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暴君的糟糠妻》 作者:绿蜡   文案:   顾皎穿越,发现和她成亲的是《枭雄》一书中造反多维的暴君李恒。然书里对她这位糟糠只有一句话,“年十五死于饥荒”。她想活,还得活好点儿,势必要保住暴君的粗大腿。 她小心观察,谨慎靠近,大胆撩他。   李恒年十九,先生为他聘了病弱的黄毛丫头顾皎,言其“面相贵不可言”。他冷眼旁观,应是活不过当年冬天。   后来,顾皎在心中默算,命是保住了,是时候考虑回家了。   李恒冷笑:想走?骗了别人的心和身,就要拍屁股走人?没门!   冷酷暴君VS病弱糟糠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逆袭   主角:顾皎,李恒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初见   朔风刮了一夜,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铁蹄踏在冰面上,溅起无数飞沫。阳光一照,将整个世界染出一片红来。   顾皎前一刻还在实验室肝毕业论文,想着码完最后一个字一定去看个电影放松放松,后一刻却猛然出现在一片风雪之中。   她仓惶四望,没等想明白怎么回事,一抽长鞭将她卷起,硬生生拖走。   急促的马蹄声和叫骂声随之而来,只听见人说,“老爷,小姐在这儿。”   她撞得头晕眼花,身体剧痛,模糊里见一匹白马缓缓走来,其上一个穿黑色皮裘的中年男子。男子将她拎起来,端详了半晌她的脸和毛大衣,沉吟不语。她欲要张口分辨自己不是什么小姐,男子却绑了她的口和手,一把甩马屁股上。   又有人在催促,“老爷,咱们得快点儿回庄上。李小将军的人快到了——”   顾皎挣了几下,中年男子按住她厉声道,“不想死就安静点儿。”   顾皎想说你这逼少吹牛,现在是TM法制社会。然下一秒,旁边上来另一匹黑马,屁股上拖了一个状似人体的东西。她定睛一看,是个穿着青布衣裳,不足十一二的小丫头。小丫头面色青黑,双手手腕被绳索绑着,身体软哒哒陷雪地里,已经没有气息的样子。   她心一惊,双目环视,所见之处一片雪原,七八乘高头骏马群簇着往前奔跑;更远的地方,隐约有黛青色的山影,而无任何现代随处可见的电线桩子。   这是哪儿?又在何方?   她不敢再乱动,乖乖俯在马背上,任由寒风刀子一般割得脸痛。   马奔出六七里,有一木轿子和几个仆妇在路边等候。   男子拖着顾皎下马,将她塞入轿子中。立刻有个婆子上来,七手八脚将她按下。她左右推拒,焦急地想要分辩,男子一巴掌过来,捏着她脖子往上拎。她几乎不能呼吸,更吐不出一个字来。   男子示意,婆子立刻退开。他待人走出十米开外,压着嗓子冷冰冰道,“我是龙口顾青山。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女儿顾皎。你听话,自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做我顾家正经大小姐;不听话,便如那小丫头一般半死不活;不想做我女儿,现在就让你曝尸荒野。”   顾青山是谁?好了不起的人?怎么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话?   顾皎不服气地瞪着他,里面似有两团火焰。然她理智还在,既挣不脱眼前的铁掌,也跑不过周围的快骑,只得恨恨地忍了。   顾青山满意地点头,“惜命,又能听得懂人话,是个聪明孩子。你放心,做我顾青山的女儿,一点也不亏。”   那婆子又上来,这次有了老爷的交待,动作温柔了许多。她扒了顾皎身上的羊毛外套,研究一番后扯下套头的羊绒衫和保暖内衣。   轿外虽有另几个婆子牵屏风遮挡,但寒风依然呼呼地灌进来,冻得顾皎瑟瑟发抖。   顾皎顾不得许多,很配合地穿上了绸缎中衣和衫裙,最后裹上一张白裘皮披风。   婆子皱眉端详一番,擦干净她嘴角的血痕,仔细扑一层铅粉;拆散乱糟糟的头发,挽了个双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眼睛。   顾皎趁那婆子用铜镜的时候看了两眼,镜中人依然是记忆中的摸样,但活生生只十三四岁的样子。她不敢开口惊呼,只好默默观察。   贴身伺候的婆子十分机敏精干,外间守候的也似乎练过拳脚,动作迅速;周围警戒的马匹和家丁,神情严肃紧张,行止有度,腰间暗藏了兵器。这不是同学朋友的恶作剧能找到的群众演员,周围的严苛环境和风雪也非人工模拟。顾青山说话,能听懂,但口音略奇怪,明显非普通话;顾皎再低头看右手虎口,五六岁时被狗咬出的牙印还在。   眼前的一切,令她开始考虑一个可能性。   她穿越了,是身穿,而且变年轻了。   可眼前面临的是什么情况?顾青山看起来颇了不起,居然半道上抓女儿?必然是亲生的女儿跑了,但有危难事令他不得不找个顶替?可随意拉人显然不行,必得相貌年龄相似。刚她穿着现代衣装,家丁还能一口咬定是小姐,那么相貌上肯定是合格的。只是家丁口中的李小将军,又是何人?顾青山为何那么害怕他?   顾皎咬唇,抓着那婆子要问。婆子挡开她的手,什么也不敢说,低头将杂物收拢拿走。   有家丁前来套车,欲拖轿上马车。   然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地面紧跟着震颤起来,仿佛地龙翻身。那婆子面色一白,立刻放下轿帘;顾青山呼喝一声,那些家丁部曲立刻团团围拢过来。   顾皎不明白发生什么,拨开一点轿帘,往外探了探。   雪线上出现一点飘摇的黑色,逐渐变大。一面黑色的旗帜,被狂风翻卷着,嚣张和不可一世喷涌而出。旌旗之下是丛立的枪尖,冷兵器在雪地里闪耀着肃杀之气。越是走得近,越能听见铠甲和兵器相撞的声音。   一骑神骏白马从黑甲中冲出来,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马上人脸覆鬼面,手执画戟,而画戟之上……   扎着一颗血糊啦啦的人头。   顾皎打了个寒颤,隐约有不妙的预感;她紧盯着那鬼面将军,待他身后的旌旗当风展开,露出一个李字时,李恒二字在她胸口呼之欲出;那将领驭马,气定神闲地迈到顾青山身前,依稀有李恒二字时,她恨不得能晕在轿中。   顾皎还在和论文搏斗的时候,同舍妹子正沉迷在网络小说《枭雄》中。她日夜哭喊着李恒的名字,为他抱怨命运不公。明明是个出生高贵又少有美名的贵公子,偏偏被作者安排了最多舛的命运。小时候死妈,后死爹,很不容易长到十九岁结婚,老婆却被克死了。他转而拼事业,夺位成功,坐了没十几年宝座,被人干死在凤鸣坡。   后世人又给了他一个“厉”的谥号,遗臭万年。   顾皎出于好奇,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帅哥让妹子欲生欲死,便从网上将书搜出来。人设确实迷人,高贵的出身,悲惨的命运,无匹的美貌,再加上白马红袍和颇具神秘感的鬼面。   她大约能理解妹子的恨,然而只看了三章便弃了。只因文中一句话,“厉帝元妻顾氏讳皎,年十五死于饥荒。”   顾皎?暴君厉帝的原配叫顾皎?名字居然和她一模一样?而且是死在饥荒中?还能不能好了啊?   她干脆地将书删掉,连同阅读APP也没放过。   可当书中人活生生地站在十米开外时,她开始艰难地回想,刚才换衣裳的时候,好像没发现手机在口袋里?   顾皎两手握得死死的,侧耳听着外面隐约的谈话声。   突然,轿帘被掀开,露出顾青山和蔼的面容来。他道,“皎皎,快下来拜见李将军。”   她难解地看着他,变脸未免太快了些。   顾青山声色不动,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哄道,“听话,别闹脾气。”   顾皎张口欲答,顾青山立刻捏着她下巴,口中却道,“皎皎,你怎么了?都是爹不好,你原谅爹这一回,以后咱们全都赔给你。”   同时,他另一手却绕去她后脑勺,不知怎么捏了一下,她两眼发黑,整个人迷糊起来。   顾青山垂头,在她耳边轻声,“姑娘,实在对不住了。本想先把你带回庄上,再想周全的办法。没想到李恒亲自来了,躲也躲不掉。你若是发出任何一声,乱说任何一句,龙口顾家上上下下百来口人全都得死。这乱世里,那李恒杀人不眨眼,野心熏天,早就想找机会占了龙口。也怪我管家无方,夫人收到李恒的婚帖便放女儿跑了。只怕——”   顾皎暗恨,亲女儿跑了,又想避祸。这是要她李代桃僵,当个替死鬼。   “姑娘,你今后便是我女儿顾皎。只要过了这次劫难,顾家倾其所有供你驱使。你若是同意,便眨眨眼。”   她用力睁开眼睛,顾青山狠戾里有几分哀求,大拇指却已经爬上了她颈部大动脉。只怕她头一摇下去,立刻一命呜呼了,根本等不及发出声音让外间的兵甲救命。   无奈,保命要紧,她只得很勉强地眨了眨眼。   顾青山深深松了口气,放开她的颈动脉,转而在她下巴上捏了一下。不知他动了她哪根筋,立刻口舌僵硬,再无法出声了。   “不得不防备个万一。”顾青山拱手,一副遗憾的样子。   顾皎活了二十五年,一半以上的时间呆象牙塔里,哪儿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奈何顾青山动的手脚开始见效果,身体微微发热,眼前一片迷糊。她一点也不想晕过去任人鱼肉,死命咬着舌尖,保持最后一点意识。   风卷起布帘,顾皎看见顾青山深深地冲高头大马作揖赔罪。   鬼面高高在上,一声也未出,只将画戟丢向身后。立刻有一马一人冲出来接住,血淋淋地撒出去一路。   须臾,又有一马出来,上面坐了个青衣的文士。这士人颇和气,同鬼面说了几句。鬼面颔首,文士下马。顾青山似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咬牙领着人走过来。   那婆子拉开轿帘,顾青山俯身和蔼道,“皎皎,将军听说你病了,着实担心。他请魏先生来瞧瞧,先帮你切个脉,你别怕。”   顾皎怕也无用,先被狼抓了,后面还有虎等着。她强行撑了撑眼皮,想抬手却抬不起来。婆子忙拉了她的右手胳膊,轻轻扶在手中。   魏先生微微一笑,拱手道,“顾小姐,某粗通些岐黄之术,普通的风寒发热倒是能治的。你莫怕——”   话毕,他将右手食指和中指按在她脉门。良久,他点点头,“确实被冻到了,有些发热,倒是不用狠担心。等去了庄上,我且开一幅药,吃了便好。”   顾青山道谢,要引着魏先生离开。   不料那鬼面翻身下马,直盯着顾皎走来。   顾皎的心提起来,他越近,黑甲上的血痕越清晰,那澎湃的杀气更刺得她皮肤麻痒。顾青山似乎也被惊到,想拦一拦,又被魏先生笑着拉开。   李恒走到轿子前,站住,定定地看着她,面具下的双眼犹如噬人的野兽。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居然开始有点理解顾青山的恐惧了。   一切,安静到极点,只偶尔有一声马喷。   李恒抬手将鬼面掀起,露出下半张脸来。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下巴尖圆中带些倔强。   他扯了扯樱唇,似乎有些不满,“还是个黄毛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无存稿任性更新,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第2章 保命要紧   黄毛丫头?   李恒的下半张脸确如同舍妹子所言,很有些帅哥的潜质。可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少女如此称呼,不是亲热和戏谑,是蔑视。   顾皎眉头动了动,内心呵呵。也不过是个克六亲,乱天下的货罢了,有什么资格嫌弃她?若还在现代,她势必要他吃点教训。   她木然地看他一眼,垂下眼睛。   李恒呵了一声,拉下鬼面,转身即走。   顾青山冲他拱手致歉,安排家丁前面领路。   李恒翻身上马,扬手一招。黑旗翻卷,重骑分成大小两队。大队拖着辎重、战利品和一些人头残尸向北;小队则不远不近地跟在顾青山和李恒后面,车驾上隐约能见红纸贴封的大小箱子。   顾皎待要看得更清楚些,婆子猛然将轿帘拉下来。   该起轿了。   她全身陡然放松,整个几乎瘫倒。活了二十五年,头回遇上这样的生死大事,太TM刺激了。可情绪激昂完了,又忍不住糟心起来,特别是想起还没完成的论文,家里等着她的爹妈,现代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最重要的是想看的电影始终没看得成。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直到身体隐约在痛。她艰难地抬手,手指甲乌青,后肘也有擦伤,腰腹之间更有隐约的钝痛。伸手进衣服里按了按,应该是有皮下淤血,肿胀了。   顾皎叹了口气,身体缩成一团保暖,眼睛散漫地盯着轿壁上透气的小孔,脑子却飞快地转起来。   龙口应是本地地名,顾青山乃一方豪强。他的妻女不喜这门亲事,所以女儿私下跑了。他带家丁部曲追来,阴差阳错抓了她。他恐怕也是很看不上李恒,因此见了她的第一时间便起了换亲的心。不料李恒来得突然,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可即便如此,他仓促间还敢继续骗下去,也是胆大心黑之人。和这样人共事,不仅讨不到什么好处,还得时时防备。   轿子外面大片雪原,除了马蹄声外听不见任何鸡鸣狗叫。气孔偶尔晃过一座孤零零的房舍,却不见行人,可见荒凉。幸好刚才没拼死命跑,否则靠目前的小身板,指不定冻死在哪儿了。   最重要的,她终于回想起来手机的下落。整理论文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之后随手放在办公桌上了。也就是说,她除了知道李恒是个暴君,会惨死凤鸣坡外,基本上没任何金手指。   怎一个惨字了得?   至于李恒本人,撇除同舍妹子强行灌输的美强惨印象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纵然对顾皎本人不满,但极需要这门亲事。《枭雄》乃是乱世英雄文,讲的是争霸天下的故事,英雄们当然也要靠联姻获取各样资源。李恒虽然最终结局不好,挣了个厉帝的名声,但在他死前是绝对的运气男主。   顾皎缓缓眯了眯眼睛,如此,得先活着抱上李恒的大腿呀。   她拿定主意,身体实在顶不住,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颠簸终于停了,已是在一个小院子中。   顾皎身体还有些发软,但已经能站立了。她被婆子扶着下来,只见一阔朗巍峨的院子。院中满铺石板,左上角种了两株梅,热热烈烈开得红火。正房三间亮着灯,两厢却黑漆漆的。廊下放置了一些布帛包起来的木凳子,几个小丫头惶恐站在旁边。   婆子用力清了清嗓子,小丫头们立刻抖了一下,纷纷低头。她开口,厉声道,“都站着干什么?小姐回来了,还不赶紧点灯、上炉子和热水,伺候上?”   小丫头们这才活过来一般,一个往正房奔,一个去外面的厨间,两个跑向顾皎。   顾皎没彻底回神,被半推半拉进了正房。待要打量屋中情形,身后大门发出‘嘭’的一声。她转身去拉门,被锁得牢牢的。   顾青山那狗逼,果然是要将她关起来隔绝了。   “小姐,这回老爷生气极了。他刚吩咐,没得他允许,谁也不能放你出正房半步。”婆子在窗外中气十足道,“李将军年少有为,又是青州王最看重的义子,能和他结亲乃是天大的幸事。”   “咱们龙口乃河西粮仓,三面环山,门口一条大河挡路,进进出出只靠着龙牙关口。天下太平的时候,这边是一块宝地。奈何前年乱起来,外面开打仗了,到处流民乱匪,好人根本活不下去。龙牙关口乃是天险,占了它,整个龙口便是囊中之物。因此盘踞了七八帮悍匪,整日价打得不可开交,闹得民不聊生。李将军来了才月余,将那些匪徒剿得七七八八。今日是过大礼,他说财物珠宝显不出诚意,特地去取了最凶悍的匪徒毛大的人头——”   MB!没听过用人头当彩礼的。   “要叫人都知道,只要龙口有老爷在,有老爷的女婿在,外人动不了分毫。”   狗屁女婿,分明是一个威胁。这婚不结,也必须要结了。   世上自来恶人自有恶人磨,顾青山这般人,也恶不过李恒。   “这门婚事落定,天塌下来也改不得。小姐安心在屋子里呆着,三餐丫头们从窗户口递进去。早起梳头洗脸,日常换炭火,我亲自来。晚上更衣,就劳烦小姐自便。有怠慢处,待小姐顺利出嫁后,任责罚。”   婆子说完,转头冲丫头厉呵,“把前后门和窗都守好了,活干得不好,立春就是你们的下场。”   小丫头们惊得抽气,喏喏地答应了。婆子还嫌不足,加了一句,“立春骗开门房,擅自将小姐放出去,简直可恨。老爷能放过她,她亲爹也不会放过,直接绑马后面拖了好几里地。这会儿还有一口气,能不能活下来看老天爷的心情。你们皮子收紧了,别仗着老爷是个善人,不和小姑娘计较。可你们爹妈呢?”   “从现在起,不准踏入正房一步。”   顾皎咬牙,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神。变年轻了虽然是好事,但体质似乎也变弱了。不过是冻了一会儿而已,居然开始鼻塞和咳嗽了。她得找个暖和的被窝,捂出一身汗,不然关键时候生病就太不妙了。   幸好顾家算有钱,屋中各样家具齐全。虽然看不出对应历史上哪个朝代,但起码有床,而且床上还有轻暖的衾被。   她脱了皮裘,立马滚进去,感觉得救了。   不一会儿,门开,婆子进来。她看了床铺一眼,没说什么,将早冷掉的炭盆搬出去。又过一会儿,另搬了一盆烧得红红的来。   “小姐安睡,不必操心。老爷正在外间招待李将军,必让事情圆圆满满。”   顾皎懒得听她废话,整个人缩被窝里。   婆子叹口气,退出去,房门落锁。   顾皎清空脑子,晕乎乎睡过去,便如死去一般。她不知做了多少乱梦,一忽儿看见妈妈在厨房烧猪蹄,一忽儿看见爸爸带她去游乐园,居然就哭出声音来。   直到门窗上发出响动的声音,又小丫头怯生生道,“小姐,该晚食了。”   她翻身坐起来,抹了一把干涩的眼睛。这狗屁的穿越,她一定要活着回去见爸妈,再好好享受生活。   小丫头推开窗户,将托盘架在窗台上。盘子里几碗菜,菜色很没有卖相,也无香味。只旁边的一海碗白汤,冒着热气,十分诱人的样子。她估摸着现在油烹不发达,多半是采用水煮的方式处理各种食物,没滋味得很。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腹中饥肠辘辘。   可顾青山的东西岂是轻易吃得的?他虽然临时起意要她顶替自己女儿,可架不住他再临时起意一包药把人毒死。   不吃为妙。   顾皎复躺回去,将眼睛闭得紧紧的,摆明了不合作。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劝,又不敢放任,只好出去找人汇报。   顾皎没敢真睡,强撑着数数。她得试试看,能不能靠不吃饭把顾青山哄出来谈个条件。   然等到半夜,除了婆子来换炭火和开窗透气外,鸦雀无声。   顾青山真TM是个狠人,既不示好也不利诱,直接威逼。她读懂他的意思,绝食根本不具备任何威胁力。   她身体实在也熬不住,直接睡过去。   次日早,顾皎睁开眼睛,头件事张口试能不能说话。   依然不能,用力便扯得嗓子眼生痛。   婆子听见声响,进来伺候。她搬走冷饭冷菜,开窗户透气,加炭火,添薰香,还送过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水和早饭浆水。   顾皎躺得全身酸痛,晓得苦熬没办法,不吃不喝不运动反而搞坏自己的身体。她下床,先换轻暖的绸缎衣裳,再梳双髻,后热水洗脸化妆。她嫌铅粉不健康,婆子要扑的时候一把将粉盒掀翻,搞得满屋子粉灰。   婆子什么也没说,默默收拾干净。   浆水热乎乎的,看了就想吃。   顾皎还是不能吃,可对着它难免失态,只好坐窗边去看红梅花,眼不见心不烦。   婆子根本不劝说,自去做事。她安排小丫头们打扫庭院,扫雪铲冰,又取了红梅花插瓶。等到日出高照,开院门,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堆的几十个红箱子一一搬厢房里去。小丫头们十分听婆子的话,她怎么说便怎么做,偶尔应一声,“海婆说得对。”   海婆年纪四十出头,一身深青色的棉袍,头发紧紧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只插三两枝素银钗。五官端正,大约因常皱眉,眉心一道深刻的竖纹。她行动颇麻利,做事极有章法,一天一夜了,硬是没让小丫头们近过顾皎的身。   顾皎摸了摸下巴,这该是顾青山的心腹,指不定就是带大顾家大小姐的人。恐怕,她根本就知道自己是冒牌货。   如此,也就不客气了。   顾皎用力打着窗户。   海婆转头,顾皎冲她勾了勾手指。   海婆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走近了些。   顾皎端起还有点儿余温的浆水和药汁,递过去,示意她喝一口。   海婆果然懂她的意思,很冷静地叫小丫头送两个干净碗来。小丫头飞跑去偏厢,找来两个白瓷小茶碗。海婆镇定地从两个大碗里各分出一小半,紧盯着顾皎,毫不犹豫地喝了。   顾皎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一边看着她试毒,一边内心崩溃。   旧社会真险恶,她一个好好的小姑娘,来了才没一天,变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没存,开头修了几次。我今天尽量多写点儿,保证有充裕的时间改改,免得错别字太多,情节不连贯。   呜呜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int、九张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哼哼哈嘿、懒洋洋的猫 5瓶;唯有你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认爹   顾皎吃了饭和药,立刻感觉好多了。不再冒虚汗,燥热降下去,喉咙的僵直也慢慢解了。她试了试,再过不到一天应该能正常说话。   可见,顾青山铁了心要代嫁,暂时不取她这条命。   她略有些放心,有功夫翻捡屋子了。   顾家对女儿相当看重,不仅单分了个大院子,各种家具陈设也十分精致。卧房里床、塌、柜和箱子间一应俱全;妆台上的百宝箱装满了金银钗环和珍珠,甚至还有几颗糖块儿样的红蓝宝石;墙上挂的是墨兰,看样子仿佛名家;香炉里熏的也是清雅好香,一点烟火气也没有;箱笼柜满满当当的四季衣裳,不乏绸缎皮毛,甚至还有一领纯白色的狐裘。   只可惜找来找去没见书房,也没书桌,连本消遣的书也没有,更不用说能直观表达的地图。   说不通啊。   顾家这么重视女儿,吃用全最好的,不可能不让她读书。且由物及人,顾小姐颇清雅;不仅清雅,还有胆识反抗父亲和豪强的强迫婚姻。这样的顾小姐,不该连一本书也没有。   顾皎丧气地丢开白狐裘,必定是顾青山让收起来了。   午间,海婆亲自来送饭,丫头们远远地观望。   这次是一小碗白米饭,一碗肉汤,一碟不知什么名字的水煮菜。   庆幸,这会儿居然能吃上米饭和肉。   海婆不必顾皎交待,主动取了一个小碗分米饭和汤菜,站在窗外安静地吃给她瞧。她果然应该是有点地位的娘子,吃相颇文雅。   顾皎用力吐出几个字,“你家老爷呢?”   海婆垂目,“老爷这几日须招待李将军,又要准备婚礼,实在抽不开身。”   “夫人呢?”爹忙,那内宅该有女主人主事。   “夫人悲痛太过,已经病倒了。”   顾皎皱眉,找了个和女儿一模一样的替身,悲痛什么?还待要问,海婆却收了自己的碗筷,恭恭敬敬离开了。   她默默拿起筷子,慢悠悠开吃。饭菜果然寡淡到极点,虽然有些许香料调味,但盐是极少的。顾青山心眼最多,恐怕是他的鬼主意。不给吃盐,令她没力气,以消磨斗志,不再和他对着干。   果然,晚间又是同样的米饭和肉汤,味道更淡,几乎无法下咽了。   顾皎看一眼站旁边的海婆,开口道,“此地缺盐?”   这回已经能清晰说出话来,声音也能听出少女的清脆。   海婆笑了一下,“小姐,你口淡。”   顾皎不和她争辩,又道,“缺盐就算了,总不至于缺水吧?小姐被你们带着风雪里奔走了一天,又累又伤,到现在还没洗上热水澡呢。顾老爷可是放了话,说当她的女儿绝对不亏。海婆,你以为呢?”   海婆这回没废话,立刻命人去准备热水。   顾皎点点头,这才像话嘛。既然夺了她的自由,要当什么顾家大小姐,架子自然是要端起来的。   冬日洗澡不是简单的事情,即便顾家这样的也没单独的浴室。   因此,海婆指挥两个仆妇抬澡盆进屋的时候,顾皎觉得自己找着以后生活的重心了。她既没武力争霸天下,又搞不来贤内助或者魅惑男人那一套,还不如好好利用脑子里的知识和顾青山给出来的资源,改善改善生活。   吃,人生几大欲里排在首位,便从这个开始好了。   顾皎定下了目标,心安了一半。   心安后,便觉出日子的舒服来。毕竟这边既没有要她命的论文,还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海婆,我整日除了吃便是睡,活得跟猪一般。”她道,“有没有什么志怪杂谈的书,弄过来瞧瞧,也好打发时间。”   海婆道,“小姐不看闲书。”   “不闲的书都十分无趣,没什么好看的。这几日,在吃上总有些不如意。若是有那般专讲吃食的,可弄过来瞧瞧。我也学得说一口好菜,馋的时候便同你讲讲解馋,你以为如何?”   海婆并不和她闲话,收拾东西便要走。   顾皎继续道,“再不然不闲的书也弄来看看吧。你教我学几个字,免得开口文盲,丢了顾家的脸。”   海婆油盐不进,不搭话,出门后顺手将正房下锁。   顾皎叹气,她这猪已经养肥了,顾青山什么时候来杀?   顾青山没让她等得太久,第五日傍晚领着一个美妇人推开了院门。   当时,顾皎正百无聊奈地看小丫头在廊下上灯,灯纸上贴着十分刺眼的大红喜字。   她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了人影还有些不敢相信。待到确认是顾青山本人,立刻起身,主动冲他笑了一个。   哟,来杀猪了呀?那嫁妆什么的,是不是也该好好谈谈了?   顾青山见她笑,明显呆了一下。他身后的美妇则怔怔地看她半晌,双目垂泪。   “老爷和夫人来看小姐,这边人多气闷,你们赶紧收拾东西出去。”海婆见状,立刻招呼小丫头,“灯啊纸的,都放下。前后门守好了,猫儿狗儿都别让进来。这会儿人多,四处杂乱,若是有不认识乱闯的,马上去找几个小子来帮忙,别闷头不吭声。晓得不?”   小丫头们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飞跑出去,跟躲灾一般。   顾皎小快步出卧室,开正房的门,有些热情道,“可把你们等来了。”   不说美妇人和海婆不适应她的态度,连顾青山也有点摸不准。   “快进来呀,外面站着多冷呢。”她随口道,“海婆,赶紧弄点热茶水来。”   不知她那句话或那个动作,触动了妇人的心事,眼泪流得更加凶猛。海婆欲要上前安慰,顾青山却道,“阿海,先别管茶水。寿伯捧了几个箱子在门口候着,你去都搬进来。”   海婆应了一声,去外面接东西。   果然是大老板的话更管用些。   顾青山吩咐完海婆,再看顾皎,顾皎又冲他笑了一下。他伸手牵着美妇人,小心翼翼入了厅堂。顾皎见美妇人体弱气虚,给她坐的椅子多加了一块软垫子。大约是这举动对了顾青山的路,他和气了许多。   “姑娘,咱们先坐下,再细说。”   顾皎便在下手寻了张椅子坐,认真看着他。   顾青山早没了那日的锐气,满面愁苦,两鬓居然多了些斑白。他安抚着妻子,俨然好丈夫的样子。那美妇努力克制情绪,半晌终于止住了泪,抱歉地看向顾皎,“对不住,我失态了。”   “没关系。”她摇着双手,“人都有遇上难事的时候。其实这几晚上,我也在被窝里哭。”   妇人更内疚了,有些无地自容。   顾青山叹了口气,也是无言。   场面略尴尬,正合了顾皎的意。她想明白了,既然暂时无力改变现状,那能讨多少好处便讨多少。用强的肯定不行,必得先让人理亏内疚才好。   顾青山张了几次口,不知从何讲起,正巧海婆捧了两个尺长的箱子进来。顾皎看了一眼,上好的木头,散发着很贵的光泽,里面装的肯定是好货。   海婆要退出去,顾青山道,“阿海留下来,一起听听。”   海婆喏了一声,并不关大门,直接站到顾皎身后去。   不关门好,可随时见院中动静,不操心被偷听了去。   顾青山看着顾皎,半晌道,“姑娘如何称呼?”   “顾皎。”   妇人呜咽一声,用袖子挡着脸哭。   顾皎认真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中秋节生的,那晚上月亮又白又亮又圆。爹说是个好日子,想我下半辈子如满月一般圆满,所以给了个皎字。这几日我思虑再三,并不想提及姓名来历。反正你们只要一个代嫁女儿,咱们好好合作就行。可后来又觉得不行,既然都要合作了,不如开诚布公。名字这样的,瞒也瞒不住。”   顾青山颔首,“是我小人之心了。”   “别这么说,以后我还得叫你一声爹。”顾皎反正也躺平任宰了,便没了顾忌,很自在地给自己换了个爹。   顾青山嘴角抽了抽,没搭她的话,让海婆开箱子。盖子掀翻,一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顾皎的衣物,浅色的羊毛大衣,轻暖的羊绒衫。另一箱却是金银珍珠,被灯光照得宝气氤氲,华美异常。   顾皎想要暖和衣服,更想要钱自保,但还真没见过这般简单粗暴的阵仗,有点傻眼。   “爹,你要干啥?”   毫无芥蒂的一声爹,喊的人胆颤。   顾青山略清了清嗓子,叹口气道,“实在惭愧。这两口一箱子,一个本要威逼于你,一个则是利诱。”   威逼利诱,天下最容易令人屈服的手段。利诱好说,但只一箱子衣服,如何能威逼?   顾青山仿佛看透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般好的羊毛和羊绒,这么精细的纺织技术,只有塞北大荒之地的金帐国才得。三十年前,先皇下了锁关口的令,连宫中的娘娘——”   顾皎立刻懂了,衣服不算多珍奇,但有了皇帝老儿的命令,瞬间成为里通敌国的物证。古代就是事儿多,指不定什么东西就犯了忌讳。但是,等等!按顾青山的意思,现在居然能造得出这样的衣服来?是本地自然的科技发展,还是另外有穿越的人,或者干脆是作者乱开的手指?   另,既然闭关三十年,顾青山又是怎么认得出来的?   “我小的时候,也曾得过一件这般的,只工糙了许多。”顾青山及时道。   顾皎看着他,咬唇无言。   他苦笑着摇摇头,对海婆道,“阿海,就着火盆烧了吧。这样的祸害,不能留。”   海婆拖着衣服箱子,去隔壁的火盆处,片刻便传来蛋白质燃烧的臭味。   “爹。”顾皎道,“你比我亲爹还好。”   这次,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顾青山滋味复杂,瞬间老了几岁。他涩着声音道,“本该第一日就来见你,只那时得了岳家来的一封密信,顾不上了——”   妇人实在忍不住,抓住顾青山的胳膊哽咽。顾青山拍拍她手背,对顾皎道,“皎皎任性,只带立春,骑马跑的。我即刻追出去,可她和立春分头,自己走了小道。等抓住立春,问出她的行踪,再去小道,却遇上了雪崩封路。我当下就觉得不妙,正好家丁又发现了你,我便意动。”   “可老天爷不给活路,居然让李恒来得那么快。我实在无法,只好让寿伯去岳家报信,请他们私下寻找。没想到,没想到——”他深吸几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皎皎命不好,没躲得过雪崩。”   妇人将脸埋在袖子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顾青山起身,直端端冲顾皎跪下,“姑娘,纵然我顾青山拎着脑袋向李恒陈述真相,顾家也必定躲不过死劫。青州王十万大军攻打京州,河西是必经之路。龙口乃是河西粮仓,我顾家又占了龙口十之三四的地,他们定要随便找个由头吞下。前日上婚书,乃是先礼;一旦我们不从,不管人死还是活,那便是兵祸。”   “我顾青山死不足惜,可顾家上上下下百来口人无辜,龙口这数万百姓又何其无辜?”   他用力磕头,“姑娘,咱们不问你从哪儿来,要做什么。只要你能应了这门婚事,令龙口免于兵祸。日后但有所求,我顾青山必定肝脑涂地。”   妇人见状,立马跟着跪下,哀凄地看着她;内间的海婆也走出来,一声不吭地跪下,几能听见脆响的声音。   顾皎准备好了银货两讫,没想过和一帮踩狼虎豹情义绵长。   这个爹,认得早了点。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更新来啦,继续码字,努力做到有存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泥好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大家闺秀的自我修养   顾皎从千万人级别的高考中杀出来,上名校,保送研究生,就没怕过书本。可当她面对顾氏家谱、纸面上的繁体字和各种拗口的名姓,败退了。   现代人亲戚关系简单,能搞清楚堂表姑舅姨侄已经够用了。这边在此基础上,还得加姻亲关系、姻亲的姻亲、原配和继妻、过继等等。又兼有极麻烦的士庶等级之别,需得分出上下你我,搞清规矩方圆。特别是顾家这样的,虽然占了龙口十之三四的土地,但祖上没选过五品以上的大官,没出过强人,没沾过政治的边,在《姓氏录》上也排不上号,只勉强算个庶族小地主。   怪不得顾青山十分爽快地给了半箱金银珠宝,承诺了千顷地和两个庄子、各样家具器具、绫罗绸缎皮毛各十箱子的陪嫁。要晓得,虽然古代的一顷地只合现代的十五亩,但千顷也有一万五千亩了。   出手如此大方,就是要堵李恒的贪心,恐怕后续还有更多耗费。   因此,爹是认了,可拿嫁妆之前还得过几关。   第一关,搞清楚顾家上百口人的关系;第二关,背熟便宜娘温夫人娘家上下三代的名姓;第三关,了解本地风土人物;第四关,搞清楚李恒的来历和忌讳;第五关,修正顾皎略有些奇怪的口音。   然而,距离出嫁的时间,只得三天。   “三天?”顾皎惊道,“就算我天纵奇才,三天也不够。”   海婆佁然不动,道,“小姐少时聪慧过人,河西郡无人不知。”   居然这么出风头?   温夫人有气无力道,“阿海不可这么说,咱们皎皎也是个聪慧的姑娘。”   顾皎冲温夫人笑一笑,摸了摸下巴,突然道,“我爹占了龙口这么多好地,又养得姐姐如此出名,靠山是谁?咱们顾家区区寒族,没靠山说不过去了吧?”   不在了的顾家大小姐也是顾皎,但生在七月中,略大了一个月。顾皎为了方便,一律用姐姐代替。   因顾皎实在放得太开,说话直白过份,温夫人略不自在。海婆正色道,“不可如此说话。”   她翻开薄薄的书页,“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直接点才省时省力,毕竟也只有三天。娘,你说对不对?”   温夫人大约还没习惯她的热情,有点呐呐的。   海婆叹气,委婉道,“河西郡守裴大人,欣赏我家老爷为人。”   原来如此,是有本地大BOSS罩着呢。   温夫人又有些伤感了,“裴大人出生士族,少有贤名。后拜在卫宣门下,游学十年——”   顾皎耳尖地听到了新名字卫宣,赶紧翻出《姓氏录》来。卫果然赫赫有名,乃是列在二等的大士族。看温夫人推崇的样子,应该挺有学识的。   “选了河西郡的郡守,奈何遇上了李恒这样的霸王。”温夫人眼圈又红了,不太说得下去。   海婆接口道,“裴大人高洁。岁中,青州王朱渊来信邀降,他不仅不应,还去信斥责。言天子尚在,朱渊罔顾纲常,应速速面北请罪。朱渊恼羞成怒,李恒便点了三百轻骑,昼夜赶路,几天内来回奔袭近千里地,将郡中有名望的四五个世家豪族打了个遍。举凡成年男儿,均枷起来,交给朱渊大军。”   顾皎还是很惊讶,李恒虽天降煞星,但不过区区十九岁就捅下来这样大的篓子?上了《姓氏录》的士族不过二百余姓,其中多半有能干的家人在各州郡做豪强,又有子弟在朝廷世代做官。他一不做二不休,将人老家给抄了。虽然只一郡中的几家,但士族向来互相通婚,指不定几家又能牵连出几十家的姻亲来。   不过,那裴大人被赞得如此厉害,居然将河西郡管得跟筛子一般?任由李恒来去自如?还有,那些士族也太没用了吧?传说中的部曲呢?   海婆又道,“枷起来还不算完,攻城的时候全押去郡城下。要裴大人开城门,迎朱渊入城。若是不同意,一个时辰便丢一颗人头进去。天下人便都知道,裴大人为了一己美名,宁愿眼睁睁看着士族被斩杀屠戮。”   说到此处,温夫人擦了擦眼泪。海婆硬着声音道,“李恒言出必行,当真杀了十数人。裴大人实在不忍心,只得开了城门。然他受不得此等侮辱,含恨自尽了。”   顾皎皱眉,人命真是不值钱。   海婆垂头,“他命人将裴大人尸身挂在墙头,说他既不能为皇帝尽忠,又不能替万民请命。将区区几十个士人的性命和城中数万百姓的命放在一起,他居然舍重而就轻,简直是世上再也没有过的蠢人。可怜裴大人一生清名,居然毁在他手中。”   温夫人哑着声音道,“人死也就罢了,谁能料得到李恒着实太过,居然坏人死后名。”   古人事死如生,又讲究身死仇灭,李恒这样做,确实太招人恨了。温夫人和海婆虽是寒族,但自小接受的便是传统教育,看不惯李恒实在正常。且他那一番举动,隐约有与天下士族为敌的意思,恐怕连他义父朱渊也不愿没成事就得罪一大帮子有钱有权且掌握舆论的豪强。这么说起来,果真是个莽撞、无法无天的主?   温夫人和海婆这番,是来灌输李恒的坏处,令顾皎恐惧于他,更依靠顾家。   不过,顾皎却隐约对李恒那番人命轻重的话有点感觉。   她递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给温夫人,顾左右而言它,道,“李恒似对士族颇多意见,什么深仇大恨呢?”   温夫人将手帕在眼角按了按,待平复了心境才道,“本朝传国不足四十年,传言他乃前朝皇子遗在民间的。生母是胡人,长得白肤蓝眸,妖魔一般。蛮人不懂礼教,过大礼的时候居然对老爷说,有钱没钱,结了婚好过年。简直奇耻大辱,拿我顾家当什么了?从未有过下聘和迎亲距离这么近的,胡闹至极——”   海婆道,“寒族毕竟是寒族,即便曾是皇族,到底是胡闹的多。”   “皎皎,如果可以,咱们万不想和他结亲。”温夫人道,“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顾皎听得头痛,皇族、寒族、士族,缠在一起搅不清楚。这书的作者简直乱七八糟,历史上各个时期的称呼规矩全糅在一起。她道,“娘,我懂你苦心。”   她便不多废话,又自顾自看起书来。   龙口顾家在顾青山父亲那一代发家,为他聘了隔壁县的地主大户温家的大小姐。顾青山成婚后,和温夫人共育了两子一女。长子顾璋十九岁,在外求学;次子顾琼十五岁,帮着迎客和准备婚宴。顾青山另有几个兄弟,或管着大小庄子,或去河西郡城中找了差事。现顾家庄子里聚居的族人,皆依附顾青山这房过活。特别是他攀上裴大人的大腿后,连连兼并了周边许多好地,一时间风头无两。   顾皎看到些许不明白的地方,温夫人便点着家谱给她讲一些故事。话题不知觉又偏到郡守大人身上去了。   说裴大人被困郡城的时候,顾青山曾串联过周边几户地主,试图组织乡勇将他救出来。可惜杂牌军肯定比不过正规军,一群人还未抵城,首先便胆怯,自行散去大半。顾青山深恨,眼睁睁看着裴大人尸身被侮,喷了好几口血。   海婆帮自家夫人解释,“咱们老爷在河西郡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李恒做出此等恶事,天地不容。朱渊假惺惺斥责一番,将他贬到咱们龙口来。不想他一边借剿匪震慑众人,还妄图联姻,用老爷的名声来洗清他的名声。”海婆痛心地看着顾皎,“此等恶人,老天自会收了他。”   收?怎么收?背后恨得要死,当面不还得把脸凑上去被打么。娇生惯养的女儿嫁出去,千辛万苦积攒的家财也送出去。   “皎皎也不必害怕,海婆会陪你去李家。”温夫人轻轻握住顾皎的手,“我只你一个女儿,再不肯你出任何事。”   顾皎抬眼看着她,反手拍了怕她手背,用力“嗯”了一声。   院中红灯笼高挂,四面贴满了红色大喜字。院外偶尔能听见男女亲戚和执事的下人路过,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大约有温夫人和海婆的交待,都知道这门亲事结得仓促且不开心,因此很自觉地不来打扰。   顾皎白日看书,晚上背诵。累了便去廊下走一走,冷了便会去烤火。海婆见她当真用功,也很有些敬佩的意思。温夫人身体弱,撑了两个白天便熬不住,回去养病兼待客了。   天黑,屋中油灯逐渐弱起来。   她看得苦闷,合上书本,起身活动身体。因炭火日夜不停燃烧,屋中积了不少火气,令人头晕。她推开窗,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廊下红灯笼安静地亮着,院中白雪铺了一层。   一个小丫头坐在小凳子上,裹着一床厚衾,打盹点头地守夜呢。   她笑了一下,可对着白雪的冷光又笑不出来。   这几日忙着学东西,通晓李恒的坏处。好话歹话说尽,唯独没提的是洞房和生子的问题。大约在顾家人眼里,并不是大问题。可她实在无法突破自己的心里防线,即刻和一个凶名在外的陌生男子睡同一张床。   她咬着手指想了许久,半晌开了窗,艰难地翻出去。   洞房暂时是不想洞的,那就在雪地里冻半宿,先生个病在说。   要李恒不管不顾硬来,便是真畜生;若他还算是个人,不和病人为难,姑且——就多了几分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更新时间逐渐恢复正常规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九张机 8瓶;biubiu白菜优选买买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出嫁   顾皎吹了小会儿冷风,手足冻得冰凉,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原路返回。幸好那小丫头睡得死沉,没发现。   她躺上床,心里火热,翻来覆去睡不着。   因是在腊月里,距小年只七八天,能隐约听见一些爆竹声。   待到三更时分,梆子响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睡便如坠火海,浑身灼烫得痛。   顾皎在现代的时候算是个健康宝宝,父亲为了锻炼她的体质,从五岁上开始学习游泳。不论秋冬春夏,一周总会游上两个小时。冬天穿单衣吹会儿风,别说感冒,喷嚏也没一个,再冲个热水澡又活蹦乱跳了。可来了这边,已经开始感觉体力逐渐崩溃。   她煎熬了许久,直到房间里有人走动。   “谁?”额头上一阵冰凉,她立刻开腔。   “是我。”海婆的声音,“你烧得有点厉害,我帮你擦擦身,再喝一碗药。”   顾皎睁开眼睛,房间里燃起许多油灯,照得通明。   海婆穿了件水粉的厚袍子,半坐在床踏板上,用湿布帮她擦洗;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约莫十岁左右,捧着温水站旁边伺候;另有几个没见过的十四五岁的丫头,在规整房间里日常用的东西。   大红的喜服已经搭在屏风上,缀满珍珠的头冠也在灯下静放辉光。   温夫人担忧地站在屏风边,满脸担忧和不舍。   是了,今儿是正日子,得赶在辰时出大门。   她强撑着起来,“我误吉时了?”   “没,还有会儿。”温夫人安慰道,“箱笼该收的已经收了,你随身用惯的物件也让丫头们打包好;外面的车驾,你二哥在管的,又有李将军的人护卫。全都安排好了,你只管穿衣梳妆。”   海婆扶着她坐好,帮她擦后背,“怎么就烧起来了?”   “昨晚上睡不着,心里燥得慌。我开了会儿窗,贪凉了。”顾皎咬唇,“对不住,我该照顾好自己的。”   她长得幼小,皮肤白,下巴尖,特别是昏黄的灯光一照,显得没精神极了。她眼睛还大,带了几分不好意思,怯生生地看着温夫人,如同驯鹿一般。温夫人立刻就有些受不了了,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站到床边,“我的儿,娘晓得你受苦了。”   顾皎本来想忍住的,但来了顾家近九日,除了威逼利诱和感情拉拢之外,这是第一句理解和心疼她的话。她鼻子有点抽气,眼圈就红了,还强道,“一点也不苦,只是有点后怕。要不是有爹和娘,我这会还不知在哪里呢。”   温夫人见状,也坐到床踏板边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皎皎别怕,海婆从温家跟我来顾家二十多年,最妥当不过。当年我生了你二哥,身体不好,是她昼夜不眠帮忙照顾。后来生了……生了你,是早产的,猫儿一样。你爹说怕是养不活,我也没主意,日夜担忧啼哭。海婆说她有办法,又把你给抱过去养了。捧在手心里,比自己生的还要精心——”   海婆轻斥,“夫人又乱说了。”   温夫人一笑,“我说错了?我生的这三个,你不是最爱皎皎?听说皎皎跑了,比他爹还着急,非要跟着一起去找。这么大年纪,也不怕冻坏了?还有这回,又说跟皎皎一起去李家,连养老也不要了。”   顾皎眼泪落下来,慌忙擦了一下,点头。   “之前的丫头太不尽心,我也都打发了。”海婆换了话题,“给你新找了几个。这个小的,是柳丫儿,虽然才十岁,但人很机灵,力气又大,尽可让她做些院子里打扫的杂活。”   捧水盆的丫头立刻屈膝,叫了一声小姐。   “那边几个,高的是杨丫儿,管你的衣裳首饰;圆脸的是勺儿,灶上的事情她都通;再一个就是含烟。”海婆将顾皎内衫穿好,拉拉直,“丫头们照管你,余下的事情有我。”   杨丫儿和勺儿长得十分喜庆,行礼也十分利落。只最后那个含烟,漂亮得不像话。她皮肤跟瓷一样,既白又滑,眼睛黑如点墨,看人的时候自然带了几分情意;特别是那把腰,穿着冬日的厚衣服,居然也能看出苗条来。   顾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几乎立刻明白了海婆和温夫人的用心,说不感动是假话。   两人对她含蓄地笑了笑,扶着她下床,自不必再多言语。   早间十分忙乱,趁空随意吃了几口点心,药汁倒是喝了一大碗。   顾皎没精神,只管别人让干啥便干啥。开脸的时候绒毛扯得脸痛,梳头的时候为了固定冠冕,头发扯掉了好些。她勉强说了句笑话,怕以后成秃子。   温夫人理解她的心,陪着笑了两声。   收拾规整后,片刻功夫便有人来敲门,说外面的人已经在催促了。顺手的,还递了一张写满字的纸来。   温夫人立刻崩了,拉着她默默地哭,也不去接那纸。   顾皎想安慰她几句,但喝药后发汗,整个人反而更晕乎了。只得浑浑噩噩被海婆拉着,出了院子门。   院门口聚了许多人,笑着的,画着精致妆容的,穿着喜庆衣裳的。有叫着妹妹的,还有喊姐姐的,然而她一个也认不出来。有个少年,挡开那些人,说妹妹不耐烦吵闹的,也别误了时辰。说完,冲她直笑。   得拜别爹娘。   顾青山站在人群里,温夫人走过去,和他一道。   海婆牵着顾皎过去,得磕头。   磕便磕,只起身的时候晃荡了一下,顾青山赶紧扶住了。   他道,“夫唱妇随,相夫教子。”   温夫人也道,“别忘了自己姓顾。县城离庄上也不远,大小事,记得让海婆回来报一声。只要我还能动,一定会去帮你主持——”   顾青山按着她胳膊,不让说下去了。   刚那少年立刻走出去,蹲在顾皎面前,“来吧,这会儿你也只能指望我了。”   顾皎不解,海婆示意她趴上去。   “是二哥哥,烧糊涂忘记了?他会背你上轿,一路送你去龙口县城。”   是顾琼啊。   顾皎很干脆地爬上去,贴着他耳朵说了声“谢谢”。   顾琼似乎怔了一下,起身,扭头看她一眼。她早撑不住了,直接趴他肩膀上,闭上眼睛。   “皎皎别怕。”少年人处在变声期,声音嘶哑又不好听,努力做出可靠的样子。   大概,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早就换人做了吧。   顾家庄子着实有些大,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又过一片花园。到处都有宾客,到处都是人声,间或有几个全副武装的黑甲兵士矗在人群里。   顾皎微微张开眼睛,杨丫儿却展开一把扇子,半挡住她露出来的面容,也挡住了诸多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终于出二门,大门洞开,顾琼背着她去了轿子前。   柳丫儿打帘子,轿夫端了立足的矮凳子来,前后又有齐刷刷一片红袍的迎亲队伍。   顾皎直起头,勉强握住那把扇子,腰上用力要下顾琼的背。   仅一个上轿的动作,搞得人满身大汗,头发濡湿。   她坐好,挪了挪身体,对上顾琼的眼睛。   顾琼肖父,虽然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但已显出几分坚定来。他道,“都是哥哥不好,力气太小,颠着你了吧?”   “没有的。”她道,“是我太重,累着你了。”   顾琼头探进轿子,小声道,“皎皎,还生哥哥气呢?”   生气?   “说这种客气话,可不是恼我了?”他忐忑道,“爹接你回庄上,你也不愿见我。我好几次跑你院子外边,你还让丫头赶我走,是不是?”   居然还有这节?顾皎用扇子挡住口鼻,笑眯眯地看着他,看来这边的顾皎和兄长十分亲热。   “真不是我不愿送你去外祖家,是爹另给派了差事,不能耽搁。”他见她笑了,跟着轻松起来。   顾皎的手不动了,也再笑不出来。少年人纯粹,对一个人好是真心实意。若他晓得因自己的拒绝而导致妹子遭难,恐怕一生都过不去这坎。这么想着,她更没精神,也笑不出来了。   顾琼见状,却急了,焦躁地分辩,“皎皎,你骂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她勉强问,“骂你什么了?”   “考我呢?”顾琼脸绯红,“还是偏要我自己说出来,奚落自己?”   顾皎不说话了。   顾琼挫败,“好啦好啦,你说什么男人不争气,要靠躲在女人裙子底下苟且偷生的。”他看着她,认真地一字一顿,“皎皎,你且等着,二哥哥争气,总有一天能把你带回家。”   果然是少年人,满腔血气,不管不顾做下了如此承诺。   顾皎又笑了,可纵然是笑,也满身病气地勉强着。顾琼眼圈立刻红了,扭头就要走。   “二哥哥。”她忙叫了一声,“谢谢你。”   顾琼的背僵直了,半晌才道,“皎皎,你可从来没和二哥哥客气过。今儿却对我说了两回谢谢——”   铁蹄敲着石板,不远处传来一些骚动,打破了少年的悲伤。   顾青山和温夫人,领着亲近的族人和亲戚出得门来。   “顾琼——”顾青山叫了一声。   顾琼抬手,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理也不理顾青山,翻身上了轿子旁边的一匹大黑马。他紧了紧缰绳,冲温夫人道,“娘,我送妹妹去县里,你别担心。”   温夫人“哎”了一声,眼泪滂沱。   铁蹄的声音越发近了,那些红袍的兵甲让开,魏明和黑甲鬼面的李恒出现。   没人敢在李恒面前多废话,几乎是立刻,所有人都开始行动起来,生怕招了这活阎王不开心。   喜娘子故意大声说话,让别误了吉时。一辆辆早准备好的,装满了嫁妆的车驾也蓄势待发。   顾皎对温夫人挥挥手,大约日后再见的机会也不多了。   李恒似乎很满意大家的干脆,居高临下环视一圈,骑在马上冲丈人和丈母娘敷衍地行礼告别。   “小姐。”海婆放下轿帘,“咱们该上路了。”   顾琼拎起马缰绳,小跑去了前面。   顾皎笑了笑,顾琼比起顾青山着实可爱了许多。她身体缩到轿子最里面,合起扇子放一边。折腾了一番,烧没退下去,加上厚重的礼服和头冠,内衫又湿透了。   可这些都又不重要,她只觉得今晨的李恒,怪怪的。他和第一次见面的嚣张比起来,安静得过份了些。按理说,他拿下龙口城,娶了龙口大地主大善人的女儿,正该春风得意的时候。温夫人和海婆的说法,他诸多行为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名声,难道不该在这时候表现得道貌岸然一些?下个马,拜别岳父母,和乡亲们亲近亲近?   为什么还要戴鬼面?拒人千里之外?   轿夫高叫一声,起轿。敲锣打鼓,无数鞭炮被点燃,碎纸和硝烟里弥漫了半片天空。   顾青山紧盯着李恒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长长的车队中。   他对温夫人道,“你招待客人们,我且去温家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搞到一章存稿,可以把更新时间换到每天早晨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酸溜溜、花椒 10瓶;20909601 8瓶;moonweng12 5瓶;biubiu白菜优选买买买 4瓶;一盏洗尘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宰了他   龙口县地形复杂,如同一个簸箕。三面被高山阻隔,面前一条大江横流。只在东方,江和山交汇处有一条宽约里许的龙牙山谷供出入。县中一半的地界是高山峡谷,飞鸟难渡,只有少数猎户和山民生存;另一半则是盆地内的小平原和小丘陵地带,被称为粮仓。   自古来,这处被半封闭的盆地风调雨顺,几不被外间困扰,可说是不愁吃喝的世外桃源。常说嫁女只嫁平地人,这平地指的便是龙牙谷内内方圆八十来里的地界。   然平原无险可据,只要守住了龙牙山谷的关口,任他如何也翻不出浪花。因此建县城的时候,硬生生给建在出关口好几里的渡口。既有险可守,又有粮可吃,还方便交通运输。然,这便有了个难处。和平时期,关口来往畅通无阻,盆地内的百姓可随意出入。乱世纷争的时候,关口便成了土匪盘踞的地界;进出来往,要么和几家地主商队结伴,冒着被土匪抢杀的危险,走山谷陆路;要么和水匪打游击,走水道。   顾家庄距离龙牙关口二十来里,说起来并不远。可现在是乱世,又是雪天,还拖着长出了半里路的嫁妆。一路慢行慢走,生怕遇上点意外,便不美了。   顾皎在轿子里颠得晕掉,早晨吃的点心和药汁在腹中翻腾,幸好海婆悄悄递了布巾进来供她吐。   “走了一个多时辰,该歇歇了。”海婆安慰道,“我去找魏先生说说,看能不能弄点儿热水。”   “我去。”顾琼一直关注着轿中,早心疼得不行了。他打马便往前走,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海婆便夸了一句,“二少爷越来越能顶事了。”   片刻功夫,前面回来了两骑,魏先生当头。他还是那么可亲,甚至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下马,客气地冲海婆问,“可是轿子里坐得气闷了?要歇歇?”   “天冷雪寒,小姐自来身体就弱,实在受不住了。且停下来,烧个手炉,做些热水。”她道,“管车和押送的也怕是疲累了,给他们弄些茶水喝喝,热热身,免得冻坏了。”   顾琼道,“随身带了许多木炭,只消一刻钟就得,不耽误事。”   魏先生颇遗憾,摸了摸下巴尖上浅浅的胡须,“天冷路远,又兼铅云密布,只怕稍迟些会有大雪,不敢多歇。我这边早令人备了热水和手炉,即刻便能送来。”   说话间,还真有一个铁甲飞跑上来,怀中捧着四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手里拎着一个木头水壶,热气腾腾。   顾琼到底年轻,事事被人抢在前头,脸色不好看得很。他估摸着自家送嫁妆的好几个车驾也宽敞,可以在上面弄个临时的炉子烧些东西,转头便去吩咐。   海婆接了热水和手炉,道谢,将东西送轿子里去。   顾皎只觉得是救命了,打着哆嗦将手炉塞在身体各处,说,“不歇了,赶紧走吧,早到早了。”   “皎皎,是不是又难受了?”顾琼安排好下人,回来听见这话立刻关切地问。   魏先生道,“不如,我切个脉?”   顾皎自己身体自己知道,就是感冒发烧加冻的。她拒绝道,“谢魏先生关心,不用了。”   海婆帮她擦了一回汗,喂她喝热水。   魏先生叹气,“咱们再走一个时辰,到关口就好歇歇。那处起码有地儿躲躲风——”   顾皎拨开窗户上的透气口子,送亲的队伍蜿蜒着,在风雪中尤其显眼。队伍之外,一骑独立在一个小丘陵上,远远地看过来,是鬼面李恒。   自家新娘子出了点意外,居然看也不来看?   她嘀咕了一声,放下窗户,抱着手炉不撒手。海婆将她身上的衣服绑紧,补了些妆,又用铺在轿子底的皮裘将门窗缝隙堵得死死的,确保不透一丝风。   便又走了起来。   顾琼怕顾皎无聊,将马骑到轿子边上,给她说笑话。   “爹偏心你知道的吧?他一直嫌我,比不上大哥庄重沉稳,又没有你聪明,所以钱上卡我卡得紧。顾璋出门求学,他大把花银钱就算了,还随他买什么都管账。上年他来家,穿了双好靴子,我就问在哪儿买的,可不可以帮我也买一双。他说我既不出远门,又不用见贵客,穿好鞋子也是浪费,不该买。气得我呀,当天晚上拿了顾璋的靴子穿,觉也没睡,生生走一夜,给他磨坏了才算。”   顾皎笑了两声,这小哥哥有趣,拿外面的段子改头换面黑自己,逗妹妹。   顾琼听她笑了,更来劲,接着讲下去。   “顾璋见鞋子坏了,晓得是我干的。他不仅不反省自己的错处,还故意说再买就得。气得我呀,把他剩下的靴子又全给磨破了,浪费了我的好觉。”   大约是心理作用,顾皎一旦笑出声音,便觉得松快了许多。便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没办法,顾璋勉强同意帮我带靴子。上月爹回家说你要嫁人了,顾璋远在千里之外,传信不容易,怕是赶不回来。我偏不信,给他写了封信,就说我过年要穿新靴子,让他亲自送回来。”顾琼有些得意洋洋,“皎皎,买鞋子的钱还是你帮我给大哥的。”   “还骂我了,说我小里小气,一点点身外之物也跟家里人计较。”顾琼不服气得很,“我那是小气吗?”   顾皎含笑,“我知道,二哥哥争的是个公平。”   “是咧。你心里明明知道,嘴巴上却老嫌我。”顾琼得意洋洋,“现在终于晓得理解二哥哥了吧?”   顾皎闭嘴不提,免得又泄露许多不同之处。   一路有说有笑,魏先生和后面的下人不时间来送热水和吃食。顾皎听着顾琼的笑话,将东西分了大半给四个丫头和海婆,又悄悄让顾琼去给押送嫁妆的叔叔伯伯们分了些干粮。   时间,便过得快些。   终于赶在天上飘鹅毛之前,抵达了关口。   顾皎撩开帘子,仰头看巍峨大山。陡峭山壁被风雨冲得光滑极了,仿佛被天神硬生生砍出来一般;山壁之下便是山谷,也是所谓的龙牙关口,而旁边,则是滔滔大江。只山巅冰封,大江也冻上了,整个世界亮若明镜。   确实非常壮观。   她观此处险峻,颇忧心一桩事,不免对顾琼说了,“山谷上要是落石,再派些许人守在高处,岂不是无往不利?”   顾琼盯着前方大队伍入关口,“你六七岁那会儿,头回出关进城玩耍的时候,就说过这话了。爹说龙牙山谷里许宽,外面又有龙水,些许人守不死的。需得山上有人落石,关口有人堵塞去路,水上还有兵船威慑——”   海婆阻止道,“别乱说话,大喜的日子,什么死呀活的?二少爷,赶紧去前面看看,给小姐找个避风的地方,咱们得活动活动身体,再弄点热热的饭食吃。”   更重要的,出关口三四里路便是龙口县城,得赶紧将妆容重新规整规整,否则乱着入李府,实在笑掉人大牙。   魏先生一直跟在后面照应,听了这话却笑了,道,“要破龙牙关口,其实也不必那么麻烦。”   顾皎和顾琼双双盯着他,他道,“这山谷一边是峭壁,一边是龙水,夹着一条宽有里许的山谷。世上有多少大力士,能将巨石投出如此远?而峭壁上,也无投石器的立足点。将军领一百轻骑,从关口这头冲到那头,只消一刻钟。一刻钟,能落多少石?船在激流中,又能行多远?”   说完,他眯着眼睛笑一笑,“龙牙目前,还空有其名,担不起其锋锐。”   顾皎偏头,“那若是趁人不注意,靠着山壁休息的时候一阵落石?”   “这是骚扰之术,目的是将队伍打散,趁乱讨些好处。”魏先生袖手,“非长久守关的之法。”   “那要是横建高墙,延伸至龙水河边又做一渡口?”   魏先生睁眼,看着顾皎笑了一笑,牵马道,“咱们先入关吧,风雪就要来了。”   顾皎略遗憾,但也晓得自己讲的天方夜谭。现今这社会,要搞大基建,真不是一点点人力物力能解决的。   送亲的队伍入了关口,纷纷找靠近石壁逼风处休息。护送的几十个黑甲下马,马车松套,更起了好几堆篝火。连一路不言不语的李恒,居然也下马,脱了护甲,要休息。   魏先生自去找李恒说话,又有护卫的小将安排黑甲巡逻守卫。   顾皎被家人簇拥着,躲到一个凹进去三四米的石窟内。来往谷口的行商和百姓为了避风雨方便,阔了许多牢固的石窟当做临时休憩之所。窟中地面平整,又有各种石台供坐或卧,甚至还掏出了简单的炉膛,十分方便。   柳丫儿和杨丫儿开始铺地毡,勺儿准备篝火和点心,含烟则收拾梳妆的物事出来,得给顾皎再弄弄干净。   一队护送嫁妆的顾家叔侄兄弟,来讨热水和吃喝,将石窟挤得满满当当。   顾琼推开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让他们走远点,别憋着妹妹了。   兄弟们自然不肯,打打闹闹,嘈杂得没法。   正吵闹着,外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顾皎吓了一下,“这是什么声音?”   顾琼跳出去,惊疑地看了一会,“像是马蹄声?”   几个叔伯摇头,“不对,不对,马声该是地动,这会是山在摇。”   顾皎白了脸,“不会是地震的吧?”   话音刚落,一阵落雪和碎石子贴着洞口狂泻而下,惊得外面的马昂立嘶鸣,纷纷挣脱逃跑。几乎又是立刻,无数斗大的落石坠下来,将地面砸出大大的坑洞,好几个车驾碎成片片,许多布匹和绸缎散落一地。   海婆比所有人都机警些,“怕是你们乌鸦嘴,真把山匪招来了。人家占了山崖的高处,正在滚石。赶紧让小子们操家伙,别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只护着小姐和少爷。”   所有人这才惊醒一般,左右呼唤着同伴,有胆大的贴着石壁出去,在外面车上抽了砍刀再回来;也有倒霉的没避开,被砸得头破血流,哀嚎连连。   顾皎何尝见过这样的阵仗,动也不敢动。老天爷,观音菩萨,如来佛祖,耶稣基督,管你们是谁,能救命都赶紧来救命吧!她口中念念有词,眼睛无神地看着洞口。   顾琼比她胆子大些,硬着声音招呼着兄弟们,没受伤的拿着兵器守在门口,受伤的拖到里面去包扎。   海婆拽着顾皎,推她进石窟最里面去。奈何石窟不深,依然有飞溅的石子进来。   惊马和乱跑的民夫中,有黑甲喊着军号来去。   猛然,鬼面李恒从洞口冲着过去,似乎要追跑走的白马。可上方的落石中,居然夹了根利箭,直端端扎入他肩膀中。他肩背上的护甲已除,箭头扎得深,喷出一大蓬血来,落在白雪上红梅点点。紧接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落在他头盔上,窝出一个扁坑。他似被强力弄得晕掉,跌跪在地上,用力撑着身体不倒。   “李恒死了。”山上有一大声一吼。   “老天有眼,李恒给兄弟们偿命了!”   无数欢呼和嚎叫从四面八方传来,被山壁来回折射,犹如千军万马奔腾。   海婆突然将顾皎抓得紧紧的,“李恒死了?我没听错?”   “真死了?”顾琼激动地站起来。   他左右看,叔伯兄弟和护卫们样子虽然狼狈了些,但人是齐全的。他突然恶从胆边生,看着顾皎轻声道,“皎皎,真是天助我也。你们还没拜过天地,算不得真夫妻。等二哥哥去宰了他,再重新给你找个好儿郎!”   顾皎眨了眨眼睛,少年人,胆子倒是挺大的嘛。   可世上没有准备的勇武不叫胆识,叫鲁莽。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更新,来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夫人可好?   “不许去。”顾皎从地毡上站起来,拖着厚重的嫁衣抓着顾琼。   顾琼不敢推她,也不敢甩她,生怕一不小心将人给弄伤了。他道,“为什么?他这会儿受伤了,前后那么乱。土匪从山上下来还要好一会儿。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都以为是土匪干的——”   幼稚!李恒虽然搞到了一个暴君的号,但能从那么多路诸侯里杀出一条血路,怎么可能死在土匪手里?而且,攻来的到底是不是真土匪?   “来接亲的黑甲才多少人?囤在龙口县的又有多少?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安排人在关口那头接应?你怎么知道他们听见声响不对,不会冲进来救人?”顾皎本身烧得糊涂,这会儿激动,满脸通红,“咱们先不说他不死的问题,只说他要真死了,你以为剩下来的那些黑甲能饶得了龙口?”   若李恒真如温夫人和海婆所言狠戾,只怕带的兵士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主将死,失了约束,会干脆地将龙口屠戮殆尽来报仇。   海婆逐渐冷静下来,脸上消了些狂热,“二少爷,小姐说得对。”   叔伯兄弟里有机灵的,去拉顾琼。   顾琼还不服气,“你们不敢去,我自己去。出了事,我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现在讲的都是家族聚居,除非被逐出家谱,另立谱系。否则,一旦出事,当然是整个家族背锅。   顾皎死命拽着他不放,“你以为把他杀了,土匪会放过我们?李恒来送聘礼的时候,斩了个毛大,说是给顾家的贺礼。他们来报仇,能把顾家撇开?你省点力气,留着打土匪。”   海婆立刻冲几个顾家人示意,其中一个出来,捏着顾琼的后颈使劲往后拖。他要害被人控制,一时间又挣不开,只得丧气地“哎”了一声。   顾皎连忙放开手,眼见得他被死死压在石壁上才放心。   洞窟中人屏息等候,半山上的摇晃逐渐消散,只偶尔有落雪和碎石。不时间能听见人呼喝着要下山,准备清场,将黑甲杀得片甲不留。   李恒还僵在原地,不知是真的要死了,还是在回神。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有兵士大声叫着“将军”,跑过来,将他拖到一边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顾皎放松下来,一屁股跌在地毡上,这才发现全身又湿透了。   然没等喘一口气,山上居然又有落雪和碎石,一连串的惨叫后,几具人体从高处落下,砸在雪地上。   含烟捂着嘴巴‘啊’了一声,海婆立刻又抱住顾皎。   顾皎仰头看海婆,“怎么回事?落下来的,是土匪?”   麻布衣裳,胡乱围在一起的皮毛,没穿鞋。   海婆点头,捂着她眼睛,“怕是失足,山崖太陡了。”   可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落下来。有立马咽气的;有还活着的,在地上爬着,想往关口外面去;还有从边上陡峭的小道顺利下山的,一边哭喊着叫诸如大哥小弟的名字,一边拎着刀要闯进洞来躲避。这是失足?只怕是被更高处的人给推下来了。   洞中人一片懵逼,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外面的人有刀,又是搏命的架势,哪儿敢发呆?顾琼便跳起来,连同叔伯兄弟一起,齐刷刷亮出自家的刀来,堵在洞口。   那边见这边人多,胆怯了,又退出去。   “跑啊!”有人在山谷中大叫。   “刚死的那个不是李恒!”   “被骗了。”   “山顶还有人,在推石头。!”   “两头关口被堵住了,上冻河走。他们的马不敢踏冰——”   顾皎吞了吞口水,和顾琼面面相觑。   顾琼一手执刀,另一手擦额头的汗。   她道,“李恒没死。”   不仅没死,还是假的,还用迎亲的队伍做饵,引土匪群出,再围杀之。   顾琼干巴巴地笑一下,“皎皎,我是不是又犯蠢了?”   何止啊,还差点把顾家一大家子给搭上了。要是顾青山晓得自己千辛万苦弄了个假女儿来保一方平安,结果被自家亲儿子一个冲动给毁了,怕是要气死。   “是。”顾皎点头,“所以刚才的事情,千万别多嘴乱说。”   海婆立刻站出来,环视洞中人。有个年纪大的顾家伯伯厉声道,“顾家上上下下,同气连枝。嘴巴都给管严点,别喝几口猫尿到处乱说。要我听见有人——”   话没说完,一个物什从洞外飞来,撞上石壁,又滑落下来。热血混着残肢,撒了一地,显然是一具尸体。   众人几乎同时抖了一下,惊惧地看洞口,逆光处一片雪白,光芒里走出一匹白马。   马上人着银甲,红披风,鬼面被掀起一半,露出红唇和尖下巴。他扫一眼洞窟,驭着□□白马踱步而来,轻松地舞着画戟。立刻有十来骑黑甲重骑围到他身后警戒,混杂着零星的惨叫声。   洞口还有刚落下来没咽气,却实在无法动弹的土匪。他看也不看,用力将画戟射出去,人牢牢地钉在地上,挣扎两下,不动了。   李恒。   顾皎倒抽一口凉气,抱着她的海婆也全身颤抖。更不用说身后的几个丫头,含烟甚至咬着唇咿唔哭起来,但又怕招了煞星的眼,憋得很是辛苦。   所有人,严重低估了李恒的残酷性。   这下不用顾家伯伯交待,没一个敢乱说曾经想要取李恒项上人头。   马上人居高临下,环视下方,“我的夫人,没事吧?”   声音清亮,又带着金铁。   无人敢应。   白马又走近了几步,行动间皮毛肌肉如缎子起伏,被雪光照得既强悍又优雅。   顾琼本能地退后一步,感觉不太对,立马顿住。   魏先生从后面走来,他衣衫整洁,一点狼狈也不见,只对李恒道,“没想到会遇上土匪,幸好将军来得及时,咱们也都无事。只是将军,你也太粗暴了些。顾家人纯善,想是没见过这般场景,都给吓着了。”   “吓到了?”李恒不满的样子,“我的夫人,岂能如此胆小?”   顾皎两腿发软,后背冰凉。这会儿高烧还在,可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只在心里不断咒骂。鬼老天,死老天,怎么偏她穿来配个煞神?狗屁的将军夫人,谁爱做谁TM做去呀!   骂完一阵,情绪宣泄完毕,还是得面对现实。   顾皎碰了碰海婆,海婆长舒一口气,走出去一步,碰了碰刚那顾家伯伯。顾家伯伯脸上仍有惊惧之色,但坚持着带上顾琼,似要出洞交涉。   也是巧,魏先生后面又走出来一人,肩上扎着一根箭。他取下头上变形的鬼面,露出一张古铜色的硬朗面孔来,冲李恒行礼,道,“将军,前后关口都堵上了,跑冻河去的也被截住了。死去的不论,活捉山匪,计三十八人。”   “好。”李恒颔首。   魏先生笑道,“此间着实乱了些,志坚的伤也要尽快处理。”   周志坚无所谓地碰碰箭尾,“小伤,不碍事。”   “你是个粗人,当然无所谓了,可夫人和舅爷年纪还小,需得先挪出去修整修整。赶紧地,着人清块干净地方出来,还有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搬走了。”   周志坚拱手,自带着人下去了。李恒却不下马,伸手拔出画戟,在雪地里插了几下清理干净。他招手,领着身后的铁骑,又呼啸着去了东边。   魏先生走近,顾琼迎上去,道,“先生,刚发生了何事?”   魏先生笑一笑,“遇上山匪了。将军自来龙口县,剿匪的事一日不曾停歇。前日取了他们老大的人头做聘,定被恨上了。今日将军大喜,他们不敢攻城,便守在此处报仇。将军新婚大喜外,又添一桩军功,简直双喜临门。你们说,是不是呀?”   顾皎对一向和气的魏先生刮目相看起来,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简直人才。也是,暴君能成其为暴君,非一人之功,该当有个团伙才对。这伙人借着剿匪威慑龙口地主,强行娶了顾家小姐,又借着婚礼招惹山匪,然后迎亲的时候一窝端了。   一套套地,将所有人算得干干净净。   魏先生是排头号的军师,刚才那个假扮李恒的周志坚,只怕就是二号打手了。   顾家伯伯陪着笑,拉着顾琼称赞将军鸿运当头,双喜临门。   顾琼勉强地敷衍了一阵,告退。他让各个兄弟赶紧出洞,帮黑甲收拾尸体的收拾尸体,收马的收马,套车的套车,再将散乱的箱笼重新整理好。   待重新井井有条,他垂头走到顾皎面前。   “如何?”顾皎问。   顾琼不说话,一屁股坐到地毡上,看着勺儿重新开始准备汤水点心。他在反思,众人也就不打扰他,各就各位地忙碌。   不一忽儿,洞口的尸身被拖走,只留下一些带着血的残雪。黑甲来来回回,马也逐渐找了回来,更有一些衣衫破烂的山匪被绳子套成一列,驱赶着,踹着,也往东边去了。   顾皎捧着一个手炉,眼睛却盯着那边看。   黑甲衣冠严整,兵强马壮;土匪落魄,没好衣裳,也没鞋子,甚至连好点儿的武器也没有。   “我真傻。”顾琼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了什么。   顾皎见他要魔怔了,抬手冲后脑勺打了一下。他捂着脑袋,“皎皎,干嘛打我?”   “怕你走火入魔。”   顾琼恨恨地嘟囔,“世上怎么有李恒那样的人?”   海婆一人递了一碗热汤,“外面在打仗,十几路诸侯,谁也不服谁。你们以为山匪是怎么来的?外面人活不下去了,不是被抓去当兵死在战场上,就是留老家饿死。咱们龙口也是占了地利才少了些灾,可好些人家的儿郎还不是被征走了?出河西郡看看,只怕比他还恶的人也有。”   顾皎小口小口地喝热汤,内心十分赞同。   顾琼喝不下去,盯着勺儿另做了两大桶热汤,和柳丫儿一起拎给外面人。   片刻后,魏先生在洞口,说将军想请夫人去前面。   海婆脸白了白,丢下手上的物什,客气道,“先生可知所为何事?”   “只是问一两句话,不妨事。”他转向顾皎,“夫人,可还能坚持?”   能说不吗?只怕说了不,这笑面虎能另找出几个婆子来,抬也要将她给抬过去。   顾皎起身,“请先生带路。”   魏先生做了个请的姿势,顾皎昂然去了。   海婆无法,只得小跑着跟上。   山谷内已经清得干干净净,那些尸体已不知去向。黑甲铁骑守着两边,中间安置了一个挡风的帐子。李恒端坐帐中,白马在旁边来回踱步。   帐前跪了几列狼狈的山匪,每人身后均站着个黑甲兵士,将他们的头颈按在雪地上。   顾家的车队贴着山壁,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顾琼正在和众人分食,见顾皎被带着去了帐子那边,丢下勺儿就要追,又被几个兄弟强行拖了回去。   雪风猎猎,群马齐喑,杀气冲天。   顾皎吞了吞口水,这样的场景,找她真不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正面出场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6395997 6瓶;迷路的喵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开个玩笑   “将军,夫人来了。”魏先生将顾皎引进帐子。   顾皎有点无措,身边站的是铁甲刀兵,上面坐是心黑手黑的李恒,下面跪的是一帮亡命之徒。李恒上半张脸依然被鬼面挡得结结实实,下半张脸却被银甲衬得格外俊气。顾皎纵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也知道里面只有冷漠。她垂头,跟着魏先生叫了一声,“将军。”   他没应声,指指旁边还空着的一个临时座位。下面用箱子撑起来,上面铺了没弄脏的缎子和皮裘。   魏先生笑道,“夫人,请坐。”   顾皎不敢不坐,也不敢当真就坐下去。想起温夫人和海婆的教诲,只好半个屁股搭在位置上,整个人以很艰难的姿势强撑着。   李恒道,“来了?正好有一事请教。”   顾皎口称不敢,坐得更不安稳了。   “裴潜选在河西,做了十年郡守。”李恒玩味地看着顾皎,“河西郡既有龙口粮仓,又有龙水河灌溉,还连通京州和青州,商事繁忙。粮有,路通,以裴潜的美誉,河西该被他治理成富庶之地才是。那么,龙牙关口盘踞的山匪久不剿灭,为何?”   顾皎瞥了一眼那些跪着的,一大半神情激愤,若不是被按着后颈,只怕早跳起来杀人了;一小半早失了全身力气,趴着等死;还有一小半却有哀求之意,显然求生欲强烈。   “我不知道。”她摇头,这种天下大事的问题,问她一个小女子,找错方向了吧?   “岳父乃是龙口首屈一指的大善人,多次被裴潜表彰,两人也十分要好。”他进了一步,“夫人,你前年曾写了一篇《丰产论》——”   顾皎暗暗叫苦,别乱叫夫人啊,堂还没拜过,不算的。另外,《丰产论》又是什么玩意?她求助地看向不远处侍立的海婆,为什么没听说过?海婆明显焦急,显然也没料到会有眼前的场景,因此毫无准备。   “魏先生读了后,大为赞赏。你猜测为何?”李恒稍微靠向她的方向。   顾皎再看魏先生,魏先生道,“夫人说天下万民,虽是万物之灵长,但求的也是一日之温饱。国中为缺粮烦恼,常言乃可用之地太少而致。你说不是地少,乃见识少。若将兴兵之人力,物力和有识之士,用在改良种植之法,选育良种,兴修水渠上,天下何愁有饿殍?”   尼玛!   顾皎有点黑线,本以为那个顾皎只是被娇养的小姐,结果人真的是个有见地的天才姑娘。可这话一出去,那些部曲千千万的豪强,或者争霸天下的诸侯,岂不是恨死她了呀?顾青山居然能让这文章传扬?搞什么?   再有,李恒要剿匪便剿,何苦又让人假扮自己?又何苦然让周志坚伤了后,在洞口盘亘?   恐怕杀的是山匪,指向的却是——他怀疑顾青山捣鬼?   想到此,顾皎打了个寒战。怪不得自己被单拎出来,明说是请教,其实是质问。   她喏喏道,“小时候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潜当真了。”魏先生接口,“他将你引为知己。”   更不敢说话了。   李恒把玩起腰间一把匕首,“夫人,泰山大人最近可有和你谈过裴潜?”   顾皎摇头,稳住声音道,“自上月起,身体一直不好,反复风寒高烧,整个人都是迷糊的。父亲诸事繁忙,并不会刻意提及。”   他用修长的手指试着锋口,刀光衬得白肤如雪。他道,“裴潜对顾家照顾得很,泰山大人没想过为他报仇?”   这种问题就太贱了。   “或者——”他遥遥地点向坐下的土匪,“这些人便是泰山大人自家养的,所以裴潜在的时候不剿,裴潜不在了正好用来为他报仇?”   顾皎这几日只被教这些规矩风俗,背了一脑子人名和地名,对整个世界的构成迷糊得很。纵然顾青山有野心,私下养了部曲,又弄了土匪,她能怎么说?回答不知道,李恒显然心中早有成算;回答不是,她怎么就知道不是了呢?她被逼到死角,脑子沸腾起来,短时间内却一个字也打不出,只急促地呼吸着。   “放你妈的狗屁。”有个性烈的壮汉挣扎起来,“李恒狗贼,你杀了我家小弟,又弄死了我大哥。老子不弄死你,就不是人——”   李恒笑一下,右手将匕首玩着抛接的游戏,“别着急,就快要不是人了。”   “天下被你们这些人搞得乱七八糟,我老父老母,连同妻儿一并都死了。老子带着兄弟们进山,你剿的什么匪?你是杀良冒功。”男子被黑甲死死按住,脸别在雪地上,依然不住口。   “这么激动,被我说中了?”李恒一把握住匕首,定睛看着那壮汉,“就是顾青山养的你们吧?”   “有便有,没有便没有。”男子啐了一口。   “将军大人。”后排一个浑身颤抖的老者开口,“我说,我说。是不是只要我说了,你就能给条生路?”   顾皎不敢再沉默下去,“我爹不会做这样的事!”   顾青山不是蠢人,武力抗不过,肯定要苟。既然要苟住了,便不会让一群土匪来打草惊蛇。   李恒用匕首尖抬了抬她的下巴,“夫人别急,为夫明察秋毫,绝对不会让人冤枉了他。”   那老者心存侥幸,只当指证了顾青山便能获救,吼道,“是顾青山,是他给我们钱,又告诉我们——”   李恒扯了扯嘴角,扬手甩出匕首。空中一道雪亮的弧线,直入老者的耳际,掠过后深深扎入雪中。一道血线散开,耳上开了一刀口子。老者埋头哀嚎,雪地顿成血地。   壮汉叫了一声阿伯,喉间发出咯咯的吼叫,却又无可奈何。   雪风嘶嘶,寒凉入骨。   无论是帐中的顾皎,还是不远处的顾家人,只觉命悬一线,随时呜呼。   魏先生站出来,温温道,“将军和夫人开个玩笑而已,你们莫要胡说八道,趁机攀咬。”   李恒起身,有黑甲恭恭敬敬地将匕首捡起来捧给他。他接了,将其插入鞘中,道,“确实,开个玩笑而已。难道都当真了?”说完,他转头看顾皎,“这玩笑不好笑吗?你怎么不笑?”   顾皎笑不出来,那样地看着他。   他走到她身边,“夫人,这些山匪说我杀良冒功,又说来报仇是因为我用毛大的头做了你的聘礼,所以故意选今天来坏咱们好事。咱们夫妻说句笑话,他偏跳出来冤枉泰山大人。你说,该杀还是不该杀?”   颠倒黑白,歪曲事实,顾皎可算是知道魏先生的厚颜无耻从哪儿来的了。   她也站起来,垂头看着尤不认命的壮汉,以及瘫倒在地呜咽的老者。   可人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杀,还是不杀?”李恒凑到她耳边,似在温柔呢喃,又如恶鬼催命。   顾皎飞快看他一眼,感觉后背汗湿的衣衫结出了冰壳子。她勉强笑一笑,“还是别杀了吧。”   地下嚎叫的众人停了口,纷纷抬头看她。   她被盯得头皮发麻,又有李恒的压迫在,强行道,“所谓社稷,便是土地和稻谷。有这二者,才能养人活命,才有诸位将军和王爷的铁甲兵士。若没了人,谈何社稷?社稷又又何用?今天下战事频繁,人命不值钱,数个州县均有百里无人烟的情况,社稷何在?待休兵的时候,才要休养生息。可草木岁生,人从落地到奔跑却要三年,能自行耕种土地又要十多年。简简单单杀了他们,实在浪费。”   魏先生有趣地看着她,“依夫人的意思,该如何?”   顾皎不敢随便答,眼角余光见刚才那壮汉两眼冒火光,显然起了生的希望。她偏头再去看李恒,他生得白,鼻梁和下颌的线条分明,被银甲的辉光照得如同冰雪一般,看不出悲喜。   她想了想,“留着干活吧。”   魏先生不说话了。   李恒嗤笑一声,冲后面招手。   周志坚走上来,他已经包扎好伤口,换上黑甲,显得十分精神帅气。   “将军。”他道。   “念。”李恒粉唇里只吐出一个字。   周志坚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片来,“某年某月,毛大率山匪多少人,夺了某某商人多少货物;某年某月,李四率山匪多少人,杀了过路客商全家,得多少金银;又某年某月,掳走某村某女——”   顾皎早有预料,倒也不意外。只那壮汉眼中光芒熄灭,彻底没劲了。   “夫人——”李恒道,“你连对错也不分了?”   她屏息,“将军又开玩笑了?”   李恒微微一笑,仅半张脸,也显出迫人的艳光来。   顾皎提到嗓子眼的心松了松,问那壮汉道,“这些罪,都是你们犯下的?”   壮汉别开脸,显然就是了。   “如何?”李恒收了笑,“他们是不是死有余辜?况且,对我这个朝廷命官设伏,本就当诛。杀良冒功?他们也配?”   “夫人,夫人——”刚耳朵受伤的老者连连高道,“刚是我在乱说,我死不足惜。可辜大是个好人,这些事他没做过。他也曾阻拦过,但没挡得住。求求你们,放了他,放了他吧。”   顾皎走到壮汉前,“你是辜大?”   辜大含糊一声,是。   “老伯说的当真?”   “当真。”   “你可杀过人?”   “杀过。”   “知罪吗?”   辜大抬头,看着她道,“夫人,人命不如狗。我知罪,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能怎么做?”   她略松了口气,“要我能保你一命,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夫人请讲。”   “你过去杀一人,今后便救一百人;杀十人,便救一千人。从今后,但行善事,莫求回报。”   辜大定定地看着她,猛然用力磕在雪地上,“若是夫人能救了我等兄弟,莫说百人,千人万万人,我都救。”   “若是你这些兄弟日后又要做错事,却不能推说拦不住。那时候,你行的善事,便是杀了他们。”   辜大额头磕得鲜血长流,发了碎尸万段的誓言。   顾皎转身,对李恒道,“将军,龙牙关内虽良田万顷,但龙水年年入夏即泛滥。不如将他们枷起来,修河堤,清沟渠。以劳代役,既不犯杀孽,又能有益乡亲——”   “夫人。”李恒摇头,“誓言好听,可谁能保证他们应誓?”   “将军主政龙口,麾下可用之人不下百数。莫若选几个差人,一是监看他们做工,二是亲近和护卫村人,三还可细细追查今日事的幕后人,四则能宣扬将军一片爱民之心。”   李恒好死不死挑了龙口来驻守,又千方百计和本地豪强联姻,打的必然是深耕的主意。强压只招人反感,他需要一个机会和借口,堂堂正正地介入。   魏先生插口,“将军,夫人说的是。”   顾皎发现,魏先生说话不多,但每每他开口,总能把住李恒的脉门。她便加了一把劲,“将军,天下纷乱,百姓苦极。但凡能吃一口饭,能活得下去,谁又愿意落草为寇呢?与其说他们是寇,莫若说是——”   与其说是寇,莫若说是根本活不下去的民。   她顿了一下,“谁能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跟谁走。”   李恒扫她一眼,意味不明,“真是一张好嘴。”   说完,他转身,抓住旁边的白马,翻身上去。白马晃了晃头,长长的鬃毛飘散开,抬腿走向东方。   周志坚看她一眼,跟着李恒的方向追去。   顾皎看着垂在马背上的那一角红袍,自我怀疑,这样便是过关了?   海婆小碎步赶来,关切地看着她,“小姐,你还好吗?”   还好吗?她一点也不好,身体内灼烧,可四肢却冻得如同冰坨子一般。强撑了许久,脑子用得狠了,痛的快要裂掉一般。她想说,能找个暖和的地方让躺躺吗?   可嘴张了又张,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轰然倒下。   海婆在叫,魏先生在呼喊,还有那讨厌的马蹄声。   彻底晕倒之前,一道银色的闪电掠过,整个人飞在半空中,又顿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她半睁着眼睛,看见一个坚毅的下巴。   李恒的声音响在风中,“胆子真小,太不经吓。”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成功地刷了负面。   大家周末愉快,看到这里的亲顺手点个收藏文章和专栏吧,mua!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边边 43瓶;菲菲 40瓶;亮皮牛津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你占我地儿了   龙口县城,校场西府,李恒的临时住处。   张灯结彩,火烛辉煌,红帐软香。   海婆立在新房门口,面无表情,内心懊恼。今日种种,近五十年人生所未遇。她实在过于托大,差点害了少爷和小姐的性命。   那李恒天煞孤星,视规矩礼仪如同儿戏,把弄起人来游刃有余。龙牙关口事毕,顾皎身体终于垮了,他居然直接掳了人回城。抵达县衙的时候,虽然婚堂和新房早就准备好,但吉时已经过了。且新娘子昏睡不起,根本无法拜天地。他冷笑一声,“婚书换了,顾皎就是我夫人。纵然不拜天地,难道天老爷和地老爷开能开口说不是?”   居然连天地也不准备拜。   海婆羞愤,李恒却一副谁也莫奈他何的样子。   还是顾琼,听说这事儿后,拎了一把长刀闯进来,劈头盖脸便劈,却被周志坚给弄了出去。   哪儿料到,这番闹后,李恒抱了顾皎去喜堂,随随便便地给天地各鞠了一个躬,便算是走过了程序。   顾琼还不满意,魏先生道,“我家将军长这么大,只跪过亲长,还从未跪过天地。”   言下之意,给脸就赶紧接着,别得寸进尺。   顾琼红着眼睛跑出去,连专门招待舅老爷的酒席也没吃。   李恒无所顾忌,将顾皎抱回新房,放在床上,“魏先生等会来给她切脉开药,死不了的。”   话说完,抬脚便走了。   海婆无法,抓了一把钱给柳丫儿,让她出去找管家要热水;又带着杨丫儿和勺儿,从堆满后院的箱笼里翻出换洗衣裳;含烟束手无策,站墙边默默饮泪,她训斥了一通,将人赶去偏厢收拾下人们要住的屋子。   手忙脚乱间,院门开,有两个健妇抬了热水进来。   海婆立刻让柳丫儿帮忙,脱了顾皎身上厚重的衣裳和钗环,给她洗澡。   衣裳一脱,她便有些忍不住了。顾皎长得瘦小,身体不算健壮,极度畏寒。在顾家呆的那几日,白天晚上都烧着火盆还嫌冷,自个儿睡觉的时候,在床上窝半日也暖和不起来。她本就病了,又在轿子里颠了几个时辰,末了还被李恒叫出去。一通冻,一通吓,全身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手腕和脚踝上的皮也皲了起来。   遭罪啊。   好容易将人洗干净,屋子里烧得暖起来,盖上锦被;请魏先生来切脉,开药,让勺儿去厨房熬。林林总总,刚把热粥和汤药端上来,已是深夜了。   新人的房中事她管不着,可李恒满身酒气和戾气地又回院子,她就不能放着不管。   顾皎自不知外面人的纷扰,她只沉在一片乱梦中。一忽儿觉得就这样病死了,大约能回现代;一忽儿觉得当真死了,万事就空了,更不用说回现代的事。   真正醒来,是被喉间的痛痒折磨的。   她浅浅地咳嗽几声,睁开眼,又是一处陌生的房舍。高梁宽屋,几个烛台照得屋内透亮,视线范围类的一切,包括近处的屏风和远一些的房门,几乎都是红的。   她叹口气,还是没回得去。   “醒了?”   声音凉丝丝的,是李恒。   他背着烛台坐,半个身体隐在阴影中。已是脱了银甲,只剩一身月白色的内袍,显出少年人略清瘦的宽肩和长胳膊来。大约是常年行军,腰自然地挺直,即便坐着也显得十分挺拔。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微微垂头,额头到下巴微微垂出一个弧线,被灯照出凌厉的阴影。   居然,脱了鬼面?   顾皎胳膊用力,想撑坐起来。然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努力了一会儿毫无建树。   “叫你丫头进来?”他将纸叠起来,起身又问。   还是不要了。她昏过去的时候差不多晌午,又冷又病又饿,身上也脏得不行;这会已经换了干净寝衣,虽然还病饿着,但身体暖洋洋的;再看窗外,已然深夜。海婆和丫头们担惊受怕一整天,肯定又照看了她许久,让她们多休息吧。   她摇头,张嘴要拒绝。开头几个字,却完全发不出声音,被痰封住了。   李恒看着她,随手将纸压在桌面上。   她轻轻地清嗓子,待能发出声音后,本要请他帮忙倒水和找点吃的东西。话没出口,瞥见他隔岸观火的样子,立刻清醒了。李恒是谁?日后的暴君啊。能被搞出一个‘厉’字,肯定是极不好相处的。他白日的表现,差不多完美地诠释了那个字,怎么可能伺候人?打住,赶紧打住。   想明白后,她硬撑着坐起来,很艰难地靠在床头。可惜老天爷不支持她的自强,整个人软得跟面条一样,好不容易靠上去又整个滑下来。   顾皎对这个身体也是服气了,穿越不给点金手指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她的体魄拿走?   李恒却动了,缓缓从灯影下走出来,架子床边上的烛台照得他面庞发光。高眉深目,雪肤黑发,鼻梁英挺,眼眸居然泛着淡淡的蓝彩。   顾皎只看了一眼,便有些恍神。小时候看闲书,抱着言情小说啃,里面总是将男主写得丰神如玉,芝兰玉树。然现实中的男同学,男老师,别说如玉,能如铁已经是很不错了。偶尔见着个还不错的,要不只有脸好,要不只有身材好,脸和身材双双如意的,竟然没有。   可现在,她居然从李恒身上看出了丰神和如玉来。特别是他那双蓝眼睛,颜色并不深,带得整个眼眸似乎透明。眸中聚着光,带着刺,能扎进人心里。   她的心怦怦乱跳,有点慌张。   他走得近了,越发显得高。踩上床踏板后,头几乎顶上床架子,阴影更将顾皎的身体全盖上了。他一伸手,顾皎便抖了一下。   抖得,还有点明显。   李恒眉峰一挑,看着她。   她立刻道,“对不住,我现在一阵儿冷一阵儿热。热的时候满身大汗,冷的时候就发抖。”   他不搭话,手落在她肩膀上,几乎没用任何力气便将人拎得半起。顾皎小小地惊叫一声,不想整个人已经起来,背后还给塞了床衾被。   居然是帮她坐?   顾皎略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谢谢。”   李恒快速放开手,退下床踏板,“还是叫你的人进来吧,也该吃药了。”   说完,不等她回答,他径直转身走向房门。   顾皎悄悄嘘出一口气,摸了摸额头的汗。和暴君相处,压力真TM太大了。   房门吱呀一声,几声浅语,海婆领着含烟低低地垂着头进来。   “海婆。”她立刻叫出来,大约是一同患难过,真亲近了许多。   海婆‘哎’了一声,也是颇激动。   李恒暴戾,顾皎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居然直接扛住了他给的压力。虽然最后体力不支晕倒了,但真真换了她的敬佩。拜堂一事起争执,好几个叔伯愤愤,只说顾家养了这么好的女儿,居然被李恒挑剔嫌弃,很是为她不平。她在外间想了许久,顾皎此时病重,最怕忧思,养病外的杂事便不去惹她烦心,因此,未完全拜过天地一事便不提了。   “有饭的呀?”顾皎见含烟托着一个木盘,盘中一小碗黑色的汤药,一小碗稠粥并一碟子小菜,忍不住饥肠辘辘起来。又见她她垂头屏息,但还能看得出来眼睛红肿着,想必偷偷哭了许久。   “今天吓着啦?”顾皎有气无力地安慰,“过了这一关,后面应该没大事了。别怕——”   海婆取了粥,坐到床边,“你自己还病着,居然就关心起人来了?也不想想,昏过去大半天,多吓人?”   说完,一勺子就递嘴边来了。   顾皎自有记忆来,第一次被喂食。她道,“我自己能吃。”   “你手能用吗?”海婆摇头,“皮全皲了,还肿。之前稍微抹了些膏子,明儿再让丫头好好给揉搓起来,不然就糙了。”   她只好张口,慢慢地吃了。   一口粥,一口小菜,不一会儿便完了。   只是那个药,着实太苦了。顾皎在顾家的时候尝试过威力,现下就有些抗拒。海婆不许,硬让她喝了,末了才从怀里摸出一小块油纸抱起来的麦芽糖塞她口中。   普通极了的糖,可这时候吃,幸福极了。她慢慢地舔着,冲海婆一笑,“好甜。”   海婆摸摸她的手,没说话。   这边儿刚弄得差不多,门被敲了敲。含烟过去开门,怯生生地问了一声。外面答了,是来收拾浴桶并给将军送洗澡水的。门开,果然有两个仆妇抬着热来,放在了外间。   新房颇宽敞,进门是外间,放了案桌和塌几等物,方便吃饭和闲事;穿过博古架和屏风才是安放床和妆台的内间。床侧还有个小通道,连通了床后的箱子间。   海婆便让含烟帮忙挪屏风,跟着去看各种洗漱用的东西,问换洗的衣裳在何处。   仆妇忙着来回将热水弄桶里,没功夫和娇滴滴的姑娘客气腻歪,很不客气道,“姑娘,咱们将军行军惯了,没那么讲究。沐浴的时候也不喜欢有人伺候,也不喜欢有人打搅。你问的,咱通不知道。要不等会儿将军来了,你自问他去?”   哪儿敢去问将军?   含烟被说得脸红,纠着衣服角什么也答不出来。   海婆凑到顾皎耳边,小声道,“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且忍一年半载后,让含烟去伺候就好。”   顾皎停住了吃糖,看着海婆。   海婆又拍拍她的手,道,“好生休息,身体重要。”   她动了动唇,“再说吧。”   海婆点点头,还欲说点什么,仆妇们却叫起将军来。原是李恒,又进来了。她立刻闭口,起身退出去伺候着。   顾皎晓得海婆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有点担心地张望起来。果然,海婆等仆妇们送完水告退口,便主动开口了,“将军,房中无人伺候也不方便,不如沐浴的时候——”   “出去。”李恒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仿佛利剑出鞘的那一声咔哒。   没人敢反驳,乖乖出去,好好地将门关上了。   房间又安静下来,带着一些热水的味道。   李恒转到床后面的箱子间,一阵儿响动,又去了屏风里面。片刻后传来水声——   顾皎用力嚼着麦芽糖,刚降下去的热烧起来。她赶紧将糖硬咽下去,用床边留着的温水漱口,然后躺下。衾被裹起来,眼睛闭得紧紧的。   半晌,出水的声音,仆妇进来收拾残汤。   有冷冷的潮气接近,停在床边许久。   李恒的视线是有穿透力的,顾皎再也装不下去。   她睁眼,不想李恒散着长发,穿着白色的寝衣盘在踏板上。他胸口半敞着,腰上垮垮地系了带子,肌肉结实但不夸张,特别是被挡住的那点胯,相当之修长有力。男人白得太过难免文气,可他肩、胸和腰上又有各种伤痕,生生地透出些凌厉来。   这就有点有点刺激大发了。   简直不能好了。   她张口,喏喏道,“我病了——”   就不信了,他还能对着个死鱼样的有兴趣?   李恒扯了扯嘴角,支了支下巴,“你床里面去,别占着我睡觉的地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瓜子、sylvia1993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活不过冬天   顾皎睡不着,即使眼皮在打架。   她抱着被子角缩在床内侧,这和温夫人教的不一样啊。   婚前教育,温夫人特别提了诸多房中事。她问她睡觉的位置如何安排,她想当然就说,男在外,女在内。温夫人摇头,连说不对。男人们白日忙累,晚上若是睡不好,次日便什么都干不成,因此,得睡里面。   她不懂,问为什么。   温夫人说,女人得负责夜间换炭火,倒水,使唤丫头,早起处理各种家事等等。睡外面,起床的动静小些,不必打扰他们。   可李恒怎么不讲规矩?他睡外面了,她半夜烧起来要喝水、起夜,怎么办?难道都憋着?   另外,他不喜欢丫头伺候,难道以后房中穿衣、脱衣诸多杂事,都得她亲自来?按理说,好像妻子是得亲自照顾丈夫,可是,她干不好这活儿。   顾皎呼吸困难,鼻子塞得不行,只好慢慢地翻个身,脸对着墙壁。半晌,缩得累了,又缓缓地再翻个身,却对上了李恒的背。   房中的烛火灭了大半,但仍有幽光,能见到他白色寝衣淡淡的边缘。他睡觉十分安稳,呼吸也趋近于无,整个人几乎不动弹的。   她睁着眼睛,研究他垂在肩膀上的一缕长发。现代的时候,也有男人留长发,但好看的毕竟烧。不想李恒束发好看,放下头发更好看些,特别发质还好,既浓且黑亮。据说他母亲是胡人,才得了白皮肤,立体五官和蓝眼睛。不知他母亲又该美成什么样了?怪不得他喜欢带个鬼面,在战场上,他的脸确实太没有威慑力了。   “别动来动去。”他突然开口。   顾皎吓了一跳,她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了,怎么还有意见?