夺命一样地飞出了窗户。   柳余闷着头看书,一样不一样,她是真不在乎。   …………   回到住所时,伊迪丝拿了一篮子草莓酥给她,并且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玛格丽特凑过来捻了几块吃:   “你是说,三天后神界之树会开花?”   “是的,丽娜神官的通知应该也快来了。”   “神界之树?”   柳余想起丽娜神官之前说,神用神界之树创造出圣灵体的事。   ……应该不是普通的树。   玛格丽特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弗格斯小姐,这可是神宫的大日子,您一定得去参加。神界之树一年只会开一次花,一次三朵,得到花的人,接下来一年都会交好运。”   “哦?真的?”   柳余顿时感兴趣了。   她的运气确实十分一般,如果神界之树的花有这种奇效,也许会对她接下来的事有帮助。   “当然是真的。”   伊迪丝柔柔地笑。   “我还听说,如果这花能得到神的祝福,那么,这个人会一辈子都交好运。”玛格丽特嘟了嘟嘴,“可惜,神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出现过,他只会叫莱尔神官和丽娜神官主持。”   “不说这个!弗格斯小姐,您会去吗?噢,丢下您那些无聊的书本吧!”   玛格丽特像淘气的小孩一样闹她。   “去!当然去!”   三天后的夜晚,当星光爬满整个黑漆漆的幕布一样的天空时,所有的圣子圣女都集中到了神宫的一个露天花园里。   柳余也跟着玛格丽特和伊迪丝一起去了。   她穿上了玛格丽特特意给她选的一件红色塔夫绸裙,蓬蓬的裙摆,像绽开的花瓣一样。 第九十二章   三人行走在神的后花园里。   深深浅浅的绿意蔓延开, 每一棵树、每一丛花,都点缀着一闪一闪的幽蓝色星星,将整个黑夜渲染出喧嚣和热闹。一张又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交错陈列, 上面放了一些甜点——   柳余甚至看到了星星饼。   蓬蓬裙和燕尾服, 占据了每一个角落,而在之前,明明大多数人都选择宽大的星月袍。   “噢贝莉娅,星月袍是祈祷用的, 可不适合现在。”   玛格丽特顺手从经过的侍从托盘上取了三杯酒,一杯递给伊迪丝,一杯递给柳余。   透明的高脚杯设计, 青色的液体在光下荡漾着柔波。   这让柳余想起巫婆坩埚里的毒药。   “尝尝看, 这可是青坮果酿的果酒,一年内只有这个时候能喝到。”似乎看出她的顾虑, 玛格丽塔跟她碰了碰杯,“噢放心,喝十杯都不会醉, 最关键的是, 喝完嘴里还会残留青坮果的香气。恩,接起吻来,十分……”   她露出个只可意会的表情。   伊迪丝弯起了嘴角:   “是的, 世界充满了青坮果的香气, 非常、非常迷人。”   柳余好奇地抿了一口,味道很不错,酸酸甜甜的口感, 最后一丝残留的余韵又十分悠长,至于青坮果的香气……   她只想到两个词, 清新而缠绵,就像是有人在嘴里含了一颗青柠果,却低头与你缠绵地接吻。   “不赖吧?”玛格丽特笑得眼睛和鼻子一起皱起来,她的表情总是灿烂到夸张,“一会我一定要……”   她朝经过的一位英俊小伙抛了个媚眼,得到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噢抱歉,我恐怕得失陪一下。”   玛格丽特一口喝完青坮果酒,顺手将高脚杯放回了一边的长桌,人已经往那穿了黑色短马甲长裤黑靴的英俊少年而去。   “看来玛格丽特已经从莱恩的事上走出来了。”   伊迪丝温柔地笑了笑,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人,匆匆放下杯子,“抱歉,弗格斯小姐,我得离开一会。我们在神界之树下见。”   伊迪丝玫瑰色的裙摆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转角。   她们走开,柳余反倒自在了。   一路走过去,都是鲜妍俏丽的少年少女,他们身上有着一股活泼劲儿,看到谁都是一张笑脸。   “弗格斯小姐,您也来了!”   “好难得没去图书馆呢……”   “愿好运降临在您身上……”   柳余一路笑着招呼过去。   她不讨厌这儿。   相比较纳撒尼尔世界的冷酷,这里就像是美妙的伊甸园,在这伊甸园里,人们无忧无虑,不需要为生活奔波,不需要为信仰痛苦。唯一纠结的,不过是今天的衣裳好不好看,饭菜好不好吃,亦或者喜欢的人到底喜不喜欢他/她。   这个世界,像被神割裂去了痛苦、忧愁和挣扎,只剩下美好。   一不小心,就会沉湎。   柳余提醒着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不要被这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贝莉娅姐姐,好久不见。”   这时,一个穿着淡蓝色花苞裙的少女踩着轻快的步伐,从旁边的岔道走了出来。   她带着一顶毛绒帽,栗色的长发剪短,烫成小卷披在肩上,棕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像活泼的小鹿。   是娜塔西。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想,您还是叫我弗格斯小姐更合适,伦纳德小姐。”   柳余荡了荡高脚杯,轻轻喝了一口。   她的姿态曼妙,动作优雅,几乎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   娜塔西也看着她。   每当她以为自己有所改变时,贝莉娅,就会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一样挡在她面前。   一个月不见,她看起来似乎更迷人了。   那身正红色丝塔芙绸裙紧紧地包裹着她,衬得她的肌肤白得晃眼,她傲慢地站在那,就像个女王。   娜塔西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厨房里那只灰扑扑的、不起眼的老鼠。   没人会在意她。   “弗格斯小姐到这一个月,恐怕还没见过神吧。”自卑与愤怒混合成的酒液,让她开始口不择言,“我想,神应该是生您的气了。”   “……哦。”   柳余漫不经心地问,“那看来伦纳德小姐是见过神了。”   娜塔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我迟早会见到的!”   “噢娜塔西,你在这儿!”一位英俊的青年穿过灌木丛,走到娜塔西身边,自然地给了她一个颊吻。等看到柳余,荡漾的桃花眼就一弯,“原来是弗格斯小姐。”   娜塔西手搭到了来人的肘弯:   “这是莱恩!”   “莱恩是莱尔神官的弟弟!我迟早、迟早……”她憋红着脸,“会走到神的身边。”   这就跟……皇宫里的女人们,想接近皇帝,就要先讨好接近太监一个道理?   倒确实挺励志的。   柳余笑自己促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您自便。”   她摆摆手:   “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您、您还是看不起我!”娜塔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扬高声音,在那抹红色身影快要走出视线时,“您走着瞧,贝莉娅姐姐!我一定、一定会做到的!”   柳余没搭腔。   娜塔西的脑回路,她一直都无法理解。   她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她永远扮演着弱者和受欺负的对象,有着一套只属于自己的行为逻辑——当然,评判标准也只属于她自己。   绕过熙攘的前面,柳余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这里没什么人。   有一个葡萄架,明明不是葡萄生长的季节,可那绿色的藤蔓上,却爬满了沉甸甸的紫色的葡萄。   架子下,有一张长椅。   柳余想起蘑菇屋前,最终也没吃上一颗的绿葡萄;更想起了前世,那小小的庭院里盼了一个季度,没盼上的紫葡萄。   她决定在这坐一坐。   风很轻,月很美,星星在闪烁。   柳余坐了一会,就听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不到一会,就是一声夹杂着痛苦和欢愉的呻1吟。   作为过来人,柳余太清楚这是什么了。   她躲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干坐在葡萄架下,等旁边的动静平息。   藤蔓在风中摇摆,这时,一截被撕裂的、玫瑰色的裙摆飘到了她的面前,柳余觉得有些眼熟,正要捡起来,却听旁边一声悲哀的、又带点欢愉的声音:   “噢克赛尔哥哥,我们这样是有罪的……”   “闭嘴,伊迪丝!是你引诱了我……”   “我们会一起堕入地狱……噢天哪,神不会宽恕我们……”   伊迪丝?   居然是伊迪丝?   柳余呆了。   僵硬地坐了一会,等那边的动静小了、脚步声消失,柳余才站了起来。   等汇聚到神界之树那时,玛格丽特朝她招手:   “我占了个好位置!快来!”   所有的人都围坐了一棵巨大的、被绿光笼罩的大树前。   那大树有十几人合抱那么粗,枝干弯曲遒劲,树冠舒展开,几乎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了它的影子里。   伊迪丝坐在玛格丽塔旁,红着一张脸朝她温柔地笑:   “弗格斯小姐,您得快些了。时间差不多了!”   柳余提起裙摆过去,等坐下时,才发现,除了玛格丽特和伊迪丝外,旁边还多了一个极为俊美的青年。   他穿着一身白底金边的宫廷制服,一头披肩的金色短发,只是眼睛是浅浅的灰色,五官格外深邃,笑起来也十分生动。   “您好,弗格斯小姐,久仰大名,我是伊迪丝的哥哥,克赛尔·比伯。”   克赛尔?   伊迪丝的哥哥?   柳余注意到伊迪丝眼底的黯淡。   她想起刚才葡萄架旁那场活色生香的表演,丝毫无法将那黑暗中强势掌控伊迪丝的男人,和这个灿烂犹若朝阳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所以,温柔的伊迪丝,居然和她亲哥哥玩骨科?!!!   这可真是……   也许是她的惊讶太过明显,卡塞尔歪了歪头,用他那浅浅的灰眸朝她笑:   “弗格斯小姐?”   柳余也露出了笑,恰到好处地掩饰住惊讶:   “比伯先生的英俊真是让人惊叹呢。”   这时,一阵狂风呼呼地刮过,柳余险些没坐稳,不由往玛格丽特的方向侧了侧。   神界之树开始摇摆,浅绿色的光晕一点点往外散开。   丽娜神官双手握拳,神情激动地向大家宣告:   “神,神也会来!”   这一句话落,柔和的白光乍然升起,它与绿晕交织,将整个黑夜都点缀得如梦似幻。   地面开始“轰隆隆”震动,人们不由往后看去。   在远离人群的那一端,神界之树长年埋于地下的树根开始破土而出 ,它们纠结、缠绕,漆色的树根在夜色中犹如墨玉,最后纠结成一块圆形的高台。   墨玉高台之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若隐若现,他端坐于一片朦胧的光影里。   远远只能见被那风拂动的白色衣摆,和冷淡的、如水银一样流动的长发。   人人激动不已,匍匐在地:   “拜见神!”   “拜见神!”   “拜见神!”   柳余也跟着拜了下去。 第九十三章   神于高台俯瞰,   信众们匍匐一地。   幽幽的月光照亮着底下的一切。   长久的静默里,柳余只感觉一阵风轻轻拂到身上,匍匐在地的身体已像之前那般端坐。   红色丝塔芙绸裙落在青青的草地, 夜露的清气充盈鼻尖, 她直起身体,朝前看去。   但见神界之树的另一端,漆墨似的高台上,那笼罩在朦胧白光里的身影像是穷尽了世间所有人的想象。   尊贵, 华美,不可逼视。   她垂下眼睛,和周围所有的信众一样, 摆出驯服的姿态。   神, 一言未发。   丽娜神官却突然抬头,看向茂密的、如云雾一样的树冠:   “神树开花了……”   她呢喃道。   莱尔神官也同她一起仰视:   “神树开花了。”   点点绿晕如雪一样散开, 降落。   神界之树似乎和人一样,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绿晕落到人的头顶,天地间仿佛有神秘而玄奥的音律升起, 那音律响在心间, 一层一层荡开……   柳余感觉到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啵——”   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花瓣一点一点舒展,花蕊随风摇曳,循香而来的蝴蝶轻轻落下……   一切都生机勃勃, 一切都春意盎然。   她睁开眼睛, 蒙蒙的绿意里,三朵冰晶一样的浅粉色小花离开树冠,像蒲公英一样坠落。   就在三朵小花快要坠落到人们的头顶时, 莱尔神官和丽娜神官共同祭出一个半透明的玉砵,玉砵在空中滴溜溜地转, 花儿像是受到无形之中的吸力,一下子落到了圆砵里。   半透明的砵体内,浅粉色的花瓣如最上等的艺术品。   “猜猜,今年的幸运儿是谁?”   身边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嘘,神在呢,别说话。”   “神才不会管这些……”   玛格丽特皱了皱鼻子:“反正,只要不是娜塔西·伦纳德就行。”   “看来你很讨厌她。”   柳余道。   “噢,我讨厌她总是哭哭啼啼的样子,像黏糊糊的鼻涕虫,甩也甩不掉。”玛格丽特耸了耸肩,“你欺负她,她就冒出来一包水……她要是拿出法杖来跟我打一架 ,我还尊敬她一些。”   “玛格丽特,人总要朝前看。”伊迪丝安慰她,“莱恩错过你,是他的损失。”   “噢,当然。”玛格丽特洋洋得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瞧见刚才的罗伊先生没?嗯哼,那可是……”   她用回味无穷的口气道,“……相当不赖。”   克赛尔捂着额头呻·吟了一声:“玛格丽特小姐,您可别将我纯洁的妹妹带坏,她可是从来不听这些。”   柳余看了他一眼。   一闪一闪的星光里,克赛尔的笑,就像是阳光照耀着的湖面,而阴影却深深藏在了幽暗的湖底。   她另起了一个话题:   “那这花……怎么分?”   “……每年的花总是由丽娜神官和莱尔神官共同决定的,至于给谁……谁知道呢。”玛格丽特无所谓地道,“反正轮不到我……丽娜神官不喜欢我,她总说我脾气太差。”   “倒是伊迪丝……”   正讨论着,丽娜神官的法杖一点,一朵粉色的小花从玉砵内飘飘忽忽地出来,一下子坠落到伊迪丝的指间。   “愿圣光与你同在。”   她道。   伊迪丝将花朵托过头顶,郑重地拜倒在地。   “多谢神。”   等她直起身时,脸上的黯淡已经消失了。   “伊迪丝 ,恭喜你!”   柳余笑着祝福她,她很高兴,这位温柔的姑娘能得到祝福之花。   玛格丽特也跟着祝福。   克赛尔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我亲爱的妹妹,好运会一直伴随您。”   柳余却注意到,伊迪丝的身体颤抖了下。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对,心想,难道伊迪丝是被强迫的?   这时,莱尔神官的法杖也一点,另一朵小花飘飘忽忽地往另一边去,最后,落到了娜塔西的手掌上。   “愿圣光与你同在。”   他道。   娜塔西手高高举过顶,激动地匍匐下去:   “多谢、多谢神。”   她泣不成声,等直起身时,往贝莉娅的方向看了一眼。   玛格丽特翻了个白眼:   “我敢肯定,那小婊·子一定是在炫耀。”   “玛格丽特……”   伊迪丝不赞成地看着她。   “伊迪丝,你要知道,我只是个牧马人的女儿,只学会了怎么牧马和骂人。”玛格丽特哼了一声,“我猜,莱恩一定是事先求过他的哥哥了。他总觉得我要教训他那哭唧唧的小情人……就给她点好运吧,等我的神术练好,我一定要把他们变成猪头。”   柳余“噗嗤”笑出了声,玛格丽特直率得可爱:   “玛格丽特,我得提醒你,伦纳德小姐的运气一直很好。”   “那又怎么样?”玛格丽特一副“我爽快了就行”的态度,“不出口气,我会每天不开心……”   “可惜,如果是选美,贝莉娅,这朵花你必得无疑……毕竟,你可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漂亮的,噢,还有伊迪丝,虽然她还差一点……”   克赛尔咳了一声:“玛格丽特小姐,这话我可不同意。”   他笑出两个酒窝。   “噢,噢,抱歉。”玛格丽特不太诚心地道歉。   柳余和伊迪丝相视一笑。   伊迪丝给玛格丽特一个草莓酥:   “塞住你的嘴巴,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委委屈屈地吃着,眼睛却乐得眯成了一条直线。   柳余则看向玉砵。   现在,只剩下一朵花了。   按照惯例,为了均衡起见,她想,丽娜神官和莱尔神官一定选择一个圣子。   毕竟,不能都给女孩们。   果然,圣女们的目光都有些涣散。   她们不敢看向远处的神明,就只低低地互相讨论起各自的衣裳、首饰,和情人。   而圣子们炙热的视线,几乎快将半透明的玉砵盯出一个洞。   丽娜神官和莱尔神官的目光一触,就在丽娜神官的法杖刚刚举起时,一道柔和的光束落了下来,紧接着,神那优美的、如来自冰海雪山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让命运来选择吧。”   丽娜神官一愣,下意识看向莱尔神官,是她听错了吗,神……   莱尔神官朝她点了点头,法杖率先一点,玉砵被一股力量托到最高空,而后翻转,浅粉色的花朵飘落下来。   风轻轻扬扬。   月色朦胧里,小花顶着无数人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最后打着旋儿落到了一个人的发间。   玛格丽特捂着嘴“噢”了一声:   “弗格斯,你被命运选中了……”   她惊叹道。   月色下,少女波光粼粼的金发上,粘了一朵浅粉色的花。   柔和的粉色光晕罩住了她,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爱与美之神。   “愿圣光与你同在。”   丽娜神官和莱尔神官不约而同地向她行礼。   信徒们艳羡地看着她,这可和被神官赐予的不一样,是神界之树、是这风 、是这月色,选中了这个幸运的女孩儿。   柳余却直起身,看向神界之树的另一端。   朦胧光影里,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高台之上,像是一座冰冷的大理石雕。   怎么可能是他呢?   柳余想,也许这次,是她真的走了狗屎运。   “神树之花的主人已经选出。”丽娜神官挥舞起法杖,“请这三位幸运的姑娘来为我们开舞。”   柳余一愣,伊迪丝和娜塔西已经站了起来。   玛格丽特推她:   “去呀,弗格斯小姐,这才是今晚大家最期待的时间,等舞跳完,你就可以向神祈求他的祝福了。”   “可为什么是跳舞?”   “庆祝一番……不过据说,一万多年前,大家跳的还是祈福舞。不过后来有人觉得无聊,就换成了双人舞。要知道……神不太喜欢吵闹,也只有在丰收季和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在神宫快乐地跳舞……”   悠扬的音乐声里 ,玛格丽特已经迫不及待地随之摆动起来了。   柳余被推到了伊迪丝旁边,克赛尔也随之站了起来。   娜塔西已经牵起了莱恩的手。   伊迪丝求助般看着她,她胆怯极了,站在她身旁,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虽然在极力掩饰。   柳余微微叹了口气,她想起葡萄架旁女孩微弱的抗拒。   “比伯先生,我正好缺一个舞伴。”她微笑着朝克赛尔伸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您跳一支舞?”   克赛尔看了眼伊迪丝,转向柳余的笑容灿烂无比:   “噢,当然,拒绝一位淑女绝不是绅士的做派,请。”   他右手置于腹前,微微屈身。   柳余将手搭在了克赛尔摊开的左手,一阵冷风刮过,裙摆被风吹得微微荡起,再感觉,却又什么都没有。   克赛尔也皱起了眉,不过在一瞬间又舒展开,他优雅地朝伊迪丝点头:   “抱歉,我亲爱的妹妹,恐怕需要您再找一位舞伴了 。”   “噢,没关系,克赛尔哥哥,祝您愉快。”   伊迪丝扯起一抹笑,如果不看她过分苍白的脸的话。   柳余被克赛尔带着,进入树下跳舞。   她的腰肢被他揽着,克赛尔舞步娴熟,风度翩翩,作为一个男伴来说,十分合格。   另外两对也开始进入树下跳舞。   圣子圣女们手牵手围着神界之树,踢腿、作歌。   “神界之花,美丽芬芳,光明照耀着大地……”   节奏轻快,曲目活泼,听起来,像是一首民谣。   柳余渐渐也被感染了,舞步跟着活泼起来。   前进,后腿,丢开,收回。   克赛尔配合无间,还笑着点评:“弗格斯小姐从前的舞伴,一定非常出色。”   柳余的笑一僵,又很快舒展:   “不,恰恰相反,他跳得很一般。”   “哦?”克赛尔不信,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追问,“我看到弗格斯小姐的时候,都惊讶了,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和我妹妹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恕我问一句 ,我很好奇,伊迪丝是比伯先生的亲妹妹吗?”   克赛尔挑眉:   “难道……我们不像?”   “不,是比伯先生总是用让人心碎的眼神看着伊迪丝小姐,让我偶尔会以为,你们是一对情人。”   别的世界,柳余不清楚,不过,在艾尔伦大陆,亲兄妹在一块,是不被允许的——   因为他们在一块,会生出畸形的胎儿,这在教廷看来,是被魔鬼蛊惑的、非正常关系,是罪恶的、黑暗的情感,会堕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克赛尔哈哈大笑:   “弗格斯小姐真风趣。我和伊迪丝从小一起长大,她太温柔了,我总担心她会吃亏,所以难免管得多了些。不过……如果是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我想,我会展开追求。”   他放开她。   柳余这才发现,一首歌结束了。   而她的后背,也已经湿透。   “希望弗格斯小姐能给我一个机会,”克赛尔单腿跪下,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支红色的蔷薇,“我想,这花天生适合您,弗格斯小姐。”   “哇哦!”玛格丽特鼓起掌来,“非常不错!比伯先生,您的眼光可真不赖!”   柳余看向伊迪丝,她站在场边,眼里全是复杂。   她插手得够多了。   柳余想。   她退后一步:   “抱歉,我暂时不想接受任何追求。”   克赛尔并没有被她的拒绝惹恼:   “我会一直等着您,美丽的弗格斯小姐。”   他站了起来,蔷薇花递到了伊迪丝手里:“抱歉,亲爱的妹妹,弗格斯小姐没有接受,这花就只能献给您了。”   伊迪丝怔怔地接了过去。   丽娜神官出来打圆场:   “现在——”   玛格丽特和一帮活泼的圣子圣女们共同出声:   “丽娜神官,莱尔神官,是不是能祈求神赐予祝福了?”   在娜塔西和伊迪丝红着脸向神界之树的另一端祈求祝福时,柳余悄悄退出了人群,穿过后花园,回到了房间。   门轻轻“咔哒”一声扣上。   壁灯还未亮起,她就感觉到,屋内多了一个人。   冰冷的、却又极具存在感的强大存在,让人无从忽略。   “谁?!”   柳余心生出一丝预感 ,指间的光明弹还未发出,就被来人掐灭了。   他冰冷的手包裹住她,声音很轻:   “贝莉娅·弗格斯,是我。”   “神?!”   柳余无法控制自己的惊讶——   月色如水一般倾泻,照亮了那半边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   让人恐惧,颤栗,又想匍匐在地的存在。 第九十四章   ……真的是神。   柳余感觉到喉咙发紧。   她从不知道, 自己竟然这么虚弱。   在近在咫尺的强大存在面前,她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唯一的反抗, 只是不让自己掉下去。   “您……来做什么?”   话才出口, 后背已经湿了。   汗细细密密出了一层,丝塔绸缎沾了水,缭绕在鼻尖,有种沉闷的、叫人发晕的气息。   手也出汗了。   被他包住的右掌掌心有种湿濡濡的感觉。   柳余往后一挣, 没挣开,却见他右手一展,一块纯白色的丝帕就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   沐浴在月色中的丝帕, 有种轻盈欲飞的精致感。   而这样一块手帕, 却被他用来擦手。   他轻轻一碰,她紧握的手就张开了。   柔嫩幼细的掌心上, 细密的汗珠儿像是滚动的晶莹的泪珠。   雪白的丝帕一点点滑过,柳余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 白底金边的袖口磨擦过掌心, 有种粗粝的酥麻感。   安静的房间里,细小的感知被格外放大,柳余吓了一跳, 猛地一退, 却一下子撞到了门上。   “砰”的一声,腰抵到门把手——   冷硬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我以为,您在深夜出现在一位淑女的房间, 这不合规矩。”   “我就是规矩,贝莉娅·弗格斯。”   他向她宣告, 语气平淡,态度优雅。   可意思,却极度傲慢了——   仿佛他就是普世真理。   柳余垂下了眼睛,是的,对能创造世界、制定规则的神来说,他就是一切。   “抬起头来,贝莉娅·弗格斯——”他欺近了一步,“我的耐心有限。”   柳余不由自主地抬头,却不敢直视那张近在咫尺的、常人完全无法拒绝的绝美面庞,她将视线凝在了他脖子上那颗精致的蔷薇花扣上——   而后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纯白色的宫廷礼服。   宽大的金丝腰带上,红色玛瑙和绿宝石在月下流淌着光。   “看着我。”   他又吩咐。   柳余只得继续仰头,却一下子撞入翡翠一般的深湖。   湖面平静极了。   他在观察她。   柳余几乎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想,高贵而伟大的神,不会卑鄙到欺负一个柔弱的女孩。”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   “柔弱?”   神笑了。   柳余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他笑。   那么美,像是能让天地都失色。   “我想,一个大胆到连神都敢欺骗的女孩,称不上柔弱。”   他矮下身来,松雪般的气息一下子将她包裹。   水银般的长发落进她的脖子,又铺在她的胸口,柳余能感觉到他胸前蔷薇花扣的冷硬质感,鸡皮疙瘩一下子起了来。   “瞧,这燃烧着愤怒、恐惧,和不甘的眼神,多美。”他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眼睛,“你就是用这双眼睛欺骗了所有人吗?让那些男人为你神魂颠倒……”   “我没有!”   柳余为自己辩解。   “……路易斯,卡洛,克赛尔,”最后,“……还有,愚蠢的盖亚·莱斯利。”   从他口中说出说的“盖亚·莱斯利”一下子激怒了她:   “别这么说他!您没资格!”   “相信我,我才是这世界上最有资格的。”   下颔被他攫住,柳余被迫仰头,和他对视。   她这才发现,他湖绿色的眼眸如同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海。   深海下翻涌的一切,无人知晓。   “莱斯利先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温柔果敢,绝不愚蠢。”   她反驳道。   “他被你玩弄于股掌,贝莉娅·弗格斯。临死前,他还以为你爱他,这还不足够愚蠢么?”   他厌恶地道。   “闭嘴!我爱他——”   “——爱?”   他一下子欺近,她被罩在他的阴影里,和他那双绿眸对视,她看到了平静深海下的暗流。   “你的爱,就是用讨人喜欢的笑和别人聊天,和别人跳舞,和黑暗使徒做肮脏的交易?贝莉娅·弗格斯,你的爱真廉价。”   “那您呢?”柳余被激怒了,“如此高贵的您半夜出现在我的房间,不嫌廉价吗?”   “不。”   他突然平静下来。   “我明明应该感到厌恶。”   拇指抚着她的嘴唇,头微微一低,嘴唇就要碰上。   却被避开了。   柳余撇开了头,却又被他强迫性地扳回来。   黑暗中,两人看着彼此。   “你喝了青坮果酒。”   他用肯定的语气道,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颔,这次,微微一低,就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冰凉的吻。   柳余被他抵在门上,被迫抬头,和他接·吻。   青坮果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清新如同夏日,却又带着极近的缠绵。   他吻得极为克制,冷淡的银发落到她的脸颊,她睁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她。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唇舌在亲密地交缠,像一对亲密的爱人,可胶着的视线,如同彼此提防的敌人。   谁也没退缩,就这样看着彼此接·吻。   热度渐渐攀升起来。   就在那湖绿荡漾起涟漪,柳余以为他要控制不住时,他却退后了一步。   她感觉到唇舌缓缓分离时拉扯出的细微感觉。   他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替她将弄乱的领口抚平。   “您刚才吻了我,主动。”   柳余提醒他。   她还记得他刚才对她的侮辱。   “不,是你向我提出了邀请,”   他平静地叙述。   “我没有。”   “弗格斯小姐,难道没有人告诉过您,青坮果酒的另一重意思是,”他顿了顿,“吻我。”   “花园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喝了,您可以去吻他们。”   柳余寸步不让地道。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   门外的庭院开始热闹起来。   吵杂的话音,伴随着细碎的脚步,由远而近。   “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谁都没有得到祝福,伊迪丝,你看没看见伦纳德小姐气歪的鼻子?”   “玛格丽特,你又淘气了。倒是……弗格斯小姐突然离开,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不如……我们去敲敲门?”   “笃笃笃——”   门被敲响了。   “弗格斯小姐,您在里面吗?”   “弗格斯小姐,您在里面吗?”   柳余没有答话,她看着对面,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最美的宝石 。   “看来不在……比伯先生,这次,您要失望了。”   “不,能送两位淑女回家,怎么也不会失望。伊迪丝 ,明天见。”   脚步声渐渐远去。   玛格丽特和伊迪丝在门外告别,两边的房门合上了。   长久的静默里,他突然道:   “很抱歉,我在这,阻碍了你请会跳舞的比伯先生、进门喝一杯的机会。”   “是的,”柳余不甘示弱地道,“比伯先生不会一边说我的爱廉价,又一边亲吻我。”   “不廉价吗?转瞬即逝,比流星还短暂的爱。”   神用了然的口气道。   “当然,就和你的卜起一样短暂。”   柳余被刺痛的自尊,让她口不择言。 第九十五章   话出口的瞬间, 柳余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前世无数的电视剧、小说都告诉过她,当面侮辱一个男人不行,就等于对他提出邀约:来吧, fuck me, 向我证明你的能力。而那些男人也势必都会上当,身体力行地向你证明,他不但行,而且还非常行。   果然, 近在咫尺的那双绿眸里,刮起了风暴。   无声的风暴,于那一片汹涌的绿里, 就如同极光掠过黑夜, 美极了。   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男人始终的静默。   □□静了。   房间里似乎有根弦紧绷着——   仿佛只要来一丝风, 就能将一切打破。   柳余喘了口气,当那口气轻轻吐出时,他白色的精致的衣袖已经伸到面前, 她下意识一躲, 却还是被按住了。   门旁边就是窗,七彩的琉璃窗在月光照耀下,流淌出梦幻似的色彩, 她就被这么摁在了窗玻璃上, 一小半裸·露的后背被那冰凉一激,冒出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而身前钳制住她的手是那么的有力、强势,不容拒绝。   他低下头来, 高挺的鼻梁如秀美的山峰,几乎挨到她的脸。   柳余的睫毛颤了颤。   酥麻在彼此间传递。   她有种错觉, 似乎他要吻她。   “抱歉,弗格斯小姐,”他一低头,嘴唇碰到她,“如果您期待的,是这样,这一回,恐怕无法如您所愿。”   说完,就直起身,放开了她。   动作是那样的优雅谦和,如果不听那内容的话。   “您什么意思?!”柳余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您以为,我是为了勾引您上我的床,才试图激怒您?”   他并没回答。   可那双平静的绿眸里,已经昭示了他的意思。   “抱歉,”柳余硬邦邦地道,“您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渴望我。”   他理所当然地道。   “那也绝不包括我。”   柳余顶了回去。   他长久地看着她,试图在她脸上看出花来。   “在纳撒尼尔时,你不惜下药,用眼泪、用你那奸诈之舌,只为了引诱那愚蠢的盖亚·莱斯利爬上你的床,成为你向上的阶梯,那么作为神的我——”他平静地陈述,“你不可能放弃。”   “不,您错了,当尝过爱的滋味,就不会再愿意尝试无爱的情·欲。我是人,不是野兽。”   她堂堂正正地道。   金发少女在黑暗中的蓝色眼眸,简直闪闪发光,像是最纯净的宝石。   “所以,我没有引诱您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伸出手,柳余想躲开,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身都被一股力量控制住。   他成功地触摸到了她,冰凉的指间划过她的眼角:   “……恶之花并没有盛开。”   轻轻的叹息回荡在黑暗中:   “为什么,他会爱你?”   “一个奸诈之徒。”   柳余没有说话。   被制住的愤怒,以及对自身无力的痛恨,让她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连讽刺都欠奉。   “伴在我身边。”他道,“直到我找到原因,或者,直到……我厌弃你。”   “我拒绝。”   柳余斩钉截铁地道。   “你会接受的。”他摊开手,洁白如玉的掌心出现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上是她熟悉的字体,“听说……你在找这本书?”   柳余瞪大了眼睛。   他收回了手:   “去找丽娜神官,她知道怎么做。”   柳余就眼睁睁看着那本书消失在了他的手中,看他转身要走,一急,就拽住了他:   “您等等。”   他却抽回了袖子。   手掌在她的发间拂过,一朵粉色的小花落到了他的掌心。   “以我之名,以光明之心,赐福于你。”   浅粉色的光晕,在一瞬间爆开,笼罩住了她。   柳余只感觉,浑身像浸在了暖暖的温泉里,正要开口,他高大的身影就消失了黑暗里。   “这是对你吻的邀约的回礼。”   “……我在正殿等你,贝莉娅·弗格斯。” 第九十六章   “早安, 丽娜神官。”   “早安,丽娜神官。”   丽娜神官走在每天都要经过一遍的长廊上,微笑着和圣子圣女们打招呼。   “丽娜神官又要去祈祷室吗?”   “噢, 今天有点不同。”丽娜神官看向长廊尽头, “我得去等一个人。”   “一个人?丽娜神官和人约好了吗?”   “我想……应该是的。”   丽娜神官始终保持笑容。   “那么,再见了。”   年轻的圣子圣女们提着花篮走了。   丽娜神官走到长廊的尽头,停住脚步。   清晨的阳光很暖,空气中飘荡着蔷薇花的香气, 神宫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她看向天空,一群白鸽拍打着翅膀飞过。她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同, 常年舒展的眉头有些皱, 想起昨晚突如其来的神谕,还有些疑惑。   神让她在这等一个人。   等谁呢?   是那个伊迪丝吗, 神亲自选择的圣女?   自从神自纳撒尼尔世界回来,就有些奇怪——   只是丽娜神官说不出来。   神从来不需要人服侍。   即使是她和莱尔,也只是负责管束这些年轻活泼的圣子圣女们。   神宫内其他的事, 都由神创造出的灵物们负责。   比如送饭的绿螳螂, 做饭的八爪鱼,种花的红铁球,看门的绿玛球——而像他们这些神官, 每过十年就要换一批, 换下的会放逐到神之国度里,在那儿生活。   至于圣子圣女们,三年也就放出去了。   ……再过两年, 她和莱尔也要去神之国度生活了。   丽娜神官感慨着,就见一位眼熟的金发少女踏入了眼帘。   阳光照耀着她, 她穿着一身白裙,发间粉色的四瓣小花闪着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清新得像是晨间的露珠。   可当她抬起头朝她笑时,立马就鲜活可爱了起来——   这让丽娜神官想起神宫外,大片大片的红蔷薇。   ……果然是伊迪丝小姐。   她想,神对她,还是有些不同的。   “早安,伊迪丝小姐。”丽娜神官微笑着打招呼,“您看起来,比昨天更美呢。”   金发少女愣住了,紧接着,那双有些冷淡的冰蓝色眼睛微微弯起,一下有了生动的意味:   “丽娜神官,您认错人了。”   “我是贝莉娅·弗格斯。”   丽娜神官顿时有些尴尬:   “噢,抱歉,失礼了,弗格斯小姐。”   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区别的。   伊迪丝小姐就像被溪水打磨过的圆石头,温柔顺从,一旦走入人群,分辨起来就需要一些时间。而弗格斯小姐就不同了,她的头颅永远高高昂起,背脊永远挺拔不屈——   即使她摆出最温顺的姿态,也还是能看到凸出的棱角。   丽娜神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圣女——   她就像一匹不驯的野马。   迟早会给她管理神宫带来麻烦。   “没关系,我和伊迪丝小姐很像,丽娜神官认错,也很正常。”   柳余当然也看得出,丽娜神官对她态度淡淡。   不过,也无所谓了。   “那弗格斯小姐来是……”   “神说,让我来找您。”   柳余微笑着道。   她就看着丽娜神官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变为惊讶,最后,又恢复了平静。   “请随我来。”   她朝她微微屈身,行了个礼,而后转身朝里走。   柳余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走了十几分钟,绕过几条长长的走廊,面前就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雪白的墙壁上,大量勾芡了金色的涂层。   一只黄金狂兽盘踞其上,狰狞的大嘴张开,下颔上的长须疯长,缭绕开来,包裹住了整个大殿。   金色大门上,狂兽巨大的眼睛瞪着她们。   而后,突然变得温顺下来。   丽娜神官上前,轻轻扣了下门上的圆环。   “咔啦啦——”   大门从内打了开来。   “弗格斯小姐,请随我来。”   丽娜神官跨过高高的门槛,率先走了进去。   柳余提起裙摆跟了进去。   她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她没来过,记忆珠里,也不曾见过。   金色的殿堂,像是用流淌的金子做的,从壁画到摆设,无一不华美精致。而遍布各处的狂兽图腾,又给这殿堂增加了来自远古的、野蛮而威赫的气息。   神座就在高高的台阶上,只是那上面空无一人。   神座下,倒是有十来个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们在安静地嬉戏。   他们有的在编花环,有的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有的干脆坐着打瞌睡……   一见到丽娜神官进来,就热情地打招呼:   “丽娜神官,您来了!”   而后,目光就落到她身上来:   “这位是您新挑的圣女吗?”   “……噢我想起来了,是昨晚的幸运小姐!”   柳余也扬起笑:“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是来自纳撒尼尔世界的贝莉娅·弗格斯。你们可以叫我贝莉娅。”   “噢贝莉娅,您笑起来真美,就像头顶的太阳!”   有人热情洋溢地称赞她。   柳余脸上的笑就真心了些——   不论怎么说,被人夸赞美貌,总是让人高兴的。   而圣子圣女们打过招呼,就又移开了目光,好像她来这儿只是一件寻常事。   而柳余的目光,却落到了殿堂的中央。   那儿,高高的穹顶上,连接着一片无垠的黑洞。   黑洞里密布着无数星球,有的表面凹凸不平,有的被绿植包裹,有的燃烧着火焰——这些星球,像被一股力量摄住,以一种玄妙的轨迹不断运转。   大自然的奇景,真实而宏大地展现在面前时,让人油然生出一丝感慨:   人类,可真渺小啊。   “弗格斯小姐,您不能看,那是神的领域。”   丽娜神官提醒她。   柳余眨了眨眼睛,不过几秒的功夫,眼睛已经被刺激得流泪。   她揉了揉眼睛,“哦”了一声。   丽娜神官领着她绕了一大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星球投射下来的影子。   “您得注意了,弗格斯小姐,这些影子,可是会吃人的。以前就有个孩子控制不住好奇,踩上了影子。后来……”   “后来就消失了,对吗?”   柳余想起了黑洞理论。   “是的。神虽然仁慈,但却从不容忍轻视规则之人。”   柳余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儿,有一副宏大而瑰丽的星图——   这些,全是神所掌控的疆域。   而她,就来自其中一个星球,与其他千千万万个渺小的生物一样。   生死都由他掌控。   金色如流泓一样的地面上,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星芒。   丽娜神官踩过一个圆圆的六芒星,那六芒星才两个脚掌大,柳余出于谨慎的需要,一直循着她的足迹走,谁知,才踩上,脚底下就一阵光芒大作。   六芒星腾地放大,覆盖住半个大殿,一路扩展至神座。   神座之下嬉戏的少年少女们蓦地回首,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到底怎么回事,丽娜神官?”   金发少女被笼在了圣洁的白光里。   浓郁的光明力从天花板倒灌,将她整个都淹没了。   “噢,光明神在上……”   “哐当——”   丽娜神官的法杖都掉到了地上:   这时,笼罩在金发少女身上的白光开始消退。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她的背后,生出了一对小小的洁白的光翼,光翼轻轻拍了拍,就有浓郁的光明力化作点点光晕、倾泻了出来。   她几乎及地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眉间,独属于神的烙印浮现了出来:那是一根洁白的羽毛。   “是,是神仆契!”   丽娜神官惊呼出声,她再也无法保持淡定 。   “神仆契?什么是神仆契?”   有那没听过的问。   原来在看书的那位圣子抬起头,喃喃道:   “神亲自契约的仆人,为神仆。”   “可丽娜神官就是神的仆人啊,可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惊讶?”   “不,那不一样。”那位圣子摇头,“与神签过‘神仆契’的,都是真正得到神认可的。当他们遭遇灾难时,神即使远隔万里,也能感知并且出手。如果还是不幸死亡,神也能从万千世界里重新找回她的灵魂——这是无上的荣光!”   “不过许多世界,都把神仆叫做‘神的安琪儿’。”   “那丽娜神官和莱尔神官这种……”   没人回答。   丽娜神官失神地看着面前的金发少女:   “……神从未与人签订过任何契约。”   这时,神座上,缓缓坐下来一人。   他雪白的袍子垂下来,如水一般流淌在神座之上。   声音如曼妙的扬琴:   “你来了,贝莉娅·弗格斯。”   柳余懵懵懂懂地看向他,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他签了所谓的“神仆契”。   心念才动,身后的翅膀就一拍,她像只鸟一样飞了过去。   白裙落地,人还没站稳 ,一只胖鸟就猛地朝她脸上蹦去:   “斑斑斑!”   [哪来的怪物!竟然敢冒充我贝比,我、我、我啄啄啄死你——]   柳余一把捏住它的鸟喙,对着神座上的男人:   “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来了。”   “那么神,请您兑现您的诺言。”   一本书飘到了她的面前,就在柳余伸出的手要碰到时,书躲了开来 :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神仆契’的事。”   “也许,您觉得这是一种恩赐 。”   “这世上,没有人不渴求我的契约,为了这一份契约,他们甚至愿意用生命献祭。”他用平淡的语气陈述,“他们都渴望成为神仆。”   除了我。   柳余在心里道。   而她也确定,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拒绝。   “为什么?”   那双绿眸里,泛起深深的茫然。   他是真的在疑惑。   “我的人格是独立的,它不愿意依附于任何人。”   即使从前企图用欺骗来获得一切,但她信仰的,依然只有自己,   “我以为,你会用谎话恭维我。”   “有恶之花在,贝莉娅不敢说谎。”   柳余温顺地低下头。   长久的沉默里,书一下子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在这儿看。”   他指着靠近神座的那一阶台阶,袖子荡起的幅度有些高。   柳余弯腰捡起了书。   起身时发现,正对着她的黄金扶手上 ,一只黄金色的竖瞳睁了开来,它懒洋洋地看了眼她,又闭上了。   “神语不是那么简单的,神仆。” 第九十七章   年轻的少年少女们时不时地向神座扫两眼。   那拥有着惊人美貌的少女坐在台阶上, 安静地捧着一本书看。   再往上去一阶,就是神的黄金座椅。   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玻璃,落到神的身上, 将他那雪白的、流云似的宽袍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神就这样支着下颔, 懒洋洋地倚靠在神座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虚空。   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袍,宽大的袖口轻轻摆动,与座下少女那纯白的衣裙交错在一起。   恍惚间, 竟然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天生相配。   “噢,我真是疯了。我竟然觉得, 神和弗格斯小姐看起来很相配!”   一个栗发圣女捂住了脸。   她手上编到一半的花环掉了下来, 还没到地上,就被一道柔和的力量托住, 神美妙的声音传来:   “这样美丽的花朵,不应该浪费。”   栗发少女抬头,当对上神温柔的绿眸时, 脸“唰的”一下红了, 手足无措地道:   “是,是的!花朵不应该浪费。”   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一年前,也有个女孩花环编到一半没拿稳, 掉在地上, 一半的花瓣都摔散了。女孩不高兴地哭了,神只是感慨了一句:   “这是命运。”   就像人类的命运,最终都要走向死亡一样——神从不会干涉。   “卡尔比, 您说神,是不是不会再宠爱我们了?”   有人担忧地道。   “你瞧, 弗格斯小姐居然坐在了那儿,即使是最受宠爱的卡尔比,都不能靠近台阶一步呢。”   卡尔比就是刚才回答 “神仆契”的圣子。   他是这一批圣子里知识最渊博的。   卡尔比热爱读书,他几乎已经将神宫内除了神语以外的所有书,都翻过一边:他的语言天赋十分惊人。   其他人敢肯定,要不是卡尔比无法注视神语,肯定也能将神语学会,他还经常托人从神之国度那买来新书——   神也最宠爱他。   因为卡尔比总能想出新鲜有趣的点子。   “神说过,嫉妒是黑暗的起始。当我们走入贪欲的大门,那么,堕落也将如影随形。”卡尔比郑重地警告,“不要质疑神的任何决定。”   “卡尔比,您说的对!”   “神不会错。”   “弗格斯小姐一定是世界上最虔诚的光明信徒,神才会选择她常伴左右。’”   而作为其中的话题人物,柳余心无旁骛地翻着手中的书册。   难。   果然就像神所说的那样,神语不是那么简单的。   作为一个经历了九年义务教育,淌过无数考试,连高考的毒打都轻松度过的学生,她竟然……看不懂。   屁股底下的台阶意外的不冷,有种微温的舒适;可手上的书,却像滚烫的水,让她升起一丝烦躁。   神语就像是一本天书。   即使你强记过许多,可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柳余陷入了纠结。   要用掉最后一个承诺,让神教她神语吗?   不,得留着。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万一她当不了神,还可以用这个承诺,请求神帮忙复活弗格斯夫人——   她有些想她了。   斑斑挪着又圆了一圈的胖身子,围着她跳来跳去,一会用翅膀给她扇扇风,一会又用翅膀给她“捏捏肩”:   [贝比,你都长了翅膀了,斑斑还以为,是那个怪物变成你的样子……]   “斑斑,就算你胖得像怀了小猪崽,我也知道你是斑斑。”   [喂,贝比,斑斑生气了!斑斑是伟大的雄性,就算要怀也是怀斑斑崽,噢不对!斑斑才不会像雌性一样有宝宝呢…]   斑斑生气了,屁股一扭,两行眼泪一掉,就往神怀里扑去:   [神,贝比欺负斑斑!她居然说、说斑斑胖得像怀了小猪崽!]   [斑斑可是这世界上最英俊的鸟!]   柳余很想给斑斑送一面镜子,让它照照自己背上灰扑扑的羽毛,和那双黑豆眼。   鸟贵自知。   “……抱歉。”神摸了摸斑斑的胖脑袋,和胖肚皮,“小猪崽的重量不轻。看来……明天确实得少喂一顿。”   “斑?”   斑斑眨了眨它的黑豆眼,不一会,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偏心!神你偏心!斑斑很英俊,斑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鸟,斑斑没有怀小猪崽…神你偏心,噢,斑斑真可怜,谁都不爱斑斑……]   如果不是那偷偷摸摸斜飞的小黑豆眼,柳余就要信它了。   ……居然还学会了装可怜。   斑斑偷偷用神的袖子擦眼泪。   一边看看贝比,发现她正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眼神看它——   再看看神,他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的温柔,温柔得让斑斑心动……   噢,不对!   谁都没来哄怀了小猪崽的斑斑!   斑斑生气了!   “斑斑斑斑斑斑斑!”   [别以为斑斑不知道,斑斑知道一切!神您一定是觉得贝比的肉·体比斑斑的好摸,才总是向着贝比!您昨天还挑了很久的衣服!]   肉·体?   好摸??   挑了很久的……衣服???   柳余下意识想起昨夜的宫廷制服,回头看了眼,却正对上一双流霭一样的绿眸。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摸了摸斑斑翻着的胖肚皮,而后道:   “禁言术。”   聒噪的鸟鸣戛然而止,大殿陷入一片寂静。   斑斑被丢进了一只凭空出现的鸟笼里。   “您……要关它?”   “当然。”神支着下颔,微笑地看着在鸟笼里蹦来蹦去的胖鸟,“……看起来少吃一顿的决定,让它难过得,都说起了糊话。”   “糊话?”柳余道,“斑斑从不说谎。”   鸟笼动得更厉害了。   小黑豆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满满都是爱。   圣子圣女们却不服了。   他们谴责斑斑的满口胡言,并且道:   “神从不撒谎。”   这时,一排绿螳螂“叮铃当啷”地拎着篮子走进大殿。   篮子里盛满了鲜花饼和牛乳。   “噢,还有牛奶酥塔!”健忘的圣子圣女们立刻高兴起来,“神,您今天让我们在这……”   一回头,那高贵俊美的神祇已经不见了。   只有那金发少女还坐在台阶上,看向他们的眼里满是懵懂,像是迷了路的小鸟。   “弗格斯小姐!您不来吃吗?”   “可神……”   “噢,神不喜欢看我们吃东西……一般,我们都是回去吃的,不过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只是神会避开。”   “那神不需要吃东西吗?”   “当然不需要,虽然偶尔,他也会吃上一些。”   柳余被分了一块鲜花饼,一杯牛乳,和两块牛奶酥塔。   鲜花饼甜而不腻,牛乳里大概加了杏仁煮,喝起了有种甜香。   “没想到今天会有牛奶酥塔。”   “看来跟幸运女孩在一块,我们都变得幸运了起来。”   “很难得吗?”   柳余往口中送了一块。   浓郁的奶香,酥脆的口感……   这让她想起在艾尔伦大陆时,卡洛王子为了替玛丽赔罪,送来的宫廷糕点。   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块。   “很好吃,对吗?”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女道,“绿螳螂不太送这个……八爪叔叔说,这个做起来有些麻烦,需要最新鲜的牛乳不断地捶打……”   “八爪叔叔?它也会说话吗?”   “噢,当然,绿螳螂也会,只是它不爱说话……在神宫内,所有动物的话,我们都能听得懂。”   柳余跟圣子圣女们坐在了一起。   他们对她好奇又憧憬,性格大都简单温和,对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神仆”也没有什么恶意。   “神仆大人,您和神怎么认识的?是在纳撒尼尔世界吗?”   “你们可以叫我贝莉娅·弗格斯,或者弗格斯小姐,这样听起来亲切些。”   柳余露出了个温软的笑容。   在职场里,跟同僚们打好交道也是一门学问。   微笑是永远不会出错的法宝。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卡尔比·托塔,您可以叫我卡尔比。”   柳余抬头看去,一个清秀的、看起来略有些腼腆的少年正努力地朝她微笑,在她回以笑容时,“唰得”一下,就脸红了。   “噢卡尔比!你喜欢她!”   旁边的人起哄。   “不,不是!”卡尔比突然口吃了起来,“只、只是……神仆大人,噢不,弗格斯小姐看起来太过美丽。”   “谢谢。”   柳余笑着伸出手,还没握到,卡尔比脚突然崴了下,撞到了他旁边那个正在牛乳的女孩。   牛乳泼到了他的裤脚管。   卡尔比脸红得可以蒸鸡蛋了:   “抱,抱歉。”   “卡尔比,快回去!你看起来像将牛乳打翻了的小狗!”   丽娜神官摇了摇头,笑道。   “那就只好再见了,弗格斯小姐,丽娜神官,还有你们。”   卡尔比朝他们所有人点点头,红着脸走了。   柳余就干脆问起这些圣子圣女们,他们平时留在神的身边,都要做些什么。   “不需要啊,神宫内,只有神官们会忙一些。”   他们七嘴八舌地道。   “……就像卡尔比,他喜欢看书,就会带着书来这儿看;我喜欢花,妮娜喜欢玩游戏……神从来不管我们做什么。只是偶尔他会倾听,看着我们玩游戏……卡尔比有时会给神讲故事,他讲故事可好听了……在您来之前,他一直是最受宠爱的孩子。”   “那神平时做什么?”   “神啊……”圣子圣女们茫然地摇头,“神从来不说自己的事。”   “他喜欢看着这些奇怪的球……有时,会坐很久,表情就像……对,一块温柔的石头。”   一个圣子用了奇怪的比喻。   “不可妄言神。”   丽娜神官提醒他们。   “抱歉。”   柳余露出了个淘气的笑。   下午,所有的圣子圣女都走了。   柳余没有得到命令,就干脆还坐在台阶上看书。   也不知道是台阶太舒服,还是阳光太温暖,她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丽娜神官提着花篮进来,却突然愣住了。   台阶上,那从来高高在上的存在正直起身子,银色的长发缠绵地滑过金发少女雪白的脸蛋。她闭着眼睛,正安然地枕在神的腿间,身上盖了一件白色的袍子。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不可窥探神。   丽娜神官心想,收回视线时,却正对上神向她看来的眼睛。   眼神对接的一刹那,丽娜神官的心猛地一窒,等再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了殿门之外。   后背整个都湿了。   她茫然地看向大门,恍惚间视线仿佛穿透了这金色的大门,看到了辉煌神座之下的阴影。   神……好像变了。 第九十八章   柳余醒来时, 还有些恍惚。   大殿整个都暗了,只剩下几盏幽幽的壁灯,虚空中无数星球以一种固定的轨道在默默旋转。   她仰着脖子看了一会。   “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   “我在看……这世上有没有一颗水蓝色的星球, 星球上也许还长了一只公鸡。”   “很有趣的想法。”   柳余一愣, 散漫的意识立刻清醒,回头,却发现神座之上的人还未离去。   他正支着额头,安静地看着她。   狭长的眼皮微敛, 长长的睫毛如丰茂的水草。   水草下,一汪绿眸清浅。   “您还在?”   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惊讶。   “为什么是一只公鸡?不能是螳螂,兔子, 或者别的什么吗?”   他答非所问。   “没有为什么。”   柳余闭上了嘴, 拒绝交流这个问题 。   她站了起来:“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台阶上睡了那么久, 身体居然没有感觉到不适。   “那你忘了你的任务。”   神座上的人突然开口。   “任务?”   柳余想起昨夜当时的话。   “他什么会爱你?”   “一个狡诈之徒。”   “……伴在我身边,直到我找到原因,或者直到……我厌弃你。”   她保持了一抹微笑:   “我明天还会再来。”   “不, 不止。”   神走下神座, 向她走来。   白色的绣着暗纹的精美马靴踏在了遍布六芒星的地面。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也许忘了,那么, 我再提醒你一次。答案, 或者……厌弃。”   “厌弃?”   柳突然明白过来,重点是厌弃。   “您希望,我怎么做?”   她心下沉沉, 连最后一抹笑都消失了。   “是做出让您会厌恶我的事么?噢那可不行,万一您太厌恶我, 我可就没命了。”   独属于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神对她纵使好感欠奉,可也没有太大的恶感——真正厌恶一个人,是连看都不想看到她的,更别提去亲吻她。   “我可以保证,即使我厌弃了你,也不会取你的性命。”   “真的?”金发少女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纯纯的笑靥,她显然十分知道自己的长处:“我想……让您教我神语。”   她仰头,纯净的冰蓝色眼里盛满了祈求。   一个总是提出要求的女人,是会让男人感到厌恶的。   尤其当她贪得无厌的时候。   果然,他高高的眉峰微微攒簇起来:   “你想到的,是这个?”   少女点头:   “是的,您的语言对我来说,太难了。”   她语气真挚地恭维他。   神却用他冰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   她被迫抬起头来,壁灯晕黄色的光暧昧地照下来,在他深刻的五官上留下一道剪影,微凹下去的绿眸深邃得近乎深情。   他盯着她:   “别总是轻浮地笑。”   “你那浸满了毒汁的嘴唇,再也迷惑不了我。”   柳余被激怒了。   她发现,当他顶着一张与盖亚·莱斯利相似的脸,对她轻飘飘地用出“轻浮”两字时,依然对她拥有杀伤力。   “抱歉,昨晚,您还偷偷溜到我的房间,将我摁在窗前,亲吻这张——”她嘟起嘴,看着那双绿眸从浅色变得幽深,“占满了毒汁的嘴唇。”   神看着她,良久才问:   “你在他面前,也会这样吗?”   柳余知道,他口中的“他”是指莱斯利。   “当然不,莱斯利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他从来不会对我说这样刻薄的话。”   “贝莉娅·弗格斯,你显然十分善于美化过去。”   神似是懒得再与她多说,放开了她。   他与她擦肩而过。   柳余追了几步:   “……那您还会将您美妙的语言,教给我吗?”   她不怕死地问。   神一言九鼎,他说不会杀她,就不会杀她。   那么,她就不怕了。   “明天——“他转过身来,“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明天就会知道了。”   神扬长而去,柳余只看得到他雪白的袍摆如云一样飘荡,他消失在了黄金大门之后。   柳余也赶紧出了去。   黄金扶手上的金色竖瞳悄悄睁开,朝外看了一眼,又闭上了。   ————   一夜无梦。   等到第二天,柳余早早就来了大殿。   今天是莱尔神官在,还有个……她蹙了蹙眉:黏糊糊的鼻涕虫。   “贝莉娅姐姐,你好啊。”   娜塔西朝她露出亲切地微笑。   “伦纳德小姐,您又叫错了,您该叫我弗格斯小姐。”   柳余提醒她。   “弗格斯小姐,早安!”莱尔神官右手置于左胸,对她行了个下对上的礼,“恭喜您,成为了神真正认可的仆人。”   仆人?   可真是刺耳呢。   柳余回以含蓄的微笑,她并不打算与这些信徒们阐释她对仆人的认知——   想必他们也不会理解,只会认为,她把珍珠当成了鱼目。   今天来的圣子圣女们,又和昨天不一样了。   不过,卡尔比还在。   她将书放到一边,自己过去打招呼:   “卡尔比先生,你们……每天都轮换吗?”   “是的,弗格斯小姐。”卡尔比今天换了一身红色的骑装,这让他看起来容姿焕发,“神官们会了避免神无聊,会经常带一些不同的人来。”   “卡尔比先生今天也十分英俊呢。”   “谢谢,”卡尔比腼腆地笑,“莱尔神官下午会带我们去最近的集市,如果弗格斯小姐没事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那里有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噢,伦纳德小姐也会去。”   柳余却突然想起一段原著剧情。   娜塔西确实曾经在神宫附近的集市获得一个罗盘样的东西,并且成功用这东西,开启了纳撒尼尔世界的圣战。   不能!   弗格斯夫人的身体还留在医馆,如果纳撒尼尔陷入战争……   “那我去,我也想看看,这儿的集市是什么样。”   柳余笑了。   卡尔比脸上泛起一丝红,略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微微紧绷:   “能……冒昧地问一句,您和神……是情人吗?噢不,抱歉,我原来不是那么失礼的,只是昨天我听斑斑说……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在追求您之前,我想,还是该问问清楚。”   “不是!”   柳余矢口否认。   就在她准备拒绝少年的追求时,神座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   他坐在了神座之上。   当他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移开。   他们看着他,而后匍匐在地:   “拜见神。”   “拜见神。”   “拜见神。”   “拜见神。”   柳余也跟着匍匐了下去。   “莱尔,你去神之国度一趟,丰收季要开始了。”   莱尔一怔,连忙点头:   “听从您的吩咐。”   他只能抱歉地看着卡尔比等人:“抱歉,下次我再带你们去集市。”   而后,就匆匆走了。   圣子圣女们各自干自己的事,柳余则捧着书,走到了神座之下。   她仰起头,看着神座上俊美的神祇:   “您可以提您的条件了,神。”   一张纸像羽毛一样飘到她的面前,柳余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发现上面是简单的纳撒尼尔文:   [一、给神编辫子。   二、每天对神说一遍爱他。   三、帮神处理一些无聊的祈祷。   四、一周变成一次粉色的小羊羔。   五、陪神逛集市。   六、想到再补充。]   柳余:……   “您这是……”   “厌弃一个人的方式,是不断地重复他讨厌的事情。”   神温柔地微笑。   “我拒绝。”   “为什么?你……不是想学神语?”   “第二条,第四条,抱歉,我都做不到。”   “这是你与他经历过的。”   “是的……这份记忆很珍贵。我不想与人分享。”柳余冷冰冰地道,“……我既不想脸上开满恶之花,也不想再变成别人手中的玩物。羔羊……”   她看向另一边懵懂的圣子圣女们,他们似乎听不到她和神的对话:   “我不愿意将我笔直的膝盖打折,神。”   “那么,神仆——”他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华丽的声腔透出一嘲讽,“您要用您高贵的、从不弯下的脊梁,向人乞怜吗?”   他的话如此尖锐,一下子刺破了盘桓在两人之间的假象。   柳余不由自主地攥紧手中的纸张,手抖了起来。   他说的没错。   一点没错。   迄今为止,她在他面前所有的骄傲,冰冷,拒绝——不过是隐约察觉,他对她的一份容忍。   可正因没错,才显得那么可恨。   他戳破了她小心维护的自尊,将一切血淋淋地摊在阳光之下。   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贵。   “那您呢?高高在上的您,可曾体会过乞怜人的惶恐,不安,和挫败?她总是恐惧,恐惧对方会抽回帮助的手……为了获得帮助,她可以将自尊踩入泥里,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可偶尔,也会想活得像一个人,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少女流着泪道。   一声轻轻的叹息过后,那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伸出袖子想要替她揩泪——柳余撇过头,避开了。   “抱歉。”她冷冰冰得像一块石头,“虽然您说得没错,我应该像一个真正的乞讨人那样卑躬屈膝地乞讨。但现在——我做不到。”   话才说完,迷蒙的泪眼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红色莲花。   梦一样的美。   不一会,就将整个大殿都填满了。   柳余看见了神收回去的指尖。   旁边的圣子圣女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听不到神和神仆大人之间的对话,只是看着神仆大人不一会流泪了。   神伸了伸手,而后,这漫天的红莲就出现了。   “第二条,第四条,可以去掉。”   “我教你神语。”   在漫天的红莲里,高大的男人站在那,有一瞬间几乎和盖亚·莱斯利重合起来。   他曾经为了哄她开心,在学院的河边也用过这个法术——   可柳余很快就清醒了。   他不是莱斯利。   他是神。   一眼就看穿她伪装的神。 第九十九章   “真美啊……”   “好像是神之国度在秋收季时会放的烟花!”   “真羡慕弗格斯小姐!她哭了, 神就给她变出了红莲焰火……”   圣子圣女们并没有多想。   神一向宽容而仁慈,弗格斯小姐又是尊贵的神仆大人,有些特殊的待遇还是可以理解的。   只有娜塔西小脸苍白, 看起来摇摇欲坠。   卡尔比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关切地问:   “伦纳德小姐,您看起来有些不舒服,需要让丽娜神官来给你个祝福吗……”   在神宫,生病了是不需要看医师的。   一个祝福就够了。   神官们的神术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我没有生病。”娜塔西反射性地拒绝, 她看向神座之下的两人,“我……只是胸口有些闷。”   “……哦。”   卡尔比不说话了。   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他每天都能在神宫内见到无数。   又一个可怜的、被神迷住的女孩儿,他想。   可惜, 神从来不会回应这些人的痴恋。   “退下吧。”   这时, 神美妙的声音传来,含着命令。   “是。”   圣子圣女们低下头。   偶尔, 也会出现这样的时候,神并不总愿意他们陪伴。   他们习以为常地拿起各自的东西往外走,娜塔西也跟着出门, 在快要走出大殿时,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贝莉娅竟然还在神座之下。   她没有走。   娜塔西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恐慌、无助、困顿,又一次缠绕住了她——如同曾经在纳撒尼尔的的日日夜夜。   即使、即使到了神宫, 到了神殿, 到了神的面前……贝莉娅,依然是她的噩梦。   她像一块沉沉的阴霾,永远地罩在她的头顶, 让她无法呼吸。   她想要短暂地离开,去没有贝莉娅存在的地方。   “卡尔比先生, 您下午…本来是要去集市的,对吗?”   她问。   “是的,但是莱尔神官不在,我们出不去——”   “——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娜塔西提议,她歪着脑袋,“在说,为什么一定要莱尔神官带着呢?神并没有规定,我们不能出神宫啊。”   卡尔比一愣,神宫内确实没有这样的规定,它很自由。   但一直以来,他们也都是这么做的。   其他人心动了。   “是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莱尔神官和丽娜神官不总是有空……而且,我们在神宫附近的小镇内玩,不会有危险……大家都是光明信徒,怕什么呢?”   “是的,是的!我听缇娜小姐说,小镇里最近里出现了一种七彩的云朵糖,特别好吃!”   “去吧,去吧……卡尔比……”   圣子圣女们不甘寂寞地撺掇。   他们都还年轻,即使拥有着虔诚无比的信仰,可偶尔,也会嫌这偌大的神宫寂寞。   他们太闲了,什么都不需要干,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要打发。   “那就……去吧。”   卡尔比自己也有些跃跃欲试。   “走!出发!”   “那需要跟丽娜神官说一声吗?”   娜塔西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出去的欲·望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她说:   “告诉丽娜神官,万一她不允许怎么办?我们回来后,跟她撒个娇……丽娜神官心肠很好,一定不会重罚我们……”   “也对,神今天也不需要我们陪伴……走!”   “现在就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神宫。   柳余还不知道,没有莱尔神官的带领,这群活泼的少年少女依然要去逛集市。   剧情在某种程度上,依然如一辆列车,顺着原先的轨迹轰隆隆往前开去。   她被扣在了神殿里。   神果然信守承诺。   他变出了一张鎏金桌子,配了一把漂亮的蔷薇花椅,就挨着他的神座。   柳余则坐在椅子上,听他将几个简单的字符讲一遍。   神语和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不同,它发音的方式古怪无比,不仅需要舌头,还需要用到声腔共鸣,它的组合排列方式也异常复杂,如果没有神讲解,即使她研究一百年,也无法将那组合方式摸出来。   “神语很难,但……很美。”她用赞叹的语气道,“它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像诗一样。”   “我知道,它很难……你的夸奖,也并不会让它变得友善。”   柳余:……   好吧,她闭嘴。   这时,神的手指轻轻一指,一块方方正正的白板出现了,还有一支金色的羽毛笔,金色的字符在笔尖流淌。   不一会 ,二十个圆圆胖胖的字符出现在了白板上,一跳一跳的。   “今天,先学习二十个基础字符……别轻视它们,如果基础不够扎实,也许它们能让你摔跟头。”   圆胖的金字符们一起在白板上摔跟头。   柳余忍不住向旁边看了眼,神座上,神一只脚微微支起,手就撑在那腿上,清透的绿眸看过来——   “四十个。”   她道。   神语里光基础字符就有一千个。   二十个二十个地学,光基础字符就要五十天,她等不起。   “贝莉娅·弗格斯,学习需要严谨,我并不是一个会纵容学生的老师。”   那张极具杀伤力的脸板了起来。   如果换成圣子圣女们,也许会吓得瑟瑟发抖,但连着怼过几回,柳余早就不是猫胆子了:   “四十个,您可以先让我试试!”   她可并不认为,遭受过大大小小考试过来的地球人会怕强记这种东西。   “不行。”   “您都没有让我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少女用她那双水蓝色的大眼睛看着他。   神绷紧了嘴唇:“再聪慧的圣灵体,也从没有再一天超过二十个。”   “如果我做不到的话,以后不会再对您的安排提出异议。”   少女据理力争。   沉默了会,羽毛笔尖下又流出了二十个金色的基础字符。   四十个字符在白板上闪闪发光,美丽极了。   “我不喜欢有人顶撞我。”   “噢!当然!我不是在顶撞您,我是在跟您商量。”   神满意了。   柳余看着那四十个金闪闪的字符,也满意了。   一天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神语。   不仅要记住,还要会发音。   但发音这一块,柳余早发现,对她不怎么友好的大舌音现在已经困扰不了她。   只是确实如神说的那样,字符记起来有些难度——明明知道它是什么形状,可印到脑子里,却像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十分困难。   但她从来不是个气馁的人。   她习惯在这些字符里找规律,任何一种语言,但凡能形成体系的,都是能找到规律的,她之前找不着进入的大门,而现在,有神带领着,就轻松多了。他美妙的声音在耳边静静流淌,时间都好像停止了。   在图书馆没日没夜强记的一个月时间,到底没有浪费,在这时候回报了她。   她掌握得比想象还要快。   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掌握了三十个。   她几乎没有一秒休息过,嘴里叽里咕噜,手中也拿着羽毛笔写写画画——   神将那支羽毛笔赐给她了。   神奇的是,写了一上午,羽毛笔的笔墨像是用不完似的。   金色的液体像是流动的金粉,有种华贵而精致的美。   柳余简直爱死了这支笔——   也许是小时候过得太朴素,等长大后,她就更偏爱那些看起来华丽精致的东西。   神也许习惯教导孩子们了,他在讲课时,态度严谨而细致,在她犯错时,也大多都是温柔地鼓励。   “很好!”   “是这样的。”   “……没关系,贝莉娅,你还只是个孩子……孩子,是容许犯错的。”   当熟悉的语句再在耳边响起时,柳余忍不住朝前看去。   他就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微微俯身,那张和盖亚·莱斯利相像的脸上露出困惑:   “……怎么了?”   柳余压下心底的一丝酸涩,摇头:   “没什么。”   往事不复,多想无益。   谁知对方却不肯放过她,伸手托起她的脸,冰凉的手指和他那双绿眸形成对比:   “……又是这样的眼神。”   “贝莉娅·弗格斯,我不是替代品。”他平静地陈述,“不要总用这双哭泣的眼睛看着我。”   “我是神。”   他向她宣告。   柳余垂下眼眸:   “是的,您是神,我当然知道。”   他却放开了她,重新开始教导下一个字符。   柳余抬头看去,只看见他线条凌厉的侧脸,雪袍让那张脸越发得剔透,也越发得……冰冷。   “专注。”   柳余收回视线,专注地看着白板。   下午没过多久,那四十个基础字符,她已经可以一字不落地读写出来了。   自豪再一次填满她的心间,柳余找回了曾经在课堂上游刃有余的感觉,嘴角弯了弯:   “我学会了!您看,我说的没错,四十个字!”   这时,神已经坐回了他的神座。   手支在黄金扶手上,正闭着眼睛休息。听到她的话,狭长的眼皮掀开,那清透的绿眸就这样撞入她的眼睛:   “哦?背一遍。”   柳余流利地背了一遍,又用那羽毛笔一个个写了出来。   圆胖的金色字体在白纸上,如一闪一闪的金色星星。   神弯起了眼睛:   “很好。”   柳余还没意识到,自己就飞了起来,落到台阶前,一只手搭到她的头顶,轻轻按了按:   “你做到了。”   “那么,学会这句咒语。”   华丽的声腔以一种玄妙的方式震颤。   柳余听着那一句,重复了一遍,问:   “这是什么?”   “这是我对你的奖励。第三条,帮神处理一些无聊的祈祷。这咒语,能够将我聆听到的祈祷分享给你。”   “你还有半天的时间,好了,现在,第一条祈祷来了。”   随着神的话音落下,柳余身体内出现一种神奇的感觉,像是与旁边人达成了共振一样——耳边,一道清脆的如百灵鸟般的女音出现:   “我伟大而仁慈的神啊,信徒爱你至狂,愿向您奉献自己纯洁的肉体。即使只有一夜,信徒也愿意为这一夜而死亡。”   柳余:……   她看向近在咫尺的神座:   “神,她请求与你共度一夜。”   神又坐了回去,冷淡的银发披散,那张华美的脸一如往常得平静。   “总是会有这样让人困扰的祈祷。那么,作为我忠诚的神仆,帮神解忧,是你的职责。”   “叫我贝莉娅·弗格斯,甚至不叫也行。”   “处理它。”   神说。   “所以,我该怎么做?拒绝,还是答应?”   柳余迅速地进入了状况,脸上还带着职业的笑容。   谁知一抬头,却只看到一截雪白的袍摆。   神于神座上消失了。 第一百章   柳余只感觉到穿堂的凉风。   金色的大殿内, 只剩下无尽的虚空,和虚空内旋转的星辰。   “斑!”   这时,一只灰色的小胖鸟吃力地钻进来一个脑袋、半个身体, 而后, 被卡住了。   那窗户是长扁形的,就在大殿的最顶端。   “斑斑?”   斑斑急切地朝她“斑斑斑斑斑”叫:   [贝比!快救我!伟大的斑斑大爷被这破窗卡住了!]   小胖鸟扑棱着翅膀,像只可笑的公仔玩偶——   柳余踱到窗户下,高仰着头:   “伟大的斑斑大爷, 你都跟了神了,要不……就向神祈祷,说‘让斑斑大爷赶快从这该死的窗户里跳出来’, 怎么样?!”   斑斑朝她用力地“斑”了一声后, 失落地垂下脑袋:   [神不会倾听斑斑的祈祷的……斑斑把他换衣服的事说了,神从昨天起就没有跟斑斑说话了。]   “他平时还会跟你说话吗?”   柳余一愣。   [噢当然, 神会叫斑斑‘好孩子’,还说斑斑是他见过的最可爱最机灵的小鸟儿,还奖励斑斑好多好吃的, 彩虹饼, 曲曲虫……曲曲虫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虫子……]   “真……叫人吃惊。”   柳余实在没法想象出,那光风霁月的神、喂一只小胖鸟吃虫的画面。   斑斑又叫唤:   “斑斑斑!”   [贝比!你不是有翅膀吗?快飞上来救斑斑,斑斑的翅膀太魁梧啦, 进不来……]   “明明是你怀了小猪崽, 肚子太大,才卡住的……”   翅膀也被卡外面了。   柳余心念一动,背后的光翼就伸了出来。   光翼拍了拍, 她像轻盈的羽毛一样飞起来——自从踩过那个六芒星,她就感觉到, 体内多了一股力量。   斑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鸟喙张成一个“O”型:   [噢贝比,你真美……你的翅膀真好看,像传说中的安琪儿一样……斑斑得承认,你现在看起来比所有雌鸟都漂亮……反正你现在不跟神在一起了,要不就考虑下当斑斑的雌鸟?斑斑一定会将所有的曲曲虫都省下来给你——]   柳余:……   她飞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时,却听斑斑“嗷”地一声惨叫,“啪叽”,掉在了地上。   “斑斑?!”   她连忙奔过去。   却见斑斑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翅膀插在圆滚滚的腰间:   [谁?!谁敢攻击你斑斑大爷?!]   一双小黑豆眼机警地左看右看,等看到柳余,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还伸出一只翅膀给她看:   [贝比,斑斑受伤了……翅膀一定不美了……]   柳余无语地看着掉了几片羽毛的翅膀:   “还很漂亮。”   她违心地称赞了一声。   “……斑?”   [真的?]斑斑眼泪掉到一半,小灰脑袋一下子钻她怀里,脆弱地叫了声,[贝比,还是你好。斑斑爱你……]   柳余摸了摸它的脑袋:   “可是,斑斑……”   她温柔又绝情,“我不爱你了啊。”   斑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它抽抽搭搭、伤心欲绝地:[斑斑……斑斑也不知道怎么办……斑斑的心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了神,一份给了你,只有一点点——]   它比出一个尾巴尖,[——给了我的雌鸟……噢,斑斑也是不得已的。]   柳余:……   “噢,我也是不得已的。”她调侃道,“我不爱别人的小鸟儿。”   [不!斑斑属于你!]   “那你的神呢?”   斑斑黑豆眼转了转,顿时有了主意。   [……可是,贝比,你是尊贵的神仆,你属于神,斑斑属于你……所以——]它兴奋地道,[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   风中传来浓郁得化不开的蔷薇花香。   柳余则弹了斑斑的脑门一下,厉声警告它:   “闭嘴!斑斑。我不属于任何人。”   “即使贝比你这么说,也依然属于——”   “唔——”斑斑的鸟喙被一下捏住了,它眨巴了下它的黑豆眼,“唔唔唔……”   “闭嘴,不然神宫里就会多出一只烤小鸟。”   斑斑虽然不信贝莉娅会烤它,却也看得出来她生气了,干脆就闭上了嘴,两只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衣服,不一会竟然肚皮朝天睡着了。   小小的鸟身蜷缩在她怀里。   柳余给他盖了一块手帕。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在上一回,还下定决心不要理这三心两意的臭鸟,可等它每天巴巴地拿来自己藏起的食物,那张毛绒绒的脸硬挤出讨好的笑容,那颗心,就又忍不住软了又软。   决心一退再退。   不能这样。   柳余伸手将手帕扯了下来,软弱与温情,并不适合此时的她。   而同时,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耳边又响起了接连几个祈祷,都是对神各种花式表白的。   有温柔婉约派,比如:   “……看见太阳,想到神;看见月亮,想到神;看见青草大地牛羊,都想到……神您永远在我心间。”   豪放派的,则类似于:“……今夜星光璀璨,我在月下晒着裸·露的身体,只等神您乘着清风和稻香,前来与我在麦田相会。”   这个世界……真疯狂。   柳余想。   她重新又念了遍咒语。   那种奇妙的、仿佛与某个强大存在拥有着某种联系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面前出现了七八幅画面。   而这画面里,果真有拈着花对神祈祷的清新少女,有躺在大石头上、裸·着身体晒月光的蜜色女郎,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妇想要临死前,与神快活一把……   而她似乎只要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就可以回应这些人的祈祷。   柳余选了白发老婆婆。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一团云雾里,降落。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奇特的力量,将她与那老婆婆的神魂对接——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出现,直接斩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神于半空落下,长长的银发几乎飘到她的脸上:   “贝莉娅·弗格斯,当你选择回应的那一刻起,祈祷就会生效。”   柳余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道:   “可是……您之前没说清楚。”   神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挺拔的身影如云雾般消散,投入了那副画。   柳余瞥了一眼,发现刚才装着老婆婆的画被黑色的雾气马赛克了。   谁也窥见不到。   神……会和她……   柳余让自己打住这个危险的想法,即使他和莱斯利不同,她也不乐意见到这一幕。   不到十几秒,身前又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沉沉的阴影将她罩住,柳余下意识抬头,却见神那张冰雪铸就的脸上,一双绿眸如汹涌的暗河,仿佛有什么要迸发出来——   可不一会,那暗河就消失了。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贝莉娅·弗格斯。”   他唤了她一声,就在柳余以为,他要再度开口时,他却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面前。   她在原地站了会。   连自己都不明白,在刚才那一刻,她到底想了什么。   柳余将椅子桌子归位,就带着羽毛笔往回走。   走到一半,却碰到了卡尔比一行人。   他们像刚放飞过的小鸟儿,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叽叽喳喳个不停——有几个手里,还拿着一支彩虹糖。   “噢,集市上好有趣!卡尔比,我们下次再去!”   “我要再多买几支彩虹糖回来送人!”   柳余心生一股不妙之感。   大概是她盯着彩虹糖太久,让卡尔比误会了。他将手里还没剥糖纸的彩虹糖递过来:   “弗格斯小姐,我多买了一支,但愿您不要觉得冒昧。”   卡尔比就买了这一支。   柳余却盯着他另一只手拿着的黑色圆盘子,上面一根指针不断晃来晃去,盘子上有无数纵横交错的线。   她摆出好奇的表情:   “噢,这个盘子看起来真特别……它是什么?”   卡尔比向她解释:“这是伦纳德小姐在集市上见到的,因为我对罗盘上的星图很有兴趣,就买了下来。”   “是您能买的”   柳余看了娜塔西一眼。   她好像对这个罗盘并不感兴趣,只是一直盯着自己:   剧情变化了……   本该去娜塔西手里的罗盘落到了卡尔比手里,虽然不知道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可如果是卡尔比的话……   问他要过来,应该不难。   她心想着,笑得就越发亲切柔美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清纯与娇艳兼具,在人群里简直闪闪发光。   卡尔比的脸一下就红了,还不等柳余开口,一股脑就将罗盘和彩虹糖塞了过来:   “这,这个给您!希望您不要嫌弃!”   “谢谢,卡尔比先生。”   柳余脸上的笑更灿烂了,甜得像是能糅出汁儿来。   卡尔比羞窘得跑了,这个知识渊博的少年意外得清纯,其他人也纷纷跟柳余告辞,她抱着得来不费工夫的罗盘和彩虹糖高高兴兴地回了庭院。   才到庭院,门还没开,绿螳螂就“丁零当啷”来送食物了。   篮子里,是三块绿油油的、像是用植物汁液混合面粉做成的饼,还有一小片干奶酪,肉卷,和牛乳。   玛格丽特像清风一样经过,在快要走过她时停了下来:   “噢,瞧瞧,今天是什么晚餐?”   “噢是波利饼!怎么会有波利饼?”   她惊讶地眉毛都一高一低了。   柳余将东西从篮子取出,打发绿螳螂走:   “波利饼?为什么不能有波利饼?”   玛格丽特更惊讶了:   “噢我怀疑你以前一定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波利饼的寓意,是‘忠诚’。”   “这也有寓意?!”   柳余顿时觉得,手里的饼不香了。   “噢,当然……很久以前,有一叫波利的,他很爱他的夫人,可他的夫人却与马夫厮混。波利发现了,很痛苦,就特地下厨做了一块绿色的饼,给他夫人吃,他想警告他的夫人,可他的夫人不明白。最后……被砍死了,这件事当时很轰动,后来,这饼就叫波利饼了。”   玛格丽特丝毫不知道,自己说了一个多么惊悚的故事,耸了耸肩,“……不过我想,也许是厨房的八爪鱼今天想来点酸的。波利饼很酸,很酸,很酸。” 第一百零一章   柳余面无表情地啃了一口。   酸涩的口感, 让这绿油油的饼看起来更可怕了。   “玛格丽特小姐,您要来一块吗?”   “噢不,我今晚减肥!”玛格丽特看着她吃, 眼睛鼻子都皱一块了, “……正好,最近肚子上长了些肉,我就不吃了!再见,幸运女孩!”   她提着轻巧的步伐走了。   柳余也吃不下这重口味, 放到一边,吃了干奶酪,肉卷, 还喝了牛乳。全部吃完, 就开始研究起那块罗盘。   暗沉普通的一块铁盘,冷冰冰的手感, 其上纵横交错着银线暗织的网格。   为什么……它会这么轻易地到她手里?   也许是坏运气久了,难得这么轻易地得到,柳余反倒有些患得患失。   旁边银色的西洋镜里照出一个窈窕侬纤的少女, 她发间粉色的花朵在壁灯晕黄的光下, 有种朦胧的美感——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幸运花的缘故?   柳余若有所思,等意识到, 才发现, 自己捏着罗盘在镜子前傻站了很久。   罗盘没什么反应,明明在小说里,它一碰到娜塔西, 就像碰到了知己,光芒大作, 而现在,只是黑沉沉的一块铁,黯淡无光。   柳余试了试传说中的“滴血认主”——   很显然,这东方的法子不适用于西方。   她和这罗盘天生磁场不合。   折腾了半天,柳余放弃了。   她将它藏到了屋子的最高处,那儿,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放好,还用灰扑扑的石头盖住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儿。   柳余像只藏了食物的鼹鼠,梳洗好,就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睡觉了。   睡着前,还在想:明天一定要让神教她六十个字符才行……这样她就能尽快学会神语,看懂铁片。另外,弗格斯夫人可等不了太久……   一肚子的心事沉沉地压着,让她的眉毛紧紧攒簇,而过了会,又舒展开来。   梦里,是一泓幽幽的月亮。   银色的月亮飘啊飘,飘到她手里,被她一捏,捏出了两泡水。   柳余吓了一跳,就醒了。   天亮了。   玛格丽特和伊迪丝在庭院外交谈。   “伊迪丝小姐,早安!这么早,您去哪儿?”   “丽娜神官传话,说神召唤我!”   “噢,你真幸运!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神长什么样……我猜,神一定特别美……”   柳余的意识立刻清醒了:   神召唤伊迪丝,为……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当她左手拿着书,右手拿着羽毛笔跨进大殿时,就看到她平时坐的台阶上,蓝裙子的伊迪丝就坐在那儿。   她正捧着书,专注地看着。   而她背后的神座上,神已经坐在那儿。   他一只腿支着,左手就撑在那腿上,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靠在一边扶手,微侧着头,和伊迪丝在说些什么。当她进来,还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望无际的深海。   柳余若无其事地走到台阶之下,右手置于左胸,行了个礼:   “神,早安。”   神未答她。   柳余却已经抬起头,笑得自然又亲切:   “神,我想,今天也许我可以一次学习六十个基础字符。”   “弗格斯小姐的笑,总是那么让人如沐春风。”   “谢谢,那么——”   “——今天我答应了伊迪丝。”   神道。   柳余一愣,她看入他的眼底。   纯净明媚的一片绿,波澜不惊。   “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六十个不行的话,五十,四十也行。”   柳余摆出更谦逊的姿态。   她能感觉到头顶炽热的温度,像是有人在用烫得火热的刀片切开她的头盖骨,看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神良久不语。   柳余抬头,却见他微敛的双眸下,是乍冷的拒绝。   于是她知道了,他今天不会再教她——   起码现在不会。   “那么,不打扰您了。”   柳余还朝明显有些紧张的伊迪丝小姐露出个鼓励的微笑,而后带着书和笔,去和其他的圣子圣女们坐了。   也许,她能求助下卡尔比。   听说他是个语言天才。   卡尔比挪出了一个位置,热情地招呼她:   “弗格斯小姐,坐这儿!”   柳余朝他笑了笑,顺势坐了下来:   “卡尔比先生,早安。”   卡尔比笑得像朵太阳花,他问她:   “弗格斯小姐,早安。昨天的彩虹糖好吃吗?”   “非常好吃,很甜。”柳余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还有……谢谢您的罗盘,我很喜欢。”   卡尔比挠了挠后脑勺,他的脸又红彤彤得像苹果了:   “您、您要是喜欢,我回头,再、再去给你买点!”   柳余微笑着说谢谢,而后摊开书:   “卡尔比先生,听说,您学什么语言都很快。”   卡尔比凑了过来,他眯着眼辨认看柳余膝上的书,而后晃了晃头:   “噢,神语。”   他努力睁大他那双有些圆溜溜的眼睛:   “弗格斯小姐,这神语……我可一窍不通。”   “那是神的领域,我想……也许是因为弗格斯小姐是神契约的神仆,才有这本领。我,无能为力。”   “那您能跟我说说,您平时学习语言时,都是用什么样办法?”   这就难不倒卡尔比了。   他那张略带婴儿肥的、白净的脸舒展开,看起来可爱极了:   “噢,您要不听听……但愿能给您帮助……”   可爱的少年,与娇美的少女一个专注地说,一个专注地听,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   只是年轻的圣子圣女们感觉有点……怪。   今天的神殿既让人感觉不到花香,也感觉不到气流——它像是被冻住了。   可左右看去,一切都还是原样,神高坐于神座之上,虚空内星球不断旋转,金色的墙壁上狂兽正威严地看着他们。   没有任何变化。   时间悄悄流淌。   柳余发现,卡尔比说的几个语言技巧十分实用,即使放到神语上,也是适用的。对着他的笑容就不由更加真挚起来:   “谢谢,卡尔比!你帮了我大忙!”   卡尔比挠了挠头,似想起什么,对她发起邀请:   “……再过三天,就是神之国度的秋收节!那天会非常有趣,我、我想邀请您……噢不,您愿意出去看看吗?到时,你会看到满城的焰火……”   “对了,其他人也会去,包括您的妹妹,伦纳德小姐。”   卡尔比补充了一句。   娜塔西?   柳余想起那个毫无动静的罗盘:也许……不是这只罗盘?   “我接受您的邀请。”   她笑着答应。   卡尔比立刻就高兴了:   “那、那到时见!”   一阵风过,神座的人消失了。   圣子圣女们立刻就发现了。   “噢,神今天离开得真早。”   “看起来,神……有什么困扰。”   窗外下起了大雨,天阴沉沉的,瓢泼一样的雨打在透明的窗玻璃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外面一下子黑了起来。   圣子圣女们面面相觑,他们看起来有些不安。   丽娜神官站出来:   “神离开了,你们也该离开。”   她看向柳余:   “弗格斯小姐留下。”   圣子圣女们纷纷站起来,提花篮的提花篮,拿书的拿书,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走,谁也不敢靠近正殿中央,生怕被那阴影吞噬了灵魂。   伊迪丝经过柳余时,小声地道:   “我知道,神不是为了我。”   柳余看向她:“也许,神只是偏爱你我这样的长相。”   伊迪丝摇头,却什么都没说,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所有人都离开后,大殿一下子空旷了起来。   丽娜神官走到她面前,她将她的花篮递来:   “弗格斯小姐,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丽娜神官,请说。”   柳余接过花篮,却看见花篮里,有一碟子玫瑰色的……星星饼?   星星饼上还冒着热气。   “我想请您将它送到神的身边。”   “星星饼?我记得,神并不喜欢人类的食物,为了避开,他还会在绿螳螂来前离开。”   “看到外面的雨了吗?神之国度,四季如春,它是被神眷顾的土地,常年充满着阳光,空气里洋溢着花香……从没下过雨。”丽娜神官脸上有着忧伤,“现在,它下雨了。”   柳余一愣,她想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您的意思是……”   “所以,我想请您将这些星星饼送过去。几天前,神让伊迪丝小姐在厨房,做了许多——我想,神也许会喜欢这些星星饼。”   “您可以自己送。”   柳余道。   丽娜神官摇头:“弗格斯小姐,您是尊贵的神仆,是得到神认可的信徒,您和我们不一样。”   柳余想起今天没有达成的目标,接了过去:   “神在哪儿?”   “请随我来。”   丽娜神官领着她,绕过无数长廊,最后,走到了尽头。   一条被白光笼罩着的长廊。   “前面,就是神的内殿。”丽娜神官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我们无法进去。但您身上有神的烙印,您能过去。”   丽娜神官虽然经常板着脸,但性格不坏。   她不会害她。   柳余踏上了长廊,一步步稳当地走了过去。   当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金色的大门“轰然”洞开——比之前更华美更精致的殿堂,对她敞开了。 第一百零二章   入眼, 是无尽的奢华。   金色的、如流淌着金子一般的华美殿堂。   纳撒尼尔无比昂贵的水晶,在这里到处都是。   嵌了绿宝石的鎏金壁灯,随处怒放的红色蔷薇, 雪白的嵌了金丝的毛绒地毯……   圆形的穹顶上, 是一副巨大的壁画,浓墨重彩。   壁画上,身披金色铠甲的男人站于高山之巅,胯下, 是一只纯白的独角兽。而他目光所及之处,黑白两大阵营如被收割的麦子,一茬茬倒下。   鲜血浇灌着苍茫的大地。   白鸽在天空之上飞翔。   而男人银色的长发, 从盔甲精美的镂纹里飘出来。   柳余仿佛闻到了空气中铁与血的气息, 她被迎面而来的磅礴气势震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只和华美殿堂毫不相称的小胖鸟跌跌撞撞地飞来, 它像是喝醉了。   [噢贝丽……你、你怎么到这儿了……你、你在看、看什么?]   “看画。”   柳余仰着头。   [画?噢,那画啊……]   斑斑打了个嗝,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你喝酒了?”柳余惊讶地, “他居然给你一只鸟喝酒……”   [嘘……]斑斑飘到地上, 翻了个身,[不要告诉神……斑斑,斑斑偷喝了一口, 就、就一口……你、你是来找神的?他、他就在里面, 一直、一直往前,走、走到头,你、你就会看到了……]   斑斑还没说完, 眼皮就耷拉了下去,不一会, 响亮而有规律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柳余:……   她将斑斑放到一边,用手帕盖好,提着花篮,踏着雪白的绒毯继续往里。   内殿比想象中要大,柳余一连穿过几条长廊,才到了斑斑说的尽头。   金色的大门微微敞开着,她之前见过的狂兽盘踞在门上,它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晕黄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   柳余提着花篮走了进去。   阳光被晒得蓬松柔软,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伏在桌前的男人。   金色的、雕满了缠枝花纹的长形桌子,桌旁,是铺着蓬松被子的鎏金大床,雪白的宽袍和长长的银发旖旎在一色的宽椅上,衬得那个一杯杯喝酒的男人,有种清透、又执拗的矛盾感。   阳光打在他身上,那执着鎏金杯的手骨节分明,像最上等的白玉。   柳余走到了桌前。   他似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是丽娜神官让我送来的。”   柳余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将篮子里的星星饼放到了桌上,她知道,刚才的打算破灭了。   神的心情,确实不怎么样。   她的四十个字符,泡汤了。   他喝了一杯酒,没理她。   “那神,再见。”   柳余提着空花篮,转身往外走。   “坐。”   他道。   柳余转过身:   “您可以叫伊迪丝小姐来陪您。”   男人抬起头,那双绿眸泛起微微的涟漪,很快,又变成了平静:   “她进不来。”   “您可以跟她契约。”   柳余面色平静地提议。   “我也可以毁去纳撒尼尔。”   他温柔地笑。   可柳余却从那平静的口气里,听到了威胁。   她坐了下来。   神从半空中,又招出一个鎏金酒杯,倒满酒,推到她面前:   “喝。”   黄澄澄的酒夜在杯中,像是清透的琥珀。   柳余喝了一口。   绵密又醇厚的口感,品起来,倒像是……樱桃。   “很好喝。”   她放下酒杯。   他却与她碰杯:   “我一杯,你一口。”   说完,一仰脖,漂亮的下颔线露出来,性感的喉结往后滑了一下。   酒杯里的酒干了。   柳余又喝了一口。   酒却像永远都喝不完似的,两人谁都没说话,沉默地对着,整整喝了大半天…   直到天黑,窗外,雨还未停。   柳余有些醉了。   脑袋里,开始蒸发起热气,有些晕乎乎的。她知道,不能继续了,年轻的男女在一块喝酒,容易出事。   “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她向他告辞。   他却将桌上的碟子推过来,当眼神一对,柳余才发现不对劲。   他……像是醉了。   指着盘子:   “吃!”   “我……”   对着一个明显武力值超过自己的男人,柳余没想起冲突,她拿起盘子上的星星饼,正要张嘴,星星饼就被一股力量打掉了。   玫瑰色的饼掉在地上,碎成了两瓣,乍一眼看起来,像颗破碎的心。   “您干什么?”   柳余看着地上的星星饼,又看看桌边的男人。   “你吃过了!”他控诉般看着她,玉白的脸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就在三天前,噢不,四天前!”   “您醉了。”   “我没醉!我记得,那天,图书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就像……一个陌生人。没有星星,绝对没有!”   他用强调的语气。   柳余没有答话。   她想起图书馆,神将她抵在书架上细细端详的情景,心中不由生起一种让人不快的猜测:   “您……一直在监视我?”   “噢,当然!他理所当然地道,“我的羔羊群里,混进来一只狼,我当然得保证羔羊们的安全。”   “您醉了。”   柳余不想再说,转身要走。   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光罩,光罩阻隔了她的去路。   “我没醉,我记得一切!”   “……你跟比伯跳舞,你夸他跳得很好,你还夸他英俊!你跟卡尔比聊得很高兴,你拿了他的彩虹糖,还有罗盘,你还要跟他去秋收节!噢,想都别想!我是不会让一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去蛊惑这些纯洁的孩子的!我要让你吃波利饼,很多很多波利饼……”   他的话变得多了起来,这让柳余想起,在艾尔伦大陆时,第一次喝醉酒的莱斯利。   那时,他也像个小话痨。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道牵着,往回转。   她被按到了桌前。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那双明媚纯净到了极致的眼睛,此时蒙了一层水:   “我都记得,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你说……爱,是自私和占有。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问伊迪丝?我让她占了你的位置!你为什么不叫我吃一块星星饼?你不想知道,我看见谁了吗?我偏要告诉你!我,我看见你了……”   “我……”   柳余张了张口,“我不爱莱斯利先生以外的任何人。”   “噢,我看见你了……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他似乎连耳朵耷拉下来。   柳余的眼神软了下来:   他太像喝醉酒的莱斯利了……   “骗子,狡诈者!”他突然抬头,看着的眼神似茫然,又痛苦,“我为什么会看见你……我不爱你……莱斯利那蠢货才爱你……我会忘记你!一定会。”   他一杯又一杯地灌起酒来。   酒液进得急,将雪白的袍子都打湿了。   柳余起身,发现面前的罩子打开了。   正要走,却听身后却传来熟悉的一声:   “愿你似星辰!”   她转身,却见刚才还胡话连篇的男人高举着鎏金杯,朝空中做了个“对杯”的姿势。   他喊:   “愿你似星辰,永不坠落!”   “愿你似星辰,永恒闪耀!”   “……”   他喝得更醉了。   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纯真而稚气的笑容。   柳余想起了学院旁的伯纳湖,想起了那个星辰之夜,想起了无数个时光。   他似是看到她,皱着的眉头松开,像是忘记她刚还陪着他喝酒:   “是贝莉娅……是莱斯利先生的贝莉娅……”   柳余觉得不对,下意识要跑,却被他伸手一带,直带入他的怀里。   “放开我!”   柳余挣扎起来。   可那点力气,与他浩瀚的神力相比,弱小得不堪一击。   他用手捧住她的脸,在她唇角轻轻一碰:   “……奴隶,亲吻了国王。”   “现在,换国王亲吻奴隶了。”   他朝她露出满足的笑。   柳余的挣扎一瞬间停止了。   雪松的气味,夹杂着浓烈的酒气将她包围。   氤氲的热气里,一切显得真实又不真实。   而面前这张带着笑的脸,与记忆中的少年、青年,重合了起来。   他褪去了身上层层叠叠的面纱,在她面前展露了真实。   这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锋利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唇很薄,但吻起来很热烈。一双绿眸明媚如春水,而现在,满满装着对她的记忆,和爱意。   他对她说:   “奴隶,亲吻了国王。”   这是她的莱斯利先生。   “贝丽……你又流泪了,你总是这么爱流泪。”   他替她擦泪,冰凉的指间轻轻落到她的脸颊,轻盈得像一道羽毛。   这是她的莱斯利先生。   “你是谁?”柳余凝聚起最后一丝理智,她问,“你是盖亚·莱斯利,还是……神?”   “我是谁?”   他晃了晃脑袋。   “你是我的莱斯利先生吗?”   她抚上他的脸。   酒精让他的大脑也开始混乱了:   “我不知道……莱斯利?噢,那个蠢货?我怎么可能是他!我希望我是,不,我希望我不是……我憎恨他,厌恶他……可他是我……我是谁……对,我是……我是盖亚·莱斯利,是贝丽发誓,会永远爱着的莱斯利先生……不……她欺骗了我,不对,她欺骗了莱斯利……从一开始……”   “我是莱斯利先生。”   最后,他固执地点头,像是要让自己确信。   “那么,换国王亲吻奴隶。”   柳余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如果有错,也请让她在这孤独的现实里,放纵片刻……   两人如藤蔓一般,缠绕在了一起。   他们拥抱着彼此,热烈地轻吻着彼此,像是亲吻着走丢多日的爱人。   唾液交缠,金发与银发交错。   蓝色和白色纠缠在一起。   “恩。”   她猛地舒张开,被他箍住的地方有些疼痛,他却不放过她,她忍不住张大嘴喘·息。他攀上来亲吻她,醇厚的酒精在彼此的唇舌间缠绕,一点点的酒意,就已经让她恍惚。   只能看到头顶摇曳的光影。   一圈,一圈,又一圈。   一滴眼泪掉下来,却被轻轻啄吻去。   “贝丽。”   他将她抱到了蓬松柔软的金色大床上。   “莱斯利。”   她叫他,弓起身,揉着他散落在她胸口的头发。   他咬得她很疼,他给她的疼痛,让她快乐又痛苦: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被子被踢散了,皱巴巴地掉在地上。   一条腿伸了出来,很快,又被捉了回去。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停了。   月亮悄悄地躲进云层,空气里有鲜花盛开,弥漫着热烈的、芬芳的气息。   柳余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对上一双结了冰的绿眸。   他看着她:   “贝莉娅·弗格斯,你还和从前一样轻浮,总是趁着我喝醉……勾引我。”   对着那双眼睛,柳余瞬间意识到,昨晚的莱斯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冷酷的、高高在上的男人。   只是那层神圣的薄纱,再也无法罩到他的头上。   她更清晰地看清了他。   他也许是神,却更是个男人。   刻薄,又严酷的男人。   “神也会失忆吗?”柳余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您没失忆,应该记得,一开始,是您以要毁了纳撒尼尔胁迫我陪您喝酒,也是您强迫亲吻了我。”   他近在咫尺的脸,美得像是被上帝亲吻过——   当然,他本身就是上帝。   “如果你没进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柳余一窒,她当时真是昏了头了……   不过,这身体居然能一点不适都没有。   “那您要我付费吗?我不介意给您一块卢索。”   她反唇相讥。   他的嘴角有些僵:   “一块卢索?!”   紧接着,意识到什么,又道,“你把我当那些……”   “您别误会!他们的技术比您好多了。”   “贝莉娅·弗格斯!”   男人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柳余掀开被子,下了床,捡起地上的衣裙要穿,却发现从腰间到领口,都被撕破了。   身后抛来一件雪白的、绣了银色日月的宽袍,美妙的声音硬邦邦的:   “即使中了你的计,我也会负责。今天,我会向所有的世界宣布,我,盖亚,拥有了神妃。”   神妃?   莫非之后还会有神后?   “抱歉,我没兴趣。”   柳余福至心灵地道,“如果神,您一定要负责的话,我有一个请求,求您救活弗格斯夫人。”   “叫我盖亚。” 第一百零三章   “笃笃笃。”   “笃笃笃。”   一大清早, 位于神宫僻静角落的庭院内,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弗格斯小姐?”   “……弗格斯小姐?”   “……您在不在?在不在?”   丽娜神官连敲了两回,屋内都没有反应。   她思考了下, 决定去敲旁边的人问一问, 玛格丽特经常在外面厮混,伊迪丝小姐……应该在。   伊迪丝过了一会才开,她用身体半掩着门,看起来有些不安:   “丽娜神官, 您这么早来……是有事吗?”   丽娜神官看着她金发的长发乱得像刚在草地上滚过,晨衣没披好,一半落下来, 露出肩膀上小小的红印子。   她迅速就判断出, 她刚才干了什么。   朝她安抚地笑笑:   “别紧张。我来……只是问一问,您知道弗格斯小姐去哪了吗?”   “我找她有些事。”   “弗格斯小姐?噢, 她应该……”   旁边的窗户打开,露出一颗栗色的脑袋:   “弗格斯小姐昨晚没回来!”   玛格丽特用一种格外暧昧的语气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回来?”   丽娜神官像是吃了一惊。   伊迪丝从来没见过,这个向来沉稳的女神官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嘴巴张得, 像是生生吞了一个鸡蛋。   “是……有什么问题吗?”伊迪丝想起那个总是高高昂着头的少女, 想要帮她说些话,“弗格斯小姐也许是去了图书馆……她很喜欢看书。”   丽娜神官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伊迪丝小姐, 我情愿是你。”   “您在说什么?”   屋内突然传来的动静让伊迪丝的脸突然账红, “丽、丽娜神官,我……”   “进去吧。”   丽娜神官摆摆手。   伊迪丝看了她一眼:“那,丽娜神官, 抱歉,早安。”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伊迪丝小姐的情人, 总是很神秘。”   玛格丽特翻了个白眼。   丽娜神官看了她一眼:“玛格丽特小姐!请记住,一位淑女,应该时刻保持优雅,和适度的好奇心。”   “抱歉!”玛格丽特耸了耸肩,“这神宫太无聊了……您不能让我这点乐趣都没了。”   “再见。”   丽娜神官不愿意在蠢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去了祈祷室,又提着花篮去布置宫殿,圣子圣女们已经来了,他们看见她,都高兴地打招呼:   “丽娜神官,早安!”   “丽娜神官,早安!”   丽娜神官一个个招呼打过去,当莱尔神官又领着他弟弟的情人过来时,丽娜神官把他叫到了一旁。   “莱尔神官,以后……您不能再让伦纳德小姐进来了。”   莱尔神官一愣,他和丽娜神官向来不干涉彼此的工作:   “为什么?”   “您难道不记得,神说过,她是该被驱逐的存在。”   “可神留下了她。”莱尔神官说道,“您如果跟她相处,就会知道,她是一个多谦逊、多善良的女孩!她从来没有想过害人,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那些过去,也是她太善良,才受了恶魔的蛊惑!”   “噢光明神在上——”丽娜神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莱尔神官,您……爱上她了?您居然跟您的弟弟,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莱尔神官沉默了:   “我无法控制我的心。”   他道。   “一个好女孩,绝对不会挑动兄弟两个同时对她动心。她应该避嫌。”丽娜神官板着脸道,“玛格丽特没骂错。”   “丽娜神官……”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开了。   神缓缓地从门外走来。   光与他同行。   流云似的白袍几乎迤地,连着垂顺的、水银一般的长发,和极致凌厉的美貌一起,对人形成剧烈的冲击——   丽娜神官,莱尔神官,圣子圣女们下意识要匍匐下去。   可弯到一半的腰和膝盖,都停住了。   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神背后、安静跟着的少女。   她低垂着头,姿态谦恭,可他们都注意到,她身上,与神一模一样的白袍。   那是神之国度一年才能上贡出一匹的云布裁剪而成。   云布从诞生之起,就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吐丝的春蚕,必须用最纯净的玉露培养,那样它吐出的丝才会纯净如雪,毫无杂质,能够承载这世上最强大的神力。而织布的,必须是神之国度最纯净的少女。她们自心灵到身体,都纯洁无比,平时不会干任何活计,以保持指腹最佳的柔软,一过二十,就自动淘汰。而白袍上的日月银纹,是神之国度最厉害的大神官亲自刻成——   神珍爱他们对光明的虔诚,从未将它赐予过旁人。   即使是传说中最受宠的圣灵体,也不曾拥有过。   而现在,这样珍贵的云袍,就穿在一位窈窕纤瘦的少女身上。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本来就是尊贵的神仆。   拥有任何赏赐,都不该感到惊讶。   他们告诉自己。   娜塔西的头磕在了地上,神殿的地面又冷又硬,却不及她的心。   她努力地走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可这个地方,却始终有一层乌云罩着,她够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与莱恩约会,她对莱尔微笑,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却比不上贝莉娅姐姐的一张脸。   她冷得牙齿都开始打颤,却还是拼命闭紧嘴,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唯有动作慢了半拍的丽娜神官看出了点不同。   她看到了少女身上比昨天更缥缈、更神秘的气质,那气质让人想起神,让人…望而生畏——   仿佛与他们这些人,已经分出了遥远的界线。   那是属于神秘领域的东西。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她的脸……   被人人羡慕的柳余,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高兴。   救弗格斯夫人的请求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他让她叫她盖亚。   “盖亚?那您尊贵的姓氏呢。”   柳余问。   “……世界还未诞生,我就诞生了。我没有父族,也没有母族,醒来时,我就知道,我是盖亚,唯一神。不需要姓氏,我,是唯一。”   他用平静的语气陈述。   说话时,人已经掀被下床,舒展着的四肢修长而有力,从肌肉到线条,都完美得不可思议,如传说中的阿波罗,只是,这个阿波罗是赤·裸的。   柳余挪开了视线,她还记得,比盖亚·莱斯利更具冲击力的分量。   那让她痛苦的庞大。   他不避讳她的眼神,一件件地穿衣,里衬的扣子,扣到了最顶端,露出一截精致而美丽的脖颈。他的动作始终优雅而迷人,好像穿衣,是件神圣的、值得慎重对待的事。   甚至还捡起她丢下的白袍,替她亲手穿上,好像她是个不懂事的、闹脾气的小孩儿。   “贝莉娅·弗格斯。”   他低着头,替她束好里衣银灰色的腰带,又抬起她的手,让外袍的袖管穿过她的手臂,整理外袍。最后,才抬起头,那双看着的绿眸里荡漾着讥诮,“抱歉,我拒绝。”   “我不会救弗格斯夫人。”   “为什么?这对您来说,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是从那肮脏的黑暗生物口中听来的?是的,不算难。”盖亚冷漠的脸,像是冰冷的大理石雕,有种高傲的苍白,“但这违背了我的原则,我不会插手人类的生和死。”   “原则?什么原则?”   她像是重新被绑到了火刑柱上,炽热的火舌开始灼烧她的裙摆,烘烤着她的皮肤,她闻到了长发被燎焦的气味,也看到了弗格斯夫人隔着重重的火焰,对她微笑。   