想了想,还是平睡更容易些,又慢慢将身体放平。   李恒猛地坐起来,侧头看着她,眼睛在暗夜里发光。   她忙用塞在枕头下的手帕擦了擦鼻子,闷声道,“我身体很痛,不是故意的。”   其实在腹诽,若真不好睡,可以另外去找房间。她就不信,他堂堂一个将军,难道找不着安睡的地儿?   “睡不着?”他很不怀好意地问。   顾皎顿了一下,“马上就能睡着,真的。”   说完,她立刻将眼睛闭起来。   人失去了视觉和嗅觉,眉间的第六感便十分敏锐起来。她感觉得到他凑得很紧,鼻息弱弱地打在脸颊上。他似乎在端详,也在衡量,到底要不要张口吞下她这弱鸡。半晌,一只手落在她下巴上,顺着颈项往下。   顾皎咬着牙,强行控制自己别发抖,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恒在她正发育的位置,不紧不慢地撩了一把。   她忍不下去,睁眼,“将军,我还病着。”   “害怕?”   这不是害怕或者不害怕的问题,毕竟还算是陌生人,又刚被他欺压了一阵,任谁也心有芥蒂吧?不过,能做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得罪人。她只好憋着,呼吸困难的摸样。   李恒应是无聊了,呵了一声,“身无二两肉,且养胖些再说。”   手,便抽了出去。   顾皎咬牙,是,确实是个骨瘦如材的黄毛丫头,最好一直都没肉。   顾皎死里逃生一般,数着数儿慢慢吐气出来。才第一天晚上,已经这么难熬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难道真让含烟顶上来?大爷喜欢不喜欢另说,主要她自己膈应。含烟可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也是个人呀。她肯定没有多余的选择权,难道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被别人这样定了?   她要想得更清楚一些,却再也顶不住累和病,沉沉睡去。   这次的梦又更残酷,除了被岩浆灼烫之外,还有高山重压着她,动也不能动。   顾皎努力挣扎,想要摆脱束缚,结果越挣越缠得紧。她张口就要骂,发烧就得了,怎么还来鬼压床?   这一骂,便叫出声音来,彻底醒了。   窗外月色衬着雪色,将房间里照得一片雪亮。   李恒双手抱胸,坐在床边凝视她,而她整个人斜躺着,霸占了大半张床。   这是,把他给挤开了?   顾皎立刻将手脚缩回去,规规矩矩贴着角落。可不得了,怎么睡着了还去招惹煞神?   李恒在黑暗里瞪着她,显然是在压火。   顾皎捂嘴咳嗽两声,弱弱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实在习惯了单人大床,旁边有东西碍事本能就要踢走。   静默了许久。   顾皎却觉得喉咙干裂起来,呼吸也带着火气。她稍稍坐起,软软地道,“将军,我想喝口水。”   能让让吗?能别挡着下床的路吗?   他闷了会儿,没动静。   顾皎无法,头晕脑胀想挪出去,尽量别沾那煞神的衣角。   结果一声嗤笑,他撩开帐子,伸臂将旁边温着的水端进来。   顾皎低头看看水杯,再抬头,却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不喝?”   当然要喝。   她立刻接了水,一饮而尽。甘泉入喉,立马舒坦了。她叹息一声,顺手将杯子还给他,“谢谢。”   李恒用力将水杯放回去,但又似乎睡不着了。他下床,站在踏板上,似乎在思考。片刻后,径直去箱子间,一番倒腾,不知搞些什么名堂。顾皎侧耳听了一回,然耳朵嗡嗡乱响,也听得不是很清楚。   又半晌,人走出来,将一床衾被丢在踏板上,铺平。所有动作十分干脆利落,沉默中带着较劲的味道。   顾皎心下有所觉,忙主动道,“扰着你睡觉了?明日你忙的事多,要不我睡踏板,你睡床?”   李恒不搭话,将枕头扯下来,直接躺下了。   顾皎暗暗伸了下舌头,暗暗庆幸汗出得多,没有便意。否则,将更尴尬了。   次日一早,顾皎被屋中细细的声响惊动的。   含烟正在调洗漱用的温水,杨丫儿已经选了好几套衣服搭在屏风上,帮她配。   “小姐醒了。”含烟小声道。   杨丫儿立刻将烘在火炉上的中衣取下来。   顾皎自我感觉好了点,也能坐起来。她晃晃脑袋,想更清醒一些,但见杨丫儿走上踏板,整个镇住了。李恒呢?李恒铺下去那个简易床呢?她慌忙拨开杨丫儿递过来的中衣,探到床边看,见空无一物,长舒一口气。   看来,李恒也是个要脸的,晓得给自己遮掩一下。   “怎么了?”杨丫儿跟着低头,“踏板不干净吗?我等会让柳丫儿进来,把屋子全擦一遍。”   “没有没有。”她连连摇头,让小孩子干活儿,其实蛮罪恶的。   “夫人是现在起,还是多躺会儿?”杨丫儿将中衣展开,“换身干净衣裳,再睡舒服些。”   顾皎听见夫人二字,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等到杨丫儿再说了一遍,才无意识地“哦”了一声。这丫头真是含蓄啊。   她看她一眼,低眉敛目,表面平和内心玲珑。海婆给选的丫头功能分明,含烟就是美,杨丫儿就是聪明内敛能干。   她一边感叹,一边配合着换了衣裳。   然刚在踏板上站稳,杨丫儿便将换下的衣衫和着被褥卷起来,一并抱走了。   顾皎待要开口问,抱走了我怎么睡?却见含烟红着脸,垂着头,蹲下身帮她弄鞋子。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想起来这头,却忘了那头。然她并不好去澄清,说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被褥干净的,不用换。   只默默地站着,红着脸看窗外被风刮落的一片枯叶。   黄叶翻飞,荡在风中,飘飘幽幽飞上了高空。   前门大阔门,两边兵丁守护;正院不少皮甲卫士出入,仰头打量四面贴着的喜字;穿门过廊,入三四进,又分了左右跨院。左边乃是新人的住处,右边却有一个通道通向更后面的校场区。   远远地传来金铁之音,循着声音去,场中黑白二骑缠斗。银雪翻飞,搅得漫天迷雾,一刀剑光将黄叶劈开,落在尘土上。   黑马黑甲者,执□□,枪尖翻飞,扎得密不透风;白马银甲者,一柄剑,舞得更快些。马错了个位,剑便压着枪了,任那黑甲如何挣也挣不开。   “喂!”黑甲抬头,露出一张年轻男子戏谑的脸,“不是洞房吗?怎么力气还跟使不完似的?”   李恒挑眉,手上越发用劲。   “听说那顾家小姐病歪歪的,迎亲的半道上吓得晕过去了?拜堂是你抱着的呢?”黑甲枪尖往上挑,嘴咧到耳后,“昨儿让陪酒也不陪,非说不好让新娘子空等。结果呢?没尽兴?一大早找我打架?”   李恒懒得废话,执剑的手一扬,拨开他的枪,只一点便贴着他喉咙过去了。刀锋锐利,几根头发飘着下来了。   黑甲不笑了,僵着脸,伸出一根手指将锋利的剑慢慢拨开,“延之,何必呢?大家兄弟,开个玩笑,玩笑而已。”   “玩笑?”李恒收了剑,“卢士信,你不留在郡城里过年,跑我这儿开玩笑?”   卢士信丢了手中□□,李恒也撤了剑。两人同时翻身下马,早有小兵来接了缰绳,将马牵走。   李恒耍了个剑花,插入鞘中。他人长得好看,姿态也漂亮。在雪中漫行着,卢士信也不免嫉妒道,“哪儿是我要来?是咱们大小姐不放心你,非逼我来送婚仪。走的时候义父还再三交待,说命你来龙口筹粮只是权宜之计。你在河西郡干下那样大事,总得堵堵天下士人之口吧?”   “我知。”李恒小快步上台阶。魏先生袖着手在高台上看着,周志坚则将准备好的热布巾递过来。他接了,丢给卢士信一张,“义父和大小姐都还好吧?”   卢士信将手脸擦干净,“不是太好,河西郡那帮老顽固不好弄的。”   李恒解下护甲,冷面不语。   “义父的耐心也有限。等到夏末,龙口的粮收了,那边若还是不松口,再召你做前锋将军。”   魏先生笑道,“军粮自然是大事,可不敢疏忽了。”   卢士信哈哈大笑,“先生客气了。义父说你们干得挺不错,剿匪剿得风生水起,一出手又用美人计拿下了顾家。只等春夏把粮种下去,夏秋便收得,咱们也有饭吃。”   美人计三字出口,李恒一拳揍过去了。卢士信躲避不及,鼻梁上挨个正着。他酸得眼泪鼻涕和鼻血齐流,顺势就要扑上去。周志坚横挡了一下,“卢大哥,该吃早饭了。”   卢士信就着布巾擦脸,没好气道,“周志坚,好你个狗腿。”   周志坚神色不动,伸出手接巾子。   魏先生呵呵一笑,“你呀,打小取笑他长相,次次挨揍,次次学不乖。”   李恒回头,“走不走?还吃不吃早饭呢?”   “吃,怎么不吃?”卢士信把毛巾塞给周志坚,小跑上去。   他蹭了蹭李恒的肩膀,“听说新娘子是河西出了名的才女和美人,当真?”   李恒不答,走得更快了。   “不过,谁跟你比也不算美。你怎么就同意了呢?顾家在龙口算得上不错,可放青州和京州就很一般了。你该等等,义父说了会给你寻一门好亲。”   “先生订下来的,我只是没反对而已。”李恒开口道。   “为何?”卢士信好奇极了。   李恒站住了,道,“你真想知道?”   卢士信点头,“义父说先生有大才,他既然说能娶,自然有道理。我只是好奇,是什么道理呢?”   魏先生,全名魏明。乃李恒生母义弟,自他父母双亡后,几乎亲手将他教养长大。李恒十三岁的时候,又领着他拜入青州王朱渊门下,为他谋划前程。两人有上下的名份,但其实亲如父子。魏明善相面,曾几次为朱渊建言,扭转战局,颇得信任。   李恒在河西闯下大祸后,魏明提议略退一步。朱渊正有此意,只说欲攻京州,粮草需先行。既然龙口乃河西粮仓,便让李恒来此筹备军粮。李恒二话不说,带了自己的人马便出发。   朱渊疑心病重,又恐其中有变,一直留心着。   卢士信此来,明为送礼,实为打探。   李恒便想起初到龙口,魏先生突然说起了闲话。   “延之,今年十九了吧?你母亲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两岁了。你呀,也该结一门亲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得给你订一门好亲。”   于是,婚帖便到了顾家。   又一日,魏先生说顾家仿佛有动静了,去看看,别让新娘子跑了。   便去,新娘子果真在半道上。   先生不放心,下马亲去看了,回来冲他笑得眉飞色舞。   “延之,确实是一门好亲。这顾家女儿,面相好啊,贵不可言。只是,明年冬有个关卡——”   李恒冲卢士信笑,道,“黄毛丫头一个,病歪歪的,应当活不过明年冬天。” 第11章 找场子   顾皎吃完早饭和药汁,重新躺床上休息。   杨丫儿出去找海婆,另有诸多杂事需要安排。   含烟寻出盒香膏来,给她擦手脚。   顾皎昨日冻伤的部分,除了红肿外,还有些裂了。房中暖和,令伤处既痒又痛,难过得很。更不舒服的是,她额头的热虽然退下去,但呼吸之间依然热烫,而且咳嗽和鼻涕得更厉害了些。病到如此狼狈,希望今晚上李恒别再来了。   她半睡半醒地靠着,含烟的手很软,香膏在手心搓得热热的才抹到顾皎皮肤上。含烟确实是个美人儿,举手抬足之间颇有风致,行走坐卧自带几分楚楚可怜。   “含烟,多大了?”   “十六了。”   十六岁,花朵一般的年纪。   “哪儿人呢?”   “龙口人。”含烟轻声,“家在城中西巷子。”   居然就是本地人呀?   “那怎么——”怎么仓促间来顾家做使女了?   含烟将香膏抹匀,“爹爹祖上是猎户,山中讨生活艰难,便挪到城里来了。娘从小有病,不好说亲,没办法才嫁给爹爹。家里穷,既无田地也无营生。我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日子很不好过。”   顾皎吃惊,好能生,也好能活。   “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哥哥们都还没说亲,我这边来了许多媒婆。”   那是自然的,美人和良将都是难求的。   “后来,温夫人让寿伯来家,说是要为夫人准备陪嫁的丫头——”   原来如此,顾皎的配角丫头居然那么早早地就买好了。   “在城中的房子里,不用干活,将手脚的皮子养好。”含烟抬头对顾皎笑,“夫人,含烟活了十六岁,只这两年过得好。”   顾皎对着她盈盈美目,十分不舍。傻姑娘,好吃好喝养着你,换的可是你下半辈子。   顾皎躺得全身痛了,得下床活动筋骨。含烟给她找出大披风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笑说,哪儿要这么夸张了。含烟坚持,昨日魏先生来切脉的时候,再三交待的。因她冻得实在太狠了些,一向又不大健康,只怕留下后遗症,所以必须好好地养很长一段时间。万万不可再吹风,也不可再发热咳嗽,否则肺上就难了。   出得房门,外面雪早停了,阳光普照。   柳丫儿和勺儿将昨日被雪弄脏的衣服布匹翻出来,分类收捡晾晒。   顾皎绕着回廊转了一圈,对古代的生活绝望了。院子挺大的,中间所谓的花园约莫两三分,有几颗光秃秃的老树和残花;正房三间,东厢房又是三间,西厢用做杂物和库房。屋舍宽敞,可墙壁几乎都是一两层木板子,保温效果约等于零。卫生间在耳房,既窄小,也不透风,更别说单独的澡堂子了。窗户上糊的全是白纸,透光性极差,还一戳就破。   至于厨房,没找见。   那么,吃食都得从外院端进来。一路不知走多远,到手上的时候凉一大半了,肯定不好吃。   她出嫁前曾存在幻想,即便李恒是暴君,但起码有权有势,生活的苦头不会吃很多。别的不说,吃住肯定比顾家好,指不定能有地龙。   现在看来,纯属想太多。这院子,也就略大了些,论精致还比不上顾家。   人活一辈子,食衣住行。   行,她是没办法了,可前三条怎么也要想办法开始弄起来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海婆领着杨丫儿回来。两人将校场西府逛遍了,此间内外管事也熟悉过,还带回来一些使唤人的名册。   “咱们家在东市有个院子,二少爷领着叔伯们住那边。可眼见得要过年了,也不好久呆,准备下午启程回庄上。”海婆道,“魏先生摆了几桌给他们送行,已经派人过去请了,不一会儿便到。”   顾皎晓得,似乎还要带回门的礼。   县城和庄上路程不近,两边谈好了,结婚三日不回门,回门礼让顾琼带回去。年初二,李恒带顾皎回娘家,到时候再送年礼。   不过,晌午的酒席,无论如何她得出去一趟。   毕竟,她被李恒和顾家夹在中间,不好生协调双方关系,只有被炮灰的份儿。   海婆没反对,又道,“略吃点小菜,酒是千万不能喝的。”   这是自然的。   李恒和卢士信吃完早饭,在校场盘亘了小半个上午,又去外书房研究堪舆图。   魏先生来请,说顾家舅爷到了,该开宴了。   卢士信爱凑热闹,“那个拿刀砍延之的小子呀?走走走,我得和他喝几杯去。想不到龙口居然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物,实在敬佩得很。”   一行人往厅那边走,却发现两个仆妇搬了另一张桌子,在偏间要摆。   “这是做什么?”魏先生问。   崔妈妈从旁边绕出来,“刚才小丫头来报,说夫人要送送舅爷。外面摆了六七桌,又要喝酒,又要划拳,指不定闹成什么样。这边避风,单开一个火盆,既清静又暖和。”   李恒皱眉,她怎么跑出来了。   卢士信更来劲了,“正好啊,我也给弟妹敬一杯酒。”   说话间,有小丫头细细的说话声,还有长衣服拖在地板上的声音。一群人的叮嘱搀扶中,顾皎裹着一张红狐裘出现。她生得小,穿得多,狐裘又是大毛的,整张脸几乎被淹住。倒是旁边两个丫头,一个身量高挑,一个脸蛋儿漂亮得逆天。   卢士信在背后戳了李恒一下,“怎么一团孩子气呢?”   李恒扯扯嘴角,不都说了是黄毛丫头么。   “你呀。”卢士信意味深长,“怪不得找我打架,能放开了干才真不是人。”   李恒听不得他污言秽语,走上去一步。   顾皎微微屈身,“将军。”   李恒‘嗯’了一声,指指卢士信,“卢士信,叫义兄。”   顾皎看一眼,是个高挑健壮的青年男子,明显军人,脸黑得跟炭一般。她道,“义兄。”   卢士信忙虚扶一下,“别别别,叫哥哥就行。咱们都自家人,别客气。”   “这位,叫崔妈妈就好。”李恒单独又介绍了旁边侍立的老妇人。   青色的对夹袄,头发全挽在脑后,用一块布巾包着。她身量极高,几乎到了魏先生耳边;骨架也较普通女子健康,看起来颇飒爽。李恒介绍后,她连说不敢,但姿态并不十分恭敬。显然,她认为自己有资格承担顾皎的恭敬。   顾皎依言,乖乖叫了一声。   魏先生很满意地摸了摸下巴,“快让夫人坐下吧,还满身病气呢。咱们出去,别吵她——”   说别吵,但出来了必然是吵闹的,特别顾琼和一帮兄弟叔伯到了之后。   他们在结婚那天受够了李恒的气,拜堂的时候还闹了一场。当时虽然被周志坚阻止了,但回了自家在龙口的房子后,顾琼越想越气。   “我顾家对李恒恭恭敬敬,大把的田地和钱财陪嫁出去,白白招得他怀疑;捧在手心里宠的娇小姐,嫁过去,居然连天地都不拜。实在可气。”顾琼一边派人回庄上向顾青山告状,一边联合了几个兄弟,“咱们打不赢李恒,喝酒还喝不死他?”   “今天跟我狠狠地灌,排队,一个个来。”   因此,七八个壮小伙,存着闹事的心。一抵达校场西府,立刻吵得乌泱泱的。   “皎皎,略吃点,赶紧回房间里呆着。”顾琼不想胡闹的样子被顾皎看见,一听说她也来了,撩帘子进偏厢赶人。   顾皎一个人坐了一桌,正在看菜,见他进来,“二哥哥,怎么赶我?”   “不是病着呢?”他皱眉,“一晚上没见,下巴又尖了。没吃好?还是没睡好?”   她只笑,不答。眼角余光瞥见崔妈妈,挺不开心的样子。   也是,一开口就是找麻烦,谁也开心不起来。   海婆道,“二少爷,外面去喝酒吧。有我看着,夫人吃得好,睡得也好,你就别操这些心了。”   顾琼不理,蹭到她身边,小声道,“你放心,今儿我肯定给你找个面子回来。”   “你想干啥?”顾皎好奇。   “小舅爷灌酒,他能不喝吗?喝死他——”   顾皎要阻止,顾琼却用力按按她的头,“皎皎,男人的事情女人少管。你呀,只要等着哥哥大年初二来,接你家去。”   说完,整了整衣领,转身出去。   幼稚得呀。   顾皎笑着摇头,对崔妈妈道,“二哥哥要是哪句话冒犯了,崔妈妈别怪罪。”   崔妈妈客气道,“夫人客气了,小舅爷天真烂漫。”   天真,平常时候是好词,可这样环境下,又不是了。   海婆便出来,另找了酒菜,请崔妈妈出去单喝。说屋子里都是年轻姑娘,不如她们老的自己喝着自在些。   崔妈妈见顾皎捧着手炉,整个人缩在毛领子里,果然小得可怜。她暗叹一声,真不知魏先生搞的什么鬼,居然如此草率就定了将军的婚事。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当真便跟着出去了。   菜陆续上来,主打的依然是水煮,只不过多了些新鲜的鱼类。   顾皎正在吃药,忌口中,各种荤腥肉类通不能沾,只能少少地吃点小菜。不过,她现在志不在吃,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十分喧哗吵闹,刺鼻的酒味和烟味陆续飘过来。其中最大声的,就数顾琼和卢士信。   她有点儿担心,起身,悄悄从帘缝里看出去。   济济一堂的大男人,顾琼拎了一大缸的酒站中间。李恒坐在上头,仿佛事不关己。顾琼走他面前,非要他喝。卢士信却从旁边窜出来,跟他干上了,也拎了另一缸子,说要喝酒可以,得过三关。后面,紧接着还有周志坚和一群小将排队,做出一副保护将军的架势来。   闹得一团糟。   这么搞下去,顾琼要吃亏。   顾皎看着杨丫儿和含烟,一个聪慧,一个貌美,但都不太适合出去劝。且旁边还有瞎起哄的叔伯兄弟,必然被顾琼说动了,同声同气。她咬唇,半晌道,“杨丫儿,去请魏先生来。”   杨丫儿点头,当真去了。   然而,片刻后来的,却是李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版手册、瓜子、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棉衣、sylvia19932 10瓶;tanhuyan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顿悟   顾皎当时正在喝蔬菜汤,看见李恒撩帘子进来,眼都凸了。   她看着杨丫儿,不是让请魏先生吗?   杨丫儿眼睛略有些慌乱,确实是去请先生了,可先生转头就让将军来了呀。谁知道将军居然就真来了?   无法,顾皎只好放下碗,“将军怎么来了?”   李恒的眼睛琉璃淡色,白日里看着更透明。不仅杨丫儿有点怕,含烟见了也是胆怯的。顾皎赶紧起身,“坐。”   他看看杨丫儿,再看看顾皎,“你召我,何事?”   外间正好传来卢士信的哈哈大笑,“顾兄弟,好酒量,咱们再来。”   顾皎只得硬着头皮道,“二哥有些鲁莽,酒喝多了怕要误事。本想——”   “让我劝酒?”他接口。   哪儿敢呀,明明是想请魏先生的。她小声拍马屁道,“他平日不太听劝的,外面的兄弟叔伯也不太拦得住他。也只有将军的话,他大概还能听听。”   李恒没音儿了。   顾皎觉得他不爱搭腔这点非常不好,搞得人很忐忑。于是,她又道,“吃完酒席,得回庄上。虽然没下雪,但好几十里路,雪也很滑。我担心天黑前赶不到家,也怕出意外。”   关口的土匪虽然剿了,但架不住还有流寇啊。   说到这儿,李恒才动了,转身道,“无妨,我让周志坚去送。”   周志坚?昨日假扮他的那位?他不是去处理山匪了吗?   “连同那几十个山匪一起,全送过去。”他道,“且先关在役所,等开年了请泰山大人一道审审。”   顾皎抖了一下,对他艰难地笑笑,“昨日的事,还没谢过将军。如果没有你,我们不知该怎么办。将军的恩情——”   李恒没兴趣继续听下来,面无表情地转身,直接出去了。   出门,魏先生立刻笑嘻嘻上来关切,“如何,夫人是不是不舒服?夫人虽然有大才,毕竟年纪小,经不起的。你对她且温柔些,处处照顾,她自然会爱你。”   李恒颇无奈地看着她。   魏先生还不消停,又问,“说什么了?”   十足无聊的问题,一点也不想回答。他拨开魏先生,走到斗酒的两人跟前。卢士信仰头喝得畅快,顾琼也是丝毫不弱,一边喝,眼睛一边瞥着对方。李恒看着顾琼那攻击性十足的小兽样,突然对卢士信道,“把他喝趴下,下回比试,我让你三招。”   卢士信两眼一亮,举起空掉的酒缸子,“再来!”   与外间的热闹不同,李恒刚走,顾皎立刻撑在桌子上,头又开始痛了。   跟这个男人打交道,太烦躁了。   杨丫儿赶紧来扶,解释道,“确实找的魏先生,但不知先生为何去找将军。我也不敢拦——”   “没事。”她喘气,“我就是看见他,胃痛得慌。”   “夫人,可不敢这么说。”杨丫儿着急了。   含烟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声道,“我也好害怕,将军的眼睛好凶。”   “闭嘴。”杨丫儿有点急了,“你不想要命了?将军也是能随便说得的?”   顾皎叹口气,安慰道,“别着急,这儿就咱们三个,没人乱传话。赶紧地,吃点喝点,回屋吃药去。”   含烟缩了缩头,讨好一般帮杨丫儿分菜。   顾皎命杨丫儿找海婆留话,自带着含烟回院子。   从前厅到后院,一路来往的兵士和侍者多,均好奇地看着新娘子。他们跟着李恒新来龙口,吃住的规矩也没定出来,后面校场和大片的营区跟这边并未分开,来去自如得很。   含烟含羞,一路垂着头。   偏有那规矩没学好的兵痞子打趣,“新娘子,好漂亮呀。”   顾皎一眼瞪过去,那些年轻的兵士见招了注意,更加起哄起来,“新娘子,敬个酒呀。”   冲天的匪气。   含烟吓得往后缩了缩。   顾皎皱眉,扬手指了指前面的阵阵酒声。要喝酒,找你们将军自要去。   显然,李恒很有威力在,那些兵马上不敢再吭声了。   她还不放过,一直盯过去,直盯得人低头,贴身让开。   回院子后,含烟就道歉,“夫人,我做得不好,没保得住你。”   顾皎挥挥手,算了,也不过十六的小丫头。乱世里,兵匪之别,也只在主将的一念之间而已。   她脱了大衣裳就往床上爬,可冻坏了,得赶紧被窝里暖和着。   含烟将衣裳放好,取热水给她擦脸擦手,温温道,“那些大兵头太无礼了,等下将军回来一定要说,把后面校场分开。将军长得虽然可怕,但对夫人挺好的——”   姑娘,从哪儿看出来的好?   “我家虽然穷,可我爹架子摆得大。他在外面的时候,我娘让去寻,他总是劈头盖脸一通骂。说男人家干的大事,女人别叨叨地乱叫,坏了运道。刚才,将军一点也没生气。”   标准也太低了点儿,诸如虎豹之类的猛兽,也并非时时刻刻要吃人。可它们一旦奋起,哪个能跑掉了?若是被他迷惑了眼睛,到时候又跑不掉,只好等死吗?人之所以能脱离动物,便是强大的求生欲和活得更好。   死,不是一件好事啊。   譬如她,莫名其妙来了书中,被顾青山一抓一吓,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着活命。   命呢,多重要,最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顾皎胡思乱想着,眼睛却木呆呆起来。   长命百岁?   糊涂了,《枭雄》上是怎么写的来着?   帝元妻年十五死于饥荒。   年十五?   死于饥荒?   顾皎猛然爬起来,脸白得跟个鬼一样。她瞪着含烟道,“我现在十四,对吧?”   含烟惊慌,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没说对,连连点头,“年中的时候及笄,翻年就十五了。”   十五?   果然十五。十五是书中顾皎的天命,岂不是死到临头了?   顾皎颓然倒下,彻底废了。   “夫人,夫人——”含烟吓死了,“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你别气啊,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气坏身子。”   她一点也不气,只恨自己鸵鸟,顾头不顾腚。刚穿越那会儿,一心想着从顾家人手里挣命,天天背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姓;后又被李恒杀山匪吓得半死,绞尽脑汁说服暴君,顾家和山匪无关。她彻底忘记,自己居然还有个十五岁的大限。   十五岁?能再狠点儿吗?怎么不干脆死于新婚夜?   “夫人——”含烟几乎要哭了,两眼含泪,“奴婢但有不好的地方,你且说一声。我改,全都改了。”   杨丫儿进来,便是这么个场景。她诧异,“怎么了?含烟,你哭什么?喜日子还没过,海婆见了又该骂你。”   含烟立刻憋住,委委屈屈道,“夫人不知怎么了,回屋便没了精神,话也不说。”   杨丫儿走近了看,人果然趴床上了,眼睛直愣愣的,只有出的气儿。她也有点慌神,摸了摸额头,并没有多烫。她冲含烟哎了两声,赶紧把人挪被窝里去,急匆匆去准备药。   等把药端来,见含烟还愣着,急怒道,“还不去找海婆来?”   “别。”顾皎终于回神了,有气无力道,“别找,我没事。”   找谁也没用,除非能把作者弄出来,守着他改情节。   她失魂落魄地接了药碗,一口气闷了。   杨丫儿更担心了,这两日顾皎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撒个娇,要颗糖才肯喝药;现这样,果然是傻了。   “都别来打扰我,我好好睡一下,得好好再想想。”   含烟想再劝,杨丫儿赶紧把她拖出去了。   顾皎胸中盘亘几个大问题:一,书里死的是原版的顾皎,还是她这个替身顾皎?二,若死的是原版顾皎,那证明她现在还活着,去哪儿了?三,若死的是替身顾皎,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饥荒,居然能让豪强之女,将军的老婆死掉?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令她后背起鸡皮疙瘩了。   若原版还没死,必是顾青山将人藏起来了?为啥?纯粹是爱女之心?还是有更大的野心?都有哪些人知道原版还没死?   若原版已经死了,在这基础上,顾家肯定不愿意她这个盗版死掉。从温夫人的表现,海婆的维护,看不出异样。除非她们演技好到某个程度,逆天了。那么,她这个盗版的死是意外?还是被人干死?   顾皎这回是真头痛了。   不不不,换一个方向琢磨。   李恒在河西郡搞下大事,帮朱渊顺利取了城,按理是大功臣。不说升职加薪,起码该有一番嘉奖。可是没有,不仅没有,还被弄龙口小城来。军粮虽然重要,但让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守城,简直大材小用。李恒必然是郁闷的,便想着再折腾,拼命征粮,想方设法回权利中心。   为此,他不惜和本地大地主结亲。   结亲对他有诸多好处,一可缓解征粮的压力,毕竟老丈人会帮忙;二可有一个自己的据点,深耕下去,龙口对他简直是福地。对一个有野心的暴君而言,占据粮仓和天险简直是发家之宝。   也就是说,在无法判断顾家用心的时候,李恒绝壁不会轻易让她死。   想通这节,顾皎的心松快了。   那么短期目标:还是抱暴君大腿,积攒人脉和物资,起码活过明年。   至于中期和长期目标,等到收集了更多信息后,再谋划也不迟。   顾皎长长输出一口气,转身却发现屋中已经点灯了。没想到发个楞,居然过去一下去。   海婆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她。勺儿和柳丫儿在外间摆饭,含烟跪在踏板上抹眼泪。   她坐起来,“你们怎么了?”   “夫人,你才是,又不好了?”海婆坐床边,理也不理含烟,“那些不懂事的大头兵,嘴巴里不干不净,说的什么都别进耳朵,也别去心里。以后再遇上这样事,只管让几个丫头去。”   含烟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趴跪着。   顾皎忙道,“先让含烟起来呀,别跪着说话。”   “她不仅不护着你,事后还乱说话惹你伤心,不受点教训怎么行?”   她略有点尴尬,和含烟还真没关系。只好道,“海婆,我自己胡思乱想,和她没关系。杨丫儿呢?让她带含烟出去,先活动活动,别把腿跪坏了。”   柳丫儿机灵,赶紧去外面把杨丫儿找来了。杨丫儿陪着笑,拉扯着含烟,出去了。   海婆尤不放松,追着出去骂,“晚饭别吃了,在自己房里好好反省。顾家养得你好,看不清自己身份,分不清上下了?”   杨丫儿赔笑,将海婆推进房,立刻关门。转身却见含烟整个人脸煞白,唇乌青,抽抽噎噎,“杨丫儿,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你说,夫人会不会恼了我。”   杨丫儿安慰,“别哭了,喜日子哭犯忌讳。海婆老人家,最讲究这个。你且回去洗个脸,好好用热水敷一下膝盖。咱们夫人大度,不会计较这点子小事。”   含烟点点头,垂头自回房去。心下却暗暗有些埋怨海婆,明明买了她来便是做那起子事情,却处处打压她。   顾皎只听得海婆骂,没听见含烟回嘴,料想她既不敢又难过。她不想搞得房中气氛太紧张,自个儿下床穿衣服穿鞋子,冲外间的海婆叫,“有点饿了,咱们赶紧吃饭吧。对了,将军的晚饭呢?”   “刚问了崔妈妈,在校场吃。”海婆沉着脸进来。   一日三餐,三餐都在校场吃。   按照崔妈妈的话说,将军婚前,和自己的兵几乎是同吃同行,就差同睡了。   至于婚假,那是不存在的。 第13章 暴君的好意   顾皎饭毕,海婆伺候着梳洗,却也说了一句,“含烟有一句说得对,府里和后面的校场得分开。不然,难保不出事。”   柳丫儿天真,“直接告诉将军吗?”   勺儿拍她一下,哪儿能直接说?将军凶成那样子,哪个人敢去?   杨丫儿提议,“不如,将夫人被惊着的事情——”   顾皎抬手阻止,“这事我好好想想,你们先别管也先别说。”   海婆看她一眼,收拾碗筷托盘,自出了房门。   顾皎安静下来,床边坐了会儿,又觉得气闷。她披上皮裘,出房门,准备在廊下走几圈消食。   廊下的红灯笼已经点亮,夜风萧萧,偶尔有军号传来。   异世界的冬天,冷寂到了骨子里。   她来回走了一刻钟,丫头们的房间还亮着灯,便准备去探望安慰含烟一番。   走到窗下,却听见海婆有些厉的声音。   “你们四个都听好了,今日的事绝对不可以再发生。再有类似的事,不管对面是谁,都必须挡在夫人面前。若再让我晓得,居然要夫人来护着你们,自个儿收拾东西家去——”   “柳丫儿年纪小,我不说你。”   “杨丫儿和勺儿,时时刻刻记牢了。”   “含烟,你只记着一条,若没有夫人,能有你现在的好日子?你爹只管生,不管养,若不是你娘有些志气,你家那么些兄弟姐妹能长大?你自小长得好看,你爹起心将你卖个高价,城东边儿那个收皮子的老货愿意出几十银子,是不是?”   顾皎听得满头大汗,古代社会,女人要单枪匹马讨生活几乎是妄想——   想得出神,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恒捏着几本书进来,满身寒气地进来。   也是巧了,院门临着丫头们的房间,海婆纵然声音压得低,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她道,“这是将军府,但在这个院子里,只有将军夫人,听见了吗?”   顾家十分尴尬,马上提高声音,“将军,回来了?”   立刻,院子里静了。   李恒平静地看着她玩小花招,也不阻止,只转身去正房。   顾皎小快步跟上去,“将军吃晚食了么?要不要再来点宵夜?现在上热水,还是再等会儿?”   李恒将书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坐下。   她继续示好,“我爹给了我些好茶叶,给将军泡一壶解解腻?”   说着,她就去翻柜子,拿茶具。可惜,这几天被伺候得好,东西放哪儿通不知道。找了几个来回没找见,实在尴尬。   海婆在门外敲了敲,轻声道,“将军,夫人——”   顾皎赶紧丢了手里事,去外间。   李恒将书摆得整齐,面色不逾。   顾皎应了一声,“海婆,进来吧。”   海婆垂头进来,直接跪地上,俯身道,“将军,老婆子乱说话,请将军责罚。”   顾皎留心李恒的表情,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眼睛的蓝色浓了几分。她估摸着应该只是膈应,太恼怒不至于,大着胆子道,“海婆,你这是做什么?无缘无故下跪,岂不是令将军为难?赶紧起来,回房呆着去。将军这会儿累了,不耐烦吵闹的。”   说完,再悄悄看一眼李恒,这回好死不死,对上他的视线。她干干地笑了一下,道,“将军,我这就打发她出去。”   不等他出生,强行将海婆拽起来,推着出了正房。   不料李恒开口了,道,“我在的时候,除了夫人外,其它别随便进正房。”   这是吩咐。   顾皎缩了缩,应声道,“知道了。”   出得门,海婆既惭又悔,“夫人——”   “别说了。”顾皎小声,“茶叶和茶壶放哪儿呢?我给他泡个茶,再说几句好话就是了。”   “老婆子——”   这是还没放开。   顾皎虽然被李恒吓怕过一次,但就近观察了两天,倒觉得他目前还达不到小时候看故事书对暴君的描述程度。那些暴君,怀疑身边人,听见人说闲话,或者有不如意了,抬脚便踢,拔剑便砍。可李恒气质不同,杀个山匪都要做腔做势地念证据,还在在乎名声的阶段。   她冲海婆嘘声,最好别再说了,趁他还有好性儿的时候。   海婆闭嘴,半晌将茶叶和茶壶的位置说了,又说在偏间留了个小火炉和干净水,可烧热水。   顾皎点点头,调整调整表情,努力做出一副平和的样子,自回屋去了。   李恒正在点桌上的油灯,似混不在意刚才的小插曲。   顾皎进门,未语先笑,“海婆老糊涂了,我让她先去睡了,以后少说话。”   她走过去,帮他将灯柱扶好。   火光亮起来,给他的眉眼上了一层重彩。   他放开手,道,“我要看书,你少呱噪。”   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顾皎连连点头,笑着离开。她在博古架边上站了会儿,李恒果然十分认真地看起来,旁若无人。她轻手轻脚转到床后箱子间,被里面堆叠整齐如同墙壁的诸多箱子惊呆了。她只知道顾家给的嫁妆不少,也提前有人来布置新房,安装床柜这些大型的家具,没料到居然能做出这样的效果来。比现代的衣帽间,也不差什么了。   她一个清点过去,按照颜色的标记清点,终于找着边上一个黑色没上锁的。里面装了些碎银子、碎铜钱、手帕、荷包,另还有几罐子散茶。她随手拿了一个,这才去取架子上的茶壶和茶杯。   火炉在外间,距李恒的桌子几米远,边上有一个上了盖子的小水缸。   拨开炉子,烧水。   火起,一氧化碳的味道出来。   她捂住口鼻略咳嗽了两声,十分想不通这样一个大院子居然没单独的灶间。还是说李恒初来龙口,一心只剿匪及与本地豪强斗智斗勇,所以根本没功夫料理家事?   水开,泡茶,一点点清淡的香气。   幸好,此间的茶和后世差别不大,也是炒制的,不必很麻烦地煮且加许多东西进去。   白瓷杯里落下浅褐色的茶汤,在灯影里晃荡着。   顾皎捧过去,放在书桌上,缓缓推到李恒手边。李恒没拒绝她的好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她一眼,道,“这便是顾家的龙茶?”   关于龙茶,顾皎倒是被科普过了。顾家在龙口立家,乃是祖上有个浪荡的先辈,好游历交友,不拘三教九流。他自诩神仙中人,便要住在高山之巅,因此带个小童将环绕龙口的三山几乎逛遍了。也是顾家合该有这一段缘分,居然让他在个峭壁上发现了一株老茶。那茶树长在山间,经历不知多少年风雨,孕育出独特的香气。顾家人保守秘密,在庄子后面的一片坡地上开出茶园来,又取了老枝培育新茶。   连续几代人,一心扑在钻研茶种培育上,又四处巴结权贵送上好茶,很不容易打出了一片名声。   后来,临近的乡民见顾家靠茶叶发了家,也纷纷种植起来。顾家并不独利,无偿赠出许多茶种,形成颇大一片规模。年年都有行商来此地,捧着黄金白银求茶。为此,龙口人感念顾家,将龙茶的美誉给了他。   现如今,顾家最值钱的并非土地,而是那几百亩茶园。   “是。”顾皎点头,“将军若是喜欢,可分些去校场,供日常饮用。”   嫁妆里,好几十个茶饼子。   李恒放下茶杯,“不必,只魏先生和崔妈妈那里,可分些去。”   她松了口气,能正常说话就对了。最怕的就是大爷不说话,心思用意全靠猜的。她道,“得空了就去送。”   李恒点点头,长指翻开一片书页。顾皎看了,居然是一本《龙口志》。这书她草草看过,写的多是本地风俗,四季作物,特产吃食等等。居然用功若此?   顾皎若有所思,只是病还未好,喉间又有痒意。她转去卧房,脱了皮裘,将熏笼掩了掩,又去箱子间翻找起来。这边有一大立柜,专放干净的欢喜衾被,应就是他那日用的。她全给抱出来,整整齐齐铺在床踏板上。只简单的一番动作,也搞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按照温夫人的说法,夫君在卧房中时,他还未安寝,娘子便不能先睡。可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只好检视四周,给自己找活儿。   床铺好了,热水烧好了。再弄一壶放床边,半夜的时候可以喝。明日自己要穿的衣服,也找了出来。对了,李恒的衣裳,还没弄。   顾皎只得又去箱子间,很不容易找到李恒的衣箱,找了许久。他的衣服不多,单几件换洗用的中衣。或者黑色,或月白色,或青色。更不用说外袍和别的。想来,他还有别的地方放日常用的东西。   好容易选出来一套半新旧的出去,李恒却已经熄了外间的油灯,自顾自躺在踏板上。   她将衣服放屏风上,“将军,踏板窄小,只合我睡。”   “你且睡,别多话。”李恒说完,倒了下去。   顾皎站了会儿,身上实在困倦,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脱了鞋子,踩着踏板的边角上床。她半侧身脱了袍子,将中衣绑得死死的,缩在衾被中。   只内间的灯还亮着。   她探头往踏板,“将军,我好了。”   可以像昨儿晚上那般,熄灯了。   李恒果然不知道又捡了个什么东西,弹过去,灭了。   顾皎眯眼,简直神乎其技。她想着要抱大腿,道,“这招好厉害,除了将军,我从未见人使过。”   李恒还是听得好话的,“少见多怪,勤加练习就可。”   “那也得将军这般好的天资,再加上坚韧的耐心。”她绞尽脑汁,但凡点点优点都放大了去夸。不知他听得如何,其实她内心是有点发腻的。   李恒闷了一下,道,“顾琼晌午喝醉了,我让周志坚把他塞轿子里送庄上去的。”   “谢将军周全。”顾琼果然是个棒槌,起了心要灌醉别人,结果把自己搞趴下了。希望他经了这两天的事情,晓得实力才是根本,胡乱靠情绪是靠不住的。   停了好一会儿,顾皎几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他又道。   “中午那几个兵丁,自去找崔妈妈请罪了,这会儿应该还在马棚里清扫。”   顾皎清醒了,从脚底板爽到天灵盖。   她蒙着被子暗叹,难道说暴君在成为暴君之前,有两幅面孔?一如他的鬼面,令世人厌恶;可鬼面之下,却是一副天使摸样?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今日份的更新。今天是周五,马上就周末了,敲锣打鼓。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suisu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H.AddO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不配   雪住风停,阳光普照。   顾皎起床的时候李恒又不在了,踏板上清得一干二净。她对着踏板笑了一会儿,感觉病略好了些,再没有昏昏沉沉之感。   她喜欢太阳,让柳丫儿给自己弄了个躺椅,坐在廊下透气。   海婆继续使唤杨丫儿、勺儿和含烟清点各样嫁妆,但眼睛下面多了黑眼圈。   该是晚上没睡着。   院子门被推开,崔妈妈领了几个外院的丫头和仆妇来见新夫人。海婆立刻停了手中的事情,将人全迎了来。   顾皎欲起身,崔妈妈道,“夫人还在病中,本不该来打扰。只近了年关,有诸多杂事料理,不给夫人讲讲,只怕抓瞎。就别客气了,我站屋檐下面跟海婆婆闲着说,您顺便听听就得。”   实在太爽利了些。   “柳丫儿,给崔妈妈和海婆搬凳子去,再泡一壶好茶,捡些点心来。”顾皎就不起身了,“崔妈妈心疼我,我也不和你客气,且坐着说话。”   崔妈妈当真就拉着海婆坐下,顺手将几个丫头介绍了,“都是在外院使唤的,照顾几位先生和小将的起居生活。平日无事不会来这处,你们晓得她们名字,日后好办事就成。将军没成亲之前,也是在校场外面混惯了的。可自个呆着的时候,一不爱人吵闹,二也不喜欢人伺候,近身的事要么自己做,要么就让我儿志坚帮手。因此,没专管他的丫头,只我有功夫了,进来看一看,收些脏衣服。对了,他在校场那边还有个寝间,放了许多的衣甲,以后啊,就辛苦夫人这边去收拾了。”   顾皎还是头回知道,周志坚居然是崔妈妈的儿子。   见面礼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含烟这会儿全捧了出来。顾皎挨个问了名字,一人赏了个小香囊。里面的东西不多,一些铜子儿,一副素银的耳环,再丁点儿的香膏。   海婆听得认真,又问了府中的各样规矩。提起这个,崔妈妈就说后面的校场来。   “将军来龙口,带了几百兵丁,都是跟着他好几年的老人了。日常管束得严格,除了进山剿匪,轻易不出营打扰。只自己人随意惯了,除了将军和先生办事的院子,哪儿都去得。不过,也确实是没规矩了些,以为这边办喜事都和老家那边一样,能和新娘子玩笑玩笑。”这就是带昨儿晌午的事情了,“后来觉得不对劲,跑我这边来叫救命,说给将军丢脸了。”   顾皎看一眼崔妈妈,发现崔妈妈也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今儿一大早就和魏先生说了,既然将军也有夫人了,规矩就必须严起来。校场旁边就是大营,兵丁们来这西府,必得通报允许,再不能混来。先生也同意了,这事他会去办。”   一席话,说得十分贴心。   海婆感激地拉着她手,帮自己少了诸多功夫。   拉拉杂杂,又提及府中的吃食,一统儿的大锅饭。大家早习惯了行军的日子,冷的硬的都啃得下,普通水煮便觉得美味,没什么好挑剔的。海婆便趁机提出来,这院中十分空档,来年开春了可将耳房拆了重建,新做一个小灶和洗澡间出来。主要夫人身体弱,需要小灶熬药,现弄在正房的炉子多不合适,等等。   崔妈妈说这个好办,立马让人送些现成的板子来,廊下挡个临时的起来先使着。待要大动,需等来年春天化雪才好。顺便,她又为李恒开解了一番,说谁也不知道天降喜事,府里人手不够,因此疏忽了。   说得半个时辰,崔妈妈便要走,说外面事情诸多。本地许多人送了年礼来,她须得去帮魏先生登记造册。   顾皎很不容易才得了个助力,怎么能轻易放过?她给海婆使了个眼色,海婆会意,出言挽留起来。只说丫头仆妇们自去干活,两老婆子再唠嗑一会儿,不会耽误事。若先生那边着实忙,含烟也会点写字算数,可去帮着干活。   死命挽留,还是留不住。   海婆便让几个丫头先和仆妇们出去,且找些能用的东西,先把简易小灶建起来。   待院子里空了,顾皎才起身,颇不好意思道,“崔妈妈,其实是我有好些事请教。”   崔妈妈连连客气,“夫人真是说笑了,老妈子哪儿——”   顾皎道,“不知将军平日做些什么,爱吃些什么。我才来几日,受他照顾颇多,也需得投桃报李才好。”   “是咧。”海婆跟着敲边鼓,“将军的忌讳,我这老婆子也不知。昨日才办错事,说错话,惶恐得不得了。”   一人把着崔妈妈一个胳膊,将她拉正房去了。   这次海婆重新泡好茶,上了新的点心,又去寻了另外给她准备的荷包。沉甸甸的,装了一些金银,很实在。   崔妈妈笑着,暗暗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心下了然。新夫人的示好,她算是接下来了,便捡了该说的说。   李恒七岁丧母,十岁丧父,两边再无亲近的血亲。魏先生和崔妈妈带着他,并几个家下人,在万州住了三四年。其间各种心酸不必细表,只魏先生千方百计同青州王朱渊拉上关系,便举家迁到了青州。当时天下纷乱,红巾贼作乱,裹了数十万民众,要反朝廷。分十路大军,四面八方合围,誓将天子斩在金銮殿上。   各路诸侯兴兵勤王,天下成一锅沸汤。   “将军年虽小,却有志气。他向老王爷求情,说蒙他庇佑,无以为报,愿做前锋。”崔妈妈摇头,“才将将十四岁,身高跟我差不多。拎了根比他自个还要高的方天画戟,约着志坚、士信一帮子义兄弟,当真跑去打红巾了。我和魏先生都不放心,只好跟着一起去。辗转两三年,好容易贼子灭了,老王爷也按功封赏了。不想高复占了国都,把持朝政,将天子挟持了。”   顾皎暗叹,简直就是三国剧情。接下来该是朝臣不满高复挟天子以令诸侯,必然有人搞到了所谓天子诏令,然后诸侯们趁机兴兵。借着清君侧的名头,争夺天下,这会儿才刚开始而已,不知还得打多少年的仗。   果然,崔妈妈又零星说了一些天下的八卦。   末了,她道,“将军行军惯了,日常小事通不在意。吃能饱腹就行,穿衣只要干净,唯一爱的就是马。”   天子爱美人,良将爱骏马。   “海婆且放宽心,些许小错而已,将军不会放在心上。”   海婆勉强笑笑,只觉面上无光得很。   顾皎立刻转移话题,说起将军在看《龙口志》。   崔妈妈抿嘴笑,“将军做事一板一眼,老王爷既然让他来龙口,他必是要做出一番成绩。说起这个,夫人才是龙口本地人,以后将军还得仰仗你。”   “妈妈说笑。”顾皎道,“只是尽些绵薄之力而已。”   絮絮叨叨说得又半个时辰,崔妈妈不得不走了。海婆立刻将早准备好的茶叶等物拎出来,说是先生们必是爱喝茶的,顾家也只有龙茶能见得人,略收拾了些出来,立刻送去。   崔妈妈回前院的时候,李恒正和魏先生看堪舆地图。   她将大大的包袱放在茶几上,叹了口气。   李恒回头,“妈妈,又有谁招你了?要是洗马棚还不够,让那些小子铲冰去。”   崔妈妈摇头,“还在洗呢,洗到过年也完不了。”   那就好。   李恒便不管了,继续和魏先生商量年后的春播。青州王要军粮,自有专人筹。然青州距离河西路远,粮食运来,耗费颇大。龙口是个好的替补选择。可这处的地主豪强和别处不同,身上骨头特别软,肚里算计尤其多。李恒将来的时候,一个个热烈欢迎,各种宴席送礼;可后面山匪横行爆冲,水路和关口频繁被抢,便有流言说是兵匪;又一月,市面上的粮价飞涨,只怕到明年夏收,会更贵。   崔妈妈见他们谈得正经,也不吭声,只越来越面沉如水。   李恒感觉有异,晓得崔妈妈发起脾气来谁也压不住。他随意找了个借口,“和士信约好了骑马,时辰差不多了,我且去找他。”   魏先生挑眉,“小兔崽子,怕你崔妈妈啰嗦,想提前跑路?”   崔妈妈护着他,道,“跟将军有什么关系?我是来找你的——”   李恒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转身走了。   魏先生只好道,“你去找士信也行,不管他如何缠你,明后日就将他打发走。王爷那边还等着他报信儿,不然年也过不安生。”   李恒应了一声,自躲出去。   魏先生见崔妈妈还生气的样子,取了干净杯子给她奉茶,“见夫人去了?如何?”   崔妈妈看他一眼,叹口气,“魏明啊魏明,你真是作孽。阮之小姐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凭着点儿养恩,便宜卖了她儿子的婚事,该揍死你了。再且,夫人看着实在太小了些,又加病弱,只怕——”   婚姻相配,一要讲究门当户对。前朝虽然落败了,但李恒毕竟还算是出身皇族,怎么胡乱娶了个庶族女?二得身体健康,生子无碍。可小夫人看着病弱娇气得很,怎么生儿育女?毕竟,母亲如何,关乎后代子女。   魏先生却很不赞同崔妈妈的说法,“便宜卖?你还真是说笑。我之前就说了,确实是要借着姻亲来讨点儿好处,可也真心看上这顾家女了,希望将军能有个相亲相爱的好妻子。咱们走过许多地方,见过的贵女夫人不在少数,有几个人见识比得上夫人?你呀你,士族又如何?庶族又如何?阮之从来没有偏见,只说人生来一样,只不过强行分出上下而已。我见夫人两三次,第一次她虽然慌张害怕,但并无失态,反而双目炯炯有神;第二次明明被将军杀贼吓得不行,却还能颤颤巍巍立在风雪中,既为顾家开脱,又救了那些蠢土匪的命,还帮将军找到机会介入龙口。你当时没在,没见她的风采。阮之这么大小的时候,恐怕也不太比得上。夫人年纪轻轻如此有见地,日后恐怕更不得了。”他把茶杯递了递,“喝不?”   “气饱了,还喝什么?那些小狗崽子,明明交代过不要失礼,偏还干那样的事。”她推开他手,拍了拍包袱,“夫人给了这一堆龙茶,说是给你我的。”   “还有呢?”   “一包金银,买点儿将军的小爱好。”   “如此,夫人对将军也是有心的。”魏先生凑近了些,“咱们再加把劲,我让将军再和气些;你呢,也去夫人面前多说将军的好话。岂不就能成就一对美眷?阮之看儿子媳妇恩恩爱爱,岂不就没气了?”   崔妈妈盯着魏先生看,明明一个清俊的书生,硬生生将自己折腾得黄皮老脸。她道,“魏明,我知你心心念念,筹谋十来年,只想要为咱们小姐报仇。”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魏明自己喝了茶水,砸吧一下,“你放心,我自然万事以将军为要。只是他在河西郡动手得急了些,惹了老王爷的怀疑。我若不建议退一步,主动给个台阶,被贬去别的地方就不好了。龙口挺好,有田有地,有粮有茶,有山还有水。这么好的地方,正合意扎下根来。既然要扎根,又要免了王爷多心,自然需要一位身家不显的好夫人——”   “世上的事,莫奈何得很。”魏先生看着崔妈妈,“清平,好人你做,我就做个坏人罢。”   崔妈妈恨恨,但也无法驳斥,起身离开。   书房静下来。   良久,魏先生嗤笑一声,又倒了一杯茶。   他举杯在空中碰了一下,阮之,为你报仇,将全天下拖入血海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2843656、sylvia19932、亮皮牛津鞋、九张机、sain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亮皮牛津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皎皎   投桃报李,顾皎对崔妈妈的善意刚释放出去,对方便命仆妇送了诸多物资来。   有围挡用的薄木板,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一些修整齐的石块青砖。   顾皎大喜,不顾还生着病,非常积极地谋划起来。   “且简单些,用砖石做基础,木板围挡,咱们再找点脏污了不能用的布来挡风。”她站在正房西边的回廊下,“这边,隔起来,做个灶间。”   她受够了日日水煮菜。   虽然病中不能大吃大喝,但小小地开点胃口无妨。   她道,“找人砌灶麻烦了点儿,搞几个炉火式样的应该也够用了。啊,若是能出一个烤炉的话,能做的多着——”   “夫人。”海婆失笑,“勺儿自会弄,简简单单,一下午就得。你回屋歇着,看看书,或者和含烟说会儿话。”   “这是嫌我碍事了呢?你放心,我只动嘴,不动手。”顾皎左右看,“柳丫儿,你最小,负责监督我。”   “好。”柳丫儿脆生生道,“若是夫人动手了,怎么说?”   “罚我给你说个好菜。”她笑眯眯,自己的才能也该有用武之地了。她转头问旁边不自在的含烟,“含烟,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都能说得出来。”   含烟昨日才犯了错,被海婆当众没脸,又晓得可能被将军听去了,也是一晚上没睡好。上午沉默地跟在杨丫儿后面做事,这会儿正感觉被孤立。她不妨会被顾皎点名,立刻有些喜出望外,道,“夫人吃过见过的多东西肯定比我们都多,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柳丫儿便觉得她无趣,道,“含烟姐姐,咱们不拘好坏,说出来给勺儿姐姐参考一个呗。”   “无妨。”顾皎挥手,对海婆道,“海婆,在家里的时候我就说能说得一口好菜,你不信我。这样,勺儿的炉子弄好了,我且来看看,给你们试试我的真功夫。”   夫人开心,整个院子跟着开心,都笑了起来。   果然,没会儿功夫,就好了。   外围用木板简单遮挡了一下,做了一个通风换气的小口子在侧壁上。内壁糊了一层麻布,看着干净整齐许多。靠墙用条石和木板垒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做操作板;侧面排了三个小火炉,供用煎药和熬汤不同的用处。   顾皎很遗憾没弄出来烤炉,或者烧烤架子,但也就够用了。她又去看了看送来的各样吃食,菜少而肉多,想是过年和冰封的原因。诸如鸡鸭羊肉,她点了鸡肉出来,道,“把鸡胸肉和鸡腿肉取下,骨架连着翅膀和脚,用来熬清汤。小火,细细的,还得撇了浮油,必要让汤水清亮见底。胸肉洗干净,等汤好了后,在其中烫熟,一刻钟就得。放凉了后,撕得细细的——”   弄个鸡丝面条吃,多么的暖和鲜美。这样,即使没有蔬菜,也不会腻得慌。   羊肉倒是好东西了,只不知勺儿有没有办法撇除膻味。   再想想,某次温夫人似乎提到了脍。顾皎的记忆中,古代的脍仿佛是切得薄薄的生肉,以鱼肉为主。算了现下是冬季,生食暂且免了。   杨丫儿道,“夫人说得果然好,我都流口水了。”   海婆一声,“毕竟是口腹之欲。”   “勺儿,可做得?”顾皎问。   勺儿点头,“做得。”   顾皎便放心了,含烟担心这边烟熏火燎,弄脏衣服。因此,劝着顾皎进屋,给她烤火炉,熏香,看书会儿。   她也听得人劝,当真回屋等着去了。   含烟自去做事,顾皎便去翻李恒的书。多是《龙口志》《河西志》这般的书,少部分是《齐民要术》。他看过的地方,用薄竹片的书签夹了。她便好奇,也去翻着看,连蒙带猜,懂了个七七八八。李恒看得认真,某些书页上居然有小小的楷字记录。譬如,河口产稻谷,年两季,若向阳些的地儿,能做到三季。稻谷有诸多品种,为迎合富人口味,多种了生长日长且产量低的,卖去京州,京都等地,颇受士人和豪强们的欢迎。   顾皎觉得颇有意思,没想到暴君居然是个农业爱好者,便坐下认真阅读起来。   龙口平原因靠山临河,地貌还算多样。低洼些的地方,鱼桑盛行;靠里面一些,多做成水田;临山的坡地或者丘陵,被豪强们买了,引山泉水等等,片成了茶园或者果子园。不过,也有零星的散户,开出许多旱地,种小麦和粟米。小小一个县城,居然十分多样。   李恒烦恼的,应该是产量。他在稻谷处做批,产量高的才是好良种。   这一看,便入了迷,还是含烟喊了一声“将军”才惊醒了她。   顾皎本能地将书本扣上,迷糊地转头看窗外。天还没黑呢,他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看看被自己翻乱的桌面,抱歉道,“将军,马上给你收拾好。”   李恒又露出略有些忍耐的摸样,抬脚走进来。   含烟跟在后面,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肉香扑鼻。原来,晚食已经好了,含烟正捧过来的时候,李恒回家了。   顾皎瞥他没开口斥责的意思,赶紧手忙脚乱收好书本。她赔笑着走到旁边吃饭专用的案几上,接过汤面,往李恒面前送,“将军,肯定没吃晚食吧?试试勺儿的手艺。含烟,再去给弄多些来,我陪将军一起吃。”   含烟‘哎’了一声,自去了。   李恒看看白生生的汤面,再看看顾皎。顾皎道,“崔妈妈真好,让人送了许多东西来。她们就在廊下做了几个炉子,帮我开小灶。这是按我说的办法做的,你试试好吃不。”   说完,她将筷子放他面前,“将军,快试试。”   正劝着,杨丫儿又进来了,托着另两个大碗,还有几样小菜。此间应季的新鲜菜几乎没有,所谓的小菜也不过是夏秋时候采的山间野菜或晒干,或简单腌制而成。平日里吃着嫌干硬,但配汤面,一个字,香。大约海婆太简便了些,又切了些肉干。   顾皎接了属于自己的,略期待地看着他,“吃啊。”   李恒捡起筷子,挑了几根开吃起来。白面,手擀,切得细细的,劲道极了。   顾皎也就着碗口吹了吹,小口吸了点汤,果然是记忆中的味道。看来,只要材料有了,找对方法,总能做出自己想吃的东西来。她道,“将军今日得闲,回来得早了?”   “食不言。”他道。   好吧,不说就不说呗。   顾皎只小口吃着面,偶尔抬头看一下李恒。在她的印象中,男人不拘粗鲁斯文,吃东西总是有点儿狼吞虎咽的。可李恒不是,他坐得板正,动作不快不慢,咀嚼的时候完全没声,明显受过严格的训练。可见,他这个前朝的皇族虽然混得很没落了,但出生的印记还是在的。   李恒吃完一碗,顾皎将另一大碗也推过去。她笑问,“将军,好吃吗?”   他并没有推辞,道,“还行。”   还行就是能吃,能吃就表示其实不错。   顾皎开心了,道,“将军不忙的时候,就回院里吃饭。提前请小丫头们通知一声,我就让勺儿准备——”   李恒停住筷子,看着她道,“口腹之欲,不可放纵。”   一本正经的样子。   顾皎暂时不和他辩,慢慢吃了,将汤喝掉大半。她笑眯眯看着他吃完,让含烟将桌面收拾干净了,再去泡茶。   清香清香的,正好解腻。   她道,“将军今日回得早,公事忙完了?”   李恒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有要多谈的意思。   顾皎见他不太想谈这话题,便回到刚才的议题,“将军,口腹之欲不好吗?”   “口服之欲无错,纵容有错。”   不过弄点好吃的,多几顿汤面而已,居然就算纵容了?   “生而为人,不过几十年光阴,为的是什么?也不过是吃饱穿暖而已。”她偏头,走到书桌边,点了点那些书本,“将军所忧心的,也是让更多人吃饱饭,对吗?”   李恒一副看你鬼扯的表情。   “终日饱食无事,当然不好。得多想,如何才能过得更好。今日吃了一碗白面条,便要想想如何才能日日吃得;自己衣食无忧,便要想想如何能让更多人吃饱。毕竟,一人吃饱,全天下饿着,天下便存不了了。”   李恒起身,坐到书桌边。顾皎很讨好地帮他把书挪过去,“将军,我说得对吗?”   “夫人为了一口饱饭,将全天下扯下来做挡箭牌?”他隐约有点儿笑意。   顾皎立刻觉得自己生机颇大,李恒可怕,但并非不通人情。目前勾通起来,似乎也还好。她道,“非也。只是一个道理,我日常琢磨而已。譬如这碗汤面,我吃着好,便愿意和将军分享。含烟和勺儿她们辛苦做得了,当然也能吃。可只咱们一个院子里的人吃,未免自私了些,因此也要找机会给先生和妈妈送去。可咱们吃得好,外面那些兵丁呢?他们千里迢迢来龙口,为的是将军,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因此,也要给他们吃。兵丁们吃好了,肯定会思乡,想想家里老母妻儿吃不上,是不是又忧愁了?”   李恒翻开书,“不想夫人竟有颗兼济天下之心。”   “也不是。”顾皎道,“只是为了自己吃口好饭而已。毕竟大家都吃上了,才没人贪我碗里这一口呀。”   “可夫人的千顷良田,养不活天下万万众之口。”   她眨了眨眼,“将军不是还问过《丰产论》吗?田已是够多了,只粮产得太少,种植不得法且种不够好而已。另有一事请求将军——”   “说。”   顾皎见房中无人,李恒情绪似乎不错,准备更近一步试试。她低头掩盖双眼,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将军,只有咱们俩的时候,能不能别叫我夫人?”   听起来有点老,也不够亲近。   “为何?”   她俯身,轻声在他耳边,“把我叫得好老呀。你莫若叫我名字,顾皎也得,皎皎也行。”   李恒抬眼看着她,瘦巴巴的脸还有病相,淡淡的唇带着一点儿油光,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世上有一种人,明明机心卓绝,但却如稚子一般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菲菲 20瓶;saint 19瓶;蜡笔小昕Parvati 10瓶;欢颜 3瓶;36395997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照顾   青山空响,马蹄急促。   龙牙关口空荡荡,只有朗朗回声。   顾青山纵马扬鞭,恨不能肋生双翼。幸好过得关口,已经能见龙口城的影子。   “老爷,先去东市的宅子住一夜,待明日一早入西府见将军也不迟。”头发花白的寿伯劝解。   自李恒的婚帖到,顾青山说服温夫人和女儿同意这门亲事,后又奔波着寻找女儿。他好不容易抓着个跟女儿一样的人代价,准备嫁妆,联络外家和邻居们,忙得一日不曾合眼。人,眼见着瘦得脱形了。风平浪静地将女儿嫁出去,半道上却被山匪攻击。顾琼派来送信的人也是不稳妥,见顾青山不在,直接将信儿给了温夫人。温夫人一见信中所陈述,将军居然怀疑山匪和顾家勾结,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下人无法,只得赶紧去温家将顾青山叫回来。   一来一去耽搁,又是两天。等到顾青山回家,看到那封信,再看到醉死在轿子里的儿子和满身肃杀之气的周志坚,几乎当场呕血。他立刻命人去打扫役所,安置周志坚的住处,又和乡老们交待了土匪的来历,必要保障他们一个不落地活着后,一刻也不停地进城。   “不能等。”顾青山眯眼,“李恒正在等着看我们的反应。”   “小姐那日处理得很好,不必——”   顾青山摆手,“时机不同,后果不同。我不能拿全家性命去冒险,寿伯,再辛苦辛苦。”   “老爷,我不辛苦。只你这般熬,怕是熬不了多久。不如,召大少爷回来?”   顾青山沉默了半晌,“我不能耽误了璋儿的前程。”   马不入城,往西边走,去校场大营。   西府守门的是黑甲兵丁,见有马来便警戒了。   寿伯翻身下马,先报了来处。黑甲一听是将军的新岳父,对看了一眼。寿伯赔笑,先上酒钱,辛苦兄弟们熬夜保安全了。只有些和山匪相关的急事,一定要和将军聊聊,不如通个方便?   顾青山也下马,作揖。   黑甲让等着,先进去报告魏先生。没一刻钟,魏先生急忙忙地跑出来,将人给引进去了。又说,“已经去请将军了,马上就来。”   “谢魏先生。”顾青山很不吝放低身段。   魏先生只说客气了,亲去泡茶来。顾青山嗅着熟悉的龙茶香气,便道,“先生,小女被我和内人娇养惯了,不知是否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魏先生将茶捧给他,和蔼道,“顾兄多虑。夫人虽是女子,但胸有大才。将军和我,都佩服得很。”   顾皎不知自己胡说八道一通,居然被安上才名。她此刻只是稍微有点儿遗憾,简简单单的示好果然无法轻易笼络李恒。   皎皎两个字,李恒没叫得出口。   不过,她也不气恼。和一开始的惊恐害怕比起来,也算是颇有成效了。   因李恒在看书,她不打扰。出正房,海婆和丫头们轻手轻脚地吃饭,收拾厨房,将杂物一一规整到位。为了更清净一些,她们将顾皎的药熬好,便挪到厢房去了。   厢房虽也是三间,但每间又分了前后,足够五个人居住。甚至,她们收拾了一个待客的小厅出来。顾皎窝在火炉边,慢悠悠地将药汁吃了,混了会儿,被海婆赶回去。   “虽然将军喜静,但你也不能趁机躲懒。”她教导道,“还是要做个样子,或者端茶倒水,或者帮忙寻些杂物。”   “我现在可是病人。”顾皎道。   海婆嗔怪,压着嗓子,“不能落人口实。”   顾皎认为她说得对,便拢了皮裘出门。结果刚出厢房,见李恒披着披风往外走。   “将军。”她好奇道,“要去何处?”   李恒停了一下,道,“去先生那边,有点小事需处理。”   顾皎笑着点头,“将军快去快回,我给你留灯。”   大约是她笑得过于灿烂了些,李恒多看了两眼才走。   院门口,早等着两个黑甲。   顾皎巴不得一个人逍遥,她让柳丫儿来帮忙给房间换了火炉,起热水,烘被子。自己点了灯起来,将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柳丫儿小小身子,干得满头大汗。顾皎见她可爱,翻出糖罐子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悄悄道,“只给你的呀。”   她脸上的婴儿肥很明显,笑起来便是两个酒窝。她看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好奇道,“夫人,你全都认识吗?好厉害呀。”   “没有全部认识,只是认识一些些。你想学吗?”   柳丫儿摇头,“不要学。海婆有教过,但是好难,我还不如去干活。含烟姐姐会啊,杨丫儿姐姐说她认字和算数都好厉害的。”   顾皎倒是没想到这个了,淡淡回了一声,“是吗?”   “记性也好,杨丫儿姐姐理一遍的账,她在旁边听两回,就记得了。”   “想不到我下面居然有这样的人才,可不能浪费了。”她笑道,“等夫人开年身体好起来,也弄个什么营生,挣点小钱花花。到时候,让含烟去管账,你去干力气活,可好?”   “好啊。”柳丫儿回答得天真烂漫,半晌却好奇,“不行啊,夫人。我们都跑了,谁伺候你呢?”   顾皎被逗得哈哈笑,病也不觉得重了。   夜渐深,海婆让柳丫儿回屋睡。   顾皎靠床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李恒怎么还没回来呢?   多重要的事情?已经要过年了,各家各户几乎收了生意,该送的收的礼怕也是收完了,只等着城中大户请吃酒而已。山匪被铲得差不多,关口无事,只周志坚把人送役所——   她原本有点迷糊,想到此节,整个人都清醒了。   顾青山不是蠢人,也不是吃素的。他若知道龙牙关口那一场戏,怎么可能没动作?只怕,李恒当日设那个局,要的就是引顾青山主动找过来,然后打开整个龙口豪强的口子。   她猛然跳下床,暗叹身体弱了,脑供血不足,果然脑子也笨了。   李恒突然出去,去得那么明显,肯定是见顾青山呀。他既然娶了顾家的女儿,一定会想方设法将顾家绑上自己的战车,转头再将龙口的几户豪强一网打尽。甚至,那些山匪,指不定还真是有人故意下的战帖。   顾皎脑子马上更兴奋,彻底睡不着觉了。   冬夜寒冷,梆子敲了一声又一声。   顾青山的茶,已经冲过两次热水。   外间响起人声,他立刻站了起来。书房门开,走入一个身量极高的少年人来。   顾青山早听人传扬李恒的名字,说他在河西郡的诸多暴行,必是青面獠牙之辈。后魏先生来提亲,又送来婚帖。他一面不敢推辞,一面安抚家人,还得承受诸多流言蜚语。不想第一次见面,居然是个神光内敛的少年将军。龙口几户人家,竟没一个子弟比得上其昂扬,以及在龙牙关口展现的机心。   “岳父。”清冷且淡漠的声音。   他立刻应了一声,连说不敢,滋味颇复杂。   “坐下,坐下。”魏先生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客套。”   李恒行礼,径直走向书桌。桌上一张龙口本地的堪舆图,乃是魏明几月来亲去探访厚,结合旧图细心绘制出来的。高山流水、平原丘陵,村镇河网,土地归属几无一遗漏。   魏明按着图纸,看看顾青山,再看看李恒,点了点图纸上画出堡垒的几个小黑点,道,“龙牙关口的事小,暂且不谈。”   顾青山瞥了一眼,心下大惊,更加不敢随意乱动起来。图上诸如王、孙、苗、顾,赫然在目,宅子大小、田地多少,标得一清二楚。甚至,有几条只有本地人才晓得的山下的小道,也没落下。他再看一眼魏明,那双随时含着笑的眼睛,几成了毒蛇。   顾青山更忧心的是,这几家互为姻亲,他的奶奶,婶婶,便是其中出生。   他再看李恒,冷冷的侧颜,坚定的眼神,里面带着寒光尤其明亮。他心里打了个哆嗦,晓得自己来,便是被拖上同一条船。   “岳父。”李恒开口,“既然咱们是一家人,有话便直说了。请教这几户人家,做何营生,又是如何兴旺?他们在龙口,不,河西或者京州,有哪些姻亲子弟?”   顾青山额头一阵密密麻麻的虚汗,从一开被盯上,他就逃不了了。   顾皎给火炉添了两次木炭,庆幸这边唯有树木多,烧出来的都是无烟好炭,屋子里的味道不至于太难闻。   她将《龙口志》看完,《河西志》也翻了一半,才听见院门开的声音。   含烟守的夜,怯生生地喊着将军。   她起身,李恒果然推门进来,带了满身凉气。她鼻腔被冷空气刺激,打了两个喷嚏,引起一番咳嗽。   李恒皱眉,随手将门关了。   含烟晓得他的忌讳,没进屋,只在窗边道,“将军,灶火上温了鸡汤。给你盛一碗,暖暖身?”   “不必。”他答口,“不要打扰。”   含烟的声儿没了。   顾皎走过去,伸手要帮他解披风。他退后一步,盯着她的手。她笑道,“将军,我帮你?”   “不必。”他自行解开,将披风丢屏风上,“以后不必等。”   “不行的。”她道,“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千万交待了,一定要把将军伺候好。”   这话说得有点恶心,但她已经完全调整好心态。   李恒转身,解外袍。   顾皎眼睛里还是有活儿的,给洗漱的盆里放了布巾和热水,“将军,热水尽有。”   李恒大约是嫌她烦,“你先睡去。”   她“哎”了一声,走到床踏板上坐下。他回来之前,她已经在此铺好了厚厚的垫子和衾被。抱大腿必须全方位的,以为老板服务的心态去执行。如此,老板已经睡了两夜踏板,从今晚开始,必然是要睡温暖的床啊。   她略躺下试了试,虽踏板窄小了些,硬了些,但意外的有安全感。   “你在做什么?”   李恒洗漱完毕,换了白色的寝衣,难解地站在床边。   顾皎半起身,笑道,“将军,总是让你睡踏板,不妥的。”   李恒面无表情,考虑着明日一定要将卢士信弄走。有他在,每日得来这边点卯,以示对新娘子的重视。若不来,他转头给义父乱说话,必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当真睡床?被个咳嗽不止,眼泪鼻涕狂流的病怏怏女人照顾?   他走过去,将人从被子里拎出来,丢床上。   顾皎摸着屁股咬唇,真TM白长了好脸和好身板,居然如此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版手册、伏玉、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Q太 40瓶;西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什么是花楼   次日,顾皎醒得很早。   她明显感觉到感冒好了一大半,身体的负荷轻了许多。大概也是因此,晚上睡得好,晨间听见一点点响动,便醒了。   不过,她没有立刻睁开眼晴,因为李恒在摸黑收拾东西。   顾皎半睁着眼睛,屋子里没灯,只能看见人影。李恒从小被家臣和丫头伺候着长大,居然没歪?不仅文武双全,还颇有责任心。虽然,她被他那日的杀性吓得够呛,又被他那一模弄得有些发毛,但冷静下来想,居然是个很不错的少年。现代时候,大学里那些住宿舍的男学生,有多少能保持个人卫生?有几个能发挥绅士风度让着女生?有几人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得妥帖?又有几人能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起床?   莫说他凶不凶,就算是个所谓的古代好人,也不会抗拒这时候点个油灯吧?   更重要的,长得还好。   最最重要,他对她的嫌弃几乎满溢而出,身体清白确定是能保住的。   她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披上披风出去。   半晌,她坐起来,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天大亮,回廊下开始有勺儿准备早餐的叮叮当当声。含烟和杨丫儿进屋,便见帐子里隐隐约约坐起的影子,久久不动一下,如同僵石。两人对视一眼,均是被那日顾皎的异常给吓怕了的,顿时提心吊胆起来。   杨丫儿撩帐子,轻声叫,“夫人。”   顾皎果然没反应,双眼无神得很,侧脸因为表情放松,显得有点冷峻。   含烟怕得要死,紧张地在顾皎身上摸了一把,“夫人,你怎么了?全身冻得冰凉。”   顾皎这才回神,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笑笑,“着想点事情,也没觉得冷。我的病,可能是要好了哎。”   “好了才要更小心些。”含烟将帐子撩起来,“夫人,早食想吃什么?”   “清淡些的,粥便可以。”她活动活动身体,站起来。   杨丫儿将衣服给她包上,道,“今日还得请魏先生来,再给你看看,是不是要换个药方。”   “不用先生来,咱们去找先生就是了。”她道,“对了,崔妈妈不是说将军在校场那边有个寝间吗?既然主动提了这事儿,咱们得去看看。脏衣服,收回来洗了;坏掉的,想办法补补。还有他的那些铠甲和兵器——”   含烟被说得有点怕,“夫人,将军不爱我们动的吧?”   “海婆不是说了吗?不管将军怎么想,咱们不能落人口实的呀。”最重要的,大腿抱不抱得上另说,但姿态一定要做得标准可靠。起码,要在魏先生和崔妈妈面前刷刷自己人的形象。她道,“咱们事情总得去做,他爱不爱的,再说。”   “夫人说得对,咱们吃完早饭就散着步过去。”杨丫儿十分支持。   早食做了两样,一样是顾皎要喝的粥,一样的摊面饼就昨晚剩的鸡汤。   顾皎见柳丫儿吃得香,馋了,硬去分了一块吃。   海婆十分不满意,“这玩意烟火熏出来的,吃了又要嗓子痛。怎么一点不爱惜身体?”   顾皎爱惜得不行了啊,但口腹之欲都能戒除的人,得多可怕?譬如,李恒!   早食完毕,杨丫儿给顾皎换了一身外出服,还是包得严严实实。   海婆却叮嘱,“那日送崔妈妈回去,前厅那边另有一个单独的院子,是将军和先生平日办公的所在,门口守了两个好吓人的兵丁。他们拦了我,说只有将军交待过的人才能自由出入。才来,我也不讨没趣,便直接回来了。夫人,你这番去——”   怕被为难,丢脸。   “无事。”顾皎轻松道,“咱们好好儿去问一声,先生在不在?若在,请出来帮我切脉就好;若不在,咱们就转后面校场去。”   海婆见她乐观的样子,实在想不通。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女子,小小年纪,嘴里全是大道理,还长了颗粗壮的心脏。她怎么就一点也不怕将军呢?   顾皎出得院门,立刻发现和前日不同了。到处逛荡的兵丁没有了,偶尔见着仆妇和小子,也是规规矩矩立在路边上,叫一声“夫人”。可见崔妈妈说得没错,魏先生治理内外都很有一套,端看有没有心。   通前院的门,果然有守卫。两人着软甲,腰跨长刀,目不斜视,很有些威严。   顾皎给杨丫儿使了个眼神,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着走过去。   走得近了,守卫立刻有些紧张,伸手挡住去路。   杨丫儿道,“两位大哥,那日魏先生帮将军夫人切脉开药的时候交待了,说三四日后再找他一趟,可能需要换药方。夫人今日感觉好些,便散着步过来。请问先生在不在?能不能帮忙通传一下?”   守卫对看一眼,再看看顾皎,行了个礼。   后,一守卫入院汇报去了。   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先生呵呵笑着出来。   “夫人来了?当命小丫头来唤一声便好,怎么亲自来了?”他恭恭敬敬道,“虽然雪是住了,但寒风还吹着呢。”   “一直在院子里呆着闷气,出来走走,顺便来看看先生。”顾皎道,“不会太打扰吧?”   “夫人客气了。”魏先生否认道,“大事忙得差不多了,只些许请客吃酒写帖子的小事。夫人,不如进书房坐坐?”   正有此意。   魏明便在前方引路,顺便做了些介绍。   这院子比她住那个还要敞阔一些,屋廊颇高,明显有过改造的痕迹。地面水磨石,打扫得十分干净,不见一丝雪花。木头墙壁的缝隙不知用何种东西填塞得细密平整。窗棱的木雕看得出乃是细工,甚至连院子里也挺了几株修剪得十分雅致的老松。   正房五间,全打通了,只用书架隔成书房和工作间。架子上各种书籍塞得很满,又兼有许多笔墨砚台;更重要的,她瞥见一张极宽大的桌子上,似乎铺了一张——地图?   顾皎的眼睛亮了亮,他们果然是有地图的。   魏先生很自在地走过去,将地图卷起来放旁边的大肚瓶中,着小兵去泡茶水来。   “先生不必客气,我只来切个脉,拿一张新药方。听崔妈妈说将军在校场那边还有个寝间,我想和丫头去瞧瞧。”她扫了一眼瓶子,笑道,“这书房收拾得好宽敞,外面的亮光全部都能进来。”   先生略有些得意地摸了摸下巴,道,“亮是很好的,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就把那些不必要的,碍事的,全都拆掉了。”   说完,他将一个柔软的小包袱放在桌子边缘,“夫人,请将手放上来。”   顾皎依言而行,杨丫儿帮忙挽起衣袖。   他小心地搭了两根指头去脉门;半晌,他示意换手,又颇切了会儿功夫。   其间有小兵来送茶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俨然是龙茶。   魏先生将手放开,沉吟了半晌,坐到桌子对面磨墨。   他身姿端正,笔走游龙,颇有些气势。   顾皎又想起来一个问题,自己字算是能识,写怎么办?前身是个才女,自己不能借口不会写呀。真是焦头烂额,按下去这个问题,又浮出来下个问题。   魏先生将药方拎起来,对着窗户看了看,确定没问题后将墨吹干。他递给杨丫儿,道,“照着这个,去药房抓药,再吃几天便没事了。”   “只夫人年纪小,身体弱,平日里需注意将养。”他想了想,“这样,待开春后,我再写个保养的办法给你。”   “多谢先生。”顾皎道谢。   顾皎收了手,端起茶杯缓缓吹一口气,抿了一口茶。小兵泡茶的功夫不错,比她要好多了。这么看来,李恒能喝得下去她泡的,已经很给面子了。她放下茶杯,道,“将军十分勤奋,昨日又是半夜才归。想来年底事情多,真是辛苦你们了。”   魏先生也喝口茶,叹气道,“世道艰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日夜里,你父亲来了一趟。他为的还是你,和那日关口捉住的几十个土匪。我见他实在着急,只好去请将军。事情聊好已经半夜,我说,要不要去和夫人说一声?或者留下来住一宿?这几日夫人病了,若是能见到至亲,该会好很多。他拒绝了,说你在将军府中,他十分放心。”   做抵押物,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来的果然是顾青山,这政治觉悟也是很高了。   顾皎假意惊讶,“爹急急忙忙来,又慌慌张张走,怕是——”   “不必担心,将军派人亲送了的,安全得很。”   “不知,是那些土匪出了什么问题?”顾皎垂头,“先生,那日我十分慌张害怕,又突然被将军叫出去,所以胡言乱语很多。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魏先生依然笑眯眯,“夫人真是将军的福星。”   顾皎心塞了一下,她是福星,只怕他就是灾星了。她微微抬头,学着柳丫儿小孩子的天真,“在龙牙关口,先生提起《丰产论》。我情急之下,说了一些关于社稷的谬论。回来后,虽然发热生病,可十分愧疚,每每独处便翻来覆去地想。昨日晚食,我家丫头勺儿做了鸡丝汤面,吃的时候又同将军讲了一些大话。譬如想保住自己的饭食,必供养天下。将军并未嘲笑我异想天开,只说千顷良田也养不活天下万万众。我想来想去,只怕自己年纪小,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实在令人发笑。又觉得,纸笔上得来的终究浅显,不如当真稳稳妥妥地去做点什么。”   他放下茶杯,又摸了摸胡须,“夫人的意思?”   她大着胆子看他,“先生,爹娘疼爱我,给我许多田地。我一人饱食无用,不如分一些出来,试试有无良种,有没有更丰产的办法。若能侥幸做得出来,不说福泽神州,起码也能令一郡一州再不受饥寒困扰。”   魏先生的手顿住了,定定地看着她。   她道,“或者,能够帮得上将军呢?”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卢士信的大呼小叫,“延之,老子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带我去花楼瞧瞧龙口的漂亮姑娘就算了,居然还赶我走?你当我不知道?今晚上有人请你在花楼吃酒,有从万州过来的花娘。”   “卢士信,你要不要脸?”李恒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人气,“赶紧带着回礼和你的人马滚。”   房门被大力踢开,卢士信闯了进来,“先生,你来评理,有延之这样做兄弟的吗?反正,今儿爷睡不到姑娘,就不走——”   话说不下去了。   杨丫儿眼睛瞪得要鼓出来,本能去捂顾皎的耳朵。   卢士信脸上的笑也僵掉,立马贴着门板站好。真是晦气,怎么有娘们在?   李恒随后进来,后面还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守卫,“将军,夫人也在——”   现场,略有点尴尬。   顾皎只好清了清嗓子,“魏先生,什么是花楼?将军,你今日有公务去那处办吗?”   卢士信望着屋顶,木头檩子一根根方正笔直。   李恒看看顾皎,再看看一脸幸灾乐祸的魏先生,太阳穴有点胀痛。   作者有话要说:  颈椎病犯了,去医院跑了一趟。希望亲们保重身体,天天开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亮皮牛津鞋 20瓶;雪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玩厚黑   魏先生打破了尴尬,起身道,“延之,夫人病好了许多,顺道来看我。她本想去帮你收拾校场的寝间,不如带她过去?至于今晚的酒宴,我去也是一样的。”   卢士信这才回神一般,立刻道,“对对对对,你们小两口亲热去——”   越说越不像话了。   杨丫儿气鼓鼓地看着卢士信,这样满嘴乱七八糟的人,怎么会是将军的义兄?   顾皎扯下杨丫儿的手,略期待地看着李恒,“将军可以带我去吗?”   李恒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头更痛了。他脑中隐约有个念头,龙牙关口那日,还是吓得轻了。   “延之。”魏先生久未得到回复,声音提高了一分。   卢士信给了李恒一脚,李恒退一步避开,这才道,“你跟我来。”   顾皎脸红红的,小声对魏先生道谢。她小快步追上去,又对卢士信叫了声义兄。   卢士信干巴巴地笑一下,不料却被杨丫儿刮一眼。他视线开始游移,也有点想不通,顾家的小丫头,凭什么那么凶?   待人走掉,卢士信叹口气,“真是倒霉。”   魏明看他一眼,“大过年的,别来我这儿喷晦气。”   卢士信十分不明白的样子,“先生,怎么想都想不通。咱们要的是粮,何必把延之赔出去?我就不信了,让延之带着铁骑进龙口绕几圈,敢有不交粮的?”   “一年两年可交,三四年之后呢?再四五年呢?”魏明摇头,“士信啊士信,你们诸多兄弟皆是我学生,怎么唯独你只学会了打仗,没学会为将呢?”   他摆明了一副不信的样子,道,“就算这样,纳成妾就好了,何必娶妻?”   魏明痛心疾首道,“夫人敬爱将军,夫唱妇随,有什么不好?你个狗崽子,再放屁,我就要上戒尺了!”   “老子给你讲了许久的阳谋,阳谋!你懂不懂什么叫阳谋?”既要谋顾家的财,更要谋顾家的人,人财双得才是最最上策。   卢士信被骂得抱头鼠窜,直呼倒霉。他看看又有些阴沉沉的天,兴许明后日又要下雪。   还是,提前回郡城好了。义父和大小姐若是问起来,只好说延之意兴阑珊,破罐子破摔罢了。   顾皎一边追在李恒后面,一边庆幸。   顾青山给的嫁妆,恐怕除了一些女人的珠宝、布匹之物外,田产和庄园都是借着嫁妆的名头送李恒的。只她若不识趣,魏先生会另外想办法。不过,反正拿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如趁势送出去刷个好感,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魏先生是个妙人,以他目前撮合夫妻的态度来看,她丢个桃儿去,还回来的不说李子,芝麻肯定是有的。   只前面那个急步快走的李恒,反而难搞定。   “将军——”她把住一根柱子,小口喘息,“能不能稍微走慢些?”   李恒远远地停住,半转身看着她。   她道,“对不住,我走不快,拖累你了。”   杨丫儿摸出手帕,给她擦了擦额头,“夫人,出汗了。先生刚交待了,病还没好完,需得将养着。”   “你若是累了,回去休息。”李恒明显很不耐烦了。   顾皎深吸两口气,平复心跳后走他身边,“我病了多日,将军身边的事情均疏忽了,再拖延便说不过去。”   李恒眼角抽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只这次,节奏放慢了一倍。   顾皎转头招杨丫儿快点跟上,自己低头笑了笑。   她抬头,收起笑,小碎步紧跟着,好奇道,“将军,还有多远呢?”   停了好一会儿,李恒才道,“出右边的通道,再走一刻钟就到。”   看来,这校场果然很大。   顾皎捧着手再嘴边,哈着热气,“爹爹和哥哥说过,城中每过年便会起灯楼,辉煌好看极了。我还没亲见过,大年夜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灯楼乃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已流传百年。城墙临渡口处,有一高楼。逢年的时候,各家各户便会制作好灯笼,纷纷挂上去。等到跨年的时辰,一一点燃,那光能照得半天和半条江辉煌无比。   城中的守官,富人,平地的地主豪强,确实有上帖子邀请李恒。   他道,“你病未好。”   顾皎抿了抿唇,“必穿许多衣服,带上手炉,不令将军麻烦。”   “到时候再说。”   居然就退步了?   她悄悄看一眼杨丫儿,杨丫儿也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一行人转出西边的跨院,入了一条长长的夹巷巷,开始有兵甲出现。他们见了李恒,齐刷刷地叫‘将军’。   顾皎其实有点佩服,不过十九岁的少年人,居然就有如此威势。魏先生肯为他筹谋是助力,可他自己强悍的战斗力才是主要原因。她便收起刚才的几分轻慢,正正经经跟在后面。   夹巷的尽头,便是校场。   所谓校场,一个扩大的平地而已。旁边石锁石块,许多兵丁在操练。场边有几排简易的房舍,最前排是宿舍,后面便是马棚。好几个小兵给马解了套子,在场中溜着。   那大白马,远远见了李恒便嘶鸣起来。他轻轻吹了个口哨,白马立刻舍了小兵,迈着极有节奏的步伐过来。   李恒伸手,马垂头蹭了蹭,十分亲热。他微微一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果然是爱马的。   顾皎很羡慕,在现代当学生的时候,开车、互联网、游泳几大必备技能她都能掌握;来了这边,马是一定要学起来的,毕竟是最快的逃跑工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保命。   她道,“将军,它叫什么名字?”   “白电。”   真贴切。   李恒和白电亲热一阵,拍拍它的鬃毛,“去,跑会儿。”   白电似乎听懂了,留恋地看了几眼,小小地跑开。   “好聪明,它能听懂将军的话。”顾皎感觉自己这两日化身舔狗,拼命给李恒找优点,“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自我上战场,它便一直跟着我。”   “是战友啊。”   李恒奇怪地看她一眼,“战友?”   顾皎惊了一下,现时该说袍泽才对。她得补救,只好道,“一起战斗的,像朋友一样的。”   他点点头,似乎十分赞同。他道,“你跟我来。”   李恒的寝间在宿舍的第一间,和其它人一样大小。只别人六人一间,他则是独享。   房中约莫十个平方,靠墙一张没有任何帐子的木板床,一侧则是几个架子,放着各种刀兵匕首。另一端,置着一黑一银两身铠甲。和院子里正房简单大气的风格不同,这里连房间的转角都透着冷冰冰的钢铁味儿。   顾皎本准备让杨丫儿帮忙打扫卫生,可眼见之处均十分干净,似乎没有用武之地。   她道,“将军日常换洗的衣服,可有要带回去处理的?”   李恒随意指了指木板床下的衣箱,“自己看吧。”   杨丫儿行了个礼,躬身走过去,将两个衣箱拖出来打开。一箱干净的,新旧混杂在一起,甚至有的已经破损;一箱脏污的,明显还没处理。   顾皎有点叹息,李恒美貌无匹,和别人一般的黑甲和银甲也能穿出别样的味道来。他若是再打扮打扮,岂不是更出色?记得陪嫁过来有许多好料子,也适合给男人做衣裳。龙牙关口的时候,他一身红披风,实在惊艳。不如,给他做一身红?她这般想,便有些意动,悄悄看他一眼。   哪知道,这一看便有些被惊到了。   李恒大约是不想无聊地看两个女人收拾东西,坐到窗边。他顺手从架子上取了匕首和长剑出来,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张细白绸,仔仔细细擦拭起来。   铮亮的匕首,锋锐的刀刃,白色的丝绸,配上他修长的手指和冰雪一般的容颜,顾皎立刻回忆起那玩意儿从自己下巴尖上掠过的感觉。她微微打了个寒颤,从脚底板到天顶盖一阵麻意,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   李恒似感觉到她的畏惧,侧头看一眼,略眯了眯眼睛。   顾皎从里面读出了拒绝和疏离。李恒虽然娶了她,要利用她和顾家的关系,但一点也没有要和她培养感情做夫妻的意思。他甚至十分不想接触她,也不愿意靠近。因此,龙牙关口的那一场恐吓,恐怕还有泰半的原因要吓自己,不敢靠近他。这样的做法,对顾皎原身可能是灾难,但对她却求之不得。   她甚至忍不住想表扬,比起魏先生明里暗里撮合,厚黑地意图令她人财两失,李恒简直太耿直了。   起码,他没想过欺骗她的感情啊!   她假装后退了半步,抖着嗓子问,“将军,这刀剑十分危险。”   李恒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白绸滑过刀刃,边缘立刻被割出一条缝。   吹毛断发,不过如此。   顾皎感受到了威胁,但脑子却在恍神。是钢吗?这会儿也有百炼钢?不晓得比现代那些锐可削纸的菜刀如何?装饰工艺倒是做得十分好,手柄上居然镶了小颗粒的红宝石。   杨丫儿见她双眼失焦,晓得是又走神了,赶紧拉了拉她衣角。   顾皎立刻收回神思,垂头。   李恒放下匕首,换了长剑。剑缓缓拔出剑鞘,里面似乎还残存着一些血痕。   她赶紧和杨丫儿将分拣出来的衣物包裹好,又将衣箱弄整齐,归位。   “将军,这些衣服洗干净晒干后,会给你再放回来。”杨丫儿也是有点怕的。   李恒点点头,依然不紧不慢地擦剑,似乎没什么能阻挡他一般。   顾皎不催他,让杨丫儿拎着包袱先走。杨丫儿不愿意,生怕她一个人受委屈,她强行将人推了出去。   丫头走,屋中便只剩下手段和钢铁摩擦的嘶嘶声。   他慢吞吞收了摆手,将剑插回去,“你怕?”   怕,当然是怕的,毕竟刀剑无眼。   李恒起身,将匕首和长剑重新放架子上。他端详了一会儿鞘上的装饰,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   “怕就好,少来。”   回去的路上,无言。   李恒走在前面,从背影也看得出来心情极好。   顾皎看着少年人的宽肩窄臀和长腿,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小伙子,要真让一个人害怕和不靠近,直接伤害她便可以了,何必只语言恐吓?   只怕少年胸中还有正义和自尊在,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年将军,怎么能搞一个黄毛丫头呢?   那么,就当听不懂人话,继续缠着他好了。他能拿她怎么样?   如此想了,很应景地咳嗽几声。   李恒脚步顿了一下,没转身。   顾皎便再咳几声,偏又用手捂住,似乎在害怕发出声音。   呵,欺负弟弟的感觉,有点妙。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关心,坚持颈椎操,活到九十九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欢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送客   顾皎一路憋着小咳,沉默地跟李恒回院子。   他站在院门口,道,“我和先生还有事——”   她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垂头,轻声道,“晚食要一起吃吗?什么时候回来?”   李恒没回答。   她只好又道,“还是要去花楼办事?那个——”   “卢士信的鬼话,你少信。”   她眨了眨眼睛,“将军,那你去还是不去?”   李恒甩手,转身就要走。   顾皎小追上去两步,“将军,我等你回来,给你留灯。”   走得更快了。   顾皎笑眯眯地看着他,直至背影消失。   她再抬头,天上已经慢慢有铅云在聚集,看来又要下雪了。本地志上多有叙述,此间雪多,山高且雄伟;每到冬季便雪峰如同神女高洁;等到夏日,山中多泉水,多密林,又兼猿鸣兽走,飞瀑群落,自然景观实在不错。   只可惜生产力实在低下,路面条件很不够,不然是多好的一个旅游度假胜地?   想起要搞农业生产,技术是个难题,钱和生产资料同样是难题呀。   “夫人——”含烟大约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开了院子门。   “夫人。”她略有些兴奋急促,“前院魏先生让崔妈妈送了好多东西,你快来瞧瞧。”   顾皎慢悠悠转身,“昨日不是已经送过东西了吗?”   含烟粉白的脸上溢出光彩,连连摇头,“不是那些,是别的。”   顾皎也好奇起来,进院子。果见廊下堆了许多装得满满当当的箱笼,除了杨丫儿在烧热水洗衣服外,都被海婆带着整理和翻捡。她走过去看,不乏各种黄金白银,茶叶,香料,甚至还隐约嗅到了药味儿。   “这是什么?”她有点懵。刚还在想哪儿去搞钱,现在居然就有这么多钱了?   海婆递给她一叠厚厚的礼单,道,“都是各家各户送给将军的年礼,之前因为太忙乱,没来得及整理。昨天清理出来,捡了好的给青州王做年礼,剩下的全都搬这边来了。”   顾皎抖了一下礼单,十几张制作精美的书签,隐约有花香气。她在上面看到了龙口好几家大户的名姓,也有外祖温家的,另外便是城中的各个守官。她看看礼单,再看看地上的箱笼,“都料理完了?”   “并没有。”海婆摇头,“先清点核对,然后才能分类入库。”   “那我来一起帮忙好了。”顾皎将礼单放回去,准备解大衣服。   含烟笑道,“夫人,海婆已经给咱们分好工了。柳丫儿和勺儿负责翻捡,海婆分类,我记录。你呀,坐旁边歇着就好。”   “那岂不显得我像个废人?”   含烟眼睛微微张大,好看极了。她细声细气道,“夫人能说得出来的那些道理,我们都不懂的。”   说笑归说笑,事情还是立刻干了起来。因忙着这头,午饭便很简单地汤配饼打发了。   之外,顾皎还多了一碗药。   她有点后悔,早晓得李恒巴不得跟她没关系,就不该让自己受冻,不然也不必吃这些苦药水了。   等到下午时分,东西分得差不多,全搬库里锁了起来。   顾皎请海婆进正房,道,“海婆,有些话我想和你单独说。”   海婆见她略有些严肃,晓得是正事,进屋的时候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顾皎先请海婆坐下,海婆推辞了一番,还是坐下了。   她认真看了下海婆,才几天而已,比在顾家瘦了一圈。她叹气,“海婆,辛苦你了。”   “小姐客气了,都是应该做的。”私下相处,海婆叫一声小姐,以示亲密。   顾皎道,“海婆了解我,说话从不迂回,对自己人更直接。我就想问问,连着嫁妆和今日的这些,有多少是我能做主动用的?”   “小姐的意思?”海婆略有些犹豫,但马上解释道,“老爷给的东西,小姐自然全都能用。只是龙口小城,要易手极不容易。再有一个,将军那边——”   “昨晚爹来了,又连夜走了。”顾皎道,“应是来找将军处理那些土匪的事情,赶得这么着急,必然十分不乐观。咱们在这府中,虽然倍受礼遇,但不能装着什么也不懂。前日婆婆说得很好,无论将军如何,咱们必是要对他恭敬的。因此,我想了又想,有些事情须得主动些。”   “全交给将军处理?”海婆满脸的不赞同。   顾皎微微摇头,“将军来龙口,为的是帮青州王筹粮。爹也是因此,才给了我那些土地和庄子。我今日向魏先生提了提,愿意将土地空出来,全种粮食。另分一些出来,从附近找许多精通种田和做种的老师傅,试试看能不能培育出良种。譬如咱们顾家祖上,不也是硬靠着一株老山茶,发展出诺大一个茶园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土地是长不了脚的,跑不掉。”李恒在,他是山大王,土地就为他使用;他败走,该是谁的就还是谁的。   海婆面色这才缓下来,看她也更温柔了些。   “将军这些日子看的书多,本地的志,《齐民要术》还加了许多批注。”她碰了碰海婆的胳膊,“我也细细研究了几日,有些新的想法,想在庄子上试试。只是,需得用些金银做些工程。不知此处百工货物,市价如何?诸多工匠,又该去哪里请?”   海婆便开始细细解说顾皎的嫁妆来,“小姐是将军夫人,必要的排场不能少。在龙口虽然无人敢说闲话,但免不了日后去郡城,去青州,是不是?因此,那些绸缎和皮子,金银头面,珍珠宝石,均是积年攒下来的,能不动最好不动。金子难得,老爷从小姐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到处跑船换,现在也才得二百来两的样子,需得珍惜着用。”   也就是说,绫罗绸缎、皮毛和黄金最好不要动用。   “银子最好用,老爷给得最多,约有二千余,在哪儿都使得。今日前院送过来的这些财物,黄金有八十二两,白银六百两,倒是可用。可小姐若只是请人做工,其实又不必。咱们自家也养了许多庄户,日常给些铜子儿,收租的时候略宽免一些就行。主家有事,他们自然会来帮忙。”   顾皎眨眼,也就是说,她若想干点小活儿,其实不用花费太多?那大活儿呢?她道,“我需得看看那些妆田的位置,大概的形状,周边环境如何。这关乎到需花多少钱——”   海婆便起身,去箱子间那边翻找,须臾找出来一本田册来。   顾青山真是个爽快人,给的田地和庄子自然是连成一片的,呈一个不太规则的长方形。一面临河,一面靠山,一面则临近平地中央的官道。如此,既有山地,又有水田,交通也算方便。   基础条件是具备了,那么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钱和技术了。   顾皎叹口气,道,“海婆,这几日我再谋划谋划,你则将城中的工价和物价帮我询询。”   得做做预算。   海婆点头,“小姐的苦心,老爷定能体会。”   体会不体会的不指望了,只求若是正版顾皎真还活着,自己别被一刀子干死才好。   半晌,海婆试探着问了一句,“小姐,不知你来此处所为何事?顾家能不能帮得上忙?又且,你的来处——”   顾皎微微一笑,安静地看着海婆,什么都没说。她样子虽然长得小,但芯子里已是成年人,又有现代的见闻知识做底气,自然不怯场。那笑在嫩嘟嘟的脸蛋上展开,有种奇异的成熟感。   海婆心头微微一惧,这姑娘只怕来历不简单。她叹口气,晓得什么也得不到,自出了正房。   顾皎起身,活动活动,脱了大衣裳,换上日常家居服。她跑去火炉那边加了些炭,开窗透了会儿气,半靠在榻上想事情。按照海婆的算法,在不伤害将军夫人面子的情况下,真正能动用的资产也不过两千来两白银,再加上庄户的免费劳动力。若是不要这个面子,将那些好药材、好茶叶、用不上又价格贵的摆设,全折价卖出去呢?   龙口是个小地方,买得起的就几户人家,恐怕东西一落人手里就都晓得是谁卖的了。   不如,空手套白狼?   李恒既然有个凶悍的名声,他又捆绑了顾家,何不干脆顺水推舟?借着他的名声,邀请这些豪强一起来,不轻不重地赞助些,不比她抠破了脑袋好?况且,李恒故意在龙牙关口污蔑是顾家联合了绑匪,根本就是要顾青山来找他,与他一起以这个事情为借口,将藏在后面的手翻出来。两人昨晚上见面,商量了大半夜,恐怕已经制定出章程来了。只等着开年,大戏又要上演。   那么,她趁机跟在后面吃点汤水?   她越这样想,越是觉得可行。   顾皎忍不住笑出声音,老天爷,给她一个暴君真是太好了。当真可以挥舞这根鸡毛,把令箭耍得溜溜的。   她马上坐正了,手拍了拍,笑出声来。   魏先生是老狐狸呀,这事须得跟他唱个双簧才好办。   正房外面干着活儿的几个丫头,听见夫人的笑声面面相觑。   含烟忍不住问晾衣服的杨丫儿,“夫人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她一个人这样笑,我有点害怕——”   柳丫儿翻了个白眼,“我一个人耍子的时候,比夫人笑得还要大声,有什么奇怪的?”   “就是。”勺儿的厨艺被顾皎肯定过,这会儿职业成就感爆棚,道,“我家夫人又温柔又和气。”   杨丫儿用力抖了抖拧干水的寝衣,让柳丫儿帮忙拉直衣角,道,“夫人所想,和我们所想不同。”说完,她问含烟,“那天我看你跟外院的一个丫头说话,说啥呢?”   含烟略有点不自在,道,“快过年了,给家里送了个口信,问他们年过得好不好。”   杨丫儿冷笑一声,“问什么问?你这一问,保准儿把你爹给招将军府来了。你以为那些看门的大兵跟咱们顾家的门子一样好脾气呢?指不定给你老爹一顿揍——”   含烟咬唇,“我只是放心不下我娘。”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们卖你的时候,养恩全都换成你的身价银了。”   “那不是,还有生恩吗?”   这边吵得不可开交,顾皎那边却将上半身探出窗户,“勺儿,咱们晚饭吃什么好的呢?你家夫人这会儿有点饿了。”   勺儿“哎”了一声,马上跑过去伺候。   杨丫儿瞪含烟一眼,两人自埋头干活去了。   不想顾皎又道,“将军今儿晚上肯定回得晚,给他留点什么当宵夜吧。”   说完,她道,“我这样,算是贤妻了吧?”   贤妻不贤妻的另论,只李恒站在大门口,对卢士信道,“山高水长,我就不送了。”   卢士信拱手,“好弟弟,我一定在义父面前帮你美言,你等我好消息。”   “还是别了。你赶紧滚吧!”   卢士信驾马,哈哈大笑着跑远,后面一溜儿的车马跟着,载了满满当当的礼物。   李恒目送他远去,松了一口气。   今儿晚上,该是可以回寝间睡个好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通知,文章要V了呀。大约是从第21章开始V,V的当天会三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亮皮牛津鞋 10瓶;Olivia 6瓶;沁峤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三克   烛火幽幽,顾皎又翻了一张书页。   外面的天尽黑了,李恒还没回来。   她坐着等了许久,几乎将几本志看完了。待到看完最后一页,她将书合上。   含烟在窗外问,“夫人,我且去前院问问,看先生和将军回来没有。”   李恒终究还是没有回来吃晚食,陪魏先生去逛花楼了。   晚食的时候,她问海婆,“花楼是不是青楼,或者教坊司那样,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海婆瞬间变了脸色,杨丫儿怕得不行。   顾皎笑,“我都是夫人了,这样事还不能知道吗?”   海婆这才说,“确实是城中大人们喝酒交际的地方。”   顾皎点点头,没说什么。   只吃完晚食,杨丫儿悄悄和海婆说了半晌。海婆既忧虑又忧愁地看着她,大概新婚丈夫没过蜜月就跑出去逛窑子的那种担心吧。   顾皎倒是无所谓得很,可大家都对她小心翼翼起来,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一般。   她起身,对含烟道,“带杨丫儿一起,记得提灯笼。”   含烟应了一声,叫上杨丫儿一起出去。   院门开,细碎的脚步声,最终一切又归于安静。   顾皎拔下头上的簪子,将灯芯拨了拨,房间里的光跳得亮了些。这次去催,怕是催不回来的。   果然,没得一刻钟,院门又响起来。杨丫儿在廊下道,“夫人,将军和先生都还没回来,守门的大哥说时间不定。要不,你先睡?”   既然说了要给李恒留灯,怎么可能先睡?   她将簪子丢在妆台上,“我再看完一页书就睡,你们也别留门了,先睡吧。”   顾皎自然是没睡的,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怎么也得熬半宿。说了留灯,等也要等得有诚意。只越到半夜,房间里越凉,后背也开始打哆嗦了。她去加了些炭火,守着炉子继续看书。   约莫小半个时辰,窗户被敲了几下,海婆在外面问,“夫人,还没睡呢?”   她去开窗,海婆担忧地看着她,道,“我且再去催催吧。”   顾皎想了想,其实外院的男人们去哪儿,内院的女人们根本管不住。催得多了,一是令人厌烦,二可能让男人被嘲笑。不过,她还是点头了,道,“海婆,若是将军还没回来,你也不必等就是了。我只是还不太睡得着——”   海婆点头,拎着灯笼出去了。   府中极安静,偶尔能见厢房中的灯火和人语。路过其中一间的时候,隐约有崔妈妈的笑声。过中间通道的时候,还得央求守门的仆妇开门,给赏钱。   海婆站了会儿,深深叹口气。   新婚次日,杨丫儿抱出来的衾□□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无。她存着侥幸,想是顾皎吃了李恒一吓,又病重,不能成事。只再等等,但凡男人,哪儿有放着家里妻子不用的呢?特别是李恒还需顾家助力。然,后几日留心观察,两人当真一点关系也无。她虽对顾皎说过,实在不喜可让含烟去伺候。可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没诞下子女便如此,哪儿说得过去道理?又兼,李恒新婚时候去花楼,彻底留宿不归,完全不给顾家面子。   她诸多想法,明明晓得半夜来寻人不太妥当,却也不得不做了。   她没打扰崔妈妈,径直去前院,门边果然守着那俩守卫。她递过去一个小荷包,道了一声辛苦,“将军和先生,还没回呢?”   守卫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惯常吃酒,都是半夜才回。若是天气不好,便直接宿在花楼中了。”   海婆脸上说不出的失望和屈辱,忍耐着‘哎’了一声,又道谢,慢吞吞往后面走。李恒喜不喜欢顾皎其次,必要得生下个带着顾家印记的少爷或小姐才好。否则,当祸事来临,顾家必然会被立刻放弃。   越想越忧愁,不免脚步踉跄。   一个守卫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冲同伴使了个眼色。那同伴等着海婆离开,悄悄跟着后面走,眼见得她回了新房的院子,这才转去了另一边。他翻入另一个院子,站厢房门口,敲了敲窗棱子,叫了声‘崔妈妈’。   半晌,油灯亮起来,崔妈妈推开窗,道,“半夜三更的,找什么找?”   守卫显然是怕她的,小声道,“刚夫人的那个婆子来了,今儿晚上都找两回了呢。这回还给了赏钱,够咱们喝半月酒了。”   “延之还没回呢?”   “没呢。”   “先生呢?”   守卫不太敢回答。   崔妈妈压着嗓子吼,“是不是先生回来了?”   显然是的。   “那将军呢?”   守卫还是不敢回答。   “是不是又跑寝间去了?”   显然是的。   崔妈妈火冒三丈,她道,“夫人找将军,连着将军跑去寝间的事,谁都不许说。要我听见什么人嚼舌根,我就让他没舌头。懂了没?”   守卫连连点头,当然是懂的。   崔妈妈咒骂着,披上大衣裳,提了灯笼,便要去寝间抓人。   守卫殷勤道,“妈妈,我帮你提灯笼。”   “你是干嘛的?你今晚上的任务是守门,不是帮我提灯笼!给我回去站好了,少来多手多脚。”崔妈妈呵斥。   守卫只好喏喏地后退,回了岗位。   原地看守的那位挑眉,“如何?挨骂了吧?”   这守卫只好道,“明儿喝酒去,买多些肉,咱们也打个牙祭。”   夫人果然出身豪富,出手就是大方。   只将军是天上的明月,光用钱,是拴不住的。   下弦月。   天上月明如珠,地上花楼亮如昼。   缠缠绵绵的女声唱着小调,在风中犹如一包蜜糖,待要细听,却又无了。只从花楼半开的窗户里,能见得华美的衣角。   觥筹交错,衣衫鲜亮,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同发着宝光。   坐主位的自然是李恒,他冰雪玉容,不苟言笑,果如天上明月一般难以亲近。   孙家做东,请了城中的守官和温家人做陪,场面极尽华丽。   李恒不爱喝酒,但吃着江鲜,听着乡音,便喝了三杯。   只这三杯,便令他有些眩晕。他放下杯子,环视周围那些被笑脸,不准备再喝。   好在他凶名在外,想不喝便冷下脸来,没人敢劝。   魏先生倒是和歌女打得火热,跟着唱了两首万州小调,又当场做了几首打油诗。立刻有人起哄,拍手,推出几个书生来应和。   李恒冷眼看那书生摇头晃脑,做了一篇狗屁不通的艳词,抽了抽嘴角。   身边伺候的侍女又在倒酒,他抬手拒绝。   立刻有那起子想亲近的,趁机打趣道,“将军再喝些,酒中妙趣需得在微醺中放肆——”   李恒将酒杯倒扣,直接不给面子。   那人脸僵了僵,自话自说找了个台阶。   李恒觉得实在无趣了些,起身随意找了个借口,叫魏先生一起走。   那人大约是不愿的,冲旁边的自家子侄示意。那小伙马上拉着李恒的袖子道,“怕是新娘子在家里等不及了,洞房花烛——”   李恒最恨人攀扯,二话没说,直接将人踹楼下去了。一声惨叫后,楼中惊呼连连,噤若寒蝉,再无人敢乱开口。幸得楼只二层高,跌下去那人哀嚎连绵,不算出人命。   一个温家子跑上来假意斥责,“不可如此取笑我家表妹。”   李恒冷冷一笑,直接跳下楼,让守在楼门口的小兵去解马。至于刚落地那人,哀嚎着在石板上翻滚,见他下来,生怕再被打,忍着痛跌跌撞撞回楼中。   魏先生正笑着冲大家鞠躬致意,“将军爱重夫人至极,只当在此间提及夫人乃是极大的不尊重。得罪之处海涵,等到看灯楼那日,包下整个灯楼,请大家吃酒。”   那些人不敢有二话,讪讪地应了,将人送出去。   人去后,摔伤的人冲着长辈哭,如此没脸,怕是活不下去了。   一中年男子将酒杯砸在地板上,“我等平地人,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便有刚才拉扯李恒那人上来,“孙世伯,咱们该当如何?”   “如何能让那小儿如此欺压?自然要令他知晓平地人的厉害处。”孙姓男子伸手将歌女拉入怀中,“顾青山真以为嫁个女儿便能消灾,实在懦弱得很。我且看他,明年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恒骑着白电,不紧不慢在城中走。   魏先生和随从小兵,不远不近地跟着。   月光照得地面流白一片。   李恒拉住白电,仰头看,却见月亮只剩下半张脸。大约是酒意上来,确实微醺了,便想起顾皎在灯下的眉眼,她狡黠地说,“叫我皎皎。”   可惜明月无情,任由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如何赞美,它都只在高空中冷漠地俯视一切,从未改变。   魏先生笼着袖子上来,“延之,乏了?”   李恒摇头,“看来看去,竟只得顾青山能入得眼。”   魏先生便笑,“如何?我没选错人吧?若无他悉心栽培,夫人区区豆蔻少女,岂能写出《丰产论》?若他胸中无丘壑,不去推波助澜,《丰产论》又如何名扬河西?比起那些酒囊饭袋来,这个人呀,有意思得很。”   “我还以为,先生将顾皎引为知己。”   “且再看看吧。朋友易得,知己难逢。”   李恒入得西府,命小兵将先生扶进去休息,他则将马送去马棚。   已是上灯时分,府中除了守卫和看院子的仆妇,俱已安睡。   他牵马,独自走在夹巷中,莫名其妙想起顾皎的话来,“将军,我给你留灯。”   他嗤笑一声,这女人,看着吓得要死,却偏做吓不怕的事。   入校场,巡夜的小兵来牵马。李恒拍了拍白电,交待几句后,入寝间。   身上的衣物沾了酒水和脂粉气,恼人得很。   恰有仆妇抬了热水来,供他洗漱。   他脱了衣物,露出一身雪□□悍来,慢慢潜入水中。   热水舒畅,整个人果然清醒了不少。   先生欲聘顾皎,首先看中的是顾青山;等到见了顾皎真人后,才又更看中了她。   李恒不想过于亲近顾皎,龙牙关口顺手吓了吓她。她晕倒之时,他只当自己计策成功,那病兮兮的女子必然不敢再靠近。聪明人,总会想太多;想得太多,便敏感多疑;敏感多疑后,便不敢再靠近,女子尤其。顾皎能写出《丰产论》,自然是聪明女人,为了保命也不会再烦他。   可惜,她完全没按他安排好的路走。   那女人,看他的样子,完全是不怕的。   热水泡得久了,逐渐变凉。   李恒起身,跨出木桶,披上了寝衣和外袍。   他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已经不似之前的脏污,略满意了些。他命仆妇进来收拾,自坐在一边看书。然书上的字在灯光下越变越小,最终成为了一声声清浅的咳嗽。   那咳嗽,怕也是装的。   李恒开门,守门的小兵立刻问,“将军,可还有吩咐?”   “你去府上,找崔妈妈——”李恒顿了顿,摇头。找崔妈妈传话说今日住寝间,只怕也不妥当,要被骂的。   “罢了。”他道,“我还是回府里去吧。”   李恒收拾停当,又从夹巷回府。   不想前方一个灯笼,晃晃悠悠,越来越近。   “谁?报今日的口令。”他道。   片刻,崔妈妈的声音出现,“延之?”   “妈妈,你怎么来了?”他有些惊奇。   崔妈妈走得近了,看他周围无人,低吼道,“你个小崽子,是不是跟着魏明学坏了?要过年了,又是新婚,居然跑来住寝间?想把那病丫头气死呀?你现在克父克母,就差一个克妻了!是不是想凑齐?”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在入V第一章留言超过五个字的评论,都会发一个小红包,感谢大家追文。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张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菲菲 20瓶;九张机、sylvia19932 10瓶;西洋果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欺君子   静夜生乱思, 顾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院门‘吱呀’一声,然后是孤零零的脚步。   顾皎推开窗,果然只见海婆缩着肩膀走进来, 往日板正的腰也没那么挺直了。她轻咳了一声, 海婆抬头,将灯笼往前送了送,什么也没说。   她立刻便知, 李恒没回来。   男人于新婚期夜宿花楼,这样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顾皎具体不是很明白。不过, 虽然看不太清海婆隐在黑夜中的脸, 但她身体姿态的每一处都写满了‘很不好’。   她叹口气, 道, “海婆, 冻着了吧?快回屋暖和暖和, 我无事的。”   海婆点点头, 揭开灯笼,将烛火灭了,无声无息回厢房。   原本就静的夜, 抹上了一层死气。   顾皎将窗户关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她灭了外间的烛火,只留了内间的一盏, 另点燃了箱子间的。既然等得无聊, 胡思乱想也于事无补, 还不如自己动手清点清点东西。之前有想过给李恒做好看的衣服,便先将料子翻出来好了。   李恒皮肤白,身高够,骨架也十分正。黑甲配上大红的披风,既简单又张扬,战场上足够惹眼。平日的穿着,银色既亮又冷,显得他更高不可攀;若是换了黑色,整个人的线条会沉下来,比银又多了几分干练。   她挑挑拣拣,竟觉得哪个颜色都很配他。   人好看,果然是占优势的。   有了好衣服,还得有好靴子。   顾皎是个手残,绝对干不了做衣服或者鞋子的活儿,只能等人做好了,她意思意思缝两针上去。顾琼晓得哪儿有好鞋子卖,不如找他帮忙买?   再有,李恒的两套铠甲远看着还好,近看上面有许多的划痕,是不是得找师傅修一修了?   她将翻出来的诸多布料单放在一个箱子里,又去检查李恒放在此处的几身换洗衣服。结婚那晚上,他穿的那个白色寝衣实在太好看了,不如,再多做几件?因衣箱太大,她头探进去太深,不防动了那儿的机关,箱盖整个落下来。   她‘呀’了一声,准备好被撞,结果身后冒出来一只手,将盖子撑住。   “你在做什么?”李恒拎着她衣领,将她从衣箱里面□□。   顾皎揉着被撞痛的头顶,看看被自己搭在旁边的白色寝衣,再看看李恒。他居然回来了?还换了身衣裳?身上还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她略微有点吐槽,现代抓奸必备功能,看男人回家之前是否有洗澡,闻闻他身上是否有属于宾馆沐浴露的味道。   所以,他是在花楼玩耍好了再回来的?还是在寝间梳洗?回来又无声无息,走的必然不是正门。   她转了转眼珠,未语先笑,指着衣服道,“谢将军救命,我在整理将军的衣服啊。”   李恒放开她,安静地看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顾皎伸了伸舌头,将那寝衣□□叠好,捧出去。   李恒背对着床站立,已经开始解外袍了。   她垂着头将寝衣递过去,“将军怎么回得这么晚?是事情很难处理吗?”   如此说,显得有点装。不过,她既然已经演了,就得演个全套。   李恒没回答,一边脱衣袖,一边看着她。那目光,比下午擦匕首和长剑的时候,多了几分噬人的血色。   顾皎的危机本能开始作祟,后背的汗毛细细密密地立起来。不会是派人找了两次,惹毛他了吧?   他彻底将外袍脱完,露出里面同样月白色的中衣。以及,空气里开始有被他体温烘出来的那种清新味道。   她再将寝衣递了递,“将军,要换上这个吗?”   “不必。”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挪开,“夫人,等了许久?”   顾皎再对李恒不了解,也听出这问题后面压着的火了。她只好收回寝衣,轻声道,“说了要给将军留灯的呀。”   “那是丫头的事情。”他坐到踏板上,开始脱鞋。   她忙将寝衣放屏风上,蹲下身,要去帮忙。他呵了声,“手拿开。”   顾皎抖了一下,MB,何时被男人吼过了?她略有些难为情,便没动。   李恒脱下鞋袜,整整齐齐放踏板下方。   明明发火了,还记得要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顾皎低头,看着他的脚背和脚踝。这男人真是老天爷的宠儿,身体无一处不美,连踝关节也是精巧修长的类型。她在现代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游泳和田径比赛。那些美好的男儿□□,修长有力的肌肉,端正强悍的骨骼,多么地想要令人上手摸一摸。   可即使垂涎美人,也得讲究生存基本法。   顾皎还在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却伸过来,捏着她下巴往上拉。   她不防如此,身体失力,整个人跌坐在他身上。身体弱逼至此,也是无语了。   最可怕的是,李恒根本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直将她拉得凑近了,四目相对。他淡色的眼眸里,有漩涡在旋转,中间一点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仿佛爆炸席卷了整个天地。更可怕的是,那长翘卷曲的睫毛,刀削一般挺直的鼻梁,还有从他胸腹间散出来的味道。   顾皎全身发热,脸火烫,皮肤有被内部刺激的针扎感。   她吞了吞口水,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将军——”   李恒没应声,另一手却探向她的颈项,去解领口的盘扣。   虽然吧,顾皎贪恋美色,但这个身体还不行。她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将军,你冷静点,我在还病中。”   搞毛啊,果然是把人惹火了。他之前虽然不怎么抗拒触碰她,但摆明了不爱她歪缠。也就是说,这人恐怕只面子上给了她妻子的地位,意思意思也会圆房,但绝对不存在什么爱怜之心;这会儿气冲冲回来,二话不说就脱衣服,绝逼有外力影响。   是魏先生?还是崔妈妈?或者别的谁在逼他?因此,他迁怒,愤怒,打着干脆圆房完成任务,一了百了的主意?   李恒显然不是能听得人劝的,解开第一个盘扣后,又去第二个。他动作坚定利落,看着不紧不慢,反而给人强大的压迫力。几乎只几个呼吸的功夫,顾皎的外袍便散开,露出里面水粉色的中衣来。   他笑了一下,手拽着中衣了带子拉了拉,哑着声问,“病中?”   中衣带子只一个活结,稍微用力便能拉开。而在里面,便是肚兜。李恒的食指和中指夹那软软的袋子,偶尔拉扯一番,居然被灯照得艳光四射。   顾皎略晃神,没答得出来。   那手立刻微微用力,带子微微绷紧了,摇摇欲坠。   她立刻清醒,连连点头,“刚喝了先生开的第二副药,要将养。”   “用先生来压我?”他下巴支起来,显出一些桀骜的摸样,“你若不是为此,何必三番五次找我?”   顾皎当然知,魏明那老狐狸只想把她套牢了,爱上将军,为将军生,为将军死,为将军把骨油熬干。   因此,顾皎明明被他的摸样勾得挠心挠肝,却还是不能上当。   顾皎怔怔地看着他的花容月貌,眼角轻易就滚出两行豆大泪珠。   李恒皱眉,放开她下巴,两手掐着她的肋下,将人困在怀中。只一个抬腰,两人便上了床。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轻斥,“你哭什么?”   她下半身被压得死死的,上半身和手却得了自由。抬手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将军,我害怕。”   李恒挑眉,怕?什么时候怕过?要真怕了,自拜堂后,她就该离得他远远的。结果,她偏不,非要缠上来惹他。惹他也就算了,只当一次教训学不乖。因此,他又吓了第二次,连刀剑都动了。   顾青山养得这么聪明的女儿,不可能连言下之意都不懂。   可惜,她还是装不懂,一回两回的让丫头婆子来找。   最不该的,惊动了崔妈妈。   可顾皎当然怕了,这小身板才十四岁,将将发育而已。胸部经常生长痛,骨盆也未张开。古代生育乃是女子一大险关,搞不好便是母子双亡。再兼了一个,几乎没有有效的避孕工具和技术,让她怎么敢冒险?若是没美色迷惑了心窍,翻云覆雨倒是爽快了,珠胎暗结怎么办?小孩子生小孩子吗?   可是,话得换一个方式说。   因此,顾皎又重复了一次,“我害怕。”   “怕什么?”李恒冷笑一声。   她偷瞥他一眼,他的脸在烛光中有种沉郁的美感,似乎是决绝,似乎又在反抗什么。她张口,道,“我愿意和将军做夫妻,可我害怕生小孩。生不下来,会死掉,怎么办?”   李恒的脸明显僵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立春有个姐姐,十五岁的时候嫁给旁边一个庄户,很快就怀孕了。肚子大得吓人,都说可能是双胞胎。结果生的时候,两天两夜没生下来,产婆没办法,最后还是死了。”顾皎抖着声音,“海婆说,因为她太小了,骨盆还没长开,怎么都生不下来。”   “将军,我今年才十四岁,连十五也没有。要是,要是咱们圆房——”顾皎顿了一下,“有喜了怎么办?”   “那样,我肯定会死的。”   李恒压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顾皎反手抓着他中衣的袖子,摇了摇,“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所以谁也没敢说。将军,你会不会怪我?你会不会因为这个,才去花楼的?”   “胡说八道什么?”他有点闷。   她动了动身体,两人的腿隔着两层单衣,几乎贴在一起。少年人富有弹性的肌肉,温暖的皮肤,到极致的亲密感。她声音有点娇,“我都知道了,花楼就是你们男人吃酒、听小曲,还有漂亮的花娘——”   “我又怕死,可比起这个,更怕将军不喜欢我,去喜欢别人。”   意思可说明白了,要做夫妻,暂时不圆房,你最好不要去找别的女人。   顾皎抓着胸口的单衣,用豁出去的劲儿往两边拉开,露出水红色的肚兜来。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加幼白。她道,“所以才让他们去找你。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不找了。你要愿意的话,咱们就圆房。我为将军,死也是愿意的——”   她双目盈盈,含羞带泪地看着他。   李恒眨了眨眼睛,那清透的蓝色显得更加深沉了。   顾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狠狠心闭上眼睛,将头偏向床内侧。   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黑暗令五官更加敏感,李恒的手搭上了她的脸颊,缓缓地向下,探入了肚兜里面。他握住那一点点雪白,似乎在掂量,似乎在犹豫。   他长年执剑,掌心的茧粗糙,勾在顾皎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良久,李恒长舒一口气,将手缓缓拔出去,翻身倒在了床外侧。   氤氲的香气在帐中缓缓流淌。   顾皎张开了眼睛,看着帐子上满满摇晃的灯影。   半晌,李恒哑着声音道,“你以后,别老找让丫头婆子去外院找我,惹人笑话。”   她翻身,对上了他的侧颜。看不清表情,但眼睛在昏暗里散着光。她柔软道,“那将军去哪儿,命人给我报个信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等你,好害怕。”   李恒默了半晌,“我自会安排。”   顾皎又抓着他衣袖拉了拉,“将军以后别睡踏板了,好不好?很凉的。”   李恒没吭声。   顾皎好不容易抱上了点衣角,哪儿肯放弃,继续道,“将军以后不去花楼好不好?等我长大点了,咱们再圆房,好不好?你要是需要,我可以亲亲你——”   有点不要脸啊,但亲亲摸摸美男子,也是可以的。   李恒坐起来,下床,骂了一声,“小女人,别得寸进尺。”   她起身,“将军——”   “有点热,去外面散会儿。”他撩开帐子,终是应了一句。   顾皎咬唇看着他穿鞋袜,披衣裳,端了油灯去外间。不一会儿,便传来翻书页的声音。   果然赌对了,李恒虽然最终会成为一个暴君,但他目前的私德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好。   她缓缓倒入衾被中,无声地拳打脚踢一番,最后却埋在被窝里笑得不能自已。   刚才,李恒那处灼热坚硬,尺寸尤为可观。   顾皎自穿入书中,头回睡了个好觉。   然人一心安得意,难免忘形。   半夜的时候,她被热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整个人几乎埋在李恒怀中。   必定是自己怕冷,乱翻,给滚过去了。   她悄悄揭开一层被子,继续窝在他怀里。人要熟起来,从身体开始最快速。   既然已经拿到了暂不洞房的免死金牌,当然要合理利用起来。至于他如何难受煎熬,有句老话说得好,越难得到的才越珍贵。   因此,她开开心心地闭上眼睛,抓着李恒的衣服角,再次陷入了梦乡之中。   次日一早,晨光打在窗户纸上,迷迷蒙蒙。   柳丫儿在扫院子了,勺儿升火做饭,海婆压着嗓子和杨丫儿谈过年怎么准备礼物。   顾皎睁开眼睛,只觉浑身轻松,只怕病要好彻底了。   她捂嘴打个哈欠,左右晃了晃后准备张嘴叫杨丫儿,眼睛却猛然瞪大了。   李恒居然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头,手里捏着一个压帐子的玉件,眼睛微微张大,似从未见过她这样。   她马上闭嘴,调整表情,心里却暗悔,怎么就如此放纵了?她低头,叫了一声,“将军醒了呀?”   李恒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表里不一的女人。他心里啧了一声,撩帐子下床。   顾皎赶紧跟着爬出去,手忙脚乱地穿鞋,“将军,我伺候你穿衣裳。”   他拿起中衣和外袍,道,“你先料理好自己吧。”   说完,去箱子间了。   她待还要再劝,房门被推开,海婆进来了。她直接来床前,按着她坐下,道,“怎么又不穿衣服跑出来?”   顾皎道,“我不发热了,也不怎么咳嗽了。”   “那就好。”海婆拿了衣服给她穿,道,“夫人睡得可好?”   她点头,挺好的。   “老婆子倒是没睡好。”她帮她将衣服拉直,道,“翻来覆去没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是为小姐担心,一是为老爷。现在还在新婚里,就已经这样了,等以后怎么办?要是连面子情也没有了,更不用说里子。以前,我还想着小姐为将军生下一男半女再安排含烟——”   顾皎听着不太妙的样子,眼角余光又瞥见李恒从箱子间出来。她用力清了清嗓子,连叫了两声‘海婆’,想打断她。   “小姐,现在也不是吃醋闹别扭的时候。咱们呀,要以大局为重。我想了想,必须得安排着走了。”海婆根本不听劝,只认真看着她,眼下全是黑圈,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更多。   “将军来了——”顾皎声音提得高了些,将军来了。   “将军来什么来?”海婆有些严厉,“我现在和你谈的事情非常重要,事关顾家生死。”   顾皎见李恒扯了扯嘴唇,心下更不妙了。可那李恒阴沉地看着她,竖起食指封在唇上,尔后在颈间拉了拉。   这是在威胁她闭嘴。   她顿了顿,选择了李恒。   海婆见顾皎不说话,以为她屈服了,便道,“把含烟装扮上,下次将军回来,让她去伺候。”   顾皎飞一眼李恒,看不出他的喜怒,“将军说了,不喜人伺候。”   “男人口中所说,和心中所想不同。含烟皮色好,又玲珑婉转,那个男人不喜欢?”海婆换了轻松的样子,似对小辈一般亲热嗔怪道,“我只来和你说一声,其它的事情你就别烦心,等着好消息就成。你是夫人,自然该有夫人的身架。含烟自买来,就是专干这个的。她知道该怎么做,必会让将军离不开——”   呵呵,视她这个夫人如无物,居然通知一声就成了?只怕是她这个替身不管用了,得另外想办法了吧?   她不动声色,道,“这是爹的意思,还是娘的意思?”   海婆拍拍她的手,“老爷夫人不在眼前,咱们随机应变。”   那就是海婆自己琢磨的了。   顾皎垂下眼帘,“那要是我不同意呢?”   海婆惊疑地看着她,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笑一笑,道,“海婆,我的房中事你就别操心了,该怎么办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怎么能不管?”海婆用力握住她的手,“离家的时候,夫人再三交待我照顾——”   顾皎对温夫人印象很不错,不欲牵连到她身上。她突然提高声音,“我只记得送亲的时候,娘千万交待了。她让我别忘了自己姓顾,但凡有事,让你回庄上告诉一声。海婆,我娘没让你自作主张。”   海婆的眼睛阴了阴。   “你现在站的地方不是花楼,不是教坊司,也不是任何不入流的地方。这是将军府,我是将军夫人。这事不仅我不同意,将军也不会同意。”   “将军,你说是不是?”顾皎抬头,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李恒。   李恒本欲继续听下去,极不满意她打断了对话。他皱眉走出来,竟有些凶煞的意思。   海婆脸煞白,眼睛瞪得几乎能看见红血丝。她抖抖索索地站到旁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李恒瞥海婆一眼,再看顾皎。顾皎站过去,轻声道,“将军,海婆是我娘的陪嫁,在顾家好几十年。她只是太忧心了,才胡乱说话。你饶了她这次,别和她一般见识,好不好?”   李恒伸出两个手指,道,“已是第二次了。”   海婆身体抖了一下,暗恨。   “晓得了。”顾皎温顺道,“我一定严格管束下人,不让她们胡说八道。”   “胡说?胡想都不能。”李恒转身,冷声道,“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   顾皎赶紧将海婆拉起来,小推着她出去。她跟着出去,等到了回廊的尽头,才压得低低的道,“海婆,我都叫了你两次别说,你怎么——”   海婆头垂得低低的,“夫人,是我鲁莽了。”   她叹口气,幽幽道,“海婆,你不是鲁莽,是急了。你又急,又不信任我。”   海婆抬头,看着顾皎,却无言。   是的,信任。她不信顾皎,她不信她能得到将军的欢心,她只想要再另外找个保险。对她而言,顾家比其它的一切重要。眼前不知何来的年轻女子,只不过是——   顾皎道,“你试试看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海婆是顾家安在她身边的钉子,若不争取她的信任,她许多计划无法实施。且顾青山才来找了李恒,从魏先生的态度看,绝对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也就是说,她这个夫人不管如何作死,暂时都是安全的。   毕竟,利益至上。   海婆彻底没了心气,颓然道,“夫人,你快进去穿衣裳吧。我,我自己总是,总是能想得通的。”   顾皎见她失魂落魄,不好再说什么,看了会儿便进去了。   李恒早将头发挽好,对着妆台的镜子整理衣裳。他听见她进来的声音,道,“真是想不到,能写出《丰产论》的顾家女,居然能纵容娼优之辈出入内宅。”   顾皎缓缓走到他面前,有点怯的样子。她道,“将军,你觉得我美吗?”   这是什么问题?李恒早恢复了冷静,那样看着她。   她将铜镜捧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里面出现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公平地讲,已经能看出秀丽的轮廓,大眼睛点墨一般吸引人注意,唇色也很粉嫩,但算不上绝色。   她又将镜子转向李恒,自己贴了过去。镜中便出现少男少女相互依偎的样子,比起少女的灵秀,少年已经精致得不能用言语表达。只可惜,他似乎并不开心,一把将镜子扑翻扣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娘说我只是中人之姿而已,年龄又小,不知道怎么令将军开心。”她小声解释,“将军是将军,日后建功立业,肯定更上层楼。她放个貌美丫头给我,是担忧女儿的一片苦心。可用不用,在我。再且说了,含烟乃是龙口城本地良家女,哪里来的娼优之说?”   “若非娼优,岂能说出那番不要脸的话来?”李恒的不满意,在于因男儿身而被海婆断言了自制力不强。   这小将军居然有道德洁癖,他的生气,不像在作假。   顾皎立刻道,“将军,我知道错了,一定会好好反省的。海婆虽然是下人,但将我带大,我很尊重她。她这么的年纪,本该养老,可就是放心不下我,偏跟了过来。我前几天是太慌张,没意识道身份已经转变,所以没注意提点她。现在我知道了,一定会严加管束,保证不会再犯。将军,你人品高洁,宽宏大量,就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以后,我必不让她二人出现在你眼前,可好?”   他还是没应声,她只好加了层砝码,用更低的声音,“将军和我们想的都不同。我,我喜欢将军,不愿让别人——”   李恒起身,道,“我该走了。”   “略吃些早食。”她紧张劝说。   “不吃了。”他甩袖子,扬长而去。   顾皎怎么可能就这么把人放走了,连忙拎着裙子追出去。   门开,李恒在前面急走,顾皎拖着长长的中衣在后面追,惊得院中几个丫头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了院子门口,他才停下来,背对着她道,“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像什么样子?”   她咬唇,连忙放下裙子,又捋了捋头发,努力做出庄重的摸样。   “将军,我想问,你今日晚食在哪儿吃。会不会回家住,我——”   李恒也不转身,只有些烦躁道,“知道了,会让人来报信儿。”   “哎。”她快活地应了,又道,“将军,我等着你,给你留灯啊。”   他迈步,急匆匆地走了。   顾皎眼睁睁看着人离开,院门打开又合上,脚步渐行渐远。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两手叉在腰间,转身看着安静的院子。   杨丫儿木呆呆地站在正房门口,勺儿拎着一把勺子不知所措,柳丫儿眼睛已经落出来了。至于含烟,她应是早知道这番变化,在房间里躲着羞呢。   “看什么?没见过夫人贤惠的样子吗?”顾皎出声。   丫头们哪儿敢评价夫人贤惠不贤惠?刚才将军呵斥海婆那一声,院中人几乎都听见了,正害怕得紧呢。   就这样,夫人还敢追着将军出去,又是追问行踪,又是暗示他早回。   这感觉,无异在匪徒面前耍大刀,纯粹拎着脑袋玩儿。   因此,她们三人勉强地笑着,不约而同地做了个佩服的姿势。   顾皎这才满意,径直去了厢房。含烟躲在最里面压抑地哭泣,隐隐约约的悲声。海婆呆愣地坐在自己房间门口,明显气苦。   她道,“海婆,你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海婆仓惶起身,不知所措,眼中却有些怨恨。   “你来,帮我梳妆打扮。吃完早食,我还要去找魏先生。”   海婆不明白地看着她,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还能做什么呢?   顾皎对她笑一笑,道,“咱们不能荒废了正事啊。魏先生有大才,若能得到他的赏识,将军必然会对我们改观。区区一点小挫折而已,别灰心丧气。”   崔妈妈起了个大早,让仆妇将早饭送前院去,她和魏先生一起吃。   人和早饭一起到的时候,魏先生已经站在一株老松前,修剪枯枝。   她在廊下摆好饭,招呼道,“满肚子坏水的东西,来吃饭吧。”   魏先生扫她一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你非君子,搞什么君子的做派,来!”   魏先生当真就来了,将剪子交给仆妇,自去洗手。他坐下来,看了看饭桌上清汤寡水的稀饭和小菜,嫌弃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饭好菜,结果就给吃这些?”   崔妈妈将筷子塞他手中,“吃吧,还嫌。”   他拿起筷子,在碗里拨弄了一番,叹口气,“高起华堂,远引流水;金珠如粪土,尤嫌肉色陋。”   吃饭便吃饭,念什么歪诗呢?崔妈妈赏了他一个白眼,“听不懂。”   “我的意思,咱们现在也是小小强龙了,住的不讲究也罢了,吃上面是不是宽限一些?不说像别人那般肉都吃腻了,好歹给上点儿肉粥呀。”魏先生喝一口粥,“清平,你跟着阮之那些年,就没学会她吃的本事?”   崔妈妈不说话,埋头苦吃。   魏先生见她不理自己,也没意思得很,一顿饭吃得唉声叹气。   吃完早饭,外面的匠人来送灯。乃是府中下的订,待大年前夜的时候挂去灯楼的。   崔妈妈需得点收,坐在廊下对账本。   魏先生便去泡了一壶茶来,坐她旁边,“清平呀,你一早来找我,想说什么?”   崔妈妈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想起他的诸多手段,话在胸口梗了许久,竟不知该如何起头了。李恒七岁以前,她带得多;七岁以后,几乎日日和魏明混在一起;特别是十四岁后,两人多次上战场,同生共死,情份非比寻常。   李恒尊重她,但不会跟她聊心事和战场上的事情,更不会谈未来打算。   昨儿半夜,她满腔怒火地寻出去,到了夹巷,被冷风一吹,又清醒了许多。李恒如何对待顾皎,恐和他们如何对待顾家有关,自己贸然干涉,会不会坏了他们的事?可若是不去劝说一番,怎么对得起小姐对自己的嘱托?犹豫之际,李恒却在巷中出现。   她当时心中欢喜,只当他想通了,便给了好一通骂。   李恒脾气极好,忍耐着听她骂完,恭恭敬敬道,“妈妈,我不会令你不开心。”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顺从的,都不过是表面的敷衍。   “我先看看等会儿送的那些灯,选几盏好的出来让将军看。”崔妈妈努力控制自己。   魏先生给她倒茶,“就这个?”   她点点头,“按理说,这些都该是夫人的事。只她新来,又在病中,我才多事。”   “喝茶,喝茶。”魏先生哪儿有不知她的烦恼,劝说道,“小两口的事,他们自己料理去。咱们都老皮老脸了,不好管小孩子床榻上的事情。”   “你也不过才三十二,好好拾掇一番,娶门亲也不是难事。”   “哎哟。”魏先生立刻变了脸色,“可不敢,可不敢。这世上女人的事情,比行军打仗麻烦得多,我不去吃那个苦头。”   崔妈妈笑一下,不吭声了。   须臾,正门打开,影壁那边传来闹嚷嚷的声音,是灯送了来。   龙口城中,许多户制灯的名家,做的就是几次节日的生意。此处的灯和别处不同,在照明的功能之外,还兼了装饰和美观。特别是挂到灯楼去的,必得挑好木头,细细的劈成条,组装成一个个主题的灯笼。其上人物、百兽、鲜花或者果子,均活灵活现。再点上火,昏黄的光芒照射,如同行走在暮色中的缩小世界。   对于灯的最高荣誉,便是龙口城守官,从数百盏中,点选出十盏来,叫做点彩。凡被点彩选中的挂灯人家,据说来年运道无匹,而制作的人更是会工价翻倍。   崔妈妈虽早听说了龙口灯楼的名头,但还是第一次见。因此,将工匠们抬进来一个个大箱子,取出里面的各种构建开始组装,成品堪比人高的时候,她还是被惊住了。   “你刚念那个啥?高什么堂,引什么水——”她问魏明。   魏明小声,“是不是觉得奢靡太过了?”   “确实过了。”   魏明喝一口茶水,长吁气道,“此间年年风调雨顺,百年间从未遭遇过大旱大涝,豪强们又善经营,自然户户都积累了万贯家资。咱们青州说起来算是中原大地,土地丰饶,但也架不住连年征战。两相比较,是不是觉得不如人了?”   闲话间,有守卫来报,“夫人来了,想见先生。”   崔妈妈抬头看魏明一眼,他似乎很开心,轻轻拍了桌面一下,露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这样的表情,她见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劝说十四岁的将军离开万州,投奔青州王;第二次是让将军拜青州王为义父;后面的无数次却是每次战前,苦心地排兵布阵。她道,“你在等夫人来?”   魏明点头,“咱们夫人可是真聪明人,绝对不会在将军那儿吃苦头。”   崔妈妈呵一声,信他鬼话。她和他想法不同,希望将军能够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那些恩怨情仇,惊天的功业和富贵,只不过是浮云而已。   “对了,将军呢?”她问。   “早间收到志坚送来的一封信,他拿去校场那边看了。”魏明起身,对守卫道,“我亲去接夫人,走吧。”   顾皎和柳丫儿只在前院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魏先生便笑着出来了。   “夫人来得好巧——”他乐呵呵道,“外面刚送了灯来,你崔妈妈看着挑,正准备找人请夫人也来瞧瞧。”   “灯?”她很有兴趣,“是要送去灯楼的吗?”   “是。”魏先生引着她进院子。   “我还从未看过灯楼。”   “怎么会?”   顾皎有点不好意思,“打小身体就不好,特别畏冷。父母亲不愿我过年的时候来回奔波,怕着凉生病。”   “顾兄实在疼爱夫人。也是巧了,我们也是将来第一年,到时候跟夫人一起赏灯,肯定别有一番滋味。”魏先生笑呵呵,提高声音,“清平,夫人来了。”   崔妈妈站在回廊下的台阶上,看着工匠们组装灯笼。她侧身,对顾皎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夫人”。   顾皎看看魏先生,再看看崔妈妈,心中衡量一番。恐怕,昨晚上影响到李恒的,是崔妈妈。她道,“崔妈妈,这些是灯吗?怎么如此高大?”   魏先生解释,“夫人年纪小,没看过灯楼。”   “是咧。”崔妈妈点头,“刚送来的,我也吓一大跳,怎么灯做得比房子还好看。你看这雕出来的仙桃,是不是很像?怪不得,匠人们要的工钱高高的。”   顾皎站到一盏灯前,抬手量了量身高,几乎平她的头顶。灯架最上是一轮明月,配了彩云和喜鹊,下方则是仙女捧桃仰望。她看了会儿,道,“我喜欢这一盏。”   崔妈妈翻了下账本,道,“这盏叫追月。”   竟暗合了她的名字。   魏先生摸了摸下巴,自有了主意。   “夫人再看看,可还有喜欢的?”崔妈妈问。   顾皎心中有事,有些着急。她此番来,专程找魏先生,可不是选灯。然欲速则不达,眼角余光里,那老狐狸从没放弃过打量她。她只好收心,认认真真地一盏盏看过去。   几乎每一盏灯,都有不同的主题。   有祈愿来年风调雨顺的云中君,有保佑五谷丰登的谷神,也有求功名利禄的富贵满堂。   她来回走了几遍,伸出白生生的手指,点在了五谷丰登上。   魏先生笑了,“夫人选得好。”   顾皎也就笑,“先生,我有些不懂的事,需向你请教。”   “诶,请教谈不上。聊聊,大家聊聊而已。”他冲着正房,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妈妈晓得魏明又要鬼把戏,只对柳丫儿道,“小柳儿,在外面帮妈妈收东西,好不好?”   顾皎第二次进正书房,感觉又不同。   和第一次的新鲜肃穆不同,这次里面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坐在巨大的书桌前,看着几个大肚瓶中许多毛笔丛立,如同刀兵一般。   魏先生捧了茶来,“龙茶,借花献佛了。”   她谢了一声。   魏先生坐到对面去,“不知道夫人想聊什么?”   装模作样。   顾皎现代时候的导师,看起来颇有些儒雅的气质,在理工类学校里,算是难得的好容貌。   她刚考上的时候,满心欢喜,只以为选着了个帅哥好老师,学习时光定然十分愉快。哪儿知道,老师看着和气,其实十分鬼畜。关起门来骂学生,那用词儿既文雅含蓄又直指灵魂,被骂的人一边怀疑自己是文盲,一边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走错了路。她被折磨了三年,对如此类型的男人怕得不行。   现下,魏明那笑,那温润眼睛里的光,和导师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看她的样子,都跟看待宰的羊羔一般。   顾皎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摸出那本田册来。展开,铺在桌上,占了一小半的面积。   “这是,夫人的田册?”魏先生凑近了看。   她点头,“昨日来找先生,本就是要谈这事,只被打断了。我回去后琢磨了许久,有诸多不解,还要先生赐教。”   “夫人不必客气,请直说。”   “少时,爹爱骑马带我在外奔驰,好几次去过此间。此间既有最肥的一片黑土地,也有最旱的一片山地,临河更有一片不能计入耕地的滩涂。他说,山地和滩涂自不必管,只要种好那片黑土,尽够我的脂粉和衫裙;若是日后有机缘,将滩涂开出来做水淹田,能令土地倍增。”她微微偏头,“若要增产,咱们在两个点上卡住了。一乃良种,二则是土地多少。良种短时日内不可得,但土地——”   魏先生沉吟一下,“你想土地倍增?”   “年初二回平地,想请先生同我去滩涂那边走一遭,应是有法子修堤的。”   “这乃小事,没什么不可说的。”   顾皎微微一笑,“先生,修堤筑渠非一日之工,还需要大量的银钱。”   钱的问题,你得解决了吧?   “夫人,可有什么好办法?”魏先生温和地看着她。   顾皎心塞了一下,这老狐狸,早等着呢。   她有种入套的感觉,但不得不说,道,“不敢说好办法,只是一些粗浅的天真想法。乃是将军,为龙口辛苦剿匪,保一方平安。不如——”她深吸一口气,“与其放任关口,再令土匪困扰,不如在那处命一二十兵丁维持秩序。来往民众如常,但商队和货物则根据多少收取一些费用。收来的钱,一部分用于兵丁的粮饷,一部分用于补贴修筑。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过路费啊。 第22章 好看吗?   顾皎本科和研究所, 读的电气工程。   家长和老师都说好就业,能挣钱,必定过上小康生活。   穿书后, 她夜夜哀叹, 自己的专业在这儿简直就是废。怎么就没多看点儿杂书,学习作肥皂,做□□, 烧红砖,制玻璃,基础建设搞起来。可这地儿农业生产力低下, 无法保障吃饱的前提, 那些挣钱的法子都事空中楼阁。   因此, 她只好略学点儿现代取巧的模式。譬如说, 收过路费。先将发展生产的费用解决点儿。   主意是她婉转提出, 但如何落实和执行, 却要魏先生和李恒去干。毕竟吧, 人家手握重兵,又实实在在帮忙剿匪了。论如何收拾本地豪强,跟恶人打交道, 比她经验丰富。   买路钱,意思意思,出点儿。   魏先生当即便称赞她, “夫人秀外慧中, 真乃将军的福气。”   “先生才是将军的福气。”顾皎趁势示好, “顾皎若能得先生指点一二,受用终生。”   那老狐狸,就笑,完全不接着话茬。   顾皎十分想呸他一声,这种王八蛋,若要是碰上个更适合李恒的女子,他能立刻面不改色劝他娶二房。   顾皎领着柳丫儿回家,路上问,“你和崔妈妈怎么玩的?”   “妈妈带我点灯笼,数钱给那些匠人。我数错了一回,少给了人家一千钱,妈妈发现后追上去补了。我吓死了,以为要挨骂,结果妈妈给了我一把糖。”柳丫儿亮给她看,“这是珰珰糖。”   珰珰糖,一大整块,需要货郎用刀敲散,发出玎珰的声音。因此而得名。   顾皎选了块小的放口中,比麦芽糖清甜好吃许多。这崔妈妈,确是个正派人,比魏先生实诚太多了。   “崔妈妈真好。”她道,“又周到,又和气,连对咱们柳丫儿都很大方,对不对?”   柳丫儿点头,自己也吃了一块糖,“剩下的和姐姐们分着吃。”   入得院子,海婆在门边观望,急切地问,“夫人,如何?”   她摆手,道,“夫人出马,当然没问题了。”   柳丫儿骄傲道,“崔妈妈和魏先生对夫人可好了,用了夫人选的灯去点彩,本来还要留我们吃午食的。”   “怎么没留下来?”海婆忙问。   “回来让勺儿做好吃的啊。”顾皎道,“身体好了,胃口好了,趁过年的功夫多做些吃的。我看先生那处陈设,看起来十分简单,其实全都是好东西。如此想来,他对吃应该也颇有心得,琢磨琢磨给他做点好吃的——”   海婆略有点遗憾,但明显放松了很多。她愧疚道,“夫人,老婆子知道错了,以后定不擅作主张。”   “含烟呢?”她看了看回廊,问道。杨丫儿和勺儿在厨房里忙,含烟不见踪影。   海婆面色难堪,答不出来。   “怎么了?”顾皎拉开披风的绳索,“她没事吧?”   海婆骂了一声,半晌才道,“夫人和柳丫儿刚走,她就要死要活的。一错眼没注意,吊窗户上了。”   顾皎惊得半死,上吊了?她‘啊’了一声,立刻道,“救回来没?”   “当然救回来了。”海婆看看不错眼盯着她的柳丫儿,道,“柳丫儿,我和夫人说话,你去那边吃糖。”   柳丫儿吃得脸鼓鼓的,又担忧又好奇,但还是跑走了。   海婆这才道,“将军那个事,我私下提点了她。她只垂头说听我安排,怎么都可以。今晨将军恼了老婆子,她在外面也听着了,晓得攀附将军无望,立刻躲被子里哭起来。她就是故意的,其实不敢死,晓得将军那边靠不上了,来讨好你。也是仗着年轻好看,不闹腾一番,显不出她高洁来。”   顾皎没吭声,也没阻止海婆往下说。她在此间生活了近五十年,本就是当做下人培养,也早习惯了这般生存模式。   “夫人,你睬她,是给她脸了。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自己身份的东西。且先晾着她,若过了今儿还不起来干活,干脆就送走。反正,将军也厌恶她——”   “生来的下贱胎子,还痴心妄想起来。当自己是个人?”   这就有点刺耳了,顾皎觉得难受。   含烟年纪还小,没彻底成逆来顺受的样子,内心还有些或许叫做“贪念”的美好希望,也还有残存的自尊。她这般,即便是故意上吊做个姿态,只怕也是给自己求个生存的机会。   若真按海婆所言,把人给弄出去了,她还能活?   顾皎不是圣母,但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人儿凋零也不忍心。   她想了想,道,“海婆别这么说,我留着她还有用。”   大约是经了这一遭,海婆多少有些信她的能耐,“按理不该多问,但夫人如何用她——”   “毕竟是个美人。”她笑一笑。   这世上,美,难求啊。   顾皎既然决定了药让含烟活下来,那就得管到底。海婆是个标准的下人,她全心全意维护主人的利益,为主人调理下人,打压自尊心和意志力,使之成为彻底的奴隶。   那么,她必定会在小事上为难含烟,磨损她的心智。譬如,罚跪,当面责骂,不给吃饭,或者其它龌龊之事。   因此,她先回房换了大衣裳,又拆了簪环,早早出去等着吃午食。   果然,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海婆已经回厢房,里面隐约传出她责骂的声音。   她略皱了皱眉,得想个办法把她弄外面院子去才行。她走过去,隔着窗子问,“海婆,我想给将军做几套衣衫,前儿从箱子间找了些布料出来,感觉还不太够。你去开一下库房,再找些出来。初二回平地,咱们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正好做起来。”   海婆立刻应了一声,开门出来。   尔后,里面极安静,似乎听不见含烟的哭声。   顾皎站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极不容易地憋出一声抽泣。她摇摇头,很干脆地推门进去。   含烟的小隔间在最里面,她原本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后立刻坐起来抹眼泪,见是顾皎后更是脸发青。   “夫人——”可怜兮兮。   美人真是天生的,那浓密的眼睫毛被眼泪湿润成一束束的翘起,眼眶有些微微的红肿,但更衬得一双眼睛湿润晶莹。   顾皎感叹,若自己是个男人,怎么舍得含烟受委屈?   “坐着吧。”她道,“好好一个美人儿,怎么哭成这样了?”   含烟抖了一下,似乎十分害怕。她急忙滑下床,给顾皎拿椅子,自己麻溜地跪在地上。   上下关系,顾皎看见她腻脂般的颈项上,一条又红又肿的勒痕。   对自己下手也蛮狠的。   “别跪,去找个小几坐下来。”顾皎收搭在桌子边缘,眼睛四下看。   窗台擦得十分干净,上面放了个小瓷瓶,插了巴掌大小的一枝红梅;妆台整整齐齐,两个水粉盒子,一个小妆盒,虽然东西不多,但看得出来日常使用很精心。   顾皎自己活得粗,在物资极其丰富的现代,常年也就几样水和乳保脸面。再加上日日埋头在实验室,身边都是不修边幅的理工男,根本也想不到去买个什么花。   含烟是个典型的,有生活情趣,对自己有期待的美人。   “夫人——”含烟怯生生的喊。   顾皎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笑了,清清嗓子道,“哎,我又胡思乱想,走神了。”   含烟再抖了一下,紧手紧脚地贴在小几上,动也不敢动。   “你别太紧张,吓自己吓得要死。”她问,“活着不好呀?有什么难处不告诉夫人,亏不亏心?我记得你上次说家里还有老娘,几个兄弟姐妹,就不想想他们了?”   银珠子立刻又滚落下来,从大大的眼眶直落尘土,不沾任何一丝脂粉。   “夫人,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了。”   “你们陪我来这府中,本身也不是享福,是吃苦,我岂有不体谅的缘故?同样是女子,你的难处我晓得。”顾皎忍不住又给李恒扣个帽子,用外部威胁来化解内部矛盾,“将军——”她顿了一下,“不说你们,我也经常吃他数落。咱们都摸不准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时时刻刻心吊在半空中。你且看,海婆是不是已经被嫌弃两回了?”   含烟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你们跟着我来将军府,就是我的人。我若是护不住你们,是我无能;可若是我的人莫名其妙没了,将军的嫌弃更深,所有人恐怕都得跟着倒霉。”顾皎看着她道,“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觉得呢?”   含烟垂头,面红耳赤。   “含烟,你自出生到现在,可曾自主过?”顾皎问。   含烟怔了怔,回答不出来。   “你既不曾自己做过自己的主,那错从何来?又是什么样的错,让你活不下去?”   含烟呆呆地看着顾皎,眼泪流得更凶猛了。   顾皎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难受,这两天在房中休息。饭菜柳丫儿会给你送来,大年的时候给你一天的假期,你且回家和父母团聚。不过你始终要记住了,你是夫人的人,夫人没嫌弃你,夫人没说你错,你便没错。懂吗?”   含烟用力点头,直接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顾皎将态度放出去后,便回了正房。   午食的胃口不是很好,略吃了半碗米饭,喝了一碗汤便不行了。她回屋躺了会儿,不太睡得着,便干脆爬起来。   海婆收拾出来的布料和顾皎昨夜找出来的,全堆在榻上。她翻着看了一些,感觉做衣服的活儿只好靠杨丫儿,或者外面找做衣服的师傅。   乱七八糟想了许多,等到半下午的时候,院子门被敲得山响。   柳丫儿小跑着去开门,有个黑脸的兵甲绷着声音道,“将军要回来吃晚食。”   说完,人就走了,仿佛后面有凶猛的野兽在追逐。   柳丫儿先是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马上跑回去,大叫道,“夫人,将军说要回来吃晚食,让咱们给准备好吃的哎。”   顾皎立马从里面探头出来,笑嘻嘻道,“你刚才喊什么呢?”   “刚才有个好高的大兵,木头呆子一样说,将军要回来吃晚食,然后就跑了。”柳丫儿小圆脸通红,“夫人,肯定是将军派人回来说的哇。”   海婆也忍不住从厢房走出来,“真的?”   “真的。”柳丫儿提高声音,“勺儿姐姐,咱们晚食开宴席呗。你不是说你能做好多好吃的吗?还有夫人,你说的那一口好菜呢——”   顾皎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撩了撩袖子,很爽快道,“好呀,咱们今晚上就来个八珍八脍吧。”   笑声飞扬,整个小院几乎立刻活了起来。   这不就,主动来了么。   25   李恒刚一踏入院子,各种复杂的香气便冲入鼻腔。   又摆宴席?   还没等他将眉头皱起来,顾皎已经从躺椅上站起来。他这才看见,小丫头将躺椅摆在靠院门口的廊下,似乎专等着他回来。   她开口便是笑,“将军,回来了?”   他抬眼,她笑得也太过了些。他再看看她后方冒出白烟的灶间,原本说只为方便熬药,彻底成了小厨房。   顾皎显然注意到他的打量,解释道,“今日吃的是米饭和炖菜,还有一道羊汤。将军吃得惯羊肉吗?勺儿弄得很好,一点膻味也没有。”   殷勤便是掩饰,掩饰便是心虚,心虚便话多了。   “可以。”他拨了一下披风,往里走。   顾皎的眼珠在明亮的眼中滑动,“将军是不是又要嫌我奢侈了呀?这回没有哦,我分了一大半给魏先生和崔妈妈,当年菜的。”   李恒道,“崔妈妈有安排年菜。”   “崔妈妈的安排是她用心,我送过去的是给他们道辛苦。”顾皎粉色的嘴唇已经恢复滋润,整个人看不出病气,显得有精神许多。她并不停口,继续道,“崔妈妈说感谢,还说要专门办个团年饭,也要做好吃的给我们。校场那个做大锅菜的师傅,其实最擅长做年菜,是不是?”   李恒觉得有点烦,叽叽喳喳,跟个小鸟一样。他一言不发,径直入了正房,抬手就要解开外袍。不想,顾皎特自然地伸手过来帮忙。他偏了一下,她紧跟着偏一下。   他看她,她就冲他笑,“我帮你解衣服,换件轻软些的好吃饭。”   他没动,任她去了。   白软的手指,腕骨细瘦得一折便能断掉。力气也太小了些,居然险些拉不开绳结。   好容易脱了大衣裳,换外袍,顾皎连喘息也粗了。   李恒别开她,将披风丢衣架上,自去换外袍。   顾皎又做了热巾子来,供他擦脸擦手。动作依然很生疏,热水溅得到处都是,难得态度不错。   稍微令他满意的是,终于没有其它人来烦他。   收拾停当,坐在书桌前看书。   门轻轻敲了两下,顾皎口中念着‘我来’,便去开了门。两个丫头托着热腾腾的饭菜安静地进来,摆好桌子后,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将军,先喝碗汤热热身子。”她为他盛了一大碗汤。   李恒坐过去,“食不言。”   “懂。”顾皎顶上来一句,“还有寝不语,对不对?”   李恒看着她的笑脸,只觉自己做的一切全功亏一篑,而她脸上则刻下‘巧言令色’四个字。   顾皎知道李恒在打量她,不过还挺开心的。   她认真吃饭,努力喝汤,努力保持优雅的姿势。   李恒饭吃得不紧不慢,但顾皎也看出来了,他对汤比较满意。吃一筷羊肉,换一口米饭,再夹一片蔬菜,然后卷些小菜。肉菜均匀,绝对不挑食。一碗汤完,她立刻给加了第二次。   “够了。”他道,“饱食伤身。”   自制能力这么好,也是难怪。   她勾了勾唇,便停下来。   一餐饭吃得还算开心,唯一比较遗憾的是要喝药。   她捧着汤药的碗,对李恒道,“要是药汁子能做成糖丸的样子,就好了。”   “蜜丸?”他问,“先生倒是会做。”   “先生什么都会?”她好奇极了,“行军布阵,内政财务,卜医算卦?”   李恒点头。   “好厉害。”她毫无保留地称赞,这般人才,果然是十项全能,“怎么样才能学成那样子?”   “先生师从许慎,乃鬼谷先生亲传弟子。”李恒眼睛里有些光彩。   顾皎见他略有些骄傲的样子,又听了鬼谷二字,便晓得许慎是本书作者创造出来的一个牛叉人物。这鬼谷先生应是从鬼谷子化来的,最擅长的是纵横谋略,乃乱世中才得用的技术。眼下乱世,可不是这样的人最佳的事业场?可惜,她不知其中细节,更不能贸然接嘴。   李恒略等了一刻,没等到接话,大概觉得有些无趣了。他起身,又走到书桌边,继续认真看书。   顾皎咬唇,唤人进来收拾饭桌。她感觉略有些溃败,在内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   丫头们在回廊上小声地吃饭,做事,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   她要抱大腿,好不容易打开了话题,结果一点也接不下去,太惨了。文化知识,得找个人靠谱的老师尽快补充。想来想去,除了魏先生外,再没旁人了。   她侧头看一眼,李恒坐得端正,看书的速度也快。若想要标记的时候,便自去取些温水来划开结冻的墨。   这么矜着,不是个办法呀,得想个招儿破局。   “将军。”顾皎走过去,小心翼翼道,“许慎是谁?很厉害吗?我并不知道。”   李恒执笔相当稳,铁画银钩落在纸面,漂亮极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道,“你不知道很正常。他乃鬼谷先生最后一名弟子,一直隐居在草庐中。直到花甲之年,卜卦算出乱主已生,便出山收了魏先生做弟子。”   她抠了抠手背,这就有点神话了。   “魏先生常说许慎先生精通五门,他只学会了三门。”   “哪三门?”   李恒看她一眼,“你的好奇心重。”   何止有点重,基本当在听天书一般。不过,她立刻上甜言蜜语,“我自小被养在龙口平地,连河西郡城也没去过,见识少。将军十四就出征,驰援奔袭几千里地,我实在好奇。能不能,讲些给我听听?”   李恒便放下书,道,“想长见识?”   顾皎点头,“如果可以的话,将军能多教教我吗?若是将军不得闲,我自去求先生。”   “倒是会顺杆爬。”   真是夸奖了。   顾皎的导师也说了,她别的有点没有,但心特大,脸皮特别厚,还最会抱大腿。   她眨眨眼,“不想丢将军的脸。”   他状似无意道,“你的病,好了吗?”   顾皎挺直了腰,道,“好差不多了。早不发热,身体也清爽,嗓子偶尔有点痛痒,但不碍事。”   李恒点点头,“大年前夜的灯楼会,一起去吧。”   顾皎看着李恒,李恒却重新捡起书,再不看她。她忍住要出声的笑,压着嗓子凑近了问,“将军要带我去吗?真是太高兴了,我一定会去。啊,到时候去的人肯定会很多,对不对?”   如此,还真得好好装扮一番呀。   平日穿的衣裳,以暖和为主,又厚又重,仿佛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要出门就不一样了呀,那些守官家的夫人和小姐,各路豪强亲眷,五光十色得很。   “确实很多人。”李恒答了一句。   顾皎就有点慌张了,她道,“那现在就要准备起来了。只两天时间,将军的衣裳,冠,靴子,还有我的——”   她直起身体,丢下一句‘我去找’便跑箱子间去。   李恒原地看了会儿,视线挪向床边榻上堆满的各种布料,又看向一旁香炉缭缭而起的白烟。这屋子本是他的住处,只有简单的床和一两个衣箱,自她来了后,变得实在陌生。到处都是女人的痕迹和味道,她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梳子上一两根柔软的黑发,箱子间里撒的香粉味道。   魏先生说顾皎有大才,会是一个好妻子,当敬爱她;崔妈妈说,顾皎年龄小,身体弱,看了一肚皮的书,恐怕也是多思多伤的,最好不要令她积郁。   他们,其实都看错了她。   年,过年,从来都是年关难过。   他转身,收心,继续研究《齐民要术》。   只屋中多了个女人,怎么都无法安静下来,各种细微的声音传出来。她在内间和箱子间来回走,开箱子,拖动巨大而沉重的衣物,似乎还掀起了地毯。   李恒皱眉,不过是出一趟门,怎么兴奋成那样?实在沉不住气。   又是一声,似乎重物落地,尔后一声浅浅的呼痛,立刻又停住。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应该含满了委屈。   他待要起身,又坐下去。   稍一刻,那人从箱子间去内间,坐上了妆台。各样首饰撞击的叮当声,开水粉盒子的声音,还有那种甜腻到呛人的味道。   这还让人怎么看书?   李恒耐不住,终于站起来,准备去院子里透口气。   “将军——”身后传来怯生生的一声。   鬼使神差,李恒转身。   顾皎一身水粉的薄外袍,腰间深青色的腰带;眉眼似乎新描了黛,被油灯照得分明;脸粉白,唇樱红色。她整个人站得笔直,手却有些不自在地拉着裙子。既羞怯,又大着胆子看他。   她拉开裙子,显出上面隐绣起来的百花,“将军,这样穿,好看吗?”   李恒沉吟着,没有回答。   顾皎有点慌张地低头,仔细打量那裙子,“不好看吗?是不是要重新换一套?”   说完,她丢开裙摆,去榻上抱了两件衣服出来,“我想着将军穿黑的肯定也好看,所以选这个粉来配将军。要不将军也换上,咱们一起站镜子面前试?”   战场上,机动诡变,状况频出。   魏先生说李恒善用奇兵,虽出其不意,但若遇上坚兵不出或擅守之将,一击不成则易溃败。譬如这龙口,强攻虽易,要得民心却需精心雕琢。一味的奇诡,恐伤及自身。   李恒看着顾皎那欢喜忐忑却又期待的摸样,微微眯了眯眼睛,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淡淡一笑,道,“好看的。” 第23章 套路   冰河封冻, 山川静默。   朔风从河面跨越山谷,在河湾处撞上一片山崖,硬生生打了个转而, 翻向对面一栋高耸的木楼。   楼高逾十丈, 筑在河坎之上,俯望下方的码头和远处的山川;楼体黑色,八角铜铃, 外面绕了一圈经历风雨而呈现岁月光华的木头架子。   十几个穿着簇新青衣的小伙子在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指挥下,往木头架子上挂灯笼。下面的石板小广场上,另摆了几十个大灯笼, 等着上灯。   广场旁边的台阶上, 诸多人家小儿女在看热闹。有货郎趁势挑担来卖, 请小媳妇和大娘们买便宜。说笑着, 打个趣。   “小货郎, 咱们可没钱买你的花货。咋不去那边让财主老爷照顾生意呢?”   货郎扭头看了, 连连摇头, “孙家大爷最见不得咱们走街的,从来不耐烦得。”   “大爷有钱的呀,小半个城都是他家的。”   货郎有些幸灾乐祸, 悄声道,“自从那个杀人如麻的李将军来,他就抖不起来了。听说, 年年他点灯, 再请城守老爷点彩, 今年却换了人。”   “可别乱编排,要他听着了,你还有命呀?”   “我怕什么?我到处走的——”货郎一时得意失言,难免后悔,辩驳了几句后悄悄钻人群里走了。   所谓那边,乃是台阶下方的一个高台,上面站了些许几人监督着上灯。   “这灯楼,该是有一百多年了吧?”   孙甫,孙家大爷,那日花楼请客的主人家。他站在台阶上,双手拢在宽袍大袖中,沉着嗓子问。   “小时候常听老太爷讲了,是孙家的太老爷起的头。他联合几户人家献了一千金,又从远地请来工匠,历时五年,才平地起了这么一栋辉煌的高楼。”下手一个年轻人奉承道,“世伯,确有一百三十五年了。”   孙甫点点头,“难为你还记得呐。只怕,这龙口城中,真正还记得有个姓孙的,没几人了。”   “世伯说笑了,年年中秋和过年,大家都感念一番。”   “没有万万年的高山,也没有千年的王朝,只一百年高楼而已,算不得什么。怕哪天一阵风吹,一场雪压,便什么也没有了。你说这人啊,活不过区区数十年,图的都是什么?”孙甫冷笑一声,“也不过是一口气,一世名。”   年轻人适时奉承道,“世伯说得对。”   “等上完灯还得有一会儿。且去看看魏先生的宴开了没有,别忘了请将军。今晚上的重头戏,开灯和点彩,需得将军亲来。咱们城守大人都得往后退一步了。”   年轻人应了一声,飞快地往后小跑着去了。   孙甫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绕着灯楼转一圈。他叫了个仆人,吩咐道,“今儿晚上将军点灯,想必也是乱的。家去给夫人说一声,小姐姑娘们就不要出来了,省得麻烦。就说,是老爷我吩咐的。”   仆人也应声,飞跑着家去了。   “点灯怎么点?”顾皎好奇极了。   含烟因得了几天假,需在大年前一天回家,年初二再回府,跟着顾皎返娘家。她不想就这么走,也得给主人家尽尽心,因此主动申请帮顾皎准备出行的行头。   杨丫儿负责穿衣服和头面,含烟便忙梳头和化妆。   顾皎站在内间随她们摆布自己,略有些无聊,便问起灯楼的事情来。   “各家选了好的灯来,全送到灯楼下面去。按照大小尺寸,由上灯的师傅从低到高挂出盘龙的样式来。师傅们在挂灯的时候,会将每盏灯的灯芯用油绳连接起来。”含烟站着看杨丫儿穿衣,顺手递衣服,“挂灯是技术活儿,因灯又大又重,楼上外梁极窄,整个龙口城能干这活的也只十来人。”   高空作业呀,危险是一定的。   “点灯也有讲究,要求一火起而万火升,最好能火光冲天,才算有好兆头。”   杨丫儿虽是龙口人,但长在乡下,也没见识过这般奇景,好奇道,“怎么一火起而万火升?”   顾皎想了想,“是不是那个油绳?从下头第一盏连到高处最后一盏,只要点了个头,随着油绳燃烧,一盏盏便亮起来?”   含烟点头,“夫人就是见识好,什么都能想得通。那些灯里藏了许多灯油,点燃后可烧半天。整个晚上,渡头会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等亥时,便请城守大人选出照得最好看的那一盏灯。”   “点彩?”杨丫儿将外袍也给穿上。   顾皎把腰带绑得更紧些,刻意显出窈窕来。她道,“可今日点灯和点彩都请将军去,咱们在下面看着就是了?”   她觉得怪好玩的,也蛮想试试看。   “难不成,夫人还想上楼?”   “不可以?”她好奇,“远处看灯楼,辉煌光彩,自然好看。可亲自登上去,怕是另一番滋味。指不定我也能念出一两首诗来,传扬天下。”   含烟怪异地看她一眼,马上垂头掩饰,道,“花楼平日有人看守,轻易不令人进出;只中秋和过年的时候上灯才开门,但也只有点灯和点彩的人,本地城守,几户人家的大人们才能上楼。”   说起来,全是男人。各家的夫人小姐,虽也会来看灯楼,但真没人上去过。   “那就是不可以了?”顾皎懂了含烟的言下之意,也不遗憾,只道,“十丈高楼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等夫人以后凑足了银钱和工匠,一定修一栋百丈高楼。到时候只允许姐妹夫人们进去,让那些臭男人在楼下干瞪眼。”   杨丫儿被逗得笑,推着顾皎去妆台前,准备梳头和化妆。   含烟却有些笑不出来,这些话,想都是不能想的。她只沉默着,先帮顾皎净面,擦干,上香膏,细细地描绘眉毛和胭脂。夫人不喜浓烈,将军也爱干净,便需得画更浅淡些。   人生来就不同,有的人有得选,而有的人没有。   顾皎收拾停当,便只带杨丫儿和勺儿出门。   海婆因招了李恒的厌恶,自然只有留在家中等候。她千万交待,“看灯的人多,杂乱。夫人千万跟着将军走,别被冲散了。若冲散了,两个丫头守紧些,或者直接去东市冒头巷子找咱们自家的宅子,那边日常有个叔叔在看家的。记住了没有?”   杨丫儿记住了,勺儿却只管引着顾家出门。   含烟也收拾好自己的包袱,里面装了顾皎给的赏钱、过年的节钱,一些碎布头,另有些茶叶干货。她垂头跟在顾皎身后,出了大门则要回自家去。   海婆看了她,只瞪眼,明显还是不欢喜的。她道,“要记住夫人对你的好处。”   杨丫儿晓得含烟这几日气苦,伸手拽了她一把,给拖出去了。   刚出得前院,便听见崔妈妈的声音。   “来了,来了,夫人来了。”   顾皎抬头,却见李恒和魏先生站在门口,旁边四个跨刀的侍卫。外面有马嘶鸣的声音,另有几个捧着杂物的仆妇。   显然,全在等她。   她窒息了一秒钟,小快步走到崔妈妈身边,“是不是迟了?”   “没有。”崔妈妈道,“宴席摆在灯楼旁边的一家酒楼,菜都是齐整的,客人们也先到了。只等咱们去,立马开宴——”   李恒是主人,压轴最好。   顾皎便垂着头,走到李恒身边。她不去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眼角余光在瞄自己,显然是有些不满意的。   魏先生冲她笑一笑,道,“那处景好,对面便是灯楼。给女眷们安排的位置在二楼,一边吃,一边看景,也免了拥挤。”   “走了。”李恒整了整外袍,似听不得太多废话。   大门外车马齐备,李恒和魏先生骑马,侍卫们步行。   顾皎见前面那车,晓得是自己坐的,便往前走。车是马车,后轮较高,以顾皎弱逼的身体,直接上高到半腰的车板是不可能的。然要丫头爬上去,再拉她,就十分不雅观了。   她走过去,略等了等,车夫根本没放几子下来。   杨丫儿和勺儿左右看,本想要问问,崔妈妈则前来,“看我这老婆子记性,居然忘了说要留个上车的几子。”   李恒牵马慢吞吞上来,伸手推开车门。不等顾皎说什么,单手楼着她的腰给抬了上去。顾皎抓着他胳膊稳住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坐进去了。   他便要放开,她却不放。   当着丫头婆子在场,李恒没说什么。   顾皎却俯首过去,“谢谢将军援手。还有,你今天穿这身,真好看。”   李恒穿的俨然是她选的那一套黑衫,布料里面织了些银丝,行动间便会闪过一些些的暗光,将他原本贵气的脸照得更优雅。她暗叹自己打扮不行,但审美一直在线,果然把他弄得更出色了些,不免有些自得。   杨丫儿和勺儿对自家夫人略有些了解,立刻低头憋笑。   崔妈妈倒是头次见识,略诧异地瞥一眼,然后眼睁睁看着李恒跟什么一样,一把扯开顾皎的手,翻身上马走了。她暗想,李恒自十四岁上战场,在老王爷面前出头,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何曾怕过?何曾跑过?   她对两个丫头道,“你们跟赶车的师傅坐前面车架,我和夫人坐车里。”   顾皎听了,待要伸手拉崔妈妈上车,却见她直接一个跨步便上了。她略张开嘴,有些无措,“妈妈,你好厉害!”   崔妈妈呵呵一笑,道,“年轻的时候,跟着师傅学过几年功夫。虽然没什么成就,但手脚要比寻常人灵活些。”   怪不得所有人都没准备上马车的东西,大概是没想过顾皎的身体弱逼到上车也不能。   顾皎惭愧得不行,脸红红的,说不出来辩解的话。   鞭响车行,一队人马上路,逐渐接近龙口城。   半晌,顾皎弱弱道,“我,我也想学骑马;多锻炼,应该会好起来。”   崔妈妈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撩开车窗的布帘子。也是巧了,李恒正骑马掠过。   她趁势叫了一声,“将军。”   李恒拉了拉缰绳,令白电慢下来,问,“崔妈妈,何事?”   崔妈妈笑,道,“夫人想学骑马,将军得闲了帮选个温驯的母马,教教呗。”   李恒皱眉,视线偏了偏,看向顾皎。搞什么花样?   事情发生得太快,顾皎还来不及做任何表情和伪装,实在有些惊诧。   他冷冷地‘嗯’了一声,甩鞭前行,一忽儿便不见了。   崔妈妈‘呵呵’两声,放下帘子,冲顾皎道,“放心,他答应了。”   答应?李恒那张脸,那表情,如何都算不上答应的吧?   然崔妈妈是神助攻,她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龙口乃偏域小城,支柱产业是茶叶、粮食和交通。城中多商户、匠人,生活比战区平静富裕许多,在这般年代,过年也办得极热闹。   车马队从东城门进去,一路便见街旁挂了各式各样的红灯笼;行人皆着新衣,许多货郎和摊贩来往,还有些小孩子捧着鲜花和果子在卖。因已经入夜,更有在街口设的巨大的油火把,照得半街通红。   顾皎看得新鲜,忍不住又掀帘子。   街道算是宽敞,可容两个车驾并排而行了;旁边皆二层的木楼,可清晰看见家中的媳妇和婆子们忙活。各种味道,鱼、羊、猪肉,甚至还有些油味。   难道,这边已经有油烹的食物了?   “前头的丫头们,别贪新鲜,被拉下车就不好了。”崔妈妈冲前面喊。   杨丫儿撩帘子探头进来,“好多人。”   勺儿也跟着趴进来,“夫人,那边已经有很多红灯笼了。”   “如斯繁华,实在少见。”崔妈妈说了一句。   杨丫儿诧异道,“妈妈,这便算繁华吗?”   崔妈妈点头,“龙口虽然是小城,但商贸发达,街市修筑得极规整。河西郡城是大郡,比龙口大了十倍有余,但城中十分糟乌,住不得人。人嘛,总需得吃好、住好、穿好了,才像个人。”   顾皎再看看外面,只这般而已,便能让见多识广的崔妈妈称赞?看来,外面的情况确实已经很坏。   这世道,人活不好了。   然,繁华皆是表象,车后面跟着的李恒和魏先生一出现,满街便安静下来。   行人开始往两边避,摊贩和货郎们迅速钻入小巷子。   崔妈妈叹口气,放下帘子。   李恒之恶名,被传扬得无远弗届了。   然,李恒根本没放在心上。他驱着白电越过马车,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架势。周围的灯火,喧嚣的人声,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居然全集中在他身上。他下巴仰得高高的,视线扫了一圈,再扬了一下鞭子,走向街口。那些憎恶的,恐惧的,向往的,全往后面缩,给他让出一条通天大道来。   有些人,天生就不知道畏惧;有些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还有些人,生来便是王者。   顾皎不得不佩服,李恒的心理素质比自己不晓得好哪儿去了。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寂静中通过了长街,直奔灯楼而去。   仿佛潮水一般,人群又跟着涌了上来。   便有一妇人声,“含烟,那就是你伺候的将军大人啊?”   含烟站在人群中,点点头,“是。”   “真是好福气,能伺候那样的大人。”妇人满脸皱纹,头发花白,道,“好好跟着夫人,听将军的话,以后才有好日子过。娘现在才觉得,卖了你,是好事。”   含烟没回答,道,“娘,吃了晚饭,我带你出来看灯楼。”   “还是不要了。你爹——”   “他现在管不了我,你听我的。夫人给我赏钱了,我给你买身新衣裳。”   “自己留着就好,何必给我穿?也是浪费了。小姑娘才要穿好些,不给主人家丢脸,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含烟埋头走得飞快,仿佛越走得快,才能离那耀眼的光更远些。   车至酒楼。   顾皎撩开车门帘,便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崔妈妈先下车,做了一个扶的姿势,示意她下车。   她一手探向崔妈妈,一手略捂住口鼻以不吸入冷空气。幸好杨丫儿和勺儿利索,先下了车驾,帮她挡着风。   近处的酒楼门口灯火辉煌,许多乡绅地主已经到了,齐齐挤在门口迎客。李恒和魏先生被簇拥着,要往内堂走。   李恒走了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又转身向外。视线找了几秒,落在顾皎身上。他看着被丫头婆子围起来还咳得不行的黄毛丫头,干脆走了过来。   顾皎本被催着,要从侧门的楼梯上二层,全部女眷均在那处等着拜见她这位将军夫人。   不成想李恒站她面前,道,“一直呆二楼,不管发生什么,哪儿也别去。”   她一时间没听得太清楚,问了一句,“什么?”   崔妈妈戳了她一下,笑嘻嘻道,“将军关心你,让你在二楼等着,他会来接你。”   李恒脸色暗了一下,看一眼崔妈妈。崔妈妈一脸你奈我何的样子,转身将他挤走。   顾皎便有点起心了,侧头看着江边那漆黑的十丈灯楼,道,“将军,等会带我去灯楼下面看看,行吗?”   “行的,肯定行。哎,客人们都在等着了,咱们快进去呗——”崔妈妈敷衍着。   顾皎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上了二楼。大约是头回出门,会见诸多本地的女性朋友,内心难免忐忑。海婆又不在,无法弥补她的诸多不足。她缓缓踏着楼梯,待一些女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手心汗湿。   她偏头看看杨丫儿和勺儿,俩丫头比她还小些,也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脸都发白了。   “妈妈——”她轻声道,“如果等下我有失礼之处,请你提点我。”   崔妈妈挺无所谓地挥挥手,“夫人莫说客气话。刚你也见了,咱们将军在此间便是强梁,你是他夫人,谁敢惹你?要真有那种没眼力劲的,你也别客气,只管撅回去。你呀,也是将军的面子,难道将军还会为了外人责怪你?”   道理是这样的,但说出口总会不一样。   顾皎点点头,终于迈进去一步。   只一步,堂内便有无数张勾画得精致至极的笑脸转过来,明明都是陌生人,却热情地涌上来。   “这就是将军夫人吧?”   “夫人,可还记得小姨?我和你娘一处长大,你生出来的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别都围过去,且让夫人缓口气。呀,这边的座位靠火炉,夫人坐这处吧。听你娘说,从小畏寒,是不是?”   “夫人的胭脂,色真好。是郡城里来的?”   崔妈妈似笑非笑看顾皎一眼,如何?   顾皎真是,生在鲜花从中,不到最后关头,见识不到这世间的赤寒   李恒入厅,选了那十来桌围起来的中央主桌。孙甫早笑着迎来,和魏先生十分亲热。   他没多说话,径直落座。本地的城守周大人恭恭敬敬地坐了他下手,也不多话,只管倒酒伺候着。   魏先生便携起孙甫的手,一同落座。   “今日怎么不见贵亲?”孙甫好奇。   魏先生客气道,“将军后日要带夫人回平地,顾兄此时怕忙着准备迎客呢。他命城中的家人来送灯兼吃酒,也是一样的。今日将军做主请客,还请大家给个面子,多喝几碗——”   “将军少年英才,我等见了才晓得其风姿,十分佩服。只恨生得早了些,无缘见识将军战场上的——”   李恒动了动嘴角,“以后,有的是机会。”   旁边人便觉冷冷的杀意,都不敢动了。   孙甫‘哈哈’一笑,“龙口有将军镇守,怕是无人敢取了。”   周大人起身,举杯道,“来来来,大家敬将军一杯。”   一杯酒毕,满场热闹起来。   所有人开始轻松地说笑话,攀交情,论道理。   孙甫见李恒只和同桌人来往,并不十分多话。再见这满堂,均是自己的熟人。他心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道,“吉时差不多要到了,灯也全部上好,是不是该请将军去点灯了?”   魏先生摆手,“孙兄客气了。将军今日请客,只要大家开心,绝对没有要夺孙兄和周大人风采——”   孙甫便冲天作了个揖,立刻有酒桌中人起哄,鼓噪。他撒手,往下按了按,立刻安静起来。   一番作势,控场能力百分百。   魏先生冲李恒笑一下,李恒抬眸看着孙甫,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   孙甫十分满足,动情道,“城中人乃是感念老太爷起楼的功,自太爷在的时候,便是他去点灯,和城守大人一起点彩;今周大人乃龙口父母,年年具请小人点灯。小人十分惶恐,后先师开解,点灯虽然荣耀,但也是责任,自该有为民祈福的意思。”   周大人应景地拱手,表示客气了。   “城守大人辛苦了!”应和的人良多。   周大人接着道,“不敢道辛苦,这些年也是劳烦孙兄。只因某无能,龙牙纷乱,山匪盘踞。若非将军来,雷霆手段,只怕咱们这年也过不好。今山匪绝迹,龙口一方安乐,正是将军的功劳。你们说,这灯,将军点不点得?”   众人齐声,“点得。”   孙甫诚心诚意对李恒鞠躬,“将军,此乃万民之心声。便请你受累了——”   “将军受累了。”众人又齐声。   此番场景,李恒只在老王爷的帐中瞧见过。周城守和孙甫,一唱一合,捧人的手段真真儿不错。   李恒起身,朗声道,“我竟不知自己立下如此功劳。如此,也不推辞。点灯——”   便有青衣的侍者来,奉上了一个雕刻玲珑的木火球。   孙甫笑道,“将军只需站上灯楼一层,将此木火球放置在一个充满油绳的小盒中。这火,便自然升腾,照亮龙口。”   李恒挑眉,接了那木火球,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走向灯楼。   顾皎正在力拒热情夫人们的敬酒,只听楼下一阵喧哗,爆发无数的叫好声。   “这是何事?”她问。   厅上为首的一位妇人,据说乃是城守的老妻刘夫人,道,“应是到点灯的时辰了。”   一提及点灯,大家都开心起来,立时要看。   顾皎的座位背靠木廊,只需卷起竹帘便可见灯楼。她一好奇,便有侍女帮忙开竹帘和门窗。   外间一片漆黑,只见一庞大的黑影矗立在河岸,更远处是微微泛光的冰面。楼下蜿蜒着一个举火把的队伍,更远处则早有围观的民众,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队伍最前方的微微亮点,是李恒。   李恒走路,极有特色。他迈步自然又随意,但却有种凛然不可犯的高贵感。   他手中似乎托着某物,冲着灯楼直线而去。   待到河岸上,李恒略停了一下,身后的人便不动了。他一人独行,缓步上灯楼。   灯楼漆黑,只见一个光点,以极慢的速度移动着,最后缓缓地抵达灯楼一层的中心点。   那点光停住,便不动了。   楼下那些人,在安静地观望,似乎在等一个结果;楼上的夫人们,言笑嫣然,恍若来年又是一个好年景。   顾皎看看楼下,再看看楼上,有些不安起来。   她站起身,旁边的崔妈妈便问,“夫人,怎么了?”   那城守刘夫人也凑近了,“夫人可是受不得凉?这边点火,只是须臾而已。油绳爆燃,呼吸间灯楼的灯全部点燃,火光冲天——”   对,爆燃。   那灯楼乃全木制,又是灯,又是油绳,又是火?   李恒还孤身一人?而龙口的本地人基本上对他也没好感。   顾皎再坐不住,纵然李恒是暴君,但谁知道他现下会不会被弄得半死?谁知道她穿越了,历史会不会改变?如果真的改变了,他死在龙口了,她怎么办?   她有些仓惶道,“妈妈,咱们马上去找魏先生。”   这灯,不能点。   话音刚落,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浓红爆冲而起,直入云霄;又听得楼下山呼海啸的惊恐呼叫,如同浪涛拍岸。   顾皎转身,骇然地发现,灯楼被点燃了。   不是灯燃,整栋楼,从地下冒出澎湃的火光,汹涌着,爆裂出一团团的花,仿佛要将这世界焚烧殆尽。 第24章 套路   “失火了, 灯楼失火了——”   楼下有人开始尖叫,无数等着观灯楼的人群开始往后挤。   有人跌倒了,有人被踩伤, 诅咒和哀嚎同起。   然瞬息间, 魏明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全部散开,去校场搬救兵, 灭火,找将军。”   顾皎猛然扑到窗边,上半身探出去。   猛火燃烧的声音, 被风卷起的灼热气流, 四处飞散的黑灰。   那狂火的中心, 被烧得透白, 几乎不可能有人生存。   她被熏得张开不眼睛, 但仍能见到一个人影飞身上马, 冲着校场奔去。余下几个兵丁, 立刻抽出长刀,将魏明围起来,驱赶周边散乱的人群。   酒楼下方则冲出一队人, 护着城守大人出来。   “无关人等速速回去。”   “关门闭户,谨防宵小。”   “家中凡有青壮者,在灯楼下集合, 自带盆桶, 帮忙灭火。”   围观人群当真开始散去, 显然怕惹上麻烦。   又有那孙甫跌跌撞撞从灯楼那处奔回来,见着城守便跪下,抓着他的长袖哀嚎,“大人,速速救火啊。李将军还在楼中,他若有事,黑甲军可饶不了咱们。整个龙口都得陪葬,城中数万人命,怕不是都要成刀下亡魂——”   顾皎骂了一声MB,火还没开始救,便开始扣黑锅了。李恒要真是死在这儿,也得背上一个骂名。   姓孙的,蔫儿坏,那火指不定便是他弄出来的。   “大人,我孙家一百三十五年来精心守护灯楼,为龙口百姓祈福点灯,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等事。”孙甫抱着城守的大腿膝行几步,“你可要为民做主,你可要救救我们——”   “李恒杀人如麻,肯定是老天爷不要他来咱们龙口。这都是报应啊,报应。”旁边还未走完的人冷不丁来了一句。   几乎是立刻,又有几声来,“对,他活该,还害得咱们灯楼都烧着了。”   “听说他生吃人肉。”   “还抓小孩,吃小孩的心,生啃的。”   “他手下也不是好东西,帮凶。”   “刚不是还有人在?去哪儿了?”   “一个人去校场搬救兵,还有几个呢?”   “打死他们,不然大兵头来了咱们全得死——”   顾皎忍不住了,用尽全力叫了一声,“TM的放狗屁,李恒连肉都不吃,吃你妈的人肉啊?孙甫,你在灯楼里放了多少鞭炮里拆出来的□□?普通失火能TM烧得这么快?木头能烧出白的吗?你少蛊惑人心!”   “若将军死了,我只杀你,余者不究。”   她只喊了几声而已,嗓子破了,显出几分凄厉来。   她还嫌不足,不想崔妈妈从后面扑过来,将她给生拽了进去。   金银钗环滚满地,竹帘晃了几晃落下来,挡得严严实实。   顾皎胸口起伏,喉咙生痛,脸胀得通红,额间滚滚大汗。她凶猛地喘气,抬眼却见一刻钟前对自己笑脸盈盈的各位夫人小姐,均是一副见鬼的表情。特别是那位城守刘夫人,以及在她身边伺候着,据说是孙家主母的一位。   她还要挣扎着起来,却被崔妈妈死死按住。杨丫儿和勺儿也来,一边帮她擦汗,一边安慰,“夫人,将军一定没事的。夫人,咱们肯定没事——”   顾皎恨死这身体没力气了,恶狠狠地瞪着那刘夫人。她能不能活全看这场,谁把她刚抱上的大腿弄没了,简直生死大仇。   刘夫人面色青白,手指周她半晌,“顾皎,你莫不是疯了?”   崔妈妈手顿了一下,将手帕塞给杨丫儿,直接站挺了。她本就高,再兼比普通女子壮实,这会儿面色严肃又眼冒凶光,十分骇人。她逼近那刘夫人,沉着声音,“你说啥?”   刘夫人没成想被个下人呵斥,又要维持体面,强忍住惊恐,道,“她这般失态,不是疯了是什么?”   崔妈妈扬手便打出一巴掌,耳光响亮。   “我家夫人,也是你能说得的?”   这一声,惊得屋中众女眷花容失色,纷纷向后退散,欲要奔跑。   然而,楼下传来巨响,似房门倒塌。凌乱的上楼脚步声,二层木地板震颤起来。   有人踹门,木窗和屏风倒下去一大片,露出七八个蒙了面巾的执刀男子来。刀光在火光中闪亮,刃口几乎冒出血色。   那些要跑的女眷感觉不对,又纷纷涌回来,叽叽喳喳一片。   “收声。”走出一极高大的男子,露出的半脸漆黑,满身彪悍之气,“哪个娘们再喊一声,老子就剁了谁。”   没人敢再说话。   男子点点头,似很满意,向后招了招,“把这些娘们都给老子绑起来。她们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全撸下来。还有,别把人弄死了,可以问他们爹娘和男人卖许多钱——”   顾皎心提到嗓子眼,这TM又是什么阵仗?   杨丫儿和勺儿已经抖成筛糠,缩在顾皎身边动也不敢动。她转眼去看崔妈妈,崔妈妈打完那一巴掌后,已退到她身前。   “妈妈。”她浅叫一声。   崔妈妈面色严肃,抬了抬手,阻止她说话。   果然,冲出来绑人的几个蒙面匪徒很不客气地打开几个大黑口袋,抢钗子、宝石和头面,还要剥那些绸缎和皮毛的衣裳。有个年轻姑娘大约被碰到了,尖叫起来,被反手一巴掌抽得倒在地上动不了了。   这下子,所有人不敢再倔,纷纷主动将身上带的各种值钱物什取下来。   黑面男子颇满意,走到屋中检阅那些噤若寒蝉的女子,“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龙头山胡老大。外头那把火,老子放的。