这让她愤怒,而盖亚脸上的无谓,又加深了这愤怒。   “您的原则,难道是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类,被绑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烧成焦炭吗?”   她讥讽地问。   盖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当你们人类将猪羊架在烤架上烤熟时,也会心软吗?”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贝莉娅·弗格斯,承认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大义凛然并不难。我想,当猪变成烤乳猪时,肯定也是不情愿的。”   “啪——”   柳余打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偏过头去,脸上有着不可思议,因太过惊讶,那表情甚至未变:   “是我纵容了你。”   他道。   他的平静超过了愤怒,当接触到少女的眼泪时,又撇开了:   “眼泪并不是武器……讲些道理,贝莉娅·弗格斯。”   “道理?”   柳余咬着牙,她无法控制自己,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往下掉,瀑布一样。   昨夜的酒精似乎还在身体里并未蒸发,让她头脑发晕:   “什么道理?!是您昨晚跟一只烤乳猪睡觉的道理,还是您要将烤乳猪封成神妃的道理?是您对着一只烤乳猪又舌忝又咬的道理——”   “——贝莉娅·弗格斯。”他打断她,脸上有着不经意的狼狈,“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您昨夜的热情怎么没有适可而止?”柳余笑了,“是的,没错,人类很残忍,他什么都吃,那又怎么样?这是生存需要。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如果猪羊有能力吃人,我想,他们的獠牙也绝对会刺穿我们的胸膛。”   “是的,适者生存。”盖亚看着她,“适者生存。”   “如果是我的莱斯利先生,他一定会答应。”   柳余怔怔地看着他。   她终于知道,昨晚那个莱斯利只是昙花一现。   她的眼泪干了。   “不要将我和那愚蠢的家伙相提并论!”盖亚恼怒地道,“他简直毫无原则。公平,生死,承诺,在他面前,全部成了笑话。”   “当然!您当然无法跟他相提并论!您不过是个冷酷又无趣的男人,连他的一根小指头比不上,如果不是莱斯利先生,我根本不会让您碰我一下!”   盖亚不再说话了。   他像是被刺到,瞳孔猛地一缩,又恢复了原样:   “我想,恶之花咒语并未在你身上生效。”   柳余却立刻道:   “我爱你。”   她那冰蓝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试图要通过那深绿的瞳孔看清自己。   “我爱你,盖亚。”   她又道了遍。   神盯了她一会。   而后,那张脸变得惨白无比,他撇过头去,在眼神接触的一刹那,她像是看到他碧绿的瞳孔里,爬满了她半张脸的红色蔷薇。   张牙舞爪的,像是妖异的图腾。   她忍不住向旁边看去,大床的一边,杵着个立式的西洋镜。   昨晚,他用过这镜子。   “哗啦啦——”   镜子碎了一地。   柳余却笑了。   短短一瞬间,她已经看到了红色的、妖异的纹路。   恶之花已经生效。   她也开不了口了。   “当你口出恶言时,脸上将开出恶之花。恶之花下,你将无法再吐露蛇的毒汁,花的芬芳。”   这是他回归时,对她下的咒语。   而盖亚似乎不愿再看她一眼,率先走到她前面,出门去。   袍摆消失在门后:   “去神殿。”   柳余摇头。   “六十个字符。”   盖亚道。   她很想任性一把,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看来,最终只能靠自己。   唯有力量,不会再被人桎梏的力量,才能让她救回弗格斯夫人,才能让她保护自己选择生活的自由。   神语教学得很顺利。   也许是不能开口,柳余只能更加用心地揣摩,用上卡尔比教过的方法,她还找到了在艾尔伦大陆时学习默法的感觉。   不过半天,六十个字符已经融会贯通。   下午,依然是处理一堆无聊的祈祷。   这些祈祷,就开始慢慢丰富了。   比如,谁家的栅栏破了,找不到一样东西,祈求神帮忙寻找……   除了神语教学,神没有再对她说任何一句话。   那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像是扣不开的蚌壳——   不过柳余也无所谓。   她摆出向他告辞的姿势,回了庭院。   在少女消失在眼帘时,盖亚出现在了神宫的后花园里。   巨大的神界之树几乎参天,它被罩在浅绿的光里,周围一片空旷。   什么都没有。   和之前不同,扎根在干燥的土壤里的树身,此时浸在一个小小的湖泊里。   碧绿的湖面,被风吹起淡淡的涟漪。   空气中,有股扑面而来的、勃勃的生机。   盖亚走到湖边。   手一招,一个浅金色的、泛着光晕的球体飞出了湖面。   那球体内,隐隐约约能看出个人形。   浅色的光晕一直在流动,一道声音从球内传出来:   “拜见神。”   从它朦胧的视线里,碧绿湖泊前的神祇,负手而立。   一身纯净的白袍,长发被风吹起,银色的光点跳跃在那长发之上,让他看起来缥缈而圣洁。他看着它,就像它只是一团无聊的、可有可无的死物。   那眼神毫无温度,高高在上。   光球开始颤栗。   而神却一言不发,消失了。 第一百零四章 路易斯   夜色昏黄。   柳余心里乱糟糟的, 怎么捋也捋不顺,干脆顺着小路走,顶着那张大花脸、避开人群, 最后, 走到了图书馆。   绿玛瑙球一看见她,浑身就一闪一闪的,在夜色中像吹了气的、膨胀的萤火虫。   萤火虫往门上一撞,图书馆就开了。   柳余去了二楼。   只有在这里, 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在神宫的时间并不是荒废。   她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今天和前天学的一百个基础字符,在这时发挥了作用, 她迅速找到了她需要的书册, 特别是那些稚嫩的文字所记载的——   一些基础的神术。   “禁言术。”   “卸下武器。”   这两条咒语所用到的字符,恰好就在这一百个基础字符里。   她迅速学会了它们——和之前不同, 现在她的舌头灵活无比,不需要捋,就能轻易地念出每一个字符。   感受神力在身体内的涌动:   而后, 她发现了更大的不同。   她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说不上来,就像是给一个原来装满破布头、凹凸不平的棉布娃娃,灌入了芬芳饱满的顶级棉絮。从此后, 它也变成了漂亮橱窗里最顶级的货了。   神力从指间弹出——   金色的光芒没有找到施术对象, 消失在了半空。   是金色的!   如果说光明力分等级,稀稀拉拉的白色是最低级,纯净饱满的白色是中级, 那金色,就是顶级!   圣光!   柳余记得, 在伯纳湖边的那个夜晚,莱斯利发出的审判之茅,就是金色的。   而这金色的审判之茅,几乎一出现,就让那些施暴的人臣服了:他们立刻就认定了莱斯利星辰骑士的身份。   那么现在,她是什么……   也是星辰骑士吗?   柳余连忙放了个光明弹。   金色的。   反变羊术。   没有施术对象,落空了。   但也是金色的。   柳余靠着书架,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神临那日。   神高坐于太阳车之内,自胸口取出的莹白骨头。   他修复好了她的手臂。   她也想起了伯纳湖边金色絮状的流光……   她和莱斯利睡了一觉,就从一个平凡的人变成了神眷者。   那么,现在——   柳余看向自己的手臂,她和神发生了关系,又变成了什么……   许多问题在脑子里打转,让她无从想起昨晚的混乱,以及醒来时的愤怒。   是的,愤怒。   她迁怒于酒精,迁怒于神灵,但更愤怒的,却是自己。   脆弱,依恋,沉湎过去,这些软弱的情绪,不该属于她。   她怎么能哭泣、愤怒,像个孩子一样,要不到东西还撒泼呢?   至于神对她的忍让,也让她感到惊奇。   不过……   柳余警告自己,不要多想。   莱斯利也曾经给她过许多错误的信号,更别提忽冷忽热、心思捉摸不定的神明。   爱情,虚无缥缈。   唯有力量才是永恒。   柳余将刚才挑选出来的书拿了出来,决定去问问门口的绿玛瑙,能不能出借。   “啪嗒——”   正要离开,书架上却掉下了一本书。   大概是被她的衣服带的,柳余不以为意地捡起,可当目光落到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字时,却一愣:   路x斯的学x日记?   路易斯?   她第一反应是这个。   也是神语写的,只是之前她还辨认不出来。   柳余大大方方地翻开了扉页。   “路X斯想要永X伴X在父神的X边。”   路易斯想要永远伴随在父神的身边。   第二页。   第三页。   第四页。   能辨认出的有限,但柳余看得出,这上面记载了许多神术,还有一些小字的注释,看起来非常有用,等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看到了一行斑驳的、像是眼泪滴在书册上的痕迹。   金色的字,被氤氲得模糊不清。   “路X斯被父神放X了。”   路易斯被父神放逐了。   柳余大胆地猜。   按照日记看,路易斯应该曾经是个十分受宠的孩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惹恼了神……   是因为,他想永远陪在神的身边,捣鼓了些不该捣鼓的事?   比如堕入黑暗?   还是因为……妄想成神?   柳余将书全部放回书架,而后,回了庭院。   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丽娜神官就站在她的门口。   “丽娜神官?”她惊讶地喊道,人已经走到她面前,“您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恶之花咒语时效已过。   借着走廊的光,丽娜神官看清了她脸上的花纹,像是某种妖异的、不详的图腾——   一点不难看。   相反,这花纹和她很相衬。   而且,现在正从她脸上如潮水般退去。   “我来,是帮您搬东西的。神说,您以后就住在内宫。”   丽娜神官话才说完,就看见少女蓝色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溜溜,眼里满是抗拒。   “内宫?不,我不去。”   “您不去?”   丽娜神官万万没想到,所有圣子圣女们梦寐以求的待遇,竟然会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说的,是神的内宫。神居住的地方。”丽娜神官认为她没听清,又解释了一遍,“……那是我们所有人都向往、又无法靠近的神圣之地。”   “可是,那绝不包括我。”   少女依然斩钉截铁地拒绝。   丽娜神惊讶又愤怒。   这是对神的大不敬!   “这是神的意志!您居然违抗神?!”   “您可以照实说,神宽大而仁慈,他必定不会怪您。”   柳余安静地道。   她半张脸的红色纹路,在走廊的灯下,有种桀骜的、尖锐的不驯。   丽娜神官板起了脸,两条法令纹深深:   “神的意志不容违抗……如果神仆大人坚持拒绝,那我只能采取特殊手段了。”   她举起手中的权杖:   “束——”   “卸下武器。”   柳余的默法比她更快。   一道金色的光从她指间弹出,“啪嗒”,丽娜神官手中的权杖掉在地上,滚了滚。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弗格斯小姐,您太过傲慢了!”   “抱歉,丽娜神官,很显然,我的礼仪学得还不够到家。”柳余耸了耸肩,“没有别的事,请您离开。”   丽娜神官沉住了气,她勉强扯出一丝笑:   “神吩咐过,如果您搬进内宫,他会亲自教导你神术。”   她又强调了一遍“亲自”。   柳余开门的手停住了。   他太了解她了,他给她呈上了无法抗拒的满汉全席。   “丽娜神官,您先回去。我明天……”她看向半空,像是对着什么人说话似的,“会亲自过去。”   而后,推门进了去。   丽娜神官被隔绝在门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学了这么多年的神术,竟然就败给了一个年轻的圣女。   她挫败地走到神殿,神座之上,高大的男人正支着额头休憩。   他银色的长发,和他的白袍流水一样垂下来。   丽娜神官深深地低下头去:   “弗格斯小姐说,明天会亲自过去。”   “她太无……”礼了。   “丽娜,”神睁开眼,那绿色的眸光如柔和的春波,“不可冒犯。”   丽娜却一下子跪了下去。   她的膝盖打着颤,头磕在地上,不过几秒,汗已经透过了脊背。   “下去吧。”   神道。   “是,尊敬的神。”   丽娜直起身时,脚步有些踉跄,就在她快要走出大殿时,身后传来美妙却冷酷的声音。   “你和莱尔,找个接班人。”那声音顿了顿,“另外,卡尔比和那个与黑暗有染的,不必再来。”   “是。”   丽娜深深地拜下去。   她拜了很久,很久,再次起身时,人竟像是老了十岁,第一次看向神座之上,她的眼泪被刺得不住往下流,却不曾闭上:   “神,丽娜在您身边已经七年了。”   神并未说话。   “可我从未见过您这样。您消失了几个月,回来后,就总对着虚空中的一个星球发呆……我本来以为,您只是不适应。可当那个星球的、和伊迪丝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走进神宫时,我就知道,您真正要寻找的,是她。”   “神,您象征着公平,秩序,光明和信仰!当您拥有了偏爱时……”   “丽娜。”神听不出情绪,“世界是我创造的。”   丽娜如遭重击:   “求您怜悯。”   她重新拜下去,站起身朝外走时,背更佝偻了。   神……   真的变了。   而她恐惧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神座之上的那人,冷淡的银发,被阴影晕染出一段灰。   小胖鸟无忧无虑地在他附近飞来飞去,神伸出一只手,它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斑斑?”   “也许……连我,都会被欲望吞噬。”   他温柔地叹气。   “斑?”   斑斑歪了歪脑袋。   神突然看向高空,人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只留下斑斑奇怪地看着天空,拍打了下翅膀:“斑?”   而房中的柳余,在利用浮空术飞到藏起罗盘的地方时,罗盘“嗡嗡嗡”自动转了起来。   一道声音从罗盘内传出:   “噢,弗格斯小姐?!没想到竟然是你捡到了这个罗盘……让我看看,天,父神在上,您现在这是……半神?!”   他惊讶地嗓子都变音了: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父神的气息?!”   “路易斯?”柳余怎么也没想到,这号称能引起圣战的罗盘里,传出的,竟然是路易斯的声音,“怎么会是你?”   “……父神居然和你……”路易斯气急败坏地,“父神从来不会和任何一个人类、有超过头顶的接触!”   柳余:……   “莱斯利早就和我……”   “那不一样!莱斯利虽然是父神……噢不,父神虽然是莱斯利……”路易斯自己都混乱了,“……反正,父神除了在赐予神光时会恶接触人的头顶,但从不会在其他时候碰触任何人类……即使我还是个婴儿时,他都没有抱过我……”   “你知道吗,路易斯,你现在表现得,像个恋父的变态!”   柳余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这个罗盘……会引起圣战?”   路易斯哈哈大笑:   “圣战?!噢,圣战一直存在,五百年就发生一次……这个罗盘,只是我幼时的玩具。”   “倒是你,血取到了吗?不要被我父神迷恋得失去了自己……”   “那不可能!”   “这个世界,没有人,没有人能在靠近我父神时,保持理智。他们无一例外,都深深地爱上了他。糟糕,来得可真快……”   罗盘嗡一下,不动了。   柳余落到地面。   房间里空无一人:“是您吗,神?” 第一百零五章 神下雪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   幽幽的月光穿过玻璃窗,照进黑暗。柳余弹出一枚光明弹,在浅金色的光里, 只见半空中, 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遽然下落,与空气摩擦出尖利的声响——   柳余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砰”地摔在地上,造成巨大的回响。   隔壁的玛格丽特和伊迪丝同时开窗: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只是我不小心摔坏了东西!”   柳余定了定神, 扬声道。   她走到那东西摔下的地方,只找到碎成无数瓣、已经无法拼凑的碎片。   碎片上,隐约可见纵横的星纹。   柳余将碎片捡了起来, 放到一个布袋里。   “这是卡尔比的东西, 我需要还给他。”   一片寂静。   对面的人似乎不愿意回答她。   可柳余知道,他在。   他摔碎这个罗盘, 意在警告她。   “我知道,神宫内所有的事,都瞒不过您。您可以问。”   而她不会隐瞒。   柳余将布袋放到一边, 安静地坐在椅上, 等候着即将到来的质询。   可什么都没有。   那长久地、被注视着的感觉消失了。随之一同消失的,是那磅礴的、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起来的威赫。   他消失了。   柳余推开窗,看向窗外, 风有些大,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   她又关上了窗,躺到床上,不一会, 就睡着了。   梦里,刮起了狂风, 冰霜将她一整个梦境都掩埋,她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发现窗上竟然结起了窗花,一眼望去,大地一片白茫茫。   门外传来玛格丽特快活的叫声:   “下雪了!”   “弗格斯小姐!伊迪丝小姐!快出来看,下雪了!”   “啊……真美啊……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雪。”   柳余在橱窗里找到了一件斗篷,斗篷的分量很轻,边沿镶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   她披在身上,推门出了去。   只穿了一条裙子的玛格丽特脸冻得青紫,却还赤着脚在雪里撒欢,看见她,就像小鹿一样奔过来,脸上全是快活的笑:   “弗格斯小姐!看到了吗?这是雪!雪!好美啊……”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玛格丽特小姐,您……不冷吗?”   玛格丽特打了个哆嗦:   “冷,可我没有衣服!我从特吉塞姆世界过来时,就带了两条裙子……他们都说,神宫四季如春!”   伊迪丝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也被冻得打哆嗦,但看起来要比玛格丽特好些,手里拿着两块暖石,递了一块给玛格丽特,还对柳余抱歉地道:   “……只有两块。”   “噢,没关系……”柳余摇头,“我不冷。”   这斗篷分量虽然很轻,但却意外得很暖,就像是有个烤炉在不停歇地烤着她。   三个人一起看雪。   玛格丽特搓搓手,又跺跺脚:   “……在我们特吉塞姆世界,从来没有过雪。”   柳余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们那,没有下过雪?”   “是的,特吉塞姆只有两个季节,春天,和秋天……但是,我们那一直有关于雪的传说……在传说中,下雪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要穿上红衣服。老爷爷们会带上红帽子、白胡须,从烟囱里钻进去,给孩子们礼物……而女孩们,要穿上最美的红裙子,去雪地里邂逅她的真爱……”   玛格丽特像是想到什么,“蹬蹬蹬”就跑到屋里去。   隔壁传来一阵翻箱倒柜声。   “玛格丽特还是孩子……”伊迪丝轻轻地道,“真爱?这世上……没有真爱。”   她的声音很轻,却被柳余捕捉到了。   但她无意去管人的闲事,只是看着雪,想起那天丽娜神官说的话:   “神宫四季如春……”   “看!红裙子!”玛格丽特冲出来,短短的时间,她已经换上了一条红裙子,看起来明丽大方,如果脸上表情没有那么夸张的话。   她还大方地一人给了一条:   “我们都穿上!去雪地里,见到的第一个男孩,就是我们的真爱!”   她推她们进去,凶巴巴地堵着门:   “也许这辈子,也就见到这一回雪,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你们的真爱是谁?……神宫的雪,一定是被施了魔法的,百试百灵!”   不过是一条裙子。   柳余无所谓地想,与其被玛格丽特念叨个不停,还不如换上。   只是换的时候,朝天空喊了一声:“您别看。”   没有回音。   柳余大大方方地换上。   西洋镜内,女孩明艳逼人,像是一副色泽浓郁的油画,大面积的红色下,皮肤白得晃眼。只是领口……低了些。   玛格丽特作风豪派,就连裙子的风格,也和她如出一辙。   她披上斗篷,推门出去。   玛格丽特拉开斗篷的一角,满意地看到她换了红裙子,才要挪开眼睛,眼珠子立马直了:   “弗格斯小姐,您是不是长高了?……噢不,胖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胸口。   柳余正要开口,玛格丽塔却“嗷”了一声,捂着手背像被谁弹了石子似的,左右看:   “谁?!谁攻击我?!”   “玛格丽特,怎么了?”   伊迪丝出来,她也穿了红裙子,可这红裙与她风格不太相称,她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还、还行吗?”   玛格丽特一下把刚才的事忘了。   她绕着伊迪丝走了一圈:   “还不错!不过,你要是能像弗格斯小姐这样——”   她高高挑眉,抬下巴,摆出个趾高气扬的表情:   “也许,要和红色更相称!”   柳余看着她搞怪:   “抱歉,玛格丽特,我从来不知道,我表现得像一只斗鸡!”   “不要太当真……”玛格丽特还沉浸在第一次见到雪的兴奋里,小脸通红,“现在,我要去邂逅我的真爱了……我们去后花园?噢,或者湖边……”   “抱歉,我恐怕需要去神殿。”   柳余打断她。   “神殿?噢,这可真是好主意!这世上,可没有哪个男人及得上伟大而仁慈的神明!如果可以,我也想去……”   玛格丽特握着拳,一副艳羡的表情。   就在这时,庭院外走来一个面生的女人。   她穿着神官的衣服,年纪看起来要比她们大些,提着一只篮子:   “你们好啊,我是新来的神官,你们可以叫我吉蒂。”   “吉蒂?”玛格丽特奇怪地道,“丽娜神官呢?”   “噢,丽娜神官和莱尔神官都去了神之国度,听说,是有些事,以后,都是我来负责。”   吉蒂一张脸圆圆润润,看起来十分亲切。   “那您来是……”   吉蒂是个温柔的女神官,和丽娜神官不同,她看起来要随和得多,脸上总是带着笑。她从篮子里拿出了三个星星挂饰,一人给了一个。   “这……是什么?”   玛格丽特好奇地问。   她发现,吉蒂神官的篮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星星。   “这来自神的赐予。你们将它挂在身上,就不会冷了。”吉蒂将红色的星星给了柳余,蓝色的给了伊迪丝,绿色的给了玛格丽特,“我想,你们应该喜欢这些颜色。”   “谢谢神官!”   她们异口同声地道。   “那么,在这之前,我能跟弗格斯小姐说几句话吗?”   “噢!当然!伊迪丝,我们走!”   玛格丽特和伊迪丝欢欢喜喜地走了。   吉蒂走到柳余面前,当目光触及到她纯白无一丝杂质的斗篷时,姿态就更谦恭了:   “弗格斯小姐,神还有样东西,让我给您。”   “什么?”   吉蒂从篮子里取出了一把彩虹糖,和一块圆溜溜的盘子。   那盘子美丽极了,深蓝色的雾面,乍一眼看去,像是无尽的星空。   她恭敬地将它们都递到面前:   “神还有一句话,让我带到。”   柳余看着盘子,和彩虹糖,突生一股荒谬的感觉——她竟然觉得,这是打碎卡尔比那盘子的补偿。   吉蒂的头垂得更低了:   “神说,记得你的诺言。”   “诺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吉蒂转向庭院外,大雪纷纷扬扬,她眯着眼睛,说起了另一件事,“……传闻中,神宫曾经也下过雪。听说,是神的一个孩子,伤了他的心。”   柳余想起了路易斯。   她攥紧了手,彩虹糖的锡纸发出“刺刺拉拉”的声响:   “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听说,是企图亵渎神灵……他趁着神睡觉,亲吻了神的手指……”吉蒂摇摇头,“但又有人说,他竟然妄想成为另一个神,他用一把小刀割破了神的手指……”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仁慈的神明,将他放逐到下面的世界去了……听说,他堕落了……”吉蒂唏嘘道,“神总是很寂寞……如果弗格斯小姐能陪在神的身边,我想,神会很开心。”   柳余垂下了眼睑:   ……可她,也想成神啊。   她永远都不可能作为一个解闷的宠物,陪伴在别人身边——即使,对方是个神。   “神让我来帮您搬东西,弗格斯小姐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帮您把东西搬过去。”   柳余拒绝:“我还没和我的朋友告别,您可以晚上来。”   “而且,我现在还要去神殿。”   “神殿?”吉蒂神官摇头,“今天是万星日,神殿不开放。而且,神已经不在神之国度了,他去了虚空。”   “万星日?”   “是的,这一天,所有的星星都会在一条线上,那时,光与影相汇,虚空之中的恶魔就会出现,神去处理这些恶魔了。”   而这时,玛格丽特和伊迪丝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她们朝她兴奋地招手:   “弗格斯小姐!今天是万星日,不需要去神殿!我们可以去集市玩,明天就是神之国度的秋收节,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   柳余打趣她:   “ 玛格丽特小姐,您不需要邂逅您的真爱了吗?   玛格丽特像只兴奋的小鸟一样冲进自己的房间,拿出来几个面具:   “戴上它们,如果碰到喜欢的,再揭下面具——”她调皮地拉长声音,“那——就是真爱!”   “不是见到的第一个才算?”   “不,不算!”玛格丽特不以为然地道,“得他们也看见我才行,整个的!”   “吉蒂神官,神之国度有‘真爱’的传说吗?”   “噢,当然,也有……”吉蒂神官看着这活泼的女孩,打趣地道,“不过,你们得当心,如果碰到的真爱,正好胸口插着修鸠花,那得千万小心。”   “为什么?”   “修鸠花表示,偏执的爱。这个真爱,可能无法容忍移情别恋……如果你爱上了别人,那么,他就会把你和他自己一起埋在修鸠花下,直到永远。”   玛格丽特打了个哆嗦。   柳余也被那看似深情实则变态的传说,给激得浑身发冷。 第一百零六章 修鸠花   “弗格斯小姐, 走吧?”   玛格丽特要来拉她。   柳余避开了。   她没有被她期待的眼神打动,只是抱歉地看着她:   “我得去图书馆。”   “图书馆?!”玛格丽特嘴巴都张成了“O”字,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样的日子, 您要去图书馆?!噢,光明神在上,如果这世界还有另外一个神存在的话,您一定是智慧女神的化身!”   “玛格丽特, 慎言。”   吉蒂板起了脸。   玛格丽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才道:   “下雪!是下雪,弗格斯小姐!以后都可能不会再有!……而且, 图书馆又不会长脚, 你有大把的时间——”   “抱歉。”柳余抱歉地看着她,“如果只是神宫内逛一逛, 倒也没关系。”   她的时间很紧迫,没办法浪费在这充满少女漫的梦幻里——   何况,她讨厌雪。   下雪, 只意味着一件事:麻烦。   即使眼前的景色够梦幻够浪漫, 却只让她想起那些湿冷、困顿的记忆:这并不让人愉快。   “那你呢?你去吗,伊迪丝小姐?”   玛格丽特懊恼地皱起了眉头,她看向伊迪丝。   伊迪丝向来是个很为他人着想的女孩, 她笑着道:   “我陪你去, 玛格丽特!弗格斯小姐有事要忙,我们可以等她下次有空。神之国度的集镇,一定很热闹, 我可还没见过。”   “……我看到伦纳德小姐和莱恩也出去了,万一碰到, 你可得帮我……”   她们渐渐走远了,声音飘过来。   柳余想到那没起作用,反倒招来路易斯的罗盘,心里一个激灵,扬声道:   “我跟你们去!”   她急急忙忙地和吉蒂神官道别,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小羊皮靴在雪地里踩出了一个个清晰的印子,吉蒂神官微笑着摇头:弗格斯小姐比想象中要活泼呢。   玛格丽特看见她,冷哼了一声,很快,又主动跟她搭话了。   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出了神宫,才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高亢的“斑斑斑斑斑”叫声。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伊迪丝奇怪地问。   柳余已经转过身来,不一会,视线所及处,一只灰色的大胖鸟慢慢悠悠地飞来。   它大概是吃得太胖了,短短一段路,扑棱着翅膀愣是飞了很久:   “斑斑!斑斑!”   一出神宫范围,其他人就听不懂它的话了。   只有柳余如常地回答它:   “你跟出来干嘛?”   “斑斑!斑斑!”   [斑斑也要去寻找真爱!]   斑斑努力地挺起胸膛,柳余这才发现,它将一朵大大的红花嵌在了自己肚皮上。   “噗——”她笑了起来,“斑斑,我得告诉你,你是只雄鸟,不能穿红裙子!……而且,你已经有雌鸟了,就在纳撒尼尔。”   “斑……”   [可她没有来……我们已经分居很久很久了……]斑斑羞红着脸,[那斑斑就、就先找个情人!]   柳余:……   这个没有节操的世界啊,连只鸟的节操都短。   于是,斑斑高高兴兴地落到了她的肩膀,爪子挠挠头,又挠挠尾巴,高兴地唱起了“斑斑”歌。   破锣嗓子传出老远,要不是有救命之恩,柳余早把它扔远了。   只有玛格丽特和伊迪丝羡慕地看着她。   “弗格斯小姐,斑斑可是神的鸟!”   “您还能听见斑斑大人讲话?!噢……当然,你是神亲自契约的神仆大人,当然会有些特别的本事……”   斑斑胸口的小红花越发鲜艳了。   三人顺着大路往前走,一路碰到了许多带着面具的圣子圣女们,他们嘻嘻哈哈,小羊皮靴踩着雪地,快活无比。   还有些跑来问柳余的斗篷:   “您这斗篷真漂亮!是从哪儿买的?”   “神之国度的衣服,总是轻飘飘的……不过说起来,也从来没有下过雪……幸好神赐予了我们星星石……”   年轻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交谈,结成伴往神宫外最近的集镇走——   这也是整个神之国度,最繁华的地方。   柳余远远地,就见到了那高高的城墙。   城墙用青金色的砖石砌成,城墙上没有佩剑持刀的勇士,城门口,也没有等着收入城税的守卫。进进出出的人们,大都穿着体面的衣裳,带着满足的笑容,看起来亲切又和善。   玛格丽特看了一会,突然道:   “这里和特吉塞姆不太一样呢。”   “……是不一样。”   这是伊甸园。   柳余心想。   伊迪丝向往地看着:“三年过后,我们都会放出神宫,来神之国度生活……这里没有饥荒,没有灾难,人们辛勤劳作,就能生活富足……这是神的仁慈。”   “这是神的仁慈。”   玛格丽特也收敛了她的跳脱,一脸严肃地行了个礼。   她们顺着人流,走进了城池。   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下雪,白茫茫的雪花落地,将周围的一切,都渲染成了梦幻的国度。   路边升起了许多小火炉。   有小火炉烤着,置身期间,并不会感觉到寒冷。   走到集镇中心,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街上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比如,会唱歌的种子,会发光的石头,还有会跳舞的木头人。但柳余发现,这样繁华的地方,竟然还是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   一个农人拎着一大袋农产品,摊到路边,有人上去咨询,或换一匹布,或一袋种子……   “没有货币?”   她惊讶地问。   当商业繁荣到一定境界时,货币就产生了。   看得出来,这里并不落后。   “货币?”玛格丽特皱了皱眉,“你是说那些统一的、用来价值的兑币,对吗?”   柳余点头。   伊迪丝若有所思地道:   “……我听神官们说过,神并不喜欢商人……他认为,是这些商人带来了罪恶和战争,他们的品德低劣,为利益驱使,随时会为了巨额的财富挑起争端……兑币代表着贪婪……”   柳余并没有说话。   她无意去说服别人,即使在前世,也有一位大家说过,“当资本来到人间时,每一个毛孔,都是带着血的。”   “那,我们怎么买东西?”   少女们似乎忘了,她们是来这“邂逅”真爱的。   倒是斑斑,看到一只漂亮的七彩雌鸟飞过,一下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斑斑!”   [贝比,我找到真爱了!再见!]   柳余看着它的肥身子,很为它的追爱之路担忧。   斑斑没心没肺地飞走了。   柳余挑着一些新奇的东西买了,比如,吃下一颗药丸,就会长出狐狸耳朵和尾巴。比如,会唱歌的小人,金发绿眼的小人朝她微微笑,这让她想起了莱斯利,她把小人装在了一辆白色的马车里。   而这些东西,只需要她施予“圣光祝福”——   尤其是她的金色祝福,刚施展出来时,险些造成踩踏事故。   玛格丽特和伊迪丝都看呆了。   她们一致认定,这金色的圣光,是神仆大人的“象征”。   逛了一天,三个人早忘了“真爱”的故事,谁都忘了摘面具。   不过柳余始终都没有忘记这次的目的——   她得找到娜塔西,看看,她会不会得到另外一个罗盘。   最后,反倒是玛格丽特先找到了。   她们在傍晚,跨进了一个酒馆。   酒馆内都是狂欢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荞麦和酒精的浓烈气味。   老板是个长满络腮胡、体毛旺盛的年轻人,他有一副健硕的体格,一见到三人,就迎了上来:   “圣光在上,三位美丽的姑娘,喝点什么?”   “三杯荞麦酒!”   玛格丽特笑着道,当视线落到角落时,猛地顿住了。   紧接着,她撸起袖子,像只暴躁的母狮子一样冲了过去:   “伦纳德!”   柳余被她吓了一跳,看过去时,发现酒馆的角落,娜塔西和莱恩正吻得难分难舍,他们俩抱得连体婴那样,莱恩脸上的神情,简直如春风般沉醉——周围,还有一些喝了酒,在那鼓掌数拍子的人。   “莱恩先生?!”伊迪丝急急忙忙提着裙摆追了过去,“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你等等!”   柳余不疾不徐地跟了过去。   她走得慢,但速度竟然跟伊迪丝差不多。   但玛格丽特的行动太快了,等她们走到角落,她已经一个光明弹打了过去。   没什么效用的光明弹落在两人中间,像个才点燃又熄灭的火柴,只是将两人炸了开来。   “玛格丽特小姐?”娜塔西躲到了莱恩身后,“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这里是酒馆,不是旅店,两位不要像发·情的野兽一样,当众表演。”   玛格丽特不留情面地讽刺。   这时,柳余恰好走到两人面前。   她柔顺的大波浪金发,在酒馆的灯光下,有种格外的华贵和高傲;而面具下,那双顾盼神飞的蓝眸,更让人一瞬间,就辨认了出来。   娜塔西目光和她一触,就困窘地低下头去,很快,又直了起来。   莱恩挡到了她的面前:   “玛格丽特,好聚好散!不懂吗?!”   “莱恩先生!我来,只是想问问你,波利饼好吃吗?”   “你——”   莱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看来,你是清楚啊……神宫里谁不知道,伦纳德小姐和你的哥哥在后花园的长椅上接吻,噢,对了,你恐怕还不知道,你的莱尔哥哥被已经被驱逐出了神宫……”   玛格丽特表现得像只斗志昂扬的狮子,可柳余却从她绷得紧紧的背脊上看到了她受伤的自尊。   “闭嘴!”   “我偏不!”玛格丽特指着莱恩身后的娜塔西,“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快得柳余根本来不及阻止。   玛格丽特捂着脸,这一巴掌,让她脸上的面具都断了,面具的裂口,在她惨白的小脸上深深划了一道,血顺着伤口掉落,让她看起来,既狼狈又丑陋:   “你就……这么爱她?”   她不可置信地道。   至此,柳余突然明白过来:   玛格丽特一直喜欢着莱恩,即使她表现得毫不在乎……   她的面具一直没有摘下,是因为,她还抱有希望……   而现在,希望已经从那忽闪的棕色眼睛里消失了。   莱恩看了手一眼,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打出这样有失风度的一巴掌:   “我……玛格丽特,我……”   鲜红的血溅在他的手上,莱恩的眼里划过一丝迷茫。   娜塔西扯了扯他的衣服,不安地道:   “莱恩……”   莱恩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了她一眼:   “我……为什么?”   “束缚。”   柳余手指一点,一道金色的光环从空中落下——   一道白色的迷混的光,和她的金色光环撞到了一起。   “噗——”   两道力量在空中互相消融。   娜塔西糊里糊涂地看着,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莱恩也没明白,但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心如死灰的模样,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知怎的,就站了起来:   “玛格丽特!你——”   “滚!”   玛格丽特以极其厌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她捂着脸,慢慢地往外走。   “玛格丽塔!等等!”   莱恩想要追出去,却被娜塔西从后抱住了。   “莱恩,连你也不要我了吗?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莱恩看着腰间紧握的双手,还是那样的纤细柔弱,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么陌生,那不知从而起的狂热爱意,像沙子一样流逝了。   “莱恩!”娜塔西委屈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莱恩的眼神动了动。   娜塔西站到了他面前,莱恩看向她那双盈满了眼泪的眼睛,嘴巴张了张:   “我、我……”   “你也……要离开了我了吗?”   娜塔西咬着嘴唇,无声地哭泣。   莱恩犹疑地看向快要走出酒馆的人影,又看向她,最后一闭眼,重新抱住了她,只是口气,是那么迷茫:   “抱歉,我……我也不知道。”   柳余则盯着刚才那一刹那,跳出来阻止的人——   一张老树皮般粗糙的脸,手上全是纵横干瘪的纹路,穿着一身黑乎乎的、不怎么起眼的衣服。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可他的动作,却利落得像一个正直壮年的年轻人。   他看了一眼,趁着慌乱的人群,退出了酒馆。   “你在这呆着。”   柳余心念一动,两道光翼就从体内生了出来。   “神仆大人!”   “是尊贵的神仆大人!”   小酒馆内还留着的人顿时惊叹了起来。   “弗格斯小姐!”   伊迪丝喊道。   “跟好玛格丽特!”   柳余飞了出去。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玛格丽特跑出了酒馆,伊迪丝正跟在她后面,就收回了视线。   她的斗篷像大雁一样张开,从屋檐上掠过,比起需要神力的浮空术,这对光翼完全不需要她耗费多余的神力。   她紧紧地跟着那枯瘦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到了集镇的中央。   那里,树立着十几丈高的光明石像。   光明神身披铠甲,高举权杖,向远处看来——那目光无悲无喜,却又饱含怜悯。   这是柳余见过的,最像光明神的一尊了。   虽然,风姿远远不及。   枯瘦的老头落了地。   柳余这才发现,石像周围,还匍匐着无数的村民。   夜已经降临。   他们点燃起了篝火,而正前方,一个戴着皇冠的、领头人样式的中年人站上了高台:   “今天!是我们神之国度的丰收节!!!”   “我们拥有无尽的果实,我们拥有健康的生命,我们拥有富足的人生……这一切,都归功于我们伟大而仁慈的神明!抬出祭品!”   一行穿着白袍的神职人员抬出了牲畜们。   他们点燃了火炬,裸着上身、穿着皮裙的年轻人们上台跳着奇怪又和谐的舞蹈……   柳余的目光精准地落到人群中一个老者身上:   “……路易斯,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她低低地道。   那老者抬头,本来还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澈:   “……弗格斯小姐的智慧,从没有让我失望过。”   周围的人群还在专注地看着台上的祭祀。   篝火在“哔哔啵啵”地跳跃。   “ 你怎么猜得出是我?”   柳余没有搭理他的问话:   “你,一个黑暗使徒,怎么能来到神之国度?是娜塔西帮助了你?”   路易斯也同样没有回答她:   “弗格斯小姐,我得告诉您一件事,您不能动娜塔西。”   “看来路易斯大人很痴心。可您的娜塔西又多了好几个情人,您不嫉妒吗?”   “不,路易斯没有心,弗格斯小姐忘记了。”   路易斯突然变回了他本来的模样。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我是为了您,弗格斯小姐。这个世界,有三种人,您不能动。”   “哦?哪三种?”   柳余悄悄地靠近他。   “第一个,神,这毋庸置疑。第二个,不死者,比如,我。”路易斯大言不惭地道,“第三个,就是命运指定的承载者。他们背负着将命运推到指定方向的使命。比如,娜塔西·伦纳德。”   他问她:   “弗格斯小姐,您承受得起命运的报复吗?”   “难道说,神也要受她的束缚?”   柳余想起了书中的剧情……   如果说,娜塔西肩负了什么使命的话,那么,是……圣战?   “不,当你成为神时,将超脱命运。”   “为什么您会知道?”   柳余看着她和路易斯的距离,只差一步,她就能攻击到他。   “人活得久了,什么都知道。神也知道。打住,弗格斯小姐——”   路易斯亮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柳余认出,那是猫眼石。“您杀不死我,但如果您攻击我,我将立刻毁掉它,而弗格斯夫人嘴里那颗,也将立刻破碎。她的尸体,将永久化为腐朽。”   柳余停住了脚步。   “很好,乖女孩。”   路易斯靠近了她。   谁也没有留意这一对。   人们都关注地看着祭祀,即使偶尔看过来,也只当是一对闹别扭的情侣。   “您就不怕神发现?”   “噢,我期待他的到来……”路易斯用那颤抖的声音道。   “您的企图到底是什么?”   鸡皮疙瘩起了一地,但柳余没动。   “神宫居然下起了雪……看来,父神真的很喜欢你……”   路易斯仰头看着天,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他就站在距离她只有一拳之隔的地方,柳余这才发现,路易斯的胸口,别了朵紫色的小花,被风吹得瑟瑟,像是柔弱的丁香。   她想起了修鸠花的传说。   “你想干什么?可别告诉我,你爱上了我。”   路易斯的黑瞳猛然间看向她,他那苍白的、俊俏的脸蛋在黑暗中看起来,竟然和神有五分相似。   他笑了:   “噢,我当然爱你。”   柳余只感觉脖颈间一道刺寒,他猛地靠近她,冰冷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像是要揭开她的面具、亲吻她——   与此同时,一把短匕带着金色的圣光,同时插入他的胸口。   路易斯朝她露出无声的笑容。   柳余只感觉短匕像是插入一段枯木,毫无人体组织的弹性。   这时,一道刺目的金色神光从天而降。   它几乎在一瞬间,掀开了她和路易斯。   柳余狼狈地落在地上。   路易斯的身体掉在了另一边,他朝她露出淘气又开心的笑容,无声开口:“瞧,父神来了……”   祭司者们猛地欢呼起来:   “神,降临了!”   “神,降临了!”   信徒们匍匐一地。   柳余则半仰着头,看向祭台的中央。   高大的男人缓缓下落。   星辰在他脚下,月光在他头顶。   他白色的宽袍被风吹起,银发披散开,浑身布满着斑斓的、浓郁的红,那红映得天空都像变了色。   他落到了她的面前。   柳余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喉头被哽住了,一颗心“噗通”“噗通”,快要跳出嗓子眼。   这时,一只懵懂的灰色胖鸟飞过,它嘴里衔着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落到了神的肩膀,歪着脑袋叫了一声:   “斑?” 第一百零七章   “贝莉娅·弗格斯。”   呼唤她的声音, 华丽又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柳余却似乎又回到了艾尔伦大陆的纳斯雪山之巅。   那时,他就是这样降临。   比春光更明媚, 比凛冬更严酷。   高高的祭台被重重的篝火包围, 火光跳跃在所有信徒的脸上, 他们眼里泛起狂热,挺直的背脊大幅度地弯曲, 直到整个人贴在地上, 双手向前一拜, 高呼:   “我神降临!”   “拜见神!”   “拜见神!”   “拜见神!”   而在山呼海啸般的狂热里,柳余却感觉到了冷, 还有不动声色的怒——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像被寒冰冻住了。   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过来, 贝莉娅·弗格斯。”   他道。   柳余没动,即使裙下的双腿忍不住颤栗, 但她还是站直了。   “您……”   “你忘了你的诺言。”   一只手伸了过来, 柳余下意识撇开,面具后面的绳却断了。   “啪——”   极其轻微的一阵声响。   面具掉了下来。   露出一张比玫瑰更娇艳、比初雪更明净的脸庞。   她的头发,比阿克琉的金子更纯净。她的眼睛, 比头顶的星辰更闪亮。她的嘴唇……   “忠诚。”   他道。   不等柳余回话,他扬起了双手,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轻轻扬扬。   “路易斯。”   无数浅金色的光点从天而降,大地像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洗礼。   黑暗, 恐惧,厄运, 在这一刻,远离了这片土地。   信众们开始大声祈祷。   路易斯无声微笑。   他僵硬地躺在地上, 那张苍白的脸惨得像要淡去——他也确实在淡去。像是一场无声的涤荡,路易斯也成了被清扫的尘埃,随着这漫天的光点,变成了齑粉。   斑斑“咦”了一声,嘴巴一张,那浅紫色的花朵就掉了下来,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接住。   “修鸠花?”   那声音带着疑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拂,浅紫色的花就变成了花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洒到了两人中间。一些粘到了他的白袍上,还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裙摆。   柳余恭敬地低下头去:   “神,您来了。”   神并未回答她。   柳余只感觉一个眩晕,眼角的余光才瞥到人群里,伊迪丝站在一个别着花朵的男人面前,下一个瞬间,已经站在了神宫,一个陌生又带了一点……熟悉的房间。   她看到了那张纯金打造的、雕着缠枝花纹的大床,看到了床边的落地西洋镜——上次来,明明被打碎了。还有熟悉的方桌,椅子……   “您……”   才开口,就被丢到了床上。   柔软的被褥托住了她。   “您想干什么?”   柳余皱着眉问。   她没跑。   在神的领域,能跑到哪里去呢?   挣扎或者逃跑,都不过是无用功。   她甚至还有闲暇想:路易斯这回……死透了吗?应当没有,这人就像是九命猫妖,有着断尾求存的本事——何况,她那一匕首插进去,绝不是活人的胸膛,连人类都不是。   “你在想那罪恶之徒。”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浓重的血腥味带着重重的阴影,一起将她罩住。   他站到了床边。   柳余想起了他在祭台上的话。   “……难道就没有看到,我插入罪恶之徒胸膛的匕首?至于忠诚……我的忠诚,一直给的都是莱斯利,不是您。”   “莱斯利?”   他像是笑了。   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下巴,迫她抬头,让她看向自己。   “贝莉娅·弗格斯,你太容易自我感动……清醒一些,想想过去,别美化它。从头到尾,它都不过是一个谎言——不论是你对光明,还是你对‘莱斯利’。包括现在,别表现得像个受害者。你,不配。”   柳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   她感觉自己包在骨头外面的一层皮,被眼前人血淋淋地往下扯。于是,她那些阴暗的、肮脏的、小心翼翼掩藏的心思,就这么被暴晒在了阳光之下。   是的,她用谎言欺骗了莱斯利。   却在之后,又努力地把这段爱情包装得深情又伟大,她愤怒、苦大仇深,表现得像个受害者——   就如现在,她潜意识知道他对她的特殊,却还在自我欺骗、自我标榜,而明明,她还在利用这份特殊,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她从没变过。   她还是那个自私自利、野心膨胀的柳余。   她看向他。   壁灯落到他漂亮的眼睛里,可那眼里的厌恶,就像面前的,不过是招他讨厌的、他生命里的一块烂藓。   柳余被这轻蔑的眼神刺痛。   是的,她是烂藓。   被丢到这个世界、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烂藓。   可那又怎么样呢?   烂藓也想活下去啊,活得像个人,不,更好更自由的人。   “那您呢?高高在上的您呢?您鄙薄我,为什么还要趁着酒醉,和这样一个女人上床?”她朝他亮出了爪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在我努力将您和莱斯利分开的时候,您为什么,总要时不时地出现,来撩拨我的心?”   她将身上的斗篷解开,丢到他的脸上。   而后跳下床,试图离开。   手却被箍住了:   “站住。”   男人拉住了她。   斗篷掉在了两人的中间。   “我,撩拨你的心?你这样一条毒蛇?”   他用嘲讽的语气道。   柳余抬起头,正视着那双世上最纯净的翡翠都不及的眼睛:   “……那您为什么要出现在图书馆三楼?您明明知道,我在那。别说是巧遇,您的领域内,如果您不愿意,一只蚂蚁都靠不近。星星饼,奶酥塔,幸运花,还有……您主动吻了我,您要我陪伴在您身边,您让我进了谁也进不去的内宫,您喝了酒,您还碰了我,碰了我这条毒蛇……”   她也露出嘲讽的笑:   “要我提醒您,您那天,是怎么……”   她指了指自己,“用与您脸蛋极不相称的热情亲吻我的吗?又是如何……”   她停下了让人意味深长的话。   “是酒精的蛊惑。”   他低头,声音很冷静。   柳余却觉得,手腕都快要被捏断了。   “那您现在敢吗?就站在这儿,别动。”   他看向她。   冰冷的银发,和苍白的面孔让他看起来简直像个没有生命的石雕。   “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他道,“我现在,不想。”   她手伸到后面,一扯,大红色的裙子像花一样绽开,下落。   他的绿眸黯淡下来:   “……一条毒蛇。”   她上前一步,拉下他的脖颈:   “是吗,不想?”   他倔强地站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是的,不想。”   她亲了下他,又抬头端详着他面上的神色,他一动不动,像是僵硬的木头。她又亲了下他,他依然一动不动,可身体却微微往后侧了一下。   “莱斯利。”   他僵在那儿,可紧绷的背部让他看起来像是要奋起一战的斗士,随时要将面前的毒蛇撕碎斩杀。   她重新踮起脚尖亲他。   气温渐渐攀升,两人像是回到了过去,树林,灌木丛,马车,弗格斯家……任何一个他们曾经有过记忆的地方。   “吻我。”   她命令他。   他愣住了,可嘴唇却微微张开,向她提出邀约。   柳余却突然退后,她看着他,眸光自上而下地扫过他,而后露出似讽非讽的笑:   “您,不想?”   他站在那,面孔还是冰冷的,唯独耳尖悄悄地红了一点。   撇过头去:   “你从今天起,住在这儿。我去将你的东西拿来。”   在那白袍消失在门后时,淡淡的声音传来:   “另外,我是个正常的……十分正常。”   “我需要另外一间房!”   柳余朝天空喊。   什么动静都没有。   过了不到几秒,一个包袱凭空落了下来:“记住,不要让我发现第三次,你和路易斯。”   这时,柳余已经穿好了衣裳,披上了斗篷。   她拎起包袱往外走,打算另外找个偏殿住——谁知,还没到门口,就被一道金色的光膜给挡住了。   “我不要住这。”   她又道。   一只灰扑扑的胖鸟儿颤颤巍巍地飞进来,它翅膀上挂着一个篮子,气喘吁吁地钻进了光罩里:   “斑斑!”   [贝比!快,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一篮子的彩虹糖。   奇异的,这些彩虹糖,很好地安抚了她刚才躁动的、焦虑的、所有复杂的情绪。她渐渐平静下来。   “哪来的?”   “斑……”   斑斑挠了挠头,[在外面的一个角落找到的,很漂亮,对不对?斑斑吃过啦,特别特别甜呢……]   “……哦。”柳余想起另一件事,“你找到情人鸟了吗?”   斑斑的脑袋耷拉下来:“……没有,她们都不喜欢斑斑的红衣服……但我找到了一朵修鸠花,修鸠花一直很受雌鸟们欢迎,但还没等我送过去,就被神弄碎了……”   小胖鸟嚎啕大哭。   “那是修鸠花?”   柳余一愣。   代表着偏执、独占的花。   [噢,当然!斑斑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   小胖鸟喋喋不休。   柳余随手从篮子里取了块彩虹糖,往它嘴里一塞,斑斑立刻嚼了起来,不一会,就忘记了自己失去情人鸟的痛苦。   她也给自己剥了颗糖,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倒是比卡尔比的糖味道好了很多呢。   她不想多想,她现在只有一个目的,成神,救下弗格斯夫人。   ——————   当晚,神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早餐篮是由斑斑叼进来的。   [螳螂哥哥进不来,只有斑斑可以,斑斑是神宫里最重要的吉祥物!]   它骄傲地挺起胖胸脯。   “……哦。”   柳余吃完煎小羊排,培根卷,还有一杯牛奶,就去了神殿。神就坐在神殿上,圣子圣女们来得很早,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和神。   他们许多人都看到了祭台上的一幕。   神染血而来,明明是万星日,却在祭台上出现,还揭开了神仆大人的面具,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她。   “弗格斯小姐,您和神,是什么关系?!”   他们藏不了心事,直白地问出来。   柳余充耳不闻,走到属于自己的书桌前,她和神谁也没看彼此一眼,就开始了今天的教学。   今天的基础字符,像凌厉的刀枪,远远看去,都觉得眼睛被刺得疼。   她学了八十个。   下午的祈祷不用她处理。   “回去。”   “您忘了,您答应我,亲自教我神术。”柳余知道,自己脸皮厚,但无所谓,“我想学以前莱斯利救我时用的神术,治愈术,可以吗?”   她低垂着头,摆出谦恭的姿态,好像昨天那个伶牙俐齿的人不是她。   神座上的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挥手,玉白的手掌上出现一张羊皮卷。   柳余只觉得手中一空,握着的羽毛笔就飘到了他的手里。   那修长的手指握着羽毛笔,轻轻在羊皮卷上滑动,如一副美丽的画卷。   他停笔,羽毛笔和羊皮卷一起飘到了她的面前:   “回去。”   “有一些字符,我还没有学过。”   柳余低头看了一眼,立马就看到了几个十分复杂的字符。   神看了她很久:   “以后会学到的。”   “我有一个朋友受伤了。”她仰起头,用那漂亮的、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他,“我想尽快学会。”   “等待,也是一种才能。”   他道。   柳余按下了急切,将羊皮卷放到了她的篮子里,提着篮子朝他行了个礼,走出了神殿。   当晚,神依然没有出现。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   时间悄悄地过去,十天内,柳余和神,除了基础字符和每天必有的一卷羊皮卷外,再没有额外的交流。一个总是恭敬地低着头,一个总是平静地讲着课,除此之外,连个眼神接触都没有。   整个神宫,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氛围。   平静,但紧绷。   柳余当然也感觉到了,不过,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每天的基础字符和神术课,已经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至于神冷冰冰的态度,她一点不介意。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第十天。   斑斑提来篮子,她吃完,洗漱,穿好晨衣躺到床上时,突然碰到了一具冷冰冰的……   尸体?!   她险些张嘴尖叫,嘴巴却被捂住了:   “闭嘴。”   “神?!”   柳余弹出了一个光明弹,在阴暗的、被床幔紧紧遮住的地方,神那过分昳丽的脸庞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他躺在那儿,薄薄的羽被盖住了大半个身体,敞开的玉色胸膛像是最美丽的艺术品。像是不适应这光线,他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齐刷刷的鸦羽。   “您来这儿做什么?”   她惊讶的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我的房间。”   他用平淡的语气陈述。   “可它现在属于我了。”柳余不可思议地道,“还是说,您……”   “你属于我,贝莉娅·弗格斯。”   他转过头来,还未消失的金色光芒里,那脸美得像是世间最美的精灵,“就和这世界上的一切一样。”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道。   柳余很想往他脸上扔石子,骂一声:呸,想得美,神棍头子。 第一百零八章   光明弹的最后一丝余光熄灭了。   帐幔里一下子变得黑黢黢的, 只有月光悄悄地透进一丝来。柳余看见他漆漆的眉峰,和挺拔的鼻梁勾勒出的阴影。那一双绿眸也陷在阴影里,半明半灭, 犹如一泓流动的、潺潺的春水。   柳余险些受到迷惑。   但她很快清醒了过来:   “不, 我不属于谁。”   “我用一根肋骨重塑了你, 贝莉娅·弗格斯。”他看向她,传递过来的眼神温柔而冰凉, 仿佛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一样, 不带任何一丝温度, “……你的现在,来自我的赐予。”   “……你当然属于我。”   他理所当然地宣布。   柳余敢肯定, 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也或者, 神的生命里,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有什么东西不该属于他。因为不属于他的, 比如黑暗, 都被他消灭了。   “我属于我自己。”她强调,像是在告诉自己,“比如一个孩子, 虽然他的生命来自父母的赐予,但他的人格、他的人生,却应该由他自己掌控。”   神并未说话。   看向她的眼神,好像她只是个跟他闹脾气的孩子。   他不认同这一点。   柳余没有再继续。   她无意说服他, 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接受着不同的意识熏陶, 谁也无法认同谁。   “那您,今晚要在这睡?”   她指出现在最重要的问题。   “是的, 当然。”   “那请您另外给我准备一间房。”   柳余微笑着请求。   神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能看到她不够温顺的脊梁。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她。   长长的银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雪白的床上,月光在他银发上跳跃。   柳余闷不吭声地掀被,下床。   可当脚要跨出床沿时,却碰到了一层金色的软膜,她立刻就辨认出来,这是防御魔法罩,还是最高级的那一种,十二星芒阵——她最近接触到的有关神术、魔法阵的知识,非常多。   她的脚立刻缩了回来。   “您——”   “——最近有些不安全。”   神慢吞吞地道。   “你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还有谁能在您的神宫撒野?”   柳余当然不信。   “……不论如何,我得保护我的属民,我的财产,”他转过身来,目光淡淡地划过她,“当然,这也包括——你。”   柳余抬眸,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媚,却也冰冷高贵,看起来——   似乎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她明白了。   他在告诉她:   神的意志不容违背。   “那您,会睡您的财产吗?”   柳余直白地问。   她能感觉到,他看着她的眸光冰冷,带着某种强势的压迫力。   这是上次他们爆发冲突以后,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正视彼此。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温柔顺从,起码,表面看起来是——可显然,失败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总是很难做到克制。   “一位淑女,不该说这样粗鲁的话。”   柳余笑了:   “我本来就不是,您早该知道。”   她看着他的眸光,带着微微的挑衅,蓝色的瞳孔跳跃着愤怒的焰火,还掺杂着某种狡黠和得意:   “我希望您说,您不会。这样,我才能在您身边安寝。”   “那你可以闭上眼睛了。”他闭上了眼睛,两只手交握在胸前,“我不会和一块石头睡觉。”   “您说我是石头?”   柳余不可置信地道。   “——磨砺我意志的石头。一块石头,当然需要时时刻刻放在身边。”   他睁开眼,狭长的眼睑下,一双眼睛看着她,“还不睡?”   柳余躺了下去。   枕头很软,像是棉花糖,但不会伤到脖颈。   她闻到了旁边熟悉的气味,雪松一般的清冽冷峭……梦里似乎闻过许多次。   她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平稳的呼吸传来。   他睁开了眼睛。   看向床幔,幽幽的月光如碎银一样点缀其间,淡淡的蔷薇花香萦绕在鼻尖,他又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柳余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   只有旁边浅浅的凹陷提醒她,昨夜不是一场梦境,神确实来过,还睡在了她旁边。   斑斑用翅膀提着篮子进来,和往常一样,她洗漱、吃早餐,又去了神宫。   神已经坐在了神殿的神座之上。   他们没有任何眼神接触,就开始了一天的教学。   大概还有五六天,一千个基础字符,她就要学完了。   不过,治愈术的字符,她已经完全掌握了。   在下午时,柳余向神告退,并告诉他:   “我要去找玛格丽特小姐。”   “玛格丽特?”神座上的男人拧着他那形状优美的眉毛,想了半天才想起,“可以。”   柳余这才有些高兴起来。   她决定,将那些能带来愉悦感的彩虹糖也分给玛格丽特一些,十来天没见,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   少女高高兴兴地提着篮子出去,华丽的白色裙摆随着轻快的脚步飘荡,露出小巧的鞋尖,不一会,就消失在了殿门之后。   神支着额头,目光投向无尽的虚空,白色的袖口松松垂下来,被一只小胖鸟踩来踩去。   他似乎毫不在意:   “鸟,你说,她喜欢你,还是更喜欢那个叫玛格丽特的…”   斑斑猛地抬起头来:   [玛格丽特小姐?!噢,贝比当然更喜欢斑斑!]   小胖鸟骄傲地挺起胖胸脯:   [……不过,斑斑敢肯定,相比较神您,贝比一定更喜欢玛格丽特小姐!您总是凶她!]   “你今晚的虫子没了。”   神安静地道。   小胖鸟一听,嚎啕大哭:[坏神,大坏神,居然要饿可怜的斑斑……斑斑饿了,就再也没有魁梧的身材,再也不会有漂亮的雌鸟看上斑斑了……呜哇呜哇……]   它的黑豆眼悄悄地睁开一点。   “两顿。”   斑斑打了个嗝,立马不哭了:[知、知道了……斑斑要瘦一点、精神一点,才会很英俊……]   ————   柳余不知道,那边斑斑还被欺负哭了。   她在原来的住处找到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看起来比平时要沉郁上许多。   细嫩的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很显著,皮肉有些外翻、没好透,看起来整张脸都有些可怖。   “……似乎比受伤那会还严重。”柳余将篮子放下,“你没去找神官要些药?”   玛格丽特摸了摸脸:   “……是不是看起来特别丑?”   “有点。”柳余老实地道,“不过,我能治。”   “可我现在不想治,我得留着,告诉自己,以后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鬼话……噢,那太蠢了。”玛格丽特捂住脸,怪叫了一声,“我玛格丽特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栽到了一瞎眼睛的男人手里。”   她的眼眶有些红。   柳余知道,她并没有走出来。   玛格丽特没有她说得那样潇洒。   她剥了颗彩虹糖给她:   “您试试吗?”   玛格丽特不太稀罕地接过来,彩虹糖只是看起来漂亮些,跟街面上的其他糖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甜腻。   等一入口,表情都变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飘飘然:   “这糖……”   “噢,这不是彩虹糖。”她小口小口地抿,“弗格斯小姐,尊贵的神仆大人,这糖……倒让我想起传说中一种快乐糖。快乐糖是用神宫最珍贵的七彩花碾成汁做出来的,吃下去,能让感觉快乐。外面的彩虹糖只是赝品。快说,是神赐给您的吗?”   柳余一愣,表情有些怔忪。   紧接着笑了:   “难怪我觉得每次吃完,心情都愉快很多。”   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比出两根手指:   “我能不能……多拿两颗?”   “当然可以。”柳余抓了一把,“我有很多。”   “噢,神仆大人的待遇真让人嫉妒。”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沉郁了,柳余立刻提出,要给她治脸上的疤。   “一点痕迹不会留。”   但玛格丽特还是拒绝了。   “……不管怎样,我得让他愧疚。”   “愧疚?不会的。”   柳余想起那些小说中前赴后继爱上娜塔西的人,他们都像着了魔,没有一个反悔的。   “我也觉得奇怪……”玛格丽特抿了抿头发,“莱恩之前表现得那么坚决,简直像是昏了头,可最近却来找过我几次,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得出了这口气。”   她看起来不太甘心。   “那等你想治的时候,再来找我。”   柳余又给她拿了十来颗糖,告诉玛格丽特分一些伊迪丝,就提出告辞。   她得去找卡尔比,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卡尔比都没有到神殿去,罗盘碎了,她得跟他道声歉,再赔一个给他。可才出庭院,还没找到卡尔比,就碰到了一脸颓然的莱恩。   莱恩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他的桃花眼盯着人时,总给人深情款款的错觉。只是现在,这个年轻人胡子拉杂,看起来像是遭了风霜、蔫搭搭的小草。   “弗格斯小姐。”他叫住了她,“玛格丽特她……怎么样?”   “您该关心的,是您现在的情人。”   柳余冷冷地讽刺。   “我……”莱恩苦恼地挠头,他那一向打理得干净整齐的头发像团鸡窝似的,“我也知道,我混蛋……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爱的不该是娜塔西,而是……玛格丽特。”   “但当我一对上娜塔西的眼泪时,我又神魂颠倒了。可娜塔西总叫我觉得陌生……”   “莱恩!”   这时,小路里走出了红着眼睛的娜塔西。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莱恩,单薄的黄色裙子被风吹得飘荡,看起来像一朵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花,脸上的泪淌得像小溪似的:   “你说过,你会一辈子、一辈子……爱我的,还说过,永远、永远不会背叛我!”   莱恩的眼里闪过迷惑。   娜塔西已经走了过来,她纤细的胳膊牵住他:   “我们走,好吗?”   她祈求般地仰着小脸。   莱恩的手搭到娜塔西的手腕,就在柳余以为,要旧景重现时,他竟然扯下了她,避开娜塔西的视线,朝柳余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抱歉,我得告辞。”   而后,快步往外走,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一样。   只留下娜塔西站在原地,啜泣了一会。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伤心,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玩具的孩子一样。   “……贝莉娅姐姐,如果是你,他一定不舍得抛弃。”   “不,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做第三者。”   这是基准线。   “第三者?”   “两人感情里的第三位,就像你一直企图破坏我和莱斯利一样。”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着莱恩消失的地方,心想:   好像……女主角的玛丽苏光环,在变弱?   那么,是不是说明,命运的承载者,换成了别人? 第一百零九章   “抱歉, 我得走了。”   很显然,不论是哪种猜测,暂时都无法得到证实。   柳余彬彬有礼地向娜塔西提出告辞, 而后, 往外走。   她漂亮的白色裙摆旋出一个弧度, 掠过路边的草丛,不一会, 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娜塔西怔怔地看着, 只觉得, 风刮到身上,那么冷。她就像是趴在草丛里仰望月亮的虫子, 而贝莉娅姐姐……却已经跃到了月亮之上, 远得她彻底够不着了。   ……可明明, 梦里,不是这样的。   娜塔西抚摸着自己的脸, 喃喃道:   “如果…我是贝莉娅姐姐就好了……”   ……   柳余没找到卡尔比, 但也不想回内宫。   她坐到了走廊的栏杆上,仰头看着天,一颗颗星子嵌在黑乎乎的幕布上, 像是漂亮的蓝宝石。   神之国度的天空比纳撒尼尔的更纯净更美丽,她甚至看见过极光——   可她感觉到了寂寞。   这儿的人明明更友善更热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更怀念艾尔伦大陆上的一切。   她想念弗格斯夫人, 想念那只黑猫,甚至还想念在艾尔伦学院努力奋斗的时光——   相比较这儿, 她更习惯人们为自己奋斗的模样。   这里的一切,仿佛是虚假而梦幻的泡沫, 让她不安,找不到着落。   她看了会天,收拾好低落的心情,回了内宫。   出乎意料的是,一到夜晚,总是消失不见的人出现了。   他就坐在桌边,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只手捻着雕花鎏金酒杯在看,见她来,头也不抬,好像手中的酒杯是稀世珍宝。   桌上放了几碟食物。   柳余一眼就看到了她很爱吃的奶酥塔,杏仁奶,和……可丽饼?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在神宫这么久,她还没有吃到过这个,那是艾尔伦才有的食物。   神伸出手,那玉白的手指捻起一块饼,看了一会:“……我记得,他很喜欢这个。”   而后,抬头望向她,绿眸如流动的水:   “你也很喜欢。”   柳余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但我记得,您不喜欢人类的食物。”   甚至不愿意看到,丽娜神官曾经提过一句,每当圣子圣女们进食时,神总会消失。   “是的,我不喜欢。”   他将那装了可丽饼的碟子推向她,示意她接过去。   柳余看了他一眼:“您的意思是……”   “吃吧,现在。”   “当着您的面?”   “我想……也许是莱利斯的经历对我来说太过特别。”他道,面色还算平静,“所以,再经历几遍,才不会总是想起。”   柳余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坐了下来,捻起可丽饼,轻轻咬了一口。   神看着她。   少女樱花般的唇瓣微微张开,洁白的牙齿轻轻咬合,那金黄色的饼就消失了一角。   朦胧的灯光笼罩住她。   她拿起水晶杯喝了一口。   奶白色的杏仁乳残留了一滴在她的唇角,嘴唇上亮晶晶的,还有细细的饼屑。   他突然倾身过去,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在那唇角印下了一吻。   少女愣住了。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蔚蓝色的瞳孔蓦地睁大,嘴唇还微微张开——   柳余只感觉,那冰冷的丝袍划过她的脖子,而后,他的舌头就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熟悉的、像是某种灵魂都随之打颤的感觉,在两人唇齿间传递。   那么近,近得能看清那绿眸里的涟漪,以及那长长的乌鸦鸦的睫毛。   他闭上了眼睛,扣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亲吻她。   那力度大得像是要将所有情感都传递过去,她“唔”了一声:   “疼……”   他才轻了些。   身体一个腾空,人已经就被他抱到腿上,他拉过她的手,让她环住他的脖子,重新吻了过来。   恍惚间,她竟然产生一丝错觉,那个吻着她的男人,正是……莱斯利。   死去的莱斯利。   先是唇珠,莱斯利总是更青睐她左边的嘴角,最后,像是要进行一个完整的仪式般,再亲亲她的右嘴角,再和她的舌尖嬉戏……她感觉到体温开始攀升,体内浮起了躁动。   她突然不想抵抗。   熟悉的手臂,熟悉的气息,熟悉的……   “唔……”   她往后仰头,被重重咬了一口。   冷冷的银发披散在她的胸口。   “不,除非……”她让他抬头,他的绿眸里有旧日的恍惚,她的声音颤抖,“除非你承认,你就是……莱斯利。”   他看着她,眼里的雾气开始散去。   披散的银发下,圣洁到了极致的脸上,欲望开始消退。   他清醒了过来。   目光落到她的衣襟,一凝,而后伸手替她扣扣子。   柳余沉默地看着一切,突然明白了过来:   她那么努力地、试图区分开莱斯利和盖亚,不过是因为……他的抗拒和轻蔑,让她太难过、太难过了。   就如同此时。   “你错了。”她喃喃道,“我确实是爱他的……”   他没有说话。   坐在他身上的少女,眼泪扑簌簌落下,像晶莹的珍珠。   “……也许一开始是算计,不,后面也是算计……可在他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孩子,你值得一个宽容的机会’时……在他对我说,‘不要让那个哭泣的小女孩继续哭泣’……在他为了让我高兴,放出满天红莲时……我早就沦陷了……只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发现得太晚了……”   “所以,我遭到了报应。”她看向他,“我爱的人,轻蔑、鄙视我。”   盖亚的脸,冷硬得像大理石雕。   好像刚才的温柔缱绻,不是他一样。   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擦去她的眼泪。   声音温柔,神情冰冷:   “够了,贝莉娅·弗格斯。你的谎言,已经够多了。”   柳余不再说话。   她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人的想法真奇怪,上一刻还觉得是这样,下一刻,却又反了过来。她之前不合时宜的愤怒和跳脚,终于有了出处,也许是恃宠而骄,也许……只是,她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   他明明愿意为了而死,却在记忆回归时,那么排斥她、厌恶她、轻蔑她。   所以,她不愿意承认,神和莱斯利,是一体。   她情愿,他们不是一个人。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眼泪渐渐收了回去。   盖亚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三天后,就是神诞日。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那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柳余问。   她已经掰扯不清,他们之间黏黏糊糊的关系了。   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那么脆弱。   就像是,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撞击到了心灵。   让她一下子也变得脆弱起来。   “你愿意的话,可以当我的神妃。”   他继续提出之前的提议。   柳余依然拒绝了。 第一百一十章   柳余闭上了眼睛。   身边传来窸窣的动静, 他躺到了她的身边。   若有似无的雪松味又萦绕在鼻尖,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又温柔……   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 又一阵声音传来:   “……还是, 你想当神后?”   柳余被炸醒了。   睡意像潮水一般褪去, 她睁开眼,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过了他们之间的界线, 正支着额头, 静静地看她, 那绿色的眼眸在帐幔的阴影下,如神秘而幽深的静湖。   “神后?”   她眨了眨眼睛。   他却摇头, 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   “……够了, 贝莉娅·弗格斯。你被我宠坏了。”   “别太贪心。”   柳余面无表情地拉高被子, 闭上眼睛:   “抱歉,我要睡了。”   她摆出拒绝交流的姿态, 只是脸上残留的泪痕, 让她看起来有些不同往常的脆弱。   他躺了下去,不再说话,只是紧拧的眉头, 像是被某种东西深深困扰着。当身边传来平稳的鼻息时,才往旁边看了一眼。   年轻的女孩已经睡着了。   漂亮的脸蛋红扑扑的,睫毛上残留着的泪珠让她看起来,像个纯洁的安琪儿。   他看了一会, 才闭上眼睛。   ————   时间悄悄地过去,神诞日的前一天, 柳余凭着超绝的记忆力和勤奋,提前将九百九十九个基础字符都学完了。   最后, 只剩下一个字符。   “光。”   神道。   他修长的指尖一点,迥异于之前所有字符的金黄色字符从他的指尖流出,仿佛金色的细沙,在半空中凝聚。   它无法被写入纸上,只能飘飘荡荡地在空中摇摆,渐渐凝实,而后,随着浅金色的光线变幻……   柳余出神地看着。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字。   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正确地描绘出它的存在。   它太美了,仿佛凝聚了这世上所有光的精粹,灿烂的,温暖的,又不可捉摸的。   它无法在脑海里停留,既不可描绘,又无法记住。   “我降生之时,吐露的第一个字,是‘光’。”   他转身,看向窗外。   他白色的广袍被风吹起,银发在光中跳跃。   “神说,要有光,于是,天地间就有了光。”   柳余喃喃地道。   神的声音像是穿过亘古,带着悠长的岁月扑面而来:   “……世界的一切,都自‘光’始。光,是永恒。它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   “现在,碰触它。”   “光”飘了过来,在她面前伸了个懒腰。   柳余伸手,试图碰触这个字。   但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本来凝实的字符像细沙一样从她的指间溜走,而后,在远离她的另一边重新凝聚。   “它跑了。”   柳余无奈地转过头来。   偌大的殿堂内,除了她和盖亚,再没有第二个人。圣子圣女们最近来得少了,他们都被神官们派去布置各处的宫殿,因为,神诞日就要到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黄金扶手上,金色的竖瞳悄悄睁开了眼。   “……没有人学得会,贝莉娅·弗格斯。”神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绿眸里流淌着的是遗憾,“看来,你也不例外。”   “没有人?您创造的那些圣灵体也没有?”   柳余想起了路易斯。   路易斯写出来的神语,是黑色的。   她最近尝试过,用别的羽毛笔,再蘸上黑色的墨水,可写出来的神语,依然是金色的。如果把颜色等同属性,那么,一切都好理解了。   “没有,那个黑暗使徒也没有。”   他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直接道。   紧抿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冷冰冰的。   “我不明白。”   “我是光,光也是我。而它,”盖亚伸出手指,刚才还调皮地逃开她追逐的字符,像是遇到了父亲一样亲昵地靠上去,蹭了蹭,“是我力量的外化。”   “我创造了它,而其他的字符,也都是自它衍化而来,它们组合成了一套神力体系,你无法掌握它,那么,你学习的一切,都无法闭合成一个圆,它是零碎的,是空中楼阁。”   他告诉她。   柳余似乎窥探到了什么,可那一闪而逝的灵感,就像是空中的流星,等她要去抓,已经消失不见了。   “让我想想。”   她出神地看向“光”。   神看着她:“世上没有人能做到。”   他似乎有些寂寞:   “……即使是我用生命之树的树心创造出的生灵,也不行。”   柳余没听清,她还在专注地看着那变幻的、明明经过视网膜,却无法在脑中留下记忆的神奇字符。   她直觉,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它是构建神语的最初,缺少它,就无法闭合成一个圆……   这时,斑斑从门口探进来一只鸟脑袋:   “斑……”   [斑斑饿了……斑斑想吃虫子,彩虹虫,噢不,斑斑也想吃嘀嘀谷……该吃什么呢……]   虫子,谷子,虫子,谷子……   明明不是一个物种,却都是斑斑的食物……   柳余突然间福至心灵地想到,是的,“光”已经构建出了封闭而完美的力量体系,它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   金字塔已经稳固——   那么,塔尖上永远只会站着一个!   “光”,永远不可能被创造者以外的任何人掌控和驯服。   只要她学习的还是光明力,光明语,那么,不论她学得多好,永远都只会是金字塔的第二梯队,永远都只会从属于光明神。   这是一个死循环,因为,她的力量源于——   柳余忍不住抬头,看向眼前甄至完美的脸庞:   神。   光明神。   可如果,如果另外构建一个金字塔呢?   跳出这个封闭的解构,跳出“光”,跳出这种……命运呢。   柳余的面前,浮现出艾尔伦大陆发生过的一切……她没有被吸干血液,没有被投入监牢,没有被挂上城墙……娜塔西没有伴在神的身边,她的女主光环变弱了……   命运,早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抗争!   反叛!   跳出牢笼!   “轰隆隆——”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意识里坍塌。   金黄色的字符,在她的视线里扭曲,左冲右突,而后,在某一瞬间,迸裂开来。   无数细小的金沙漫天飞舞。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幻成静谧的深蓝,它在空中不断凝聚、变幻……最后,凝结成一个流动的深蓝字符,没等柳余看清,就“轰”地冲向她。   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还没落地,就被一个宽大的怀抱接住了,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深蓝字符一下子冲入她的身体。   “贝莉娅·弗格斯?”   出现在头顶的,是惊讶的、带着一丝焦虑的脸。   那样绝顶的美貌下,即使是焦虑,也让人忍不住跟着心颤。   柳余伸手,还没碰到他,就垂了下去。   她的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在黑暗湮没她之前,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贝丽……”   应当是听错了。   她想。   他又没喝醉。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内宫的床上,金色的帐幔上,爬着张牙舞爪的狂兽。   神斜倚着床,目光正投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醒来,低头,银发几乎擦过她的脸颊:   “贝莉娅·弗格斯。”   语速比平时听起来快一些。   “我……”   柳余一张口,发现嗓音变了。   从软糯娇柔,变成了带着某种厚度和韵律的华丽、空灵,这让她想起了盖亚,当他念起神语时……   “我怎么了?”   声音正常了,软糯得像是跟人撒娇。   柳余看向头顶。   他华丽的五官近在咫尺:   “你突然昏倒了,我想,也许是……‘光’与你相冲。”   “相冲?”   他轻抚她的脸颊,带着温柔的意味,声音听不出意味:“……毕竟,你对光明并无信仰。”   柳余想起从前无数次当着他的面,宣称“对光明无比虔诚”的过去。   “……也许。”   她闷闷地道。   但心里却突生一种感觉:不,不是这样。   她想起昏倒时冲进她身体的东西,悄悄看向掌心,仿佛看到那白净的掌心上,多出了一个蓝色字符,那字符前所未见,正在不断地流动、变幻,让人目眩神迷。   是…什么呢?   是…像神的“光”一样的字符吗?   但柳余没有因此感觉到,体内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不,也有不一样的。   她真正感觉到了旁边人浩瀚如深海的神力。那神力,正如一重又一重的潮汐向她涌来。不一会儿,她就面色煞白了——就像是突破了某种界线,而后,清晰地摸到了对方力量的边际。   相比较他,她渺小得连一滴水都称不上——   但在从前,她从没有过这样具象的感知。   青蛙终于跳出井盖,看见了天空。   但这天太宽太广了,它大得让人绝望。   不,不能气馁。   柳余告诉自己,她进门了。   总有一天,她也能变成天空。   这时,天空压下来,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个吻。   冰凉的嘴唇离开她时,轻声道:   “贝莉娅·弗格斯,睡吧……等你醒来,就是神诞日了。”   睡意像清风一样笼来,柳余不一会,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   所谓神诞日,是神诞生的日子。   神宫内到处张灯结彩,前所未有的热闹。   柳余醒来后,就被塞了一条红色的蓬蓬裙,裙摆上缀着一朵朵精致的红蔷薇,领口是小布扣。   “扣子也太多了。”   她抱怨了一句。   面前就出现了一只手。   那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轻轻一拨,就拨开了她,接过她之前的动作,细致而温柔地替她将小布扣一颗颗扣上去,腹部,胸口,锁骨…………   柳余看着面前换了一身白色神官袍的男人。   他银色的长发以一根白丝绦束在脑后,整张脸露了出来。那俊朗挺拔的脸近在咫尺,似乎往前一步,就能碰到他长长的丰茂的睫毛。眼睑微垂,湖绿色的双眸此时专注地盯着那一颗颗小布扣,好像这世上,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   “好了。”   他退后一步。   清冽的松雪一样的气息消散了。   柳余看向西洋镜,镜子里,小布扣一路扣到顶,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天鹅颈,热烈和典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同时出现在镜中的少女身上。   “谢谢,”她看着镜中圣洁而高贵的男人,“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   他揽上她的腰肢,带着她往外走。   在走过外宫的一道长廊时,看到了伊迪丝。   伊迪丝也换了一条漂亮的裙子,提着花篮往里走,像是要去找吉蒂神官。她没有发现特地隐藏了气息的两人。   柳余却愣住了。   刚才一个照面,她好像看到……   伊迪丝被火罩住了。   再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神停住了脚步。   柳余摇摇头,若有所思地道:   “……没事,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伊迪丝轻快的歌声传来:   “……我们幸福,我们快乐……尊敬的神明……”   她看起来那么快乐。   “走吧。”   两人掩人耳目地出了神宫,扮成一对贵族男女,幻化成普通的长相,来到了距离神宫最远的一块大陆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春城。   整个城市都被鲜花包围,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街面干净得像是被人仔细打扫过,行人们来来往往, 面带笑容, 他们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见到人,就乐呵呵地打招。   “噢感谢神, 玛利亚, 新的一年, 您看起来更精神了。”   “还不赖,多谢神的眷顾, 今天早上, 珍妮特生了一个小天使……”   “噢, 那她就和神同一天生日?!真幸运,洗礼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   白鸽在城市上空盘旋, 它们似乎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 连叫声都比平时动听。   柳余走在城市最繁华的街上,身上鲜亮的红色丝绸混入人群,一下子就不那么显眼了。   倒是身旁的人——   人们看到他身上的白色神官袍, 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向他敬礼。   两人都变幻成了平凡的模样,除了彼此看来还是原样,落到其他人眼里, 不过是这对年轻人的气质格外出众一些。   “您诞生时,就是现在的模样吗?”   柳余有很多好奇的问题。   “我诞生时……已经是个少年, ”他看向人群,“你见过的。”   “莱斯利?”   “是的, 差不多就是那样。”   没有童年。   柳余心想。   不过想想自己的童年也不是很有趣……就不遗憾了。   街道两旁的建筑小小的,有尖尖的屋顶,直直的烟囱,墙壁涂上五彩斑斓的颜色,像童话镇里的小屋。小屋里贩卖着各种稀奇的东西,偶尔还有伙计在外面叫卖。   她被带进了一家丝绸铺里。   “我……”不需要。   拒绝还没出口,柳余就看到了一件眼熟的斗篷。   雪白、无一丝杂质的狐狸毛,边沿是暗银色绣线……   她心生一种猜测,伙计已经熟稔地打招呼:   “神官先生,今天,要来点什么?”   他似乎认识他。   “有什么新鲜的吗?”   身旁人的声音难得的放松和亲切。   柳余忍不住看了神一眼,他站在这果冻般的店铺里,竟然意外得和·谐。   伙计已经机灵地看到了神官先生身旁的女孩,她穿着红色的裙子,虽然五官不算漂亮,但气质十分出众,和神官先生看起来十分得相配。   “噢,当然!神官先生来得真巧,我们店长刚从鹳鹳区回来,他带回来一匹特别的布料,您一定没见过。那布料会随着天气而变幻。晴天时,它是粉色的,就像枝头最嫩的桃花。阴天,就变成了灰色的,像是迷蒙的灰雾。如果碰上下雨,那它就变成了绿色,就像……刚生长出的绿叶。下雪,它有变成纯白的了,像阿尔匹山的雪那样白……”   “神之国度,只下过一次雪。”   柳余认为,他在说假话。   伙计没有恼。   他微笑着道:“是的,这布料太奇特了……我敢打赌,整个神之国度只有我们店有……是鹳鹳区一位大师傅染出来的,染布的水是那天降下的神雪……我想,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   “拿出来看看。”   柳余还没说话,身边人就开口了。   伙计“蹬蹬蹬”往里去,不一会,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一匹布来,他像是怕弄坏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布料的颜色确实像樱花一样粉嫩,而且,她从未见过粉色和纯净搭边,但这匹布料却做到了。   “可是,神之国度除了晴天,很少会有阴天,下雨或下雪更少……”   似乎是看出女孩的不信,伙计哈哈笑了一声:   “美丽的小姐,您放心,鹳鹳区是神特地留给我们的一块土地,在那里,您可以体验一年四季,体验晴天雨天,只可惜……下雪只有之前那么一次。您带着布料去,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怎么卖?”   柳余立刻忘了之前的不愉快,高兴地问。   她得承认,她特别得肤浅。   “这布料只有一匹……”   “马法尔,这布料我要了!”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漂亮鲜妍的少女,她穿着马靴,红色骑装,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活泼跳脱。身后还跟着一个英俊的少年,青色短发、棕色眼睛,腰间的佩剑上红玛瑙闪闪发光。   叫马法尔的伙计显然认识这位少女:   “阿加莎小姐!达特先生!”   “……是这位神官先生先看到的。”   神之国度,幅员辽阔,没有国,只有无数城池组成的自由联邦。   自由联邦内,有十二城池主。   每个城池主手下,掌握着数目不一、大小不同的城池,而阿加莎小姐,就是最大的城池主卡斯顿公爵家、最受宠爱的公爵小姐。卡斯顿城池主掌握了上百个城池,算是雄霸一方的霸主。   而达特先生,是第二城池主的小儿子。   听说两大城池主有意联姻。   但不论如何,神官先生从属于神宫,不归城池主管。   马法尔看起来有些为难。   阿加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着的神官先生。他体量修长,面貌平凡,但不知道为什么,才看一眼,她的心就“噗通噗通”乱跳起来。   “十块圣晶!”   阿加莎丢出一个布袋子,忍不住又看了神官先生一眼。   圣晶是极其高端的物品,以物易物的话,也只存在于高层,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   马法尔的天平开始倾斜。   “一百块圣晶。”   神官先生开口道。   他的声音那样优美,落到马法尔的耳朵里,像是圣晶“丁零当啷”碰撞的美妙声音。   “阿加莎小姐……”   马法尔为难地看向尊贵的公爵小姐,他知道,她出不了那么多,即使是城池主,一下子拿出一百块圣晶也会绿了脸。毕竟,圣晶代表着最纯粹的神力。   “神官先生!您要这块布料做什么呢?这是女孩的东西。”   阿加莎的眼里从来看不进别人。   何况,神官先生旁边的女孩看起来那么平凡,跟自己完全没法比,她不相信神官先生的眼光竟然会那么差。   “噢当然,这是女孩的东西。所以,我也得买给我的女孩。”   柳余看向盖亚。   他不知什么时候看向了她,那双绿眸正凝视着她,里面是一汪温柔的湖水。   她的心悄悄地揪紧了。   我的……女孩?   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盖亚……   不过很快,她就回过了神。   记忆这种东西,就是这么操蛋,每当你放松时,就会悄悄地跑出来干扰你、动摇你。   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视。   盖亚也收回了视线,他面无表情地丢给马法尔一个更大的布袋子:   “清点。”   马法尔立刻就高兴了,他从没见过这样贵重的东西,兴奋得脸发红:   “一,二,三……”   而阿加莎则在不忿地瞪着柳余——她得承认,对方比她高一些,身材相当不赖,胸脯丰·满,腰肢纤细,皮肤也要更白一些,但脸蛋简直平平无奇……   她不敢相信!   这世上竟然还有无视她魅力的男人——   尤其,对比上还是那样一个女人。   瞧瞧,她在干什么?   她竟然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达特。   柳余确实是在看达特。   在她收回视线时,竟然在达特身上看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蓝色细线。那细线歪歪扭扭,盘踞在他身上,像是一张网。而在网的上一个节点,她仿佛看见……   达特持剑刺死了一个和他相貌相似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年纪要长些,叫他……弟弟?   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妙。   像是透过那蓝色的织网,触摸到了一个人生命的脉络。   而网盘根交错的节点,似乎只要她轻轻一拽,就会松散开来。   “贝莉娅·弗格斯。”   这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   柳余转过头去,金色的长发下,白净的脸剔透得像雪,带着一丝迷茫:   “恩?”   “你的布。”   樱花粉的布料被推了过来。   当触及到丝滑的布面时,才从那玄妙的感觉里走了出来。   这时,她很敏锐地察觉到男人平静面色下的不悦:“你…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等等。”柳余追出去,在经过达特时,忍不住停了下来。   “您的哥哥,是不是刚刚去世?”   达特棕色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了起来,紧抿的嘴唇显出强烈的不悦和拒绝。   倒是旁边的阿加莎大喇喇地回答了她。   “这件事没人不知道!哈利叔叔现在只有达特一个孩子,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怎么,你看上他了?那我可以跟你换!”她指着门外修长挺拔的男人,“我要神官先生!”   柳余瞪她:   “你想得美。”   说完,抱着布料就出了店铺。   银发青年站在门口,白色的神官袍流泻一般垂下,衬出他一身的隽永和圣洁。   他安静地等待着,似乎没有一丝不耐。   柳余毫不客气地将布丢给他:   “一位绅士,是绝对不会让淑女提这么重的东西的。”   他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像一轮温柔的弯月。在柳余的失神中,手掌一张,那布就消失在了掌心。   “一位淑女,也绝对不会直勾勾地盯着一个陌生男人看。”   他说着,伸手过来牵她。   柳余将手背到身后,却还是被捉住了。他紧紧地将那小小、细嫩的手攥在了掌心。   “贝莉娅·弗格斯,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告诉她。   “我知道……全世界都在庆祝您的生日。”   “我会将这布做成最漂亮的裙子送给你。”   他又告诉她。   “您居然会做裙子?”   少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但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声音渐渐低下来,“……噢,谢谢。”   他不再说话。   银色长发下,紧抿的嘴唇彻底成了蚌壳。侧脸又冷又硬,连手都抽了回去。   柳余却趁机悄悄看了眼拳头。   那里,一个蓝色的字符在变幻,而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字了。   “命”。   命运。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之后, 柳余的注意力就主要放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上。   神诞日这天,所有的信徒都走上了街,他们互相庆祝神的生日。但很可惜, 像达特先生这样的, 到底还是少数——   她走了一会, 也没在别人身上发现这样的网。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柳余在心里琢磨。   “贝莉娅·弗格斯。”   “贝莉娅·弗格斯。”   “……贝莉娅。”   “恩?”   柳余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 神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她的面前, 手里拿着一条镶满宝石的宽边腰带,那腰带美极了, 在阳光下如波光粼粼的金色湖面, 和他的银发一起, 跳跃着光。   “……好看吗,贝莉娅?”   好看吗, 贝莉娅?   贝莉娅?   贝莉娅。   那呼唤她的声音, 像是穿过重重的迷雾,重击她的耳膜。   一圈圈涟漪荡开。   柳余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好看。”   而后, 她发现,那正对着她的绿眸一下子亮了起来,跳跃着让人晃眼的光。   “真的好看?”   他问她。   柳余点头:   “真的好看。”   那金色与他十分相配,她还没见过, 世上有哪个男人穿金色能比他更出色——华美,天生高贵。   说完, 却见他将那腰带往摊位上一放,而后, 背着手慢悠悠往前走。   束成一束的银发在脑后,荡了一下。   “嗳,您等等我!”   柳余以为他不要了,忙提起裙摆跟了上去,“您这也走得太快了。”   他睇了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奇怪。   “您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   柳余奇怪地道。   “没什么。”   他撇过头去,荡起的发梢带了点气怒的意味。   柳余以为自己看错了。   走出了一段,突然停下来,猛地往回走,来到之前的摊边,一个圆圆脸的小男孩还记得他:“尊贵的神官先生,您好。”   “腰带。”   小男孩要将腰带递给他,却被拒绝了。   “不。”白袍神官将头向旁边的金发少女撇了撇:“给她。”   柳余:……   所以,是要她买么?   最后,穷且抠·少女掏出了她的全部家当,一大把快乐糖,三根斑斑的羽毛,和一个金色的圣光祝福,艰难地从小男孩手里“骗去”了华丽的金色腰带。   “您的腰带。”   她将腰带递给了一旁看戏的俊美神官,只觉得他现在那岁月静好的模样看起来分外不顺眼。   “谢谢。”他接过去,眼睛弯成了一弯沉醉的月牙儿,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难得的、不同以往的纯真,“我很喜欢。”   “很喜欢。”   他用了两个很喜欢。   柳余出神了一会,才慢吞吞“哦”了一声。   所以,他是在要……生日礼物?   她被自己偶然冒出的猜测,给吓了一跳。   而旁边的神官先生却像被激发出了强烈的购物欲。   她跟在他旁边,看着他一个个店铺逛过去,买下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是致命的。   小巧的钻石王冠,晶晶亮的钻石就像天上的小星星。   漂亮的羽毛头饰,精致的鹿皮小靴……   他不厌其烦,一样一样地挑过去,专注得像是在挑选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好用来打扮自己心爱的洋娃娃。   “神,您……”   “盖亚。”   他打断她。   “盖亚……够了,太多了。”   “哦,”银发青年抬头,用他那美丽而纯净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我买给我自己。”   “另外,我的圣晶有很多。很多。”   “不用担心。”   “……哦。”   柳余彻底闭上了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盖亚和平常比起来,有些不同——像是一下子变得幼稚了许多。   难道是神诞日的关系?   大概是她的观察,让对方察觉到了,盖亚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平静:“抱歉,我今天……”   “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柳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空气中传来海的气息,潮湿又闷热。   她站在了海边。   静谧的深蓝色大海,海浪一浪一浪地涌来,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银发青年站在一个高高的礁石上,白色的神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向海的深处:“这是我……”   声音悠远:“出生的地方。”   “这片海?”   “是的,这片海。”   “可《神约》上说,您创造了世界。我以为这片海,也是您创造的。”   “不,这有这片海不是。”   这时,有渔民们列着队,站在海里齐齐吆喝着往外拉网,网内无数调皮的小鱼钻出渔网,只剩下一些个头大的。   他们看见礁石上的男人,并不惊讶,还亲切地打招呼。   “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您又来啦!”   “晚上来我们村,今天猎到了一条两米长的霸抜鱼!”   霸抜鱼肉质鲜嫩,十分不好抓。   “谢谢!我一定去!”   柳余就看见,盖亚用绝不像他的亲切回答了渔民们。   他在这,像是回到了他最熟悉、最喜爱的地方,以至于,那满身的冰冷也像是被融化的冰川一样,消失了。   漂亮的脸上,连笑都是爽朗的。   柳余诧异地看着他。   “神官先生!那是您的妻子吗?”   有渔民发现了她,好奇地问。   “抱歉,我不是神官先生的妻子。”   赶在盖亚开口前,柳余率先否决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时已近傍晚。   渔民们哼哧哼哧地踩着水, 半弓着腰、费劲地拖着巨大的渔网往海滩走,海天一线里,夕阳的余晖洒满深蓝色的海面……   柳余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 感觉十分新奇。   凝目看去, 渔网尽头, 还飘着个红色的脑袋,定睛一看, 发现是个瘦弱的孩子, 约莫十来岁, 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晒得黑条条的, 在那费劲地推渔网。   对成人来说齐腰深的海面, 到这小孩那, 就只剩下一个头了。   “那么小的孩子,也要去捕鱼吗?”   她问。   礁石上的男人没有回答他。   他还凝目看着那蔚蓝的一片深海, 似乎想要沉进去一样。   柳余只得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捕捞的渔民身上, 可当她目光再度落到那红色的脑袋上时,却突得停住了——   她重新看到了网!   那网若隐若现,一大半没于海面, ,一小半……缭绕在那红色的脑袋上!   是那孩子!   对,是那孩子!   柳余上前一步,海水泛过她的鞋子, 鞋底连鞋面一下子湿了,可她完全顾及不到, 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推着渔网的孩子。他的网要比达特先生的小很多,节点也只有五六个, 一个在三岁,一个在五岁……最后一个在……   零碎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海浪翻涌…   黑色的水草…   双手不断拍打着水面…   漂浮在海面的红色头发…   最后一个节点在十岁零八个月!   就近在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这些节点对应的信息。   米拉卡·摩西。   十岁。   出生。   三年时父亲死去。   五岁时母亲离开……   终年,十岁零八个月。   一条蓝色细线在她的眼前不断延伸,缭绕成一个又一个的结,最后,出生与死亡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织网。   柳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海风轻轻拂面,她陷入了一种奇妙、又特别的境地里。   世界在她面前分裂成两半。   她一脚踩着虚无,一脚踩着现实,她的手指,与那代表着命运的蓝色织网挨着,仿佛只要轻轻一勾,就能将这织网打乱,重新排布……   “米拉卡!”   “米拉卡呢!”   “米拉卡不见了!”   ……果然,是米拉卡吗?   海滩上发生骚乱。   拖着渔网往的渔民们惊叫起来,渔网没拖住,惊慌失措下,网里的鱼逃了一大半,只剩下几条半死不活的。人们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海面上一下子被弄得乱糟糟的。   渔民中有人朝礁石上的白袍神官求助。   “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求您救救米拉卡!”   “米拉卡不见了!摩西家就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   这时,柳余的手指已经碰到了蓝色的织网。   织网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筋膜,无法撼动。   她用力地扯了一下,手指没有疼痛感,像滑溜的鱼一样从网上滑了出去,可她的头却开始疼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米拉卡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他在朝她求救。   他的眼睛里溢出泪水,火红色的头发在海中,像是乱蓬蓬的水草……   他叫她:   “命运女神……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她又一扯——   节点松动了,却又迅速攀得更紧。   不。   不该是这样的。   命运明明有无数种可能,就像她一样,它不该是唯一!   手指抠入那一层筋膜,代表着“死亡”的节点开始松散。   “啪”,一声轻轻的、仿佛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传来,柳余看见,节点整个松开了。   而视线所及处,始终静默的白袍神官,突然动了。   他凌空站在了静谧的大海之上。   白色的袍袖一挥,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逃逸的鱼儿倒退着回到渔网,渔网的线绳重新回到了去海中寻人的渔民们手里,他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面上还带着迷惘。   “怎么回事?”   “我刚刚在找米拉卡……”   “米拉卡呢?”   这时,米拉卡红色的脑袋重新漂浮在海面,脸上还带着快活的笑。出于渔民们的意料,他既向神官先生道了谢,也向旁边红裙子的少女道谢:   “米拉卡没事!谢谢您,美丽的小姐!”   他喊道。   柳余回了个笑容,她发现,米拉卡身上的网变了,代表着“死亡”的节点消失了——可与此同时,那网,已经从封闭变成了敞开,后面的蓝色细线一片模糊,他的命运像是被人为斩成了两截,前一半明晰,后一半……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命运改变了。   这是好,还是……坏?   柳余想到了自己,能活着,总是好事。   她看向半途出手的男人。   他仍然背对着着她,银色的长发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华丽的匹练。   不知道为什么,米拉卡后半截消失的命线,总让她有些不安。   这时,渔民们拖着沉重的渔网,高声道谢。   “谢谢神官先生!”   “神会保佑您的,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转了过来。   他沐浴在夕阳下的五官漂亮得不可思议,表情带了点温和,也没看渔民们,而是旁若无人地问起柳余:   “想去吃霸抜鱼吗?”   “可是听说……霸抜鱼很多刺。”   说起这平常的话题,柳余心里的不安消失了一些。   渔民们笑:   “可以让神官先生给您挑刺!神官先生什么都擅长!”   “不,我敢肯定,他讨女孩欢心不擅长。”   柳余笑着道。   笑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如果命运是定,那么,它之外,是“变”。   过去不可逆转,但未来,却无限可能。   就如达特先的“过去”,米拉卡的“未来”,如同她自己。   原来……就是衍生出一种神语体系的感觉。   她的心仿佛被一股喧嚣和躁动占领,从刚才的一刹那,她仿佛窥到了不可估量的未来……终有一天,她也会像盖亚那样,以自己的理解,创造出一种独立完整的神语体系,将其所有闭合成完整的圆。   命运。   是的,命运。   这一刻,瑰丽而宏大的未来,第一次向她展开了清晰的蓝图。   这才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力量——不依存于他人,不被旁人所支配,独立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想到这一刻,她就忍不住热血沸腾、激动无比。   不过……   她看了旁边人一眼,她现在的力量,还很弱小,在这之前,她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还有被她藏匿起来的铁片,还有弗格斯夫人……   在她思虑万千之时,手被人牵了起来,抓着她的那只手冰凉得像刚从雪原回来。   “您今天有些奇怪,”她努力组织着语言,让自己从那激动的心绪里平复,“您说过,您厌恶我,而今天,却一直牵着我的手。”   “厌恶?噢,当然。”男人点头,“贝莉娅·弗格斯,我注重承诺,并且很乐意提醒您,第三条,陪我逛街。”   “……您的意思是,为了避免我成为一个失信的人,您才委屈您来逛街?”   “也许。”   他淡淡地道。   冷淡的银发,滑溜溜地刮过她的手背,带起一点痒。   柳余看了交握的双手一眼:   “逛街并不需要牵手。”   “你和莱斯利一直牵着。我说过,你和他做的一切,我都要重复一遍,不,好几遍,直到我厌恶为止。”   他看向海面的脸,在渐深的天色下,如朦胧的夜影,表情看不真切。   “您今天真的很反常。”她看着他,面上带着一丝怅惘,“如果您不爱我,那么,请别对我太——”   “——别动。”   他打断了她。   如玉般的手掌展开,掌心凭空出现了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   这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入海平面。   夜幕降临,漆漆的夜色从深蓝色的海面一路逶迤向海边,带着无尽的风。   海风吹到身上些冷。   他低了下去,神圣的神官袍随意地散在沙子上。   月光悄悄洒落他的头顶。   柳余这才发现,靴头湿了一块,脚底凉嗖嗖的。   他提起她的脚,靴子和绸袜被一起褪了下来,露在外面的脚趾忍不住缩了缩,被握住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有点痒。   她又忍不住缩了缩——   雪白的脚趾在夜色中,玲珑可爱。   “您——”   “——别动。”   他的声音沉黯了下来,抬头看她的一眼里,藏着的这东西,让她所有即将出口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   握住她脚踝的手指,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这让柳余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要亲吻她的脚趾——   他迅速地将绸袜和鹿皮小靴替她穿了上去,而后站了起来:   “贝莉娅·弗格斯,你看起来很厉害……”   “却总忘了你自己。”   他看向她:   “珍惜你自己。”   他的声音很淡,表情比声音更淡。   可一股气流,却直冲到柳余的喉咙口,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少年,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珍惜你自己,贝莉娅。   “我得收回刚才的话,您很会讨女孩欢心。”   柳余勉强笑了笑。   他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   “我说的,是事实。”   “贝莉娅·弗格斯,偶尔,我会感觉,弗格斯夫人也许没有照顾好你。”   “不,母亲很好。”   柳余矢口否认。   “可一个生活在爱里的孩子,她不会总是对别人的关心受宠若惊,也不会总是习惯忽略自己的需要。”   柳余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攥紧了手心,手指一下子戳到肉里,可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看得到眼前人温柔的绿眸,他仿佛在抚慰她,又仿佛……在平淡地叙述一件事实。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他温柔又冰冷,亲切又疏离,让你分不清哪一刻才是真实。   “弗格斯夫人对我很好。她很爱我。”   她捏紧了嗓子,勉强发出音来。   他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牵起那细嫩的手:   “走,去村长家。时间差不多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卡纳村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渔村。   整个村子, 从村头走到村尾,也就十几分钟。   村长家门口长着棵歪脖子树,树叶是柳余见惯的大叶子, 大叶子在黑夜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树下坐着许多黑不秋的村民。   村民们被海风吹得皴黑的脸上, 全是热情的笑意。   “神官先生,又看见您了!”   “每年的神诞日, 您总会出现!这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 我的朋友。”   柳余听见身边人这么回答。   她往旁边看去, 他笑起来时,嘴角会微微勾起, 绿眸里荡漾着的,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冰冷, 而是和煦的亲切和温暖。   这和神殿里的他——   或者说,和她认知的他, 区别很大。   “噢, 尊贵的神官先生,您又来了。”白胡子老村长被一个年轻的女孩扶着,慢悠悠走出来, 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了,“很巧,苏珊她叔叔捉了一条霸抜鱼……”   当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红裙少女身上时,明显愣了一愣:   “噢, 这位是……”   “神官先生的朋友!”   有渔民替柳余回答。   “朋友啊,”老村长咧开嘴, 露出亲切的笑容,“神官先生可从没带过朋友来……幸会, 尊贵的朋友。”   柳余提起裙摆,也回了一礼:   “您好,村长先生。”   她发现,扶着老村长的女孩朝着自己看了一眼。   那眼神不算恶意,但也绝对不是欢迎——不过,这种眼神,她见得太多了。作为这世界唯一的神,即使掩盖住了绝顶的美貌,可依然挡不住前赴后继的爱意。   她朝对方露出抹善意的笑。   浓眉大眼的女孩猝不及防之下脸红了,再看过来时,眼神就有些躲闪和羞涩。   “苏珊,”村长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扶爷爷了,去叫你叔叔和其他人出来,尊贵的客人来了!”   “是的,村长爷爷!”   苏珊小跑着进屋了。   比起卡纳村的其他住户,村长家的房子最大,有三层。   门口明显精心捯饬过了,用青石板铺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小广场,歪脖子树就在小广场的东南角,而小广场中央,则摆着一座一人高的光明石像。   现在,石像周围摆满了鲜花、渔网,还有树枝。   柳余踱了过去,她对比了下石像和真人:   “不太像呢。”   迄今为止,她见过最像的一尊,还是在神殿。   不过即使是这样,那没有生命的石像也无法描摹出真人一丝一毫的风采。   “您每年都来?”   她又问。   “是的,每年,我都会来海边看一看……”他看向远处,“世界在变,一切都在变,可只有这里……变化不大。”   老村长走了过来:   “神官先生也变化不大呢。当我还是个孩子时,第一次见您,您就是这样。而到现在,我的眼睛快看不清了,背也驼了,您还是一样的年轻。”   柳余诧异了。   她以为盖亚过来,怎么都会掩饰下,没想到,竟然一直用这张脸……   “神官先生,您一定是神宫里的人吧。”老村长露出向往的神情,“我小时候很疑惑,可后来,当我见过跨海过来的神骑士们时,就明白了……您和他们,是一种人。”   “神骑士?”   柳余又被一个新丢出来的名词给整糊涂了。   “看来,神官先生没有跟您说过……是我失礼了。”   老村长转身吆喝着村民们,把篝火升起来。   石像前堆积的干枝被点燃了。   熊熊的篝火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村长家走出许多人,他们在地面铺上布,摆上一盘盘有些蔫的水果,和各种海产,篝火前,一位精壮的青年在那剖鱼。   那鱼有两米长,近距离看,大张着的嘴十分狰狞。   柳余收回了视线,她继续之前的问题:   “神骑士…是什么?丽娜神官没有说过。”   “神…骑士?”盖亚想了一会,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那样的茫然,“……噢,是他们。”   “我用生命之树的树枝,创造出的孩子……他们不常在神宫,在各个世界遨游……不过我想,也许,快回来了。”   “我以为,神宫只有您和那些神官们。”   生命之树的树枝创造的孩子,是……圣灵体吧?   应当是很长寿的。   柳余想,她对神宫的了解,还是太片面了——   大多数都只是道听途说,小部分是通过《神约》记载,和记忆珠。   也对,如果说各个世界的神殿是按照神宫建造,那么,有负责治疗、布散道义的神官,还得有维护秩序、负责审判的骑士才对。   金字塔才是最稳定的权利结构。   “等他们回来,我介绍你和他们认识……他们都是一群可爱的孩子,你会喜欢他们的。”   他轻轻地替她将吹到腮边的一绺长发别到耳后,柳余下意识抬头,却发现他说起“孩子”和“喜欢”时,绿眸一点温度都没有——   仿佛那只是他创造出的布偶,能随时丢弃,或毁坏的布偶。   这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神官先生,鱼烤好了!您可以带着您的朋友过来!”   这时,篝火旁的老村长乐呵呵地叫唤。   “我们过去。”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柳余没有挣扎,直接走了过去。   尊贵的客人,当然应该坐在老村长身边,柳余则挨着盖亚坐,村民们围火而坐。   柳余还发现,米拉卡也来了。   他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正龇着一口白牙对她笑——   关键是,太黑了。   在夜色里,那口白牙让她想起前世某个牙膏的代言人。   “听说,是您和神官先生救了米拉卡,太感谢您了。”   老村长颤颤巍巍地起身,要行礼,被柳余制止了。   “您不必这样,我们正好碰上了……”   “是米拉卡的命太苦了……如果他也走了,我就再没办法对摩西家交代了。”老村长坐了下去,“当年,许多年轻人一起出海……可惜,一个海浪,他们就都没回来,二十多个年轻人啊……”   柳余知道,这个时代大海对于普通人的威力。   “里面,就有苏珊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儿子……”   熊熊的篝火映在老村长的脸上,可他的皱纹里酝酿着的,却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愁苦,而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安宁?   或者知足。   “您……”   她把疑问咽下去了。   老村长看她一眼,就明白这少女的疑惑了,同情都快从她冰蓝色的眼睛里溢出来了。   “我啊,当然很伤心。不过我想,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他们来这世间,注定要遭受这种命运。一切困苦,都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我们生在卡纳渔村,注定了要打渔为生……风浪,是我们人生必须经过的一关……我相信,摩西和我的孩子,还有村里那些年轻人的魂灵,一定已经在神的天国里徜徉……他们将不再需要经历世间的困苦,只有快乐。”   老村长脸上露出知足的微笑,他并没有失去儿子而一蹶不振,反倒对生活充满向往。   柳余没有说话。   她看向身旁的人,篝火在他耀眼的银发和美丽的脸上跳跃,他安静而高贵,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马兰在艾尔伦大陆时,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您总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被圈养的猪羊,只有您一个人清醒。……您感到幸福吗?”   “我们很幸福。”   是的,他们很幸福。   即使是疟疾,或是别的灾难,都无法摧毁他们的信仰,他们对灾难坦然受之——   这是信仰带来的正面的教化意义,它让人的心安定而富足,让社会结构趋于大体的平稳,如果不看那些极端的例子的话。   可极端的例子,在任何维护政权的铁血统治下,也从来不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当她高高在上地对一切施以嘲讽时,就已经落了下乘。   “可我宁愿,活得清醒。”   她轻轻道。   “您在说什么?”   老村长没听清,头往柳余这边侧了一点,不知道碰到什么,又直了回去。   他转了转脖子。   “没什么。”柳余笑道,“吃鱼。”   苏珊正好走到这儿,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这白到发光的女孩,觉得她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和神官先生很配。   “霸抜鱼,我小叔叔特地挑的,最嫩的一块。”   她将碟子轻轻放到柳余面前。   “谢谢。”   柳余抬头道谢。   苏珊一下子脸红了,讷讷地放了又一个碟子在神官面前:   “您,您吃。”   “谢谢。”   神官先生也朝她道谢。   苏珊端着盘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珊这丫头,看来是死心了。”老村长哈哈一笑,“她小时候就总吵嚷着要嫁给神官先生。”   柳余对此充耳不闻。   有这个结果,并不稀奇,甚至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都爱慕他,她也觉得理所应当——毕竟,盖亚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唯一神。   在她对着盘子中雪白的鱼肉无处下嘴时,面前突然蹲下一个身影。   是那个剖鱼的小伙,皮肤有些黑,但五官意外得很俊俏,一双眼睛尤其活泼:   “霸抜鱼有很多刺,美丽的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您服务。我挑刺的手艺一流。”   “这是我的小儿子,卡多。”老村长乐呵呵地捋了捋胡子,“看来我的小卡多,也有心上人了。”   柳余:……   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里过分“热情”的风俗。   正要拒绝,面前却伸过来一双手。   “盖…亚?”   柳余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安静地将她的碟子拿过去,捡起一旁细长的骨针,在火上烤了烤,而后仔细地挑碟子中的刺。   搭在骨针上的手极富美感。   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像是最上等的艺术品。   可动作,也实在笨拙,不过一会,就利落起来。   “吃吧。”   碟子放回她的面前。   剔透的鱼肉上,一根刺都没有。   老村长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从来没见神官先生您自己动过手。”   “抱歉,剔得不太好。”   柳余听旁边人彬彬有礼地致歉。   一时,放到嘴里的鱼肉有些食不下咽——滋味确实很好,鱼肉紧实而细密,带着烘烤过的香气。   “不好吃吗?”   他问她,眸里带着疑惑。   “好吃。”   柳余将鱼片咽了下去。   卡多蹲下来,给尊贵的另外一位客人剔鱼刺,还和他说:“神官先生,我爱慕您身边的小姐,虽然我从小就敬仰您,但在爱情里,没有谦让。”   卡多将剔好的霸抜鱼片递了过去。   神官先生接了:   “谢谢,卡多先生,我得告诉您,她属于我,您如果要侵犯我的财产,我恐怕会跟您打上一架。”   卡多噎住了。   他用那双活泼的、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柳余,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在这个世界,追求女人,是一件浪漫而值得鼓励的事,但倘若这个女人是某个人的私有财产,那么,这项行为,就是犯罪。   柳余笑了:   “神官先生,您又忘了,我不属于谁,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包括卡多先生。”   她看向旁边,男人那被篝火照亮的绿眸里,跳跃着红色的火焰。   篝火的另一边爆出笑声。   苏珊在那,和几位年轻的姑娘,一起跳起了热情的踢踏舞,靴子在青石板地面踩出清脆的声响: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这里种满鲜花,   这里洒满美酒,   你们载歌载舞。   生命譬如朝露,   死亡迫切来临,   可你们毫不畏惧。   正义,自由,你们向往光明。   神的子民,神的子民,   古老而高贵的民族……”   熟悉的歌声,仿佛穿梭过无尽的时光,将人带回过去。   银发青年站了起来。   他一只手背在后,一只手风度翩翩地朝她伸来:   “美丽的弗格斯小姐,我想请您跳支舞。”   对着那双荡起丝丝涟漪的绿眸,柳余面前却浮现了银发少年,抱着独臂的她在幽暗的、只有一展花灯旁的溪边跳舞。   “我……”   她张了张嘴,即使知道,这两个人共有着一个灵魂,可那只手,却伸不过去。有什么阻断了她。   “抱——”   她要拒绝,可腰肢却被搂住了。   “抱歉,我想跳舞。”他强硬的搂住她,手掌搭在她的腰后,灼热的温度从那薄薄一层的绸料传递过来,“作为交换,我唱歌给你听。”   他用那美妙而空灵的声音,随着他们轻轻哼唱:   “以光明之名,   神的子民,   神的子民……”   他看着她,那双绿眸里,满是温柔的湖水,像静夜里的诗:   “……可我们毫不畏惧……”   周围静了下来。   柳余站在原地,世界好像消失了。只有面前一人是真实的存在。她像是被时光的洪流冲刷,重新站到了那个少年面前,被他诚挚地、温柔地看着。   “你的气息,闻起来像……甜美的樱桃。”   他低下头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只手指抵住了他, 手指的主人闪烁着她那双多情的、蕴满水泽的冰蓝色眸子,摇头:   “不,盖亚, 我不愿意。”   “不愿意?”   他凝视她良久。   那双绿眸里的涟漪被冰冻成了雪原, 就在她以为, 他会放开她时,他却拨开她的手指:“可是, 贝莉娅……”   “我的世界里, 没有不。”   他重新低下头, 亲吻她。   柳余伸手要推,才触到他胸口的丝袍, 就被他用单手握住了、强迫般放在他的腰后。那力道强硬无比, 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   “您干什么?!”   她挣扎起来。   “贝莉娅·弗格斯…”他却安静下来, 带着审慎的意味凝视她,“他可以, 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为什么不可以?   柳余被掐着下巴, 看入那一汪幽幽的绿意里。   那比春光更明媚、比钻石更纯净的绿色里,此时跳跃着火红的篝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燃烧、而后剧烈。   “您不会喝酒了……”吧?   柳余张开嘴, 最后一个“吧”字,却被他吞噬了去。   他用极大的劲咬着她的嘴唇,好像要惩罚她。   柳余吃痛地张开嘴,他趁机进了去, 像野蛮的、要将一切烧光抢光的强盗。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美得让人自惭形秽,可此时看起来却那么陌生。   突然, 眼睛被罩住了。   黑暗占据了她的视野,感官被格外得放大, 她的挣扎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阵毛毛细雨。   他亲吻着她,动作有别于他平常的克制,而如狂风暴雨一般,想要将她一口气吞噬,可过了会,当她的挣扎变弱,那狂风就变成了细雨,和柔软的爱怜。   他亲吻着她的唇,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甜点。   留恋的、细碎的:   “……像樱桃。他说的说错。”   “您没喝酒。”   柳余冷冷地道,丝毫不知,自己此时的声音是多么的绵软,引人犯罪。   酡红的双颊上,一双眼波光粼粼。   他端详着她,眼神冰冷而克制,可很快,就重新低下头,与用表情丝毫不符的热情,重新舌忝吻她的嘴唇。松雪的香气充盈着她的鼻尖。   最后,放开她,半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   “……是的,没有酒。”   “可是……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贝莉娅·弗格斯。你在招惹我时,就该知道,需要承担的后果。”   他俯下身,柳余只觉得身体一轻,人已经在他怀里。   视线恢复了。   篝火旁的村民们还沉醉在他刚才的歌声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她的视线滑过去,却对上指缝里、一双黑溜溜的过分活泼的眼睛——   米拉卡半捂着眼睛,偷偷往她这边看。   见她看他,还朝她露出个促狭的笑容:   “美丽的小姐,祝您和神官先生度过甜蜜的一夜!”   柳余:“……”   她想下来,却被拍了一下:   “别动。”   “你——”   她气得瞪他,却在对方轻轻绽开的笑容里失了神。   她第一次见到盖亚这样笑。   像是整个夜空都变亮了,满天繁星闪烁……   他带着她,走进了村长的房子。   泥瓦筑的墙,即使是整个卡纳村最大最好的房子,依然是灰黯的。   比不上神殿的华丽和精致。   但意外的是,客房布置得很干净,一桌一椅一床,床上铺着蓝色碎花的被褥,她被放到了那被褥上,盖亚欺身上来,银色的长发滑入她的脖子,带着点冰凉。   “您不能这样对我。”   柳余推他。   却没推动,压在身上的男人像硬邦邦的一块木板。   他的眼底暗沉一片:   “相信我,没人比我更有权利。”   “您说过……欲望不可耻,放纵才是可耻。”少女急急地道,她金色的长发披散在黯淡的床铺上,闪着金子般的光。“每一个堕入深渊的开始,都是从放纵开始……”   他笑了。   银发在空中荡出微微的涟漪。   “贝莉娅·弗格斯。”他轻轻抚摸她的脸,“你真天真。”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神从来不需要克制。莱斯利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不需要克制……的神吗?   柳余失神地想,当神失去了控制,那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弗格斯夫人我可以救。”   他道。   柳余突然懂了。   她的反抗变成了温柔的顺从:   “您想跟我做交易?”   “不,不是交易,是赏赐。”他摩挲着她的嘴唇,“……我要你主动吻我,像从前对莱斯利那样,热情的,激烈的。”   看着她的绿眸里,藏着一片深邃的海,海里藏着从前的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感觉到了悲伤。   他似乎在追溯过去,势要将自己和莱斯利彻底撕裂开,却不肯放过她——   爱吗?   爱的。   她爱的少年,还活在他的心里。   她明明看到了。   她直起身,攀援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上去。   热烈的,缠·绵的。   最后,渐渐失了控。   一浪又一浪的海水拍打着沙滩,规律地回响在耳边,月亮悄悄躲进云层。   窗外的歌声穿过层层的黑夜:   “……我在找我的情郎……他有英俊的面庞,有深情的眼睛……他对着我唱,‘我是你的伊塔拉’……美丽的星在天上,美丽的星在天上……”   “美丽的星在天上。”   她抚摸他深邃的眼睛。   他的表情并未有大的变化,甚至连呼吸都是规律的,唯有瞳孔微微紧缩,眸光紧紧地抓着她,像是要此时的她刻到眼睛里。底下的动作,与他的表情截然相反,如嗜血的鲨一样凶狠,在她又一次失神时,才带着点温情的抚摸了下她的脸:   “贝莉娅·弗格斯,我和莱斯利,你更喜欢哪一个?”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我回答您之前, 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悠长的余韵,如退潮时的海水,慢悠悠、慢悠悠地自身体抽离。   柳余伸手抚摸他的眼睛。   他太美了。   沾染上欲·望的幽绿色瞳孔, 像是能将人吸进去的深潭, 即使只是看一眼, 都能让人欲·望膨胀,想要占有, 不让任何人觊觎这一份美丽。   “什么问题?”   柳余半天才组织起语言:   “您打算……怎么救我母亲?”   “你确定要在这, 和我讨论这个话题?”   他问她。   “确定。”她闪闪发光的蓝眸如多情的卡多瑙河, 此时正专注地看着他,“我想知道。”   盖亚捂住她的眼睛:   “……如果您不想晕过去, 请不要用这样的眼神, 看任何一个男人。”   柳余眨了眨眼睛, 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却没有放开他,而是猛地凑近, 温热的鼻息喷到她的耳边:   “弗格斯夫人的灵魂, 在我这。”   “在你这?!”   柳余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的,在我这。”   “所以,现在, 轮到你回答了。”他的目光似乎要从穿过的皮肉摸进她的骨头,刺穿她的灵魂,“……我,和莱斯利, 选一个。”   柳余垂下了眼睛:   “您当然比莱斯利强。”   弗格斯夫人可还捏在他手里呢。   柳余决定哄哄他。   “您比他厉害,比他——”   “——闭嘴。”   谁知他暴躁地打断了她。   之后的攻势如狂风骤雨落芭蕉, 柳余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艰难地转过头,窗外, 月影摇曳,歪脖子树的大叶摇得像要从树干上掉下来,粗犷的歌声含含糊糊、听不真切,恍惚中,头又被扭了回来,被迫看向那卷起风暴的深海。   她的意志,都被那深海吞没了。   等再醒过来,床边趴着个穿了棉布衣服的姑娘。   她一惊,正要说话,就见那姑娘抬起头来,朝她一笑:   “神官夫人,您还好吗——”   那声音戛然而止,带着一丝惊惧:   “您的脸……”   柳余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   “恶之花”咒语生效了?   难怪后来他那么恼怒,那么粗暴,一点余地都不给她。   窗外呼呼地刮过大风,冰雹胡乱地打在窗棱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柳余这才记起,这声音似乎伴随了她一夜。   苏珊也跟着看过去:   “卡纳村还是第一次下冰雹……噢,神官先生和村民们一起去海边帮忙了。真幸运,海潮退下去后,很多鱼都被冲上了岸。”   柳余眨了眨眼睛,无法想象,那高贵的神祇会去帮渔民们捡鱼。   “神官夫人,您的脸……”   这个淳朴的姑娘很快就忘了害怕,她指了指她的脸,带着一丝关切,“怎么了?”   柳余又眨了眨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您不能说话了?”   苏珊捂住嘴巴。   “我去找神官先生!”   她奔出去,正好在门口撞上拎着一条鱼回来的神官先生。   神官先生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束成一束的银发,都仿佛酝酿着好心情。   “神官先生,您回来了?”   神官先生将鱼给她:   “煮一锅鱼汤。”   “是的,神官先生。”   苏珊点点头,留恋地看了他一眼,恋恋不舍地去煮鱼汤了。   柳余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暗叹着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抵抗神的魅力,即使他遮住了他无与伦比的美貌——难怪路易斯之前说“没有人能不被神迷惑”。   “在想什么?”   白袍男人走了进来。   “我母亲的灵魂,为什么会在你这?”   柳余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他没有回答她。   而是坐到她的床边,银发如雪一样逶迤在粗糙的床铺,整个房间都似乎亮堂起来。   柳余将被子拉拉好。   他看着她的眼神明明很安静,却不知怎么的,让她想起昨晚的狂风和骤雨,她有点不堪忍受。毕竟,他是完全体。   “我成全你的愿望。”   “愿望?”她疑惑地,“是复活我的母亲吗?”   “另外一个。”他用纡尊降贵的口气宣布,好像这是件让人荣幸的事,“我让你当我的神后。”   “神后?”   柳余鹦鹉学舌般地道。   “是的,神后。”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松雪一样的气息从他的袍袖口一路攀岩上来,罩住她,“你不是一直渴望这个吗?我成全你。”   柳余:……   是的,如果在纳撒尼尔,在艾尔伦,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欣喜若狂。   可现在,当他真的呈上她一直以来的渴望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开心。   反而空荡荡的。   像是有罅隙的风穿过云端。   就像一个孩子,她渴望了一个玩具很久很久,可当这个玩具真的到手里时,她又觉得不够了。人就是这么贪心,没地位时想地位,有地位时,却又渴望尊重,平等,和……爱。   “那你爱我吗?”   她问。   “爱?”银发青年笑了起来,他笑时,天空都仿佛亮了,世界所有的光彩都在他身上。“我说过,我不是莱斯利……”   他靠近她,将她凌乱的金发别到耳后,轻轻道:   “贝莉娅·弗格斯,别太贪心。”   “可是没办法呢。”她轻轻地道,“我就是这么贪心。我想要爱,也想要王冠。”   如果是别人,她只需要王冠。   可恰恰是他。   唯独他与别人不同。   少女仰起头来:   “你给吗,盖亚?”   她的嘴唇,她的皮肤,都是他肆虐过的痕迹。   青年的绿眸微微荡漾起来,像是流动的雾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可很快,又被他压下去了。   他摩·挲着她的嘴唇:   “贝莉娅·弗格斯,你的贪心总让我大开眼界。”   柳余笑了。   她不愿再在他面前掩饰真实的自己:   “所以?你给吗?”   “贝莉娅·弗格斯,你总是认不清你自己。”   他语气又淡又凉,“我不是莱斯利,也不是任你摆布的笨蛋,你以为,凭着你对我那极其有限的诱惑力,我就会成为那无脑的傻瓜?”   少女冰蓝色的眼眸里燃起了大火。   她咄咄逼人地道: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要我当您的神后?”   “这是对你的赏赐。”   “那您真是慷慨。可抱歉,我不需要。如果您是因为占了我便宜觉得愧疚,那也不必,我能睡到您,我赚了。当然,如果您觉得需要,我们可以继续,毕竟,我和莱斯利也常常——唔——”   柳余的嘴被堵住了。   他倾身下来,压住她反抗的手,亲吻她。   ”啪——”   这时,一道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   柳余猛然间转过头,发现苏珊就站在门外,门半敞着,她脸上的惊讶让那五官都扭曲了。   热鱼汤撒了一地,瓷片碎在地上。   苏珊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她印象中总是温文尔雅的神官先生竟然……   而当对上神官先生骤然抬起的眼眸时,她悚然一惊,大脑一片空白,等意识到时,面前的门已经关了。   木板的声音传入耳里,苏珊却像见鬼了一样跑出去。   而门内,被挠了好几爪才终于把人制住的青年停住了手,在对上少女的眼睛时撇开了头,半晌才道:   “弗格斯夫人,我已经送到纳撒尼尔了。”   少女停止了挣扎:   “真的?”   “我带你去看,另外,神后我已经昭告各个世界,不能更改。”   青年压低了声,像是解释,又像是宣布。   柳余看着头顶脏兮兮的天花板,心想,她的抗拒,也许是因为她窥到了更广阔的的未来、也许是因为,她看到了他的鄙夷和厌弃。   “我想见我母亲。”   她轻轻地道,“现在。”   盖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你所愿。”   他将她带回了神宫,那个装满了无数星球的虚空。   “我以为您会带我回纳撒尼尔。”   柳余不解地道。   “纳撒尼尔,是那个星球。”他指着虚空中一个坑坑洼洼的土色星球,用华丽的腔调念出一段口诀,“用这个口诀,想着你想见的那个人,你就能见到她了。”   就在这时,一行人从神殿外列队进来。   他们个个穿着金色的盔甲,腰佩长剑,身高腿长,远看气势非凡,而走近看,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银发绿眼,英俊潇洒。   柳余瞪大眼睛,看着一个个“粗制劣造版”的光明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神他妈癖好。   她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拜见父神,拜见母亲。”   仿版盖亚们纷纷单膝跪下,对她行骑士礼。   突然多出这么些个便宜大儿子,柳余一时有些回不了神。 第一百一十七章   莫里艾是最年长的圣灵体了。   从降生到现在, 刚刚好一千岁。再年长些的,都已经老去、死亡。外界的人喜欢叫他们“神骑士”,但他们通常都自称为“守护者”。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都曾经发过誓, 要永远守护在父神左右。   所以, 在深夜接到父神的昭告时,莫里艾和其他的守护者们, 都惊呆了。   父神居然有了妻子, 并且决定择日完婚?   这简直比星球毁灭还叫人难以相信!   这世上, 有哪一个人,能配得上他们高贵又伟大的父神大人?!   守护者们不约而同地结束各个世界的游历, 在第二天的清晨聚集到了神宫, 而后, 在莫里艾的带领下,手搭佩剑、迈着标准的骑士步, 进了大殿。   神不可窥视。   以莫里艾为首的神骑士们低垂着眼睛, 单膝跪地:   “拜见父神,拜见母亲。”   而跪下前的惊鸿一瞥,却久久停留在眼前。   神座上, 他们高贵而美丽的父神正揽着一个金发少女,父神银色的长发与少女金色的波浪亲密地交缠——那一幕,在他们心底掀起巨大的风浪。   父神可从来没有让人那样靠近过。   “起来吧。”   父神优美的声音一如从前。   莫里艾领着神骑士们站起,视线微微低垂, 停留在父神胸口的衣襟上,雪白的丝绸料上, 银色的星月徽文像水银一样流淌。   “你们……都回来了?”   “是的,父神。”   莫里艾回答问题时, 稍稍抬起了头。   这下,他将父神揽着的少女看清楚了。她美得像一副油画,金发烂漫地披在神座之上,红色裙子像张扬的烈火,衬得她皮肤越发得晶莹,蓝眸灵动而清透,让他想起传说中的爱与美之神。   可不知道为什么,莫里艾有些不安。   这不安在看到神座旁那只灰扑扑的“乌鸦”一样的鸟类时,达到了顶点。   不过,他得承认,父神选的这位伴侣十分不赖。   她身上隐隐有种与父神相似的气息——   那气息威严而神秘,只是太过微弱,否则,他的膝盖恐怕会忍不住打弯、匍匐下去。   柳余也在看底下一串溜的金发碧眼们。   个个身高腿长,如果不是长得太像,还真像顶尖的男模队。   只是……   她有点瘆得慌。   “您,为什么都弄得……一样?”   她压低了声。   揽着她的男人轻轻笑了。   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英俊得非比寻常:   “……你不觉得,他们看起来让人心情愉快?”   柳余:……   “噢,并不。”   “为什么?”他讶然,“他们温顺又听话……”   “……我觉得,是因为您想创造完美的物种,所以,以你自己为模板……”   柳余还在继续之前的问题。   “完美?”   这话像是取悦了盖亚。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绿瞳里浅金色的阳光轻轻洒落:“如果你非要这么觉得的话。”   柳余闭上了嘴,并且决定控制自己的鸡皮疙瘩。   [噢,真可怕,真可怕……]   斑斑之前一直蹲在神殿,还没跟贝比打上招呼,就见到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它忍不住用翅膀遮住一双黑豆眼,[噢,斑斑的眼睛要瞎了,这么多莱斯利先生……]   莫里艾看着这只“灰乌鸦”,他从没见过这么胖的鸟,神宫里也从来没有鸟。   正想问,却听神座上传来父神优美的声音:   “莫里艾,一切还顺利吗?”   莫里艾连忙低头:   “一切顺利,塔来德世界的异常已经解除……罪犯就关押在梅尔岛,等候父神您的裁决。”   父神沉吟了一会,却向他们宣布一个月后,他要成婚的消息。   莫里艾想要祝福父神,却听一道有点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那少女瞪着父神:   “一个月?!盖亚,我可没有答应!”   盖亚?!   竟敢直呼父神的名讳?!   莫里艾感觉受到了冒犯。   他“唰得”拔出剑,和从前每一次那样,雪亮的剑锋对准神座上柔弱的少女,和其他神骑士一起:   “父神的·名·讳不可直呼!”、   “父神的意志不容违抗!”   “渎神之罪罪不可恕!”   骑士们的怒斥与刀锋,让柳余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刚才还对她毕恭毕敬的便宜大儿子们,居然立刻就反目——这让她想起卡洛王子。   而渎神之罪,更是挑动了她某一根脆弱的神经。   “卸下武器。”   她喊道。   大殿内刮过一阵清风,“嗡嗡嗡”声不断响起,莫里艾惊讶地看着几乎要脱手而出的佩剑——   这不可能!   除非父神出手,这世上,没人能卸下他的剑。   眼角的余光看去,其他骑士们的剑也有些握不稳的倾向——   柳余额头的汗一滴滴沁了下来。   她体内的神力在被迅速抽干——施展这样的群体神术,对此时的她来说,还是一个负担,尤其对着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岁的圣灵体。   就在这时,手背被一只手掌轻轻覆住了。   一股柔和的光明力进入她的身体,在她体内徘徊一圈——   “卸下武器。”   柳余使用了一次默法。   一阵“丁零当啷”,僵持住的对抗结束了。   神骑士们惨白着脸,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地上,横七竖八地卧着他们引以为豪的佩剑。   骑士的剑,就如同他们的命。   “没有第二次。”   这时,神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站于台阶之上,白袍被风吹得鼓起,脸上平静却凛冽:   “剑锋直指神后,等同于叛神。”   连莫里艾在内的骑士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   “是!”   他们心悦诚服。   即使后来有父神的帮助,可在一开始就能靠最简单的神术和他们僵持住,已经可见她的能力。   莫里艾和神相处的时间最长,他甚至敢确定,未来神后的神力储备,已经超过半神。   只可惜,再无限接近神,也不能成为真正的神。   “现在,退下吧。”   骑士们捡起地上的佩剑,纷纷向柳余重新施以敬礼,这回的礼,明显要比之前郑重很多。   莫里艾甚至取出了一把光明法杖,法杖上的圣晶有一只拳头那么大。   “尊敬的母亲,这是我们准备的礼物,愿您喜欢。”   柳余:……   “如果可以,请叫我弗格斯小姐。”   不过,她正缺一把光明法杖,如果刚才有这法杖在,她还不需要那么费力。   “是的,母亲。”   柳余:……   算了。   她接过了法杖。   骑士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大门之后。   “法杖。”   盖亚伸出手。   “我不!”柳余将法杖藏到背后,“这是孩子们孝敬给我的礼物。”   “你看了莫里艾很久……”   盖亚手一点,法杖就到了他手中。   金色的法杖衬得他白皙的手指华丽异常,而在他抚摸过圣晶后,那有些杂质的圣晶看上去简直闪闪发光、纯净得像一汪水。   他重新将法杖递过来,在柳余要接时,往后轻轻一抽:   “我后悔了。”   柳余莫名所以:   “什么?”   “让人愉快的话……一个就够了。”   神话落的同时,人已经消失在了大殿。   “斑……”   斑斑歪了歪脑袋:   [神在说什么?斑斑不懂……]   柳余摸了摸它脑袋,看向头顶的虚空,找到刚才盖亚所指的星球,默念起咒语。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她像是突然变成了星球上的一个点,扒拉着星球所在的窗口往里看,而后,她看到了属于弗格斯家的那座小花园。   花园里,弗格斯夫人正对着一朵白色的蔷薇怔怔出神,她看起来瘦了很多,金发没有盘成讲究的发髻,而是束成利落的一束扎在脑后。   这时,旁边出现了一个魁梧的粗汉:   “弗格斯夫人,您的身体刚好,不应该吹风……您该回房间休息。”   “塔特尔医师,人死了,是有灵魂的……我见到了。”弗格斯夫人看着花园中的光明石像,“我见到了……”   塔特尔医师叹了口气:“当然,纯净的灵魂会进入天国……”   “我见到了神……他那样耀眼,那样仁慈而宽容……我活下来了,这是奇迹。”弗格斯夫人拿了把花铲,替花松松土,“可我的贝莉娅呢……塔特尔医师,你说,贝莉娅会回来吗?”   “当然,当然,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回来……”   “我的贝莉娅,贝莉娅。”   弗格斯夫人喃喃地道。   她瘦得一张纸,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可她还在。   是活生生的。   会喘气会说话,而不是躺在床上,冰冷僵硬的一具尸体……   柳余扒拉着窗口,按捺住自己往里跳的冲动。   不,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她还没有成神,她不能去……   她惊诧于自己的硬心肠,硬生生撇开眼睛,不去看弗格斯夫人的眼泪。可那一声声“贝莉娅去哪儿了”却像是一下下,要钻进她的心里。   后脖颈被人捏住,往后一拽——   她从刚才的感觉脱离了出来。   柳余这才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神座之上。   面前没有弗格斯家的小花园,没有弗格斯夫人,更没有塔特尔医师。   只有一个美丽而高贵的银发青年。   青年半蹲着身子,柔软的丝绸轻轻擦过她的眼睛:   ”你的眼泪对我来说没用,贝莉娅·弗格斯。”   “不要总是企图用眼泪动摇我。”   “我是高兴的。”柳余捂着眼睛,“高兴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连柳余自己都不明白, 这样的情绪究竟从何而起。   眼泪像泄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她胡乱擦了把,才要抬头道歉, 下巴却被捏住了。   他的手大而冷。   搭在她湿濡濡的脸颊上, 有着极强的存在感,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凝视着她的绿眸像是要一下子看进她的眼睛里。   一声深深的叹息过后:   “贝莉娅……”   柳余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按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松雪一样清冽的气息将她包围, 丝绸柔而软, 她枕着他的胸膛,感受着脑后一下又一下的抚摸。   “……你的眼泪, 像鼻涕虫一样多。”   传入耳朵的声音轻而淡, 不带一丝情绪。   可不知道为什么, 柳余的眼泪反倒流得更汹涌了。   “你才鼻涕虫……”   她带着一丝鼻音道。   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松了,三个月的枷锁接触, 惊惧、后怕, 连着喜悦、高兴,种种的种种,一股脑地向她冲来。   他用袖子替她擦泪, 却被柳余一把拽住了:   “……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很害怕,很害怕……我怕她再也没办法醒来……我才刚刚拥有……”   “……刚刚拥有。”   她说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声音又软又轻。   他低下头。   少女的眼泪, 像断了线的珍珠。   他将她抱在怀里,下颔枕着她的头顶:   “贝莉娅, 你总是让我意外。”   “恩?”   她胡乱擦着泪,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 像兔子。   “……坚强,又脆弱。”   他的声音太低,柳余试图听清,才抬头,就被吻住了。   “唔……”   她被压到了椅背上。   模糊的视线中,青年美丽的面庞近在咫尺,幽绿的双眸半开,仿佛神秘的幽潭。   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着浅金色的光。   他似在观察她,又仿佛沉醉。   柳余只感觉椅背又冷又硬,刻着狂兽的金色纹路凹凸不平,抵着她的腰,而唇间却是暖的,他亲吻她时,总是不吝啬力气……   “咸的。”   他突然道。   “什么?”   “眼泪。”   他在她唇间轻轻笑,柳余讶然于他这一刻的爽朗,正要看,眼睛却被捂住了:“唔……”脖子后仰,纤细白皙的脖颈路了出来。调皮的小鱼叼着,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哇哦。]   一道粗噶的公鸭嗓在旁边传来。   柳余醒了过来。   透过他肩膀的缝隙,一只胖嘟嘟的灰鸟在大殿的半空转悠。   翅膀还捂着眼睛,捂也捂不实,一双黑豆眼偷偷地透过羽毛的缝隙看向他们。   声音好奇:   [神,贝比的脖子像虫子一样好吃吗?……噢都红了……吃完了,还会长出来吗?……恩,肯定会长出来的……神和莱斯利先生一样,都喜欢吃贝比的脖子呢……]   “斑斑……”   柳余推他。   “别管它。”   “不,不行。”   柳余可没有奇怪的癖好。   他狭长的绿眸微微抬起,迷离如清晨忽起大雾的森林——   这时,喋喋不休的小胖鸟格外惨烈地叫了一声:   “斑!”   胖乎乎的鸟身被一下子拍到了走廊外的墙上,张着翅膀滑了下去。   “好了。”   他重新拥住她。   雪白华丽的丝绸像阴云一样将她罩住,柳余模模糊糊间仿佛听到斑斑惨烈的哭声,它仿佛与什么人在对话:   [神跟贝比玩游戏,却不带斑斑玩……和莱斯利先生一样坏……一样坏……唔,斑斑不喜欢他们了……斑斑要去找螳螂叔叔……]   “专心。”   她的头被别了回来,那绿眸如幽暗的海水,本该冰冷,却带着岩浆的滚烫,盯住她——   而后,吻了下来。   柳余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欺身了过来,右手撑在扶手上,银发和雪白的丝袍罩住她,她被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唔,你不能……”   话落,却大喘了口气,弓起的背部抵着花纹,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他没有说话。   丝袍下的手如冰冷的蛇,柳余的思维陷入一片泥泞里,只能被迫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映着一个小小的影子,影子穿着红裙子,像风浪里颤抖的小船。   她咬着牙,试图让自己清明一些。   “我以为,神的欲·望要淡一些。”   “看来,你对神有误解。”   他淡淡地道,动作却精准而有力。   柳余的头落下去,又被拉起,目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到头顶的虚空……   沿着某种神秘轨道的星球在虚空中,开始了漂移的旅程。   “莱斯利要比你克制得多。”   她有点不甘心。   “……神后,我对你,不需要克制。”他冰凉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停住了,“……克制,意味着能力的缺失。只有恐惧,才需要克制。”   “你……”   他退后,雪白的丝袍划过肌肤,这像是一场缓慢的凌迟。而后,轻轻一声“卜”,他站到了神座之下。   袍摆落了下去。   柳余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闹哪出。   他却俯身将她从神座上抱了起来,眉头在落到座位上时微微挑起,那模样美丽又带着一点难得的轻佻,瑰丽、迷离,又动人心魄。   “看起来……你并没有克制。”   柳余脸腾地红了。   她视线下滑,不甘示弱地反击:   “您克制了,可也还存在。”   少女的脸红嘟嘟得像苹果,青年的绿眸软成了一滩水。   竟然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下。   两人都愣住了。   柳余抬头,却发现,他似乎也没料到,动作僵在了原地。   一抹红悄悄地爬上他的耳尖,脸上却是平淡的无所谓:   “你是我的神后。”   他将她带到了内宫,丢到床上,而后转身要走:   “……我有事。”   连飘起的衣带带着点匆匆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柳余品出了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好像他身后,站着一只会随时将他吞噬、让他万劫不复的凶兽。   “盖亚。”她叫住他,话在嘴里滚了一圈,还是抛了出去,“……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是不是?”   谁知这句话,像是踩到了他某根神经。   他一下子变得又冷又硬。   “没有,一点都没有。”似是怕她不信,他继续道,“如果有,那也是愚蠢的莱斯利在我心底的残留,我迟早会除去它。”   “丁点不留。”   他强调道,回看着她的绿眸一点温柔都没有了。   可柳余却像是被激起了性子。   她下床,赤着脚走到他面前,火红的裙摆像花一样落在她柔嫩的脚面。   他的目光凝聚在那。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在热烈的、嘴唇的厮·磨里,退开,在他耳边轻轻道:   “你看……你又没推开我,又一次。”   青年站在那,像一尊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石雕。   他一言不发。   “轰隆隆——”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轰隆的雷鸣接踵而至。   窗外的天突然黑了。   冰雹没头没脑地砸下来,风卷起路边的树,雨夹杂着冰雹,打在窗棱上发出一阵响。   两人齐齐望向窗外。   闪电映亮了两双眼睛。   女孩被掀到了床上。   红色的裙摆像花一样卷起,双手被压到头顶,他欺身上来,宁静的绿眸下,是一片深海。   海下的波涛,深得看不清。   两人对视。   他突然开口:“神无所不能。”   柳余一愣,不太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这了,他却低头吻住了她,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而后,抬起头,像要对自己证明那样:“我会厌倦你。”   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柳余捂住耳朵往外爬,却被捉了回来。   “也许……在你厌倦我之前,我会先厌倦你。”   “那不可能。”   “您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而且,技巧匮乏,我实在想不出,不厌倦你的理由。”   他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样:“莱斯利也一样!”   “可他……”   “他不够。”   他凝视她,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她就会濒临死地。   柳余识趣地闭上了嘴。   虽然他保证过,不会杀死她,可这一刻,她也有点不能肯定了。   而后,他用过分恳切的态度向她证明,他比莱斯利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并且展示了何为神的百变多样,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   当柳余再次醒来时,发现,盖亚不见了。   枕边多了一枝纯白的蔷薇。   柳余拿起闻了一下,抬头:   “盖亚?”   她对着天空喊了声。   “早安,我的神后。”   优美的声音从半空传来。   ……现在还不是。   “早安,尊敬的神。我有个请求。”   两人似乎都恢复了神智,从野兽进化成人。   “请不要提会让我为难的请求。”   “我要换衣服。”如果有摄像头,柳余一定会将衣服盖住它,“您不许看!一会,我还要去找玛格丽特,我们女孩之间的话,您不许听。”   “我拥有你身体的所有权。”   他淡淡地道。   “即使是羊圈里的羔羊,也有不想让人看的时候。何况,我是您的神后。” 柳余坚持,“您得学会尊重我。您别告诉我,您连莱斯利都不如,他总是很尊重我……更不会无时无刻监视我!”   “监视?”他轻轻笑,笑声好听极了,“这不是监视……你会看不见在你眼皮下奔跑的羔羊吗?”   他像是自言自语: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柳余这才起身。   落地的西洋镜里照出一个窈窕丰盈的身体。   肌肤像牛乳一样白,四肢修长矫健,她看了一眼,心想,半神之体果然恢复力惊人,那样激烈,印子却一点都没留下。   西洋镜旁的衣架上,挂了一条星空蓝的裙子。   裙摆上星星点点,如梦似幻——   柳余的心情更好了些。   她穿上裙子,意外的很合身,腰身收得分毫不差,裙摆绽开,像盛放的蓝色花朵。   洗漱、吃完,在斑斑一片的赞叹中,她去了之前住的庭院。   让她失望的是,玛格丽特不在。   伊迪丝正好推门出来。   一见她,就惊喜地捂住了嘴:   “噢,弗格斯小姐!您今天真美。”   柳余提起裙摆行了一礼:   “伊迪丝小姐,您也很美。看见玛格丽特小姐了吗?”   “玛格丽特小姐?噢,她向吉蒂神官告假,要去远方的集镇一趟散散心,一个月后回来。”   “一个月?”   柳余想起搬进内宫前,以防万一偷偷交给玛格丽特保管的铁片。   外人看,那只是一块铁片。   她做了点防护。   伊迪丝像是想起什么:   “噢,对了,她还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您来找她,就交给您。”   “您等等。”她推门进去,不一会又出来,拿出一个被布包裹着的东西,“这个。”   她递还给她。   柳余接过去时,捏了捏,果然是铁片。   目光落到她的手腕,停住了,那里……   伊迪丝似乎意识到她的目光,脸色一下子白了起来。她拉了拉袖子,动作带了点窘迫:   “抱、抱歉,我有点、有点不舒服。”   “伊迪丝小姐!”柳余叫住她,“您最近……是不是有事?”   她想起上次在她身上看见的火。   可惜这次,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没,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伊迪丝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大眼里全是惊惶,像是没话找话似的,“……还、还没恭喜您,弗格斯小姐,您成了神后!噢,这可真幸运,您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孩!”   柳余不再多话了。   她并不是谁的知心姐姐,只是,对着一个和贝莉娅面貌相似的人,有点心软,她想,这应该是一种代偿心理。   ……毕竟,她占了贝莉娅的母亲。   “……如果您有什么困难,可以叫吉蒂神官来神殿找我。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帮。”   “谢谢您,弗格斯小姐。您和神一样仁慈宽厚。”   伊迪丝笑了,她笑起来也和水一样。   她还回房,给柳余拿了一篮她最近新做的甜点:“……我看您上次吃了好几块草莓饼,我猜,您一定喜欢草莓。所以,我给您准备了一些草莓挞。”   柳余提出告辞,她带着铁片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僻静,一个人都没有。   她坐到了平常经常坐的位置上,手指摩·挲着铁片——   神的承诺可以相信。   他说不会监视,就一定不会监视。   摩·挲了良久,像是想起什么,最后,她还是将布拿开了。   铁片上的字符,赫然可见。   而原来对她来说,如同天书一样的字符……一下子清楚了。   “众神陨落,复得光明。”   “光明,为万物之始。”   “一切神,当有神之体,掌神之奥义,才可成神……神之体,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泪、神之血中血,才能再造……神之奥义,掌神之语……”   神之血中血……   那就是心头血了。   路易斯没有撒谎。   而这个铁片,也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神语“光”,他可写不出来。   柳余攥紧了铁片,茫然地想:   都九十九步了,最后一步,她……能走到吗。   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柳余不动声色地将铁片收了起来,书柜的拐角处,走出来一人,看见她时,愣了愣。   柳余也愣住了。   “母亲?”   “布鲁斯大人?”   两人几乎同时说了话。   “你是……”   柳余狐疑地看着对方的白头发白胡须,又看了看他身上属于神骑士的制服,和黄金佩剑。   面前的这张脸十分熟悉,跟艾尔伦大陆的主教布鲁斯大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是声音年轻过了分。   “我是莫里艾,母亲。”   白发老者利落地行了个礼。   柳余:……   “莫里艾?”   那个带队的骑士队长?   莫里艾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可能吓坏了面前年轻的女孩。   他用自豪的语气道:   “您别害怕,母亲。这是父神大人的恩赐。”   “恩赐?”   莫里艾恭敬又行了个礼,手放在左胸,满面憧憬地道:   “是的。父神大人太过仁慈宽厚了。他说从前对我们太粗心,才让我们一直都用一样的脸……现在,他很细心地给我们每个人都换了一张。我们很高兴。”   看着面前这老得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脸,柳余无fuck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柳余告别莫里艾, 出了图书馆,沿着走廊一路往神殿而去。   想着铁片上的标字,有些神思不属。   “……噢, 她就是那位即将成为神后的幸运女孩?”   “是的, 你看她头上的幸运花……伊迪丝小姐的幸运花可没有那么好看。”   “……看起来不太好亲近呢。”   当嗡嗡嗡的议论声传入耳朵, 柳余这才发现,经过的圣子圣女们, 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她形容不出来。   大约, 就像是她小时候看着班里那些每天有人接送的小朋友一样, 酸溜溜的——   她朝他们一笑。   一个小鹿样的女孩吓了一大跳。   她脸红红的,捏着衣角, 细声细气地问:“……请问, 您、您的裙子是从哪买的?很漂亮, 就像夜晚的星空。”   “是的,”旁边人帮腔, “鹿伊去过神之国度的许多城池, 都没见过这样的裙子……上面一闪闪的是什么?”   “是鲛珠。”   一道干净的声音传来。   柳余抬头看去,一身白色神官袍的卡尔比经过。   “卡尔比先生?”她惊讶地问,“您当神官了?”   不是说…神官需要资历?   “是的, 好久不见,弗格斯小姐。”   卡尔比看上去瘦了一些,不过精神不错,还彬彬有礼地同她问好。   “卡尔比, 什么是鲛珠?”   圣子圣女们七嘴八舌地问,他们看起来和卡尔比十分熟悉。   “……传说中, 神所诞生的地方,是一片海。海中有一种奇怪的生物, 他们长着人的身体、鱼的尾巴,每当潮汐退去时,就会从海底浮出水面,对着月亮唱歌……路过的水手们被歌声蛊惑,他们手拉着手跳下船只、游向深海……而当水手们溺亡时,鲛人们就会伤心地哭泣,眼泪化为鲛珠……”   “……比珍珠更剔透,比海砂更细腻的鲛珠……‘一粒粒,仿佛星辰的碎粒’。”   卡尔比用咏叹的语气道。   他像是十分向往那未知的世界。   “……噢,这故事听起来有些悲伤。”   女孩们嘻嘻哈哈,她们并不认为这是真的。而男孩们就不住地看着未来的神后,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的气质,神秘如浩瀚的星空,可又热烈如初升的太阳——   不止是美。   柳余则看着卡尔比:   “吉蒂神官说,您最近迷上了植物,我还以为您出神宫游历去了……原来,是当了神官。”   “植物?”   卡尔比愣了愣,他像是想起什么,脸色有些白,“……是的,我最近迷上了植物。它们很可爱。”   “还有罗盘……”   柳余想跟他说,之前的罗盘坏了,她换一个给他,谁知卡尔比直接打断她。   “噢,不必在意,我又得到了一个新的,那上面……”他挠了挠脑袋,“……有最新的星辰排布图。”   “那……”   “再见了,弗格斯小姐。”   卡尔比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匆跟她告别。   柳余转过身,对着那么多双好奇又歆羡的眼睛,提起裙摆:   “再见,各位。”   她彬彬有礼地告辞。   走过转角,神殿就到了。   黄金大门上的竖瞳懒懒地掀起,看了她一眼、而后竖瞳变成竖线——   “咔啦啦”,门开了。   神座之上的青年抬头,那悠长的目光穿过浅金色的阳光,落到她身上。   不等柳余看清,他白色的法袍已经飞跃过虚空的间隙,落到她的面前。   “贝莉娅·弗格斯。”   他唤道。   柳余讶然地抬头,话还没出口,脸就被捧住了。   他给了她一个长长、又长长的吻。   阳光倾泻在他的脸上,将那冰冷也照得温柔,酥麻的感觉,一点点淌进心底,“啪嗒”,篮子掉在了地上,柳余被他拥在怀里,热烈地亲吻。   时光悠悠,像是流淌到那日午后的马车,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他拥着她,靠着车壁接·吻。   柔软的丝袍,美丽的银发,厮·磨的嘴唇。   “贝莉娅·弗格斯。”   “恩?”   “贝莉娅·弗格斯。”   他一声声的,仿佛这名字包含着什么奥义。   柳余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她得承认,这个吻好极了。不含任何欲望,像春天的风,秋天的雨。   “怎么了?”   “我得承认,”他抵着她的额头,“……我有点沉迷。”   “沉…迷?”   柳余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这两天连体婴般的生活。   他们极度亲密,如交颈的鸳鸯,偶尔,他兴致来时,甚至还会说一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话。身体的极度亲密,会让人不自觉地越过本该守着的界线。   不过几天,她竟然……又重新习惯了他的拥抱,和亲吻。   而他似乎也是这样。   两人看着彼此。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种特别的、似乎仅属于彼此的气氛。   “我……”   他又捧住她,吻了下来。   在柳余腿软得快站不住时,他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到神座之上,而后,拥着她继续接·吻。银发胡乱地洒在她的身上,她抓着他背后的丝袍,两人不知吻了多久,再分开时,就带出些缠绵的意味。   “我……”   “莱斯利也这样亲吻过你。”   他的手指摩挲过她的脸蛋,绿眸里是一片迷离幽暗的森林。   “您不会告诉我,刚才那样……也是为了厌倦我?”   紧接着,她学他刚才的语气,“我得承认,我…有点沉迷。”   “是的,沉迷。”他接话,“按照正常的发展顺序,一开始都是沉迷,虽然让我沉迷的东西几乎没有……沉迷过后,就是厌倦……”   他看了她一眼,少女睫毛微垂,被热气熏红的脸在一点点恢复正常。   “别担心,你永远是我的神后。”   神他妈后。   柳余撇了撇嘴,笑出一个弯来:“谢谢,我的荣幸。”   他看了她一会,突然唤道:   “吉蒂神官。”   声音安静而温和。   柳余却是一惊:吉蒂神官在这儿?那她都看见了?   吉蒂神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垂着头,毕恭毕敬地道:   “请您吩咐,神。”   她一眼都没敢往神座上看。   想起刚才不小心瞥见的一幕,吉蒂神官的头垂得更低了。   “叫那些人进来。”   “是。”   她领命出去,不一会,就领着十几个人进来。   这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衣服。   “这……是什么?”   吉蒂神官听那少女问。   少女的声音,就像软糯的棉花糖。   “一个月后,就是婚礼。这是神之国度最优秀的裁缝……你可以自己选择。”   在那少女身边,神的声音总要暖和一些,不再像冰冷山川上刮过的风,吉蒂神官听得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那少女略带点娇蛮的声音就传入耳朵:   “他们做的,我都不喜欢……您不是会吗?我更想要您做的!”   让神给她做衣服?!   这简直,简直……异想天开!   她怎么敢?!   吉蒂神官猛地抬起头来。   因太过惊讶,她都无法控制好脸上的表情,目光落到神座,却见穿着白袍、俊美无比的神祇正懒洋洋地拥着一个娇弱的少女,表情是难得的放松和散淡。   似是不悦她的目光,那雾霭似的绿眸朝她瞥来——   吉蒂神官眼睛刺痛,她忙垂下头来,告诫自己,不可窥探神。   之后,神座上的交谈,她就一点都听不见了。   不过看着遗憾散去的裁缝们,吉蒂神官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   走出神殿时,她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高高的神座之上,光明一如往昔,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她关上了门。   ————   柳余其实就是想折腾折腾盖亚。   她知道,这些小节,他并不会跟她计较,毕竟跟他悠长的岁月相比,她只是一只刚出窝的毛毛虫。   “我……”她抬头,见他神色放松,接着道,“您知道的,在纳撒尼尔,我是渎神者,我母亲被我拖累……即使复活了,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继续。”   他专注地把玩着她的手指,似乎那是十分有趣的玩具。   “您通知我成为神后的世界,也包括纳撒尼尔吗?”柳余知道,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蠢,不过,不问出口,总是有些不安。   “你可以自己问。”   银发青年抬头,绿眸安静而温和,“你的基础字符已经学完了,可以学习更高深一些的神语……”   “更高深的?”   “是的,更高深的。”   少女的眼睛瞬间瞪得溜溜圆,像是某种披着白色皮毛的动物,也就这一刻,才显示出一些稚气——   她揪着他的衣襟:“真的吗?真的吗?您愿意教我?”   “或者,你愿意先学降临术?”   降临术?   那应该是……神的范畴吧?   “莫里艾他们也会。”他似乎意会错了她的想法,“不难。”   “降临术,是像您在之前回归时的那种降临吗?”   “不,不一样,那属于神的领域,只有掌握规则,跨越过重重的空间,才能做到。我说的,是‘小降临术’。”   “小降临术?”   不一会,柳余就懂了。   所谓小降临术,就是将自己的投影投到她想见的人身边,与之交谈——忽悠信徒们时,用这小降临术,绝对一捞一个准。   “那您之前挑选圣女,也是小降临术吗?”   他看了她一眼,浅浅的眸光像疏淡的风:   “不是。”   “还想学吗?”   “想!”   柳余连忙点头。   她得再去跟布鲁斯大人,或者红衣大主教沟通一下,让他们帮忙照顾一下弗格斯夫人——   不知道,她好不好。   应该是不太好的,不过如果她能降临……   “不可以降临到弗格斯夫人那。”   他提出了要求。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平静地告诉她,“我不喜欢。”   “她是我母亲!您这样不合情理……”   柳余还想说话,嘴巴却被捏住了。   “贝莉娅·弗格斯,贪婪是人类的原罪……最重要的,一个就够了。”   他改捏为抚,拇指触碰到嘴唇的地方有点冰,柳余对着青年那异常平静的双眸,心却像被西伯利亚高原的风扫过,抖了抖。   “乖。”   他亲吻了下她。 第一百二十章   艾尔伦大陆, 光明神殿主殿。   “布鲁斯大人,您又要滥用您的仁慈,宽恕这些邪恶的黑暗使徒吗?”   容长脸的黑袍神使冷着一张脸质问。   “马兰, 审判需要依据。”   首座上慈眉善目的白胡子主教拄着光明权杖, 不赞成地看着他。   “依据?”   马兰从袖子里丢出一个树根样的雕塑。   那雕塑黑得发亮, 还生了两根弯弯的尖角。   殿内一阵骚动。   “这、这是恶魔?”   有人脱口而出。   “这就是依据。”   马兰道。   “不!这只是我丈夫从山里捡到的树根!他喜欢雕塑,又买不起专门的石头, 所以才用这个……这雕的是羊, 羊!”   “羊是白色的。没人会用黑色来雕一只羊。”   大殿内, 黄金骑士和白衣神使分站两列,大殿中央, 一对年轻的夫妇惊恐地抱着彼此。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很旧了, 但浆洗得很干净。   “马兰, 够了。破谎术证明,他们没有撒谎。”布鲁斯大人挥挥手, “放他们走。”   “布鲁斯大人!您明明知道, 黑暗使徒的狡诈,足以让他们躲过破谎术。”   马兰意有所指。   布鲁斯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那睿智的眼睛盯着他,正要开口时, 一道金色的华光穿过白色的穹顶,照了下来,洒在每个人的身上。金色的圣池水开始“咕咚咕咚”地冒泡。   这、这是……   《神约》记载,神降临时, 金色的圣光洒满大地,圣池之水开始沸腾……   神使和骑士们不约而同地仰头、看向头顶, 布鲁斯也随之看去,金色的圣光越来越浓郁, 浓得几乎要化为实质,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   “是神!”   “真的是神!”   “神降临了!”   马兰匍匐了下去。   白衣神使们和黄金骑士们匍匐了下去。   布鲁斯大人颤颤巍巍地下了他的主教之位,也匍匐了下去。   “拜见神!”   “拜见神!”   “拜见神!”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殿内一遍遍回响。   柳余降临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信众们全身心地臣服,世界就在她脚下,她站于众生之巅——   仿佛天地山河都能为之颤抖。   这感觉很容易让人飘飘然。   不过,她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大家好啊。布鲁斯大人,您好吗?马兰大人,您又在为难人了?”   马兰一愣,旋即抬头,当目光落到那金色圣光里的曼妙身影时,呆住了。   贝莉娅·弗格斯?!   布鲁斯主教却已经微笑着打起了招呼:   “弗格斯小姐,托神的福,我还不错。”   满殿的神使和骑士们也都抬头,他们看到一位美丽的少女被金色的圣光包裹,她的皮肤是那样的洁白,眼神是那样的明亮,蓝色的裙子和她的蓝眸一样迷人,就像蓝色的星空——   而不久前,他们曾经在神殿的火刑柱上见过。   那时,电闪雷鸣,天神震怒。   他们重新低下头去,率先表示了臣服。   马兰站了起来。   他的黑袍让他在人群中像黑乌鸦一样显眼:“抱歉,弗格斯小姐,我可不能跪您。这是神的权利。”   “噢,这无所谓。我对您跪不跪我毫无兴趣。”   柳余看向大殿中央面现茫然的夫妇。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   微微叹息了声,两个多月过去,世界一点没变。   “看来马兰大人又要用您的残酷,来让人痛苦了。”   “他们都是邪恶的黑暗使徒。”   “就那个根雕?”   柳余不可思议地道。   “那是不祥之物。弗格斯小姐,您既然是未来的神后,就应该维护神的利益。”   马兰硬邦邦地告诫她。   他依然记得,金发少女倔强地对着他说“她只信仰自己”的模样——   一个异教徒,怎么能成为神后?   他坚定地认为,神是受了蛊惑。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鲜血唤醒神的理智。   “利益?不要用您狭隘的思想来忖度神。”   “光明的敌人,是黑暗。他们雕出了黑暗的羔羊……这是滋生黑暗的温床。”   “马兰大人,这样看来,您的黑袍也代表着邪恶,您…是不是也应该上绞刑架?”   “如果需要马兰的话。”   柳余和他说不通,没看到也就算了,她都看到了,就没法坐视两条生命就这样逝去……   那让她想到自己,想到弗格斯夫人。   她看向一旁的白胡子老头:   “布鲁斯大人,您的意思是?”   “当然,我想,宽容是一种美德。”   布鲁斯大人示意放人。   “布鲁斯大人,您也被她蛊惑了吗?!”   “马兰!”   在布鲁斯主教警告的眼神之下,马兰愤愤地闭上了嘴。   而远在无数光年之外的柳余则抬头,看了神座上的青年一眼。   她很想看看,对这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他会有什么反应。   可她失望了。   神半支着下颔,银发如华丽的匹练,无数缕金色的阳光被他捏成了一个球,现在,这个球正在他掌心滚来滚去。   他看起来有些无聊,甚至冷漠。   柳余收回了视线。   降临术施展成功后,她像被分裂成了两个,真实的身体还在神宫,而虚影却落到了纳撒尼尔。   她目送着那一对夫妇被平安送出门外,才想起了这次的目的。   “布鲁斯大人,我来其实是想拜托您,看顾下我的母亲。”   “弗格斯夫人?噢,您不必担心,在神对着全世界降下神旨、宣布您成为他神后的那一刻起,卡洛王室已经赐予弗格斯家最尊贵的公爵头衔,最富有的派特纳郡被划入弗格斯家族的名下……您母亲衣食无忧。”   布鲁斯大人简直深谙这位少女的意图,接着道:   “卡洛王室还专门派遣了一支皇家护卫队,专门在弗格斯家附近巡逻……圣殿也派了一队圣骑士加入,弗格斯夫人的安全无虞……圣使和城邦内最好的医师也会定期上门,为弗格斯夫人检查……现在,弗格斯家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她有参加不完的宴会,每一个贵族都以能邀请到她为荣……”   “那她…看起来好吗?”   柳余小心翼翼地问。   少女的心思被布鲁斯大人敏锐地窥到了:   “只除了有些想念您。”   “这就好,这就好……”   柳余怅然又欣慰,这样的话,她能有更多的时间……   “谢谢您,布鲁斯大人,代我向大主教和卡洛王室问好。”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圣光保佑您。”   “圣光保佑您。”   两人友好地互捧后,柳余中断了降临术。   降临术收回的一刹那,她身体的某个部分回来了——这感觉很神奇。   她站了一会。   就在她要转身时,才发现,神座之上的青年已经掀起眼皮看她,狭长的眼眸里,绿意如温和的静湖。   他看了她不知多久:   “只此一次。”   “为什么?”   柳余奇怪地问。   “每一个世界产生后,就形成了它自己的规则。你的降临,会对世界产生影响……”   “我不太明白。”   “你还太弱小,承载不了世界的命运。”   他直截了当地道。   柳余明白了。   以蝴蝶效应来比喻,她的每一次降临,都会对降临的世界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而因此被转变的命运,将会转交给她承担。   那他……承载着那么多世界的命运,该有多…强大?   柳余看向盖亚,这才恍然发现,那个跟她耳鬓厮磨、亲近缠绵过的男人,此时突然又变得遥远。他有着她不知晓的、广阔的世界,只是他的亲近和坏脾气,偶尔会让她模糊这一点。   可他是莱斯利啊。   可他又比莱斯利更自我,更霸道——   长久以来的高高在上,让他们沟通起来,如同两个物种。   他不想让她联系弗格斯夫人,就可以不让她联系。   他掌控她,简直轻而易举。   即使她偶尔伸出爪子,可也只能在他的容忍范围小小地挠一下。   “……继续学习神语吧。”   将“命”这一体系建立完整,没有力量,什么都没有。   柳余再一次给自己提了把劲,不要气馁。   毕竟,他的年纪,都可以做她无数辈无数辈的老祖宗了   ——————   当晚回内宫时,盖亚并没有出现,柳余却被铁片困扰得失眠了,好不容易醒来,却发现,盖亚就站在她的床边。   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照了进来。   “什么时间了?”   他没有回答她,反而拧紧了眉:   “你……看起来像只丧家犬。”   谢谢您喽。   柳余瞪了他一眼:   “是的,因为您不让我看我的母亲。”   青年闭上了嘴。   他的银发湿濡濡的,像刚从水里出来,贴着白生生的脸颊,看起来有些不同往常的脆弱和柔软。   “您……”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股柔和的白光从她的额心沁入,柳余感觉到,因为失眠、有点沉重的身体开始轻松,正要道谢,却听他道:   “第一条。”   “梳辫子?”   不会吧?   柳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却像是逗乐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连漂亮的眼睛也一同弯下:   “你没忘。”   看来没猜错了。   柳余半坐起身,薄薄的被子从身上掉了下来,他看了她一会:   “虽然你的身体很美妙,但我不会受到诱惑。”   他伸手过来,彬彬有礼地替她拢好睡散的衣襟,而后,递过来一把极其漂亮的梳子。   白玉做的,齿梳细腻洁白的一——   映衬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分不清谁更白、更剔透了。   “第一条。”   柳余接过梳子:   “您头发湿了,得先擦干。”   他坐到她的床边,安静地用那双绿眸看她。   柳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认命地爬下床,取来吸水的软布,盘腿坐他背后,替仔细地擦头发。   他的发质好极了。   那么长,却一点打岔都没有,每一根都像被水银镀过,泛着美丽的光泽,只是发尾的颜色……   柳余的目光凝在了那:有些深。   “您的头发……”   “噢,你看见了?”他平静地道,“活久了,总是会点变化的。”   柳余不再说话,继续擦拭他的湿发。   而身前的男人也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双手摆在膝上,竟给人一种乖巧的错觉。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温软了下来。   这样的相处,让柳余有些不习惯。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争吵的状态。   即使是最亲近的时候,也带着搏斗的意味,可现在,这种平常的、带点生活气息的亲昵,却让她收敛起浑身的刺,莫名安静了下来。曾经的她,渴望的,也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可以在夏日的午后,在太阳的晾晒下,在庭院里,她坐在台阶上,有人带着温柔的笑替她擦头发……   虽然现在,反了过来。   太安静了。   心像泡在温水里,懒懒的,动不起来。   柳余让自己想些别的。   铁片。   对铁片。   取心头血……   会有什么影响吗?   如果直接开口呢……   “贝莉娅·弗格斯。”身前的人突然开口,那声腔华丽又优美,“这世上爱我的人很多,很多,很多。”   柳余还懒洋洋的:   “所以?”   “但你也不能因为你丑陋的嫉妒,而企图把我褥成一个秃子。”   他回过头来,绿眸安静如水。   柳余:……   她低头看了眼,这才发现,床上被褥断了许多根银色的头发。   而在她用来擦头发的软布里,也团了一团漂亮的银发。   “您的头发居然会断?”   她惊道。   盖亚看了她一眼:   “我可以让您试试,您的会不会断。”   柳余第一反应是捂住脑袋。   她现在可太喜欢这厚厚的、水草一样的浓密头发了。   他却收回了视线:   “我可以让你浑身上下都长满。如果……”   “你需要的话。”   他慢吞吞地道。   “不,不需要。现在正好。”   一想到那画面,柳余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她可不想变成黄绒绒。   “梳头,梳头。”   她道。   “我要跟莱斯利一样的两条辫子,一条都不能少。”   “当然,一条都不会少。”   柳余还给他编了十几条。   可顶着这样的长发,他依然美得不可思议,眉目纯净而安然,他照了照镜子,而后满意地跟她告别,并邀请她在神殿相见。   “梳子。”   柳余追出去。   “你的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宫殿。   飘起的白袍上,十几条长长的银色发辫在光下漾着柔和的白光。   看着这一幕,柳余得承认,有这张脸,杀马特也能hold住,更别提只是辫子多了一些,这反倒让他有精致的、活泼的少年感。   至于梳子,她低头看了一眼,决定找个地方好好放起来。   这时,斑斑用翅膀拎着一个早餐篮进来,它又胖了些,飞起来颤颤巍巍的,柳余都忍不住替它捏把汗。她手指一点,篮子脱离斑斑的翅膀,飞到了旁边的桌上。   [贝比,早安!]斑斑睁着黑豆眼,看柳余找地方搁那梳子,[你想藏宝贝?斑斑知道个好地方,神总是放着他的宝贝,谁也不让看!]   它贼兮兮地指着柳余的右手:   [那个花瓶!放蔷薇花的花瓶!对,就那里……]   柳余看向一旁:   “花瓶?”   这花瓶她第一次进来时,就注意到了。   肚子特别大,像踹了一肚子的宝贝,宝石蓝的瓶身,像万里无云的蓝天。   她一般用来插蔷薇。   每个早晨,她的枕边总是会出现一朵滴露的蔷薇。   这些蔷薇全部被她插到了这个胖肚花瓶里,到现在,还绽放着。   斑斑飞过去,想要落在那胖肚花瓶旁,谁知它身体太胖了,翅膀直接刮到花瓶的瓶身——   “哗啦啦”一声,花瓶砸到地上,碎了。   在花朵与薄薄的瓷片中,一个金色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还有一个小小的……   柳余捡起滚到脚边的东西。   她愣住了。   这是……   一尊石雕像。   边角处理得圆润细致,它有金色的波浪卷长发,有冰蓝色的眼睛,还有红色的蓬蓬裙……连裙摆的波浪纹,都雕绘得栩栩如生。   [噢贝比,它跟你长得很像!]这时,斑斑“哇”了一声,[真神奇……]   “它……跟我长得很像?”   柳余的心,像死寂的水,重新流动了起来。   [简直一模一样!当然,贝比你更漂亮些……]   斑斑聒噪的叫声,柳余已经听不见了。   她摩挲过裙边的一行小字,那样小,小到几乎看不见,却那样清晰,仿佛凝结着笔者浓郁的、无让人忽略的情感——   “贝莉娅·弗格斯”。   贝莉娅·弗格斯。   贝莉娅·弗格斯!   是她。   他雕的是她。   似乎想要证明什么,柳余又上前一步,动作粗鲁地撇开地上碎裂的瓷片,捡起其中那小小的、金色的鸢尾花,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他从没有丢弃过。   他一直保留着。   他真的是莱斯利。   他爱她。   而她——   终于找到了证明。   房中银发青年突然出现,他的面色平静,只在触及地上的碎片时,有些波动。   “给我。”   他向她伸手。   柳余攥紧手中的鸢尾花,摇头。   “您从没忘了我。”她无比确认地道,“您爱我。”   “不,我怎么会爱你?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他的眉深深拧了起来。   “那这是什么?”她摊开掌心让他看,“您为什么要保留它?还有这尊雕塑……您给它画上了漂亮的裙子,金色的头发……还刻上了字。”   “我只是想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   他的目光落到她掌心,看起来似乎更厌烦了。   柳余却满不在乎地擦了把泪:   “不管您怎么说,从现在开始,我会重新追求您一次,没有任何谎言。” 第一百二十一章   精致奢靡的房间内, 流淌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紧绷的气息。   “追求?就像你追求莱斯利那样?”   白袍青年看着她,他神色漠然,看上去毫无动容。   就在柳余要开口时, 他伸手过来, 她下意识背过手去, 警惕地看着他:   “您不能抢。”   “你送给我了。”盖亚直接拉过了她背后的手,“别动。”   一缕白芒自他指间浮出, 柳余只感觉一阵暖暖的、像是细絮的东西钻入她的伤口——刚才捡东西时, 手指和掌心被瓷片划了几道。   她嘴角翘了起来, 眼睛亮晶晶的:   “你关心我。”   “不。”   直到细小的伤口消失,他才收回了手, 慢条斯理地道:   “我说过, 你属于我。我不喜欢看到我的财产有损伤。”   柳余也不说话, 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蓝眸里流淌着藉藉的春水。   他看了她一眼:   “另外, 不需要追求……我该走了。”   转身时白色的法袍扬起又落下, 银色的发辫披散,让他看起来像精致而美丽的精灵。   “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放弃追求。”   柳余对着他的背影道。   “追求?”他转过身来, “你当时为了追求莱斯利,甚至可以为他死……可连这样的都是虚假。”   柳余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可她想试一试,再试一试。   否则, 她不甘心。   她不想在日后的每一天,都反复地对自己说:如果当初, 她再努努力就好了,如果当初, 她努努力就好了……   “您等等——”似想起什么,她从颈子里拉出一条细链,细链上串了一颗水晶般的珠子,之前还挂着斑斑的羽毛,不过现在,羽毛换成了他的腰带。“这个,我还给您。”   “记忆珠?”   他蹙起了他优美的眉毛。   “对,您的记忆珠。”   如果要重新开始,那么,就从记忆珠开始。   这一次,柳余想,她起码要做到真诚。   她不想再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中,掺杂虚假。   “我将您的记忆还给您,干干净净的。”   “抱歉,我不需要了。”   “在我回归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盖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都恢复了。”   所以,即使每次亲密,他看见了……   也从来不问她要吗?   鸢尾花锐利边缘刺得她开始疼痛,柳余眨去一丝泪,在原地站了会,才重新回到原位。   地上的瓷片消失了。   斑斑仰着小脑袋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似乎有满肚子的疑问。   柳余却挥挥手:   “斑斑,我想一个人呆会。”   斑斑点头:[对啊,你是一个人啊。]   柳余:……   “连鸟都没有。”   [……哦。]   斑斑灰溜溜地飞走了。   柳余看向窗外,蓝澄澄的一片天,万里无云。   没关系,万事开头难。   都会好的。   她安慰自己。   当晚,盖亚依然没有回来。   柳余抱着石雕像和金色鸢尾花,窝在被窝里,做了个甜美的梦。   梦里,粉红兔茜茜撅着屁·股,在花园里哼哧哼哧地啃着草,而斑斑则扑棱着它灰色的翅膀飞来飞去。   花园里种满了红色的蔷薇。   风一吹,蔷薇花开了,花香四散开来。   一个穿着红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坐在花园里,一边拿着小铲子铲土,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花园的入口,当看到有人进来,就拍着手“咯咯咯咯”笑。   第一缕阳光撒入梦里。   柳余是带着笑醒来的,她将头闷在枕头里,深深吸了口气,枕头被阳光晒得蓬松而柔软,好闻极了。   她又跟旁边的金发小人打招呼:   “你好呀,小弗格斯。”   [你好呀,贝比。]   旁边传来一道沙哑的破锣嗓。   柳余吓了一跳:   “斑斑?”   [早安,大弗格斯。]   斑斑跟她问好。   柳余这才发现,胖鸟正垂头丧气地蹲在桌上,旁边有个比它身子还大一倍的提篮。   黑豆眼抬起瞧了她一眼,又萎靡地垂下去。   “怎么了,斑斑?”   柳余好心情地掀被下床。   她决定,今天要选条漂亮的红裙子。   红色是她的幸运色。   旁边华丽的金色衣柜里,挂着许多条漂亮裙子——   原来是没有那么多的。   柳余耐心地比较,最后挑了一条跟石雕像差不多模样的裙子,裙摆处有漂亮的波浪纹。   一会再梳个漂亮的发型。   盖亚喜欢她的脖子和锁骨,用小辫子将两边的碎发编进去……   柳余认真地想着。   [贝比!你一点都不关心斑斑!你没有爱!]斑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的关心,委屈地控诉,[贝比坏!贝比和神一样坏!]   柳余这才发现,斑斑脑袋上原本竖着的灰色翎毛掉得只剩下一根了。   斑斑似是察觉她的视线,一下子捂住脑袋,“哇地”一声哭了:   [斑斑,斑斑就睡了一觉……毛就掉了……斑斑秃了,斑斑秃了……再也没有雌鸟会爱上斑斑了……]   “斑斑,会长出来的。”   柳余不走心地安慰。   没办法,她现在的心情太好,完全没办法同一只秃鸟感同身受。   斑斑“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要不,你去找盖亚?”   [神?斑斑去找过了,可他又不理斑斑了……难道是因为斑斑偷偷将他藏宝贝的地方告诉贝比?]   斑斑觉得不能理解。   他们鸟类里,有担当的雄鸟都要将虫子上交给心爱的雌鸟分配的。   “好了斑斑,等我学会生发术,我就来帮你。”   既然有秃头咒,柳余想,肯定有生发术。   [真的?]   斑斑斜眼看她。   “真的。”   柳余安慰完哭闹个不停的灰肥鸟,洗漱过,认真地打扮了一番,随口吃了点东西就出门。   她先去找了吉蒂神官,向她打听盖亚平时的爱好。   吉蒂神官看向她的眼神很奇异:   “爱好?”   “神没有爱好。他捉摸不定,就像一阵风。”   “那他平时喜欢做什么?”在吉蒂开口之前,柳余又道,“除了看那些星球。”   “神的话……”   如果是其他人来问,吉蒂神官一定会板起脸呵斥对方,告诉他,不可窥探神。可现在问话的,换成了未来的神后,很显然,神后似乎想讨神的欢心。   她认真地想了想:   “神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他总是召来圣子圣女们,听他们讲新奇的东西。也可以是笑话。”   “笑话?”   柳余记在了心里:   “别的呢?”   “抱歉,我不清楚。”吉蒂神官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也许您比我清楚。”   柳余瞬间懂了。   “您是说……”   “是的,弗格斯小姐,就是您。我从未见神让谁靠近过他的身边。”   柳余承认,她很高兴。   之后,她还去问了从前的男模队。   她一向知道,盖亚很狠,却没想到,他竟然那么狠——   看着面前真·夕阳红·老年队,她不由发出如此感慨。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论看大变活人是什么感觉?   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一排半条腿快迈进棺材里的老年人精神抖擞地穿着骑士装, 踏着骑士步,雄赳赳气昂昂地用“星星眼”看着她,好像等待上级检阅的队伍。柳余还在其中看到了几张熟面孔, 大概率是……艾尔伦大陆上遇见的?   她不太确定地想。   “母亲, 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莫里艾亲切地问候。   柳余努力让自己忽略“母亲”这一称呼, 问起他关于“父神喜好”的问题来。   骑士们排着纵列,像唱号一样依次有序地回答。   “白色的。”   “纯洁的。”   “忠诚的。”   “光明。”   “羔羊。”   “大海。”   “森林。”   ……   最后, 还是莫里艾提供了一个有用的信息:   “父神喜欢一种酒。”   “酒?”   柳余想起喝醉那日, 他喝的酒, 味道很好。   “艾诺酒,那是父神唯一无法酿制出来的酒。”   “他还会酿酒?”   柳余奇了。   “父神什么都会!”   骑士们扬高声音, 自豪地道。   “绘画!”   “雕塑!”   “唱歌!”   ……   “谢谢, 我知道了。”   柳余看向慈眉善目的“布鲁斯大人”, 认为自己最近见他见得有点多,“艾诺酒是什么样的?”   “父神尝试过无数次, 可总在最后一步失败……”   莫里艾带她去神的酒窖看, 酒窖在地底下,嵌在墙壁上的壁灯像传说中的阿拉神灯。   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酒罐子如稻田里一茬又一茬的麦苗,一眼看不见头, 醇厚而浓郁的酒香飘过来,还未靠近,柳余就已经微醺。   “父神会的很多,虽然他能轻易地变出来, 比如衣服,比如食物, 但父神很少这样做。他说过,‘万物从无到有, 当它存在时,就有自己的规则。遵循它的规则,以诚意和时间做出来的东西,才拥有永恒的魅力’。”   柳余听得很认真。   原来……真正的盖亚,是这样的吗?   她似乎此时才开始真正了解他。   “那他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莫里艾想了会,摇头:   “父神不太与我们聊他自己……但他很温柔。”   又是与她了解的不太一样呢。   莫里艾带她走了大概十分钟,才走到目的地。   这是一块专门圈出来的地盘,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精美酒罐放在一格又一格的陈列柜里,壁灯幽幽。   但柳余很快就感觉到了奇怪之处。   她闻不到酒香,甚至可以说……一点气味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有气味,动物、植物,就更别说酒了。   “看来母亲也发现了。”   莫里艾拿起一个酒罐,拨开封口的东西,递过来,“……父神酿制过很多酒,他的技艺无人能敌……醇厚的,辛辣的,清浅的,古怪的……”   “可唯独有一种酒,即使有了酒方,他也没有酿造成功过。”   “艾诺酒?”   “是的,就是艾诺酒。传说,它是由布宜诺世界一个平平无奇的酒商酿造出来的,最后那酒商成功用这酒娶到了他心爱的女人。父神一直遗憾,他研究了许多年……可不论他怎么做,艾诺酒都没有任何香气。它尝起来就像水一样。”   “酒方能让我看一下吗?”   柳余问。   “噢,当然可以。”   莫里艾脚尖一踮,伸手从陈列柜的顶端抽出了一张发黄的羊皮卷。   柳余接过,羊皮卷上,用金色的羽毛笔写上了华丽优雅的神语。   “金钱草半磅,覆离子六颗……钟爱之心。”   旁边还有更小的、看起来十分随意的字,泄露出了笔者的疑惑:“钟爱之心?爱之心?……”   后附上寻找到的各种“爱心”——   密密麻麻一排,几乎要将羊皮卷填满。   最后一行龙飞凤舞:   “失败了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还差一次,保留。”   这些就是父神最后一批酿制的,只差了最后一步。现在……被他封存在这。”   “他不能从布宜诺世界买吗?”   柳余将羊皮卷递回去。   “那商人死了。”莫里艾重新收好羊皮卷,“即使是他的儿子,也酿不出来同样的酒……艾诺酒就此失传。”   “那应该很好喝。”   “据说,艾诺酒能让人感觉到‘幸福’。”莫里艾耸了耸肩,“父神说过,那是他尝过最美味的酒,能让他美美地睡上一觉,做个梦。”   他期待地看着她:   “母亲,也许您可以试试。”   柳余的关注点在另外一个方向:   “您的意思是,神平时没办法睡上美美的一觉?”   “父神不需要睡觉,更不会做梦。”莫里艾惊讶地看着她,“母亲您竟然不知道?”   “噢,我会努力试试看。”   柳余想起,每一回做完,他都会抱着她……直到入睡。   “祝您成功。”   莫里艾真诚地祝福她。   柳余也希望自己能。   追求人,需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   这次她不想用什么套路,只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真诚地、认真地再追一次。   当然,她同时还要学习神语……   柳余觉得,自己有点忙。   参观完酒窖,她去神宫外的花圃摘了些花,蔷薇上的刺细心地拔去,束成一束,而后带着去了神殿。她还准备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大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总还是能挑出符合的故事来的。   神座下,又来了一批新鲜的圣子圣女。   “那是谁?”   “未来的神后。”   “噢看起来确实很美……”   柳余听而不闻地走过,在十几双歆羡的的眼神里来到神座前。   神座上,银发青年清透的绿眸始终看着她,一言不发。   柳余微笑了起来。   她将花递给他:   “早安,盖亚。”   他看了花一眼,最后安静地接过。   “谢谢。”   “我听说,一大早看见花,一天的心情都会很好。”   “弗格斯小姐看起来确实不错。”他看着她温软的、略带点讨好的笑意,“睡得……也不错。”   “托您的福。”   柳余还给他讲了个有趣的小故事,才开始一天的神语教学。   每当教学时,盖亚就异常的认真了。   只是,柳余是个好学生,还是勤快、悟性又高的学生,   “……是这样,对吗?”   即使是艰涩的神语,她也能很快地掌握,并流利地念出来。   “是的,非常不错。下一个……”   时间过得无声无息。   柳余一半时间用来学习神语,一半时间用来认真地追求盖亚。   每天清晨,她都会去宫外采一束花,挖空心思地准备一个故事,偶尔,也会是一些笑话……   可他的笑容和好心情,就像天边的彩虹——   稀少又昂贵。   柳余发现,这么几日下来,盖亚的心情不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坏了。   他不回内宫,不再跟她同床共枕,除了偶尔的礼貌问候和神语教学,几乎不和她说额外的话,总是板着脸。   柳余没有气馁。   她不会轻言放弃,因为她知道,如果她成功,将会品尝到最甜美的果实,这世上,从来没有得来轻而易举的东西——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   只是那艾诺酒,她始终没有头绪,反倒浪费了他封存起来的好几罐酒。   ……   五天后的傍晚。   在学完神语后,柳余看了眼神座上看着书卷的银发青年:   “您跟我去个地方。”   他似乎没有听到。   “盖亚!”   她喊他。   青年动了。   他合上手上的书卷,金色的羽毛笔也一并消失在他的袖口里。   “不论是什么地方,我都不会有兴趣。”那沉霭的绿眸落到她攥着他衣角的手指,“放开。”   “不,”柳余摇头,她执拗地,道“除非您答应。”   一股力量拂开了她。   青年起身要走,柔软的袖口就又被攥住了。   “您跟我去。”   “贝莉娅·弗格斯。”   他用严厉的口吻警告她。   她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只是攥着他的手指因太过用力,都发了白。   “如果是你那些无聊的把戏,那就算了,我没有兴趣知道。”青年拧紧了眉,“我不是那愚蠢的莱斯利,会轻易地上你的当。”   “您最近总是避开我。”柳余还是开了口,“……您不是说,要趁早厌倦我?不和我在一块,怎么厌倦我呢?……还是说,您对我感到恐惧?您害怕我靠近您,害怕自己会动摇?”   “贝莉娅·弗格斯,激将法对我来说没用。”   他似是看穿她的心思。   少女的嘴唇咬得发白,就在她以为,自己又一次要被拒绝时,他开了口:   “不过……带路。”   “您愿意去了?”   柳余喜出望外地问。   “光明的教义,是仁慈。”   柳余领着盖亚,去了生命之树的附近。   一层又一层绿色的雾霭罩住了这一隅,这附近没什么人。   她走到上一次她和比伯先生跳舞的地方,这儿摆了一张方形的桌子,桌上铺了纯白色的布,红色的蔷薇插在鎏金花瓶里——桌子中央,还摆了个漂亮的鎏金烛台。   烛台的火优雅地跳跃着。   一个托盘静静地放在桌上,托盘上,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他几乎一下子拧紧了眉。   “吉蒂神官说,今晚是星河夜,我想请您穿上这件礼服,和我跳舞……”   “弗格斯小姐,您的追求,还真是毫无新意——一如既往的轻浮。”   他看着她,眸光安静,却又仿佛含着一丝凛冽。   话落的同时,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柳余剩下的半截话,消散在了空中:   “这是我亲手做的……”   很努力地做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柳余在原地站了会。   走出后花园, 来到金色长廊上时,发现吉蒂神官还站在那。   “您没回去?”   她惊讶地问。   吉蒂神官却突然看向长廊外,恍惚道:   “噢, 下雨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   雨滴落到人的肩膀, 有点凉。   “是啊, 下雨了。”   柳余抬头看天。   吉蒂神官却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衣服。   白色的宽袍,虽然没有绘上银色的星月徽纹, 却是弗格斯小姐做的最好的一件了。   她心底叹了口气, 不明白神和弗格斯小姐在闹什么别扭。   “您……还好吗?”   她面带关切地问。   “还好。”柳余朝她笑了笑, “不过……没送出去。”   “他…大概对我有些误会。”   吉蒂神官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同情。   她从前以为,弗格斯小姐就是个长得漂亮些、娇弱些的女孩, 和神宫里那些圣女们没什么两样, 可现在看来——   还是不一样的。   很不一样。   她身上有股韧劲。   即使每天对着神的冷脸, 她都能摆出一张笑盈盈的、满不在乎的脸,给神献花, 给神讲故事。要换成其他人, 可做不到,那眼泪早就掉得像卡多瑙河的水了…听说,她还在学酿酒。   所以, 当她找来,说要跟她学做衣服时,吉蒂神官才会那么不可思议。   她的时间那么紧!   一件衣服,要花费很多心思, 画花样,裁剪, 最后还要缝——可没想到,弗格斯小姐最后居然做成了。   虽然代价是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神一向宽厚仁慈, 即使您冒犯了神,但他会想通的。”   吉蒂神官试图安慰她。   金发少女扬起了笑:   “谢谢神官。那……告辞了。”   她拿着衣服回到了内宫。   内宫空无一人,盖亚还是没有回来。   她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桌上,只有一个装食物的提篮,斑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目光落到枕边被用小被子盖住的石雕像,金发蓝眼的小女孩正对着她微微笑。   “晚上好啊,小弗格斯。”   她也扯起嘴角对她笑。   小弗格斯没有回答她,可她却像是满意了,放好衣服,拿起提篮里的东西吃,洗漱完,又上床睡觉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再醒来时,柳余有点恍惚。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烧起了一片大火,她在火的一头,盖亚在火的另一头,连弗格斯夫人也在他那边,他们纷纷厌恶地看着她,他们骂她……骂她什么来着?   柳余晃了晃脑袋,记不清了。   墙上的报时鸟准时叫了起来。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仿佛随时要再下一场雨。   阳光藏匿得看不见。   “早安,小弗格斯。”   柳余掀开被子,手指在触到柔软的丝绸时“嘶”了一声,密密麻麻的小伤口看不见,但碰到东西就会带起牵扯的疼。   就在昨晚,她还在想,一定要让他看到这些伤口,好向他表示,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在追求他。   可现在……   “啊,我又将坏习惯带过去了。”   柳余想。   小时候她挨了男孩们的欺负,总要留着伤口去跟院长妈妈告状,因为她知道,院长妈妈会心疼她,还会将那些小男孩也打一顿。   她习惯了。   人的过去,总会在自己身上烙下无数烙印。   好的,坏的。   就像现在,用惯了心机,偶然间要用真诚……   难怪,他说她轻浮。   因为她还在卖弄她的小聪明。   缺乏真诚。   一道白光自指间弹出,缓缓地抚慰过这些细小的、带点毛刺的伤口。   不一会儿,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消失了。   柳余却怅然若失。   好像一直覆在她身上的壳,被她一点点丢弃了。   可她又有点莫名的轻松。   心一松,两个字突然蹦出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和其他的字符手拉手,跳入一片蔚蓝色的网里。   “爱”。   还有“真”。   原来,是这样。   柳余有点明白了。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个网快要成了……   认真地打扮好,采了花,和昨天一样去了神殿,出乎意料的是,神座之上没人。   吉蒂神官抱歉地看着她:   “神说,他有事,要出去两天。”   柳余一愣:   “有说什么事吗?要去几天?”   吉蒂神官摇头:   “神从来不告诉我们他的事。”   “那您能联系到他吗?”   柳余问,她这才发现,他不出现的时候,她几乎无法找到他。   “母亲,父神去了梅尔岛。”莫里艾进来,他恭敬地行了个骑士礼,“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派人去梅尔岛转告父神。”   “也没什么。”   柳余想,正好她可以做些别的事。   当那个“爱”字跳出来时,艾诺酒怎么酿,她突然有了点想法,只是还需要实验,不过在这之前,麻烦您替我问问他:“他十天后能回来吗?”   “好的,母亲,我一定转达。”   莫里艾微笑着道。   “谢谢。”   这个老头脸看习惯了,也是很顺眼的。   既然不能学神语,柳余就去了酒窖。   艾诺酒只差最后一步,“钟爱之心”。   可钟爱之心,是什么呢?   不是爱心形状的什么东西。   而是对一个人的爱。   “莫里艾,重新给我拿些材料来。”   “您要亲自酿?”   “是的。”   不亲自酿,怎么能叫钟爱之心呢?   酿这酒时,想象着他喝到酒时的模样,必定是唇角微扬,眸中是流动的春水,耳边是煦煦的风……他感觉到幸福。   和风细雨,回忆衷肠。   将这份心意酿成酒。   “可是父神这些……就差最后一步了。”   “莫里艾。”   “是的,母亲。”   莫里艾出去了,不一会拿来材料,金钱草,覆离子……许多许多,还有专门酿酒的器具。   “都在这儿了。”   柳余检查了一遍。   自从变成半神体,身体的触感敏锐了很多,不论是裁衣缝制,还是酿酒制造,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   尤其是酿酒。   而酿酒,除了灵活的手指和正确的配方外,最需要的,是敏锐的嗅觉。   这些,她都有。   酿完,还需要沉甸,放置。   “父神会放在这儿,”莫里艾带她去了酒窖的另一头,那里挖出了一个圆圆的洞,“酒罐放这,一天就好了。”   “一天?”   柳余伸手想进去摸一摸。   却被莫里艾阻止了。   他在洞口一抽,抽出一个长形的木板,而后将酒坛放了上去。   木板“咔啦啦”往里,不一会,酒坛就消失在了洞口。   “您的手不能进去,这洞里的时间流速非常快,一天,就是百年。”   莫里艾郑重地警告她。   “噢这……”柳余叹了一声,“真了不起。”   “父神在里面设了一个时间法阵,一只兔子进去只要一会,就成了一具白骨。”   莫里艾自豪地道。   柳余酿了好几坛子,都放了进去,第二天来时,又抽出来,打开酒封。   莫里艾尝了一口,菊花脸一下子皱起来:   “母亲,是苦的。”   一行泪顺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掉了下来。   “苦的?”   柳余也尝了一口。   苦,确实苦。   比黄连都要苦。   好像整个味觉都被要这苦味占据了。   好像生活全无指望,如死寂的一潭水……   柳余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两人看着彼此默默掉了半天泪。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她擦着泪道。   莫里艾也点头:   “……对。父神酿的,是水。母亲酿的,是绝望。”   他将酒坛子重新封好,在上面写了个“苦艾酒”,放回了一排陈列柜。   柳余在脑子里将昨天酿酒的步骤复盘……   金钱草?   没错。   覆离子?   没错。   艾叶花?   没错……   步骤没错。   那就是钟爱之心……错了。   她昨天想了什么?   她想到了那斯雪山那一役,想到了巨蛇将莱斯利胸口洞穿的那一幕……   柳余无比清晰地剥离着自己的心思,重新又酿了一批放进去。   第二次,是“甜”。   莫里艾扶着墙壁,毫无风度地捧着肚子大笑,一边笑,一边道:   “母亲,应该对了!”   柳余看着他停不下来的笑:   “我觉得不对。”   “可我感觉到快乐。”   莫里艾不自觉地笑,扯起的嘴角越来越大,你那画面看起来诡异极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再酿。”   柳余觉得,幸福,应该是更深层次的体验,而不只是让人像傻子一样大笑。   她又做了好几批。   期间,还找了伊迪丝。   伊迪丝比上次见还要瘦,眼眶深深地凹进去,显得眼睛特别大,大得有些吓人——   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几乎跟柳余完全两样了。   她瘦脱了形。   “伊迪丝小姐,您怎么了?”   “我……”伊迪丝沉默地摇头,“我没事。”   “你看起来……像大病了一场。”柳余狐疑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   伊迪丝一下子捂住眼睛,似是这偶然的关心让她不知所措。她没哭出声,泪水悄悄地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我想死。”   她说。   柳余吓了一跳,她本来是想来向伊迪丝请教怎么做甜点的。   “您怎么了?”   “我很痛苦,很痛苦……我犯了罪,没人能宽恕我。”   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地道。   如果柳余没有经历过葡萄架偷听的那次,也许还不明白。   现在,却一下子懂了。   伊迪丝指的,是她和比伯先生之间的事。   不伦是罪。   对光明信徒来说,这是堕入黑暗之始。不伦之人苟合,生下的孩子是天生的魔鬼,因为他们奇形怪状——   “您怀孕了?”柳余一下子想到了这个,看着她瘦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比伯先生的?”   伊迪丝的惊讶证实了这一点。   “您、您……知道了?”   “我喝下了降甘之水,恶魔已经消失了。”伊迪丝流着泪道,“……我有罪,我向神忏悔。”   “…但我想恳请您一件事,求您将我的哥哥放逐到神之国度,神宫之外。”   伊迪丝紧紧抓着柳余的手,请求她。   “比伯先生?他强迫你?”   伊迪丝什么都没说,只恳求她:   “……您是未来的神后,一定有办法的。”   “哥哥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他安全……可倘若他在我身边,我将永远无法自由。”   “您想好了吗?”   伊迪丝点头。   柳余就没有多说什么。   她和伊迪有交情,可跟比伯先生却没交情。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的话。”   伊迪丝擦了把泪:   “弗格斯小姐,您刚才来……是为了什么事?”   “是要我教您甜点吗?”   “你怎么知道?”   柳余这才想起这回来的目的。   “神宫里都传遍了,说神生了您的气……您找吉蒂神官学了制衣,找莫里艾先生学酿酒,找我的话……”   “我也只会做这些东西。”   柳余:……   她眨了眨眼睛:   “都传遍了?”   “是的,圣子圣女们平时没什么事,所以对神的事情就关注了些。他们说,您惹恼了神,也许神后都要当不成了,谁也没见神对谁冷过脸……不过,我不信。”   柳余:……   她有点不高兴,可又没那么高兴。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学做草莓蛋糕。”   其他人的风言风语有什么关系呢。   她更在意的是,盖亚在六天后,会不会回来。   六天后,是属于她“柳余”真正的生日——她想和他分享。   真诚,是希望对方好。   去除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和他分享真正的自己。   “草莓蛋糕?”   伊迪丝却是第一次听说。   “草莓饼我会做,蛋糕却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什么?好吃吗?”   伊迪丝说起甜点来时,眼睛简直在闪闪发光,她是真的热爱做这些可口的食物,并且很乐意同人分享。   “很好吃……又甜又软,像奶酪做的棉花糖。”   “噢,听起来很有趣,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也许我可以跟您一起研究,您别看我这样……我对甜点很有一套。玛格丽特小姐上次还找我了她家乡特有的甜干酪……”   伊迪丝看起来很有自信,脸都红了。   “那就太感谢您了。”   伊迪丝做出来的甜品,确实很好吃。   即使在前世,口腹之欲更发达的国家,柳余也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两人约定好了时间,柳余就告辞了。   伊迪丝追出去: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别忘了。”   她鼓起勇气提醒了句,已经走到庭院门口的金发少女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放心。”   “我会尽快让莫里艾送他出去的!”   “谢谢您。”   她很酷。   伊迪丝想,换成是弗格斯小姐,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情况。   她太软弱了……才一次又一次地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柳余走到庭院,找到了莫里艾,她并没有将比伯的事告诉对方,只是让他将比伯先生送去离神宫最远的地方。   “比伯先生冒犯了母亲您吗?”莫里艾问,“如果他冒犯了您,应该送到梅尔岛。”   “梅尔岛?那是关押罪犯的地方吗?”   “是的,母亲。父神仁慈,建了一座岛,所有的罪犯都会流放到那,如果比伯先生冒犯到您……”   “……不用,他没冒犯我,您将他丢得远远的就成。”   如果是柳余,必定会将比伯投到监狱,可伊迪丝并不愿意见这哥哥受苦……   她不是审判团。   “谨遵母亲之命。”   莫里艾单膝跪地,尊敬地行了个礼。   他转身要走时,突然回过头来,朝她大大地笑:   “母亲,艾诺酒……成了!”   沟壑纵横的脸皱在一起,笑意在眼里流淌,柳余这才发现,莫里艾的眼睛是绿色的,草绿。   “真的?”   “噢,当然是真的。我来之前下了一趟酒窖,我敢肯定,那就是艾诺酒!噢,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生命之树的怀抱,我被风吹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有小鸟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快活地唱歌……十分美妙。”   柳余捂住了嘴巴:   “圣光在上……我以为,又要失败了。”   “母亲,您很棒。”莫里艾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并没有碰触她的身体,而是绅士地留出了一段距离,“即使您冒犯您了父神,我想,他只要喝您酿的艾诺酒,就一定会原谅您。”   柳余:……   “您和其他人一样,都认为是我冒犯了盖亚。”   “父神宽容又仁慈,他从未会犯过错。”   莫里艾信誓旦旦地道。   走之前,还对她说:   “另外,宫里的孩子们开了个赌盘,他们赌父神会不会原谅您……”   “所以?”   “赔率一比九十九,虽然他们都认为您得不到父神的原谅,不过,我还是支持您。”莫里艾高兴地告诉她,“作为您最忠诚的孩子,我给您投了一票!”   柳余:……   “谢谢。”   她微笑着道。   莫里艾见讨得母亲大人高兴,志得意满地走了。   时间悄悄地溜走。   柳余为生日的到来,准备好了草莓蛋糕,准备了艾诺酒,还另外又做了一套衣服,而后就开始静静地等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柳余原以为生日前一天会失眠, 谁知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一个梦都没做。   她起了个大早。   窗外是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 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只有几片白色的云在漫无目的地飘着。云层被浅金色的光镀了层边, 远远看去,像是勾兑了金粉。   柳余在选衣服上犯了难。   金色的雕镂着蔷薇花纹的衣橱华丽而精美, 一整柜的裙子有序地挂着, 每一条都十分漂亮。   可她一定要选件特别的才行。   这时, 斑斑提着篮子进来:   “斑!”   [早安!贝比。]   它精神十足。   “早安,斑斑。你帮我看看, 该选什么?”   斑斑翅膀指着最左边一件:[那件!]   它选了条雾霾灰的裙子, 还表示:[特别美, 和斑斑的羽毛一模一样!]   是很美。   泛着柔和的珍珠色泽,看起来素雅又高贵。   “颜色太暗。”   不是个好兆头。   柳余手指划了一圈, 最后, 落到了一条玫瑰紫的蓬蓬裙上,呛了金丝,有种华贵而精致的美感。   [你要选这条, 为什么?]   斑斑歪了歪脑袋。   它不太懂人类的审美。   柳余笑了:   “因为,我和莱斯利第一次见面时,穿的就是这样的裙子。”   就像梦幻而华丽的童话——   如果选不出来,那就选有意义的。   [……噢。]   斑斑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它对人类雌性喜欢穿什么一点都不关心, 反正都很丑,一点都没有斑斑的羽毛漂亮。   [那斑斑去吃虫子了, 神给斑斑准备了很多很多的七彩虫……]斑斑想了想,觉得自己吃独食不是很好, [您要来吗?]   它有点不舍得。   “不!谢谢。那是你们鸟类的食物。”   柳余拒绝。   那七彩虫,她可是见过的。   七节身子,每一节都是不同的颜色,软软肥肥的虫身在树叶上一弓一弓,她都没法想象,神为什么会辟个小花园,专门养这些东西斑斑吃。她光看,都觉得鸡皮疙瘩要掉一地。   [真的很好吃呢,软软的,一咬下去,还会“吧唧”喷出汁……]   “斑斑!”   柳余瞪它。   斑斑脑袋上唯一的一根羽毛耷拉下来:   为什么贝比要排斥七彩虫呢?   它们真的好吃。   斑斑拍着翅膀飞走了。   发型还是跟上次一样——   柳余还选了根钻石项链和水滴状的耳坠,梳洗打扮好,就去了八爪鱼所在的厨房。   八爪鱼大叔看见她,努力睁大它那双眯眯眼:   [神后小姐,您又来做那软软的圆圆的棉花糖?]   “那是蛋糕。”   柳余熟练地给自己带上围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的厨艺很不错,只是——都是煎炒炸样样来的大中华料理。   在这里,显然不合适。   长久以来的谨慎,没有让柳余做出太不符合时宜的行为。   [噢,蛋糕。]八爪鱼对这软绵绵的东西可没什么兴趣,它喜欢嘎嘣嘎嘣脆的,[您别弄脏了厨房。]   而后,慢悠悠地团着手,游去屋檐下晒太阳了。   这几天,柳余和伊迪丝已经将草莓蛋糕研究出来了。   虽然没有模具,但神术灶台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不仅煎羊排,还能用来烤土豆饼,甚至能做出各种形状——只要你敢想。   但柳余依然坚持最普通的圆形。   草莓是从附近的草莓园里献上来的,个头不大,但味道极好,酸酸甜甜的,让她想起第一次吃草莓时的感觉。   细细密密地在蛋糕周围贴上草莓片,柳余还在中央画了对小人。   [神后小姐,您画得跟神比起来……可差远了。]   八爪鱼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灶台,喉咙里“咕噜噜”笑了一声。   确实不太好。   勉强看得出是手拉手的一对男女,就跟孩子涂鸦似的。   柳余笑了笑:   “没有机会学。”   “噢……”八爪鱼的知识范畴还不能让它理解什么叫没机会学。   “那…神画得很好?”   柳余其实不怎么惊讶。   毕竟,骑士团已经跟她说过了。   [很好,非常好,神有一阵子沉迷画画……听说,神宫内有一副壁画,是他亲自画的。]   柳余想起第一次进内宫时,在穹顶看到的那副画。   色调饱满,大气磅礴……   可笔触却让人想起夜晚的月光,凄清又寂寞。   原来……那是他画的。   [不过,神已经很多年没有画画了……最后一幅,是画给莫尼我的。]八爪鱼大叔自豪地道,[神从不给人类画画……]   “我见他画过人。”   [但都没有脸。]八爪鱼两条软腿用力地在胸口交握,[神一定是觉得,八爪鱼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所以才愿意给莫尼克画画。]   柳余:……   “晚上我想吃面,莫尼。”   [就是那长长的荞麦条?]八爪鱼点了点头,[当然,神后小姐。]   柳余将蛋糕放到事先准备好的水晶盒,又去宫外摘了花,去酒窖取了酒,而后就坐在房间静静地等。   她不擅长也不喜欢等待。   因为那会让她想起小时候,还有期待的小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一个一个地接走,最后,教室里就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天色暗下来,路灯亮起来——   可院长妈妈没有来。   她太忙了。   所以柳余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天,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等一个人——   心很静。   夜有些凉。   月亮悄悄地爬上来。   门口传来了动静,她下意识往回望,斑斑用翅膀提着篮子进来。   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斑斑对此一无所知,还在问:   [……贝比,莫尼做了什么?好沉,斑斑都快飞不动了。]   柳余的手指一点,浮空术托着提篮飞过来,落到桌上。   她从篮子里取出八爪鱼大叔做的两碗荞麦面,白瓷碗装着,汤面飘了一点细碎的绿叶子。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噢,这是什么?第一次见。]   斑斑新奇地道。   它用翅膀伸过来,想要到瓷碗里撩一撩。   柳余伸手打了下。   “不行,斑斑。”她用严厉的口气道,“这不能碰。”   她过分严肃的口吻吓坏了斑斑,它委委屈屈地收回翅膀:   [不能碰就不能碰,小气。斑斑知道,这是做给神吃的……他们说,贝比还做了一种圆圆的棉花糖,也是给神吃的……还有酒……]   斑斑似是想起什么,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神有事耽搁了,莫里艾先生也送比伯先生出去了,不然——]   柳余打断它:   “斑斑,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时间还没过。   斑斑用黑豆眼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   [那……斑斑先走了?]   柳余挥了挥手:   “去吧。”   斑斑走了。   聒噪的声响也消失了,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荞麦面一点一点地冷了。   月亮爬到树梢,往上一跃,跳到了中天。   报时鸟“叮叮咚咚”地响起,十二点了。   柳余这才意识到:生日已经过了。   他没来。   而面彻底地冷了,发胀坨在一块,像结了冰。   柳余拿起旁边让人特意做的筷子,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生日快乐,柳余。”   她对自己道。   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冷掉的荞麦面有种割喉的粗涩感。   柳余呛了一口 , 险些连心肝肺都一起咳出来,揉着飙泪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什么, 抬起头来——   “盖…亚?”   她惊讶地道。   水晶般的琉璃窗前, 一个美丽的青年沉默地站着, 月光落在他浮动的银色长发上,像梦幻的剪影。   柳余眨了眨眼睛。   人还在。   没消失。   她嗳出长长一口气, 郁涩的内心开始回暖:   “我以为, 您不会回来。”   她道, 嘴角有着娇俏的笑。   盖亚沉默地看着她,就在柳余以为, 他不准备说话时, 他的目光落到那铺了金色镂花桌布的桌上:   “所以, 你叫我回来,是为了这些。”   他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阐述。   柳余迎了上去, 朝他笑:   “是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请您吃顿饭。”   一边笑,目光还一边落到他身上。   她第一次见盖亚穿成这样, 华丽的黄金战甲,金色的甲片在壁灯下熠熠生光,衬得他的美貌也有种逼人的锐气,让人想起战场之上的白马和银枪, 想起沙漠之中的苍鹰。   只是这打扮有些眼熟,像穹顶上的那副画……   他去做什么了呢?   柳余想。   青年将视线重新挪回了她身上:   “抱歉, 我不太愿意。”   即使说起拒绝来,他的态度依然彬彬有礼, 只是,这比愤怒和其他,这种平静更叫人觉得冰冷。   “只是一顿饭。”   柳余不可思议道。   而后,她看着面前人的绿眸迅速沉了下来,眼底有沉沉的暮霭。   “贝莉娅·弗格斯——”他拉长声音,“不要总把别人当傻瓜。”   “傻瓜?”   柳余不太明白,蓝眸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像是林间懵懂的小鹿。   盖亚却笑了一下。   他笑时也是优雅的,嘴角微微弯起,绿眸里是流动的湖,只可惜——那湖里凝着冰。   “只是一顿饭?”   他重新看向桌子。   一个圆形的散发着甜美奶香的“甜点”,一个陶土制的酒罐,两个酒盏,两碗冷掉的黏糊糊的东西。   “让我想一想。”盖亚语气始终温和,“接下来,你还会告诉我,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当然,确实会是你做的,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你总是不吝啬付出……毕竟,你很擅长这些……牺牲?付出?也只有那没脑子的莱斯利才会相信这些……等吃完甜点,你还会再让我喝点酒……”   柳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谎言像副巨大的枷锁,让她所有的辩解都变得苍白。   她确实想告诉他,这些是她亲手做的,想告诉他,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可,仅此而已。   他却用她的过去,套用了她的现在。   这感觉,可真糟糕。   盖亚还在继续:   “确实,酒会让我对你的克制,降到最低点……你还穿了这条裙子,是的,很美,我在莱斯利的记忆里看到时,也觉得美,像开在漠漠草原上的扶桑花……”   “旧日重现……”   “我只是想让您陪我吃顿饭,仅此而已。”   柳余打断了他。   他没说话,只是用判了她罪的眼神看着她。   “而且,我脸上的恶之花没有盛开。”   她又道。   “……在卡纳村,我已经将它解开了。”   他凝视她良久,“……毕竟,它有些不太灵。你的话一直在变,贝莉娅·弗格斯。一开始,你说你爱莱斯利,不爱我;可后来,你又说爱我,要真诚地追求我……你反复无常,可它总不出现。”   柳余愣住了:   “您解开了?”   “是的。”   盖亚似乎对接下来的话题失去了兴趣,他有礼地同她告别,“我该走了,抱歉。”   “您去哪儿?”柳余犯了拗劲,她拦住他,“莫里艾说,梅尔岛只有一个犯人。”   “贝莉娅·弗格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让开。”   “盖亚·莱斯利。”她也唤他,“今天我生日。”   他愣住了,那讶然太明显,以至于那一向平静的脸也有了表情。   可紧接着,他笑了,眼神像淬了冰的寒霜:   “弗格斯小姐,您忘了,您的生日,在二十天后,也就是我将您封为神后的那一天……为了留住我,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柳余咬着唇,忍住想要向对方诉说的冲动。   怎么能说呢?   图书馆的神册典籍上说过,神无法容忍任何规则之外的东西,任何。   她冒不起这个险。   “您说的没错,”她脸色黯淡下来,“我说了谎。”   窗外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打在窗棱上,有种粗暴的意味。   柳余继续:   “我只是想请您吃一口蛋糕,喝一杯酒……”   “这酒——”   她拿起桌上的酒盅。   “啪”,酒还没递到他面前,就落到地上,碎了。   瓷片碎裂声回荡在房间里。   太清脆了,就像响在人的心上。   柳余怔怔地看着地面。   瓷盏碎裂成了无数瓣。   “抱歉,我想,一个撒谎成性的人,她酿出的酒,并不会美味。”   他那优美的、带了点凉意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他消失了。   柳余蹲下身来,一点一点地捡地上的碎片。   得弄干净。   不然明天起床,脚会踩到。   她想。   可眼泪,却一滴一滴掉了下来,混入地面黄澄澄的酒里。   “……真的是我生日。”   她用带了点鼻音的声音,若无其事地道。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未被照亮的黑夜。   柳余收拾好地面,洗了手,重新坐下来。   她切了块蛋糕,倒了杯酒自斟自饮。   酒液绵软醇厚,入喉却是苦的。   蛋糕甜得有些发腻。   明明在昨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一定是放得太久了。   柳余把酒喝光了,胃里胀得慌,上床时,还模模糊糊地往旁边看了眼,灯还亮着,没关,才安心地睡去了。   只是也没睡安稳。   梦里,全是来来去去的人。   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打开门,玄关的灯自动亮起。   她朝里喊了声:   “我回来啦。”   门上的公仔欢快地叫:“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不一会,女孩变小了。   她穿着发白陈旧的衣服,背着破了道大口子的书包,走进教室。   教室里,孩子们跑来跑去,他们天真无邪地唱:   “野孩子,野孩子,没了爹,没了娘……”   穿着蓬蓬裙的公主高兴地拍手,她也唱:   “野孩子,野孩子,没了爹,没了娘,去流浪……啊呀呀,啊呀呀。”   小女孩跟蓬蓬裙公主打了一架。   蓬蓬裙公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她有数不完的蓬蓬裙,可以穿一条,扔一条。她还有世界上最温柔的爸爸妈妈,会请所有的小朋友吃草莓蛋糕。   蛋糕上有红红的草莓,有穿着公主裙的小玩偶。   “你为什么不吃呢,小余?”   “我吃太多东西啦。”   不,是因为嫉妒。   她要留着草莓蛋糕,和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一起吃,像蓬蓬裙公主一样。   可惜,一年一年过去了。   小女孩一直没等到和她一起吃草莓蛋糕的人。   ………   柳余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只是,天空还是黑沉沉的,云很低。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里都有种潮湿气。   柳余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她似乎做了一晚的梦,只是,醒来就不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不太开心。   躺了会,坐起来。   艾诺酒喝光了,一共只成功了两罐,酒窖里只有一罐了,还得去摘花……   追求人,总不能一挫就败。   柳余给自己打气。   只是,总还是有些难受的……   不,是非常难受。   自尊和心,被他冰冷的语言一同扎成了窟窿。   她拿起枕边的铁片,沉吟了会,决定还是等下次机会,再找他说清楚……至于剩下的一罐艾诺酒要去取来——   也许等他喝了,就会明白,她的真诚了。   梳洗打扮好出去,一路走到酒窖,才打开门,斜刺里一个胡子拉杂的男人就冲了出来。   他朝她喊: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求您救救伊迪丝!”   柳余吓了一跳:   “比伯先生,怎么是您?”   比伯先生的脸脏兮兮的,可那双蔚蓝色眼睛让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衣衫褴褛,看上去就像个流浪汉,酸臭得像刚从梅菜缸里捞出来一样。   “对,是我。”   比伯点头。   “您不是被莫里艾送出去了吗?”   柳余提起了警惕,她现在会很多神术,如果他攻击她,立马就会趴下。   “趁莫里艾骑士不备,我偷偷跑回来了。”比伯先生蓝色的眼里满是祈求,这一刻,就看得出他和伊迪丝血脉上的相像了。   “我没找到伊迪丝,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求您,求您一定救救她。”   “你说清楚。”柳余严肃了起来,“伊迪丝前天还好好的。”   “伊迪丝让您把我送走,她一定有别的目的。她一直很痛苦,我猜她一定会去向骑士队自首……骑士队一定会将她烧死,像每一个被烧死的黑暗使徒一样……可伊迪丝有什么罪呢,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如果有罪,有罪的是我才对……”   一向风度翩翩的男人脸色晦暗,连他的金发,也一起暗淡无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招惹她?!”   柳余愤怒地道。   他突然想起曾经在伊迪丝身上看见的火光,想起梦中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当蒙昧之徒陷入爱里,那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比伯悲哀地道。   柳余这才发现,她藏在乱发里的蓝眼,是那么清澈,也那么痛苦。   “哪里是实行火刑的地方?快带我去。”   她突然有种预感,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酒窖旁空无一人。   天空很低, 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比伯先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少女的意思。   “您、您是说伊迪丝会……”他顿了顿,艰难地将后半截咽了下去,“我知道, 您随我来。”   他走了酒窖旁的一条小路。   柳余还是第一次知道, 酒窖旁竟然有这么隐蔽的一条路。   路上没什么人, 只有不知名的昆虫在此起彼伏地叫。   鞋子踏在厚厚的积叶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比伯先生看起来有些着急, 却依然颇具风度地替她将挡路的树枝挑开, 并未催她。   两人一路往西, 这是对柳余来说,完全陌生的一块地界。   比起东边的华美, 越往西走, 就越感觉到那浸入骨子里的森然, 连树叶都好像泛着冷意。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儿?”   柳余问。   “我无聊时喜欢到处走,像从前一样……”比伯先生声音有些低, “有一次, 不小心走到了这儿,又被丽娜神官带回去了……丽娜神官告诫我,不能来这……但这样的地方, 我在宫廷里见的太多了……”   “看,黑乌鸦在上空徘徊……”   他抬头看了看天。   柳余也朝天空看了一眼,成群结队的食腐动物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   “……一眼就能看出来。”   比伯道。   柳余一言不发。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走了将近半小时, 在接近一个拐角时,比伯停了下来:   “弗格斯小姐, 前面就到了。”   柳余看了他一眼:   “你不能被人看到。”   如果伊迪丝确实被问罪,那么, 作为另一个当事人,比伯也同样无法脱罪。   比伯一愣,点头:   “是的,那我……在这等您。”   “或者,您愿意变成别的什么,比如羔羊。”   柳余想了想,又道。   “羔羊?”比伯连忙点头,“愿意,只要能见到伊迪丝。”   柳余默念了一声:   “变羊术。”   这是她曾经练得最熟练的神术,一道柔和的白光从她指间升起,落到比伯身上——   面前出现了一只纯白色的羔羊。   羔羊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   柳余将脏衣服踢到草丛里:   “跟在我后面。”   羔羊抬头,“咩”了一声。   柳余率先走过拐角,一道直参入天的高墙就映入眼帘,百丈高,看起来气势赫赫。整面墙都是以红色的砖瓦砌成,这红接近火的颜色,乍一眼看去,倒像是火墙——   火墙与头顶阴沉沉的天,组成了一副诡异又苍凉的画。   两个拄着长·枪的年轻骑士守在门口,见她来,只是冷峻地扫了一眼:   “神后小姐,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伊迪丝小姐在里面吗?”   骑士们互视了一眼:   “弗格斯小姐,请别直呼黑暗使徒的名字。”   看来……是在这了。   柳余露齿一笑,在对方的失神中,使出默法:“昏睡咒。”   她从图书馆学了很多有趣的小神术。   这昏睡咒成功的话……能让他们睡上两分钟。   一个骑士倒了下去。   “怎么了……”   “昏睡咒。”   又一个骑士倒了下去。   柳余伸手一推,闭得严严实实的拱形大门就开了。   白色的羔羊率钻了进去。   柳余紧随其后。   才进门,就感觉到一股逼人的热浪迎面而来,再要看,面前的路却被堵住了。   一行精神矍铄的骑士队一字排开。   他们像堵墙一样,牢牢地挡住她的去路。   “是你们?”   柳余讶然地道。   骑士队们看着她,眼神从亲切敬慕变成了提防警惕:   “母亲,您来这做什么?”   “伊迪丝,那被绑在石柱上的,是伊迪丝小姐,对吗?”   柳余看向他们身后。   四面火色高墙筑起的围墙内,矗立着十几根两人合抱的大理石柱。   它们直挺挺地站着,几乎参天,一眼望去,给人以亘古又荒凉之感。   唯一不同的是,正中那根石柱前,大火正熊熊燃烧。   火焰将周遭的一切都染红了。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被烧得微微卷曲的裙角,以及开始焦枯的金发——   她仿佛能听到、空气中传来的皮肉被烧灼的声响。   “伊迪丝!”   她喊了一声。   伊迪丝没回答她,反倒是骑士队们回答了她:   “那是黑暗使徒,母亲。”   曾经的慈眉善目,都化成了冰冷的面具,他们理所当然地道:   “当她做出有辱光明之事时,就已经是黑暗使徒了。”   柳余不由想起了卡洛王子。他们多像啊,一样的风度翩翩,一样的友善亲切。可一旦她和光明起冲突,所有的友善都会变成锋刀,转头就向她刺过来。   “让开。”   她无意耽搁时间,直接抽出腰间的光明法杖,对准他们。   “那么,失礼了。”   骑士们“唰”地抽出佩剑,迅速结成队形。   二十多人将她包围在中间。   “浮空术。”   才离地一米,头就撞到了一层薄薄的光膜,柳余重新落了地。   骑士们迅速奔跑起来,他们越跑越快,最后竟快得只能看见残影,一道道白芒自剑上流出,形成一个大的光膜,将她牢牢地“锁”在里面。   旁边白色的羔羊试图突破封锁,却被一剑挥开,重重地撞到旁边的石墩,四脚朝天地昏了过去。   “卸下武器。”   柳余举起法杖,再一次感觉到,体内的神力在不断地流失——   可似乎又比之前好了很多。   不过,骑士们结成的队,也比之前厉害很多。   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   柳余有点着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柳余听着有些耳熟。   “吉蒂神官!”   她叫了起来。   果然,吉蒂神官从门外匆匆进来。   “弗格斯小姐!请停下!”   吉蒂神官急急忙忙地道。   “吉蒂神官!他们要烧死伊迪丝小姐!您救救她!”   柳余相信,吉蒂神官会救的。   她性格温柔又和善——   而且,听说,她和伊迪丝小姐关系融洽。   吉蒂神官却摆起了脸:“弗格斯小姐,即使你是未来的神后,也不能破坏规则!伊迪丝小姐已经与黑暗为伍,烈火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您停下!”   “那是伊迪丝!一条人命!”   柳余不可置信地道。   “黑暗使徒怎么会是人?弗格斯小姐,您太善良了,才会被黑暗使徒蛊惑……赶快停手,否则,神更加不会宽恕您。”   “吉蒂神官!”   柳余简直要对这操蛋的世界绝望了。   火刑柱上的火越来越大,大得似乎要将她也一起烘烤。   不能再等了。   “卸下武器!”   柳余喊了出来。   一股巨大的气浪震荡开来,骑士们晃了晃,“丁零当啷”,有几个人实力不稳,佩剑被震落下来。   就是这时!   柳余默法瞬发,迅速利用浮空术突围而出,失去长剑的骑士们阻止不及,也跟着一起跳到了祭台上。   他们用身躯挡在她面前,火舌差一点就要舌忝上他们的背:   “母亲!请不要做让光明蒙羞的事!”   这怎么就让光明蒙羞了?!   柳余想,简直荒谬极了。   “如果您执意要过去,请踏过我们的尸体!”   “让开!”   “在母亲您过去的一刹那,我们所有的骑士都会自刎,您将看到我们的尸体!守护光明,守护秩序,是我们一生的信仰!即使您是未来的神后,也决不能例外。”   柳余的法杖微微有些颤抖。   一条命,二十条命。   她能怎么选择?   她能怎么选择?!   这时,一道微弱得、几乎快要让人听不见的声音传来: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不用救我,伊、伊迪丝有罪……”   少女的皮肤已经开始焦枯,火燎过她的双腿,熟肉的气味弥散开来。她艰难地道:“伊、伊迪丝是自愿的……愿、愿所有的罪,都、都随着火、火光……消逝……”   “伊迪丝!你没有罪,你只是受害者!”   柳余一挥法杖,默念:“束缚。”   无数道白光从天而降,像套马索一样,将二十余个骑士缚住,又迅速被挣开——   其实也只有一瞬,够柳余冲过去了。   可一道白色的光盾阻止了她。   伊迪丝耗去了体内最后一丝的光明力。   她努力地睁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高高的墙壁,看向更广阔的的天空: “不,伊、伊迪丝是有罪的……因、因为……伊迪、迪丝爱、爱上、上了……”   “伊迪丝……”   柳余乍然明白过来,伊迪丝她想说,她爱上了比伯。   所以,她活不了。   她挣扎在信仰和爱情的边沿,她欺骗自己不爱比伯、认为自己是被迫的,可一旦意识到这份爱时——   她就走向了毁灭。   信仰和爱情,早就为她筑建好了坟墓。   空气中,熟肉的气味飘散开来。   柳余一时没忍住,扶着另一边的石柱,呕吐了起来。   “咩!”   就在这时,昏迷的羔羊猛然间一蹦,以所有人都无法想象之势突破重围,跳入火海。   落地的一刹那,柳余感觉,她施加在比伯身上的术法消失了。   一个英俊的青年被包裹在熊熊的烈火里,不一会,被灼出了“滋滋滋”的声响。   可他仿若未觉,弯腰抱起地上的焦尸:   “伊迪丝,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逼你……”   他低头,亲吻她焦黑的头颅。   “比伯先生!”   “母亲,您不能过去。”   骑士分成两列,一列将剑刃对向烈火中的青年,一列如临大敌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突然跳入火中。   “比伯先生!伊迪丝希望您活着!”   可比伯却抬起头来对她笑。   他的金发开始焦了,那双风流的、总是轻浮地挑逗别人的蓝眸,此时却清澈得像一汪水。   “即使是这样,可弗格斯小姐,这次我想任性一下呢。”   “抱歉。”   他轻轻地道。   不等柳余阻止,就快狠准地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手柄上的宝石被火光映得华美。   “比伯先生……”   空气传来低低的歌声,似乎是比伯先生在轻轻地唱: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寻找我心爱的姑娘……这么多的星在天上,它们看着白色的羔羊……鸟儿在天上飞翔……我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长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么美丽……多么美丽……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他像是在唱安睡曲,生怕惊醒他的姑娘。   谁也没说话。   骑士们没说话。   柳余也没说话,她看着火中的一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顺着腮帮流下来。   她错了。   这不是伊甸园。   不是。   这是光明的乐园,异端的……墓场。   而她竟然沉湎了。   生与死,存在与消亡……   柳余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网。   “死”字开始出现,它不断地蔓延开来,无数个字开始衍生……   米拉卡的笑开始浮现。   “生”。   伊迪丝和比伯在火海拥抱。   “死”。   生与死。   命与运。   存在与消亡。   在生与死之间,无数字符开始衍生,又不断地联结……最后,又回归到了生与死。   一张完整的蓝色织网形成了。   柳余睁开了眼睛。   那冰蓝色的眼眸里,像藏着无尽的星空,和浩瀚的宇宙。   “命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阴沉沉的, 云层压得很低。   平地忽起一阵狂风——   “呼啦啦”,火灭了。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连火墙, 都显得无比黯淡。   唯有面前的金发少女, 她像是凝聚了这世上所有的光彩, 她发着光——   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她。   吉蒂神官捂住嘴巴,“噢”了一声:   “光明神在上!”   他们说不清此时的感觉, 只觉得膝盖微微打颤, 背脊开始弯曲, 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扑面而来的威势压得匍匐下去——   骑士们敏锐地察觉到, 空气中, 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明明什么看不见,却仿佛能感觉无数丝线在半空游走——   它们将世界都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网。   空气更加活跃, 带着潮湿的水汽。   “命运。”   那华丽的、如天籁般的声线, 带着赫赫的威势,在每一个人的心间响起。   骑士们迷惘地看向天空,黑乌鸦“嘎——嘎——嘎——”地朝远处遁走。   空气里传来蔷薇的芬芳。   他们又看向面前、造成这一切的少女——   她的目光悠远而苍凉, 似乎在透过他们的皮相、去触碰他们的生命。   她的蓝眸里蕴藏着一片浩瀚的星辰。   骑士们感觉,她的力量,突然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像无垠的深海——这让他们想起父神。   少女伸出纤细的手, 朝他们轻轻一拨——   空气中似乎出现某力量,那力量也将他们轻轻一拨, 刚才怎么都挪不动的脚,就往旁边去了一步。   一条道分了开来。   她走了过去, 金发在脑后飞舞。   骑士们的目光追随着她。   熄灭的石柱前,蜷缩着一对已经烧得看不出模样的尸骸,男人紧紧抱着女人,似乎她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连死亡都无法分开。   她站了很久,面上看不出悲伤。   最后,她拔出了尸骸上的宝石匕首。   一道蓝色的网从天而降,将两人的尸骸紧紧缠绕,一股力量托着他们浮在半空。   这时,门口的守卫才匆匆进门,大声报告:   “神、神后小姐闯进来了!”   当他的目光落到正中的金发少女时,忍不住停下了。   神后小姐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还是一样的脸,却还带着某种玄奥的、不可让人直视的高贵。   “神、神后小姐?!”   守卫的长·枪颤抖地对着少女。   少女看了一眼,那枪就“轰”地插入旁边的火墙,枪尾颤了颤。   “抱歉。”   她轻轻地道。   声音美妙如琴音。   她和他们擦肩而过。   守卫转过身,美丽而柔弱的女孩在火墙内安静地行走,她身后漂浮着一对焦黑的尸骸,这画面看起来诡异又阴柔。   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感觉莫名的庄严。   临出门前,少女往回看了一眼。   “轰隆隆”——   地动山摇。   十余根巍峨的石柱拔地而起,化为齑粉。   骑士们仿佛置身于风浪中的小船,只能就这样惊骇地看着她踱步而去。少女纤细的身体内,仿佛藏着巨大的力量,这力量似乎能让世界颤抖。   “你们…看到了吗?那力量……”   “弗格斯小姐到底是…”   “…是神吗?”   “不,有点不一样……”   骑士们说不出来,却隐隐觉得,弗格斯小姐和父神还有些微区别——   “要、要去禀告父神吗?”   他们面面相觑。   吉蒂神官发现自己突然能开口了:   “这是神的世界。”   她道。   **   柳余感觉到,天地山川,世界万物,在她眼中,都有了不同。   她能看到每一个人的生命脉络——   那些大大小小的蓝色织网,遍布她的视野,仿佛只要她伸手轻轻拨一拨,这些人的命运就会改变。   可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告诉她,不,不够,还不够。   浩瀚的神力不断地往她体内充盈,慢慢的,她感觉自己胀得慌——   她和世界之间似乎还隔了一层膜,这膜阻止她探知世界。身体如同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无法承载这天地之间所有的神力。   唯有真正的神体,才能承载整个世界。   柳余找了块僻静无人的地方,将伊迪丝和比伯的尸骸埋了进去。   旁边是大片大片的松林,空气中传来风的气息。   她没有立碑。   只是在旁边插了束小花。   “伊迪丝,抱歉。”柳余将匕首和他们一起埋入土里,“……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   “但我并不认为,你必须为此殒命……”   柳余想,她还是无法习惯。   也许,将永远无法习惯。   这个世界,对生命没有敬畏。   他们敬畏的,不是冰冷的法度,而是一个有着憎恶与喜好的神。   这伊甸园就像是一片温柔静好的湖泊,可平静的湖面下,却布满了礁石与暗流。   她此时,才看到触礁的尸首。   她……会是那其中的一员吗?   柳余有点悲伤。   那感觉就像是活泼跳动的心脏,在慢慢地、慢慢地沉入湖底,所有的期待和喜悦,仿佛阳光下的泡沫,一晒,就被现实蒸发了——而明明,在这之前她都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地、认真地追求他一次。   就在这时,一匹白马以闪电般的奔势穿过这条小路,往神宫而去。   马上一男人风尘仆仆。   柳余认出,正是莫里艾。   他眉头紧皱,看起来像是深受什么困扰——   她跟了上去。   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在告诉她,跟上去,你会发现新天地。   柳余使出浮空术,悄悄地跟在了马后。   莫里艾一眼都没有往回看,不过,即使他回头,他也看不到她。   当那张织网形成时,所有学过的、未学过的神术都成了浑然一体,她触摸到了属于自己的规则——那感觉相当玄妙,仿佛天地间中充满了蓝色细线。   而这些细线全都归她所用。   柳余小心地用隐匿的细网罩住自己,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进了神殿。   而后,她看见了神殿内所有人身上的网。   莫里艾的。   圣子圣女们的。   神官的。   所有人的,唯独——   她看向神座。   那穿着白袍的华美神祇高高地坐在他神座之上,手抵额头,绿眸半敛。   莫里艾单膝跪地:   “拜见父神。”   神抬起了头:   “莫里艾。”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那水绿的眼眸朝她的方向瞥来,可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又收了回去。   柳余轻轻舒了口气。   “莫里艾有罪。”   莫里艾将头磕到了硬邦邦的地面。   “莫里艾办事不利,不小心放走了比伯先生……莫里艾有罪。”   圣子圣女们在神官的带领下,无声退出神殿。   “比伯?……他不重要。”   神面色温和,一绺银发从他的肩头滑落。   “你再派一队人,去那人的世界一趟。”   “是,莫里艾遵命。”   莫里艾顿了顿,“……那人十分狡猾,我和伊登花了许多时间,才将他抓住。更奇怪的是,他的语言、行为,都与这里的世界不同,即使他小心掩饰……我和伊登打听过,这个人是突然出现在一座岛上的,他出现时伴随着风雨雷电……信徒们称他为天神降世,有些叛变了……”   “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全世界找不到他的来处,还说过类似‘愚蠢的传教士’,这样对光明大不敬的话……”   柳余越听越熟悉。   难道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异界来客?   神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只是道:   “…破坏秩序之人,终将死去。”   他的语气温和而平静,好像这只是件最寻常的事。   “父神您已经审判他了吗?”   莫里艾敬慕地看着他的父神。   他的父神慈爱又伟大,但同时也冷酷而坚毅,他的强大和冷酷一样迷人。   “他已在梅尔岛永世沉眠。”   “这是父神您的仁慈。”   莫里艾整个匍匐下去。   那人死了。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最深最暗的海底。   那里,看不见光,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异界来客一定是身穿,所以才会被发现。   而当他被发现的那一刻,就被盖亚,像灰尘一样从这个世界轻轻抹去了。他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那样理所当然,好像一切都不值一提——   可不是这样的。   那她呢?   那她呢?   当她被发现的那一刻……会怎么样?   柳余不寒而栗,彻底清醒。   她仿佛置身于冰冷的荒原,被那风霜雪雨浇了个透彻。   美丽的伊甸园,真正向她展露权利之下的铁与血,它建立在层层的尸骸之上,而她,怎么就……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呢?   “谁?”   就在这时,盖亚的视线投来,柳余只感觉一股力量轻轻一拨…   她就被拨了出来。   金发少女狼狈地滚了出来。   神座上之人眉头紧皱:   “贝莉娅·弗格斯?” 第一百二十八章   柳余一撑地就站了起来。   灵巧的动作, 让她看起来像只轻盈的小鹿。   她看着神座上之人,发现,即使这样, 她依然很难讨厌他。   人的情绪, 为什么不能像行李, 一样,干干净净地整理清楚呢?   该丢的丢, 该留的留。   几乎是在一刹那, 柳余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那在笑着的、微带窘迫的表情下:   “啊, 被发现了。”   她羞赧地道。   神座上之人并未被她迷惑,只是用那静湖一样的绿眸看着她:   “所以, 贝莉娅·弗格斯, 这次……你躲藏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伊迪丝?”   柳余选了个相对安全的问题开口。   “伊迪丝?”他似乎想了一会,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 “贝莉娅·弗格斯——这些事……我从不过问。”   “您的意思是, 这些都与您无关喽?”   柳余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   他看着她,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种子在不同的土壤,会生长出不同的模样……也许好, 也许坏……共同的约束,不会让这一切乱了套……就像一棵树,要健康地成长,势必要剪去不必要的、坏死的枝丫……偶有牺牲, 在所难免。”   “可作为被牺牲的个体——”   他打断她:   “那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   柳余无法否认,她还是个体小农思想, 她做不到高高在上,电车理论上, 如果被牺牲的自己,她一定会愤怒……   凭什么呢?   凭什么就要她牺牲?   就因为她渺小,她是少数一方吗?   “我很自私的。”柳余道,“许多事,不发生在面前,我根本不会去管,比如,上次我明明看到伊迪丝手上自残的伤痕,却只是问了一声……也许,我原来有机会……”   “所以,我很难过。”她神色安静,抬起头看他,“我很难过。但你知道,我更难过的,是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她轻轻地道:   “造成这一切的,是你。”   “贝莉娅·弗格斯,收起你无用的怜悯。”他用更加平静的语气回答她,“她是秩序的破坏者。”   “那刚才那个呢?永远沉眠在梅尔岛的那个呢?!”   柳余终于问了出来。   问出来的一刹那,心就揪了起来。   “他,也破坏了秩序吗?”   “当然。”   “如果有一天……”柳余顿了顿,“你发现,我也是秩序的破坏者,也会将我投入梅尔岛,或者永沉海底吗?”   他停顿地有些久,就在柳余以为,她会是例外时,他用更快的语气道:   “当然。”   柳余看着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随意些……   可她发现,这有点难。   “我可以跟您申请打一架吗?”   她用更灿烂的笑,回应了他。   莫里艾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可这一句,却听懂了。   “母亲!您不能对神不敬!”   他语气郑重地警告她。   “不能?这得由您亲爱的父神来决定。”柳余看向盖亚,挑衅道:“可以吗,神?”   她总得看看,他们之间的差距。   而且,她很确定,他不会因为羔羊突然亮出爪子而生气。   神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阴霾一样罩住她,他看了她一眼,白色宽袍逶迤过她的裙边,声音从远处传来:   “如您所愿,我未来的神后。”   他已经走远了。   柳余瞬息间就跟了上去。   莫里艾茫然地左右看看,等意识到什么,才冲出门,就跟过来的骑士队们打了个照面。   “父神呢?”骑士队们开口,“我们有事要禀告!”   “我也不知道。”   莫里艾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父神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失了自己的风度。   “母亲好像因为伊迪丝小姐的事,跟父神吵架了……现在,还说要和父神打架。”   “打架?”   骑士队们面面相觑,“我们要和父神汇报的,正是关于母亲的事……她不仅为黑暗使徒狡辩,还毁了我们的行刑之地。”   “这不可能!”   莫里艾道,“母亲是父神看中的人,怎么可能与黑暗为伍?而且,行刑之地是父神当年亲自开创的……没人能毁了它。”   吉蒂神官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赶来:   “他们说的没错,弗、弗格斯小姐确实这么干了……她在哪?”   莫里艾愣住了:   “所以,母亲真的把行刑之地都毁了?”   “是的。”骑士们面色严峻,“这意味着,母亲对光明并不忠诚。我怀疑……她也许会对父神不利。”   “父神不会的。”莫里艾摇头,“伟大的神灵,坚不可摧。”   “在那儿!”   吉蒂神官突然抬头,看向天空。   天阴沉沉的,狂风猎猎。   两个极为出众之人站在半空,风吹起他们的长发和衣袍……   “噢,这可真糟糕……”吉蒂神官双手握在胸前,“圣光在上,弗格斯小姐,可千万不要将神宫拆了……”   骑士们面容冷峻:   “父神自有分寸。”   宫内来来去去的圣子圣女们,也发现了头顶的一幕。他们新奇地看着。   “快看,天空上的是谁?”   “噢,是神,还有神后!”   “神后飞得可真高啊……”   浮空术虽然会的人很多,可大部分人只能飞到两层楼那么高……   可神后现在,应该是已经快十几个两层了吧……   半空的风特别大。   柳余看着对面,盖亚华丽的银发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美得不似真人,也冷得不似真人。   两人谁也没有先出手,只是沉默地看着彼此。   “你已经需不要借助浮空术了。”   柳余也发现了。   当她的神语体系建立完成的那一刹那,规则,像是自动在她脑中形成,一个动念,她就能做到以前看来完全不可思议之事。   “是的,您发现了。”   两人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无数道白光,与蓝色的丝线撞在一起——   “轰隆隆,”发出骇人的声响。   白芒充盈在整个天地之间,将神宫都罩住了,蓝色丝线不断在白芒中穿梭,试图穿过白芒,将对面的人捆绑。   可惜,白芒终究太厚重了,它像是牢不可破的盾牌,将她所有的攻势都阻隔在外。   “蓝色织网?”   对面的人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绿眸里划过一丝诧异,“命运?”   趁他松神,柳余像拨琴弦一样,轻轻地拨着蓝色织网,一股无声的气流冲了过去。   “噗噗噗”,与空气摩擦出尖啸。   那声势,比传说中的禁咒还要骇人。   一道光膜将整个神宫都罩住了。   盖亚不慌不忙地伸手,修长如玉的手轻轻一握,那看起来不可阻挡的攻势就这么被团成了一团。   柳余只感觉,似乎连骨头都在被他抚摸,碾压。   她痛得连手脚都蜷缩起来。   他放开气团。   气团却趁机化成蓝色的长鞭,一鞭甩了过去——   “啪”,甩到他的手背,带起一串血珠。   那血珠溅到蓝色细线,渗了进去。而与此同时,柳余被他顺着那头,轻轻一抖,就被抖了过去,抱在怀里。   “看来,我还差得很远。”   她攥紧他的手,眼睫微垂,收敛住所有情绪。   他却用空的那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柔软的丝绸划过她的脖颈。   柳余听头顶那极轻极淡的声音传来:   “贝莉娅·弗格斯——”   “心别太野了。”   他低下头看她,在柳余几乎以为,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要被看穿时——   他将她丢回了内宫。   金发少女消失在半空,战斗结束得很迅速。   可底下的骑士们却都看呆了。   “从没有人能在父神战斗的威压下撑过一秒……”   “莫里艾,不是一秒,是一瞬,是比一秒还要短上无数的一瞬……”   他们可都亲眼见过父神如何与虚空恶魔对战。   那么强大的怪物,在父神的一剑下,全部化为齑粉。   “也许父神留力了呢?”   “不,是弗格斯小姐过于强大……”莫里艾惊骇不已,“父神对战成群结队的虚空恶魔时,可没有这时威压的一半。”   “而弗格斯小姐甚至还反伤到了父神……”   他的眼力极其敏锐,“即使父神出于担忧,也不可能被人伤到,即使是那个黑暗使徒,也不曾做到……那种力量……你们见到过父神吗?”   十几人面面相觑,最后确定:   “没有。”   父神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能突破他身躯本身防御立的,不存在。   “这……”   所有人都感到了担忧。   如果弗格斯小姐只是普通的、或者只是强于普通的人类,那么,即使父神娶一百个,他们都不会感到困扰。   可现在,弗格斯小姐不仅与黑暗为伍,还有那样可怕的实力……   “我们得尽快向父神报告。”   莫里艾迅速道。   ——   柳余被丢回了内宫。   青年美妙而空灵的声音从半空传来:   “二十日,神后大典,别忘了。另外,作为你毁坏行刑之地的惩罚,在大典之前,不许迈出神宫一步。”   “您要囚禁我?”   柳余不可思议地道。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他的声音消失了。   柳余坐回桌边。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   昨天之前的心境,再找不回来。   她一点半空中蓝色的丝网,两滴血被蓝色的光球包裹,漂浮在空中——   当然,除了她,没人能看见。   这也是她找他打架的目的之一——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为了生存资源、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为了一百分……   当时,她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她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   血是金色的,流光溢彩,像金子一般纯净。   只要喝下,也许……   她梦寐以求的未来,就在眼前。   从此后,她将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她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她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等候别人的挑选……她将是金字塔的顶端。   喝下它,柳余。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   两滴凝结的、像金色珍珠一样的血落到了雪白的掌心,美极了。   只要一步,只要一步。   她的手颤抖地抬起,递到嘴边——   不。   她不能。   柳余睁开了眼睛。   她不能。   她不能让之前的真心,显得那么廉价,那么可笑——   即使没人知道。   柳余找了个小拇指瓶,将这两滴血放了进去,挂在小石雕像的胸口。   而后,闭上眼睛,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时,斑斑已经将提篮放到桌边了。   窗外已经放晴,阳光大好。   斑斑将篮子神神秘秘地推给她:[贝比,今天莫尼做了很多好吃的……]   [还有,里面有玛格丽特捎回来的礼物。]   “玛格丽特?”柳余惊讶的,她在篮子里翻了翻,最后在白瓷碟下找到了一本册子。   封面上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   柳余不经意地翻开,却在对上扉页那行小字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中文?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那个沉眠梅尔岛之人。   斑斑还在喋喋不休:   [传话的信使说,玛格丽特路上结识了一个特别的朋友,那朋友非常风趣,他夸下海口,说这世上没人认识这种文字。]   [因为你是她见过最好学的人,所以,寄回来让你看看……]   柳余看着第一页那行字:   “我叫唐英,如果你看得懂这行字,说明,你与我来自一个地方。我会很高兴。这个世界……真奇妙。”   她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这像是一本日记,记载着这个叫唐英之人的所见所闻。   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而后,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血。   用血写下的字:   “不,他们来抓我了……也许,我即将死去。”   日记在这里结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们来抓我了……也许, 我即将死去。”   血迹洒在书页上,颜色还很新。   柳余不由生出一个猜测,也许, 唐英, 就是沉眠于梅尔岛的那位。   从日记看, 他是个风趣而幽默的人——并且,总有许多人愿意帮助他。   在被抓住之前, 他似乎一直活得如鱼得水。   她想去梅尔岛一趟。   “玛格丽特小姐还有别的话捎来吗?”   斑斑认真地想了一会。   [玛格丽特小姐说, 斑斑太辛苦, 让你给斑斑准备虫子吃,]斑斑小心翼翼地用那双黑豆眼觑了她, 点头, [恩!她就是这样说的!一点没错!]   “斑斑……”   柳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小肥鸟。   斑斑黑溜溜的眼睛和她对了一会, 又垂下去,连脑袋也一起耷拉下来:   [是的, 斑斑说谎了……]   “斑斑, 撒谎是不好的。”   [可连神都撒谎啊。]   斑斑天经地义地道,用一种“你们大人都撒谎,我怎么不行的”眼神斜瞄她。   “盖亚他…撒谎了?”   斑斑立马用翅膀捂住嘴巴, 眼珠滴溜溜转:[没有!神怎么会撒谎!斑斑,是斑斑记错了……]   “斑斑……”柳余拖长了声音,左手放在它脑袋唯一的秃毛上,“你不说, 我就拔了它。”   [斑斑说!斑斑说!]斑斑拼命点头,[其实、其实, 其实吧……神没有离开那么多天,他就去了一下下, 回、回来后,就一直呆在图书馆……]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   柳余翻着日记的右手停在原地,一时间,看着窗外突然又放晴的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她突然想起前世,不知道哪看到的一句话。   爱情就像一场高烧。   烧的时候,能将脑袋烧糊,将一切烧得晕晕乎乎,可当热度退去……   现实的疮痍就露出来。   可她明明还在爱里。   她明明还爱他。   可却无法进行下去了。   柳余“啪的”将日记的最后一页合上,站了起来。   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斑斑的脑袋:   “所以你就一直没告诉我,看着我在那儿傻傻地等?”   斑斑警惕地看着她,翅膀抱住了脑袋。   可柳余眼明手快,“唰得”一下,将那脑袋上唯一一根的翎羽抜了。   [哇……]   斑斑捂着脑门,“哇”的一声哭了。   [明明说好斑斑说实话就不拔的!贝比坏!斑斑才不要告诉你,神每天晚上都会来看你……哇……哇……哇……]   房间里空的要命,静的要命,只有斑斑在那拼命扯着嗓子叫唤。   柳余静静地看着它,也不说话。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斑斑的黑眼珠子从翅膀后面露出来,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鸟喙抽噎了一下:   [贝比……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它小心翼翼地觑着她。   面前的人类雌性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不知道为什么,斑斑就觉得,她像是吃了一大把的苦椰菜……   看上去想哭。   可又没哭。   斑斑奇怪地想着。   “没有不高兴。”   柳余认真地告诉它。   她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斑斑,你听说过熬鹰吗?”她微笑着道,“先好生养着,之后,就饿着它、渴着它,等鹰撑不下去,再给点水、给点食物。反复来几次,这鹰啊……就算熬成了。”   斑斑眨了眨眼睛:   [贝比,你说的斑斑不懂……]   “你当然不会懂,你本来就是宠物。”   柳余摸了摸它的脑袋。   [宠物怎么了?宠物有彩虹虫吃!斑斑的那些鸟朋友可都羡慕斑斑呢!]   “其他人,也羡慕我。”   柳余淡淡地道。   可她不羡慕。   “我得去梅尔岛一趟。”   她心想。   有份直觉告诉她,梅尔岛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   不过在这之前,她得先骗过盖亚。   当晚,柳余躺到床上时,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   可当眼皮碰在一起,一股浓重的睡意就席卷了她。   柳余闭上了眼睛。   黑黢黢的夜晚,只有一轮月亮。   华丽的宫殿,窗外树影婆娑,月色清透,壁灯“啪的”熄了。一个美丽的人影出现在了房间。   他有银色的曳地的长发,有美丽的面容,于黑暗里,被溶溶的月色包裹,整个人都仿佛凝聚了这钟灵世间的精华。   他慢悠悠地走到床边,金色帐幔无声地吹开,露出床上阖目而睡的金发少女。   少女睡熟了,眉头紧紧拧着,似乎做了一个噩梦。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做事。   只是看。   那迷离的绿眸映着窗外的月影,可偏偏却沉沉一片,如深不见底的黑渊。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床前时,那抹白色已经消失了。   柳余醒来时,精神还好。   吃完早饭,打发走斑斑,她就继续呆在房间。   这几天,她得安分些……   神只有晚上才过来的话,意味着,她只有白天偷溜出去。要偷溜出去的话……   柳余将目光落到枕边的小石雕像身上。   十天后,在距离神后大典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她成功地偷溜出神宫,到达了梅尔岛。   她落到了岛上。   以前乘坐飞机都要五六个小时才到得了的距离,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一个念头——   这要在从前,简直想都不想敢想。   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梅尔岛并不像传说中的流放地或者监狱,完全没有阴森之气。   既没有黑铁一样的高墙,也没有森然的冷兵器,而是鸟语花香,风和日丽。   风一吹,还能闻到远处潮热的海风,和馥郁的花香。   只是,没有人。   无数蓝色丝线在空中穿梭,延伸开来,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将整个梅尔岛占据——   柳余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有盖亚神力残留的地方。   看得出来,他并不太在乎这个传说中的罪犯关押之地,而是简单地用一个四不着的岛,将这片岛屿和世界隔离。   她很快就找到了有行迹残留的地方,就在岛屿的中央。   那里终于有点监狱的模样了。   一排小木屋,铁窗,门是用木条封起来的,只有一个可供食物进出的地方。   柳余直接落到了最东那间——   她现在,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进房间,光线立刻就暗下来,仿佛一下子从白天进入了黑夜。   整个都黑黢黢的,只有头顶的一抹光:   这让柳余想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铁窗岁月”,很贴切。   她的视力不受黑暗影响,能清晰地看到这间屋子的逼仄程度。   从东走到西,最多三米,墙角的蜘蛛在不懈地织网,一个灰扑扑的瓷盆翻在地上。   地上一张稻草铺——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稍微能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这地方的气味不难闻,只有空久了以后的一点尘土气。   墙壁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讯息留给她。   柳余的目光落到稻草铺上——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神不宁。   这不宁,像是上次弗格斯夫人突然被绑在火刑柱上,焦躁的,莫名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柳余按捺住烦躁,走了过去。   一挥手,稻草铺被掀了开来。   稻草被一股力量推着,整整齐齐地堆到了墙角。   柳余的眼睛蓦然睁大,她看到了稻草铺下,密密麻麻的血字:中文字。   “我是唐英。   我见到了这个世界权利的顶端,他们就像是冷酷的机器人一样,将我困在这里。   我对着窗户唱,‘铁窗岁月’。   这个世界,就像荒诞而华丽的话剧舞台,所有人都围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存在起舞。   我格格不入。   我常常感觉痛苦。   上帝为什么送我来这儿?   不,当然,我不信基督,不信耶稣……老实说,我谁都不信。   后来,我想明白了,上帝是让我来解放这些被束缚的臣民。   他们是那么的淳朴,善良,可又那么的偏执,狭隘。   他们能对一个陌生人释放善意,却也能对另外一个人,如冷酷的刽子手。   我热爱他们的善良,我痛恨他们的狭隘。   我告诉他们,人应该为自己。   可他们都视我为异端。   我是个软蛋,我逃跑了。   后来,我发现,只有力量,才能让我实现我的愿望……   我愿望这世界,人人信仰自己,人人以法度为准,人人热爱生活,公平,正义……   我渴望这样的世界。   我得到了一部分力量,我变得强大。   ……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每个世界,每五百年,都会发生一次圣战,从不例外。   圣战过后,世界重新洗牌,信仰得到巩固……   就像是一场清洗,像灭霸那样……   你看得懂我的字,一定懂我的意思。   真可怕……   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   他出现了。   他是那样的强大,那样的美丽……   是的,我在一瞬间爱上了他,可我也恐惧他……   我真不争气……”   后面的字,越来越凌乱了,像是精神患者癫狂的臆想。   “当他对我无情地审判,对我的示爱无动于衷时,我诅咒他。   噢,我敬爱的神明……   我诅咒他永世都会困在‘爱和理智’的囚笼里,不断挣扎,他爱的人,永远永远都不会爱他,不会原谅他……   就像我这样……   他当时的表情真美,像是忽起风暴的夜空……”   但到最后,那些呓语般的字,又变正常了:   “逃!快逃!   异乡者,你的存在,就是这个世界的漏洞!   不要留在这!   他不会放过你。   让自己活得透明,像一滴水融入海里……   只是在你离开之前,请为我唱一首歌……   随便什么都行……   噢,自由……   自由……”   柳余看着那行字,轻轻地唱: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黑黢黢的、逼仄的房间里,歌声像水一样静静流淌。   带着淡淡的忧伤。   “我的故乡人,祝你自由。” 第一百三十章   这地方, 连喘个气都嫌逼仄。   蜘蛛还在不懈地织着网,似乎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毫不意外。柳余一弹指,蓝色的光芒才要划过地面——   却猛地膨胀成网, 向角落扑去。   一团黑色雾气和蓝色织网一碰, 猛地爆开来, 团聚到墙角,而后, 幻化成人形。   “路易斯?”   当故人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 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时, 柳余几乎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所以, 玛格丽特认识的那位风趣的朋友是路易斯……路易斯假借玛格丽特的名义, 将唐英的日记给她, 将她引过来……   可他凭什么确定,这本日记, 能将她引来?   这一刹那, 柳余耳边如惊雷乍响,只有一个声音:   路易斯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从哪儿来1   “噢,不不不, 弗格斯小姐,打住你心里的想法,我可不想被你用匕首再捅一次……”   一个一身黑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黑发黑瞳,皮肤白得病态, 像是多年没见过阳光,还举起手朝她打了声招呼。   “我还以为, 您很享受。”   柳余注意到,路易斯身上也没有蓝色的网。   只有一片暮沉沉的黑, 这是除盖亚以外第二个,她看不到命运轨迹的生物。   “如果是你的血……我确实很怀念,每晚。”   他用暧昧的语·气道。   “怀念?我认为您应该找的不是我,而是娜塔西。她在神宫……需要我给您传个话吗?”   柳余指间缠绕着蓝色的织网,打断他一有异动就丢出去。   路易斯笑了: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收起您的武器,您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地上,看见了吗?”   他目光从地面掠过,又落到柳余脸上。   少女的脸隐在暗处,但并不妨碍他看清她。   金子般的长发波光粼粼,脸有些白,但表情像石头一样冷硬,与在纳撒尼尔时又有些不同,更美,像经过打磨的玉石……   路易斯觉得,她似乎又迷人上许多。   像经历风雨后的果实。   “那是什么?”   柳余装傻。   “刚才那首歌很美。“路易斯自顾自地道,“……很忧伤。是你们那的歌,对吗?”   柳余没有回答他。   路易斯继续道:   “唐先生真是我见过最有趣也最奇怪的人……他喜欢喝酒,喝了酒,总会说些让人不懂的糊话……但很奇怪,那些话就像是从我心里说出来的一样……你知道吗?圣战,是我告诉他的秘密……偶尔,我是说偶尔,你和他的眼神有些像。”   “对,就是现在这样,谁也不信,好像随时能将这天捅破了一样。”   “我对捅您一刀更有兴趣。”   柳余看着他的胸口。   “弗格斯小姐的狠心永远只对着路易斯,真让人伤心……还是说,弗格斯小姐爱上了我的父神,才让您的刀锋变钝了?……”他凑近她耳边,蛊惑般地道,“你就差最后一步了,不想吗……”   “想想圣战,想想圣战中无辜失去性命的人类……”   “我对人类的命运没有兴趣,更不是救世主。”   柳余面无表情地道。   “真奇怪,有时候,你心很软,有时候却又很硬……”路易斯看着她,“既然别人的命运你不关心,那么,你自己的呢?”   “你要继续优柔寡断地留在那个虚假的神宫,甘心自己被当成宠物饲养……他将永远无视你的意愿……他喜欢卷毛,你就不能是直毛,他喜欢顺服,你就必须顺服……当他需要你时,不论你开不开心,你都得表现得高高兴兴,哄他开心……”   “你甘心吗?”   柳余脸更冷了。   她知道,路易斯说的没错。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的秉性简直如出一辙,包括冷酷和自私。   “如果你拥有力量,他将正视你。”   路易斯用蛊惑人心的语气,在她耳边轻声道。   柳余往后退了一步:   “我也许不信盖亚,但更不信你。”   这份质疑,似乎深深伤了眼前人的心。他的黑瞳像是凝聚了整个黑夜,浓得化不开,恍惚间竟让人觉得,他是真诚的:   “可我爱你啊。”他轻轻道,“如同爱父神一样真诚。”   柳余差点要信了。   可也是差点,就在她准备拒绝时——   “轰隆隆”,一道白色匹练从天而降。   逼仄、尘气繁杂的小屋内,似乎突然有了花的芬芳。   来人宽大的白袍在空中猎猎飞舞,他像是裹挟着无边的飓风而来,飓风一下子将屋吹得七零八落。   屋顶被掀翻了。   黑发黑瞳的青年隐没在空气中,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拽一捏——   ”噗“,   枝丫散了一地。   那枝丫给人的感觉,和生命之树很像……   若有所思间,柳余腰被一揽,飞到半空,重重地撞到了某个厚实的怀里。青年的十指如同铁钳一样,将她牢牢桎梏住。   “盖…亚?”   她抬起头来。   “贝莉娅·弗格斯,你的信用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没有答应您的禁足……您无权禁锢我。”   他没有说话,柳余只能看到他高高抬起的、紧绷的下颔线。   “您先放开我。”   她试图和他商量。   他非但没放,十指还禁锢着她的腰,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折断一般。   “您放开。”   他低下头来,那绿眸里涌动的情绪,看得柳余一窒——   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带到内宫,丢到了床上。   “盖亚,你发什么疯?!”   “路易斯,第三次。”   他高大的身影欺过来。   银发像蛇一样流入她的脖子,对着他那双眼睛,柳余感觉到了恐惧。   无以名状的恐惧。   那恐惧来自于力量的臣服,来自于身体的颤抖,以及他明明不动风雨、却像要将一切毁去的冰冷。   “不!您不能!”   蓝色织网朝外挥,却被他轻轻一握,团了团,丢出去了。   他手一抽,白底金边的腰带掉了下来。   柳余认出,那是她上次买的那条。   “您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   他表情平静,声音温和,可动作却绝不温和,他像是个强势的君王。   一声裂帛声响起。   柳余拿脚踹他,却被捉住了,他欺身过来。   “不!唔——”   她疼得整个人像虾子一样往后跳了下,又被捉了回去。   紧接着,是漫长的,锯木板一般涩然又无法逃脱的疼痛,柳余茫然地看着头顶摇晃的金色帐幔,心想:   他在做什么?   为什么她……这么疼?   疼得像是被人重新浸入那伯纳湖的湖底。   多冷啊。   她打了个摆子,身体就翻过来。   他正对着她。   银发松松地垂下来,罩到她的身上。即使做着这样的事,他看起来依然圣洁无比,像是纯白的天使。   可她却觉得恐惧,她蜷缩着身体,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世界在她面前,仿佛变成了飘忽的两半。   一半是真实,一半是虚妄。   虚妄的他拿着石雕像和鸢尾花。   真实的他拿着皮鞭和火石。   她仿佛看到了伊迪丝,看到了弗格斯夫人,看到了唐英,看到了无数在火刑柱上哀嚎的声音,大火“哔哔啵啵”将一切烧尽。   她重新被绑在了纳撒尼尔的火刑柱上。   石柱好冷啊,又冷又硬。   他亲自给她上刑。   火烧起来了。   火舌舌忝吻着她的脚,她的身体。   “盖亚·莱斯利,你放开我。”   她向他哀求。   火烧到了她的胸口。   “放开我……我不是任你糟蹋的羔羊。”   火烫着了她的灵魂。   “盖亚·莱斯利,我是人。”   “盖亚·莱斯利,我是人!”   一道蓝色织网蓦地放大,带着无比强横、似乎能将一切笼罩的力量罩了下来,就在这时,他轻轻一点,她全力一击的织网就成了孩子手中的绳索。   她像条鱼一样,轻而易举地被控制住了。   执刑人怜悯地看着她:“贝莉娅·弗格斯,你当然不是羔羊,你是我的……财产。”   我的……   财产。   不是羔羊,不是人。   是财产。   可以任意对待、转卖的财产。   黑夜好漫长啊。   柳余绝望地想,漫长得似乎永无止境。   而渐渐的,一道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要继续留在那虚假的神宫,被当成宠物饲养吗?……他将永远无视你的意愿……他喜欢卷毛,你就不能是直毛,他喜欢顺服,你就必须顺服……当他需要你时,不论你开不开心,你都得表现得高高兴兴,哄他开心……”   “你甘心吗?”   不,不甘心。   “如果你拥有力量,他将正视你。”   如果你拥有力量,他将无法伤害你。   如果……   你拥有力量。   窗外阴雨绵绵,在光照不见的黑暗里,那美丽的银发也似渗进了进去,与黑暗浑然一体……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雨绵绵, 连空气都充满潮湿的气息。   华丽的金色内殿,气氛像死了一样静——不止是静,偶尔还能听到细微的喘。   只是这喘, 也不像是愉悦, 倒像是从痛苦里孕育。   风轻轻吹起金色的帐幔, 能隐约照见一对人影。   极富爆发力的肢体,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 与之形成对比的, 是他身前被绝对掌控着的窈窕纤弱。那略带卷曲的长发无声披散在白色的床褥上, 与冷淡的银发交缠,交握的双手, 明明是暧·昧的纠缠, 却带着一股冷——   似是厮杀, 又似是诀别。   雨没有给两人带来一丝润泽,反倒将这僵硬的、又生涩的关系扯得更开。   柳余很疼, 身体内像有把刀子在锯——   盖亚突然退了出去。   赤足下地, 踩在床边雪白的地毯上,长长的银发半盖在莹白的脚背,随之, 一件白色宽袍披了上来,那极富力与美的身体如昙花一现,就被那宽袍罩住。衣摆上银色的水纹在幽幽的壁灯和清透的月光下流淌。   柳余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带着抚慰意味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 不适被减轻。她睁开眼睛,却见他微垂的眼帘下, 一双绿眸如潺潺流水,好似怜惜——可出口的话, 却像藏了锋刀:   “这是最后一次,你与路易斯。”   白芒从他的指间注入她的身体。   “当然,这是最后一次。”   少女温顺地垂下眼睛。   下巴却被攫起,他托起,认真地看进她的眼里,像是要从中看出一丝反叛,或是敷衍。   可那双眼眸如蔚蓝的深海,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荡漾的水波。   他放下了她:   “记住你的诺言。”   “当然,我会记住。”   她嘴角弯弯。   绝不会让你第二次这样对待我。   “那么,再见。”   她困倦地闭上眼,任睡意淹没自己。   意识被拖入沉沉的梦境里。   “啪——”   墙上的壁灯熄灭了。   只有一弯月亮。   少女蜷缩在床角睡着了,她纤细的四肢团成一团,紧紧地抱住自己,卷曲的金发披散在她身上。   对比宽大的床,她显得那样小。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夜露成霜,才抬脚走开。   床边是一面华丽的落地镜,金框镂着精美的蔷薇花纹,在他要经过时,突然停下脚步。   镜中映出一个修长挺拔的青年。   他有美丽的眼睛,笔挺的鼻梁,全身拢在流云似的白袍里,他还有缎子一样的银色长发,只是那长发从中间分成了两截,一截依然银白如雪,一截却已冷落成灰。黑色自发尾向上攀援,越上,那黑色就越淡——   可发尾,已经浓黑如墨。   他似是愣住了。   紧接着,一点白芒从天而降,美丽的银色重新覆盖上长发,那浓墨的黑被掩盖住了。   一切似乎都一如往常。   他跨出了房门。   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转身看着那沉寂在暴雨里的金色殿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掌心出现一根树枝,那树枝连枝干都是碧绿浓翠的。   他将那枝干往地上一甩,在白芒的注入下,枝干不断地抽条、长大,最后,竟然开出一个巨大的花苞。   花苞展开,里面跳出一个漂亮鲜妍的美人。   美人有长长的金发,有蔚蓝的眼睛,一笑,还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她似乎并不吝啬阳光,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匍匐下去:   “尊敬的父神大人。”   声音也是软糯娇嫩的,像是甜滋滋的棉花糖。   他却是不满意似的,眸内含着凛冰,手指往前一点,金发美人顿时变成了迟暮的金发美人,她看起来有些瘦,一身黑色蓬蓬裙,颧骨略高,嘴唇紧抿,像是随时能骂出一段刻薄的话。   他收回了手。   “弗格斯,进去陪着神后。”   “是的,父神大人。”   金发美人似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朝他恭恭敬敬地屈身,而后转身往内殿走。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刮人耳朵。   他却似满意了。   连飘过的风都开始轻盈起来。   走到内外宫交接的长廊上,一个圆圆脸的女神官就等候在那,见他来,行了个礼:   “拜见神。”   “让莫里艾来,守住内宫。“   吉蒂神官一愣,眼看尊贵的神祇就要这样一走而过,连忙小跑步追了上去:   “您的意思是,要、要……”   “大典之前,神后不能迈出内宫一步。”   这是要……   囚禁弗格斯小姐?   吉蒂神官悚然一惊,顿时什么都不敢说,只是郑重地匍匐下去:   “是,我尊敬的神。”   抬起头时,只看见神流云似的宽袍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长廊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神走到了神殿外。   他也看向了天空,沉沉的雷云滚滚而来,闪电劈开大地。   雕镂着金色狂狮的大门无声打开。   白色的袍摆翻飞过高高的门槛,修长挺拔的银发青年一路往里,走到墙边,“咔啦啦——”   无去路的墙上,一道门突然闪现。   他走了进去。   金色的大门合上,闪了闪,消失在金壁之上。   门后,是一间略小些的次殿。   金砖铺地,明珠嵌墙,整个次殿都华丽奢侈非常。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长长的鎏金桌。   一只小巧的金色狂兽蹲在桌上,兽嘴朝天大张,嘴里放着一个小巧的金杯。   而铺在鎏金桌的,却是一条已经初具雏形的裙子。   那裙子美极了,像是一泓苍翠的浓碧,纯净又明媚,裙摆层层叠叠,却又轻盈无比,垂落下来,像绽放的玫瑰。   而那看起来高贵无比的银发青年,却在桌前停下。   他如玉一样的手轻轻拂过裙摆,裙摆上,以同色的丝线绣上了一朵又一朵的鸢尾花。他凝视着裙子,那浅绿的眼眸映着头顶流动的光影,像凝视着自己的挚爱。   “还剩……十九天。”   低低的声音,散入空气,像是某种呓语。   ————   柳余是被一阵雷声惊醒的,拥着被坐起时,梦里不断追着她奔跑的野兽消失了。   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打开的窗合上,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落到那人身上,她金色的长发略有些黯淡。   “谁?!”   一个光明弹从柳余手中神起。   不过,是蓝色的。   在房间内炸开,像是蓝色的焰火。   不够亮,却也足够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了。   金发,蓝眼,法令纹,高颧骨……熟悉的脸,像在梦里见过无数回似的。   “母……亲?”   柳余诧异地道。   她闭上眼,躺了回去。   原来还在做梦啊。   “母亲大人,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道尖利的、略有些刮耳朵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还是弗格斯夫人的声音?!   她重新睁开眼,坐了起来。   “啪——”   壁灯被点燃了。   火光映亮了弗格斯夫人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只是这么一看,她立刻就发现了不同。   弗格斯夫人偏好成熟的穿衣风格,喜欢黑色、紫色,或红色,而眼前人,穿着一身粉色的花苞裙,用极不符合她性情的、活泼又明媚的笑迎接她的目光。   她还对她道:   “母亲大人,您可以叫我弗格斯。”   “母亲……大人?”   柳余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像“布鲁斯”的莫里艾,一个荒谬的猜测在脑中浮现:   “难道,你也是……神创造的?”   仔细看,这个人的眼睛干净清亮,而弗格斯夫人的眼神要更风尘一些,因过去的经历,她看人时常抱有警惕,喜欢抽烟,食指和中指的指头被烟熏得微微发黄。   这些统统都没有。   更关键的是,弗格斯夫人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慈爱的——   那爱,像是满满的一湖水,随时都能溢出来。   假的。   柳余嘴角的笑消失了。   “是的,母亲大人,父神创造了我,并赋予了我姓名。”   弗格斯欢快地回答她。   柳余:……   然后,她就要听一个长得像弗格斯夫人的女孩叫她母亲?   简直荒谬至极!   “所以,您来干什么?”   “父神大人说,让我来陪伴母亲,您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   柳余冷着脸:   “不用叫我母亲,请叫我弗格斯小姐,贝莉娅,或者别的什么都成。”   她可承受不起这个称呼。   “可是——”   “——贝莉娅。”   金发少女强势地道。   似乎是看出她的认真,这位“弗格斯”柔顺地低下头:   “是的,贝莉娅小姐。”   “……您什么都可以吩咐,我会的很多。”   “谢谢。”   柳余目光在这位弗格斯身上划过一圈,她的生命线异常简单,只有生、死,两个点,像是被人特意简化过的生命……   她还注意到,外面罩了一层比之前更玄妙的光膜,那光膜像是一个倒扣的碗,将这房间扣住了。蓝色的丝线与光膜甫一接触,就弹了开来。   这样的规则下,她不可能不惊动光膜就出去……   柳余的目光落到这满眼敬慕的“弗格斯”身上:   “你父神大人派你来监视我?”   “不,父神大人怕您寂寞,才叫我来陪伴您……父神大人对您的宠爱,无人能及。”   柳余:……   她并不感到荣幸。   “所以,我能出去了?”   她披上晨衣,趿拉着软鞋走到窗边,重新将窗户打开。冷风直接刮到脸上,像昨夜插1入身体的钢刀。   穿过重重的黑暗,柳余仿佛看到,以莫里艾为首的骑士队不断在附近巡逻。   “不,没有得到父神的允许,您不能走出这个房间。”,   果然。   跟她想的一样。   他打算彻底囚禁她。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少女语声淡淡地问。   一道闪电劈过长空,少女精致的侧脸也像是被劈成两半,一半沉于黑暗,一半亮于光下,“弗格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才某一瞬间,她竟觉得如坠冰窖。   她伸手帮她关上窗:   “贝莉娅小姐,外面冷……”   柳余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她。   “弗格斯”这才意识到,贝莉娅小姐在等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   “神后大典结束,您就能出去了。”   柳余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配合度极高地上床睡觉,只是这回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断在脑中徘徊……   唐英说:“逃!快逃!像水一样融入海里……”   伊迪丝说:“我有罪,我无可饶恕……”   路易斯说:“……你甘心吗?……别忘了你的野心。”   我没忘。   柳余想,她伸手摸到石雕像身上的拇指瓶,塞入了怀里。   “我要睡觉了,您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会吗?”   “可是神说——”   “——你可以去门外守着。”   “弗格斯”小心地觑了她一眼:“那您有需要叫我。”   轻巧的脚步声离去,随着一道关门声,全部被阻隔在了外面。   房间陷入安静。   柳余摩挲着拇指瓶,将它重新放好——   她当然会用。   前提是,她取不到他的心头血。   如果斑斑在这,又知道了她的打算,必定要对她的狠心控诉,柳余无所谓地想。   可那又怎样呢,他也可以取她的。   万一她不慎死了——   那就死了吧。   总比被当做随意对待的财产、或者笼子里的金丝雀强。   第二天,天放晴了。   柳余去盥洗室梳洗,“弗格斯”就去门口取了提篮,布置好早餐,在一旁等她。   “一起坐。”   她道。   “能与母亲大人,啊不,贝莉娅小姐一起坐的,只有尊贵的父神大人。”   见劝不动,柳余也没继续。   她坐到桌边:“斑斑呢?”   “弗格斯小姐是说那只鸟吗?”弗格斯歪着脑袋,“它进不来呢。”   “进不来?为什么?”   斑斑在内宫一直是来去自如的。   “抱歉,弗格斯小姐,这是神的决定,我们无权质疑。”   弗格斯微笑着道。   柳余立刻就明白了,是怕斑斑帮她。   还真是防得滴水不漏。   柳余喝了口牛乳,这样一来,突破口就只有在神后大典那天……   这几天,她得表现得安分些。   弗格斯见金发少女不高兴地嘟囔两声后,就安静下来,不由舒了口气。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一半。   在这十天内,柳余表现得像是认命了,只是偶尔,会直愣愣地对着窗户发呆,叫她,很久才会应。   弗格斯有点担心,去禀告神,神让她带了两个人进内宫。   一个是吉蒂神官,一个是路上随便碰到的圣女。   “贝莉娅小姐,您看谁来了?”   贝莉娅小姐迟钝得像生锈的铁剑,当眼神落到吉蒂神官身上时,才有些色彩:   “您来了,吉蒂神官。”   “噢,天……您看起来瘦了很多。”吉蒂神官捂着嘴,她又忘了之前她帮黑暗使徒说话的事了,“您、您……”   “没什么。”   金发少女有气无力地道,“您来做什么?”   “神派我们来……陪您聊天,或者,玩些别的什么。”   “我想伊迪丝。”她突然道,“不对,伊迪丝已经死了。玛格丽特回来了吗?她脸上的伤好了吗?这里的日子太无聊了……卡尔比先生呢,他最近怎么样?……娜塔西呢,是不是还是像从前那样?”   少女将认识的人唠叨了一圈。   大约是很久没跟人说话,她看上去有点焦虑。   “玛格丽特回来了,娜塔西小姐也在。”吉蒂神官告诉她。   少女立马就高兴了,眉眼生动了许多,仰着头希冀地看着她:   “那我可以让玛格丽特来看我吗?或者,娜塔西也行……想一想,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吉蒂神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看着我……”   吉蒂神官沉吟了会,似是在听人指示,不一会将旁边傻站着圣女打发走:   “我让人请她们过来,玛格丽特小姐从墨黧主城带回来一个新鲜的玩法……”   她等的转机来了。   柳余想。   命运告诉她,她的帮手必定在这两个人中出现。   玛格丽特来得很快,她的头发剪短了,烫成栗色的小卷贴着头皮,因为脸小眼睛大,倒显得更加俏皮——如果没有脸上那道疤的话。   出人意料的是,她带了副扑克牌,只是上面的大王小王,变成了神和神后。一切穿衣服的,变成了大主教、主教、神使、骑士之类,剩余的全是平民。   “这是我从墨黧城带回来的游戏,特别好玩。有很多种花样……”   玛格丽特眉间的郁气像是消失了。   她看起来活泼又灵动——   柳余看着她,垂下眼,掩去眼中一抹惊讶。   玛格丽特的命运线,是乱的。   似乎……有两条导向。   一条长,一条短,只是时间太短,她一时捋不清……   娜塔西来得很晚,她似乎特意打扮了下,穿了条水绿色的裙子,头发梳得柔柔顺顺,看上去像一片清新的绿叶。见她看来,勉强朝她笑笑:   “贝、贝莉娅姐姐……”   只是脸色有些青白,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而当看到娜塔西眉眼间的阴影时,柳余立刻明白了:   这次的帮手,居然应在娜塔西身上。   她的眉间,似乎浮现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柳余想起她在神宫图书馆看到过的志怪内容里,有这样一条:   "起嫉恨之心,用神魂和恶魔做交易……"   所以……   娜塔西跟恶魔做了交易,而那恶果即将孵出……   到时,她会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殿。   “弗格斯小姐这几天的胃口好了一些, 早上还吃了三块奶酥塔……下午,她和玛格丽特小姐、娜塔西小姐打了一会牌,看起来很开心, 只是, 偶尔还是会有些落寞。”   吉蒂神官低垂着头, 向那神座上高贵的男人禀告。   男人一只手支着额头,长长的银发垂泄下来, 半阖着眼, 像是睡着了。   吉蒂神官没等到指示, 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什么都还没看到, 就又连忙垂下头去。   “知道了。”   神美妙的声音在殿内流淌。   “下去吧。”   “是, 我尊敬的神。”   吉蒂神官右手置于左胸, 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她最近每天都要来向神汇报弗格斯小姐的近况,神听完, 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看起来似乎漠不关心——   在快走出神殿门口时,吉蒂神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神座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像是要穿过云层,看向云层的深处。   吉蒂神官眼睛一疼,连忙收回视线, 将门闭上了。   圣子圣女们在附近的长廊等到她,叽叽喳喳地问:   “神最近为什么不见我们了?”   “是因为神后的关系吗?”   “神心情好吗?”   “神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吗?”   迎娶神后, 对这些圣子圣女们来说,是件大事。年轻的脸上都带着点不安, 他们对未来充满了迷惘——   信仰神,是唯一的、不可动摇的信仰,可多了一位神后……   神是否,会不再宠爱他们呢?   时间越逼近,不安感就越重。   有了女主人的神宫,像是突然多了一重枷锁。   吉蒂神官对这些孩子充满怜悯,任他们扯着袖子,也不生气,温和地道:   “不可窥探神,你们都忘了吗?”   “吉蒂神官,我们、我们只是怕……神后会赶我们出去。”   “我们不想离开神。”   “神后是个大度而宽容的人。”   吉蒂神官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要说对神后小姐的印象……   神后小姐和神宫内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生机勃勃,燃烧一切。   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叫人捉摸不透,她偶尔觉得,神后小姐对神有着最虔诚的爱,可偶尔又会觉得,她更爱自己。比起纯粹只信仰神的信徒,她前后不一,矛盾又神秘……   让人想起传说中的“狡诈者”。   吉蒂神官打住想法,不敢继续。   圣子圣女们还在问:   “真的吗?”   “之前我们这么说她,神后小姐没有生气吗?”   “老实说,我们都很嫉妒她呢……神可从来没有这么关注过任何一个人类,不,所有的物种都没有。”   “够了!孩子们,快去布置神宫,大典明天就开始了,神之国度的各大城池主也会在明天,把整个神宫填满……你们还有的忙!”   吉蒂神官像赶鸭子一样赶人。   圣子圣女们一哄而散,确实,他们有很多很多事要忙。   神宫要重新打扫布置,大典当天需要用到的酒水、果品,还有糕点……   莫里艾领着骑士队,兢兢业业地将内宫围了一圈。   这些天,他们寸步未离,确保里面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一个栗色短发、脸上生了一道疤的女孩,和一个生得像小鹿一样可爱的少女结伴从内宫走出。   莫里艾立正,微微颔首:   “玛格丽特小姐!娜塔西小姐!夜安。”   天边一缕斜阳西照,玛格丽特给了他们一个爽朗的笑:   “莫里艾先生,夜安!”   “莫里艾先生,”娜塔西也轻轻地道,“夜安,明天见。”   “明天见!”   莫里艾微笑着道。   当那麋鹿一样可爱的女孩消失后,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莫里艾,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旁边人深知莫里艾的为人,他谦逊有礼,温文儒雅,时常挂着微笑,很少有这样板起脸的时候。   莫里艾摇了摇头,面色迟疑:   “……总觉得,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就像是……”   莫里艾说不出来,那冲面而来的感觉,不太舒服,可又确实是那个人。   “要和神说一声吗?”   莫里艾摇头:   “神无所不知。”   他镇定地陈述这个事实。   第二天,神后大典开始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向大地,神宫从沉眠中苏醒。   圣子圣女们纷纷换上统一的衣裙和发型,等候在门口,接待从神之国度赶来的人们。   十二大城池主,在昨天已经入住附近的集镇。集镇上的酒栈已经爆满。来晚了的、或者各大中小城池主们只能在野外露宿。他们领着妻子儿女,和得力的属臣,带上最珍贵的礼物,来向神敬贺他的婚礼。   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神官们也纷纷回来了。   整个神宫热闹而喧嚣,但即使这样,也依然是井然而有序的。   神宫内外焕然一新,奇珍异宝遍布,红蔷薇点缀在各个宫殿……整个气氛,就像是陷入了一场热恋。   城池主们新奇地走在神宫之内,他们是那些放逐出去的圣子圣女们的后人,只在传说和吟游诗人的口中听过神宫的模样——   即使是那些商贩,也从未靠近过神宫,只在附近兜售。   “噢,圣光在上,神宫果然以金子铺地,你看到了那只狂兽吗……”   “我还瞧见了两个拳头大的明珠!那得多大的蚌才能孕育出来……”   “还有那紫色的珊瑚塔,比我们城池的第一勇士还高!”   他们赞叹着神殿的华丽和精致,目不暇给。   神官们则对神未来的妻子更期待,他们期望她有美丽的面容,有高贵的品行,和仁爱的心灵……唯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们高贵美丽的神祇。   而这时,柳余则坐在内宫,由吉蒂神官领着一群手巧的人在打扮。   他们用七彩花的花露浸泡她的长发,用鱼人的眼泪点润她的眼睛,用冷霜制成的霜膏涂抹她的身体……   柳余坐在梳妆镜像个被摆布的娃娃,耳边是不住的夸赞。   她的目光,却与镜中娜塔西的目光相遇。   娜塔西就站在她身后,直勾勾地看着镜中的她,确切地说,是看着她的脸,眼神炙热而疯狂,像是得了某种癔症一样。   柳余朝她笑了笑,娜塔西似是受了一惊,连忙垂下头去,苍白的面色看起来我见犹怜。   她收回了视线。   “玛格丽特小姐呢?”   吉蒂神官小心地从柜子里捧出一条裙子。   那裙子美丽极了,颜色是最纯净的初雪都比不上的纯白,一丝杂色都没有,裙摆如玫瑰花般绽放,点缀着金色的鸢尾花纹……   那是最高级的匠人,都无法裁制出的美。   柳余的目光落到那裙摆之上。   金色的鸢尾花纹栩栩如生,细致得连花蕊和花叶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这样小巧的鸢尾花,细致地围了裙摆一圈。   她看向窗外。   难得的艳阳天,万里无云。   应该是……粉色的。   她想。   “昨天神交给我时,明明是粉色的……”吉蒂神官“咦”了一声,“怎么变成了白色?”   “吉蒂神官,您一定是看错了。神的礼服是白色的,神后的……当然也是白色啦!”   吉蒂神官想了想:   “也许是的,那时候天都黑了。”   柳余拿了裙子进去换,出来时,所有人都“哇”了一声。   她们握着拳赞叹地看着她:   “噢弗格斯小姐!您美极了!就像、就像……”   她们说不出来。   她美得像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明明那样热烈,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感觉有点悲伤。   柳余看向镜子,弯了弯嘴角,又朝身后的娜塔西一笑:   “好看吗?”   娜塔西直勾勾地看着裙子:   “好看,十分好看。”   吉蒂神官眉毛皱了皱,她挡在娜塔西和柳余之间,将把金色的宝石王冠戴到她的头顶,试了试,又摘下来,放到一旁的托盘。   拿来配套的项链和滴露状的耳坠给她戴上,又高声问:   “珍妮!珍妮来了吗?”   一个红发美人走进来:   “来了!来了!”   叫珍妮的匆匆将手里的紫色花束塞给柳余:   “您的花,神后小姐!”   柳余看了眼:修鸠花?   还不等她说话,吉蒂神官已经开始催促: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大殿了。”   一群人又“呼啦啦”地拥着她往外走。   娜塔西站在身后,表情一下子变得落寞,罩在阴云里的脸,阴郁又苍白。   不过——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很快,很快,她就能和贝莉娅姐姐一样了……   拥有这样的脸,神一定也会宠爱她的……   ——————   神后大典,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开始。   神殿的金色大门“轰然”洞开——   金色的阳光从门中流泻出来,像麦穗一样细碎地铺满整座大殿。   柳余看向远处高台上的男人,他站在那,目光穿过重重的光影,像在这见面的第一次那样,向她看来。   她仿佛听到了那华丽的一声“贝莉娅·弗格斯”。   柳余嘴角挂起笑,捧着花,向他走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金色大门“轰然”洞开。   一位金发美人站在门口。   她的皮肤比安迪山脉的初雪还要白净, 眼眸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闪亮,手捧着紫色花束,穿着一条白色长裙, 就这样安静地向金漆殿堂走来, 整个人仿佛被阳光与清风亲吻——   她是天神的宠儿。   城池主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神官们默默地垂下头去,右手置于左胸, 头颅低垂。   圣子圣女们清亮的歌声, 在大殿内响起:   “……今天我带上王冠, 去迎娶我心爱的姑娘……噢,我看见了心爱的姑娘……她身穿纯洁的白裙, 戴着花冠……多么美丽……多么美丽……”   “……多么美丽。”   “……多么美丽。”   所有人跟着唱。   歌声回荡在整个殿堂。   头顶的虚空开始流转, 所有的星球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欢歌。   柳余仿佛听到耳边有声音在唱: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她闻到了空气中鲜花的香气, 听到世界也在对她祝福……   柳余看着台阶上的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穿了白底金边的法袍, 法袍上, 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月亮交相辉映,而引人瞩目的,是那披在脑后的、长长的、几乎曳地的银发, 银发像细碎的银河一样流淌。头顶上,金色的王冠在闪闪发光。   他比阳光更耀目,比月色更清冷。   她当然知道,他有多冷酷。   柳余闭了闭眼睛, 提起裙子,走上台阶。   金子般的台阶上, 他向她递出手,白色袖口干净得像天边一抹云彩, 可那云彩也比不上他指间的颜色。   她将手搭了上去,而后,随着他递来的力道轻轻一跃,轻盈地跃到他身边,和他一起面对着来贺的人群。   殿堂内,穿着鲜亮衣裳的城池主和神官们不约而同地仰着头,脸上是真挚的敬慕,无上的喜悦。   他们大喊:   “赞美我神!恭喜我神!”   “赞美我神!恭喜我神!”   “赞美我神!恭喜我神!”   呼声震天,而后,匍匐下去。   乌泱泱一片的人头,身体带着激动的颤抖,像是无法承受过于充沛的情绪。   神开了口。   声音华丽而空灵,像来自另一个维度。   “今日,我将迎娶我的神后。”   随着“后”字消散,空气中似乎传来轻轻一声“啪”。   神现出了他的完全体。   两道巨大的羽翼从背后伸出,与他高大的身躯融为一体,在地上留下巨大的影子。   神站于高高的台阶之上,无人敢仰望。   他们将头垂得更低了。   柳余看了一眼他,心里想着,索罗城邦的那座光明石像好歹是有些相似的地方的,起码那一双翅膀很对。   他也看向她,高高的眉峰下,一泓绿眸如水:   “从今日起,你将是我的神后……未来无论喜乐,无论痛苦,你都将永远臣服于我,将对我永远抱有忠诚、希望,和信仰。不欺瞒,不背叛,不远离……”   少女柔顺地低下头去:   “是,我尊敬的神。”   她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如灿烂的金子。   一位圣女手捧托盘,走到台阶之下。   托盘上,金色王冠小巧而精致。   神伸手轻轻一点,那王冠就出现在他的掌心,他郑重地将王冠戴到她的头顶,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心留下一吻——   那吻,如轻盈的羽毛,却又似乎带着山岳般的重量。   她摸了摸额头:   “这是什么?”   声音很轻,确保只有他听到。   “以神后之冠,加冕。”   他宣告。   柳余却感觉,身体内似乎多了什么、比“神仆契”更牢固的东西,那东西将他和她联在一起,一呼一吸都在相互间传递。   “你又下了别的契约?”   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懊恼。   他没有回答她。   只是向她递出了手,声音回荡在整个殿堂:   “……神后,我的世界,将与你共享。”   少女似也并未追究,将手搭了上去:   “好啊。”   桃花眼微微弯起,如一弯月牙,月牙里是一泓清泉,映着这天地山川,惊鸿照影。   众人又齐齐匍匐下去:   “拜见神后!”   “拜见神后!”   “拜见神后!”   “愿我神与神后以爱、以快乐、以光明为生活,永远!”   呼声直穿云霄。   柳余一只手被他牵着,一只手捧着花,遥遥看向远方。   天际,一道彩虹横跨东西,蓝天白云,碧海金沙。   百灵鸟在歌唱,白鸽在飞翔。   无数花儿同时绽放。   空气里传来花的芬芳,鸟的啼鸣,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庆祝神的婚礼。   多么和平又美妙的一幕 ……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轻得像是不存在:   “贝莉娅,我竟然有点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柳余转过头去,身旁的人正抬头望向天空,侧脸浸入阳光里,美得不真实。   “……哦。”   她收回了视线。   这时,莫里艾“啪的”站出:   “神后大典结束!”   城池主和神官们互相搀扶着站起,当抬起头来时,哪里还能看见高台之上的那一对——高贵,美丽,让人不可直视的存在。   “今晚还有一场盛宴,盛宴上的酒水,是神亲自酿制,你们可以喝上一些……”   吉蒂神官带着圣子圣女们,招待着这些来自神之国度各个地方的宾客们,并且告诉他们,不能多喝……   “神不喜欢醉鬼。”   宾客们去晚宴上喝酒,柳余则被盖亚带回了内宫。   内宫也被装饰一新,连帐幔都换成了鲛珠做的流苏帐幔,柳余走到桌边,桌上摆了一个酒坛,一碟星星饼。   隔了十几天没见,两人看起来都有些陌生。   “坐。”   柳余提起酒坛,给彼此都倒了杯酒。   鎏金嵌玛瑙杯,杯中是澄黄色的酒液,色清而净。   他坐了下来。   白底金边的法袍落到鎏金蔷薇花纹曲椅上,有种清冷又华贵的矛盾感。   柳余将杯子推了过去:   “来,我们喝酒。”   “喝酒?”   他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绿眸干净得像是初春的第一缕新芽。   “艾诺酒。”柳余看着他,“我上次请你来,你却一口没喝的酒……”   少女的蓝眸里荡漾着柔波。   他似是愣了一下:   “艾诺酒?”   “是的,我为你酿的艾诺酒。”少女努力上扬的嘴角,似不堪重负般垂下,展出一个落寞的弧度,“留到今天,今晚……你,还要拒绝它吗?”   她在酿艾诺酒时,绝想不到,这酒竟然会用在今天,这个用途。   他一言不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白色的袍袖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又落下。   她又推了一杯过去。   他又一饮而尽。   连喝了两杯酒,他像是放松下来,绷得紧紧的背脊也开始放松,松了松领口:“是艾诺酒……”   他抬起头:“是艾诺酒,贝莉娅。”   那绿眸里泛起的涟漪,像是春雨落入湖面,溅起一层又一层的微波。   安静,却又不止安静。   少女嘴角弯弯着、又给他倒了杯。   他来者不拒般又喝光了。   “还有星星饼。”   她还给他递了块圆圆的饼干。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去,也不吃,只是道:   “其实,星星饼……的传说不对。”   “哪里不对?”   柳余问。   “只有一次的……不对。”他看向她,“人生漫长……你们人类朝生暮死,却总将爱挂在嘴边,我就想看一看,什么是爱……”   “可惜,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种生物的头顶看到星星饼……”   “您是说,星星饼是您创造的?”   “当然,我的寿命很长很长……不,永无止境……漫长得就像看不见尽头的云雾……”这次,他给自己倒了杯艾诺酒,又抚了抚她的脸颊,“可奇怪的是,即使你们人类寿命如此短暂,但爱也没有超过哪怕一个周期……”   “一个周期?”   “是的,十年。星星饼下次生效的时间,是十年。十年后,如果你还爱着同样一个人,那么,你将再次在他的头顶,看到星星。”   “您还很有童心呢。”   柳余没有就此辩驳,虽然,她没有爱一个人那样长久过,但她相信,这世上持续的爱永远存在。   只是,她不是那样的人,也未碰到那样的爱情。   “那时,我刚诞生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似乎年代久远了,他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会,才摇摇头,“记不清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对我示爱……我想看看,我会不会像人类一样爱……可惜,失败了。”   柳余继续给他倒酒。   莫里艾在给她介绍艾诺酒时说过,艾诺酒,是唯一能让盖亚感觉幸福、好好睡上一觉的酒。这也意味着……   这酒,他喝起来易醉。   两人一个倒,一个喝,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一时间,竟像是变成了莱斯利时期的相处模式。   他们第一次聊了许多,他的过去,经历过哪些有趣的事……   只是,出于柳余意料的是,他的人生贫乏到几乎没几句好说。   “您其实一直就像人类观察鱼池里的鱼一样,观察着各种生物……您给他们创造鱼池,丢下鱼饵,偶尔,做出鱼种筛选……但您从来没有……”   猝不及防之下,柳余被他抱在了怀里,紧紧地扣着。   他的脸颊上,有微醺的酒意,下颔支在她的头顶:   “是的,我从来没有进入过鱼池。”   微微的气流在她耳边回响:“不,我进入过……只是,他们不有趣……他们是我培养出来的鱼,你却像个异种……”   柳余悚然一惊,他却掰过她的脸,像小鸡啄米一样亲了她一下:   “贝莉娅,你酿的艾诺酒,很好喝。”   “我很高兴,很高兴……”   他看着她,王冠有些歪,银发披散,可眼里的光,却前所未有的亮。   “您喝醉了……”   “艾诺酒,幸福……幸福……”他抱住她,头枕在她的颈间,“我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不一会,就没有动静了。   他枕着她的肩膀,像抱娃娃一样抱着她,沉沉地睡去了。   柳余坐在原地,看着远处的天。   夜幕西垂,星辰漫天。   不管世间发生什么,时间从不会为谁停留。   从这个角度说,神也不是万能的。   她靠着他的胸口,那里,温热的、支撑着生命的心脏在一起一伏,在铁片没有完全被解读出来时,她也在图书馆查过许多资料,里面说过:不会危及性命,只是,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   可一旦踏出,就回不了头了。   柳余的手抖都未抖,蓝色丝线从指间探出,在他左胸停留了一瞬,又坚决地刺入他的胸口——   不会疼的。   这个丝线,不是实物。   是她力量的汇聚,只会像被蚊虫叮咬一样……   不会惊动他。   快,到了,快到了——   就在这时,柳余的手被擒住了。   她诧异地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漂亮的绿眸,那眸光清明透亮,哪还有一丝醉意?   “盖亚?!” 第一百三十四章   黑夜沉沉。   一盏孤灯, 一杯酒。   窗外猛地一声惊雷炸响,大雨瓢泼似的落下来。   柳余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欲起的风暴。   “又一次。”他道, “贝莉娅·弗格斯,又一次。”   “您先放开我。”少女迅速垂下眼, 又抬起, 带着点央求, “我手疼。”   “手…疼?我以为,你贝莉娅·弗格斯有一副钢筋铁骨, 才敢一次、一次, 又一次地欺骗我。”   他却箍得更用力了, 她能听到手腕的腕骨在他手下“咔啦咔啦”作响。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深不见底的海底。   她不装了。   脸上的温软消失了:   “您没醉。”   他没说话, 只是眼尾有一点红, 像是带了微醺。   “不,我醉了。所以,在我饮下艾诺酒时, 我竟然短暂地相信了你,认为你拥有真心,甚至认为,你也许不会用到铁片……”   铁片?   在她讶然的眼神里, 他的手一张,一块铁片不知从哪儿飞出, “哐”地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响, 也落到了柳余的心里。   “众神陨落,复得光明……”   他明明一眼都没看,却能一字一字、又准确无误地叙述。   “……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泪,神之血中血……”   他拿起她刚才的手指按到自己的胸口,柳余能感觉到他法袍下紧绷的肌肉,汩汩的血液,以及跳动的心脏。   “你要挖我的心,取我的血,贝莉娅·弗格斯——”他的声音很平静,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我暗示过你。”   “暗示?”   柳余突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背脊开始发凉,一阵阵寒气从脚底板往上钻,一种可怕的猜测占据了她的脑海,甩也甩不掉。   “看来,你也猜出来了,没错,你的想法是对的。”   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您是说……铁片是您创造出来的?”   柳余终于问了出来。   话出口的刹那,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却点头:   “是的,没错。”   “轰隆隆——”   救命稻草倒下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柳余想,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   天旋地转,找不到依托。   原来是假的。   假的。   根本没有成神的法子。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问,“您为什么这么做呢?”   “人生漫长……”   他看着她,绿眸里是一片迷离的大雾。   “是的,人生漫长……”少女喃喃道,“所以,您尝试了很多东西,酿酒,绘画……可您还是无聊,您也没有天敌,于是,您就想了个有趣的游戏……”   他就像个肆意又天真的孩童,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游乐场。   他在许多世界丢下铁片,等待着捡到的人解开谜团,像玩勇者游戏一样,来向他挑战——   而她,就是咬下这个“鱼饵”的人。   甚至路易斯也是。   “您真可怕,真可怕……”   少女看着他,她没有眼泪,却能看得出那蓝眸里的绝望,“我们的人生,不过是您的一幕戏……您无聊了,就丢下一个鱼饵……您看着我在渔网里跳来跳去、丑态百出地去够那鱼饵,是不是很可笑?”   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多可笑啊,她就像个供人取乐的小丑。   “是的,可笑。”   他道,声音与他的银发一样冰冷。   她被激怒了。   “我可笑?那您呢?您不可笑吗?在纳撒尼尔被我骗得团团的您,在神宫跟我上床的您,不可笑吗?还有这个……”她指着她枕边的石雕像和金色鸢尾花,又指着身上的裙子,“不可笑吗?您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贝莉娅·弗格斯,不要让你的恼怒变成不理智的岩浆。”   他掐住她的下巴。   柳余撇开了头。   “不理智?不,您错了,这不是不理智,是真心话。您不是一直想听我的真心话吗?您说得对,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我骗您的。”   她的话,像一把利刃,将所有被掩盖的、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割开,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他闭了闭眼睛,绿眸内泛起大雾,仿佛有风云在涌。   柳余却感觉到了快意。   她想让他和她一样痛苦。   “我挖了你的眼睛,但是有人告诉我,他说你是神,我得活着啊,如果能成为神钟爱的女人,那多诱人……所以,我百般讨好你,我要追求你……”   “那个人是路易斯。”   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冷。   真是完美的答案。   “对!没错,是他,他帮了我很多……噢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你像个油盐不进的石头,为了成为神眷者,我找路易斯交易,给你下了药,你终于动容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可你又因为娜塔西,将我抛在了一边,让我断了手臂,我恨你,我就又想办法,联合路易斯,噢,黑暗力量侵蚀了你……你终于松动了……后来你为我死了……”   少女一一道来,眼泪却像连绵不绝的珍珠,随着记忆的回溯,不断滚落。   她又扯出手腕上的记忆珠,透明的琉璃珠映衬着少女雪白的皮肤,透着珍珠斑的润泽。   “连记忆珠,对,一开始的记忆珠都是我藏起来的……”   他低头,目光落到在她的手腕。   端详了一会,突然一扯,那串着记忆珠的细线就断了。   记忆珠落到了他的掌心。   “所以,都是假的?”   “对,是假的。更可笑的,是您。您回归了,明明知道我做了什么,却放过了我……您依然让我当上了圣女,现在,是神后……您刚才还将我抱在怀里,说您‘很高兴、很高兴’,说您感觉到了‘幸福’……”   少女极近刻薄之能事,她哈哈大笑,笑时,眼泪却扑簌簌不断,“不过是一杯酒。”   “一杯酒而已。”   她抬头望他,“您说,您可不可笑?”   他萋萋的眉目沉静地望着她:   “所以,你之前说爱我,要认真地追求我一次,也是假的,是为了今天。”   “当然。”   柳余发誓,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刮起风暴的大海。   大海上的风浪像是要将她也一并吞噬,可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可这,恰恰更让人生气了。   “盖亚·莱斯利,您想证明什么?证明我爱您吗?噢,那不存在,从头到尾,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成神。”   “我一点都不爱你。你只是我向上爬的台阶。”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地道。   声音带着冰凉的刻薄。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贝莉娅·弗格斯。”   他端详了掌心的记忆珠一眼,而后,伸手一握——   记忆珠碎了。   无数细小的白芒在这个暗室升起,像萤火虫一样飞舞,最后汇拢到了银发青年的身上。   它们像水一样沁入他的身体。   一片模糊的白色光晕里,他睁开了眼睛。   那绿眸像冰一样冷,不,比冰更冷。   她在他面前,似是无所遁形。   柳余从未见神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那浅绿的玻璃球体冷得像无机物,不含任何情感。   她迅速意识到了不同——   不管之前,他如何呵斥,如何不耐,可从没有哪一刻,对她有过杀意。   这一刻,他真的想杀她。   为什么 ?   是记忆珠回归的关系吗?   可是,他之前就恢复了记忆。   不……   如果记忆珠有记录功能,它带着对她的记录回归——   那么,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她是异世来客了……   柳余福至心灵地想到。   等待了那么久的另一只鞋子,终于掉了下来。   意外的,很平静。   还很轻松。   她发现,自己被一股力量禁锢在原地。   既开不了口,也动弹不得。   他冰冷的手指搭在她纤细的脖颈,而后,突然收拢。   喉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挤压出“咯咯咯”的声响,渐渐的,进气越来越少,她感觉到一股眩晕。   面前的人,那样冰冷,不可撼动。   柳余只感觉,笼罩住自己的黑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浓重,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像是被突然烫了下,猝然松开手。   大量的气流一下子灌入喉咙里,冲得柳余咳了起来。   眼泪被咳了出来,她抬头,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汽,仿佛见盖亚那美丽的面庞白得近乎于惨,而这白,也衬得那绿眸越发苍翠浓郁——如同滴玉。   “为什么不杀我?”   她捂着喉咙,剧烈地咳起来。   他看着她,目光如宁静的湖,不起波澜,可手似乎在颤抖,再看去,又什么异样都没有。   “我是想杀的。”他看着她,“但我的手,受了你的诅咒。”   他叙述要杀她的声音那么平静,盯着她的视线却炙热到让她以为,她脸上开了朵稀奇的花。   “诅咒?”   柳余笑了。   “一个异端,总会有些特别的本事。”   他冷冷地道。   “您真看得起我。不过如果我会诅咒,一定诅咒你现在跌个跟头。”   柳余所有的情绪,也随着咳嗽,从身体里褪去了。   “我还剩最后一个承诺。”   “最后一个承诺?”   “既然您不杀我,就您放我离开吧,离开这儿,离开神宫。”她看向窗外,似心灰意懒,“我想回……纳撒尼尔了。”   那里有弗格斯夫人。   她的母亲。   “所以,你最后一个承诺,要用来离开。”   “是的。”   男人的绿眸,又恢复成了一片冰原。   冰原里,一切都波澜不惊。   刚才的情绪丝毫不差地收敛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座完美无缺的石雕像,只除了太过冷硬和苍白。   “一个破坏秩序的异端,它的归宿不是死亡,就是流放梅尔岛。”   他用嘲弄而冰冷的语气道。   “您要将我流放到梅尔岛?”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您呢?我至高无上的神祇, 您打算毁诺吗?”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少女美丽的脸庞,像是给她罩了层朦胧的轻纱。   那蓝眸里全是水光。   他看向窗外, 声音平静:   “你可以换一个, 贝莉娅·弗格斯。”   “像您当初对娜塔西那样?”   他没有说话。   柳余却笑了笑:“换一个问题, 您会永远将我囚禁在梅尔岛吗?”   “你是秩序的破坏者,”银发青年回过头来, “永远地囚禁你, 这是铁律。”   “所以, 杀了我。”   她斩钉截铁地道。   “杀你?不。”   “为什么不?前不久,你才刚杀了一个。”   下巴被轻轻抬起, 他那双绿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没有人能够在欺骗神后, 轻易地死去。”   “再换一个。”   他放开她。   