那个狗屁李将军,老子烧死的。真是放得一把好火,所有人都看热闹去了,让老子捡个大便宜。”   “楼下那些吃得满脑肥肠的狗官和狗地主,总有一天也要全杀了。杀之前,把他们老婆儿女捉了来,洗剥干净,卖几个钱使使。这老婆子,瞪我干啥?”   他一脚踹刘夫人身上,“你是那个城守的老婆?刚威风得很呢?知不知道老子为啥要杀人?知不知道老子怎么把你们一锅端的?”   没人敢回答,连那孙家主母也锁在角落里,不敢吭声。   “那狗屁城守联合那狗屁将军,杀了我龙牙关多少兄弟?当我胡老大吃干饭的?”他两手叉腰,“都绑起来,绑起来,塞下面车上去。趁那些黑皮狗还没来,咱们走——”   麻绳出来,将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绑成一团。   顾皎抱着杨丫儿和勺儿,也是抖得不行了。   那胡老大转了一圈,视线落她身上,眼睛眯了眯,径直走来。   崔妈妈动了一下,似乎有点紧张。   “顾皎?将军夫人呐!刚吼那么大声,就是你呀?看看,看看,将军夫人值多少钱?”他伸手,便要抓她。   崔妈妈想要动手,顾皎马上拽着她,冲那胡老大道,“没用的,你就算抓了我们,也跑不掉。”   胡老大两条眉毛动了,“跑不掉?你男人死都成灰了,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只要魏先生在,周志坚在,你一定跑不掉。”她紧盯着他看,“但你若是放了我们,兴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胡说八道的小娘们,欠教训!”胡老大做势便要打。   “老大。”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慌张道,“城门口守着兄弟来报信,黑皮狗出发了。咱们得马上捆了人走,不然封城门,就走不掉了。”   顾皎立刻冷笑一声,“黑甲轻骑动若疾电,你这会儿走,也走不掉了。”   “走不掉?”胡老大看着她,恶狠狠道,“老子拿了一屋子的女人,还怕走不掉?”   顾皎二话不说,扭头冲窗外叫了一声,“土匪杀人了,魏先生救我——”   魏明呆呆地看着灯楼冲天的火光,照得长街血一般的亮。   十几个青壮随手操了水盆去灯楼,可还未靠近三米,便被热浪熏得再不能走。   他眼角微微抽了抽,楼中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先生,需得一刻钟,救援的才能来。”守着他的卫兵回话,“我先进楼找将军——”   “不必。”他叹口气,“没想到火居然烧得这么快,顷刻间爆燃。这样大的火,只怕人已经没气了。”   说完,他偏向城守的方向走,一步步接近。   那城守佯做镇定的摸样,将地上趴着的孙甫踢开,抖着声音道,“意外,都是意外。谁也料想不到,点灯而已,居然能烧出这样的火。绝对不是将军夫人说的那样,怎么可能放鞭炮的□□?那不是笑话吗?”   孙甫哀哀,“大人,我冤枉啊。”   城守一脚将孙甫踢开,陪着笑走魏明身边,“先生,此时恐需得立刻救火,否则火势蔓延——”   话音未落,已似乎能听见策马扬鞭的声音,铁蹄打在石头街面上,整个龙口城似在颤抖。   黑甲军,要来了。   街面上开始响起各种奔跑的声音,那些等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纷纷躲屋中去,将门关得结结实实。   “魏先生救我。”一声女子的尖叫,从头顶上传来。   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抬头,见酒楼偏门口守着俩面生的汉子。   魏明立刻指了个兵丁,“去看夫人那边,怎么回事。”   人还未去,酒楼二层整个窗户被拆开,一个铁塔大汗站在栏杆上,后面许多女子被捆绑成一团押着亮相。   城守面色大变,连跪在地上的孙甫也立刻站起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狗屁城守,狗屁地主土豪,狗屁黑甲军什么将军,老子胡老大来啦。你们这帮人,杀我龙牙关口的兄弟们,杀得爽快吧?欺负我龙头山没人,是不是?今天这把火,烧得爽不爽啊?告诉你们,那是我胡老大放的——”   声波层层荡开,怒涛一般,传遍几条街。   城守惊得差点站不住,孙甫则是大大地‘咦’了一声。   魏明瞥见了二人的反应,嘴角微微一抽。   只须臾间,马蹄声渐近,逾百轻骑从四面涌来,将河岸这一片,堵得结结实实。   一偏将从中走出,对魏先生行了个礼,“先生,将军呢?现在何事?”   魏先生下巴支向城守,再看着酒楼上的胡老大,“灯楼烧起来了,这会正在救火。楼上又来了个龙头山的土匪胡老大,说火是他放的。看周城守和孙兄,似乎知道这人?”   偏将居高临下瞥两人一眼,手中长矛刺出,准准地对上了周城守的喉间。   周城守吓得腿软,和孙甫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孙甫立刻道,“先生,将军,息怒,息怒。那龙头山距龙牙关口几百里,乃是整个龙兴山脉的起源。据说那处也是山匪横行,其中一个最出名的便是胡老大。龙牙关口的山匪,是从龙头山方向而来。我们只是知道,但真一点关系也没有。”   偏将并未将长矛收回,只看着魏先生。   魏先生走出去,将矛尖拨了拨,“这么说起来,他们是来报仇的?”   周城守猛点头,“是。”   孙甫艰难道,“将军剿匪,恐怕——”   话未说完,但余味悠长。   他顿了一下,又道,“想是过年乱潜入城中,居然闯下这般祸事。”   仿佛是印证,那胡老大又吼起来,“老子来报仇,就没想过隐姓埋名。听说那李恒打仗的时候跟人做生意,一个时辰不开城门便去丢一个人头。老子也学学,一个女人一千银子。来一份银子,放一个人。最后这个——”他伸手往后面一拽,将顾皎拽了出来,“将军夫人,一千银子显不出她的身价来,得大开城门,把咱们兄弟护送回龙头山。”   “你们说,这生意划算不划算?”   无人敢答。   魏明只得站出去,举起右手,命围拢的轻骑缓行。   一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而被抓住的女儿何止十个?整个龙口县,恐怕立时也拿不出几万现银,摆明了为难人。   城守和孙甫,连同其它几家女眷被抓的都缓缓走过来,求助似地看着魏先生。   “先生,怎么办?”他们无措追问。   魏明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摇头道,“不能换。”   孙甫便起了悲声,“先生,我老妻在上面。家中还有些许现银,救人要紧。我立马让家人去把银子全搬来,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这会儿实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我们将军——”魏明看着孙甫,“还没说话。”   城守叹口气,“先生,将军现在楼中,生死未卜,如何能说话?”   一阵狂风,灯楼冲天的火焰翻卷着,热浪袭人。   浅浅的口哨声伴着风来,四面的马开始不安份。   一直被兵甲牵在手中的白电更不安稳,它急促地马喷,原地打转,用力拉扯缰绳。兵甲抗不过它的力量,一个失力,便被挣脱了。白电直奔口哨声的来处奔去,急促的马蹄渐渐远去,须臾又逐渐近起来。   那白电,驮着个人回来。   城守和孙甫面面相觑,开始觉得味儿不对了。   可李恒的声音,犹如地狱中钻出来一般,“城守大人,我还没死,如何说不得话?” 第25章 不矜持   顾皎被胡老大推着上窗台, 就觉得事情TM的有点不对劲了。   崔妈妈也太冷静了吧?居然那么一下子就被胡老大弄开了?现在可是她一手养大的李恒生死不知哎!   胡老大的手,也太稳了点儿吧?   那黑甲军,来得也TM太快了点儿吧?   大兵头都来了, 这群山匪也太TM沉得住气了吧?不仅不跑, 还故意惹人恨,吼叫得恨不得全城人知道那把火是他们放的?   她垂头看着下方镇定自若的魏先生,再看骑着白马翩翩而来的李恒, 心里越来越笃定。   MB,这群人又来玩套路,这次套路的首要目标是周城守和孙甫, 次要目标是龙口豪强, 最次的是龙口城中的百姓。而她, 恐怕就是顺手习惯性套路一番。   绝壁是魏明的主意, 只有他才能黑出这样的肚肠来。   顾皎深恨自己功力不够深, 便憋着不出声, 看他们能搞出什么花来。   李恒一伸手, 马上有个偏将殷勤地递弓箭和兵器。他冲楼上伸出两个手指,声音如同万年寒冰,“给你两个选择。第一, 把人放了,留你们全尸;第二,不放人, 龙头山所有人死无全尸。”   胡老大哈哈大笑, 震得人耳膜欲裂。他破口大骂, “李恒,你少TM装相。来来来——”   来字还未完,便听得裂空声,一枝箭深深扎入旁边的木柱中。   顾皎感觉到胡老大把住自己的手僵持了,他的郁气几乎化为实质,最后从牙齿缝里喷出来一句,“王八蛋,居然来真的?”   她垂着眼睛,才知道啊?当然是玩真的啊,玩得人欲死欲仙,主动将所有好东西主动捧出来,比用抢的还快。   显然,所有人,包括楼上的绑匪和人质,楼下的兵甲和看客,都被李恒表现出来的不可动摇惊呆了。   只有风声,没有人声。   “我数到十,如果不放人,那么——”   齐刷刷地,全部轻骑取弓,上弦,冷冰冰的箭尖直指酒楼。   行动永远比语言有力量。   周守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束手无策;孙甫不停地摸额头虚汗,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周围的店铺和人家,纷纷关上木头门,连供偷看的小孔也塞得死死的。   生死关头,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   “十。”李恒的声音稳如磐石。   顾皎眼睛抽了抽,默算着这场戏要演到哪儿。   “九。”   身后的胡老大气得喷气,几乎要爆炸了。   “八。”   顾皎叹口气,不知自己从箭阵中逃生的机会有多少。   “七。”   胡老大忍不住了,冲下面吼了一声,“李恒,我日你。”   李恒不喊数了,抬手再抽出一枝箭,搭在弦上,遥指胡老大。   胡老大面如土色,冲后面道,“兄弟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一人夹一个娘们跑。老子就不信了,还飞不出这龙口?”   那些人立刻应了一声,各选了年轻瘦小的女子,绑在身后。若有挣扎的,一掌打晕过去。他们踢飞后窗,从腰上解下铁抓和绳索,甩出去钉在胳膊的强梁上,溜索一般便掠过那些轻骑的头顶,出了包围圈。   全是有备而来的。   顾皎被拽下窗台,她看着胡老大举起的手,道,“别打晕我,我配合你。”   胡老大手顿住,视线有点飘。   崔妈妈这会儿已经自由,上前一步想说什么,没说得出来。   顾皎嫌他慢,很不客气地扒到他肩背上,道,“走吧,我落你背后,帮你挡箭。”   胡老大的眼睛微不可见地抽搐两下,扫过崔妈妈和还剩下的几个弱质女子,只得将人楼牢了,也跟着甩爪飞出去。   “城门关闭,所有人散入街巷,一个也不许他们跑掉。”李恒的声音阴魂不散,自后方传来。   疾蹄如雨落,散入四方,追着那些黑影往城墙的方向而去。   顾皎被胡老大扛在肩膀上,却背向而行,不往城门走,直奔河岸而去。河岸一片敞地,过酒楼后便无着力之处,且许多河沙卵石,十分不好走。她被颠得厉害,但也明白胡老大走这处的目的,只因马走沙地近乎于自杀。   果然,李恒的马奔出灯楼不远,便不能再行。他下马,用脚追的。   胡老大嘿嘿笑,直奔出去一刻钟,转向了旁边一处巨石,停住了。   此处荒野,一面崖石,一面河滩,深夜里人迹罕至。   顾皎被放落,脚下一片鹅卵石膈人,她摇晃了好几下才站稳当。   胡老大靠巨石喘气,瞪着眼看她,“我说,你怎地不哭?”   “义兄,劳你背我这么远。”她回得客气。   早就该知道了啊,土匪抢劫何时蒙过脸啊?当然是熟人,怕被认出来。那样的黑脸,那样的不着调,除了卢士信还有谁?   卢士信张了张口,半晌略有些郁闷地扯下面巾,道,“我去,李恒那狗崽子都告诉你了?都说了别告诉你,你要知道了反应不好,就演不真了——”   她不动声色,道,“刚才我表现得还不错。”   “前面吼那两嗓子还行,后面太死板了。”卢士信当真点评起来。   “那火——”她借着一点点光打量他,“没伤着吧?”   卢士信以为她操心李恒,立刻挺胸板保证起来,“没事。孙甫那戳人,找了上百斤□□,塞在油绳里,填在地板缝里,连墙壁和天花板也没放过。怕不好燃,他还用酒和油泡了一层的全部地板。这也太丧良心了,真是怕烧不死李恒那狗崽子。没办法,我只好把他们留的油绳加长点儿,让狗崽子走外面去点,不然肯定被火燎伤。”   顾皎垂眼,果然,手脚是孙甫动的,魏明顺手借了个势。这场戏细看破绽百出,但在城守和孙甫做贼心虚的情况下,哪儿还有功夫认真想。   “那狗崽子,明明说好了演个戏,居然用箭射老子。亮相的好事全都他干了,糟乌事全让我干。”卢士信开骂起来,“先生偏心,打小就宠他,义父还不信。弟妹,你评理,是也不是?”   没等顾皎回答,脚步声至,李恒到了。   顾皎转头,只见李恒手执长弓,腰跨长剑,几缕长发飘在风中。暗夜魔魅,他沉静的样子更显深沉。   他一步步走近,她的心忍不住荡了几下。   不知是放心,还是焦虑。   “是什么?”李恒沉着声音,“卢士信,为何擅自加戏?”   卢士信站直了,拍拍后背的灰,“啥?”   “为何说什么一千两换人?!”李恒站到顾皎身边,直盯着卢士信,“还有,为什么掳人走?”   卢士信望天哈了一声,“小弟,你让老子一天内奔袭上百里,帮你宰了龙头山的胡老大。老子麻溜就去干了。你让老子装土匪,帮你演个戏,老子说什么了?那叫加戏吗?那是本色演出!哪个土匪绑人不要钱了?哪个土匪跑路不带人质了?要照你说的那样演,老子不求财不求人,你出面就开跑,立马露馅,知道不?”   “歪理。给我搞多少麻烦?”   “活该,谁让你平时不对我恭敬点儿。”声音到底是低下去了。   李恒见状,伸手道,“东西呢?”   卢士信两手抱胸,下巴支了支,“道歉。你刚射老子了,道歉。”   “我看好了,射不到你。”李恒不耐烦道,“后面人要来了,东西给我,你赶紧滚。”   “老子偏不。”卢士信转头看顾皎,“小媳妇,你来评评理。你男人对哥哥这样态度,对不对?哥哥帮他忙了,他过河就拆桥,对不对?”   顾皎看看李恒,再看看卢士信,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太冷了,这地儿太冷了。她在楼中温暖,脱了披风,这会儿只剩薄薄的外袍,整个人都在抖。她指着不远处一线火把的光,道,“义兄,后面的人要追来了。”   李恒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反正追兵到了,直接砍卢士信就是了。   卢士信终究不如李恒狠,他啐了一口,躬身从巨石下摸出一个包袱,泄气一般丢过去。   李恒扬手接了,随手挂在腰上。   卢士信咬牙道,“这次的事老子记住了,等你回郡城咱们再算账。剩下的东西在石头后面,你自己再处理处理,弄得像些。老子走了——”   话说完,转过巨石,便不见了人影。   顾皎本要问是什么东西,却见李恒从腰间拔出长剑,去了巨石下。他脚踢了踢,不知碰上什么东西,提剑便砍了下去。   钢铁入肉,那种绵滋滋,令人牙酸的声音;鼻端浓烈的血腥气,刚才没闻见,这会儿却再明显过不。   顾皎立刻便明白了,是一具尸首,必然是真正的龙头山胡老大。她打了个寒颤,再看李恒腰上那包袱便胆寒起来,那玩意是什么不言自明了。   她将身体缩得紧紧的,头一阵晕。   李恒干完收尾的事情,将剑在那尸身上擦了擦,缓缓没入剑鞘。   钢铁摩擦的声音,惊牙。   “走了。”他冲她道,一点也没解释的意思。   顾皎走不动路,全身僵住了。   李恒往前走了几步,没听见脚步声,转头见她怔在原地,略有些不耐烦,“怎么不走?”   顾皎身上冷,嗓子痛,心胆俱裂,抖着声音,“我动不了了。”   李恒这才看看腰上的东西,再看看巨石下的玩意。他略皱眉,走回来,二话没说,将她抱起来。   若在平日,有美男子主动公主抱,顾皎该是开心的;可现在,有点开心不起来。她直着眼睛看前方,远处是烧得一塌糊涂的灯楼,近处则是循着李恒足迹而来的火把。   “将军——”有人在呼喊。   李恒走出石滩,将顾皎放下来,道,“能走了吗?”   顾皎勉强笑了笑,李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将手指放入口中,打出一个嘘哨。须臾,白电的嘶鸣起来,那些火把也直说‘找到将军了。’   白马从黑暗中走出来,更有火光接近。   “先生,将军找到夫人了!”有个兵丁在叫。   顾皎恍恍惚惚,李恒怎么就是来找她了?   李恒却不言语,将白电拉到面前,托着顾皎的腰身,说,“上马。”   魏先生的声音传来,“将军对夫人一往情深,独身追贼,将夫人脱出魔掌,真是令人动容。”   顾皎一手抓着马鬃,一手扶着鞍座。她偏头,看着火光中的李恒,虚弱笑道,“李恒,魏先生说你对我情有独钟。”   李恒低头看她一眼,双手用力撑着她臀部,一跃而上了鞍座,将她侧身拘在怀中。   真是没想到啊,魏明居然要给李恒安排一个深情的人设。   顾皎一阵恍惚,干脆地窝到李恒怀中,分享他披风下的温暖。既然,即将要担那个名声,她也就不矜持了。 第26章 延之   “延之, 夫人无事吧?”魏明执着一个火把问。   李恒低头看怀中瑟瑟发抖的丫头,脸煞白,唇乌青, 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他再拢了一下披风, 道,“无事。”   魏明极欣慰,“那便好, 那便好。”   “去两个人,把巨石下面的尸首抬着,咱们去灯楼。周城守那边, 是得好好聊聊了。”李恒打马, 晃晃悠悠走回去。   顾皎眼中, 那熊熊燃烧的灯楼俨然成为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 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等所有人往里走了。   她瞥了下魏明, 死中年老头子, 居然心满意足地摸着下巴上没几根的胡子,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灯楼下, 石头广场中,绕了一大圈人。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尸体,看样子跟卢士信玩的那一套李代桃僵一模一样。   另一侧则是一些丫头小姐, 抱着几个头发散乱的哭泣, 应该是被救回来的。   周城守和孙甫十分焦急, 带着几个青年人搬了许多屏风和家什出来,要将男女隔开。可魏明留下的偏将又实在凶狠,一点也不让。两边有点儿冲撞,那些女人们哭得很凶了。   平日里多么养尊处优的,今儿晚上一并将那些体面都扯没了。   实在闹得不好看。   魏明叹口气,用力清了清嗓子。   偏将听见,马上住了吵闹,奔过来冲先生和将军行礼。   李恒一手楼着顾皎,一手从腰上解下那包袱,略一用力,砸到了尸体旁边。几乎是立刻的,后面上来两个抬着尸首的士兵,将无头的人体丢中间去了。   空响声中,包袱散开,露出一张漆黑变形的人脸来。   周城守和孙甫马上闭嘴,缩在旁边不敢吭声。那群女人更是吓得不行,有几个甚至干脆地晕过去。   场面肃清了,魏先生这才站出来装好人,道,“这边乱糟糟血糊糊的,怎么把小姐和夫人们弄过来了?赶紧送酒楼那边去,咱们男人自处理了。太失礼了,失礼了——”   他这般,谁敢答一句是?只那些围起来的兵士慢慢散开,不拦着人走了。   一群女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只剩崔妈妈、杨丫儿和勺儿三人。   李恒并不下马,视线环绕一圈,见只剩下兵丁并几十个龙口地主家人,便居高临下道,“人都清点好了,没遗失的?”   周城守有些难堪,“是,俱追回来了,并无受伤,只是惊吓太过。谢将军出手搭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孙甫并几个地主家的青年,一起拱手作揖,“谢将军大恩。”   李恒倨傲地点点头,“不值一提。”   魏明道,“将军从不和土匪讲条件,对恶人决不妥协。”   周城守僵硬地夸奖,“将军大才,是我等不长眼,不信将军。”   “话也不能这样说,世间能如将军这般的少,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保护。否则,如何要建城?如何要有国?对吧?”   谁敢说不是呢?   李恒见火候差不多了,道,“龙口山匪横行,我虽帮着剿了几批,但耐不住别处流窜而来的。我在一日,尚能帮一帮,若我不在了呢?”   周城守擦汗,眼睛只看着孙甫,不妙的预感更强了。   李恒顿了许久,似在等人答话。魏明这时候偏又不说话了,漫长寂静得尴尬。孙甫被周城守看得憋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道,“依将军的意思,该如何办?”   顾皎动了动身体,这是将人引得入套了。   果然,魏明笑嘻嘻道,“哪儿是将军的意思?乃是山匪,居然胆大包天到趁过年混入城中作乱,可见城外无人看守着实危险。而城中,不,不仅城中,恐怕整个龙口,都盼望过平安的日子。此乃是众人所需啊,应是大家觉得该如何办,对不对?”   魏明叹口气,换了哀痛的脸,“土匪实在可恶,既烧了灯楼,又想掳走夫人和小姐们换酬金。若不是将军养兵千日,怎可能在瞬息间将祸事平息呢?”   话说到这儿,孙甫和周城守哪儿有不知什么意思的呢?周城守示意,孙甫闭眼,胸腹中不知诅咒了多少话。他抬眼看白马上沉吟不语的李恒,那腰间的长剑尤带血痕。他活生生打了个寒颤,怎肯再提灯楼失火的事,巴不得将错处都推在土匪身上。   人一旦有了弱点,便全身都是罩门,不敢再强。   孙甫麻溜儿地,道,“将军剿匪辛苦了,明日,不,今晚定将谢礼送到西府。”   魏明马上推拒,“孙兄何必如此?咱们这番只为救人,把将军看成什么了?”   顾皎紧盯着魏明,这人简直是个演员啊。不,演员比他差远了,只晓得按照剧本表演。这人集编导演为一体,得了实惠,还要占据大义。   孙甫立刻躬身道歉,恭恭敬敬地换了问法,“那么,如何才能让咱们表达些许谢意呢?”   魏明将人扶起,亲热道,“此事说来话长,但却是咱们夫人的一个设想。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顾皎后背一凉,感觉自己的戏份和人设也要来了。   “众人俱知,将军这番驻守龙口,只为青州王筹粮。龙口虽是河西粮仓,但若咱们只将粮食全部买走,恐民生多艰。夫人偶有一提议,谈起良种增产,以及开荒增产。然良种难得,一两年内无法实施;开荒却可行,而且是十分可行,毕竟龙河两岸大片滩涂可用,对不对?奈何要将滩涂变成水淹田,必得修筑河堤。这修堤通渠乃是大事,耗费的银钱不少。”   “天下纷乱,处处都不好活,从哪儿能多出些钱来呢?”   “诸位如果实在感念将军剿匪之功,可将谢礼送至龙口县衙,再由城守大人统一交割西府。这些钱,咱们不白花,一来用着兵甲的日常耗费,毕竟剿匪也会伤人死人,对吧?二来呢,剩下的些许可用做修堤。”   “另有一小事,便是龙牙关口。我知你们的担心,是不是怕将军不在了,土匪回来?别怕。咱们可抽调一些兵丁,帮你们守关口。至于这个耗费,也极便宜,来往的商队每次少少地抽一些些——”   顾皎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个魏明,上辈子绝对是饿死鬼来的,这辈子刮地皮的功夫好得要死。想要钱的是他,套路人的是他,干活的是卢士信和李恒,要收过路费的是她,结果事情到他口中,全是帮别人忙。   李恒救人,是因为对顾家女儿一往情深;李恒要收谢礼并过路费,是因为顾家女儿要开荒做田亩。   顾家自此彻底站上李恒的船,和龙口的地主们对立了。   对了,魏明的老师是谁来着?许慎?一定要把许慎的文章找出来看,MD。   “还冷?”李恒的声音响在耳边。   顾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抖。   不是冷的,是气的。   顾皎没回答,李恒便当了真。他道,“先生,你和他们谈着,我带夫人回去。”   只一句话,顾皎便觉要糟。   果然,魏明又得了兴风作浪的机会,很殷勤道,“夫人吓着了?将军果然体贴,赶紧带夫人回去歇着吧。我这边和城守大人将收费的章程定下来,明早再向将军面呈。”   顾皎眼睁睁看着李恒的眼睛抽了两下,沉默地调了马头,往城门处走。   天下人,被魏明玩弄股掌之间。   可她的戏份那么重,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和魏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白电缓缓过小广场,绕着灯楼的边缘走。   那些火烧得半天透白,无数的木屑和飞烟翻腾。旁边试图救火的已经彻底放弃,只在周围看管着,不让火蔓延去城中。   顾皎拉了拉李恒,李恒低头,“何事?”   她道,“咱们说好了,要看灯楼的。”   现在除了火,还有什么可看?   李恒停住马,“要看会儿?”   顾皎侧头盯了会儿,眼见着火中的楼塌下来。烧了半个时辰,主梁完蛋,彻底垮了。   “也没什么可看了。”她道,“建一栋楼需几年,守一栋楼上百年,烧掉它,区区一个时辰就够了。破坏,真是简单。”   李恒的手紧了紧,“简单?”   不是明摆的吗?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拍了拍白电的屁股,“天下笼统如一金板,如何能轻易将之熔断?”   “滴水还能穿石,何况一金板?将军的两身铠甲,无数划痕,若不循期修整,只怕也用不得几年便坏了。除非将军心急,连几年也等不得。”   李恒没回她的话,低头看着她,这次尤其认真。   顾皎被看得不自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除了头发乱些,应该没别的问题吧?   “不怕了?”他问。   怕?当然还是怕的。   她返身,双手搂住李恒的腰,贴得死紧。李恒不妨她有此动作,浑身都僵了。   “你——”   “将军。”顾皎脸靠着他胸口,“我很害怕。”   “前日和先生说了设龙牙关口,征收来往商队一些耗费,用以养军和筑堤。本以为这事从长计议,徐徐而行方不惹人非议。不想今晚事急,全给提出来了。城守大人心恍恍间不会反对,若日后冷静下来,该如何想?将军和先生在时,我和顾家自安然无恙;若将军去了郡城,我只怕——”   谁敢在地主豪强身上拔一根毛,那便是结世仇。   “李恒,你我夫妻。先生又说你钟情于我,你能护我一辈子吗?”她抬头,望着他,想要搞到一个长期有效的承诺。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李恒原本搂住她的手,束得更紧了一些。他动了动喉结,道,“顾皎,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顾皎苦笑一声,书里的那个顾皎,还是死了。她将脸埋起来,魏明老儿收到的钱,必须分TM一大半出来。   “将军,我能叫你延之吗?” 第27章 君子一诺   人在专注一件事的时候, 便会忽略其它所有。   顾皎将今晚上的全部事情复盘,盘算着自己到底能搞到多少钱,难免又去想魏明后面要如何利用顾家来成事。她想得太过专心, 在李恒看来便安静得过份了些。   李恒已经习惯她的聒噪和热情, 一路只听到她似有似无的呼吸,忍不住加快了马鞭。   白电奔驰着抵达城门,李恒亮出自己的军牌, 畅通无阻地出城,直奔西府而去。入得府门,将白电交给看门的兵丁, 扶着顾皎下马。   他以为这番动作, 顾皎该清醒。结果, 刚走两步, 发现她整个人如坠云中一般, 走起路来高一脚矮一脚, 甚至上台阶的时候居然绊脚了。若非他眼疾手快将人抱起来, 绝对要摔跤。   这一抱,他才深刻感受到她到底多轻,难不成往日的饭菜都是白吃的?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 一点肉也没有。人抱上手,干脆没放下来,直接回了日常起居的院子。   院门半掩着, 回廊下几个灯笼。   “人呢?”他叫了一声。   最小的那个, 叫柳丫儿的慌慌张张跑出来, 叫了一声将军。   他眼一转,便见那老婆子躲在屋中不敢出面。他冷哼一声,道,“夫人冻着了,去外面叫人送热水来。”   柳丫儿应了一声,取个灯笼,小跑着走了。   他将人抱去正房,小心翼翼地丢床上,扯开衾被盖起来。顾皎的魂不知跑哪儿去了,通不知别人在对她做什么,只呆愣愣地看着帐子角。他偏头,跟着看过去,那小角落除了有几条缠枝的花纹,什么都没有。   李恒皱着眉,伸手摸摸她的脸,冰凉一片。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忌讳,走出正房又叫一声,“人呢?”   海婆这才期期艾艾地遮着脸出来,叫了声‘将军’。   “夫人冻着了,等下来热水,你帮她沐浴换衣。”   海婆应了一声。   李恒偏头看着她,目光如电,还带着未散去的血气。   海婆膝盖打抖,似跪非跪。   “你,少在夫人面前耍花招。”他声音锋利,“若再让我发现一次,怎么来的将军府,就怎么给我走出去。”   海婆连连点头,却一声也不敢吭。   李恒转身出院门,远远丢下一句,“我过半个时辰再回。”   李恒去正院,里面更是空无一人。今夜计划进行得顺利,魏先生正要趁热打铁的时候,且在外面忙乱着。   他推开书房的门,熟门熟路地点燃油灯,抽出大肚瓶中的地图摊在书桌上。顾家在地图中心偏上的位置,被一点浅红色的朱砂细细勾出来。看起来那么一大片的土地,然即便全种了粮食,丰产后也不够青州王几十万大军嚼用。   “除非,将整个龙口拿下。”魏先生如是道。   他当时说,“顾青山野心勃勃,只要给他一根竹竿,也能攀到天上去。何不让他去攀呢?”   魏先生笑,“你当真舍得用夫人来试?”   李恒眯了眯眼,“她什么也不必做。”   “延之啊,我只怕你舍不得又后悔。”魏先生叹息一声。   李恒只觉得魏先生多虑了,不过是借了顾家的名头,然也是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契机。顾青山养得顾皎这样的女儿,才名远扬,只怕意不止在河西。一个庶族,要往上走,有钱仅仅基础,还得有武功。顾青山若是聪明,来年自该借着顾皎的名义在征粮上做手脚,低买高卖赚取差价;又或者,借势吞下龙口全部地主的出粮。   那晚顾青山来,他提出建议的时候,顾青山虽有犹豫和恐惧,但那双油灯下闪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渴望。   李恒给出一个机会,顾青山绝对会吞下整个龙口。   现在,只不过是刚开始而已。   李恒心烦意乱地合上地图,坐下沉思。   外院传来一些噪杂声,似乎是崔妈妈和那俩丫头回来了。大部队顺着西府的院墙往校场走,魏先生想必是拎着周城守和孙甫讨价还价,一时半会回不来。   更漏响了,已是亥时。   李恒起身,该回家去看看那丫头如何了。   走出去,正碰上崔妈妈。她青着一张脸,见他后,诧异道,“将军,你怎么在此处?我正要去那边院子找你。”   他沉声道,“来书房想点事情。”   崔妈妈忍了又忍,半晌道,“这事闹得,咱们几个都知道是做戏,只瞒着夫人。不想士信上楼,便露馅了。夫人那会儿已经发觉不对,主动跟了士信走,也是想探个究竟。她人机敏,又有心,只怕略想想便想通前后关节,这会儿不知道怎么难过呢。”   李恒梗住了,也是卢士信多事。   “你说,怎么办?”她盯着他,“之前就没想过怎么说辞?好歹,你得安慰安慰夫人。”   他干巴巴道,“上楼的时候我有交待,让她哪儿也别去。”   “这样就可以了?”崔妈妈恨铁不成钢,戳着他道,“夫人在楼上,听着那城守夫人说点灯就觉得不对劲,发现失火后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孙甫那龟孙子伙同几个人给你扣黑锅,说你什么生挖人心活吞孩童,还是夫人忍不住帮你言语几句。”   崔妈妈为人非常有来回,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谁真心待李恒,她就真心待谁。   “我——”他顿一下,“我听见了。”   崔妈妈嗤笑一声,咬牙切齿道,“魏明那不晓得好歹的东西,居然把你教成这样,老娘不找他算账就不叫崔青苹。”   李恒摸了摸鼻子,感觉魏先生又受无妄之灾了。   他不好和妈妈理论,侧身贴着墙壁,往自家去。   院子里多挂了几盏灯,海婆正指挥杨丫儿和勺儿跟仆妇一起收拾洗澡桶,想是已经干净了。   李恒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回来了。   海婆眼尖,马上把手上的事情交给杨丫儿,冲李恒行了个礼,躲厢房里去了。   杨丫儿并勺儿,飞快地将脏衣服弄出来,请李恒进去。   屋子里满满的水气,夹杂了一些香粉和脂膏的味道,正是顾皎常用的那些;披风上搭着干净的中衣,妆台上散放着许多钗环,床头的帐子懒懒地垂下来,里面隐约坐了个人。   李恒走近,一手拨开帐子,“你还好吧?”   没音儿。   他凑得更近了些,发现顾皎依然一副呆滞的样子,只是用手托着下巴而已。他皱眉,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还是没反映。   顾皎本长得小,眼睛圆圆的,脸也嫩嫩的,笑的时候特显明眸善睐。可这会儿,她不笑了,便有些冷。   李恒不习惯,再碰了碰她,更用力了些。   顾皎偏头,眼珠子滑过他,转了转。   他等着她说点什么,结果她倒头躺平,缩在衾被中,长发散成一片。   李恒这才觉得不对起来,人被吓得掉魂了?   他转身开窗,冲外面收拾衣裳的勺儿问,“夫人发呆失魂了,以前可有过这样的情形?”   勺儿头回和李恒对话,十分忐忑,有点结结巴巴道,“有过,但只要碰碰她就好了。”   “没好。”李恒问,“有叫人看过病吗?往日吃的什么药?”   勺儿见他面色不善,再加上他身上还有隐约的血气,更怕了。她摇头,“将军,奴婢不知。夫人出嫁前,都是海婆在伺候,我们几个是后来才跟着入西府的。”   李恒不喜和海婆打交道,但回头看看鸦雀无声的床帐,道,“把她给我叫外间来。”   勺儿巴不得,应了一声后赶紧跑厢房去找人。   李恒坐外间书桌前候着,随手拿起《齐民要术》,脑子里却乱纷纷地想起诸多杂事。她为了吃点好的,跟自己胡扯一通狗屁喂饱天下人。翻开书,怎么也看不下去,只好再合上。   没一会儿海婆在门外轻声问,“将军。”   他道,“夫人两眼无神,毫无知觉,不知神游去了何方。这样症状什么时候有的?惯常看的哪个医生?吃的什么药?”   海婆道,“回将军话。夫人打小身体弱,受不得冷,也吃不得吓。但凡被惊住了,总会失魂一阵子。看了许多医生也无用,更找不到合适的药。后来发现只等她缓缓地回神,自然就好了。家中老爷和夫人照料许久,再三交待,千万不能惊了她。”   居然有这样怪病?李恒还是头回遇上。   “出嫁那日,在龙牙关口吃了一吓,也是这般了大半个下午。”海婆又说一句,“将军若是不放心,可请魏先生来切个脉?先生医术高明,两服药便将夫人的风寒发热压下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魏先生恐怕和孙甫那帮人舌战得正酣,讨论着谢礼多少,龙牙关口抽钱多少。他,即刻来不了的。   李恒便道,“知道了。”   海婆继续站了一会儿,久未听见声音,便要告退。   不想他又来了一声,“让外面的仆妇再送热水来。”   李恒吩咐完毕,听见海婆出院子的脚步声。他起身,回内间看了看。顾皎依然保持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抱着衾被不放。他伸手去拉了拉,她也不反抗,任由衾被被拉走。   他碰了碰她鼻尖,呼吸还在,温温湿湿的,没问题;再碰碰额头,也没发热,体温正常。   片刻,热水送到,李恒便去内间找衣服换洗。   须臾,梳洗完毕,上床休息。   衾被已经被顾皎哄得十分暖和,他刚一进去,她便滚到他身边,手自然而然地爬上他胳膊。   他本能地要去扯开,可见她淡粉色的脸,微微颦起的眉,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   罢了,便容她放肆一晚上。   李恒抬手,打灭了油灯,缓缓躺下。   既然成亲,也许诺了会护她一生,总要习惯的。   他如是安慰自己,闭上了眼睛。   夜色深沉,冰雪和火光中,诸多老迈的家族终将走向死亡,而一颗明日星辰冉冉升起。   李恒似乎能看到那星星淡黄色的光芒,想要伸手去摸,却是一片灼烫。   月寒星冷,乃是天道,为何会烫人?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慢悠悠地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是在做梦。只身边一个火炉,有咿唔的呓语,是顾皎的痛苦声音。   李恒立刻清醒了,他坐起来,手探入顾皎怀中,汗湿一片。她的额头,热烫得几乎能煮鸡蛋了。   更有,她一声声的,叫的是‘我想回家’。   许多年前,他还是个稚子的时候,母亲总喜欢将他抱到膝盖上。她问,“延之啊,知不知道妈最想的是什么事?”   “吃好吃的。”他钻到母亲怀中。   “好吃鬼啊!虽然吃也是很好的嘛,不过总缺点啥。妈最想的,还是回家。”   母亲是胡人,家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塞北。他便天真地问,“等我长大了,带着大军打到塞外去,好不好?”   母亲就笑,“哦哟,年纪小小,志向倒是大大的嘛。可是啊,妈已经有延之了啊,就再回不去了。”   稚子不懂,为何就回不去了呢?   母亲见他万分想不通的样子,戳着他鼻子,“笨儿子哎,有妈妈的地方才有家啊。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回去也没家。不如留在此处,帮你做一个家,好不好?”   李恒还记得,自己答应了的,好。   母亲按着他拇指,“君子一诺。”   李恒在黑暗中怔了许久,最终悄悄下床,去前院找先生。   君子一诺,此生不改。   -- 第28章 小   顾皎身在火海, 被烧得皮开肉绽。   她知道,自己又病了。   这操蛋的身体,没一日让她安省的。可她偏不能放弃, 毕竟翻了夜便是年三十, 再两天便是初二,得奔波着回娘家。   必须赶紧好起来,不然要死在路上。   老天爷大约是听到了她的呼声, 立时有甘霖将她浑身浇得透湿;又有泉水,注入她的口舌中,里里外外凉爽到了极致。   她忍不住说, “再多一点。”   便真的来了更多。   可见, 老天爷也是心里有数, 晓得她吃的苦多了, 给她点儿奖赏。否则, 一番穿书大戏, 还没等演到末, 主演便死了,那可怎么好?   顾皎晃晃悠悠,感觉身体被人翻起来。寝衣的绳结被打开, 衣袖被剥下来;又是肚兜儿,也被彻底脱下了。这个身体还小,没什么看头, 她也就无所谓了, 很主动地配合起来。   身上光溜溜的, 有热热的布巾搭在后背上,被用力地揉着。   伺候她的人手太重了,搞得她皮肉生痛。含烟是个娇的,必不是她;柳丫儿虽然力气算大,但年龄小,搬不动她;杨丫儿机灵细心,手上不会这般用力;算来算去,该是勺儿了?   可那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也太糙了点,蹭得皮肤生痛。勺儿再是干灶上的活,也没到手生老茧的程度。   顾皎心里隐约有些明白,手上用力,试图让身体醒过来。   良久,她终于睁开眼,视线里一片橙黄模糊。   “醒了?”   李恒的声音。   顾皎偏头,房中灯火如昼,李恒拿了一块布巾坐在床踏板上。   她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生怕还在梦中。   李恒将布巾丢旁边的木盆中,顺手扯起衾被,将她盖住。   她这才发现,被窝中的自己,上半身光溜溜的。   等等,事情有点不对啊。李恒,杀人如麻,坑人不眨眼的李恒将军,居然帮她擦身?丫头呢?海婆呢?崔妈妈呢?   莫非,他真爱上她了?不不不,怎么可能爱上。她在心里冲自己狂吼,重新想!   必然是他和魏先生设了今晚的套,顺利完成后良心发现,对她稍微有了点愧疚?   不不不,再重新想,暴君怎么可能愧疚?   一定是魏先生给他安上的那个人设,说他钟情顾家女,不惜单枪匹马击杀了土匪头子。那么,这人设有什么用?后面肯定还有手段。比如说,因为夫人,所以过路费收得贵?因为夫人要修堤,所以他不得不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因为夫人娘家想一举拿下购粮的生意,所以不得不让顾青山独揽!   顾皎越想,越是寒彻骨。   她是糟糠妻,可不能走红颜祸水的路。   李恒这渣渣,连同魏明那老狐狸,已经将她丢锅里,开始温水煮了。   “喝药。”他不知从哪儿端出来一碗药,坐床边。   顾皎就那样看着他,再看看平躺着的自己。   李恒可能有点窘,将药碗放在旁边,俯身将她整个人扶坐起来。衾被很应景地落下一个角,显出一段白腻的皮肤来。顾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先别开脸帮她重新遮得严严实实。   何必呢,不是已经在昏迷的时候裸裎相见了吗?这会儿装纯洁?   顾皎问,“怎么不叫丫头来帮忙?”   “半夜发烧,找魏先生忙了许久,丫头们都累了。那个老婆子,我不爱她进房。”李恒重新端了药碗,吹了吹。   好神奇,头回从他口中听见带感情色彩的词。   不爱?根本就是讨厌吧?   顾皎再眨眨眼睛,低头看看被包成粽子样的自己,“你看见了吧?”   李恒拿调羹的手僵了一下,有些莫名的恼怒。   她不放过他,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小?”   何止小啊,差不多小笼包的程度。   李恒放下调羹,直勾勾看着她,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   她道,“你是不是喜欢大点儿的?前几天还嫌我没二两肉。其实,你要肯再等等,会大些的。”   他没吭声。   顾皎彻底清醒了,怎么会放过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她继续道,“怎么不说话?”   “喝药吧。”李恒开口,虽然尽量平稳,但尾音还是有点抖了。   顾皎脸藏在衾被里闷笑一下,郁气稍微解了点儿。她抬抬头,略露出半张脸,“延之,你还没回答我问题。是就这样好,还是大点?”   “顾皎,你可以闭嘴了。”他重新拿起调羹,盛了一小勺子递她嘴边,“喝。”   她被吼了,略有些委屈地看着他,这也太凶了吧?   李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重新放柔一点,“喝药。”   顾皎这才道,“有糖吗?之前每次喝药,小丫头们都会先给我塞一颗糖。嘴巴里甜甜的,就不怕苦了。”   李恒拿调羹的手十分稳当,但显然是在怄火了。   她火上加油,“没有就算了。反正再苦也比不上刚吹的那些风,我略忍忍,眼睛一闭就全喝下去了。”   李恒额头青筋几乎绷出来了,他道,“顾皎,别得寸进尺。”   她张了张口,抓紧衾被,垂着头委屈巴巴道,“哪有,人家不都说了没有就算了吗?”   这是算了的态度吗?   魏先生往日总嫌女人麻烦,说李恒的母亲阮之小姐是世上最麻烦的女人之一。李恒总觉得他偏见,更何况母亲乃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人,怎么可能麻烦?可这会儿,他开始有所了解了。   世上怎么会有怕喝药的娇女人?   李恒重新将药碗放下,起身去旁边搁杂物的架子上翻找。他从来不吃糖,少少的几次共餐似乎见过顾皎吃药。那个叫杨丫儿的丫头,确实会在她喝药之前给她喂一颗糖。   东西,应是在这架子上拿的。   顾皎头也不痛了,眼睛也不花了,脑子里面的浆糊也开始慢慢归位了。她侧头看着李恒,小伙子穿着白色的寝衣,头发散在肩膀上,人又站在烛火边。都说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确实是美人。只他偶尔动作的时候露出的哪点胸膛和腰身,真的可以上手摸一摸。   她碰了下自己有点干涩的嘴唇,略遗憾。今儿也是病了,又要喝药,口气肯定不好。亲,便先不亲的;上手,找机会试试。   “是这个?”李恒翻出来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看。   顾皎探头看了下,一个银镶绿松石的,确实是她的糖盒子。她点头,“是的。”   他略嫌弃地打开,从里面挑了一个小纸包,拆出来一颗糖,递给她。   她微微转脸,要他喂。   他冷脸,不干。   她再往前凑了凑,还是要喂。   李恒腮帮子咬得死紧,无法,只好往前送了送。   顾皎冲他笑,张口含住他拿手指,吸住糖果的同时,舌尖在他指头沾了沾。   他立马缩回去,闪得太快了些。   她舔着糖果,十分满意。少年啊,十八、九岁的年纪,那真是禽兽。脑子里除了满满的黄色废料,只要稍微给点儿刺激,马上就来反应了。那速度,跟按了开关似的。李恒打仗在行,显然身体很好,精力尤其充沛,只怕更受不住撩拨。她只意思意思,不能太过,不然走火就不美了。   “延之,我好了。”她换了一副天使面孔,“可以吃药了。”   李恒盯着她看了会儿,第三次将碗端起来,开始喂药。   顾皎不作妖,很配合地将一碗喝光了。   喝完药,又漱口喝水,折腾了好一会。   一套干净的寝衣兜头盖上来,李恒声音略有些闷,“你醒了,便自己穿吧。”   顾皎扯下寝衣,见他很绅士地背对自己,笑了一下。身体虽然还很软,但确实也能动了。她揭开被子,找到领口和袖口,摸索着穿衣。床外头虽然亮,但里面是模糊的,她只能看着个大概。   好一会儿,她道,“好了。”   李恒这才开始熄灯火,撩帐子上床。   顾皎往里面让了让,待他躺平后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   “害你一晚上没睡觉吧?对不起。”她麻溜儿道歉。   李恒将衾被拉直,“不必客气。你半夜烧得烫人,去外面找了崔妈妈和先生来帮忙,又让丫头们起来熬药。”   言下之意,辛苦的是他们。   “明朝也得给他们道谢。正好是大年,连着拜年一起。”她打了个哈欠,摸摸额头,“也是奇怪,怎么就突然烧起来了。”   李恒没应声。他半夜去前院,魏先生刚将事情谈妥回来,听说顾皎病了,急匆匆来探病。把脉,观面色,查舌苔,许久后才说,“凉风吹的,再加上惊吓,确实病得着急了。”   他恐那莫名其妙的失魂症成了老病,请先生再仔细瞧瞧。先生听了,又重新把脉,结论差不多还是‘不能生气,不能吓着了。’   崔妈妈评价了一句,“这下好了,娶个瓷娃娃回来,一辈子捧手心里吧。”   李恒待要征战天下,却有了个这样的夫人,也是天意。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多想。   顾皎没听见回音,闭上眼睛叫了一声,“延之。”   一片安静。   她又叫了一声,“延之。”   “干嘛?”很不耐烦的样子。   她笑一下,“我就想问问,你去点灯,没受伤的吧?”   李恒半晌回了一句,“只胳膊上燎了一块皮,其它还好。”   “哪儿?”   他动了动右胳膊。   顾皎立刻伸手去碰,结果黑暗里没估摸好距离,直接戳上去了。   李恒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坐起来,“你干嘛?”   烧伤啊,那痛的滋味不好受,再加上被人触碰就更不得了了。   “我,我想看看多大的伤口。”顾皎有点心虚的。   李恒忍着那一阵阵的痛,有些咬牙切齿,“顾皎,你要睡不着,就出去。”   顾皎咕哝了一句,“我叫你延之,你为什么不叫我皎皎?你和魏先生弄鬼,要收那些地主和商队的过路费,为什么只瞒着我一个人?先生还说你对我情深义重,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不是哄我的?我病了,谢你照顾我;可你们骗我,也不解释解释吗?”   她蹭了蹭,贴得他更近,“延之,你还嫌我多事,还要赶我出去。你好过份哦。”   李恒胳膊痛着,心里闷着,按平日战场的习惯,早该一剑出去劈开那混沌。可身边缠着的软玉温香,是个瓷娃娃,动不得又气不得,连先生也再三交待,须得哄着捧着顺着。   他不禁开始怀疑起来,当时为什么那么草率就答应了要结婚呢。   打天下容易,治老婆难啊。 第29章 回门   龙牙关内, 顾家庄。   顾琼梦中惊醒,睁眼发现窗户已经有点泛白了。他翻身起来,赤脚下床, 大声呼唤随侍长生的名字。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不是说了今儿得赶早?”他冲屁滚尿流进来的长生吼, “长生,你是不是睡死了?”   长生缩着脖子,“老爷说了, 卯时太早,马和车均不好走。”   “老爷?你是伺候老爷还是伺候少爷呢?少爷说的都不算数了?知不知道城里发生什么大事?灯楼被烧了,那该死的李恒又耀武扬威到处煊赫他的兵马, 说什么为了皎皎杀得土匪血流成河, 还要收剿匪的钱和来往关口的保安费。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皎皎肯定受委屈了, 我得马上去接她回家。”他伸手, “我衣服呢?”   长生赶紧将衣服和外袍抱过来, 伺候他穿衣裳和鞋袜。他道, “少爷别着急, 车马都是现成的,去城里也要不了多一会儿。”   “爹老了,怕事, 尤其怕那个李恒。人一说,他就把皎皎嫁过去了,一点没为难。容易到手的东西谁会珍惜?李恒看他这态度, 哪里能看重皎皎?才几天呢, 就出这样幺蛾子。昨儿到处都传扬开了, 我去找爹,最好连夜把皎皎弄回来。他偏不,说什么初二回娘家才是规矩,不能让人说嘴。说嘴?这世上名声是什么玩意呢?李恒这般把皎皎架火上烤,怕过人说嘴了吗?”   顾琼胡乱将衣服扣上,头发随便扎起来,抓了披风便往外走。   长生忙跑前面去开门,提灯笼,招呼外院的准备车马和随行的人。   “大哥不在,我得帮他顶门户。今儿早点去,给皎皎壮胆。怎么也要让李恒晓得,咱们顾家不是没人。”   一时间,整个宅子吵闹得乌宣宣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该小姐回门了。   顾青山坐在窗前,对温夫人道,“老二这脾性,也不知道像了谁。”   温夫人道,“我觉得挺好。老二真性情,皎皎自然会感觉得到。”   “但愿如此。”   顾琼并不知父母的担忧,去正院告别。他呼喊了十来骑车马,冲出顾家庄,直奔龙口城而去。   官道的冰雪已经被清理干净,天光逐渐亮起来,马很顺利地跑上了速度。半道上歇了两回,抵达龙牙关口的时候将将巳时,完全来得及。   因是过年,许多庄户上的人穿了新衣裳进出,走亲戚或者进城买东西。前几日那些血痕早不见了,只留下一些散乱的落石。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不少人背着年货和年礼。   更新鲜的是,居然有一队兵丁和民夫居然在干活,从关口的那头开始清理落石和乱草。   顾琼停住马,指着长生,“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长生打马过去,下马好声好气地招呼军爷,拉着问了许久。军爷不耐烦,随口打发了他几句,他不死心,又去找了个民夫聊。半晌,他回来道,“少爷,就是为你之前说的那事。说将军收了城守大人和孙家许多剿匪的钱,要在这边建一个新的关口保护来往的路人和商队。现就赶紧干起来,免得化雪的时候忙不及。”   “昏头了吧?现在就干活?”顾琼略有些颐指气使。   长生点头,“说将军催得着急,只给了一个月时间,必须将关口清理干净。另要挖出一排石窟来,派十来个兵丁把守关口。咱们进出,若只人和车马,不收费;若车马还带货,按照重量给钱的。”   顾琼骂了一声,“真是穷疯了。”   说话间,另有一户人家的大队车马从龙口城的方向来,想是在城中过了年,这会儿回平地走访亲友的。车马未停,派了个家人在前面开路和吆喝。顾琼约束随从,靠着河岸岸远远避开了。不想那边带了女眷,不好下车,也不好绕行,偏偏撞上了搬运大石头的民夫队。车马内的小姐夫人尖叫起来,家人立刻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将民夫推开,喊打喊骂。有兵丁上前将人马分开,互相赔了个不是,等着民夫拉走石头,才变得通畅许多。   只风中隐约有不满的声音,“什么顾家女儿?……地薄三尺,天高六丈,什么钱都想挣。简直不给人活路啊!”   顾琼留心看了,应是一户姓王的,跟他家有些拐弯的亲戚关系。本是亲朋,为了即将到来的保安费,居然连顾家也恨上了。   他皱眉,李恒十分混蛋。   他对长生道,“走,咱们赶紧进城。”   顾皎的病反复了一次,整个年三十和年初一都在汤药中度过。幸好李恒叫了崔妈妈来,帮着海婆一起给府中的人发过年的红包,分各样年货,安排年后各种琐碎的事情,也算是囫囵过去了。   她只窝在床上休息,等着魏先生切脉看病,眼睛却颇有意味地盯着他。   魏先生不怕人看,只专心手上的事情。   “先生,我这病要好,其实也简单。”她道。   李恒在旁边多嘴,“切脉的时候,少说话。”   “不碍。”魏先生放开手,已是完事了,“夫人,请讲。”   顾皎看看李恒,再看看魏先生,只一个字,“钱。”   魏先生哈哈一笑,摸摸胡子去外间写新的药方。李恒也扯了扯嘴角,跟着出去。   什么玩意?俩臭男人当她在说笑话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出钱。就算现在是古代落后社会,但钱给够了,自然会有诸般堪比现代社会的享受。   魏明那老狐狸可恶至极,媳妇娶进门,媒人丢过墙,连基本的礼仪也不讲了。   顾皎闷闷不乐,很不开心。   李恒拿了药房进内间,见她丧气地坐床头,好歹安慰了一句,“日子还长。”   顾皎冷哼一声,“想看个灯,结果灯楼没了,确实日子还长。”   他很罕见地好脾气,接了一句,“总能看到的。”   顾皎咬牙,魏明的路走不通,就不信李恒和顾青山也不行了。   年初二那天,顾皎起了个大早。   “不必着急,你二哥来也该是晌午了。”李恒道。   顾皎可不觉得,顾琼是个心大的急性子,肯定等不到晌午。再兼了烧楼和收过路费的事情传扬出去,他该是一肚子火地跑过来。只不晓得顾青山是怎么个看法,这次回娘家,必须得和他单独聊聊。   “先收拾好,崔妈妈送过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魏先生管府中内外事务,包括钱;崔妈妈管内院的人事和库房,包括人情送礼。顾皎本以为回门礼意思意思就行了,没想到居然送了十几个大箱笼过来。各样腌肉、冻肉、板鸭、板鹅、药材、香料,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琳琅满目。甚至,崔妈妈还特别来交待,说送了些万州的特产来,让带回去给老爷和夫人尝尝味道。   如此多的东西,将几个丫头惊得要死。   杨丫儿带着含烟一起收拾,累了个把时辰,还没弄好。对了,含烟在火烧楼的次日便回将军府了。按照她的说法,“城里流言纷纷,一说将军被火烧了,又说土匪把夫人掳走了,还说将军追出去将人斩杀了。我听得害怕,赶紧回来看看。”   海婆对含烟的表现很满意,终于对她笑了笑,也给她派活儿了。   顾皎站在窗边看含烟搬东西,问旁边看书的李恒,“延之,是你让崔妈妈和先生准备这么多的?”   “没有。”他摇头。   “他们自己弄的?”她笑嘻嘻,“是不是魏先生心里过不去,特别在回门礼上厚了好几分补偿我?”   小恩小惠,怎么能买她心平气和?   “你想多了。”李恒翻一页书。   “真没有?”她凑近了他看,“还是你觉得没必要?”   确实没必要。不过,李恒也知,这句话说出口,今日必然不开心。   “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她玩弄着衣角。   李恒抬眼,看她一下,‘哦’了一声。   “既然先生说收人家谢礼和过路费是为了养你的部队和帮忙修堤坝,就该直接将一部分钱入我这边的账才好。你说对不对?”她瞧着他,试探道,“你去找先生说,还是我去?”   “给你?”他笑一下,“事情不能这么做吧?”   “那该怎么办?”她半是好奇,半是打探。   李恒又不吭声了,继续看书。   顾皎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又来了。李恒虽然是陪她养病,照顾吃喝和换衣裳挺得力的,但话少得不行。寒暄两三句,好不好吃,吃什么,哪儿去,基本上是没问题的。可稍微问点儿有干系的问题,他就装聋作哑,既不回答,也不拒绝,全靠她自己恢复情绪。   她生闷气吧,显得自己小气;不和他计较吧,自己憋得慌;再继续和他掰扯,显得她的生活重心只他一人。因此,她转身出正房门,去回廊下找含烟和杨丫儿说话。   李恒却在后面慢悠悠来了一句话,“出去透口气也得,但一刻钟后须回来。先生交待过,你不能吹凉风。”   “知道了。”   顾皎便出去和丫头说话,杨丫儿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小心地问,“夫人,将军跟咱们回庄上住多久?”   “好几天吧。”她盯着一箱熏得金黄的鸭肉吞口水,想吃得要死。可惜海婆死活交待,说这玩意烟熏出来的,上火,病没好之前绝对不可以吃。她随口道,“爹娘那边住几天,再搬去爹给我的那个小庄上住看看。先生也跟着去,他对修河堤有想法,得把那片河滩过一遍。”   “我们要去小庄上住?”含烟问。   顾皎点头,“等回爹娘那儿了,海婆带你们几个先去小庄,把房舍收拾出来。弄得清爽点儿,我要住着好的话,指不定会经常去。”   后期种田和各类技术工作,需要踏踏实实地驻扎下来。   杨丫儿又问得更轻了,“夫人,将军没发脾气吧?”   顾皎看她们一眼,见她们忐忑那样,笑一下后压低嗓音,“是不是他这几天呆家里,把你们给闷坏了?”   可不是么。李恒在,还打着照顾夫人的名义,丫头们哪儿敢放肆?说话得放轻些,走路最好没声音,眼睛和耳朵必须更灵活,不能漏掉将军的任何吩咐。也不能闲着,得找活儿干,神经随时绷得紧紧的。心理压力之大,比伺候几个顾皎还要累。   她这么一问,杨丫儿和含烟就低头笑起来,怎么也不肯回答了。   顾皎便道,“放心,过了这几天,他肯定呆不住的。等他出去了,咱们就可以松快许多,对不对?”   一阵悄悄话,说得大家都咯咯笑起来,只房中的李恒气得发笑。   这些女人真当他是死人,耳朵聋的吗?说得那么大声,他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那个顾皎,当他的面说那些甜言蜜语,背过身却那样嫌弃?   李恒用力将书本合上,待要起身说点什么,院门却被敲响了。   崔妈妈在外面道,“夫人,小舅爷来接你了。” 第30章 回家的路   “皎皎, 你又瘦了。”   顾琼看见顾皎的第一句话。   他抓着她肩膀,从头看到脚,心疼得要死。   “下巴尖了, 肩膀也窄了, 皮肤白得吓人,风都能把你吹走的吧?”他急吼吼地,瞪着李恒问, “皎皎,你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李恒完全视小舅子于无物, 冲他点点头, “进府歇歇, 吃了午饭再启程。”   “不必了。”顾琼很有骨气道, “趁着天色好, 咱们赶紧回庄上。午饭在路上凑合吃点干粮, 晚食回家吃好的。皎皎, 咱们马上走!”   顾皎觉得吧,这缺心眼的二哥不是来给妹子撑腰的,是来找打仗的。问题是, 他那小胳膊小腿,连周志坚都打不过,能打得过李恒?她清了清嗓子, 道, “你不累?”   “不累。”顾琼头昂得高高的, “我很早就出门了,在路上歇了三回。对了,你知道不?”   “什么?”   顾琼故作神秘地将顾琼拉旁边,压低声音道,“龙牙那儿,在修关口呢。派了好些兵丁和民夫,清理落石和路面积雪,又要开凿洞窟。听说,过路来往的商队都要收钱。”   动作这么快?顾皎侧头看一眼李恒,怎么没听说呢?最重要的是,大过年居然能找到干活的民夫?魏明这死老头未免也太强了点儿吧?还是说,人家早就算好了?   因顾皎没给反应,顾琼低头看,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也在鸣不平,道,“来的时候碰上王家人了,叽叽咕咕非常不满。说闲话呢,嫌李恒刮地皮太过,很不开心。”   刮地皮的始作甬者,顾皎。   她顾左右而言它,“二哥,还是去见见魏先生吧。”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魏先生和崔妈妈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串抬箱笼的丫头和仆妇。   顾琼好歹知道礼节,规规矩矩冲先生行礼,带了顾青山的问好。   只一个,他坚持马上出发。   小舅爷态度坚决,魏明也不是在小事情上计较的人,立刻便同意了。魏明随行,崔妈妈和几个偏将看门户。   箱笼上马车,随行的人员搬行李,顾皎自然被安排上车。崔妈妈因要留守,另交了个包袱托运,自然是带给亲儿子周志坚的。   “夫人,里面放了三个手炉。半道上若还觉得冷,咱们再加。”海婆这次提前准备了许多,连马车的地板上都铺了厚厚一层地衣。   顾皎点头,比较满意这次居然换了大车。出嫁的时候,那轿子外观虽然漂亮,但里面空间着实狭小,怎么都舒服;看灯楼那夜,坐的也是马车,但配置比较简易,颠得也挺厉害的。今次的马车,轮辐密实,轿厢宽大,虽然没有花俏的装饰,但一看就是好木头做的。   “崔妈妈安排的。”海婆道,“听说是将军日常使的。”   提起将军,李恒就从那头走过来的,白电被侍从牵去别的地方了。   他来,海婆便退开。   “你不骑马?”顾皎问。   李恒点头,“和你一道坐车。”   坐车?顾皎疑惑地看着他,怎么突然改性了?   他示意她将手扶上来,助她上车。他紧跟着也上去,两人分坐车两边。里面果然十分宽敞,最里侧一排置物的小柜子,两侧则是铺了皮毛的座位,很暖和。   李恒将车门关好,这才回答她的疑惑,“顾琼实在太缠人了。”   果然,一阵马蹄声,然后车壁被拍得山响。顾琼在外面叫,“妹夫,咱们骑马比赛。”   妹夫?大概,也只有顾琼这样的棒槌敢追着李恒喊妹夫。   顾皎嘴角抽了抽,无措地看着李恒。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拉开旁边的小抽屉,翻出一般书来看,恍若未闻。   她只得半推开车门,道,“二哥,你做什么?”   顾琼探头进来,“难得有空,一起跑会儿马呀。听说你那匹白电速度飞快,我想试试看。”   李恒抖了抖书,“白电累了,要休息。”   “换别的马也行,我可以让你一个身位。”   还没完没了了。   顾皎只得道,“二哥,将军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小舅哥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能满足?”顾琼眯起眼睛,“皎皎,二哥是为你好。”   她叹口气,“灯楼爆燃那夜,将军被困火中,后来又去追土匪,受了点伤。”   顾琼是不肯信的,他疑惑地看着李恒,“受伤?所以不能骑马了?”   “魏先生骑技过人,你可以找他试试。”李恒开口,将人支走了。   顾琼半信半疑,但顾皎开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咕哝了一句‘命大’,终于出去了。   李恒垂眸,继续看书。   顾皎蹭过去,“延之,看的什么书?”   “乡野杂谈。”他把封皮给她看一眼,果然。   她问,“你还看这样书呢?”   “有什么问题?”   她想当然道,“不该是兵书什么的吗?”   李恒笑一下,道,“那是小时候的作业。”   MB,真不知他是在讲老实龙门阵,还是在显摆。   “魏先生教课呢?上次你说先生师从许慎,学了几年,什么时候出师的呢?”她没话找话地问。   “先生十三四岁的时候去的,学了七八年才回。”   “好厉害。”顾皎真心称赞了。自己从三岁进幼儿园,到二十五岁,还没拿到本专业的毕业证书。魏明就不一样了,拜师七八年,学会了三门课业,且全是精通。虽然实在不想承认,但人和人的智商是有差别的。   李恒看她一眼,“谄媚太过,便成了谎言。”   聊天就聊天,怎么可侮辱人格?顾皎皱了皱鼻子,道,“延之,你好像对我特别不满意。你说说看,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还是你心怀愧疚,因此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李恒发现选择坐车真是一个错误,顾皎病着的时候可怜极了,身体稍微好点便化身为话唠和烦人精。他合上书本,塞回抽屉,打主意下车。   可惜蹉跎了蛮长的时间,车驾开始启程,车轮也缓缓动了起来。   此刻再下车,恐怕顾皎脸上不好看。   他沉吟一下,道,“人所思所言,均发乎于心。你对魏先生不满多过尊敬,可不是口不对心?可不是谎言?”   顾皎被点穿,略有点不自在,内心却又有些倔强。她道,“我喜欢夸人,知道为什么吗?”   李恒看着她,她指了指他狭长的眼睛,“那是因为我眼睛长得好,只看见别人的好处,看不见坏处。若不然,我天天对魏先生和崔妈妈说你不好,且全是实话,你开心吗?”   “你不止眼睛生得好,嘴巴也挺会说的。”他笑一下,不和她计较。   她瞧他低头的样子,睫毛挡住了眼波,鼻梁和口唇显得尤其漂亮。情不自禁地,她道,“你刚也说得对,我确实有时候会说谎。”   李恒新鲜地看着她,居然如此爽快地承认了?   她撑着下巴,认真看到他眼睛里,“延之,刚我说对魏先生和崔妈妈说你不好,这句话不对。其实,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你的不好。你打架厉害,又会谋略,演技也挺好的,读书好像也很不错,写字也比我会写。还有,你长得特别好看——”   李恒将书敲在她头上,道,“能闭嘴吗?”   顾皎略有点委屈地抬手挡住被他敲打的地方,眼角余光却瞥见他耳朵有些发红。   原来将军大人也顶不住土味情话的哇。   她笑了,干脆蹭得更近,“延之,你要嫌我话多,那给我讲故事吧。我保证不插嘴,你就讲你打仗的事情,好不好?”   李恒这才放下书,清了清嗓子,“就讲讲和卢士信结拜的事情吧。”   顾琼和魏先生跑了一程,他的马已经奔波过大半个上午,十分疲累,因此落后了。魏先生建议他换个马再来,他不太乐意,借口担心顾皎,拍马去了车边。   不想,刚一走近,便听见李恒不紧不慢的声音。   “……士信要顽劣些,先生布置的功课从来无法按时完成。他认为天天被打戒尺不是个办法,必须将一起上课的拖下水才行。便约了我,义父的三子朱志杰并小女儿朱襄,再有志坚一起,要结拜。不求同生,但求祸福同行,生死不改。喝了酒后第一桩,便是如何解决他的功课。朱志杰擅临摹和书法,朱襄做文章是一把好手,他便拖着二人,次次都说还是不是兄弟了?”   顾琼皱眉,说的是些什么呢?既无感情色彩,又无情绪波动,这般干巴巴的内容,顾皎也能听得下去?   “他只得逞了第一次,志杰帮忙写了两页大字,朱襄做了一篇文章给他;第二次的时候先生便觉得不对了,当堂命他背诵文章。他背不出来,只好去外面站着。先生戒尺打人从不留情面,且偏打他善用的左手。因此,有小半月他是不能正常执筷的。”   顾皎笑了两声,直说有趣。   顾琼咕哝了一声,怎么妹妹嫁人后好相处了许多?以前他去呱噪她,给她说笑话,她听的时候十分安静,但嘴角总有几分讥诮。等他讲完后,她便指着门,“完了吗?可以滚出去了。”   更奇怪的是,李恒居然会跟她讲那么多话?顾琼抓了抓头,十分之想不通。   魏先生在旁边似乎洞悉了他的苦恼,讲了一句,“咱们将军对夫人,一片赤诚之心哪。”   骗鬼去吧。   顾琼打马前行,一路过龙牙关口。   车马喧喧,人声赫赫,除了中间休息的时候用了些点心做午食外,未曾停歇。   当能看见顾家庄的时候,顾琼兴奋地叫了两声。   李恒终于出了车,哨声叫来白电后上马。他冲顾琼道,“这会儿可以和你跑马了。”   顾琼感觉被当成小孩子戏耍,气冲冲道,“不必。”   然,顾青山已经带了几个下人出庄迎接,在路边翘首期盼。   顾皎推开车窗,呼吸着冰爽的空气,满眼都是山影和雪痕,顾青山更是殷切地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隐下了那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她对着顾青山笑得十分真诚,并且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爹”   爹呀,你女儿可回来了。那么是不是可以开诚布公地聊聊,后面那大生意要怎么做呢?你亲生的那个女儿,死还是活?若是死了,许我去上香祭拜一番;若是活的——   活的呀,这事就难办了。 第31章 过关   新姑爷回门, 乃是一桩大事。   更何况这姑爷身份不一般,不仅管了龙口城,还是青州王的义子。   顾家庄中门大开, 略叫得上名姓的人都在两边等着。   温夫人站前院门口, 眼巴巴地看着。   人影瞳瞳,果真来了。   几根串着千响鞭炮的竹竿撑起来,两三个叔伯兄弟拿着火, 点燃了鞭炮串的□□芯子。那些撑竹竿的少年绕着车马队转圈,泥头和纸屑飞了满地,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炸得天地震颤。   当马蹄声来, 有几个小子一路大呼小叫地, “新娘子回来了, 新娘子回来了。”   一众人从中门进顾家大宅子, 丫头和随从们被安排去后院休息、吃饭。前院的酒席也准备着开了, 新搭出来的灶间炉火旺盛, 各种饭菜酒肉的香气飘出几里地。   李恒和魏明是贵客,自然不必去外面被众人观赏,而是第一时间引到了正院正书房。   她左右看, 这书房和魏明的风格又不同。门窗严谨,家具陈设厚重,因避风而贴了厚厚的窗户纸, 搞得房间里面十分昏暗。虽还未到傍晚, 但已经需要点灯了。明明是个十分宽敞的房间, 但硬生生填得满满当当,令人站在其中无所适从。   温夫人带着顾琼和丫头进来,泡茶,端茶,然后同顾青山坐在中堂的位置。   “给爹娘敬茶。”顾琼冲李恒道。   顾青山对魏先生拱拱手,扶着温夫人上了首座。   顾琼有些耀武扬威地看着李恒,将茶递给他。李恒颇平静地接了过来,递给顾皎。顾皎捧着,他又接了顾琼给的第二杯。两人站齐整了,走到顾青山夫妻面前。   小丫头在地上放了俩软蒲团,魏明则一脸欣慰地摸下巴。   “爹,娘,喝茶。”   顾皎跟着李恒的节奏跪下,丝毫不扭捏。   顾青山和温夫人接了茶水,也是笑得十分宽慰,眼睛里的亮光前所未有。   茶水一饮而尽,顺利拿到两个厚厚的红封。顾皎盘算着,李恒的膝盖务必矜贵,顾青山要当得未来皇帝的一拜,绝对不能这时候小气了呀。   她胡思乱想着,结果起得稍猛了些,就站不住。   李恒伸手,将她牢牢地扣住,对顾青山道,“她还在病中,发热反复。”   温夫人马上站起来,拉着她手,去摸她额头,“果然。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既然病了,就不必这些繁文缛节,自去屋子里歇着。”   顾琼也跟着说了一句,“我就是这么说的哎,她还不听。”   顾皎哪儿能去歇呀,赶紧把正事办了。她道,“爹娘辛苦将我养大,我没将养好,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对。可好久没看到爹和娘,有许多话想说。二哥,回家给父母敬茶是正事,且能因长辈体恤便失礼?”   起码,要顾青山明确给安排个单独见面的时间吧。   顾青山果然听明白了,他温声道,“叙旧情也不急于一时。你们风尘仆仆地来,路上又是风又是雪,不如先回房洗漱。晚上吃回门宴,见见近亲旧邻。待明日放晴了,咱们再聊,可好?”   顾皎挺满意的,点头道,“好。”   魏明便说,“将军今次来,一则是陪夫人回门,二则是巡游平地,查探那些滩涂,再拜会一下其它几户人家。小半月应是忙不完,夫人尽可和家人共享天伦。”   不急于一时。   顾琼一大早便不顺气,这会儿左右看顾皎都不对劲。他奇怪道,“皎皎,你自出嫁那天就变得好奇怪了。何曾这样老古板了?”   此话一出,不说顾皎的心被拧起来,连顾青山和温夫人都有点僵了。她瞥一眼顾青山,嘴角都抽起来了;再看一下李恒,他只静默地站着,脸上有种沉静的表情,似乎不在意;至于魏明,还摸着下巴呢,但眼睛却开始瞟过来,明显上心了。   MD,魏明就是个乱天下的贼子,若被他抓住什么把柄,简直要死。   顾皎努力保持平静,用要怒不怒的语气冲顾琼,“二哥哥,你什么意思?说清楚!我今日才家来,和爹娘还没说上什么话,你就挑我毛病?”   幸而顾青山有心理准备,也偏头道,“顾琼,今天是你妹妹的好日子,客人也还在外面等着,你少给我惹事。”   顾琼一脸冤枉的表情,“我找事?我多疼她呀,生怕她在外面过得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   温夫人也反应过来,呵斥道,“姑娘长大嫁人了,能和家里一样吗?你呀,一点也不懂事。”   被全家人围攻,顾琼很受不了,“怎么都是我的错?”   顾皎伸手去挽李恒,丢给顾琼一个白眼,“不是你的错是谁?傻帽,人对你客气,你居然不习惯?你是不是欠揍?”   说完,她扯着李恒,“延之,我们回屋去。”   顾琼被骂了,反而浑身舒坦,这才道,“谁欠揍了?你客套,就是没当我自己人呀。”   顾青山被儿子气得仰倒,伸手给了顾琼后脑勺一下,“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傻儿子?”   顾琼摸着被打的地方,“生下来肯定是好的,就是被你打傻的。”   温夫人皱眉叹气,顾青山冲魏明拱手,“先生见笑了,这逆子从来不好管教。”   魏明‘呵呵’一笑,全当没看见,只道,“顾兄,都是一家人了,自不必客气。二少爷虽鲁莽些,但真心对夫人,这才是血脉亲情。譬如将军,外人面前也是知礼知恩的,可跟几个义兄弟混一起,就无法无天起来。年轻人嘛——”   便都又笑起来,各怀心思。   顾皎不愿再呆下去,谁知道顾琼那王八蛋会冒出什么话来。她拽着李恒快步出书房,往后院走,后背发凉。   片刻后,她道,“我二哥哥,有时候有点傻。”   “不是有时候。”他居然接口了,“是一直。”   她笑一下,想想也是。因说多错多,便不在顾琼身上做文章,走得有些快了。   等到小院的时候,杨丫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屋子已经清扫干净,床也铺好,日常起居的用品一应俱全。海婆自带了含烟和柳丫儿去后罩房住,等吃过晚上的回门宴,得赶紧着去临河口的那个小庄打扫和处理。因此,她们需得早早休息。   李恒进屋,将红包递给顾皎,自在外间坐着休息,等丫头找起居的衣服来换。   杨丫儿却领着顾皎去内室,帮她脱大衣裳。衣裳一脱开,她吃惊道,“夫人,中衣怎么全湿掉了?”   顾皎将两个红包搁妆台上,伸手一摸后背,果然。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指尖发抖,脸煞白,唇也乌青的。   杨丫儿摸摸她额头,再摸摸她的手,吓到了,“夫人,哪儿难受吗?没有发热,怎么全身虚汗?”   心里难受,都是被吓的。顾琼那王八蛋啊,和他多说一句话,便少活半年。   “没事,我缓缓就好。”她深吸一口气,“小声点儿,别吵着将军了。你先帮我换衣裳,然后再弄点热水来喝。等我这边好了,再叫将军进来,我帮他——”   杨丫儿便显出一些不满来。将军的难伺候,不在要求高或者口味刁钻,而是贴身的事情全要夫人动手。他不爱用丫头,不喜欢和婆子说话,在家的时候也只和夫人呆屋子里。虽然夫人生病的时候是他帮忙,可现在夫人病还没好透,他又摆出大爷样子来了。肯定是刚才敬茶的时候发生不愉快,回来的路上给夫人脸色看了,否则怎么会这样?   她腹诽着,从没见过这样难缠的主人家,一边帮顾皎换衣服。   顾皎全身弄得清爽了,又喝了热茶,这才缓过气来。   她在心里劝自己,稳住了。只不过顾琼一句废话而已,从顾青山的反应看,合作势必是很牢固的,他会处理收尾。魏明虽然奸诈,看起来也留心了。可奸诈的人有奸诈的好处,毕竟利益至上啊。他做的那么一大局,顾青山刚要扛起来,那些人也才入套儿,不会轻易掀桌子的。   真正麻烦的,还是李恒。   延之啊,顾皎一想起这俩字就牙酸。这么好一少年,好不容易才抱上的大腿,他对她似乎也亲热改观了许多,若是怀疑上了?   她连连摇头,乐观点,怎么可以悲观?!   即便最终她被发现是替身,又怎么样?拜天地的是她,叫夫人的是她,躺一张床的是她,他摸了两回的也是她。事实夫妻,改不了。就算李恒感觉被欺骗,要收拾她了,她该占美少年的便宜也占了,豆腐也吃了,不亏的。   顾皎顿时冷静下来,迅速调整好心态。   她对着镜子笑了两下,待神情自然许多后,才走出去。   李恒正在看博古架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玉雕,白玉,羊脂光泽,根据其形浅浅地雕了几笔,成一个憨态可掬的猴。   “延之,先换起居的衣裳?”她问,“这会离开宴还有好久呢。”   他侧头看看她,再拿起那玉雕摩挲了一会儿,道,“你属猴?”   她见他侧颜有点冷冷的,按下心惊,点头,“对的。”   她是猴,他是龙,怎么算起来都逃不出手掌心。   李恒将小玩意放回去,抬脚往内间走。顾皎殷勤地跟上去,他却又停住了。她不解,抬头看他,他果然低头盯着她看。   “怎么了?”她问。   他伸出食指,勾着她下巴,左右看了会儿,道,“你这会儿确实有点怪,讨好我得太明显了。”   一直以来,顾皎对李恒的好都有些刻意,是个人便更感觉出来。可自火烧楼后,她似乎放下了成见,自然放松了许多。然一回顾家,又故态复萌了。   顾皎强笑,尼玛了一声,好声好气道,“我对你好,还不行呢?”   “心虚呢?”   “什么?延之,你现在看起来才奇怪。”她拨开他的手指,“走啦,换衣服。”   李恒道,“你刚才面白唇青,目光游移,满身虚汗又魂不守舍。海婆说这是你打小就有的毛病,不能吓,一吓就失魂症发作。顾皎,从刚才到现在,你在怕什么?”   顾皎反而冷静下来,反手握住他的手,细细体会那掌心的因执剑而起的老茧。   李恒显然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将手挣开了。   她苦笑一声,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不行了。便举起自己细细瘦瘦的手,放到李恒面前,细细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泛出青色。他道,“延之,我嫁人了。我现在是顾家的客人,爹娘对我也放手了。你看我的手,它空落落,已经被放开却还没被你抓起来。我一想到自己身前身后都无人,就难过得很。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凄凄惶惶,漂流异世,唯她一人尔。 第32章 无本的买卖   回门宴十分盛大, 流水席摆出去一百桌。日暮时分开宴, 吃到掌灯还没完。   顾皎因又有些发烧,略喝了点清淡的粥和汤,便回房了。   勺儿给她找了热水来洗澡, 早早地窝床上休息。   李恒却不得闲, 他是新女婿,必须要喝酒。顾琼上次送亲喝醉了, 失了面子,这次一定要找回来。没有卢士信挡酒后,他怎么也走不了,便陷在酒席中。   顾皎让杨丫儿给他留门, 自己明明昏昏欲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   等到灯油燃尽,房门‘吱呀’一声。   她立刻坐直了, 迷迷糊糊道,“回来了?”   李恒‘嗯’了一声,自顾自脱衣裳。她要下床帮忙,他道, “喝了很多酒,味道太重, 你别来。”   脱完衣服, 他去外间。有仆妇来送水, 一番动静, 人又带着满身湿气回来了。   顾皎往床里面让了让, 给他留出睡觉的位置来。可他半晌没上来,她睁眼看,他站在床踏板上看她。她翻了个身,将背留给他,努力闭眼睡觉。李恒终于上床,将衾被拉好,熄灯。   共寝来,最沉默的夜晚。   顾皎在心里默数着那些调皮的小羊羔,一只两只到九十九只,神智依然是清醒的。侧身睡得累了,再翻个身,不想却和李恒面对面了。她略吓了一跳,“延之,没睡着?”   “嗯。”   他没动,她也就没动。   呼吸相闻,还带着一股清淡的酒味,烘得账内又暖又上头。   顾皎眨了眨眼睛,被黑暗里一点点泛蓝的光蛊惑。她道,“延之,你眼睛真好看。”   这次李恒没对她的赞美表现出反感,也没愤怒她的重点在其美貌,反而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和别人不一样。”   “我觉得漂亮,不一样才好看,独一无二的——”   她的话没说完,身旁的李恒便动了。他撑起上半身,低头看她。   “延之,你做——”   他低头,唇贴在她唇上,轻轻含了一下。   顾皎整个人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吻,还有李恒的主动。她僵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脸上全是他灼热的呼吸。只一瞬间,他放开她,复又躺回去。   这就完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觉了,舔了舔唇角,确实有点淡淡的酒味儿。可这样纯洁的贴合,能叫吻?   她干脆撑起上半身,看着他。   他哑着声音,有些逃避的意思,“睡觉吧。”   守了半月,热脸贴冷屁股贴了半月,各种装可怜表心迹,好不容易换回来一个主动的轻吻,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顾皎俯身去看他,虽然是黑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身体动作会说话。往常在人前耀武扬威的将军,整个人的状态是紧张的。她微微一笑,既然他不会,那她得教他呀。   这才叫夫唱妇随不是?   她慢慢地靠近,直到和他鼻尖相触。明明看不见,可她还是盯着他眼睛的所在,唇轻轻地印了上去。仿佛诱哄一般,她探出一点点舌,在他的唇上描绘,最后登堂入室。潮的,热的,暖的,烫的,还有急不可耐的。顾皎刚要砸摸出一点滋味,整个人被抱住,然后天旋地转地倒了个位置,被狠狠按在下面。他两手捧着她的脸,有些急又有些乱,学着她的摸样侵入她。   暗夜暧昧,情愫流淌。   李恒的身体很热,顾皎被他抱得死紧,整个人也热起来。亲吻维持了很久,她被憋得喘不过气,用两手推着他。   他很不容易才抬头,问,“不喜欢?”   “憋——”她赶紧呼吸。   李恒暗笑两声,胸腔震荡。他有些亲昵道,“你好软啊,又很弱,稍微用点力就坏掉了。”   顾皎捶他一下,却被抓着手按在枕头上。他继续,很有些尝到甜头而不肯放弃的意思。   她估摸唇肿了,明朝一定不太能见人。同时,他似乎掌握到诀窍,从容起来,轻捻慢挑,手也很不老实地动作起来。   擦枪太久,眼看要扒衣走火了。   李恒却突然坐起来,大口喘息,强行令自己冷静。   顾皎也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掩住口唇,不可否认,刚才发生的一切令她十分着迷。   她偏头看着他,“延之,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撩起帐子,“我出去散一下。”   便走了。   长风入夜,春光暗潜。   顾皎在床上躺了会儿,终于有了睡意,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半睡半醒间,李恒回来了,手脚冰冷。她滚过去挨着他,“去哪儿了,好冷。”   “回廊上站了会儿。”他回答,但却将她推开,很不自在道,“别闹。”   闹?就闹,越闹越亲近。   她手脚缠着他,提了个要求,“延之,你抱着我睡。”   李恒实在为难,又不敢用力推她。   她贴着他耳朵,小小地吹了口气,道,“将军大人,你怕自己定力不够吗?”   李恒有些恼了,一手按住她肩膀,扯开她寝衣,张口咬住肩头一点软肉。   “顾皎,你真是不知死活。”   能对着守官和众人破口大骂的女子,哪儿知道死活?   顾皎吃痛,但全都是自己招的,便忍了。   不过,她还是作死地加了一句,“延之,你应该叫我皎皎。”   次日晨,顾皎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她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再一看,却是全部衾被都裹自己身上了。   “将军呢?”她问。   杨丫儿从外间进来,“一大早穿了猎装出门,和二少爷约好了打猎。”   这种天气,打猎?顾琼是自找麻烦吧?   顾皎坐起来,准备穿衣裳。   杨丫儿来帮忙,刚揭开寝衣的时候没注意,眼角余光见夫人颈项上密集的红点,肩头上还有个牙印。她吓了一跳,再细看,那牙印几乎能见血痕了。正房中只将军和夫人住,夫人不可能在自己肩头上下嘴,便只剩下将军。杨丫儿心里有了计较,显出难过的样子来,眼圈也红了。   顾皎本等着穿衣裳,结果听见抽气的声音,转头却见杨丫儿抹眼泪。她大吃一惊,这才想起什么一般赶紧将寝衣掩起来。   “夫人——”杨丫儿哑着嗓子,“将军他——”   傻姑娘怕是误会了。   她忙‘嘘’了一声,解释道,“夫妻情趣,懂吗?”   小两口床上玩儿,可不能上纲上线。此种夫妻私密事,拿到大庭广众下讨论便不美了。   “正常的,懂吗?”她道,“我也在将军身上挠了好多指甲印,还戳了他胳膊上烫伤的地方好几下,都流血了。只是他不怕痛,不爱让人知道而已。这个,千万别告诉别人,知道吗?”   杨丫儿有点悲哀地看着她,那种下人对主人的同情溢于言表。   顾皎抚额,想再解释解释,可杨丫儿却阻止道,“夫人,我都懂的。”   懂?懂什么了?快停止你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她挫败道,“等你以后结婚就晓得了。”   说得太过无力,杨丫儿根本不信,只一脸凝重地帮她穿衣裳。一边穿,一边道,“海婆和含烟跟着车去小庄那边了,问老爷借了几个粗使的婆子。海婆说小庄上家具都齐全,到时候只带随身使惯了的去,差不多三四日便能好。”   顾皎点头,兴致勃勃道,“赶紧洗漱,吃早食。等下去主院子找我爹,咱们父女有好多话要聊。”   顾家庄,名为庄,其实是由许多个聚在一起的院子凑成的一大片住宅区。顾青山自家圈了十来亩地,修出诺大一片房舍。前后花园,隔壁邻居,中间夹巷,不远处则是一片茶园。   顾青山拨了拨茶树上的积雪,道,“今年的茶,一定会好。”   顾皎不懂茶,更不懂种茶,只古谚有瑞雪兆丰年之说。现满目雪白,白雪之下则是一点点新绿的麦苗和菜苗,应该是会有丰收的吧?   “爹,我能去拜她吗?”她问。   顾青山比之前清癯了几分,两鬓的白发更多了几根。他叹口气,道,“她是未嫁女,入不得祖坟。养了十来年,终不忍心她做孤魂野鬼,便在上头的荒林里开了一片——”   他有些说不下去,“路滑山陡,你现下身体又不好,还是再等等吧。”   顾皎点点头,没追得太急。她道,“爹,节哀。”   两人并肩而行,缓缓地在茶园中漫行。前后均无人,只几十米开外有几个随侍跟着,不妨碍说话。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和你娘都很难接受。后来如常地生活,为你准备婚事,仿佛她还在一般。现在,也算是习惯了吧。只她被我和你娘养得娇,脾气有点桀骜,对顾琼从来没好脸色。顾琼也爱和她吵吵闹闹,对你难免有不习惯。”他安慰道,“昨夜宴席散了后,我和你娘好生教训过他,他也懂了姑娘嫁人和不嫁人的区别,以后不会再荒唐说话。”说完,他看着她,“昨儿吓坏了吧?”   “确实吓到了,回去细细想了许久,诸多事还要爹帮忙。”   “义不容辞,你请讲。”   顾皎叹口气,道,“爹,基本的认字我算是没问题,但做文章肯定不行的。另一个麻烦,则是书写。此间的字复杂了许多,我恐怕得用许多时间来补课。另想要寻一位叫做许慎的大家的文章,可否有门路?”   顾青山听得认真,回道,“她以前的书本、文章、连同纸片,我全收起来烧掉了。外间传的许多,都是我让人抄的,字迹上倒是不用狠担心。你且先私下练着,我自会周全。至于许慎,我会命人好生留意,有消息便传给你。”   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爽快,一点也不用颠三倒四。   顾皎沉吟了一番,手去碰了碰茶树上的雪,道,“爹,李恒和魏先生设局,引了城守和孙家人入套,带累得整个龙口都要向他们缴纳剿匪的钱和过关的保安费;魏先生又将那由头引在我身上,说李恒爱重我至极,那保安费乃是我提议的,一大半要用于修筑河堤。我现在只算是半个顾家人,没什么好怕;可父亲干系顾家几百口人的姓名,因我被龙口的地主们厌恶,我——”   顾青山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抽了抽鼻子,道,“李恒在,顾家自然无事;若李恒不在呢?”   “皎皎,自李恒选中顾家起,咱们就别无选择了。”他道,“他只给我留了一条路。”   “什么?”   “上他的船,在他还在龙口的时候将一举将之吃下去。魏先生说将军爱重你至极,这便是给顾家的保证。我自可打着你的名头,揽修河堤的活儿,做储粮运给青州王的买卖。其它人家,想增加田亩修堤的,要找我;想高价卖粮的,得找我。我背后是你,你身后则是将军。”顾青山看着她,“他们如何在背后恨我,骂我,想要我死,我都不会在意。我只需尽快爬到他们头上,压得他们不能翻身,万事能奈我何?一条道儿,须走到黑。”   话说得无奈,可顾家在顾青山的眼中看见了光芒。   那是野心啊,将龙口纳入掌心的野心,再去法一笔战争财,走上通天的路。那裴郡守的仇呢?亲生女儿之死的恨呢?   魏明真是好盘算,一切都如了他的意。可他难道没想过,仇恨埋在胸中,是会生根发芽的。   顾皎打了个寒颤,顾青山飞升后,和魏先生必有一战。一老狐狸,一卧薪尝胆,只怕打起来要天昏地暗了。   她纯粹吃瓜路人,站远些为好。   只顾皎现下担红颜的名声,不能一无所获。她淡淡道,“爹,我也想在小庄上试试手种点什么,须得做些小规划。只手上银钱不多,可用的庄户也少。”   闻弦歌而知雅意,顾青山道,“皎皎,爹只你一个女儿,你想做什么尽去做就是了。银钱和人,爹这里尽有。”   很好,回门没白回,起码搞到了金主爸爸的赞助费。 第33章 蜜里调油   顾皎美人在握, 又解决了土地整理和改造的费用, 心情大好。   魏明和顾青山的合作处于蜜月期,她这个签约抵押物的生命安全和待遇是能保障的。   之前制定的短期目标基本实现,命保住了, 李恒的大腿差不多算是抱上了, 那么接下来则是要开始筹备如何度过十五岁冬天的危机。   饥荒,古代历史书上不断重复出现的一个词汇。在龙口粮仓地位的地方发生这般事, 不是天灾便是人祸。然顾青山都说了来年的年景好,那么天灾可排除,剩下的只有人祸。算来算去,唯独能够影响一县生死的人祸, 也就只有青州王兴兵筹粮这样的大事了。   她托着下巴坐在窗前看杨丫儿和勺儿洗衣裳, 忍不住问了一声,“勺儿, 咱们龙口有饿死过人吗?”   勺儿抬头,奇怪道,“何曾有过这样的事?没听说过哎。”   “只有穷死病死的,哪来的饿死?”杨丫儿拧衣服水, “再穷的人家,佃几亩田, 也是能填肚子的。实在吃不饱, 帮主家干多些活儿, 也有赏钱。再不行的, 河边田角摸些鱼虾田螺也能吃。胆子大技术好的, 进山呀。山里草药尽有,兔子、松鸡、狐狸什么的多得不得了,还能卖皮子钱。只有那种家里人口多,不是老就是小,还带病的——”   顾皎微微点头,果然,这地儿是古代的风水宝地。   如此,未来的饥荒人祸无疑了。   不管搞出饥荒的是李恒,还是其它什么要发战争财的人,她的首要目标便是搞田、种粮、囤货。对了,乱世里保命,还得有兵力。   顾皎筹谋的半晌,道,“去看看将军和二哥打猎回来没。”   勺儿应了一声,甩干手出门去。   杨丫儿偷偷看顾皎一眼,似乎在观察她有无勉强。想是早间的事情给她的冲击还在,现下还没想明白呢。   顾皎便道,“杨丫儿,我还不知你、柳丫儿和勺儿是哪里人呢?家中父母都在?可有兄弟姐妹?”   “我呀,就在龙口最西头靠山村那边。爹娘爷奶都在,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另外有三个妹妹。”   真是,大家庭哎。龙口人的子女存活率真高,看起来家家户户都好多儿女。   “那你——”   杨丫儿看她一眼,道,“去年冬天,爹爹上山采药摔下来了,家里找大夫,将银钱花光,好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大哥谈好的婚事没了,弟弟妹妹们还小呢。我在夫人这边干活,每个月得的银钱送回去,能解决好大问题。”   顾皎想不到,平日细致大气,从不使小性子的杨丫儿,家里居然如此困难。难免地,又问起柳丫儿和勺儿来。   勺儿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家里祖辈都是干灶上活儿的。她娘怀她的时候,她爹便说了。若是个儿子,学他的手艺,到处帮人做席面求生;若是个女儿,养得精细些,卖地主家里做厨娘,能得一笔银钱。因此,勺儿从小就知道那个家只是暂时呆的地方而已。至于柳丫儿,是个弃婴,乃乡中一老妇看不下眼,捡回家养着的。后来老妇死了,有亲眷要拉她回去当现成干活的童养媳,她在有心人指点下,找着顾家人自卖自身,把老妇安埋了。   絮絮叨叨讲了好一会儿,顾皎却越听越听不下去。这般艰难的日子,在杨丫儿和勺儿口中,居然是饿不死人的好日子?   顾皎压下胸中的不舒服,重启了刚才的话题,道,“听起来,你父母感情还不错。”   杨丫儿点头,“他们十五六的时候媒人撮合的,穷人家也不讲究来往的礼节,只互相送了些糖、肉,陪嫁了木头的床和柜,摆了二十来桌酒席就算完。我爹脾气好,从来不跟我娘生气;我娘虽然急躁,但是很能干的,家里家外都来得。”   她舒了一口气,“我和将军是夫妻,感情比别人亲密,自然会很——”她顿了一下,“亲一亲,这不是奇怪的事情,和你爹娘也一样。”   杨丫儿奇怪道,“夫人,我爹娘从来不那样。”   顾皎瞪大了眼睛,“不亲?那你们怎么来的?”   一句话,杨丫儿脸赤红。饶是她平日脾气好,也躁得跺脚,“夫人!”   顾皎举起两手,投降,投降,不问了。   杨丫儿埋头继续洗衣服,手在温水里弄得通红。半晌,她道,“公狗走草,母鸡抱窝,都还是知道的。”   顾皎想起曾看过许多闲杂的书,貌似有提过一句,许多几百年前的国人纵然生育许多儿女,但也终生未亲吻过。她以己度人了,确实有些轻狂,便不再提。   不过,思及此,又自觉幸运。李恒文才武略都有,长得甚合她的心意,亲亲摸摸也十分可造就。   她正想着人呢,院子门便被推开了。   顾琼大呼小叫,“皎皎,我打倒两只兔子。”   血糊拉拉的两个便丢在了院中石板上。   顾皎这几日被血腥洗礼了,虽然心态放得平,但冷不丁来一下,还是怕的。她惊叫一声,连忙转身,眼不见心不烦。   “皎皎,兔子哎。”顾琼不死心地吼。   “拿走。”她挥手,“搞得我院子里全是血。”   顾琼扑到窗户边,带着满身的少年汗气,“我抓住两只,你家男人只一只。”   有什么了不起?   “一只白狐。”李恒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给他们收拾去了,等皮硝好了,给你做一张领子。”   不知是错觉还是半日不见想得慌,李恒的声音比平日多了许多热度。观其行而体察其心,打个白狐皮也记得给老婆做衣裳,实在孺子可教。   顾皎转头,果见李恒一身黑色劲装站在回廊上。他本就高,黑色让他显得更冷峻些,再加上被带子勒出来的细腰,一览无遗的大长腿。他扯下披风,盖在血兔子上面,又把长弓递给旁边跟着的勺儿,行动间说不出的俊气。   她有点怀念昨儿晚上耳鬓厮磨的味道,直冲着他笑。他明明见着了,却不肯回他,偏偏头对顾琼道,“让勺儿把兔子弄走,晚食做了吃便好。这么脏,弄院子里做什么?”   “妹夫,你这人真是挑剔。从一大早出门嫌路不好开始,又说山中百兽养得肉不甚肥壮,这会儿还嫌脏。”顾琼连连摇头,“大男人,忿地太多事了。”   杨丫儿退后面去,勺儿放了弓,摸摸去收拾披风和兔子,准备弄后面大厨房去交待。顾琼还追着后面,“勺儿是吧?记得给大厨房的人说了,兔肉炖得软烂些,皎皎爱吃。”   顾皎捂了捂嘴,自己可不爱吃兔肉,便道,“二哥哥,晚食要去隔壁伯伯家吃,肉做好了送那边去吧。你赶紧回去收拾了换衣裳?等会儿爹找人来请你,又该挨骂了。”   顾琼拍了拍头,笑,“是哎,今天是伯伯家年饭的日子,我居然忘了。”   说完,他就要跑,可刚跑到院门口,又回头,“妹夫,咱们明日继续。我多约几个兄弟,一起。”   李恒没回答,顾皎直接拒绝了,“二哥哥,我明日要跟他和魏先生去小庄那边。你要打猎自去,若要陪我,就跟我们一道,可好?”   “去小庄?做什么?”顾琼傻兮兮的。   “看那片滩涂淤泥,能不能做水淹田和鱼塘啊。”顾皎忍不住报了个喜,“爹疼我,许了要帮我修堤围塘补桥。”   李恒挑了挑眉,转进正屋来。   顾琼却什么也没想到,只‘哦’了一声,跑走了。   顾皎眼见得李恒进屋,转去后面找换的衣裳,便跟了进去。她二话不说,直接张臂要抱他,他却侧身避开,令她扑空。   “你做甚?”她问。   李恒扯开衣带,“又是血又是汗的。”   “我嫌我二哥,可不嫌你呀。”她贴近他,试探性地环着他的腰。