柳余却笑了:“既然这样, 那么,我恳求您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时, 一道闪电猛地劈过长空——   突然而至的光照进了他的眼睛, 那漂亮的、如无机物一样的绿色玻璃球里,藏着霜雪与锋刀,像是要直直刺入她的灵魂。   他没说话。   她也没说话。   两人隔着刺目的光对视, 闪电熄灭了,就在她以为,他要再一次拒绝时,他突然笑了。   那笑, 如薄冷的霜花,又美又凉:   “如您所愿, 我的…神后。”   话落的当下,柳余发现, 刚才被禁锢的感觉又回来了。   手和脚不再受自己支配,而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她走到床边,脱鞋上床。   他走到床边,她被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   “您想做什么?”   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   视线所及处,所有的装饰都已经焕然一新,鲛丝做的流苏帐幔梦幻得像一片星空。不久前,这还是个受人期待的、寓意着幸福的婚礼。   而现在,婚礼的主角却像是一对仇人。   青年也坐了下来。   他的衣襟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白色的袍带松松垮垮地敞着,有种有别于往常的风流旖旎。那近在咫尺的五官漂亮得惊人,柳余就见他手往胸口一伸,他的眉稍稍一蹙,那手就从胸口拿了出来。   璀璨的金色流光像流沙一样从他指间泄落,整个房间顿时都被照得亮堂起来。   “您想做什么?”   她又问了一次。   “我想做什么。”   他轻轻地道,声音不像是问,倒像是在复述。   柳余只感觉下巴被人轻轻一捏,嘴巴就张开了。   一滴金色的液体,注入她的喉咙: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不再出现你的面前。可是……”   “贝莉娅·弗格斯,你将时时刻刻记起我,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会永远记得,你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我的赐予。”   柳余眨了眨眼睛。   他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脖子,在她的红印上停留,又移开。   “你的骨头,你的血液,你的所有——都刻下了我的印记。”他声音温和。   “咳——”   柳余咳了一声,发现自己能动了。   而这时,神已经放开她,站了起来:“作为我的神后,你可以在这休息一晚,明天,我会亲自送你去梅尔岛。”   柳余却顾不得他了。   那金色的液体开始在她血管里乱窜,像一把大火,一路往里蹿,像要将她整个儿都燃烧殆尽。   “您给我吃了什么?”   喉咙都快给那股火烧穿了,哑得很。   柳余疼得想要在床上滚,却还是用理智抑制住了,抬起的额头全是汗,脸白得像纸。   他没有答话。   而少女等不到他的回答,却在一股股袭来的痛意里,昏了过去。   青年在床边看了她一会,手伸过去、似乎想要帮她揩汗,可在快要触及她的脸颊时,收了回去。   “异端。”   他用难辨的口吻道。   抬起头,正对着床头的镜子里,照出了一个灰色的影子。那浓郁的灰,像大雾一样包裹住了镜中人。   “有点麻烦了。”   他道。   ***************   柳余醒来时,已经不在内宫了。   她躺在一间黑黢黢的牢房里。   房间狭小而逼仄,一盏灯都没有。   只有月光从小小的高高的窗户淌进来,照见这一切。   墙角有蜘蛛在不懈地织着网,她躺在稻草铺上,鼻尖充盈着尘气。   梅尔岛?   关押唐英的那一间?   不过柳余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同。   这个房间朝南,唐英那个,朝北。   动作可真快,一点私情都不讲。   昏迷前的一幕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   盖亚给她吃了什么?   为什么那么疼?   金色的……   柳余想起之前拿到的两滴血,神的血是金色的……   难道……是心头血?   不可能。   可这个想法又在脑子里徘徊不去,身体似乎不太一样了,像是充满了爆发力,骨骼轻盈,血气充沛,她轻得像是随时飞起来,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柳余下意识弹了个“光明球”——   而后,她愣住了。   她什么都没发出来。   她被他……   封印了。   神力被无数道金色的细线困在了身体里,左冲右突,都突破不了他设下的枷锁。   “盖亚?”   柳余朝着头顶喊。   牢房内一遍遍回荡着她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她,整个空间只有她的存在,寂静得可怕。   屋外一重又一重的金色魔法阵,将她这件牢房困得犹如铁桶一般——   她出不去。   他真的将她困在了这个囚牢里。   她会在这里,度过余下漫长的人生。   柳余从未有哪一刻,对未来有这样清醒的认知。   突然,一阵“叽叽叽叽”声响起——   一溜灰扑扑的老鼠蹿过她的脚尖,柳余一下子缩回了脚。   没什么的,愿赌服输,柳余。   她告诉自己。   你输了,就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得习惯。   得习惯。   *************   与此同时,神殿内。   斑斑背着翅膀在台阶上老气横秋地踱了一会了,偶尔还要飞起来斜睨一下神座上的神。   神支着下颔,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   “你想说什么,鸟?”   神睁开了眼睛。   [就、就……尊敬的神,这次您为什么要把贝比关到梅尔岛去?就算贝比犯了错,你作为雄性,也该有宽阔的胸怀,原谅她啊……贝比一个人在梅尔岛,该多可怜……]   [她那么爱您,为了讨您的欢心,她还给您做蛋糕,给您酿酒……噢,只要一想到贝比离开时有多痛苦,斑斑就想哭……]   灰扑扑的肥鸟用翅膀捂住了眼睛,羽毛都黯淡得耷拉了下来。   神没有回答它。   斑斑抬头,却见他石雕一样深刻而完美的脸上,绿眸像一片让人伤心的森林。   [怎、怎么了?]   斑斑吓了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它的眼睛酸酸的,像有东西要掉出来。   神挪开了目光。   斑斑这才发现,神的嘴唇和脸一样白。   [您、您——]   “你想去陪她?”   灰斑雀愣住了。   [如果我的鸟朋友们、七彩虫,还有神您一起去,斑斑愿意!斑斑想贝比,贝比虽然脾气不是很好,不太善良,还有点凶,可她是斑斑的第二个人类朋友……斑斑很想贝比……]   “可是……”神的声音很轻很淡,“鸟,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斑?”   什么意思?   斑斑歪了歪脑袋。   “懂得取舍。”神摸了摸它的脑袋,“留下对的,剔除错的……”   “斑?”   斑斑苦恼了,它用翅膀拍了拍脑袋。   [可是斑斑笨,不知道哪个是对的……万一选错了,怎么办?]   “万一选错了……”   神抬头,看向远处的虚空。   就在这时,神殿的大门开了。   一位长相温柔的神官首先提着花篮进来,后面跟进来一位蓝裙子的少女。   那少女有金色的长发,温柔的蓝眼睛,当她看向神座时,眼神是那样的快活——   [贝比!]斑斑一下子忘了刚才的问题,[你没走,贝比?!]   它扑棱着翅膀就要冲过去,翅膀却被人从后面拎住了。   一根白色的细绳钓住了它,细绳的另一端就神的小拇指上。   “斑?”   [神,您在做什么?您是嫉妒我和贝比的友谊比您强吗?噢,您放心,您在斑斑的心里永远是第一位……您不用嫉妒,斑斑跟贝比拥抱一下就放开了……]   灰斑雀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在他的视线里、将脑袋藏进了翅膀后面。   吉蒂神官远远地行了个礼:   “尊敬的神,我看神后在长廊附近徘徊,就将她请了进来……如果您和她之间存在什么误会的话……”   从前一夜开始,天空就暗沉沉的。   又下雪了,一程又一程的雪快将整个神宫都埋住了,神宫内的天气比之前的哪一回都要冷。   “没有误会。”   神座上之人,用华丽的语调回答她。   “没有误会……”   吉蒂神官明显一愣,她转头看向一边。   蓝裙子的少女正仰着头,痴痴地看着神座。   “神…后?”   神后没有回答她,她看着神,流下的眼泪那样汹涌。   看来,这误会闹得有些大。   神都不让神后直视他了。   “与黑暗做交易……黑暗使徒。”   神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高原上的雪。   吉蒂神官更惊讶了。   她想起一种可能,转过头,却见那蓝裙少女颤着身体匍匐下去:   “仁慈的神啊,请您宽恕我……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我有事想向您禀告,是关于……我的贝莉娅姐姐的。”   “伦纳德小姐?”吉蒂神官惊讶地声音都变了调,“您、您怎么会……”   “抱歉,吉蒂神官,我只是想见神一面。”   伦纳德小姐柔柔地朝她笑了笑。   “可、可是……”   神似乎不耐烦了:   “送她去行刑之地。”   吉蒂神官垂头:“是。”   再抬头时,眼里就有了冷意。   “伦纳德小姐,走吧。”   “不!”蓝裙子少女惊叫道,“神,我、我要向您禀告,禀告贝莉娅姐姐的事,她要、要逃离您!她对您不忠!她想让我混淆视听,帮她逃离您……她说、说让我代替她永远陪伴在您身边……”   “啊!放开!你放开我!”   蓝裙子少女被白衣神官拖着往外走,尖叫的声音惨烈无比。   白衣神官没压住,一下子被掀开了。   蓝裙少女扑到台阶之上,又像是撞见什么,“咕辘辘”滚落在了地。   刚才还在神座之上的神祇走下了台阶。   就在她以为,神要宽恕她时,他走过了她的身边。   “您看看我,我爱您,我爱您啊……我还拥有了和贝莉娅姐姐一模一样的美貌……您看看我,您让我代替贝莉娅姐姐陪在您身边好不好……”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哀婉又深情。   神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眉毛微微拧着,绿眸落到她脸上,最后,移开了。   “送她去梅尔岛,在这之前……”   他顿了顿,“审判。”   一道金色的光自他指间弹起,像一把利茅狠狠地刺穿蓝裙少女的身体。   她猛地弓起身,在地上痛得打起滚。   体内的黑暗被无所不在的金光消融,而这剥离黑暗的过程,就像是一场凌迟……   她捂住脸喊:   “啊我的脸……我的脸……”   “送去梅尔岛。”   神重新迈开了脚步。   “是。”   吉蒂神官恭敬地低下头去。   而远处,神的脚步已经走远了,白色的袍摆消失在走廊转角:   “……错的,却毋庸置疑。”   一只肥肥的灰鸟抓着他的肩膀,整个身体激动得颤抖,似乎在同神争辩:   [什么对的错的,斑斑才不管,斑斑都想要!]   “贪婪是你的原罪。”   [可您不能要求一只鸟不吃虫、不交鸟朋友,不敬神明!斑斑不管,斑斑想去见贝比……]]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神最近越来越奇怪了。”   “……是的, 他不仅将毫无过错的神后流放到了梅尔岛,昨天,还将神宫内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羔羊。噢, 莫里艾先生, 早安。您知道神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莫里艾被叫住了。   圣子圣女一脸关切地跟他打招呼, 还问他:“……是神生病了吗?”   莫里艾板起脸:   “不可妄言神。”   “噢抱歉,莫里艾先生, 孩子们年纪小不懂事, 求您宽恕他们一回……”吉蒂神官恰好经过, 给圣子圣女们解了围,假意呵斥了两声, 才赶他们走。   “莫里艾先生, 您才从梅尔岛回来吗?”   “是的, 我正要去回禀父神。吉蒂神官,你也要去神殿吗?”   “是的……神之国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不是雨, 就是雪,风也大……再继续下去,恐怕会发生灾祸。城池主们都以为自己触怒了神, 才惹得天神发怒,现在都匍匐在神宫外请罪,我得去问一问神,是否要接见他们……”   吉蒂神官忧心忡忡地看着头顶阴沉沉的天, 祈祷天气尽快放晴。   莫里艾陷入了沉默。   吉蒂神官早就已经习惯骑士们的寡言,并不以为意。   谁知莫里艾竟然开了口:   “孩子们说, 神昨天将神宫内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羔羊,这是……真的吗?”   “噢, 当然。是真的。”   吉蒂神官想起昨天。   金色的圣光降落,不论当时在做什么,神宫内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变成了只会“咩咩叫”的羔羊。羔羊们惊慌失措地满神宫跑——   那时候的神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羊圈。   一切都乱了套。   “噢,这可真是……”   “神将我们变成羔羊后,还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   吉蒂神官面露迷惘:   “是的,一句话。神说,‘白色的’。‘白色的’,这……”   她转向莫里艾:   “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莫里艾摇头,“神很少说他的事。”   神的心事,对他们来说是一片迷雾,没人看得清。   “但神看起来……”   吉蒂神官形容不出来那一瞬间的感觉。   但她想起神当时的眼神。   翡翠一样绿,可那幽幽的绿意里,也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雪。   “你说……最近的异常、会不会是和梅尔岛的那位有关?”   吉蒂神官压低了声音。   那位的名字,如今在神宫已经变成了禁忌,没人敢提。   “吉蒂神官!”   “噢,抱歉,我失言了…… ”   两人走到神殿门口,却被告知神去了宫外。   “宫外?”   “是的,昨夜的冰雹将神宫外的红蔷薇都打坏了……神应该在那儿。”   *********   梅尔岛。   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出太阳了。   看着小窗外流泻进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柳余轻轻地叹息了声。阴沉湿冷的天气,让稻草铺都泛着潮气,躺不下人。   她只能听听风声、雨声、雷声,昨晚还下了冰雹,冰雹把外面的门窗都打得“噼噼啪啪”响。   她发现,她现在不吃东西也不会饿了。   肠胃不会再因为饥饿、不适地绞在一起,不会再发出“咕咕咕”的声响,让她辗转难安——   她小时候的愿望,竟然在这个地方,阴差阳错地得到了实现。   她真正成了不放屁不拉屎不拉尿的小仙女了——   可这并不让人愉快。   在这从东走到西只需要三步的监牢里,她每挨过一秒都像是过了一年。   这里没有人、没有灯,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偶尔白天光线好些,她还能跟墙角那群瘦不拉几的灰老鼠们对看上几眼。很瘦,一点油水都没有,它们看见她的眼里都能冒绿光——   柳余猜,他们把自己当储备粮了。   而这个猜测,在第二天,脚踝被啃了一口后得到证实。   但更让她惊讶的是,她还没叫,反倒是啃她的老鼠惨叫了一声,翻了肚皮,躺那一动不动了。   柳余抹抹没忍住掉出的眼泪,小心翼翼地跑过去,脚踝上只有一点点破皮。   而那边昏迷过去的老鼠旁,她却发现了一颗崩掉的牙。   还有一个……   一个老鼠洞?   洞不大,就够婴儿拳头塞进去,黑黢黢的一点反光都没有,如果不特意凑过去,根本不可能看到。   洞?   一闪而过的灵感,像滑溜的鱼一样让人抓不住。   想不出就不想。   柳余不为难自己,老鼠洞很深,不知通到了哪里,在她准备用小棍拨一拨时,昏迷的老鼠醒来了。   在一阵急促的“叽叽叽”声后,老鼠连比划带蹦,跳进老鼠洞,拖出来一个徽章样的东西——   柳余发现,她居然能看懂它的意思。   “你是说,让我别动你的财宝,用这个交换?”   老鼠狂点头。   盯着她的黑眼珠让柳余想起斑斑。   真……   他妈见了鬼了。   通过被咬、进行了液体接触,所以她又……解锁了一门外语?   联想到前后发生的事,柳余迅速就找到了关键。   “这是什么?”   她蹲下身,拿起老鼠刚才拖来的徽章。当看到上面熟悉的红色五芒星时,愣住了……   五芒星下印着字:唐英。   老鼠指指另外一边,手舞足蹈。   “你是说那边原来关着的人的?”   老鼠点头。   “还有他的别的东西吗?”   “叽叽叽!”   老鼠瞪着她的眼神,好像她是贪得无厌的两脚兽。   可似乎是有些畏惧,老鼠到底还是跳进洞里,过了会,哼哧哼哧地拖出来一块卷起来的羊皮卷。   羊皮卷很软,卷成了烟卷的模样。   那上面污渍斑斑,柳余还看到了干涸的血迹,褐色的。   她抽掉系带,怀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打开羊皮卷。   羊皮卷上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勾勒出五芒星的空白图案,大小跟她手里的……   柳余看了眼,差不多。   她将徽章印了绘有五芒星的地方——   一阵微弱的光划过,羊皮卷上露出了一行又一行的简体字。这些字出现又消失,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我试图寻找打破现在僵局的办法……如果按照勇敢者游戏的思路,现在,这个最大的神祇其实就是该推翻的boss……他就像是大家族里那个掌控着最高权力的大家长,想推翻他,要么等他老,要么等他死。但似乎他不老不死……或者,找到他的弱点……但他是规则诞生以来最完美额的化身,并无弱点……”   “……我又试图寻找信仰成神的办法,但后来发现这是一个悖论,信仰是控制的手段……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成神没有任何作用……能真正摧毁神的,只有他自己。”   柳余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   这个唐英似乎是个理科生,他清晰地罗列出各种可能,并且头脑清晰地一条条排除,最后所有的猜测汇聚到了一条预言上。   “……这个预言我很在意,上面说,神抽取了他的肋骨制造了属于他的夏娃,可夏娃却用他赐予的肋骨制成长茅,插入了他的心脏……而后,汇入人群里,像一滴水一样消失了……”   不准。   柳余却还是大喘了口气,才要将羊皮卷合上,却发现,一直没动静的另一边就传来传来“砰”的声音。   像是人体砸到地面。   不一会,熟悉的呻·吟隔着一道墙传了过来。   “娜塔西?”   柳余惊了。   那呻·吟也停了,不一会:   “贝莉娅姐姐?”   娜塔西细细的、弱弱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会来这儿?你不是……”柳余想起她那张跟黑暗交易才得来的脸……闭上了嘴。   刚才消逝的灵感,重新回到了脑子里:   打洞。   被罩得水泄不通的房间里,唯一的出路,就在地下。   原来……她之前关于命运的预感,应在了这儿。   娜塔西的神力一定没有被封印,如果借用她的神力,在地下挖出一条隧道逃出去……不过,她现在对她很抵触,一定。   得想办法说服她。   黑暗中,柳余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冲动和热血从身体褪去时,她这才发现,她一点都不必想死。   生命对她来说,是一场奇迹。   她努力到现在,也从未放弃过自己——   最起码,她不要死在这儿,像只灰老鼠一样终日与黑暗为伍,而后孤零零地、毫无分量地死去。   要有阳光和清风。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吉蒂神官微笑着将战战兢兢的城池主们送走。   这些在各大城池说一不二的权柄拥有者, 在神的面前,连像蝼蚁一样被掸去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没有见到他们心中伟大的神明,就被温和可亲的神官们劝走了。   神不愿意见他们。   吉蒂神官去了神宫外的蔷薇园。   一夜之间, 怒放的红蔷薇全糟了殃, 它们东倒西歪地躺在泥里 , 红色的花瓣飘得到处都是,有的沾了泥水, 再看不出原来娇艳的模样。   神就站在园边。   他身后是一片广袤的绿野, 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鼓着 , 旁边是一望无垠的蓝色河流,地上是棉花般的云层, 风吹起他宽宽大大的白袍, 白袍上银色的暗纹在阴沉的天光里若隐若现。   莫里艾沉默地站在神的身后, 白色骑士装,腰配黄金长剑, 站得像杆枪一样笔直。   两人谁也没说话。   莫里艾是沉默——   而神, 似乎是在神游。   他像是并不在乎这些蔷薇,也并不在乎这个被他创造、支配着的世界。   整个人飘荡在这空间,灵魂不可触摸。   “吉蒂神官。”   莫里艾朝她打招呼。   吉蒂神官收敛起乱窜的心思, 右手置于左胸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尊敬的神,城池主们已经走了,可他们……”   “细雨和风,冰霜雨雪, 都来自世界的赐予。”神看向远处,风吹起他的银发, “接受,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 将会发生洪灾、雪崩,也许会有很多人失去家园,甚至失去生命……”   “吉蒂神官!你逾矩了。”   莫里艾扬高声音,提醒她。   神偏过头去。   吉蒂神官只能看到他淡漠精致的侧脸,一凛,重新垂下头去:   “是。”   吉蒂知道,神不会插手了。   有时,她觉得神仁慈而宽容,他对信徒们是那样的温柔和善,可有时,她又觉得,神过分冰冷。   他没有温度。   就像一尊冷冰冰的石像,永远只用规则、秩序说话。   人类会有怜悯弱小之意、同情困苦之心,可神没有。他可以看着一个人类在他面前凄惨地死去,也可以平静地看着一个种族在他面前绝望地消亡——   神并没有多余的怜悯可以施舍。   雨已经下了大半个月了。   再继续下去,恐怕……   莫里艾却与吉蒂神官持有相反的意见,整个世界都来自父神的赐予,父神的意志就是世界的意志,世界运行自有规则,为了一个渺小的种族去烦扰父神,这是大不敬。   何况,父神的忧愁已经太多了。   “拔去蔷薇。”   神看着面前的蔷薇园,突然道。   “是的,神。”吉蒂神官应了声,“是……要重新再换上红蔷薇吗?”   神沉默了很久。   就在吉蒂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神优美的声音传来:   “不用。”   声音散入风里。   等吉蒂神官抬头,神已经走远了。   风吹起他宽宽大大的袍带,天暗沉沉的,忽然又下起雨来。   吉蒂叹了口气,叫来圣子圣女和花匠们,一起将蔷薇园收拾好,重新换上新的花种——   神宫内有各式各样的花种,比起随处可见的红蔷薇,这些花种要珍贵稀罕得多。城池主们搜罗到的稀有花种,都会优先送入神宫。   而当吉蒂神官领着圣子圣女们热热闹闹地收拾蔷薇园时,莫里艾则跟随着神,在神宫内走。   长廊上年轻的少年少女们来来去去,活泼热情地互相问好,却没一个人发现他们。两人行走在雨中,却像是走在另一重空间里。   雨丝飘落在神的白袍和银发上,像是柔和的雾。   莫里艾看着前面,微微有些出神。   他想起这次去梅尔岛时的所见……伦纳德小姐被关到那位的隔壁牢房,那位看起来气色还好,只是有些忧郁苍白……要跟父神聊一聊吗?也许父神不愿意听……   莫里艾从没这么纠结过。   “父神。”   “恩?”   前面的人没回头,只是脚抬了抬,往旁边的走廊而去。   莫里艾认出,那是往酒窖去的方向。   他拿定了主意。   “异端……”   “暂且……就叫弗格斯小姐。”   莫里艾垂下头:   “是,莫里艾遵命。”   “弗格斯小姐——”   “不用提。”   莫里艾一愣,其他要说的顿时被他咽入喉咙里。   他又垂下头:   “是。”   去往酒窖的路,人要少一些,大叶子树在神的银发上留下层层叠叠的阴影。等到酒窖门口,两人都未再说上任何一句话。   莫里艾当先一步,推开酒窖的门。   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莫里艾竟然又想起了那个异端。   她和神宫内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其他人就像一副静止的画,而她是流动的、让人无法预测的。   她像一团火,可有时又会像一团柔软的水——   尤其当她来到这个酒窖时,那双多情的蓝眸里总是盛满了真挚的感情,好像里面藏着她渴望的、喜欢极了的宝藏,而她要把这宝藏挖出来,献给自己最爱的人。   神跨过门槛。   白色的袍摆下,一双白靴纤尘不染。   在酒香的包裹里,神直直地、毫不犹豫地往艾诺酒的方向而去,莫里艾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原来放艾诺酒的地方,已经空了大半。   莫里艾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父神一定知道,他原来酿的、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的艾诺酒被弗格斯小姐用掉了。   父神的手抽出了架子上的羊皮卷,在打开时,突然问:   “她,怎么样?”   莫里艾立刻反应过来,父神口中的“她”是谁。   “弗格斯小姐在梅尔岛过得还算适应。她似乎有了个新朋友。”   “噢?新朋友?”   父神的声音很低,但不知道为什么,莫里艾觉得周围有点凉。   他挺直身板:   “一只老鼠。”   “一只老鼠……”   父神打开了羊皮卷,声音至始至终都安静而温和。   他的目光落到羊皮卷上,莫里艾也跟着看去,而后,他瞧见了一行胖乎乎的、东倒西歪有点滑稽的神语,就跟在父神的笔触后面——   “最后一次,我替你成功了噢,盖亚。   看来,你这个神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嘛。”   后面画了张笑脸。   神没有说话,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忧郁。莫里艾将目光移到旁边,而后,他就看到了那些被他另外封起来的、失败的作品。   “弗格斯小姐做出真正的艾诺酒前,失败了很多次……”   莫里艾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那异端说话,一定是她当时的蓝眼睛太真挚,他想,“父神您喝到了真正的艾诺酒了吗?很好喝。”   父神没有回答他。   他一抬手,将羊皮卷重新塞了回去,而后,长久地注视着最上面一排的酒罐子,一挥袖,酒罐子消失了。   “走吧。”   神转身道。   话落的同时,人已经到了酒窖口。   莫里艾匆匆跟了上去,却只看到一截消失的衣摆。   神消失了。   莫里艾在原地站了会,一位慈祥的“老年”骑士经过,惊讶地看着他:“莫里艾,你发什么呆?我们都在找你!”   “噢,噢,好的,稍等。”   莫里艾回过神,锁好酒窖的门,跟着骑士一块走了。   神回了神宫。   胖乎乎的灰鸟在他房间里的桌上劈着腿半蹲,摆出一副“ 孵蛋”的姿势 ,见他进来,眼皮也不掀:“斑……”   [午安,我的神。]   神没有回答它。   他走到桌边,坐进他平时常坐的鎏金曲椅上,手支在华丽的黄金扶手上,而后,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   长廊和屋檐都被打得“叮叮咚咚”,老实说,斑斑并不喜欢下雨。   没有鸟类会喜欢雨天。   潮湿的雨会把它们茂密的羽毛打湿,还会让翅膀沉重得带不起身体。   斑斑斜着一对黑豆眼,先看看天,又看看神,正想说话,却见神手指一晃,桌上就多出了一只精美的银色酒罐。   酒罐上贴了个字。   神还取出了一对配套的银色酒杯,酒杯上嵌着斑斑最喜欢的绿宝石……   [神您今天这么早回来,是为了请斑斑喝酒吗?噢,抱歉,斑斑不喜欢喝酒,不过如果神您坚持,斑斑还是愿意陪您喝一点的——]   神看了它一眼,斑斑聒噪的声音自动消了下去。   它用翅膀捂住鸟喙,不敢发声。   神拿起银酒罐倒了一杯,仰脖喝了下去。   喝到一半,竟然呛住,咳了起来。   咳完,玉白的脸上已是一层淡淡的红晕,绿眸里似有水光:   “……苦的啊。”   斑斑偷偷摸摸瞧了一眼,吓得脑袋一下都塞进了翅膀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靠海的一个小镇子。   雨下得太大了。   街道上的行人们纷纷去两旁的屋檐下躲雨, 他们忧愁地看着发怒的天,不约而同地将手举过头顶,向神祷告。   可神没有聆听他们的祈祷, 相反, 雨下得越来越急, 像是有人端着盆子,一盆一盆地从上往下泼。   “卡多瑙河的水已经漫过堤岸了, 再这样下去……河两岸的城池恐怕会毁于一旦。”   “别提了, 前天我碰见马尔买农庄来售卖的人了, 他们的农场主急得快要用一根麻杆将自己吊死了……一百亩的田啊,全都烂了……”   “最近到底怎么了, 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时, 街边走过来一个人。   他看起来很高, 有些瘦,撑着黑色的骨伞, 一身黑斗篷将整个人罩住, 露出的手和下巴,白得像是从来没有照见过太阳。   行人们的抱怨声静止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人,只觉得他浑身透着股阴郁。   那人抬起头, 骨伞下的脸俊得出奇:   “听说,这世上的雨都是天神的眼泪……看来,我们的神不太愉快呢。”   “你是谁?”   人们被他提起神时无谓的语气激怒。   “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在附近见过你?”   “噢,不必担心, 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黑发青年那双眼眸浓黑得照不见一丝光,友好地问起, “劳驾,最近有船出海吗?”   “出海?”   人们摇头, 附近确实有个靠船的港湾,但最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人出海了。“海上风浪很大,已经卷走了好几个驾船的好手,年轻人,你在这儿找不到船,去远一点的地方吧。”   “啊,那听起来有点可惜。看来我这十枚圣晶要浪费了……”   青年手里的圣晶美丽得像是天赐。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一会,一个干瘦的老头从屋檐下跑出来:   “年轻人,我可以带你出海!”   “利特尔,你不要命了?!”   这是个小镇子,街市上的人大都认识,不过想到利特尔现状,又都沉默了下去。   利特尔就一个女儿,嫁出去被夫家打了个半死,接回来后就一直用药吊着命,利特尔大半个月都没接到活,眼看药就要断了。   利特尔追到那神秘的吟游诗人身边,让他检查自己一双蒲扇样的大手,手上还布满着常年被绳索勒出的痕迹:   “尊贵的先生,您可以去附近打听打听,我这个镇子上最好的掌舵手,二十年来从没出过错。”   “我想去找一个地方,梅尔岛,听说过吗……”   叫利特尔的老舵手满脸的迷惘:   “……先生,如果您还有海图,利特尔也能帮您找到,如果我不能,那恐怕附近谁也不办不到。”   十块圣晶,足够在十大主城买下一栋大房子。   “没有海图。”   吟游诗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道,“也许我们在海上花费的时间会多一些,不过,在出发之前我可以先给你五个圣晶做定金,剩下的回来再结。”   五块圣晶,足够他女儿吃上三年的药了。   利特尔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俊美的吟游诗人慷慨地将五块圣晶给他,在利特尔准备回家交代一声、并收拾行李时,在他耳边道:   “别带着圣晶逃跑,否则……结果我可不保证。”   “您放心,利特尔向神发誓,绝不会带着您的圣晶逃跑!”   “是的,利特尔一家都是虔诚的光明信徒,从不骗人!”   旁边有人帮腔。   “光明信徒?”吟游诗人脸上的笑更真诚了,“很好,那一个小时后,我还在这儿等你。噢对了,利特尔先生,您可以叫我路易斯。”   “那等会见,慷慨的路易斯先生。”   利特尔安顿好家里的事务,赶往约定地点时,身边多出来一个孩子。   “路易斯先生,这是我的助手,米拉卡·摩西,您别看他小,却是个游泳的好手。”   米拉卡顶着红色的脑袋,笑得一脸灿烂:   “我是卡纳村的村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现在投奔利特尔叔叔,做个学徒。”   “卡纳村啊……”神秘的吟游诗人看向一片茫茫的大海,“这么小就出来做学徒吗?”   “米拉卡想找到救自己的恩人。”   红发小孩黧黑的脸上,牙齿白得反光。   “恩人?真巧,我也在找一个人……”黑发的路易斯先生揣着手,看向大海的方向,“她就在梅尔岛上……可惜,那个岛不见了。”   米拉卡看着他:“路易斯先生找的人,对您一定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很重要……”   看着新主顾脸上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利特尔打了个寒颤,他连忙对着天空,做了个祈祷的姿势。   ***************   而在这茫茫一片的汪洋上,梅尔岛像一片飘零的叶子,随着海浪飘来飘去,没人寻访得到它的踪迹。它孤独地掩藏于大海和风浪之中——   直到有一天,迎来了它的主人。   黑蒙蒙一片的天与地里,绵绵细雨交接。   一个银发白袍的青年穿过这细雨,落在了这一座孤岛之上。   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灰扑扑的肥鸟,那鸟儿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正机灵地左看右看,时不时发出一声“斑”的古怪叫声。   青年不太说话。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微光里,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存在。   他就像是天地孕育的宠儿。   长长的银发旖旎地垂在身后,时不时被风撩起一丝,白靴明明触到了泥泞的地面,可那些尘世的污浊却似乎全然与他无关,一丝一毫都无法沾染到他的身上。   他是圣洁的,不容侵犯的。   而现在,这个圣洁的青年穿过绵绵的雨帘,来到一座与他极不相符、破败又森然的黑色建筑前。   低矮的联排房屋,有尖尖的顶,木门全部紧锁着,唯一与外界的通道,是高墙上一个小小扁扁的窗。它们矗立在岛上,格格不入,又破败陈腐。   很难想象,里面居然住着人。   他长久地矗立,肩上的灰鸟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疑问的一声“斑”——   只是那声音像是碰到了一层泡膜,转了一圈,就消失在了空中。   [怎么了,我伟大的神?]   活泼的灰鸟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   而神却已经迈步,走到了一间矮房前。   斑驳的木门有些年月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陈腐的气味,灰鸟连忙将翅膀捂住鼻子:[臭!]   神停住了脚步。   [这是哪儿?]   灰鸟的黑眼珠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又落回身边。   青年的银发被整个往后吹,露出他漂亮的额头,鼻梁和侧脸像被高高的山峰,皮肤在黑沉沉的夜晚白得吓人。   灰鸟打了个哆嗦。   小脑瓜不禁开始回想……   不久前,神还安静地坐在他的房间,一杯一杯地喝酒……酒很苦,神还是全部喝完了,一杯都分给它……喝完后,神又支着额头、似乎打算靠着他的椅子眯一会——   下一刻,他就到了这儿,还带着它一起。   所以,这是哪儿?!   灰鸟的黑眼珠猛地瞪向木门,它想到了一种可能,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是贝比!神,这是您关贝比的地方吗?……您是不是打算原谅贝比,来接贝比回去了?……噢,圣光在上,您居然将贝比关在了这样的地方……它简直像个鬼屋——]   [哔——]   灰鸟的聒噪被制止了。   它的鸟喙开开合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它愤怒地飞起,拍打着翅膀,在屋檐附近飞上飞霞,但很快,又萎靡地蹲在地上,谁也不瞧。   神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站在门外。   既没有推门,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仿佛这是最合适的距离。   风留恋在他白色的袍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几丝飘过屋檐,落到青年的身上。“沙沙”的雨声遍布在天地间,灰败的屋檐下,一只翠鸟无意飞进来,又吓得飞出去。   蜘蛛偷偷地溜进了墙角缝里。   青年站了一夜。   当第二日,天光渐亮时,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柳余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水波荡漾的蓝眸里,一片冰冷。她翻个身,稻草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木门的缝隙,能看到天地间一片苍茫,大雨接天连地。   这还下得没完没了了,她想。   翻个身,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神在清晨离开了梅尔岛。   灰斑雀踩着他的肩膀,跟着他掠过云层,到达了大海的尽头。   这儿呈现出一副神奇的模样。   大海的边缘似乎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水是流动的,却也是静止的。它无法突破那个气泡,达到海的另一边。   “这就是世界的尽头。”   神静静地看着水无法到达之处,那里,是一片迷雾般的浑浊气团,视线无法穿透。   “您也不能过去吗?”   “那是规则无法延伸之地,我诞生于这片海,也看着这灰色的迷雾吞噬着大海的一切……混乱,毫无秩序。”   神用厌恶的口吻道。   他静静地站于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样,沉默而安静地注视着那翻滚的迷雾,而后,落到了海平面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这样踩着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乱的迷雾走。   [您要去那儿?]   斑斑惊恐地根根羽毛都竖了起来。它的肥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那里给它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安,就像蛰伏着一只巨大的猛兽,[为什么?]   “……忘掉。”   神说了一句斑斑听不懂的话。   [谁?你要忘掉谁?!]   灰斑雀脑袋晃来晃去,最后,却被逼面而来的水吓得缩回了脖子。   没有一只鸟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鸟。   而在这一瞬间,那简单的、似乎毫无智慧的小脑瓜突然反应过来:   [您想忘掉的是贝比?!那您来这做什么?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见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见她,所以只在外面站着……后来,又来了这儿?]   [不,不对,这儿又和贝比有什么关系……]   “我厌恶沉眠,可比起贝莉娅·弗格斯——”   神在快进入那片迷雾前,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迈了进去,“每当我进入这混乱的、毫无秩序的迷雾时,我都会陷入沉眠……”   “一万年。”   [不!]   斑斑尖叫起来。   它不愿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将灰鸟也吸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斑斑的黑眼珠无神的闭上了:   “不……”   斑斑不愿意。   地上,一只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滚了滚,石雕像上金色的鸢尾花在脖颈间闪闪发光 。   ***********   而在神自囚于迷雾之中时,柳余正舌灿莲花地试图说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吗,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声音过于沉郁,继昨天拒绝交流后,今天更是摆出了仇恨的模样。   “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恨我?”   娜塔西没有说话。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毁了,不复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声音回答她:   “……是的,我恨你,贝莉娅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梦,你让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个不起眼的、随时会被抛弃的女仆……没人瞧得起我,他们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样,啊,啾啾就是那只灰斑雀。”   柳余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总在别人的眼里,寻找自己的价值呢,娜塔西。”   她轻轻地叹道。   “贝莉娅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和一样……一个平民的、貌不出众的女孩,她既没有一万卢索的嫁妆,又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她没有价值……可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察觉到这些。”   娜塔西终于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余:……   “不,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娜塔西,你总盯着自己没有的。”   “别说的那么轻飘飘了,一个拥有一切的人,怎么会懂得我的痛苦?我什么都比不过你……我只能让自己更温顺,更善良,即使是欧仆们的一句称赞,都能让我快乐上一天……所以,我不断地向别人诉说着我的痛苦,我还必须保持温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余叹了口气。   人的过去,对人的影像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论是她,还是娜塔西。   没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让软弱在身上长久地停留。   她没有吭声,反倒是娜塔西越来越激动。   她压抑许久的情绪,一经爆开,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时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换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   “可那又怎么样呢?神还是没有看到我……”   “娜塔西·伦纳德,你现在也是试图向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诉说自己的痛苦,”柳余叹了口气,“没有人生来拥有一切。”   起码,她还享受过真正的父爱和母爱。   她曾经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没有。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亲成为我的继父时,我甚至还在为三餐发愁。”   柳余还想回到弗格斯夫人身边,就不会主动地揭开自己不是贝莉娅的事实。   她半真半假的话,却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亲为了得到我父亲的财产,甚至联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对你那么好,甚至超过我!他还给你唱过歌、弹过琴,哄你睡觉……”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风浪。”   “他们都那么说!”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娜塔西。”   柳余不能向她叙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狈,只能道:   “伦纳德叔叔在出海时,将所有的财产都变成了货物,那些货物随着大海一起飘走了。如果你不信,等回到纳撒尼尔,可以问一问幸存的水手,我记得……当时伦纳德家的账房也活了下来。”   “你会破谎术,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幸存的水手问一问真相。”   娜塔西那边的动静渐渐小了。   柳余知道,她有些松动了。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坎儿。   她再接再厉。   “……而且,现在,你和我一样了。都不受神的宠爱。难道你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余生吗?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吗?”   “不,来不及了……我的脸已经毁了。没有人会再爱我。”   娜塔西绝望地道,“我和恶魔做交易,神审判了我,也毁了我。”   圣洁的光明力,将她体内的黑暗一扫而空,也让她的身体遭到了不可磨灭的损伤。   “我会治愈术,最高级的治愈术,我能治好你。”   因缺爱而形成的讨好型人格,只要意识到还有可能得到爱,就可能重整旗鼓。   “可我不信你,贝莉娅姐姐,你不会那么好心。”   柳余:……   这就难办了。   “我可以向光明神发誓。”   “你发过很多誓,”娜塔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显然,你的誓言毫无作用。”   柳余:……   妹子突然变聪明了。   她想了想。   “我只是想离开,但神禁锢了我,我需要借助你的神力,从这儿挖一条路通出去……这不是好心,是交易。我教你怎么办,你带我出去,我再替你治好你的脸。”她用骄傲又不屑的口吻道,“而且,你的脸对我来说毫无威胁,我没必要毁诺。”   在娜塔西的犹豫里,柳余又给她加了一重砝码:   “神禁锢了我的神力,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凡人。即使要治愈你,也只是用你的神力,你可以随时收回。”   所以……   她可以控制她。   娜塔西藏于黑暗的脸坑坑洼洼,她看向头顶的窗户,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她道:   “好。”   “我们交易。”   这个地洞一挖,挖了将近两个月才挖好。   从连接囚牢的地洞里,娜塔西按照柳余的指示,摆出了一个爆破的五芒星阵,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炸了出来。   “走。”   柳余当先一步,弓着腰钻入地道。   娜塔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脸,也跟了上去。   远方。   被包裹在重重迷雾之中的神睁开了眼睛。   那双绿眸雾霭沉沉,似乎透过迷蒙的天空看向远处,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而另一边,飘在海中的孤舟像是被一股力道推动,如弦一样冲向骤然出现的岛屿。 第一百三十九章   “路易斯先生, 船、船自己动了——”   米拉卡攀着船沿,惊恐地看着小船以一种绝不可能的速度劈开海浪,迅速前行。   附近是最险恶的杀人礁, 再厉害的舵手到这, 都得小心翼翼地挪——可这小船在连续擦过几块杀人礁时, 都安然无恙:可那动静明明足以将一艘装甲船都撞成碎片。   “路易斯先生!这船好像被魔鬼控制了……”   “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先生!”   连颇富经验的利特尔也开始跟着米拉卡陷入了恐惧。   而站在船头,直面着汹涌海浪的吟游诗人却一脸平静, 他的脸被蔚蓝色的海面一衬, 显得更白了:   “啊, 找到了……”   他闭起眼,深深吸了口气, 转过头来时, 那双黑瞳像是被火炬点亮:   “我说过的, 我在找一个人。”   “您、您是说……”   船头的青年弯了弯眼睛:   “……没错,那是往梅尔岛的方向……别怕, 我的力量在推着小船, 很快,就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利特尔打了个寒颤。   他感觉有点冷。   而在米拉卡张着嘴, 新奇地撑着船沿,嘴里不断地“哇啦哇啦”叫时,梅尔岛的一条地道里,钻出了一个景色的脑袋。   而后, 脑袋的主人双手抓住洞口,一下跳了出来。   她的体态轻盈极了, 穿一条白裙子,裙摆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面孔蹭了点灰, 可依然能看得出是个美人,金色的卷曲长发,泄露出的白色肌肤有雪一样的晶莹,冰蓝色的眼眸映着天光,如被点燃的一簇火焰——   可这火焰,又烧得无声,烧得纯净,却绝不软弱。   美人却像是被那光刺到了,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眯起眼睛朝天空看了一眼,而后转过身,朝洞里伸出一只手:   “娜塔西,上来。”   她道。   “你闭上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后,一位蓝裙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成功地爬出了地洞。   在她即将睁开眼睛时:   “不许睁开眼睛!”   蓝裙少女用又急又哑的声音道。   她的喉咙像是遭到了不可逆的创伤,刮过人的耳朵,有种砂纸磨过的粗粝。   柳余立刻背过去:   “我不看你就行。”   只是,她也睁开了眼睛。   远处是蜿蜒开去的海岸线,海水蔚蓝,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不管怎么样,得先想办法离开梅尔岛……   她想。   “你得先给我治脸。”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一愣,笑了:   “在这儿治?”   “在这儿治。”   娜塔西的声音透着股古怪的执拗。   “那不行,”柳余一下子拒绝了,“我们俩的交易是,我们离开梅尔岛,离开后,我给你治,对不对?”   “……对。”   “这不就完了,”柳余软下了声,她得先哄哄这姑娘,免得她撂挑子不干,“而且,我们还不安全……神随时都有可能察觉。”   “可、可是……”   “而且你是神眷者,我是个被封印了力量的凡人……你怕什么呢?”   海风拂人脸上,带着点潮气。   娜塔西没回答,反倒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真巧。”   “弗格斯小姐,伦纳德……小姐。”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个黑发黑瞳的青年。   他懒洋洋地走来,浑身拢在一个黑斗篷里,露出的脸苍白又病态,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黑。   “路易斯!”   娜塔西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残缺,棕色的眼睛整个都亮了,下一刻,就像小鹿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腰,小声啜泣:   “路易斯大人,路易斯大人……您终于来了。娜塔西终于等到你了。”   柳余则抬头,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和突然而至的男人对视。   他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很黑,浓墨一样。手臂揽着冲到怀里的少女,脸却抬起,直直看向她,声音带了点暧·昧的腔调:   “你还好吗?”   倒像是朝着她发的。   柳余一哂,没搭腔,反倒警惕地看向他的来处——   那儿,一个小小的身影连滚带蹦的过来,红头发、黑皮肤,看起来有些熟悉……   “我不好,路易斯,我不好。你看我的脸……”娜塔西粗哑的声音,带着小声的啜泣,响了起来。“我的脸毁了……”   “但是你来了。我又好了。”   路易斯伸手揽住少女,松松垮垮的袖子垂下,将对方衬得无比娇小。   他摸了摸怀中人的头发,没说话,只看着柳余,做了个朝海边走的姿势。   娜塔西却还在絮絮叨叨,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   “我好怕啊……关我的地方很黑,还有很多老鼠……幸好我出来了,而且,你别怕,我的脸会好的……贝莉娅姐姐答应要替我治……”   她用撒娇的口气道:“路易斯,你得帮我监督她……”   路易斯似笑非笑地看着柳余:   “看来弗格斯小姐接下来,有必要和我们呆在一起了。”   “只要您不嫌弃。”   柳余优雅地行了个礼。   茫茫大海,她一个失去神力的凡人,当然得跟着这两个人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人冲过来,一下子跑到面前:   “恩人小姐?!”   “是您,对不对,恩人小姐,我是卡纳村的米拉卡·摩西。”似乎意识到对方的茫然,米拉卡努力介绍自己,“上次您和神官先生一起来……您从海里救了我……”   柳余认出了他蓝色的生命线:   “噢,是你,米拉卡……”   她难掩惊讶:   “你怎么认出我的?”   她上次明明用了障眼法。   米拉卡摸了摸后脑勺,腼腆地笑笑:   “米拉卡一眼就看出来了。恩人小姐您……”   他努力想措辞:“您不一样,就像、就像……母亲,对,母亲。”   柳余:……   这儿的人可真奇怪啊,总喜欢到处认妈。   “神官先生呢?”米拉卡左右看看,“他不在吗?噢……我还想看看他呢。”   他看起来有些失落。   “走吧。”   柳余率先迈开脚步。   几人连忙跟上她,不到一会,就到了海边。   “利特尔大叔!利特尔大叔!”   米拉卡兴冲冲地朝停靠在岸边的小船招手,利特尔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两个多出的女孩,一个美极了,就像传说中的安琪儿,海中的明珠,走路的仪态让他想起那些教养良好的贵族小姐们。   另外一个……   利特尔看着英俊的雇主大人怀中揽着的女孩……   如果还称得上,女孩的话。   纤细柔弱,蓝裙子皱巴巴、脏兮兮地贴在身上,脸还算干净,只是坑坑洼洼的,像大雨过后被人碾压过的路面,泥泞的、可又黏糊糊的。   姿态也没有之前的美人看得舒服,扯着路易斯大人的袖子,像 ……鼻涕虫,也黏糊糊的。   利特尔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扯出一抹笑:   “路易斯大人,直接出发吗?”   黑发青年头也不回地掠过他,落到狭小的船间,他将怀中的女孩放到了船边,又朝伸手:“弗格斯小姐,请。”   利特尔又有点不确定了。   雇主大人对着那位金发美人时的眼睛明显要更闪亮些,像天上的星星。   金发美人一下跳到了船上,没让谁扶:   “直接出发。”   她向利特尔发号施令,利特尔下意识遵从,等发现时,自己已经跟米拉卡一起抛锚了。   小船被一股力量轻轻一推,一下子回到了海里。   “那是谁?”   利特尔看了眼船头的金发少女,小声地问旁边的红发学徒。   米拉卡兴奋地脸通红:   “利特尔大叔,”他努力压低声音,“那、那是米拉卡一直在寻找的恩人小姐!”   “恩人小姐?噢……”利特尔知道一点,“米拉卡,她看起来弱得一只鸡都提不起。”   “胡说!恩人小姐很厉害的!”米拉卡气愤地反驳,“不过,恩人小姐的情人神官先生更厉害!”   “神官先生?看来,她和雇主大人真的不是……”   利特尔摇了摇头,浆一荡,小船像鱼一样滑了开来。   柳余坐在船头,在小船往外去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黑色的、森然而压抑的牢狱在视线里,只剩下了一个黑色的点。   渺小到似乎轻轻一揩,就能揩去,可她的心却猛地一悸,狠狠揪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叽叽叽”的声音从脚边响了起来。   她诧异地看去,一只灰扑扑的小老鼠用爪子使劲吊着她的裙边,小身子在那一抻一抻的。   “叽叽?”   柳余诧异地弯腰。   当对上那双乌溜溜的、冒着精光的眼睛时,一下确定了:这就是那只啃了她一口、还被她敲了一笔“宝藏”的灰老鼠。   “弗格斯小姐总是很受这些……”路易斯低笑了一声,“动物们的青睐。”   “奇怪的天赋。”   路易斯懒洋洋地坐在船只中段,满不在乎的表情让他的英俊更加生动。   宽大的黑斗篷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任娜塔西抱着,只是看向柳余的眼里带着炙热的力度,像有把钩子。   可惜,柳余对钩子免疫。   她见过更美、更强大,也更让人无法抗拒的存在,至此后,所有的皮相对她来说,只是寻常。   “弗格斯小姐,您难道没有问题问我?”   “谢谢。”柳余没有问题,却诚挚地道了声谢,“如果不是您,我恐怕还要在梅尔岛上呆一段时间。”   “路易斯!”娜塔西不安地将自己靠得更紧,她已经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路易斯了,“您、您……”   “娜塔西,听话。”   路易斯低头,朝她微笑。   娜塔西将抗议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柳余不耐烦看这一对:   “我想去最近的镇子,利特尔大叔。”   她有股预感,如果现在不赶快,那么……她将永远都走不了。   利特尔看向英俊的主顾大人,等候他发话。   他可是有职业操守的。   “利特尔先生,按弗格斯小姐说的做。”   “好嘞!”   小船在大海中破浪而行,路易斯的目光落到船头:   “你看起来很紧张。”   柳余忝了忝嘴:   “是的,我很紧张。”   “放松……我给你讲个笑话。”   路易斯抚摸着怀中女孩的头,声音低而温柔,“从前,有只黑乌鸦,噢,它不重要。黑乌鸦一直被白天鹅养着……”   他讲得语无伦次,不像是个会讲笑话的。   “白天鹅是最高贵最富有的,他拥有一整片池塘……只是池塘里经常会有一些外来的小虫子,白天鹅总是毫不留情地将这些虫子撇开或杀死……但有一只小虫子不同……”   “您想说什么?”   柳余听出来了。   “小虫子披了一件白天鹅喜欢的外衣,她无数次地对白天鹅表白,她挡在白天鹅面前为他抵御危险,还为白天鹅死过……白天鹅感动了,他爱上了这只虫子……可后来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虫子是白天鹅最讨厌的外面物种,白天鹅将虫子关进了笼子,但给了她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只是,虫子再也没有未来了……”   “你说,虫子该怎么做?”   柳余的脸沉了下来:   “路易斯先生知道的,真是出乎意料的多。”   “相信我,活得久了就会知道很多秘密……”路易斯微微笑了起来,“父神太高傲了,他不像我,我喜欢狡诈虚伪的人类一起玩,父神啊……他太纯净了,就像这世界最后一块水晶……”   “你们在说什么?”   娜塔西直起身,“我怎么听不懂。”   “噢,乖女孩不需要懂。”路易斯将她的头重新按到回去,“弗格斯小姐,如果你是虫子,你会怎么做?”   “为了生存,当然是……奋力一搏。”   柳余冷冷地道。   “好!”路易斯拍了下掌,“弗格斯小姐不愧是我见过最狠心、也最舍得下的女人,那些女人,总是耽于情爱……”   “那么,我送你一份礼物。”   在娜塔西警惕的眼神里,柳余看见,路易斯手一招,掌心里出现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花。   “棘莱花?”   她惊讶地道。   柳余突然想起那块铁片。   “神之骨,神之泪,神之血中血……”路易斯叹道,“这是神之泪所化……”   “你是说……”   柳余记得,她在去神宫之前,已经吃下了朵棘莱花。   “我从前游离东海那边时,遇到一个国家。那边的医术非常高明,他们喜欢将各种植物的根茎叶用来当做药物,甚至还有一些动物身上的东西……但那药确实很神奇,多一点少一点,药性都会变……”   路易斯说得颠三倒四,柳余却立刻明白过来:   棘莱花是神之泪所化……   可它不是神之泪……   所以,她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就在这时,风云翻滚,巨浪滔天——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伴随着巨大的声势而来。   雨像瓢泼一样砸到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啊,来了。”   路易斯推开娜塔西,站了起来。   柳余也被这随后而至的“轰隆隆”的雷声砸了个懵,心一下子“噗通噗通”狂跳起来。她也跟着站起:   “他……来了?”   “是的,我伟大的父神。”   路易斯眯起眼睛,不过一会儿,几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唯有他还保持着干爽。   利特尔抱着船头的杆:   “雇主大人!这风浪、恐怕船、船要翻啊。”   米拉卡似乎想要过来,却像个咕噜噜转的陀螺,只能勉强拉住风帆不被吹走。   娜塔西吓得身体都在发抖:   “是、是神要来捉我了吗?”   她祈求似的看着路易斯,似乎他是她唯一的倚仗。   路易斯拍拍她的脸:   “娜塔西,父神不会捉你。”   他看向柳余,那美丽的金发少女,曝在雨下透着惊人的魅力:   “弗格斯小姐!”   他喊道:“虫子真的敢奋力一搏吗?”   “当然。”   金发少女转过了头,那幽蓝的眼睛里像是点了一簇火。   “即使是杀死那只天鹅。”路易斯的黑瞳像是一个巨大的深潭,要将一切席卷,“你也愿意吗?”   他看着少女那明亮的蓝眸猝然化成了一把利剑:   “如果只能活一个的话。”   “当然。”   她斩钉截铁地道。   “那么,冲破牢笼吧。”   路易斯手一张,一滴绿色的液体从他的指间滴落,掉到了棘莱花之上。“做到我未曾做到的一切。”   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灰败下来,身体开始颤颤巍巍的。   棘莱花却在瞬间,化为一滴晶莹的眼泪。   “神界之树的……树心?”   柳余从那一滴绿色的液体里感受到了无尽的生机。   路易斯将那眼泪递过去:   “是啊,我路易斯可是父神用神界之树的树心做成的……世上除父神外、最独一无二的生命。”   “服下它。”   “不!她休想!”   就在这时,一道蓝色的身影蹿了过来。   “娜塔西!” 第一百四十章   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存在。   你以为她黏糊糊、软趴趴, 看起来不像会有出息的样子,可偶尔、她做出的事又带着刺,冷不丁扎你一下, 不仅疼, 还坏事。   柳余从前就吃过这种人的亏, 尤其她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警惕心更是拉到最高, 所以当娜塔西冲来时, 她下意识就抬了下脚——   很轻的一声“咔”, 谁也没瞧清,就见气势汹汹而来的蓝裙女孩手舞足蹈地摔了下去。   “噗通——”   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蓝色的棉布在白色的浪花里浮浮沉沉。   米拉卡扒拉着船沿惊叫了起来:   “路易斯先生, 您的情人掉水里了!”   “路易斯!路易斯救我!我、我害怕!救我!”   沙哑的、带着惊惧的声音随着女孩每一次浮起时传来。   利特尔和米拉卡丢下绳子:“快, 快!抓住绳子!”   但绳子太飘了, 完全抓不住。   耳边声音吵杂,柳余却冷漠地注视着, 时至今日, 她发现,她已经能平静地坐视一条人命面前消亡。   但让她奇怪的是,路易斯也没动。   黑发青年站得一身笔挺, 那张脸白如金纸,却连眉梢都没往下压一点,反而上挑,既没有伸手, 也没有急切。   “您不去救人吗,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的掌心还摊开着。   大雨倾盆, 天光黯淡,可那滴眼泪却仿佛自带光华, 与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不同,让人挪不开眼睛。   “噢,为什么要救?”他玩味地看着水面的浮浮沉沉,“可怜的女孩,她忘了自己是神眷者了……”   一个浮空术就能解决了。   “难道弗格斯小姐该死的又心软了?”   “那倒也没有。”柳余伸手,路易斯未避开,她顺利地取到了那滴眼泪。“我只是以为,娜塔西对路易斯先生来说总还有些不同。”   “不同?”   路易斯笑了一声,那笑里带着狂妄,他坐下来,望着越来越沉的天,“但你知道的,人活久了……就什么都不特别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   “是不是?”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乍亮的光落在路易斯那俊俏的脸上,柳余却仿佛看到了盖亚,他在对她说:   “鱼缸里的鱼来来去去……可都没什么稀奇。”   “我得承认,你和你的父神在某方面很像。”   柳余一仰脖,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如一滴油,落入沸水里。   “轰——”   身体的骨骼、血液,都在发出快活的生长的声音,仿佛干涸已久的土地终于等来了露水的润泽。   一点都不痛苦,整个人像泡在了一团温水里。   绿叶抽条,长大,而后变成参天大树。   “啵——”   她似乎听到了雏鸟破壳而出的声响。   身体前所未有的敏锐。   她听到了娜塔西咒骂的尖叫,听到了十万里深海下某种巨怪的声响,感受到遥远的沙漠里一滴清水的脉动,这风、这云,这雨……都在她的知觉之下。   她无所不知。   无所不能。   柳余闭上了眼睛。   “啪啪啪——”   封印被揭开了。   而体内被下过的契约,不过是碰了碰,就碎裂成了齑粉。   她能感觉,存在于某人和自己的羁绊消失了。   睁开眼,一道白色的身影徐徐落于半空。   风吹起他曳地的银色长发,他整个人都仿佛被浅浅的微光包裹。   他美极了,像汇聚了这世上所有的、无法被探知的奥秘。   “噢,圣光在上,神!是神!神出现了!”   利特放开了船杆,五体投地地拜服下去。   米拉卡也跟着匍匐下去。   两人颤颤巍巍,却又激动不已。   路易斯端坐在小舟之上,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   “父神……”   这样大的一个男人,竟然能露出一个调皮地笑,“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父神?”   神没有看他。   风浪翻涌,大雨漂泊。   一个大浪打来,小船没有撑住,直接翻了。   米拉卡和利特尔一下子掉在水里,被浪头卷了个彻底。路易斯却浮在了海面,他望着神,笑了:   “是什么惹怒了你,我亲爱的父神?”   柳余也在船翻的那一刻,飞到了半空。   体内的封印被解开,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强大——她像是与这世界融为一体,共同呼吸,山川是她的身体,湖海是她的血液。   这风、这雨、这雷电,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她是神。   真正的神,不生不死的神。   柳余伸手一招,万里之外的浮萍就出现在了海面。   绿色的叶片上,米拉卡和利特尔正懵懵懂懂地睁着眼睛,似乎还回不了神。   “去吧。”   叶片载着他们往海岸漂流。   米拉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神官先生!恩人小姐!再见!再见!祝你们幸福!”   利特尔长久地将头匍匐在叶片之上。   路易斯哈哈大笑了起来,紧接着,竟然捂住脸哭:   “命运,啊,命运……”   “父神!你看到了吗!”他痴痴地朝着半空,“是命运……”   神没有看他。   他看向了半空的少女,莹绿的眸光像蕴着这世上最温柔的水。   “贝莉娅·弗格斯。”   他朝她伸出手,“跟我回去。”   “回去?去哪儿?”   少女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咯咯咯”笑了:“跟你回去?再永生永世被你关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   “你是异端。”   “那又怎样?!”   他的眸光泛起涟漪:“除了死,只能这样。”   “为什么?”柳余问出一直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异端就该死?就因为他是异端?凭什么?你以为我愿意来这个世界吗?”   “你愿意的。”他道,一语道破她的心思,“比起朝生暮死,你更喜欢现在。”   “我们那曾经有个帝王,他举倾国之力为寻找蓬莱仙岛,求长生不死……是的,能长生不死,谁愿意做那朝生暮死的蝼蚁?我来到这儿,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现在,我也不愿意被人重新摁回去,当个土里的王八……”   “那么,就只有一种选择。”她看向他,蓝眸里是昂扬的战意,“要么战,要么死。”   他盯着她,眼里深深浅浅的绿意,看起来像是伤心。   “好。”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眼里就只有蔓延万里的寒冰。   “来吧,贝莉娅·弗格斯。”   无数蓝色的丝网将天地遮蔽,海面忽起风暴,而在下一瞬,两人同时出现在了虚空之上。   莹莹的蓝光与白芒碰撞在了一起,   “轰隆隆——”   爆出巨大的声响。   那声响似乎能将一切摧毁。 第一百四十一章   “轰隆隆——”   翻涌的气浪咆哮着撞到一起。   柳余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叶扁舟, 一颗星辰,或者别的其他什么东西……翻滚的气浪卷起她的裙摆,却无法撼动她。   她伸手一指, 蓝色的织网幻化成一道巨大的鞭子, 往前方鞭去。   可前面是浩瀚的宇宙, 是无尽的星河——   鞭子带起的气浪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命运。   是的,命运。   在她眼中, 万物都可幻化为网, 只要她轻轻一拨, 万物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   可唯独眼前人,是一片虚无。   他是万物, 是世界, 是不可撼动的真实与虚无……   “贝莉娅·弗格斯——”   华丽的神语带着冰冷的温度穿破空间, 落到她耳边:“审判。”   一道金光如璀璨的星河,降落。   柳余被刺得眯起眼睛, 身体往后跃, 蓝色长鞭往前笞去,气浪恰好笞在那金光之上,“轰隆隆——”审判的金茅在虚空之上化成金色的碎影, 如散落的阳光。   而那金影却在一瞬间调转,如无数刺芒向她射来。   如果射了个实,她势必要变成刺猬。   柳余往后一跃,身体与无处不在的蓝色织网融为一体, 似水、似网,金影穿透她的身体。   在两股力量碰撞的刹那, 这个虚空都似乎在摇摆。   世界开始颤抖。   土地震动,江海咆哮……   纳撒尼尔、拉维西亚、诺森卡……   无数星球的生物纷纷出逃。   人类从遮蔽的建筑物中跑出, 他们惊恐地看着天空,森林里的动物没头没脑地乱窜,兽潮涌动,整个世界都似乎陷入惶恐……   布鲁斯主教颤颤巍巍地拄着权杖,走到大殿之外。   马兰冷酷地板着一张脸,领着骑士队们一同到了神殿的广场。   他们仰望天空。   天空之上黑云翻滚,远处那斯雪山的火山“噗噗噗”,岩浆开始迸发,颤抖的大地上,仿佛有一个巨人在愤怒狂奔……   布鲁斯主教放下权杖,跪了下去。   “神!”   他头手贴地:   “祈求神!”   “求神明宽恕纳撒尼尔 的罪孽,祈求神灵宽恕圣灵的贪婪……”   马兰也跟着匍匐下去。   所有星球的信徒们仓惶跪下,他们共同祈求神灵降下怜悯,救信徒们与水火。   而又在刹那间,大地停止了颤抖。   风静,云止。   刚才仿若世界末日的情景消失了。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虚空之上的战斗已经停止了。   他们转移到了海的尽头,那片无休止的迷雾里。   金发少女半屈着身,左手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胸口上插着一根白色翎羽,蓝色的液体不断地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往外流。   不一会儿,竟将她的白裙也染成了色。   那色,和她的眼眸一样湛蓝纯净。   少女的对面,银发的青年张开巨大的翅膀,纯白的羽毛在他身后,如一片华丽的雪影。   “贝莉娅·弗格斯。”   “继续反抗,那么,虚空将是你的归宿。”   他低低的声音,像是一曲华丽的葬歌。   少女无奈地笑了起来:   “可是,盖亚……”   她柔柔地唤他,“我除了反抗,没有别的路走。”   “不,你有。”   他抬头,那绿眸里藏着一片静默的湖,湖下蕴藏着深沉的、让人琢磨不透的暗流。   “什么?”   “梅尔岛。”   “不!这不可能!”   “我可以将梅尔岛变成人人都向往的天堂。它将拥有这世上最美丽的花园,最华丽的宫殿,最贴心的仆人……你的一切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珍贵的饰品、美味的食物、华贵的衣裳……可唯独有一点,你不能离开,永远。”   “可黄金打造的牢笼,终究是牢笼。”   “我可以在梅尔岛上陪你。”   他抿紧了嘴。   “可是盖亚……那又怎么样呢?我依然是仰仗着你活下去。”少女抬起头,蓝眸里是细碎的浮影,她看起来苍白而脆弱,“我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最后,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看着她,眸光如粼粼的溪水。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我看起来很可笑……我明明做了许多无耻的坏事,我欺骗你,我爬上你的床,只是为了性命、为了力量,我做了许多许多让人不齿的事。”她捂着胸口,“可是,我心口的火熄不了。”   她熄不了。   她得是她自己。   “即使是死?”   “即使是死。”   他再一次闭上眼睛。   颤抖的睫毛下,是绿湖一样美丽的眼睛。   当那眼睛睁开时,竟然有了泪。   “好,如你所愿——   神圣之茅。”   华丽的神语落下,无数道金色利茅凭空出现,它们像霞光一样将这迷雾照亮。   “轰——”   又急速爆开。   世界的边沿都颤抖了一下,这惊天的气浪将整个迷雾都一扫而空。   而柳余也在瞬间,突破到他的身前。   她的脑中浮现那则寓言:   “……神抽取了他的肋骨,制造出属于他的夏娃,而他的夏娃却用他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脏。”   “啊啊啊——”   少女弓起身,右臂的手骨被一点点抽了出来。   她的身体开始痉挛,脸揪成一团,蓝色的血液喷洒 ,溅到对面——   “贝莉娅!”   她跌入他的怀抱,被他用白色的翅膀拥住。   她依偎在他的胸膛,温热而宽阔,神之骨的两端生出长长的骨刺,而在神圣之茅贯穿她的身体时,那根金色的神之骨也同时刺入他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两人同时跌了下去。   她摔到他的怀里。   他半坐着,拥住了她。   少女蜷缩在他怀里,像只柔弱的、垂死的羔羊。   一开口,就往外吐血。   “盖、盖亚……预、预言不准……”   他没死,她却要死啦。   青年低头,少女的胸口被金色的利茅洞穿出一个大洞。   血肉、心脏都被搅得粉碎。   “像、像不像、那斯雪、雪山的地、地底……莱、莱斯利,你、你这、这里也有一个、个大洞……原、原来有这、这么疼……”她的眼皮慢慢阖上,“盖、盖亚……我好、好累啊……太累、太累了……”   “贝莉娅。”   他低低的。   “我、我骗你的……其、其实,我爱你……”她吃力地开口,“盖、盖亚·莱……”   她的声音消失了。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少女温热的身体开始一寸寸变凉,变得僵硬……   突然,一道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   [贝比!]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灰扑扑的肥鸟。   它闪电一样扑过来:   [贝比!贝比!神,贝比怎么了?!她怎么了?!你快睁睁眼,看看斑斑,看看斑斑……]   “她死了。”   青年抬头,“死了。”   [死了?]斑斑急红着眼抬头,出口的话却戛然而止,[神……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他低头,却见曳地的银发一寸寸变灰,而后,化成浓重的黑色。   羽翼张开,飘落的羽毛像夜鸦一样黑。   [神,神……你、你、你怎么变……]   斑斑惊得扑棱起翅膀,[光明……堕落了。]   “光明……堕落了。”   青年重复了一遍。   他像是一口气用到尽头,缓缓躺了下来,怀中还拥着死去的少女。头转向一旁,却见石雕像侧卧在草丛里,它朝他微笑。   “光明……堕落了。”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神!神!神!——]   灰斑雀破锣般的嗓子在迷雾中传出老远。   [也死了,也死了,也死了……没气了……呜哇……呜哇……斑斑,斑斑怎么办……]   神阖眼的瞬间,光明已死,世界陷入漫长的黑夜。   灰斑雀在远处徘徊不去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穿过冲冲的迷雾与黑暗,悄悄地将金发少女带走了。   “父神,等你醒来时……新神的纪元该开始了。”   “路易斯永远爱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嘘, 轻点。”   “她还是没醒来吗?”   “是的,已经三天了。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女孩, 她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吗?”   “……噢圣光在上, 但愿她能够醒来。”   “莫里哥哥, 你又要去请医师来吗?我们家只剩下三块卢索了……”   “西莱,不要这么抠门, 生命是无价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朵, 柳余感觉自己像是沉浸在一片广袤的海里, 怎么也浮不出海面。胸口的伤口像被虫蚁啃噬,又疼又痒……   原来, 人死后还是有感觉的……还是说, 她到了地狱……地狱也好……   突然间一道光穿过重重的黑暗, 照进海底——   柳余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一张瘦巴巴的脸冲到面前, 皮肤略黑, 脸上还有些调皮的雀斑,一看见她,就欢快地叫起来:   “莫里哥哥!莫里哥哥!她醒了!她醒了!”   柳余却注意到他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 以及手里提的油灯。   “这里是……”哪?   她艰难地转过头,褐色的土墙,用棉絮挡住的木门……   “你醒了?”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少年冲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时, 那对棕色大眼里浮出明显的惊艳之色,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还好吗? ”   他似是回不了神,而在感觉失礼时, 又骤然垂下头,脸颊通红。   “我……”   柳余正要回答,却突然转头,看向窗外。   一道又一道的钟声遥遥地被风送入耳里。   “咚——”   “咚——”   “咚——”   ……   钟声连绵不绝,响彻天地。   提着油灯的男孩和棕眼少年呆呆地看向窗外,他们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欣喜,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匍匐下去。   “神,是神!”   “是神回归了!”   “是神回归了……”   他们长久地趴伏,身体激动地颤抖,像是在哭。   柳余则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像是被一块黑色的幕布遮住,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所以……   地狱里也会有神吗?   她莫名地看着哭成一团的兄弟,手肘一撑硬板床,坐了起来。身体有些沉,被洞穿的地方还残留着微微的麻痒感,不剧烈。   白裙纤尘不染,她注视了会裙摆,白底上的金色鸢尾花栩栩如生。   她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   她没死?   地上的兄弟似乎察觉她的动静,转过头来,脸上还残留着泪,他们欣喜地道:“你听见了吗?是钟声,钟声……”   “钟声?”   柳余重复了一句。   “是的!钟声!吟游诗人说过, 当钟声响起,神将再一次降临大地……神没有抛弃我们!光明终将回来,我们不会永远在黑暗中沉沦……”   柳余发现,她有点听不懂了。   “你们在说什么?”   她也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太黑了。   即使是月亮被乌云遮住的夜晚,还是能依稀看到一点光,可这个世界……除了小男孩手里提着的油灯,光像是根本就不存在,它被黑暗吞噬了。   “一个月前,天就再也没有亮起来过。”叫莫里的少年哀伤地道,“光明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是的,世界都乱了套……”小男孩转过头来,“母亲和父亲出去就再没回来过,他们一定是被黑暗带走了……”   而在转头看到那屋中突然站起的少女时,眼睛睁得更大。   “莫里哥哥,”他拍拍莫里,“你看她……她像不像城池中央那座、那座……”   莫里的眼睛也睁大了。   雕像和真人是有区别的。   在黑暗笼罩大地、光明杳然无踪时,城池中央属于光明神的石像轰然倒塌,无数碎石崩裂,而与此同时,另一座雕像升起……   那雕像有卷曲的长发,有明媚的眼睛,穿着一条鱼尾一样的长裙,发间是一朵四瓣的小花,手中是缠绕的丝线……她俯瞰大地,悲悯众生。   而当那幽幽的烛火照亮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时,雕像和他救回的少女重合了……   那少女微微蹙着眉:   “你救了我?”   莫里愣愣地点头,又摇头:   “三天前,我、我在路上捡了你,怕你被野兽吃掉就带了回来。”   “天已经一个月没有亮了?”   “是、是的。”   莫里看着那少女下了床,踱步到窗前,那与整个破屋都截然不同的华丽衣裙被风吹起,少女回过头来:   “那,这又是哪个世界?”   “纳、纳撒尼尔。”   “纳撒尼尔啊……”她用华丽的语调,说了一句莫里听不懂的话,而后,整个人就从窗户飞了出去。   风吹起她飘摇的裙摆,整个天地都是一片乌压压的黑,这黑似乎能吞噬所有的光,可她却被包裹在一团蓝色的迷雾里,黑暗与她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莫里下意识追出去,当跨出门槛时,脚又缩了回去:   “你……”   “回去吧。”少女说了一句,就转头往外,她的目光似乎穿过重重黑雾,看到遥不可及的远方,“不论如何……希望永远都在。”   “莫里哥哥!”   屋里的弟弟叫了一声,“您别出去!”   他听起来害怕极了。   莫里紧张地动了动喉咙:“您、您是谁?您……是新的神吗?”   半空的少女突然回头,朝他嫣然一笑,那笑明媚如春天,却又疏冷如荒原。   “作为你救我的回报,好心人,”她说,“祝福你,永远好运。”   一道蓝色的朦胧的光落到莫里的头顶,他像沐浴在一汪温泉里,下意识趴伏下去:   “感谢您的赐予。”   再直起身,哪里还见那少女的身影。   弟弟跑出门来,奇怪地看着哥哥:   “莫里哥哥,你怎么哭了?”   莫里擦了擦眼泪,他绝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他会因为这份命运女神的馈赠,成为整个纳撒尼尔最富有的商人。   再回忆起曾经的家徒四壁,再回忆起过去十几年被黑暗笼罩的无望岁月时,他总会望着天空,会心一笑:   好心,是永远没错的。   *********   柳余在黑暗中行走。   她身体被穿透的地方还在隐隐疼痛,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她有许多迷惑未解,盖亚去哪里了?   为什么世界陷入了黑暗……   她又为什么还活着……   路上不是完全没有人。   迫于生计的人们依然在黑暗中劳作,可是他们的脸上时不时面露惊惧,黑暗滋长了罪恶,不过短短一段路,她就看到了好几拨藏于黑暗中的罪恶。   有的只是抢劫钱财,有的却是看准了年轻貌美的女孩拖入暗巷……   不过,城邦护卫队四处巡逻,秩序并未崩溃,出乎意料的是,还很井然。   在经过城池中央时,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神像。   在无数的废墟里,她的神像就那样屹立着,穿着光明神殿统一制服的教廷人员在附近捡拾着废墟上的白色石块——   柳余低下身,捡起一块,她认出,这是光明石像权上的一个小拇指。   拇指上的戒指,她在盖亚手上看到过。   “谁在那儿?”   一柄剑递到了她的喉咙前,柳余仰起头,却是一愣。   她看到了一个熟人。   “卡洛王子?”   对方也愣住了。   他像是饱经沧桑,那张从来温和秀美的脸板得像冰块一样肃冷,气质大变。而在对上她的视线时,那琥珀色的眼眸渐渐变得柔软,开始有了光。   “弗格斯……小姐?”   夜明珠的柔光将附近照亮,他像是做梦似的,轻轻地问:   “弗格斯……小姐?”   “是你吗?”   剑收了回去。   柳余顺势站了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   卡洛王子的睫毛垂了下来,他又看向废墟般的城池中央,用做梦般的语气道:   “一个月前,光明……堕落了。”   他的眼里有了泪花:   “黑暗在狂欢。”   “主教和大主教领着神使们,一直在祈祷,他们祈求神的回归……神殿已经乱了套。信徒们崩溃了,有的的发疯,有的自杀……啊,马兰、马兰大人自杀了……”   “啊。”   柳余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   “偏执的信仰,会让人走向疯狂。”   能眼睁睁看着父母用一把火烧死自己的偏执信仰,不可能有正向的导引。   卡洛王子看着她,眼眸弯了弯:“您说的对……弗格斯小姐,您总是对的。”   他着她比从前更闪亮的金发,比从前更美丽的蓝眸,那蓝眸里似乎藏着美丽而神秘的风景。   她看起来比从前更迷人了。   卡洛王子微微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而后放开她。   “我最近一直在想,将另外一种存在当做信仰,当那存在不存在时,我们的意义就被抹去了,这真的对吗?……而更让我疑惑的是,我的父王很高兴,他说,终于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不用假装对光明虔诚……”   柳余“哇哦”了一声:   “您的父王不虔诚?”   从那吻脚趾来看,可一点没有不虔诚。   “父王说,是的。他没法对另外一个人顶礼膜拜,还说,他相信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只是平时,他们都将自己裹得很好,因为怕被绑上火刑台……人的思想不该被禁锢,你看……”卡洛看向周围,“我父王很高兴,终于没有人来对着他的护卫指指点点了……在神殿瘫痪的时候,我父王的护卫队很好地接过了职责。”   世俗接过了权柄———   从历史来看,也只是高层权力的更迭而已。   柳余半垂下眼睛,并不表态。   至始至终,她只是为了自己。   至于意识的格格不入,那也与他人无关。甚至她和盖亚的冲突,更和他人无关。   “那雕像,”卡洛王子看着城池中央的雕像,“是你吗?”   柳余没有说话。   迄今为止,她都不明白这石像是从哪儿来的。   “我得去找我的母亲了。”   她道。   “弗格斯夫人?”卡洛王子摇头,“你找不到她,她被布鲁斯主教领着人看起来了。”   “为什么?”   “旧神陨落,而您曾经是神后,您的雕像现在却高高地在各大城池崛起……”卡洛王子低低地道,“没人是傻瓜。”   柳余没有回答。   是的,没人是傻瓜。   处在权利更迭的中心,他们比普通民众更敏锐。   “想用我母亲威胁我?”少女傲慢地一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里有着还未褪去的哀伤,“那不可能。”   “抱歉,我该走了。”   她朝他礼貌地颔首,卡洛眼里的情感像是压抑许久、此时才放出来。   “弗格斯小姐,您……缺一个侍从吗?”   少年单膝跪地,率先向她做出臣服。   ~~~   而在遥远的、遥远的迷雾中央,在新神苏醒的刹那,代表黑暗的神祇也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美丽的绿眸倒映着天空与星影,专注似又迷离,过了会,又闭上了眼睛。   一声叹息散入风中:   “贝莉娅·弗格斯……”   灰色迷雾无处不在,它们包裹着他的身体,像是要与他融为一体………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面对着卡洛王子深情的眼神, 柳余发现,自己心底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而他的长相,明明非常不赖。   唇红齿白, 眉清目秀, 还有翩翩风度。   “抱歉, 我不需要侍从。”   面对她的拒绝,少年垂下了眼睛:   “是我失礼了。”   他看起来失魂落魄, 像只可怜的、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柳余却记起, 当她被困在火刑柱上, 这人冲出、又放弃的事实——   这固然是人之常情。   “卡洛王子,您是我见过的最符合我从前想象的王子, 您具有王子的一切美好品格, 正直、善良、温和, 怜悯弱小,您很好——”   “——您还在怪我。”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 抬起时,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又温柔,“我也怪我自己。如果我勇敢一些……也许,现在您就接受了。”   “可我不能, 我的身后有整个卡洛王室,我不止是我自己,即使重来一次……”   “所以,您未来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国王。”   卡洛王子听出了她的未竟之意, 在少女腾空、即将消失时,追出去:   “那他呢?神呢?难道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爱人?追随者?”   “不, 他也不是。”少女回过头来,那双蓝眸里平静无波, 像一潭死水,“他和你一样。”   ————————   而此时的光明神殿,正陷入一场争吵。   弗格斯夫人被强制押在大殿的中央。   前面是损毁的光明石像,旁边环绕着的干涸的圣池。以她为中心,地上绘制着一个巨大的六芒星阵,纵横的线条像是用红色的颜料绘成,凑近闻,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像是鲜血的味道。   罗芙洛教授、爱德华教授,还有布鲁斯主教领着一群光明神使将她包围,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像是凝固了。   “布鲁斯主教!这件事与弗格斯夫人无关,甚至光明陨落,您又怎么肯定跟弗格斯小姐有关?!弗格斯夫人一直是虔诚的光明信徒,您将她囚禁在这儿……不对!这不对!”   爱德华教授像困兽一样,在大殿内走来走去。   “爱德华教授!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我们的光明石像,看看城池中央崛起的石像……你还能找到别的解释吗?她出现在神的身边,这本身就是一场诡计!”   罗芙洛教授痛心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那则预言、那则预言……它生效了。”   “马兰大人已经死去!那些自刎的骑士们……还有那些信仰崩塌的信徒们,我们究竟还需要多少牺牲?何况,我们只是想将那位引过来。”   “可如果不是呢?那是神的妻子……你们即将触怒神的妻子,噢圣光在上……”   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布鲁斯主教拄着手杖,颤巍巍地走到窗边。   他那双睿智的眼睛也开始浑浊了,他看向天空:   “一个月了……黑暗已经占据我们的世界一个月了……”   “我们失去了我们伟大的父,失去了我们的指引和明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罪人,那么,就让我来吧。”   “布鲁斯主教!”   “我老了……”布鲁斯主教转过头,“不是吗?”   爱德华的抗议戛然而止。   他看着布鲁斯主教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是,一切都听您的,布鲁斯大人。”   他颓丧地垂下头。   从被“请”到这儿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弗格斯夫人沉默地看着天空,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而明明,只有黑暗。   “弗格斯夫人,抱歉,不得已将您请到这儿。”布鲁斯主教走到她面前,“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弗格斯夫人啐了他一口:   “假惺惺!”   “你们如果有本事,应该去朝圣,去更远的地方请回伟大的神灵;而不是将我一个妇孺请过来,去为难另外一个女孩。”   “可是,世界需要光明。”布鲁斯主教擦了把脸,“ 而我们人类,已经走到了绝路。”   “当我第一次失去丈夫时,也以为自己走到了绝路,可后来发现,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光明,必定会有别的办法。”   “没有光明,种子不会发芽,我们不会再有食物……没有光明,我们的眼睛成了摆设,永远需要烛台……当黑暗笼罩世界,太阳不再升起……世界也许不会毁灭,但我们人类,一定会灭绝。”   “不,你们错了。”   弗格斯夫人的蓝眸里似乎也有一把火,这把火让这个寡妇看起来和从前完全不一样。“再没有哪个物种比我们人类更顽强。终有一天,我们的眼睛会适应黑暗,我们将找到能在黑暗中生长的粮食,我们也会习惯。”   “黑暗不会让我们灭绝,只有绝望会。”   “像黑暗生物那样?”罗芙洛教授嗤之以鼻,“噢不,如果是那样,我情愿死亡。”   “当你们和国王像髭狗一样争夺一块肉骨头时,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   弗格斯夫人还记得,当光明从天空离开,黑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弗格斯夫人,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国王用他的狡诈欺骗了我们的信仰……我们不过是对他做出审判。当神归来时,他也会赞成我们的做法。”   弗格斯夫人不说话了。   这一场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她得承认,她对光明的信仰确实不够虔诚,相比较而言,自己似乎更重要一些——   “这样看来,人都是自私的。”她在心里对此下了注解,“在利益相关时,更多会选择自己。”   “抱歉——”这时,一道声音传来,华丽的、空灵的,像是来自另一个更高的维度,“我是不是来晚了?”   随即,一个貌美绝伦的少女当空而来。   她凭空出现在了这个诡谲阴郁的大殿,浑身包裹在幽秘而梦幻的蓝色里。   无所不在的黑暗,仿佛被一股玄奥的力量驱散了。   众人仰望着她。   她白色的长裙犹如天空一样纯净,裙摆上的金色鸢尾花像是能让人闻到浅浅的花香。她微笑着,长发如金子般灿烂,而更迷人的,是那对冰蓝色的眼睛,像一望无垠的大海,高贵又神秘。   当那双眼睛注视着你时,灵魂都仿佛为之一颤,膝盖似乎随时都要匍匐在地,向她臣服——   布鲁斯大人勉强用权杖支着身体,而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倒地声中,脸上的笑像酿了一坛苦酒。   “神后,您来了。”   “是的,我来了。所以,现在能放了我母亲么?”少女落了地,白色的裙摆像一朵绽放的蔷薇,“还有这个……”   她指着地上的六芒星魔法阵:   “是什么?”   “让您见笑了。我们原来是想要困住您,用您的母亲,她和您有一样的血脉……这是一个血契阵。”布鲁斯大人坦诚地道,“马兰大人和骑士队们自愿贡献他们的鲜血。”   少女脸上的笑消失了。   “可惜……看到您,我就知道,我们的一切打算都泡汤了,您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神……是不会受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的束缚的。”   “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信仰消失,即死亡。”   布鲁斯主教满面肃然:   “您可以嘲笑我们的顽固,但不能嘲笑我们的信仰。”   “我尊重您的信仰,虽然我依然不理解。”柳余右手置于左胸,真心实意地道了个歉,“……对我来说,最珍贵的,是对生命的敬仰和尊重。”   布鲁斯主教一愣,而后,就看着少女手指轻轻一点,弗格斯夫人身上的特殊绳索被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一阵风托着弗格斯夫人,来到了少女的身边。   “您还好吗?”   柳余看了弗格斯夫人一眼。   大约是困久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不错,看起来随时能跳起来怼人。   “放心,他们虽然捆了我,但没敢亏待我。”   罗芙洛教授、爱德华教授……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爱德华教授更是道:   “当然!我们可不是那些没风度没教养的强盗头子,不会真正亏待一位尊敬的女士!”   柳余:“您将我的母亲捆住,就是您的风度?”   爱德华教授语塞。   布鲁斯主教抬了抬手,制止其他人说话:   “我知道,我们对您来说毫无分量,也没有任何可以打动您的东西,现如今,也只敢祈求您的怜悯……我想请求您告诉我们真相……”   他问:   “我们的神真的陨落了吗?这个世界,只能存在一个神吗?是您的晋升,导致我神的陨落吗?”   老人看向她,眼泪浑浊而沉重:   “我神……还能回来吗?”   “光明……还能重降人间吗?”   “抱歉。”柳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就有了坚定,“相信我,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我从沉睡中醒来时,世界就变成了这样。”   “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将光明找回来。”   每一个神,对于规则的领悟,都有自己的理解。   盖亚是“光”,她是“命”,以命运为网,罗织万物——   当然,也包括太阳。   在第二天,所有的星球上空,都出现了一轮与所有人认知都不同的“太阳”——这“太阳”不再是金色的,而带着幽幽的蓝色火焰。。   天地之间,不再漆黑一片。   人们纷纷从屋中走出,彷徨而新奇地看着新天地,对着城池中央新出现的女神像,向她臣服、为她欢呼。   而布鲁斯主教、光明神殿、光明圣殿的人们都怅然地看着天空,看着与他们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什么不可取代。”   布鲁斯主教落寞地道,最后,甩开他的权杖,朝她匍匐下去,“神,您可以吩咐了,甚至,取我的性命。”   “不必叫我神。”柳余道,“我对你们也并没有什么期待和吩咐。”   “我不会干涉你们,你们也不必信仰我,我不会聆听你们的祈祷,也不会满足你们的愿望。你们想要的一切,请自己争取。你们可以选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任何,一切。”   “任何,一切?您不需要我们信仰?”   看着这些茫然的、似乎失去了生命重心的神职人员们,柳余什么都没说,她带着弗格斯夫人,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小别墅。   “神不需要信仰吗?”   弗格斯夫人一到家,就忍不住问。 第一百四十四章   “神不需要信仰吗?”   “也许需要, 但我想……并不必要。”   少女脸上的表情有些怔忪,不像悲伤,不像困扰, 倒像是某个埋在心底的记忆被不小心触动, 等回过头来时, 眼里却带了笑,“母亲, 怎么了?”   “噢, 噢, 也没什么。”   弗格斯夫人愣了会也笑了,“饿吗, 贝莉娅?母亲去给你做点吃的……”   等她环顾一周, 忍不住就骂了起来, 尖刻的嗓音回荡在不大的楼房里:   “噢圣光在上,这可真冷, 都怪那些该死的, 把我抓走后,那些仆人们一定也都跑了……看我以后还雇不雇他们……”   壁炉没点火。   大约是之前走得太仓促,窗户都还开着,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桌上吃到一半的薄饼和牛乳已经发了霉,仔细看还能看到一动又一动的……   柳余收回好得过分的视力,手指一弹, 蓝色的光晕充盈在整个小别墅。   不一会,所有灰尘都被涤荡一空。   连到那些食物残渣, 也消失了。   弗格斯夫人看着面前的一幕,眨了眨眼睛。   “哇哦……”她赞叹道, “这可真神奇。”   “不过,还是得找欧仆。”   柳余觉得有点麻烦。   “噢贝莉娅,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弗格斯夫人板起了脸,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似乎根本容不得她反驳,“你永远要记住,身为一个贵族,他不仅具有足够的财产和土地,还得有足够量的仆人。一个女孩但凡什么都要她亲自做,亲自打扫、亲自下厨,那么她就绝对不再高贵。”   “任何人都可以嘲笑她粗糙的脸蛋和手指,任何人。”   柳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弗格斯夫人自小就接受的熏陶就是这样——一个合格的贵族,是不必要亲自做那些琐碎的事儿的。这是他身份的象征。   “可我现在是神了。”   “那又怎么样?”   弗格斯夫人看着她,那双上了年纪的蓝眸一弯,就有些傲慢的鱼尾纹出来,“你是神,可也是弗格斯家族的女儿,何况以前的神在,也召了很多伺候的圣子圣女……他们一个个都漂亮极了……”   “对,对,你是神,得有排场。”弗格斯夫人似是想到什么,“我得给你找几个侍从,漂亮些的……”   “母亲。”   柳余无奈地。   “贝莉娅,可别学平民的那一套,这行不通。你是神,高高在上……你如果表现得太平易近人,他们就以为你温柔可欺……何况,有人伺候你,说好话哄你开心,不好吗?”   弗格斯夫人的喋喋不休,让柳余闭上了嘴。   她心里的那丝沉郁,也被这吵闹尖利的嗓子一同驱逐了。   世界上的妈妈都这样吗?   唠唠叨叨。   明明应该烦躁,却让人感觉像是一脚踏回了充满烟火味的人间。   温暖。   连心都像是曝晒在阳光下,所有的沉重和阴郁都消失了,只剩下蓬松柔软。   柳余眼底泛起一股潮意,猛然间上前一步,抱住她:   “母亲,您真好。”   弗格斯夫人愣住了。   脸上的惊讶与喜悦同时泛起,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眼角的鱼尾纹都挤到了一块:“噢,贝莉娅,瞧你这样……”   “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关于神,关于我,或者别的。”   怀中的少女抬起头来。   那双蓝眸里,像是沉着温柔的水。   弗格斯夫人是过来人,她最知道一个女孩的蜕变意味着什么。   “那你想告诉我吗,贝莉娅?”   她问她。   柳余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怎么说。   有些事,她不能说,可有些……她不知道怎么说。   “看,孩子长大了,总会有一些秘密……”弗格斯夫人朝她眨眨眼睛,“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还好吗,贝莉娅?”   你还好吗?   贝莉娅。   柳余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她想起那个盖亚捏的复制品,果然不一样。   弗格斯夫人的蓝眸里,全是温柔的、能让人沉溺进去、永远都浮不上来的爱。   而她也永远不要浮上来。   柳余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怀抱:   “我有点不好。”   弗格斯夫人拍拍她的背,什么都没说,嘴里轻轻哼唱起一首歌。   那歌的曲调她从没听过,却让人觉得心里温暖。阳光与清风穿过窗户,将这一切都照得暖融融。   “神他……还在吗?”   在柳余即将离开她的怀抱时,弗格斯夫人突然问,“所有人都说,神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   柳余眉间一阵怔忪,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被他翅膀抱住的瞬间,后背被霞光洞穿的痛苦与他的怀抱一起……   她闭了闭眼睛,转头看向窗外,照在大地之上的阳光是幽蓝色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应该是不在了,光已经从所有的世界消失了……”   “那么,贝莉娅,虽然这听起来对神有些不敬,虽然光明神救了我、我感激他……可是我觉得,你该找一个英俊的、讨人喜欢的侍从……”   这话似乎难以启齿,但弗格斯夫人依然说了出来,“有一个讨人喜欢的情人在,你的伤心很快就会过去的。”   柳余:……   “当初我为你父亲的离去那么伤心,可后来嫁了伦纳德,那伤心也渐渐淡化了。忘记一段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新的记忆……当然,我的女儿是神,你有尽情挑选的权利,甚至几个、十几个都可以……我相信,只要你喜欢,他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讨好你、爬上你的床。”   弗格斯夫人越说越兴奋,两只眼睛简直闪闪发光。   “母亲!”   “噢别害羞,我知道,那些人必定比不上那位存在,可是……他消失了,不是吗?他怪不到你头上……噢,我得赶快去发拜帖,还得招一堆欧仆、管家……”   柳余无奈地看着弗格斯夫人一下子恢复了青春活力,从苍白的妇人一下变得热情满满。   在即将奔到厨房间时,弗格斯夫人半探出头:   “还没问你,贝莉娅,你会一直呆在这儿,对吗?”   “我也可以带您去别的世界看一看。”   “噢,那可不行!我还得让他们看看,我的女儿是多么的出色。”   很显然,这个热衷于办各种宴会的妇人,因为女儿的华丽归来,并不想离开曾经的交际圈。   “您确定吗?也许别的世界更有趣。”   “暂时不想!我还得享受一阵伊芙那红着脸、不得不巴结我的样子呢!你是没瞧见,像只蔫了毛的斗鸡!”   “伊芙?”   “噢,就是当初……我背着你去塔特尔医馆时,乘着马车经过、还嘲笑我们的伯爵夫人!”   柳余想起来了。   她知道,弗格斯夫人从前必定在贵族圈里备受歧视,现在她扬眉吐气了,那么,没享受够是不会走的。   “好吧,随您。”   成了神,一口气突然泻掉了。   柳余既没有当女王的野心,也并不想劳心劳力地创造一个世界,她只想呆在弗格斯夫人身边,享受一段脉脉的温情。   所以,只要是不过分的请求,她并不会拒绝。   环顾周围,弗格斯家变化不大。   绛紫色的丝绸窗帘,连楼梯拐角处掉了一块的墙都没修过,二楼的楼梯口两边摆着枯萎的花盆,她手指一点,花盆里的花重新长出了花苞。   弗格斯夫人去厨房做点心,柳余则去了二楼。   二楼连空气都充满了记忆,那记忆是躁动的,闭上眼就让人想起那些身体的痴缠,她什么都没动,又下了来。   吃完点心,睡了一觉,第二天才起床,门就被人从外敲响了。   弗格斯夫人披上晨衣、带了件斗篷去开门。   柳余坐在窗边梳头,视线穿过小花园,落到弗格斯家的门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排到另一条街,而更远处,一辆又一辆华丽的马车将整个索罗城邦都挤得水泄不通。   佩剑的守卫队,穿着白衣的神使,黄金战甲的骑士……布鲁斯主教,还有红衣大主教?   “笃笃笃。”   “笃笃笃。”   弗格斯夫人开了门。   “尊贵的夫人,我们特地来拜见新神,并且,向神献上我们的礼物。”一位年轻儒雅的贵族右手置于左胸,向她行了最高礼。   弗格斯夫人却注意到,不远处,排成一列雄赳赳气昂昂的少年们。   他们个个英俊非凡,修长挺拔,而且,风格各不相同。   有秀气的、粗犷的,冰冷的、温柔的,甚至还有一个长得有些像神的。   “噢,请进,请进。”   弗格斯夫人脸上的笑更大了。   “那些……也是吗?”   敲门的人往后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那些是自告奋勇、来讨神欢心的少年们,他们还有些调皮。”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弗格斯夫人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她在人群中穿梭, 高高翘起的下巴,玫瑰色的裙摆,和插了一根羽毛的帽子, 都让她——   “……像只骄傲的锦鸡。”   有贵妇人用扇子掩着嘴, 低低地道。   他们当然不大看得起贵族圈里曾经的荡·妇, 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   弗格斯夫人有个了不起的女儿。   这足够抹平一切, 让他们将她高高供起。   不大的弗格斯家挤满了从各处到来的人。   他们怀揣着不安、恐惧、茫然, 又藏着兴奋、冒险、激动——   变天了。   世界换了新模样, 新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也许, 还将出现新的秩序。   混乱就代表机会。   投机者们渴望新神的垂青, 而旧王族势力害怕权利的旁落, 从前的教廷则期待新神的指点——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改变对光明的虔诚。   可艾尔伦教廷已经传出话来,新神说, 不需要人们信仰她。这意味着, 他们不需要背叛光明,那么,偶尔聆听一下新神的教诲, 也不过分,不是吗?   弗格斯夫人如果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一定会拍掌大声说一句:没错,就是这样!   她当然还是信光明的。   只是人嘛, 首先得为了自己活下去。总不能光明神走了,他们就要跟着一起殉葬。   殉葬的那些, 都是疯子。   只是偶尔,想起在神宫时看到的神的倒影, 就忍不住遗憾和伤感:   这样完美的神……居然消失了。   连她都难过,何况是贝莉娅呢?   她可还记得,那个贝莉娅和那个叫莱斯利的少年在一块时的样子。   想到这儿,弗格斯夫人对那些俊俏少年的笑更灿烂了。   “弗格斯夫人!神什么时候才会允许我们觐见呢?”   有人问。   弗格斯夫人往楼梯口看了看,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提起裙摆:   “噢,让我去问一问。”   走到二楼,“笃笃笃”,敲响房门:   “贝莉娅。”   门从内开了。   弗格斯夫人看过去,女儿正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镜子——   她心底产生一丝异样。   撇去那丝异样,弗格斯夫人振作精神,走过去:   “贝莉娅,不下去瞧一瞧吗?你该有新的生活了……不要总是拒绝。”   少女抬起头来,那双蓝眸空寂得像一片荒原。   弗格斯夫人喉头的话哽住了。   “好吧,我可怜的孩子……”   谁知她站了起来。   “走吧。”   “你愿意了?”   弗格斯夫人惊讶地道。   “您说得对,人总要朝前看,而且,我还有些事要说。”金发少女眼睛弯了起来,里面波光粼粼,像是哀伤,又像是别的无法辨清的复杂情绪,“不过,我不可怜。”   “我已经获得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了。”   她微笑。   “噢,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弗格斯夫人觉得,面前的人是那样的陌生,像是里面装着一个不同的灵魂——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弗格斯夫人晃了晃脑袋,率先走了出去。   “走吧。”   她道。   ——————————   能进弗格斯家的,都是卡洛王国数得着的大贵族,教廷势力也只允许大主教、主教,以及有阶位的神使、骑士们进入。   年纪大些的,还能按捺住情绪,年纪小的,却已经互相聊了开来。   “再过一阵,其他王国的人也会纷纷过来。到时候,恐怕我们连门都进不了。”   “神会出现吗?她会一直住在这儿吗?”   “我猜不会,据说,神掌控着无数个世界。”   “那她会愿意见我们吗?”   野心勃勃的,已经准备好台词,打算好用什么语气、什么姿势向新神投诚——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哒哒哒”,皮鞋叩击木板的声音。   那声音是那样的清脆,仿佛带有某种玄妙的、能让人沉浸其间的魅力,让人不由更加期待起新神的真容……   必定是美的,还得有威严。   有些见过的、再回忆起,那回忆里的美人似乎也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楼梯上的人出现了。   玫瑰紫的丝绸裙,身量高挑,黑丝网帽子斜戴,金发、蓝眼,颧骨微高,脸颊苍白,笑灿烂得有点俗艳——等意识到来人是弗格斯夫人时,所有人的心都像经历了一场高空滑翔。   他们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而紧接着,另一道身影出现了。   更曼妙、更高贵,金发像是被阳光亲吻过,蓝色的长裙如天空一样纯净,可是,再清楚一点的,就没有了——即使他们努力瞪大眼睛,新神的面貌对他们来说,依然不可见。   她像是被拢在了一片朦胧的轻纱里。   于是,每个人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话:   神不可窥探。   他们恭顺地垂下了头颅。   “你们来找我?”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是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震动着耳膜。   有人不由自主地匍匐下去,可弯到一半的膝盖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回了。   “不必拜我。”   “可、可是——”   “布鲁斯主教没有将我的意愿传达给各位吗?”   一位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分开人群出现,柳余认出了他身上的王冠和礼服,也看到了他身后站着的、一脸肃穆的卡洛王子。   “卡洛国王?”   “是、是我,尊敬的神,”似乎被新神的威压震慑,这位年富力强的国王额头的汗滴滴答答地淌,他擦了把,还是将意愿表达了出来,“可我们已经习惯了神的统领,您倘若不管……”   柳余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   她想起卡洛王子的坦诚告白,嘴角弯了弯:   “我将世界交还给你们,这不好吗?”   巨人的一根手指落到小人国,都会引起十级地震。   她倘若还是擅自插手,那么,再建起的秩序也依然是为围着她这个“新神”转动,即使那不是她的本意——那样,还是走回了老路。   人类是最顽强的种族,顽固的秩序被击溃破碎后,会很快建立起新的、更适应人类自己的、完善的秩序。   人群似是陷入茫然。   他们没有想到,神是真的不想管,可那是神……   神的责任,不是维持秩序,保证公平吗?   可再一想,神该是什么样的呢?   没人说得出来。   红衣大主教往前一步,他右手置于左胸行了个礼。   “尊敬的神后,”他依然坚持叫她神后,“您的意思是,以后这个世界不论如何……您都不会插手,对吗?”   有人嚷嚷:   “可我们已经习惯了有神灵指导的世界。”   “那么现在,就请习惯一下没有神灵指导的世界。”   传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紧接着,像是要安他们的心,她又道,“不过,如果是洪灾这样的……我会管一管。”   “那尊敬的神,您需要什么?”   卡洛国外更加恭敬地抬头。   “一份清静。当然,我的母亲喜欢参加宴会……请千万不要拒绝她。”   “当然,弗格斯夫人的到来,我想没有一个人会拒绝这样的荣耀。”   卡洛国王率先做出承诺。   其他人纷纷附和,并且向弗格斯夫人提出了邀请。   教廷之人也得到了相对满意的答复,在留下珍贵的礼物后,一群人纷纷离开,弗格斯家一下子空了下来。   唯有那队漂亮的少年们挺起胸脯,不肯离开。   他们温顺地趴伏在地,用那清亮的嗓音求道:   “神!恳请您留下我们,做您的侍从!”   “即使只是每天给您浇浇花、擦擦桌子也行!”   “我们会得很多!”   “我会唱歌!”   “我会跳舞!”   “我还能变魔术!”   “……”   一群漂亮活泼的少年叽叽喳喳地自荐,他们的年纪不大,但眼里又饱含热情和野心,将整个房间都变得生气勃勃。   弗格斯夫人看着,嘴角的笑就一直没停下来过:   “贝莉娅,你看,这些孩子们,多可爱啊。”   “留下他们,好不好?”   “即使每天看看,都让人心情愉悦,再说了,我们一会还需要去市场请人,请他们也好。”   “我们只需要一块卢索!”   少年们异口同声地答。   柳余好笑地看着像是一下子变年轻的弗格斯夫人,正要开口答应,却见门外忽来一阵狂风,一只肥嘟嘟灰扑扑的鸟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大翅膀一张就是一阵狂风:   “斑!”   少年们被吹得七零八落,站也站不稳。   柳余手一挥。   狂风熄了。   她看着前面停在半空的灰斑雀,惊讶地道:   “斑斑?”   斑斑那双黑豆眼瞪着她,竟有凶狠的、食肉动物的错觉:   “斑!”   它又凶了一句。   柳余发现,她居然听不懂斑斑的鸟语了。   “你没事?那……他呢?”   斑斑又瞪着她,朝她凶了一句:   “斑!”   这回,她听懂了:   [贝比,你居然背着神偷人!]   那双湿漉漉的黑豆眼里,凶狠没有了,变得委委屈屈的:   [你有斑斑不就够了吗?]   斑斑的黑豆眼小心翼翼地斜了她一眼。   柳余又觉得,这个斑斑熟悉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弗格斯家。   少年们痴痴地看着楼梯。   灰斑雀来时的一阵风, 将神敝体的神光吹散,虽然只是短暂地一瞥,却如惊鸿一现——   她多么美啊。   蓝色的水眸里, 蕴着神秘的、永远无法窥到尽头的星空, 而被这双眼眸注视, 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栗,恨不得就此匍匐在她脚下, 做一只乖顺的羔羊——   倘使她发话, 他们随时都愿意为她去死。   不过一刹那, 少年们就已经神魂颠倒了。   当然,他们也看出来, 新来的这只鸟不喜欢他们, 它脑袋上高高竖起的翎羽, 和冒着凶光的黑豆眼都在向他们表示,它不欢迎他们。   这可就糟了。   “尊敬的鸟先生, 我们都是神的仆人。”   “我们可以和平共处。”   “斑!”   [呸!谁要和你们和平共处!做梦!]   斑斑的毛炸开了。   一道白芒从它的翅膀飞出, 眼看就要在少年们头顶炸开,就在这时,一道幽蓝色的光晕像网兜一样将这白芒兜住, 丢开。   [贝比!你居然帮他们!]   “斑斑,够了。”   灰斑雀跳来跳去,暴躁得像只跳蚤:   [不够!永远不够!]   [贝比,难道你忘记神了吗?你怎么能背叛神对你的宠爱呢?你忘了你们曾经有多相爱——]   “闭嘴, 斑斑。”   柳余粗暴地打断了它。   转而看向一楼的弗格斯夫人,弗格斯夫人仰着头, 那双和原身如出一辙的蓝眸正期待地看着她——   “你们可以留下,不过……二楼是禁区, 记住,不论什么时候,你们都不能上来。”   少女空灵的声音徘徊在房间内。   少年们不约而同地屈身行礼:   “遵命,我敬爱的神。”   “那么母亲,您可以尽情吩咐他们了。”   说完,少女踩着轻盈的步上了楼。   那只灰鸟栖息在她的肩头,楼梯口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她整个人都被拢在浅浅的蓝色光晕里,美丽得像一个梦。   少年们很久才醒来。   弗格斯夫人坐在桌边,傲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现在,告诉我,你们都擅长什么。”   ——————   楼下的热闹,完全传递不到楼上。   二楼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柳余坐到她经常坐的位置上,靠着宽大的座椅,懒洋洋地看着柜子上的灰斑雀。   灰斑雀把自己肥肥的鸟身团成一团,险些藏到石象后,那乌溜溜的小眼珠做贼似的,时不时瞅一眼她,挪开,瞅一眼她,又挪开。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纳撒尼尔的?”   柳余有很多问题。   比如,盖亚在哪儿?   他真的陨落了吗?   她记得,她明明已经死,可为什么又醒了来?是谁救了她,还将她送到她了纳撒尼尔——她一直期待的地方。   是……   盖亚吗?   想到这种可能,她的心就忍不住发颤。   她活着,光明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这个逻辑链太完整,让她不得不多想:而这一箩筐的问题,似乎能从这只鸟身上得到解答。   “斑……”   [贝比,在这之前……难道你就不想抱抱斑斑吗?]   对着灰斑雀那双可怜巴巴的、带了点潮意的黑眼珠,柳余窒了窒:   “抱歉,我以前对你……太苛刻了。”   死过一次,有些事就看淡了。   这个世界,不是非此即彼的。   斑斑无法抗拒神的魅力,却也不曾真的对不起她——   [呜哇……]谁知灰斑雀的眼泪一下子飙出来,它没头没脑地撞进她的怀里,[贝比,你终于、终于原谅斑斑了,斑斑好高兴好高兴……不,斑斑好难过,好难过,斑斑看到你躺在那里时,心都要碎了……]   [呜哇呜哇呜哇……]   灰斑雀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柳余轻轻抚了抚它的背,又摸了摸它脑袋,声音柔和了:   “好了,别哭了……”   “我还活着,不是吗?”   斑斑一下子抬起头来:   [那贝比,你知道神陨落后……伤心吗?]   灰斑雀被眼泪洗过的黑眼珠是那样的干净,黑得似乎能照见人的影子。   柳余又觉得陌生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它的脑袋: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哼,斑斑是大鸟了!]   灰斑雀不服气地挺起胖胸脯,[斑斑还有了雌鸟呢!也许那只雌鸟肚子里已经有斑斑的宝宝了,说不定……斑斑已经当爸爸了!斑斑才不是小孩!]   “所以,他……还活着吗?”   柳余没有接茬,反而问到。   这题,把斑斑问倒了。   它脑袋上最神气的一根羽毛耷拉下来:   “斑……”   [斑斑不知道……斑斑只知道,神一直躺在你们打架的那片迷雾里,他闭着眼睛,不论斑斑怎么叫都不理……噢,对了,他还抱着你,你们俩就躺在一块……斑斑一直守着你们……可是斑斑没守住,太饿了,就出去找虫子吃,回来你就不见了……神还在那儿。]   柳余知道,斑斑没有那么好的演技。   它说的都是真话。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来的纳撒尼尔?”   斑斑更羞愧了。   [斑斑累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到了这儿,听到贝比你要找侍从……]它立马就义愤填膺起来,[你怎么能对不起神?]   “我死过一次……他杀的。”   她用更轻的语气道。   这下,连斑斑的立场都不确定了。   在它们鸟类里,雄鸟捕猎、雌鸟做窝是规矩,雄鸟捕到猎物还要叼回来给窝里的雌鸟和孩子们吃,这是责任。   [这次、确实是神、神犯了错是……换作我们鸟,伤害雌鸟的雄鸟是会被大家赶出去的。]   斑斑垂头丧气地道。   “我也捅了他,很公平。”   [噢,噢……]   斑斑是只摇摆鸟。   [那你可以陪斑斑去迷雾里找神吗?]   “抱歉,斑斑,我在这儿有更重要的人。”   [弗格斯夫人?]   “是的,她是这个世界对我最好的人,我得守在她身边。”少女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可以先将你送回神的身边。”   [那、那……再让斑斑呆几天,好吗?]   灰扑扑的肥鸟将头往她怀里拱了拱,谁知突然惨叫了一声,像是被烫到那样,忙不迭地离开她的怀抱,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柳余吓了一跳:   “怎么了,斑斑?”   灰斑雀泪眼汪汪摇头:   [不、不知道。]   柳余发现,它毛乎乎的灰脸蛋上,透着丝红。   “怎么了,斑斑?”   她像用手触摸它,斑斑却像是牙疼一样,用翅膀捂住脸:   [斑斑、斑斑脸疼。]   柳余:……   就在这时,门被人“笃笃笃”从外敲响了。   “贝莉娅,我要去集市一趟!你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吗?”   弗格斯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活泼。   柳余站起身:   “我陪您去。”   “那也行!让勃朗特驾车,不过,你的模样太显眼了……太久没回来了,家里缺很多东西,银器……装饰……还有丝绸……”   弗格斯夫人喋喋不休。   柳余没有提醒她,她说的那些东西,她可以用她的丝网“仿”一个出来。   买的过程——   其实更让人愉悦。   最后,她变作了一个模样普通、皮肤微黑的少女,提着花篮,跟着弗格斯夫人上了马车。灰斑雀“斑斑斑斑”得跟上了,还时不时地啄两下年轻的车夫——   等到集市,车夫收拾整齐的头发已经乱得像稻草窝一样了。   柳余的注意力,却放在了集市。   这是索罗城邦最繁华的街市。   看得出来,还未完全恢复,但已经有零星的摊贩出来摆摊了,路两旁的上铺大大敞着门,有穿着时鲜的人们进进出出。   城邦守卫队在附近巡逻,领头的人牵着一条大黑狗,在路上嗅来嗅去——   治安似乎恢复了。   “贝莉娅,看什么呢?”   弗格斯夫人催促。   “噢,没什么,”柳余收回视线,“走吧。”   她以前也养过一只狗。   一个人太寂寞了,有这样软乎乎的小动物陪着,好像也显得不那么孤家寡人,特别当小狗会用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着你时——   弗格斯夫人也看了那狗一眼,厌恶地撇了撇嘴:   “噢,真晦气,走快些,贝莉娅。”   柳余却想起一事:   “母亲,再过五天是不是就是你生日了?”   弗格斯夫人立马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眉开眼笑地道:   “噢贝莉娅,这是你第一次那么清楚地记得我的生日!”   “一眨眼,都四十岁了……我老了。走,去买些东西!我一定要办个风风光光的生日舞会!”   回到家时,足足装了两车的东西。   弗格斯夫人兴冲冲地清点,柳余却没什么兴趣,径自去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看天空,看月亮,看星星……   她还给斑斑做了个小床,就放在柜子上。   月色幽幽,一人一鸟都沉入了梦乡。   而在徘徊的月影里,本来耷拉着眼皮睡觉的灰斑雀却突得睁开眼睛。黑色的光从它的羽毛里丝丝缕缕往外泄,最后,凝成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披着白色的斗篷,曳地的长发如墨一样漆黑,月亮的清辉悄悄地透过窗,却像是被那浓重的黑暗完全消融了。   只隐约一点光,照见一张绝美的、如玉一样的脸,眉峰如刀,长长的睫毛下,一汪绿眸如被雾霾笼罩的森林。   神秘,又幽静。   他踱到床边,眸光落到蜷缩着手脚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很熟,呼吸一起一伏,顺着曼妙的曲线一路往上,是精致漂亮的锁骨,脖颈纤细,最后,是微微翕张的嘴唇。   顺着嘴唇往上,是挺翘可爱的鼻头,挺略深一些的眼窝,卷翘的睫毛……   他微微屈身,浓黑的发丝流水一样泄到少女的身上。   她一无所觉,睡得一脸乖甜。   他将吻印到了她的眼睛上,轻声道:   “最重要的人?”   “那么贝莉娅,就让我们来看一看……真实。” 第一百四十七章   醒来时, 阳光已经照进了屋子。   浅浅的细沙一样的蓝色。   柳余手覆在额头,看着光透过手指,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阳光的颜色——好像它本来就该是这样。   梦幻的, 美丽的。   她还想起了昨晚的梦。   莫里艾顶着布鲁斯主教那张脸对她笑, 他对她说, 神从不睡觉。梦里她却愤愤道:胡说!我就睡觉。后来,她就变成了一具苍白的尸体, 由路易斯带着她去了神宫, 用她发间的幸运花跟神界之树换了一滴树心之水……最后, 却是一个吻。又轻又淡的吻。吻她的那人头发又黑又长,嘴唇冷得像一块冰。   他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她想醒来, 却似乎沉溺在海里, 怎么也浮不出水面。   “斑!”   [早安!]   柜子边的灰斑雀摆了个孵蛋的姿势, 一边用破锣嗓跟她打招呼。   “早安。”   [今天要做什么,贝比?]   “老实说, 我还没想。””少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起床走到窗前,光落在她洁白细腻的侧脸,转过头来时, 瞳孔似乎也反射着光,“不过,暂时还只是想陪在弗格斯夫人身边。”   [贝比,你变懒了。]灰斑雀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斑斑成了神,第一件事一定是将世界上最好吃的虫虫全部吃一遍!全部!]   “哦。”柳余敷衍地点头, “很伟大的志向。”   斑斑更加骄傲地挺起它的小胸脯:   [斑斑还要将所有的鸟儿都围绕在斑斑身边,尤其是那些不可一世的秃鹫!]   它用厌恶又艳羡的口喊了两遍“秃鹫”, [让它们给斑斑唱歌,叫斑斑“大王”,唱不好听就、就不给……罚、罚站!对!罚站,还不给虫子吃!   它恶狠狠地道。   柳余:“噗,虫子?噢斑斑,秃鹫不吃虫子。”   [还有鸟不喜欢吃虫子的?]   斑斑惊讶地道。   “当然。”   少女始终有些漫不经心。   可当她的目光落到窗沿时,却蓦地停住了。   她的眼睛睁得那样大,像是见到极不可思议之事,以至于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窗台延伸出去的地方,放着一支被拔去了刺的白蔷薇。   蔷薇花瓣上的露珠也还在。   “蔷薇……”   [噢,斑斑摘的!贝比喜欢吗?]   斑斑的黑豆眼湿濡濡的,像被清晨的露珠浸过,看上去小心翼翼的,[还是说贝比……不喜欢?斑斑看神以前总摘花哄你开心,斑斑也想让贝比开心……]   “谢谢。”柳余捡起花,闻了一下,“我很喜欢。”   [噢噢噢,噢噢噢……]   斑斑一下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它嘴里在高声唱歌,只是也不知道在唱什么,柳余在窗边,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如此美好。   她想要的、她喜欢的,都在身边。   这样的话……暂时停泊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对吗?   洗漱完,下了楼。   “尊敬的神,早安!”   年轻英俊的侍从见她过来,站直身体行礼。   他们穿着挺括的宫廷制服,统一的白底金边,肩宽腿长,身体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感——不叫人讨厌,还很赏心悦目。   柳余的目光轻巧地滑了过去:   “我母亲呢?”   “噢,弗格斯夫人出门去了,她说昨天遗漏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少年期盼地看着她,他依然看不清她的面貌,可却不影响他们由衷的爱慕,“您……需要早餐吗?”   其实是不需要的。   她可以不吃饭不睡觉,许多事情甚至一个口诀就能实现——   可柳余并不想改。   “需要。”   “这就给您端上来。”少年一下子就高兴了,他干劲十足地走向转角的厨房间,姿态文雅,有着被长久熏陶过的翩翩凤仪。   柳余得承认,弗格斯夫人的话是对的。   她也有点了解,盖亚为什么要召那些年轻的圣子圣女们在身边了。他们就像春天小溪里流动的水——又新鲜,又生动。   好像给人的生命,也注入活力。   “斑!”   灰斑雀突然出现,用死鱼眼瞪她。   [贝比,偷人是不对的!]   “斑斑!”   [这些小白脸一个个长得那么丑那么丑,连神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不,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斑斑不忿地道,[他们没神高,没神英俊,也没神强大……]   “尊敬的神,早餐到了,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劳伦斯做了很多种……]又一个腰间系着白色围裙、头戴厨师帽的少年跟着而之前那位除了来。   他脸上有着腼腆,搓了搓手,接话:“希、希望神您喜欢!”   一样又一样的白瓷碟被放上了桌。   柳余的目光却落到新出现的劳伦斯身上。   他也有银色的头发,只是没那么长;也有绿色的眼眸,很清澈干净,看着她时眼里盈满了只痴迷和仰慕——   五官有着欧式的立体感,眼窝深陷,乍一眼看去,已经足够英俊了。   “你叫劳伦斯?”   她问。   劳伦斯的脸一下子红了。   脸上有着克制过的兴奋,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拼命点头:“是的,我是劳伦斯!劳伦斯大公爵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二儿子!”   “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的!神,都是劳伦斯做的。您尝一尝,喜欢什么,然后告诉我……”   “斑!”   斑斑跳起,要将劳伦斯抓成鸟窝,却被凭空来的一道蓝色丝线给捆住了。   柳余将它摁到桌上:   “呆着。”   斑斑瞪着劳伦斯,身上的羽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   [神也会下厨!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快乐糖是神做的!还有、还有你吃的星星饼,也是神亲自做的!而且,他长得还没有原来的莫里艾骑士好看!]   柳余:……   就在这时,一道“汪汪”声从门口传来。   昨天给他们驾车的勃朗特抱着一只白色的小奶狗进来,那“汪汪”声就是从他怀里发出。   [噢,狗!]   斑斑立刻就忘了刚才的喋喋不休,它一下飞了起来,绕着小狗转圈,[贝比,贝比,快看!是狗!]   “这是……”   叫勃朗特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将狗放到地上,它毛绒绒的,像个肉乎乎的小团子,毛纯净得像雪,一点杂质都没有。   “尊敬的神,勃朗特想,也许您喜欢狗,就特地去买了一只。它很温顺,也不咬人。”   眼睛湿漉漉黑乎乎,一落地,鼻子嗅了嗅,就朝柳余的方向奔来,而后,在她裙边打转。   柳余伸手摸了摸,小狗像是十分喜欢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软软的,柔柔的。   柳余的心一下子软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哒哒哒”急促的皮鞋声,弗格斯夫人指挥着几个少年替她将几卷绸布抬着,见她先是一笑,紧接着,那笑就僵在了嘴角。   “贝莉娅,你不是……”   柳余瞬间感觉到了不对。   她的手还停留在小狗的脑袋上,可弗格斯夫人睁大的眼睛——就像是这一幕对她来说十分不可思议。   她一下子缩回了手:   糟糕,她大意了。   心不由砰砰直跳。   “贝莉娅!小心!该死的,是哪个将狗带来的……贝莉娅,你小时候被狗追过……一直很讨厌狗,看见一条都要打死的……”   弗格斯夫人恼地要踢,小狗“呜咽”一声,从柳余手底溜走了。   “母亲,我现在是神了,早就不怕狗了。”   柳余圆了一下。   “勃朗特,还是将它送出去吧。”   少年一脸尴尬地应“是”。   弗格斯夫人的惊讶消失了。   她又招呼柳余去看她新买的料子,并且道:“我请了裁缝上门……”   柳余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不安却像是无法斩断的滕蔓……   挥之不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柳余吃完早餐, 就去了一趟集市。   集市上的人比昨天又多了些,许多人走出屋子,看着蓝幽幽的太阳, 脸上或是茫然、或是诅咒, 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她还去自己的石像那转了一圈。   “神啊……”   许多人围在石像前, 跪倒拜服,口中念念有词。   时常萦绕在耳边的祈祷, 让世界都变得闹哄哄。   柳余看向匍匐的人群, 心想, 即使她宣布不必信仰神,世界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金太阳变成了蓝太阳。   光明石像变成了她的——   即使如此, 她也不像个神。   柳余对回应祈祷并没有任何兴趣。   一个路人念念有词着经过她:   “神啊, 请保佑我务必攒到一千卢索, 我的二女儿又胖又矮,没有一千卢索恐怕嫁不出去……您是女神, 请保佑我的大女儿她生个可爱活泼的孩子……”   柳余:……   所以, 她不仅负责婚嫁,还负责生孩子?   “您好。”她叫住了这个路人,“我记得新神宣布过, 不必信仰她。”   路人听见了。   看见拦住他的,是个年轻的少女,也就不计较了,叹口气:“……噢没有神的庇佑, 这简直不可想象。”   “您就不怕触怒新神吗?”   “触怒?噢,不会的, 孩子,没有人会拒绝别人的仰慕和尊敬。”少女脸上的笑容很亲切, 他愿意多说一些,“信总比不信好……啊,我的二女儿要是像你一样瘦就好了……”   他可惜地道。   柳余:……   “谢谢。”   她微笑着提出感谢,路人摆摆手,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晃晃荡荡地回去了。   “斑……”   [为什么变得那么快呢?]肩膀上的灰斑雀蔫搭搭的,[他们以前那么信神,噢,你们人类真是长了一颗石头做的心,还不如我们鸟类!]   “有点难受?”柳余摸了摸软乎乎的鸟脑袋,斑斑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向远方,“都是为了生存。”   你能让我变得更好,我就信你。   可一旦你离去……   为了生活,我也必须舍弃你。   如此简单而已。   [神要是知道,一定很伤心。]   斑斑扁了扁嘴巴,黑豆眼变得更小了。   “不,他不会的。”柳余看向远方,声音很轻很淡,“他不在乎这些……有也好,没有也好,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少女在阳光下的侧脸,白到几乎透明。   她氤氲在梦幻的浅淡的蓝光里,仿佛是脆弱又易碎的琉璃,可斑斑知道……她不是的。   她是石头。   世界毁灭了,星球毁灭了,也能独自流浪的石头。   [那……现在去哪儿?]   斑斑拍了拍翅膀。   “去买点东西。”石头笑了,笑得灿烂无比,“我得给母亲准备个礼物,她快生日了。”   [噢,礼物?你要准备什么?]   斑斑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   “我还没想好,你有什么主意吗?”   [虫子!吧唧一口可以冒出汁的虫子!]   “闭嘴!”   最后,买回来一车的鲜花。   纳撒尼尔的人喜欢用浓烈的香料来掩盖体味,只是那香味过于刺鼻,一到公共场合人的鼻子就不管用了……时间久了,和汗味混合在一起,会发酵成一种奇特又难闻的气味。   而贵族,却是以淡香为荣,他们有足够的条件天天洗澡——   柳余就想亲自做一款香水送给弗格斯夫人:这不难,只是有点费时。   她在神宫的图书馆,看神术看累了后,就会找一些闲书打发时间,其中有一本提到过鲜花提取液的配比。   [噢,贝比,你偏心!都没有给神和斑斑做过……]   “不,我做过艾诺酒、也做过蛋糕……还给你编过一个毯子。”   柳余道。   斑斑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居然从它肥嘟嘟的身体上看到了一丝落寞。   那落寞与平时的它截然不同,倒像是花开败后留下了一丝余香,它拼命地嗅,却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花了。   “该走了。”   ————————   时间过得又慢,又快。   这几天,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想上门觐见的贵族或神殿之人,柳余一律拒绝了,只是这也无法阻挡周遭环境的变化。   经常有人附近徘徊,再远远地拜上一拜——   而更意料之中的是,这条街附近的房子都被人大手笔地买下了,那些置产的大贵族们为了更靠近她一些,斗得乌鸡眼似的,仿佛跟她接近一些,都能沾点神气似的。   而弗格斯夫人始终高高兴兴的,她进进出出,为了生日宴的到来忙得脚不沾地。   柳余只有在三餐见到她。   万幸的是,在生日宴的前一天,她调的香水好了。   弗格斯夫人适合更妩媚些的气味,她取了玫瑰、佛手柑、鼠尾草、苦橙叶等一点点调配,最后调配出更富层次的苦玫瑰气味,这香气冲入鼻间,就像一个富有故事和风情的女人在款款向你走来——   与时下单薄浓烈的气味相比,要更淡,更媚,显层次和高级。   而更难得的是,即使在刺鼻的香水里,这气味也丝毫不会被吞噬。   它就像袅袅而来的美人,没人能忽略它——   柳余花了很多心思,在调配时,甚至去了别的世界取材,有些特殊的材料,在纳撒尼尔是没有的。   她还为它捏了个相配的细颈瓶出来,符合时下审美的鎏金瓶身,瓶盖“捏”成了玫瑰花的样式,瓶身上镶嵌了红色的玛瑙,整个瓶子就十分精巧可爱了。   柳余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为另外一个人这样细致地做一件事:   这放在前世,简直是不可能的。   能让她这样尽心尽力的,只有客户,只有甲方。   而在这个世界,却不止一次了。   “好了。”   柳余收好香水瓶,楼下传来弗格斯夫人一叠声的呼唤,即使成为了“神”的母亲,她的仪态和脾气也并没有改善多少,依然是初次相见时,那个尖着嗓子的女人。   “就来!”   柳余头也不回地道。   今天弗格斯夫人亲自下厨,要和她度过一个独属于母女俩的生日宴——明天才是邀请了许多人的派对。   侍从们都离开了,整个一楼都焕然一新。   从楼梯口,就绑上了漂亮的缎带,弗格斯夫人穿着鲜亮华丽的丝绸裙子,带着高高的假发,仔细看,脸上还敷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   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厅里的圆桌前,桌子上铺了一层玫瑰紫的桌布。   桌上是一枝新摘来的蔷薇,鎏金烛台被点亮了,照着一盆精心烹制的蔬菜汤,一块煎牛排,一份奶酪点心,还有蔬菜拼盘。   食物的香气充盈在鼻尖,弗格斯夫人涂着红色的口红,坐在桌前朝她微笑——   她美丽得就像一副油画。   和她梦中所见的那样。   傲慢得像个女王,温柔得像个母亲。   “贝莉娅,快来!”   她一朝她招手,柳余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母亲!”   少女的脚步是那样的轻盈,裙摆微微绽开,像花一样——   斑斑用黑豆眼斜了一眼,又“哼”地一声扭过头。   它像个雕塑般蹲在楼梯口,时不时用翅膀挠挠背,再懒洋洋地睨餐厅口一眼。   餐厅里的弗格斯夫人也笑了。   她站起身,替柳余拉开椅子,一边问:“今天……喝点酒,怎么样?”   “好啊。”   柳余当然不会拒绝她。   “您想喝什么,母亲?”   “你等着。”   弗格斯夫人神神秘秘地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瓷罐,那瓷罐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深色的漆都磨得掉了一些。   “还记得吗?你父亲过世的时候,除了留给我们这一套房子,就剩下这一罐酒了。这是他珍藏多年的酒,说在你出嫁前,一定要和你在这儿好好喝一杯……你是他最宝贵的女儿,要不是他病了……你的父亲还没病前,可是整个索罗城邦最斯文最英俊的贵族,他会的东西可多了,唱歌、弹琴,还会用叶子吹口琴,会编可爱的蝈蝈……还会给你编头发。”   弗格斯夫人说起过世的弗格斯先生时,像个娇羞的少女。   那双蓝眸是那样的闪亮,带着点点润泽的水光。   对着这样一双眼眸,柳余狼狈地闪躲开视线:   从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让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一个卑鄙的盗贼,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亲情……   “不过,你现在是神啦,就算要嫁,恐怕母亲也等不到这一天了。而且这酒……应该在之前就开的。你猜,你父亲本来打算说什么?”   弗格斯夫人给两人都斟了一杯酒。   “……他想说什么?”   “你父亲想说,”弗格斯夫人温柔地看着她,像是要抚摸她的灵魂,“‘贝丽,谢谢你的诞生,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柳余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母亲,我……”   一股冲动迫使她张开嘴,想要将一切告诉对方……   可当看到弗格斯夫人温柔的眼睛时,她又退却了。   再过一阵吧。   再过一阵,让她再贪恋一会这样的亲情……   “来,喝酒。”   她举起手里的杯子。   漂亮的珐琅杯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喝酒!”   弗格斯夫人一饮而尽。   两人默默地喝酒,她还给她盛汤,罗宋叶、香菇和奶汁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香气。   她喝了两大碗。   牛排也吃了点,煎得有点老,不过,柳余还是全部吃了。   两人聊了很多,柳余还聊莱斯利,聊神,聊在神宫的一切。   “你爱他。”   弗格斯夫人无比笃定地道。   柳余笑,她喝得多了,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补充:   “曾经。”   “为什么是曾经?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母亲年轻二十岁,也会不可自拔地迷上呢。”   弗格斯夫人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少年迎面而来的英俊和强势——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的魅力。   “他杀死了我。”柳余“咯咯咯”笑,“他囚禁我,看我逃,又想杀死我……”   少女带着一丝执拗,认真地告知:   “对外面的人,我随便他们怎么样……”   她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爱的人,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我摆在第一位。”   “那恐怕有点难。”弗格斯夫人忧愁地道,“即使是你父亲最迷恋我的时候……如果我做出有辱弗格斯家族名誉的事,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把我逐出门。”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难……”   少女支着下颔,不住地点头,醉意让她的双颊透出熏然的粉,憨态可掬。   她一挥手:   “所以,我不要爱他了。”   她捂着心:“爱太苦了……我才、才不要爱。”   “……以前你父亲很喜欢话剧,在他还站得起来的时候,经常带我去看……其中有一部,他反复看了十几遍,而每看一次,都会流泪……母亲从前不懂,后来懂了,话剧名字我到现在都记得,叫《孤独的旅行者》……里面有一段台词,”弗格斯夫人用顿挫的语气吟唱,“……漫长的黑夜吞噬了一切。我只是一个盲人,在孤独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可有一天,我看到了曙光,我欣喜若狂。可那曙光一闪而逝,黑暗占据一切……”   “我是一个盲人,我希望我是个盲人……我在孤独的道路上行走,我希望我从不曾见光明,让黑暗只是黑暗,让荒芜永远荒芜……可现在,我见过光明了……我再也回不到过去……我是个盲人,可我内心充满诗歌,我见过了天空的色彩,闻到了风的气味……”   “贝丽,”她轻轻的唤她,“你见识过、拥有过爱。”   “那么,你就不再是个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平淡的语气,柳余刚才没掉下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真没出息。   她道。   “不要再抗拒爱,爱下一个人吧。”   弗格斯夫人道。   柳余捂着脸:   “我,我……”   她感觉,她在一点点变好。   那些荒芜的地方,开始长出青青绿草,开出鲜妍的花。 第一百四十九章   鎏金烛台, 食物的香气,啜泣的少女,还有温柔的贵妇。   “噢贝莉娅……是母亲的错, 又让你想起了那些伤心事。”弗格斯夫人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说了, 喝酒。明天还有一场生日宴会等着我们。”   柳余擦了擦眼泪,红红的眼睛和鼻头让她看起来像只兔子。   她点点头:   “恩。”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羞赧。   弗格斯夫人拔开酒罐的塞子, 汩汩的酒夜重新注入酒杯, 推过来:   “喝吧。”   她还亲手给她盛了碗汤, 目光注视着汤碗上漂浮的碎叶,轻声道:   “这罗勒叶很难得, 只有大贵族和宫廷才能有……你小时候偶然吃过一回, 就一直吵着再要……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 这是第二回 。”   柳余没吭声。   弗格斯夫人抬头,眼里有着怀念:   “我说的, 是不是太多了?”   柳余摇头:   “不, 母亲,我喜欢听这些。”   两人碰杯,断断续续地喝。   拜酒精所赐, 弗格斯夫人一直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发生在弗格斯家的趣事……柳余弯着眼睛听着,仿佛也真的参与进了这段过去,好像自己是弗格斯夫人口中那个备受宠爱、又“受了大委屈”的女儿……   “我很幸福, 母亲,我很幸福。”少女捂着脸, 眼睛闪亮,“……脸好烫。”   “噢贝莉娅, 你醉了。”   弗格斯夫人支着下颔,咯咯咯笑。   她笑起来嗓音更尖了,像是一把“突突突”的机关枪,可配上她半老的风情,以及眼角挤出的鱼尾纹…仿佛与窗外的月色、面前的烛光相融,组合成一幅母亲的底色……   柳余看着她,突然道:   “母亲,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弗格斯夫人莞尔:   “噢贝丽,你今天就像个孩子。”   柳余起身,在弗格斯夫人惊讶的眼神里,从身后抱住她,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闷闷道:   “我就是个孩子。”   弗格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任她抱了一会,回过头:   “好了,贝丽,母亲今天陪你睡。你喝得够多了,我们上去吧。”   她大大的蓝眼睛是那么温柔,少女高兴地点头:   “恩!”   “走吧。”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上楼,楼梯口蹲着的灰斑雀斜睨着两人,突然间一拍翅膀,飞了起来。   “斑!”   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而后,夜又恢复了寂静。   ——————   柳余躺到了床上。   那双蔚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给她脱鞋、擦脸、掖被子的弗格斯夫人,一刻都不肯挪开,生怕她离开似的。   “母亲,你永远不会不要我的,对吗?”   她问。   声音软软的,柔柔的,像是刚出壳的小鸟。   弗格斯夫人低头,将她乱散的发丝捋到耳后,温柔地道:   “噢当然,哪个母亲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不,有的。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母亲,也不是每个母亲都会喜欢自己的孩子。   少女的蓝眸里滑过一丝黯然。   “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贝莉娅。”弗格斯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被子,“好了,快睡吧。”   少女像是得到了了不起的承诺,满足地闭上眼睛,过了会,突然又睁开:   “我想听母亲唱歌。”   “……嗯,贝莉娅想听什么歌呢?”   “随便,只要是您唱的,什么都行。”   少女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诚挚,因酒精熏红的小脸让她看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花儿。   弗格斯夫人上了床。   给两人拉好被子,一只手搭在被子上,轻轻哼唱起来:   “……安睡吧,宝贝……丁香花、红玫瑰,都已经闭上眼睛……圣婴树,会在梦中出现……宝贝,闭上眼,圣光照耀你,天神守卫你……   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在一下又一下的拍打声中,柳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睡意、酒意,以及女人身上的香气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味道,不很好闻,却很温暖。   她感觉到了踏实。   夜色渐渐深沉,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沉睡。   柳余又开始做梦了。   这次,她的梦里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眼镜蛇,蛇的眼睛又小又黑,摇摆着巨大的身体追在她屁股后面跑。她气喘吁吁地逃,逃了一圈又一圈。就在她几乎绝望时,面前突然出现一片湖。   她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在张开嘴笑时——   突然对上眼镜蛇的黑眼珠。   柳余被吓醒了。   一身的冷汗里,一道寒光猛地冲入眼帘——   她下意识往后一躲。   只听一声轻轻的“噗——”,那带着寒光的利刃扎入了薄薄的羽被。   再拔起时,白色的羽绒被挑起,散了满天。   柳余怔怔地看着散了满天的羽绒,一时回不过神来。   下一刻,“叮”——   利刃与胸口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柳余眨了眨眼睛:   “母……亲?”   她像是傻了似的。   “别叫我母亲!”   弗格斯夫人瞪她。   她手执着匕首,匕首上干干净净。   少女的睡裙破了个洞,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肤。   那上面,一点伤痕都没有。   “您知道了,对吗?”   柳余眨了眨眼睛。   “是的,你这个怪物!”   她愤怒地道。   柳余这才发现,当面前这张脸不再温和、坚硬地板起时,就显示出她独有的冷酷和刻薄来——尤其是她高高的颧骨,抿嘴时出现的法令纹,都再再显示,这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   “母亲……”   她试图去拉她,却被甩开了。   “闭嘴!你不配叫我!”   “母亲,您刚才还告诉我,说永远不会不要我……”   “可你不是我的贝莉娅!你占据了她的身体,你只是个怪物!”弗格斯夫人看着她,蓝眸里深深的恐惧和厌恶,“怪物!”   “可我爱你的心是真的,我爱你,母亲。”   少女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试图去拥抱她,那把匕首却再一次刺了上来。   这回,她没有抵抗。   她放开了她所有的防备,放松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像个凡人一样——   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脆弱的表皮,刺入她的血肉,而后,精准地扎进她的心脏,搅了搅。   疼。   疼死了。   少女闷哼了一声,却笑:   “您原谅我,好不好?”   “我爱您,母亲。您不是教我,要去爱下一个人吗?我不是怪物,我也是人,您爱我一下,好不好?”   她的姿态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绝望,像在拼命攥着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可以给您很多……很多,财富,权利……只要您想,我都可以为您找来……”   “可我只想要我的贝莉娅!我的贝莉娅!我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你能还给我吗?”弗格斯夫人坚决地拔出匕首,鲜血喷洒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你死了,我的贝莉娅就回来了!”   匕首又狠狠地刺向他——   柳余闭上了眼睛。   “哐当——”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光挥开了她。   匕首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弗格斯夫人被这道光挥开,跌在了地上,紧接着,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将少女抱住了。他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像是浓重的黑夜。   而那比月光更耀眼的五官上,绿眸如冰一样冷。   “神?”   弗格斯夫人惊讶地道。   她没有想到,她曾经模模糊糊看见的神,竟然换了副模样。   他像从黑暗中走来,化身为黑暗的侍者,而那高大挺拔的身躯里,光明自动消融,他像是巨大的空洞,能吞噬一切。   他看了她一眼,如同她只是低贱的、挡道的蝼蚁:   “让开。”   “不。”弗格斯夫人站了起来,“我不会让。您可以杀了我。”   神怀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她拍拍他的手臂,他就放开了她。   少女下了地,脸上的肌肤薄透苍白,上面还残留着湿漉漉的眼泪。   她走到她面前: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百五十章   对着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蓝眸, 弗格斯夫人的眼泪也下来了。   她看起来太难过了——   如同凋零、已近末年的花。   “……自己的女儿换了,身为母亲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我太迟钝太高兴了……当你在走廊碰到罗德尼那头猪猡时,你说, 你不介意我的过去时……我高兴疯了……我明明知道, 我的贝莉娅不可能原谅自己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她揩了把脸, “我明明有很多机会,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呢?黑暗的种子, 怎么可能种在我可爱的贝丽身上?……她怎么就消失了……噢, 可是那只狗……还有罗勒叶……”   弗格斯夫人捂着脸, “贝丽厌恶狗……噢,你看它的眼神却那么温柔, 这不对, 不对……我没法欺骗自己了……”   “所以那时你就决定了之前今天的晚餐吗?”   “是的, 晚餐……罗勒叶,贝丽第一次喝这个汤时吐了, 说这是‘低贱的味道’……所以, 弗格斯家决不允许出现狗,也绝不会出现罗勒叶……它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贵族的桌上……我说是宫廷,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原来……”少女看着她, “我有那么多的破绽。”   “是的,我再也没法欺骗自己!”弗格斯夫人痛恨地看着她,“你只是个怪物!怪物!”   “怪物”两字不断回荡在狭小的房间内。   柳余直挺挺地站着,身体内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   蓝色血液还残留在弗格斯夫人的脸上, 她张大嘴朝她怒吼——   连悲情都显得那么荒诞。   柳余想。   “母亲,”她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那眼里已经一丝泪都没有了, “您说的没错……我看到了天空的色彩,闻到了风的气味。”   “可我情愿是个盲人。”   少女的眼泪掉下来。   玉白的手掌摊开,一只鎏金细颈瓶突然出现在她掌心,瓶盖是一朵绽放的、精美的蔷薇花。   “虽然有点早,不过我想,您明天应该不想见到我了……”她努力朝她扯出一抹笑,“很遗憾,我不是您的女儿,这个生日礼物就提前送您——”   “滚!谁稀罕你的礼物!”   弗格斯夫人一挥手。   “啪——”   香水瓶掉在地上,往前滚了滚,瓶盖撞在墙角,盖子开了。   橙黄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一股淡淡的苦玫瑰味在房间萦绕。   不该为了追求高级,用苦味的。   果然很苦。   柳余想。   “那么,我走了。”   她朝她礼貌地点头,翩跹的裙摆在走出房门时顿了顿,又迫不及待地消失了。   “斑!”   灰斑雀急促的叫声,在黑夜里突兀又让人惊惧。   弗格斯夫人怔怔地看着,神消失了。   少女也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她却仿佛看到了那个有着澄澈蓝眸的少女朝她腼腆地一笑,说:   “母亲,以后由我来养您!”   她时常用孺慕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她,一看到她,就甜甜地笑:   “母亲!”   “母亲。”   弗格斯夫人弯腰捡起地上的鎏金香水瓶,清浅的香气那样的迷人,她突然蹲下身,捂住脸:   “贝莉娅……”   一只黑猫踩着轻巧的步伐上来,看了她一眼,突然走过来,用柔软的身体蹭了蹭她。   黑暗中,嘶哑的啜泣如同断裂的、锯木头一样的琴音。   那琴音在唱:   嘿,我的宝贝不见了。   她回来了,带着陌生的模样。   我痛恨她的陌生,   可我也爱她的可爱。   我既不敢爱她,又无法杀了她。   于是,我决定丢掉她……   我决定丢掉我的宝贝。   嘿。   我的宝贝不见了。   低低的哭声徘徊在天空。   ————   柳余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   只有佩剑的城邦守卫队在来来去去,他们看不见她,身旁的男人披着黑夜,静静地走在她身旁。   灰斑雀远远地坠在后面。   “贝莉娅。”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   他被打偏了头去。   柳余回过头来,看着出现时机那么恰当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怎么没死?”   她的表情那样冰冷,像埋葬在十万里地底的寒冰。   可颤抖的身体,又是那么的柔弱。   这让她看起来有股更胜从前的、奇异的魅力。   “让你失望了,抱歉。”   来人有礼地颔首,黑色的长发在黑色的长袍上逶迤,反而让那张玉白的脸更加清冷而美丽。   一捧幽蓝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   “你做的,对吗?”少女紧握着拳头,“……那条狗,还有罗勒叶……”   “哦?为什么是我。”   他用了反问句,语气却是那样的平静。   “我恨你!”   少女却像是认定了,又甩过去一巴掌,手腕却被握住了。   “贝莉娅,抓贼可是需要证据的。”   他朝她微笑,那笑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纯净——   仿佛任何一丝质疑落到他身上,都不应该。   “证据,不需要。”少女颤抖的身体,完全不妨碍她的蓝色丝网将他整个捆住,“你死了,就好了。”   男人纯净的绿眸在黑夜里如神秘的雾霭。   “可你知道的,”他怜悯地看着她,“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一切,别自欺欺人了。”   她被他的眼神刺痛:   “那又怎么样?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决定!即使只有多一天,多一天……我也会快乐一天……”   “贝莉娅,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却另起了一个话题。   “啪——”   她又打了他一巴掌。   男人似乎一点都不介怀,托起她下颔:   “真名。”   “听好了。”   “你、去、死。”少女朝他露出残酷的一抹笑,“你、去、死。”   “你果然恨我。”   蓝色的丝网越勒越紧,他却似毫无所觉般,一下抓住她扣到墙边,捏住她下巴,认真地看进她的眼睛,突然一笑:   “恨我?也好。”   说完,他亲了下去,吻得热烈而激狂。   月光下,那张清冷的脸像是深陷爱与欲,有种傲慢的冷调。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亲够了吗?”   柳余问。   男人微微抬起头, 似乎在观察她的神色,最后,他失望了。   "没有。"   他又低下头来, 却被一根手指抵住了。   那手指晶莹剔透, 白得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 与她一起靠着墙,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隔了三条街就是城池的中央, 远远似乎能看到高高的金发女神像。   "为什么恨我我以为, 我只是……戳破了虚假, 还原真实。"   他美妙的声音里没有别的情绪,只有好奇, 好像是真的疑惑。   柳余想, 他有时洞察力敏锐, 可落到细微处,却又差了一点。   她的愤怒如潮水一样消失了。   跟这样的人, 生什么气呢?   他连共情都没办法。   "为什么有人闯到你的家里, 说你不是你父亲亲生的,而后,你父亲把你狠狠骂了一顿, 赶出了家……你恨不恨?"   他认真地想了想:   “不恨。”   他理所当然地转头,看向她,夜色中,那绿眸纯净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除了你, 没人能让我产生愤怒、悲伤,或者任何别的情绪……当然, 如果你赶我走,我会很不高兴。”   柳余:……   她转过头:   “弗格斯夫人是我的一个梦想。”   “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打着为我好的旗帜,打碎了我的梦想,你连事先问我一句都没有……”   “你又要提尊重了吗,贝丽?”   她哑然,好笑地摇头:   “不单单是尊重……盖亚·莱斯利……”   她眯起眼睛,这动作她做起来就像只猫一样,慵懒又迷人。   他又俯身,亲吻了下她的眼睛。   她表现得却像是被一截木头亲到,毫无反应:   “在你的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受你的摆布?你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想怎样就怎样。”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想法?”他惊讶地道,“恰恰相反,我只在意你的想法,我插手这件事……”   “是为了什么?”   柳余问。   她低头,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把玩的手指,明明是这么亲昵的事,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激动,没有反感,没有恼怒,也没有……爱。   她的情绪像是在激烈的迸发后,干涸了。   “为了你,当然,还有我。”   他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柳余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另一条街上的酒馆。   酒馆外大大的灰色旗帜在风中飘荡,弗格斯夫人跟她说过,只有那些坏家伙们才去酒馆,还有妓1女……一快卢索就可以让她们掀裙子,酒馆的门外确实站了几个穿着蓬蓬裙的女人,她们娴熟地与往来的顾客调笑,还有模样不错的年轻人来来去去……   “我要喝酒。”   她带着半报复的心,往酒馆而去。   “贝莉娅……”   男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手却还是不放开她,两人踏着夜色一路往热闹处去,行人越来越多,经过的人们讶然地看着他们……   “真怀念。”他轻轻道,“以前你挽着我,在艾尔伦学院里散步时,他们也是这样看我们的……如果再来一句,‘莱斯利先生,你好啊’,就更好了。”   柳余的脚步一顿:   “莱斯利先生?”   她用神术将两人的脸换成了普通的模样。   “别告诉我,你现在又肯承认自己是莱斯利了。”   她用嘲弄的语气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入了酒馆。   酒保们踩着轻盈的步伐,端着酒来来去去,见到他们,还高兴地问好:   “先生,小姐,想要来点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酒馆内人却不少。   一眼看去,有穿着粗布褐衣的平民,有些一看就是矿工的打扮,胡子里还掺杂着没掸干净的煤渣……还有些用俚语跟人调笑的女人,黑皮肤的女人尤其受欢迎,有两个男人甚至为了争夺她的拥有权开始打架……   还有带着假发、敷着粉的贵族,他们大都在二楼,端着杯子分别抱了个女人在那聊天。   柳余看了眼,就坐到酒馆的柜台前。   “美丽的小姐,您需要什么?”   酒保只抬头看了一眼,面上的调笑就打住了。   深夜来酒馆的女人,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张普普通通、还带了点雀斑的女孩,他却一丝一毫的不敬都不敢有。   “一杯血腥玛格丽特。”   “血腥玛格丽特?”酒保疑惑地道,“这……是什么?”   就在这时,女孩身边的位置被人拉开了。   一个男人坐了下来,他的长发是那样的黑,如无尽的黑夜,而这黑衬得那皮肤越加白,绿眸如一汪清澈的水。他看向他,酒保手里调着的酒一下子掉下来——一只手接住了它。   修长白皙,能看到苍白皮肤下分明的骨节。   酒保的喉头动了动,这男人明明并不英俊,脸孔更是平淡得在人群里扫一眼都看不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   他的笑仿佛自带魅力:   “我可以试一下吗?”   酒馆愣愣地点头。   而后,他看着这个陌生男人转头,朝那雀斑女孩说了几句,而后以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迅速调出了一杯酒。   红色的,颜色纯净得像是纯度极高的红宝石。   他还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只精美华丽的水晶杯,水晶杯折射着酒馆的灯光——这是酒保终其一生,都不曾再见过的美丽。   “你尝一尝,是不是你要的那种?”   男人将盛了红色酒夜的水晶杯推给了身旁的女孩,这一刻,他眼里的绿满得像是要泛出来。   酒保的心脏噗通噗通跳起来。   糟糕。   他想,这样的感觉上一次出现时,还是碰到玛蒂……   他居然会对着一个男人动心,不……旁边的女孩他也喜欢……   柳余拿起了酒杯,轻轻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感,像果酒。   “不太像,不过,味道很好。”   盖亚也给自己调了一杯,修长的手指捻起酒杯看了会:   “我把你存在酒窖的苦艾酒喝完了。”   “噢?”柳余不太感兴趣地道,“所以呢?”   “很苦。”他抬起眼睛,绿眸像是要看进她的眼底,“那时我想,你在酿酒时,想到的是什么呢?”   “我断臂的时候,莱斯利死的时候,还有……我被抛弃的时候。”   少女安静地道。   她浅粉的嘴唇粘了红色的酒夜,有种艳丽的美感,他的指腹落到她的嘴唇,在她朝他看来时,定定地道:   “我是莱斯利,我承认。”   “……哦。”   少女看着他的蓝眸里,是不见星星的夜空。   没有那喜悦都快跳出来的闪亮了。   “所以呢?”她歪了歪头,“你是盖亚,还是莱斯利……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我爱你。”   他迅速道。   “爱?”   柳余笑了笑,“你原来也爱我,可还是把我关在了暗无天日的监牢……你知道,那小小的地方,当我必须与老鼠为伍,没有人、没有希望……怕寂寞,我甚至和老鼠说话,那是种什么感受吗……如果不是我心够硬,也许,你看到的是一个疯子。”   “我逃出来后,你又追出来了……你把我杀死了……当那霞光穿过后背时,我以为我是真的要死了。”   他的绿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碎裂,像是冰,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贝莉娅……”   “如果是个陌生人,也或者,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期待……那么,这一切我都会觉得成王败寇,应该的……”柳余笑自己,“就当我是矫情,做这一切的是你……那就不一样了。人死了,所有的事都埋葬了,可我没死……”   “贝莉娅。”   他突然抱住她,无视满酒馆突然看来的视线——   “如果我现在去酿艾诺酒,一定是没有味道的水,我们完了,盖亚·莱斯利,我们完了……”少女嘴角的笑是那么甜蜜,吐露出的字句,却淬着毒液,“你还破坏了我唯一渴望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的力道是那样的紧,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里。   “不,贝丽,你为什么要在虚假里狂欢?她不爱你,只有我,只有我爱你……”   “嘭——”   一个啤酒瓶砸到了两人身边。   溅了一地的酒,一个粗鲁的、却似乎又带着野性魅力的大汉走来,他有短而卷曲的金发,蓝眼和胡渣让他性感而别具魅力。   “噢,先生,您没发现,他不愿意吗?强迫一位女士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柳余趁机跳到一边去了。   盖亚微微抬起头来,大汉明显一愣。   他看着这披着黑袍,绣着金边蔷薇的、不英俊、却格外吸引人的男人用那双绿眸看着他:“劳驾,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怎么追求一个淑女才不失礼。”   “你看起来很擅长。”   他道。   “这位先生,想要追求女孩吗?”一个长相艳丽、还在跟人调情的蓬蓬裙少女扬声道,“你可以问我啊。”   她用暧昧的语气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深夜的小酒馆。   暧昧的光线, 充盈的酒气,以及汗液、香料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混合成一种躁动的气氛。   蓬蓬裙少女的公然调情, 让酒馆里其他人发出了一声口哨:   “噢, 蕾妮!你又看上了谁?”   “快去试试!让他看看你的……”   一个男客说了一个带有暗示性的字眼, 目光从蕾妮露出大半的鼓鼓胸脯往下,到一截小腿……   酒保隐晦地朝这低低笑着的雀斑女孩瞧了一眼, 低低地道:   “蕾妮是我们酒馆的常客, 她有一堆情人……只要她愿意, 没有客人不会拜倒在她的裙下,您……”   他想说, 您提防些, 谁知那少女笑眯眯地道:   “确实很迷人。”   在柳余看来, 这个女孩确实迷人。   她身上有股满不在乎的劲儿,生动、活泼, 像是在一片石子地里野蛮开除的花。   酒红色卷长发, 冷白皮,带一点灰的绿眸,加上介于少女与成熟女人之间的风韵, 确实会在一个照面、让男人轻而易举地迷上他。   蕾妮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还未靠近,她身上浓郁而劣质的香料味,就和她的红唇、胸脯一起迎面而来,对人形成一种下流又粗俗的性1暗示:来吧, fuck me。   在这样的小酒馆里,这种天然的风情带来的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   “噢, 劳驾,让一让。”   蕾妮当然不会把那普通的雀斑女孩放在眼里。   柳余顺势让开。   蕾妮直接坐了过去, 半靠着酒柜,汹涌的波涛挨在酒柜上、挤出惑人的弧度,在那些看直了眼睛的男人们面前,将酒杯往那黑衣男人面前一放,眼神挑逗:   “先生,不请我喝杯酒吗?”   她的目光,从他修长的手指落到那华丽的水晶酒杯上,杯子里的酒液如红宝石般纯净。   凑近了看,才发现,这人有多迷人。   而这种迷人不在于皮相,而是他身上隐隐透出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他像是不会被任何东西动摇,即使看见她——蕾妮也没在那冷淡的绿眸里看到任何一丝痴迷。   她最迷恋这样的男人——   这让她觉得,自己在征服一座高峰。   而这样的高峰,能带她走出一片泥淖。   “抱歉。”男人点了点头,身上飘出的香气像冷淡的雪松,“这恐怕不行。”   “噢,为什么?一杯酒而已。”   蕾妮惊讶地挑眉。   “我的妻子恐怕不会喜欢,而现在……我在努力讨她的欢心。”男人看向一旁穿着蓝裙子的少女,绿眸纯净而专注,“如果你没有诀窍告诉我,那么,请走吧。”   他的冷淡,好像她只是一块毫无吸引力的石头。   蕾妮气结,这才认真地看向一旁端着水晶杯百无聊赖的少女。   这一看,才发现,她以为普通的女孩并不普通,她的金发比金子更灿烂,冰蓝色的眼眸似深蓝色的大海,她站在那,幽蓝色的月光斜斜地透过纱窗,将她照得神秘而冰冷……   她和自己不一样,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却和她身边,这个神秘的黑袍男人有种契合的气场。   他们是同类。   而在这样的人面前,似乎所有人都变得卑微。   那少女似乎发现蕾妮的视线,还朝她举了举杯,蕾妮脸一红,下一刻,却挺起胸脯,像是刻意要证明自己魅力似的:   “噢,如果一定要说诀窍的话……”   她挑逗地眨了眨用眼线细细勾勒的眼睛:   “先生,女人都喜欢强大的男人。”   她暗示性极强地道:   “征服,在床上征服她……”   柳余:……   这时,她准确地接收到了盖亚专注又带着热度的眸光,他的声音低沉而性感,看着她:   “谢谢您的建议。”   “我会认真考虑。”   蕾妮耸了耸肩,看得出来这两人没有自己插入的余地,就无趣地端了酒杯回到了她的男人堆里。   那群人瞬间爆出一阵剧烈的大笑。   “噢,蕾妮!蕾妮……”   “看来我们的蕾妮也踢到铁板了,没有用你的大……”   摔酒杯的汉子在听到男人口中低语的“妻子”时,隐晦地看了一眼没有否认的女孩,也退开了。   手风琴的琴音在酒馆里流淌,下流的哄闹声不断。   柳余安安静静地靠在柜台,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盖亚又让酒保将他的工具给他,亲自调了杯绿色的果酒。   绿色的酒液,就和他的眼睛一样美丽。   “这是什么?”   柳余瞥了一眼。   他推过来,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希望之森。”   希望之森……   “抱歉,恐怕这片森林在我这,是一片虚无,寸草不生。”柳余看向人群里跟男客们调情的蓬蓬裙少女,“那边……有现成的希望在等候您。她很迷人,不是吗?”   “贝莉娅,你是第一个踩过草地的人。”   “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来。”   “不,草地永远只会记得第一个脚印。”   对着盖亚专注的眼神,少女樱花般的嘴唇微微勾了起来,这使得她有种漫不经心的、却又傲慢的美感来。   “盖亚·莱斯利,”她的蓝眸微微弯起,笑不到眼底,“您堕落了,说情话的本事倒是变强了。”   眼前的男人垂下了眼睛。   他的睫毛长而卷,冷白的皮肤在光下有种高级的美感,等再睁眼时,那绿眸就像清透的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不,不是进化。”   他摇头:   “我只是坦诚,像莱斯利一样。”   少女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   “那我也得坦诚一句,你的床上功夫烂透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小溪凝结成了冰,可不知想起什么,又融化成了柔柔的春水:   “即使如此……我们也曾经快乐过。”   柳余被他看得撇过头去,却又被掐着下巴扭回来。   旁边是一盏烛台,跳跃的烛火落在两人的脸上,他的绿眸里辉映着火焰,就在他要吻过来时,她朝他嘲讽的笑:   “您还要像上次那样,强迫我吗?”   最后一次的欢愉,追溯起来,并不愉快。   那是一场酷刑。   他没有放开她,两人对视良久,他突然道:   “我活了很久很久很久。”   “所以?”   “这足以让我成为一个很好的猎手,”他停顿了下,凑近,一个轻轻的吻落到她的唇间,“当我有想要的……时。”   那两字隐在嘴里,她没几乎听不清,不过也不在乎了,不外乎“猎物”“东西”——   “噢,拭目以待。”   柳余没有示弱。   两人的视线较量般胶着到一起。   他的眼底像是藏着一个黑色的漩涡,要将一切吞噬,就在这时——   “砰——”   一声剧烈的声响。   酒馆的门被人从外打开,又带上。   盖亚放开了她。   柳余拿起“希望之森”轻轻啜了一口。   这时,一队混混模样的人走进来,领头的是个典型的西方大汉,体格魁梧,脸看不清,大半被络腮胡遮住了,露在外的一双灰眼睛像狮鹫一样凶狠。   他的目光在酒馆里绕了一圈,而后迅速锁定目标:   “蕾妮!”   “你这个X□□!”   他骂了句脏话。   蕾妮的表情立刻变了,白着脸道:   “布朗德?你、你不是……”   “噢,要不是我机灵,恐怕已经被你的姘头送去了诺丁桑……你这个臭婊子!要不是我的资助,你早就在被你那酒鬼的父亲送去妓院……”   叫布朗德的大汉骂得又脏又狠。   蕾妮挺起胸脯,哼了一声:   “资助?是把只有十岁的我拉到你那破破烂烂的床上,当着你生了重病的老婆艹我?噢真伟大……”   “那时候你那做酒鬼的父亲,可是要把你送给一个得了梅疮的老头……”布朗德哼哼笑道,“我可不是变态,要不是十岁的你主动爬上我的床,脱了衣服……”   客人们哄堂大笑,显然把这一段过去当成了让人兴奋的性谈资。   “噢,真可怜……”   酒保显然知道这段过去。   “蕾妮的父亲是个酒鬼,我们这的女孩很多在一出生时就被扼死了……”   “扼死了?为什么?”   柳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小姐您一定是贵族,我们贫民很多自己都养不起自己,女孩能干什么?出嫁时还要准备一份嫁妆……很多人一生下女婴就会偷偷掐死……蕾妮的母亲拼命保下了她,但天天被她父亲打骂,在她十岁时死了……她母亲一死,她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卖给一个老鳏夫……”   柳余看向店中央跟人厮打毫不落下风的女孩。   “她就自己爬上了邻居布朗德的床,布朗德当时有个重病的妻子,很多年都不能……”酒保说得隐晦,“后来,布朗德一直养着她,他对蕾妮很好……蕾妮哄着他、让他送她去上学,当然不是贵族上的那种学……谁知蕾妮后来结识到了贵族少爷,就想办法把布朗德下了狱,流放去诺丁桑……后来那少年腻了蕾妮,蕾妮又攀上了一位老男爵,老男爵很宠爱这个小情人,死前偷偷给了一大堆遗产……”   “你瞧,她现在活得多自在。”   酒保半是艳羡,半是嫉妒地道。   是的,挺自在。   有钱,男爵遗孀……   还能在小酒馆跟一堆男人打情骂俏,喜欢谁,就招谁当入幕之宾。   盖亚喝了一口“希望之森”,看向旁边目不转睛看着场中人的女孩:   “贝莉娅,该走了。”   “不。”   柳余拒绝。   这时,蕾妮支使她的入幕之宾,将布朗德和他带来的人打了一顿,踩着丝绸做的高跟鞋走到他们面前:   “噢,可怜的布朗德叔叔……我可不是以前那个随便你打骂的小蕾妮了。”   布朗德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啐了口:   “婊1子!”   蕾妮一脚踩到他的掌心,碾了碾:   “布朗德,记住这种感觉……当你第一次侵犯我时,我可比这个痛多了。”   她“咯咯咯”笑,布朗尼凶狠的刀疤却在这时一紧,他朝她一笑——   猛地合身扑过来。   而一直隐藏在袖口里的匕首也狠狠地往蕾妮的胸口插去。   蕾妮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这时,一道蓝色的光影拦截了一下,匕首撞到那光影,发出一声清脆的“铛”——   匕首落到了地上。   布朗德被掀了开来,   蕾妮下意识地随着光影的来处看去,而后,她就看到了柜台前端着酒杯的少女。她安静地站着,依然朝她一笑,那笑如夜晚静静开放的玫瑰……   美,又清。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神术。   当然,蕾妮见过几次,那些神眷者们可以使用神力,做到很多人类无法做到的事。   但他们不会出现在小酒馆,不是在王庭之中,就是在神殿,偶尔会因为一些重大的事件出现在市集之内,她没想到……会在小酒馆。   那么,他也是……   蕾妮朝对方颔了颔首,脸上轻浮的笑消失了。   布朗德被捆了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蕾妮踢了他一脚:   “该死的家伙,城邦守卫队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在那里赎罪吧。”   说着,她提起裙摆,略带着几分雀跃走到刚才的少女面前:   “谢谢。”   柳余看了她一会,确定地道:   “你恨这个世界。”   在少女冰蓝色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里,蕾妮也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提着的神经松懈了:   “恨?当然。”   “我恨这个该死的世界。”   “它让教育只在贵族和教廷手里,让女孩成了权势的玩物……贫民窟的女孩和你们这些贵族不一样,嫁了人后必须忍受暴虐丈夫的拳打脚踢,她们没有机会从事体面一点的工作,因为付不起上学的卢索……她们日复一日地操劳,一天天的衰老,没钱吃避孕的草药,肚子鼓了又憋,憋了又鼓,生下的女孩们养不起,要么掐死,要么丢在河中……布朗德的妻子也是一样,她们就像一匹匹没脑子的骡子,希望能从教廷里得到慰藉……希望将来能在天国得到安息……”   “我才不要这样。”   她倔强地道。   柳余沉默了。   她期待的和平与自由的世界,慢慢地发展、要经历漫长的时光,而这时光里沉浸的尸骨,却要摞成山。   可她如果出手……   只需要一句话,那些女孩们的命运将会被改变。   可最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对于世界的广袤,她太无知了,却又怕所掌握的力量太庞大……   就在这时,蕾妮突然看向安静喝酒的黑发男人,道:   “先生,要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你得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喜欢玫瑰,你可以送她一个玫瑰园。她喜欢卢索,你可以送她无数珍宝……就比如我,你现在给我一万块卢索,我就可以躺在床上,任你……”   她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   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了酒馆门外。   蕾妮奇怪地摸了摸头,看到一旁英俊的马车夫,娴熟地露出一抹笑。   马车夫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一会,马车就开始摇晃起来。   而酒馆内,柳余收回了视线。   “为什么帮她?”   一直沉默的男人开了口。   “她有点像我。”   柳余道。   从蕾妮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看到了她的终点。   她会在这酒馆,被那个粗鲁的男人用匕首刺死,血流了一地……她的那些情人们只会惊慌失措地尖叫,而在不久后,又聚集在这个酒馆谈天说地。   “像?不。”   盖亚摇头。   “如果起点再低一些……”柳余喃喃道,“这个世界,给很多人的选择并不多。人只能在枷锁里跳舞。”   “那很幸运,你跳出来了。”   盖亚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随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最喜欢的,是什么?贝莉娅。”   “我喜欢的?”   柳余看向外面的天,正要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愣住了。   酒馆里的人,也纷纷看向窗外。   他们嬉闹的脸上,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月亮、月亮消失了!”   “光明再一次消失了!”   “噢天哪……”   马车内胡天胡地的蕾妮停了下来,她用力地掀开车夫,一下子扯出裙摆跳下马车,愣愣地看着天空:“月亮……消失了。”   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柳余能感觉到,她用规则仿造出的“太阳”和“月亮”,在一刹那,消失在她的“感知”里。果然,仿的还是差了一点。   不是太阳消失,也不是月亮消失。   而是……   她看向盖亚:   “光……消失了。”   “你的本体……是不是出了问题?”   她用规则仿造的光,毕竟只是个仿品……只是按照推测,起码还能用个几千年。如果要出问题,只有可能是世界的主人出了问题。   盖亚优美的眉一下子蹙了起来:   “抱歉,我只是个化身。”   他向她提出邀请:   “如果需要答案,恐怕要去一趟迷雾。”   “斑!”   斑斑扑棱着翅膀,停到了柜台上:   [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柳余飞上了天空。   而在她飞上天空的一刹那, 所有的伪装消失了。   酒馆内人人疯了一样涌出去,看着蓝裙少女站在半空,仰望着浓墨一样的天空。在那一片漆黑里, 唯有她是亮的, 她占据了整个视野。   她卷曲的金色长发一路延伸, 直至脚踝。裙子散发出梦幻的天空蓝一样的色彩,而在那浅淡的蓝色的云雾里, 她的皮肤比安迪山脉的净雪还要纯净, 蓝眸似广袤无垠的星河——   似乎她眨一眨眼, 世界就被点亮了。   人人匍匐下去。   蕾妮怔怔地站着,她、她是……   就在这时, 一道比浓夜更神秘、更强大的影子站到了金发少女的身旁。   他高大如山岳, 比冰川更冷冽, 比黑夜更漠然,浓墨一样的黑发被风吹散, 那张脸更是华美到了极致, 只那狭长的眼眸带着天然的高傲俯瞰——   便叫人膝关打颤忍不住匍匐。   “是、是掌管黑暗之…神吗?”   蕾妮终于也忍不住匍匐下去。   酒保更是心惊不已,他的消息要更灵通一些,丹顿大街在索罗城邦的东面, 离酒馆虽然有些远,但传说中的新神……联想到城池中央的雕塑……   几乎是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而他刚才竟然和这样的存在搭过话……   酒保趴伏在地面的身体越发恭敬地往下伏了伏。   “神!”   “求神灵庇佑!”   “祈求光明重新临世!”   地下山呼海啸,而柳余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那上面了。   她专注地看着天空,试图用神力寻找曾经用规则拟化的痕迹……   果然, 一丝一毫都没有。   没有月亮,且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   这对人类世界来说——   不啻于刚给了希望, 又将希望夺走。   秩序会崩溃的。   比起第一次,这次会崩溃得更迅速、更彻底!   恐惧会吞噬人的理性, 烧、杀、抢、掠……到时,妖魔鬼怪都会出来,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将会哀鸿遍野……   柳余下意识看向身旁。   身旁的男人漠然地俯瞰着漆黑的大地,神情如不变的石像。   于是,她知道,这个堕落的神不会出手。   下一刻,代表着命运的神力敲响了各地塔楼的钟声。   “咚——”   “咚——”   “咚——”   一声又一声的钟声响彻大地,连绵不绝。   在还存世的“神音”里,沸腾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人们躲在暗处,看着天空,听着一道又一道的钟声,心里的惶恐渐渐消失了。   神还在。   神没有抛弃他们。   等待,只需要等待……   各个神殿的主教拄着权杖,率领着神使和骑士们仰望天空:   “光明……还会再来吗?”   各国王室子弟聚集在宫廷之中,他们也仰望天空:   “光明还会再来吗?”   “光明终将回归。”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这无尽的夜里、在无数人的耳边响起,带着无上的威仪,“但在回归前,请保有仁慈、宽容、镇静……”   主教仰头。   王室子弟仰头。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他们的手置于胸口,这是对至高无上神的礼仪,“神?”   “等待。”   “信仰你们自己,保有你们自己,也请保护你们挚爱的人民。”   “是。”   神殿与王室共同垂下了他们温顺的头颅。   神消失了。   人们面面相觑,红衣大主教率先下达指令:   “……所有神使和骑士们出动,在光明未复之前,配合各大城池的城邦守卫队……”   各国王室也反应了过来。   而这时的柳余,却已经飞向天空之外的天空。   那里,是一片迷雾之地。   “斑!”   胖胖的灰斑雀一拍翅膀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在黑袍男人跟上时,两人一鸟就这样消失在了半空。   ————————   迷雾之地。   柳余一落地,就发现了不同。   寸草不生的地面,长出了一茬嫩嫩的绿草,草叶是两瓣的,看起来像是刚发芽,密密地在地上铺了一层,给人生机盎然的感觉。但当视线触及翻滚的迷雾、视野被限制周身两尺时,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错觉。   “是这个地方吗?”   她问。   黑袍男人落到她身边,清淡的雪松气味被风送来:   “是这。我能感觉到…本体的存在。”   肥肥的灰斑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徘徊一圈又落下,拼命点头:   “斑!”   [是的!贝比,神的身体就躺在这儿!噢,不会被虫子吃了吧……斑斑真担心。]   柳余:……   “不会的,神的身体可不是那么容易毁坏的。”   眼看那双黑豆眼又水汪汪的,柳余连忙安慰,她可不想再一次领教斑斑能将神经都喊虚弱的破锣嗓音。   [真的?]   斑斑歪了歪脑袋。   “真的。”   “不过……似乎不用说带路了。”   柳余眯起眼,看向远处的天空。   那里浓烟滚滚,迷雾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型的,越往那,灰雾浓得几乎发黑——   还没靠近,就有种神魂都要被吸走的感觉。   [噢,噢……]斑斑惊讶地张大鸟喙,黑豆眼睁得圆溜溜的,[怎、怎么回事?斑斑上一次见,还没有这个东西……神、神发生什么了?]   “那得看看才知道了。”   柳余率先抬脚,往里去。   规则在这似乎不适用。   她无法使用浮空术,而当试着朝天空发个光明弹时,神术才脱离手指,就哑火了。   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次来,规则还是稳定有序的,而此时,整个空间的规则混乱又无序,像是被某种强横的力量打破——   神术无法使用。   她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走在这遍布小石子儿、土坑,偶尔还有一片沼泽地时,难免磕磕绊绊——当再一次被绊着时,盖亚朝她伸出了手。   “贝莉娅。”   他用那绿眸鼓励她。   “不。”   柳余笑着拒绝。   “为什么?”他似乎不解,优美的眉毛拧在一起,“在过去,你受伤时,我抱着你踏过星月桥,从艾尔伦学院走到神殿,又从神殿走回艾尔伦学院……很多,很多次。”   “为什么?”   他美丽的脸上满是疑惑。   “因为那时候,我想要你爱我。”少女微笑着道,“但现在,不想要了。”   “不想要了?”   他轻轻地道。   绿眸里,映着浅浅的光,像是伤心。   “不想要了……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散入风里,像是风的呜咽。   柳余看向天空,没有下雪。   当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忍不住笑了笑:“走吧,跨过这片草地……想必就能到了。”   草地消失,旋涡没有到,出现在面前的,却是大片大片的蔷薇。   那蔷薇怒放了一地,红得像是人心头的血液——   乍一眼看去,眼睛都似乎要被浓烈刺痛。   [噢贝比,快看!有蔷薇!好像神宫!……]   斑斑很快忘记了担忧,快活地叫起来,不过,很快它脑袋上的羽毛耷拉了下来,[神宫外的蔷薇……都被拔掉了。]   “得快点了。”   柳余什么都没说,率先迈步,试图穿过蔷薇。   而她的脚踩在黄褐色的土地上时,人却像木偶一样定住了。   她站在那,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刚才的一瞬,蓝眸里的光从晶亮到熄灭……直至渐渐黯淡。   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男人徐徐走到她身边,乌鸦鸦的黑发下,皮肤是惨烈的白,也因此,衬得那绿眸有种诡异的浓翠——   他站定,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胸口:   “贝莉娅,告诉我……你的恐惧,你的欢喜,你的……过去。”   这一幕看起来诡异极了。   斑斑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斑!”   它凄厉地叫了一声:[神,您要对贝比做什么?]   “嘘,别吵。”   站在红蔷薇中的黑发男人拂袖一挥,刚才还聒噪的鸟叫就戛然而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阖上眼睛的少女,好像她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不要将我的贝丽吵醒了。”   [噢疯了!疯了!神疯了!您怎么了?……噢,斑斑知道了,这一切一定是你安排的……你要将贝比引到这儿……我想想,我想想……您是不是听信了那个叫蕾妮的疯话?……噢不,要打动一个雌性的心,要尊重、要讨好……绝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噢,贝比一定会更生气的……]   斑斑在一个气泡里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去,最后只能用翅膀捂住脑袋,不看了。   “它说我疯了。”   盖亚微微低头,将头碰到少女的额头,“我怎么会疯呢……你还在啊。”   声音散入风里,他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在一个狭小的地方跑来跑去,他们大的大,小的小,大都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有些流着鼻涕,有的头发乱七八糟、还长了虱子……   盖亚的视线漠然地划过他们。   他的贝莉娅,一定不在这儿。 第一百五十四章   黑发男人往门口走去。   他像是一抹幽灵, 穿过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往门口走去。   没人看得见他。   可当脚尖要跨过门槛时,他像是撞见了某样东西, 没跨过去——   他停下脚步。   再回头时, 面上的神色就有些奇异。   原来漠然的眸光起了变化, 变成一汪纯净又柔软的绿水:   “原来…你在这儿。”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滑过斑驳的墙壁, 暗沉沉的屋顶, 最后落回院子中央。   一棵树, 一石墩。   墙角爬满青苔,刚下过雨, 地面湿滑。   黄皮肤, 黑眼睛。   还有黑头发。   一切都显得那样奇怪, 乱糟糟的。   男人的目光掠过像跳蚤一样跑来跑去的孩子,落到石墩边。   石墩的阴影旁, 蹲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三四岁的样子。   羊角辫,衣服很短,露出细细的手臂和小腿。   她太瘦了太小了, 团在那像个出生才一个月的羔羊。   盖亚不自觉走了过去。   他和她一起蹲下来。   阴沉沉的天光穿过树影,落到小女孩的身上。   和那些脏兮兮的小孩不同,她的脸洗得很干净,皮肤不算很白, 但眼睛很大,眼珠很黑, 一根羊角辫胡乱地翘着,她手里抱着一只布娃娃, 乌溜溜的黑眼珠认真地看着树根下的蚂蚁们。   不说话,安静得和那些跳蚤们不一样。   “尿床精!”   “尿床精!”   “尿床精!”   一群孩子们经过树下。   小女孩没回头。   一个小男孩跑出队伍,狠狠拽了一下她的羊角辫。   小女孩被拉倒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像是习惯了,拍拍屁股,就坐了起来,另一只还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洋娃娃。   “噢!尿床精摔倒喽!”   “尿床精摔倒喽,摔倒喽!……”   孩子们拍手叫好。   胖得敦实的男孩得意地摸了摸鼻子。   小女孩只是仰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男孩一眼,不说话,只是背过身继续看蚂蚁。   男孩又伸手。   “哗啦啦——”   小女孩被推到了泥坑里,泥坑里的水溅起来,将她怀里的布娃娃也弄脏了。   她看了眼布娃娃。   布娃娃的小裙子上溅满了泥点子。   男孩一脚踩上去,嘴里喊:   “踩死你这个告状精!踩死你这个告状精!让你去跟院长妈妈告状、让你去跟院长妈妈告状……”   小女孩的黑眼珠盯着被一下下踩着的布娃娃,突然像小牛犊一样冲了过去。   男孩被撞倒了。   “噢噢噢告状精打人了!告状精打人了!院长妈妈、院长妈妈……告状精打人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   “干什么?干什么?打架的今晚不许吃饭!”   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年女人冲出来。   下一刻,盖亚出现在了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   依然是很小的房间,没点灯、木门紧闭。小女孩靠着墙壁,抱着她的洋娃娃蹲在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而警惕。   门外传来声音:   “小余,这是你第三次打架了……”   小女孩紧紧地抱紧怀里的洋娃娃,不说话。   “他们都说……”   “他踩我的娃娃。”   外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虽然这是捡到你时……算了,你在这反省一夜吧。”   房间被黑暗占据。   盖亚倚着墙坐在了小女孩的身边。她靠着墙,明明恐惧得发抖,却一声不吭。   他突然抬手,在手掌快要落到她毛绒绒黑乎乎的脑袋上时,停了停:   “贝莉娅……”   他的手落了下去:   “柳余。”   声音温柔而坚定,“原来……你是这样的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手直接穿了过去, 如同一个虚无的影子。   小女孩懵懂地抬头,大大的眼睛对上他——   眼珠极黑,下一瞬却又低下头, 摸了摸怀中的洋娃娃。   “娃娃, 你见过小余的妈妈吗?”   她问。   房间很小, 又似乎很空荡。   没人回答她。   小女孩若无其事地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月亮。   盖亚一只腿支了起来, 倚靠在墙上, 也抬头看月亮, 月亮是银色的、很圆,和他的世界一样的。   “柳余。”   他突然开口, 用一种古怪而拗口的语调念起。   “柳余……”   美妙的声音散入空中, 带着某种韵律和玄奥, 仿佛这个名字也变成了某种神圣矜贵的存在。   盖亚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   她团在那, 小小的一团。   脸上、衣服上都残留着泥点, 惨不忍睹,唯有一双眼睛很亮。   她还在看月亮。   毛绒绒的脑袋上,一个羊角辫散歪着。   盖亚微微阖上眼睛, 下一刻,却进入了一个明亮的房间。   骤然从黑暗走入光明,他眯起了眼睛。   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   阳光直晃晃地照进来, 房间很大,列着一排排整齐却陈旧的桌椅。   四四方方, 桌面擦得很干净。   一群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背在身后, 挺起胸脯。   他们都穿着合身的衣服,脸擦得干干净净,期待地看着被“院长妈妈”带进来的两个人——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黄皮肤,黑眼睛。   穿着奇怪的衣服。   “陈先生,马小姐,这些孩子都是三到五岁之间……您看看……这是……”   盖亚的目光轻轻掠过他们,落到边上最小的女孩身上。   她似乎大了些,扎着两个羊角辫,红色的头绳打成漂亮的蝴蝶结。   很瘦,头发有些黄,但眼睛很亮。   一男一女走过她身边,又停下来。   女人蹲下来,眼神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柳余!”小女孩胸脯挺得高高的,“柳树的柳,年年有余的余!”   “几岁了?”   “三、三岁了!”   “真可爱。老公,就她了,好不好?”   “不再多看看了?”   “不了,你看,她有一对梨涡,跟我一模一样,很有缘分……”女人伸出手,“小余,跟我们走,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看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了上去。   女人一把握住她手。   小女孩挪下了椅子,另一只手被男人牵住,三人走了出去。   阳光斜斜地照出三人的影子,温柔的声音飘过来:   “以后啊,小余就有家了……”   “家?”   “对啊,以后,你就跟着叔叔姓陈,好不好?就叫陈余。”   “那你就是我的新妈妈吗?”   “当然,小余以后就有爸爸和妈妈啦。”   小女孩走出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她朝门口招手:   “院长妈妈,再见!小余走啦!小余有新妈妈啦!”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亮,像藏着阳光的影子。   怀里还抱着她的洋娃娃。   盖亚踩着她的影子,一步步跟了上去。   他看着那女人将小女孩哄得一点点高兴起来。   她就像个普通的三岁小孩,会抱住女人的脖子撒娇,会大声喊“妈妈、妈妈”,会高兴地跑到那对夫妻的床上吵着要一起睡。   还会要求扎漂亮的小辫子,穿漂亮的小裙子。   渐渐的,小女孩忘了自己的洋娃娃。   金发蓝眼的洋娃娃被冷落了,终于有一天,被清理到了一楼的杂货间里。   而所有的快乐,在某一个温暖的午后戛然而止。   “陈东,我们将小余送回去吧?最近我总是做梦,梦见她一直盯着我的肚子……”   “丽君,小余才四岁!”   “你看看新闻里,干出坏事体的全部是这种半懂不懂的小孩……万一她撞我的肚子……我一把年纪、好不容易怀上了……”   “丽君!小余也是我们的孩子。”   “你是没见到她的眼睛,眼珠黑不溜秋的,吓死人了……”   “丽君!”   “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先说好,我以后是不会管她的,我得安心保胎……”   盖亚蹲下身。   小女孩就缩在郁郁葱葱的藤蔓后,团成一团。   她一动不动。   等那对男女吵完架,等他们消失在院子里,等月亮悄悄地爬上天,才慢吞吞地挪出来。   清冷的月光照见一张小小的脸。   脸上满是泪。   盖亚的心,像被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钟撞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一个月后,小女孩将洋娃娃从杂物间里重新找了回来。   她抱着洋娃娃看月亮。   看一下月亮,又看一下洋娃娃。   她对着洋娃娃说:   “娃娃,大人为什么总是喜欢骗人呢?”   “她明明说过小余的眼睛又大又黑,很好看……”   “不过小余还是喜欢妈妈。”   妹妹出生了。   小女孩又对着娃娃说:   “妹妹的眼睛没有小余大,也没有梨涡……她长得一点都没有小余可爱……这样,妈妈会不会多喜欢小余一点?”   妹妹会笑了。   妹妹会爬了。   妹妹会吃饭了。   妹妹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小女孩却越缩越小,越来越沉默。   她在这个家里安静地来来去去,活得像个幽灵。   她也不再跟洋娃娃说话。   妹妹上幼儿园了,小女孩也上小学二年级了。   终于,在一次爆发的争吵升级后,小女孩被送了回来。   男人站在福利院门口,满脸羞愧:   “对不起,这孩子实在是养不下去了……”   女人抱着妹妹,冷漠地坐在车上。   小女孩就背着书包,书包里就装着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洋娃娃。   她低头看着脚尖:   “没关系。”   她又抬起头来:   “我已经不需要妈妈啦。”   男人一下红了眼睛:   “对不起……”   他像是仓惶而逃般,一下上了车。   车迅速开走了。   天边是灿烂的晚霞,小女孩看了会天,郑重地告诉身边的院长妈妈:   “院长妈妈,你说错了……我的‘余’不是年年有余的余,是多余的余。”   盖亚也在看晚霞。   莱斯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希望,有一天,当那个小女孩说起不要的时候,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因为她拥有全世界、所以,对一切无所谓;而不是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玩具,不敢靠近。”   “贝莉娅……让那个小女孩,不要继续哭泣了。”   “让那个小女孩,不要继续哭泣了。”   “她值得这个世界最好的一切。”   原来在这里……   他怎么就忘了呢。   那个小女孩从未长大啊,   她一直住在她心里。   ——————   柳余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将过去又经历了一遍,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盖…亚?”   她惊讶地道,却正对上一双温柔得、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绿眸。   那绿眸眨了眨,一滴泪就掉了下来。   地面开出一片雪白的棘莱花。   “你……”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你怎么了?”   柳余感觉到古怪。   她挣了挣,没挣脱。   抱住她的力量,强横又带着小心翼翼,似乎怕弄痛她。   “放开我。”   柳余想起刚才的梦。   她看向蔷薇花,在浓郁的一片红里,找到了一点点像萤火一样的绿意。   “寻梦草,能将人带进过去的梦魇里……”她蓦地看向他,脸色大变,“你……”   “是我做的。”   他向她承认。   “你——”   盖亚抚摸她的眼睛:   “你在愤怒……可是,你也看过我的记忆。”   柳余:……   她的愤怒在瞬间变成了戛然而止的苍白。   是的,她看过。   “……那么,扯平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为了引我来设下的?阳光呢?还有……挖我的记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个女人说,想要打动一个人的心,就要看她需要什么。她需要玫瑰,就给她一座玫瑰园。需要卢索,就给她无数财富……”   “所以,你就翻搅我的过去、试图找到打动我的地方?”   柳余又愤怒,又不甘——   可她没有立场责备。   过去她对莱斯利做的……不是同样的事吗?   “你——”   柳余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到那双眼睛时消失了。   那绿眸里藏着的伤心,浓得像一片海,他看着她:   “我看到你的过去……”   “所以,柳余……”他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轻轻地念,“母亲对你来说……竟然那么重要。”   “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余,”他道,“我虽然是神……却不是无所不能,就像现在……我很伤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制止自己的伤心。”   “你伤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明明我对所有的情绪都很淡……”   “可唯独,你给我的痛苦、愤怒,和伤心,都浓郁得像一副画,它们有色彩。”   手下那颗心脏在“噗通噗通”跳动,这让柳余产生错觉,仿佛他站在和她一样的韵律上。   他在伤心她的伤心,痛苦她的痛苦。   她抽回手,退开。   这次,很顺利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男人看着她,他身后是浓郁的红蔷薇。   “过去,我做的是将你拉近我 …而现在,我戳破你和弗格斯夫人……是将你推离我。你不会再原谅我,是不是?”   他似是才意识到这一点,脸颊苍白到没一丝血色。   “是。”柳余道,“绝对不会。”   “虽然如此……”他的脸上竟然泛起笑,上前一步,额头抵着她,“但我也不会放弃呢。”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全是黑的。”   他轻轻地道。   柳余的视线落到盖亚近在咫尺的脸上。   他多么美啊,伤心的模样似乎要让全世界也跟着一起伤心。   天空开始飘起一层又一层的雪。   大雪似乎要将这一切掩埋。   “你知道吗?那个洋娃娃,被我藏在了最深的柜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没关系。”他捧起她的脸颊,“即使这样,它也还在你的柜子里。”   像是要验证这一点,他将吻印在了她的额心:   “我会等到你重新将它取出的一天。”   “从此,我将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你的丈夫,你的朋友……所有的爱,我都会捧到你的面前。”   “疯子。”   柳余忍不住骂了一句。 第一百五十六章   柳余只当这是耳边风。   何况,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   “那么盖亚……”她问,“你现在能让光重新回来吗?”   “抱歉,暂时……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的本体出现了问题。”盖亚眯起眼朝远处看, 黑发被风吹得和他的黑袍一同扬起, 远处的天空, 灰色的旋涡发出尖利的呼啸,“它……陷入了沉眠。”   “沉眠?”   “是的, 我的身体被束缚在了这片大地上, 设想一下, 当黑暗进入纯粹的光明,会出现……”他看向她, “什么样的场景?”   柳余的面前似乎出现一场爆破。   极端又截然不同的力量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要么排异, 不争个你死我活不会结束,要么融合——   就像正负极的两端。   她想了想:   “我记得, 在艾尔伦大陆时你的神力一度变成了灰色, 不过后来又因为回归,变成了白色。……可你出现在这儿,说明还没有到最差的地步。”   “噢, 贝丽,你真聪明。”   盖亚像是奖励般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柔顺的金发像一匹华丽的缎子。   哄小孩呢。   柳余一把拍开他的手:   “所以,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世界不能没有光。”   她郑重其事地道。   然后, 盖亚就问了她一个问题:   “上一次迷雾之地……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捅下去的一记会让世界失去光明, 你还会继续吗?”   柳余认真地想了想。   最后,她摇头:   “抱歉, 我不知道……”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对当救世主并没有兴趣。”   “是的,当然——”少女的蓝眸里一片迷茫,“我也不信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我只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点……但让我就这样坐视不管,好像也做不到。”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半妥协的无奈。   “做不到就不用做。”   头发又被揉了揉。   男人微微低头,柳余看着那双纯净到了极致、又温柔到了极致的绿眸,心里暗骂了声娘:狗男人果然想要套路她。   “现在,先去找到我的身体……怎么样?”   听起来跟恐怖片似的。   柳余点头,金发也随之跳动,正要开口,嘴里就塞进来一样东西。   甜甜的,像甘蔗汁。   柳余一下在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物。   快乐糖。   他……在哄她吗?   脏套路一个一个的。   柳余心想。   “心情好点了吗?”他朝她伸出手,玉白的手指在这一片雾蒙蒙里莹莹若有光,“好点的话,该出发了。”   还是哄小孩的口气。   柳余无视他的手,擦肩而过:   “谢谢你的糖,确实很有用。”   “不过,”少女回头,朝他微笑,“我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第三次。”   “可我不是石头。”   男人的黑袍滑过红色的蔷薇花丛,跟了上来。   ————   “等等——”在即将走出蔷薇花圃时,柳余喊出了声,“前面是什么?”   灰色的迷雾消失不见了。   往前一步,就是高耸的悬崖。   悬崖下,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   无尽之海 ?   柳余转过头:   “我们是不是……走了回头路?”   话还没完,悬崖下就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她只来得及“啊”一声,就被这吸力卷了进去。   “噗通——”   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蓝色的裙子沾了水,穿在身上沉重得像块棉被,柳余使劲踢掉鞋子,浮出水面。   “哗啦啦——”   旁边也钻出一个人头。   浓墨一样的长发,脸白到透明,睫毛沾了水,黑瞳——   柳余惊讶地喊出了声:   “路易斯先生?”   “噢,弗格斯小姐,好久不见。”路易斯伸出手,朝她摆了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相见。”   “盖亚呢?”   柳余环顾左右。   海面很平静,微风吹过,带起丝丝涟漪。   “你是说……父神?”路易斯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不会出现在这儿。”   “可他刚才还在。”   柳余感受了下,神力还没恢复。   这应该还是在迷雾之地,可是看海岸线……又像是回到了连接迷雾之地的无尽之海。   这时,斑斑小心翼翼地飞了下来。   它先用翅膀撩了下水,又连忙往上飞了飞,确保自己离海面足够远才停下来:[贝比!神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想,也许你能回答我的疑问。”柳余看着出现得到好处的暗夜公爵,“还有……之前我死而复生,是因为你吗?”   “噢,当然,你得感谢伟大的路易斯十世。”路易斯得意地道,“否则,你现在应该躺在我父神的怀里,和那些沉眠在这块土地的天神们一起……”   “啪,死了。”   柳余:……   “谢谢您,伟大的路易斯十世。”   “你就不问我,怎么救下你的?”   路易斯奇怪地道。   “我们还泡在海里……您确定要在这跟我谈论这些?”   柳余只想离开这鬼地方。   不能使用神力,意味着她必须和普通人一样在海里扑腾,裙子又重又沉——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脚下游过。   她忍住了浑身泛起的鸡皮疙瘩。   “确定。”   路易斯笑嘻嘻地道。   柳余:……   她感应了下之前旋涡出现的地方,选了个方向就开始游。   “我想应该跟您之前给我的那滴液体有关,是吗?”   “噢,弗格斯小姐的聪明从来都不会让路易斯十世失望。”路易斯游到她身边,“没错……那滴液体保住了你的心脏……后来,我又从父神那把你偷出来,噢,这可不容易……我带着你偷偷去了趟神宫,把你泡在神树旁的水潭里,又把我神树之心最后的几滴液体都给了你……”   “这回,路易斯十世的损失可太大了。”   路易斯愤愤地道。   对于旁人的挑衅、威胁、怒目,柳余一向应付的得心应手。   可一旦对方输送来的是好意,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对于善意,她并不那么习惯。   “谢,谢谢。”   她道。   “你脸红了。”路易斯讶然地看着她,“噢,弗格斯小姐如果因此爱上我……”   他脸上露出陶醉向往的神色:   “父神一定会嫉妒死路易斯十世。”   柳余:……   这恋父癖。   “谢谢,绝没有那一天。”   她咬牙切齿。   路易斯看起来有些遗憾,他耸了耸肩:   “好吧,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说说别的吧,路易斯先生。你之前说……迷雾之地有许多天神死亡过?盖亚又为什么……不会出现在这儿?”   为什么路易斯知道的,似乎比盖亚还要多一些?   “这里是迷雾之地,可又不是迷雾之地。”路易斯痴痴地看着天空,“看……又出现了。”   柳余顺着他视线看去。   海天一线里,突然出现一抹光。   那光极明极亮,像自另一个维度的空间坠落,而在它坠落的一刹那,世界都像焕发了新生。   海面温柔地涌动,仿佛也在庆祝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光。”   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一个声音,柳余的眼泪就开始汩汩往外流。   无数情绪自心底涌出。   像是她的,又不像是她的——   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奇迹的出现而感动。   海面悄悄浮起无数道影子。   黑的,白的,黄的,五彩斑斓的……   小的,大的,美丽的,狰狞的……   它们与她一同痴痴傻傻地仰望天空。   海天一线里,一个单薄的、小小的少年站于半空。   他的四肢纤细修长,五官华丽精致,像是倾尽这世间所有的美丽,才能创造出这样伟大的艺术品。他长长的银发随意地披散着,像是缀满了一整条银河。   一切都圣洁而美丽。   让人丝毫起不了亵渎之意。   “真美。”   路易斯痴痴地道。   “是的……真美。”柳余惊叹地道,“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斑斑一下子俯冲下来:   [贝比!那是不是、是不是……神、神小时候?神、神……变小了?]   柳余摇头:   “不,是记忆。”   神诞生时的记忆。   [记忆?这、这可太奇怪了……我们都进到了神的脑袋里?]   柳余:……   她看向一旁的路易斯。   “我想……应该是将虚幻变为了现实,就像那斯雪山底之底、莱斯利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问。   “弗格斯小姐总是那样敏锐。”路易斯收回视线,点头,“是的,没错。父神以为你死亡的那一刻,精神溃散,不久后,他又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而他逃逸出身体的神力和精神,将他的记忆一同衍化成现实……”   “所以,之前在我身边的盖亚,不是真的?”   想到这一种可能,柳余脸都快绿了。   如果是记忆衍化的真实……   噢,天哪。   她被橡胶“神”亲了,还表白了。   “是真的,”路易斯看傻子似的看着她,“父神无所不能。”   “他感应到你存在的那一刻,一丝魂灵就逃脱身体的束缚,去纳撒尼尔找了你……当然,靠近身体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噢!这听起来真有趣!]   斑斑兴奋地拍拍翅膀。   “是的,很有趣,”路易斯一脸兴奋,“走,我们去父神的记忆里探险!”   “我想……路易斯先生,您恐怕有一些重要的信息没有说。”柳余道,“如果这么简单,您恐怕早就出去、到您敬爱的父神身边去了。”   “想知道?”   路易斯看着她。   柳余点头。   “我路易斯十世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已经做过很多次。”   柳余意有所指。   “噢,确实。”路易斯摊了摊手,“好吧,记忆是个死循环……”   “需要打破死循环,才能出去的话……”柳余立刻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是什么了,“我们得具有超过盖亚的神力……”   “是的,没错。”路易斯一脸便秘,“你不过是个新神,父神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   “即使只是父神溃散出去的神力,在这秩序已经紊乱的地方,弗格斯小姐,我们没可能出去。”说起不能出去,路易斯却一脸无谓的样子。   “抱歉,我没有坐以待毙的习惯。也不喜欢被关在长久的虚妄里……总要试试。”   半空中的少年神消失了。   一个巨大的海浪拍来,下一刻,柳余就消失在了巨大的旋涡里。   路易斯和灰斑雀,也跟着一个俯冲,进入了旋涡里。   当再有意识,柳余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繁华的城池前面。   她进了城,城池中央有一座还在建造的高塔。   无数衣着质朴的人类在塔上来来去去,他们担来砖头,又把石漆当灰泥,勤勤恳恳地建着城,砌着高塔。   城池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坚固。   而高塔直入云霄,天边一道彩虹……   “巴比伦城,还有巴别塔。”路易斯揣着手走到她身边,也看着蚂蚁一样来来去去的人们,“啊,我父神第一次发怒的地方。”   “发怒?”   “是的。父神仁慈,他将彩虹放入云彩,作为它和世上所有有血肉的活物之间的约定,告诉他们,当云彩覆盖大地之时,彩虹将在云彩显现,这样一来,洪水不会再泛滥……他一直庇佑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活物。”   云彩上,一道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   柳余看到了他白色的流云似的广袍,以及飘散出云彩外的银色长发。   路易斯继续道:   “可当越来越多的人类拥有共通的语言后,他们开始质疑起父神的决定,认为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云彩上,于是建起了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城邦巴比伦城,和最高的通天之塔……巴别塔。”   “他们想做什么?”   柳余轻轻“啊”了一声。   “是的,他们想要通过这高高的塔楼,进入天堂!人类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贪婪的物种,他们不懂得感恩,不但质疑父神的信用,认为彩虹不可靠,未经允许还妄想进入天堂……”   柳余听着不太舒服:   “我想,进取是一个种族强大的内在驱动力。而且,黑暗生物也不见得懂感恩,像你这样。”   路易斯顿时就有些恼羞成怒:   “还要不要听了?”   “继续。”   “父神不太高兴,他有种被背叛的愤怒。于是,他将大陆一个个分开,将它们捏成不同的星球,人类被隔在不同的星球里,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们语言不通、交通不便,渐渐的,也就不再联合起来反抗父神了。”   柳余抬头。   云层中的青年,露出的半张脸美丽又冷清。   所以……   洗脑一样让人类全部信仰他,也是为了便于管理?   而不像她一开始猜测的那样,信仰对成神有加成所用。   “父神更喜欢温顺的物种。”   路易斯下了注解。   “我可不觉得。”   柳余想起他在某些时候的表现。   不——   她突然想到,如果是深刻记忆的话,那她和莱斯利在小树林、荆棘丛、马车那些……算不算?   真tm日了狗了。   ————————————————   ——————————————   小剧场:   (一)   斑斑用翅膀捂住眼睛,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哇”了一声,[这么小,就这么大啊……]   (二)   余余:难道我要和路易斯一起看自己的活1春1宫?   (三)   “你希望我叫你贝莉娅,还是‘余’?”   “既然到了这儿……入乡随俗吧。”   “入乡随俗?”   “是的,到了哪个地方,就要遵守哪个地方的规矩,说哪个地方的话……我想,贝莉娅更合适。”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   不行!   得赶快想办法出去。   那画面太美, 光想一想,柳余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记忆如果是个封闭的死循环……那是按照时间走,还是按照记忆的深刻度?”   “时间。”路易斯猛然间凑近她, 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 黑眸照出两个小小的影子, 里面藏着好奇,“弗格斯小姐 , 您脸红了。”   “为什么?”   他歪了歪头。   “我有点紧张。”柳余若无其事地道, “你说, 如果我现在上去,对盖亚打声招呼, 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   显然, 路易斯的注意力没有被转移。   他探究般看着她, 不一会,像是得出什么结论, 遗憾地告诉她:   “……抱歉, 弗格斯小姐,虽然您很美丽,但我可无法爱上一块干巴巴的木头。路易斯十世可是很挑剔的。”   柳余:……   “干巴巴的木头?”   “噢, 是的,”路易斯耸了耸肩 ,“相比较而言 ,我更喜欢艾尔伦大陆上的弗格斯小姐。那时候您虽然每天都笑得很假, 满口谎言,但老实说……很迷人。噢,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一缕阳光?不, 不对,是有韧性有希望的……杂草?希望没有冒犯到您。而现在,就像一捧火,‘砰——’,火烧干了,剩下一点灰。”   “很生动的比喻呢。”柳余笑眯眯地道,“我承认 ,您说的都对……但有一点 ,你搞错了。”   她也靠近,轻轻道:   “有你父神珠玉在前,我怎么看得上一个……仿冒品?”   路易斯说的太对了。   