很好,这次没被避开,细腰的手感太棒了。她吸了吸,虽然有点儿汗味,但是她喜欢的那种淡盐味。于是,她又得寸进尺了,“延之,你今朝走得好着急。”   他想脱衣,又为难,要扯开她,可她全身贴着他,碰哪儿都不合适。   顾皎仰头,“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好想你。”   开了点儿锅边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甜言蜜语说起来,也是不要钱的多。   李恒终究有些不习惯,但他只道,“顾皎,你不要这样。”   “哪样?”她装不懂。   “被人看见了,要笑的。”实在有损将军的威名。   “笑什么?”她才不管呢,“我们是夫妻,这是咱们的寝房,有什么做不得的?丫头也看不见,你怕什么?”   李恒天不怕地不怕,就只和顾皎讲不清楚道理。   “还是,你不喜欢呀?”她转了转眼珠子,去抓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你喜欢什么?”   李恒的心被猫尾巴碰了一样,又痒又痛又舍不得丢手。   顾皎看透了,“你喜欢,对不对?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出去玩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找不着你,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啊?”   他别开她,“我要换衣裳了。”   “我帮你呀。”她又抬起他的胳膊,“这边的烧伤呢?好点了吗?打猎的时候没碰着吧?”   实在过于聒噪,李恒无所适从。他低头看她帮自己解衣服,胸中一股无名火起,再兼她的病似有好转,口唇明艳了许多。人最禁不起琢磨,这一细看,便看出许多冤孽来。   她絮絮叨叨,说得没完没了,他干脆抬手捏了她的下巴,用唇封了上去。   杨丫儿洗完衣服,见廊下无人,便故意弄出些声响。屋中无声,她以为将军和夫人都出去了,去外间收拾夫人的妆台。   一进入,便听得一些细碎的声音。   将军颇无奈,压着嗓子,“顾皎,闭嘴。”   夫人在笑,隐隐约约地,“这会儿得张嘴,怎么能闭呢?我闭上,你怎么亲我?将军大人,你说是不是?”   满满的调笑。   一声碰撞,似有人被按在墙壁上,更有诸多旖旎的响动。   杨丫儿羞得满面通红,以袖挡脸偷跑出去了,只耳边还有余音。   “都说了,叫我皎皎的呀。”   她一气儿跑出回廊,去了后院,吹了好久凉风才冷静下来。没想到,将军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居然是那样!   只勺儿送完野兔,从大厨房回来,莫名道,“杨丫儿,你抓着柱子傻笑什么呢?” 第34章 人才   顾皎躲在里间, 被李恒亲得手脚酸软。   这家伙冷静的时候一副不要不要的样子, 真激动起来却十分不是人。亲的,舔的,咬的, 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她享受一开始的乐趣, 但要来真章了却又退缩。   因此,当李恒的双手攀上她的胸, 下身触感越来越明显,她就开始叫了,“延之,你清醒一点。”   李恒蓝着眼睛瞪她, 里面的潮水已经蔓延成了风暴。他掐着她的腰, “没本事,还要惹?”   顾皎赤红着脸, 拉拉他的衣袖,很不要脸道,“人家喜欢你呀。”   李恒无法,推着她出外间, 将门甩上了。   她笑两声,用手做了扇子给自己扇凉风, 又去摸了摸自己的胸和腰。隐约有些胀痛, 应是在成长中, 快了, 距离吃肉的日子也不远了。   晚食时分, 隔壁的婶娘来请了,众人便去吃饭。   女眷的摆在后院,前院是男人们的天地。   李恒自然是这场年饭的中心,频频被敬酒。顾琼还特来劲,一定要将人灌翻了,不然没二舅爷的面子。   温夫人带着顾皎,接受各路婶娘、堂姐妹和嫂子们的照顾和殷勤。她见外面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将顾琼叫进来骂了一通。   “将军明日还有正事,你岂可胡闹?”   顾琼看顾皎在旁边吃着炖兔肉,看着热闹,道,“娘,是不是顾皎又告状了?”   “二哥哥,怎可随意攀咬人?”顾皎很无辜道,“娘是担心你明朝起不了床,当不了我们的小跟班。”   便有几个婶娘劝慰,围着顾琼集中批判。他是被烦得不行,甩袖子跑走了。   因这一打岔,李恒的酒少了些,散桌的时候还很清醒地站着。男人那边请了戏班子来搭台,可以点戏。一群人十分猥琐,热情地邀约他去,说别有一番滋味。连魏先生也来凑热闹,说乡间和城中不同,那戏唱得热辣大胆,长长见识是无妨的。李恒回头看了一下灯火通明的后院,顾皎想是已经回去休息了。   他便爽快地点头,真要去长见识。   戏台搭在外院的敞地里,未设门槛,愿意看的都可进去看。   因李恒愿意来,所有人都很兴奋,有那讲究些的,便点了城中流行的《过三关》《闯京都》。此为打戏,打得十分好看,赢得掌声阵阵,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眼见得夜色愈沉,那起子人便忍不住了,开始点别的剧目了。这当下,舞台便上了白旗,那些老道学或者蹭戏看的老年妇女便都骂着退散了。   灯光便暗,吹奏走低,一切都暧昧起来。男女戏子上台,你来我往,你勾我搭,撩裆摸胸,甚是热闹。   李恒军营里呆惯了,荤话没少听,也见过营妓。可他自持身份,又有魏先生和义兄弟们管看着,没去真见识过。女子在他的印象中,要么是弱的,要么是内敛的,要么如崔妈妈一般的。何尝那般袒胸露乳,挺腰抖胯?   若是顾皎?他心一抖,那些平时藏起来,十足下流的想法钻了出来,顿时面红耳赤。   他眼角抽了抽,见魏先生看得津津有味,又见顾琼探头去看人□□。他沉吟一下,拎了顾琼后领便走。   “你干啥?”顾琼正看到关键处,不想被人拽,火冒三丈。   “不堪入目,走了。”李恒道。   “你走就走,拉我作甚?”顾琼万分想不通,“我还要看。”   “脏了心和眼,说话也不中听了。你要再看,便不许入顾皎的院子。”李恒一想若顾皎也如台上女子那般,实在无法忍受。   顾琼惊奇地看着他,简直一朵绝世奇葩。他想说两句取笑的话,可见他铁青了脸,强行将那口气憋下去,嘟嘟囔囔走了。   李恒不是很痛快地回了院子,那几个侍女围在回廊下烤火,见他后,一个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打招呼。他冷哼一声,进屋,顾皎在灯下看书。   她穿白色的中衣,罩着粉色的外袍,竟比之前多了好几分女人味儿。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延之?”她抬头,“回来了?戏好看吗?”   李恒心头发热,一声不吭去里面换衣裳,准备梳洗。   “不好看?”顾皎追着来问,“是什么戏呀?我半道上听着好多人吵闹。”   他还是不答,又出去找热水,净面,漱口,泡脚。   顾皎只当他被人烦了,帮他递了些杂物,原路回房。刚她翻出他的杂书来看,颇有些乡野原始的风味,比正经书有趣了许多。然,她只看得两页,面前就落下一个影子。   她抬头,李恒站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   “延之?”她合上书。   李恒勾了勾嘴角,没说话,躬身一抱,将她抱起来。她陡然凌空,有些怕,双手便圈住他颈项。他笑了一下,将她按在床上,直接熄灯。   他陡然如此热情,顾皎很有些受宠若惊,待要问清楚,却被堵得不能说话。不过也无妨,嘴巴不能说话,手却是能自由活动的。既然他都豁出去了,她还客气什么呢?便慢慢地,坚定地,从他衣服下摆钻了进去。   她很满意自己摸到的,李恒显然也满意极了。   一场擦边球,打得是宾主尽欢。   春风潜夜,润物无声。   龙口的春天来得早,只刚翻年,许多冰雪便慢慢地化了。   顾皎站在路边,盯着沟渠中裂开的冰封,再羡慕地看不远处跑马的李恒和顾琼。   顾青山指着远处的一线白色反光,对魏先生道,“那边便是河岸,再等一个月冰面消融后,河面便开始涨水。等到夏季,山上的雪水和雨水汇聚,大水漫灌,会一直淹到近处来。年年如此,水线基本稳定。也有农户每年春天在淤泥地里开些地来种菜,但等到夏天便淹得一塌糊涂,功夫白费。”   流水淤积的淤泥,多好多有营养的土壤啊。   顾皎想着便扼腕不已,实在是浪费了。   “水火无情呀。”魏先生感叹。   “早年也有人家提出,不如咱们几户联合起来,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将河岸低的地方筑堤。然许多年也不曾成事——”   那是自然。   地主们土地尽够了,每年只收租也吃不完,许多粮食堆在仓里变陈米;修堤是大工事,费钱不说了,真正出力的则是平地农户,均不愿意在原本的税赋上再加徭役。动机不足,没有迫切的危机压迫,自然上下都不够上心。   “财帛动人心。”魏明道,“王爷愿筹粮,多少也不够买的。我看他们早就蠢蠢欲动,等着涨价。如是能多出些田亩来,等到秋日,便能换多少真金白银?现下修堤,恐怕也就愿意了。只还要劳烦顾兄,私下多多做些工作,说服他们。”   “义不容辞。”顾青山又道,“关口内的农户数量有限得很,若是要起工事,只怕还差许多工匠。现各处有许多流民,他们既无住处,又无粮食,长久聚在一起难免会落草为寇。我有心要收拢一些来做活,又担心惹出祸事来——”   “这个好办,顾兄应如是应对。”   顾皎不耐烦听俩老头子打机锋,便拎着裙子往前走。不远处有一栋石头房子,屋顶上飘了一面旗帜,上书大大的役字,正是役所了。   “皎皎,上车。”顾琼打马从后面来,“前面就是役所了,关了好些土匪。那些人凶悍得很,附近的农户都不敢靠近。”   李恒的白电也上来,道,“有志坚看着,无妨。”   她仰头,眼馋地看着白电,“李恒,你什么时候帮我找马?”   “想骑?”   点头,想得不行啊。   他俯身,伸手,“上来。”   顾皎开心了,果断出手。   李恒略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拎起来,侧坐在身前。他似调笑一句,“轻得,跟秧鸡子一般。”   她抓着他提缰的胳膊稳住身形,“从一见面,延之对我的意见就很多。”   他笑笑不语,动了动缰绳,白电便走起来。   役所乃是族中公产,由各家各户集资修筑,以供农忙季节使用。其中有各样农具,灶间,供休憩的石头床铺等等。农闲时节,便空置着,用来羁押族中不听话的子弟,犯事的盲流,或者配合县中各样劳役等等。   周志坚领着那三十几个土匪来时,这边只七八间堆满各样旧物的屋子。他虽年仅十八,但和李恒同年入军,早被训练成一位熟练的军人。头件事,便是令手下的八名兵士将围墙和院门修好,再解了土匪一半的绳索,要他们自去打扫卫生,整理家什。役所中可用之物不多,幸得顾青山派了个寿伯来接应,便送了诸多木材、青布和棉花,糙米和干菜来。   土匪们原本就是农户,简单的活都会,一阵叮叮当当,做床的做床,裁衣的裁衣,做厨的做厨。   当日,土匪们每人面前摆了一碗满满当当的糙米饭,上面盖了巴掌大小一块肥滋滋的肉。   周志坚对着狂咽口水的众人道,“这世上,没人能白吃饭。有得一口吃,出得一分力。你们觉得,用什么能换今日这餐?”   没人能答得出来,周志坚也无须他们回答。他铿锵有力道,“明日辰时,号令一起,所有人起床。先绕役所跑十圈,将身体烘热。后,把役所周围的不平地平整了,沟渠淘洗干净,再将路拓宽些。”   依然无人应声。   周志坚看向辜大,道,“辜大,可以让你的兄弟们动筷子了。”   迫不及待,风卷残云,一刻钟内,连碗底都舔干净了。   辜大道,“军爷,天天有这样的饭食吃。你要的什么活儿,咱们一定干得干干净净。”   因此,当顾皎抵达役所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颇具军营简洁硬朗风格的所在。原本的泥路被拳头大小的卵石铺得平平整整,路沿用一层层的西瓜大小的石头砌起来,一些小坡被铲平压实,旁边摆了好几样石锁。三四个青衣人坐在屋顶上捡瓦,四五个跨在木头梯子上刷墙,另有几个在远处的沟渠边培土。   周志坚在路边站得笔挺,远远看见白电,他高声道,“将军来了。”   几乎是立刻,屋顶上的,墙壁上的,田野里的,不管是青衣人还是兵丁,都以最快的速度小跑着聚拢来。排了六列,前后左右,十分整齐。   顾皎眨了眨眼睛,若非知晓那些人的底细,她会误会全是兵丁。   民无所思,跟着虫便是虫,跟着龙,也就有些虎豹的样子了。   周志坚才接收这些人多长时间?居然硬把一帮子垮土匪训成这样了?配合着李恒套出了龙头山土匪胡老大的信儿不说,顺手还修房补路搞生产自救?   周志坚,这么有兔子风格的将领,也他娘的太是个人才。   必须把他搞过来。 第35章 都是人才   周志坚汇报工作, 将李恒和魏先生引到强行分割出来的正厅去。   顾家父女三人不好插手军务, 便在旁边屋子歇着,自有自家带的几个随从伺候着。   顾琼坐不住,站在窗口看热闹。前排兵丁个个健腰长腿, 气势惊人;后面站的土匪虽然形容还有些萎靡, 脚上也栓着镣铐,但站直了能有个人样子。周志坚在排头, 下巴仰得高高的,为李恒陈述这大半月下的功夫。   男人,不拘年龄大小,血液里总潜藏着雄性的凶悍和好斗。   李恒这会儿看着轻松, 实在很能撑得起场面, 自然令顾琼眼热。   “可是羡慕了?”顾青山看二儿子眼巴巴的样子,问了一声。   顾琼立马回转身, 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哪有。我就看看妹夫怎么耍威风呢,其实手下一帮子土匪,也不是什么好事。”   顾皎捧着茶杯喝热水, 笑道,“二哥哥整日无所事事, 倒是好事了。”   “年前你还在抱怨你大哥, 说他不知忙个什么, 连过年也不得回家。说自己也去寻个什么事情做, 也要学得他不着家还能从家里拿钱的本事。”顾青山很不留情地掀了儿子老底, “你娘是怎么回你的?”   “要给我寻个先生,跟着做事。”顾琼闷闷地回答。   顾皎看着顾青山套路傻儿子,只吃瓜,心中却大概知道要提何事了。   “找什么先生呢?现下不是有现成的吗?”顾青山指了一下外面,“你妹夫十四岁便投入青州王账下,杀伐果决,屡建奇功。虽说是天纵奇才,但也少不了魏先生的辅佐。”   顾皎微微点头,顾青山虽不满李恒的做事方式,但对他的个人能力还是肯定的。相应的,他也感受到了魏明在其中的作用。这是要给儿子实地找老师,天资不行,靠大神带啊。   顾琼便有些酸,“爹,我才是你亲儿子。你怎么老是觉得别人家的儿子好?”   当然是亲儿子,若非亲的,何苦这般筹谋?   顾青山拍了拍桌子,“你这个逆子,听不懂人话?魏先生有大才,你妹夫行事也十分有章法,你跟着他们做事,自然受用无穷。”   顾琼反手指着自己,还很不服气。   顾皎道,“二哥哥,开年后龙口要筑河堤,诸般人力和物力都要人管呢。爹接这门生意,和魏先生都讲好如何行事了。你是爹的儿子,自然要帮爹分忧解愁。跟着魏先生,既能学得先生的几分本事,还能帮到爹,有什么不好?”她说完顿了一下,反口道,“你若是不愿意跟着他们,也可以跟我一起啊。”   少年人叛逆,顾琼正在青春发育期,想的就是怎么反叛和不听话。若要他入套,得反着来。   “昨日不是说了么,爹出人帮我整理那些妆田。我手下没可用的人,也不能自己去跑腿。要是二哥哥能来帮我的话就好啦,去测算一下临河的堤坝修多长,多高,能多出多少田亩来。去哪儿买良种,又去何处找工匠。后面还需仔细计划,是将田地佃给农户呢,还是自己请长工——”   顾琼听得头大,更不乐意被妹妹指派,很没好气道,“帮妹夫和魏先生做事还说得过去,当你小跟班算什么?”   顾皎喝一口水,哎,说得真累。   顾青山趁势,“那便说好了?稍后等你妹夫进来,我就拜托他这桩事了。”   顾琼勉勉强强,再偏头看一下外面。周志坚已经汇报完毕,该李恒讲话了。   人和人还是有差距的,台上和台下,说话的时候起的范儿都不同。李恒下巴并未仰得很高,只那么平淡地站着,可那双淡彩的眼睛却十分令人恐惧。他想起打猎的时候,那只白狐明明隐藏在白雪中不见踪迹,可只一动,李恒便抽箭搭弓,连瞄准都不用地射出去。那速度、决断和准头,必得是生死场上无数次出入训练得来的。   李恒这样人是煞神,顾琼——不愿承认那恐惧。   可再一回头,自家妹妹娇娇弱弱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干净无垢,似根本不知人世间的艰险。   如果他不撑起来,她怎么办?   “好。”顾琼同意,道,“去就去。”   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顾皎被逗得笑,无声的。笑完后,她开说正经事,“爹,那日在关口,我为着给顾家解困,胡乱为山匪说了许多话。现下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将背后的主谋找出来,可该如何处理他们怕也是麻烦。当着许多人说要他们筑堤通渠,不好反悔杀了。可他们在,周边的乡邻应是有恐惧在。日后更有许多工匠和民夫来龙口做活,噪杂混乱,扰乱乡里就不美了。不如——”   顾琼道,“爹来役所许多回,和周志坚一起把那辜大绑起来问的。他们和龙头山那边有些牵连,许多事也是和那个胡老大商量。可龙头山那边的事咱们也不清楚,便断了。”   还真是,有人搞事啊。   “皎皎,你的意思是?”   她眨了眨眼睛,道,“咱们接下来要办的都是好事,但若因些暗地里的龌龊坏事就不好了。我观那周志坚,十分擅长约束土匪,不如请他留在此处——”   顾青山笑了,轻声道,“爹也正有此意,连着你二哥的事,一并求求将军。”   此间议定,李恒那处也巡视完毕。他对周志坚的工作很满意,进来的时候神情轻松。   顾青山起身,请他和魏先生坐下。便聊起来,顾琼也是跟着庄上的先生读过几年书,虽然谈不上有学问,但写字和简单算术没问题的。骑马还算好,打架虽然不是一等一的,但胆气不错。平日在家中闲逛的多,偶然指派做点小事,也还算有模有样。   顾琼陡然被爹夸奖,十分不自在,只假意在窗边看风景。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晓得顾青山的意思。   一阵互捧之后,便要顾琼去拜先生。   李恒一点没阻拦,倒是很赞同的模样。   顾皎见事情差不多,拉了拉李恒的衣袖,道,“延之,咱们先出去。”   李恒再看那处,魏先生因又要多个学生,看起来十分兴奋,和顾青山说得没完。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他点点头,并顾皎从偏门出去了。   “何事?”他问。   顾皎道,“咱们那个小庄距役所不远,之前已经让海婆和含烟去打扫整理。咱们顺道儿去看看,若有不足的地方令他们立时改了,明天搬过去才好住啊。好不好?”   李恒迟疑了一下,“明日搬?”   她点头,“看了黄历,明天是吉日,宜搬家的。”   他挑眉,“不想在顾家庄多呆一些时日?那么迫不及待便要走?”   顾皎反问,“将军若是呆得好,多住几日也是可以的。”   李恒勾了勾唇,“看来,夫人并不恋家呀。”   顾皎只觉他这话说得有点奇怪,待要再问,他却已经起身了。   不得已,只好跟着追了出去。   不想刚踏出院子,一阵叮铃的脚链响声,一人猛然从旁边冲出来,拦了两人去路。   李恒一把将顾皎拽到身后,顺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顾皎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听李恒一声,“周志坚,给我滚出来。”   她探头出去,却见一个青衣的山匪噗通跪下地,几乎全身俯地。   周志坚须臾从旁屋里冲出去,见状喝道,“辜大,你做甚?找死?”   辜大?便是关口那日的土匪头子?   辜大用力磕了几个头,个个撞得石板地脆声响。   李恒依然没放松,周志坚却来,一脚踩在他肩膀上。辜大道,“我只来谢将军夫人,夫人大恩大德,辜大铭记在心。”   顾皎怔了一下,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把人拖下去。”李恒吩咐,“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周志坚应了一声,躬身,单手拎着辜大的后衣领,直接拖后面去了。辜大面朝顾皎,铜色长脸,双目神光,竟收拾得十分干净精神。他年纪和魏先生相仿,身条和周志坚相若,虽未挣扎,但看得出力气也不小。他只看着顾皎,道,“夫人大恩,没齿难忘。日后夫人但有所求,辜大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蝼蚁偷生,虎豹却会自寻出路。   人走远,声未断。   顾皎把那些呐喊都听进去了,冲他笑了。   李恒皱着眉将匕首插回去,尔后问,“吓住了?”   她收了笑,摇头,“没有。”   他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她道,“我胆子变大了,将军不信?”   她叫他将军,从来带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李恒不和她计较,自去了拴马处。   因是独行,两人便又共骑。   离开寓所,顺着乡间仅一车宽的泥路往东边走。只一会儿,便看见好几个绿松环绕的小村庄。   顾皎辨认了好一会儿,道,“爹说咱们那小庄也是石头修的,后院有一个大大的石仓库,很远都能瞧见。延之,你看见了没?”   李恒指向更东的方向,“应是那处了。”   长石墙,阔屋廊,高碉楼。背靠山麓,面朝龙江,如静默的巨人一般。   乡间起一座石头房子,耗费功夫不小。可修好后却十分管用,若非有正规的军队和过墙梯,那庄子大门一关,围墙上站几个弓箭手,普通宵小难以闯入。说是庄子,但几乎堪比一个小型堡垒了。顾青山居然舍得给出来?真是下了大本钱。   若那碉楼般的库中还存满了粮食,就更美好了。   这样好的楼,奈何周边的交通太渣了。一路走来,宽的路仅车宽,窄的便如同田埂一般。   顾皎深深地叹口气,环视周围的大山,突然开始感觉肩头的任务重了。   “怎么了?”李恒问。   怎么了?若是天下太平,她躲进小庄上,吃香喝辣,再用余钱修修路。忙时在家里纳凉,闲了去江边钓鱼,该有多么的惬意?待得路修好了,请个名士做一篇文章,花钱运作一番,将龙口的风景营销出去。吸引有钱的富豪们来此买地建度假的别墅后,她再弄些不费力的挣钱活儿,岂不美哉?   只运道不好,先碰上了野心勃勃的顾青山,再被嫁了要夺天下的李恒。日子过得紧张,势必和享乐相去甚远,怎么令人叹气?   顾皎道,“我是想起昨晚上将军和二哥哥打的野兔好吃,此间有许多野味,忍不住又馋了。将军,反正也要到午时了,就不回爹那边吃午食了。咱们在这边弄了吃,好不?”   野餐意趣无穷,权当约会了。只是在这边约会也苦逼,没电影看也就算了,连爆米花也没得。   等等,此间仿佛是可以做爆米花的呀。   再多弄点肉啊菜的,给周志坚送过去,当是慰问;另准备一份少些的,分给那些大兵头和土匪,主要是辜老大。   怎么说呢,别人示好的小手递过来了,她得给个回馈信息呀。 第36章 夫人的美意   小庄, 顾名思义, 小。   可顾皎一点也不觉得它小。   庄子呈规则的正方形,长有三十来米,径深有七十来米。虽然比不上顾家庄二十来亩的规模, 但对在现代只能买得起百平方米房子的穷逼女白领而言, 已经是豪宅了。   特别是,这豪宅还能扛战火。   来接待的是寿伯, 他是顾青山的亲信,十分有眼色。显然,海婆不得李恒喜欢的事实已经在顾家人尽皆知,因此处处安排都是避开的。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来岁, 但身体十分硬朗, 精神也很旺健。对李恒行礼后,一路介绍着往里面引。至于白电, 也被后面追过来的小兵放外面松快去了。   “这庄子,修好也够有一百年了。”   寿伯的开场白,便显示了顾这个姓在龙口本地雄厚的历史积淀。   “外面这一圈的围墙,高有六米, 最厚处两米,最薄的地方也有一米。墙顶上可走人, 若遇到流寇也能做警戒用。只石头房子坚固性好, 但经不起晃动, 冬天住也不舒服。因此, 只外面贴墙这一圈倒座房和库房等等才是全石头的。后面的正院, 后院和东院,除了基础和火墙外,都是木做的。”   石头结构求稳当,木头装饰求舒适啊。   顾皎其实听得有些傻眼,但竭力保持平静,以免泄露自己的少见识。   她眼角余光瞥了下李恒,虽有些赞叹之色,但并不惊异。显然,他这个前朝余孽还是见识过许多好东西的,这石头房子并不足奇。不过,她这假冒的顾家女不能表现得太陌生,须要庄重沉着,方才从容。   庄子分了前院,正院,后院,倒座房,石仓和东院。主人家经常活动的便是前、正院和东院,因此寿伯带的路也只看这些地方。因修筑时间久,石头被使用磨损得圆滑了,地板和墙壁久经风霜,呈现出岁月厚重的颜色来。仔细辨认,应是某种花岗岩类。   “时间比较紧张,目前也只收拾出正院和东院来。”寿伯解释。   “不碍事,先带咱们看东院就好。”顾皎兴致勃勃,估摸着前院和正院还是得给李恒办公和外事用,她这个女眷大多数时候住的还是东院,便只看那边。   东院正房三间,再加东厢房,合起来不过六间。然每间都分了内外,窗户也做得扩大,靠卧室的墙内居然做了火墙,可取暖用。更重要的,耳房近二十五六平方,设置了卫生间、洗澡房和专供烧热水的炉子。   顾皎看见的时候都要哭了,这才是生活啊,不然将军夫人都是做假的。她深吸一口气,又听见隐约的流水声,留心找了找,发现水缸上面一个小小的竹管子。伸手拨了一下,果然有水流出,还温温的冒白气。   外面封冻了,这边居然还能流水?   李恒到此时才显出几分兴趣来,“此间有温泉。”   寿伯摇头,道,“非温泉,乃是地泉。”   龙口周围环绕的一圈山脉,被称为龙兴山,起自龙头山而终至龙牙关。山中多飞瀑和流泉水,每年的积雪又结冰在山顶,待到来年的夏季化冻后成小溪,从各个山涧落下后汇入小溪。小溪流过平地,最后入了龙江主流。   修筑这小庄之初,便要取山中泉水使用。然在找泉眼的时候,居然挖出一地泉来。当时的工匠也是巧思,立刻取条石,砌出一个地窖,将地泉封在其中。地窖隐在地下,冬暖夏凉,四季积水充溢。又在其上开了一个水口,接上烧瓷管,一路密封后埋入地下,直至庄中。水入庄后,分了三流。一流引庭院观景使用,一流入灶间生活用,还有一流则专供各院洗澡或者冲洗厕所用。   太过匠心了。   顾皎听得欢喜,暗暗拉着李恒的手。他的手修长温暖,指尖的茧子感觉非常可靠。她挠了挠他掌心,小声道,“延之,这才是人住的房子。”   李恒见她那小得意的模样,微微一笑,“少见识的丫头。”   呵,少见识?   她挑眉,“就西府那样的?”   “临时歇脚的地方而已。”   顾皎顺势挽住他,也不和他计较,对寿伯道,“寿伯,劳烦你带咱们去灶间看看。”   寿伯立时做了个请的姿势。   出东院,过一个通道门,便是后院了。后院十分大,贴着围墙的一排倒座房有十来间,供下人们使用;靠东边则是那高出三丈的石仓,一层分了两个仓,用于储藏稻谷、小麦和高梁等,二层则储了许多菜种;三层以上是晒台,也兼了非常时候的瞭望台,功能齐全。至于西边,则是灶间和小库房,海婆并含烟和柳丫儿正在里面忙碌。   顾皎探头进去看了一眼,案板上放置各种鸡鸭鱼羊肉,还有分拣好的野菜和干菜。   海婆连叫‘要不得’,将她推出去了。   “寿伯,我和将军,就在这儿吃午食啦。你捡那些山野的,给咱们见多识广的将军试试味儿。”顾皎调笑道。   寿伯立刻应了,答道,“刚入冬的时候,孢子的肉最厚,油脂也最丰富。我记得挂了几只风干,立时便去取。”   顾皎冲李恒一笑,又道,“今儿将军去巡视役所,说辛苦周偏将在那边看守,连年都没得过好。将军既然来慰问,不能空手。寿伯,你取一筐子各种肉菜送过去,当是将军给大家加餐。”   寿伯又“哎”了一声,让海婆赶紧地准备起来。   安排完毕,顾皎便问李恒,“将军,我这夫人算合格吗?是不是贤妻?”   李恒见她那样儿,只觉得幼稚可爱,便伸手捏了捏脸颊。   她便故意叹了口气,“可惜将军是心怀天下的人,不重小情小爱。不然陪我在这偏乡白头到老,该有多好。”   世间男儿,既爱江山又爱美人。   若保得江山万年,何愁没有美人?   故江山常在,美人常新。   辜大埋头干活,膝盖上破皮青肿的地方并碍事,只刚被周志坚踩到的肩膀生痛。   阿伯悄悄过来,“你何苦?那将军凶煞可怕,招惹他能有好果子吃?没见他手上的匕首,冲着你喉咙去的?”   他没应声,用木棒撬起一块沙地里的石头,搬到路边待用。   阿伯跟上去,“大郎,我知你读了几年书,认识许多字,见识跟我等不同。当日兄弟们被杀的杀,抓的抓,你道是没活路了,愿意干最后一票。可死到临头了,谁当真愿意死?将军夫人是个好心的,我观此地也富庶异常。只要忍耐着活下去就能有口饭吃,你好生听偏将安排就是,何必再弄妖呢?”   “阿伯,你去歇着,我把这边弄完再说。”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衣裳是新衣裳,将军夫人的父亲送过来的粗棉布。虽然挡不住寒风,但已经是很好的过年衣裳了。   “等会儿放饭,我帮你多留些。”阿伯终究是不放心。   役所的日子苦不算苦,好也算不上好。吃的按三餐管够,但每日的活儿尽多。   三十几口人,虎口脱险,俱吓掉了半条魂。初来役所,生怕被周志坚虐待,各种小心。结果虐待没有,来的却是干习惯了的活儿。大部分人的心逐渐安下来,特别是面对每日都能分到的大块肥肉,十分满足。拎着脑袋玩命做土匪,为的就是一口吃的。因此,辜大毫不犹豫地将知道的全抖落出来,至于龙头山后事如何,只看这几日人人的饭碗里多添了一枚鸡蛋便知道是被灭了。   辜大心里有计较,为姓周的干事,有来有往。   不过,姓周的跟着李恒,李恒杀了他无数多兄弟。虽说当土匪,死了也白死,可他却不能与之共事。   今晨起床,周志坚便要求整理内务,打扫役所周围的路径,有操练了几回口令。他感觉有异,果然是李恒带着夫人和巡视。只一眼,他见着那娇小白弱的夫人便起了心。既然不能在李恒麾下活命,那夫人呢?   李恒在关口设局伏击他们,又用他们来威吓夫人,那他和夫人必然离心。   这条命是从夫人哪里捡回来的,便再给她又如何?   因此,做着活儿,留心着夫人的动向,待她出来,便跪了出去。   肩膀上的伤痛死人,周志坚脚下没留力气。   辜大扭了扭肩膀,用另一边将石头推出去。   远处传来皮靴落地的声音,片刻后一双黑皮靴入眼睛。   辜大抬头,是板着脸的周志坚。   “歇会。”他说。   辜大丢下手里的撬棒,站着喘气。   “身体无事?”   辜大摇头,“无事。”   周志坚便多看他一眼,道,“吃午食了,去洗手吧。”   惯常午食,是有号令的。周志坚是役所的头儿,除了打探龙头山的事外,从不和人多话。   辜大找了个水渠,敲开冰面,浇起冰水洗手。手指冻得乌青里发红,但也已经习惯了。   饭堂在役所的最后面,大屋里用木板搭了八排。前面两排是兵丁,后面六排是自家兄弟们。   辜大进去的时候,已经在放饭了,美人面前一满碗白米饭,一个大鸡腿。   周志坚站在最前面,简单道,“将军赏的年肉。”   辜大盯着烧得金黄油亮的大鸡腿,抽了抽鼻子。旁边的阿伯悄悄将自己的挪给他,示意他吃。   他咧嘴一笑,道,“阿伯,才不是将军给的。”   李恒酷戾,虽然讲道理和规矩,但绝不留情面。他是将军,即使会和大兵头同吃同住,但也想不到要给人加个鸡腿。   阿伯骂了一声,“不是将军又是谁?你少胡思乱想,要是带累得大家出事了,怎么办?”   是夫人。   当他喊出愿为夫人做牛做马的时候,夫人在对他笑。这个鸡腿,便是夫人的好意,也是对他的回答。   辜大没应声,等到一声号响,伸手拿起鸡腿大啃起来。   啃完半只,他才对阿伯道,“阿伯,以后咱们只要好好干活,日子会更好的。从役所出去到河边的那个水渠,偏将说给咱们半个月,我看十天差不多了。”   阿伯张开嘴,满脸诧异地骂了一声,“你疯了?不怕累死个人?”   累死不怕,必得要再找机会去夫人面前长脸。 第37章 小庄   顾皎见过小庄, 在顾家庄便住不下去了, 更不用说回西府。   回顾家庄后,她去正院见温夫人,陪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顺势便谈起那小庄来。   温夫人知道, 道,“那庄子建的时候, 前朝正乱得很,有说打仗会打到这边来。那会儿咱们家的茶园没起来,年年靠粮食过活,要是打仗怎么搞?没办法, 便修起来, 做退步用的。一则囤粮,二来是真到迫不得己的时候, 起码能进去躲一段时间。后来新朝起,仗没打得起来,便只做普通的农庄使。那地儿路窄,进出不太方便, 地方也小,这么多家人活动不开。给你置办妆田的时候, 你爹说, 干脆就给你。”   “还是爹疼我。”顾皎拉着温夫人, “我和延之去看了, 都很喜欢。明儿就搬进去住, 好不好?”   “当然好。女儿离娘家近,再好也不过了。”温夫人疑惑,“可将军大人得驻在西府,如何——”   顾皎嘻嘻笑,“西府房子漏风,可冷了。魏先生说我要静养,需得找个好地方。小庄上多好?房子结实,墙壁厚,吃的东西新鲜,有地泉冬暖夏凉,还能烧火墙。我同将军说了,他同意的。只一个,他十天半个月要去城里一趟公干。”   温夫人还有疑虑,譬如说城中各户人家的交际等等。   顾皎哪儿管得着?她现在的重要任务是基建搞起来,田种起来,身体锻炼好了。至于那些人际关系,等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还愁没人跑乡下来交际?   只魏先生对李恒说了一句,“夫人果有大志,已经迫不及待了。”   李恒笑了笑,“随她折腾去。”   魏先生沉吟一番,道,“如此,万州那边送来的东西,便都给她使了。”   “先生不怕她用那些东西做出点成绩,便得意起来,更难管教了?”   魏先生哈哈大笑,“延之啊延之,那可是你的问题。”   李恒不知想起什么,脸胀得通红,一句也答不上了。   魏先生见他那反应,又大摇起头,道,“延之啊,女人呢,你稍待她严苛些,她便心生怨气;略宽纵些,她便爬你头上去。你呀,要学的还多着呢。”   顾皎素来无大志,折腾这许多场也只不过想过上安稳日子,太平日子,好吃好喝的日子。   她看着杨丫儿和勺儿收拾箱笼,从西府带出来的东西,全得送小庄上去。温夫人和婶娘们也给了诸多尺头布料、干货海货、药材香料等等。满满当当,十几个箱笼,装了整整三驾大马车。   顾琼成了魏先生的学生,自然要来帮忙,挣个表现。   他看着长生进去出来搬了许多会,倒吸一口凉气,“皎皎,你不是把全部嫁妆都搬来了吧?”   怎么会?嫁妆可是十几个大马车呢。   真正值钱的东西还是在西府,得找机会蚂蚁搬家一般搬过来。   “都是娘给的,你心疼了?”   “心疼什么?”顾琼左右看,“先生和妹夫呢?他们怎么不来帮忙?”   “和爹又去江边了,这次好像带了几个工匠,要开始丈量尺寸了。听说已经送信给各家了,也找了好些通水利的工匠,忙得不行。”顾皎巴不得他们忙,最好日日不着家,这样方便她自己打理小庄。   自由。   “那你快点,赶紧弄小庄上去,我也得跟着去看看。”   顾皎看了顾琼一眼,真是稀奇,居然会主动学习了?   顾琼到底有点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抖了抖衣领,语重心长道,“皎皎,二哥也是有妹夫的大人了。”   顾皎憋着笑,被杨丫儿扶着上了马车。   温夫人因还是不太放心,追到二门口送行,嘱咐顾琼一定要看好妹妹等等。   待上路后,一下官道,顾皎就知道为啥温夫人说小庄不好了。   路,实在太烂了。   到处泥坑和雪水,稍不注意便陷车轮了;好不容易顺畅一些,又膈上泥泞中的卵石。   一路颠簸,恶心得想吐。   顾皎推开车窗,眼巴巴地看着顾琼骑马。马比车好多了,起码不用被搞得头晕。   幸好路程不是很远,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便能看见役所了。   顾琼有点儿紧张,让长生驾车快些,免得遇上那些土匪。   他自己一手把着缰绳,一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   顾皎将车窗合上一半,从车缝隙里看。不远处的水渠上,站着周志坚,他手里一张图纸,正对几个兵丁吩咐事。再稍远的地方,能看见几队干活的土匪。他们听见车轮滚滚的声音,纷纷从水渠中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只单看他们气势和凶神恶煞的脸,着实是有些吓人的。   顾皎放开车窗,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她叫了一声,“杨丫儿。”   杨丫儿从前面车架上探头回来,“夫人?”   “等车到小庄门口,你找长生陪你一起,去役所找周志坚。”她道。   杨丫儿应了一声,“偏将要问起什么事,我如何说呢?”   顾皎皱了皱鼻子,摸着被颠痛的屁股,“就说夫人被这路颠坏了,问他能不能先安排一队人修路?若能,请到小庄来,和夫人详细谈谈。对了,他要来了,请寿伯一起。”   顾青山说了一切费用他承担,寿伯是他的心腹,自然是安排来落实这事的。   车到小庄门口,开大门,将马和车直接迎了进去,鞭炮声随之而起。   小庄的设计兼具了安全,进大门后便是一个阔天井,右侧是前院,左转则是一条很长的夹巷。夹巷宽有两车,连通了前后门,墙壁上又开了门通正院和后院。可以说,货物和人的出入均从此过,既不会打扰到各个院子里的住家户,也十分方便。   顾皎一到,杨丫儿便和长生先走,去找周志坚。   寿伯叫了平日守庄子的三个仆妇,海婆也带了含烟和柳丫儿来,开始从马车上卸东西下来。   顾皎也想帮忙的,可惜她是将军夫人,没人敢让她动手。   她只好,咳嗽两声,晃荡着去东院。   和昨日比起来,东院规整了许多。   大约是李恒对地泉感兴趣,因此寿伯便找人将院子里的水池清干净,雪和冰扫走,重新注了一池水。这会儿水很清亮,面上浮了一层薄冰,相当漂亮脆弱的样子。   正房的廊下挂了红灯笼,贴了大喜字,还摆了一张她喜欢的竹摇椅。待天放晴,便可躺在这儿晒个太阳,看个闲书,观赏一番假山流水和绿植花卉,日子便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顾皎停止美好的想象,推开了正房门。   暖烘烘的热气扑出来,还带着一些熏香的味道。   她惊喜极了,冲拎着两个包袱进来的海婆道,“海婆,烧火墙了?”   “烧了。”海婆将包袱放在廊下,“昨日夫人走后,魏先生又亲自来四处查看过了。他说夫人的病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畏寒,得先保暖,然后开春了一点点补起来。”   魏先生,居然私下干这好事?   老狐狸卖乖,非奸即盗啊。   不过,先不管他什么目的,享受了再说。   海婆闷闷道,“我看他那意思,怕是要夫人早生贵子。”   顾皎惊了一下,看着海婆,“不会吧?他看起来不像连这种事都管的人啊。”   海婆道,“他说要帮夫人调理身体,不是为生子,是为什么?”   顾皎抓了抓头发,生子什么的,也太早了。   “将军是将军,现在虽然来龙口筹粮,但战场瞬息万变,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抽去做先锋呢?”海婆叹口气,“刀剑无眼啊。”   刀剑无眼,生死无常,且先留个后。   顾皎被海婆说得不太自在,在正房门口站了会儿,又‘嗨’了一声。这些,都是老狐狸单方面的想法,李恒可不会听他摆布。若非如此,昨儿晚上差点走火,他又如何控制住的?   思及此,她彻底放开,扑进房间去。中厅左右各有一道被石灰刷得雪白的隔墙,摸一摸,暖得跟春天一样。   她叫了一声,张开双臂贴着,整个人简直不能太好了。   顾皎夸张的表现逗乐了后面跟进来的含烟,埋头闷笑。   “含烟,你们住哪儿呢?”她问,“还是厢房呢?”   含烟摇头道,“夫人,咱们改规矩了。这边庄上屋子多,四处都要人,不然便太空了。前院和正院分给将军和他的随侍,后院、灶间,咱们这些丫头和仆妇负责,倒座房和石仓让几个小子看着呢。白日咱们都来东院听你差遣,晚上就轮班。两人一班儿,住东厢的轮班房,其它人就住后院去。”   顾皎巴着手指算了一下,如此安排,总是能找到机会不让海婆和含烟碰上李恒。   也是苦心了。   她便侧头去看含烟,只短短两三日不见而已,约莫有些不一样了。   小丫头本来长得好看,又爱打扮,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水灵灵的漂亮。现在却一点脂粉也无,衣裳也很素淡,表情却坚定了许多。   “这是谁的主意呢?”顾皎问。   含烟将箱子搬到内间,“海婆和寿伯商量的。这边许多年不用了,咱们来的时候好些家具都坏掉了。清点了一天,选出来一些还能用的放正房和东院,其它只好分去后院和倒座房。寿伯说现在大动不好,等过几个月,工匠们都上工了,才好说。”   说话间,更多仆妇进来,空荡荡的屋子逐渐被填满,也开始有家的样子了。   杨丫儿却从外面进来,道,“夫人,偏将来了,在前院候着呢。你是现在去,还是换身衣裳——”   顾皎大手一挥,“现在就去。”   都是自己人,换什么衣裳呢?   “杨丫儿,你跟我一起。”她往外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得带个人。她清了清嗓子,给自己挽个尊,“带个人嘛,还是得有夫人的样子。”   杨丫儿笑声提醒,“夫人,还有东西忘带了。”   顾皎一拍脑袋,“对,崔妈妈给亲儿子带的衣裳和鞋子,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柳丫儿被她逗得‘咯咯’笑,转头跟海婆说,“婆婆,咱们夫人好好哦。”   海婆应了一声,干巴巴道,“她以前,更好的。” 第38章 告状   顾皎只见过周志坚一次, 然印象深刻。   这小伙子年龄、身高和身材均和李恒相仿, 但脸差得大了。李恒是天人降世,他便是忠良转生。坚毅的面庞,两只有神的眼, 皮肤深古铜色, 只看便觉得跟山一般踏实。   她进前院的时候,便见他标枪一般直直站在廊下, 恭恭敬敬地和寿伯说话。   寿伯见她来,叫了声‘夫人’。周志坚便转身,也叫了一声。   顾皎冲杨丫儿示意,杨丫儿将崔妈妈给的布包袱递过去。顾皎道, “这是崔妈妈托我带来的衣服鞋袜, 昨日闲逛时忘记了。今日搬家,从箱笼里翻出来, 赶紧给送过来。你且带回去试试看,若是不合身,来小庄找杨丫儿,可帮你改改。”   “谢夫人。”周志坚接了包袱, 道谢。   寿伯将人引正厅里,让小子烧水泡茶, 又请周志坚坐。   周志坚让了让, 将包袱放下, 便坐在在顾皎下手。   顾皎上上下下打量他, 看他的眉眼、肩膀和手, 目光实在过于直接了些。   周志坚略避了避,寿伯若有若无地清嗓子。   顾皎道,“听说将军、卢兄和志坚一道结义,互称兄弟。想来该是自家人,为何志坚叫我夫人,而非嫂嫂?”   周志坚拱手,“蒙将军厚爱,以兄弟相待。然上下有别,更不能依仗将军的宽容而不知尊卑。”   硬邦邦地说话,听起来很尊重,其实呛得很呀。   这是在转弯说她不知上下,不知尊卑?   李恒拽,带得下面的人也拽得很。   顾皎假意不懂,转头问寿伯,“寿伯,志坚在此处过年,怕是辛苦得很。”   寿伯道,“自然。那些土匪实难教化,乡里人其实都很害怕。自他们来后,许多乡老来找老爷说话,诸多担心。幸得偏将尽职尽责,将人看得滴水不漏。且日日出早晚操,帮忙清沟渠,补路。有一家的房子被雪压垮了,也是偏将带着那些人去,将人从水地里刨出来的。”   果然没看错呐,和睦邻居也做得相当好。   李恒哪儿来的狗屎运啊,既有崔妈妈疼爱,又有魏明尽职尽责地筹谋,还有忠诚无畏的手下。   “那我就放心了。”顾皎道,“找你们来也是我有些不懂事,但既然要和将军常驻,便不得不厚着脸皮开口了。你们看,这小庄门口的路,是不是有不妥当?只得一车宽,现在勉强能用,等日后来往的人多了,又要各种粮车出入,恐怕为难。不如趁修堤的机会,一并处理了?”   顾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寿伯,爹说我想干什么,尽可找你。”   又转向周志坚,“志坚,我当日在关口夸下海口要保那些土匪的命,要他们弥补乡里,从修路开始可好?”   寿伯答应得爽快,“自然。夫人要做什么,老奴自当全力。”   周志坚不看顾皎,道,“辜大那边三十几口人,十天内的安排早已做下了。夫人要修路尽可,但需先提出计划。如何修,修至何处,需用多长时间。物料从何来,日常的饭食怎么处理——”   若非周志坚一脸诚恳的样子,她怀疑这家伙故意为难自己。夫人要修路,寿伯已经答应了要出钱出力,他只消也答应下来,时候再和寿伯商量具体细节不就好了?非咬着不同意呢,怕是要等李恒的示下。   顾皎内心叹口气,要笼络一个人多么不容易。   她轻声道,“可。我将这路走一遍,画好简图和修筑要求,定下方案后自会给你。到时候还要劳烦寿伯仔细核算一下,需得准备多少的物流和米粮才够。”   寿伯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周志坚无可无不可地样子,只说等到准备充分后安排不迟。   顾皎便不理他,只和寿伯说话。附近的妆田有多少是佃给农户在种的,有多少是请了长工自种的。一般种哪些粮食,今年的安排是不是已经下了,惯使的又是哪些种植方法。   她这边想要一部分田地,等到三月的时候请长工来,按她的主意去做,可行不可行?   因要阔路,会占用一部分田亩面积,自家的地好说,佃户家的该如何补偿?   寿伯便一一答了。   两人一问一答,整个上午便过去了。周志坚一直坐着听,好几次想插话要离开,顾皎都给岔过去了。她眼角余光瞥他,他眼中虽有些许不满,但到底很沉得住气,几乎没漏出什么情绪来。   等到晌午的时候,门房小子来报,李恒一行人回来了。   顾皎才道,“志坚留下来一起吃饭呀,将军也在的。”   周志坚拱了拱手,“有事在身,饭就不吃了。”   拎了包袱,转身便走,连将军也压不住。   顾皎喝了一口凉得差不多的茶水,慢悠悠道,“将军的人,不听我使唤呀。”   寿伯哪儿敢接口,只告退了。   顾皎又在前院坐了好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声才起来,道,“应是将军他们来回来吃午食了。走,咱们接将军去。”   午食十分丰盛,除了有各样野味,也有从冰下取的肥鱼。   因灶间足够宽敞,各种调味料也足,还有几个仆妇做下手,勺儿便大展身手了。龙口米粮多,鱼多,山珍也多,做席面讲究的是味道鲜美,原汁原味。她晓得来吃饭的除了夫人和将军,另有顾家的老爷、少爷和魏先生,便一点也不肯将就。   汤必定是老母鸡煨出来的高汤,下了山上挖的冬笋和吊了几年的火腿,成就一锅浓香白汤。   破开小庄外的池塘冰面,起了肥鱼出来,活生生的带着鲜味儿。就这般杀了,鱼肉细细地剁成丸子,鱼骨熬汤,也是两样菜。   又找了些咸鸡板鸭和烧鹅,一锅蒸了。   海婆见满桌子的肉,只那汤里飘着些冬笋,便去外面扯了一把豆尖苗来。高汤烫过,一碗素菜,给顾皎清肠胃的。   简单、乡野、新鲜。   魏先生一进饭堂,立刻喜笑颜开。   “吃什么好的呢?”他说。   顾皎推了推自家的菜,玩笑道,“吃素呢。”   他看一眼,“天寒地冻,能有一碗菜苗,黄金来也换不了呀。”   顾青山和顾琼满脚泥地进来,一边找水洗手,一边接口,“顾琼,先生想吃喜吃新鲜清淡。你按旬进城,带些新鲜的菜蔬和野味去孝敬先生。”   魏先生十分满意,径直坐下,“好肉好菜,岂能无酒?”   李恒随后,听见个酒字,道,“先生,崔妈妈不许你多喝酒。”   “看不见,她看不见的。”魏先生冲顾皎,“夫人,庄上可有好酒?讨一口喝喝?”   顾皎才来,哪儿知道有什么好酒?还是顾青山,拍拍顾琼,道,“去,石仓二楼有个小隔间,里面泥封了许多五斤装的坛子,你抱一个出来。”   顾琼喜笑颜开,显然晓得那是好东西,小跑着去了。   顾青山这才对魏先生道,“不是什么好酒,乃是高梁酒。因山下有一片旱地,种什么收成都不好,便随意种了些高梁和粟米。收回来堆仓里,吃又无人吃,白坏了也可惜。四五年前得了个酿酒的方子,便找人酿了一批高粱酒,放仓里存着。先生试试吃口,若觉得好,便搬些去城里。”   魏先生连连点头,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说话间,顾琼果然抱了个酒坛子来,老远便闻见冲人的味道。   李恒靠着顾皎坐下,对魏先生道,“只能一碗。”   “下午不骑马,坐车,多喝些也无事。”顾青山要劝酒。   顾琼则一把拍开泥封,扯了红布,更浓烈的酒香气立刻出来了。魏先生深吸一口气,满脸沉醉的表情。他点着酒哈哈大笑,“烧酒,对不对?是烧酒?”   顾皎的爸爸爱酒,她知烧酒。古时候酿酒技术限制,出的多是米酒类的低度浊酒,因此才有书上的故事,某壮士一口气十八碗的夸张说法。后唐时期,一批以剑南春为代表的高度酒开始出现,又因其酿制方法,被称为烧酒。   她倒是没想到,这块儿居然也出现烧酒了。   可见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并不比穿越众少多少。   “对。”顾琼道,“先生,这是烧酒。可醉人了,我只半碗就醉。”   “那你得练练,起码要有一碗的量。”说完,魏先生拿了一个空碗摆顾琼面前,很豪气道,“给先生斟满了。”   李恒欲要劝,但不知为何,又沉默下去了。   顾皎看看他,再看看魏先生,只觉两人看着那清亮的酒液入碗的模样,既似怀念,又似悲伤。她便什么也没说,吃着自己的菜苗和白汤,陪了一餐。饭桌上,聊起了乔迁之喜,该找个好日子发请帖,正经请左近的人家来欢喜一场。譬如说,王家的,顾家的,温家的,孙家的。   不管如何,以后要相处的日子还多呢。   要结束的时候,顾皎实在好奇烧酒是什么味道,问顾琼要了一点点。顾琼先不给,可禁不起她瞪,只好给了一口。她喝了,舌头辣得不行,但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袭来的是记忆中的味道。   她对李恒笑笑,“好喝。”   李恒有些哭笑不得,对一旁的杨丫儿道,“把夫人送回去,等下她就该醉了。”   顾皎想说没那么容易醉,但只坐了几分钟,头就开始晕起来。这后劲,未免也太大了些。   她实在顶不住,也不逞强,乖乖地就回东院了。   火墙将屋子烤得暖暖的,衾被上满是她自己的味道。脱了大衣裳和簪环,直接滚了进去。   大约是酒,也是那点儿熟悉,令她彻底放心起来。   这世界还不算彻底陌生,只要她够努力,吃的穿的用的,总是会回来的。   顾皎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进入了梦乡之中,也是第一次没有被疾病折磨的睡眠。   这一睡,从晌午到傍晚,等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全身懒洋洋地和暖极了。   她揉揉眼睛,打两个哈欠,又在在床上打滚儿伸懒腰,待要学着念两句歪诗,不想李恒的声音传来。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睡了足足一下午,实在放心得很。”   顾皎撩开帐子,天色果然暗沉了。将军大人斜靠在榻上,手里虽拿着书,头却偏向她的方向。   他脸上带着笑,难得的和气。   她笑一下,直接下床,蹭到榻上,窝去他怀中。他放了书,挪了挪身体,给她让些空间出来。   她在他身上找了个好躺的位置,嗅嗅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儿,好奇道,“你不是跟爹和先生出去巡视吗?怎么回得这么早?”   “先生喝醉了,在前院睡呢。”他叹口气,“我和顾琼就近转了转,送你爹去庄上后便回来了。”   她点头,表示知道了   哪知道他又问,“听志坚说,你找他要人修路?”   顾皎眨了眨眼睛,来了,周志坚果然去找老大告状了。 第39章 以色事人   李恒等着顾皎的回答。   顾皎眨了眨眼, 明亮的眼睛显出几分无辜。先是困惑了一下, 然后仿佛想起来,最后理所当然地说出两个字,“对呀。”   好一个对呀。   李恒沉吟片刻, 决定听听她的理由, 道,“为何要修路?”   顾皎皱了皱眉, 两手圈着他的颈项,换了愁眉苦脸。她道,“回庄上的时候,你陪我坐的车, 走的是官道, 对不对?你难道就没觉得颠吗?”   是有点,但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可下了官道到咱们小庄的路, 太可怕了。到处是车辙的痕迹,碎石和坑洞那么多,再坐车便是受罪了。我今日上午颠得几乎晕掉,药喝下去还吐出来几口。若是每次去哪儿都得过一段这样的路, 会死人的吧?”她头一歪,“为着以后来的客人们和运粮食考虑, 不也该修路吗?”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将军夫人出行舒坦。”李恒不免又想起她为了吃口好的, 将全天下都拖下水来。小丫头脑子不知怎么长的, 惯会扯大旗。   顾皎顿了一下, “为我只是顺便。”   李恒勾了勾嘴角, 坐直了身。他腰力够好,承担着顾皎的身体重量也行动自如。他将她抱着,道,“还有呢?”   她趁机要求兑现承诺,“如果我会骑马就好办多了。你不是答应了要给我选个温顺的母马吗?趁着过年这段你有空,咱们把这事也办了?”   “别打岔。”他道,“你问志坚要人,只可能要的是那些山匪。”   真他娘的不好糊弄。不要山匪,难道要大兵吗?大兵是他的人,寿伯是顾青山的人,她除了山匪别无选择。可山匪危险,不好管,顺带的,要个管他们的老大周志坚。   一举两得。   顾皎道,“对啊,我在龙牙关口大包大揽了他们,就得兑现诺言。修堤的事情有我爹和魏先生处理,那是大事,肯定要统一招许多工匠和民夫。这些山匪混在里面算什么?管也不好管,到底是算徭役还是算工钱?如果带坏了其他人怎么办?你别老觉得我撒娇胡闹,其实也有思考过。”   “我爹——”她笑了下,“不是让寿伯来处理咱们整理庄园土地的事情吗?庄子里修路,做水渠,平整土地,全算他的活儿啊。把这些土匪弄过来,配合着寿伯干,再让志坚搭个眼睛看着,不好吗?”   李恒的蓝眼睛看着她,看得她十分心慌。   她只好道,“其实,我手里钱不多,可想干的活有点多。爹那边帮忙支持一点,你那边让志坚送些免费劳动力来。这样,也不可以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皎咬唇,道,“这个真不好说,我明儿给你一张齐整的图,你看了再说话,好不?”   说服老板,还是要有个企划书。   糟糠学红颜,四不像。   顾皎色|诱失败,难免有些灰心,不是很开心地从李恒身上起来。   她叫杨丫儿进屋帮忙梳头,又跑去回廊下坐了会儿摇椅。因实在太冷,进正厅摆弄了会子博古架上的小玩意,翻出许多墨和纸张来,要练字。没一刻钟,进卧室看一眼,见李恒认真看书就很不是滋味。幸好勺儿来说该摆晚食了,她顺口问一句,“先生的饭呢?”   勺儿满身油烟气,“已经送过去了,还给熬了醒酒汤。”   顾皎赞她,“勺儿今天做的席面真好吃,先生吃得可高兴了。不过你一个人干也实在太累,咱们还是找几个庄妇来帮忙吧。”   杨丫儿捧着托盘进来,“她哪儿嫌累呀?见了灶间的几口灶就要疯了,还谋划着要砌一个烤窖出来做馕饼。”   “这个好,这个棒。”顾皎听不得烤字,一听便要流口水了,“赶紧弄出来,我烤些肉吃吃。”   “可别了。先生说夫人身体弱,但是体内有燥热,容易上火,吃不得烤的烧的。”   顾皎便唉声叹气,“人生一辈子,连口好吃的都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想李恒在后面接嘴,“你活着,就为了吃?”   顾皎气还没消,有点气鼓鼓地看着他,没应声。杨丫儿和勺儿将饭菜摆好,退出去了。她便坐到饭桌边,自顾自地盛汤布菜。李恒跟着坐过去,将空碗推给她,要她帮忙盛汤。   她不如他的意,给推回去,还酸了一句,“将军做的是大事,要兴旺天下,从不贪恋口腹之欲。所以,喝什么汤呢?”   “这就是求人的态度?”李恒端详她,“尾巴翘得比谁都高呢?”   他什么意思?   顾皎看着他,突然笑道,“将军,要我讨好你,是不?”   早说啊。   李恒清了清嗓子,再推推碗,支了支下巴。   她‘哈哈’一声,赶紧将碗拿过去,很贴心地问,“是先喝汤水呢?还是带点儿汤料里的肉?”   晚上的汤,又是笋和咸肉炖鲜肉。   “略来点笋。”   “好呐。全给你要最嫩的笋尖尖。”顾皎在汤里挑挑拣拣,给他满满一碗汤并许多嫩笋。   李恒挺满意她的殷勤,便开吃起来。   顾皎另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给他盛饭布菜。他的口味比较淡,并不爱吃腌制或者熏制的肉类,但对焖煮的一点也不抗拒。吃也只是略吃一点便住口了,绝对不似她那般,喜欢了便敞开吃。主食,肉类,蔬菜和杂粮,合理搭配,营养均衡。   她将他摸得门儿清,十分契合他的心意。   他丢给她一个奖赏的眼神,“孺子可教。”   她笑眯眯地,成就感十足。怎么说呢,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谄媚的一天,而且表现得这么好。   人的可塑性,真是太大了。   晚食完毕,顾皎不必李恒动口,小跑着叫丫头来收拾饭桌;又请他去侧间稍座,香茶和点心马上来。未免他等得无聊,贴心地找出一本乡野杂谈给他看。   耳房的大小火炉和水管帮了大忙,烧茶水也方便极了。   顾皎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杨丫儿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你有什么活,吩咐一声就是了。别累着自己——”   “瞎说,伺候将军是荣幸,怎么会累?”她冲她眨眼,大声地显摆,故意要李恒听见。   这话实在太过于伟光正,杨丫儿根本不敢反驳。她难以言喻地看着顾皎,在她用力去给茶壶盛水的时候去帮忙,然后小声问,“夫人,将军故意使唤你呀?”   顾皎戳戳她脑门心,压着嗓子,“夫妻情趣懂不懂?讨好将军,哄他帮我办事,懂不懂?”   杨丫儿摸着脑门,其实是不懂的。   顾皎一笑,等着茶壶水开,拎到托盘上,摇曳地捧着去侧间。   热茶就位,褐色的茶汤在茶杯里晃荡。   顾皎将之推到李恒面前,“将军,尝尝。”   李恒端起茶杯,把玩着嗅了嗅香气。   “如何?”她问。   他将茶杯放下,暂时没有要喝的意思。   顾皎见他那被动接受的样儿,突然起了坏心要撩他。她左手挡住右手的长衣袖,右手执杯,举到他唇边。她小声道,“我懂,将军右手受伤了,不方便的。我来喂将军喝——”   李恒不妨她做到这种程度,有点惊讶。   她暗笑,再凑了凑杯子,“不喝?还是不好喝?那我先试试。”   说完,她举杯浅尝一口,偏头道,“明明挺好喝的呀。”   也不换杯子,就着她喝过的位置又落他唇边,“将军,我试过了,很香的。”   顾皎讨好李恒,本意是哄他开心。以她对他粗浅的了解,这人还是要脸的,若行为过刻意,他会不好意思。譬如说喂水这样的,在他的评判里应该是不会真的执行。因此,她抱着某种自信,耍弄的态度,想看他被自己耍弄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   不成想,她手刚过去,他那双蓝眼睛便那样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估摸自己可能搞得太过,人要毛了,就要退。结果,他很干脆地就着她的手喝干一杯,自在道,“味道还行吧,就是少了点。”   言下之意,还要喝。   顾皎略惊了惊,想就此收手。   那人却有些颐指气使道,“再倒一杯。”   倒一杯就倒一杯,不过已经不敢乱撩了。   她规规矩矩倒茶,推他面前去。   李恒看也没看那茶杯,身体往椅子后背靠,冲他支支下巴。   用喂的。   顾皎这会儿心头有点发毛了,担心他后着是恼怒。可不想事情没办成,把人得罪了。她乖乖举杯,什么话也没敢说。   他喝好第二杯,懒洋洋地捡起旁边没看完的乡野杂谈,就看起来。   她见无事,悄悄往后走,想着且战且退,稍微冷冷他再战。   “跑什么?”他问。   顾皎有点尴尬,指了指耳房的方向,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恒很好选地帮她解围,略抬头道,“去耳房?”   她点头,是的。   “行。”他道,“多烧些热水。今日奔波,午间又吃了酒,需要沐浴。”   顾皎脸有点垮,还要她弄洗澡水的呀?   李恒摆了摆右胳膊,“连着两日用劲,烧伤的地方拉着了,等会儿你帮我瞧瞧。”   她咬唇,还要帮弄伤口的呀?   他没听见音,转头看她,“怎么不说话?不愿意?伺候将军大人不是荣幸吗?”   这王八蛋!   顾皎忙堆笑,“自然,马上就去准备。我刚在想呢,该得准备些什么。”   说完,不等李恒应声,急匆匆跑去耳房。   李恒却勾了勾唇角,真是,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丫头片子。   杨丫儿很有有先见之明,已经在大炉子的锅上注满了水,这会儿正在点火。   干木柴塞在灶中,不一会儿便旺起来。热热的火苗舔着锅底,锅边开始冒热水气。   顾皎翻出李恒的寝衣,沐浴用的布巾,一些些香粉。   杨丫儿察言观色,晓得自己后面可能要碍事了。她闷头试试锅中的水温,感觉差不多后赶紧用水桶挪到浴桶去,又给新添了一锅继续热。她准备撤了,小心翼翼道,“夫人,锅中水热后,加到浴桶中就是。你用这个大勺,小心些——”   顾皎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说了一声‘晓得了’,将人打发走。   天色尽晚,偌大一个东院鸦雀无声。   顾皎见锅中水沸腾,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要去请李恒。   不料,李恒径直走了进来。   她干笑一声,“来了呀。”   李恒看她一眼,随手将耳房的门掩上。   “延之,热水都好了。你洗的时候——”顾皎也想撤了。   李恒走到她面前,冲她张开双臂。   她怔了一下,这是?   他挑眉,“不知道怎么伺候人?要教的?”   顾皎抿嘴,心里有数。这逼要她帮忙脱衣服,指不定因胳膊上的伤,还要讹她给洗澡。   她将手伸出去,拽着他的腰带。   李恒俯身,凑在她耳朵边,“好好用功学。若是伺候得好了,修路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她猛然抬头,脸上在笑,心里却在骂。   狗屁着封建社会,正经做点造福大众的事,居然要靠以色事人。   她顾皎铁骨铮铮,是干这样事的人吗?   是的,因为对面的是将军,将军才是色嘛。 第40章 争取   顾皎以色事人, 呸, 是和将军培养感情。   往日她对付李恒,还算游刃有余。可他当真发起力来,她十分招架不住。   唇肿了, 颈项上的红痕更多了, 甚至向下蔓延。   他的身体顶着她,眼睛钉着她, 虎视眈眈地看她行动,仿佛一张嘴便能将人给吞下去。   她满脸通红又浑身大汗,不知是被热气烘出来的,还是自己给羞出来的。   除了那一步, 哪哪儿都被啃得一干二净。   最后只得没力气地瘫着, 而对方则眯眼,似是嫌弃, “就这点功夫便不行了?”   顾皎受不得人看轻,挣扎着还要起来,可全身哪儿来有力气。她懊恼极了,这身体简直太弱逼了, 真是熬不过一个回合。若是现代的身体,完全可以陪他这样那样后再这样那样。   她十分遗憾, 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起身, 精神奕奕地穿衣洗漱。他早褪了当初的生涩, 开始显出锋利的爪牙来。   最后, 她只得可怜兮兮道, “将军,我伺候得好不好?”   李恒一边系腰带,一边深沉地看着她。   “将军。”她再叫一声。   他走过去,摸了摸她酡红的脸,真不知哪儿学来的谄媚功夫。   “让志坚挑那种看起来温和的,懂规矩的,习惯劳役的人。你少接触他们,要做什么让寿伯下面的人去指派,或者你另寻个年轻能干的管事。”   目的达到,顾皎笑了。   李恒则是用拇指碰了碰她赤红的唇,贴着她的耳朵道,“若有下次,便不止如此了。你自己好生想想,机会可得用在刀刃上。”   顾琼瞪眼,鼓着腮帮子看他。   他粲然一笑,竟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次日一早,杨丫儿来伺候穿衣裳,表面看起来正常,但眼睛总离不了顾皎的唇和颈。   顾皎不是很自信,摸着脖子悄悄问,“真的很不能看吗?”   杨丫儿略有点害羞,道,“确实不太妥当。”   “那可怎么搞?我今日要出门散步,顺便办正经事的。”她有些为难。   杨丫儿其实也不懂了,夫人是将军夫人,又是大户家的女儿,不缺吃穿和银钱,为什么非得对种田有兴趣。不过,她也没劝,返身去床后面的箱子间,翻出一套小袖口和小腿脚的衣裳来,并一个幂蓠。   “这个好,这个好。”顾皎见了那黑□□格纱做的帽子就欢喜,特别是帽檐垂到肩部的透明黑色,既透气又隔了视线。她摆弄着帽子,不时盖脑袋上试,又问,“将军呢?”   含烟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二少爷一早骑马来,先去拜了魏先生,后又来寻将军。将军起得早呢,那会儿在院子里比划练武。他们仨一道出去,说早饭在役所吃。夫人,这是你的汤面和药,且快趁热吃了吧。”   顾皎看了一眼,是鸡汤下的手擀面,配着一小把翠绿的菜苗,很有胃口。只那药就为难了,依然黑漆漆地,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她看着药叹口气,“得吃到什么时候呢?”   含烟笑,“别动不动风寒就可以。”   她摇摇头,坐到床边吃面。勺儿很懂她的胃口,面少少的一把,汤和菜许多。她将汤喝尽了,这才开始慢吞吞地吃药。   杨丫儿见她那磨蹭的样子,不知从哪儿翻出糖盒子来,塞了一小颗糖给她。   顾皎眉开眼笑,立时将药汁全喝光。她抹了抹嘴,“勺儿呢?吃过饭了吗?我今儿要带她出门办正事的。”   勺儿老家便是这附近的,她还小的时候经常跟着娘亲到处挖野菜,抓小鱼,地形地貌熟悉得很。   一主一仆出行,走到庄门口的时候,远远见寿伯带了个二十出头样的年轻男仆从在路边等着。   寿伯本就高,那年轻人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一身青色的大袄子,脚上踩着干净的皮靴子,身板正得很。年轻男子,只要脸面和手脚收拾干净了,便丑不到哪儿去。那男子便是,看着清爽,五官端正,再加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给人感觉就十分可靠。   顾皎挺开心的,寿伯不愧是顾青山得用的,她随便一句话,人就听出音儿来,今日就将她想要的给捧出来了。   “夫人。”寿伯上前一步,对那年轻男子道,“长庚,叫夫人。”   长庚冲顾皎行礼,叫了一声,“夫人。”   顾皎笑眯眯地,上下看了长庚一回,道,“长庚?是长生的哥哥吗?”   寿伯点头,解释道,“长庚和长生确是兄弟,乃庄上人,原姓宋的。他们家从爷爷辈便佃老爷的田种,长庚自十五跟着我,一直在外面跑着呢,现在已经能顶事了。昨日老爷说了,小姐这边一时半会人不凑手,将他借你使唤一段时间。”   “长庚愚钝,若是事情有办得不好,还请夫人多多包涵。”长庚立时便跟进了。   顾皎十分欣慰地看着他们,多么的机灵懂事呀。宋家兄弟,长庚是跑外面的,长生跟着顾琼,显然这两兄弟都很算能干。   她笑开了,道,“说什么借,谈什么包涵?我这边什么都刚开头,事情又杂乱又琐碎,比不上爹那边的大事。我还怕你们嫌弃呢。”   寿伯和长庚忙推辞,说不敢。只寿伯又交代了长庚的本事,“能写会算,脑子也不笨的,拳脚功夫也会些。夫人出去都带着,安全些。后面不拘修路也好,算田亩也好,或者和庄上的庄户办个什么事,都使得。”   “太好了,正愁没这样的人才。”顾皎指指前路,“我这儿正好有一桩事情呢。庄前路太窄,又烂,不好走的。咱们从这头走走逛逛,向南去河边,向北去官道。这一路多远,怎么修最简便,都给看看。做个图出来,再算算人力物力什么的。”   长庚拱手,表示明白。   他也实在精干,听了顾皎要从小庄逛到官道,从官道拐去河边,便去找了一辆驴子拉的小车。驴车小且灵活,正方便在这样路上走。毕竟夫人年幼体弱,没几公里的路也会累的。   等车的时候,顾皎便冲勺儿夸奖他,“真用心,还晓得安排车。咱们俩通没想过这事。”   勺儿略有些不自在,没回出什么话来。   顾皎只觉有异,勺儿平日多爱说话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回话?她便盯着她眼睛看,结果小姑娘视线漂移,心虚得不行。她回头看看从门里驾着驴车出来的长庚,笔挺地坐在车架上,甩鞭子的姿势还挺潇洒。   “长得真精神,是不?”她戳了勺儿一下。   勺儿立时满脸胀红,垂着头不说话了。   半晌,勺儿分辨一句,“他不认识我的。只是偶尔来乡间收东西,见过几次而已。奴婢是夫人的丫环,从来没有任何妄想。”   原来如此,是少女的单恋呀。   役所的早饭很简单,杂粮粥配杂粮馒头,小咸菜管够。   兵匪同吃。   周志坚吃惯了,也没觉得用这玩意招待将军和先生有什么问题。只那个将军的小舅爷讨厌,见了粥食便皱眉,嫌弃道,“连颗蛋也没有。”   李恒端起饭碗,“顾琼,不吃就饿着。”   魏先生酒已经醒了,但呼吸还带着酒味儿。他捧着热粥,“正好,我现在合适吃这个。一粥一饭呐,都是老天爷赏赐的,得来不易。所谓贵人,那便是好也能品,歹也吃得。”   眼看着将军和先生都吃了,顾琼能怎么办?总不能他一个小跟班,比主人家还横吧?   周志坚满意了,招呼大家开吃。   食不言是规矩,饭堂内便只有碗筷碰撞和吞咽的声音。   早食完毕,辜大首先起来,招呼人出去干活。   周志坚瞥了一眼,让下面的兵跟出去守着。   这几日,辜大尤其活跃,甚至干活卖力到不要命的程度。为着安全,配出去的工具多是木棒,很不好操作。他碰上空间狭小,帮子入不去的地儿,便用手指去抠。虽开春了,但冰雪为化尽,只一忽儿边将皮肉冻裂。   付出多,求的便多。   这几十个山匪里,辜大看起来最讲道理,却也是最让人不放心的。   顾琼问题颇多,便向先生求教,为何要留着这些山匪。既难管教,又令乡人担惊受怕,如果逃出去几个犯下祸事,将军和顾家都得吃干系。魏先生还没见过这么傻的地主儿子,也是心情好,便细细交道起来。   李恒拍拍周志坚的肩膀,外面说话。   役所外已经平整完成,进出的路径宽敞结实,路旁的水渠也修整得差不多了。   义兄弟单独相处,便少了许多规矩。不仅李恒放得松,周志坚的神情也松了许多。   “头回没跟咱们一起过年,感觉如何?”李恒问。   周志坚耸肩,“也就那样吧,还清静。”   “清静?”李恒笑,“捏着辜大将龙头山的事情问出来,又督促卢士信跑一趟龙头山,听说还帮人把雪压垮的房子给掏出来了?”   周志坚笑,“闲着也是闲着呢,总不能白吃干饭。就一个遗憾,没去见着那灯楼烧成啥样了。”   李恒也跟着笑一声,颇怀念地看向远处,“以前做戏,总是咱们三个。这次少了你,确实不习惯。”   那远处是个水渠,似有淤塞,辜大扛着木棒往里面跳。   李恒收了笑,看了一会儿,道,“你观辜大这群人,可堪造就?”   “刚捡回来一条命,还算老实,干活卖力气,吃东西也晓得收着胃口。不过,其中几个犯下的血案不少,已经不可能做普通百姓。”周志坚实话实说,“那辜大倒是颇有些义气,因上次说动夫人出言相救,来役所后又麻溜地将龙头山的事抖落出来,救了大家一命,都还算听他的话。”   李恒沉吟一番,“你从里面挑些年纪大,性情懦弱又无主见的出来。”   “送夫人那边?”周志坚问得爽快。   李恒点头,“他们一团人聚在一起,越是同甘共苦,越是能成一股绳。不如分而化之。”   “可选出十个人,但得在一旬后。”周志坚认真道,“只怕夫人那边等不及。”   “人送到就行。”李恒也是敷衍。   谈话间,便见远处的小路上行来一辆驴车。赶车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后生,车架上坐着勺儿,后面的车斗里端坐的正是顾皎。   因车来,水渠上下干活的人便探头去看热闹,见是顾皎后都有些静默。   守着的兵丁怕出事,颇紧张地拦在路口,让那后生赶紧把车赶走。   不想顾皎直接从车斗里出来,指着役所的方向,似要走来。   李恒的眉不由自主地皱起来,那丫头,真不知安份二字如何写。   周志坚看李恒一眼,“是夫人。”   李恒抬脚过去,还解释了一句,“我去把她弄走。”   周志坚没应声,数着李恒的迈步,仿佛比往日快了些。他扬眉,转身要找先生取笑几句,不想先生和顾琼站在门口眺望。他便举起拇指,冲后面指了指。   魏先生笑眯眯地,冲顾琼道,“你可知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是什么?”   顾琼想了想,“猛兽?老虎,豹子?”   魏先生摇头,“全错,乃是女人。”   “女人?”顾琼一脸你忽悠人的表情,“先生,我是不聪明,但也不傻。”   周志坚觉得他是有点傻,若夫人是一池塘,他便是一水杯。   “咱们将军以前最是铁面无情,从不徇私。现在呐,都学会因私废公,还学会做表面功夫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顾琼莫名其妙,“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魏先生丢下一个字,“蠢。” 第41章 人才   顾皎顶着寒风, 坐着驴车, 在自家的田里逛了两天。   田地千顷和农庄两个,纸片上写着轻飘飘,很没实感。可实地转悠一遍, 她才晓得到底有多大。   用一句夸张的台词, 那便是眼前可见之地,便是我的王国。   “长庚, 这些都是我的?”她不可置信地问。   长庚点头,指着一片平坦的水田和卧在水田中央的一个大庄子,“小庄靠山,山地和林地比较多, 平地因有许多卵石藏在沙土中, 不太好种,所以那边的庄户不多;这边的大庄子才是要紧, 只庄户便有好几百,每年产的粮留够自家吃的外,卖出去换的钱也够几年嚼用。”   顾皎心算了一回,也就是说, 自己手上的许多土地,真正发挥作用的只有这个大庄子;那石头小庄, 包括附带的山地, 林地, 一个石头山, 再远出去那些靠龙江的滩涂, 其实都浪费了?真是心痛,养养山地野放鸡鸭,搞几个大塘弄鱼虾,再驯化一些野兔和小猪仔大量繁殖,生产自救走起来,全都是能卖钱的呀。   既然都成了她的地儿,又有青州王这个固定的买家,便全都搞起来也不迟。   顾皎看得心满意足,第一天路过役所的时候,本想去和周志坚拉个关系,结果被李恒青着脸赶走了;她没反抗,二话不说让长庚掉头去别的地方,只是路过水渠的时候发现辜大冒头看她;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没走役所那条路,逛完后去河岸边找李恒。李恒和魏先生站在一块形如癞□□的大石头上谈话,见她来后便又护着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周志坚带着辜大和几个山匪往官道走,说是那边有个马车陷泥坑里了,要人帮忙填坑和推车。   顾皎便在车上对周志坚开了个玩笑,“志坚,你带的兵才是百姓的兵,要紧的时候守边关,平常的时候救危难。”   周志坚拱手,“都是将军和先生的教诲。”   后,她对李恒说了一句,“那个谁,辜大是不是?志坚仿佛将他管得挺好的。”   李恒瞥她一眼,没搭腔。   顾皎便觉自己得悠着点儿,既然已经得到承诺可以用人,辜大便不必点名。   回家后,海婆捧上一碗炖得浓浓的姜汤,去寒气。   她小口喝汤,一边觉得辣口,一边谋划着该弄一个工作间。不必像魏先生在西府那个宽敞堂皇,但起码能有个办公桌,摆许多笔墨纸砚,也能让长庚进出汇报工作。   心思一起,便坐不住,一口气将姜汤喝干后,跑前院去打望。   魏先生动作比她还快些,已经占了前院最大的正房,带着寿伯指点安排该添什么家什。他听她说要弄个小书房,便指着偏厢,“不巧得很啊,正房全归我了。只那边还有三间厢房,夫人要觉得能用,就用起来。”   寿伯忙答应,“屋子尽好的,只需再加固门窗,摆一堂好家具就成。”   “不必多好。”顾皎道,“咱们庄新开,银钱不多,事事都需省着来。给我弄两张大大的书桌,再几个书架子,用山上现成的那些松木的就成。”   魏先生摇头,“也没穷到那地步。再说了,咱们托夫人的福,又发了一注外财。”   “什么?”顾皎听见花钱就不开心,听见发财就开心。只好奇哪里来的财神爷,大过年的给人送钱。   寿伯从旁边捡起来几张礼单子,恭恭敬敬地递过来。   顾皎接了看,果然又是什么王家、孙家、周家之类的,还有她的外祖家。一堆贺礼,礼金,金玉雕刻的摆件,庆祝乔迁之喜所用。   这样,也可以的?   “耳朵真灵,消息也快。才说了要收保安费,也是刚来小庄安顿,居然家家都将礼送到了。”魏先生呵呵笑,“可见,他们背后嫌我多事,面上其实还是很期待的。毕竟出了龙口,外面兵荒马乱的状况,他们清楚得很。一家家的,来打探粮怎么收,价如何定,款怎么付,又问保安费如何支持修堤,是不是只要自家修了均可申请补贴?”   是咧,世上的好处,眼见的都想占。   顾皎喜欢得红光满面,刚喝的一肚子姜汤也不觉得辣了。她两眼闪闪地看着魏先生,“这些,我都可以随意使用吗?”   寿伯略清了清嗓子,顾皎稍微清醒了一分。咳咳,顾家大小姐,可不能这么没见识,也不能如此不懂事。送礼么,讲究的是有来有回。人家送了乔迁的重礼,自然要办个像样的宴席,然后年节上再给送出去。   她稍微收了收,客气道,“先生将能用的挑拣出来,剩下的再给我入库吧。”   这才是人话。   魏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给了一句夸奖,“原还担心夫人做多了学问不通实务,是我多虑了。”   寿伯见两位主人家要聊起来,便招呼小丫头一起去厢房,立刻便要帮夫人收拾出来。   正房便只剩下了顾皎和魏先生,此种情状,合该放开了说话。老狐狸一直戴着面具,她跟得累得很。   她便开玩笑一般道,“本来也不通的,可嫁了将军便不得不通了。买卖粮食要大笔的银钱,将军为这个操心,夜夜都睡不好呢。我之前随口胡说了要龙牙关口过路客商的钱,其实是想找你讨个主意,想问问有没有好办法。不想先生和将军有好办法,只是不愿告诉我。”她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大戏,给我安了个那么重要角色?当真不考虑给些赏钱?”   “夫人不是已经从将军那边要到了?”魏先生也是脸皮厚,人钱都问到面前了,他还能面不改色。   顾皎呵呵一笑,“将军给的是将军的,先生给的不一样。”   “夫人想要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之前说的,找善种田的老师傅和良种。听将军说先生少时便周游列国,认识许多能人异士,想必很有门路。”   魏先生略一沉吟,“这个倒是好办。不过——”   顾皎立马蹭到他旁边,轻声道,“先生,总要先把人找来,才好做出声势来哄人投股的呀。改良种是长久的事情,大把的银钱投进去也不定有声响。这个风险,需得找人家分摊的。你觉得呢?”   在工业社会,良种改造长则上百年,少则几十年,还得配套各种肥料;现在农业社会,缺少各种技术和设备,就算她能进行一些方向上的指点,但具体工作肯定十分抓瞎。   她不图一两年能出什么大成果,可事情要做,还得做好,必须找几个冤大头出钱。   不然,几年十几年的投入,她扛不住。   魏先生果然妙人,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也低声道,“夫人,这借鸡下蛋的事——”   干得未免太顺手了。   “先生教得好。”她微微一笑,“也是为了将军。然具体如何落实,我是没数的,还要先生好好教导才是。”   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相视而笑。   龙口有数的几家,虽在年中,面对满桌丰盛的酒肉,却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天下大乱,必出妖孽。   顾皎和魏先生相谈甚欢,本还要再问问河堤的费用,勺儿在外面敲门,却说长庚来了。   长庚前两日陪着游走庄园,已将主要的路、官道和龙江的走向描绘出来,指不定连耗费的物料和钱粮也算出来了。   她便让长庚去厢房等着,那处虽然还漏风的,但好歹是个清静地方。   魏先生刚和她结成伙伴,立马释出善意,“来这处便是了,你们聊着,我不妨碍。”   她巴不得老狐狸在,有疏漏的地方也可描补。   长庚来,果然带着一叠厚厚的纸张,有简易的示意图,也有物料和劳动力计划。   魏先生帮忙摊开在大书桌上,分了南北西东,十分仔细。   顾皎看了一下,图的虽不如堪舆地图详细,但方向和大概的比例在。时间仓促,弄成这个样子也十分可以了。更满意的是,图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了东西南北的距离,如何修路,需要哪些物料,大约用钱多少等等。   魏先生随意捡了一张,低头看一眼,再抬头看一会儿长庚,如许好几次,满满的赞赏。   顾皎晓得老狐狸是看上她的人了,故意道,“长庚,先去泡壶热茶来。”   长庚十分乖顺,立时便去了。   魏先生放下手中纸,缓缓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紧盯着人背影不放。   “先生,可是长庚有问题?”她假意问道。   “叫长庚呢?”   “是。”   “今年多大了?现下做什么呢?”   顾皎想了想,“仿佛是二十,大小就跟着寿伯在外面跑商。因回庄上过年,被爹指派过来帮我一段时间。”   “字写得是真好。”魏先生赞叹,“小小年纪,一笔好字。”   顾皎小时候也练过几笔毛笔字,自己虽然写得如同狗爬一般,但能看出来好歹。她再看了一眼,道,“先生,我这边凑手的只他一个。一根独苗呢,容不得被人拔走的。”   “年纪大了,难免惜才。你观他言语谨慎,行动利落,下笔有方,这些物料和劳力安排虽只是初步设想,但起码有模有样,只欠老练而已。”   “先生缺学生?我二哥哥不是跟着你吗?”   魏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忙举手,“行行行,我知我二哥身上血气和胆气比智慧多。”   说话间,长庚已经将茶盘捧了过来,茶香四溢。   顾皎自己泡了许多回龙茶吃,一次也没这样香过。她对魏先生炫耀道,“先生,他泡茶的手艺也好。”   魏先生颇为遗憾,连连摇头。   长庚不知自己成为一场谈话的主角,只将茶杯挪给两位主人家,自己则是侍立在旁。   顾皎点了点旁边的空位,道,“长庚,坐着说话。”   长庚略有些惊讶,连忙推辞,“夫人,上下有别,怎么能和主家坐——”   “叫你坐便坐,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魏先生开口,“我和夫人都坐着,偏你站着,居高临下么?”   长庚有些惶恐,连说不敢。他假意坐下,但却不敢坐实了,吊半个屁股在外面。   顾皎看那姿态别扭得难受,又不好说,幸魏先生又开口,“小伙子,你来我书房办事,就得把前面二十年学的那些狗屁规矩都丢掉。咱们端端正正地坐好,才能堂堂正正地说话。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长庚,先生平常少教训人。你还不坐好了感谢先生?”她抿嘴笑,心里乐开了花。   好为人师真是个好毛病,免费帮她多调理几个好使的人才出来。   不然只靠她一个,如何能玩转整个龙口? 第42章 奢靡   顾皎对于修路的设想很庞大, 从官道开始至小庄, 从小庄至龙江河边,再从河边到大庄,直至顾家庄, 最后连通各个不同地主的地盘。此为主路, 一概两车宽,就地取河沙和指头大小的卵石做路基, 石灰搅拌黏土和煤渣做三合土平整路面。她原本想用水泥,但开采矿石乃是大工程,已经等不及了。因此, 折中用已有的石灰,效果上会差些,但也够意思了。   计划当然是好的, 只各种现实条件约束,最终肯定是要打折扣的。譬如说石灰可能已有了, 但因其开采和烧制困难, 造价高昂。   她便先将自己的想法隐起来, 听长庚说, 以了解此地惯常的做法。   长庚先说,初步计划里采用的是就地取材,多用卵石堆砌路边, 再去河边采沙铺路基。   “贵, 又慢。”魏先生对长庚的方案只三个字评价。   顾皎看魏先生一眼, 这样朴实无华的方案, 还嫌贵呢?那她的方案说出来,岂不是找死?   长庚赤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还挺倔强的。他直着脖子,看着魏先生道,“先生,没有想象中那么贵。”   “先生的意思?”她问。   魏先生却又不说了,连连摆手,“我就嘴没把住门,多话了。夫人自家修整,我不便开口的。”   装模作样的家伙,还晓得是顾家出钱,和他没关系的呢?   “那是贵在何处,又如何慢呢?求先生赐教,我和长庚实在年轻,没有主意的。”顾皎眨眼,一脸无知的模样。   魏先生看看她,再看看嘴上无毛的长庚,这才道,“是你们非要我说的,那我就说了哈?”   “请先生不吝赐教。”长庚也是十分知机,立刻就开口求人了。   魏先生便当真开口了,还很老派地摸胡子。   顾皎一脸恭听的表情,心里有些欢喜。这位先生,实在好为人师呢。   “长庚说沙石可就地取,确实也可。不过河滩地的现状你们也见了,无路可走,脚下膈人,又有大片淤泥。上了河岸,至小庄这一路都是小路,十分泥泞,要用来运货是不够的。路况不好,采集现场不好,自然很慢。慢了,便得耗工时,就贵起来。”   长庚略迟疑了下,问道,“先生的意思,就地取土?”   魏先生点头,“土虽绵软,然着实快且方便,最多也就下雨后再修整修整,竟够夫人过马车使了。”   顾皎眨了眨眼,还真当她修路是为了不颠屁股呀?   她想了想,早死晚死都是死,十五岁的大限前最好肆意些。   “我也觉得长庚的方案稍有欠缺,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夫人请说。”魏先生道。   顾皎拉过一张纸,很肯定道,“路一定是要修的,但应先用泥土夯实了做底,再用卵石和碎石做路基,用合抱大的卵石堆砌路边。这样的话,不管是马车来往,还是货车来往,都不怕把路压垮。”   “路边都用卵石砌好了,难的活儿都干了,顺便做些配套。”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碳条,在长庚的图上画了一笔。她这几日趁李恒不在的时候,用毛笔试了试写字。那字之丑,简直不能说是才女写出来的。没办法,这会儿还得藏拙,只能走歪门邪道。因此,她好几次去灶间,让海婆找些好木料烧炭,终于弄出来一小段稍微硬些的,可勉强写写画画。她道,“水渠很重要的,路两边便跟着走水渠吧,把咱们整个主路和水渠连通,一并给干了。”   长庚脸色就有点变了,他的方案魏先生都嫌贵,夫人的怕是更铺张了。他悄悄看一眼魏先生,果然眯起眼睛,很有些意趣的模样。他待要开口劝,却被魏先生给按住了。   魏先生道,“夫人,继续。”   顾皎听出他已经是压着火了,冲他笑,“先生,别气呀。水渠这般好物,修的时候难,但修好了乃是几十年的福气。现在只有从小庄至役所一小段;从大庄至龙江口一段,根本不够用。若是雨水丰沛还算好,等干旱的时候就很抓瞎了。前两日闲逛的时候,我问过长庚和勺儿了,缺水其实也是经常事情。便想了,先将沿路的主水渠修出来,起码能解决一半的问题;等以后有钱了,开几个大水库,在庄中修成一个水渠网,才是大功告成。”   魏先生一手扶额,良久未言语。   长庚有些担心,吞吞吐吐小声道,“夫人,民夫恐不足——”   最重要的,这般大工程,全顾老爷出钱?怕是要疯。   顾皎大手一挥,“我才只讲了一半。”   “还有什么?”魏先生越是生气,越有风度。   她冲他一笑,将小庄出门至官道那一截圈出来,道,“这一段路呢,想修好点儿。长庚,就近找个烧石灰的窑,想办法做些三合土,把咱们路面尽给铺上。这样才平整结实,等那几家人来的时候,马车也好出入——”   最重要的,是不颠簸。   长庚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先生眉头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奢靡。”   李恒带着顾琼逛遍了龙口河岸,对可能会修的河堤总数心里有数,便回役所休息。   刚下马,魏先生便气呼呼从里面冲出来,沉着脸对两人道,“你们都给我进来。”   话完,又转身进去,一副火爆的样子。   李恒挑了挑眉,将马放给小兵,自进去了。   顾琼只见过先生话唠,笑眯眯,以及醉酒的样子,何曾见过他生气?他也放开马,追上去问,“妹夫,先生这是怎么了?”   “发脾气。”李恒倒是一脸习惯的样子。   “发脾气?冲咱们吼什么?”顾琼抓了抓头发,“咱们才来,没惹他吧?”   周志坚老早在饭堂门口等着了,冲李恒丢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怎么了?”顾琼不死心地问。   周志坚道,“约莫是和你们的至亲相关。对了,先生吼起来有点凶,为了你们不丢面子,我已经将全部人都清出去了。”   两人的至亲,只可能是顾皎了。   “皎皎?”顾琼坚持道,“皎皎能做什么惹先生生气?即便是有点,先生也就包涵了,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都给我滚进来,脚钉地上了?”先生在饭堂里面吼,似乎还在拍桌子。   周志坚一脸你看吧的表情,将人都给推进去了。   魏先生坐在一张饭桌上,胡子似乎都翘起来了。   “尽天下之良田,以供养万万数之民。”他拍着桌子,有些撕心裂肺,“这句话写得多么好,我一见便心生欢喜,只当天下又多一知己。我想此女必然性情高洁,心胸宽广,必不在小事和个人得失上锱铢必较。为筑河堤,收保安费,我左右筹谋,没把她当过外人。她提起以钱治病,我只当她气我不告而用之,开玩笑的;她要那些土匪做免费工,我只当她生性慈悲,欲导他们入正途,没在延之面前反对过。”   “谁料得人心难足?她要修路,我只当她真是为庄户出入和运粮考虑;她要修水渠,我也同意,这确实福泽后代。可用什么石灰三合土铺路?那是用来铺路的吗?那是修城筑墙,耗几年几十年之民力和财力,保得城中人百年平安所用。现时人家,穷的只用粘土筑墙,稍微有点钱的才用木头,顾青山那边豪富的才用石头。顾家真是养得好女儿,只为个人出行安稳便要上石灰?实在会令天下人侧目——”   魏先生双目炯炯,“延之,你说!”   说什么?   顾琼一脸懵懂地看着魏先生,再看看李恒,道,“先生,你刚骂的,是皎皎?”   魏先生虎虎生威地转瞪自己学生,“不然呢?那尽天下之良田,可是她自己在《丰产论》里写的。你是她二哥,你不知道?”   “没记住。”顾琼不觉得这个有何重要,他的重点在别处,道,“先生,你说了那么多,我只听见一件事。你说你因为欣赏我家皎皎,所以没告诉她便用了她。你用她做了什么?怎么地还说她不该生气,反而该谢你?这是何道理?”   厚颜无耻之人的道理,对自家人不客气的道理。   周志坚摸了摸鼻子,对李恒眨个眼。这憨包,居然主动去找骂的。   李恒丢个眼风给他,既然已经有人去转移先生的注意力,咱们俩便闪了吧。   周志坚看看顾琼,意思再等等,等到势同水火再跑不迟。   果然,魏先生在狂怒中,绝对不容许有人反驳自己。他撩起衣袖,一副要干仗的架势,“来来来,我来看看顾青山是怎么养的儿子。”   “关我爹何事?先生,你是因为皎皎诸多要求生气?又什么可气的?不就是想方设法帮妹夫找粮食吗?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石灰铺路是为咱们好?”   “有什么问题?”顾琼胸口挺得高高的,“龙爪岩那边有个窑子,可以烧石灰。”   “好了不起!”魏先生提起声音,“知道那是烧出来做什么用的?”   “我管它做什么用的,皎皎想要,也不是没有,给她不就好了?”   魏先生要掀桌了,“在我这儿,没这道理。你顾家尽有钱,但奢靡浪费消耗的是将军的名声。”   顾琼也被激起凶性来,两手撑在饭桌上,一点也不让,“那先生是不是吼皎皎了?”   “我岂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女人不懂事,倒也非自身不正。在自家,乃是父兄没教导好;在夫家,则是丈夫未尽责。我找她吼什么?只找你和将军!趁她年纪还小,赶紧给板正回来,贪图享受,最要不得。”   顾琼发出气壮山河的一声,“我家养得起,我爹有钱。”   李恒扯了扯嘴角,二舅子真傻蛋,又被先生套路了。   先生若真不要夫人张扬显摆,有的折中办法,何必如此?   他冲周志坚一摆头,可以走了。   周志坚便跟着他,一步步后退,靠着墙挪出去了。   出得饭堂,两人合力小心将门关上,那喧闹声便小了一半。   周志坚叹口气,“真是稀奇,先生还演得挺起劲,恐怕是真有三分气。”说完,他看一眼李恒,“夫人也是有才,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用入药和杀虫的石灰铺路?中等些的人家,用它修房子也是用不起的。万州首府郡城的城墙乃是用三合土和巨石制成,但发动了数万民夫,耗费数十年光阴。”   “怕是一点点累起来的。”李恒道,“先是要钱,后是要人,然后修许多路和水渠,最后才在三合土上爆发了吧?先生这般,一半是有点儿气她贪图安逸,一半儿恐是不欲讲道理废话,直接坑顾家一笔钱令她长教训。”   确实这样没错了。   “奢靡。”周志坚道,“先生用了这个词。”   奢靡?   顾皎听见魏先生说出这词,略点了点头,便晓得此间用石灰还是难了。   不想魏先生起身,客客气气说刚忘了有些要紧的事情,须立刻去役所处理了。他大踏步出门,扬长而去。   顾皎眨了眨眼睛,老狐狸又在玩什么?钱又不要他出?难不成是怕开了头边收不到尾,连累李恒?   她转头看长庚,长庚低头,一副沉静的样子,也未出声提点。   她笑了一下,道,“先生必是生气了,嫌我奢靡,又不好教训我。”   长庚安慰道,“夫人也只提出初步构想,中间可有许多折中之处。”   她便再次确定,“我这样,便算奢靡?”   长庚不巧见了这场面,暗道晦气。有忌讳的主人家,决计不肯再用这般的下人;也有迁怒的,也有要当场找回面子的。他只道,“石灰烧制不易,保存和运输不便,现只入药和杀虫,偶有些大富人家用于漆墙。”   原来如此。   顾皎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长庚,点了点魏先生书桌上的纸笔,道,“长庚,我口述一些话,还要劳烦你帮我成文。”   长庚连说不敢,只起身去磨墨和准备纸笔,立时手书起来。   顾皎在前院办完正事,领着小丫头晃荡着回东院。一路遭遇许多出入着整理房舍的仆妇和庄妇,她们见着她都颇为尊重。小丫头便给一一引荐,哪位是一直管着庄上家具的,哪位是看守石仓的,又有哪位一向给庄中供蔬菜和肉食的。   提起吃,她难免又多想了些。   她穿来此地后,既不讲究吃穿,也从不磋磨下人,甚至也不爱金银,怎么就奢靡了?   老狐狸担了个幕僚的名声,其实也惯性思维得很。即便此间石灰贵,但既然有人提出来了,便再问个为什么,不行么?原本修路便是长久之计,完全可以先修路基,等到搞定石灰的技术问题,再铺路面。   只怕,他对她还是有些许偏见。   顾皎咬唇,一时半会收拾不了老狐狸,但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回东院正房,坐窗边想了许久,问海婆,“若说难得和珍贵,这时节在吃上如何讲究?只这龙口有,而别处又没有的?”   海婆想了想,道,“雪天的一把嫩菜苗,崖上的血燕碗,山中的猴头菇、熊掌和娃娃鱼;春日雪化,从海中逆流而来龙江的鲟鱼——”   “能搞到多少?”   “前面几样都没问题,只鲟鱼要碰运气。”   顾皎微微一笑,“我和将军粗茶淡饭没有关系,千万不能让先生吃不好。令勺儿好生亮亮手艺,若是她一个人做不好,去找个厉害些的掌勺师傅也得。”   海婆不知她为何突然间对山珍海味感兴趣起来,但近日细观,她做事自有章法。连那个冷面冷心的李恒将军,对她的笑也多起来。她便道,“何须那么麻烦?让勺儿将她爹叫来帮忙便是,他也曾做过几次官宴,算是过得去的。”   “那就好。”顾皎起身,从妆盒里翻出四个五两重的银子,“且先使着,不够再来找我要。”   海婆应了一声,袖着钱便出去了。   顾皎深吸一口气,死老狐狸,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奢靡。   你便贪吃我的一口,也是双标狗。 第43章 珍馐   暮色渐至, 顾琼冲出役所。   他丢下一句话, “莫说使点石灰,便是用黄金白银铺路,我爹答应的事也绝无反悔。”   绝尘而去。   魏先生笑眯眯地从饭堂出来, 目送那一人一马的背影, 颇为自得。   李恒靠着石头墙壁,“先生, 与小儿斗气,非君子所为。”   周志坚也道,“先生, 顾青山既然答应帮夫人修路铺桥通水渠,你又何必讹人家更多?”   魏先生收了笑,看着李恒直摇头, “莫怪先生胃口大,是你家娘子太贪心。你们没听她的雄心壮志, 若要全按她的意思办, 大半个顾家赔给她也不够。顾青山虽说了可帮她修整农庄, 但可不是这般搞。她贸然行动, 只怕伤了父女感情。能怎么办呢,只好我来做坏人。一则帮人教女,一则是帮女儿问父亲讨个保证。”   表完功绩, 他又提点道, “若说娇气, 夫人也是有些。一般儿的路, 大家坐车都坐得,偏她无法忍耐。鼓动着将军要修路,还分十来个苦劳力给她免费使唤。如此,我煽风点火也只顺便而已。只一条,夫人在顾家如何娇惯我是不管的,可进了将军府,便是将军的脸面。将军啊,教妻如教子,辛苦你回去教导夫人如何克勤克俭。”   周志坚转头,憋笑,肩膀耸动。   李恒闻言,脑子里便显出顾皎的娇样子来。   连吃药也不太愿意的人,要她勤俭,恐怕是不能的。   李恒回小庄,踏入东院,未听人声。   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正房无人,耳房空荡荡,厢房更是关门闭户。   已是饭点,人去何处?   他出门,恰在东院去后院的廊道上见着柳丫儿,便道,“夫人呢?”   “在灶间。”柳丫儿眼睛亮闪闪,似乎十分兴奋,“勺儿爹爹送了好多东西来,正在里面做着呢。夫人没见过他的手艺,说去看看。将军稍等,我立马去叫夫人回来。”   李恒点点头,复又回院子。   他径直去正房侧间,那处安放了书架和茶座,正合适去歇一会儿。一进去,发现出门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侧间变了模样。原本靠墙的茶座挪到窗台边了,书架的位置没变,整面火墙处的杂物被挪开,安置了一张软塌。榻上铺了一层衾被,冬日在此坐卧,既暖又懒。   塌边放了个小托盘,喝一半的茶水,半开的点心盒子,散放着的书。可见,顾皎刚在此消遣。   李恒侧坐到软塌,待要将书收拾起来,却见其中夹几页写满字的纸张。   蝇头小楷,提头落的长庚名字。   论三合土几种不同的制作方法,龙口本地惯常的修路方法,以及后续维护和使用体验。   李恒扫了几眼,便来了兴趣。   方法一,石灰、黏土和矿渣混合所制三合土,吸水率好,硬度足够,若能以此铺路乃是上选。缺点是石灰不易得,运输难,造价高,不为先生所喜。   李恒笑一下,还晓得先生不喜呢。   方法二,龙口本地曾有大户在外发财,回乡修祖屋,采用了一种新式制法。收集田间的螺蛳和泥蚌,去其肉而留其硬壳。将壳烧制后碾磨成粉,与黏土混合后可得。此种三合土,吸水率好,修成后房屋百年不倒,现在还屹立乡间。实乃最方便且便宜的方法,只是用于修路的话,需得大量养殖螺蛳和泥蚌。   他弹了一下纸面,再看看半开不开的书,仿佛只等着人来看。小丫头,小心眼也忒多。   方法三,龙口本地人喜好饮茶,对茶具也十分钟爱。奈何制瓷工艺不好,水土也不适应,因此只好从南方买入。然,许多人曾尝试过开本地瓷窑,到处寻找合用的黏土。结果好的黏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许多烧瓦或者烧砖的次等黏土。若是舍得山上的杂木,可单开一个小窑子,将黏土制成石条般的胚子,入窑烧制。成品青红不等,但十分坚硬,正可用来修葺房舍、路、水渠等等。   下面小字标注,小庄附近几个杂木林子全是夫人的,均可用。   方法四,取质量最好的糯米,煮成米浆来混合黄粘土,捣得粘稠无比后铺路面,待其干燥后,路面坚硬结实,实乃上佳。京都大城的围墙乃是采用此法制作,已经屹立了二百年不倒,且没有任何损坏。奈何现今四面战事,八方饥荒,若用次方法,实在挑战所有人的心理极限,怕是要惹出民愤。   因此,弃之不用。   又有其它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方法,需要一一验证。   李恒看完,将纸张叠回去,塞入书中,一切保持原样。   他步出正房,站在花园的水池边。   从地泉而来的水潺潺,在薄薄的冰面下显得十分雅致。   等了不一会儿,院外传来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该是顾皎带着丫头们回来了。   院门一开,那些声音倾刻便没了。   犹如戏台,前一刻还锣鼓喧天,后一刻则失了节奏,锣也不敲了,鼓也不鸣了,彻底冷场。   顾皎小声地问,“将军回了?”   “应是在正房。”柳丫儿也把嗓子压得极低。   “你们摆好饭就出去,我应付他便是。”   “将军今日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杨丫儿的声音。   “那是早晨出门的时候,谁知道在外面遇上什么了?我二哥傻兮兮的,要乱说话惹他生气,我岂不是无妄之灾?”   “夫人小心。”最后仿佛是含烟了。   李恒挑眉,便转到池塘后面去,借着假山遮挡身形。   许多饭菜的香气,丫头门进进出出,又说要分一份送去前院给先生。杨丫儿让小心些,都是好饭菜,得动作快又稳当,不然洒了凉了可惜。   须臾,一切安静下来。   李恒走出去,站在回廊下。透过隐约的窗棱,可以看见顾皎疑惑的脸。她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便去外间。外间无人,只好去侧间。茶水微凉,书卷半开,还残留着主人家走时的样子。   顾皎似有些失落,伸手捡起那书,抽出其中夹的纸张。她笑的时候,两眼眯成月亮,里面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不笑的时候,脸颊一点婴儿肥,依然有些憨态;可现在,她不笑,嘴巴一点点嘟起,虽然没哭,可他就是知道,她难过了。   他敲了敲窗,咔哒一声。   顾皎惊喜地转头,见是他后,立刻笑开了花。   “延之,你去哪儿了?我找不着你。”   李恒指了指池塘,“看了会儿水。”   她低头看看书,再看看手里的纸,走到窗边,“你进屋没?”   他不置可否。   她一口咬定,“肯定进了,是不是?”   “所以呢?”   “也看我让长庚写的东西了,是不是?”她举起几页纸,“肯定看了。”   李恒转身,从旁边的正门进房。他坐到桌案前,见小桌上一碗浓稠的白汤,一叠软糯透明的筋状物,又一小碗粉红的肉干,两小碗晶莹米饭。他道,“来吃饭吧。”   顾皎从侧间转进来,嘟着嘴巴看他。   他将空碗推给她,“先盛汤。”   顾皎盯着他看了会儿,将碗放一边,道,“延之,先生今天说我奢靡。”   他看她一眼,“先生掌管军中物资,一文钱的去处也十分清楚,向来是不爱不必要之物。”   “你觉得我奢靡吗?”她问得认真,“日常主食便是自家产的米和面,肉也只吃鸡鸭鱼几种。虽然比外面的饥民好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算很好,是也不是?”   李恒想了想,点头,“是。”   顾皎开心了,两颊隐隐有一点浅浅的笑涡。她道,“路和水渠是我提议修的,可能帮上将军的忙,也不算劳民伤财。是不是?”   “心是好的。”只是方式略有问题。   “先生嫌石灰费事费时费钱。”她眨眨眼,“事情没讲完就走了,我还挺担心,以为他生气了。其实后来有和长庚商量其它办法,就是这个——”她将那些纸给李恒,“想找先生说,怕他嫌我纠缠。可直接找你,又小题大做,便写了这些,想你看看。将军,你是不是戏耍我?明明看了,还要装没看见。”   李恒接了纸张过去,“咱们吃完再细说。”   顾皎凑近了问,“延之,先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何出此言?”   “不然以先生的脾性,怎么会不听完就走?他在灯楼弄鬼,想得多么慎密?怎么可能不多琢磨讨论?可他什么话也没问我,显然是不想了解。”她想了想,“难道真嫌我耗费太过了?路也不让修吗?延之,你教我。”   李恒看她眼珠流转,笑了一下,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些都是什么?先生那里也是一样的?”   顾皎咬唇,点头道,“鹿筋,熊掌,猴头菇,还有鲟鱼汤。”   “故意的?”   她便不语,哪儿能随便承认故意呢?   李恒失笑,“先生非小气之人,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只是给先生好吃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眨眼,“对先生好也不行呢?”   “嫌他说你奢靡?故意弄些难得的给他吃,奚落他?”   顾皎便道,“先生虽没说过,但总觉得他在吃上颇为挑剔。人皆有所爱,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有吃穿不讲究却喜四处游玩的。岂能因自己不喜而他人喜欢,断言奢靡?”   “所以你便借此告诉先生这个道理?”   顾皎垂头,“我哪儿能教训先生?先生要是追来说我在吃上耗费太多,我正好可以说银钱费在吃食上终究无用,不如做成路,可留得百年清名。”   李恒看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再看看饭桌上的鸿门宴,回想先生殷切叮嘱如何训妻,决定袖手旁观。   老的老算计,小的小滑头,那性子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若非先生的行踪有迹可表,李恒得怀疑小的是老的一手调|教出来的。既然他们闲得慌,在这番小事上都要斗一番,他何苦搅在其中呢?只等到小的意会到老的只是找借口坑顾青山更多钱,只怕还有一番戏唱。   李恒将纸张丢一边,道,“如此珍馐,凉了便浪费了,咱们赶紧吃吧。”   “若是先生——”   “放心,先生绝对不会因为一口吃的找你麻烦。”   “那路怎么修,就按我说的办了?将军放心,一定不招摇。”   争来争去,还是要自己做主。   他看一眼自以为得计的顾皎,心里叹口气。   先生才不会找女人麻烦,若有事,只会拎着他的耳朵骂。   那老狐狸既堵了顾青山的钱,又顾着这边的名,还从小丫头手里哄到美食吃。这会儿该不知如何欢喜地吃着好东西,哼着小曲呢。他向来不怕人和他耍肚肠,只怕人跟他掏心掏肺或者掀桌子干仗。   顾皎要和他平分秋色,须得再修炼几年。或者,干脆地扒下自己的面具。   不过,娶妻如此,便好好受着吧。 第44章 罗唣   顾皎在小庄住得好, 吃得也不差, 心情也还算不错。   前院的书房基本收拾出来,她无事便去坐一会儿,悄悄地练习毛笔字。写字是长久的功夫, 一两日显不出来;她手中没有可参考的字迹, 嫁妆里也没有什么字帖之类的书香气,只好照着书籍上的标准字体练习。   顺便地, 旁观了先生和寿伯商量给各家回礼,要在开春后的某日请他们上门做乔迁的喜宴。   她就在琢磨一个事,怎么魏明吃了她的好东西, 什么反应都没有?那么明显的嘲讽,他就真看不出来?   李恒一眼就看出那些菜不平常,魏明跟着他混, 肯定也吃过见过许多。一边嫌着她奢靡,一边自己吃喝得没够, 果然是双标狗。   顾家这么琢磨了两日, 开始觉得不对味起来。   恰好顾琼那边来请, 说快要到大年了, 庄上办了龙灯的活动,要在元宵的时候烧龙灯。附近庄上的人都会来看,请她也去, 顺便吃酒席。   李恒和魏先生自然是要去的, 因为正好那几家的男人要见他们。   顾皎便也收拾打扮着, 提前去顾家庄上等着。   出小庄的路, 还是那么烂。周志坚那边的人,得再过三五日才能选派出来。   车从小道上过,远远瞧见辜大领着人挑担,满满的大石头,不知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她便叹口气,想要的钱差不多是要到手了,想要的人却始终没搞到,而魏先生那边还没和她对上号。   当时魏先生骑马,跟李恒并排而行,相谈甚欢,顾琼则有些气鼓鼓地跟在后面。   “二哥。”顾皎出声呼喊。   顾琼立刻拍马过去,道,“是不是颠得难受?”   难受是难受,但因病好得差不多了,反应也没那么大。   她摇摇头,问,“你这几日如何?怎么没来小庄了?是不是先生给你布置什么任务了?学业重?”   提起魏先生,顾琼就面露难色。他鼻孔微微扩张,哼了一声,“他也想难住我?我是自个儿在用功。”   说完,仿佛怕什么一般,又跑走了。   一定有鬼。   顾皎苦苦思索,直到进了庄子,被送到温夫人的院子。   院中来了许多夫人小姐,温家的几个对她特别亲厚,舅母们和气得很,连带着表姐妹也很好相处。只王家的夫人和小姐对她有些不冷不热,正合了顾琼说的,因为保安费的事,恨上顾家了。   一群女眷,以顾皎为中心,闲聊着一些吃喝玩乐和乡邻的八卦,又说起儿子们在哪儿读书。顾璋忙得连年都不会,必然是在先生那边有大出息了。   温夫人客气着,只说大儿子和小女儿都省心,只那个二儿子顽劣不堪。现跟着魏先生,不指望能学多少本事,起码能接人待物。   便又是一阵恭维,顺便就提起那个堤坝的事情来。   魏先生馊主意最多,顾皎尚且摸不着他的心思,谁问也不搭话。只推辞,男人的事情,她一个女人不懂。这句话万试万灵,大家果然一副同情的模样看她。   闲聊过后,等候吃饭的时间,温夫人拉着顾皎去角落里。   “小庄上住得怎么样?有什么缺的都告诉寿伯和长庚,别太过省俭,知道吗?”   顾皎点头,她没省,还被嫌奢靡呢。   “寿伯说你要做个书房,都舍不得一堂好家具?”温夫人拉着她手,“咱们家林子里多的是木头,库里也收了许多来阴干。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现挑出来马上做。”   “娘,我不爱那个。”她道,“就觉得路不好走。”   温夫人便有些为难来,看看左右无人,小声道,“修路这个事,你爹让我给你宽心。你想修什么样的,好好和长庚商量,咱们一样样慢慢试,总能选到好的。千万千万,不要和先生闹别扭,也别因此跟将军生疏了。”   这是什么?   顾皎有点莫名,她和先生斗心眼默默的,只李恒一个人晓得。怎么温夫人提起来了?她连丫头那边都没提过,更不用说告诉别人。难道是长庚?不对,长庚并不知后院之事。   她疑惑道,“先生说的?”   “你二哥。”温夫人叹气,“真是个棒槌,不晓得随了谁的脾气。他跟着先生学本事,恭敬没学会,反而跟人顶牛吵架。也是那日,先生拎着他和将军去教训,说你要用石灰铺路,乃是家中父兄和丈夫没告知你,害你不懂民生多艰。他要他们劝你,修路且再想想其它方法。你哥听不懂人话,就跟人打包票了,说顾家有钱,修金路银路都使得。”   “话可是这样说的?”温夫人再摇头,“若你大哥在外面出息了,顾家不能交给你二哥管,不然必定得败。”   顾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魏明个老狐狸,明明是私下谈方案。他一听说她的计划便晓得势头不对,头一个想到的居然便是钱的事情。恐是怕钱花得多了,顾青山有意见,不愿再支持。因此跑出去小题大做,说什么女人不懂事都是男人没教得好!勾得顾琼发颠,大话放出去,顾青山势必要咬牙齿和血吞了。   怪不得李恒不管;怪不得魏明吃着她的山珍海味没反应,根本不在乎她的讽刺。   他们俩臭男人,指不定心里在怎么笑呢。   可顾青山是她的地盘,怎么容许别人随便伸爪子?褥羊毛讲究的是广撒网,尽盯着一只褥,秃了怎么办?   顾皎立刻低眉顺眼,抱歉道,“娘,我不知道居然有这一出。当日找先生聊的,只是一个初步计划。后来我和长庚有找许多替代方案,并不十分贵。”   “我知。”   当然知了,长庚可是他们的人。   顾皎获知了原委,肚子里憋了一点气,饭多吃了一碗。   含烟怕她积食,让少吃些,去院子里逛逛消食。烧龙灯需得天尽黑了,还有好一会儿要等,出去逛也误不了看热闹。   她便听了劝,出去歇着。   歇了会儿,长庚那边进来,说龙灯和鞭炮已经准备好,将军请她去外面的阁楼看。   顾家庄四角各有楼,侧门边刚好有一个,年年都是看烧龙灯的好地方。   李恒是贵客,走哪儿均是独一份的。   顾皎没推辞,带着含烟去了。   楼十分宽敞,已经安置了许多座位,男女客各占一边。李恒端坐在中间,魏先生和他说着话,顾青山是主人家,另外立着几个陪客。是了,魏先生给李恒立了个爱妻的人设,人多的时候怎么能不显摆?   顾皎便径直过去,李恒果然发现她,便伸手拉了过去。   此间不知是何年代,倒不如明清时候保守。长辈们并不对年轻男女亲热如何侧目,更甚还有在楼下对歌的,可见礼教之说还未盛行。   李恒在人前主动,顾家一点也不开心。不仅不开心,还有点憋闷。   这王八蛋肯定是联合魏先生又占了顾家便宜,所以给她点面子。   可转念又一想,李恒岂是因一些些小事演戏的人?他的脾气,不开心了恐怕是要直接掀桌子的,而且他掀起桌子来,这边也无人能挡。   “不喜欢?”   顾皎久不说话,李恒低头问。   她抬头看他一眼,翩翩少年在夜色和灯光里只专注地看着她,虽然还有些冷,但只这一看也很够意思了。   终究,她还是输给了美色,不和他计较。   “喝酒了?”她嗅到李恒身上的酒味。   “三杯。”他道。   魏先生道,“良宵美景,岂能无酒?”   顾皎看见魏先生更气,可老狐狸滑不丢手的,随便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她晙他一眼,“那先生得多喝一些,人间难得糊涂。”   魏先生便是算得太清楚,人生少了许多乐趣。   “好一个难得糊涂。”魏先生接口。   顾皎忍不住咬牙了,她看周围的人都在看楼下的青壮将鞭炮缠上龙灯,无人太过注意这边的情况,便压着嗓子问魏先生,“先生一点也不糊涂,我和长庚当面请教你修路之事,你转头却去教训我家将军和我二哥。”   注意重点,‘我’。这是‘我’的地盘!   魏先生‘嘿嘿’一笑,捂着头道,“哎呀,顾兄在叫我了,我得去那边看看。”   顾皎不甘心,料不到他竟然如此没脸没皮。   不妨李恒握住她的手,挽在自己的宽袍大袖中。   适时的,鞭炮声响,火光爆开,两条庞大的龙灯缓缓动起来,开始沿着许多年固定的路线行走。   天上明星,地上人心   她仰头,却见李恒嘴角隐约含着一点笑意。   罢了,如此良辰美景,不能因为‘无耻’之人扫兴。   魏先生走开一步,却见顾青山盯着女儿和女婿瞧。他道,“真是一对璧人。”   顾青山艰难地挤出一个笑,道,“还未谢过先生成全这段缘份。”   “顺手为之而已。我家将军少年英雄,必得配个才女才是。”   两人便相对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远处有一人冷笑一声,似有不屑。   顾皎只当和李恒看龙灯是两人的约会,心情美美的。   待龙灯看完,李恒却被旁边冒出来的顾琼和一干堂兄弟拉走,说是又要去看戏喝酒。   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抗不过那么多人,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家相公被拉走。   和温夫人一起回后院安歇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声,“娘,他们看的是什么戏呢?”   温夫人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女人家看不得的戏。不过你放心,我让顾琼好生陪着将军,必不让人搞鬼。”   本是安慰的话,可听在顾皎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女人不能看的戏?黄色小电影?还专门让人守着将军,不让人钻空子?   顾皎一个机灵,这才意识到古代时候是一妻数妾,外还有人送美貌的丫头。   呵呵,男人。   顾皎回闺房,洗漱完后,让杨丫儿给留个灯便走。   冬日夜晚,已经习惯了火墙温暖的人,再独自呆四面冷墙的房间里,颇难熬。   她不免想起李恒的好处来,身体健康,手脚都是暖暖的。她就喜欢缩在他怀里,暖暖的,简直是过冬的必备。   冷得耐不住,顾皎只好将闺房里里外外的门窗关得死紧,又将屏风挪到床前挡风,忙得不亦乐乎。   人一冷,脑子便更清醒起来,将魏先生给琢磨了好几十遍。   更漏响了好几声,远远的有狗吠,许久之后才听见一点点脚步声。   门开,李恒回来了。   顾皎立刻翻身坐起来,踩着软底鞋出去,却见李恒在找热水。   他见她,似有些吃惊,“怎么还没睡?”   她没应声,上下打量他,眼神怪怪的。   李恒没被这样看过,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她,“怎么了?”   顾皎三两步走近,凑到他颈项边,深吸一口气。   李恒倒是已经很习惯她的亲热举动,没什么异样。可顾皎就不一样了,她用力将他推开,退后了一步。   他皱眉,这是怎么了?   “将军去哪儿了?”她问。   “看戏。”   “看戏?”她笑一下,“怎么满身酒气和脂粉气?”   李恒略怔了一下,可只这一下顾皎便收了笑,转身绕过屏风,回床边去了。   生气了?   简直新鲜,顾皎居然会生气?   她对他的情绪,从来只有怕、小心翼翼的讨好、变着方的哄、顺毛儿摸,最激烈的时候也不过是娇嗔。   李恒略站了几秒钟,自去外间梳洗。   顾皎听见他走出去的声音,更气了。直男便是臭直男,一点也无法体会女人的心思。两个人明明那么亲密,他居然还能去看戏沾了脂粉味。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穿越撞大运撞了个美男子,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沉沦在封建恶习里?   那不能的啊,不然她后面的□□生活怎么保障?   胡思乱想了一通,发现李恒已经换了寝衣站屏风边了。   他好奇地看着她,似在盘算什么。   顾皎管不得了,伸手拉着他的手,用力往床边拽。一拽不动,再拽。   李恒笑一声,配合她坐上去,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   顾皎一把将他掀翻,跨坐上去,贴着他耳朵问,“李恒,你是不是看我笑话?”   “什么?”   “别装不懂。先生前面当着我和长庚只说俩字,奢靡;后面便背着我找你和二哥哥教训一通,激得他尽说傻话。是也不是?”   李恒半撑起腰来,“原是为这个。你知道了?”   “你明知道先生弄鬼,却眼睁睁看着我什么也不知道,弄些山珍海味的小巧手段招他笑话。他现在肯定在心里说我傻,你可开心了?”   “没有的事。”他将她挪到床内侧去。只一探手,发现她手脚冰冷,边将她的手放入自个的胸口衣襟内,贴着中衣暖和。   “什么没有?明明就有。你看着我瞎折腾,也不提醒一声。”怪委屈的。   “谁告诉你的?顾琼?他上了先生的套儿,怕是没脸说。你爹要面子,肯定也不说。是你娘亲?”   顾皎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很好,洗干净了的。她道,“过份,你也晓得是先生下套,用话堵着我爹,要他把我花的钱管完呢?”   “先生也就是爱操心——”   李恒也不是吃干抹净不识趣的人,她便放得更开了些,“怪不得先生头发白了一半,原都是算出来的。”   “他要听了这话,又该收拾你了。”   “先生这般记仇?”   “先生的怪癖,看得上谁才教训谁;对谁越凶才越亲近。他愿意逗你玩儿,为难你,才是欣赏你。你若是那等输不起的,随便一句话便哭着委屈起来,他才没意思极了。”   顾皎简直想骂人,一言难尽地看着李恒。   最后,她道,“如此说来,那些山珍海味真是浪费了,我必要他全吐出来还我。”   说完,斜瞥着他,“先生这么爱玩,我和他玩玩不上气的吧?你——”   李恒悠然地将唇盖上去,“你和先生罗唣,我掺和什么?玩得开心些。”   薄帐轻摇,只有顾皎的声音,“你以后不许去看戏了,还不许——” 第45章 以牙还牙   元宵节过, 春风吹遍龙口。   冰封的江面半夜发出咔擦的声音, 小溪开始叮咚,路边小草颤巍巍露出头,春天来了。   刀光雪影, 一片片晶莹的鱼肉翻飞出来, 透着薄薄的光晕。   顾皎亲眼见着勺儿爹将肥美的鱼脍装盘,忍不住吞了屯口水。   “夫人, 保准叫他掉了舌头。”勺儿爹拍桌胸口保证。   勺儿小心翼翼地配上绿叶摆盘,配了山间新采的香叶嫩尖做成的蘸料,做出了一副冻泉春鱼的效果来。   顾皎十分满意, 道,“杨丫儿,含烟, 咱们走起。”   “哎。”   行至前院,顾皎看着那半掩的门户, “你们先将饭食端过去。”   杨丫儿大约知道她要促狭一番, 便走了最前面;含烟跟在后面, 多问了一句, “夫人,你——”   “你们送了便出来,等先生开吃了, 我再去瞧瞧。”她笑眯眯道, “送了这么多日的饭食, 通没问过先生好还是不好。若他不喜欢吃, 岂不是怠慢了?你们去,且去。”   当真便先送了去。   杨丫儿和含烟出来,顾皎上前一步,“如何?”   “已经吃上了。”含烟道,“咱们敲了书房门,先生照常让咱们将饭食放在外间。他先自己烧热水,待水好了再去拿筷子吃食。”   “说什么了没有?”   杨丫儿摇头,什么都没说。   顾皎呵呵,那老狐狸故意的。好吃真当得一个好字,不好吃也难免说一句嘴,一句不说那就是故意的。揣着明白装糊涂,闷声大发财呢。   她点点头进去,让两个丫头在外面等着。   因是午食时间,寿伯、长庚和其它伺候的人都去后院的灶间吃饭了,院子里鸦雀无声。   顾皎站在回廊头,一点点往里面走,果在窗前见着魏先生了。   他面对着满桌子的美食,左手边是水杯,右手边是碗筷。且提筷夹起一片鱼肉,对着阳光的方向观赏漂亮丰满的肉质纹理,微笑着吟出一句酸诗来;鱼肉细细地沾一点酱汁,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连吃得三块鱼肉,他放下筷子喝一口水,略涮口后,又转向了一碟子切得细细的根菜。   根菜乃是山中特产,某种潜生的块茎,感受到春日温暖后为发芽准备而抽出的巴掌长短一小截。因未见过阳光,又水份充足,洁白如玉且脆嫩新鲜,只有经验最丰富的山民才晓得在哪儿采,如何采。   只一口,仿佛能听见那富含水声的咀嚼。   魏先生眯起眼睛,一派享受的模样。   顾皎暗骂,个双标狗,白吃白喝的老狐狸。   她故意往后退,待到见不着的地方才清了清嗓子,用力跺了几下地板。几乎是立刻,她快步走到窗前。大约是速度还可以,眼角余光瞥见魏先生调整表情的模样——眉头微蹙,眼带慈悲,嘴角往下耷拉着,道貌岸然。   顾皎隔着窗户,叫了一声,“先生——”   魏先生叹口气,缓缓转头看她,“原是夫人。”   “刚丫头们来送饭,我忘了问一声。先生吃着可还好?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只当这里是自己家,千万别客气。”   他却道,“食物不过果腹而已,只要能活人,便都是好的。天下间吃不饱的人太多,我现下能够饭吃已是幸运。”   是是是,要不是刚见了那馋猫的样儿,差不多便要信了。   “先生果然悲天悯人,顾皎佩服。如此,咱们将军和小庄,便劳烦先生了。”   “不敢,为将军雄图,甘效犬马之劳。”   信了你的邪。   顾皎笑笑,自退散了。   回东院,饭已经摆好,李恒坐在饭桌前看书等她。   见她来,他放下书,“去哪儿了?”   顾皎气得浑身发热,拿了他的书便扇起风来,“先生这样脾气,没吃过苦头?”   李恒想了想,“在我印象里,他大约只吃瘪过几回。一回是我娘堵着他,要他做我先生;一回是在义父那里,被另一个幕僚挑衅着斗智;还有几回便是在崔妈妈手里——”   “如何?”顾皎佩服,崔妈妈居然那么有才能。   “崔妈妈从不和他讲道理,都是动手的。”   顾皎扇风的手停了,点点头,给李恒盛汤,专心吃饭。   李恒见她消停,好奇道,“你想到什么了?”   她扯了扯嘴唇,“你且等着瞧。”   下午,顾皎叫了自家的五个下人,连同寿伯和长庚在前院书房开会。   虽然修路事情在魏先生那里还没个定论,但顾家人表态没问题,周志坚那处的人也会送到,便得立出章程来。   “庄上收入统一做收入账,寿伯按照原有的规矩,该入公账和库房的入公账,取一部分入我东院的便给含烟入账。”   含烟善写字和算数,可是得着正经差事,整个人面上放着光,尤其好看。   海婆有些介意,毕竟向来顾家的嫁妆是她掌着的。   “含烟管着账,海婆便管东院的库和钥匙。”顾皎紧接着又道。   海婆挺了挺腰,可算是没丢面子。   “我院里日常的洒扫和跑腿还是柳丫儿管,吃饭啥的自然靠勺儿,但统管算杨丫儿的。若是不够人使,可以找附近的姑娘们来干些散活儿,自行安排就是。”   五人齐声应了。   接下来,便是外面的事情。   顾皎看着寿伯和长庚,道,“庄上的收入,入了公账和公用的库房后,寿伯安排人处理着,我不定期看看账本,盘一下库便行了。主要管事和支出这边则是靠长庚,特别是开始修路后,诸多劳力和物力——”   “夫人放心,我省得。”长庚应得很爽快,“后日偏将那边把人送来,咱们先安排最基础的活儿,把路阔出来,水渠掏出来,再去砌边和做路基。待弄得差不多了,再一一验证何种方法铺路面最好便行。”   “一来不耽误事,若先生后期有什么见解,也可——”   这也是顾皎的想法,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她挥手打断长庚,“先生那边我去搞定。”   寿伯也马上代表顾青山表态,“夫人,老爷说了,你不必担忧太多,自有他呢。”   “我一点也不担忧。”顾皎捋了捋头发,“路的事情咱们定了,接下来便说说如何耕种的问题。这便又牵着点儿魏先生了,因我同意要划出一部分田亩来尝试良种。只现下还没消息,寿伯看该如何处理?”   ……   一番计较,总算是差不多有个样子了。   顾皎说了许久的话,喉咙有点沙哑,见该是吃晚食的时候,便将勺儿之外的人都打发了。   勺儿不太明白为何专留她一人下来,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顾皎招手,让勺儿过去,压着嗓子说了一番话。   勺儿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太肯定地问,“这样也可以?先生会不会生气?我爹——”   “没问题,有我在呢。快点去做着,等会先生和将军回来,便要开饭了。”   勺儿半信半疑,最后咬咬牙,还是去了。   顾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算是把事情安排出去了。不管完善不完善,起码有个初步的章程,后面再来慢慢纠错。   她写了两页大字,端详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进步,便一把丢火盆里烧掉。   二门处开始有人声,是李恒和魏先生回来了。   她推门出去,扬声道,“回来了?”   李恒和魏先生进来,满身的泥点,不知逛去什么地方。   “回来了。”魏先生心情挺好,“今日太阳真好,外面的冰开始有点化了,再十来天怕就是春来到啦。”   顾皎抿嘴一笑,“先生是不是也要忙起来了?外面那些田?你帮我找的人——”   “自然,自然。”魏先生点头,“夫人别着急,你要的人和东西我放在心上,已经写信回万州去了。”   “我才不着急。”她走过去,“只怕农时不等人。若是错过了几天,指不定就错过一季,更就要错过好多——银子。”   魏先生便冲着顾皎笑,一大一小,均笑得不知所谓。   李恒道,“该吃晚食了吧?今日走路多,先生恐是饿了。”   “哎,我马上去叫他们上饭菜,今晚一起吃,好不好?”顾皎问,万分期待。   不一起吃,怎么观赏先生的表现。   李恒便知道她要弄鬼了,没吱声。魏先生不疑有它,点头道,“也好,也好。”   顾皎去后院,门口叫了一声,勺儿那边说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可以上饭菜。   因三人第一次共餐,魏先生舍了日常使用的饭桌,另摆在宽敞的厅中。   上得菜来,杨丫儿倒是没什么异常,勺儿却一脸忐忑。   顾皎伸头看了,果然很按她的要求。一满碟子菜干,虽然配粥吃很咸香,但配饭就味儿重了;一满碗的豚肉汤,白白的肥肉漂在面上;再有一盘风吹肉,直接切片蒸的,按说也该是香的,可惜需得牙口好。肥鱼没了,新鲜的菜尖儿没了,更别提什么笋和菌菇,连影子也没有。   此为龙口本地人日常的好吃食,特别是那豚肉肥油,下力做活的必须少不了。   魏先生这般日常饮食清淡的,又被这几日高水平的好饭菜养刁了的舌头和胃,怕是不习惯重盐和多油的。   她保持微笑,“先生快来坐。”   魏先生本是一张笑脸,待见清楚后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坐下来。   李恒只当不知,帮着先生摆碗。   顾皎拿了魏先生的碗,在他无言的注视下给盛了满满一碗,并且添了诸多块肥肉。她道,“这几日换着方给先生改菜单,但也没听先生说爱吃什么。灶上也是没主意了,便拣着本地人爱吃的做。先生快来尝尝,别有风味。”   魏先生眼角抽搐,看看那汤,再看看李恒。   李恒不和他对视,要去拿自己的碗。不想顾皎眼明手快,也帮他,道,“延之,我帮你——”   “我自己来。”不等顾皎说完,李恒亲自动手。   她晙他一眼,平日都要老婆动手的,今日居然靠自己?果然是靠自己的,轻轻拨开那些肥油,只意思意思了一小勺汤水而已。   魏先生眼角耷拉下来,有些气紧。   所以养儿子有什么用?大了还不是跟女人跑了,连句话都不敢帮老人家说。   “那么,就吃起来吧。”顾皎快乐道,“世道多艰,一粒米皆是老天爷的馈赠,万万不可浪费了。”   魏先生的脸更苦了,那几乎漫出碗的肥肉啊——   就知道鬼丫头名堂多。 第46章 民以食为天   李恒勉强吃了小半碗汤, 一碗米饭, 两片干肉并一筷子菜干。   不过因难得见先生吃瘪,心情很不错。   特别是他既得撑着长辈的架子,还要装模作样地将筷子上的每粒米饭都吃干净。   吃完饭, 魏先生脸色不善地送客, 只说白天累了,晚上要静思。   油腻得慌着呢, 自然是需要静思的。   顾皎垂头,却憋着笑,跟着李恒出院子。   刚出院门, 她便有些得意地问,“如何?”   他见她两眼闪闪发亮,只好伸手掐她的脸。个小脑袋, 怎么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还没完呢!”她怪声道,“延之, 你刚没吃饱吧?”   李恒点头, 见她嘻嘻笑, 便知道有后招。   果然, 回到东院,房间里已经另摆了一桌。只两碗米饭两样菜,但好歹是炖好的鸡肉和烫熟后凉拌的小菜。   “我们另吃的。”她推他坐下, “我看先生能坚持多久。”   魏先生没坚持一个时辰, 便撑不住了。   胃里晃荡着不消化的许多油, 满嘴里咸得发苦的味儿, 连泡了三壶茶也没解得腻。这时候要来点晌午吃的那种新鲜小菜,脆脆的,水水的,略带一点点回甘,那才好啊。   他坐下无法看书,去床上躺也不好,只得披衣裳起来。   寿伯还在厢房继续帮顾皎整理书房,见状便问,“先生可是有事?”   这个点,仆妇们都歇着呢,灶上也该关火了。魏先生纵然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要一口小菜解腻。只好打着哈哈,在院子里散散,消消食。然来回转了好几圈,那种恶心感还是去不了,只得问了一声,“灶间现下可有人?”   寿伯道,“应是有个小丫头看火的。先生可是要宵夜?我去准备些来。”   魏先生便厚着老脸,“既然如此,便却之不恭了。随意来些素菜吧。”   寿伯点头,自去后院灶间。   勺儿早等着了,端出来一整托盘。一个大大的熏猪蹄,灯下冒着的油光在大冷天尤其惊心。   寿伯其实不知原委,只觉着宵夜不符前几日的风格,便问了一声,“大晚上吃这个?”   勺儿冲他抿嘴一笑,又拎了一壶冷高梁酒上去,道,“寿伯,这是夫人特别交待的。不拘先生吃不吃,送过去就对了。”   寿伯皱眉,还是托着去了。   只魏先生一见那烧得金红色的Q弹外皮,外皮上凝结的一点点白色油脂,大大叹息一声,“我怎地就忘了,厨房可是那丫头的地盘呀。”   此间,便不提了。   次日一早,魏先生起床就跑,直接去役所。   役所日日早晨熬的杂粮粥,里面许多不认识的本地产块茎类作物。他之前还嫌口感粗劣,这会儿闻那清甜的味道都觉得是救星。   周志坚见他一连吃了两大碗,奇怪道,“先生昨夜没吃?”   魏先生没回,可不敢说自己给个小丫头片子针对得有些丢脸,道,“今后我来役所搭伙。”   “搭伙是没问题,先生确定能吃得惯?”周志坚对他的舌头是有一定了解的,“我这边的人日日干活,都需重盐才有力气。你——”   这也是个问题啊。   魏先生唉声叹气,“且先吃一天再说。”   然,躲是躲不过去的,午食时分,李恒领了个不到十岁的丫头柳丫儿过来。   柳丫儿手里拎了个三层的提盒,十分沉甸甸的模样。   “这是什么?”周志坚问。   李恒冲先生,“先生,你的饭。”   “我的饭?”魏先生怪叫一声,却见柳丫儿黑白无暇的眼睛看着他。他要脸,哼唧一声,“我在役所吃就行了。”   柳丫儿脆生生道,“那可不行的。先生是将军的先生,便是咱们夫人的先生。夫人说了,若是先生在庄上吃不好,住不好,那便是她对先生的不恭敬。单请了师傅给先生做的饭菜,还请先生一定吃了,不然就是浪费了。”   说完,她揭开提篮的盖子,露出几个大海碗出来。   一碗夹沙肉,一个猪蹄膀,还有一碗猪肉汤。   夹沙肉,取肥猪五花切成对开的偶片,中间填塞红豆沙后放入蒸笼蒸。味道甜烂且油水多,本地非常受欢迎的农家菜式,只得节庆或者大日子才有。猪蹄胖自不必说,也是软烂且油脂丰富的。至于那肉汤,和昨儿晚上的一模一样。   李恒顺手帮着端出来,“刚交待我,一定要看着先生吃完。”   谁交待?除了顾皎,还有谁能交代他?   周志坚看看李恒嘴边的怪笑,再看看魏先生坐立难安的样子,尤其刚那小丫头脆生生的‘浪费’二字。他嗤笑一声,贴着李恒的耳朵问,“你娘子,因为被说奢靡,跟先生干上了?”   李恒没立刻回答,吩咐小丫头去外面等着,待先生吃完了进来收碗不迟。   小丫头犹犹豫豫,生怕没亲见,回去不好交差。   周志坚见状,扮了黑脸,将柳丫儿一下提溜出去了。   柳丫儿吊在半空中,小腿乱蹬着,却无能为力。   周志坚道,“小不伶仃的,还敢不听话?”   柳丫儿野惯了的村丫头,哪儿怕他?冲他便是几个鬼脸,落地便要重新钻回去。   周志坚眼明手快,直接把木门给关上了,只听得‘嘭嘭嘭’的敲门声。   小黄毛丫头,真当治不了了?   魏先生见一场闹,对着肥汪汪的菜更没胃口了。他深深地叹一口气,连忙将那两大碗推一边去。   李恒这才对走回来的周志坚道,“先生戏耍顾琼那日便干上了,故意好饭好菜养了许多天,养得先生舌头精贵。昨儿晚上突然硬陪着吃,塞了先生一满碗的肥肉汤。特别说了,这是龙口本地的好菜色,十分珍贵,千万不能浪费。”   周志坚挑眉,肥油、糖,对下力之人乃是最佳美味,可对吃得清淡挑剔的魏先生而言,便过了。   魏先生只好努力捡起自己的脸面,“延之,我让你教妻,可不是让你惯着娘子跟先生罗唣。丑话说前头,我脾气不好的呀。若把我惹火了,她会哭的。”   周志坚哈哈一笑,“先生,你贪吃被人家看穿了,故意拿捏你的呢?谁叫你嫌人家奢靡,还要捉弄她爹和她哥。”   “先生,来这边的时候,崔妈妈单独交待过。”李恒看着魏先生。   “啥?她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妈妈称赞先生,除了一个地方之外,在任何地儿都绝对天下一等一的智计无双。”   魏先生明知道后面没好话,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哪个地方?”   “自个儿卧室。”李恒站到周志坚旁边,略遮着半边身体,“她说你天下的道理懂完了,唯独没娘子,不懂如何跟女人相处。让我别的都可以听听,偏顾皎里的事情不能听你的。若是听了,保不准是鳏寡孤独的命——”   话没完,那碗夹沙肉便飞来了。   周志坚长臂一伸,给捞了起来,十分珍惜道,“这可是好东西,留着给我兄弟们加餐,千万不能浪费了呀。”   魏先生无法,气得翘胡子。   柳丫儿顺利地拿了两个空碗回去,顾皎检查后问,“看着先生吃完的?”   小丫头摇头,“没有。那个黑脸的周大人把我拎出役所,不让我进去看着。”   顾皎心里有数,安慰道,“无事,咱们晚食再来;若是晚食不成,还有宵夜呢。今日长庚领了十来个力工准备开始干活,我让勺儿给加餐了,做了许多大肉。晚食便用那些,给先生准备满满一桌。”   勺儿愁眉苦脸,“夫人,这样真的行吗?”   “行的。且让你爹将我交待过的好菜单备着,再有几日肯定用得上。”顾皎拔下头上一根簪子欣赏,“我让他发一注大财。”   勺儿还要再说,含烟拉着她出去,“放心,夫人心里有数。”   果然,晚食先生又没回来。   顾皎看着李恒独个儿进院门,笑嘻嘻道,“先生还在役所吃呢?”   李恒点头,“志坚单给他熬了粥。”   “可怜,日日吃粥怎么行?还是得来点儿肉啊。如此,宵夜一准儿不能素淡了。”她道,“若是还不行,供给役所的米粮饭菜,还是得专门挑选呀。”   对了,役所前段的米粮是顾青山在供,现在顾皎接手了小庄,便转过来了。   也就是说,先生怎么跑,都跑不出她的饭锅。   “你加油。”李恒鼓励她,“我看先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顾皎美目看着他,“延之,你为何帮我?”   李恒不说,只往东院去。   顾皎不甘心地拎裙子追上,“是不是平日先生都盯着你,现下我顶上去了,你便自由了?”   “没有的事。”他道。   “肯定有的。”她抓着他胳膊,不依不饶。   李恒忍不住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和先生玩起来,那便没结束的时候。   役所的晚餐,主食又是杂粮粥配粗麦馒头,菜则是本地腌菜干。   魏先生看着周志坚和辜大吃得香甜,忍耐着喝着半碗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啊,小庄和役所的饭食都是顾皎供应的,他肯定脱不出她的魔掌。   若想吃得好,只有一条路,去别的庄户家搭伙。可龙口虽富庶,本人庄户还是十分省俭。平时不干活,便是粥食,日两餐;下力干活,插秧撒麦或者收割的时候,才会吃干的,再配大肉。那么便单给钱,找善厨的人家,让他们单给做饭?可放眼小庄周围,得走出去一里地才有其它人家。难不成,他吃个饭还得腿儿许久?   怎么想,都是不妥当的。   魏先生吃完,背着手出去。   暮色四合,青山欲坠,天河一色。   人生啊,挣扎的都是为什么呢?奔波千万里,呕心沥血,看够了山河红尘,竟然连口想吃的都吃不着,不免悲意中起。   走到小庄门口,见几个小子探头探脑地张望,手里各拎了好几个篮子。   魏先生叹口气,走了几步进院子,突然又转回来。   “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呢?”他问。   小子们吓得往后退,只一个胆子大的举着篮子道,“等勺儿姐姐。前几日庄上都有买菜,这几日我们去坡地上挖了些根菜,想问姐姐还要不要。先生别生气,我们马上就走。”   一呼啦地,全部要跑。   魏先生忙叫着‘回来’,低头去看,篮子里平铺了一层指头粗细,白生生如玉般的好物,嫩嫩的尖儿上似乎还带着水珠子。这便是前几日吃过的,根菜?   他咽了咽口水,“这个,怎么卖的?” 第47章 开工   李恒醒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   他一向体热, 再加上火墙被烧得发烫,身边还缠着个活人,额头有些虚汗。   揭开衾被, 顾皎一段白藕般的胳膊搭在他胸口。   小丫头缠人, 不仅是醒着的时候,睡着了同样。如此大的床铺, 她总是能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然后死死地巴着他不放。她体虚,四肢皆冷, 倒是一个很好的冰镇器。因此除了一开始有些抗拒外,他也越来越适应她的存在。   只之前十分警醒,现在处于温暖和终日饱食的环境中, 居然醒得越来越晚了。这不免令他起了警觉,若是现下上战场, 只怕是要拖累兄弟们。   如此一想, 便再躺不住, 立时起身。   顾皎被挪动, 半睁了睁眼睛。   “又这么早?”她咕哝一声。   “你睡。”他道。   “过年,多睡会怎么了?咱们都还在长身体哎。”她抓着他胳膊不放,“延之, 你还可以长高, 真的。”   李恒见她脸酡红, 说着一些小孩子一样的话, 那双平日转来转去的黑眼睛只剩下两卷长睫毛,忍不住俯身亲了一口。   “乖乖地,等我回家。”   李恒穿戴洗漱好,出房门,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又打了一套拳活动身体。舒适消磨人的身体和意志,不过在有火墙的屋子中多住了几日,身体便有些钝化了。   待全身发热后,再进屋洗漱,却见顾皎已经起床,披头散发地靠在塌边看书,且有得乐。   “今日早晨怎么没见你折腾先生吃食了?”他问。   顾皎将书盖在胸口,“略让他喘口气,歇歇。”   李恒见她眉开眼笑,目光流转,却带着戏谑的表情,“你私下又做了甚?怕不是先生已经入套了?”   “延之,你这人好没意思。”顾皎坐起来,“怎么可胡乱猜测,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的,跟先生其实一样一样的。   李恒便更确定了,先生果然入套。   “我今日忙正事呢,外头修路开工。我本想去动第一铲土,寿伯说不合适,只好在家里想后面的许多章程。”顾皎眉眼生动,“延之,你可不许坏我的好事。”   早食完,李恒惯例去寻先生。这几日接了许多帖子,四面的人家都在请吃,他们一个也没同意。那些人这边的门路走不通,自然会去找顾青山,也就该动作起来了。   走得前院,先生摇头晃脑在回廊下散步,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在啃。   “先生。”他叫一声。   先生立刻将手背在身后。   明明都看见了,还藏什么呢?   李恒走过去,伸手一捞,抓住了魏先生的手腕。他手中一根巴掌长短白玉指般的东西,已经被咬了一口,缺口的地儿散发出盈盈的玉光和水色。   “这是什么?”他问。   魏先生挥挥手,“地里挖出来的,生吃也得,味道还不错。”   李恒挑眉,放开他的手,道,“志坚今日将人带过来交给长庚和寿伯,你不去看着?”   “有什么好看呢?夫人修路这事归顾家管,后面要太抛费收不住口,与咱们无关。”他又咬一口,“那小丫头片子,这两日折腾得我够呛,你说她,怎地如此胆大包天?我可是先生,是她丈夫的先生。”   李恒便有些戏谑,“先生,这不是你自己给我看中的?怎么就嫌弃起来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只当她心怀天下,没料到她贪图安逸,要不得要不得。”他再两口,将东西一气儿吃完,“年龄太小,不懂事,还须得再教教。”   李恒忍住心里的笑,云淡风轻道,“先生既然不愿去看,那我自去役所了。对了,顾青山那边的事情——”   魏先生大度道,“他比咱们积极,在推进着呢。说请那几家人聚了好几次,收保安费差不多稳了。一半给咱们养军,一半留着修河堤。哪家要修,便报上自己修哪段,有多长,自己出多少。相应地,咱们便按照总数,抽多少保安费补贴给他们。皆大欢喜呢。你瞧着吧,等雪化得差不多了,河岸那边要热闹了。龙口这点子民夫肯定不够用,我让万州那边带人来,顺便再让他们做点吃食的小生意,十分完美。”   “天下的钱,都进先生的口袋了。”   魏先生又叹气,“哎,想着咱们好的大师傅和良种,无端端要送给那死丫头,心里便不忿得很。你说说,不就吃她几顿好的吗?何必跟老先生计较呢?延之,这个教妻如同——”   李恒听不下去唠叨,一溜烟跑走了。   辜大看着自己和阿伯不一样的早食,预感这群人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周志坚每日巡视得更加严了,检查各人上工的时间,干出多少活儿,饭食也开始按照出活的多少来分配。他自然日日都能有块肉吃,但许多身体跟不上的便不行了,只得杂粮粥和馒头。   “许是要差下去了。”阿伯哀叹,“这才没一月呢,就要变卦了。”   “阿伯不要乱说。”辜大分了一半肉给他,“好生干活,不拘多少,饭总是能吃得饱的。”   辜大盯着周志坚,那人正在看着厨下的人分馒头。   早食完,各人自起身,拿工具上工。   周志坚却出声,命人站着不动。因不知他要做甚,便全体看着他。他从第一排开始走,点着一两个人,“你,你——”   然后第二排,直至最后一排点中阿伯。   “刚被我点着的人,站出去。”周志坚指了指饭堂外的阔地。   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阿伯的腿肚子已经开始颤抖了。   “还不快些?”看守的大兵手便搭上了刀把。   群人情绪有些起伏,眼见要对峙起来。   辜大便走出去,稳着声音道,“敢问周大人,是要将咱们分开,如何处理呢?”   “点中的,拿上工具,跟着前面的人去小庄。”周志坚道,“从今日开始,你们的住处和饭食由小庄负责,活儿便是修路。如何修,怎么修,那边有管事的人说了算。”   说完,周志坚笑了下,“前几日听见人说役所窄小,屋舍不够,住起来不便之处颇多。今日便给你们让出些位置来,最是两便。”   去小庄?辜大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起来。那些被选出的人,包括阿伯,要么年纪大,不太干得动重活;要么身体弱,平日动作便慢。居然选这波人去小庄?他心中如同火烧一般,隐隐有些东西要破体而出。然周志坚盯得他死死的,他一动也不能动。转念间,心思百转,他笑道,“去小庄好,阿伯放心,那处修路并不比这边苦多少。”   阿伯不太肯信,其它人也半信半疑,但终究是无法,被大兵并推推着往外走了。   辜大追出去两步,在门口被周志坚挡住了。   周志坚那双虎眼,只瞪着他,将他瞪得往后退。   “辜大,你要做什么?”他问。   辜大摇摇头,道,“大人,我干活厉害,修路没问题。”   “修路是轻省的活,岂能显出你的本事?”周志坚道,“你,连同这些剩下的兄弟,身强体健,正合适给你们派个好差事。”   “大人请讲。”后面又站上来几个人。   周志坚扫过他们急迫的脸,道,“这近一个月,在役所吃住都好吧?”   “好。”辜大回答得坚定。   “这般生活,比起外面的庄户,可少了什么?”   少的可就多了。   “老婆。”   “孩子。”   “热炕头。”   只有辜大道,“自在。”   周志坚笑一下,问他们,“想要吗?”   这次没人回答了,因为所有人炙热的眼睛直接给出了答案,想。   “想?”周志坚问,笑脸立刻变成了凶脸,“凭什么?你们杀过的人活不过来,那些罪还没偿还清楚。你们想要的,有人愿意给吗?”   眼睛里的光,灭了,只除了辜大。   辜大道,“大人,夫人说过,但行好事,莫求回报。现下才一个月,咱们什么都保证不了。可一年,两年,十年呢?”   “好!”周志坚赞赏地看着他,“所以说,才有个好差事给你们。开春化雪后,河岸便会漫起来,整个龙口都会开始做一件大事,修河堤。北边的民夫,南边的工匠,外面没办法糊口的妇人,都会来此地。你们便跟着他们一起,将河堤修起来,修得一日是一日。长久相处,若无伤人事件,帮着维持秩序,保障安全,我便会向将军大人求情,放你们自在也行。”   “这事,能干得了吗?”   “能。”轰然而起的欢呼声。   辜大也被这胡萝卜吊得有些激动,他强行压□□内热血,扭头看不远处缓行的阿伯那一队人,竟渐行渐远。   李恒在庄口站了一会儿,从门边的小台阶上围墙。从高处看,看得更清晰一些。   一行十来人在田野中,寿伯和长庚在路口等候。   看了黄历,今日乃是适宜动工的好日子,然顾家那边的工匠和民夫还未就位,便先着役所的山匪开工。   那些人来,似还有些惊慌。   寿伯站出去,说了一番话,又指着小庄后围墙的一排木头房子。那处原是庄子里的牲口棚,现分了一半出来,重新用木头补了墙壁和屋顶,隔了几个小间出来,可供人居住。   长庚又支起竹竿,有小子将一串两串长长的鞭炮挂上去,点燃。   噼里啪啦,一阵阵爆响,惊动空山。   长庚在烟尘中,举起竹竿绕着那些人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围墙去木棚。   寿伯让另一个小子上大公鸡,抓着翅膀,拔掉颈项上的毛。只一刀,红色的血线喷出来。他拎着翅膀,顺着庄口土路的方向,四面都淋上了热血。   驱邪,去晦气,再用香烛敬天地,告知欲做何工事,便可开挖第一锄头。   李恒是主人家,可他是将军,不会在这事上出面;顾皎立导修路,但却是女人,也不合现下的规矩;魏先生又旗帜鲜明地以奢靡为借口否定了修路的方案。仅剩的,有资格为这条路开工主持的,便只有长庚了。   长庚丢掉竹竿,拎着一个锄头过来。   他选了个全是沙土的位置,用力挖了下去。   “从这里,便开始修吧。”他直立起身体,指着远方,“从这里,一直修到官道,到河口,到你们能到的地方。”   阿伯战战兢兢地问,“干活咱们尽会,但每日饭食——”   “管饱。”寿伯笑眯眯道,“若干得又快又好,还有肉。”   李恒看了个全场,待要下围墙,只听得身后‘咔擦’一声,是魏先生咬着他的早饭上来了。   他对着长庚点头,道,“这小伙子,还是很有模有样的嘛。顾青山,调理得好呀。”   “先生,还没吃饱呢?”   魏先生摇头,往下探了探。几个小萝卜头,又拎着篮子探头探脑。他‘嘿嘿’一笑,“吃饱?先生现在已经是追求吃得好啦,层次不同。我得赶紧下去,多买些存着,等后面那些土匪的小灶单开了,我去使钱搭伙,就用这些菜。哎,所以说,吃的东西被人制住了,就不是个事。”   李恒看着他火烧火燎往下跑,出了庄门跟小毛头们交涉。   几个铜钱,便换了人家一大篮。   他笑了一下,先生这次怕是要跌个大跟头。 第48章 迂回   顾皎听见了鞭炮声, 清晰得仿佛在耳边。   只有十来个土匪开工的开工日, 虽然简单,可意义非凡。这茫茫天地,她来了, 她活着, 她走过路过,终于留下一点点足迹。即便今年冬天终将死去, 至少有一条路证明过她的挣扎。   这么一想,即便是悲剧结尾,好像也很不错。   她在外间的书桌上铺开了一张白纸, 胸中有许多意气抒发,却不方便写下来。她只好盯着纸上细细的纤维痕迹,想象自己如何用油性笔在上面写下‘开天辟地’四个字。   静静地, 不知站了多久。   杨丫儿在回廊下守着,也听见了鞭炮声。她说了一句, “今日的炮, 好响亮。”   结果夫人没应声, 她便去看, 发现夫人立在窗边,对着一张白纸一动不动。   她心提起,悄悄进去, 轻轻碰了碰顾皎, 没有反应。   又失魂了。   杨丫儿是有点怕的, 赶紧小跑出去, 将海婆和含烟找了进来。   小庄里的东西比西府多多了,海婆和含烟虽然只管东院的内库,但盘点和对账就需很多时间。这会儿,她们正在前院跟魏先生手下一个账房先生核对,见杨丫儿脸色发白地跑来,赶紧推了工作回去。   “夫人怎么了?”海婆问。   杨丫儿小声,“仿佛又失魂了。”   “又?”海婆着急,“怎么了?是和将军闹别扭了?还是被什么吓着了。”   含烟跟在后面,也小声道,“今早将军出门的时候,看着没生气的样子。”   “将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哪儿是能看得出来的?”海婆两腿飞快,“必定是私下吃亏,又急又怕又说不出来,不然怎么会这样?魏先生之前开的药,吃着都很好。这几日眼见得长肉了,不可能没理由便突然这般。你们还是太年轻,怎么能放任——”   嘟嘟囔囔,半是埋怨,半是恐慌。   推开东院门的力便大了些,木头门撞在石头墙壁上,一声巨响。   却见顾皎惊讶地站回廊上看着她们。   顾皎对着白纸心潮澎湃了半晌,好久才按捺下来。等整个人清醒,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也无所谓,正好锻炼身体。   她在软塌上做了几个简单的瑜伽拉伸,把手脚打开,等到身体暖和后,这才去回廊下,开始进行快步折返。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趟,额头开始冒虚汗的时候,只听得‘哐当’一声,吓不死人。   “海婆,你们干嘛?”顾皎拍了拍胸口,“好吓人。”   海婆青着脸进来,后面的杨丫儿和含烟也没什么人样子。   她诧异地看着她们,她们却将她围起来,摸额头,检查身上,甚至还捏了捏她胳膊。   “干嘛?说话呀,别——”   “夫人,你刚又失魂了。”含烟解释。   顾皎这才反应过来,她扶额,‘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只是走神而已。我刚在想事情呢,出神了。”   “次次都说想事情,哪儿来的道理?”海婆狠不放心,“要不,还是让先生再来看看?”   “也行,我等下要去前院,直接找先生便是了。”顾皎叹口气,“我刚听见放鞭炮的声音,有点感概而已。修路是我力主的,可能要花费爹许多钱,先生也不是很赞同。这事对我意义比较大,成功的话,证明我能独立做决定;失败的话就惨了,以后干什么都不会有人信服。因此,刚才我就在想,若是个男儿,此刻怕就该在庄子门口,亲自去点燃炮仗。”   杨丫儿倒是习惯了顾皎经常冒出来的奇怪话,含烟则是多看了夫人一眼。从一开始,夫人想的做的说的,便没有一件事女儿家能单独干的。也不知顾家是怎么养的女儿,还是说有钱的地主,或者是士族的小姐们,都是这般胆大包天?   海婆却道,“有什么可感概的?等夫人为将军生下儿子,儿子长大了,便可代你将你想做的都去做了。”   “那要是女儿呢?”顾皎反问。   “女儿便是小姐,自然是养的家中,学——”   “那要是没儿子呢?”顾皎又问。   海婆的脸变得很难看,连杨丫儿也有点绷不住了。她们不约而同,“胡说!”   顾皎颇失望,看来,这边没儿子也还是不行的呀。   “夫人,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海婆并不放过她,拉着她衣袖准备开始苦口婆心,“女子何以立足?在家是父,出嫁是夫君,再才是儿子。”   她敷衍着点头,“海婆,别紧张。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走走走,咱们去前院忙着啦,每日也得去点个卯,是不是?”   这么说着,拉了含烟便要走。   海婆追了几步没追上,却不死心。子嗣乃是大事,必须要告诉老爷,一点也轻忽不得。   只是,将军和夫人,到底圆房没有?   她回头,看着杨丫儿,拉着她低语了几句。杨丫儿胀红了脸,答不出来。   “有还是没有,你就不知道?”海婆生气了。   半晌,杨丫儿才憋出一句,“床铺虽然是干净的,但是夫人身上——”她有些说不下去,道,“应该是有的。”   “给我多看着些,若是有问题,马上来找我。”   杨丫儿低低地应了一声。   顾皎不知自家床榻上的事情被惦记着,她直到前院才放开含烟的手。整了整头发、衣衫和裙摆,站着呼吸了好一会儿,重新恢复成冷静持重的将军夫人模样。   含烟眼睁睁看着她变脸,也是新鲜。   “含烟啊,咱们当女人可真亏。”顾皎摇头,“稍微露一点出来,就被这个反对那个压制,实在令人不爽。”   含烟眨了眨眼,略有些不解。在她看来,夫人已经很厉害了。那么凶戾的将军,她应对得非常自如;魏先生明摆了不同意修的路,还是给修上了。顾老爷已经给了大笔的嫁妆,但还是同意包了女儿任性的费用。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程度,还有什么不够的呢?   “有些事,能说不能做。”顾皎对含烟眨眼,“譬如说,贤妻良母。”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顾皎拍拍含烟漂亮的小脸蛋,“譬如说,想干嘛就干嘛。”   说完,顾皎昂首挺胸地迈去前院。   前路坎坷,无所无惧。   李恒旁观了修路开工,下围墙,命小兵牵了白电来。一人一马好几天不曾放开跑过,便从门口的主路出发,去役所方向。   顾琼也带着自家的人来了,他看着颇萎靡,见了妹夫也没正经打招呼。   周志坚领着他们,押着二十来个山匪向河岸去。   行得半个时辰,便到了。   往日早春冷清的河岸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诸如王家、孙家或者温家,老爷和少爷们带着各自的管家,另有许多庄户,或者测量尺寸,或者记录什么,忙得不可开交。   河堤修筑在即,部分钱款到位,顾家作为具体修筑工作的实施者,必须督促着各家将钱交来;而各家心有不满顾家总揽,不甘心由他家来收自家的钱,修筑自家的河堤段,奈何又强不过李恒,便心有怨气。那几家人,便约得一起,提前要将具体的长度、高度等等约定下来,算出一个银钱的总数,便带了人来,和顾家的工匠扯皮不提。   顾青山在旁边看着,见李恒来,便以他为头,恭恭敬敬将李恒引过去。   李恒没意思深入他们的工作,只略说了一声到处看看,打马便走了。   便有一人冒出来,玩笑一般,“顾兄,你这个女婿看起来过于桀骜,一点不给你面子呀。你为他筹谋,呕心沥血,实在白费。”   顾琼和先生斗嘴,贪图一时的爽快,坑了自家老爹,被母亲教训得惨无人色。老爹虽没让他道歉认错,但愁得天天深夜才归家。顾琼再是混蛋,也知道办了一桩错事,正心里不痛快。他眼见得老爹因小辈的酸话尴尬,便忍不住,扑下马直接跟人打起来。   河岸边,多卵石河沙淤泥,本就不太站得稳当。这打起来,一边叫骂,一边呼救,又有许多管家的下仆冲上去拉偏架,搞得乌七八糟。   周志坚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顾琼怕是要吃亏。他转头问后面戴着脚镣的一群,“去个人,把他们扯开。”   辜大当仁不让就站出来了,拨开人群,两胳膊挡开那些不顶事的管家,一手掐着一人的颈项给拎起来。   那人哇哇乱叫起来,顾琼却不甘心地破口大骂,“你什么狗屎?跟我爹讲面子?你有面子呢?我妹夫眼睛角角都看不见你这人。背后编排人算什么本事?你有胆子,当着我妹夫说哇!”   声儿吼得太大,传得太远,居然又将李恒给引了回来。   白电一步一步迈进了,李恒垂头看一片人。他没说话,只把眉皱的紧紧的。那双蓝眼平静无波,可里面却蕴藏着滔天的杀气。   众人纷纷打起冷颤来,明明前几日才一桌喝过酒,此刻却被看死人一般看着。   顾青山这才出来,呵斥一声,“老二,闭嘴。”   那边也出来一个老者,口中连连道歉,各种赔小心说好话。   辜大二话不说,将人拎到周志坚面前,“大人,怎么处理?”   周志坚看一下李恒的表情,见他微微点头,便道,“且放了吧。”   辜大一手放开一个,顾琼跌坐在地上,伸手去揉后颈;另外那人却吓得屁滚尿流一般,半爬着回去了。   顾琼痛打落水狗,站起来追了一句,“下次再让老子听见米胡说八道,割了你舌头。”   周志坚冲辜大支支下巴,命他归队。   顾琼走向周志坚,道,“周大人,谢你——”   “丢人。”周志坚打断他的话。   顾琼有点晕乎,居然被骂了?   “魏先生没收过你这般弱逼的学生,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被人缠住了,居然像个娘们一般扯头发。你自己看看,衣裳破了,头发散了,脸也刮了,仪容仪表去哪儿了?”周志坚十分嫌弃,“别说是顾家的二少爷了,怕是街上什么流氓泼皮吧?”   顾琼吃惊地看着他,少言寡语的周志坚,居然这么会骂人?   “你也别去那边凑热闹了。”周志坚躬身,从地上抱起一块西瓜大小的卵石掂量掂量,感觉重量很满意后,塞顾琼手中,“抱着。”   说完,周志坚回大队伍去,自领着辜大去干该干的活。   顾琼大声,“大人,你要我抱多久?”   “到你趴下为止。弱鸡,不够一个时辰,别说是老子师弟——”   顾青山在旁边看了个头包尾,连带着另几家的老头子。他叹口气,“我家老二不争气,好在有个好老师,有能顶事的师兄。没办法,且再磨磨性子吧,不然实在撑不起咱们顾家。”   那几个老头子应和着,明明是在笑,内心却各自嘀咕起来。早前听说李恒迷恋顾家女儿,只当是顾家传扬出来给脸上贴金的。没想到,居然还真当成自家人一般教训。   这么想来,李恒的路子走不通,只好迂回从顾家走了。 第49章 皎皎   顾皎静下心来, 一个人在书房写了两页字。虽然能看出是什么, 但实在不敢说有样子。   她叹口气,去外面活动活动手腕。   含烟来问,说勺儿在灶间安排第一日开工的饭食, 是不是要给那些工人加餐?墙外面那一圈工棚的房舍虽然勉强起来了, 但请来管工人饭食的庄户明天才能到。   “给加。”顾皎一点也不想做好事不留名,“就说是夫人加的, 一人一块大肉。”   含烟又问,“先生这边——”   顾皎笑,“备上, 虽然可能也是不吃的。”   魏先生这几日溜得飞快,要么是去役所蹭,要么跟着顾青山吃白食, 送过去的夜宵也是原样返回。   顾皎一点也不着急。头已经伸到套儿里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 午食他没回来, 连带李恒和顾琼也没来。说是在河边呢, 那处找了户人家搭伙。   下午的时候, 顾皎带着柳丫儿出庄子,看看外面搞得如何了。   开工了,长庚的动作还是快的。那十几个工人均分配了工作, 用简单的木头和树藤将老路的两侧路边拦了一下, 又用草灰在路左侧撒了一车半宽的路面。修路的时候, 老路照旧用, 施工的半幅新增路段则是封闭起来。待施工路段修好后,再拆了封闭,同样处理老路那一半。   很有现代修路的思想,可见有些道理不管时间如何,都是通的。   顾皎看得开心,幻想着过几个月便能走上平坦的路。   又有勺儿的一个哥哥钱通来送泥蚌,两个大挑担,说是长庚要的。因河塘还没彻底解冻,特意去河滩上找的,掰开许多卵石缝隙,很费功夫。长庚收了,给了些赏钱。   钱通便问,“肉要不要?不要的话取出来给我,带回家吃。”   “要。”一个阿伯道,“肉我们自煮了吃,你走。”   钱通哈哈笑,又问,“长庚,泥蚌要多少?你若还要,我再去找来。若是要得多,我自家池塘里养也得。”   “养着吧。”长庚道,“这玩意越多越是好的。”   顾皎觉得有趣,便要看长庚如何操作。   可惜顾皎在,那些工人总要去看她。她倒是无所谓,寿伯却极不情愿,赶着让她回去,说明后天应该便能看到三合土试样的结果了。   顾皎只觉无趣,又跑回去写了半晌的字。   待到傍晚的时候,听见了白电的嘶鸣声,该是李恒回来了。   她马上丢下纸笔,小快步出去看。   李恒果然和魏先生在那夹道处说话,门口却有两个小娃捂脸大哭。李恒偏着头看魏先生,魏先生一脸见鬼的表情。   顾皎扯了扯嘴角,来了。   她道,“这是怎么了?”   魏先生见了她,十分晦气,直往白电后面避。   避是能避的吗?顾皎精心准备的大餐才要上桌呢。   她走出去,站到小娃面前,“呀,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哪家的小娃呢?柳丫儿呢?”   柳丫儿从后面跑过来,看了一眼道,“应该是附近庄户的。”   顾皎把手帕给柳丫儿,道,“给擦擦,问问是怎么回事。”   柳丫儿接了帕子,从怀里摸出来几颗糖,哄着孩儿们边儿去了。   “延之。”顾皎走到李恒身边,“怎么了?”   李恒冲她一笑,有点促狭,居然还眨了眨眼睛。明显,他想通了他的套儿。   顾皎心头闷笑,却假正经,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记好了啊,千万千万不能坏人家好事。   李恒忍了一下,道,“我和先生刚家来,那两个小娃便冲出来拦着先生,要给他钱。”   魏先生连连摆手,“夫人且先回去,这边乱呢。些许小事,我和将军看着就办了。”   “将军和先生做的乃是大事,怎么就小事了?”顾皎偏头,绕开白电的颈项去看先生。他虽然十分镇定的模样,但眼睛稍微有点儿惊慌。没想到,先生被人抓包居然是这样反应。   然只慌张了一秒钟,魏先生便镇定下来,凑到顾皎面前,“夫人摆得好棋局,甚么野菜要好几十两银子呢?”   顾皎装不懂,“先生在说什么?我等柳丫儿来,问问钱是怎么回事。”   “打住,且看在将军——”   李恒往旁边站了站,“先生,此事与我无关。”   魏先生痛心疾首,“延之,你怎可对老人家如此不厚道?”   老人家?三十郎当岁,在现代算风华正茂呢,真是不要脸,倚老卖老。   顾皎笑嘻嘻,走边上去等着。   柳丫儿用糖果哄住了小家伙们,他们立刻不哭,抽抽噎噎将事情说了。   “夫人。”柳丫儿蹦蹦跳跳走进了,摊开掌心,给她看钱,“他们就是附近庄户家的小孩,姓吴来着。他们说拿了家里的根菜卖给先生,说错了价钱。原本一两银子一根的根菜,说成了一个铜子一根。家里大人才晓得被他们便宜卖了,非让还钱,要拿菜回家。呐,他们收的钱都在这儿了。”   顾皎捡起那几个铜子儿,“这些钱,买根菜?”   她看看李恒,再看看魏先生。   魏先生老脸一红,什么还菜回家,都进他老人家的肚子了。他见李恒也指望不上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夫人,咱们打个商量?该补的钱补了,事儿就这样了了吧?让孩子们先回去?再说了,那点点根菜,岂值那许多银子?”   柳丫儿却认真道,“先生,根菜可贵可贵了。我奶在的时候,说一根手指值当的不是一两银子,是一条命。”   果然,顾皎惊讶地捂着嘴巴,“一根一两银?果然那么贵呢?我还当小孩子没说清楚。是甚好东西?吃银子的呢?”   李恒蓝眼睛里含着笑,只看着顾皎如何演戏。   “根菜呀。”柳丫儿回,“前几天勺儿爹带了来做菜的,说因为太少了,只给先生做了一小碟子。先生,好吃吗?”   六只年轻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魏先生。   魏先生饶是脸皮厚,也有点承受不住。这回是真栽了,已经进肚的东西,肯定是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柳丫儿还落井下石,“贵是因为很难采的。只有在龙牙关口上面有一小块儿地方,不晓得什么原因,一直都不结冰的。那边儿的土很好,长了这般菜。可是要爬上去可难了,每年都有人因为去采跌下来断了腿。我奶说,凭它什么好东西,都不值当用人命去换。这吃的不是菜,是命,太奢侈了。”   同样两个字,明晃晃地打在先生脸上。原本白皙的脸,红了青,青了紫,好看得不行了。   顾皎正准备要再奚落几句,没想到后面的戏又上场了。   一个中年模样的妇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庄口,见那两个小孩,立马抓过去,一顿揍屁股。小孩正吃糖呢,哪儿想到被打?一个个扯开了喉咙哭起来。   立刻有守在门口的几个小子上去,似要阻拦或者将人赶走。   妇人立刻坐地上,一边拍着地板一边叫,“上辈子来的冤家,你们爹好容易上山采的,拼着半条命弄了两小篮子回来。就指着拿去城里卖了,好还家里的欠债,再换开春的粮种。一年到头,盼的就是这点儿钱,你们大哥要娶亲怎么办?我好生生地放在厨房里,还特别挂梁上,怎么就被你们弄出来了?又怎么被人家用几个铜子儿骗了呀?”   一个稍大些的见妇人那般伤心,帮她抹眼泪,也道,“娘亲,我和弟弟看你和爹辛苦,便想着自己拿来卖。勺儿姐姐前几日有买的,我不知道只能卖那些钱呀。”   “是谁买的?你说!”   小孩儿扭过头来,视线在几个大人里面挑。   魏先生也还是要脸的,也吃下了顾皎给的这个暗亏,便站了上前去。他正欲开口说点什么,那小孩子便指过来,“娘,就是他。”   妇人跟着看,见魏先生衣着光鲜,晓得便是庄子里得用的人。她跟人挣不过,干脆两手打地,挣扎着哭起来,“哎哟,你个上辈子冤枉死,这辈子来讨债的。你让娘怎么办?”   一时间哭声大作,娘儿几个抱头痛哭。   魏先生石化在原地,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任他智计无双,如何人前耍赖皮,但和真不要脸的比起来,又是要脸的。特别是现下顾皎在旁边盯着,门口围了好些小子看着。   “钱,要钱是吧?”他问。   这是认栽了,要付钱。   妇人满面泪痕地看着他,点头,“大爷,一两银子一根是批发价,零售更贵。”   还得寸进尺了。   顾皎真是佩服到极点,不知勺儿爹哪里找来的人才。   李恒清了清嗓子,看她一眼,适可而止吧?   顾皎摊手,戏唱到这儿,她其实已经无法把控了。只等妇人自由发挥,再去扫尾。不过,她还是假意道,“岂能让先生破费了?柳丫儿赶紧回东院找海婆,拿三十银子出来。咱们初来小庄,可不能亏了庄户,坏了名声。”   名声二字一出,魏先生头更痛了,只觉着顾皎跟他一模一样,简直不晓得高抬贵手四字怎么写。   “罢了罢了,我来给钱就是。柳丫儿别跑了,你家夫人就爱看先生笑话。今日且让她笑一笑。”   柳丫儿也是个小机灵,“先生怎地如此说话?咱们夫人一向最大方,日日都关心魏先生吃食呢。先生不知道,夫人亲自去后厨交待——”   顾皎用力清了清嗓子,柳丫儿立刻闭嘴。   李恒确实有些忍不住笑了,转身掩饰着,嘴角高高吊起来。   魏先生认命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来,约莫有十两。他掂了掂,估摸是不够的。   银子递到妇人面前,妇人是不收的。她偏头,抽泣道,“不够。”   “我知不够,你先拿着这钱,剩下的等我问几个问题再给。如何?”他道,“那边站着的是这庄子的主人家,李将军和顾夫人。他们做了这个见证,我绝不会亏你钱,对吧?”   妇人半信半疑,求助地看向顾皎。顾皎对她点点头,柳丫儿也道,“婶子,咱们夫人最好了,从来不坑人钱财。”   妇人这才接了钱,紧紧地握在手中。   “你说根菜是卖去城中,卖给谁?”魏先生半蹲下来,耐心发问。   她抹干眼泪,“孙家的大爷,每年都要包去一半。谁知道他是自己吃,还是送给谁?”   “一年有多少?”   “我家那个上山好几次,也只得了二十来根。”这回妇人是真有点伤心了,“靴子坏了好几双,手全抠烂了,胳膊上划出来好几条伤痕,都见骨了。这些钱扣了买药钱,也没剩多少,还得省着花才行。”   魏先生点点头,叫旁边的小子们退开,又让随身的一个去再拿二十两来。   他道,“大婶,咱们得说清楚了。你家孩子拎着菜来庄前,本要守着卖给勺儿的。我见了,便问多少钱。孩子说这东西山里挖出来的,到处都是,便宜得很。让我看着给几个铜子儿就好——”   小孩子怯生生地垂头,说不出话来。   妇人眼睛咕噜噜转,干嚎道,“胡说,我家孩子才不会乱说话。明明是几十两银子!”   魏先生多说无益,将银子给她。   妇人拿到三十两,紧紧捂在怀里,冲顾皎和李恒磕头,拽着几个小娃就要走。   柳丫儿忙道,“婶子,你出去对着邻居可要把话说清楚了,咱们小庄上银货两讫,没欠过你钱。”   妇人忙点头,“晓得。”   顾皎叹口气,站到魏先生身侧,“先生,民生多艰啊。”   魏先生早就被气得心脏病发了,哪儿还忍得住?他扭头,冲着顾皎便来了句,“你个死丫头,怎地那么多鬼心眼?”   她大吃一惊,“先生说的是什么呢?你哄了人家小孩儿——”   “还装鬼呢?我哄小孩儿?我用得着么?我堂堂魏明,行走不改姓,坐不改名,掌着千军万马的营生,用得着去哄个小孩?”   “也难说。”顾皎见他并不怒得十分厉害,且当场发出来,还真没往心里去,对自己也算亲厚,便道,“先生若是为了一口好吃的,也难说。”   李恒则是架着先生往里面走,“别在门口吼,实在有损先生的威名。”   “你们两个,合起来哄我?”魏先生冤枉得要死,很不甘心地嘟囔,“真是造孽,一点也不懂事,为了恶作剧令人凭白受伤——”   “先生冤枉,我可没专门找人演戏。那婶娘的男人还真是上山受伤的,可不是因为我。”顾皎终于也承认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不就一句话吗?”   “那能是一句话吗?先生顶着我二哥吵架,说什么修金路银路,令我二哥回家找爹吵闹。爹什么话也没说,晚上都睡不着呢。先生良心可去哪儿了?我那日和长庚说的是什么?先生不仅不好好听人说话,还冤枉我奢靡。”顾皎委屈得很,“人家吃穿通不讲究,怎么就奢靡了?”   魏先生打哈哈,“那不是你二哥傻吗?话赶话不就——”   “我二哥是傻啊,可他先生不是你吗?先生不教导就算了,还真是好意思瞎扯。咱们前脚才讲好了,你找师傅和良种来,我配合你让龙口的地主出钱投资。章程还没定下来,你立马实际操作给我看如何坑我爹的钱。有意思吗?再说了,我坑我爹算是天经地义,你坑的算什么呢?”   “哟,这都被你看穿了?”魏先生略有点儿小得意,“且做个好样子给你瞧瞧,让你以后有例子参考。”   顾皎没好气,“先生,我可不傻。”   “不过,太抛费总是不好的。”魏先生给自己挽尊。   顾皎顿了一下,认真道,“先生,大道理我是讲不出来的。刚巧那婶子说起根菜,真提醒了我。她家年底和年头靠它卖钱,扣了各种抛费和医药钱,用剩下的才能撑过去。可若是哪天,孙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吃腻了,不买了,她家该怎么办?去哪儿找钱过年?又怎么在开春的时候花钱买种,下田,租牛耕地呢?”   这几个问题,竟把魏先生给难住了,他不禁收起嬉皮笑脸,认真想起来。   “先生爱吃喝不是错,妇人爱脂粉也不是错,有钱的地主撒钱求个什么玩物也不是错,只要他们将钱散出去,总能令一些人找到活路。否则,钱囤在人手中不动,积起来一点不流出去,下面无钱的人该怎么办?”   她瞪大眼睛看着魏先生,“先生,你说我奢靡,我这几日万万是想不通的。钱抛费在吃上面,没了就没了;可我用来修路,修水渠,修河堤,全是利民生的。即便现在多花了钱,但过去几十年后东西是还能用的呀。往日做些水利,均是城中以摊派徭役的方式,庄户们不仅要出免费的劳力,还得自带工具和每日的饮食。现在,我将这事做了,不要城中出徭役,还给干活儿的人提供一日三餐;那个婶子的男人,也不必上山拼命,尽可来我这边做活,一样吃饭,还安全。”   “钱如水,流水才不腐的哇。”   “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不对。可是先生,我不是和你胡乱罗唣,我也是有道理的。”   说完,顾皎看一眼李恒,很有些不好意思。   李恒拍拍她的头顶,她总是有很多道理。   魏先生却如坠入梦中一般,呆立了半晌。   良久,他猛然一击掌,似有开悟。   男子汉大丈夫,知错能改便是善行。他利落地拱手,便要向顾皎鞠长躬。   李恒忙将他扶住,“先生,皎皎还小,受不得你这一拜。” 第50章 嫂子   一声‘皎皎’,顾皎如坠梦中。   青天白日, 她没讨好他, 没勾|引他,也没和他亲热, 他居然毫无征兆地主动叫她‘皎皎’。   幸福来得太快, 她有些承受不了。一定要嘉奖勺儿和勺儿爹,他们这事办得好, 办得妙。当然,要奖励自己, 自己的主意也出得好。   顾皎一面胡思乱想, 脸红了,额头也出汗了, 心脏更是砰砰乱跳。   回东院的路上, 她差点没撞上柱子。   李恒一把将她捞起来, “你在做什么?”   顾皎两手捂着脸, 看看他,再看看柳丫儿,笑得没停。   柳丫儿见势头不好, 一溜烟跑走了。   李恒这才道,“是不是外面吹风, 又犯病了?”   犯病在别处是骂人的话,在李恒那儿就是关心的呀。   顾皎还冲着他笑, 没完没了。   李恒摇头, 真是个傻子。他牵着她进院子, 开了正房的门,直接推着去侧间。   她却抱着他的胳膊不放,近乎于挂在他身上,“延之——”   “什么?”他想脱出手来,将人安置去软塌。   可惜,她不如他的意,不仅缠得更紧了,还刻意凑他脸前去,“延之——”   “叫我做甚?”他又问。   顾皎‘嘻嘻’笑,看着他的眼睛笑,对着他的鼻子笑,对他线条完美的唇更满意。   李恒身后推开她的脸,她干脆往下一缩,扑到他怀里去。   他被缠得没法了,只好抱着她的腰坐去软塌,“你怎么了?”   她在他怀中抬头,“延之,你刚叫我皎皎哎。”   李恒笑了一下,整张脸都柔和了,眼睛犹如春日澄澈的湖水。   顾皎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不爱在人前笑了,完全是犯规的。任谁见了这样一张笑脸,都绝对不会将他看成杀人的魔刹。只可能是一个好看到极致,甚至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王子。这样的人上了战场,该是被人护在中央,不忍他被伤害。怪不得他要用冰霜将自己裹起来,用那鬼面将脸挡起来。   “再叫一声。”她有些贪心。   他偏开头,“马上要晚食了。”   “对啊,趁她们还没来,你悄悄儿地叫一声。”她靠着他肩膀,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掰他的脸。   “你能悄悄的?”李恒是不信的。   “怎么不能了?”   “你觉得你说话很小声吗?”   “难道不是?”顾皎来劲了,“我一向都很斯文的呀,除了那次以为你被烧在灯楼才激动了些。”   李恒忍不住想逗逗她,道,“对我来说,没差的。”   “你什么意思?”   “就是都能听见?”   顾皎缓缓睁大眼睛,吐出四个字,“耳聪目明?”   李恒点头,“说你是小丫头,还不认?人前人后两张脸,还挺会演的。”   她笑一下,拉着他的手盖在自己脸上,“延之,你摸摸看,我这是一张脸还是两张脸呀。”   他不摸,她偏要他摸。   他还不摸,她就有点委屈了,“那你还冤枉我?我哪儿演了?我对着你的时候好,那是真情流露。跟小丫头们闲话,那是女孩子表示亲热。你懂不懂?懂不懂?”   他忍不住又笑了,可顾皎就喜欢看他笑的样子,特别是眼波盈盈,一下变得温柔极了。   她直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怔了一下,她却含着笑,又亲一下。   “延之,你不叫我皎皎就算了。总之,我就是喜欢你的呀——”   李恒的眼睛又变得深了,他看一眼半开的小院门,起身。顾皎不放他,他哄道,“且等我去关个门。”   正房门关上,顾皎整个人被按在榻上动也不能动了。   这样,就对了嘛。   暮色四合,青山欲坠。   龙口城城门半合,只能太阳下山便要关上。   因灯楼被烧毁,城中暂时执行宵禁,入夜后也需关城门。   眼见得太阳只在山尖留下一轮淡黄色,城门的兵丁开始下锁。   不想,两匹骏马踏碎夕阳,冲着城门的方向而来。   一马上有人,手执一面黑旗,显是青州王的信使。   “八百里急信。”城门兵丁吓了一跳,何尝见过这玩意?   那信使驭马前行,直到城门处拉缰绳,马起前蹄昂立嘶鸣。   “李恒将军可在城中。”那人道。   城门兵丁道,“将军扎营西府。”   那人便要去西边,不想城门兵丁又道,“这会子入了龙牙关口,在顾家过年未归呢。”   “哪儿?”   “顾家庄。”   “带路。”   城门兵丁待要回绝,然那人甩出马鞭,一卷而拖起放到另一匹空骑上。   “走。”   剩下的兵丁面面相觑,只倒抽一口凉气。   什么事那么着急找李恒将军?李恒善战,找他除了打仗,还能有什么好事?   可见,龙口这边恐也要乱起来了。   顾皎要自立,不想事事靠丫头,头件事便是学梳头。   此间已婚妇女需挽发,用发油牢牢地定在头上,再插许多簪环。可她很不喜欢发油的感觉,从不让杨丫儿使用。因这原因,头发十分蓬松,也很难成形。每日梳头,杨丫儿都要想尽办法令头发服帖,不然只半日便要散。   她对着铜镜,用头绳左右绕,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李恒捡了跟银簪,拨了拨灯芯,房间亮堂了许多。   她在镜子里看着他,“梳头怎么这么难?延之,你的头发怎么弄的?”   李恒坐在脚踏板上,已经看她折腾了许久。他道,“挽起来,塞入冠中便好。”   “有那么简单?”她不信,“你做给我看。”   他起身,坐过去。   顾皎伸手便要去拆他的头发,他偏了一下,道,“你能帮我复原?”   “能。”她信心十足,“一定做到复原为止。”   “说大话。”他笑一下,拔掉簪子。   她顺手将冠取下,便见一握黑发流泻而下。一个男人,连头发都这么美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放下冠,伸手拢了拢,发现一些异样。她的头发比较硬直,因此总是难以成型;他的头发虽然黑亮,但却有些细软,只手一握便如丝绸一般,再动手腕一挽,便要成结。   “不一样。”她道,“你连头发都比我的规矩。”   “你坐下,我帮你试试。”他道。   顾皎从善如流,坐到镜前。   李恒站她后面,拆了她的头发,放到后腰的位置。他道,“是长了些,多了些。”   “是吧?”她摸了一下,“剪短一点,再弄薄一些,怎么样?”   他看镜中的她一眼,“我倒是没意见,只怕你爹娘有话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边还是讲究这个的。   顾皎叹口气,“迷信。”   “你说什么?”他没听得太清楚。   她内心咂舌,说溜嘴了。便有些撒娇道,“你管我说什么呢,不是要帮忙做头发吗?”   李恒便要去取梳子,不想院门被敲得山响。   今夜是柳丫儿和杨丫儿守夜,只听杨丫儿出去应了一声。   “谁呀?这么晚了。”顾皎冲外面喊了一声。   杨丫儿说‘不知’,然后开院门。   魏先生的声音传进来,“将军呢?青州来信,八百里急——”   李恒一把甩开顾皎的头发,抬手挽起自己的头发,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只有寝衣,径直往外走。   顾皎还有些懵懂,跟着起身,“延之,怎么了?”   “军情,你不用管。”他留下一声,出了正房。   顾皎左右看,赶紧捡起自己的外袍披上,又抱着李恒的大衣裳和披风追出去。大约是她动作太慢,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魏先生和李恒已经不见了影子。什么军情如此着急?   她有些心慌,杨丫儿道,“夫人,将军和先生去前院了。我拎灯笼,送你过去。”   顾皎点点头,“走。”   夜风呼呼,烛火飘摇。   魏先生面色严肃地展开一封信,递给李恒。   李恒快速扫了两眼,“五牛道大营,被烧了。”   青州王攻打京州,必先取与京州接壤的河西。他现将河西收入囊中,虽还未治理得安稳,但也没有人敢明显地举起反旗。因此,他便一心一意积攒粮食,为明年打京州做准备。只河西的粮还不够,得从青州调集,因此将大营和辎重扎在河西和京州之间的一个小城五牛道。   “怎会被烧?”魏先生想不通,“那处乃是志杰把守,他一向最稳妥不过。”   周志坚坐另一头,道,“义兄平日稳妥,喝了酒就不一样了。只怕营中进了细作——”   “龙口距五牛道最近,咱们先去,先助他收拢残部。”李恒起身,“现在就出发,事不宜迟。”   周志坚跟着要起身,魏先生却道,“志坚坐下。”   周志坚不解,“先生,将军要出行,我自该跟着。”   “你不能走。”魏先生双目炯炯,“龙牙关内,咱们好不容易才稍稍理顺了一点。将军走,你也走,再带走一大半的人马,剩下的还有哪个能打得过那些地主家的私兵?”   李恒道,“我和先生去,城中人带走三分之二,余下三分之一,连同这处的,都归你统管。”   魏先生起身,“这般最好。志坚,你只记好一条,护好夫人,看紧顾家。余下那些,谁要是实在跳得欢,你便直接——”   手起刀落。   周志坚点头,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犹豫。   魏先生便和李恒要出门,走得三步,又回来,“志坚,若是连杀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便去找夫人。”   烛火飘摇,光晕乱移,显出周志坚诧异的脸来。   顾皎何时,竟得了先生的信任?她虽是女子,但也是顾家人。   院门口一些喧哗,是守夜的小子在吵闹。   李恒推门出去,“谁?”   顾皎从黑影里走出来,手中抱着许多衣服,她道,“延之,你走得好着急,衣服忘拿了。”   她将衣服递过来,慢慢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魏先生笑了一下,道,“夫人,我和将军得去接个人。老王爷实在好奇龙口如何富庶,派了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将军的义兄志杰来。”   李恒点头,“是的。”   顾皎笑一下,“真的?。”   魏先生道,“自然是的。夫人不必担忧,若有事,找志坚便是。这小子虽然年纪小,但实在可靠得很。只要是你的吩咐,他必定帮你办得妥妥的。啊,别愣着了,志坚赶紧出去备马,咱们要是晚了就不妙了。”   志坚点点头,直冲了出去。   李恒接了衣服,也待要走,不料却被顾皎拉住。   魏先生笑一声,走开两步,“夫人舍不得将军了?   顾皎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松手。   李恒看了一下魏先生,道,“先生,只耽误两句话。”   罢了,两句话便两句话,魏先生径直走开。   先生走开,李恒却要扯掉顾皎的手。   顾皎先放开,尔后直接抱着他。她道,“我晓得你们骗我,肯定不是接个人就马上回来。我也不问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你要知道,我在这边等你。你若是不在,我一个人会害怕。你想着我害怕,会不会回得早些?”   天上明月,照得李恒目光炯炯。   他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道,“乖乖地,等着我回来。”   庄门口马嘶鸣起来,应是在催促了。   李恒终于扯开顾皎,头也不回地走掉。   顾皎追出去两步,“李恒,你可要好好的啊。”   千万不要早死,若他死了,她怕是真活不了多久。   李恒没回头,但却抬手挥了挥,要她回去。   出得庄口,十来骑已然阵列。   李恒冲一旁侍立的周志坚点点头,接了缰绳,翻身上马。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小庄高耸的石头仓库。   魏先生也上马,道,“走吧。”   儿女情长了,英雄便志短了。   李恒低头,看了一会儿周志坚。   周志坚道,“将军可有吩咐?”   李恒缓缓道,“志坚,顾皎是你嫂子。”   此去万难,家小便交给你照顾,愿不负嘱托。 第51章 写信   春风一夜而至, 整个龙口顿时显出新绿色来。   小庄门口聚了数十民夫, 分成四五个队,挖沟的挖沟, 砌卵石的砌卵石, 夯土的夯土,一派热火朝天。   顾琼舍了自家的马,腿儿着从役所奔来。遇上长庚敷衍地打个招呼,见着寿伯马马虎虎行个礼, 直到入了小庄大门才停下来喘气。   “二哥哥, 你作甚?”顾皎一身短打, 在夹道里尝试和驴子亲近。   李恒走了大半月, 她日日便是练字, 快走锻炼身体,对着自家田册挖空心思找钱。他本答应了要教骑马, 却爽约,搞得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弄了个驴来,骑驴也是不错的。   “人来了。”顾琼眉飞色舞,“你前几日不是抱怨魏先生走得着急,说好了要给你找的什么师傅和良种都没着落吗?刚有信到周兄那边了,从万州来的,那些人现在龙口城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顾琼心悦臣服地称呼周志坚周兄, 恭敬得很。   “到龙口了?”顾皎一下来劲了, “那咱们赶紧去接呀。”   “且等他们歇一日, 我明日便去。”顾琼也是渴了,往里面走,去前院找水喝。   顾皎将驴子交给旁边的人看管,跟顾琼进院子,“你一个人?不多带些人?”   “外面且忙乱着呢,寿伯从咱们庄上搞了那许多人来给你修路,爹又不知从哪里弄了些工匠驻在河岸上。到处都要人,我再抽人走,爹怕是要忙得很了。对了,有什么要带给崔妈妈的没有?顺便。”他推开顾皎的书房门,拿起水壶直接开灌,连水漏出嘴角也顾不得了。   “我让杨丫儿收拾好了给你送过去。”   顾琼点头,这事便算是定下来了。他丢下水壶,凑到顾皎旁边去,盯着她看。   顾皎摸摸自己的脸,难道有什么不对劲?   顾琼咧嘴一笑,“周兄还交了个活儿给我,你猜猜是什么?”   有什么好猜的?惯会卖关子。   “嘿嘿,他给妹夫写了一封信,让崔妈妈给专人送去给妹夫哟。”顾琼拍了拍胸口,里面的纸张作响。他问,“皎皎,你要不要也写一封?求求哥哥的话,可以帮你带过去的。”   写信?   李恒自那夜走后,音讯缈无。   次日,周志坚来小庄,简单说了声,以后龙口的日常秩序由他来维护,若有事,只需派人去说是了。   顾青山获知李恒出走的消息后,来问是何事。顾皎只好用李恒打发自己的借口打发他,不过是青州王的大儿子要来龙口,他们去接人。   借口能挡得住一时,但挡不住长久。原本约定好了,开春要邀请各家来小庄,庆祝将军乔迁之喜。现在主人家不在,顾皎约束家人,几乎只和顾家人接触,门户守得死紧。因此,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李恒走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   也因此,影响到了两桩事。   第一,龙牙关口的修筑,慢下来了;   第二,原本讲好了顾青山总揽修筑河堤,过路费和各家的钱均交给他把持,以利统一修筑河堤之便。然,李恒走了几日后,流言四起,便有几家人拖延着不交钱,又有几家人说自己修,还有说要和顾家一起承揽的。   如此,顾青山被搞得焦头烂额,只好自己先拿钱出来,先修顾家和顾皎的那一段儿。   另有一件尴尬事,说顾家舍出去一个女儿,倒贴了大把的银钱,想抱的大腿还没抱得上。   顾青山当然不会让这些话传入顾皎的耳中,但偶然有一两个婶娘来传递东西,言语之间也漏出来了。   也怪不得顾琼拿到一个消息如此兴奋,毕竟这代表了顾家和李恒的关系没断。   “我要是不写,爹问起来是因你为难的原因,你怕是又要挨揍。”顾皎指着他,“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写好了再给你。你——”她顿一下,“不准偷看。”   顾琼还想玩会儿,被顾皎给推了出去。   他看着用力甩上的门,不甘不愿道,“二哥给你跑腿,开个玩笑怎么了?”   顾皎搞走了顾琼,坐在书桌前为难。   信肯定是要写的,难的是该怎么写。   她的毛笔字练得勉强,完全谈不上根骨,魏先生那种老狐狸只瞥一眼便晓得有问题。至于顾琼,他再蠢蛋,起码自家妹妹的字是认识的,这儿便有些混不过去了。   必须要想一个变通的方法。   她视线在诸多大小粗细不一的毛笔上游移,最终落在最小号的一支上。毫不犹豫地抽出来,翻出来一个杂物篮,寻出杨丫儿放在里面的一个针线盒。取出剪刀和白色的细丝线,先将毛笔尖修得短细些,再用丝线密密实实地绑笔尖,令其变得更硬些。   写毛笔字的最大困难,笔尖和纸张太软,若是能稍微改良,能解决许多问题。   搞好后沾墨尝试几次,虽然还是写得不怎么样,但已经算是有借口证明字迹的不好看。   信的抬头。   李恒,有些生疏,划掉。   延之,果然还是延之比较好。   亲爱的延之:   刚二哥疯颠颠地跑来,说万州来人,也说可以给你写信了。   不知你现在到了何方,身处何种境地,面对多么艰难的场景,只想说自你走后便十分想你。   龙口的春天来得好早,每天晚上仿佛能听见冰融化的声音,待早晨一起,便见枝头又冒出一些新叶来。特别是咱们院中的蔷薇和桃树,都发出芽苞,鼓囊囊欲裂。   愿花开之日,能与你共赏。   另有一池春水,澄澈透明,若是摆上一些颜色好看的卵石,再养得几尾游鱼,也能给院子添几分活气。   我一人在小庄,爹娘都不甚放心。二哥每日来此罗唣一番,志坚也是三天两头带人来探望,其实他们担忧太过。我虽孤单,其实事多。每日辰时起,用完早食后去外院上工,算算当日多少庄户来修路做活,路面又平整了多少,收揽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卵石,某处挖沟又挖出多少可用的河沙。   顺带一言,志坚送过来的十数名山匪变成做工人后,十分舍得卖力。他们每日做最难的活儿,勤勤恳恳,从不推脱。我观他们真心,便提议,若是继续表现得好,可将他们脚上的镣铐拆解下来。为嘉奖他们的努力,会请铁匠将那些镣铐打制成专属他们的农具,或者锄头,或者犁,又或是铁钎等物。志坚没有反对,还很难得地夸我有想法,很能鼓舞人心。   长庚试过用泥蚌壳烧制后制作三合土,配方调整了许多次,终于做出一个得用的方子来。他十分开心,拉着寿伯喝了半斤烧酒,结果醉在床上爬不起来。我不取笑他,反而要嘉奖他,给了他十两赏银。他不收,说月月从我爹手中拿双份的月钱,再收便不厚道了。他怎地不明白,我并非奖赏他一人,而是所有开动脑筋,帮我解决问题之人。若是有哪个农户能攻克大量养殖泥蚌的技术,我更要再给许多赏钱。无法,只得奖银钱换了米粮布匹,找了个借口送他家去了。   这几日闲时,便琢磨起另一桩事来。战事起,拼的便是辎重和米粮等等供应,又需各种药物和大夫。龙口能供粮,种类繁多,该如何供应才最有效呢?战场情况如何,我知之甚少,问志坚,他便摆出一张木头脸,通说不知。我也不欲为难他,便直接问你。若能得悉一些边角情况,便可据此调整种植方案。譬如说,我有心在河堤修好后,在河堤内侧修筑七八个大水塘。又在河堤外侧做一超大水车,将水车入那些池塘中。如此,塘内科养些鱼虾和藕菜,又可蓄水抗旱,十分便利。只鱼虾难以运输,得考虑烘干制成肉干。再譬如说,小庄的山坡上有诸多旱地,平日因浇灌困难而放荒不用。如能找些瓜菜的种子,精心种植,入秋后便能得许多菜蔬。虽不顶饱,但也算是半类粮食,也能活人。等等。   延之,是否觉得我啰嗦?   实在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可纸短情长,全写下来也太多了。   为此,我精简了许多废话,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将字变小了,如此才堪堪减少了两页。   之前带了许多布料来小庄,本想给你做许多新的春衫。待到三四月,桃红梨白,和你穿上新衣同游花海,该多么惬意?那些料子,若能穿在你身上,才不算辜负那般美貌。奈何我手笨,什么也不会做,所以只得翻出你一件旧衣裳带过去,聊表心意。   延之乃是天上的鹏鸟,早晚要飞越苍穹。你若独行,我总难安心。   近日在吃先生开的调养药,也在活动身体,吃许多的白肉。望有一日身体变好,待延之出行之时,我也能打马跟上,夫唱妇随。   不知延之想不想我,可不管如何,我总是想你的。   望你事事顺遂,平安归来。   吻你。   你亲爱的,皎皎。   顾皎将信写好,吹干,再来回看了两三次,确定没有问题后叠好,包在信封中。可想想,顾琼是个马大哈,若信进了水,糊掉怎么办?便又出去,找寿伯要了一张油纸,密密实实地包起来,再用浆糊糊了厚厚一层。   含烟看得好奇,“为何要如此。”   顾皎冲她一笑,“我和将军说情话呢,不爱别人看的。”   完了,她又叹口气,“将军一向不爱说话,也不知看了我的信,会不会给我写回信。若是回信,也能给我写几句好听的,该有多好。”   