即使她心里不太舒服,也无法反驳。   她成神了。   猛然间爬到顶点,确实让她短暂地失去了生活目标。   她也不可能再和弗格斯夫人生活……   以后,她要做什么?   “噢,这可真让人伤心。”路易斯捂住胸口,“为了救弗格斯小姐,路易斯十世可是亲手把心脏挖出来了。”   “路易斯先生真是会开玩笑。您说过,您没有心。”少女不以为然,“不提这些……我想,我们得尽快出去。路易斯先生,就不担心您在外面的父神吗?”   “您有什么想法,弗格斯小姐?”   柳余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层之上高贵的神祇。   他的指间弹动,大陆就分裂成了无数块,与那些海水被温和而持重的力量包裹,形成一个个星球……星球以一种特定的轨道旋转……   这一幕十分奇妙,她和路易斯、斑斑明明身处期间,却像站在屏幕外,看着大屏幕上演真人大戏。   他们只是看客,无法对既定记忆幻化的真实起到任何作用。   “只是有一点想法……”   话还没说完,星球就在眼前消失了。   下一刻,她站在了一个熟悉、又似陌生的地方。   黑黢黢的空间,狭小而逼仄,耳边有滴水的声音。   “路易斯先生?”   她轻轻地问。   路易斯没有回答她,反倒是斑斑“斑”了一声:   [贝比,这是哪儿?]   “索伦学院……我捡到盖亚·莱斯利时的山洞。”   [噢,贝比,那是你吗?好可怕……]   斑斑用翅膀捂住黑豆眼,视线里看见一个金发蓝眼的少女诡异地盯着一个闭着眼睛的银发少年,[那、那是神?神怎、怎么会……噢,贝比,您在干嘛?]   [你居然挖神的眼睛?]   斑斑只知道神和贝比之间闹别扭,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可怕的……   “那不是我,斑斑。”柳余摸摸吓坏的灰斑雀,“是另外一个……人。”   路易斯的气息出现在身边,他的语气里有快意。   “噢,这一幕终于到了。”   “我一直很奇怪,路易斯先生,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柳余转头看这个至始至终都在突破他认知的男人,“贝莉娅为什么会去挖盖亚·莱斯利的眼睛?”   没有任何人能抵抗得了那样一个美丽而精致的少年,更没法对那样的美下手。   “因为我不需要父神看见,还因为……她嫉妒。有的人看到美,就想占为己有;有的人看到美,就远远地欣赏。但还有一种人 ,虽然少见,但看到比自己更美的东西,她会嫉妒,想要毁灭。”   “娜塔西的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   “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   “噢,我只是在后来将父神的眼睛捡回去了,还记得吗?那颗像猫眼石的东西……一颗在我这,一颗给了你,否则,你最爱的弗格斯夫人早就死去了 ……”   柳余想起那时从路易斯手中接过来的猫眼石,就是它吊住了弗格斯夫人的命……   她突然间不寒而栗。   路易斯知道多少?   她一点点地爬到这个位置,可回顾过去,似乎总能在关键节点找到路易斯的痕迹。   是他……操纵了这一切吗?   “噢,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路易斯用伤心的眼神看着她,“我也没想到……起初,我只是想看到父神多一点点的情绪。”   “我以为娜塔西这样纯净的女孩会打动父神的心,没想到……是弗格斯小姐这样的带刺玫瑰。”   面前,失明的少年满身鲜血。   他玉立在金发少女面前,幽蓝色的光晕里,那张脸圣洁而美丽,像堕入人间的天使。   他问:   “是你救了我?”   那声音像清风过森林,美妙而空灵。   “是我。”   “你的名字是……”   “贝莉娅。我的名字是贝莉娅。”   这时,隐在暗处、黑发黑瞳的男人突然回头一笑:   “像不像……一个创世纪的开端?”   “美丽,又浪漫。”   柳余注视着那一幕,目光因浸满回忆而柔软。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以为忘了,却又会在偶然间像藤蔓一样丝丝缕缕爬出来,缠满全身。   “欺骗开始的感情,最终也不会得到好的结局。”   “你听起来很冷漠。”   路易斯看着少女一丝绯红都没有的脸颊,她冷得像块冰,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了。   “事实如此。承认您刚才所言,我现在……”少女一字一句道,“就、是、一、块、干、巴、巴、的、木、头。”   所以,现在要怎么出去呢?   记忆的车轮一路“轰隆隆”往前碾,柳余却感觉,自己又像是经历了那些过去。   从第三视角审视,她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一点点沦陷的过程。   也许是从那句“孩子,拥有一个值得被原谅的机会”;也许仅仅是每天一趟星月桥的来去——   是的,骗人不带一点真情实感,怎么能骗到对方呢。   就像她曾经认为的那样,耳鬓厮磨……   不止是他在与她亲近,她也在让对方跨进自己的圈里。   不知不觉,还洋洋得意。   “原来,父神私底下也会笑,也会对一个人撒娇纵容……”   路易斯酸溜溜地道。   少女窝在少年的怀里,两人靠在图书馆前,阳光静静地洒下来,光明弹像烟花一样在半空一个个炸开,少年一只手轻轻地抚过那些书卷……   突然,少女直起身,在少年唇间偷了个吻……   一切都因纯真而显得那样美。   如果没有之后的那些事的话……   柳余的视线滑过,当她目光落到一边时,突然顿了顿。   那里似乎……   正要凝神在看,却发现,刚才的异样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   下一刻,人已经出现在了一座小树林里。   是艾尔伦学院的那片树林,她和莱斯利第一次做i的地方。   时间顺序……   好像有点不对?   路易斯!   她瞬间想到路易斯,却没想到刚才如影随行的路易斯和斑斑都没有来。   清浅的月光里,少女踮起脚尖,捧着少年的脸,亲吻他,又被推开。   他们像是在演一场无声、又生动的默剧。   互相拉扯。   而当最终,少女在冰冷的地面,在一片紫罗兰里,像柔软的幼兽被少年折腾时,柳余的眼底却有了泪。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想。   “你流泪了。”一道喑哑的声音出现在她身边,紧接着,一个黑袍黑发的男人从她身后轻轻抱住她,“贝莉娅。”   少女无声地哽咽。   是的,她难过。   她为自己,为那时的莱斯利,也为将来。   谁能想到,那么甜蜜的一对,到将来……竟然会连拥抱都觉得疼痛呢。   “这也是你的安排……就为了唤起我的回忆、我的情感吗?”   她轻轻地问。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路易斯和斑斑同时消失了。   “是的。”   他的回答也很轻。   “我们不可能了,盖亚。”   “为什么?”男人的手放在她的胸口,“我能感觉,你的心仍在为我跳动。”   “是的,我爱你。”柳余终于对自己承认,“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懂吗?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就这样和你复合,我的心里永远都像插了根刺……永远都会记得,你囚禁我、又杀死我……你甚至害我失去了弗格斯夫人……”   少女泪流满面,“因为我爱你,所以,就无法容忍。”   “请放过我吧,盖亚。”   她想过得轻松点。   “让光重新回到世界,让我自由。”   “不,”男人执拗地抱紧她,“除非我死。”   少女直挺挺地站着,既不回应,也不拒绝。   “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突然间,他牵起她,下一瞬间,她出现在了一个巨大的裂隙前。   裂隙前,躺着一具美丽而圣洁的……尸体。   他黑色的翅膀大大地张开,地上是一地凌乱而美丽的羽毛。   “你的……身体?”   少女惊讶地道。   盖亚拉着她的手,放到了他自己身体的额头,一瞬间天旋地转,她出现在了一片虚空之中。   “这是哪儿?”   “最后的记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后的……记忆?   “盖亚?”   她喊。   虚空里没有其他的声音。   刚才牵着她手的男人消失了。   紧接着, 她感觉自己在一路往下坠,直坠到实地才停止。层层的灰色迷雾重新泛起,像蛛网一样将她包裹, 面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小路、石粒……   当目光落到正中那对男女时, 她终于知道,所谓最后的记忆是什么了。   风吹得少女的金发飞扬, 幽幽的蓝眸里全是水光, 手中执着的金色神之骨直直刺入男人的胸膛——   她掉了下来。   被洞穿的身体颤抖着, 又被男人一把抱住。   她被他拥在怀里。   蓝眸里是渐渐黯淡的光。   声音随风散去:   “……我爱你,盖亚……”   “……我爱你, 盖亚……”   声音飘到耳朵, 柳余突然捂住胸口坐了下去。   平静的情绪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深沉的绝望攫住, 怎么也挣不脱。   她忍不住抬头,朝前看去。   少女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的脸呈现死灰般的颜色, 抱着她的男人一动不动, 他望着天空,白袍像浸入这灰淡的天色里。   银发一寸寸变黑。   连着他巨大的羽翼,也成了沉沉的黑色。   天暗淡下来。   他倒了下去, 柳余清楚地看到,一滴泪自那美丽的脸上滑落。   柳余也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她快要窒息了。   绝望与痛苦,如同一座大山击垮了她,她看着天:啊, 天黑了……   灰斑雀在空中徘徊,黯淡的天光里, 她却只能看见躺在那的一对男女。   少女躺在男人高大的身躯之上,被他紧紧拥住, 金色的长发与黑发缭绕。旁边是一座小小的石雕,浅浅的绿草摇曳着,一抹金色掩在草丛里。   她蜷缩起身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浓烈的情绪……   绝望。   黑暗。   毁灭。   ……   像是眼前的一切都隔了一层重影,黯淡的天光里,刚才的一幕又在重演。   时间在这里似乎静止了。   眼角的余光里,她只能看着少女一次又一次地将骨刺刺入银发青年的胸膛,看着她被巨大的霞光洞穿身体,只能看着她孤独地死去……   浓重的绝望如海水一样,从脚底一路往上,漫过她的喉咙,又继续往上,直至灭顶。   泪水不住地落下来。   她抱着自己,却无法阻止那不断攀援上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一个身体靠了上来。   柳余瑟缩了下,却能感觉对方从背后拥住她,轻轻地唤:   “贝莉娅。”   “你放开我。”她咬住“咯咯”打颤的牙齿,“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浓重的阴郁、绝望,就像身后这人,似乎要将她一同拖入地狱,再不得往生。   “是的,我的阴谋,我想让你感受我,贝莉娅……感受下我当时的绝望。”他轻轻地道,“在你醒来之前,在那一个月里,这一幕在我的面前不断重演,一次,一次,又一次……”   “你……”   柳余喉咙颤了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感觉到自己几乎灭顶,而这样的痛苦,他经历了整整一个月,暗无天日。   他将她转了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柳余看着他的眼睛,她还记得他回归那日的眼睛,如明媚的春日、如纯净的翡翠……不染尘埃,高贵无华。   而此时,这片翡翠被阴郁、孤独和绝望的灰雾占领。   “我就这样看着霞光洞穿你千次万次,看着你一次又一次闭上眼睛,听着你一次又一次跟我说,你爱我……”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甚至面上也不见痛苦,可光对着那双眼睛,柳余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你疯了。”   她试图挣开他。   黑色的神力索将她牢牢地捆绑。   “是的,我疯了……贝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他突然凑近她, “什么原则、秩序,什么光明、世界,你爱不爱我……比起你,一切都不重要。”   “只要你在我身边,即使是恨我……”他冰冷的唇瓣碰触她,“也没关系。”   柳余愣住了。   她的心微微颤抖起来,她看到了他长长睫毛下滚出的一滴泪。   也看到了那薄盈泪下的绝望。   “你也杀死了我,贝丽。”   他告诉她,“身为神的我。”   柳余的心里翻起来了滔天的巨浪。   可她告诉自己,那又怎么样呢。   “你想做什么?”   她问。   “留在我身边,”脸颊被捧住,永远高高在上的神祇朝她低声下气地祈求,“贝丽,留在我身边。”   “我……   柳余嘴唇颤了颤。   “……别拒绝我。”他凑近,一个吻落在她嘴角,又落在她的眼睛,看着她,“问问你的心……”   “贝丽,就这样放弃我,你甘心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她张了张口,又颓然闭上。   “是的,我不甘心……接受你,我不甘心……可就这样放弃你,我也不甘心……怎么样,都不甘心……你叫我怎么办?”   柳余捂住了脸。   手指被掰开,他美丽的脸出现在面前,他替她擦泪,又一下下地啄吻她:   “不甘心也没关系,贝丽……”   声音温柔:   “这次换我来,换我来追逐你……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你的不甘心消失……人生漫长,不是吗?”   迷茫中,柳余仿佛看到那个银发少年对她回头一笑,说:   “人生漫长……”   “是的,人生漫长。”   她轻轻道。   “……别放弃我,贝丽。”   她看向前面,他抵着她的额,睫毛长得可以触到她,而那睫毛下的一双绿眸荡漾她从未见过的祈求。   那样的近,那样的悲伤,也那样的卑微。   仿佛在她面前,那个黄金座椅上高高在上的神祇消失了。   他对着她,像个普通男人一样向她求爱。   她的心,像被泡在酸酸软软的水里。   他却似接收到她的答案,一下子微微笑了起来。   那笑带着丝孩子气的欢快,牵起她手:   “贝丽,你答应了,是不是?”   柳余抽回手,声音冷硬:   “没有。”   他却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   “没关系,贝丽,你什么都不必做……这次换我来。”   柳余看了他一眼。   青年漆漆的眉目下,绿眸漾着深深浅浅的温柔,那温柔像是要将人彻底湮没一样。   “也许到最后,我也不会接受。”   说完,她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天空。   男人垂首看向她,黯淡的天光穿过云层落到他美丽而圣洁的侧脸,也映到了那双浅浅的绿眸里。   那绿眸也跟着微微弯起。   别离开我啊,贝丽。   ————————   下一刻,柳余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刚才那巨大的罅隙前。   一道高大的影子站到她身边。   柳余没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到地上。   灰色的迷雾层叠,形成一股巨大的旋涡。   盖亚的身体就躺在那,胸口巨大的贯穿伤还未愈合,卷起无数风浪的灰色旋涡在碰到他的伤口时,又软绵绵的了,它变成细细的柔雾……   雾气钻入他的身体。   他苍白而美丽的面庞上,一双绿眸染了淡淡的灰,他看着天空,始终不曾闭上眼睛。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柳余问,“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他引她过来,窥探她的记忆,又用过去两人的记忆绑住她,用乞怜的语气祈求她……   他算无遗漏。   “贝丽,我不是无所不能……但我想,这些灰色雾气,应当是光明与黑暗的融合。”他随手捏了一个灰色的神力球给她看,“看到了吗?”   “不单纯黑暗,也不单纯光明。”   “那这些雾气……”   “众神陨落,复得光明……光明伊始,是旁边的无尽之海……我想,我是众神陨落后的神力催生的……”   “你是说……”柳余想起之前路易斯的话,“这是众神陨落之地?”   “我猜,是的。也许,还会因祸得福。”   盖亚点头,似乎是她的惊讶太过可爱,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并且彬彬有礼地提出请求,“贝丽,我可以吻你吗?”   柳余:……   “噢。抱歉,不可以。”   她冷冷地瞪他,谁知男人却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一下吻了下去。   那吻如蜻蜓点水,像根羽毛轻轻滑过,带着冰冷与温柔。   而后离开,他抵着她的额头:   “抱歉……我忍了很久。”   “但有点难忍。”   他轻轻地道,“当然,只是一点。” 第一百五十九章   柳余太讨厌他了。   一个男人, 怎么能同时做到强大又卑微,讨厌又可爱的?   尤其当他把他那苍白又美丽的脸往她面前一杵,用他那澄澈明媚到了极致的眼眸深情地凝望着她时——   再强势、再恶毒的女人, 也都会软化成水。   他太善于揣摩人心了——   只要他想, 似乎可以攻克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   “莱斯利先生, 您真的、真的很讨厌。”   柳余看着他,慢吞吞地道。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被套路了。   从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开始, 她就在他的计划里, 甚至连她的心情、她有可能的反应, 他也预料到了……   也许告白,示弱, 也是他用来软化她的手段。   “讨厌啊……这也没办法呢。”   他轻轻笑, 脸上却有着不符合笑容的苍白。   那苍白激得柳余猛然移开视线。   她看向地面:   “‘他’什么时候会醒?”   “等神力完全转换成灰色。”   “要多久?”   “十天, 半个月,十年, 百年……都有可能。”   那可不行。   她等得起, 这世界可等不起。   “有别的办法吗?”   她问他。   “没有。”   他朝她微笑。   柳余看了他一会,突然道:   “莱斯利先生,您说过……您要追逐我, 是吗?”   “是的,当然。”青年微微屈身,向她行了个绅士礼,“静候您的吩咐。”   他黑袍上滚边的金丝蔷薇纹泛了一丝光, 衬得他的脸简直美丽过了分。   尤其是直起身来时,对着你的眼神一笑——   柳余也笑了: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他始终彬彬有礼。   “那么……就先让我在您身上种下‘恶之花’吧。”   少女脸上露出作弄淘气的笑。   “恶之花?”青年愣了愣, 很快又点头,“遵命, 我的……小姐。”   柳余念起了神术。   “……盖亚·莱斯利,我期待你脸上开满恶之花的一天。”   “莱斯利对您没有秘密。”   “噢,是吗?那么,告诉我……我想让太阳出现、世界重新有光,有别的办法吗?”   他沉默了。   过了半晌,才道:   “有。”   “哈——秘密。”她用夸张的口气道,猛然间凑近他,“……什么办法?”   两人一时挨得极近,瞳孔里映着彼此的影子。   柳余一愣:   “用你命运的丝网构建规则一轮太阳,再将米斯金兽放进去。”   “米斯金兽?”   柳余的眉毛蹙了起来,米斯金兽……   她可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东西。   “我的神座里,就封印着一头米斯金兽……多少年了?”他像是陷入回忆,“十万年……也许是二十万年……米斯金兽可以将光储存在它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吸收的光,足够用上百年了。”   柳余想起神宫中,黄金扶手上那颇具灵性的黄金竖瞳。   她惊讶了下:   “所以,那是……”   盖亚点点头:   “恩,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余起身要走,却被拽住了。   青年看着地面:   “米斯金兽是头……淫兽。”   说完,才抬头:   “我不希望你碰触它。”   青年难得展露的孩子气,让柳余又好气又好笑:   “就为了这个?”   他点头:   “米斯金兽可以睡遍所有种族,所有。”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柳余不解道,“它可以给世界带来光。”   “你这么美,米斯金兽一定会纠缠你。”   柳余:……   犯规!犯规!   脑子在向她发出警报,可心脏却像被一根羽毛轻轻划过,瑟瑟发抖。   有一点颤,一点晕……   她仰头,他看着她的美丽眼睛里,只有三月的风、六月的雨,其中的温柔像要让人溺弊——   却绝对没有虚假。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她抽出手来,面无表情道:   “那也要去。”   “你如果不想看到,那么,告诉我解除封印的法子……我自己去。”   “今天出不去。”   “为什么?”   “一到夜晚,无尽之海和迷雾之地的通道就会关闭……而只有我全盛时,才能打开。”   柳余看了他一会:   “好吧,那就再等一天。”   说着俯下身,捡起滚落一边的石雕像,蹲到他身体的旁边,伸手摸了摸他的羽翼。   黑色的羽翼在手中有种丝缎般的顺滑手感。   “你的羽翼……只在神后大典,和与我决战时出现。”   她转过头:   “为什么?”   他也坐了过来。   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将她罩入阴影里,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放平,黑色的丝绸裤管包裹出劲瘦修长的大腿,黑色的长袍流水一样逶迤到地面。   “只有重大的场合……”他靠向墙,“才有资格让它出现。”   “这代表了什么?”   柳余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认,同样的装束,盖亚要比路易斯出色太多。   他如同暗夜行来的王者,连传递过来的气息都带着致命的罂粟般的吸引力。   “代表着无比的荣光。”   他也顺着羽毛抚摸过来,两人的手在中途相遇。   柳余垂下视线,以为他要像之前那样捉住她,他也确实捉住了——   却顺势拿走了她另一只手拿着的石雕。   而后,放开她,靠着墙,拿出不知从哪儿放着的锉刀一点一点地修,柳余这才发现,那石雕像的手指竟然撞坏了一块,掉了一点石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锉刀上,又往上滑,落到那长长的鸦羽一样的睫毛上。   他真美。   上帝之手在创造他时,一定是开了max值——   柳余漫不经心地想。   黑发青年似是毫无所觉,就在她要挪开视线时,突然抬头,眸光捕捉住她:   “贝丽,你要跟我做i吗?”   柳余被他吓了一跳:   “什么?”   “贝丽,你要跟我做i吗?”   似是以为她没听懂,他又复述了一遍。   柳余垮下脸来:   “不要。”   “盖亚·莱斯利,这很失礼。”   “噢,抱歉,恶之花让我无法撒谎。”   即使是说这样的话,他脸上的表情都是那样的彬彬有礼,好像只是在说今天不小心多吃了块可丽饼一样寻常。   “贝丽,你知道摸一个天神的翅膀代表着什么吗?”   “什么?”   “代表着,你想深入我。”   他仰头看着她,眼神既纯情又放肆,明明没有触碰到她,柳余却感觉,自己已经被他摸了个遍。   噢,真蠢。   她的脸一定红透了。   柳余心想,这老男人骚起来真骚。   “做梦。”她让自己板起脸,“而且,莱斯利先生,您知道吗,这个问题在我的那个世界,失礼到我可以直接控诉您,犯了流氓罪?”   “流氓罪?”   被拒绝,他也不生气,只是重新低下头,一刀一刀地挫他手里的石雕。   柳余很想将那碍眼的石雕丢开,她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做了。   手却被按住,近在咫尺的那双绿眸泛起一阵叹:   “贝莉娅……”   他无奈地道。   “别靠我这么近。”   柳余被他眼里赤1裸1裸的欲1望吓住了。   那欲1望深沉到让她甚至产生一种想法:他是怎么忍的……   她的目光下意识往下滑……   眼睛却被遮住了。   罩住她的手带了一点松雪的气味,还带了男人指节的力度和温度:   “贝莉娅,继续的话……”   “我可不保证了。”   柳余才不管。   她不怕他,她更好奇另一件事: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贝莉娅。”   “你不是说……静候我的吩咐?这个问题不愿意回答。”   “贝莉娅……”   他像是更无奈了。   就在柳余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眼前覆着的手掌突然消失了,正对上的,是一双纯净又清澈的绿眸,那里面,如今不再装着山川大海、漠漠黄沙,而只有一个小小的金发蓝裙的少女。   他看着她:   “每天,每时,每刻。”   “每天,每时,每……刻?”   他微微眯起眼,风吹起他长长的黑色的发丝:   “当你踏着清晨的阳光走来,对我送上一束红色的蔷薇……当你朝我笑,当你的气味送入我身边……甚至只是你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时,我的心跳就会开始加快……很神奇,对不对?”   “我记得你的气味,笑容,脚步……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一个新鲜的烙印……从纳撒尼尔开始……每一个深夜,那些烙印都在提醒我……”青年靠着墙,黑色立领衬着脖颈和脸颊是一色的白,那半阖着的绿眸看人时有种幽魅,“噢,盖亚·莱斯利,你被一个狡猾的狐狸被标记了。”   “哇哦……”   少女的嘴巴张开。   他冰凉的指腹抚过她的嘴唇,突然低头,在那嘴唇上留下冰凉的一个吻。   抬起时与她对视:   “我得承认,我被你驯服了……”   那绿眸里,藏着暗夜鬼魅,像是要勾人一起跳入欲望的深渊。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乱跳起来。 第一百六十章   如果此时有测心率的机器, 柳余敢肯定,现在那机器一定爆表了。   不过,她觉得情有可原。   有哪个女人能抗拒这样的时刻呢?   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对你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收敛起全身的傲气, 他对你说:   “我被你驯服了……”   可下一刹那, 柳余就推开了他:   “虽然我很心动,但是——”   “别说但是, ”手被抓住了, 轻轻一带、就被人带入入怀里, 他的下颔压在她的发顶,“别说但是, 贝丽。”   “我不想听但是。”   她被他拥住了。   熟悉的雪松气味萦绕在鼻尖, 又清又淡。   四周很安静, 只有水滴滴答答地响,灰色的迷雾无所不在, 她靠着他宽阔的胸膛, 面前是精致的、绣了金色蔷薇纹的黑色丝绸,柔软又带着一丝温度……   连风都是暖的。   面前的一切,似乎能消磨人的意志。   柳余突然很想靠一会, 只是一会。   她……有些累。   可下一瞬间,理智却已经回笼。   她推开他,坐正身体:   “虽然您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 盖亚·莱斯利,这不是追求人的方式。”   “那追求人的方式……是怎样的?”   盖亚也坐正了。   他肩宽背直、四肢修长, 即使坐着也依然无法掩饰骨子里的气势。   黑袍如水一般逶迤在地面。   “我该怎么做?”他认认真真地向她发问,“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贝莉娅……”   “告诉我,该怎么追求你。”   柳余的脸突然红了。   他是那样认真,认真到让人感觉到虔诚——   仿佛这是一件十分重要、值得全力以赴的事。   不得不说,被人这样重视,很让人愉快。   “起码在她同意跟您交往前——”   “交往?什么是交往?”   “我们那个世界的‘交往’,就是您这个世界的情人,当然,情人只能有一个,彼此要求绝对忠贞。”   “噢,当然,这很好,非常好。”   黑袍青年微微弯起嘴角,连绿眸也一同弯起,像里面盛了一个弯弯的小船。   柳余收回视线:   “不论是谁追求谁,在没有同意交往前,都不能随意碰触对方……哪怕是一根头发丝。”   “就像您刚才,随意亲吻我,是错的。”   “如果我征求你的同意呢?”他突然看向她,纯净的绿眸在一瞬间像是藏了重重迷雾的森林,“比如现在……我很想吻你……”   风将他的声音送到耳边,   “而你同意了……”   “那么,我就可以吻你了,对吗?”   “……对。”   柳余闭了闭眼睛。   得承认,这神天生……就具备勾引人的本质。   当用眼神看着她时,她仿佛已经被他亲吻过千遍万遍。   “——唔。”   下一刻,嘴唇就被吻住了。   柔软的,冰凉的。   柳余猛地睁开眼睛,他的脸近在咫尺,皮肤白得无一丝瑕疵,睫毛长得触到她的脸颊——   他也睁开了眼睛。   那抹纯净的绿里照出一个影子,小小的,蓝裙、金发。   里面灼着热焰。   下一刻,人却已经退开。   浓墨一样的黑发下,耳尖泛着红,他看着她:   “贝丽,你刚才同意的。”   柳余:……   “那个同意,不是这个同意!”   她有点恼,正要说话,面前却出现一个石雕塑。   蓝裙金发的小人躺在他的掌心,朝她露出一抹笑。   那笑像漠漠荒野里开出的一朵小花,天真的,快乐的。   柳余注意到,她的手指修好了。   “你看,贝丽……她很漂亮,也很像你。”   青年将石雕放到她的手心,手指在石雕的头发上一点,石雕就活了过来。   小小的身体拎着裙摆在她掌心摇啊摇,还唱起了歌:   “……月亮还在天边……我心爱的姑娘,她穿着蓝色的长裙……请忘记一切愚蠢,那不过是情不自禁……我心爱的姑娘,她穿着蓝色的长裙……她是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月亮终将落下,太阳总会升起……我心爱的姑娘,请原谅我的情不自禁……我心爱的姑娘……我是多么多么想你……”   他看着她:   “请原谅我的情不自禁,贝丽。”   随着他话音落下,层层叠叠的灰色迷雾里,开始开出大朵大朵的红莲焰火,漫天、遍野。   柳余的眼眶湿润了。   她仿佛看见那个少年从迷雾中走来,和面前挺拔修长的青年合二为一。   他们问她:   “贝莉娅,好看吗?”   “……好看的。”   她轻轻地道。   小石雕停止了唱歌,他创造的一场魔法消失了。   可柳余的心情却好了很多,甚至愿意和盖亚多说一会话了。   第二天,“黑夜消散、白昼降临”,两人就出迷雾,去神宫了。   **   而当两人的背影一消失,一大一小两个黑乎乎的身影就同时出现在了罅隙前。   灰斑雀不知从哪儿蹭了一身黑,一下子飞了过来:   “斑!”   [神!是神的身体!路易斯先生,您说贝比一定在这附近,贝比呢?]   路易斯听而不闻地看着罅隙。   神美丽而苍凉的身体就这样躺在那儿,他匍匐过去:   “我的父神……”   “路易斯来了。”   他的头深深落到地面。   斑斑拼命瞪大一双眼珠,看着那匍匐在地的“大乌鸦”,拍了下翅膀:   [路易斯先生,您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否则,斑斑一定告诉神,让他把你打得,恩,屁股尿流,噢不,满地找牙!]   路易斯长久匍匐不起。   等抬起时,斑斑才发现,他满脸是泪,可又似乎在癫狂地发笑。   [神、神经病!吓死你斑大爷了!]   斑斑忍不住用翅膀抱抱自己。   “噢,异端……”路易斯哈哈大笑,“砰——”   “结束了。”   ****   神宫。   “光又消失了。”   “神到底去哪儿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神后和神打了一架,神、神……”   圣子圣女们靠着栏杆,看向走廊外的天空。   谁也无心办事。   自光明从大地上消失,神宫内就流传着一种可怕的传言:   神……陨落了。   骑士队们集体出动,去各地寻找神的踪迹,妄图找到他们尊敬的父神;神官们也跟着去各个城池安抚人心……神宫内,只留下吉蒂神官,和年轻的、惴惴不安的圣子圣女们。   其中有些灰心的,已经离开神宫,自逐去了神之国度。   但大部分还抱着希望留在神宫,而眼看这些希望,也随着光明再一次从大地消失,破灭了。   连吉蒂神官都开始不再训斥他们灰心的言论了——   她了解的,比那些圣子圣女们还要多些。   甚至知道,神后与神之间,并不和睦。   他们似乎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也许……起源在于,神后对黑暗的态度暧·昧。   神盛怒之下,将神后关到了梅尔岛。   再一个月后,神也消失了……   “也许,是神后将神杀死了。”   想起天上蓝色的太阳,吉蒂神官越来越无法阻止自己这个想法。   神后的神力是蓝色的,蓝色的太阳……   也许是神最终心软了,放过了神后,但神后却因为长期的囚禁,所有的爱意消失殆尽……   “吉蒂神官!吉蒂神官!看!快看!那是什么?”   一个圣女叫了起来。   一道幽蓝色的光落到地面。   这光,在那黑黢黢的、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是那样的明亮悠远。   吉蒂神官一下子就看到了蓝光笼罩着的人。   神后?   她悚然一惊。   旁边稚嫩的圣子圣女们却欢快地奔了出去,他们雀跃得像小鸟儿一般:   “神后!神后小姐!您回来了?”   “您知道神去哪儿了吗?”   “别去……”   吉蒂神官发现,自己喊出口的声音是那样微弱。   可一想到自己的职责,连忙拎起裙摆跟了上去——   不论如何,她总是要保护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的。   等走到近前,却是一愣。   在明艳逼人的神后身边,幽蓝色的光里,还立着一道黑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源的高大存在。   他浓墨一样的发丝披散着几乎及地,宽大的黑色丝袍被风吹得荡起——   整个人都包裹在一团浓重的黑暗里,仿佛与邪恶同行。   吉蒂神官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神后还是与黑暗携手了……   而在下一刻,当那存在抬头向她扫来时,她却愣住了。   “神……?”   吉蒂的喉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   “光明……神?”   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到地上,吉蒂整个人都瘫了下去。   幽蓝的光照出一张圣洁而美丽的脸,那美纯净无暇,却又似乎带着无边的黑暗和邪恶——   而那绿眸,如永不凋零的生命之河。   冰冷,又温柔。   可此时,只剩下咆哮的、可以席卷一切、吞噬一切的冰冷。   圣子圣女们也感觉到了不详。   他们纷纷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怎么了?”   吉蒂神官高高昂起头,双手举向天空:   “光明,堕落了!”   “光明,堕落了!”   她神情似癫似狂,像是一下子疯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吉蒂神官!”   一个照面, 柳余就看到了吉蒂神官身上生命线的流动。   从生到死……   死?!   下一秒?!   不假思索间,她伸手轻轻一拨,无形的神力就弹到吉蒂神官的生命结上, 死结松动了——   一只手握住了她:   “贝莉娅……”   近在咫尺的绿眸里, 满溢着不赞同。   那是冷漠的颜色。   柳余猛地挥开他, 神力再一拨——   死结松开了。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过后,吉蒂神官捂着喉咙, 一口气终于喘了出来。   圣子圣女围着她:   “吉蒂神官, 吉蒂神官?您怎么了?您噎着了吗?”   “您还好吗?”   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蒂神官倒卧在地上,透过攒动的人头, 看向不远处——   那儿, 杵着一座巍巍的雪山, 可那雪山染了乌云,再不见纯白。   她茫然又恐惧, 不知如何是好。   浑身发抖, 像被冰冷的海水倒灌,膝盖打着颤,怎么也站不起来, 最后,只能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神啊,您是我们的神啊……”   “我们的光明之神, 希望之神,秩序之神!……我们以您为人生, 为信仰,为不可毁灭的存在……可您、您为什么背弃了我们, 堕落了黑暗?!”   “您背弃了我们,背弃了光明!背弃了我们千千万万个信徒……”   “乌云蔽日!乌云蔽日啊……”   句句含血、字字含泪。   柳余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了自杀的马兰大人,他自杀时,也是这样崩溃吗?   还是带着殉道者式的悲壮?   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美丽的神祇隐在一团黑暗里。   他的面色晦暗不明,却不难看出情绪的平静,仿佛面前的一切不过稀松平常,不过是岁月滚滚洪流终将碾过的一粒尘埃而已。   她从前以为,他待自己冷——   可如今看来,那还不算真正的冷。   真正的冷是像现在这样,你将所有都捧到他的脚下,信仰、性命,甚至人生,你状若疯魔,可他风轻云淡。   而昨夜,那个迷雾之下向她告白、对她乞求的男人——和这个神祇,是同一个吗?   她有些迷惑了。   “贝莉娅?”   这时,他空灵的、略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柳余恍过神来。   她似乎又钻了牛角尖。   手指一弹,一道蓝色神力直直灌入吉蒂神官的头顶。   吉蒂神官安详地闭上眼睛。   “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会记得…光明不曾堕落,黑暗即将消失…而你的神还在……”   柳余没想到,路易斯教她的迷幻术,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蓝光顺势绵延开来,张成一张巨大的网,罩在人们的头顶。   圣子圣女们奇怪地看着头顶蓝色的光网,叽叽喳喳地问:   “神后小姐,您要做什么?”   不一会,他们的瞳孔也开始出现迷茫,似乎连一开始想问的问题,都忘记了。   “神后,还有她身边那位……黑色的……”   “咦,是什么呢?”   可仔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记忆到这里,变成了一团混乱的、未解开的灰色迷雾。   “走吧。”   柳余率先走向通往神殿的走廊。   黑袍青年长腿一迈,跟了上去。   “您刚才为什么阻止我?”   “生老病死,这是秩序。”   “秩序?”柳余停下脚步,“那我该怎么做?就这么坐视吉蒂神官死亡,还是坐视那些年轻的、对您忠诚的圣子圣女们信仰破裂?他们也许也会因信仰而死……”   “秩序不该违背。”   他告诉她。   “你可以救得了所有的人类和动物吗?”   他问她时声音平静。   仿佛死亡对他来说司空见惯,而对比他漫长的生命,人类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蚍蜉。   “……所以,我只救眼前…命运存在无数道岔口,它让我窥见,就足以证明,它并不反对我改动,不是吗?……何况盖亚…”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领口:   “在你放弃杀我的时候,秩序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呀。”   青年的脸有一瞬间苍白无比,这显得他的绿眸有种格外的、让人心折的瑰丽。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的,贝丽。”   “……在我放弃杀你的那一刻,秩序就已经被我踩在了脚下。”   走廊外,银屑似的雪花飘了起来,柳余伸出手,看着雪花在掌心化成水气。   他好像……又伤心了呢。   “盖亚,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成神吗?很简单,我不想死,我还想拥有选择的权利,好好地活着,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阻碍我……吉蒂神官,还有你那些信徒们,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他们只能信仰光明,将光明和你当做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你看到我梦中的世界了吗?怎么样?”   她问他。   盖亚认真地想了会:   “如果以人类为主体看,还不赖……但他们居然不信神,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来的那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快乐或伤心,贫穷或富有,所有的一切,都属于自己……”少女的眼中露出怀念,“盖亚,我是从人类中走来,我注定和你不同,这辈子都将带着人类的烙印……我无法坐视同族的生命在眼前逝去,而无动于衷……”   “所以,请原谅我,没法遵守您所谓的秩序。”   她轻轻地道。   不过,在这之前——   她睨了盖亚一眼:   “能将您的头发遮一遮吗,莱斯利先生?”   “你讨厌它?”   黑袍青年长长的黑发被风吹起。   “因为它看起来像路易斯。”少女朝他露出抹调皮的笑,“……如果您不介意,我看它一次就想起一次路易斯的话。”   “抱歉,我其实……有点介意。”   他慢吞吞地道。   紧接着,一道莹白的光束从天而降,将他裹住……   那浓夜一样漆黑的长发在一寸寸变白,最后,化成雪的颜色。   那样圣洁,那样美丽。   仿佛将一整条银河都披在身上,婉转的流光里,他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仿佛还是圣洁无匹、美丽强大的神祇。   柳余微微眯起眼睛:   “去找找米斯金吧,盖亚。”   她的瞳孔能捕捉到纯白隐藏着的黑夜。   青年迈开长腿,宽大的袖口如流水一样泄下:   “恐怕得快些了。”   “卡啦啦啦——”   神殿的门开了。   神殿还是老样子。   一眼望见的,是高高在上的金色神座,虚空之上,无数星球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转……   六芒星铺满了地面。   而不同的是,那无所不在的金色细沙一扫而空,神圣的殿堂变得冷清又寂寥。   盖亚走了进去。   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阶,柳余也跟着一步步上去。   黄金扶手上的金色竖瞳又一次睁开了。   柳余以前总是一扫而过,这次,却在那金色的瞳孔里找到了……雀跃,快活?   “贝丽,离远一点。”   青年手一展,莹白的手掌上,一个黑色的字体突然出现,柳余认出,那是被染黑了的“光”。那光滴溜溜转,在不一会,空气中竟又有金色的细沙弥漫。   那些细沙如纱幔般一点点缠到那黑色的“光”字上。   “光”字重新开始变成金色,它在转变。   而在金浓得快滴出时,扶手突然光芒大作——   “轰隆隆——”   一阵地动山摇里,扶手上跃出一个……   先看到的,是一截洁净的脚踝,可这是……人?   柳余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再细看,眼睛就被遮住了。   盖亚的手横在她面前,黑色丝袍覆住她的眼睛:   “贝丽,不要看。”   “神,您可终于把我放出来了……”   一道懒洋洋的、极富磁性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光听声音,就能勾勒出一张成熟而英俊的脸,身躯必定矫捷有力,极富荷尔蒙……   “噢,神后小姐,您缺情人吗?”   而下一刻,那声音就变了调,暴躁地道:   “该死的神!你又将我打回……”   “叽咕——!”   一声剧烈的“叽咕”声后,柳余的眼睛被重新放了开来。   黑色丝袍退去,她的面前出现一个皮球大小的、金色……毛绒绒?   那毛绒绒圆得极其地道,像是用圆规画成的一样。   圆球上,两只金色的眼睛水汪汪。   扁扁的嘴巴像是鸭嘴兽,开开合合:   “叽咕!叽咕!叽叽咕咕咕——”   “这…是什么?”   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毛绒绒。   少女的眼睛一下变得水汪汪的,她扯扯身边人的袖子。   谁知那柔软的丝绸袖子一下子从手里滑了出去,从来空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慢,像隔了一层:   “米斯金兽。”   “米斯金兽?可我刚才明明看见……”   金色毛绒绒一蹦一蹦地跳到她面前,圆溜溜的眼睛一眨,就有两汪眼泪掉出来:   “叽咕叽咕……”   圆溜溜的眼睛都被打得湿漉漉的。   “你想说什么?”   柳余蹲下身。   毛绒绒抽抽噎噎,眼泪掉啊掉,可爱得犯规。   她正要伸手rua一把,另一只手就伸了过来,拎起毛绒绒:   “贝丽,你该开始了。”   那手极美,骨节分明,十指修长。   “……你都没跟我说,米斯金兽竟然这么可爱。”   柳余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可惜……这么可爱的毛绒绒要挂到天上去。   这时,金色毛绒绒“叽叽咕咕”、剧烈地扭动起来:   “叽咕叽咕叽叽咕咕叽叽叽咕咕咕咕咕咕……”   “噗……”   他的肚皮鼓得大大的,最后,嘴巴大张,又吐出一个皮球来——   那皮球薄薄的,能看见里面交错复杂的脉络。   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同时响起:   “哎哟,可憋死我了。”   “别挂我,挂这个,我的光囊……”毛绒绒一蹦,就将它吐出的皮球砸到柳余面前,“美丽的神后小姐,请接受我的光囊,它很有用,储存了一百年的神力,足够照亮一百年!”   柳余看向盖亚,在得到他肯定后,用蓝色神力仿造“光”的规则,造出一个圆形的网。   最后,将那光囊往里一推——   蓝色的丝网提着光囊慢慢升入天空。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黑暗像潮水一般消散,金色的光芒一点点铺在大地……   世界又变成了原样。   黑夜消失,白昼降临。   她的耳边似乎能听到潮水般的哄闹声,人们走在街头巷尾,奔走相告:   光回来了。   他们不必再行走于黑暗,将拥有金色的太阳……   这时,金色毛绒绒一蹦一蹦地跳到她的裙边,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叽咕…”   它吊着她的裙摆,手脚并用往上爬——   柳余这才发现,它有短短的、胖乎乎的手和脚。   可爱极了。   就像是圆乎乎的姜饼人。   她蹲下身,想戳一下——   可谁知,下一刻,一声剧烈的“叽咕——”   毛绒绒像个皮球一样砸到墙上,划出一道圆弧曲线,破窗而出,消失在了半空。   “盖亚,是不是你……”   柳余直起身,下意识要斥问,人却被压到了墙上。   金色的镂着莽纹的华丽墙壁磕着她的后背,又冷又硬。   她的双手被他钳住压在头顶,绵绵密密的气息将她包裹,而那华丽精致的脸就近在眼前,似乎只要往前轻轻一递,他高挺的鼻梁就要与她相碰。   而注视着她的绿眸那样幽深,仿佛要将她吞噬——   他越来越近,头越来越低。   柳余的喉咙往后滑了下,就在她以为,他要亲下来时,高大的男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小的金色羔羊。   那羔羊有短短的卷卷的金毛,一双绿水样的眼睛,朝她仰着头,轻轻“咩”了一声。   柳余的心都要化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盖亚!”   柳余蹲下身, 小羊羔乖乖地站在那。   它的身体太小了,不过两个巴掌大,比从前莱斯利变的还要小。   四只小羊蹄轻巧地落在地面。   整个羊身都金灿灿的, 像铺了一层柔软朦胧的金沙。   短短的卷毛, 像蓬松的毛线团, 眼睛就像陷在毛线团里的绿宝石。   柳余没好心地伸手,一戳——   小羊羔倒了。   四只小羊蹄朝天蹦了一下, 倒在那堆黑色绣了金线的宽大丝袍里。   柳余看到某个东西荡了一下, 忍不住睁大眼睛:   这是…蛋蛋?   唔, 还有……   小羊羔翻了过来,看着她的绿眼睛水汪汪的:   “咩!”   柳余“咯咯咯”笑了起来, 所有的坏心情不翼而飞:   “莱斯利先生, 这可是你自己变的……”   “不怪我。”   “……咩。”   小羊羔的脑袋耷拉下来, 连毛也耷拉了。   如果是盖亚做这样的动作,柳余一定不会心软。   但对着这样一只软绵绵的小毛绒绒, 她的心一下子化成了水。   “盖亚, 您作弊……”   她轻轻道,伸手将小羊羔抱在了怀里。   小羊羔的耳朵一下竖起来。   它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四只小羊蹄乖乖地缩着——   不过柳余注意到, 它蜷缩着的地方正好把……   她咳了一声:   “莱斯利先生,我可不像你……我的心肠很好。”   可惜,她没有大袖子。   柳余左右看了看,想找块大小合适的布给小羊羔包起来, 这时大殿的走廊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视线穿过金碧辉煌的殿门,能看到走廊转角“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是刚才见过的圣子圣女们。   他们个个脸带喜悦, 长廊外金色的阳光落到他们身上,给他们披上一层欢快的柔光。   吉蒂神官领头, 他们来得非常之快。   圣子圣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是神,神回来了吗?”   “神会在神殿吗?”   “噢,我太高兴了,我们还没有被神放弃,被光明放弃……”   “咔啦啦——   门开了。   柳余没有避开。   圣子圣女们一眼就看到大殿内抱着金色羔羊的少女。   她身量高挑,窈窕修长,天空蓝的长裙穿在身上,像蓝朦朦的一层雾。而比长裙更美的,是那双映满了星辰的眼睛,冰蓝如幽沉的大海,神秘又玄奥,与之对视,仿佛连神魂都会被吸走——   她的怀里,还趴着一只小小的金色羊羔。   不知怎的,吉蒂神官发现自己竟有一种在面对神的错觉。   浩瀚广阔,深沉如海。   她下意识匍匐下去:   “尊敬的神后……”   “好久不见,吉蒂神官。”   神后美妙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圣子圣女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匍匐下去:   “尊敬的神后。”   而下一瞬间,那缥缈如隔云端的感觉消失了。   吉蒂神官这才起身:   “神后,光明回来了……您看到了吗?”   她喜出望外地道:   “是神,神回来了吗?您看见神了吗?”   圣子圣女们希冀地看着殿中的少女。   于是,柳余确定,他们确确实实都将之前的一幕忘光了。   尤其是吉蒂神官——   她又变成了神宫里那个对神尊敬无比、温柔和蔼的女神官了,看着自己的眼神即使藏了一丝警惕,但大体还是友善的。   “神在一个地方。”她道,“也许不久就会回来。”   吉蒂神官的眉眼都柔和起来。   他们太需要这样一个消息了——   “噢,那太棒了!”   圣子圣女们也松了口气,这一松气,注意力就落到了柳余的怀里。   他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尤其是圣女们,他们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道:   “神后小姐,你的羊好可爱!”   “它是金色的!好美好特别的颜色!”   “我可以摸摸它吗?”   柳余别开了:   “噢,不行,我的羊……有些怕生。”   小羊羔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像纯净的绿宝石。   柳余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又低下头去。   四只小羊蹄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襟,柔软的小肚子贴着她。   “神后,还会离开神宫吗?”   “当然。”   柳余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着,她想去各个世界走走,找找……她接下来想做的事。   那天小酒馆里碰到的那个女孩,总让她有些在意。   贫民窟的女孩是那样长大的吗?   这个世界里,到底有多少同样遭遇的少女呢?他们一天天从婴儿长大,从少女变成妇人……她们遭受着什么呢?   这个被光明信仰支配的世界,陡然间失去光明,又得到光明……   信仰的加层,是否松动了?   她还没想通……   不过总有一天,多见见这个世界,她会想明白的。   “那么,能否请神后多留一天呢?莫里艾骑士他们一定已经收到了消息,我想他们明天就会回来……也许,他们会想问一下您,有关神的事。”   吉蒂神官面带祈求。   柳余看了她一眼:   “那我明天见过莫里艾再走。”   “还有,你可以叫我贝莉娅小姐。”她道,“我已经不是神后了。”   “可是——”   吉蒂神官想开口,可等她对上金发少女的眼神时,所有的话都消失了。   她低下头:   “……是,贝莉娅小姐。”   吉蒂神官领着叽叽喳喳的圣子圣女们离开,在即将步出大殿的门时,她突然停住脚步:   “贝莉娅小姐……”   “在您去梅尔岛时,神宫内每天都在飘着雪和雨。”   柳余微微颔首:   “所以,我该感谢吗?”   那些黑暗,月光,老鼠,和影子。   吉蒂神官什么都没说,她只是退后一步,恭敬地关上殿门。   柳余轻轻抚摸怀中羔羊柔软的后背,冷不丁的,突然狠狠掐了一把。   “咩!”   小羊羔的身体一下子弓起。   它仰起头看了她一眼——   柳余注意到,那双绿眼睛水汪汪的。   “噢,抱歉,”她不怎么真诚地道,“……一不小心就下了重手。”   这才松开,小羊羔团在她怀里,被抱着去了内宫。   内宫还是老样子。   柳余施了个除尘术,里面就焕然一新了。   穹顶的壁画苍凉而磅礴,她一样样看过去……最后,在那个雕镂着精美蔷薇纹的衣橱前停下了。   里面似乎又换了一批衣裙。   各式各样都有,蓬蓬裙,鱼尾裙,梦幻又飘逸……   柳余的手指一点点划过,最后落到一条嫩黄色的裙子上。   那颜色嫩极了,像新鲜的小黄鸭。   怀里的小羔羊突然挣扎起来,四个蹄子一跃,就想跃出她的怀抱——   柳余拉住它的后腿,轻轻一拍屁股:   “调皮。”   小羔羊的身体僵住了。   它愣愣地回头,金毛泛着一层可疑的红晕,仰头:   “咩!”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宫内殿。   “选一条吧, 小裙子,还是小裤子?”   金色的小羊羔被放在小短裙和小裤兜中间。   它短短的四只小羊蹄踏在柔软的被面,陷进去四个小点。   小短裙有点蓬度, 是公主裙的样式, 小裤兜柳余特地做成小黄人的背带裤——   只是少了两条背带。   她还特意去摘了几片叶子, 用神力保持住新鲜度,点缀在上面。   浅浅的一点绿, 看上去新鲜又可爱。   小羊羔耷拉着脑袋, 略略狭长的绿眸像是陷在浅金云团里的绿色云雾。   它不说话。   “啊, 都不想选?”   小羊羔仰起头,朝她“咩”了一声。   “那…我帮你选好了, 小裙子, 怎么样?”   柳余笑眯眯地道。   “咩!”   小羊羔短短的卷尾巴一下子竖起。   下一刻, 它跳到了金色的床柱上。   漂亮的雕花床柱上,小小的一团金云, 绿宝石高傲地看着她——   “噢亲爱的莱斯利先生……”床边的少女抬起头, 雪一样白净的脸上,笑俏皮又可爱,“您变羊可不是我强迫的。”   “可不许变回去哦。”   她笑眯眯道。   小羊羔安静地看着她。   “您之前不还说, 要追逐我……”   小羊羔一下跳了下来,四只小羊蹄分毫不差地踩在那鹅黄色的小裤兜上:   “……咩。”   “您是说……这个?”   柳余伸手。   小羊羔优雅又矜贵地迈开它的小羊蹄。   柳余成功拿到了小裤兜。   裤兜的前面,绣了两个大大的口袋,一边别着一片新鲜的绿叶, 可爱极了。   “确定是这个?很不方便呢。”   柳余半遗憾地道。   不过……   她看了眼毛线团般的金色小羔羊,眼珠转了转:   “要不我先抱你…去解决下?”   “咩?”   被突然抱起的小羊羔懵懂地看着她, 绿眸里全是迷糊的云雾。   “我是说……”柳余将它抱到盥洗室,“嘘嘘。”   ……!   她能感觉到怀中的小羔羊身体迅速僵直——   连着每根毛都一起。   紧接着, 它纵身一跃,一下子跳到旁边的鎏金盥洗台上,一双绿眸警惕地看着她。   柳余蹲下来,和它对视:   “莱斯利先生,您的反应有些大……不过,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这事您以前也干过,很熟悉。”   金色小羊羔的脑袋和耳朵一起耷拉下来——   它朝她轻轻“咩”了一声。   柳余“噗嗤”一声笑出来:   “骗你的。”   “莱斯利先生,我知道,您不需要食物,更不需要……”看着小羊羔似乎生怕自己强掰开它腿的警惕模样,柳余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若无其事地擦干泪,“啊,对不起,我有点伤感。”   过去觉得屈辱的事,现在想来,竟然也加了层快乐的滤镜。   小羊羔绿眸里泛起浅浅的涟漪——   下一刻,它突然跳到她肩膀,伸出一只小羊蹄,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那力道是那样的轻、那样的软,像是满载着温柔。   “咩。”   小羊羔轻轻地道。   柳余又想笑了。   她一把捞过它:   “走咯,去穿裤子。”   “……咩。”   *****   当报时鸟敲过六声,夜幕成功降临时,柳余忍不住松了口气。   正常了。   起码,看起来正常了。   月亮接过太阳的职责,静悄悄地笼罩大地。   金色的小羔羊乖巧地趴在桌面,身上穿着嫩黄的小兜,头上还扎着两个小揪揪,银色细绳在浅金色的毛发里泛着浅浅的光——   柳余满意地收了手。   她让吉蒂神官送来一个花篮,花篮里铺着棉花垫,垫子外包了一层柔软的丝绸,旁边还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花。   花色浅粉,香气浅淡,吉蒂神官还有些抱歉,告诉她,神宫外的蔷薇都被一场冰雹打坏了,现在换上了别的花……   “你今晚就睡在这儿吧。”   柳余将小羊羔捞起,放到花篮里。   小羊羔昂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盖亚,别这么看我……我不会心软的。”   少女拽了拽小羊羔脑袋上的揪揪。   啊,太可爱了。   她想。   如果小羊羔继续盯着她……   她就把它放到外面去。   小羊羔不再看她了,它将小脑袋搁在自己的小羊蹄上,毛全部耷拉下来,看起来有些萎靡。   柳余拿来一块小被子替它盖上,又把花篮放到鎏金桌面,和蓝肚细颈花瓶并排。   “晚安,莱斯利先生。”   她吹灭壁灯,躺在了床上。   “咩。”   小羊羔也轻轻地回答她。   一时间,空气内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   月亮的清辉透过透明的水晶窗玻璃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片朦胧的剪影,华丽的金色墙壁在朦胧中仿佛有细碎的流光泛起。   柳余闭上了眼睛。   神不需要睡眠,可她需要。   良久,当月亮爬上中天 ,连虫鸣都开始变得有气无力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在桌边、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出现。   他站在那,浓夜一样的黑发披散,衬得那皮肤越加白,绿眸如永不凋零的迷雾之森——   他比月光更矫捷,比黑夜更深沉,仿佛所有的言辞落到他身上,都是一场亵渎。   一件绣了金丝的华丽黑袍罩上了他的身体。   他拢了拢衣襟,袍摆下,一双赤足如雪。   他踏着月光的碎影,一步步走到床边,长长的黑发旖旎地飘到少女沉睡的脸颊,她似是感觉到不适,睫毛颤了颤——   一道黑色的碎光落下。   少女紧皱的眉头松开了。   她翻了个身,脸正好朝着床铺外。   月色如水,照见一张脸。   褪去所有的桀骜和张牙舞爪,只剩下乖巧。   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虚虚地沿着她的轮廓一点点下滑:   “贝丽。”   “余。”   “时间啊……”   声音散入空气里,喑哑低沉,仿佛每个字都透着渴望与疼痛。   站在那,竟是痴了。   过了不知多久,才像是醒转过来,直起身往外走。   在一步步往金色的殿门去时,黑发寸寸变银雪。   神宫在夜晚,幽静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   他一步步踏着长廊,风吹起他冷而冰的银发,却带不动他厚重的黑袍。   穿过重重绿色迷雾,直走入花园深处。   一汪湖泊。   湖泊中央,矗立着一棵直插入天的苍树。   苍树郁郁,矗立在那千年万年,仿佛永不凋零。   一片枯叶飘到他的脚下,他弯腰捡起:   “你……也老了啊。”   仿佛只是来看那么一眼,他又转身离开了。   夜色铺满他的脚下,月光翩跹在他的银发,它们钟爱他,又似恐惧它,不断靠近,又不断远离……   而身在中心的他却似毫无所觉,踏着长廊,脚步一拐,去了酒窖。   待到晨光熹微,才沐着晨露回到了内宫。   床上,少女枕着手酣睡未醒。   一道金光划过。   金色的碎影幻化成一只金色的小羔羊,轻巧地落到少女的枕边,被她手一搂,搂入了怀里。   “别动。”   小羊羔的绿眸动了动,眼皮微阖,竟也在那热气里入睡了。   ****   “叽叽喳。叽叽喳。”   耳边传来一阵嬉闹的鸟鸣,柳余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就睁了开来。   浅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户,落到床前。   她下意识用手遮住眼睛,在逐渐适应光线后,才放开。   于那弥漫的朦胧的浅金色阳光里,一张美到了极点的映入眼帘。   他有长长的睫毛,有笔挺的鼻梁,有削薄的嘴唇,还有……   那睫毛颤了颤。   一泓如秋水的绿眸就这样撞入她的眼睛。   柳余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   那睫毛又颤了颤,一层水汽泛上来,那绿眸就如漫起雾霭的森林。   似是还有些迷糊,看了看她:   “贝丽,我……”   柳余的目光从他嘴唇挪开,顺着水银般的长发一路往下,光洁的肌肤、流畅的肌理,肩颈、腰肢,直到最后……   脸腾地起了火,正要开口,他却倾身过来,捧住她脸,给了个极其自然的吻:   “早安,贝丽。”   贝丽一脚把他踢下了床。   “盖亚·莱利斯!”   “你……”   所有的指责,在对上地面金色小羊羔的绿眼睛时,戛然而止。   “狡猾。”   居然变羊。   小羊羔仰头,朝她轻轻“咩”了声。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吉蒂神官站在内外宫交界的长廊处, 安静地等待。   自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照亮她的房间,她被乌云笼罩了一整个月的心就开始放晴了。   多好啊,   光明回来了,   而这不是一场梦!   她领着圣子圣女去宫外摘了花, 又将神宫里里外外重新布置得焕然一新,做完例行的祈祷后就来这儿等, 即使神后迟迟不出, 也丝毫没有不耐烦。   一位圣女提着花篮经过:   “吉蒂神官, 您在这儿等做什么?”   吉蒂神官温和地笑:   “等神后小姐。”   神后是给人带来福音的,她一来, 世界就重新有了光。   “……噢, ”圣女奇怪地道, “可是神后小姐出去了啊……就在花园,我经过时看见神后小姐正坐在秋千上, 噢, 对了,怀里还抱了只金色的小羔羊。”   “秋千?”吉蒂神官一愣,“什么秋千?”   花园里可没有秋千。   “是的……白色的秋千, 花纹很漂亮,就架在藤花架下……白云上还有彩红,噢,美极了……”   被两人提及的神后小姐此时正抱着小羊羔, 坐在秋千上。   一股柔和的风轻轻推着秋千摆动,头上是绿油油的紫藤萝花架, 紫色的小花点缀期间,她穿了一条绣有星月银纹的白色长裙, 裙摆长长地流泻下来,被风一吹就像波浪一样散开。   莫里艾一进花园,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少女安静地坐在白色的秋千上,紫藤萝点缀在她的发顶,阳光在她金子般的长发上流连……她被包裹在那细沙般的暖阳里,整个人如传说中的安琪儿那样圣洁美丽。   她抬起她静默如深海般的蓝眸——   莫里艾下意识垂下眼睛:   “拜见母亲。”   他右手置于左胸,行了个礼。   少女美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莫里艾,你来了。”   莫里艾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少女的怀中还趴着一只金色的小羔羊。   小羔羊毛绒绒的,蜷在那像浅金色的云团。   少女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小羔羊。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羊羔懒洋洋地掀起眼皮——   于是,莫里艾发现,它的眼睛是一片神秘的幽绿,如雾霭重重的迷雾之森,悠远又让人琢磨不透。   这让他想起伟大的父神。   “是的,劳烦母亲久等。”   只要一想到,他的脚步还没踏进神宫、耳边就响起这位的命令,莫里艾脸上的神色就越发恭敬了。   “吉蒂神官说,你也许有事找我。”   “是的,母亲。”莫里艾微微屈身,“您还好吗?父神……他还好吗?”   “光明已经重回大地。至于你的父神,他还在迷雾之地未归。莫里艾,你应该知道你的父神做了什么,不要叫我母亲。”   柳余平静地叙述。   莫里艾一愣:   “好的,弗格斯小姐——”   “贝莉娅小姐。”   “好的,贝莉娅小姐,那么请问您…父神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也许百年……”柳余慢悠悠地道,“我不知道。”   莫里艾抬头看了她一眼,在对上对方的视线时,终于知道,这位神后说的都是真的。   他似是被某件事情困扰,那张和布鲁斯主教如出一辙的脸上满是凝重,在沉默良久后突然跪了下去,佩剑随着他额头触到地面时一同落了地:   “贝莉娅小姐,我和骑士队去各个世界寻找父神时发现,明塞顿世界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马汀和罗曼诺被那裂隙吸了进去……”   马汀和罗曼诺是骑士队的人。   “裂隙?”   柳余问。   “是的,裂隙,非常巨大非常可怕的裂隙……”莫里艾脸上露出伤感,“马汀和罗曼诺都被吸进了裂隙里,我们的神力根本无法与那裂隙抗衡……而且,那道裂隙在越变越大……我想,如果不及时阻止,那裂隙会将整个明塞顿世界都吞噬。”   柳余没说话,示意莫里艾继续。   “……那道裂缝是在一个平民窟发现的,不知道母亲您还记不记得,三个月前,我们曾经将一个罪犯押到梅尔岛,那道裂隙就距离那个罪犯的住所不远……”   “唐英?”   柳余下意识道。   “对,就是这个古怪的名字。”   莫里艾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再听到这个名字,柳余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面上却丝毫不露:   “所以,你想寻求我的帮助?”   她问。   “是的,贝莉娅小姐,父神我们联系不上……而您的力量我们都见过,”莫里艾诚挚地看着她,言谈间似乎完全忘了之前的龃龉,“您已经是半神了……或者,已经成为新的神祇。”   他的眼眸里有着了然:   “那蓝色的太阳,还有世界各大城池出现的石像……”   “吉蒂神官一直守在神宫,她不知道,但我们……很清楚。”   莫里艾垂下头。   柳余看着她:   “莫里艾,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骑士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苦笑:   “光明来了又去……总是会有些不一样的。”   柳余骤然明白过来。   就如同破窗理论,她往完好的窗户里扔了一块砖头,于是,风和光透进了原来密闭的空间。   蓝太阳的出现打破了人们既定的认知,世界接连两次沉沦黑暗,即使后来光明恢复,可也已经打破了人们原来对光明的认知。啊,它不是一切,它也会被打败,它也会沉沦黑暗——   就如同一根铁棍,它打碎了牢不可破的冰面。   这固然带来了破坏和混乱,可也带来了重新认知。   信仰,开始松动。   松动过后,开始思考。   思考,将去除蒙昧,带来清醒。   当然,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要覆盖一代又一代的人类。   ——只要神不再继续洗脑。   也许,人类终将获得自由。   想到这,她的心突然松快了些。   这一松快,对待莫里艾的态度就自在了许多。   “没错,你猜的都对……那么,你要将你的长剑指向我吗,莫里艾?”   柳余问。   莫里艾恭敬地垂着头:   “不,莫里艾不会对您不敬。”   “为什么?你不再信仰你的父神,你的光明吗?”   “我当然信仰我的父,我的神,我的光明,甚至愿意以死明誓……但在父神没有否定您妻子的身份前,我的刀锋永远不会指向您。”   “而且,我始终认为,父神爱您,您也爱父神。”莫里艾抬头,眼神清亮,“您和他之间,始终存在割舍不断的情感……而这情感断裂之前,你们始终是夫妻。”   柳余:……   互拼刺刀的夫妻?   她笑了。   “我会去明塞顿世界,但不是因为你的请求。”   就像从前的每一次,她没法对已经得知的灾难视而不见。   “谢谢,谢谢您,贝莉娅小姐!您真是个大好人!”   莫里艾险些喜极而泣,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瞬间皱成一朵菊花。   柳余忍不住挪开视线。   盖亚可真狠啊。   她想。   “还有,贝莉娅小姐,您的羔羊真可爱,它很特别,父神一定会喜欢……”莫里艾似是想起了什么,乐呵呵地告诉她,“您离开神宫时,父神因为太喜羔羊,对神宫内所有的生物都施展了变羊术……”   “变羊术?”   柳余呆了呆。   “是的,但那些羔羊都是白色的,父神似乎很失望……当时他的眼神……”莫里艾使劲回忆了下,“我看了,很难过,就像有人往我心里塞了一团冷嗖嗖的棉花。”   “哦,是吗?”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了怀中的羔羊一眼。   它从莫里艾进来,就一直乖巧地趴在她怀里,似乎对所有的话题都兴趣缺缺。   此时,一双耳朵却悄悄地竖起来。   “谢谢你,莫里艾,明塞顿世界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的职责,是守卫神宫,等候神的归来。”   柳余问莫里艾要了具体的地址,就打发他走。   “是,贝莉娅小姐,期待您的凯旋归来。”   莫里艾提出告辞。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后,柳余才捏住小羊羔的耳朵:   “你把所有人变羊了?”   “抱他们了?”   小羊羔摇脑袋。   “这还差不多。”   柳余知道,自己这样很变态。   她既不想这样简单地接受,可又不想拒绝,偏偏还霸道,独占他,不许他对其他人特殊……   用从前的话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可她不想改。   谁要时时刻刻做个道德标兵呢?   她成神,不就是想活得顺心痛快吗?   她跳下秋千:   “该把秋千收起来了,这可是你的道歉礼……盖亚。”   她可不希望自己离开神宫后,有别的人坐上它。   毕竟——   这可是小羊羔用它可爱的小爪子,一爪子一爪子做好、按上的。   这时,一道金色的屏障凭空出现,将秋千和紫藤架一同罩了进去。   浅金色的光幕里,秋千,紫藤萝架,风轻轻吹——   一切美得像一场幻梦。   这法子更好。   柳余高兴地摸了摸小羊羔的脑袋。   “咩!”   小羊突然抬起小羊蹄,冲她“咩”了声。   “…受伤了?”   柳余一下就看到了小羊蹄上扎着的两根小木刺。   小羊羔点了点头,它的耳朵和毛都蔫搭搭的。   柳余:……   “莱斯利先生,您变羊了,好像连心智也变小了……”她慢吞吞地道,“您以为我会相信,您堂堂一个神祇,不故意的话……会让木刺扎到?”   “……咩。”   小羊羔垂下了小小的羊脑袋。   它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柳余伸手,一下将那木刺拔了出来。   小羊羔仰头,绿眼睛亮晶晶的。   柳余却注意到,它短短的卷尾巴在一甩一甩的。   “咩!”   它冲她张口。   柳余忍不住挪开视线:   糟糕,羊羊冲击。   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变羊,这羊的可爱值也足够吊打——   一、切、毛、绒、绒。   她要化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亚索里城邦是明塞顿世界最大的城邦。   它最繁华, 也最堕落。   在亚索里城邦,有着最繁华的东区,东区的街道有着最完善的下水道, 路面永远干净整洁, 时常有穿着鲜艳丝绸的贵族坐着马车飞驰而过。   而西区则截然相反。   它充斥着罪恶和堕落, 有着整个明塞顿最大的平民窟。走在路上,不仅得提防随处可见的扒手, 还得警惕随时从街边泼出的生活污水。   整个街面都充斥着腥臊的气味。   粪便、污水更是无人清理。   而这一天, 鲜少有贵族肯踏足的西区迎来了一对奇怪的客人——   一男一女。   男人将自己整个包裹在斗篷里, 神神秘秘,而女孩却没有遮遮掩掩。她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着自己出众的美貌, 金子般的波浪卷长发, 肌肤比牛乳更白更细腻, 她还有一双神秘又冰冷的蓝眸。   当那蓝眸看向你时,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颤抖和心悸——   好像在那一刹那, 心底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们悠闲地漫步在混乱的西区, 举止不经意地流露出贵族式的优雅,还穿着平民望而却步的丝绸衣服:每一处都和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格格不入。   西区的人们稀奇地看着他们。   他们在暗处兴奋地讨论,为他们编出一个又一个狗血又夸张的故事。   “噢, 见鬼,这些贵族老爷怎么会来西区?难道东区还装不下他们高贵的身体?”   “不不不,你看他们身上的衣服,一定是最高贵的大公爵才能享受……我以前在东区的安东尼伯爵家干过一阵子活, 那伯爵家的小姐也没有这么体面美丽的衣服,就像天边的云彩……”   “珊妮, 你看他们脸上没有涂厚厚的珍珠粉,也没有戴高贵的假发……也许, 只是某个贵族家的少爷带着女伴私奔,来我们东区躲一段时间?”   “我喜欢他们!”有人声称,“不像那些眼睛长到头顶的贵族,而且他们也没有捏着鼻子,骂‘噢这些该死的肮脏的下水道臭虫’……”   “嘘,那可是贵族。”   暗中的交谈中断了。   “你说……”良久,有人轻轻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那个…来?”   “那个?你是说黑暗使徒家附近出现的裂隙?……东区已经来过几波人了……我记得最早还是光明神殿派的人,他们整整损失了一整个骑士队……最近是来了几个贵族老爷?他们的能耐要大一些,但是好像也有两个贵族老爷被吸进裂缝了……真可怕……”   “但愿他们不是,听说那可是黑暗教徒的阴谋……”   想起一个月前,光明从大地消失,世界被黑暗笼罩的惨淡情况,所有人都噤声了。   而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柳余则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绕过一处可疑的污水路面。   她当然没有像人们讨论的那样淡定,在初次踏入这条街道时,也险些被空气中各种混杂的各种气味给熏闷过去。   那感觉就像是被装入一个臭鱼缸——   但所有的难受,在盖亚落到她身边时一扫而空。   她像被人从臭鱼缸里提出来,放到一片鸟语花香的世界。   鼻尖被青年如松如雪的清冽气味包裹。   但沉闷的感觉,却没有因此消失。   西区仿佛连天空都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路上的行人大多穿着粗布麻衣,补丁叠补丁,连面色都是黯淡的。他们仿佛被生活折磨得没了脾气,看见她,要么远远地躲开,要么各怀心思地打算在他们这些“肥鱼”上敲一笔。   她看向一旁。   青年全身都罩在华丽的黑底金丝斗篷里,只能隐约看到一截白皙精致的下巴,一缕黑发飘散在外——   降临明塞顿世界时,他就变了回来。   “莱斯利先生,我以为光明统治的世界,不会有这样的地方。”   “有光就有影。”   青年转过头,湖绿的幽眸在一瞬间对上她——   柳余失语了。   他真的太美了。   尤其距离得这样近,那美不加掩饰,更加地向她横冲直撞而来——   而显然,他自己也深谙这一点。   柳余挪开视线,可等目光落到街巷的暗处——   一个站街女郎就这样被一个粗鲁的男人压在墙上,裙摆高高地掀着,她能清楚地看到那边的交易。   而这一路,她已经看到过许多类似的场景了。   谈妥价钱,随便找个暗处就能野1合,在西区,似乎连廉耻都是奢侈的东西。   柳余甚至幻想过,如果她穿的,不是贝莉娅·弗格斯,不是一个子爵女儿,而是西区一个女支女,连饱腹都嫌奢侈——她该怎么办?   “先生,只要一块卢比,一块卢比,您就可以随便对我做什么。”   这时,一个站街女郎伸手拦住了他们——   确切地说,是拦住了盖亚。   她长得很不错,只是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有些粗糙,还有双灰色的眼睛。   那眼睛眯着眼看人时,有种格外的风情和娇媚。   大约是十分自信的,只是当目光触及斗篷下那张脸时,竟然起了一丝自惭形秽。   青年冰冷的目光滑过她,携着少女走过她身旁。   站街女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等等!等等!先生——”   突然,一道风刮了过来。   站街女郎被风沙迷了眼,再睁开眼时,哪里还见那对人的影子。   “罗蒂,别做梦了!这世上的贵族老爷,怎么会看上你一个街边女郎呢?”   站街女郎恶狠狠地道:   “呸!总会有一个贵人出现,心甘情愿地把我带出这个该死的西区!噢,到处都是臭虫……我要是不给自己打算,不是得病死在这儿,就是等有一天年纪大了没客人了饿死……”   说完,人已经媚笑着朝一个熟客迎了上去:   “十块卢比一次,先生……”   她暗示性地摸了摸对方的胸膛,两人拉拉扯扯去了暗巷。   等那暧·昧的喘息响起,柳余已经转到了另一条街。   街道越往里,就越接近贫民窟。   而她的心情也越加沉郁,像是蒙了一层擦不去的灰。   柳余发现,世界并不像她一开始穿越时所见的那样美好,也不像光明教廷吹嘘的那样……   越贫穷,越罪恶。   而这里的罪恶,连光明都无法遮掩。   她亲眼见到一个妇女岔开腿,在道路中间生下面黄肌瘦、还带着血的婴儿。   妇女生完就走了,婴儿就这样直接被遗弃在了路边,蹬着腿嚎哭。   行人们来来去去,仿佛司空见惯。   最后,是她拿出一块光明圣晶,请一个人将他送到附近的孤儿院——   “孤儿院?那是什么地方?”   路人奇怪地问她。   他穿的破破烂烂,瘦得脸颊整个凹陷下去。   “就是被遗弃的孩子能够得到抚养的地方。”   “没有那种地方……不过,东区有个收容所,那是神殿办的,收容所里都是寡妇干活,那些贵族闹出笑话来,不要的孩子都往收容所丢……一个月一百块卢比,婴儿贵些,一百五十块……至于我们这儿,要是能碰到好心人,给个吃的慢慢能活下去……不然,等过几天臭了,就和那些臭鱼一起丢到河里……”   他满脸麻木。   “这是遗弃。”   “遗弃?”路人摇头,“这还是好的,也许会有好心人经过,抱他回去……但有些女婴,生下来就被掐死了。”   “为什么?”   柳余的喉咙像是堵了块石头。   她想起纳撒尼尔小酒馆里的那个蓬蓬裙女郎。   “女孩们麻烦,长大了还要准备一笔陪嫁……少了还嫁不出去。”   柳余忍不住看向一旁低窄的屋檐,破破烂烂的房子……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唐英一直生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吗?   可他的日记里,生活充满阳光。   “送他去收容所。”   突然,一道美妙的声音响了起来,青年黑袍下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她掌心的光明圣晶,抛到那路人手里,“留足十年的抚养费。”   光明圣晶,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也最稀罕的货币。   它无法用卢比来衡量——   即使要留下十年的抚养费,剩下也有一大笔。   路人面上一喜:   “当、当然,尊敬的大人,我这就送去。”   像是生怕他们反悔,他抱着婴儿就往西区外跑。   柳余看着他一路跑出西区,这才收回视线。   这人不敢欺骗一个贵族老爷。   “贝丽……”   这时,一团蓬松的、像棉花糖一样的东西挡在她在面前。   “棉花糖?”   柳余这才发现,盖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面前,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粉色棉花糖。   华丽浓艳的金丝斗篷,与对方华丽精致的面孔相称,尤其那黑发还如绸缎一样流泻下来——   可这样一个人,却举着一个一看就是哄孩子的东西。   “……你可以给它取这个名字。”   他道。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从面前人平静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雀跃。   可抬头看去,青年苍白美丽的面上,绿眸是一片平静的湖,风过,一丝涟漪都没有。   他安静地看着她。   “……哦。” 柳余接过竹签,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走吧。”   棉花糖咬进嘴里,化成糖水。   甜丝丝的。   她想起盖亚在迷雾之地时的宣言,他说,要做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朋友,丈夫……   所以,这是在拿棉花糖哄她吗?   柳余咬了口棉花糖,又看了眼盖亚,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绿眸深深。   对着那样的眼神,她的心像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颤。   “我想吻你。”   他突然道。   柳余直接将棉花糖塞他嘴里,拍拍手:   “走吧,亲爱的——”   她拖长声音:“莱、斯、利、妈、妈。” 第一百六十六章   柳余很确定, 盖亚知道“mama”是什么意思。   他进入过她的梦,甚至会因为她幼时的一个渴望,而做了棉花糖来哄她——   不过, 他什么时候做的?   她想不出。   盖亚又拿了一个棉花糖出来。   是浅浅的蓝, 像天空的颜色。   “盖亚, 你像哆啦A梦。”   “哆啦A梦?”   “恩,我那个世界一种……很可爱的小伙伴, 它的口袋里总是藏着各种各样的宝贝, 可以随时拿出来……我小时候就很希望有个哆啦A梦。”   少女接过蓝色棉花糖, 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   “谢谢,我的荣幸。”   青年将手里的粉色棉花糖递过来。   柳余看了他一眼, 轻轻咬了口。   甜丝丝的。   她又咬了口蓝色棉花糖, 眼睛不由睁得大了些:   “啊, 玫瑰味的……”   “好吃吗?”   “恩,好吃。”   柳余又咬了口:   “说说看, 还有别的颜色吗?”   她不免起了淘宝的感觉。   “就这两种。”   “啊……为什么?”   盖亚没有回答。   柳余抬头, 当对上对方的视线时,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所以,粉色是因为粉色的…羔羊吗?   那蓝色……   “蓝色是因为你的眼睛。”   “哦, 眼睛啊……”   柳余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算了。   她安慰自己。   “那…下次你可以做出草莓的味道来吗?”   她问。   “草莓?可以。”   头发突然被揉乱。   柳余打了下,面前突然出现一张脸,他半弯下腰, 手放在她头顶,阳光被大段地遮去, 近得只能看到那湖一样绿的眼睛,眼里映着整个她。   “…还可以有葡萄, 或者任何东西……”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柳余的心微微颤抖起来——   所以,这就是…被宠爱的感觉吗?   再任性的要求都能被满足。   “我感觉……”她眨了眨眼睛,“你在温水煮青蛙。”   青年直起身,阳光重新回到她的面前。   手被自然地牵起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片晶莹的侧脸,以及大片黑色丝绸的金色流光。   她眯起眼睛,却听他道:   “但愿你能看到我的心。”   ******   两人沿着逼仄狭窄的路面往前走,越接近贫民窟,街道越狭窄,来来去去的行人身上衣服也就越破烂。   柳余看到了用木板勉强拼凑起的房子,一家子挤在豆腐块一样大的地方,孩子们都没人管,他们三三两两窝在一个地方,要么玩游戏,要么用各色眼神打量着路过的行人——   她不太喜欢这样的眼神。   褪去孩童的天真,只剩下赤1裸1裸的掠夺。   “走这儿。”   灵活地避开一个泥坑,柳余感应了下裂隙的方向:不远了。   在这之前——   她转过身,蹲下,对着身后的小尾巴道:   “我要去危险的地方,别跟着我了。”   那是一个小鼻涕虫。   三四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像刚在泥里打了滚;栗色小卷发贴着头发,油乎乎的看上去很久没洗了。整个人瘦得可怕,皮包骨一样,却有一双清澈的黑眼睛。   小鼻涕虫似乎没听懂她的话,眼神渴望地看着她手里的棉花糖。   “你想要这个?”   柳余看着她。   小鼻涕虫点点头,又摇摇头。   柳余将棉花糖递了过去。   小鼻涕虫又摇摇头。   “怎么了,你不是想要吗?”   小鼻涕虫将手从嘴里拿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插着腰、昂着头:   “母亲说,坏人都是这样骗小孩的!”   声音奶声奶气的,居然是个女孩子。   “我像坏人?”   柳余第一反应是这个。   盖亚在旁边轻轻笑了声。   黑色的长发飘到她脸颊边,她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   “你还笑!”   青年嘴角与眼眸一起弯了下来:   “贝丽,你真可爱。”   柳余:……   真特么会撩。   她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盖亚,看着面前的小鼻涕虫。   小鼻涕虫的眼睛像是被棉花糖黏住了,黏得几乎能拉出丝,柳余将棉花糖拿到左边,小鼻涕虫的脑袋就跟着扭到左边,她将棉花糖拿到右边,小鼻涕虫的脑袋就跟着扭到右边。   她把棉花糖往前一递:   “真的不要?”   小鼻涕虫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   “母亲说,隔壁家的丽莎姐姐就是这样被拐走的!她不会错!”   “我不要!”   说着,她挪开脑袋,眼睛却悄悄地瞄着棉花糖。   柳余:……   她“噗嗤”笑了声:   “看来你的母亲很爱你。”   “当然,”小鼻涕虫挺起胸脯自豪地道,“母亲最爱我!”   “好了,给你……”   柳余也奇怪,自己竟然和一个孩子说了那么多,她使了把巧劲,将棉花糖丢到对方怀里。   小鼻涕虫手忙脚乱地接住,等抬起头,只看到少女远去的背影,身旁还站着那个可怕的黑色阴影。   “我、我可以将它带回去,给母亲尝一口吗?”   小鼻涕虫鼓起勇气大声问。   “随便。”   远处传来美妙的声音。   “谢谢,谢谢好心人!愿圣光庇佑您!”   小鼻涕虫小心翼翼地舌忝了口棉花糖,眼睛猛地瞪大,下一刻,已经“蹬蹬蹬”地拿着棉花糖往自己家跑了。   “母亲!母亲,有特别特别好吃的东西!”   远处传来声音:   “你总是对孩子很心软……贝丽。”   “……因为他们太柔弱了。”   “柔弱?”   “只能被动地承受世界的施与,好,或者坏……”   ****   “到了。”   柳余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道巨大的裂隙,附近荒无人烟,什么都没有——   确切地说,是所有的一切,都被裂隙中间那道巨大的旋涡吸了进去。   飞沙走石。   阳光也像被吞噬了。   整个空间黯淡无光。   柳余一下子飞到天上,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闭上眼睛,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具有爆破力量的粒子——   那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具有极强的破坏性。   这时,一道气浪翻涌而来,柳余睁开眼睛,指间一弹。   一道蓝色的光点爆出,与那气浪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远处的贫民窟有人探头探脑,他们都看到了空中的袅娜身影。   “那、那是——”   “东区的神殿又派人来了吗?”   人们不约而同地匍匐下去,祈求救赎。   柳余眉毛微蹙,手指缭绕间,一张密密实实的蓝色大网朝裂隙方向罩去。   可谁知还没触到,就被黑色的旋涡吸了进去。   那吸力如此之大,险些将她也吸了进去。   一只黑色神力化作的大手揽住她,往下一拽。   柳余被拽落了地。   “你怎么想?”   她转头,问身旁始终缄默的人。   他于风浪中挺立、岿然不动,斗篷已经被风吹落,于漫天的黯淡灰雾里,那张脸有种玉质的剔透感。   圣洁而华美。   一泓绿眸如水,落到地上的裂隙:   “明塞顿是我创造的第一个世界。”   “所以,你创造的世界出现裂隙……”柳余想起迷雾之地也出现的裂隙,“这意味着…什么?”   她悚然一惊。   青年抬起眼睛:   “不必担心……等我的身体醒来,这些裂隙就会修复。”   “可是裂隙会扩大,也许等你醒来,明塞顿星球的一切都消失了。”   “贝丽,你要习惯……世界总需要牺牲。”   青年的表情有种静谧的华美,也冰冷。   柳余咬住唇,她不是圣母,却也无法对着群体的灾难无动于衷。   她不是盖亚。   她不是看着鱼缸长大的,她是鱼缸里的鱼,她从弱小走出,曾是人类——   或者,现在也是。   她总算理解为什么灾难片里的那些小人物总在最后,做出人们意想不到的事了。   除了反社会人格,没人能视而不见。   “既然无法填上……”柳余回忆着图书馆里看到的那些书,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个合用的魔法阵。“稳定,对,稳定,不让裂隙扩大造成更多的灾难……”   “极环。”   “啊!对!”柳余眼睛亮亮的,“极环九芒星阵。”   极环九芒星阵画起来不难,材料虽然琐碎,但也难不倒已经活了无数年、藏有无尽宝藏的某位神祇,而其中最关键的一份“神之血”——   柳余将一个小小的拇指瓶从怀中取出。   拔开塞子,倾倒。   两滴金色血液瞬间滴入凹槽,“轰隆隆——”   水银色的光芒冲天而起。   一座巨大的九芒星阵凭空出现。   远远看去,华丽非常,整个天空都被这银色照亮。   远处西区的神殿塔楼上,十几个白衣神使同时浮空,他们眺望着西区:   “那、那是什么?”   红衣主教拄着权杖,也飞到了半空。   浮空术让他飞得更高,鹰眼术让他看得更远。   他眯起眼:   “是禁咒魔法阵!”   “禁咒魔法阵?”   “九芒星……你们看,天边亮起的星辰……”   白衣神们使看向权杖指出的方向,在水银直冲天际的地方,隐隐有九个银色的光。   “走,去看看!”   红衣主教一挥权杖,率先飞了出去。   数十个白衣神使也跟着往东区掠去,浮空术托着他们在屋檐上飞驰,不到一会,就到了禁咒魔法阵设立的地方。   那儿,已经空无一人。   曾经吞噬了一整队黄金骑士、和许多英雄的黑暗裂隙,已经被亮银色的禁咒魔法阵包围。   连空气都变得安静。   “也许……”红衣主教将心中的猜测收回,吩咐神使们,“去附近问问,是不是见到了不寻常的存在。”   而在红衣主教派人四处寻找他们时,柳余正站在街道的不远处,看着转角——   那儿,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壮汉正试图从一个瘦弱的妇女怀里,扯出孩子。   他们身后是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房子,屋顶铺了稻草,墙壁是木板拼的,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来就能把屋子吹倒。   透过破破烂烂的门,能看到屋里简易的木板床,和不知打哪儿捡来的方桌。   家徒四壁,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三人拉拉扯扯,妇女牢牢地抱着孩子,就是不肯放。   孩子在她怀中闷头哭嚎:   “不!不!我不要离开母亲!我不要离开母亲!”   那声音还带着奶气,有些耳熟。   壮汉踹了妇女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   “你要是继续留着这小兔崽子,也给我滚到外面去!”   “霍尔!她是我们的女儿。”   妇女祈求地看着他。   “她已经四岁了,足够了,你看隔壁的丽莎,她被巴顿卖给了一个老头,听说已经折腾死了……把她给我,或者,你也给我一起滚出去!”   有个稳定的、强壮的伴侣,在这个贫民窟有个落脚之地,对这儿的女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否则,她就要像外面的女支女一样,不是哪天被一个有变态癖好的客人折磨死,就是死在不干净的病上。   能真正逃离西区、去东区的,要么是那些幸运的神眷者,要么……就是能扒上一个阔绰的贵族老爷,被当情人养起来。   柳余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身旁的青年看了她一眼:   “我以为你会去帮忙……贝丽。”   “不,我在心里跟自己打了个赌。”   “噢,赌?什么赌?”   “赌那个母亲会不会遗弃那个鼻涕虫。”   少女的视线落到地面。   污水里,一只蓝色的棉花糖掉在那,像是染了褐色的、肮脏的陈血。   小鼻涕虫奶声奶气的声音还在耳边。   “母亲说,坏人都是这样骗小孩的!”   “当然,母亲最爱我!”   “我、我可以将它带回去,给母亲尝一口吗?”   会……遗弃吗?   “我希望你赢,贝丽。” 第一百六十七章   贫民窟连天空都是灰的, 光照不进来。   路过的行人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这种男人打女人的戏码,在贫民窟每天都会发生好几次, 尤其这儿的男人大都干的是重体力活, 回到家对女人拳打脚踢、骂骂咧咧, 太正常了。   这时,一个穿着发黄衬裙的胖女人经过, 语重心长地劝:   “噢安娜, 你这样可不行!霍尔先生已经够慷慨了!瞧瞧我家丽莎, 她可是足足卖了一千卢比……我们吃了整整两个月的肉……噢,那家老爷真慷慨……”   旁边的女人也劝。   “安娜, 霍尔先生要是真的把你赶出去, 你可怎么办?想想帕米拉, 上次见她、她已经烂了……”   “想想自己……孩子、孩子总是会再有的,说不定还是个男孩!”   “母、母亲!”   小鼻涕虫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服, 吓得直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老霍尔家可不需要没用的人!安娜, 你自己选!要么她滚,要么你带着她一起滚!”   这时,壮汉从后面踹了一脚。   妇女一个踉跄, 险些摔到地上。   柳余紧紧攥住拳头:   等一会,再等一会……   突然,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手背,盖亚担忧的绿眸出现在面前。   “贝丽……”   柳余抽回手:   “专心。”   她道。   场上乱成一团。   “好心人”的劝阻声, 壮汉的骂骂咧咧声,孩子的哭嚎声混在一起, 就像贫民窟这混杂刺鼻的气味,让人感觉不到希望。   妇女闷着头不说话, 乱糟糟的栗色头发下,脸上的神情看不清。   柳余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那手紧紧地拽着小鼻涕虫,瘦得跟鸡爪似的——   它在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小鼻涕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仰起头,懵懂地看着她:   “母亲……”   一滴泪砸到她脸上,而后,越来越多……   “母亲,别哭……”   小鼻涕虫踮起脚,想要帮她擦泪——   柳余收回视线,转身:   “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   “不看了吗?”   身边人的声音传来。   “结果…不是出来了吗?”   她抬起眼睛看着对方,蓝眸如一潭无波澜的古井。   “也许……未必和你想的一样。”   他道。   “是吗?”   柳余还是停下了脚步。   有什么东西始终牵绊着她,让她不往前走,却也不转身,沉落的心明明已经触底——   这时,一道沉闷的钝响传来,伴随着一阵惊呼:   “安娜?!”   “你在干什么?噢,霍尔先生……你怎么样?”   她猛地转过身——   却见那瘦弱的妇女将小鼻涕虫挡到身后,地上躺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壮汉,他像是被猛然间砸了个闷拳,还没回过神来,铜铃大的眼睛瞪着那叫安娜的妇人。   那妇女明明怕得身体都在打摆子,却还是道:   “我、我……霍尔!我、我不会丢掉我的孩子,永、永远不会!”   真美的话。   这世上存在这样美丽的情感……   够了。   柳余微微笑了起来。   似乎某种沉疴被阳光消融,连魂灵都变得轻松。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年,他暴露在阳光下的那双绿眸是潺潺的溪水,里面是流动的船,他似乎能理解她。   她又转向街道。   壮汉已经站了起来:   “凭你?你养得活她吗?噢,你是说你要去当女支女?得了吧……照照镜子,没有哪个客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你还生过孩子……”   “我不会放弃!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女儿像我一样长大,更不会让她像可怜的丽莎一样……只要我活着一天!”   “呸!”   壮汉朝她吐了口痰。   黏糊糊的、黄浊的痰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眼看就要落到安娜的脸上——   这时,一道蓝色的光点降落。   光点与那痰液在半空一触,痰液就顺着原路返回,直接落到了壮汉大张着的嘴里。   壮汉闭上嘴,一咕咚咽了回去。   众人:……   即使是不讲究的巴顿太太也忍不住呕了声。   他们下意识顺着蓝色光点来的方向看去,还没看清,就听小鼻涕虫高兴地叫了起来:   “母亲!那就是送糖给我吃的漂亮小姐!”   只见刚才还没人注意的转角,站着一对一看就是贵族的男女。   他们长得太美了——   尤其是那穿着黑金斗篷的青年,长长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却像汇聚了一整个暗夜,神秘而高贵。苍白的脸上,绿眸如纯净的翡翠,看人时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仿佛他们所有人都是该臣服在他脚下的蝼蚁。   而他旁边站着的少女,有一头金子般的长发,但比长发更耀眼、更灿烂的,却是她脸上的笑容——   像暖春,像炎夏,像缓秋,唯独没有冬。   所有的冰层都被化去,只剩下柔柔的水,和煦的风。   仿佛美好,仿佛希望。   众人都看痴了。   唯有小鼻涕虫伸出手晃了晃:   “漂亮小姐!漂亮先生!你们好!”   说完就又紧紧地攥住前面妇女的衣服,生怕被丢下。   安娜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对年轻人,她比女儿知道的多……这样的先生小姐,一看就是东区尊贵的大人,而且他们还会神术……   柳余走了过去。   她走到这位可敬的母亲面前:   “你想去东区吗?”   她问。   安娜迷茫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这位高贵的小姐……在说什么?   她还没回过神来。   小鼻涕虫仰头看看母亲,又看看美丽的小姐,嗅了嗅鼻涕。   就在这时,街道突然落下数十道白色的身影。   神殿的星月袍?!   白衣神使?!   整条街都像凝固了,没人敢发出声音。   只有柳余还泰然自若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神使们:   “你说,他们来做什么?”   她问盖亚。   青年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湖绿的双眸,这一刹那,他的黑发又一寸寸化为银白,像圣洁的雪。   斗篷帽子无风自动,重新将他美丽的容颜遮住。   “他们看到了魔法阵。”   “所以…是来找我们的?”   柳余说的是问句,语气很平静。   她刚才还在犹豫,怎么安顿这对母女——   毕竟她不可能在明塞顿世界久呆,现在却有了答案。   街道上的人们,却噤若寒蝉地看着这些平时在西区永远不得见的高贵存在……他们在街边有序地站定,仰着头仿佛在等待什么。   突然,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天而落。   宽袍猎猎,绣着日与月,新来的人拄着光明权杖,头顶金色王冠——   “红衣主教?!”   有人失态地喊了出来。   “主教大人!人找到了。”   神使们也不约而同地低头。   红衣主教的目光往街上一落,立刻就确定了目标——   那对男女太出色了。   他们就像是这茫茫尘埃里的星辰,无法被任何的灰暗遮掩。   连这讨厌肮脏的贫民窟都像变成了高贵典雅的殿堂。   这样的存在,也才能使出那样宏大的魔法阵。   街道上的贫民纷纷跪了下去,他们喊:   “拜见主教大人!”   红衣主教早已对这司空见惯,他匆匆地、以恭谨的姿态走到那对存在面前,深深垂下头:   “拜见阁下。”   两位中的那位少女回了话:   “主教大人。”   “请问,那禁咒魔法阵是阁下设立的吗?”   红衣主教问。   “是的。”   “那……”   他下意识抬头,眼睛却被弥漫的金光刺痛。   于是红衣主教知道了,这两位尊贵的大人无意跟神殿多接触——   虽然迷惑对方的身份,但高贵的光明神殿可不会凭空揣测,何况仅凭那个魔法阵,也知道对方的实力远超过自己,并且没有恶意。   “阁下救了整个亚索里城邦,也救了整个明塞顿世界……我们无比感激……如果您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吩咐。”   他毕恭毕敬地道。   “确实有件事想拜托您。”   “阁下请说。”   主教的王冠垂得更低了。   越靠近对方,越能感觉到对方实力的深不可测——   相比较对方浩瀚的神力,他渺小得就像尘埃。   “请帮我将安娜小姐和她的女儿带到东区,在神殿的庇佑下生活……您放心,我会给他们留下一笔财产,助他们独立生活……”   对方提了个奇怪的要求。   “安娜小姐?”   红衣主教当然不会认识这对底层的、随时会被生活碾死的小人物。   柳余手一招,那瘦弱的妇女和小女孩就被一阵风送到了主教面前:   “就是她们。”   红衣主教抬起头,那对妇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畏畏缩缩、一看就是贫民窟出来的……   大人的要求可真奇怪。   他想。   “当然可以,神殿一定会完成阁下您的托福。”   “那就谢谢了。”   这是柳余送给这位可敬的母亲的礼物。   而这时的安娜已经明白过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能逃离这个可怕的、永远都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去东区生活。   东区的街道永远干净,东区的人们天生高贵,东区是他们梦想中的天堂。   他们每一个人都期望,能去东区生活……   而且,她们还拥有神殿的庇佑!那些流浪汉、坏蛋,都不敢欺负他们母女俩。她可以去东区做工。贵族们看在神殿的面上,也会聘请她。   她可以靠自己养活女儿。   安娜连忙拉着女儿跪了下去:   “谢谢!谢谢大人!”   “不用谢我……”柳余的声音柔软下来,“你是位可敬的母亲。”   安娜喜极而泣。   小鼻涕虫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她伸出袖子:   “母亲,母亲……”   想为她擦泪。   柳余则看向不远处的霍尔。   霍尔身体打着摆,不敢有一丝反对,连红衣主教都尊敬的存在……一跟手指就能碾死他。   他一动不敢动,连头不敢抬。   似乎感觉到头顶的视线,他抬起头——   一个机灵,开始磕起头来:   “请、请大人饶了我!饶了我!”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柳余问。   “不、不该……”   霍尔支支吾吾,显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不就是打了妻子吗?   这附近有谁不打呢?   柳余叹了口气,无意跟他辩驳,手指一弹,一个蓝色光点就这么落到他的手臂上,霍尔突然感觉,手臂像是被一根棍子狠狠地砸了下,下意识惨叫了一声:   “啊——”   “我手断了!我手断了!”   “没有断,但你必须承受这断臂的痛苦三个月,记住这痛苦——”她看向周围噤若寒蝉的人们,“你们也记住,如果继续打妻子和女儿……再被看到,你们也将和霍尔一样,或许,还会死。”   柳余当然知道,这没法真正地阻止什么。   人的思想受环境禁锢——   即使要改变,也需要一代一代地熏陶。   但一个高位者的警告,还是能起到一点作用的。   红衣主教等候在一旁,在柳余忙完后,发出去“神殿一住”的请求,至于她旁边的男人——   他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   根本不敢搭话。   柳余拒绝了。   下一刻,在众人的目光里,与身边的神秘黑袍人相携往外走。   白色的裙边与黑袍交错分开,安娜抬起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忍不住回忆起那位青年神秘的幽瞳,仿佛带着迷幻的魔力。   ****   亚索里城邦,东区。   柳余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着,她哪儿也不想去。   最后,在东区一条僻静的街道尽头,找了家不起眼的小旅馆。   小旅馆有二层。   门匾是用褐色的椰子壳做的,外面能看到旅馆里四处布满的大叶绿植——这让柳余想起前世那些颇具热带风情的特色旅店。   一个穿着藏蓝制服的青年迎了上来,他五官只不过端正,但一笑却让人很舒心:   “您好,是住店,还是喝酒?”   “住店。”   柳余正要回话,视线就被一道宽阔的背影挡住了。   盖亚丢出一个光明圣晶,青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   “尊敬的先生,您这……太多了。”   “包下整个旅店。”   “包下?可、可是……已经有人住了。”   青年为难地道。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拍了下青年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光明圣晶:   “没问题先生,有这块圣晶,您包一个月都没问题。”   “所有人都离开。”   “好的先生,没问题先生……”胖老板点头哈腰,“那厨房的……”   “不需要。”   胖老板给了这客人一个铃铛: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摇响这个铃铛……我就住在隔壁,随时等候您的吩咐。”   “谢谢。”   客人有礼地接了过去,不过,在青年离开旅店时,发现,那铃铛被随手抛在旅店的长台上,他摇摇头,“真是奇怪的客人。”   只是再回忆起这客人的模样,脑子里却一片模糊。   柳余已经躺到了她的床上。   她看着手掌,薄透的阳光透过指间流泻进来,将一切照得亮堂。她又一次微微笑了起来:她赢了……   她很高兴。   特别高兴。   她想喝酒。   她猛地坐了起来——   这时,一道敲门声响起:   “贝丽。”   还没等她应答,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了。   阳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在来人的身上镀了层光,模模糊糊的光影里,只能看到他美丽俊挺的轮廓,还有如清泉般的绿眸。   他朝她微笑:   “喝酒吗,贝丽?”   柳余仰起头看了他一会,也笑:“你带酒了?”   他多像她的哆啦A梦啊。   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她的目光落到他拎着的银色酒罐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   柳余一下就认出了他手中的酒罐。   冷银色, 精致的缠枝花纹,酒罐的盖子上还有一道轻微的划痕——   那是神后大典当日,她从酒窖取出时不小心刮到的。   “这是……”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当时装艾诺酒的酒罐?”   盖亚酒罐放到了桌上:   “等一会。”   这一等, 就等到彩霞漫天, 夕阳开始往地平线滑落——   柳余看了眼酒罐,干脆推门出去。   整个旅店都很安静, 古铜色的壁灯嵌满各个角落, 人都出去了, 不大的旅店也显得空落落的,只有幽谧的斜阳穿过窗户, 照进大厅。   木质的地板被照得亮堂堂的。   “当啷——”   柳余才走到一楼, 就听到楼梯后面传来一声响。   像是什么掉在地上, 碎裂的声音。她绕了过去,转过楼梯, 和一条长长的过道, 一个小小的厨房就露了出来。   空间逼仄,墙壁油烟熏得发黑,还有……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种食材的台面。   地上是一只碎了的瓷碟。   不过柳余的目光, 却落到了厨房中央。   那儿,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他穿着华丽的黑金宽袍,站在长长的青石暗台前, 认真地——和、面?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厨房在, 人也还在。   盖亚宽大的袖口被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臂, 那手正在和一个面疙瘩争斗。   额发不听话地垂落,勾勒出他精致的眉眼,盖亚没看向她,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那小小的一团面上。   “你在做什么?”   她奇怪地问。   这是柳余第一次看到他下厨。   又一声“哐当”,旁边的一个白瓷碟被他碰了下去。   青年抬起头来,从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看起来有些紧绷:   “很快就好了。”   “……哦。”柳余点了点头,“所以,你在做饭?”   她的视线滑过角落,那黏糊糊的、长长的东西是……   还没看清,那团湿哒哒的东西就消失在了面前。   柳余:……   “怎么没了?”   她抬起头,却见盖亚一脸认真地告诉她:   “那是垃圾。”   柳余心中划过一丝猜想,联想到刚才等了很久的事实:   “垃圾?”   对方点头:   “是的,垃圾。”   柳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煞有介事地道:   “是的,看来一定是非常伟大的垃圾,毕竟……它出自伟大的光明神阁下。”   “贝丽!”   盖亚看着她,声音夹了一丝无奈。   柳余不当回事地摆手:   “好好好,是垃圾,垃圾没错……只是一想到伟大的光明神阁下还有不擅长的事——”   “——贝丽,”嘴巴被突然捂住了,他宽大的胸膛挡在她面前,“闭嘴。”   柳余却注意到黑发下,莹白耳尖上的一点点红。她眨了眨眼睛:恩,我闭嘴。   盖亚这才放开她,柳余才要开口,嘴巴就又被捂住了:   “盖亚……”   她无奈地。   “别笑。”   他道。   柳余点头:恩,不笑。   他放开了她,近在咫尺的绿眸有一丝紧绷,专注地盯着她。柳余朝他笑:   “莱斯利先生,我发现……”   她慢吞吞地继续:   “您有很严重的偶像包袱。”   “偶像包袱?”   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恩,就是说……您很英俊。”   他的耳尖有点红,脸上却还是平静的:   “我知道,这毋庸置疑。”   柳余咳了一声,她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蓝眸里全是潋滟的水光,他似乎失了神,手落到她头顶,她一把打开,问他:   “我跟你一块?”   “一块?”   “下厨。”   脚步才迈进厨房,就被拉住了,盖亚美丽的绿眸弯起,如微风荡过的湖面。   “不,贝丽……不需要。”   “不需要?   “你什么都不必做,等着就可以了。”   她被推了出去,柳余还想回头,脑袋被扭了过去:   “我会做好的。”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柳余也不上赶着帮忙。   她懒洋洋地靠着墙壁,看着专心做事的盖亚。   他披散的头发不十分方便,被一个精致的黑金束扣扣住,露出华丽精致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面团,面团似乎有些沱,他又撒了些面粉。   那双堪称艺术品的双手沾了白色的粉1末,还在那揉揉按按……   这一幕,实在很奇怪,可又似乎很协调。   一缕斜阳穿过窗户,洋洋洒洒地洒在他颀长挺拔的身躯上。浅金色的光给他镀了层柔边,他像是从高高的云端,走入这万家灯火,在这普通的、非但称不上豪华、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厨房里,亲自洗手做一碗羹汤……   柳余几乎看痴了。   多像一个家啊。   温暖的、平常的……   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盖亚突然抬起头:   “贝丽,不要一直看着我……”   “哦?”   “我会紧张。”   柳余笑了:   “可是,你这么好看,我没法不看你。”   对着她直白的眼神,他垂了下头。   柳余却发现,那耳尖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这个无一不必精致、无一不华美的男人此时有点糙,袖子沾了面粉,额发微湿,甚至失去了他从前的游刃有余,可柳余却觉得,这一刻的他,比任何时刻都让人心动。   他变了,变得有温度。   “贝丽,你真的该走了……不然,我恐怕会再犯错。”他抬起头,绿眸里含了一丝无奈。   柳余想了想:   “那我在房间等着,但愿你能快一些。”   说完,她踩着轻巧的步伐上了楼。   对于接下来的等待,耐心就足了些。   最后一缕斜阳落入地平面,黑暗笼罩大地,蝈蝈儿与不知名的昆虫在窗外奏起了欢快的曲子,月亮挂上树梢,星子在黑色的幕布上闪烁——   过了不知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盖亚站在门外,手里托着一个深色橡木盘。   橡木盘上装着银色器皿,器皿做成了梅花的样式,上面冒着热腾腾的气……另一边,用银色的盖子罩住,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莱斯利先生,您可算来了……我以为我要等到地老天荒。”   柳余坐在桌边,支着下颔朝门口笑。   她发现,盖亚换了一身白色的星月袍。银色的滚边在宽大的袍摆上,泛着微弱的流光,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   月光如轻烟一样笼罩着他。   盖亚走了进来,放下托盘,古铜色的雕花壁灯与桌上烧制的琥珀琉璃灯被他一弹指点亮。   房间顿时亮了起来。   “为什么不点灯?”   “啊,忘了。”   “忘了?”   “因为肚子太饿,行吗?”柳余迫不及待地看着梅花型器皿里的东西,“这就是你做的……面条?”   粗粗细细、弯弯扭扭,模样十分粗糙,倒是质地很特别,在灯光下呈出水晶的质感,像是…前世她爱吃的水晶虾饺皮。   还撒了点“葱花”。   很香。   一双精致的银筷递了过来,筷身上刻了精致的雕花。   柳余娴熟地拿在手里,端详了下:   “这也你是做的?”   这个世界只有刀叉,筷子是没有的——上次她做生日面时,还特意让人用树枝削了两双木筷出来,只是做工比起眼前这一双可是差得太远。   盖亚点头。   “噢,你简直就像是……”柳余想了想,“你有什么不会的吗,盖亚?”   “很多。”盖亚的眉毛蹙了起来,“比如这个……”   他不知从哪儿取出两个白色骨瓷碗,薄胎般细腻光泽,碗边有一圈金色的缠枝花纹。   然后,就伸手用银筷挑面,面条“哗啦啦”从筷缝里了滋溜出去。   “……就不会。”   他像是气馁地道。   柳余第一次见他这么人性化的表现,觉得又可爱又想撸,还有点自豪——果然,她种花家的神器一般人可使不好。   “那这个呢?”   