不过,她还是抱着希望的。古人虽然含蓄,但也只是谦虚而已。翻开历史书,诗词书,那些流传后世的文章,哪个不是饱含浓烈的感情?   概因路途遥远,通信不易,但凡有机会,便需直白地告诉对方。我爱你,我想你。唯恐说得少了,这次变最后一次,徒留遗憾。 第52章 暗涌   顾皎的信, 被包成了硬邦邦的一小块。   交给顾琼的时候, 他脸皱成了包子,“顾皎,你有必要防我防成这样?王八蛋才偷看。”   她不管他, 让杨丫儿把要给崔妈妈的东西塞上去,道, “你和长生快去快回,路上注意安全。”   “晓得了。”顾琼咕哝,“周兄也交待了好多次。”   顾皎看一眼不远处守着的周志坚, 拍拍顾琼的马,“快去吧, 我等你把人弄回来。”   顾琼嘟嘟囔囔, 牵着马去周志坚那边。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周志坚给了他一张令牌, 他点头,将令牌塞在胸口, 又再三拍胸脯保证。   半晌,终于上马。长生跟着,再带了两个健仆, 一路走了。   周志坚冲顾皎点点头行礼,穿过杂乱的修路现场,迈过浅草色的田野, 径直往河岸的方向去。   朝阳映辉, 山川静默。   顾琼一气儿跑出好几里地, 远远见着关口的模样,才稍微停下来休息。   昨日夜里,顾青山将他叫去书房,屏退了所有人。他亲自泡茶,给顾琼倒了一杯。顾琼受宠若惊,顾青山却让他但喝无妨。   从小到大,有稳妥的大哥和聪慧的小妹衬托,他便是个插科打诨的棒槌。父母没指望过他出息,他自己也没指望过,便故意显得不在乎起来。这般被父亲单独谈话,又喝他亲手泡的茶,便有些忐忑起来。   “现在,我们顾家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顾青山道。   顾琼没敢动,只看着他。   他背手,“在顾家历史上,曾有过三次这样的时候。第一次是一百多年前,先祖舍了老家,从龙牙关外举家迁入关内,买下了二十亩地维持生计;第二次是九十年前与孙家争地,他们放言要龙牙平地没一个姓顾的。老祖们聚了全族的男丁,分了四班,三班日夜巡逻,一班去城中找城守。整整一年,一大家人没安睡过,最终和孙家和解;第三次则是祖爷爷发现了半山崖那那株老茶。”   顾家的老黄历,顾琼小时候便听得耳朵长茧,可不知为何,这次尤为入耳。   “每次都仿佛走在刀锋上,稍不如意便是一大家人倾覆。”   顾青山看着顾琼,叹一口气,“这次,恐怕更严重些。”   “爹,何必如此说?妹夫只是去接人,留了周兄把守,问题不大的。”顾琼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人。   顾青山冷笑一声,“接人?骗你妹妹而已,能骗得了周围那些老狐狸?现在才大半个月,个个就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原本说得好好的交钱给我,结果到那日了,只我家的人下了铲子,他们的钱却没影儿。他们呢?找借口,日子不好,家中老母不同意,八字犯了逆,还需得看看。看什么?不就是看李恒回不回来?还认不认我这个岳父吗?一帮子见风使舵的小人!”   “我若是认了这个怂,他们势必会蜂拥而至,将顾家咬得稀巴烂。”   只硬撑着一口气,大把的银钱花出去,和工匠定约,和民夫下工钱,四处占采料的地盘。   “爹,妹夫和先生,包括周兄,都认我们的。”顾琼对这点倒是丝毫不曾怀疑。   顾青山摇头,“我没怀疑过你妹夫,否则,他们也不会将万州的人接过来,还大过年的时候。只现在的形式不明朗,人,哪儿强得过势?我这边收到消息,青州王扎在五牛道的大营,被大火烧成白地。”   顾琼吃惊,眼睛几乎凸出来。   “你妹夫去,应是为这事。但凡处理不好,河西怕是保不住的。青州王倒是可以退回青州。可咱们怎么办?”顾青山看着顾琼,“京州王和青州王不对付,若是晓得咱们和李恒结亲——”   顾琼打了个寒颤,不敢想。   “可事已至此,便没反悔的机会了,只能死死站在李恒这边。”他道,“你今次去城中,一为接人,二则是督促城守尽快完成龙牙关口的建设。需得表现强势些,万不可心虚露怯。琼儿,爹平日里虽对你责骂得多,可也是为了你出息。你,咱们这次,得撑住了——”   “早日修好关口,早日收保安费,也能解解咱银钱上的困。”   “爹,我懂。”   顾琼看了一会儿关口,取下皮囊喝一口水,对长生道,“走,再快些。”   几匹轻骑入关,立时便感觉出不同来。   关口宽有里许,长则有四五里,惯常是各种乱石和荒草。   此时,地面的乱石不见踪影,不平处用卵石和泥土填平;又有路边,用卵石和黏土混合,修得整整齐齐。靠山崖的部分,开出了好几个洞口来,里面做了许多石头桌椅,仿佛有人使用的模样。又有几人,在路中央修筑条石和木头栅栏,想是做进出的分流。   他左右张望,终于见着几个李恒的部下。   一番交涉,才晓得关口的建设近乎于停下来。那部下道,“大半月前,将军从此处过的时候,交待过一定要在三月前完成。不想才过没多久,那城守便找借口,说城中修复灯楼缺民夫,将人全抽调走了。”   顾琼点点头,将周志坚给的牌子摸出来递给他,道,“且等着,周偏将尽知了。不日会将民夫送来,你等需坚守。”   那部下接了令牌,行了个礼。   “若有突发,持令牌去西大营。”   便是要出兵,剿了城守的府邸。   顾琼办完一件事,直入西府。   李恒和魏先生不在,崔妈妈便是西府的主事,连带得好几个副将都听她使唤。   “就这些?”她接了顾琼递过来的两封信。她儿志坚一封,顾皎一封。   顾琼点头,又拎出来一个大包袱,“这是皎皎给崔妈妈的,均是些乡下不值钱的特产,给妈妈吃个新鲜。”   “难为夫人还记得老婆子。”崔妈妈笑着将信递给旁边的一个偏将,接了包袱,“这城中有些人啊,将军在的时候,恨不得天天下帖子来请;现将军前脚刚走,他们便仿佛不识得人一般,什么事都不好办了。关口的工事也要停下来,听说,连修河堤的钱都不愿给?”   “我爹办着呢。”顾琼不远示弱,强道,“妈妈,万州来的师傅们呢?”   “来了,在后院歇着呢。你也别急于一时,且先休息休息,等到下午再出发不迟。千万别仗着年轻,一日奔跑个百里不停歇。等老了才晓得,身体不好好保重,吃苦的是自己。”崔妈妈气势惊人,“下马,去后院,跟着管家去。吃点东西,喝些水。”   顾琼拱手,自去了。   崔妈妈见人走,转身对刚才收了信那偏将道,“去吧,把信送过去,早去早回。”   偏将也拱手,点了三四骑,一路飞驰着往东边去了。   崔妈妈目送人去,拎着包袱进府。她先去和管家吩咐了顾琼的吃食,这才去了后院的偏厢。   此间已经聚了一二十人,男女老少均有。虽大年里便奔波到这陌生的地方,却还是笑吟吟的。几个年纪大些的男子坐在院子里闲话,几个妇人在收拾包袱;剩下的少年和青壮,小心翼翼地将几个包了皮子的大箱子摞起来。   “忙着呢?”崔妈妈出声。   立刻有叫姨的,有唤姐的,只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者,直呼其名,“清平,忙好了?”   崔妈妈进去,道,“宽爷,哪儿有忙好的时候?顾家那边的人来接了,我便趁空来瞧瞧,看你们准备得如何了。怎么样?胸口可还闷呢?”   宽爷摇头,“哪儿就那样严重了?我说无事,尽可赶路,偏这些小的不放心。”   “我家先生将你请来,可就指着你呢,自然得更小心些。”崔妈妈便要扶起宽爷。   宽爷晓得是有话单独交代,便起身,散着往外面走。   “这些年,辛苦宽爷了。”崔妈妈出了偏厢。   宽爷便很不开心,“清平,都是自家人,何苦如此客气?你要再这般,就没把老头子当——”   “我错了还不行?”崔妈妈忙给他消气,“实在是心头不安得很。那些小的也还罢了,多奔波些,长长见识也好。可你老上千里的路,走了足足一个多月?又是坐船,又是骑马,还翻山越岭的。”   宽爷挥手,“当年答应夫人的事,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多大年纪,只要还能动得一天,少爷叫我,我就来。”   末了,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崔妈妈,“少爷的那位少夫人,如何?先生帮看了这许多年,竟选了此间的一个庶族女?怕是不妥的吧?”   “您老人家去亲看了就晓得。”   “不敢不敢。”宽爷摇头,“咱们一个下人,怎好说主人家闲话?只是先生千辛万苦,方在万州保住一点点基业。现虽是先将人挪过来,可若是出什么问题,要再……就难了。”   崔妈妈叹口气,“也是没法子的事。在万州被看得太严了,现今跟着的这位,又过于多疑。少爷为他征战四方,哪次不是做前锋冲在最前头?结果一点点不好,便把人打发了。少爷从不说什么,可他的难过,咱们岂有不知的?先生一手将他带大,又有不心疼的?思前想后,只得稍稍为自己筹谋一番。这个少夫人出生虽然一般,难得人聪慧。”   她顿了一下,道,“对将军,倒是一心一意。”   宽爷点点头,“行,我且先去看看。”   “且去。”她一笑,“听少爷说了,刚把先生促狭了一顿,好不风趣。先生吃了她一个亏,不仅不生气,走的时候还交代咱们志坚。说,若是有实在搞不定的事,可以找夫人商量。”   她一副你看吧的表情,已经有魏先生做保了。   宽爷这才打消了疑虑,彻底放心起来。   “只一个。”崔妈妈压低了声音,“先生交待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老人家?”   “我懂。”宽爷点头,似有些怀念,“夫人天纵奇才,却被庸人嫉恨。需得缓缓的,留待日后,等少爷为她挣出个浩荡清白来——”   崔妈妈做了一个‘嘘’的表情,尽在无言中。 第53章 定计   顾皎在家中等得急迫难安, 越想着那些人要来了, 便越坐不住。   那些渴望,胀在她身体里,几乎要爆掉。   无法, 只得写几笔字,强行冷静。   晌午时分, 长庚跑进来道,“夫人,长生回来报信了。万州来人已经上官道, 不消小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好。”她立时起身,不想站得太急, 将砚台打翻, 染得衣襟一片漆黑。   长庚垂头, 假意没看见。   顾皎丢了毛笔, 扯着衣襟‘哈哈’笑,“真是巧了, 我也得换件好衣裳才能见客。”   长庚拱手,便要告退。   “长庚,带着长生去找寿伯, 问问来了多少人。安排住处,收拾屋子。他们从万州远道而来,虽然在城中做了修整, 但想必是很累的。需得多做热水, 吃喝供足了。”她又想了想, “安置的时候多听听他们的需求,有能办的你看着办,实在办不了的再来问我。”   长庚应声,便退了出去。   顾皎立刻放下衣襟,小快步回东院。   含烟在折腾厢房里存的东西,杨丫儿在帮她搬箱笼。   她道,“杨丫儿,赶紧来帮我找衣服。万州的师傅们要到了,我得去门口迎一下。”   杨丫儿出来,进正房,钻箱子间去找衣裳。   顾皎拎着厚袍子嫌弃,“已经回暖了,又大太阳晒着呢,换薄些的春衫。”   “夫人,可不好爱美。太阳下面是暖和,可站影子里便凉得钻心窝子。”   “贪漂亮?”她道,“女人爱漂亮多正常?第一次见面,可得留个好印象。对吧?”   杨丫儿无法,只得另找了春衫来,但终究不放心,硬给她穿了一个夹的背心。   顾皎照了照镜子,终于像是正常十四五岁小姑娘的打扮了。她又整了整头发,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来,问杨丫儿,“我这样,像是个夫人吧?”   “像,真是再像也没有了。”   顾皎便十分满意,丫头们的嘴啊,真是越来越甜了。   一队车马缓缓行,偶尔有路坑崩了车轮,便再慢些。   宽爷站在车架上,极目远眺。   青山下,良田万倾;大河边,地平如镜。随处可见草绿色,八方都有农户的吆喝声,偶尔有路人牵牛经过,面上虽有疲态,却无一路上遭遇的那些流民的饥渴、恐慌和暴戾。   见微知著,可见此地实乃大乱中的一个桃源,正正好做一个粮仓。   “走。”他道,“加个鞭子,再快些。”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见能得了魏先生和崔妈妈认可的少夫人究竟是何模样。   然车马下得官道,路便难行起来。青壮们下马,开始推车。推到一半,便见来迎他们的,那个叫长生的后生报完信,带了一波人来。那些人集体穿青衣,脚上戴着镣铐,却显得十分精神。不必吩咐,十分熟练的,挖开陷入地面的车轮,拉着马儿前行,更去车后面推车。   只须臾功夫,车队便行出囫囵,那些人却也走了。   长生骑马行在车边,道,“宽爷爷,这处路不好走。幸得夫人体谅,已聘了许多庄户帮忙修路,再得个把月,路基修好后,便宽敞平坦许多了。刚才帮忙推车那些,原是龙牙关口的山匪,被将军活捉后,夫人便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只说原本都是破家的农户,不得已才落草为寇。世道艰辛,总得有条路给人走,便将他们拘了来干修路的活。”   “看起来,已是驯服了?”   长生摇头,“且再看。夫人说那些镣铐也是防得了老实人,防不了恶徒。恶人即使手足绑死了,用口也能杀人。只是有那些东西在,附近的乡人会心安些。等再过一段时间,大家都熟悉了,在庄上也过得好了,便解了镣铐给他们做农具。”   “已经很好了。”宽爷见多识广,并不挑剔,“从万州来,翻了好几座山,那些路才真正难走。这一路多少饿殍?又多少人卖妻卖女?我们十分不忍心,可又能怎么办?救得了一个两个,也救不了天下。”   “宽爷爷辛苦了。”长生嘴巴子甜得要死,“天下与咱们无关,只能管好自个儿。”   “辛苦什么?”宽爷摇头,“我们几个老头子照顾好自己就成,他们那些年轻人才真辛苦。携老扶幼,既要看好行李,还得防备路上的流匪。好几次差点跟土匪正面撞上,幸好前面探路的小伙计机灵。”   “宽爷爷,便是那儿了。”长生指着不远处山麓下的石头堡垒,“那个老大的石头庄子,便是咱们夫人住的小庄。”   小庄靠山瞰水,面朝大江,从这角度看过去,颇壮观。   宽爷点点头,一脸的欣慰。   待走了近些,便看得更清楚了。庄子规整厚重,极易守备,一见便知是传承了许多年的老宅子。外面的路被木栏隔成了两幅,左边显是老路,各种坑洼不平;右边则是新做的,被砌得平整漂亮的卵石边,外侧崭崭新的水渠,压得又厚又紧的砂石。那些脚上有镣铐的行走不是很方便,便专心挖沟和其卵石;另有民夫在搅拌一种粘稠的浆汁,做粘合剂;又因来回运输麻烦,便用木头架起来,两个轮子模样的东西用绳子套住,小儿也可轻轻拉动。   宽爷对这有兴趣,待要看得更仔细些,不料前面传来一声,“宽爷爷,夫人来了。”   他扭头去看,却见车已至庄口。石头平地上俏生生地站了几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中间那个看起来气虚体弱,一双眼睛却如点墨一般,脸上有种急切却强行压抑的平静;左边的那个极美貌,虽素着眉眼和衣服,那情态却十分打眼;右侧的看着稳重,但明显小心地注意中间那个的反应。   宽爷心中有数,被长生扶着下车,径直便朝中间的走去。   “少夫人——”他拱手,“老朽刘明宽,来迟了。”   五牛道城,青州王大营。   李恒驭着白电跑上一个小丘陵,青州王世子朱世杰立在坡顶。   他翻身下马,放了白电出去吃草,走到朱世杰身边。   下处便是青州王大营,此刻焦黑遍地,一队队散兵在收拢残存的辎重,无精打采。又有在火中受伤的兵丁,躺在旁边,哀嚎着,叫得人更是凄哀。   “如何?”朱世杰问。   “伤者和逃兵,去了五分之一,辎重抢回来三分之一。”李恒开口。   朱世杰叹口气,“无颜面见父王。”   “义兄想要如何?”   朱世杰转头看向李恒,“父王来信斥责,要我立刻去河西。可就这般去,士气萎靡不正,去了有甚用?”   “义兄是想要夺回士气?”   “那京州崔明友,实在可恶。不出这口气,我回不去。”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恒,“延之,你既然来了,咱们便再打一次配合。”   李恒手把着腰间长剑,嗅着空气里还残留的灰烬味儿,“崔明友烧了咱们大营,却未乘胜追击,必是无援军。他的人马扎在距此五十里的十丈城中。那城四面平坦,易攻难守。义兄是想先取之?”   “那日火起,我命人救火,却带了一队人马追去,将他逼入了五牛道内。此道狭窄,内有峻岭无数,想折返十丈城,必得拖延许多时日。咱们不如取了十丈城,前后夹击,再带了他的人头再去河西。”朱世杰道,“剩下的辎重,还够用一些时日。”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营中的辎重,本就不太够用。青州来的粮食还在道上,河西的地主家中虽有余粮,但要立马献粮也不太来得及。用剩下的辎重先行追击,后面恐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李恒沉吟一番,良久未答。   朱志杰便道,“还未恭喜义弟娶亲,听士信说,那顾家姑娘十分聪慧胆大。这番若是过了父王那关,必要亲去送个贺礼。”   李恒看他一眼,道,“义兄,我为你先锋,义不容辞。只是义父那边——”   “延之放心。这番若是得了崔明友的人头,我必让父王将你复位。”   李恒拱手,“我且去和先生商量,日暮便出发。”   朱志杰有些动容,“延之,这么多兄弟,只你对我最为赤诚。”   李恒牵着白电下丘陵,去了自己的临时大帐。   一路上均是打入泥地中的木头桩子,每根桩子上栓了个兵丁。后背不仅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上还有许多烧伤处。乃是朱志杰的亲卫,被许了看守辎重的重任,结果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死罪待定,但活罪得先受了。   李恒目不斜视地撩开帐门,魏先生站在沙盘边好生揣摩地形。他手中却握了两封信,他见他来,问了一声,“如何?要你去打十丈城?是不是许了在老王爷面前帮你游说?”   “去便去。”李恒点头,开始整理挂在墙壁上的盔甲和鬼面,“崔明友进了五牛道,山中狭道,他必然赶不及出山。”   “志杰向来气躁,又好大喜功。他这般只想着和老王爷如何交差,却没想过辎重全用光了后,该如何办?”   “想好了。”李恒有些冷道,“顾家,龙口,在他眼里已是囊中之物。”   魏先生也露出半讥诮的表情,手中信敲打着掌心。半晌,他道,“去一趟也是无事。”   李恒笑,“先生的探子回来了?”   他点点头,俯在李恒耳边低语几句,最后,“快去快回。”   说完,他笑嘻嘻地将一张硬硬的纸板递给李恒。   “这是什么?”李恒不解。   “叫人回龙口送了封信,那边便回来两封。这个呢,是你家娘子给的。”   李恒一听是顾皎给的,便接了。入手硬邦邦的,面上似乎有一层干硬的迷糊糊,糙得很。   “那鬼丫头,心眼怎地那么多?不就是一封家书么?怎地又是用油纸包,又是用米糊糊,生怕别人偷看?到底写了什么?”魏先生十分不忿,“送信的差人肯定不敢随便拆,你崔妈妈也是个省事的,就防着我呢。”   李恒取了盔甲,冲先生一笑,自出去看信。   魏先生追出去,“臭小子,怎地不在此间看信?我正好也要送信回去,也顺便了。你若是要回信,便快些。”   他却摇头,“不必回。”   魏先生戏笑,“不回?那鬼丫头怕不会哭死?”   李恒想说顾皎并不爱哭,相处了一两个月,她拢共也只假哭了一回。她看着弱,实则比想象中更要强悍些。然这话没必要对先生讲,只隐秘地感觉到,那仿佛该是夫妻才能共享的秘密。   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出去。   拆信,一目十行。   李恒捏着信纸,青山下站了许久,。   此处的春光,该和那处相同。 第54章 开始   顾皎等在后院门口, 又不敢进去。   宽爷一路来了近三十口人,四个大家庭, 七八个小家庭。   寿伯在安排住处的时候特别考虑过了,小庄这边虽住着要舒坦些,但房舍也不算宽敞, 要容下许多人实在艰难。大庄那边虽简陋些, 但却十分敞阔, 院子套院子,套出去好几亩地。他早叫人收拾了两三个小院子出来, 正合适将人分派过去。   于是, 宽爷和他的儿女孙辈放在小庄的后院,方便和顾皎各种交流。余下的十来人, 则是送去了大庄。   人刚来, 在小庄门口见了, 互通姓名,又在正院摆了酒席。   酒席完毕,各自入住处安睡。   顾皎在酒席上说了许多客气话,欢迎宽爷和诸位专家来帮忙,她尽可能为他们提供良好的生活条件。工作且不先谈,命他们去住处好生修整。   因此, 她压着心里的火头,等了一夜, 又起了个大早。   这会儿, 天才蒙蒙亮, 她已经在后院门口候着了。   “夫人,要不我进去叫一声?”柳丫儿问。   “千万不要。”顾皎忙拒绝,“宽爷爷那么大年纪,又走了许多路,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咱们这会儿去叫,显得周扒皮一般,连口气都不让歇便催着上工。使不得,使不得。”   “周扒皮是谁?”柳丫儿好奇。   顾皎抿嘴笑,“乃是书上写的一个恶人,家中颇多良田,佃了许多给庄户,租子收得贵,不给人活路。因此,叫周扒皮的。”   柳丫儿点头,说了一声‘坏人’。然,她还是奇怪地问,“那咱们等在这儿干嘛?”   顾皎‘嘿嘿’一笑,“宽爷爷一出门,我就能知道呀。一分钟也不浪费,还不打扰他,岂不是两全?”   柳丫儿更奇怪了,“宽爷爷有那么厉害吗?夫人怎地紧张成这样子?”   顾皎勾起嘴唇,这就不懂了吧?搞科学的人,厉害不在明处。也许看着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子,人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弄出养活整个地球的东西来呢?   要保持敬畏之心,要对未来充满希望,要相信科学呀。   柳丫儿还待要问,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宽爷咳嗽两声,走出来。   顾皎忙收了轻浮的样子,很庄重地站在旁边,叫了一声,“宽爷爷。”   宽爷‘哟’了一下,他看看她,再抬头看看天色,满是皱纹的眼里冒出光,“少夫人,怎地站院门口呢?”   “巧呢。早起散步,散这边来了。宽爷吃早食没有?应是没的吧?灶间那边开火了,咱们不如一起走着,吃点什么?”顾皎十分殷勤,将对李恒使的功夫用了一小半出来。   柳丫儿忙低头,夫人真是爱开玩笑,谁一大早散步散后院来了?   “没吃呢。我也准备出来走走晃晃,散一会儿,等肚肠都空了,再吃早食。”   “那正好啊,咱们一起。”顾皎走前面,“不如绕庄子外墙一圈?”   “好,请少夫人带路。”   顾皎便走在前面,眼角余光留心着老人家的步伐,随时调整自己的。   老人家也是有些固执,从见面起便叫她‘少夫人’,怎么也不肯改口叫‘夫人’。   显然,在他心里,有个‘夫人’在。   早晨的空气极凉,田间升起淡淡的雾气,偶尔有庄人牵着牛往田野中走。   出后院,入夹道,顺着围墙往庄口走。长庚已经抵达,正在门口和看门的小子们说什么。他见了顾皎和宽爷,小跑上来打招呼。听说要转着庄子散步,便也跟着去了。   “绕着庄子的路均是石板铺的,很好走,排水也十分通畅。庄后头原修了两排牲畜的棚子,现改成了民夫们暂住的地方,又开了饭堂,十分嘈杂。”长庚并不十分放心,“有两个庄妇管吃食和打扫,但也忙得不行,可能会有些糟乌。”   “无事。”顾皎很看得开,“都是自己庄上的,没什么可怕的。人和人,最要紧是互相信任。”   宽爷点头,背着手四处看。   高大的围墙下,果然挖出一条半人深的排水沟,沟渠均用鹅卵石砌好,里面有一层浅浅的流水。   转到庄子后面,一大片石头铺出来的平地,立了两排木头房舍。许多民夫刚起床,抱着衣裳出来,或者穿衣,或者洗漱,到处都漫了水;顶头的是一个大敞开间,泥糊了两个大灶,此时火正烧得旺。一锅杂粮粥,一锅中煮了沸水,婆子在扯面皮。   杂粮粥面,放些油盐,再撒几把青菜。   一个民夫一大满碗,顶管饱。   经过一夜,显然都饿了。许多人端着空碗,眼巴巴地等出锅,便有些挤了。   一个黑袍的大兵头按着刀在旁边巡视,不断呵斥,“排队,别挤,都有。谁TM不梳头洗脸洗牙齿就跑出来插队,午食吃屎去。”   那扯面片的婆子便笑,“饭在肚子里全化了,都舍不得出来,哪儿来的屎?吃屎也是没的。”   哄然大笑。   可见,日日早起都有这场戏。   只今日顾皎来了,长庚便很不自在起来。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个大兵头转头来看,见了顾皎和宽爷,忙收起笑脸,正经道,“别TM胡扯了,赶紧给老子排好。夫人来看你们了——”   听说夫人来,全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头。   顾皎也还是很能撑得住,只挥了挥手,“你们吃,你们吃,我和宽爷出来散步,不打扰你们。”   宽爷站住了,伸头看了看那翻腾的面片儿,“少夫人,来都来了,不如就在这儿吃点?”   “亲爱的延之:   虽然信差没回来,依然没有你的消息,但我又想给你写信了。   我不喜欢压着时间给你写,太仓促了,便平时想到什么都给你写点好了。   二哥带着长生去接宽爷,结果只长生回来,二哥留城里了。据说,志坚交给他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要他和城守大人斡旋,争取尽快将龙牙关口修好。志坚看重二哥当然好,愿意给他机会做事也好,但真信他能搞得定?我挺担心的,本想找志坚来问问,结果他对着我还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延之,你究竟如何吩咐志坚的?为何他避我如避蛇蝎?   对了,上次说用新毛笔写字,字不好看,今次的有没有好点?有没有觉得这般写小字,会省很多纸张?   还有,杨丫儿听我抱怨不会针线,日日拉着我学习,给我分派了一个任务,为你做袜子。对不起,我试了许多回,做出来连自己也不忍看,怎能给你使?所以只好委屈你,暂且穿别人做的吧。等到我会做的那日,只怕咱们孩儿都好大了。   这几日陪着宽爷在庄子里四处转。   第一天和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才第一次见到咱们庄后面居然还有两排木头房子,那些修路的民夫暂安置在那处。吃住都十分简便,志坚派了个人来看管,维持秩序和卫生。这事干得很好,大家看起来都十分精神。特别是做大锅饭的婶娘,手艺很不错,面片儿汤香喷喷的。宽爷看了眼馋,请我陪他一起吃了。大娘特别把碗筷在沸水里过了一遍,给我盛了小半碗。面很有嚼劲,汤头味道也足。大约是为了干活考虑,盐略多了些。   小声说给你听,宽爷吃得很香甜。   而且,总觉得他是在教我,要深入底层,知民之所需。真是好大的学问。   你知不知?自那日在工棚吃过早食后,每每出去,那些婶娘和婆子都对我笑得十分亲热,只当我是自己人。   只长庚和寿伯啰嗦,嫌我和他们太过亲近,会让不好的人生不该有的心思。   我便说,这有什么难的呢?我是主人家,自当和蔼可亲,可你们是护着我的人,凶一些找补回来便是了。   长庚觉得很对,便再不嫌我,只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头子一般。   后来,我让长庚安排了驴车,先带宽爷爷去山地;沿着山地走,过了好几个林子,然后便是河岸了。那处已经开出来好些的坑洞,有人在挖沙,有人在挖卵石,还有淘金子的。河堤的底子用条石做,幸好河边有好几块巨大的青石,就地取材十分容易。   宽爷脾气真好,对着山地说好,对着水田说很好,对着我要弄河塘的地方说好得不行了。   我问他好在何处,他又不肯说。   想是他新来,我也没做出什么让他信赖的事。   不过,他倒是讲了许多延之小时候的事情。说你小的时候很能说话,也很爱说话,只要和他去地里玩耍,便说得没个停。   延之,为何你现在又不爱说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也不太爱享受生活。我总觉得你有许多的心事,想问一声,却也不知如何问出口。总是有很多烦恼,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我不小心问到你不开心的事呢?如果问出来的是蠢问题呢?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坏你心情?你会不会觉得我蠢?   宽爷是不是你放在万州的家底子?魏先生连你家底也给我了,我一定会好好用,绝对不让你失望。   大约是春日躁动,昨日晚间梦见你了,你骑在白电上,跑得飞快,一路跑很远。我想追上去,可找不到马,也不会骑马,只好肋生双翼。   醒了来,发现是梦,有些好笑哎。   我好想和你多说电话,譬如春天的花多少看,云也很美,听说龙头山里面的瀑布也是好看得不行。你什么时候回来?咱们成亲这么久,还没一起出去玩耍过。不如等夏天的时候,去山里找个小房子,住着消暑?   只是想想罢了,你夏日也该是回不来的吧?”   顾皎写得一半,见又是满满两大页了。她摇着头放下笔来,怎地如此多废话?   长庚却从外面进来,敲了敲窗户。   她起身,“何事?”   “寿伯已经请了几位乡老和顾家最善种田的三爷爷来了,宽爷爷呢?”他问。   “在正房等着呢,咱们直接过去就好了。”   宽爷用了两三天将庄子的地全部转完,又去顾青山自己的大庄子里走了一圈,特别是半山上那些恢弘的茶园。   后,他要请本地种田的能手来,大家开个茶话会,闲聊聊,交流一些心得。   这是好事啊,顾皎简直巴不得。   她立马让长庚和寿伯去办,不一日便将人给弄来了。   作为庄主夫人,虽然不能大摇大摆地参会,但完全可以旁听的呀。   因此,她将写好的信吹干,仔细叠起来放抽屉里,自去正房不提。 第55章 拜神不求神   月下狂奔, 春风如刀。   凉气从鬼面的缝隙里拍在李恒的脸上,他的胸口却一阵火热。   百乘的马蹄全部包了布巾, 打在地面一阵闷响。   快马轻装,只半夜的功夫便抵达十丈城。   马近得几乎能触到城墙壁,这才听见城楼上响起警戒的锣鼓声, 便陆续亮起许多火把照亮。距离足够近, 但仓促间却无法上弓箭手, 黑夜里也瞄不准不断晃动的人马。   他眯眼看了一下城楼上的火光,寥寥几处, 甚至无甚人声。   崔明友虽命人守城, 只怕也未料到他来得如此快,日常的守备松懈了。   他心里道了一声好, 手往前一别, 人马分成了三组, 自去东西南城门,独留北门。   人马贴着城墙壁立,另有几人脱了甲胄,套上绳索后轻快地往城墙上攀爬。十丈城乃小城,城墙不知修筑多少年,到处都是坑洞, 十分利于下脚。只一会儿功夫,那几人便上了墙头。   几声浅浅的呼声, 刀光闪动处, 血喷如泉涌。   须臾, 城中开始有喧哗,是沉睡中的人惊慌起来。   然沉重的木栓头被挪开,城门大敞。   当十丈城的人绝望地站在街边时,李恒已经昂头冲入了城中,血色弥漫了他的双眼。   顾皎梦中惊醒,李恒那双湛蓝的眼睛居然变成了赤红。   她翻身坐起来,后背一片冰凉。   杨丫儿在廊下翻晒冬日的大衣裳,听见声响问了一声,“夫人,怎么了?”   含烟也在,“可是昨日宽爷爷和三爷爷吵起来,你担忧了?”   昨日茶话会,来的时候大家都挺高兴。   特别是见顾皎在旁,个个都十分推辞客气,只说干活儿会,种田的技术谈不上。   宽爷不是那等矫情人,便首先谈及自己在万州如何种田,积累了哪些经验。针对龙口生产的水稻,说了自己的诸多想法。别的都还好,只这种稻子一道,顾家三爷爷算是个行家,一听便有了意见。   两人就两个州府的不同气候条件,稻种,如何发种子,如何培植秧苗,如何下秧,争论了起来。   各不相让,自然便吵起来了。   最后不欢而散,虽然还没到掀桌子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顾皎见此,还真不十分担心。顾青山是生意人性格,纵然对李恒有许多的恨和不甘心,也能做出面上的和气来,这便是腹黑和心机;然当面吵起来的顾家三爷爷却直率了许多,就事论事,完全不带什么其他因素。大约仿佛后世高技术的,智商不低,情商有待修炼。   不过,她既然作为项目负责人,该当要辛苦这些。她先和宽爷告了个罪,自追出去找三爷爷说话,安慰宽解了好一番。   三爷爷也松了口,只道,“咱种了一辈子田,通没听过他说的什么方法。他要是不弄出个究竟来,我是不会听的。一年的收成,只看年头,我不和他胡闹。”   顾皎连连赔罪,只说不胡闹,必然在自己单分出去的几亩地上实验了再来。   “不是。”顾皎下床,披着外袍趴在窗边,“做了个噩梦。对了,此间可有庙宇,求神拜佛那种?”   “这处只有一个龙王庙,求风调雨顺的。”杨丫儿回。   顾皎怔了半晌,“去。”   抓瞎的时候,管不了是哪个方向管什么的神,只要能求,便是好的。   杨丫儿和含烟对看一眼,均感觉有些不对起来。   顾皎心事重重地打扮好,换了外出的装束,全身一点金银也无。   早食只一碗粥,却准备了许多酬神的谢礼。   杨丫儿拎着东西出外院的时候,碰见宽爷爷和寿伯说话。   “去哪儿呢?”宽爷问。   “那处有个龙王庙,我且去拜拜。宽爷爷要不要一起,求个风调雨顺?”顾皎邀请。   宽爷笑了一下,“少夫人,你信神呢?”   顾皎摇头,“一为春游散心,二是找个地方说说心中所想,以坚心智。”   宽爷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笑了一声,“同去,同去。”   去的人多,寿伯不免要准备行头。顾皎和宽爷都拒了,只要了两个驴车,供走不动路的时候歇脚使。寿伯无法,紧急去叫了海婆,让海婆跟着,一路上且伺候着。   龙王庙立在能望江的一处半山上,泥墙青瓦的一个小院,供的是龙江中的某位龙王。   驴车行到山脚下,众人下车步行。   山下小径往上,走了足半个时辰。不是路远,乃是顾皎身体虚弱,多走几步便要歇脚。   “你怎地连个老人家都比不上?”宽爷倒是十分悠哉。   海婆解释,“夫人从小就身体差——”   “那也是你们娇生惯养的。”宽爷嗤之以鼻,“吃得精细,没冻饿过,也没劳作过。人的身体,便是个存魂儿的器物。器物不使,早晚便要糟烂。你们以为是疼她?岂不知是害她?”   海婆被兜头说了一脸,很有些不快。   “你看看,这个丫头脚力就很不错。”宽爷指着杨丫儿,“穷人家的女孩儿吧?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也干活的吧?怎地就长这么好了?”   杨丫儿伸手去拉顾皎,“宽爷爷,我也没饿过肚子呀。”   “那是,少夫人岂会饿肚子?”   海婆有些不服气,指着下面的万亩良田,“我家夫人说不得富冠龙口,但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和她这般的,哪个不是娇养大的?老爷疼爱,只有嫌不够,从来不觉多余。”   宽爷冷笑两声,便不说话了。   顾皎用力呼吸喘气,额头上虚汗连连。   “夫人,我去叫个滑竿上来抬你?”海婆心疼得不行。   她摇头,“不必,慢些就慢些,不着急。本就不信神,偏要来拜它,也只好亲自走上山,方才显得出诚意。”   这个理由,还真就说服了海婆。   终于爬上山腰,一个石头平地,一间小小的寺庙,石壁上诸多神魔的石刻,也有本地名家的字。   绿枝斜入,老树干峥嵘,青苔爬满了石痕,显得很清幽。   顾皎欲要找个石凳坐下休息,被宽爷叫起来,命杨丫儿扶着她散步。   海婆只觉着老头子讨厌,怎么地那么多话?顾皎开解道,“我爬山,身体热气沸腾,五脏六腑都翻倒起来。若立时坐下,只怕是要郁气的。便这般,缓缓地走着散气,方不损了气息。”   宽爷见她出言维护,便有些自得,径直去石壁下看字画。   顾皎见海婆很不喜宽爷,便打发她和杨丫儿进道观,寻知观说话,安排烧香。   待人走,她站到宽爷身边。   石壁上的字迹颇恢弘,很显功夫。   宽爷看她一眼,“少爷小时候身体也很弱。”   顾皎巴不得他讲多些,便故意道,“延之武艺惊人,怎么会弱?”   “夫人生他的时候年纪小,骨头还没长开呢。那时肚腹大得惊人,产婆看了都说恐生不下来,结果还偏碰上早产。煎熬了两日终于生下来,只得两三斤重,哭都哭不出音儿,先老爷说肯定是养不活了。他唯恐夫人见了伤心,直接让清平——”宽爷顿了一下,“就是崔妈妈,让她抱出去处理了。”   居然还有这一节。   可不知为何,听说李恒的母亲生他时年纪小,胸中如涨潮一般翻涌起来了。   她踌躇一下,“宽爷爷,娘亲生延之的时候,多大?”   “也就你这般大小。”   顾皎更是说不出来话,本脸上湿乎乎的都是汗,这会儿便感觉眼睛也跟着发潮了。她在李恒面前耍着宝,坑蒙拐骗,仗着厚脸皮,说些无聊的话。他当真被忽悠过去,她只当他好哄,却不知——原他真是不愿伤了她。   她垂头,看着石板上绒毛般的浅苔。   “清平自小儿长在李家,怎能不听先老爷吩咐?可抱着少爷出去,听了他哭两声,便舍不得。用炭火暖着,用麦秆给他喂米汤。直到夫人醒来,问起少爷,老爷说生下个死胎。夫人不信的,一定要看,清平这才说少爷还活着呢,只不知能不能养大。”   “夫人让清平把少爷抱给她看,老爷不许,说看了就心伤。只当没有过,反而就清静了。夫人为此和老爷吵架,说他是懦夫,不敢面对现实,不配做老爷的父亲。”宽爷摇头,“夫人那时候也不过是一侍妾,怎么敢如此责骂老爷?”   顾皎惊了一下,居然如此凶险?延之,他刚生下来便不为生父所喜啊。   “老爷先是生气,说夫人若执意要这孩子,便负责将他养活了。若是养不活,孩子没的那天,连她一起拖出去卖了。”   “夫人也没放弃,亲自喂养少爷,几无一夜安寝。等长到两三岁,比同龄的还要矮一些。她便日日带着少爷在院子里走,陪他散步,爬树掏鸟窝;天气好,便去附近山上玩,玩出一身臭汗——”   “等到少爷七八岁上,已经比同龄的高一头了。”   顾皎道,“昨日梦见延之,他骑在马上,浑身是血。”   宽爷也显出几分难过来,但却没再说什么。   道观门开,海婆并一个老年道士走出来。   那道士不妨今日有客人,本有些懒散,待听得是李恒的夫人,却又很惶恐。他忙不迭地开了正门,恭恭敬敬将人请了进去。   观中房屋并不宽敞,但大殿内供奉的那尊龙王相却十分惊人。   雕像眉眼五官清晰,表情生动,衣衫的纹理飘逸自然,甚至能看清楚最细微的褶皱。   必然是出自大家之手。   更可观的是,整个雕像是鎏金的,在屋宇中金光灿烂,十分威严。   顾皎仰头看了一会儿,数清楚龙王身具五趾,乃是真正的龙。   那道士便点燃香烛,奉油灯,上香火,敲了一声铃。   清越的铜铃声,荡漾着她的心。   她双手合十,对着龙王垂头,最后还是跪了下去。   她不是求神,只是下了要自救的诺言而已。   且让龙王睁眼看一看,即便这乱世里逆了人伦和天道,但也还有人在苦苦坚持。 第56章 援手   亲爱的延之:   又给你写信了。   宽爷爷和三爷爷又吵起来了, 这已经是半个月的里第一百次。   我不夸张,他们一日总是要吵七八次, 谁也不让谁。   早前,我为了避免老人家心急上火,便单给了宽爷爷一片地, 约莫有一百亩。他在此间, 尽可尝试他的种田方法, 又不会打扰庄户们固有的种植模式。待到他的方法成熟后,再做不迟。宽爷不愿, 只说耽误一季便少收许多粮, 要我立时在庄子里推行他的办法,最好, 连爹那边也如此。   三爷爷不满极了, 说他拿龙口人的口粮大事当儿戏。他其实有道理, 世人总是求稳妥,害怕变化。且此次又事关口粮大事,儿戏不得。   我好生想了许久,将田亩分开。佃给庄户的,他们自行选择,愿意照原来办法的便用原来的办法, 爱跟着宽爷爷走的便跟着宽爷爷走。剩下属于庄中自种的,便由我做主, 都按宽爷爷的办法使。   三爷爷很生气, 我却说, 暂且不动爹和佃户们的田亩。若是我这边有损失,自己承担便是了;若是侥幸丰收,那是延之的大幸事。   后来,宽爷爷悄悄告诉我,说他自有成算。他此次来,带了诸多自己多年经营的种子,不拘稻谷而已。只路途艰难,量不多。稻谷的良种只够种植几十亩而已,我单给他的那一百亩尽够使来制种和种植新的良种。待到新良种的产量出来,便是别人求,给高价他也不卖。我便问,那我其它田地要推广的是什么?他说龙口的粮种一般,种植方法也一般,产量不高是正常的,只因老天爷厚爱,一直够吃,导致大家没挖空心思改良种植法。因此,在良种不够的情况下,先改进种植方法,也可增产一二成。   我算了算,一二成也十分可观,足够我的脂粉了,是不是?   宽爷爷真乃奇才,不仅在良种上下功夫,还研究不同的土壤如何施肥,又四处寻找可做肥料之物。他这般厉害,早就该成名,起码能解决许多地方的吃饭问题,为何偏偏让我遇上了呢?另,只他一个便如此厉害,那安排去大庄那边的另外几个大师傅又有什么本事呢?我现在真是好奇得很,感觉找到宝山了。   魏先生心胸宽广,不计较我和他弄鬼,我有些惭愧了。   你呢?在外面可好?   我想,应该挺好的吧。   龙口实在太小,白电一日便能跑完,你该是看腻这边的风景。   如果可能,我真想看看你眼中的景色,是不是如我想的那般壮美。   另,志坚选了好些强壮的庄户去关口帮忙,说是二哥要求的。长生说他现在十分威风,管着关口的修缮,俨然一个能干人。只好像脾气更暴躁了些,老听说又得罪谁家某某了。真是为他担心。爹却说,他还小,正该是学着做事的时候。脾气好也罢,不好也罢,事后总能学许多东西,让我别杞人忧天。   对了,娘和婶娘来小庄住了两日,见我日日忙乱,不忍心打扰,又走了。舅舅家有喜事,说是一个远房的表姐要出嫁,夫家原本是京州人,但后在京都谋了个差事。现要出嫁,喜事办在京都,因此需得从龙口坐船往下走,到得三川道后再转陆路。娘要去龙口城送亲,我本也打算去,她却劝我不必。一说只是远亲,二则是我这边忙乱,离不得人。   我想想也是,便只添了一份妆。   如此种种,均是繁杂的日常事务。   最后,我最近胖了些,你回来要不要试试?   顾皎刚落下最后一笔,自己想得闷笑。   “少夫人,可好了?”宽爷在院子里高声。   “好了。”她应一声,忙将信叠好放抽屉里。那里面,已经积了一封这般自言自语似的信。   “得快些走,不然就迟了。”宽爷有些着急。   顾皎要修大塘,又要找地儿做水车,宽爷便要带人去河岸看。说他的一个老友的小儿子,十分擅水利和工事,正正好够用。   她开门出去,小跑着去了夹道,果然已经有两个驴车在等着了。宽爷跟一个眼生的后生坐前车,他们自己驾车;长庚弄后面的车,杨丫儿已经在车上堆了诸如手炉、糖盒子和热水等物。   “呀,都等我呢。”顾皎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了。”   “少夫人,这便是我提过的,善水利和工事的唐百工。”   那唐百工二十出头的样子,颇腼腆,行着礼便脸红。   顾皎一个劲儿地说好,艰难地爬上车。也算是最近活动得还不错,身体灵敏了许多。   一路出小庄,上了老路。   长庚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完成得差不多的另外半幅,道,“等下旬的时候,拆了围栏,咱们便可走新路了。这边旧的半幅再挖开重新,速度便快了许多。”   顾皎看路面上的石子儿,“就差铺个面了。”   “等最后再铺也好。”长庚道,“泥蚌的数量有限,现在还未长成,取不了多少壳子。我着了好多户人家养,又要人去远地方收。等夏末或者秋天的时候,就会有更多。”   “真好。”   宽爷咕哝了一声,“花样百出。”   那唐百工则道,“取泥蚌壳也是权宜之计,若是用糯米浆水——”   “收声。”宽爷打断,“现在多少人吃不饱饭,怎好用糯米浆水?”   唐百工有点儿呐呐的,“综合下来,那个的效果最好。即便这边不用,修大塘和河堤的时候,也需用来填缝防漏水。”   “效果好是一回事,考虑大家的接受度是另一回事。你脑子怎么就只想自己那点点东西?”   顾皎抿嘴笑看人吵闹,只觉春风惬意,前途正好。   河岸边,巨石旁。   辜大甩着巨大的锤子,将一枚枚的铁钉楔子打入巨石之中。每锤击一次,虎口便传来巨大的反弹力,楔子便入得更深一分,清脆的敲击声便传扬整个河岸。   顾青山站在巨石上,赞叹一声,“好大力士。”   周志坚瞥了一眼,“比你找来的那些民夫,如何?”   “强。”顾青山点头,“力气大,脑子聪明,还识得几个字,更是沉稳可靠。若不是个山匪,真想将他收入庄中,给他娶一门好亲,成个家安顿下来。”   周志坚一噻,可惜辜大志不在此。   不知多少次后,一声清脆的裂声,巨石裂下整齐的一大块。   “来。”辜大叫了一声。   便有几人在地上摆了几根木棒,铺上一层稻草,压上稻草绳结,再将石板轻轻放置上去,拉起稻草绳结固定。如此这般,扳动下方的木棒,便可移动石板去想去之地,正合用于修筑河堤的基础。   “好,今日的量够了。”河岸上一人高声,“把那块石头弄过来,便可歇一炷香。”   辜大立刻丢开大锤子,不顾脚下镣铐叮当,坐到一块石头上用力喘息。   初春,到处还吹着寒风,他却已经赤着上身,任由热汗在鼓鼓的肌肉上滚滚。   顾青山叹口气,“可惜,不为我所用。”   周志坚转眼看向别处,一点也不可惜。   更远的地方,一个庞大的坑洞,内里有些人在操作,不断用吊钩和木轮将挖出来的砂石运到河堤内;却有几个人在坑边,不知和坑中人说起什么来,声音逐渐变大。   周志坚便要去看,顾青山道,“大人,且慢。”   “怎地?”他问。   “早先将军和先生还在的时候,说定了河堤的修筑由我总揽。从关口收得的银钱,入我的账,各家各户也按照要修筑的里程数将银钱补给我。不料先生和将军外出,这些人家便变了主意,诸多借口不给钱,又重提要自行修筑,借口颇多。要自行修筑便罢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可那王家人最不厚道,今日见咱们基础打好,又占了好的挖沙地和挖卵石的料场,便想着来蹭便宜。他现借口说河岸边好的挖沙地都被咱们占了,想分一个,闹事呢。”顾青山冷笑一声,“我辛辛苦苦找的工匠和民夫,观水文,看地理,挑出来的好地儿,凭什么要分给他家?你且等等,待我收拾他一番,才好说话。”   周志坚想了想,道,“别搞出人命。”   顾青山颔首,他可不认为周志坚是什么善于之辈,只有个谁管谁的问题。   那处的人吵得没停,岸上的王家人不依不饶起来,开始口喷脏水。   坑下的民夫有些受不了,捡了铲子等物便爬起来,两相对峙了。   从坑边,一路缠着,到了河岸里面,甚至在路上摆开了阵仗。   眼见得要各自操起了家伙,要打起来,不想后面的路上却来了两辆驴车。那王家人不知是真不知轻重,还是故意的,扯了木棒子便揍起来。顿时炸锅一般,几十口人缠斗,将路和河滩堵了一大摊。木棒乱舞,卵石齐飞,堪堪有那么一些迎着驴来的方向打过去。   驴惊叫起来,驾车的人用力控制,奈何人力比不得畜力,还是让驴子给乱跑起来。它这一跑,车上人便遭殃了,特别是后车上的两个女子,叫声响了半天。   “夫人——”几声惊呼。   周志坚一听,心扯了一下。他扭头,果见是顾皎,她死死地抱着旁边的丫头,钉在车上下不来了。然车已经偏了,眼见得就要栽倒。再下面是河坎,有两三米的坡,于他是不高,但对那个走路也喘气的女人呢?   他紧紧皱起眉,顾不得身边哀叫的顾青山,越过河坎,飞奔着过去。   然距离只一两米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人,一个宽厚的肩膀死死地顶上去,硬生生撑住了歪倒的驴车。又是一个晃,那大锤子打在驴头上,驴子直接翻倒,再不作乱了。   车停得稳当,车上人急忙忙下车,而那顶车的人背上却不知被何物挂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皮肉翻飞,血流满身。   周志坚顿住,是辜大。他什么时候起身?又什么时候从水边的巨石处爬此处来了?   也幸而他来得快,顾皎无事,已被两个后生从车上拉下去,惊魂未定地站在路边发呆。   周志坚走到车下,一手撑住车架子,低头看下方的辜大,“你还好?”   辜大抬头,勉强地看着他,“大人,我没事。”   没事?周志坚眼睁睁看着几股血喷出来,道,“我且顶着车,你出来。”   “谢大人。”辜大道。   周志坚略一用力,车往上撑出一个缝隙来,辜大趁机脱出去。他似已脱力,跌坐在石滩上,用力喘息。   周志坚放开手,车滚落下河坎,撞得稀巴烂。   后面来了两个人,便要带辜大下去处理伤口。   不想岸上的顾皎往下面走了几步,急急地问,“可是辜大?”   周志坚看见辜大的眼中爆射出闪电一般的光芒,似要炸开黑暗一般;又见他努力站直了身体,转身,冲着顾皎的方向深深做了一个揖。 第57章 小野心   顾皎又吃了一吓, 回小庄后便有些发热。   她不敢和自己身体过不去,让海婆赶紧给熬了一副安神的药灌下去。   晚上泡澡, 出一身大汗,这才感觉浑身轻松许多。   古代的可怕之处,不仅仅在科技不发达, 还在经常搞械斗。因生活艰难, 乡村里总是以姓氏和血缘形成纽带, 将人团成一个个的群体。两个姓,或者两个宗族之间的利益纠葛, 很容易便上拳脚,最终搞得不可收拾。   顾皎之前也考虑过这方面的因素, 但总以为会在后期出现,没成想河堤刚修, 便因为争挖沙场干起来了。若是继续搞下去, 不知还要和另外几家再打多少场。不,如果李恒在,绝壁打不起来;必然是因为李恒不在,威慑力不够, 哪家都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将其它几家按下去, 才会如此。   如果,让顾青山组建乡勇维持秩序呢?   顾皎在软塌上翻了个身, 放旁边的书落地上也没察觉。   不, 不能让顾青山搞。   顾家除了种田外, 最值钱的茶园是需要经营的。因此, 他本身就有一个商队。商队到处跑,遭遇的山匪无数,顺带又搞了一个护卫队。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顾青山算是有自己的私兵。   李恒有心帮顾青山独霸龙口,可顾皎的想法又不同。   顾家,还并非完全可靠。若真把顾青山扶起来了,真正的顾皎还活着,她这个冒牌货怎么办?   海婆出入内宅,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候直接给自己一碗药,岂不嗝屁?   还是得掌控在自己手中。   那么周志坚呢?以他的能力,管几十个土匪大材小用,想必龙口县城还留的那些兵丁也是他在管辖的。让他顺手再管乡勇?   可周志坚那人,有种说不出的执拗。李恒走之前必然叮嘱他照看顾皎,否则凭他的本性不可能天天跑来小庄问候一声。因此,要让搞出乡勇的队伍来,顾皎肯定是插不上手的。   不如,自己来?   顾皎坐直了身体,斜靠在火墙上。   她一个女人,虽然出入庄户很自然,但别人只当她是看热闹的年轻妇人而已。正经做点事,要靠的还是寿伯和长庚。   辜大呢?   他今日动作快,十分果断坚决,冲出来顶着车的那瞬间,顾皎身体内的血都沸腾了。特别是当她叫出辜大的名字,郑重地谢他救命之恩后,他那双炯炯的眼睛似在灼烧。   顾皎敢断定,她若是召他,他必来。   且这人因有山匪的背景,周志坚肯定提防且不愿重用。   她越想越觉可行,不免又有些发热了。   “含烟!”顾皎出声。   含烟从外间进来,“夫人,何事?”   “你去前院找寿伯和长庚,就说我今日被那辜大救了一命。当时虽然感谢过了,志坚也说了要嘉奖,但咱们不能没表示。你请他们准备些新的衣服鞋袜,零碎的赏银,再有那些过年没吃完的风鸡风鸭弄两大框子。明日,请周大人带辜大来,我要再亲自谢他。”   含烟有些犹豫,“夫人,那辜大是土匪头子。虽今日救了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若将他召到小庄,恐怕不妥——”   “天下英雄不问出处。”顾琼坐直了,“我以英雄待之,他必以英雄报我。”   辜大不是蠢人,行事皆有迹可循,自然是懂她的意思。   含烟这才应了一声,出去传达夫人的意志。   海婆在外面问了一声,“夫人,可感觉好些了?”   “好了许多,再歇歇便要睡了。海婆,你便去休息吧。”顾皎道。   海婆便又劝,“小姐,以后便多呆家里吧,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乡间多莽汉,不懂礼节,也不知避讳。今日算是运气好,神仙保佑,可神仙看不到的时候呢?你没见,老爷来庄上看你的时候,脸白成什么样了?小姐若觉得家里无趣,不如去城中?咱们把城里的宅子收拾出来,你也可和那些夫人小姐们交际,比这边好——”   顾皎懒得听,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摸了摸腰腿上的小肌肉。这身板,连续来了几次癸水后,终于开始一点点拔高长肉了。她拉了几套瑜伽的动作,等到额头虚汗后,径直去耳房找热水。   门开,海婆还在说话,“进了城,日子好打发,也算是帮老爷维持关系。最近那些人家,通说咱们顾家要不好了,也不知将军到底是怎么个成算——”   顾皎忍耐着,推开耳房的门,海婆却还要跟。   她用力皱了皱眉头,道,“海婆,我要洗漱了。”   “我伺候小姐。”   “若非必要,我无需人伺候。”她转身看着海婆,压低了嗓子,“海婆,我敬你是老人家,平日能听的话都听。可你千万别忘了,我出嫁之前爹承诺过什么。现在,是顾家欠我,而不是我欠顾家。懂?”   海婆原本笑着脸一下僵了,眼里的光彩顿消。   顾皎缓了口气,道,“我只想一个人呆着,让我安静一会儿。”   海婆这才规规矩矩收了身,行个礼,走开。   及至院门口,她回头,见耳房门已经关上了。明明长得那么像的,明明有时候对她亲热的态度那么熟的,为甚总是有这种时候提醒她。   顾皎,不是她亲手养大的那个人。   薄雾晨曦,春寒犹在。   周志坚早起,绕着役所跑了十圈,跑得全身热气蒸腾,四面起床的号声才响。   长庚从路那头小跑过来,见了他便道,“大人,早练呢?”   役所住的兵丁和土匪开始起床,到处吵杂。   周志坚问,“今日怎地这么早来?”   长庚往院子里看了看,辜大已经起床,赤着上身梳头漱口。他背上狰狞的伤口被大夫勉强包扎了,周围还能看见一些血痕。不过,伤并不妨碍他活动,还精神抖擞地和旁边人说笑。   “看什么?”周志坚问。   长庚笑,“大人,那辜大昨日救了夫人。夫人当时吓着了,只口头感谢,咱们便带她回庄上了。后来她觉得不太对,救命之恩不能这么马虎。昨儿晚上着丫头来告诉我,要亲自感谢辜大和大人,请你们用完朝食去一趟庄子。”   周志坚皱眉,又要搞甚?将军走的时候虽然托付了她,可他深知能干得先生说不出一个不好的夫人,不是好打发的女人。他时时提防她趁将军不在搞幺蛾子,提心吊胆了大半月,没想到还是被她找到机会了。他沉吟一下,道,“这便不必了吧?”   “必须要的。”长庚很坚持,“夫人说,她在龙牙关口的时候虽要求辜大,但为善行,莫问回报。可当他真的救人一命的时候,若被当成理所当然而不给予正面肯定,那便是做了坏事。只因这世道不太平,到处兵荒马乱,必得让人知道行善有好报,作恶必丧命,才会一点点好起来。”   周志坚不想自己居然被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开始体会到先生那种憋屈和无奈。   夫人那样娇滴滴的小女子,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歪理来的?   这番说辞扔出来,他要还拒绝,便是纵容世道变坏的坏人。   魏先生脸皮厚,吃了夫人一回亏后肯定有办法抵挡,可周志坚才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纵然见惯了血,面皮到底还是薄的。   长庚见周志坚态度松动,立马追了一句,“夫人已经在等了。我且去告诉辜大准备好些,大人你也一起来啊。若不是你对辜大他们严加管教,怎会有今日?”   周志坚伸手捞了一下,却没拦得住。他自暴自弃的同时,却又在好奇。   顾皎,到底要做什么?   顾皎简单吃了些早食,带了含烟散着去前院等。   寿伯已经将各种谢礼准备好,满满几个大挑担的米面和菜肉,足够役所的人吃好多天了。   两人又检视了一遍,略加了些肉。   不想,顾青山并几个年轻后生进来了。他头发斑白,发尖上带着露水,衣摆下面也沾湿了。   早春雾气重,出行颇为不易。   “爹。”顾皎高叫一声,“你怎地来了?”   顾青山看着她,“你昨日受惊,回去和你娘说了,她吓得不行。晚上没睡着呢,辰时没到就催我起床,说不放心,一定要我带几个人来。”   顾皎往后面看,那几个后生果然身强体健,目有神光。   她疑惑道,“这是?”   “皎皎,别人家的女儿日常处理内务,闲了走亲访友,大多数时候不出二门。一是女子本弱,二也是家人爱护。你这般日日在外头跑,概全是为了顾家,为了将军。咱们为人父母,哪儿看得下去?”顾青山叹一口气,“我是劝不了你留家里享福的,只能想些偏门的主意。因此,给你几个人,出门便带上——”   顾皎眨了眨眼睛,有种被断了后路的感觉。   等等,顾青山送人来?   她正好顺势问周志坚要个人啊!   来得太TM好了。   顾皎一开心,对顾青山的笑就多了许多真心。   “还是爹疼我。”   说话间,长庚带着周志坚和辜大来。   顾青山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往旁边站了站。   寿伯便出头,三方说着话,将今日的目的说了,又指了满地的东西,要辜大等会儿带回役所。   顾皎趁机走向辜大,不想周志坚走出来略挡了挡,道,“谢夫人好意。”   她看周志坚一眼,这木头对着自己的时候假装什么都听不懂,对外面的时候却门儿清得很。她也假意不懂,只道,“并非好意,乃是谢辜大哥无私无畏,敢为人先,救了我一命。些许谢礼根本不值什么——”   辜大却深深地垂头作揖,连说“不敢”,为夫人效力乃是荣幸,不敢求功。   周志坚怕顾皎出什么花样,忙道,“既然夫人给了,便收着吧。辜大,你且先将这些东西担回去,别误了上工的时辰。”   顾皎便惊讶道,“辜大哥不是受伤了么?不休息?还要上工?这些东西略重,不如让那边新来的几个帮忙送过去?爹——”   顾青山便道,“大人,因担心夫人出行安全,我便送了几个护卫来。”   顾皎拍手,“是啊,昨日那么多人械斗,把我吓坏了。不知你们昨日如何处理,若是日后再有这般的事情该如何才好?听长庚说乃是王家眼红咱们先动工,占了最好的挖沙场。若是日后那几家也开工,再不满,该怎么办才好?我可不想在龙口地界上,乱兵没进来,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   “夫人无需——”周志坚便要解释。   “不如这样啊。”顾皎笑起来,提高了声音,“辜大哥力气那般大,打架也厉害,不如他来我这边当个护卫啊。让他带着那几个后生,再招些乡勇,日日巡视河岸和龙口平地,维持秩序如何?”   周志坚叫苦,日防夜防,被顾皎弄走了十几个年纪大的土匪做工,现下又趁机想要辜大。后面若是招纳乡勇,用维持指秩序的名义管了龙口平地,夫人岂不是要做地头蛇了?看顾青山那一瞬间难堪的样子,根本就是想一处去了。   将军啊,你什么时候回?   你家娘子修路已经不能满足,要搞私兵了。 第58章 天意如此   面具内外, 是两个世界。   李恒手起刀落,那头颅便飞向半空。他只一扬手, 抓住一束散发,不顾热血淋漓,将那头举起来。   “崔明友死了。”他高声道。   立刻有偏将吼起来, 十丈城主帅崔明友死了。   应和声如浪涛一般, 传遍狼烟升腾之地, 山呼海啸一般。   散兵失了主心骨,立刻溃散, 四下逃离。   李恒将人头栓在马上,盯着一根朱红旗帜的方向驰去。崔明友本不用死, 奈何他死战不降,还要护着一个衣甲鲜亮的年轻偏将。人头落处, 那偏将却带着一小队人马转头欲逃, 毫无斗志。   必是京州重要人物。   如此年轻,如此张扬,如此不堪一击,据说京州王偏爱小儿子。   李恒眯眼, 这人, 需得生擒。   战场混乱,刀剑无眼, 流矢四散。   李恒俯在白电背脊上, 快马加鞭。   “将军!”有人在凄厉地喊。   李恒听见了, 却不能回头。他只认准了那点儿红色, 一往无前。   “将军!”声音更近了些,可那旗帜也离得近了。   李恒用力拍马,取下身后的长弓,搭箭,射出。   前方被团团围住的人肩头中箭,滚落下马。   李恒丢了弓,取下长剑飞扑上去,只一回合便打开了那些护卫,直接将那人按在马下,长剑抵住了喉咙,入了半分的肉。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份的面孔,白皙的皮肤上点点血斑,眼睛里的惊恐滔天。   “将军!”   身后的人追了来,紧张地将那些挣扎着要起来的护卫全压住。   李恒的手很稳,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属下来而动摇分毫,眼睁睁看着那人颈项上流下一道血痕。   “将军松手,他要死了。”偏将道。   李恒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打在鬼面的内侧,凝出一点点的水珠子,足够压下体内翻涌的热血。   那人似被吓得掉了魂,瘫在地上成一滩烂泥。   “将军,先生说要活的。”偏将只好丢下这句。   先生?活的!   李恒的理智逐渐回炉,缓缓地挪开长剑。   偏将立刻吩咐,“把他,捆起来。”   又来几个人,上绳索,扒盔甲,扣死结。   李恒原地站了片刻,这才缓了一口气,收回长剑。   “将军。”偏将敬佩又畏惧地看着他。   他转身,这才发现自己背上插了几根箭羽。   战场上,感觉不到痛。   他抬手取下鬼面,露出一张冰冻的脸和充满红血丝的眼,触觉才一点点慢慢回归。   狼烟稍息,风也带走了浓烈的血腥味。   李恒处理完伤口,骑在白电上,冷眼看着散兵翻捡战场,给那些还有一口气的补上一刀。   魏先生从后来,“运气真好,果然是京州王的小儿子。”   “义兄该是能交差了。”他道。   魏先生点头,“老王爷在河西郡,世子将大营设在五牛道,给京州的压力不小。因去年雪下得大,气候不好,双方只是对峙。那边纷纷扰扰,有的说打,有的要和王爷结盟,还有的说投降,派了好几个使者来,通为谈好。这个小儿子是主打的,很不满京州王的犹豫,便趁未定下最终主意,私下来五牛道。”   “崔明友为了讨好他,便偷袭了五牛道大营?”   确是如此。   李恒也笑了,“真是老天帮忙。”   “时也运也,老王爷这遭合该是顺的。”   “是先生出的好计策。”李恒道。   魏先生手中细作无数,河西郡和京州的情况了然于胸。朱世杰在五牛道吃了个亏,他立马变了计策,让李恒夜袭十丈城,关门闭户断绝消息。崔明友在山中迂回,并未收到城破的消息,抵达城外的时候,被城内的李恒和早埋伏起来的朱世杰内外夹击。   魏先生笑笑,从胸口摸出来一叠信,“又是你家娘子来的信,这次更厚了,更多包了好几层。另送了些东西,我已分好,你的在你营中。”   他说得恨恨。   李恒接了信,看也不看地塞胸口。   “不看?”先生问,“第几封了?三还是四?到底写了些什么?怎么每次都那么一大包?”   李恒微微一笑,春光明媚。   “还是先看看吧,看她都写了些什么。这丫头,越来越不得了了。”   李恒听出了先生口中的不痛快,“志坚给你写信了?说了什么?”   魏先生深深地叹一口气,“那臭丫头,我就知道咱们一走她要搞事。志坚虽是个木头,但好在忠诚可靠,行事有规矩。本以为他能挡住她一段时间,也不多,几个月而已。没想到,这才过去个把月,龙口就要变天了。”   “她又做了什么?”李恒问。   “先是收过路费,再是问我要了宽爷,然后修路和水渠。她前段和宽爷去看水库和鱼塘怎么弄,结果被械斗的两家人惊了,幸辜大救了她。她便借机生事,问志坚要辜大,又去庄户里找了年轻的后生,集起来建什么平安保障队。名头倒是好听,说筑堤的民夫越来越多,要维持河堤施工现场、龙牙关口和平地的日常秩序。其实呢?”魏先生远看着逐渐死寂下来的战场,“那丫头想养私兵。”   李恒摸了摸后背的伤口,那处被三根流矢击中,幸好软甲挡了一下,只入得肌肉层,未伤到骨骼和内脏。   私兵?   “志坚晓得她的名堂,本意是不愿意的。结果龙牙关口那边出了点事,可让她抓着机会了?”   “什么事?”   “不是让顾琼去守着关口,保障三月必须可用么?结果咱们前脚走,城守后脚便抽走了民夫。顾琼自己给补上了,日日紧盯着工事。不想外面来了个商队,是年年来卖盐糖的。不知被什么人怂恿着,不交过路费,还打起来了。志坚去得慢了些,关口搞得一塌糊涂。”   “那丫头便说了,若是有治安保障队巡逻,决计不会出这样事。也就不管志坚的反对,和顾青山径直干起来了。”   李恒笑了一下,只凭想象,也想得出来那丫头拉大旗忽悠的模样。   “只怕,顾家真要——”   李恒却道,“和顾青山没关系。”   魏先生不解,“若无顾青山支持,她如何能顺利搞起来?”   “顾青山支持是支持,但她一定不会完全靠他。若不然,她何必用辜大?何必自己单干?顾青山有的是私兵。是小丫头心大,必是要掌在自己手里。”   魏先生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确实。他看李恒一眼,“你觉得,他们父女不亲?”   何止父女不亲,母女也并不亲,甚至亲戚也不亲。   顾皎日常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一派和气的样子,但谈话里多半是自己,是李恒,是将来如何,从没表现出过对家人的挂念。也许,顾琼有些,但也得掂量掂量;顾家的大儿子顾璋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更重要的是,顾皎修路和水渠,坑了顾青山一大笔,完全理所当然的模样。即便是亲如父女,出嫁女如此作为,也必然忐忑的。   可她晚上睡得可香甜了,白日里没也担心过父亲如何,母亲如何,兄弟怎么看待。   可见,她心里对所谓的亲人,大约只——   嘴巴上亲热。   李恒眸光暗了暗,她病弱时那么想要回的家,是哪儿?   魏先生没得到李恒的回答,但脑子却活动起来。   “如果真这样,倒也并非坏事——”   李恒见他自言自语起来,轻轻拍了拍白电的臀部,慢慢散着回营地。   “亲爱的延之:   我又给你写信了,开心吗?   杨丫儿嫌我啰嗦,说人家写信寥寥数语,捡重要的讲,才不像我这般不管事情大小都说。小丫头没结婚,一点儿也不懂什么叫夫妻。所谓夫妻,便是一体,即便相隔天涯,也要心在一起。   如何心在一起?当然是我的事情你尽知,你的事情——   说起来,你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点了,是从龙口来的谣言。   据说五牛道的青州王大营被袭了,辎重烧得精光,还跑走了许多兵士。   是不是很严重?你去处理得如何?一切都还顺利吗?有什么缺的没有?需要帮忙吗?   龙口城里好多人都知道这消息,因此人心浮动,带得关口的修缮也不顺利。城守抽走了民夫,二哥哥虽然带人去帮忙了,但那些商队却很不配合。不仅不交过路费,还说是顾家借机欺压同乡和商户。道理实在是讲不通的,只好让志坚带人去封死关口,不想交钱的都不得出去。为了谨防人从河道上走私,还得日夜着人在河岸上看守,很是麻烦。   不过,请你放心,事情肯定能搞得定的。   我观志坚人手不足,忙得了关口便忙不着城中,忙得着城中便忙不到河岸上。最近又因为争夺挖沙地,好几户都在械斗,甚至有人流血。修筑河堤是好事,却不防有这样的后果。我想了又想,只好把辜大找来,合着爹给我的几个护卫兵并一二十乡里的年轻后生,组了个巡逻队。他们专管平地的治安,负责抓宵小,阻止各家打架,协调各种矛盾。   现在刚开始建起来,便有那起不坏好心的,说爹借着你的权势乱搞,要在龙口城下再做个城守。   延之且放心,事情和我爹一点关系也没有。治安队的人,我自出钱养;遇着顾家人犯事,照样该罚便罚;这些事情上,我最公正不过了。如果他们真不放心,等你回来,直接解散了便是。   宽爷爷说我干得好,就是要这般雷厉风行才不至酿成大祸。   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宽爷爷很喜欢我哎。他夸奖我颇有你娘亲的风采,事事躬亲,执行力强大,最重要的,舍得花钱。我就问他,说舍得花钱是好事吗?先生可嫌弃我奢侈浪费了。宽爷爷说,当然是好事啊,能挣才能花。可认真想想,这些日子来,尽是出的多,入的少。不过,昨日去看了宽爷爷发的稻种,白白的芽破壳了,只等秧田平整好便可开始育苗。感觉,距离丰收又进了一步。还有个叫唐百工的,果然不辜负他的好名字,弄了许多机关出来帮着民夫运送重物,又去山上砍木头和竹子,说要做一个新式的水车出来。有他把关,我的引水车和大鱼塘指日可待。   延之,不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因此将为你做的春衫和夏衫也带过去了。你不在,我估摸着尺寸给做衣裳的师傅说的,恐怕有许多不合身之处,但也请你谅解。另给先生也做了两身,尺寸是找了个身形差不多的男人比着量的。若是他穿得不合适,你帮我开解几句。   本想找大夫再给你做些伤药或者消毒之物,但信差催得太着急,便没来得及。幸好庄上养的各种牲畜尽有,便杀了一批,只取精肉烤了肉干来。你随身带些,饿了摸一根出来吃吃,千万别饿坏了。   相思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啦。   你亲爱的   皎皎   李恒一目十行,看完尤觉得不足。只顾皎弄的所谓硬笔写字,写得越来越规则了,薄薄一张纸面上,能出多一倍多的内容来。她絮絮叨叨,日常生活说得七七八八,仿佛眼前一般。   营帐中果然堆了个大包袱,打开,一水儿黑色、银白色或者大红色的衣衫。   他抽了抽嘴角,这丫头,果然是只想着好看的。   只衣服角落里另有个大油纸包,散发出烤制肉类的香气。   他摸出一根放在口中,干香回味,余味悠长。   不知不觉吃完一根,还待要再吃,却听见账外传来朱世杰‘哈哈’大笑的声音。   “延之,咱们即刻启程,去河西郡城。”   “你可真是我的福将。”   李恒笑了一下,将包袱顺到一边去,肉干有限,得省着吃。   此去迢迢,归期不定。 第59章 肆意   顾皎真正收到一封来自李恒的信, 已是四月上旬。   那时候秧苗刚冒出水面寸高, 各种瓜果豆的苗子也羞怯地在风中摇摆。   顾皎每日跟在宽爷后面, 跟着看出苗情况。水稻和麦苗, 一直都在种的, 只是品种和产量不如后世,没什么好说的;可为什么会有番薯和土豆?   当日下种的时候,她眼睁睁看着宽爷爷让自家的后生从后院里小心翼翼地抬出几个大箱子。打开,里面满当当的土壤。她还以为是什么肥料或者金贵的矿物质,结果拨开黑土,冒出来的却是熟悉的红皮番薯和黄皮土豆。   顾皎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 这两种东西出现在后世的什么年代。她直勾勾地看着它们, 开始回忆自己在这边吃过见过些什么东西,能对应的到底又是何年代?   “少夫人可是见过?”宽爷爷见她看得认真,问。   她不敢轻易摇头, 也不敢点头,只问, “这是什么?”   宽爷捡起番薯, 道, “这是胡人那边传过来的, 便叫番薯。”   确实是番薯, 但不是这会儿传进来的吧?   算了, 穿书都穿了, 还谈什么年代?   宽爷又捡起土豆, “这个却是去京都游玩, 路上碰见个山客,摆在路边卖的。我见了好玩,便买下来做种。本只一篮子,味道也不怎么样,改种了好几年,才养成现在这个样子。”   “看起来,应该是好种的吧?”她试探着问。   宽爷冲她一笑,却没回答。   顾皎却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来,那隐约的,仿佛就要被抓住的感觉。   可等她再要问的时候,宽爷已经转身去交待后生们干事了。   也是恰巧,长庚从田野里跑来,显得十分兴奋。   “夫人,将军的信。”   什么?   李恒的信?他一走两个月,终于来信了?   顾皎的心爆炸开,手脚发麻,忍不住上前两步,“真的?”   长庚喘着气将信递给她,“周大人前日去处理龙牙关口的事情,顺便进城一趟,今日便带回来了。不止将军有,还有先生的。”   她伸手接了,捏了捏,厚厚的好几页纸。将军来信便罢,居然连先生也给她写信?   不管。   顾皎眉开眼笑,好想马上拆开了看。可这是在野外,若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会显得很神经病。   马上回家,在东院里想怎么闹便怎么闹。   顾皎立刻转身,便要往回走。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赶紧回去,对宽爷交待一声,“宽爷爷,我——”   宽爷早双眼含笑地看着她,戏谑一般,“我知,我知,你这会儿眼里已经没旁人了。”   她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规规矩矩说了声再见。   一封信,几页纸,重逾千金。   李恒少有泄漏心思,不知会在信中写些什么。   顾皎迫不及待回庄上,快得连杨丫儿差点都追不上。到了院中后,整个人立刻趴软塌上去了。   忍不住就笑出了声音,信啊,是李恒亲手写的信。   淡黄色的封皮,黑色的墨迹峥峥,仿佛他的人。   油墨的味儿,虽然不太好闻,但——   顾皎坐起来,到处翻剪子,小心翼翼将封口拆开。   皎皎卿卿:   此去河西郡城,归期不定,勿念。   肉干好吃,可再送来。   衣衫和鞋袜十分合身,劳你破费。   先生很喜欢那些衣物,谢你记挂他。   辜大可用,但需谨慎,不可令其独断。   我和先生回龙口前,些许风浪无须挂心,请岳父放开手脚。   顾皎咬牙,怎么说的全是些不着调的事?   她要的谈情说爱呢?他的日常呢?他过得好不好,在哪儿呢?   算了,接着往下看。   最后两个字。   献粮。   顾皎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果真只那些内容,再无多余的字眼。   她不甘心,死盯着每个字,恨不得能抠出一些别的什么意思来。然而,除了顶头的‘皎皎卿卿’四个字略带些温存,其余的都没有。   落款呢?   没有落款。   顾皎气得躺倒在软塌上,老天呀,好不容易收一封信,居然如此?若不是为了献粮,他肯定根本就不会动笔。   献粮啊,必然是五牛道大营真的被烧得很惨,辎重损失严重。   顾皎无精打采,两眼无神,看着窗外的蔷薇花树许久。   含烟在回廊下问了一声,“夫人,要不要喝茶?”   “不要。”她应一声,“我静会儿。”   “四月节要过了,勺儿在做果子,准备分给附近的庄户。夫人要不要尝尝?”   “不要了。”她拒绝。   三四月青黄不接,惯常庄户在这时候是吃两餐稀的,并且没有任何油水。龙口的风俗,地主会在这时候取仓中的陈粮,做些米果子或者面果子分给庄户。   陈粮啊,现下家里有陈粮的,还真只有那些小地主和大地主了。   可能做到献粮的,差不多只有顾青山这等级的。   顾皎思及此,又将那信翻出来再看。   “请岳父放开手脚。”   “献粮。”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这可不是交易么。让顾青山准备好献粮,龙口的事情随便他怎么搞,没人敢管了。李恒凭什么能说出这样的大话?他走是因为五牛道大营被烧,难道是事情处理好了,并且取得了某种优势,所以完全不惧城守和豪强们闹事?   她丢开李恒的信,再打开先生的。   魏先生说话就可爱了许多。   “鬼丫头,将军不在,你便当家做主了,感觉如何?别跟先生耍嘴皮子,肯定开心得不行了吧?”   顾皎笑出一声,可不是开心么。想干什么几乎就能干什么,既不必探听李恒的想法,更不用和先生罗唣,简直爽死了。   “好,你已经组了什么巡逻队,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一个,你既然敢在我和将军不在的时候弄鬼,岂有被龙口那些地主拿住手脚的道理?好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将军夫人!胆子大些,步子迈开点儿。否则,我可是不依的。”   短短一封信,写得是洋洋洒洒。   顾皎将信纸盖在脸上,笑得更开心了。可见,先生肯定是知她用辜大了,然不仅不反对,还让她无须顾忌。   她想通此节,高声道,“含烟,找长庚去把我爹请来。”   顾青山便来,父女两人关在书房中谋划许久。直到日暮时候,顾青山才急匆匆离开小庄,去役所找了周志坚说话。   辜大成了所有土匪里面第一个被解开镣铐的人。   那副沉重的镣铐,被送到铁匠坊,变成了一根铁棍,上面还攒了两个字“慎独”。   顾皎亲手将铁棍交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辜大哥,从今日起,你便跟着那些护卫行事。不管外界如何,外人如何看待你,时刻牢记,用这手中的铁棍护卫自己,护卫他人,保一方平安。”   “请别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辜大将棒子捏得死紧,仿佛是握住了未来的半条命。   他知为自己拿下镣铐,令自己归入巡逻队,顾皎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周志坚反对,顾青山不完全支持,周围的乡老和庄户冷眼相待,即便他归队后,那些年轻后生也是眉眼抗拒。   “靠山村被打死的那个阿爷呢?”   “我姨娘婆家有个年轻丫头被弄走,现在都没找回来。”   流言纷纷。   辜大甚至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他的额头上便刻了土匪二字。   每日清晨,辰时便起,跟在周志坚后头跑步练武。   周志坚平日对他话不多,有种漠然,但也不会可以抗拒他的跟随。   绕着小庄跑完几十圈,才是起床的号子。   巡逻队的队员这时候才从各家各户出来,在役所集合列队。队长是顾青山那边的一个护卫,便会训话一番,告诫众人该如何行事,然后领着所有人去庄子后面的食堂吃早食。   早食完毕,分了两队,沿着官道至河岸,来回巡逻。早先的活儿不多,无非是帮人推车,平一平路上的坑洞,若有哪家的秧田要放水,顺带着帮一帮。重点是河岸,需得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跟顾家、王家、周家、孙家等等负责修筑工事的领头人询问一番,可有打架闹事等等。   本来只顾家在修筑河堤,待他家走上趟后,其余几家不知为何也开始动起来。这会儿河岸被割成了好几段,堆了不知多少的民夫的工匠。有本地的庄户,白日上工,晚间便归家,算是好管的;有那起从关口外聘来的,便随意在河岸上搭窝棚,白日夜晚都在,最是难管。更为难的是,几家人非常不配合巡逻队的工作,见他们来便皮笑肉不笑,只说一切都好。   辜大是很能沉得住气,可那些年轻后生便乐得省事,毕竟谁凭白无故愿遭白眼呢?   “若不是一日管三顿饭,才不来。”有个庄户小伙子小声。   队长呵斥一声,那些人却嬉笑道,“队长是拿月钱的,跟咱们不一样。走走走,今日下工了去我家喝酒——”   辜大和他们混不到一起,便站在河岸最高处观察。   只看了片刻,便见得一处有些小骚动起来。   辜大下河岸,对队长道,“需得去那处看看,怕是又要打起来了。”   队长看他一眼,“且等等。”   辜大道,“要不然,我先去?”   “再等等。”那队长又道。   辜大等了片刻,只听得各种呼声,已经有人在喊‘操家伙’了。他有些耐不住,用力握了握铁棒。   “着什么急呀?等他们打得半死了咱们再去收拾——”有个后生道,“这会儿冲人堆里去,人家好几十人呢,咱们只十来个,干不赢的。”   若是这般,便有违夫人成立巡逻队的初衷。   辜大再不管,拎着那根铁棒子,直接往那处去了。   数十个民夫,举棒子的,拿铁钎,带锄头的,冲着一个卵石滩冲。不知谁吼了一声,“孙家那帮孙子,欺负咱们姓王的没人?公用的河滩,石头放空地上谁爱要谁要,凭什么他们先挖,不许咱们动?欺人太甚!”   “打,打死几个来摆起——”   辜大猛喝一声冲入其中,一根铁棒挡住顶头的几个,手上用力往旁边一拨。   “巡逻队在此,不许胡闹。”他道。   可周围都是热血上头的,哪儿能听他的?互相挤着,往前推着,立时又缠在一起。   有人头上挨了,有人腿上被砍了,又有人腰上中了一拳。   “杀人了,孙家要杀人了!”   辜大晓得,自己若不及时决断,只怕也要被缠入其中不得脱身。他眼见得双方各有一个跳得最高的年轻后生,干脆地丢下铁棒子,一手一个抓住。他身高体长,干惯了力气活儿,这一抓,便如铁钳一般挣不脱。   那两人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凄厉,顿时惊呆了两边的人。   辜大举起双手,令两人脚尖离地,他只一声,“论杀人,谁能杀得过土匪?”   那队长远远地看了,笑了一下。   他对一个后生道,“咱家老爷在旁边的路上看人起鱼塘,去叫。就说要打死人了,让老爷快点带人来拦着。” 第60章 拼演技   打成一团。   孙家和王家打得要死, 辜大代表巡逻队进去拦, 顾家的又赶过来将两边人分开。   结果,打架没停,反而闹成一团糟。   拳脚棍棒,包括后来要上的铁器。   眼见要出人命, 周志坚领着二十来匹高头大马来。   装备齐全的黑甲兵士, 在阳光下闪耀冷光的刀锋。   周志坚跨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些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他只一挥手,道,“把这几家,领头的,管事的,全给我抓起来。”   兵士便行动, 纵马入了打架的场地。马蹄乱踢, 刀背乱砍,瞬间将带头的十几个打翻在地。这回来的是真煞神,立马见血,更有些被打得骨裂或者骨折的,看得实在吓人。   还有拿起子领了几个私兵的少爷, 不甘心的,想和周志坚掰个腕子。   周志坚手起刀落,刀锋沿着少爷的眉头刮过去, 只见得头发在空中飞。   那少爷吓得半死, 跌坐在石头地上瘫软。   不要命的, 见了真要命的,便也就惜命了。   周志坚咧嘴一笑,道,“各自的家人回去通知自家的老爷,亲来役所领人。若有那不来的,我自打上门去。”   一片哀鸿。   顾皎被请到役所去的时候,已有巡逻队的联络员和周围的庄户来报,说河岸上打起来,伤了许多人。又说周大人恼了打架的几家,把那些人全抓起来,又责令各家老爷来说话。现下老爷少爷们被关在役所许久,眼见还不得放人。   孙家和王家的庄户害怕周大人真火起来滥杀无辜,赶紧找顾皎说话。   “夫人,周大人只听你说话。下面人是打得过份了些,可哪儿和老爷们相关?只怕是小题大作了,还请夫人去看一眼。”   奉上了不少的礼物。   顾皎本意要讹人家献粮,不想居然还有礼物,便大着胆子收了。   “我一个小女子,哪儿说话算话?”她客气道,“只去看一眼,让你们放个心。”   她便当真换了一身方便的短打,带着长庚出门。   行到役所门外,便见围了一圈的兵丁和庄户。兵丁在内,戎装□□,威风凛凛;庄户在外,心焦又不敢说话,想上前又怕被抓打,焦虑得很。他们见顾皎来,表情立刻活了起来。   “夫人来了。”有人小声道。   “是将军夫人来了。”紧接着有人跟。   “让将军夫人做主,周大人一定听她的话。”已经有人想到要用头衔压人了。   “是啊,虽然打架了,但不能全都绑起来。太不讲道理了,哪儿有——”   “嘘,别说,跟当兵的讲道理?”   絮絮叨叨的声音,最终汇成一个,“夫人,求你做主。”   顾皎突然发现,自己突然有了声望。   长庚四面拱手,“劳烦大家让条路出来,我家夫人需得进去看看怎么回事,才好说话。”   庄户们立刻往两边散,让出一条大路来。   役所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几个兵丁并那些山匪将打架时候最凶悍的一部分帮在院墙上,几绕着挂了一圈,约有三四十个;饭堂大门敞开,里面的饭桌已经堆叠到一处去了,地上躺了十几个伤者。或是头破血流的,或是胳膊折了的,或者小腿崴了不能走路。另有两个乡里的大夫在帮忙止血和正骨,而灶间却传来浓浓的药味儿。   这些地儿都不合顾皎呆,长庚只将她往正房里引。   本来宽敞的正房,也变得很拥挤,塞了七八家的老爷少爷们又是二三十人。   周志坚坐上首,顾青山在左边,周围或者愤怒或者恐慌的是孙王等家人,只辜大一人却跪在堂下。   顾皎跨入门,清了清嗓子。   周志坚立刻起身,“夫人来了。”   顾青山也道,“来把椅子,请夫人坐。”   顾皎见辜大虽然跪着,脸上胳膊上有伤,但神情自若,显然无碍。她道,“客气了,因事涉巡逻队,我才来听听。周大人,你该当如何处置,便如何。”   便有人将椅子安放在周志坚身边,做了个平分秋色的模样出来。   顾皎跨过众人,越过一张张或犹豫或期待或怀疑的脸,最后在辜大的注视中坐了下去。她轻轻将手落在腰间,道,“开始吧。”   周志坚清了清嗓子,满堂的人才仿佛回神。   顾青山道,“大人,今日事,该如何说?”   周志坚冷笑一声,“如何说?我没问你们如何说,你们倒来问我?将军当日和大家喝酒,酒席上是如何说的,还有谁能记得?”   他双目牛铃一般,将所有人瞪得不可直视。   “你们不知,那我便来问几个问题。”周志坚转眼,看着地上跪下的辜大,“当日龙牙关口发生商队事故,将关口搞得一踏糊涂。夫人为关口人着想,掏钱组建巡逻队。她想着你虽出身土匪,但有向善之心,便给你一条路走。要你跟着巡逻队,做日常巡逻,维护治安,你可做得好了?”   此问一出,辜大即刻垂头。   “没做好。”周志坚自问自答,“你一人深入斗殴,结果不但没把打架的劝下来,还搞得更糟,是也不是?”   “是。”辜大咬牙,硬承了这斥责。   围观的众人见周志坚头一个拿夫人的巡逻队开头,都有点懵逼。他刚才抓人那架势,分明是要以势压人,现在这做派,是甚意思?   周志坚问得辜大哑口,还不停歇,转而向顾青山道,“顾老爷,你乃将军岳丈,按理这话不该我来问。”   顾青山有些愧色,起身道,“大人言重了,更不敢胡乱来,损了将军的名声。”   “胡乱来?损了将军的名声?只怕你是什么也不敢做,才是损了将军的名声!”周志坚声音更响,“龙牙关口,将军要三月用。将军一走,怎地就工事停了?当然,此事与你无关,还多亏你令二少爷带人去帮忙。可是,相比关口,河堤也没好去哪里。你和将军说好了,总揽河堤的工事,必定用最低的价格做出最好的工事来。可现在呢?三天两头便是斗殴,怎么说?”   周志坚一个个看向那些坐着不语,却有些狼狈的各家老爷和少爷,“你管着河堤上的工事,为何和这些老爷少爷打架,却管不了?第一次惊了夫人,是夫人讲情,我且不多话;怎地又接二连三,来了许多次?你是如何管的?开工这许久,为何进度那么慢?待到七八|九月涨水的时候,怎么处?”   顾青山张口欲言,十分为难。   “没得话说?”   顾青山有些犹豫地看向周围那几家的人,那些人却偏开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心里却在大骂。早晓得顾青山和李恒穿的是一条裤子,没成想居然摆这台戏唱?那周志坚,摆明了打自家的孩子,却想要牵出别家的宝贝。   果然,顾青山见无人支持他,显出一些气愤来,“王兄,你怎地不说话?”   王老爷马上说不敢,往后面退。   顾青山又看向另一个,“老孙,你呢?”   “乃是顾兄的事,现周大人问起来,你何故问我?”孙家老爷赶紧推脱。   顾青山气得脸青,太阳穴鼓胀。他冷笑一声,“那么剩下的各位呢?”   王孙两家乃是大户,其它也只小地主而已,纷纷低头避开。   顾青山见无一人肯为自己仗义执言,便道,“我只当大家同是龙口人,能帮便都帮了。当日我女婿李将军要我引荐本地人才,我毫无私心,拿钱出来办了酒席。席间将各位一一介绍,可有这事?”   周志坚道,“这事我记得,当日我还替将军挡酒。”   周志坚出声,他们便不好否定,便都含含糊糊地点头。   “好,既然大家认了这事,那另一桩是不是也要认下?”顾青山昂然道,“修筑河堤,本是魏先生和将军聊起关口收的保安费无处花费,便要为本地谋福。我提议说修筑河堤正好,既可解决夏日涨水泛滥,又可多出许多水淹田。先生便说,既然我提了这事,便将河堤交给我总揽。愿意参加的人家,出些钱,多出来的地便算他家的;若是不愿出钱的,自然便将地分给出钱的人。可有这事?”   顾皎听得认真,没想到她一句话的事情,后面有许多人做了这许多的工作。   “你们一个个端着酒杯,赞我主意出得好,必定会出钱修河堤。然而,开工之前,我送帖子去你们家收账,你们是如何回我?”顾青山指着王老爷,“王兄,你说你家要为老太君过大寿,一时钱不凑手;孙兄,你说城中灯楼被毁,城守来你家拉了许多银子走,河堤暂且缓缓。是也不是?”   被点明的两个,面红耳赤,又胀成了猪肝色。王老爷起身便要走,“我和你说不着,这事——”   一柄长剑拔出,搭在王老爷喉间,剑锋散着冷冷的光。   周志坚好声好气,“坐回去。”   王老爷不敢动,还是孙老爷知机,看出了杀气,忙将他拖了回去。   顾青山便更无顾忌起来,“好,你们不出钱,我顾青山便认栽。我自出钱,从外面请了民夫和工匠,又开出来几片料场。你们瞧不起我顾家人,我却不能给将军丢脸,怎么也要将那河堤修起来。只等着那日,多出来数千顷的良田,也是好的。结果,你们做了什么?见我将工事开起来,又眼红,便要占我便宜?”   “你们信不过我顾青山,要自出钱修河堤,便修。我说过甚了?可有一句酸话?是不是还派了工匠去帮忙,划分各家的界线和如何接头?功我便不表了,咱们只讲其它。”顾青山看着王老爷,“是谁,来抢我料场?惊吓了我家女儿,又无任何表示?是谁,在工事现场不听统一安排,不按工匠指挥做事,还为了争地打架?是谁,故意拖慢了进度?”   王老爷两唇颤抖,一言不敢发,只去看顾皎。谁料得顾皎冲着他一笑,那笑里竟有诸多杀意。   他一个胆寒,“不是我——”   顾青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知,你们只不过是看不起我。只当我将女儿嫁给将军是巴结,因此等将军一走,便要收拾我。哪里知道我是当真欣赏将军的人品才能?”   顾皎听得耳朵有点儿发痒,不禁钦佩地看着顾青山。能和仇人和平共处的多,可能如此真心真意地夸奖仇人的,少。世间能人多,值得她学习的更多。   譬如脸皮厚什么的,她都还得再练。   “竟有这样事?”顾皎便做出惊讶的样子来,“爹,他们如此对你,你怎不早说?你也是老实太过,早该请周大人为你做主。”   周志坚看着一唱一和的父女两人,心中竖起了大拇指。夫人如何搞定先生且不说了,只这演技,真是响当当。因此,他也只好惊讶,“当真有此事?我只见得河岸边日日有许多民夫做事,只当诸般杂事都归位,不想其中还有这般缘故。”   顾皎看了周志坚一眼,实在有些神奇,大木头疙瘩也挺能演的嘛。   周志坚略尴尬了一秒,转开了眼睛。   顾青山却更激情些,对着周志坚拱手,“大人,我何尝不想找你说?可将军的性情你我了解,他为人最重承诺,最不齿的便是毁约小人。诸位老兄虽然要占我便宜,要反悔酒桌上的约定,可我真不能为了些许委屈便去找将军。若是将军发起火来,又该当怎么做?毕竟在同一个地方活了上百年,都是亲戚故旧。我,不能如此绝情。”   奥斯卡影帝级别的表演,情深处甚至还红了眼眶。   顾皎若非亲眼见过他野心勃勃的样子,只怕也是要信了。   只他口中说的都是情谊,心里却恨不得将那些人宰了,独霸龙口。   周志坚见差不多,该当收尾了,便道,“各自为政,闹得满龙口乱糟糟的。今日械斗,若非我去得快,怕是要死几个人。日日如此,还谈什么修河堤?我不耐烦听你们各家的理由,便出个主意。既然当日说了顾家总揽,现在便让顾老爷管。你们这些老爷少爷,有那想要田地的,自派人回家去,着家人把各自该出银子搬来役所,当面交割。若有不交的,统统从河岸上滚下来,田地也别想了。”   “都听见了吧?”周志坚笑了一声,将刚拔出的长剑入鞘。   话未说尽,但威吓之意明显。   顾皎观堂下,已有许多人畏惧犹豫起来。有军权就是他娘的好,合用的时候吓吓,省了多少的功夫?   然而,重头戏献粮,却还要看顾青山的演技。 第61章 空手套白狼   周志坚放了话, 堂下人多犹豫起来。   顾皎见状,道, “大人的提议不错,不过事关重大, 且让各位叔叔和哥哥们再想想?”   说完,她起身对依然跪着的辜大道,“辜大, 你有好心维持秩序, 奈何手下无人可用。也别在这儿跪着了,去外面反省。”   辜大磕头,起身,退着出去。   待辜大走, 顾皎对周志坚道,“大人,这辜大虽然没将事情办成,不过他也是有心的。主要是手下无人,你看, 不如给他两个小跟班?”   顾皎要辜大,本就是令人忌讳的事情。因此, 她便退了一步,只要他当个小队员而已。现下出了事,正好有个借口帮他升个职务。顾青山即将得到河堤总揽的权利, 不会再和她计较;周志坚也将要搞到献粮, 自然也不多话;而堂中诸多地主, 更不好在辜大有心阻止械斗的当口嫌他是土匪。   果然,周志坚看她一眼,没吭声。   她趁势道,“大人,咱们外面说话?”   周志坚颔首,对那些地主道,“你们且想得快些,我是不耐烦等的。有想通的,便出来找家人回去报信儿,钱来人走。有想不通的,就继续留着想。”   说完,自出了厅堂。   顾皎也起身,对着顾青山道,“爹,往日咱们都办错了事,给周大人惹了好□□烦。将军回来,恐是要责骂他办事不力的。我且出去和他说几句好话,你和叔叔哥哥们好生说,千万不要坏了同乡的情谊。”   顾青山行礼,“我省得。”   出得门,顾皎小声问周志坚,“志坚放心,咱们这般行事,献粮大事定是能成的。”   里面的人,胆儿比顾青山肥的,几乎没有。   周志坚露出一些不太相信的神情来,然口中却道,“夫人的计策,从头算到尾,顺带而解决了河堤和辜大的事。能不动刀,自然是好的。”   顾皎看他一眼,笑,“志坚不信我呢?不信我无妨的,可得信将军的威名。”   里面除了顾青山,一群怕死鬼。   周志坚连说不敢,她道,“也不是甚么事都要动刀动枪。能空手套的,言语诳的,为何要费那力气?先生使得好一手做无本买卖的本事,你怎地没学上几分?”   周志坚看她两眼黑白分明,仿佛先生在睁眼瞎话。   这女人用将军的威名作怪,搞得顾家十分无辜,她自己还装了一回好人。   真是见了鬼。   周志坚和顾皎离开,大门关上。透过门格子,可见外面执刀的兵丁在把守。   顾青山长叹一声,坐到椅子上,看着周围的各位。   便有那王家的一位少爷站起来问,“顾叔叔,那周大人是什么意思?咱们不出钱,便不放人走?”   孙家的那位冷笑,“岂是不放人就能解决了?只怕早动了杀心,要拿咱们里面的几位开刀。”   “不必如此说话,他已经拿我开刀。”顾青山道,“我早就劝告过各位,不要做得太过份,如何?你们真当他是为今日械斗着恼?真当他不知你们私下的小动作?他一清二楚!”   “顾青山,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孙家后面站起来一个年龄略大些的,“咱们后来不占你料场,也派了工匠去处理两家临近处河堤如何接龙,那些小问题都不存在。你何苦拿出来说嘴?怕不是还想着自己独揽?你女婿?”他哼一声,“你自己巴巴嫁了个女儿过去,庄子田亩陪嫁了无数,给你什么好处了?你儿子除了拜个先生,领着什么实职了?啊,对现在管着修关口了,还是你们自家贴钱的。有意思吗?你把人当女婿,人把你当丈人了吗?那五牛道大火,给你报信儿了啊?人走便走,留下什么交代了?”   “你要想借着李恒丈人的名头把全部河堤吃下来,他在的时候给他面子,他没在了,你就是妄想。”   立刻有人应和起来。   顾青山也不恼,只道,“自来便是狼吃肉,羊吃草。你说的话,我也知。不过,刚周大人在,你为何不说?”   一句话,将全部人堵回去了。   “看来,当真得要有个人去试试周大人的剑利不利了?”   “顾青山,你少恐吓人。”   “我不恐吓。”顾青山面无表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周大人便在外面,他的兵也在外面。龙口城还有几十个大兵头虎视眈眈等着呢。我知你们各家多少是有些人马的,不怕的话,便假意答应愿意出钱,实则着家人回去叫了人马来,立时将周大人拿下,如何?”   “你——”   顾青山起身昂立,“我如何?”   “顾青山,你当真要跟着李恒一条道儿走到黑了?”有人问,“你不怕青州王退,京州王占了河西,你便是头一个倒霉的?”   顾青山凉凉一笑,“你们说我到底怕是不怕?”   “自然是怕的,不然不会那么爽利嫁女儿。懦夫!”   顾青山便袖手,“既然谈不出个结果,你们既不愿出钱给我总揽河堤,也不愿退出,那且等着吧。试试看是周大人的刀子先落下来,还是京州王先打来收复龙口。”   他说完,当真转身站到门口去,摆明了不再沟通。   这一等,便是一两个时辰。   过得没多久,外间传来许多争吵的声音,又有大兵头拔刀砍在石头上的火星子。应当是各家人听说自家人被押,来要人了。吵嚷的,哭闹的,没停。   然过不得多久,便有镣铐的声音传来,是役所里的土匪。   “里头的老爷们,让外面的家人消停吧。要是闹得狠了,惹得我恼起来,先杀你们这些满脑肥肠的——”   没人敢应声,还是孙家老爷写了个条儿出去安抚才清静下来。   桌上原本有些热茶,也喝尽了。   有年轻的少爷要去开门叫人送热水来,结果门早被锁上。那少爷大惊,道,“爹,门被锁了。”   顾青山冷笑不止。   原还坐得住的人坐不住了,推窗的推窗,拉门的拉门,动静大起来。   外边而守着的兵丁听见响动,呵道,“闹什么呢?要商量出结果,让顾青山来回话。没有,就坐着。”   有年纪大些的好言道,“便送些热水来。”   兵丁哈哈大笑,“将军吩咐的事没完,居然想喝热水?”   顾青山又是冷笑一声。   “你笑甚?”那少爷被笑得恼火。   顾青山又走开一些,道,“笑天下可笑之人,竟然以为那些刀口上讨生活的,居然是能讲理的?怕不是忘了咱们到处跑商,也是要雇些拿刀的人才好讲理。”   这话一出,堂中又是一静。   孙家的老爷便道,“青山,你看,那周大人当真敢?”   顾青山垂眸,“你当他有什么不敢的?辜大在龙牙关口做土匪的时候如何凶悍?入了这役所为何老老实实干活?真当是他突然向善了?”   众人一个机灵,才想起役所内养了好几十的土匪。   顾青山叹口气,“我当日请你们一起出私兵,去河西郡将裴大人救出来。只要他在,河西总不至于沦落太快,你们是如何做的?我只当你们早知青州王势大,要投他保命才不愿救裴大人。因此李恒来求亲,我思前想后,实在抗不过去,便同意了。然不想,你们现在竟然一个个不要命,只要钱了。这又是为何?”   王家的一个有些愧色,似想说什么,顾青山却打断道,“你们想想,为何周大人突然发难?”   “青山,别卖关子了,且说吧。”孙家的老爷道,“我知,你是咱们里面最又成算的,又能干。