她的注意力又落到旁边。   盖亚看了她一眼,伸手提起旁边的银色盖子——   “草莓蛋糕?”   柳余惊讶地站了起来。   奶白色的圆形蛋糕胚,上面贴着一个个切成一半的新鲜草莓。   比起粗糙的面条,这甜点就做得十分可爱了,他甚至还散发了下,中间白色的空白奶油处,还用红色的花汁绘出了一个蓬蓬裙少女——   那少女的姿态,像只骄傲的天鹅。   “喜欢吗?”   他看着她,向来信心十足的眼里竟划过一丝不确定。   柳余瞟他一眼,竟然有些心疼,可一想到上一次草莓蛋糕的遭遇,以及坨掉的、堵得烧心的面条,顿时就又不高兴了。   “噢,我不喜欢。”   她道。   他的脸瞬间苍白了下——   即使揣测对方在扮可怜,她的心脏依然不可避免地动颤了下。   她只好低头用银筷从梅花器皿里捞出面条,放到两个白色的瓷碗里,盖亚则取出两只精致的薄胎翡翠杯,拨开酒罐盖子,将黄澄澄的酒液注入翡翠杯。   “喝喝看。”   他将酒杯推了过来。   柳余也将面碗递过去。   两人仿佛是在进行一场默剧似的,面对面坐着,隔着一盏伞形的琉璃灯。   一人一碗面。   一人一杯酒。   中间是一个草莓蛋糕。   还有月光。   两人不约而同地拿起酒杯,碰了下,又一饮而尽。   当黄澄澄的酒液入喉,柳余的眼睛瞪大了:   “艾诺酒?!”   “哪来的?”   他也一饮而尽,酒杯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酿的。”   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热度:“我酿的。”   “你……酿的?”   这酒慢慢地滑入喉咙,仿佛能将人带回那些美丽的、轻盈的过去。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个绝美的金发女孩。   她那样美,又那样狡黠,她构建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她欺骗了那个美丽纯净的银发少年,让他堕入情网、让他殒命……   少年醒来,成了世界之主,成了拥有无尽岁月的神祇,他抗拒爱、又沉沦爱,他别别扭扭,却总在黑暗凝视她,他为了她快乐,去极远处的山巅采摘七色花做成快乐糖,赠与她。为她的轻浮愤怒,又去十万里的深海取到海藻,制成波利饼警告她……他为她做尽一切他从不曾为任何一个生物做过的事,别扭又狼狈。他强迫她、囚禁她,心脏却比所有的刑罚更痛……直到用利刃杀死她……   他也杀死了自己。   银发成浓夜,光明与黑暗共沉沦。   所有的画面,最后汇成一副——   金发少女回眸一笑:   “莱斯利先生,我爱你啊。”   其甜如蜜,其伤似刀。   这酒里,藏着他所有的秘密、情感,丝丝绵绵,纠纠缠缠。品一口,是快乐,品一口,是缠绵……这一杯艾诺酒,比她酿的更醇、更甜,也更苦涩……   不至是愉悦,不止是幸福。   柳余说不出话来。   也许她酿的,也不是真正的艾诺酒——   这才是。   这是人生五味,情爱哪里只有愉悦和幸福,还往往伴随着陷阱、挣扎和苦涩。   他对她,竟是……   “恭喜你。”   柳余仓促地低头,“你成功了。”   “就一次。”   他道,“贝丽,只一次…我就成功了。”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颔,眼神带着灼热的力度,柳余发现,今天保持了一天温柔的男人终于撕破了他的假象,露出他霸道又极富攻击力的一面。   “你……”   柳余以为,他会说什么“我想吻你”,或者别的什么……   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汹涌的欲望。   谁知盖亚又收回了手:   “继续。”   他拿起酒杯,自顾自斟了一杯,白皙的手指被翡翠映出浓艳的绮丽,仰脖,一饮而尽。   柳余却匆匆拿起银筷,似掩饰什么的、往嘴里塞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不赖……   他似乎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即使这面条的卖相一般,却有股温暖,像是…院长妈妈的味道。   “怎么了?”   似是察觉她的神色不对,他问。   柳余闷着头,又吃了口,恶声恶气地道:   “关你什么事。”   他不说话了,只是切了一块蛋糕推过来,两人安静地喝酒、吃东西,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碗箸、酒杯碰撞的声音。   柳余渐渐地醉了,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倒酒的手:   “ 贝丽,你不能再多喝了。”   她打开了他的手:   “关、关你什么事……”   “你以前,都不、不管我喝酒的。”   “那是以前。”   他郑重地道,手一抽,就拿走了她手里的翡翠杯。   柳余要去抢,却一下子倒在了他怀里。   他柔软的丝袍蹭着她的脸,她仰头,却见他长长的一双睫毛下,绿眸如水,那水清楚得映出一个小小的人。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睫毛:   “盖亚,我想喝酒。”   “你酿的艾诺酒。”   “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   “可、可那是你的酒,”少女孩子气地站起来,试图去够那翡翠杯,“你酿给我的酒……你本来就打算给我喝的酒。”   他将翡翠杯一抛,价值连城的青玉翡翠杯就被这么抛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柳余顿时不高兴了,她拍他:   “你干什么?”   “贝丽!”盖亚拉住她,“你该去睡了。”   柳余“咯咯咯”笑,她似醒非醒,蓝眸流出一点潋滟的剥光来,点他:“你装什么呢,亲爱的莱斯利先生?别告诉我,你要装正经。”   “你又是做面条,又是做蛋糕,还准备了艾诺酒……难道是为了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回到从前,好让我跟你和好?”她凑近他,“告诉你,你做梦。”   盖亚的脸色未变,绿眸却沉了下来:   “贝丽,我送你去床上。”   他俯身,一把抱起她。   少女在他怀里,却不安分,像只扭来扭去的虫子。   “难道不是吗?你大费心思,总不能……”   “是为了庆祝,”他终于道,“你跟自己打了个赌,不是吗?”   女孩的思路还被酒精缠着:“是,我打了个赌。我赌,安娜妈妈不会放弃她的孩子,如果她不放弃……就证明,这个世界还是值得期待的。”   “如果我赢了,我就自己跟自己和解……我要把以前都忘了,再也不要去想我的妈妈是谁,她为什么抛弃我……是因为生活艰难,还是已经不在了?你知道的,我总是会去想这些,总是不甘心……我还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总在我得到希望的时候,又让我失望……”   “我痛恨它。”   “可你现在又喜欢它了。”盖亚将她放到了床上,温柔地道,“所以我今天做的一切,是为了庆贝莉娅小姐的新生。”   “新生?”少女的眉毛蹙了起来,“你是说……我的生日?新的生日?”   他还没回答,她却已经快活地笑起来,眉毛弯弯,眼睛弯弯,像某种可爱的、柔软的小动物,“我喜欢!就这样!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要过生日,新的生日!”   “那我有希望得到贝莉娅小姐的邀请吗?”他还弯着腰,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里全是笑,“每一年的今天。”   少女眨了眨眼睛:“你看起来有点讨厌……但你是第一个,给我做草莓蛋糕,和我一起吃蛋糕的人……我还喜欢你的酒,你做的面条……”   “那好吧。”   她勉为其难地、慢吞吞地答应了。   盖亚替她拉过被子,又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我该走了。”   “你去哪儿?”才要直起身子,他却被少女一把揪住了领口,酒意将她的理智湮没到了海底,只剩下眼前这个美丽绝伦的青年,“你去哪儿?你不陪我吗?”   “贝丽……”   他要扯开她。   “这是什么?”   可女孩的注意却落到了他的领口。   星月袍的宽袍领口被她的蛮力拉开,露出了一点细碎的碎光。   那……是什么?   她伸手一拽,那金色碎光就露了出来。   一朵……   “我的,噢不,弗格斯家族的……鸢尾花?我的我的!你还给我!”她要把鸢尾花拉出来,却被青年利落地塞回去。   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她在他胸口扒拉:“咦,我的鸢尾花呢?我的鸢尾花怎么不见了?去哪儿了?鸢尾花……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他宽大的白袍被扯得大敞,露出里面玉白的肌肤,肌理分明,能看到流畅的、又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随着她小手的到处寻找,他的肌肤渐渐烫了起来,连声音都是哑的:   “贝丽,你再不放开……”   “把我的鸢尾花还给我!”   少女硬邦邦的,蹶在那像根油盐不进的棒槌。   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光。随着蹭来蹭去,她的裙子已经翻卷了上来,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雪白的裙摆开了一床,像一朵花。   “贝丽……”   他闭了闭眼睛,“我不想……”   谁知,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少女突然半直起身,像是认出他来一般,在他嘴唇上落下轻轻一吻:“你真好看,特别特别的好看……”   “你要跟我睡1觉吗?”   少女懵懂又直接地发出邀请。   男人将她压了下去,手将她双手扣住放在头顶,半抬起头:“这可是你说的。”   “啰里啰嗦……”   少女揪起他的衣襟,强硬地拉他下来,亲吻在了一起。   热烈的气息在唇齿间传递。   一声剧烈的“嘶——”,一片白色的裙摆落到地上,像翩飞的蝴蝶。   有月儿照进来,落在木色的地板上,照出一双剪影,那影子摇摇晃晃,忽而又换了个样子,美妙的低吟浅唱,与蝈蝈儿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像是带着某种规律,那浮声浪语一声又一声,连月儿都羞进了云层里。   第二天。   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雀鸟“啾啾啾”“啾啾啾”在耳边吟唱,柳余艰难地睁开眼睛——身体前所未有的沉,像是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腿……   像是被牢牢地锁住了。   前晚的记忆在她睁开眼睛时,潮水一样地灌入,连着那人美妙的声音也一并在耳边:“是这儿吗?”   “疼吗?”   以及类似“张开点,我看不到了……”   噢,她闭上眼睛。   酒后乱1性,要不得。   “早安。”   身边传来声音,她惊吓般睁开眼睛,一张华美精致的脸直冲入眼帘。   浅浅的阳光里,青年支着头,黑发铺满一整张床,就这样专注地、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烧穿的眼神看着她:   “早安,我很想你。”   柳余把那眼神自动解读为:“再来一发”。   盖亚在这方面的能力似乎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让她光想起来都觉得骨酥,她在被子下踢了他一脚:“滚下去。”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难免迁怒。   青年直起身来,被子从胸口一路往下,露出漂亮的八块腰腹:“如果你没有记忆,我不介意将一切回放。”   看录播吗?   柳余还没有这么突破廉耻。   “你闭嘴,明知道我喝醉了……”   “抱歉,贝丽,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但当风将你的气息吹来,我就无法抗拒你。”盖亚平静地道,绿眸里有种一眼望到底的澄澈,“你知道的,我不能撒谎。”   柳余:……   她转头看着他,不太甘心,喊他:   “喂。”   “恩?”   他看着她。   “手伸出来。”   盖亚依言把手递了过来,中衣包裹下的手臂修长有力,他倒是穿得完整,柳余看着胸口——草莓印几乎印满了整个身体。   她可是记得,他怎么在她脖子、其他地方嘬出一个个印子来的。   这人在床上,并不吝啬甜言蜜语,以及偶尔为之的……骚话。   “挽起袖子。”   她冷冰冰地道。   他乖乖地低头挽袖子,袖口就被挽到了上臂,露在外的一截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又漂亮——   柳余一把拉过,狠狠咬了下去。   她咬得是如此之狠,能感觉到对方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他卸去了防备,她松口,丢开:   “别以为昨天睡了一觉,你跟我之间就有什么。”   “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他道。   “噢,这不算什么。”柳余半报复地道,“身体的欲1望……只是欲1望,如果你不高兴,也可以接受我另一个提议。”   “你说。”   他似乎不大高兴,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们那儿有一种关系,叫炮1友。”   “炮1友?”   “你情我愿,大家只睡觉,不谈恋爱……毕竟,人都有欲望。你跟我之间,这样也不错……万一以后碰到了喜欢的,那就自然地结束这样的关系。”   柳余不高兴,就这么简单答应,她就想折腾折腾他。   他不笑了。   苍白的皮肤上,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翳。   “……噢,”他慢吞吞地道,“那我现在,想行使‘pao1友’的权利,贝莉娅小姐,可以吗?”   柳余:……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   “唔——”   拒绝的话还没出口, 就被堵住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长而卷的睫毛下,绿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明明清透如琉璃, 却仿佛有股咄咄逼人的欲——他在亲吻她, 如嗜血的鲨鱼,带着傲慢的残忍。   仿佛她是他志在必得的猎物。   柳余浑身都热了起来, 记忆仿佛回到昨夜:   有风, 有月, 还有酒……   很快乐。   没有束缚。   为什么要抵抗呢,享受吧……   下一刻, 她就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欺身上来, 浅绿的窗帘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上,照出一对重叠的影子, 柱子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柳余咬着唇, 面孔一下撞到他柔软的里衣,又离开。   身体往后仰,视线却划过他锐利的眉峰、笔挺的鼻梁, 最后往上,落入那幽绿的深潭。   他盯着她,眼神晦暗而隐忍——   她下意识撇开眼睛,他却不肯放过她, 捧起她的脸:   “看着我,贝丽。”   “看着我怎么占1有你。”   他往前来, 圣洁美丽的神祇跌入欲望的深渊,柳余被迫看着他。   他的眼角是欲、黑发是欲, 连手指都成了欲的藤蔓,将她牢牢捆绑,拉她入情1欲的深渊。   她被湮没了。   却突然一只手覆了上来,盖住她的眼睛:   “贝丽,闭眼。”   “你的眼神,让我想……”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无数次。”   那声音很轻、像是漫不经心,可配着他幽沉的绿眸,却像一簇火,“蓬”地点燃她的身体。   少女的脚趾蜷缩起来,肌肤被热意熏成一片粉白,侧过头,只能看见薄薄的光影被切得更加破碎——好似这烂漫的清晨与阳光,也被欲1望腐蚀了。   真堕落啊,她想,可……   该死的快乐。   “贝丽。”   他拍了她一下。   “干嘛?”   她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他。   殊不知那脸颊红扑扑,眼睛水润润,非但不凶狠,反倒有种别样的风情。   他轻笑了声:   “放松。”   她红了脸,恨恨地转过头去——   下一瞬,却惊呼一声:   “你干嘛?”   身体被抱起来面对他:   “噢贝丽……你真可爱。”   青年苍白而英俊,对着她的眼里藏着喜欢,那喜欢满得快要溢出来——   少女怔了怔,她只在弗格斯夫人眼里看过这样浓的喜爱,可与那喜欢截然相反的是,他动作是那样的狠,一丝一毫都没留力。   她颤着,半天才发出声音来:   “你、你是不是……看、看过什、什么……”   他一定偷偷进修过了。   对,没错。   否则,怎么能那么快从蓝翔跳到清北……   再次受了现实一记重锤后,柳余忍不住想。   “没有。”   他斩钉截铁地否认。   下一刻,少女却“咯咯咯”笑了起来:   “噢,莱斯利先生,您的恶之花开了。”   她的金发乱颤,手却去触碰他的脸。   红色的花纹自盖亚的耳际漫开,他皮肤白而净,而生长出的恶之花,却如罪恶之地开出的妖艳花朵……它盘踞上他的右半边脸,蔓延到太阳穴,最后,又延展到眼睑……   那一滴浓郁的红,在他眼下如一滴鲜红的血。   他睁眼看来,就似佛陀染了欲——   柳余心尖一颤。   又一颤。   她……   他眼里划过一丝讶然,下一刻,细腰像是要被掐断,柳余感觉自己是一艘被卷入狂风骤雨的小船,只能任风浪将她淹没。   等再次得空,竟已经是一个月后。   而这一个月里,盖亚·莱斯利很透彻地将他学会的那些东西全部付诸实践——   很明显,他是个好学生,还是个举一反十的学生。   当柳余好不容易躲开时,忍不住道:   “莱斯利先生,放纵是踏入深渊的开始。”   “我已在深渊。”   盖亚下床,阳光打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上。   柳余支着额头看去,他一伸手,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件华丽的黑金宽袍,浓重的黑色一下将那美丽的身体盖住,只露出一截漂亮白皙的脚踝。   他赤足落在地面,脚踝上似乎也有红色的猫爪印。   她有点歉意。   似乎有些太用力了……   不过一想到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又半点不愧疚了。   “想吃什么?”   他扣着扣子,向床边走来。   柳余懒洋洋地看向他:   “所以,亲爱的炮1友先生是打算要给我做好吃的吗?”   盖亚已经走到床边。   黑金宽袍被风吹到乱七八糟的床褥上,被子翻卷起来,露出少女一截白皙的小腿。   他的目光轻巧地掠过,柳余下意识将腿缩回,身体却一轻,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他把她放到一边——   地面早就铺上了一层雪白的绒毯,触感像是人的肌肤。   当然,她也很习惯这绒毯的触感了。   “喂,莱斯利——”   他没答她,只是让她站好,取出一条裙子——   梦幻的星空蓝,裙摆上缀满细闪的鲛珠,乍一眼看去,和她从前的那条相似。   只是这条的裙摆要更收一些。   “你不高兴?”   柳余看了眼酷酷的黑袍青年——   他抬眼,一双绿眸无比的干净:   “有点。”   “就因为我喊你——”   “——炮1友先生。”他打断了她,“如果可以的话,请贝丽小姐叫我盖亚、盖亚先生、莱斯利先生,或者别的都可以。”   “真生气了?”   柳余有点新奇,又有点不那么新奇。   最近一个月,他似乎渐渐在向她展露真实的自己。   比如,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耳朵,因为他的耳朵很敏1感……他喜欢在前面,那样能看清她的表情,据说很美……他不喜欢一切难看粗糙的东西……他挑剔而傲慢,从不委屈自己……他不喜欢自己有不擅长的东西,万一有,他会花上许多年研究直到精通……   她记得当时她朝他调皮的笑:   “就比如现在?”   “就比如现在。”   他确实技艺精湛,而且凭着天上的强大威猛,以及那张过分美丽的身躯和脸蛋——这世上恐怕少有女人能抗拒。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跑马,柳余连忙拉回奔腾的思绪,却见盖亚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坦诚地对她承认:   “虽然你我之间确实是这样的关系,但对我来说,我更希望建立一种长久而美妙的关系——”   “当然,我会一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老实说,对着这样一张认真诚挚的脸,柳余难免动摇了下——   可她却一笑,朝他张开手:   “那你帮我穿衣服,盖亚。”   少女声音娇娇的,脸上的笑也甜,像在撒娇,指间却挑着一件小小的薄薄的…   盖亚看了会,接过来:   “抬腿。”   柳余抬起腿,她很佩服他的自制力,但凡他决定终止,那么,他就决计不会碰她一下——就比如现在,他要去给她弄点吃的,那么,就不会因为美人计留下了。   “我要吃小羊排,可可饮,奶酥塔……哦,还有波利饼。”   “波利饼?”   “也许你很爱吃啊。”   少女软糯的声音飘出窗外,阳光渐渐地热烈起来。   ****   吃完早餐,柳余就捉弄盖亚,看着他无奈地吃下一大块波利饼后,才去了亚索里附近的神殿。   安娜母女被神殿安排得很好。   安娜被安排进了一个神殿的“育幼所”,跟其他的寡妇一起负责照顾那些孩子;而小鼻涕虫则跟着安娜一起在“育幼所”跟其他孩子们玩——   见她来,立马就像只快活的小马驹一样蹦过来:   “尊贵的小姐,尊贵的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她似乎学会了尊卑,脸上却还透着天真无邪。   脸上没了鼻涕,看起来有些可爱,眼睛圆溜溜的,气色好了很多。   柳余蹲下来:   “怎么样,最近过的?”   “过的……”   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最近高兴吗?   小鼻涕虫大大地点头。   “高兴!这儿我有许多许多的朋友,他们都能陪我玩……而且,我的手再也不痛了……”她还想拉起裙摆给她看,“父亲再也不会打我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他就像是大魔王!”   “噢,大魔王啊……”   柳余神秘兮兮地将手在空中一划,小鼻涕虫就见这位漂亮的小姐手心里出现一个五颜六色的东西。   她踮了踮脚尖:   “这是什么?”   “恩,快乐糖……”尊贵的小姐递给她,脸上带着再亲切不过的笑容,“吃一颗,会感觉到非常非常快乐哦。”   “真的吗?”   小鼻涕虫眨了眨眼睛,伸手想拿,最后还是嗫嚅着收回手。   她将小手背到身后:   “母亲说,好孩子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这一定很贵……”   这时,穿着黑色蓬蓬裙、白色兜帽和白色围裙的爱娜急急忙忙地过来,拉着小鼻涕虫就想下跪——   柳余阻止了。   她始终记得,这位母亲挡在孩子面前瘦弱佝偻的身体:   不强大,却绝不软弱。   她值得任何尊重。   “尊贵的小姐,尊贵的先生,”安娜拘谨地握着双手,她一向不知道怎么和这些尊贵的大人物打交道,可他们是救了自己和女儿的恩人,“我、我……”   “啊,没关系,我只是来看看您和您的女儿过得怎么样。”   少女眉眼柔和,在安娜看来,她就和头顶的阳光一样温暖。   “托您的福,”她右手置于左胸,用最近才学到的姿势行了个礼,“再过两年,卡特琳就能去平民可以就读的学院学习了。”   “卡特琳?那很好。”   “是的,很好,”安娜看起来胖了些,她摸了摸女儿的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东区……我的女儿,还能上学……等她上了学,以后还可以做家庭教师……她再也不需要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柳余也很高兴。   她发现,获得更高的权利、地位固然让人快乐,可力所能及地帮助旁人……也同样能获得快乐。   她突然想起弗格斯夫人,她摆下鸿门宴、与她喝酒,却说了一句话:   “贝丽,你不再是个盲人了。”   我在变好。   她想。   以后……要变得更好。   金发少女和青年相携离去,他们看起来那样亲昵,那样般配——   安娜双手合十,忍不住在心里为他们祈祷:   “光明神在上……请让他们幸福,一定幸福。”   “母亲,您在说什么?”   小鼻涕虫仰起头。   “我在说,我们都应该和恩人一样,拥有一颗伟大而仁慈的心。”   安娜摸了摸她的头,又眺望了眼,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走吧,该进去了。”   ***   “听说明塞顿世界的日出很美。”   柳余看着天边的晚霞,忍不住瞪了旁边的盖亚一眼。   都是他,每次都让她错过。   夕阳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给他敷上一层薄晕。   他仰着头,长长的黑发被风扬起,似乎也在看天。不一会,转过头:   “明塞顿的日出?”   “不,有个地方更美……我带你去。”   他牵起她的手,柳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已经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金色的沙滩,像浮动的流光,海水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铺在辽阔的海面。而远处,水天交接的地方,一轮红日“嘭的”往外一跳——   置身期间,竟仿佛置身在美丽的童话世界。   “这是哪儿?”   柳余问。   她踢掉鞋子,赤足踩在沙滩里。   这一粒一粒的沙子都是浅金色的,闪闪烁烁,漂亮极了。   有小螃蟹从脚边溜过。   “喜欢这儿?”   他问。   柳余点头:“喜欢。”   红日冉冉从天边升起,世界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它唤醒,每每见到这一幕,都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浩浩的希望——   她的脸被别了过来,盖亚看着她:   “那是米斯金兽的胃囊。”   柳余:…… 第一百七十章   “喂!”   柳不快地踢了他一脚, 扬起一地的沙子。   盖亚没退,浅金色的细沙洒在他黑色的宽袍,他只是看着她, 眼角带了煦煦的笑意:   “这确实是米斯金兽的的胃囊没错——”   “虽然他喜欢叫它光囊。”   柳余瞪他:   “你还说!”   她都快不能直视这太阳了——   阳光直照大地, 海风轻轻地吹, 天地似乎也因这一抹光开始焕发生机,那光照在少女洁白的脸上, 还能看到一点点细小的绒毛——   盖亚望了她一会, 突然倾身过来, 对着她亲了一口:   “噢贝丽,你真可爱。”   柳余的脸一下红了:   “我当然知道。”   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   真特么…颜狗没救了……   可再看对方, 那比莱昂纳多、李佩斯年轻时还要英俊上几万倍的脸, 还有那深情的绿眸——   又觉得自己小小的动摇可以被原谅。   谁能拒绝呢?   没人。   “贝丽, 你开朗了许多。”   他看了她一会,突然道。   柳余伸了个懒腰:   “放过自己, 不去强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但也相信它的存在……当然快乐。”   她转过头:   “所以……这是哪儿?”   “无尽之海的另一边。”   “连着迷雾之地的无尽之海?”   柳余惊讶了。   无尽之海她见过,可没有这么美。   青年点头,阳光下, 那张脸透出冰玉般的质感。   他转头看向大海,仿佛要穿过那重重的水雾,看向更远更神秘之处。   “无尽之海很大很大……这附近的沙滩是最美的,在潮汐褪去时, 还会有橙色的海螺和金色的乌龟冲上来……不过很少。”   柳余听得眼睛都睁大了起来:   “真神奇……”   橙色的海螺?   金色的乌龟?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盖亚……”她背着手走到他面前,“既然世界是你创造的……那这些东西呢?橙色的海螺、金色的乌龟, 还有鲛人…他们也是你创造的吗?”   “不,贝丽,也许在你眼中我无所不能——”   “——抱歉,这一定是你的错觉。”   柳余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少女不服气地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盖亚伸手轻轻一戳——   柳余捂住脸瞪他,却见他微微笑了起来。   他长长的黑发被风吹起,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连眼角都盈满了笑意,那笑纯净又明媚,好像连这世界的污浊都被这笑涤净了。   她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不含任何杂质,只是快乐,纯粹的快乐。   “你……”   “贝丽,”他转过头来,“世界是我创造的?这也不对…当我诞生时,只有一块大陆,与这无尽之海相连……”   “后来,当我将大陆分割成一个个星球,世界万物就自发形成了……很神奇,是不是?有一度我着迷于研究这些东西……可比起我漫长的岁月,他们朝生暮死,一代又一代……就像人类,他现在是这些星球上最接近神的存在,可他们终究也会消失……”   “也许有一天,”他淡淡地道,“神也会消失。”   柳余不喜欢听这些。   她不喜欢听“死啊死”的事,相比较而言:   “盖亚,你还没说,你偷偷看的…是什么书?”   她发现,刚才还在平静诉说的青年像被人按了停止开关,从背到腿都僵住了:   “贝丽……”   “盖亚,好东西应该分享。”   柳余正要继续,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着一阵快活的笑闹声,数十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沙丘边,男的穿着白底金边的宫廷制服,女的穿着美丽的蓬蓬裙,身后还跟着一群卑躬屈膝的仆人。   “噢,那是谁?”   “居然有人敢私自闯入我们哈利城主府的私人沙滩?”   柳余转过身。   这群人很年轻,看得出个个家境不错,脸上都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而当她转身的瞬间,对面那些贵族青年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惊艳之色。   浅金色的沙滩,蔚蓝的海面,以及穿着一袭天空蓝长裙的少女。   她赤足站在沙滩上,长裙被风微微吹起,整个人都像是大海孕育出来的精灵,美得梦幻又神秘。   “哈、哈利城主,看、看到没?”有人喉咙咕咚了声,“那、那个……”   被众星拱月着的城主意外的年轻英俊,他有一头青色的短发,棕色的眼睛,腰间配着红色的玛瑙剑——   围着他的女孩们看得出出身良好,她们眼里闪烁着爱慕,对这突如其来的美丽少女明显升起强烈的戒备心。   柳余早习惯了同类的戒备。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城池主,觉得对方有些熟悉。   “贝丽……”   “你等等。”   柳余眯起眼,当看到城池主身上的蓝色丝网时终于认出来了——   是神诞日那天碰到的、想跟她抢一块布的公爵小姐的未婚夫……第二大城主的儿子。   “达特先生?”   她叫了出来。   对方惊讶了:   “你认识我?”   不,我认识你身上的网。   他身上的网更歪歪扭扭的了,看上去比从前复杂。   柳余却一眼就看清楚了。   真…野心家的发展史啊。   “……卡特先生您娶了阿加莎·卡斯顿,获得了卡斯顿城主的赏识……他视你为继承人,将手里的权利让渡给你一部分……而你却在哈利城主,噢,就是你的父亲和岳父碰面的会上,一起下了毒药……阿加莎,你的父亲,你未出生的孩子,还有岳父都一起死去……”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对妻子爱慕、对岳父敬爱的绅士,尤其他还风度翩翩,知书达理。”   达特皱着眉: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注意到其他人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对。   柳余笑了笑::   “达特先生,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冷酷的人……第一次见您,您已经为了当第一顺位继承人,杀了您的哥哥……现在,您又接管了卡斯顿城池和哈利城池,成为神之国度最大的城池主……”   “了不起,真了不起。”   她鼓了鼓掌。   “这一定是其他城池的阴谋,抓她起来。”   达特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了。   少女“咯咯咯”快活地笑起来,与此同时,沙滩上出现了几十个穿着青色骑士服的护卫。   “贝丽,别淘气。”   一道美妙的声音传来。   众人这才发现,在浅金色的沙滩上,还站着一个人。   他身姿挺拔,浑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斗篷的边缘嵌着金色,就那样淡然地看着他们,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精致的下颔,以及浓夜一般的乌发。乌发被风吹起,不知为什么,他只出了一声,便叫所有人心中一凛。   “盖亚,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柳余眼珠转了转,“接下来……我们全力逃脱他们的抓捕,你带着我,不许用任何神力和神术,就像个普通人一样,神眷者都不行……”   “贝丽……”   他不赞成地道。   “盖亚……”少女看着他,“你连对我英雄救美都不肯吗?”   眼看那泪水要掉下来,青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   “……好。”   护卫们一拥而上,金发少女一点反抗都没有,可在瞬息间,那黑斗篷青年已经挡到她面前,剑戟被一股力道荡开。   “贝丽,上来。”   柳余看着面前宽阔的背部,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他顺手抽出一把剑,挽了个精妙的剑花,以精湛的剑术短暂地击退了刺来的长剑。   “贝丽。”   “……哦。”   柳余一下跳到了他背上,她知道自己很任性,甚至在努力试探对方包容自己的底线——可那又怎样呢?   她本来就不是乖女孩。   至于另一重原因……   柳余垂下眼睛,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随着青年的腾挪而腾挪。   达特·哈利看着沙滩上拥有精湛剑术的青年,冷酷地发布命令:   “杀了他们,别让奸细跑了。传我的命令,招来附近所有的军队。”   对他来说,美人固然重要,但永远不及权势来得醉人。   “哈利城主! ”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他是卡斯顿城池里最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即使她是其他城池派来的奸细,也必须先上审议庭。”   达特看了他一眼:   “她污蔑我的名誉,我哈利家族从未出过这样的丑闻。我的父亲,岳父,我的妻子,和未来的孩子,甚至是我的兄长……这不幸,并不是他人杜撰丑闻的理由。”   “我哈利家族与她誓死不休!”   “达特先生的无耻,和您的英俊成反比呢!”   少女扬高声音。   这时,与护卫们周旋的青年却突如其来的往后一跃,柳余猝不及防,鼻子一下撞到他的背:“盖亚!”   “英俊?青年带点冷的声音传来,“很英俊?”   柳余:…… 第一百七十一章   “噢最最最英俊的莱斯利先生, ”金发少女趴在黑袍青年身上咯咯咯笑,“您吃醋了?”   “吃醋?”   “噢,就像吃了很多很多波利饼。”   “那确实吃了一些。”   盖亚的声音很淡。   黑袍翩跹间, 一剑竟已将十几位高端剑师逼退。   他一步步往前, 斗篷如翻滚的流云, 流云所过之处,无人有一合之敌。   不过十几个回合, 护卫们就已经心生退意。   达特·哈利高举手中之剑:   “我以哈利家族之名起誓, 今日能杀死奸细者, 赏一万卢比!活捉,赏十万卢比!”   重赏之下, 必有勇夫。   刚才还畏畏缩缩的护卫们顿时像打了鸡血, 不要命地冲杀上来:   “誓死保卫城主!”   沙滩外, 无数穿着藏蓝制服的护卫们潮涌而来。   达特·哈利脸上的表情明显松了些。   他和兄长都是由老哈利城主悉心培养,请来的击剑师傅更是一位会神术的高端骑士——整个哈利城可没有哪位剑师能超过他师父的。   所以, 他当然看得出, 这位不速之客的剑术十分精妙,远在他师父之上。   一把普通的佩剑,竟使出了星辰之剑的气势。   “……投降, 告诉我你的来处,并将你背上满口谎言的奸细献上,我就留你一条性命。如果表现得好,我还可以聘请你当我的护卫。”   达特·哈利很惜才。   “谎言…奸细…献上……”   青年停下了脚步。   他的声音在沙滩之上响起, 夹杂在这刀兵与脚步声里,那么美妙、那么清晰, 仿佛点到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达特·哈利心生一种奇异之感。   他突然想起曾经和阿加莎逛街时碰到的一对年轻男女。   那男人穿着白色的神官袍,女孩穿着红色丝塔芙绸裙, 模样不算出众——   可奇异的,他们的形象和面前的一对重合了。   “你……我是不是见过你们?”   在话脱口而出的刹那,达特·哈利不禁有些懊恼。   那位神官先生是银色的长发——   而这位,是不祥的黑色。   可刚才还往外掠的青年竟然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回走,护卫们的铁剑和层出不穷的招式在他面前,像是纸糊的一样。美丽的沙滩被冷兵器的阴影笼罩,在贵族小姐们的尖叫、绅士的怒骂,和铁剑的冷锋里,青年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年轻的城主面前。   达特·哈利这才看清青年身上的斗篷。   那黑浓重的如夜,而在这夜上还点缀着无比昂贵的金丝,那金丝即使是身为城主的他,也不会这样奢侈地穿在身上。而少女梦幻的蓝色裙摆上,那一闪一闪的不是珍珠,倒像是……   “见过。”青年咏叹调一样的声音从近处听,有种震撼人心的魅力,“我没想到……”   “没、没想到什么?”   达特·哈利感觉到恐惧。   那恐惧来自面前的青年,仿佛他是深渊绝境,既暗无天日,又无从抵抗。   他的师父也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另一个更高更远的维度,那存在的意志。   “有一天我会因为这样寻常的话……”天际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隆隆”响起,“……愤怒。”   “哐当——”   在冷剑的剑锋到达前,达特·哈利下意识跪了下去。   他瑟瑟发抖,又惶恐又迷惘——   只敢遵从本能,恭敬地低头:   “求、求大人您的宽恕。”   护卫们奇怪地看着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城主在这陌生的一对年轻人面前,抖得像滩烂泥。   他可是高贵的哈利家族!   他勇武的长剑还未使出,竟然已经对敌人投了降!   贵族小姐们掩嘴惊呼,贵族先生们更是目露不解和鄙夷——   这样的人,还是他们曾经打算誓死追随的对象吗?   他的膝盖那样软,他的头颅那样谦卑,他的骨气一文不值。   柳余看着面前这一切,突然感觉很没意思。   她将脸贴住盖亚坚实的后背:   “盖亚,我们走吧。”   “不处理了他?”   盖亚轻轻问,侧脸在光下如美丽的雕塑。   “算了……别脏了你的手。”   一年后,这位肮脏的野心家就会死在一次巡逻里,被卡斯顿城主的忠部刺死:这也算因果循环了。   “走吧。”   护卫们沉默地让出一条道,目送着这对男女离去。   沙滩似乎也陷入了沉默,一波一波的潮水涌来,良久,那匍匐在地的达特·哈利才苍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回城!”   他道。   沉默的护卫队拥着贵族先生和小姐们上了附近的马车,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金滩,往大道走去。   ***   而在另一条小道上。   柳余将下巴枕在盖亚的背上:   “你刚才是不是想杀他?”   “……是。”   “……就因为他侮辱我?”少女蛮不讲理地翻起旧账,“你以前也说过,我是满口谎言的坏蛋,狡诈者,骗子……等等。”   青年沉默了。   柳余不忿地揪他耳朵:“你也说过的!”   “恩。”他往上托了下她的屁1股,声音很轻,“只有我能说。”   柳余:……   “喂,”她声音也轻了下来,“……你也不许说。”   “好,不说。”   他似无奈地。   “可惜,好好的一场日出被搅和了。倒是你怎么看待那位达特·哈利?”   “英俊?”   “喂。”   柳余不满地道。   他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感觉。”   “你不觉得他很坏吗?”   “人类就是这样充满欲望和渴求的物种,”他平淡地道,“权利通常都伴随着肮脏和鲜血,这不稀奇。为了最顶端的地位,他们可以豁出一切。”   “噢,又是这种讨厌的、我活了很久很久、什么都看过的口气……”少女挑衅他,“老、男、人。”   “可昨晚你还在用你美妙的呻1吟,”盖亚温和地提示她,“夸赞‘老男人’的勇武——”   “——闭嘴!不许提昨晚!”   “好,不提。”   他从善如流。   柳余却更生气了。   她低头,对着他被黑袍罩住的肩膀就是一口,当发现他放松自己的肩膀、好让自己咬得更轻松时,就更生气了——又是这样。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如果他对她坏一些,也许,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会动摇,一会坚定;一会又动摇,一会又坚定……   来来回回,烦透了。   她放开了他,重新抱住他的脖子,闷闷道:   “你刚才说,人类就是这样肮脏、充满欲望的物种……我不赞同。”   “哦?”   “……你在鱼缸外看到的鱼,总是格外突出的那些。而那些想要跃龙门的鱼,总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的,那本来不是普通人类的世界。”   “哦?”   他侧过脸来。   柳余看着盖亚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眼珠,问他:   “那些鱼缸里平平淡淡游着的鱼,你又看过多少,见过多少?”   “见得不多,毕竟,你知道的……它们总是很无聊。”   柳余明白他的意思。   就像一部电影,要波澜壮阔才引得起观众的注意,如果每天播种地、吃饭,种地、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观众很快就会厌倦了。   “可我却觉得,这些普通鱼的世界很精彩,莱斯利先生,你只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普通鱼是高贵的?比那英俊的哈利鱼更——”   “够了,你要把这个词提到什么时候?”   柳余恼怒地瞪着黑斗篷。   “贝丽,你又生气了……”他将她放下,转过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那不如我们去看看普通鱼的世界,体验一下,怎么样?”   他看着她的幽绿色瞳孔显示出某种洞悉,柳余愣了会,突然也笑:这样的提议,似乎比她之前设想的还要好。   也许……这位高贵的神祇,会因此生出对人类的些微认同呢。   “好啊,”她带着些微促狭道,“不过……我有个要求。”   “要求?”   “是的,”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又踮起脚,在盖亚掩在斗篷帽下的薄唇上亲了口,看着他笑,“你知道的,你很英俊,非常非常英俊……”   他嘴角微微翘起。   柳余继续:“你太英俊了,普通人可没有您这样的,我希望,您能变得普通一些……恩,胖一些,矮一些……恩,皮肤得粗糙一点,像个农夫……手?对,手也得粗糙,骨节要大,得像经常劳作的……农夫。”   他的嘴角一点点垮下来。   “也许……不一定非得农夫,”他慢吞吞道,“也可以是一个英俊的牧马人。”   柳余:……   “莱斯利先生,您知道,您有很重的偶像包袱吗?”   不论什么时候,都穿着体面精致的衣服——就像现在,明明是锦衣夜行,可精致全在细节了。   “我知道,我很英俊,贝丽,你不用总是强调。”   他的嘴角又一点点翘起来。   柳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他狐疑地看着自己,忙道:   “是的,您说的没错。”   她又踮起脚尖,亲亲他:“不论您变成什么样,莱斯利先生,您在我心中都是最最最英俊的,无人能及……所以,变丑一点,好吗?这样我会安心些……免得总有人觊觎您。”   他看了她一眼,终于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那…”他道,“记得,你也得变丑一些。”   柳余:…… 第一百七十二章   比起周围繁华热闹的大镇, 特瑞斯镇是个安谧祥和的小镇,除了偶尔经过的客商,大多时候没什么陌生人来——   这天, 镇子的东门口来了一对陌生人。   男的宽宽胖胖, 个子不高, 穿着一身起了毛边的灰衣,戴一顶毛毡帽, 脸上一颗大痦子, 乍一眼看去不怎么好看, 甚至还有些丑;倒是他旁边的女孩出乎意料的年轻,金发蓝眼, 穿一条碎花裙, 站在男人旁边像一朵娇嫩的玫瑰———   新鲜又漂亮。   女孩手搭在男人的臂弯, 时不时转头和他说话,一笑嘴边还露出两个笑涡。   镇东最八卦的卡娜太太一看眼睛都亮了:   “噢光明神在上, 这可真是……”   她一把将怀里的儿子丢给旁边的瓦伦太太:   “瓦伦太太, 我去看看!”   瓦伦太太知道,卡娜又犯老毛病了。   果然,不一会卡娜带着熟悉的笑回来了, 她朝她挤眉弄眼:   “你猜,那对……是什么关系?”   “兄…妹?”   “噢瓦伦太太,你绝对想不到!”卡娜眉飞色舞,“他们是夫妻!夫妻!”   “夫…妻?”瓦伦太太也“噢”了一声, “那这位先生……”   她看了眼对方,“运气不错!”   “是的, 运气不错!”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放我们特瑞斯镇, 可是要让那些优雅的绅士们为她决斗的!”卡娜太太一边可惜,一边又带着强烈的优越感道,“……不过我猜,她的出生一定不怎么样。”   “卡娜太太!”瓦伦太太不赞成地道,“你不记得上次的教训了吗?”   卡娜太太摸了摸好不容易长出头发的脑袋,心有余悸地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你一定想不到他们要来做什么!他们要来这儿定居!来我们特瑞斯镇!”   “……噢这可真稀奇。”   这回,连瓦伦太太都忍不住感叹了。   他们特瑞斯小镇什么都没有。   有些野心的年轻人更愿意到邻镇去发展,那儿有更多的机会,极少会有年轻人愿意在这儿定居——整个镇子就像一潭死水,来来往往都是熟人。   “他们已经从镇长那儿得到了许可……”   卡娜太太叽叽咕咕。   **   其实柳余一开始并没打算和盖亚夫妻相称。   他们先去找了特瑞斯镇的镇长。   镇长是个白胡子老头,精瘦的个子,听到他们的来意还吓了一跳:“……噢你们要在特瑞斯定居?我得提醒你们,特瑞斯镇什么都没有,没有煤矿,也没有大海……除了没开荒的土地,一半土地属于欧文庄园,一半属于这儿的老镇民。”   “确定。”   老镇长推了推眼镜,拿出一只羽毛笔蘸了蘸墨水:   “所以,你们的关系是……”   “兄妹。”   “夫妻 。”   两人异口同声道。   老镇长的羽毛笔在白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曲线,他又推了推眼镜,试图从薄薄的镜片里看到两人的真正关系。   美貌的女孩,其貌不扬的贫苦男人——   他放下羽毛笔,郑重地问:   “美丽的小姐,您是不是受到了胁迫,或者,任何可怕的威胁……如果有……”   老镇长暗示性极强地看了眼墙上代表权利的欧文家族族徽:   “请不要害怕,我以欧文家族的名义起誓,绝不会让您受到一分一毫的危险。”   柳余:……   她忍不住看了眼盖亚,发现他也看了自己一眼。   那长了一颗大痦子的脸上,绿眸如幽幽的湖水,里面流淌着…委屈?   她咳了一声,主动牵起盖亚的手,在老镇长面前晃了晃:   “您放心,镇长,我刚才只是跟我的丈夫闹了些矛盾……”   她露出一边的笑涡:   “他很疼我,我让他往西,他绝不敢往东。”   她注意到,盖亚又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含着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下意识转过了头,用手背贴了下脸:有点热。   老镇长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最后,还是给她开了份定居证明。   “如果需要离开,请再来我这盖一下章。”   “好。”   柳余将证明折叠好,在老镇长眼皮子底下牵起盖亚的手:“那么,先告辞了。”   两人告辞离开。   老镇长这才发现,这位其貌不扬的男人行起礼来时动作翩翩,带着贵族与生俱来的优雅和气度——而这,即使是欧文子爵也比不上。   他的脸色又变了变,心想:莫非是哪位大贵族落魄了的子孙?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位美丽的小姐愿意嫁,倒也合理。   柳余当然不知道短短一个照面,老镇长的心路历程就跟做了过山车,大起又大落。   她只是高兴又解决了一桩事。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安顿下来,两人手里只剩下五十卢比了——   是的,按照约定,要过普通人的生活,神力、或者任何太超过的巨额财物,都不被允许使用。   一切从零开始。   “不过……神宫那边不要管吗?而且你的身体还在迷雾之地沉睡…”   柳余总感觉有种违和感。   她像是从一个片场,突兀地闯入另一个片场,上一个片场的烂摊子还没解决,又要开始进入新的剧集了…   这让她有些不安。   “神宫里的人早就习惯我的离开,有莫里艾在,不会出错。至于我的身体……”   他看向远方,“我们可以在这生活,一边等它醒来…”   “当然,贝丽,如果你有特别想做的事…我也可以陪你去做。”   “抱歉…我还没想明白。”少女的脸上露出迷惘“我来这个世界,能做的似乎很很多,但又似乎很有限。我想改变盲从的人类……”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看了眼盖亚:“抱歉,虽然您不高兴…”   盖亚亲了下她的手背,抬头望她:“莱斯利太太可以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很深情的一番话……   如果没有那颗大痦子的话。   柳余“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盖亚那宽宽胖胖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懊恼:   “贝丽……”   “不许变回来。”   淘气几乎要从那水汪汪的蓝眸里流出来,“这样我才总不会被你迷惑。”   盖亚:……   “如果莱斯利太太坚持的话。”   无奈的、粗哑的声音。   柳余又笑。   “唔…”   下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盖亚的脸近在眼前。   脏兮兮的皮肤,带着被现实操劳的风霜…大痦子…塌鼻子…   幸好,眼睛还是美的,绿濛濛,如同弥漫着大雾的森林。   他在吻她。   几个字缓缓进入脑子——   柳余清醒了。   艹,这丑男人竟然当街吻她!   这时,盖亚离开了她,眸中带着少见的得意洋洋:“莱斯利太太,你可以继续笑。”   好让你继续吻吗?   柳余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她忘了,这个盖亚不是之前每天逼王兮兮的盖亚了。   他会笑、会怒、会逗人了。   “今晚你不能碰我。”她只好无视周围镇民们那些戏谑的笑,“以炮1友的名义,如果你碰了我、那么,你得顶着这张脸一百年。”   “我可以用上一千年,只要你每天都能躺在我的床上。”   柳余:……   “先去租个房子。”她匆匆撇过红彤彤的脸颊,“不过租完房子,我们就一个卢比都没有了。”   “你们要租房子?”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抱着孩子过来,她就听了个尾巴,“什么样的?”   “五十卢比能租得起的房子。”   “五十卢比?哦,那只能去城西了…美丽的小姐,您这样的人去城西,恐怕第一天就会被那些坏蛋抢走了!城西可都是些恶棍!”   胖妇人热心地道,“您不如去欧文家做个女仆,一个月就有两百卢比——”   “这最近的集市在哪?”   胖妇人就看着那其貌不扬的男人打断自己,她不大高兴地道,“集市?特瑞斯镇可从不办什么集市,想要什么东西,都得来街上转转,偶尔会有商人过来售卖…”   于是柳余知道了,这是个多么落后的小镇。   她看向盖亚:   “去城西?”   “城西。”他缓慢地点头,“最多一天,贝丽。”   “不,我很期待呢。”   柳余笑眯眯地道,“大多数时候,恶棍都是因为吃不饱饭、混不下去才做的恶棍……莱斯利先生,我刚才说过,我有很多事想做。”   “先从种地开始也很好。”   “贝丽。”   盖亚不赞成地道。   “盖亚,我想去看看……我想试验一种农具,但你知道的,我只在书上见过,而且,我没见过种地,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不觉得。”盖亚手搭在她的肩膀,“你很怕七彩虫。”   “所以?”   “田地里有一种红色的会吸血的虫子,也是一伸一缩的……”   “盖亚!”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从城东走到城西, 就仿佛从繁华走向破败。   一栋栋小楼变成了低矮的屋棚,街面从干净的青石板路面变成了尘土飞杨的黄泥路,一个没注意, 鞋跟还会陷进深深的泥坑里, 再拔1出来时, 鞋子也和这周围的脏乱差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五十卢比一个月,要不是有镇长开的证明, 我可不会租给你们。”房东给了他们一串钥匙, 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离开之前, 还忍不住看了眼男人旁边的小妻子,可真是小镇子里难得一见的漂亮。   可惜喽, 在城西……   没点本事可守不住。   房东摇着头感慨着离开了。   柳余则抬头看向面前的房子, 石头砌的屋子, 就一层,硬抠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窗。   从窗户往里看, 一张床, 一把椅子,与床相对的另一边,还有个用石头垒起来的灶台, 靠墙放了些发霉的稻草,像是许久没住过人的模样。   可真是……   “贝丽,你还可以后悔。”   “后悔?不,从不。”   柳余率先迈开一步, 大大方方地用钥匙开了门。   木门一关,隔绝开周围窥伺的眼神, 才微微叹了口气:家徒四壁啊。   “一块卢比都没有了……莱斯利先生,米缸是空的, 没有小麦,没有牛乳,更没有小羊排。”   “不过,”她拿起桌上一块灰扑扑的布,“万幸的是,我们还有抹布和水桶。”   她朝他笑:   “亲爱的莱斯利先生,我们来打扫吧。”   少女的笑在昏暗的屋子里有种金子般的夺目。   他从她手中夺过抹布,推她到一边坐下:   “坐,亲爱的莱斯利太太。一位绅士是决计不会让她的淑女动用一根小指头的。”   “你的意思是……我坐着,你干活?”   “是的,贝丽…”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肩膀,和她平视,“小女孩只需要负责玩耍和快乐。”   柳余看了他一会,突然道:   “你会把我宠坏的,盖亚。”   “如果可以的话,贝丽,你可以更坏一点。”   他拍了拍她,就起身离开了。   柳余微微失了神。   她的膝盖上放着十几颗五颜六色的快乐糖,那是刚才他推她坐下时给她的,他确实是把她当孩子一样哄啊……   她看向远处。   灰蒙蒙的街道,特瑞斯镇的西边没有青山绿水,没有华堂金殿,只有一个宽宽胖胖、不太起眼的男人,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拎着一个同样宽宽胖胖的水桶去河边取水。   夕阳在他的身上镀了层柔光,让他的背影看上去坚定而温暖。   石头屋虽然不大,但等里里外外擦洗干净,也已经到了深夜。   万籁俱寂,只有街头的犬吠此起彼伏。   屋内只有一张狭窄的木床,椅子也是木做的,只是瘸了一条腿,发霉的稻草被丢到了门外。   柳余站在窗边,看向窗外的月亮:   “原来是满月啊……”   一道阴影笼罩住了她。   盖亚站到她身边,也抬头看月亮:   “在想什么?”   柳余往旁边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宽大的黑底金丝袍被风吹得扬起,墨发披垂、几近于地,而那深刻而苍白的脸上,一双绿眸如迷雾中的森林。他站在她身边,如同暗夜里掌控一切的君王——   又好像变得遥远了。   她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怎么了?”   “你一变回来……我就觉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还不习惯?”   他抓下她的手。   “是的,没法习惯。”柳余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美得无与伦比。”   他像是被她的直接取悦了。   低头,在她的手心亲了亲:“所以,美得无与伦比的莱斯利先生,可以要求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吗?”   柳余:……   她笑嘻嘻地抽出手:“还得看您的表现。”   青年并不恼,只是转头看向窗外:   “所以贝丽你看……皮相的迷惑只是暂时的,动摇不了你。”   柳余不否认。   她对着他那张脸,就能生出欲1望,可再进一步……   她也看向窗外。   “…我第一次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满月。”她像是陷入回忆,“那个时候我很害怕,我怕我活不了多久。”   “现在还害怕吗?”   “也怕,也不怕……”   “怎么说?”   “人只要有期待,有想抓在手里的东西……就没法不害怕。”   青年转过了头。   月色中,少女的眼睛澄澈无比,里面似乎蕴着一湖的心事。   气氛突然陷入安静。   “那你期待的东西里……”青年顿了顿,“有我吗?”   柳余没有说话。   过了会,突然笑了起来:“我小时候一定想不到,未来的某一天,我居然会选择自讨苦吃……要知道,我可是讨厌虫子,老鼠……噢,还有黑暗,和饥饿。”   盖亚的面前晃过那个被关在黑屋里的小女孩。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   “因为她长大了。”   话锋突然一转:   “怎么样,要不要做点别的?”   柳余:……   她板起脸,冷冰冰地拒绝:   “抱歉,炮1友先生,我暂时不想和您上床——”   “——不,贝丽,你恐怕误会了,我并不是在向你求欢。”   青年笑了,绿眸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顷粼粼的湖水:“我只是想画一幅画……当然,如果在画画之前你想邀请我,我可以配合。”   柳余的脸一下红了。   她撇过头:   “不,我什么都不想。”   少女鼓起的腮帮,像只可爱的海豚。   他亲亲她,又推着她,让她坐到床边,调整了下姿势:   “恩,很好,坐这……就这样。”   “所以,盖亚…你想画我?”少女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起身,人顺势坐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脖子,“但八爪鱼大叔说……你从不画人。”   青年微微失了神,过了会才道:   “莱斯利太太当然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少女的手指从他的胸膛一路往下,“这儿?这儿……”   黑金宽袍在她的指甲划拉出轻微的声响,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没有油灯,没有蜡烛,只有月光。在极致的静里,她突然一把抓住,他闷哼了一声,那声性感无比。   柳余听在耳里,身体都开始燥1热起来:   “还是这儿?”   他按住她的手,声音虚弱无比:   “不贝丽……”   她却似满足了。   笑嘻嘻地丢开手,头发往后一撩:“好了,尊敬的画手先生,您画吧。”   空气都凝固了,像被拉紧的弦。   下一刻,却被一声低微的喘打破了:   “盖亚!”   脚踝被拉住,他欺了过来:   “不,画手先生想先在莱斯利太太身上试验一下……画。”   声音传入耳朵,又低又哑。   “喂!”   她踹了他一脚,被扯开。   “……唔。”   似是猝不及防,他低头吻她,修长的手指如同魔术师的指挥棒,带起奇异的颤栗。   “非常好,我的女孩……”   “就这样,像现在这样…”   她像是陷入一场春日的迷幻,迷迷糊糊里,只能见神祇脱下清冷的衣袍,被贪欲的藤蔓缠绕,黑发成了粘腻的蛇,在她周身游走,雾气将他的绿眸也染成了混沌的海洋,他与她一起在这癫狂与迷乱的情1欲1之海沉沦。   “看着我。”他托起她的下颔,“永远记住这一刻……占1有你的,是我。”   她伸手,想触碰他的眼睛,却最终无力地垂下去。   夜深沉。   月深沉。   身边人的呼吸平稳下来,青年睁开了眼睛。   他安静地看向窗外,过了会,才披袍下床。   石头屋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他像是游魂一样,在屋内转了会,等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屋子——在少女的眼皮动了动后,伸手,一缕黑色的光坠落:   “昏睡术。”   少女重新睡了过去。   青年推门出去。   在一步步迈出屋檐时,高挑修长的身体开始变得矮胖,华丽的黑金宽袍变成了灰扑扑的平民装,华美精致的脸也掩在了平凡、粗庸之下。   平民们开始醒来,为生计奔波。   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直直的烟囱里冒起尘烟,空气里弥漫起食物的香气——   大多是不怎么诱人的。   盖亚沿着街道慢慢往外走,他的面色始终平静,并未被这勃然的生机感动,仿佛像评估某种东西一样看着街边庸碌的生物。   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最后,似乎观察够了,站到了一个宽阔的大门前。   街道整洁而干净,大门前站着两位侍从,他们穿着黑马甲白衬衫,棉裤松松地塞入黑色的马靴,看见他来就伸手驱赶:“这可是欧文子爵家!哪来的平民,竟敢挡在子爵大人的门前!走!快走!”   “我找欧文子爵。”   “你以为子爵大人谁都见吗?”侍从们还要再赶,却在对上那双绿眸时,所有的轻慢不知不觉都消失了,他们恭敬地垂下头颅,“是!大人,这就给您通报。”   欧文子爵这时正在美美地梳他的小胡子,一听门房来报,就要叫人赶走,可出口的话兜个弯,却变成了:   “好,好,请大人他进来,进来。”   说着,竟是亲自将人迎到了贵宾厅。   “大人,您有什么指示?”   欧文子爵恭敬地站着,看着那平民就这样坐到了首位。   “我缺卢比。”   “大人您要卢比,吩咐一声,我立刻派侍给您送去。”   欧文子爵的腰弯得更低了。   “不,她说要像普通人一样,”首位上的人说了欧文子爵不明白的话,顿了顿,突然问,“你……是特瑞斯镇最富有的人。”   “缺画吗?”   “画?什么画?”   “买下我的画。”他理所当然道,“付出劳动,获得酬劳……对,这不算破坏规矩。”   “大人您要为我画像?我有很多了。”   欧文子爵不太好意思地道,他发现,首位上的人用绿眸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凛,正要接受,却见他不知从哪儿取出来一张白纸、笔刷,和颜料盘。   大笔一挥,不一会,面前突然出现一幅……   子爵大人眨了眨眼睛:   “绿螳螂?”   画中央,站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绿得油光发亮的大螳螂。   欧文子爵和绿螳螂的大眼睛瞪来瞪去。   “买下它,一万,不,五千卢比。”   平民皱着眉,那表情好像是贱卖了一样。   “管家,拿五千卢比来。”   等那平民拿着卢比悠闲地走出大门时,欧文子爵突然失心疯般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他刚才…怎么了?   怎么就对着一个平民卑躬屈膝,还花五千卢比买下一副……绿螳螂?   疯了,真疯了。   可看看,那画绿螳螂的笔触……可真是大师级的。   不知怎的,欧文子爵还是毕恭毕敬地将绿螳螂挂到了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晨起晚睡都和它大眼瞪小眼。   ******   第二天,柳余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热可可,草莓饼,还有……罗勒叶拌松子?   半直起身子,发现屋内大变样了,多了许多东西,昨晚还“吱呀吱呀”的木板床,变成了一张结实的白色雕花床,床幔是金色的流苏,石窗上,一朵白色的蔷薇插在透明的花瓶里。   毛巾架,水盆,椅子两把,桌子也变漂亮了。   灶台缭绕的烟气,盖亚正笨拙地拿着一双银筷,似乎要将那草莓饼从锅里取出来。   “你昨晚去做小偷了?”   她掀被起床。   “莱斯利太太,要我提醒你,昨晚莱斯利先生做了什么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噢, 那就不必了。”   柳余一点都不想回忆火热的夜晚。   她披着衣服走到盖亚面前,踮脚亲了亲他的脸:   “虽然很高兴多了这些东西……但我并不希望这是用神术或圣晶换来的。”   对她的质疑,他似乎不大高兴:   “我卖了一幅画。”   “普通人也能卖画。”   “……哦。”柳余讪讪的, “这样啊……”   她居然忘了, 即使不用神术, 对盖亚来说挣点卢比也不难。   看他闷头不理自己,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盖亚。”   “盖亚……”   又扯了扯。   他才抬起头, 绿眸幽幽地:   “你想说什么?”   柳余伸出右腿, 裸粉的、开了高叉的绸裙往两边泄去, 露出细白光洁的小腿,小腿上膝盖红了一块:   “你看, 都怪你……”   他顿时不说话了:   “当时没忍住。”   “还生气吗?”   “不气了。”   “那你亲亲我。”   他低头, 亲亲她翘起的嘴角。   “画卖了多少?”   “五千卢比。”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据柳余观察,像是觉得贱卖了。   不过:   “卖的螳螂。”   所以…很骄傲吗?   “还剩下多少?”   “一百卢比。”   柳余:……   这败家男人。   算了。   “盖亚, 不要再卖画了, 我不喜欢你的画给别人拿着……”   真实的理由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太轻而易举了, 太过易得的人生,连情感都来得敷衍。“你的酒,画,别的……我都不想跟人分享。”   “如果你坚持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 答应了。   柳余立马就高兴地亲了他一口:   “你最好了,盖亚!”   他嘴角抿了抿, 似乎想将那不小心翘起的嘴角抿平——   柳余觉得,这一刻的盖亚, 连大痦子都可爱爆了!   环顾左右,毛巾架上的毛巾折叠整齐,水盆里的水已经打来,冒着热气,还有放好的盐的毛刷……   一颗冷掉的心,倘使被一个人时时刻刻地揣在怀里捂着、暖着,怕你冷,怕你热,怕你受委屈,怕你不高兴……   怎么不会热起来呢?   柳余眨了眨眼睛,眨去那一点水汽:   “我去洗漱……等完早饭,我们去买些农具,看看附近的荒地,怎么样?”   在等待他身体醒来的时间内,也许可以做些事。   “斑!”   [贝比!]   就在这时,一只灰扑扑的鸟没头没脑地从窗外冲进来,一下子钻到柳余怀里,又一个激灵,被一根手指拎了起来。   斑斑挣扎了起来,见挣扎不脱,就干脆不动,只是用那小小的黑豆眼对着对方的绿眼睛,又看看对方宽宽胖胖的的脸,和脸上那颗大痦子,眨了眨:   [贝比!你居然又找了个情人?!噢,光明神在上,还是个丑八怪!]   柳余:……   她怜悯地看着灰斑雀头上新长出的翎羽。   [天哪,丑八怪!好丑好丑好丑!贝比,如果一定要换情人的话,斑斑投路易斯一票!毕竟,他很英俊。]   “他很英俊?”   丑八怪的声音还挺好听。   斑斑昂着脑袋想。   “投路易斯一票?”   丑八怪的声音挺耳熟。   斑斑继续昂着脑袋,用那小脑瓜使劲地想、拼命地想——   斑,想不到。   “我看你头顶的羽毛也该修一修了。”   在一声惨烈的“斑”叫后,斑斑捂着光秃秃的脑袋,哭了。   它终于知道这双恶贯满盈、专拔鸟毛的罪恶之手属于谁了。   “斑斑斑!……”   [神?丑八怪?…神?丑八怪?…神是丑八怪,丑八怪是神?……]   斑斑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仿佛被秃头打击得只会这两句。   要不是柳余知道斑斑天生胆小怕事、小脑袋不发达,恐怕要以为它是故意了。   她将手按到男人宽厚的手背:   “别跟一只鸟较劲,盖亚。”   “可它说我丑,还说……要你和路易斯在一起。”   男人脸上的大痦子和他的不满一样显眼。   柳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莱斯利先生,别这么可爱。”   她发现,越相处,他的另一面展露的就越多。   比如,偶尔的孩子气。   他板着脸不说话。   柳余踮起脚尖亲了亲他:   “好啦,不生气……”   她晃晃他的胳膊:   “不生气,好不好?你是这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我怎么会看上别人?”   他撩起眼皮:   “真的?”   “真的。”   柳余哄他。   他的脸色这才缓了些。   安抚完一个,柳余才看向另一个。   可怜的斑斑。   她也不知道,斑斑那张满是毛的脸是怎么展示出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的……反正,它做到了。   不过:   “所以,你就来到这了?”   “怎么知道我们在这的?”   “盖亚的身体还好吗?”   她问了一串的问题,奈何斑斑嘴炮厉害,头脑简单,半天都回答不到点子上,最后只破罐子破摔一样道:“……闻着味过来的……神的身体还好,老样子……”   “你要留在这?”   随着盖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斑斑的小身子一抖,秃掉的脑袋也跟着一块抖。   柳余摸了摸它:   “别吓它了,盖亚,它胆子小。”   “现在我们要出去,斑斑,你是要跟我们一块出去,还是留在这儿看家?”   斑斑将小脑袋伸出翅膀,偷偷看了眼盖亚,才和他眼神一对,又立马缩回去:   [不!斑斑看家!]   柳余又摸了摸它小脑袋:   “行,斑斑看家,可别让人进来把东西偷拿走了哦。”   斑斑偷摸着抬头、瞧了她一眼,似是疑惑,又瞧了她一眼。   柳余注意到:   “怎么了?”   斑斑吞吞吐吐:   [贝比变得温柔,有…有点吓到斑斑。]   柳余:真是……   天生抖M。   她狠狠弹了下斑斑脑袋,冷哼一声:   “盖亚,走了。”   两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等“咔哒”一声清脆的关门声响起,斑斑才将脑袋伸出翅膀,呆呆地看着两人消失的地方,一双黑豆眼突然变得很伤感:神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过了会,才将脑袋团到翅膀底下,重新睡起觉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特瑞斯小镇。   “……阳光好暖。”   柳余眯起眼, 感受了下街面吹来的风。   时已近正午,大约是不够繁华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不算多,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她看了眼旁边安静的男人, 盖亚也正眯眼看着头顶的太阳——   似是意识到她的目光,转过头:   “去哪儿?”   “镇长说, 可以去看看荒地。”   就在这时, 一个瘦巴巴的少年走到他们身边:   “……快、快离开这儿。”   “离开?”   “是的, 离开,爱德华要对付你们, 他可是附近出了名的坏蛋……”少年戴了顶脏兮兮的毛毡帽, 声音又低又急, 抬头看她一眼时脸都红了,“总之, 你们得离开, 否则——”   “噢,谢谢。”   柳余朝对方笑了笑,在那张脸变得更红前, 被掰了过来。   盖亚那双绿眸被阳光照得清透:   “贝丽,该走了。”   “噢光明神在上,让我瞧瞧这是谁……新搬来的邻居?”这时,一行人从转角浩浩荡荡地走过来, 中间那人穿着黄格子马甲,脚蹬黑皮靴, 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来,直走到柳余面前, 那双眯眯眼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大得像是要跳出眼眶,“噢,这位美丽的小姐……”   他自认风度翩翩地伸手:   “我是爱德华,迈里加·爱德华……啊!谁?谁?!谁在用石子砸我?!有种站出来!”   爱德华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柳余发现,他的掌心破了块皮,往旁边看,旁边的盖亚安静地站在阳光里,仿佛与光同尘。   而爱德华找不到暗算他的人,一把揪住旁边戴着毛毡帽的少年:   “库克,是不是你?每次,每次都是你坏我的好事!……”   “不,不是我!不是我,爱德华先生!”   库克试图甩开抓住他胸口的蛮横男人,路边的行人怕遭殃,纷纷躲开这一带。   爱德华一脚就踹了过去,眼看黑皮靴要踹中库克的膝盖时,一道忽如其来的风刮来,爱德华一个踉跄,左脚拌右脚,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   旁边人一阵笑,和他一块来的也都是街上的混混:   “爱德华,你行不行?”   “不行我来帮你!”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爱德华砸了下地,脸涨得通红,手一撑就要站起来,可谁知手肘那像是被块大石头砸到,一阵剧痛之下,没撑住,又摔了下去。   这下撞到了鼻子,他一摸,一手的血。   爱德华脸都青了。   旁边的嘲笑声更大了,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爱德华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那鞋子是他平生仅见的精美,鞋面上绣着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飞。   鞋子就停在他面前,爱德华抬头,却见娇俏的少女半蹲下朝他笑:   “爱德华先生,有件事要麻烦您。”   “麻烦……我?”   爱德华发誓,他当时一定是看到了恶魔的微笑。   而此后,所有的事都在向他证明,这个预感没错。   他和他的伙伴们,都被这个女恶魔驱赶着去了西边的荒地,一人分派了一把农具,在荒地上开荒。女恶魔则撑着把漂亮的花伞,驱使着他平庸又普通的丈夫一会给她端茶,一会给她递水,偶尔还会下地和他们一起开荒。   可不知怎的,爱德华渐渐觉得,这日子变得有趣起来。   他们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第一块土地,女恶魔还教他们怎么给土地施肥,怎么从远处引来活水灌溉,那精妙的河道设计,居然出自那平庸的男人之手——   爱德华承认,他看走眼了。   那女恶魔的丈夫,大多时候不和他们说话的丈夫,才是真正的狠角色,有几次和他漂亮的绿眸对上时,爱德华都有种灵魂被刺穿的痛苦。那感觉很难形容,就像他在他面前是透明的、蠕动的爬虫,他该匍匐、该发抖,该求饶——   而不是和他站在同一个空间谈笑。   相比较起来,女恶魔才是有温度的。   起码,在她眼里,他算一个人。   爱德华从不敢靠近那沉默的男人,只要他在场,他就从不与女恶魔搭话,至于库克,那个一看到女恶魔就红脸的傻子——爱德华一点都不奇怪,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会在库克的屋子里看到他的尸体。   ***   特瑞斯镇是个温柔的小镇,像江南烟雨,一切都慢悠悠的——   连日子都过得慢悠悠的。   光明神殿在这没有分殿,人们并没有纠结于信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生计奔波,特瑞斯的西镇也并没有如东镇的居民所说那么难缠:起码对柳余来说,反倒是上门送菜的。   她支使着爱德华那些年轻人,开垦荒地,引入活水,一点点地从细微处改变着,盖亚提供了蓄水和引流的思路、并将其绘成图纸,而柳余则依着原来一点记忆,慢慢地试验,造出了水车和双曲犁——   而这些看似很小的变动,却让特瑞斯镇变得繁华起来。   柳余甚至为此和斑斑争论过——   对此低幼的话题,莱斯利先生显然并不愿意加入。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某一天,同样的争论再次开始。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贝丽,你只需要在神宫对所有的星球发出命令……这些便利的东西、你的计划就会立刻得到实施……]   斑斑珍惜地摸着自己脑袋上又长出来的翎羽。   “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人们会永远期待神来替他们解决问题,因为对神的信仰,他们不再学着思考,总是祈祷神会降临指示……时间将停止流动,世界会再次固化…”   斑斑奇怪地歪了歪脑袋:   [可你也是神啊,你介入了,贝丽。]   柳余:……   真令人窒息的回击。   一旁恢复自己模样的青年走了过来。   他缎子一样的黑发被精致的束扣扣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干净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下,一汪绿眸如水:   “可贝丽没有用神力,也没有使用超出这个时代不允许的知识,这一切,会慢慢扩散到其他地方……当人类从繁重的劳动里走出,得到温饱,就会开始需求教育,知识使人明智……”   斑斑的翎羽萎了下来,不一会,又直起来,尖着嗓子怪里怪气道:   [噢!贝丽,你总是对的!]   它学盖亚说话,柳余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时,眼睛总是眯起,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莱斯利先生当然帮莱斯利太太了。”   这一年里,盖亚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确实做到了他曾经说的那样,如她的父、她的母,她的朋友、她的爱人,偶尔还像幼稚的、闹脾气的孩子——他从雾遮花柔的云端走入尘世的烟火,一点点向她展露真实。   他不总是从容的,偶尔还会犯错,也会因为她对其他男人多笑了几次,拒绝和她说话,与她冷战,可很快,又会忘了那些不愉快,转过头来哄她——   她能感觉到他的努力,还有笨拙。   他在努力用他的所有来填补她的缺失。   她躺在蜜的海洋里,一点点被融化,被这炊烟,被这生活——   被这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盖亚·莱斯利填满。   斑斑还在喋喋不休,它懊恼地转身,将越来越肥的屁1股对着他们:[明、明天斑斑一定找只新的雌性!这次一定不会嫌弃斑斑的羽毛不够鲜艳!她也会帮斑斑说话……呜呜,斑斑讨厌你们……讨厌贝比,讨厌坏蛋神……]   “可是…斑斑,”柳余笑嘻嘻地半蹲到鸟笼前,“明天就是我生日了,你想好送什么了吗?”   [那贝比想要什么?]斑斑一下忘了生气,转过身体,[不能七彩虫噢,神现在越来越抠门了……或者,斑斑可以给你去摘一朵花……]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柳余去开门。   老爱德华先生拎过来一只三斤重的火鸡:   “莱斯利夫人,这是爱德华和伙伴们去后面的那座山上打来的……他说,明天是您的生日,就不过来打扰您和莱斯利先生了……”   莱斯利夫人和莱斯利先生现在是整个特瑞斯西镇最受尊重的人,他们拥有丰富的学识和让人敬佩的修养,老爱德华先生对他们十分感激,时常过来送东西。   柳余伸手收了:   “替我谢谢安德华。”   “当然,要不是您,爱德华还是个混混,更不会成家……”   老爱德华先生乐呵呵地走了。   不一会,库克和他妹妹也过来了。   库克送来一只像斑斑的小鸟,是他用麻绳做的,库克的妹妹送来一个亲手做的蓝色花环,他们只在门外说话——附近的人都知道,莱斯利先生有些古怪,他不喜欢旁人踏进自己的屋子。   兄妹俩都是提前来向莱斯利夫人表达生日祝福的。   “莱斯利夫人,这、这是蓝玲花,它很美,风一吹还会像铃铛一样响,希望您喜欢。”   库克妹妹是个腼腆的小女孩,她伸着细细的胳膊将花环递给她,柳余接过,笑着道了声谢。   “莱斯利夫人,请您告诉莱斯利先生,最近不要去山上,听说那儿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猛兽,爱德华和他的伙伴们差点就被拖下去了……”库克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知道,莱斯利先生经常去西山打猎,偶尔会提回来一只锦鸡,或者山猪,也会和邻居们分享。   “谢谢您的消息,我会转告他,再见。”   柳余拿着花环和小鸟玩具进了门。   门一关,斑斑就冲了过来。   它撅着屁股,对着她手里的小鸟玩具做了个观察的表情,过了会得出一个结论:[丑,真丑。]   这时,柳余已经走到了在盖亚面前。   他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提壶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水蓝色的宽袖垂下来,袍边银色的滚纹在光下如流淌着的银色雾面,这光与雾,将他也衬得缥缈起来。   他似乎在想心事,提壶里的水洒到外面,顺着石墙的缝隙流了下来。   “盖亚。”   柳余唤他,她发现,他最近越来越容易陷入恍惚。   “啊,贝丽……”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小鸟。”   他朝她伸手,柳余无语地将小鸟递给他。   盖亚抬手就将鸟玩具丢给了斑斑。   斑斑欢呼一声,啄了小鸟玩具就走,这会也不嫌它丑了,拿着玩具在那一下一下地拨。   “库克看见一定会哭,”柳余无奈地道,“一个孩子的礼物……”   盖亚别过她的头:   “孩子?我可不觉得。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喜欢你。”   “没人不喜欢我。”柳余笑嘻嘻地道,“就像你一样。”   “事实却是这样。”他捧住她的脸,绿眸微微弯起,“所以,我亲爱的莱斯利夫人,明天……你想要什么礼物?”   少女的脸一下子鼓起来:   “礼物?”   “莱斯利先生,你得知道一点,我们女孩儿喜欢的,是拆礼物一瞬间的惊喜,你提前问,就很没意思了……这得你自己想。”   他伸手一戳,一下子将她鼓鼓的腮帮戳了下去。   “盖亚!”   柳余瞪他。   “好,好,”盖亚举手投降,“我自己想……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送莱斯利夫人一个礼物。”   “噢,你的礼物还分成好几份?”   少女好奇地看着他。   “当然,莱斯利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富有。”   盖亚袖子一甩,啄着绳子鸟的斑斑就被丢到窗外,窗户“哐当”一下关了起来。   “斑!”   斑斑愤怒地用翅膀拍打起石屋:   [艹你神的蛋,盖亚!告诉你,艹你神的蛋!]   它学柳余“斑斑斑”骂了起来。   路过的行人奇怪地看着一只肥得惊人的鸟突然头朝下,往地上砸去——   地面溅起一片飞扬的尘土,而那肥鸟没事鸟儿一样拍拍翅膀站了起来,继续围着石屋上蹿下跳,嘶着喉咙“斑斑斑”“斑斑斑”叫半天才停下。   柳余和盖亚在屋内,倒没有斑斑臆测的那样“白日1宣1淫”,但那场景也暧1昧到了极点。   衣襟半敞,她靠在床边,盖亚扶住她的肩膀:   “贝丽,别动。”   少女此时的脸颊如玫瑰般红艳。   她朝他笑:“莱斯利先生,别告诉我,您的第一份礼物,是自己。”   “莱斯利夫人总是那么聪明。”   他用赞赏的语气道,冰凉的手指一点点滑入、掬起,又用嘴唇轻轻碰触——明明是带着情1色的动作,可他却做得那样虔诚,仿佛在行某个神圣的礼节,她被他抬起的眼神抓住了:   “是,第一份礼物,是我自己。”   “你……”   柳余张了张口。   下一刻,她却发现盖亚手中出现了一支细细的笔,以及一个精致非常的颜料盘,颜料盘里的颜色美极了,红如最纯净的红玛瑙,蓝似最澄澈的天空,黄如金黄的稻穗……   每一种颜色,都仿佛汇聚了天地山川的灵秀。   他执笔沾了一点颜料,冰冷的笔尖落到她的胸口,最接近心脏的那一处——   落下。   她抖了一下。   “盖亚,你这是……”   他没回答她,专注地画了起来。   细细的笔刷蘸了颜料,一笔一划地在那片雪白上勾勒,长长的睫毛敛住眼眸,偶有绿流出来,被那饱满的颜料与壁灯一衬,有种侬艳的绮丽来。   很安静。   只有笔刷细细的声响。   柳余不太好受,那笔刷太软了,触到肌肤上又热又痒。   于是只好低头看他画,画得太专注了,仿佛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在乎的东西。   渐渐的,她知道他在画什么了。   他在画自己。   很小的一个自己。   人物渐渐成型,黑色长发,黑金宽袍,袍上的金丝如跳跃的金色碎光,一双绿眸纯澈,干净得像是能映出人影——   这一画,就到了第二日,东方既白,盖亚收回最后一笔,笔刷和颜料盒一齐消失在半空。   混沌的睡意里,柳余看见他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心口:   “你拥有我的心,贝丽……”   “永远。”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从这一吻里,感觉到了悲伤和诀别,眼皮沉重得像铅——   她还是抵不过睡意,沉沉地睡了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完结章(上)   “斑!斑斑!”   [醒醒!醒醒, 贝比!]   聒噪的鸟鸣在耳边响起,柳余手遮额头,试图挡去透过窗户而来的光, 一只灰扑扑的胖头鸟冲过来:   “斑!斑!”   声音凄厉, 像是不详的黑鸦, 柳余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像是做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梦, 一觉醒来, 梦里所有的事都记不清了。   [贝比, 你醒了?]   胖头鸟拼命地将脑袋往她面前钻,柳余眨了眨眼睛, 蓝色的瞳孔渐渐有了焦距:“斑…斑?”   斑斑的黑豆眼开始滴滴答答往外淌水:   [呜……贝、贝比……呜……]   “怎么了?”   柳余手一撑就坐了起来。   掀被下床, 经过落地镜时还忍不住驻足看了会, 胸口的人物绘像栩栩如生,盖亚……   心莫名就软了下来。   环顾左右, 石头屋内被这一年里添置的东西装得满当当的, 有风透过窗户,吹得窗前绿萝一晃一晃……灶台的案板前,放着一块草莓蛋糕, 和一碗用神术保持“新鲜”的细面。   青花瓷碗,汤面上撒了嫩嫩的绿葱花。   “盖亚呢?”   话才问出口,门外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人从外“咚咚咚”敲响了:   “莱斯利先生!莱斯利夫人!莱斯利先生!莱斯利夫人!你们在吗?”   是爱德华的声音。   柳余将衣襟拢了拢, 披件晨衣去开门,门一开, 就见爱德华那伙人站在门口,一脸焦急。   “爱德华怎么了?”   “莱斯利夫人, 生日快乐!”爱德华手置于左胸先行了个礼,抬起时才急急地问,“莱斯利夫人,莱斯利先生在吗?”   “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据她所知,这帮人对盖亚总是充满着恐惧,没必要根本不敢跟他接触。   “镇西的后山、后山裂开了!”   “裂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心生一种不详的预感。   魂灵在这一瞬间,脱离躯壳、与这大地共振,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穿过庸碌惊惶的人群,投到后山之上——   一道巨大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的裂隙正张大着嘴朝她笑。   柳余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这个裂隙,比明塞顿世界的大上足足十倍有余,横在那像是将整座后山都劈开了。   附近寸草不生。   魂灵继续往外,无形的蓝色丝网在天地间蔓延,大地、天空,星球,星球之外……   仿佛有一双眼睛,于高高的穹顶俯瞰。   于是,柳余看到了,大地开始出现裂痕,一道又一道,星球这个本该封闭的球体,像被刀斧劈过——   似乎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一瞬间出现,正试图摧毁这个世界。   “咔啦啦——”   大地被撕裂的声音。   无数神殿的骑士和神使们齐聚在神殿的大堂,他们共同向天空祈祷:   “神,您已经整整一年不曾聆听信徒们的祈祷了……”   “神,您真的要抛弃您忠诚的信徒吗?”   “神约中的末日要来临了,神,您听见了吗?!”   蓝色的光影里,柳余仿佛看到了纳撒尼尔,看到了弗格斯夫人,看到了头戴王冠的卡洛王子,看到了红衣主教、罗芙洛教授……   她看到了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们。   茫然与凄惶占据了他们的面庞,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灾难,人类也不过是即将被洪流吹走的蝼蚁。   “盖亚呢?”   这一声问如银瓶乍破,灰斑雀猛地朝天空蹿去,嘶吼出一声:   “斑!”   凄厉的鸟鸣在耳边炸响。   柳余心神巨震,某个猜测才浮现在脑海,人已飞上半空,雪白的群裾在空中飞扬。   她的手指舒展开,蓝色的丝网顺着空气的流动,往巨大的裂隙而去……   爱德华、库克几位年轻人只觉眼前一花,刚才还在面前的娇俏少女突然间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半空,齐腰的金发在风中暴涨直至脚踝,在空中荡出卷曲的弧度。   一只灰斑雀在她身旁乍然张开翅膀。   爱德华失声叫了出来:   “莱、莱斯利夫人?!”   少女沐浴在一片光里。   爱德华的眼睛被刺得流泪,却还是努力向上望,像是有一层泥壳在光一点点消融,她的皮肤越发光洁,如安迪山脉上最纯净的一抹初雪,金发如璀璨的不灭的流光,而那蔚蓝色的眸光扫来,带着十万里深海的冰冷——   仿佛在看他们,又仿佛在穿过他们,看向更遥远的未来。   “神!”   “是神!”   “拜见神!”   街道上的行人忍不住匍匐下去,来自云巅之上的存在让他们无法生出任何一丝亵渎之意。   爱德华、库克等人也一个个匍匐了下去。   这一刻,他们已经将那“亲切”的莱斯利夫人和城池中央的石雕重合在了一起,他们唤她:“神!”   神并未眷顾他们。   她抬头往天空之上的天空看了一眼,仿佛那儿存在着更吸引她的东西——下一刻,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身影。   灰斑雀一振翅,发出急促的一声“斑”,也消失在了半空。   过了很久,人们才醒来。   爱德华爬起来,一脸恍惚:   “如、如果莱斯利夫人是神的话……那、那莱斯利先生是谁?”   他想起那双冰冷而不可触的眼眸,想起无数次自身体里生出的恐惧和颤栗——   人们面面相觑。   “爱德华!爱德华!欧文子爵和老镇长带人过来了!”   这时,街道尽头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爱德华、库克等人连忙迎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爱德华?”   “后山出现了……”   ****   柳余已到了神宫。   灰斑雀急切地跟在她身边,扑棱着翅膀,鸟喙开开合合:   “斑斑!斑斑!斑斑!”   可柳余却听不懂它的话了。   斑斑所有的意图都被罩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除了毫无意义的“斑斑”二字,她什么都理解不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盖亚呢?   那些裂隙代表了什么,真的是《神约》中的末日吗?……如果是末日,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还好吗?   柳余步履匆匆地走在神宫的金色长廊里,试图找到那个消失的盖亚·莱斯利。   吉蒂神官迎上来,带着讶异:   “神后,您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您有什么需要——”   “——神呢?”   柳余打断她。   “神?神不在神宫。”   吉蒂神官奇怪地道。   “他没回来?一次都没有?”   “没有。”   吉蒂神官招来圣女,叫她去找莫里艾骑士。   柳余摇摇头:   “不必,我已经…问过他了。”   “那……”   不等吉蒂神官再问,长廊边突然刮起一道风,少女雪白的裙摆微晃,下一刻就消失在了长廊之上,只有声音散入风中、远远传来:   “……你留在这,不用跟来。”   吉蒂神官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宫内一切都一如往常。   **   柳余踏着花园小径,一步步往她预感的方向走。   藤蔓,绿植,葡萄架,还有白色的秋千。   阳光穿过蓬蓬绿叶,一切都充满生机,可她却仿佛闻到了萧瑟与不详的味道。   心提到嗓子眼,而所有的坏预感,在看到凋零了一地的枯枝时,得到了证实。   世界之树本该永远苍翠、永不凋零,而此时,它已经成了光秃秃、圆溜溜的一根焦木,就这样插在干裂的泥土里。   绕树的湖泊已经干涸,弥漫的绿色雾气变成了稀薄的灰色,而这灰色,似乎带着一股死气,才站一会,已让人浑身不适。   柳余往前走了一步。   被碾在足底的枯叶发出细碎的痛鸣——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极富磁性的声音:   “噢真可怜……生命之树终于要迎来死亡。”   死亡?!   柳余转过头,却见一位长手长脚、极富魅力的金发男人斜倚着一旁的藤蔓,向她看来。   他有一双金色的竖瞳,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太过热情——会让人感觉如被猛兽盯住。   “米斯金兽?”   柳余用确定的口气道。   金发男人“啪啪啪”鼓起了掌:“不愧是神爱慕的女人,一猜就猜中了。美丽的神后小姐,等——”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刚才还在十步之遥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冲到面前,右手食指缠绕着的蓝色丝线紧紧得箍住他的喉咙,似乎只要一个用力,就能结果了他——   “神后小姐,您审问人的礼仪,可不怎么样。”   米斯金兽扯了扯喉间的神力索。   “到底发生了什么?裂隙,生命之树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柳余攥紧指间的神力。   米斯金兽咳了一声,脸颊泛起红紫:   “咳咳咳……噢神后小姐,难道你不知道,神与这生命之树共生。生命之树存在的那一天,神就存在。生命之树死亡,神就消失。你看——”   柳余顺着他的声音往前看去,焦褐色的树干在灰色的大雾下有种末路的苍凉。   米斯金兽用华丽的咏叹调道:   “生命之树要枯萎了。它要死了。”   “神要死了!”   他的话像一颗巨大的滚石,“轰隆隆”砸在柳余的心头。   “这不可能!”   她下意识反对,指间的神力索松了松,米斯金兽趁机往后一躲,人就躲开了。   他猖狂大笑:   “神要死了!死了!”   “他在哪儿?”   柳余追过去。   米斯金兽跑得非常快,一下就消失在了她面前,声音被风递来:   “神后小姐,这应该问你自己。神的影踪,怎么会让我们知道?”   他大笑而去。   柳余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光秃秃的世界之树:   他在哪儿?   下一刻,却像是想到什么,消失在了原地。   灰斑雀扑棱着翅膀赶来,却只看到庞然的生命之树砸向地面,发出“哗啦啦”一声响。   ”斑!”   灰斑雀惨烈地叫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完结章(中)   一穿过无尽之海, 柳余就察觉到了不对。   迷雾之地上空终年不散的迷雾消失了,只能见干涸的土地,绿植被狂沙摧折, 入眼处一片荒芜。   沿着旧路一路往前, 半路上, 红色的蔷薇花还在热烈地盛放,而那反复循环、记忆化作的“真实剧幕”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   干涸的土地之上, 遍布缝隙,有呼呼的寒风自缝隙之中刮来, 像是要连她的魂灵也一起卷入。   “杀!——”   一道寒鸦的尖啸划过长空。   柳余这才意识到, 她竟然停住了脚步。   她害怕了。   米斯金兽的话……   少女重新迈步, 走向记忆里那个人身体躺着的地方。   越往前,越感觉荒凉, 连头顶的阳光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的心提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突然,她停了下来。   只见一片荒芜的焦土之上, 巨大的裂隙如同大地的伤口,赤1裸1裸地横在那——   而裂隙之上,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般的黑洞,一道美丽纤细的身影就贴在那黑洞之上, 相比较黑洞的庞然和威赫,大张着翅膀的男人如同粘在蛛网之上的飞蛾。   脆弱而美丽。   风吹起他冷灰银的长发, 他向她看来——   “盖亚?”   柳余叫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一阵癫狂的笑声传来。   柳余这才发现, 黑洞之下,一个黑发黑袍的男人就那样跪在那,他漆黑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在笑,大笑不止。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他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全是泪,他如癫似狂,“你看!你做到了!神要死了!世界之主将死——”   “轰隆隆!”   天际传来一道雷声,紧接着,沉沉的雨就落了下来。   “死?!”   柳余重复了声。   “谁要死了?”   “哈哈哈哈他要死了!”路易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神、父神要死了!看到了吗,弗格斯小姐,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哈哈哈……他要死了,要死了……”   他笑完,又捂住脸:   “他要死了,父神要死了……”   柳余走过路易斯的身侧。   神力托着她往上,站到了那黑洞之前。   美丽的男人就那样粘在黑洞之前,如被蛛丝缚住的飞蛾——   柳余发现,他的翅膀与黑发已经褪色,褪成了冷淡的灰银,那灰银弥散在一片黑暗里,美极了,像某种更执拗、更沉重、也更圣洁的东西。   他似乎说不了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绿眸微微漾起。   柳余放出一股神力,蓝色的丝网在靠近黑洞时,像缥缈的云雾,一下子被卷走了。   “你怎么了?”   她问。   他没有回答她,似乎连表情都僵住了。   一股无措抓住她的心:   “他怎么了?!”   柳余转过头来。   “怎么了?”路易斯站了起来,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你问我怎么了?弗格斯小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拜我所赐啊!”   “拜你、拜我所赐?”   柳余只能机械地重复。   她不明白,无数个疑惑在心里打成死结。   “想一想,弗格斯小姐,想一想,不要被爱蒙蔽了你聪明的头脑,难道你没看出来,父神一直在瞒着你吗……在你成神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就注定了。”   “注定了,为什么?”   柳余伸手,试图去拽开盖亚,可才靠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了。   “路易斯,快来帮我!你不是最爱你的父神吗?”   路易斯哈哈大笑,声音带着哽咽:   “弗格斯小姐!我从未忘记过我的梦想,你忘了吗?”   “我要这山川大地各有名姓,要这世界再无枷锁……父神就是最大的枷锁……他要死了,死了……从此后,自由的盛世即将来了……”   柳余悚然一惊,是的,她险些忘了:   “可你爱他!”   “爱?”   路易斯微微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不爱他?你,娜塔西,还是和你来自一个世界的唐?弗格斯小姐,父神是这世界创造的最完美的造物……没有人会不爱他……”   “可你还是希望他死。”   柳余的手指在快要触及黑洞时,仿佛触到了一层滑溜的薄膜。   她被弹开了。   黑洞之上的青年沉默地看着她,悲伤如湖水一样漫过他的绿眸。   “我可以死,父神当然也可以死,甚至只要他一句话,路易斯就愿意去死。”路易斯用情人般的语调道,“可我将你推到他身边,一步、一步,看着他走向现在,当我将你救活……我就知道,这一天终将会来临。”   “疯子!”   柳余一把将神力索套住路易斯。   从前对她来说无比强大的暗夜公爵,此时只是她手里的玩偶,路易斯被掼到了地上。   她走过去:   “告诉我,怎么救他。”   “救?救不了了……连父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世上没人救得了……”路易斯咳出一口血,似乎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他用眷恋的眼神看着那美丽的神祇,又看向面前鲜妍的少女。   那眼神让柳余觉得,他似乎也是爱她的。   “说!”   她踩到了他的胸口。   路易斯哈哈大笑:   “父神是为你死的,贝莉娅·弗格斯,这个世界没人能摧毁神,除了神自己……”   “说清楚!”   “看看这个破碎的世界吧,弗格斯小姐,难道您不曾疑惑过,为什么总说,您破坏了秩序?这就是秩序……这就是破坏秩序的代价。”   柳余看向大地之上的裂隙,以及上空的黑洞:   “你是说这些……是我造成的?”   “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就像唐英。但唐英只是小虫子,而你,弗格斯小姐,你是只大虫子……原本你也是小虫子,如果你安安分分地当一个普通人,那也不会有什么,可你的贪婪让你的欲望永无止境……”路易斯痴迷地看着她,“你一步步地走,走到今天,成了神……”   “你的力量让世界本身感到了威胁。”   所以,世界在排挤她?   就像女人生孩子,越大的孩子,就需要越大的裂口。   路易斯看懂了少女的脸色,更是大笑起来:   “没错,时间过得越久,世界就破裂得越厉害。父神已经拖不下去了……接下来,他的骨骼和血液,将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迷雾之地是这个世界的中枢,在这儿往外输送……裂隙将会得到填补,世界将重新变得完整……而你,也会得到这个世界的真正承认,因为它将混有父神残留的骨血和意志。”   “我不要!”   光想到这一幕,柳余就快窒息了。   她放开路易斯,飞到半空。   “不要,盖亚,不要……”少女落着泪,看向半空中的盖亚。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去拥抱他,想要将他与裂隙、黑洞分开,却只是徒劳无功。“不要,盖亚,不要……我不喜欢这样……”   路易斯仰望着天空。   他黑色的袍子在雨中被淋得津湿:   “弗格斯小姐,知道什么是神么?”   “神是秩序,是守则。自父神降生起,规则和秩序已经印在他的骨血里,可你蛮横地出现,夺走他的理智和情感,他爱你的每一天,都在违背他的原则。”   “这一年,他将身体留在这儿,堵住缝隙,又将情感和执念抽离,变成化身去陪伴你。这一段偷来的时光,是父神此生唯一的一次放纵和贪婪。神啊,在爱人面前,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可怜虫……”   路易斯又哭又笑。   “闭嘴!你闭嘴!不许你侮辱他!”柳余手中的神力索再次套住他的脖子,“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路易斯微笑:   “那也很好,我可以陪着父神一起死。”   “疯子!”柳余狠狠地把他拽倒,很快又求他,“路易斯,路易斯,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那么多条命……”   “抱歉,弗格斯小姐,”他悲哀地看着她,“我也没有办法。”   随着他话落,柳余心一狠,神力化作利刃,“轰隆隆”往盖亚和黑洞粘连的地方斩去:即使这要伤到盖亚的身体。   可气势汹汹的利刃在碰到黑洞时,化作了微风,一下滑了过去。   再来几次都是如此。   “……没用的,弗格斯小姐,父神要欺瞒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从来没有不成功的。”   “不!”   柳余不信。   她向黑洞跳去,却只狼狈地撞上一层软弹的薄膜。   少女狼狈地跌落在地。   路易斯的声音突然传来:   “生命之树已死。”   “现在……轮到父神了。”   柳余猝然抬头,却见黑洞之上美丽而脆弱的神祇睫毛颤了颤,下一刻——他那罩了一层薄透冰翳的脸龟裂成一片一片,而后,被风一吹,化成齑粉。   “盖亚!”   她惨烈地叫了起来。   半空中,那美丽的神祇仿佛只是一个泡影。   什么都没有了。   空气中,仿佛有清妙的、温柔的声音传来:   “贝丽,别哭。”   贝丽,别哭。   柳余一下哭了出来。   盖亚。   盖亚·莱利斯……   路易斯走到她身边:   “你以为梅尔岛只是困住你的牢笼和枷锁,但同时它也是守你的堡垒……梅尔岛是这个世界唯一一座永世漂流、永不沉没之岛。只要你在岛上一天,就不会被世界探知……”   “父神爱你,爱得很挣扎。”   山河在无声震颤,一片模糊里,柳余仿佛看到裂隙在被迅速修补,淅淅沥沥的雨停了,而后,阳光和彩虹出了来。   荒谬。   真荒谬。   盖亚没有了,可世界恢复得那样快,仿若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转身。   “你去哪儿?”   路易斯问。   “回家。”   柳余去了石头屋。   草莓蛋糕和面还是离开时的样子,神术将一切保持得很完美,青瓷碗上还冒着热气。   柳余拿出银筷,抄起面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才觉痛彻心扉,捂住胸口哭了起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这个……他留给她的这个……   “骗子,盖亚,骗子……我们明明说好……今年、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你都在,你永远都会陪我过生日、吃蛋糕……”   她还没告诉他,她的不甘没有了。   她还没告诉他,他可以转正了,他怎么就走了呢……   模糊的水光中,她仿佛看到,案板前美丽的青年朝她伸手:   “噢,贝丽,你怎么又哭了……”   对,我哭了。   狠狠地哭了。   快来哄我。   浅绿色的窗帘被微风吹得荡了荡,阳光里,一片空荡荡。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完结章(下)   柳余又接着吃。   青花瓷碗空了, 干干净净的,连汤都没留下。盖亚的手艺很好,再普通的食材到他手里, 都能变出一桌美味。   这一年里, 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陪伴在她左右?陪她说话、逛街、玩耍时又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这过一日少一日的日子, 他开心吗?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柳余褪去长裙,走到镜子前。   镜中照出一个细腰长腿的美人, 肌肤透而白, 如山峦一样起伏的左心口, 绘着一个小小的的人像,那人像就像是他在她生命里烙下的印记, 栩栩如生, 永不褪色。   真霸道, 又…真狡猾啊…   柳余手轻轻地按在那烙印上,闭着眼, 像缅怀, 又像是悲伤,过了会,才重新穿上衣服落座。   蛋糕还没吃。   切成半片的草莓排成一个圈, 红色的樱桃汁勾勒出一个穿着红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小女孩抱着洋娃娃坐在一个高高的沙丘上,抬头看头顶的天。   天空上,是一朵朵白云, 一只金色的小羔羊从云层里探出头,悄悄地偷看她。   小羊羔的脸都红了。   柳余闭了闭眼睛。   她想, 他做蛋糕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想她吗,他遗憾吗, 会舍不吗……   可他一句话都没肯留下来。   一句都没肯!   柳余拿起刀,恨恨地朝着小羊羔切了一刀。   横一刀,竖一刀。   小羊羔的身体被搅得稀碎。   可她立刻又感到了后悔。   这是他留给她的、极少极少的东西了。   柳余用细细薄薄的银刃切出这一块,囫囵吞枣地往嘴里塞,才塞到一半,一股胃酸倒流的恶心感就直冲喉咙。   她强咽了下去。   正要再取一块时,却再忍不住,跑到盥洗池那边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烧心的感觉梗在胸口,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胡乱擦了把泪,只骂:   “混蛋!混蛋……我们说好的……说好的……”   可不论怎么骂,那个温柔的、仿佛能将整个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为哄她一笑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了。他像是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柳余靠着墙,任神力伸展,蓝色的丝网伸向天空,又展向大地,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渐渐的,光消失了。   夜沉沉压下来。   柳余浑浑噩噩地爬到床上,躺了下来。   枕上还残留着一点熟悉的气息,她将头整个埋了下去,渐渐的竟也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身子很沉。   柳余习惯性用手覆住眼睛,适应一会,旁边传来一阵轻笑:   “贝丽大懒虫,再不起床,太阳就要晒屁1股了……”   “我才不是懒虫……”   她转过头笑,笑到一半却僵住了。   漫漫的光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人在最难过的,是什么时候呢?   大抵就是现在了。   柳余想。   生活里处处都是记忆的影子,那些可怕的影子总会在你松懈的时候冒出来,狠狠地咬你一口,告诉你……你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再没有拥抱,再没有亲吻,连空气都变得冰冷。   柳余慢悠悠地起身,当漱口时看到那并排在那、一起烧制的牙杯时,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哭了起来。   这个地方,不能呆了。   她想。   在熟悉的反胃感觉泛上来时,柳余去了神宫。   神宫,塌了。   柳余漠然地看着神宫坍塌一地的墙壁——   曾经人人向往的华美天堂,已经成了一堆废墟。   吉蒂神官送走最后一批圣子圣女们,回来时,就看到驻足而立的窈窕少女。   她穿着红色的蓬蓬裙,裙摆绽开如艳丽的蔷薇,而这浓艳的颜色衬得她脸白得吓人,她看起来美丽极了,也脆弱极了。   “神后小姐。”   吉蒂神官上前行了个礼,她以为她会问神宫的事,可转过头来的少女蓝眸里有种病态的、咄咄逼人的锐利:“吉蒂神官,你会医术的,对吗?”   神殿里的神使为了传教,会学一些基础的医术,也会辨认一些基础的草药。   而神宫里的神官,医术更要精湛一些——万一那些远离家乡的圣子圣女们生了病,也好立刻得到治疗。   吉蒂神官点头:   “会。”   不等她反应,一只白得几乎能看见皮下青色血管的手伸了过来:   “那你帮我看看……”   少女的脸上有种熟悉的漠然,“我是不是怀孕了。”   吉蒂神官一愣,紧接着,发出的声音又尖又利:“您怀孕了?”   少女将手往前递了递:   “吉蒂神官,麻烦您帮我看一下。”   吉蒂神官的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她有一肚子疑问,可这些疑问都在神后小姐可能怀孕的消息中被打消了。   “好,好,神后小姐。”   吉蒂神官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了上去,一缕白色的光从她指间透出,落到柳余的手腕——   过了半晌,她摇头。   少女眼里的火一下子熄灭了。   吉蒂神官知道她误会了,急急地道:“抱歉,神后小姐,我只是个神官!您的身体和人类的不同,也许,您可以去一趟生命之树那里……如果、如果这是神的孩子,生命之树一定会有感应的!”   “生命之树…不是已经死亡了吗?”   柳余的心提了起来。   “生命之树死了?!什么时候?”   “您没去看过吗?”   吉蒂神官摇头,像是遭受了重大打击:“……没,没有!神宫昨、昨天突然就塌了!我领着圣子圣女们逃出来,后来,就、就进不去了……”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神宫:“莫里艾骑士他们说要去找神……他们说要去找神……如果生命之树死亡,神、神……”   “神……神也死了吗?”   吉蒂神官凄惶地往前看去,废墟前,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柳余进了废墟。   神宫是一下子坍塌的。   雕梁画栋,成了断壁残垣,大石头滚得到处都是。后花园的土都被翻过来了,花花草草掉了一地,柳余沿着记忆一路走过去,她想看看生命之树。   她不甘心。   一只灰斑雀蓦地俯冲过来,看见她,就在她头顶徘徊了一圈:   “斑!”   它发出一声“斑”,黑豆眼就汩汩往外冒出泪来。   “斑斑?”   柳余伸出手臂,灰斑雀一振翅膀,就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贝比!你终于来了!]   “生命之树——”   [生命之树死了!它突然倒下来……]斑斑流着泪,它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神,神死了,对不对?不对?]   柳余慢慢走过去。   她已经看到了砸落地面的枯树,粗壮的枝干砸出一个巨大的洞。   它身上所有的生机都已经流失。   “是的,死了。”她道,“生命之树…死了。”   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柳余准备离开,可在转身时,体内有样东西动了动……   那感觉很奇妙。   就像是她肚子里有片叶子,那叶子轻飘飘地翻了个身,打到了她的脏腑和心脏,于是,僵住的血液就开始汩汩流动起来。   ——不!   ——不!   她蓦然转身,天地间突然出现无数道蓝色丝网,丝网往枯树钻去,最后,从树心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小的根须,风一吹,根须悄悄展出三片嫩绿的叶片。   叶片朝她晃了晃。   柳余突然捂住嘴,哭了出来。   “斑斑,你看……”她又哭又笑,“生命之树还活着!还活着!”   [活着?!活着?!生命之树还活着?那神、神……]   “神也活着。”   “我怀孕了,斑斑,我怀孕了!”   她拥有神的骨血,她与这个世界就不再是分裂的了……   斑斑被晃得发晕:   [什、什么意思?]   “我要去找神,我要去找盖亚……”   柳余没有给它解惑的意思,裙带飘了起来。   她飞跃过土地,城池,奔向无尽之海的深处。   灰斑雀跟着她: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贝比?……我被绕糊涂了……]   而在无尽之海的深处,在生命之树的叶片与某个新生命共颤时,被包裹在深蓝海水里的美丽神祇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良久,绿色的瞳孔睁开……   “贝丽……”   他道。   一个窈窕的金发少女冲进了他怀中:   “盖亚!”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