咱们争河堤,只不过是要小利。”   顾青山便走近了些,压着嗓子,“青州王五牛道大营被烧成白地,距现在有两月多了吧?”   众人算算时间,有的。   “京州王为何没趁势追击?青州王又为何不退兵?你们想过没?”顾青山道,“五牛道被烧是明,暗地里恐还有我们不知晓的事发生了。那京州王被人逼家门口还不敢应战,应是有把柄被握住了。”   “你的意思?”   顾青山道,“我没意思。只这两月,李恒先是无音讯,我心里也打鼓呢。奈何被逼到面上了,许多事情是硬着头皮上的,也在等个准信儿。前日,李恒终于来了一封家书,信中未见颓丧,反而意气风发。我料得五牛道的事肯定是收拾好了,京州王必是受了掣肘,青州王要胜了。”   孙老爷惊道,“大营被烧,竟还能扯回去?”   顾青山点头,“因此,短时间内,青州王是走不了的。想想,若是李恒再回来,发现自己走前留下的事情一件没做好,他该当如何?若是知道你们首鼠两端,且不是一刀斩了爽快?”   那双蓝得发冷的眼睛,若是充了血色,只怕要血流成河了。   “那该如何办?”   “河堤你总揽也不是不行,只价钱怕得重新商量。”有人开始真担心了。   顾青山勉强道,“小事,钱多少都是小事。跟我要讲的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孙老爷沉吟,“你的意思?”   “只怕是为献粮。”顾青山面色深沉,“大营被烧,辎重不知损了多少。近日也有他处的粮商奔河西郡城去了,唯独咱们龙口没动静呢。我想着,李恒已当龙口是他的地盘,早晚要提这茬。等他回来借题发挥,咱们肯定要吃苦,不知要花费多少才能消下去。不如,主动先给了,也能将近日的事情遮掩一番。”他盘算一番,“我那几个小庄上的存粮还在,便不留着等后面卖了。你们呢?能出多少?”   王老爷猛然起身,“顾青山,好你个王八,原说了半晌,是想白要咱们的粮。老子还等着后面卖个好价!”   顾青山憋了一下,复又坐回去,“该说的我说了,该做的我自家去做。你们要如何自行决定,与我无关。”   孙老爷却出手挡了挡,道,“青山说的虽不中听,但也有几分道理。我孙家和顾家从百年前起了纷争,吃了许多亏。我不是记仇,乃是说顾家人也有几分本事。李恒来那日,我想着该迎出十里地去主动献粮才是。哪里晓得人家轻装简行,悄悄儿入了龙口城,粮的事通不提,反而和青山结了亲。”   他笑一下,“凶兽饱足的时候还顾着吃相好看,可饿极了便顾不得了,见什么便吃什么。”   他摇摇头,“你们年轻的,是没见过厉害。我小时候却是碰上了一回,那些兵啊,不管胜了还是败了,只要饿了,红了眼的谁都杀的。五牛道被烧,青州王大军没粮吃,便要猛兽出闸寻食吃。你们说,是先主动去喂些儿血食缓缓,还是等着他们来抢?”   顾青山点头,只道,“将军和龙口结亲,又先摆出礼来,图的便是长久之计。他但凡有所图,咱们就还有以后。青州大军几十万,那嚼用得多少?将军是筹粮官啊,若是献粮解决他眼下的问题,后面再借他的手做军粮的生意——”   空口的好处许出去,未来可期。   顾皎坐在饭堂里,守着几个大夫将伤者处理完,又熬了许多药分出去。   等得一个多时辰,院子外面来了许多人,嘈杂得很。周志坚不耐烦,二话不说将辜大和那一班土匪放出去,果然清静了许多。顾皎说这般不行,让长庚去庄上寻了几个年老的庄妇来。那些老妇拉着那几家来的管家娘子或者夫人哭,再三说夫人好话,只说有夫人在,必定让大家平安无事。   两边对哭对闹,十分热闹,搞得几个土匪火大,出去吼叫。   幸而里面的老爷怕惹着周志坚,写了条子出来安抚。   又得一时辰,正房门被敲响。   顾青山在喊,“咱们已是得了结果,请周大人来听。”   顾皎微微一笑,对旁边的周志坚道,“去吧,咱们空手套出许多粮来。将军该嘉奖你了——”   周志坚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自去了。   顾皎颇有些自得,让长庚将辜大叫进来。辜大身上的伤已处理好了,十分稳妥地站在下手,并不敢抬头看她。她细细看了他一会儿,“辜大,今日委屈你了。”   辜大经了一场,已是明了前后全是夫人和顾家的套,并不十分委屈。他拱手,“能为夫人分忧,应份的。”   “我也无甚可嘉奖你的。”她笑了笑,道,“问周大人讨了个便宜,给你弄俩小跟班,方便做事。你往日得用的兄弟里,挑两个稳重的——”   辜大不妨升得如此快,喜得有些惊了。他略抬头,正正对上了顾皎温润且慧捷的双眼。   “辜大,好好干。”   辜大二话不说,直接跪下磕头。   顾皎办好辜大的事,只觉得今日万般顺遂,又叫长庚,“去找纸笔来,我这会儿得给先生写封信。”   讨赏。 第62章 献粮   五月, 整个龙口一片浓绿色。   平地稻浪,山地麦壮,无数植物藤蔓攀爬在架子上。藏在叶底未熟的果子,窝在坡坎上新开的花, 更有一条两车宽的大路从山下绕过, 经小庄,一直连通官道。   那路, 即使还没有铺上三合土的路面, 但已经比官道还要平整。   村人何尝见过这般好路, 无事的时候便聚在路口闲话, 说小庄里的将军夫人如何大方管事。   今日庄中有大事,更有不少人提前来占好位置, 只为看热闹。   “吓,从龙口城去郡城的官道也没这般好。”   “看那个水渠, 修得多齐整。今年早春其实有些缺水,要不是夫人在河岸边弄了个大水车车水,咱们轮着守水渠放水, 打田可不好打。”   “也不知夫人从哪儿找的能人, 伺候那秧苗跟大爷一样。”   “可不是么。出芽的时候需得温水泡,棉袄包,放稻草窝里窝着。还说应该弄个什么暖房, 出苗才快。”   “是要快些, 抛秧的时候我去看了, 夫人家的苗子比咱们的高一指头。”   “长得多么的好。”   “听说那边还单围起来好几十亩地, 用了什么良种,产量能高出去一半。”   “唬人的吧?什么能高一半呢?”   “我看是差不多的,他们插秧的时候都用尺子比着插呢。我家那个纳鞋底,也没纳得那么齐整。”   “红薯,吃上了吗?”有人问。   “你是说坡上种的那些?不是不让吃,全留种吗?”   “嗨,他们压苗的时候,剩了十来根藤。我就问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自己拿回家种试试。他们说不要了,爱要的回去弄呗。我自己带回去种家门口自留地,那玩意真是好活,压土里没几天便活了,这会儿牵出去一大片的藤。太滥贱了,藤牵哪儿便长哪儿,土里就结出来那些番薯。老藤用来喂牲畜,新长出来嫩嫩的尖儿,人吃也得。对了,我前儿挖了一窝,翻出来一二十个红薯,个个二三两重。有点甜,和着杂粮做粥吃,饱肚子的。我家婆娘心疼得不行,说我糟蹋东西,该再长长,说一个能长两三斤重——”   “红薯算什么?那个叫什么土豆的更好。”   “夫人说,等她这边弄出来多的种,可以便宜给咱们。只一条,种出来多少,只准卖给她家。”   “应当的,应当的。”   “听说那红薯和土豆是在山中找的野物,然后那个宽老爷施仙法点化才得的。果然就说了,夫人乃是仙女转世。”   “快看那边,来了——”   铃铛声,甩鞭声,马蹄声。   有许多影子从晨雾中出来,一眼看不到头的牛车和马车,当头的便是一身红衣的顾琼。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脸成古铜色,只一双眼睛还留着几个月前的灵活。   纵马狂奔,新路实在好跑,只一刻钟不到便抵达小庄门口。   寿伯和长庚带着十几个庄户并小子守在夹道口,里面摆满了从石仓里腾出来的粮食。全用竹编的大框子装得密密实实,又盖上了防雨的斗笠。   “我妹呢?”顾琼翻身下马。   “夫人在检查要带给将军和先生的东西,马上就出来。”   “行。”他道,“咱们的车队来了,现在就把东西都往外面搬。”   “夫人说是喜日子,还是要办个仪式的。现下灶上正在做糖鸡蛋,你让那些力工和护卫先来,一人吃得一碗再干活。不耽误许多时间,还能记着主家的好。对了,等搬完粮食,车队上路的时候,还有鞭炮和红纸——”   顾琼嫌寿伯啰嗦,转身进东院。他这几月去关口办事,很长了些本事,气势便盛了起来。   刚去的时候因和城守扯皮,又有过往的商队不想交钱,还有更凶狠些的干脆要从河边走私。他那会儿不太摸得着头脑,很吃了几回教训。然人并不会因为他的退让而停止,反变本加厉。他这才懂了父亲当日为何再三交待,一定要强硬些。因此,他便改了风格,带着自家弄过去的庄户狠狠打了几回架,又搬了辜大去镇了几日,好不容易才算将关口调理顺当。   进龙口卖盐糖的,来这边儿定茶叶的,又有许多给那些地主送金银和绫罗绸缎的。   一日日定下来,过路费便逐渐累得多了。   城守看得眼红,好几次想伸手,顾琼可门都不给开。他二话不说,领着守关口的偏将,去城西校场带兵士,每日早晚进出城,去城守家门口喊号子。连喊了大半月,城守实在受不住,摆了一台酒算是说和。   幸得河西郡城的消息来得快,说是青州王抓住京州王最宠爱的小儿子了。这一下,全城上下,全安份起来,一点幺蛾子都没了。   献粮大事,也提上日程。   奈何书信交通不便,和郡城通信定下日子,来来回回便搞了一个多月。   终于在黄历上选了这个吉日,要上路了。   顾青山领着顾琼,并许多顾家的叔伯兄弟,再有孙王温各家的头面人物,都要去河西郡城一趟。粮献了,青州王白得了这个好处,也便抽空见见这些财主。   因此,事情便搞得庄重起来。   顾琼作为新近很有面子的年轻子弟,走路都是带着风的。他大声地催促着,“皎皎,好了没?咱们后面的车队都已经来了,就只差你家的货还没装车,可别误了时辰。”   顾皎没好,捏着一张满满的清单,核对着回廊下放的各种箩筐和包袱。   她自搞定献粮的事后,彻底松下来一口气,能活过今年冬天的几率又增加了一半。她麻溜地给先生写了一封信,很不要脸地想让他给自己分个什么生意,她要赚钱;至于给李恒的信,在原本那些腻歪的情话之外,又抱怨了一通。   “延之是个木头呆子,好不容易写个信,怎么就干巴巴地呢?难道你一点也不想我?我可是一直想着将军,生怕将军在外吃苦,拼命给你划拉各种好东西。”   顾皎确实很努力。   因宽爷那边总揽了种田的事,她只偶尔去巡视一下,更多的时间是去找唐百工。这小伙子用后世的话说,便是个技术宅,几乎天天呆在大庄上属于他自家的院子里,捣鼓各种东西。先是水车,就地取竹子做水车;然后是通水道,毕竟水车有了,还要将水引到河岸里面,便涉及了跨越河堤的高差问题;然后又是河塘的设计,关于储水量,给水和排水,甚至里面种些什么,又养些什么。   顾皎去了几回,简直找到了实验室里和师兄搞学习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也就趁着这个机会,她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百工兄,我家之前酿了许多烧酒,一直存在仓中。因将军和先生不在,也没人吃。上次勺儿做肉食,用烧酒试了试,结果味道尤其好,去了很大的腥膻味。她弄骨头的时候,被扎了手,结果居然没脓肿。她想不通,后来才恍然大悟,当时用烧酒给沾了一下,痛得要死。她就问我,是不是烧酒里的辣,把伤口里的脓辣死了。你说,要是将军受伤了,也用烧酒喷一下,是不是就好了?”   她故意问得很傻。   恰好,那唐百工也是有呆劲儿的人,还真就来兴趣了。   “当真?这个真可以试试。”   “那太好了。我马上叫人给你弄十坛子来,还有那个酿酒的方子——”   唐百工笑得很憨厚,“方子不要啊,我有的。”   顾皎有些奇怪。   他道,“夫人不知吗?烧酒的方子就是从咱们万州出来的,咱们家以前还开过烧酒坊。那酒刚一出来,便风靡了万州。后来万州王说,天下的粮食不够人吃,用于酿酒实在浪费,便给禁了。”   顾皎傻眼,居然有这一遭?她还自以为聪明地找了个借口才说,不想此地早有类似的事情。早先获知有烧酒,只当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可事情若是从李恒的母亲那儿起的头,便值得琢磨了。难道说,这书中的世界,并非她一个穿越女?也是了,既然她能穿过来,那肯定是穿得如同筛子一般,穿了许多个过来。   如此一想,她心潮起伏,又遍体生寒。   唐百工没注意到顾皎的异状,只顾着讲自家对烧酒的研究。   “原本也是有类似的情况,咱们找人实验了好几回,确实能让外伤有一定好转。保存肉食类的,用酒液喷洒一遍,也能保存得久。本来也想研究出能治病的来,可万州王发话,咱们也就不敢搞了。夫人这边有心的话,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一条,实在太费钱了,还没方向——”   “蒸馏吧。”顾皎冒出一句来,“别的粮食,譬如番薯、土豆之类的,用酿酒类似的方法做出来。再蒸馏,就是把一斤酒变半斤那种方法,指不定会搞出真的来。只酒能喝,但新作的不一定,需得——”   “蒸什么?”唐百工瞪大了眼睛。   顾皎转头看看他院子里到处堆放的各种机关,杨丫儿和几个小子站在不远处玩耍七巧板,她狠狠心,干脆拿出炭笔在石板上比划起来。一个很简单的,大概的,蒸馏的原理示意图。简单到,她自己也叫不出里面那些鬼画符一般的玩意儿叫什么名字。   可唐百工立刻两眼闪闪发亮,仿佛找着宝贝一般。   自那日后,他便将她引为知己。   现在,顾皎的回廊下边摆了好几十个用竹筒装起来的,类似酒精的医用消毒液。便是唐百工弄出来怪模怪样的蒸馏器蒸出来的所谓酒精,已经在畜生身上试过了,有点儿消毒的用处。   她再三交待含烟,“再检查一遍,确定是不是在每个竹筒上都写了不能喝的字?这些东西用来治伤的,千万不能喝啊。”   略喝点儿无事,喝多了必然坏事。可那些大兵头,只要话里稍微带了余地,保不准真有胆大的拿它当酒喝,不如先就封死了这条路。   含烟点头,开始埋头点算。   “杨丫儿呢?”她侧头问。   杨丫儿负责的是另外的几个框子,里面满满当当各种烤制出来的肉干肉脯。因李恒说了一声好吃,可多送,顾皎就有些收不住手。她抓着勺儿研究了许多样做肉干的方法,弄出来猪肉脯,鸭肉干,鹅肉丝。有渔家偶然在江上弄了好几十斤重的大鱼,她也去买了来做鱼肉干。   “好了。”杨丫儿满头大汗,用油纸将框子封得密密实实,“只剩勺儿那边的油了。”   顾皎在这处吃水煮菜腻了,找铁匠弄出来铁锅,又和勺儿在土烤窑的基础上弄出来砖烤炉,食物的制作方式立马丰富多彩起来。譬如说腻味的豚肉肥膘,便用铁锅煎出油来,封存在罐子中;又有芝麻等油料作物,虽然不普遍,但她也硬给搞出来,得了几个小罐子。现全都装上,要给李恒送过去。   崔妈妈说了,河西郡城不成样子,不是人活的地方,送些吃穿类的去,最救急。   正忙乱着,便听得顾琼在院子外面喊。   顾皎烦躁,回了一声,“误不了。”   顾琼进来,惊讶地看着满地东西,再见她那样,道,“你作甚?是不是将家都要搬过去了?这一路多难走,知道不?”   岂有不知的?   “咋啦?”顾琼见她不回自己,蹭过来问。   顾皎瞥他一眼,半晌道,“二哥,我昨儿梦见被人斥责,说我和延之拜堂许久,竟没给李家的祖宗上过香。你这回去河西郡,能不能悄悄儿帮我打听一下,延之的父母在世的时候有什么爱好。万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还有宽爷爷和唐百工那般的能人异士?”   若这世上当真还有其它穿越人士,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顾琼见她满脸忐忑,马上一副我懂的样子,“哈哈,你想讨好妹夫,怕他在郡城里看上哪家的漂亮小姐了。所以想投其所好,是不是?”   顾皎翻白眼,还说他经了事变聪明了。现在看,该是核仁大小的脑子,照旧那么大。   蠢材。 第63章 嫉妒   糖水鸡蛋,大红鞭炮, 望不到头的粮队。   顾皎站在路口张望, 隐约见了顾温王孙好多家的旗帜, 四面都是带刀的护卫来往,到处都是牛马嘶鸣的声音。他们装满了粮食,排在官道上等候着。小庄里却不断有人出入,将准备好的粮食和肉菜装车。这时候便看出差距来,没修整过的官道, 被压出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而顾皎的新路却十分顺畅。   顾青山领着许多人来, 连城守也出面装了个样子, 说了好一通冠冕堂皇的话。   顾琼骑马走在前排,身后跟了好几个年龄相仿的自家或者外姓子弟。   他见顾皎不太笑得出来的样子,挤眉弄眼地逗她。她哪儿有心思和二傻子闹?脑子里不断盘算着,等这些人去郡城后,便该发帖子请各家的夫人来小庄一趟了。吃酒是真,但最要紧的是让她们来体验下自己修的路, 看看河堤边的大鱼塘, 再去瞧瞧唐百工弄出来做水道中枢的水塔。白拿了人家那么多的粮食,感情上还是要亲近些, 免得生了怨气。   吉时到, 鞭炮响, 小儿们喧闹起来, 到处窜着捡鞭炮。   顾青山冲着四面拱手, 上了高头大马。   顾琼意气风发,用力甩了一下马鞭。   车轮滚滚,朝着关口的方向。   顾皎这才大声道,“你们要平安,早去早回啊。”   河西郡城,郡守府邸。   朱世杰快步奔出府邸大门,满脸羞愤。后面有两个亲卫追上来,待到街口转角无人处,他转身冲人踢出一脚。亲卫被揍,反而跪下来挨着,一点怨言也无。   他踢够了,缓下来松了好几口气,慢条斯理道,“起来吧。”   亲卫起身,赶紧将衣服上的脚印和尘土收拾干净,站旁边候着。   他看那亲卫一眼,“怨我呢?”   “没有。”亲卫忙道。   “恨我吧?”   “不敢。”   “不敢?”朱世杰冷笑一声,“是不敢不愿,还是不?”   “小的对世子除了忠诚和感谢,没有任何情绪。”亲卫恭恭敬敬道,“若不是世子,咱们这条烂命早就没了。”   “行了,行了。”朱世杰厌烦道,“给我闯了那么大的祸事,只在营里绑了几天。来郡城,父王责骂的还是我,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他叹口气,看着不远处高大的围墙,“倒是让延之出了一回风头,那小子运气怎地那么好?居然让他逮住京州王马家的小儿子了。我那个父王啊,现在真恨他不是自己亲儿子。”   这话,亲卫便不敢接了。   “算了,若非他的好运,我五牛道那关也难过。现在父王责骂我,也要给下面人一个交代。道理虽明白,然日日如此,也是气闷得很——”   “大哥。”   街转角处传来卢士信的声音。   朱世杰对那亲卫使了个眼色,人立刻走开。他这才换了笑脸,转身道,“士信啊?”   卢士信吊二郎当地跨刀出现,“大哥,又被义父骂了?这三天两头的,没完没了呀?”   朱世杰摇头,“你不是出城办事,怎回来了?”   卢士信啐了一口,“延之的二舅子办事真他娘不牢靠,明明派人来说今儿到,老子都去城门口守半天了,到个屁啊。我派快马去看了,起码得明儿了。他们半道遇上暴雨,躲雨耽误了路程。”   朱世杰沉吟着,没说话。   卢士信走近些,蹭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哥,你这回真是让延之出尽风头。什么时候也帮我安排下?”   “你也来取笑我?”朱世杰捶了卢士信肩膀一下,“自家兄弟,没必要吧。”   卢士信抹了一把鼻子,“就自家兄弟,我才当你面说呢。有那起子人乱说话,你也别进耳朵。延之若不是因为你,能丢下热乎乎的新婚娘子奔去五牛道?守了两三个月帮你逮住那姓马的小子交差?咱们大营是烧了,课这会儿龙口的粮不马上就到?再有,过两三月新粮也要收了,我看大差不差也能补得齐整,误不了义父的大事。”   朱世杰不说话,缓缓向城楼的方向走。   卢士信便跟在后面啰嗦,“今儿我逮着你家那黑皮狗下面的人说闲话,给死揍了一顿。嘿嘿,敢在我面前罗唣,当吃素的呢?就小姐多事,听见说我揍人,赶紧跑过来劝架,没意思——”   朱世杰兄弟七八个,姐妹无数,只有一个同母的妹妹朱襄。他领着守大营的差事,算是得了父亲重用,但那几个兄弟也不是吃素的,个个勇猛善战得很,加之性格讨厌,被卢士信称呼为黑皮狗。   朱世杰势单力薄,幸而朱襄从小舞刀弄棍,也是个领军的人才,且帮着他,才令他不至于吃亏。   只这次差事办得不好,恐失了许多民心,父王部下那些老将没一个肯给他好脸。   往日,父亲重用的几个幕僚对他异常亲厚,这次却也没人为他开脱。只魏先生不轻不重说了几句话,然后另提了个计策,将父亲的注意力转走。   他颇有些失意,更听不得弟弟们的事情。   “我等人也没等到,要揍人也走不成,只好回来。计划要去找那个柴少爷喝酒,哪儿想遇上大哥了?大哥,咱们喝酒去?”卢士信极力邀请,“先生那边不是有烧酒么?我且去摸一瓶来,咱们再去钱少爷那儿弄点肉——”   “襄小姐抓着柴少爷喝酒,怕是不会让他进房门了。”朱世杰勉强取笑一句。   柴少爷全名柴文俊,乃是一士族少爷,善做文章。他从小被朱襄折服,闹着家里定了亲,与去年中完婚。后朱襄坚持在军中,他便带了自家一队护卫,跟着混在军中。只他为人文气,有些酸巴巴的,爱讲究个天地人的道理。朱襄不耐烦听他废话,也不喜他喝酒,定了诸多家规。   饮酒后不许进卧房,只其中一条而已。   “没事。”卢士信拉扯着朱世杰,“走,咱们去散散。大家都憋了很久,也该放纵一回。”   朱世杰当真同意,先去寻柴文俊汇合,卢士信自去取酒。   卢士信从后门入郡城城守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摸到魏先生的卧房,从箱子里摸出来几包好茶,几瓶烧酒。他抛空中掂了掂,感觉够了后才要走。   不想外面回廊却传来说话的声音。   “京州又来了使者,言说议和。依先生之见,是真议和,还是耍花招将人弄回去?”浑厚而中气十足的,乃是青州王。   “议和不见得,要换人回去倒是真的。”清亮爽快的,是魏先生。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河口,倒是好事。”   青州王和京州王对峙,一屯兵河西,一则在河口摆下阵来对峙,谁也不肯让。欲夺京州,先占河口。   魏先生便笑,“王爷既有主意,还来说笑?”   “拿不定主意,找你讨颗定心丸吃吃。”老王爷似乎叹了口气,“世杰平日稳重,关键时候总是撑不起来;下面几个勇武有余,却满脑子打打杀杀。襄儿倒是个好的,奈何只一女子。用那马小子换河口,这事得找个好人选去办。想来想去,诸多儿子义子里,除了延之,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   “王爷千万别这么说。延之上回惹的祸,我让他好好反省,现还没够时间。”   卢士信躲在窗户阴影里,戳开了一点点窗户纸。   只见老王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早没了朝议时候的严肃,仿佛一个可亲的长者。他道,“我夸延之,你也别跟我客气。他若当真不好,你恐怕早揍得他不成人样。只一个,他什么都好,就是对士族成见太深。明明能找别的办法处理,通通一杀了之,这岂不是和天下士族作对?再加上他那个出生和经历,再他那个娘,哎——”   魏先生默默不语。   “幸好还年轻,且磨磨性子。”   “那王爷的意思,便是定下来要他去?”   “是。”老王爷点头,“我欲拿京州王的幼子换他的河口。他只要愿意退出河口百里地,我便放他儿子走。在河西和河口之间的五指桥会盟——”   卢士信不再听得下去,捧着酒从后窗翻了出去,一路躲闪着出府。   五月已是初夏,天气有些燥热。   他摸一把额上的汗水,找人要了一匹马,直奔城楼。   河西郡城乃是一个大城,更是一个雄关,夹在两山之间,扼住了南北来往的要道。这边最为雄奇的便是北城墙,高逾十丈的厚重石头城楼挺在山崖之上,很有些飞鸟难渡的意思。若要安全通过,只得去南城墙,然后绕行至西边通过。因此,柴文俊最不喜噪杂的南门,喜欢人迹罕至的北门。   卢士信骑马到了北城楼下,拎起长袍,小跑着上城楼。   朱世杰着黑衫,面带抑郁,站在城楼边看风景。   柴文俊着白衣,很有些文士风流的意思。他显然是着意讨好大舅哥,温言宽慰。福祸相依,若不是先失了大营,哪儿来的机会抓着京州王幼子?若是没有京州王幼子,岳父怎么会只当面斥责?现在京州更被动,岳父更主动,等等——   卢士信听得发笑,一把将酒罐子顿在桌上。   “魏先生只剩得几罐了,你全拿了啊?”柴文俊问。   卢士信拍开泥封,“多大事呢?顾家人马上就要送粮来,还怕里面没酒?延之占了偌大一个龙口粮仓,又着意娶了个庶族的地主小姐,愁酒喝呢?”他摆开三个空碗,酒液落下去,“再说了,他且还有喜事。”   柴文俊将酒碗分在三方,“什么好事?”   朱世杰远眺着北方的山影,扯了扯嘴角,“怕也是会盟之事。父王现除了延之,谁也不信。”   卢士信端起一碗酒,碰了碰另外两个,“正是会盟之事。巧得很,我刚拿了酒要走,便听见义父和先生说了,要延之去干这事。”   说完,他仰头一口喝干。   柴文俊忙道,“偷听非君子所为。你不小心听见就罢了,怎地还到处说呢?今日喝酒,是为开解大哥,你这不是顶火呢?再说了,延之上回犯错被斥责也不是假,现军中不喜他的也不少。这回他逮住了京州王世子,岳丈欲嘉奖他,还有人说闲话。没得办法,令他去会盟,也是——”   正说得,便听见城楼下一声军号。   三人探头出去,只见一队骑兵堵在门口,当首的果然是李恒。他着一身黑衫,身上穿着软甲,头发高高地束在头顶,俊秀异常。城楼上问,“何人?”   李恒高声答,某营某人,去北边护送京州的使者后回城,又亮出了军牌。   朱世杰眯了眯眼,一口将酒饮干。   喝完酒,下城楼,回了自己营帐。   趁夜,朱世杰召来自家的谋士。   那谋士沉吟半晌,道,“李恒不声不响,有魏先生为他筹谋。现刚弱冠之年,便有了自己的兵,又将龙口纳入麾下,有了钱粮。”   “偏偏还不识趣。”朱世杰淡淡道,“招了几次入我账下,都只用父王做借口挡回去。”   “既如此,世子不如亲取龙口——”   朱世杰颔首,“五指桥会盟定的两次,李恒这次去也只不过传话而已。京州那边考虑父王给出的条件,必定要再回去平衡各方利益。下次会盟恐要推到秋后去了。因此,待他这次回来,便一道去龙口瞧瞧。若龙口粮仓当真丰收在望,只怕二次会盟那个和字还要变战字。如此,要再兴兵事,延之既是筹粮官,我便去做个监督。” 第64章 鱼雁   顾皎送走献粮的车队后, 数着日历过活。   从龙口至郡城, 官道有二百来公里, 若轻装简行需得走上十天;可带了那许多牛马车队, 起码得多五六天。   因等得较早,又要安慰那些痛失存粮的地主亲眷,便三四天宴请一回。   或者是城守家的女眷,或者是孙家的夫人, 再是温家的舅娘等等。多余的事情不做, 通是用马车拖着她们在门口的路上走几个来回, 再去河岸上看大水车和水塔。   夫人们对水车和水塔没什么兴趣,对路则是啧啧称赞。特别听说已经收集了许多泥蚌壳烧三合土,只等材料存够便要铺得镜面一般平整,更期待。她们家家白出了许多粮食,心里正不痛快, 但亏已经吃下去, 更要做出对顾皎亲热的样子拉关系。毕竟,自家的老爷少爷们不断传了书信回来, 只说十丈城如何大胜,抓了京州王的幼子如何, 那处要求和,青州王眼看得又要将一州收入囊中等等。   若果真如此, 李恒只怕更加水涨船高, 顾家也连带得要起飞了。   存着各种心思, 一边儿有心招揽, 一边着意奉承,十分亲热。   顾皎招待了几次,累,且是心累,比她在实验室做三天三夜的实验还要累。   因此,半个月的交际期后,她暂停待客,狠狠安睡了一天一夜。   今日,她约了宽爷和唐百工,要去巡田、鱼塘、河堤和水车。   “夫人,戴上这个。”含烟翻出幂篱,一定要她戴上,“太阳越来越辣,谨防晒黑。”   “夏日里戴着气闷呢。”顾皎不是很愿意,“柳丫儿帮我拿着,等日出高照的时候再戴;对了,另给我备些凉茶水呗,那个更重要。”   含烟只得和杨丫儿一起,帮她准备了两个大包袱。   每次出行,都是这般麻烦。   “夫人,你为何三两日便要跑一趟?”杨丫儿很想不通,“别人家的夫人要做什么,吩咐下去就行,通没你这般辛苦。可是不信下面的人?”   顾皎换了一身浅色的单衣,将头发挽得高高的,又在脸上略拍了些花露。她道,“哪儿是不信任?寿伯和长庚做事都可靠得很,辜大哥现在日日巡视,许多庄户家都不怕他了,河堤上那几百外面来的民夫也被他镇得十分乖顺。我有甚不信的?只宽爷爷和唐百工那边事忙,他们男子家,不好意思经常出入内宅。我主动出去,他们且有什么,立马就能和我说了。”   她确定打扮没问题,对着镜子照了许久。不知是错觉,还是几个月吃得好,休息得好,脸上鼓囊囊的,胸口也冒出一截来,裙子边也放了好几回。   杨丫儿见她在镜子前做怪相,闷笑道,“夫人,已经美得不得了了。”   顾皎摸了摸脸,白肤黑眼,黑发长眉,虽然算不上惊为天人,但已经很有少女的风采。若放现代去,用化妆品弄弄,也当得起美女二字了。她很满意自己回春,点了点头,“好丫头,嘴巴真甜,有赏。”   含烟见她嘴巴皮,催促道,“夫人,再不出门,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便要出门。   含烟不放心,一定要带了柳丫儿一起去。   顾皎拉着驴子出夹道,这几个月,她有空便和驴子亲近。从一开始怕它们,到后面能牵着,再到现在勉强骑一会儿。   驴上门口大道,绕着役所的方向,往田野里去。   含烟坐车,柳丫儿力气大,已学会了驾车。   因是夏日,午间太热,便将干活的时间挪到早晚。这会儿路上,水渠里,田地间已经有了许多人。他们熟悉地和顾皎打招呼,一路都是‘夫人’之声。   顾皎大多数叫得出名字,一一回过去,便问了,“宽爷爷和唐百工呢?”   “那片,种田里。”有人指路。   她便往种田的方向去,柳丫儿驾着驴车跟在后面。   一大片的绿色,抽出一穗穗的白花,过不得几天便要上浆了。   这些粮啊,能保她饿不死啊。小庄里空掉的石仓啊,马上又能填满了。   魏先生那边虽然还没回信,可她知道自己肯定能拉到什么挣钱的好差事。   顾皎嗅着若有若无的草香气,心情美得很。   “想啥呢?驴子走过头了——”宽爷在田埂上喊。   顾皎立刻醒了,拉住驴子掉头。   唐百工也跟着站起来,“怕是着急去河岸呢?那边这会儿正在点人数呢,不方便。”   “怎么了?”她翻身下来,放开驴子。   含烟赶紧从车上下来,抓着驴子不让跑。   宽爷道,“龙江水有点浑了,看样子要涨水了。河堤还没修得好,怕是要加紧干,不然又要漫进来,搞得一塌糊涂。这会儿清点人数,不够的还要再加,从靠山村那边找庄户来。”   “前儿不是说有新的民夫来?”她小心地站到种田边的卵石田埂上,“还是不够呢?”   “河岸边的工棚都搭出去两里地了,还能怎么多?”宽爷摇头,“少夫人,你便看看稻子、坡地和鱼塘就好,那边暂且不去。”   顾皎没说话,顿下来看那些稻花。她伸手摸了摸,已经有几颗上了浆的,在低头。   宽爷走过来,“如何?”   她看不出具体的差距如何,只觉得种田里的稻穗似乎比旁的要长大些,穗子上的结实要多些,稻秆更粗壮些。   唐百工也蹲到旁边来,“这是个变种,宽爷爷七八年前在稻子田里突然发现的一株。比别的高壮,穗大,结实多。宽爷爷跟宝贝一样,小心地收了那株存起来,养了这些年,也才这点儿。怎么样?”   “厉害。岂不是和传说里神农种出来的木禾一般?”顾皎眨眼,“一亩能产多少?”   宽爷嗔怪,“岂可和圣人比?乱说!”   顾皎‘嘿嘿’笑,“宽爷爷要弄出能养活天下人的粮食来,岂不是圣人?”   宽爷还要说,唐百工那边却已经在口中算起来。   平常的稻谷,一般的土地,亩产能有五六十公斤,已是老天爷赏脸;若是好些的稻种,肥施得厚些,再加田地好,亩产也能有不到一百公斤。龙口平地的种植水平,技术能力,堪堪也就这数,也能养活许多人。现换了新种法,又掏摸了许多河边的淤泥和水草虾米沤肥,再加今年老天爷实在给脸,推测也不过一百二三十公斤。然宽爷种田里的变种,却能有靠二百公斤的模样。   顾皎十分震惊,一路晕乎乎地听他们说,心里却在狂吼。   明年,一定要全用宽爷的粮种。   坑蒙拐骗,把全龙口的田都忽悠过来,否则真是天大的浪费。   再一个,此时的亩产数和现代的上千公斤相比,真是太不够看了。   这边田亩看完,要去看鱼塘。   半道上遇着了顾家三爷爷,两个老的又唠叨起来。因现下大约能看得出产量,三爷爷再不固执,日日来找宽爷说话。只一个,他也要买良种,明年全换种,请宽爷优先满足他。   顾皎在后面看着俩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的老头子斗嘴,闷笑得很。   走了半日路,远远瞧见水边一线堤坝,已是有小腿高的模样。堤坝之下,一大片几乎成型的水淹田,已经长了些莲荷或者水草。属于顾皎的这边,则是连成一片的几十个大水塘。这些水塘被唐百工设计过了,既有开阔的水面,又有迂回的水道。可打开闸门连成一片,又可落下水闸单独区分。再近处则和水渠连在一起,几乎成一个巨大的网络。至于水的来源,则是河堤外一个高有五丈的水塔。   那水塔立在龙江边,被水车抽的水灌满,将水从高处压到陶管中,穿越堤坝直通鱼塘,利用的是最简单的连通器原理。   顾皎看一眼唐百工,这书呆子果然很有点本事。不仅仅搞定了灌水的事,还顺便将水密封和防水也弄出来了。灌水试验搞了半个月,没怎么发现漏的地方。   这会儿,水塘里均蓄了浅浅的水,里面能看见无数小鱼苗在游荡。   提起鱼,顾皎还出了几分力气。她只要能生长迅速的鱼种,好吃不好吃反在其次。因此,便有庄户送了鲢鱼的苗子来,说这种鱼杂食,清水污水中都能生存,几个月就能长得很肥大。顾皎便想起自家小时候曾养过鱼,仿佛也是鲢鱼。父亲直接在水中下了油菜籽和花生榨油后剩下的发酵渣料,平日不管喂食,水里长的各种草和鱼虫子尽够吃。   等到秋冬天起鱼,个个四五斤重。   顾皎对鱼塘实在满意,见河堤上许多人,磨蹭着要过去瞧瞧。   然刚准备甩开含烟,却见长庚从远处来。   “夫人——”他手在半空挥舞,“老爷和少爷来信啦,从郡城来的。”   顾皎十分欢喜,一把接了信,拆开便看。   顾青山的十分简单。   “皎皎我儿:   献粮一行十分顺利,已抵达郡城。青州王豁达大度,多次宴请,屡有嘉奖。   已谈定秋收新粮收购事宜,下了三成定金。   你勿需为银钱烦恼,更不必麻烦先生讨生意。王爷将军衣的活儿也交了出来,只等收了丝棉麻等物便可开动。   给你娘亲带话,一路都很平安。即日便要返程。   勿念。”   顾皎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顾青山报的都是喜信儿,通和钱相关,却并非她最关心。   因此,立刻又去拆顾琼的信。   “皎皎:   等着急了吧?   二哥差不多都能想象你坐立难安的样儿,所以感谢我啊。   爹给你写的信我看了,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我给你的这封,是躲起来偷偷写的,全都是你想知道的消息。   关于妹夫,是不是?   怎么说呢,来郡城,当然是见着妹夫了。包括卢士信,青州王,王世子,还有郡主小姐等等贵人。妹夫在龙口的时候,冷冰冰的很不热情,但好歹还能说得上话。可在郡城就不一样了,我见着他第一眼便吓到了。他不仅仅是冷,根本就不认识人一样。硬生生地和父亲行礼,看也不看我一眼,跟块石头一样。   我以为他病了,去问先生。先生说他刚从战场下来就那样子,过段时间就好。至于病,是没病的,只是伤了。后背中箭,创口反复脓肿,吃了好久的药才好。   你别忙着心疼啊,他身体棒得很,揍我的时候一样痛。   至于世家小姐,哈哈——”   顾皎暗骂了一声,顾琼真是八卦。   “妹夫立功了啊,那个京州王世子便是他抓住的。城中许多人都想宴请他,每有宴饮,他便抓我和卢士信去。他自个儿在旁边干坐着放冷气,却将喝酒的事交给我们俩。因此,小姐是没有的,看上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不少。只那些人晓得他是顾家的女婿,加之父亲在青州王面前露了脸,也没做得太过份。   妹夫颇有些独行特立,在军中威望还挺高的,但敢讲他闲话的人少。他在万州的事,多听卢士信和郡马柴文俊讲。他确系前朝皇族遗下的,因此颇被忌讳。万州王和他家不睦,在万州日子不好过,才投奔了青州王。他母亲的死有些玄机,万州王担了干系,京都的高家也少不了手脚。又说妹夫亲眼目睹母亲之死,小时性情十分偏颇,先生纠正了许久才好些。可也落下了后遗症,他十分厌恶士族之人。   万州是妹夫的伤心地,这辈子要回去,应是领着大军打回去才是。据卢士信说,他在那处没亲人了,只魏先生还有几个旧识。寻宽爷,也是从魏先生的关系走,拜托了万州的几个朋友才做成的。至于万州情形如何,卢士信只用了四个字形容,人间地狱。据说那万州王,暴戾狠毒,又十分嫉妒,治下人过得很不好。也是因此,但凡有些门路的人家,都会去别处过活。因此,能人异士,恐再没有了。   只妹夫毕竟是投奔而来的,我观青州王用他,却又不太肯给官职。他这次立下大功,虽有军中老将力争,但也没拿到嘉奖,还趁势要他去北边办事。别人都说是好事,是王爷重用他。我却感觉有些不是,毕竟,王爷的亲儿子搞丢了大营,也只被责骂而已,连打都没有。   他这将军做得没意思,我很同情他,将从家中带来的那些东西全给他之外,又给他准备了好些别的好玩意。   父亲骂我见识浅薄,不懂妹夫胸中丘壑。呵呵,懂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吃亏。不过,他也说北边不安全,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战事了,妹夫还要在郡城呆多久也不确定,需得帮他准备一些应有之物。   因此,父亲到处寻人买神兵利器和好马,也出钱找匠人给做新铠甲。他也说了,你那边也给他再多准备些能保命的。   我们即日便要返龙口,我问妹夫可有什么要带给你的。他说军务为要,通信不便。   若要带,便只得一句——你对他说过的,他都记得,也会应你的。   二哥好奇死了,你都说啥了?” 第65章 兄弟   李恒很喜欢收到顾皎的信, 但在五指桥会盟前, 如何存放它们却成了大问题。   他是将军,可以有一个独立的军帐, 但难免有侍卫帮忙打理杂物。各类堪舆图,来往信函等等,将大半的帐子占满了。若是将那些直白得让人脸红的信随手放, 总会被看见, 有损他的威名。   因此,刚开始一两封的时候,还可以衬在胸口或袖口中。后来,收到四五封, 叠起来太厚实, 便有些埋怨了。   那鬼丫头, 怎地如此多废话?吃什么穿什么要写,说什么也写,志坚不合意了要写,辜大如何将外来的民夫把弄得规规矩矩也要写。其实他对这些通不感兴趣,每次反复看的不过是信的开头和末尾几段而已。   他早将信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也曾想过干脆一烧了之。然, 好几次将那些纸张拿到火盆边,收却自发自动地缩回来。   皎皎若晓得他烧了信,怕是当真要哭?   李恒便有些犹豫起来, 不如, 放在魏先生那处保存?   李恒便离了营地, 进城,寻魏先生。   郡守府邸已是来得熟悉,从后门出入,卫兵一点也没阻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如得院子,推开正房,魏先生正在收拾各类信函。见他来,问道,“如何这时候来?明日便要出发去五指桥,都收拾妥当了?”   李恒没回答,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只看着先生。   先生将函件叠得整齐,一个个封装起来,再分类装匣子中。做得半晌,他抬头,“怎地不说话?”   “志坚和宽爷又给你写信了?”他问。   魏先生点头,“写了。夫人不是借着献粮的机会,单给你我送了许多东西来吗?那些肉食什么的便不提,只一个酒精专门交待给随军的大夫了。宽爷说那物好用,是百工闲得无聊,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烧酒里炼出来的。若是有外伤,抹上一两遍,脓肿便少些。若是烧得厉害,额头和四肢抹上,能退烧。”   “百工从小就爱琢磨。”   魏先生看看他,道,“延之,女人是不是都有几张脸?”   李恒怪异地看着他。   “别看我啊,咱讨论讨论。”   李恒扯了下嘴角,“先生,你能接触的女人有几个?这院子里伺候的丫头和仆妇也没有,能讨论的,还不是顾皎?”   魏先生一拍手,“对了,就讨论她。你说这死丫头啊,她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呢?自嫁给你后,把你哄得团团转,把我算得一干二净。现在,她是龙口一霸啊,打着你我的招牌,过路费也收了,河堤也修了,三合土的路也要开始铺了,私兵也搞到手了。宽爷最近给我写的信,怎么说的,知道不?”   李恒嫩脸一红,他哪有被哄得团团转?原本打算要说出口的要求,赶紧憋死了。可不能让先生帮忙存信,否则便是被妻子拿住的铁证。   “宽爷说,夫人不爱调脂弄粉,一心要为将军筹粮增产。她事必躬亲,但凡水渠,开坡地,修鱼塘,都会亲自去盯好几次。性情又机敏,善学好问,懂的还多,经常在关键处点拨他人。”   李恒不觉奇怪,顾皎已经在信中显摆好几回了。   魏先生摇头,“怎地偏在我面前小气算计,锱铢必较?”   李恒笑了,“因先生也是锱铢必较。”   “真是奇了怪了,宽爷那么挑剔的人,怎么一开始便喜欢上夫人了?”魏先生十足想不通,“藏了半辈子的木禾也拿出来给种下去了,引得龙口那些地主眼红得不行。若是番薯和土豆也收成,岂不是真要成势了?”   李恒见他那样,晓得谈下去无用,起身准备走。   魏先生忙道,“你来找我,到底何事?”   “无事。”   魏先生盯着李恒离开的方向,良久未动。   半晌,他从那些信函里翻出一封来,落款正是宽爷。   漆黑的墨迹上一行分明的字。   “酒精乃是百工受少夫人点拨而制,是一种叫做蒸馏的方法。为此,还专门捣鼓了一套用具——”   他死死地看着那两字,蒸馏?   许多年前,阮之抱着还是婴孩的李恒,有些遗憾地对他道,“万州王禁酒,非真心爱惜粮食,只看不惯我一个女人折腾而已。其实,若是将那酒用蒸馏的方法,可以做出更纯的酒,或许还能弄出酒精。酒精用处颇大,只单消毒一项便能救许多人命。能活人万千,怎地就是妖术了呢?”   他的手开始发抖,纸面也抖起来,连带得全身无一处不抖。   月前,李恒的话又响在耳边,“顾皎和顾青山不亲。”   不亲啊。   那父女,原是不亲的。   顾皎,怎么地那么巧,便说出了‘蒸馏’二字?还借着唐百工的手,给做出来了呢?   魏明捂脸,状若疯狂。   许久之后,他收拾衣衫和表情,开门出去,唤来一个全身罩在黑衫中的人,道,“去龙口,将顾家上下三代,里外每一房,每一支的亲戚,都查清楚。此事虽关乎将军,但他正全心应对五指桥,便不必告知他,令他分心。”   黑衣人行礼,便走。   李恒出城回帐,已是落暮时分。   四面火把,到处都是巡营的士兵,见了他纷纷叫‘将军’。   五指桥会盟分成两个阶段,先各自派出第一谋臣和军事首领,谈条件;若谈得好,才入第二阶段,请两位王爷亲临,达成盟约。   李恒任了第一阶段的主将,需万事小心。他将那些信摸出来,叹口气,找了张大油纸包起来,压得平平的,藏在盔甲的护心镜里面。思来想去,还是随身带着吧。若是战场上有事——   他神思恍惚了一秒,若是有事,用这些信来陪葬也是好的。   只战事难料,若当真打起来,河西必成战场。龙口卡在龙河边,又是粮仓,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年秋冬,必要决出一个结果。顾皎和他不熟的时候,他只当看旁观,看她如何活过去;可到了现在,他的心却有些隐约钝痛。他答应了要护她一辈子,她也想和他走遍神州,他是不能食言的。幸志坚留在龙口,定会护她周全。   “延之,干啥呢?”卢士信撩开帐门进来,“对着你的甲摆的什么表情?”   李恒将护心镜摆好,转身道,“你来作甚?”   卢士信嘿嘿一笑,“义父准了我,让我跟着你做个偏将。咋样?感动不?”   “你——”李恒上下打量他,“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第一次会盟只是双方表意,都会很客气,力求快去快回,没热闹好凑。你之前不是说要留在城中陪大哥喝酒吗?”   卢士信冲他挑眉,“所以,都是你们这些成了亲的人才有的麻烦。老子本来小日子已经安排好了,结果柴少爷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前线长见识。小姐说他一个臭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去了就要被吓死。”   “让你去护卫他?”   卢士信点头。   “那说甚做我偏将?”李恒放开护心镜,自觉那位置找得不错。   “走,他们这会儿在大帐里等你呢,咱们也学义父,且开个晚议。”   李恒看看安静反射烛光的护心镜,便跟着去了。   大帐中颇热闹,李恒还未走近,便听得朱世杰和朱襄吵闹的声音。   两兄妹感情虽好,但见面便是炮仗,总要吵起来。那柴少爷果然十分文弱,一会儿劝朱襄不要和长兄无礼,一会儿劝朱世杰不要和小妹子一般见识。然说得没几句话,便被兄妹二人联合起来骂得狗血淋头。   李恒撩帐子进去,果见朱襄已经捡起桌案上的砚台要打柴少爷。他明明十分害怕,却一点也不敢躲开。幸得李恒进来,朱襄还是要脸,讪讪地将东西放下。   “你们来吵闹作甚?”他问,“明早我要拔营。”   朱世杰道,“延之和先生去会盟,虽然父王明朝会为你们送行,但咱们情谊不同。”   卢士信跟着进来,从帐门口摸出来一罐子酒来,“特别给你留了一罐好酒,咱们今晚就喝干。”   李恒道,“义父在军中下了禁酒令,无论士兵还是将领,都不允许喝酒。城中的酒铺,也需得见郡守的红章子才能卖酒。你们,这是知法犯法了?”   朱襄一笑,脸上便起了两个深深的笑涡,“我就说了,延之必然铁面无私。不把你们抓去衙门问审已经很好,还要喝酒?真是想太多。”她走过书案,道,“延之,文俊这趟也想去五指桥,仰赖你多照看。他这人既胆小又没本事,只会写点酸巴巴的字,有用得上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朱世杰也道,“延之,五牛道和十丈城都多亏你帮忙,我才勉力还能在父王面前有个站的地儿。我今次便不去添乱,只在郡城中等你归来的好消息。那时候若是定下二次会盟的时间,我必定陪你回龙口一趟。”   李恒偏头,“如何?”   朱世杰笑,“士信说你家娘子和你一般,颇为大胆,是女中英雄。襄儿好奇得很,一定要去看。我呢,就是顺便——”   “什么女中英雄?根本就不知死活。”卢士信拍开酒罐上的泥封,又摸出几个空碗来,“来来来,满上,都满上。一起长大的那么许多兄弟,也只咱们几个在河西。喝了这碗酒,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咱们都还是兄弟!”   李恒走近,眼见着清亮的酒液落入碗中。他端起一碗,举向朱世杰,“义兄,我无兄弟,也无姐妹,从万州到了青州后,才知道什么是血脉亲情。义父待我恩重如山,你待我比亲兄弟还要亲,襄妹对我更是亲厚无比,连卢士信这泼皮也还是有几分真心。”   “此去五指桥,只是送信达意。待办妥差事,咱们一道去龙口。你们是我最亲的兄弟——”   说完,他仰头喝干,亮了碗底。 第66章 似梦非梦   顾皎自收了顾琼的来信, 心情一直处在兴奋状态。   又等了十来日,陆陆续续有好几户人家回龙口, 只顾家父子落在后面。   她本要派长庚去问问怎么回事,不想孙家主动来了女眷送礼并说话。这次去郡城结果很不错, 拿了军粮和军衣采购的大事, 家家都有得生意做。顾家自然是要做话事人,现顺道儿去附近的几个城联络友商,是要耽搁几日。   请夫人放心。   顾皎自然是放心的,好好地和那些女眷说着话,将人送出去了。   果然又过得没几日, 顾家大队人马回了龙口。   不过,他们没入关口,直接驻在龙口城中。   顾琼派了长生来送信, 并一驾大马车。   “要作甚?”顾皎问, “怎地不回庄上?出去一两个月,娘很担心你们。”   长生恭恭敬敬道,“夫人,老爷请您进城一趟。”   “何事?”   “大大的好事。”长生一张脸笑嘻嘻的, “老爷和少爷此行十分顺利, 又得了王爷的嘉奖, 还带了好大的生意回来。现如今整个龙口都看着老爷如何行事, 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呢。驻在城中, 也是方便来往的客商, 收货, 换银子。”   顾皎一听银子,便坐不住了,“说付了三成定金?”   长生点头,便捡了好听的说。他们去的时候拖着许多牛马和粮草去,一路上颇有些凶险,幸好早通知了河西郡城,因此一路上都有守军来帮忙。最难的,便是在过山道的时候遇上了暴雨,既没处躲雨,又担忧粮食受潮,只得赶紧在山上割了长草密密实实盖在车棚上。不过辛苦都是值得的,等到了郡城,全城军民轰动,摆了好几里长的欢迎队伍。王爷亲自接待,宴饮上了好酒,吃了好肉,赏赐了诸多金银的新鲜玩意。   最重要的,献粮虽然没钱,但王爷给今秋收新粮的定钱得十分爽快。   回程的时候,那些定银,几乎将车子压垮了。   “老爷说金子不好换,银子太多恐滥了市,便约了另外几个老爷,要商议办商行。”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那份呢?   长生笑,“老爷单分出来,已经送去西府了。”   顾皎扼腕,怎地送西府了?就该直接送小庄来。   她这作态,惹得含烟和杨丫儿发笑。含烟道,“夫人,你现如今,可是将军夫人了。”   也是,将军夫人的钱,自然是要送去将军府的。直奔小庄而来,做得太过,惹人笑话。   既然如此,她便去城里一趟吧。既然顾青山远路迢迢地将银子搬来了,她也就给他的那什么商行做个保去。   只这一路,安全重要。   顾皎便道,“含烟,去给长庚说一声。夫人要回城小住,让辜大带几个人,护送着去。另外,给宽爷爷招呼一声,看看可有要带去城里的东西,或者有什么需要咱们从城里带回来的。”   含烟应了一声,自去。   时隔半年,顾皎再去龙口城,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她坐在车里,长庚和辜大骑马在后,一左一右地跟着。另外有两三个驴车,七八个仆从,拖着她的日常之物和许多本地特产。   出小庄的路虽然还没铺三合土,但实在平坦得很。即使车没安装弹簧,但颠簸已经轻了不少,顾皎能忍得。只走完自家修的路,上官道后,又开始难过了。   一路歇了三回,幸而不赶时间,回回歇够一刻钟。   等到了龙牙关口,才彻底松口气。   顾皎下车,步行着入关。长庚要去忙过关的手续,便让辜大跟着去了。   便是,她走在前,辜大不远不近地落了三步远,机警地左右看着。   故地重游,感慨颇多。顾皎看了辜大一会儿,他面上倒没什么复杂的表情,显然果真将往事放开了。   只此时的关口已经彻底不同,地面的乱石早清理的干干净净,或者铺了石板,或者铺了卵石,看起来很清爽;两排厚实的木栅栏将关口封闭,开了双向四个门。两个走人的,两个过货和车驾的,各行其道。靠河的边排出一片地来,大约是要做护栏用;靠山崖的那边,深深地挖进去十来个洞窟,分别做了茶歇和存货之处,居然已经有人在里面做小生意了。   她看得新鲜,便跑去看了。能够在洞窟里开店的,显然还算是有点实力,买卖的多是茶盐糖之类的贵价货。那些伙计很有眼色,远远地招呼着,又见她后面跟着辜大,开口便是夫人。待得长庚办完手续来,那些人仿佛认识他,便更恭敬了些。   出店后,长庚才道,“卖茶的那个,是咱们自家的。”   原来如此。   只出来,又遇上拎着篮子卖山野果子的小孩子。顾皎见他们小小年纪便要讨生活,心下同情,便叫含烟抓出许多铜子儿来,将果子全买了。她出手豪阔,引得孩子们欢呼,她自己也开心。   不知不觉,很快地走到了龙口城。   顾琼和崔妈妈已经等在城门口,见了她后,均亲热地上前来。   “长高了。”崔妈妈拉着她的手,又比划了一下她脸上和胳膊上的肉,“也养好了。”   顾琼嫌弃道,“日日往田地里跑,晒得跟黑炭一般。”   顾皎呵一声,“妈妈,我二哥还是什么都不懂呢。”   崔妈妈道,“二舅爷乃是心疼你,又不好意思说,只好装作嫌弃的样子。其实,田里的重活累活,哪是你能做的?都交代给宽爷不就好了?”   顾琼不好意思,催促道,“走了走了。你先回西府休息,晚上爹还要接你去咱们自家的宅子。请客,许多客人来呢。”   一路无话,到得西府门口,各分东西。   顾皎离了正经将军府大半年,本要和崔妈妈说几句客气话,显得自己这将军夫人也不是很失职。   不想崔妈妈通不提那事,入府后,先安排长庚和辜大休息。送顾皎回院子的当空,只说夫人在小庄做得好大的事,现在满城人都知夫人自己掏腰包在乡间修路通渠,又招揽许多失了家业的穷苦人做活,真是天上落下来的菩萨。   “怎地传得神乎其神?”   “哪里是传?”崔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若没有菩萨心肠,怎么会连土匪也收复了?这才是咱们将军夫人的本事。”   顾皎咂摸着这句话,也稍微有点自得。   直到入了院子,发现院中花红柳绿,回廊下临时搭的灶间早不见踪影;屋廊似重新刷了漆,该修整的地方也修整过,一侧比较破的厢房推倒重建的。更不用说耳房,加长加阔,多了专门的灶间和洗澡房。   虽比小庄还是有不如,但足够惊人了。   “妈妈,你——”她欢喜地看着崔妈妈。   崔妈妈颔首道,“将军走的时候,单吩咐的。”   顾皎不知该说什么,被崔妈妈笑得,慢慢就脸红了。   李恒不声不响,其实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顾皎将房舍转了一圈,特别是两便的厢房,看着里面满当当的嫁妆箱子和银箱子就开心。心情好,吃得便多,再兼沐浴更衣,便觉有些困了。   六月燥热,不午休扛不住困。   含烟见她洗澡的时候打瞌睡,便催她赶紧去睡一会儿。不然,晚上待客打哈欠,很失礼。   顾皎当真去睡,可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半眯着眼睛看晃荡的纱帐子,再看外面蒙了一层粉纱的窗户。   延之对她,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他当日走得那么着急,还记得她住不惯西府。   他日理万机,却还记得她那些贪图安逸的小爱好。   越想,越是心火烧起来,更睡不着了。   顾皎听得含烟和杨丫儿在回廊上细语,便悄悄下床,去箱子间。   李恒在这处留下来一些旧衣,还带着他身上的味儿。   她当真翻出来一件,团成一团塞枕头下面,鼻尖便有些若有若无的熏香气。   打个哈欠,缓缓地,便有些睡意了。   只当是在梦中,李恒对着她笑。   “皎皎——”   他唤她。   她欢快地应了一声,“你肯叫我了呀?”   他还是笑,却不言语。   顾皎便又有些不满了,“怎地叫了人,还不说话?”   “皎皎,为何执意要我如此唤你?名字是你的执念?”   “你也可以不叫皎皎,老婆和亲爱的,任选一个。”她在梦中,自然放开了胆子调戏。   可梦中的李恒也变得脸皮厚了,他笑得两眼眯起,“皎皎。”   顾皎不耐烦地看着他,干脆用唇封住了他的嘴。   既已经亲上了,便不用考虑后果。她仗着在梦中不必负责,很狂浪地扯开了李恒的衣衫,去膜拜他青春的身体。正得趣处,思维却发散起来。既很不容易地穿书一趟,老天爷又给面子地配了一美男子,难道便只干看着?这般看着,若到十五岁大限还没吃到口,岂不是浪费?她这小身板,大姨妈也正常了,胸口也发育得差不多了,现走路也不喘了,是不是可以考虑更进一步?   这般想着,手便很不老实起来。   李恒任她施为,最后却笑出了声音,“皎皎,你可是,喜欢上我了呀?”   一句话,问得顾皎心惊胆颤,全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人也醒了。   屋中寂静,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纱穿进来,照得浮尘乱舞。   她的四肢酸软,身体沉重,整个人仿佛还在梦中一般。   喜欢吗?喜欢的吧。   那样一个干净爽朗的少年,有谁会不喜欢呢?   为了活下去,无数次洗脑自己,无论李恒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对他表现出真切的喜欢,要当是在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可走得越近,她发现的全是他的优点,就那么妥帖地长在自己正正儿喜欢的地方。   顾皎缓缓坐起来,手托着下巴,反复回味春|梦里的场景,十分遗憾。怎地做个梦也只一半,后面呢?   心里空落落地,很不自在啊。   她叹口气,轻轻叫了一声,“延之。”   果然,还是有些想他的。   仿佛是回应,箱子间传来一声响动。   顾皎只当是含烟和杨丫儿在收拾东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打开床帐出去。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道,“我睡多久了?怎地不叫我呢?晚上的衣服是不是收拾出来——”   话说不下去,只因箱子间里走出一身量极高的黑衫男子,那冷眉冷眼,那浑身禁|欲的模样,不是李恒,又是谁?   恍若梦中走来,光天化日之下的奇迹。   顾皎用力揉了好多次眼睛,她一定是做梦,梦得心花花,眼也花了。   可忍不住地,却尖叫,“延之!” 第67章 情趣   李恒五指桥一行十分顺遂, 双方在桥两头摆开阵仗,互通了文书。   魏先生口述,柴文俊下笔,一封厚厚的信函交给对方。要和谈容易,且用河口城来换, 京州大军需得退出河口百里, 并且将州中主战的将领惩戒了。条件提得苛刻, 存的就是讨价还价的心。   对方姿态放得特别低,在查验了自家小王子的信物和手书后,也递交了信函。对方确实要和谈,也会考虑青州王提出的大多数要求, 然州中人议论纷纷,京州王需得时间平息纷争。   因此,便定下了第二次会盟的日期。   在中秋。   六月底至中秋,两个半月的时间, 足够了。   李恒回河西郡城,向青州王交代清楚第一次会盟的任务, 便要回龙口。   “自七月后,山地麦熟;八月收稻,并一些杂粮。”李恒板板整整道,“不管第二次会盟是和还是打, 都需兵壮粮多。趁这两月时间, 臣下得行筹粮官的正业了。”   青州王得了好信儿, 心情十分爽快, 也就说些贴心话。   “着急回家,不止为这个吧?”   卢士信在一边怪笑,那形状哪儿是个将,明明是个痞子。李恒虽然很保持住了样子,但忍不了面皮有些潮红,胸口护心镜内的东西在发烫。   朱襄有些惊奇道,“爹,恒哥居然脸红?他万年冰块,居然脸红?”   青州王体谅道,“新婚夫妻,正热和的时候因为老大闯祸才分开,怎么不想?且回去,好好儿跟媳妇子道个歉。要是她能忍得住颠簸,抽个时间来郡城看看我这老人家,也是可以的。”   这一开口见长辈,算是正经将顾皎的名份定了下来。   魏先生面色有点复杂,什么都没说,只看李恒亮着眼睛行礼。   朱世杰愧疚道,“延之,是我对不起你。”   又要鞠躬。   李恒哪儿敢受?连忙将兄长扶起来,又说因义兄和妹子妹夫要同去,他便先行一步,回去将龙口城和小庄打理好,才方便待客。   他这理由找得一点也不好,卢士信猖狂地笑,“狗屁提前回去收拾,他就是想老婆了,赶紧回家呢。”   惹得朱襄有些羡慕,捏着柴文俊的耳朵下去了。   青州王好奇地问魏先生,“那位顾家小姐究竟什么人物?居然将咱们延之迷得如此神魂颠倒?可是什么绝世的美人?”   魏先生口中泛着苦涩,摇头道,“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只是性情十分机敏可爱,许是正好投了延之的胃口。”   李恒忍着卢士信的嘲笑,出城的脚步却忍不住快起来。   偏将已经整理好部队,次日便可拔营。   他取了白电,只带八个侍卫先行,漏夜赶路。   大部队则随后而至。   夏日夜晚的星空十分高远,无数繁星在头顶西坠,银河亘古地守候这一片青山。   李恒是青州人,去万州,又千里迢迢来河西;顾皎是河西人,长在龙口,从未踏足离家百里之外的地界。这样的两个人,却因为一些荒唐而现实的理由,被绑在一起。   若这不是缘份,还有什么才算是?   李恒两眼盯着前方的路,胸口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魏先生说,顾皎面相好,贵不可言,命中自带了那个位置的贵气。若得这样的女子为妻,必是能坐上尊位。李恒对这说法有些嗤之以鼻,毕竟先生虽然能掐会算,但口中少有正经话。然要正母亲的清名,却非得坐上那个位置不可。只因给她泼了一身脏水的,乃是挟制了当今的诸侯高复。   李恒握紧了缰绳,顾皎是他未来的一点星火,却也照亮了他荒芜多年的人生。   一片苦涩里,开始觉出一点甜来。   近八百里路,换了三次马,行走两天便至。   李恒满身烟尘,想去西府换洗后再入关,然刚进府,便见崔妈妈带着顾皎那个叫含烟的丫头。   他偏头,“夫人在府中?”   崔妈妈新鲜地看他,“你就带了几个人回来?怎地不命人送信?城中人知不知你回了?”   他没回答,径直往院中走。   含烟却道,“夫人在午休,将军——”轻些。   崔妈妈在笑,是取笑。   李恒顿了一下,脚下却更快了。他有些懊恼表现得过于急切,不像是个干大事的大男人,反而是耽于情爱中的小男人。可莫名其妙地,顾皎仿佛在催促着他,延之,快些,再快一些。   因此,当他推开院门,对上杨丫儿震惊的双眼,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可这姿势做完,他更恼了。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这下子从河西郡至龙口,都晓得他是个贪恋美色的人了。   然再入正房,屋中芬芳着顾皎身上熟悉的味道,他整个人冷静下来。   全身原本沸腾着热血,全沉了下去。   他关上门,一步步走入内间,看着纱帐里隐约的起伏。   她在,她是他的妻子,她将会分享他全部的痛苦和荣耀。   李恒撩开帐子,静静地看着她许久。   她睡着了,软被搭在胸口,额头一点点薄汗,脸稍微黑了点儿,整个人仿佛大了一圈。   难免地,视线落在那隆起之上。她在信中说,胖了,要他来确认。   他笑了一下,这个不要脸的丫头。   梦中的她似乎有些苦恼,一会儿皱眉,一会儿不满,翻来覆去,一刻也不肯停。她睡觉便是这般不老实,发现身边有热源,便会紧跟着滚过去蹭着,抱着,压着。他刚开始很不习惯,后来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将她的双手和双足压起来,才稍微老实一些。习惯了共眠后,再去军营中,竟然有些不习惯。   可怕的女人,硬生生扭转了他的习惯。   李恒伸手摸了她一下,再笑一下,摇着头去箱子间换衣服。大约是发出许多响动,顾皎醒了,叫着含烟和杨丫儿的名字。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迟钝,本能地走出去。   她见了他,先是迷惘,然后两眼里冒出了熊熊的火光。   仿佛,他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延之,你回来啦?”顾皎直接扑过去,抓着他胳膊,“怎么不先派人送信?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府?”   李恒撑着她身体,差点被扑得跌倒,“小心些。”   “人家开心呀。刚睡觉还在做梦,结果一睁眼,你就在眼前。这是什么——”顾皎哈哈笑,“我一定是在做梦,肯定是!你明明在郡城,怎么可能在龙口。我真是糊涂了。”   李恒扯了扯嘴角,两手用力,直接将她抱起来。   这样,还是做梦吗?   不想顾皎却感叹,“做梦真是好,我不逗你,你也能对我笑。”   李恒有些无奈了,道,“王爷要和京州王会盟,定在中秋,我便先回来。白电跑得快,路上又换了好几次马。我并不知你在西府,只想先来梳洗一番再入关。”   顾皎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摸摸他的脸,“果然是在做梦,不然延之怎么可能对我解释?他这个人好无情,走了半年只来一封信,什么好听的话都不说,什么缘由也不解释,只写了献粮二字。什么意思呢?谁献?怎么献?献给谁?当人是他肚儿里的虫子么?再有一个,他竟不问问,娘子在后方为他献粮出谋划策,到底累不累。”   他笑了,果然是一张利嘴,说得他怎么回都不对。只好道,“娘子,累不累?”   “怎地又不是皎皎了?”她瞪着一双眼睛问。   李恒见她那狡猾的样子,明知她故意装作在梦中,可还是愿意陪她玩耍,道,“娘子和皎皎,有甚区别?”   “娘子可以是任何人,皎皎只能是皎皎。”她没玩儿够,摸的手改成了捏,“夫君可以是任何的谁,可延之只有一个。”   无理也要搅出三分来,李恒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顾皎假意有些恼怒,“哪儿来的登徒子,居然非礼别人家的娘子。我可要叫了——”   李恒被她无赖样逗笑了,干脆将她按到床被上。   小别胜新婚,一个迢迢远路后的急切,一个是酣睡后的心旌荡漾。   难免地,便擦枪起来。   只天光还亮,晚间又有事。   顾皎艰难地将俯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我爹要待客,让我晚间过府去呢。我若是不去,没问题吧?”   李恒见她两眼潮湿,双唇红亮,道,“没问题。”   无非便是为了后续的购粮动作一番,可他都回来了,后面朱世杰和朱襄再来,没人敢再乱动。   “当真?”她吃吃笑,“那我叫杨丫儿去跑个信儿?”   说着,便扭动起来。   她不动还好,这一动作,李恒就难过了。   他眯眼按住她,“老实点,别动。”   顾皎岂有不知他难过之处,只见他难以自持的样子,邪念便起了。如此惬意的夏日午后,美人在握,还有什么可求的?去它的死亡大限,去他的生存极限,她现在就是要个安逸。   她转着眼珠子,将他的头拉下来,就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   刚说完,他却难解地看着她。   她问,“如何?据说这般不进去,是不会有喜的。”   李恒的血,从脚底板冲天灵盖,整个人沸腾起来。本来每次战后,他体内热血便沸,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这次赶路,熬夜,又急切,更是没控制过自己。他强忍着只亲了几口略解相思,结果她又不安份地来招惹,真是找死。   他滚下她身,平躺着,看帐子上浅浅的花纹,努力平息自己。   顾皎却不死心,攀爬上来,“如何?要不要试试?”   李恒道,“你从哪儿知道的?海婆教你的?那老婆子不好,你少听——”   哪儿知道的?现代各样小颜色本,科普漫画,真人和非真人,当真看得不少。   什么海婆教?那老太太懂的指不定还没她多。   她笑,“杂书上看的。说只要你找对了地儿进去,且忍着动,待到忍不住了再出来,不弄进去便好。”   他实在听不下去,翻身要起。   她再压着他,“你干嘛走?”   “不要命啦?”李恒捏捏她下巴,确实比年前多了些肉,“稍好点便折腾?”   顾皎好容易大着胆子要试,他却很不配合,有点没面子。她坐起来,有些哀怨地看着他,扯着帐子道,“延之,我虽是女子,但若是爱一个人到了极点,便想和他亲近。若是亲近不得,便要心生怨气。我若是成了怨妇——”   李恒低头看她,实在爱得不行,咬着她的唇道,“青天白日的,且忍忍。”   顾皎禁不住叹息起来,衬得她成了玉女一般。   没情趣的家伙。 第68章 慈悲   顾皎抱着李恒腻歪了一阵, 实在赖不过去,只好起床。   李恒要去书房办公,她喊了一声,“你不和我去顾府呢?”   他摇头,“我去不妥, 有你露个面也是一样的。”   也是, 要官商勾结, 官直接出面太不要脸了些,还是迂回些。   顾皎便瞧着他,“将军大人不方便去便算了,那放不方便来接呢?”   李恒笑了, 没答。   顾皎努了努嘴,算了,要冰块儿开出花来,还需继续努力。她换了新衣裳, 自带着含烟和杨丫儿出门。   李恒去正院书房的时候,已近暮。   崔妈妈叫人将屋子收拾干净, 这段时间各种来往的信函,城守那边关于关口的文书,又有各样的账目,案头摆得整整齐齐。她跟着他进屋, 关切地上下打量。   瘦了, 黑了, 仿佛又高了点儿。   男子大丈夫, 满了二十也会在往上窜一窜。   更何况,他眼睛亮得很,表情虽然还有些死板,但莫名就觉得生动了许多。   崔妈妈又眼见地见他口唇有些充血,哪还有不懂小夫妻的黏糊?   李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随手捡了信函来看。崔妈妈暗笑一声,自去泡茶和找点心,顺便叫下面的人将将军的晚食单送来。正巧儿,含烟和杨丫儿来要车,说二舅爷来门口接夫人了。   崔妈妈又去看李恒,不知怎地,他眼睛虽然盯着信函在看,整个身体姿态却仿佛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了。   然他抬头,却反问,“妈妈,你看甚?”   “你说我看甚?”她将热茶递给他,“先生可好?老王爷没被世子气坏吧?”   “挺好,一切都顺利。”他接了茶,却不与多说。   崔妈妈略有些不满,“你不爱跟我说那些打仗的事,可也不必如此敷衍吧?”   “并非敷衍,确实很顺利。”   “顺利?”她坐他对面,“龙口却不是很顺当。魏先生选了这儿,说是要长久经营,便要对本地豪强都客气些。只除了几件大事上拿了他们一下,小事均睁眼闭眼就过去了。你们走得也着急,匆忙吩咐几句后,只把志坚定在关口里面。夫人年纪小,恐是不知道厉害,由着性子也干了好几桩事,看得我胆战心惊的。”   “就这会儿,那个辜大还带了几个土匪,在咱们后院歇着呢。”   李恒看她一眼,“妈妈可是不喜?”   “我有什么喜不喜的?”崔妈妈叹口气,“闲话虽是这样说,夫人却当真把路修成了大半,过路费也正规起来了,河堤稳稳儿落顾家手心里。嘿,她自己还搞了个巡逻队,把关口里面只当自家地盘一般的护起来。只一个,拿着你和先生的名头,将整个龙口上下得罪完了。”   “城守夫人来找我好几趟,孙家和王家的女眷也没少跑路。”   李恒笑了,“原来,妈妈是来告状的。”   崔妈妈有点儿不好意思,“什么告状不告状?你和先生的吩咐,夫人都搞妥了。只是太冒险了,实在看得人不放心。”   李恒懂崔妈妈的意思,这龙口未清洗过,那些豪强虽耳闻了他的厉害,但当真是没亲历过。一旦遇上事,难免摇摆。他在一日,顾家和顾皎便无事一日。他转身刚走,便幺蛾子四起。这次,顾皎在顾青山的帮忙下,有周志坚配合着耍大旗,将河堤和献粮的事情唬弄过去了。可总有唬弄不过去的时候,上真刀真枪了,她该怎么办?能护得她的,便只她手边几个顾家的护卫和辜大。   如此说来,崔妈妈是相当喜欢顾皎了。   他放下信函,看着她道,“妈妈,劳烦你去将辜大找来。”   崔妈妈应了一声,自去。   辜大的命运,在半年时间里翻了个漂亮的身。   他领着将军夫人的命令,问周志坚要两个土匪兄弟做手下。往日严苛的周大人,头回看了他许久。   “辜大——”他说,“我竟看漏了你。”   明知道他有所图,本就盯得紧,却还是让他找到机会去夫人面前露脸。   辜大站得笔挺,声音洪亮道,“夫人菩萨心肠,愿给人一条活路。”   周志坚冷笑一声,“这条活路好好走,走得顺当些。千万不要故态复萌,走成了一条死路。”   辜大道,“夫人再生之恩,若有违背夫人之处,有损夫人之名,有害夫人之命,天打雷劈,碎尸万段。若有违此誓,我辜大不得好死之外,生生世世投为牲畜。若再成家,生男为奴,生女——”   “行了。自己的孽自己偿,老婆儿女不欠你什么。”   辜大恭恭敬敬行礼,当真选了两个往日交好,以他为首的年轻兄弟。   去了镣铐,拿了‘慎独’的铁棍,也开始维持一方的治安。   那两兄弟做梦都不敢想,“咱们做了土匪,竟然还有保龙口治安的一天?”   辜大一巴掌打过去,“什么土匪?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将军夫人手下的兵。夫人要咱们干啥,就干啥。”   那两人‘嘿嘿’笑,“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能成将军夫人的兵。大哥,你到底干啥了?”   “能干啥?知恩图报,好好做人。”辜大道,“龙口如此富庶,咱们以前也是混不进来才没得选。好容易被夫人救了一命,又给了活干饭吃,本来是该知足的。可什么都不做,能报答夫人的恩情?夫人准定也不忍心咱们一辈子当苦劳力,所以千方百计给选了个出生。现在身份有了,指不定日后还有晌粮。好好儿干活,存钱,再娶门亲,什么不好?”   自然是好的。   死心踏地地干着,帮人推车,帮庄户看水,协调打架,再去河岸上走走逛逛。对比那些外来的民夫烈日下干着重活,还有甚不满足的?   辜大半个月里,总能见着顾皎两三回。每一次,她都亲切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好人。   更甚,夫人出行,愿让他做护卫。   何等的信任?   当迈入将军府后,被人尊敬地请到后院,叫一声‘兄弟’,辜大的心彻底定下来。   千金市马骨,顾皎收买人心,用的不是钱,是心。   为这样人卖命,他干。   “辜大,将军要见你。”   辜大吃惊地看着那笑眯眯的管事娘子,竟说不出话来。   李恒要见他?那个鬼面将军,杀人不眨眼的,居然要见他?   他起身,将衣服拉直,便要去。   两个兄弟担忧,拽着他不让走,“大哥,怕是——”   辜大笑,“将军若要杀我,早在役所便杀了,何必在西府动手?不怕,能会会将军,就算当真要死,也值了。”   辜大便跟着管家娘子,走去正院。   一路都能见到守卫,个个黑袍黑甲,目光端正,姿势挺拔。   忍不住,他也将胸口挺得高高的,学着周志坚的模样。   管家娘子推开正房门,做了一个请了姿势。   辜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拉拉衣服,硬着头皮进去。   敞亮的书房,墙壁上挂满了长剑和刀斧,偶尔有一两个鬼面。   光影峥嵘,剑锋带血,端坐在长桌前的李恒,身后的影子里似乎咆哮着战场上猎杀的万千魂灵。   只对一眼,那人眼中的寒芒便令人胆寒。   辜大即便见识过杀人,可也知,那种压迫的力量,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气魄,岂是自己这般草莽能比?   他利落地跪下去,“将军。”   李恒抬眼看了看堂下跪着的辜大,比普通男子高挺健壮,纠结的肌肉,很有些不卑不亢的模样。   他“嗯”了一声,却未说话,只打量他。   这不是个蠢人,有限的几次和顾皎见面,便存在感十足。   一个故意,一个有心,成就了这桩事。   顾皎耍些手段,无伤大雅。李恒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只唯一有点儿担心,没上过实战的人,总是对人性过于乐观。乐观的下一步,便是马失前蹄。   李恒有些故意地,长久未说话。往日在战场上的那般锐气,也彻底放开来。辜大是他的手下败将,那些恐惧早就印入了心脏,只是微微的一瞥,便能令他回忆起来。   顾皎相信人性本善,李恒信的却是恐惧。   恐惧,能让人永远迈不出那一步。   李恒张口道,“辜大,梧州人。”   辜大身体抖了一抖,却又极力镇定下来。李恒乃是青州王坐下得信任的将军,可用之人颇多,又去龙头山剿了胡大,对他的来历自然清楚。   “三年前,梧州大旱。州府官员奏报朝廷灾情,得减免税赋,又开仓放粮。不料本地官员私吞了粮仓,倒卖给本地商户,囤积居奇。又有本地地主增加地租,许多人卖儿卖女也交不出租子。你在梧州泸县颇有些威望,便聚了一群乡人请求地主宽免赋税,要求县衙如实放粮。结果争执,失手杀了泸县的几个衙役——”   “后带着妻儿逃走,父母却被抓住。老两口死于刑囚和疾病,妻小却是在流亡途中遭遇流匪而死。你在途中混入流民,不想却在龙头山落草为寇。后看不惯胡大行事,又带了一拨人来龙口占据关口。因要报答胡大的救命之恩,所以应他的要求在我迎亲当日设伏。”   辜大冷汗滚滚,未曾想到他竟然连梧州的事也探听出来。   李恒轻飘飘道,“辜大,我随时能杀了你。”   辜大的头低了一分,挺直的肩膀却崩得更紧。   “就如你,随时能杀了夫人。”   “不会,不愿,也不敢。”   李恒看着他那到死也不愿塌下去的肩膀,道,“你可知当世几多名将?”   辜大并不知何为名将,但却晓得天下三分,诸侯乱战。每个诸侯手下,便有几十上百的良将,譬如京州王的崔明友,譬如青州王的秦澜,又譬如高复的吕青。然里面最出名的,并非李恒。李恒一小儿,只因在河西杀了无数士族,才被天下人所不耻。   “点算点算,当得上名将的,不出十人。可这十人之下,又有数百。我这般的,在那数百里,只排末位。可在末尾的我,杀人已不知有多少个百数。”李恒笑了一下,“当真以杀人论,该是魔,而非将。”   辜大有些骇然地看着地面,只怕他的有些疯了。   “辜大,你是聪明人。”刘恒悠然道。   若是个蠢的,岂能被顾皎看得上。   “既是聪明人,便该明白,魔,可有耐心要一土匪向善?”   “不会。太麻烦,不如一刀剁了清爽,还这人间一个清清朗朗。”   辜大闭眼,知他说的是真话。   “只有夫人,妇人之仁,感念天恩,网开一面。”李恒悠然地看着他,“她可是你唯一的活路。若是她有事——”   辜大抬头,定定道,“将军,谁要动夫人,必得先跨过我的尸体。”   李恒没有笑,也没有点头,只平淡地看着他。他道,“我真心不想死,也不愿死。这世道没天理,没道理,不平事太多。我若死了,还有谁能为我伸冤解恨?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亲眼看到那些杀我父母,凌辱我妻儿之人去死。”   “做土匪,我无话可说。”   “将军捆了我们,行刑前也不忘宣判罪行,我无怨;将军要杀了我们,我不恨;将军黑白分明,是决计不肯用自甘堕落之人。夫人却不同,她不仅是非分明,还心怀慈悲,也愿意扶助深陷泥泞之人。我不敢肯定自己一点错事没做过,却能保证夫人比我的命还重要。只因只有夫人在,才会有人为善出钱出力,才能聚天下有德有才之士。”   “我这条狗命无用,连那些人仇人的一根寒毛也伤不了。可夫人有大才,只要跟着她,总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我对夫人,丹心可表。”   李恒依然看着他,要看如他的骨血深处。   良久,他道,“记住自己说过的话,退下吧。”   辜大道谢,起身,后退至门口,便要出去。   李恒又道,“辜大。”   辜大转头。   “你在我这儿挺直的脊梁,最好在夫人那儿弯下去。”   辜大一直僵硬的脊背陡然松垮。   李恒杀人如麻,恶名在外。他见识诸多人的生死,通晓人在死前的恶形恶状。可他明明发现了他这土匪残存的倔强和自尊,居然能忍得?   如果这样的人是魔,他自己又是什么?   他转身,长躬不起。   不为强权奴,只为慈悲仆。 第69章 骑马   人来人往, 车马堵街。   今日龙口城中的顾家别宅,灯火通明,恍若过节。   路过的街坊和行人对着骏马和雕金描花的车厢惊叹,“这顾家,又是发了什么财?”   顾青山意气风发地站在二门边, 迎接各路贵客。男客去正院, 女客却是去了后院。   顾皎本意想去书房听听顾青山如何开商行, 却还是被安排招待女客,便有些无趣了。她记挂着自家田地里成熟了麦子、番薯和土豆,也惦记那些上了浆却惹来雀鸟的稻子,心里还盘算着龙口的外来民夫越来越多, 各种矛盾的冲突频发,需得规划相应的住处和小市镇缓解各种压力。   当然,更魂不守舍的却是李恒。   因此,她戴着一张假笑的面具, 听夫人小姐们说许多绯闻,整个人却是慌的。   正式开宴, 各种好东西流水一般送上饭桌,她却没吃的心情。   含烟和杨丫儿看出她心神不定是为甚,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低头默默地笑。   顾皎又勉强坐了一刻钟, 直到一个夫人再次夸奖亲戚家的某个女儿“温柔贤淑, 知进退, 会算学, 可以帮忙管家,省许多心力。”。   她告了退,去更衣。   含烟和杨丫儿赶紧跟过去,顾皎已经在侧间连连叹气了。   “她家亲戚女儿美,和气,脾性好,心疼人,好生养,关我什么事?”顾皎有点抱怨,“一直说,从头到尾,没停过。”   杨丫儿帮她拎裙角,准备热水,低头没说话。   含烟看一眼杨丫儿,再见顾皎一无所觉的样子,心下也是奇怪的。夫人处理庄子上的事情,算得上十分通透,许多时候都不得不感叹一声,比寻常男子强多了。可某些时候,她又确实懵懂无知。   她小声道,“夫人,人家不是那意思。”   “那什么意思?”顾皎问。   含烟脸有点红,但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人是见你年轻和气,将军又得了大功劳,挣下许多的家业,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顾皎这才恍然,“想给将军送小老婆?”   粗俗!   杨丫儿‘呸’了一口,小声骂道,“那是王家的媳妇,很不讲究的。哪儿有吃着酒席就这样没脸没皮?就算夫人忙不过来要进人,也不该她操心。夫人就不该给她脸,居然还和她搭话。这事就该告诉海婆和老夫人,她们自有计较。”   “等等!什么我忙不过来?”顾皎瞪眼,“我忙得过来。”   告诉海婆和温夫人还是算了,只怕会搞得更复杂。   顾皎也没心情出去应付那些女人,洗手干净后到,“本来吃东西该是件高兴的事情,这样一来,就很没意思了。爹要弄商会,也不要我去旁听,再呆下去很没意义。”   还是走吧,回家和将军耍子去。   “杨丫儿,你去前面给爹说一声,我要走了。”   杨丫儿点头,自去。   顾皎便在更衣间坐着休息,也不愿出去。她看着含烟收拾洗手的水盆,干净的布巾。小丫头因这半年掌了她的账本,和外院的账房先生们来往着,还要按月点算院子里的开销,逐渐沉稳起来。她进退有度,行动不快不慢,再加上天生丽质,顾皎也不免看得呆了。   若是男儿身,真是不愁老婆多。   这么说起来,李恒还真他娘是个不好色的。明明老婆家准备好的小老婆在眼前,他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反而嫌人家不是良家出生,要做小老婆,心不正。   含烟被看得有点发毛,收拾好东西后,有点儿缩手缩脚地站她后面去。相比院子里其它人,她的身份本就多了三分尴尬。刚才多嘴那一句,已经算是逾矩了。若海婆在,恐怕又是一阵斥责。   幸好杨丫儿回得快。   “老爷正在待客,便不来送了。”杨丫儿道,“夫人若想回,便回。”   她又拎出来一个包袱,“这是老爷给的,说之前小姐要,寻了许久才寻到。”   顾皎有些疑惑,接过来打开看,却是一些线装的书籍和文章。她眯眼看了会儿,居然看到许慎字样。   居然,真的将许慎的文章找来了?   她开心地不知如何是好,抱得紧紧地不撒手。   “走,回家。”   一行便分头行动,顾皎和含烟自从后院去夹道,到后门坐车;杨丫儿去宴席上递话,给夫人小姐们告罪,身体不舒服,得先回去休息了。   夹道有灯,但却十分阴暗,并不太看得清路。   含烟要帮顾皎拎包袱,顾皎却不肯。   “这是一位先生的文章,我回去得好好看。现在开心地不行,自己拎着也有精神。你不用帮我,我自己能行。”她一边说,一边和后门看守的小子说再见。   没成想,那小子盯着她看了一眼,突然道,“夫人,请留步。”   含烟便站到前面去挡住,“甚事?夫人要走,马车在外面等着呢,你有甚事?”   那小子连说不敢,看看前后,小声道,“请看那处。”   顾皎顺着小子的指点的方向,是后门正对的后巷。巷子里停了许多马车,好些家人和赶车坐在车架上闲聊,喝酒的,吃肉的,不一而足。因她要走,她的车已经挪到台阶下,开着门等着呢。只再旁边一点儿,却停了另一辆眼熟的车,此时车门半敞着,里面一盏灯照出一个修长的影子来。   李恒不会当真来接吧?   也顾不得黑,也顾不得脚下的台阶。   顾皎笑着,将包袱挽在胳膊上,拎了裙子边往对面小跑。   含烟见顾皎猛然跑起来,急了,又不敢大声叫唤,只得也跟着过去。   然刚跑到那马车上,便见敞开的门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将人给捞了上去。   含烟轻呼一声,刚要叫,便听得那个令人胆寒的男声道,“我带夫人走,你们自回去。”   她立刻闭嘴,僵着身体,眼睁睁看车门闭上,里面传来夫人轻笑的声音。   站了会儿,杨丫儿的声音传来,“将军对夫人真好。”   含烟转身,看了杨丫儿一眼,自去车上。   杨丫儿道,“你呀,也该有个打算。”   含烟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抱着膝盖缩在车角落,再不说话。   顾皎被李恒捞上车,还没坐稳,车便开动起来。   她挣扎着坐直了,便见李恒靠在车壁上,嘴角带着些微的笑意。车中挂了一个灯,灯光昏黄地落在他脸上,有种奇异的美感。特别是他选了一件银白色的衣衫,更显得美人如玉。   顾皎心脏砰砰跳,很是把持不住。   她笑眯着眼睛,“延之,你当真来了?”   李恒就着暗光看她一眼,“无事,随意出来走走。”   信他个鬼呀,随意走走是坐车?他那般爱马,应是骑马才对。   “这是什么?”他戳了戳她胳膊上的包袱。   “好东西,我爹给的。”   “甚么好东西?”   顾皎见他挺有兴趣,蹭过去道,“你之前不是说先生大才,师从许慎?我既不知许慎是谁,也没读过他的文章。你提起的时候,什么都不敢说,更何况要与先生斗?只好委托爹帮忙,看能不能找到许慎先生的文章拜读。你要不要看看,是真找着了,还是别人的伪著?”   便打开包袱,露出许多书页来。   李恒随意翻了翻,有眼熟的文章,也有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真假参半。他笑了笑,“怎不找我要?”   说起这个,顾皎就哀怨了。   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感受马车在石头街面上浅浅的颠簸,“你那时候冷眉冷眼,对谁都没好话,怎么敢找你?只好自己日日琢磨,私下找爹娘帮忙。”   说完,她仰头看他,“我这算不算投其所好?”   “算。”   “那你开心吗?”   “也没什么开心的。”   “为何?”   “刻意逢迎,小人——”   “打住。”顾皎一点也不想听不好听的话,“延之,先生一定没教过你怎么和小娘子说话。”   李恒看着她两眼在灯火下闪闪,小嘴儿巴巴地讲歪理。他就知道,只要和她说话,道理总在她那边,也不知她脑中装的都是什么。他便只笑,“先生畏女如虎,一直不肯成亲,怎会知道如何与娘子说话?”   畏女如虎?当真没看出来。   “为何?”   李恒说不出来,便换了个话题,“许慎先生未出世,流落在外面的文章也十分散乱。岳父能找到这些,已是十分难得,可惜其中泰半是误传。你若当真想看,可去西府正院的书房,甲字号的书架上有七八个木头匣子,里面装的应该就是了。”   顾皎转了转眼珠,“你们的军机重地,许我进去乱翻?”   李恒只一笑,全不当回事。顾皎便知,书房里并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此说来,大肚瓶中装的堪舆图,也可看了?   真他娘不容易,来了大半年,才有机会看看地形地貌到底啥样。   顾皎胡思乱想着,不料车已停了下来。她以为是到了西府,推开车门便要下去,结果一阵透骨凉的江风吹来,又有马嘶嘶的声音。   她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是来校场后面了。   校场靠江,龙江乃是大河,上游诸多支流,有溪流汇聚的,有雪山化冻的。因此,即便到夏日,江水也凉得很。   再是夜晚,山影巍巍,银河西坠,似沉入山后面一般,只偶尔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舞。   “延之,作甚?”她问。   李恒没言语,首先下车,道,“你在此等我。”   说完,径直往里面走。   顾皎是有点怕的,特别是在广袤的环境里,又是夜晚,到处夏虫在鸣叫,山中不知多少野兽。虽然前面有个驾车的人,但总归不太安心。她只得坐在车中,就着灯光想翻一本书出来看,然那些恼人的虫子又来,手背上被叮咬了好几次。   李恒怎么还不来?他到底要作甚?   埋怨着,听得一点点碎马蹄的声音。   是李恒骑着白电来了,缓缓走到马车前,冲她伸出了手。   顾皎眨了眨眼,将手递给了他。   他抓着她手,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提上马。   夏日衣裙单薄,两人紧贴在一起,很有些汗渍渍的。她有点不太好意思,躲着车夫的方向,“延之,干嘛?这会儿好多虫子。”   李恒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抓着她的手收在马鬃上。他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不是抱怨好几次没教你骑马?本想这次回来教你,但明后日义兄他们恐要来,诸多人和事,十分繁杂,也抽不出时间。因此今天晚上让你先试试,看看到底能不能行。若是怕苦怕累怕痛,又怕虫子咬,便算了。”   顾皎有点愧疚,“我是那么没用——”   “不是没用,是娇。”他搂着她,“稍微用用力,稀碎了。” 第70章 圆房   骑马帅, 骑驴龊。   顾皎一直向往在马背上驰骋, 千辛万苦和驴子亲近, 也勉强学会了坐上驴背。   然而, 马和驴却完全的不同。   白电性情桀骜, 基本不理李恒之外的人。她能稳稳当当坐在它背上,也是因为李恒牵着缰绳,不许它反抗。因此, 当李恒下马后, 白电立刻不安地走动起来,惊得顾皎想叫而不能。   她在信中三番五次表达要夫唱妇随, 要陪着李恒行走天涯。可这时候, 她才晓得真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胳膊无力,拿不稳缰绳, 大腿夹不紧,腰更是挺不直。   当然, 她不想在李恒面前没形象, 所以很控制自己,没有鬼吼鬼叫。   可李恒站在白电身前, 嘴角勾着一点笑, 眼里含着一些戏谑。她就知道,自己的无力, 被看穿了。   “可能行?”他问。   “能。”顾皎其实已经在发抖了, 但还要逞强。   “那走两步试试。”李恒道。   顾皎看他一眼, 示弱道, “延之,你把白电拽紧了,千万别放手。”   “行。”   夜间的校场十分安静,伴着滔滔江水声,又有火把照亮。这本该是个浪漫的场景,毕竟要李恒这般人单为约会将此地清空,很不容易。然顾皎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体会浪漫的心,她只把全身崩得死紧,生怕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李恒一掌拍在她腰上,“挺直了。”   她勉强地笑一下,挺直腰。   不想他又点了点她的大腿,“这儿也得用力。”   顾得了手,顾不到腰;控制了腰,腿又放松了。   李恒牵着走了几圈,安抚好白电后,便要尝试着松开缰绳,让她自行控制。   顾皎还是有点怕的,怯生生地看着他。   不想李恒却有些严格,道,“行路难啊。”   难,自然是难的,世上哪儿有不难的事?想她堂堂一个硕士高材生,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过得堪比文盲,能不难吗?   他又道,“你若当真学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有车有奴仆,想去哪儿都是——”   “不是。”顾皎有点不满,“延之看不起我。”   “你说甚?”   “才刚学,你怎地说丧气话?”   李恒不解,“上马便知有无天赋。我学骑马,自个儿折腾了半天,便会了。”   顾皎无语地看他,那能一样吗?她很有些不服气道,“想不到延之居然是天赋派的,不承认努力比天资重要?”   他见她小样,道,“你可吃得苦?”   看吧,既不承认她天资,还认为她不能吃苦。可惜她天生便是不认输的人,谁要看轻了她,她偏要撑下去给人瞧瞧。她干脆地将衣裙捆绑起来,拆了头上那些碍事的拆换,整个人立刻清爽起来。   李恒笑了笑,帮她拿着那些累赘的玩意儿。   顾皎便上下马无数次,直折腾得满身臭汗,手脚酸软,最后大约是坐稳都艰难了。   李恒也不劝,就那般看着。   最后见她摇晃一下,这才伸手将她抱下马,“第一次练成这般,可以了。”   顾皎有点丢脸,一直到被送上车,趴了许久不说话。   她咬唇,半晌道,“总有一日,我要将整个河西,乃至天下的官道,全都修成三合土路面的。”   到时候,想骑马骑马,想坐车坐车,简直不要太美。   “好志气。”李恒见她蔫呆呆地,头发全沾在额头上,伸手给拨了拨,“只怕顾家的钱给你耗干了,也不能做到。”   “顾家算什么?”她皱了皱鼻子,“需得河西出全力,整个国土全动员,起码几十年的——”   李恒悠然地看着她,“你算了顾家不够,还要将河西做添头,竟连整个天下都要如了你的意?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   顾皎横他一眼,装得倒是挺像的,谁不知他和魏先生存的便是谋天下的心?只要自己能保住一条狗命,待李恒登基之日,自己便是第一夫人。怎么说呢,第一夫人虽然不至于干涉朝政,但为民生出点力,还是可以的吧?   李恒见她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知触动的何种心事,居然沉思起来。他想了片刻,敲了敲车壁,让让车夫驾车。   只须臾功夫,便抵达西府后门,自带顾皎入府不提。   顾皎下车不要人扶,自己走着回院子。因已是深夜,四面昏暗的,不太看得清楚路。她小心着走路,然隐约感觉到浑身的肌肉在痛了。她暗暗叫苦,必须要泡个热水澡,否则后面几日可有得痛。   李恒见她不太稳当的样子,伸手去牵她胳膊。她却让开,道,“将军小瞧我,我自己要争口气。”   “如何争气?逞强?”   顾皎不和他斗嘴,加快步伐往院子里走。   含烟开的院子门,行了礼后贴在门边不敢说话。   顾皎叫她找仆妇送热水来,自进屋去。屋中油灯全点亮了,杨丫儿正在规整当季的衣裳,见他们来家,赶紧走了。   她实在热得着急,也管不了身后的李恒,转到箱子间找干净的衣裳。脱了汗湿的外裳和肚兜儿,另换了轻薄的家居服,顺手将头发全拆了,编成一个大辫子绑在脑后。做完这一番,听见有仆妇来送热水去洗澡间,赶紧抱着寝衣出去,不想李恒却在边上看着。   她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身上新换的衣裳,这家伙都看见了?   “延之,你偷看我?”   李恒不知她脑子里装的啥,道,“来看你还站得稳不。”   “我说你小看人,你还不承认。骑个马而已,虽然很累,但不至于站不稳。”她往外走,“延之变了,从郡城回来,就开始看娘子不顺眼了。”   他失笑,跟着走出去,看她要如何。   李恒不回嘴,顾皎便当自己说中了,随手将寝衣放在屏风上,转头对他道,“我沐浴,你不许来看。”   他想了想,“你若是求我去扶你,如何?”   谁要求了?   李恒见她不口软的样子,当真转身,自去箱子间找衣服。   顾皎把人弄走,将屏风挪过去遮挡得严实些。她若是身体无恙,自然开心沐浴的时候勾|引一下,可等会儿肯定会肌肉酸痛,各种揉捏得不好看,何必呢?女人在男人面前,也是要面子的。   她搞定后,脱了衣裳,抬脚便要跨入其中。然这一高抬腿,才发现肌肉不听使唤,幸而抓稳了浴桶的边缘,才没摔倒下去。只好小心翼翼搬了小凳子来,才艰难地泡上热水。   舒服!   若是有个温泉池子,再来一个蒸汽浴的小房间,简直不要太美。   更美的是,再来一个擅长按摩的师傅,从头到脚将肌肉放松。   如此想想,温泉靠自然条件,没有便没有吧;可按摩的师傅,完全可以满足啊。柳丫儿劲儿大,让她去学。学好了,无事便按一按,快活似神仙。对了,还得让她学学面部按摩的手法,等年纪稍大些,需要保养的时候,一天按摩一小时,皮肤光滑赛过十六岁。   只一个,小丫头们长大了,总不能总院呆在院子里。或者放出去嫁人,或者做管家娘子,得重新再挑一波小丫头养起来。   如此想,含烟和杨丫儿的年纪,似乎可以谈婚事了?   未免又想起王家那个讨厌的媳妇,居然觊觎李恒来?   顾皎自己都还没吃到嘴,怎么可能让人。   晕乎乎地起身,擦净身体,穿上寝衣。往日几分钟变成完成的动作,硬是拖延了一刻钟。她到这会儿才明白,自我感知的身体好了,大约只是假象。因此,也顾不得收拾洗澡间,直接瘫到床上去。   李恒看了她一眼,她有些羞惭,直接用薄被子将整个人包裹起来。   他笑一声,又出去了。   然躺下,也并非就舒服了。肌肉还是胀胀地痛着,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可具体也说不上到底哪儿有问题。她翻身,打滚,平躺,又斜着睡,还是不对劲。   外面又是行动声,李恒没叫送水,居然就着她的洗澡水洗澡。   顾皎伸手去揉腰和腿,可越揉越不舒服。等到床踏板边走了人来,抬头,李恒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也不强了,道,“延之,好痛。”   “不嘴硬了?”他问。   顾皎摇头,“怎么办?让柳丫儿来帮我揉揉?她力气大——”   李恒摇头,“乱揉没用的。”   “那怎么办?我今晚上不睡了?”   “睡出来些。”他道。   她挪了挪身体,他直接坐踏板上,双手便探入她的衣裳中。   顾皎乐了,“延之,你会捏呢?”   李恒不说话,会,有什么不会的?小时候骑马,自个儿折腾,累了病了,魏先生会照顾得妥帖了;稍长大些,上了战场,虽然有许多侍卫,但诸多事情还是要靠自己。请教先生和大夫,如何减轻疼痛和疲惫,还是有点儿心得。因此,他些微用些力,便听见顾皎的声音,又痛,又有些舒服。   小丫头说话软和,脾气还是倔的。   头回骑马便折腾许久,一点也不把肌肉酸痛当回事。结果呢?   愁眉苦脸,哼着叫着,这样那样都不舒坦。   稍微舒服点儿了,便开始指点上了。   “延之,这边儿。”她指着大腿。   他的手便过去了,确实皮下的肌肉绷得死紧,明显活动太少。而且她不会用力,导致内侧的皮肤有些磨伤了。他摇摇头,起身去外间,拿了一盒子药过来,给抹上。   她还是有良心的,闻见药味后,“延之,你真好。”   李恒瞥着她,“不求人呢?”   顾皎被问到脸上,有点害羞了。她半坐起来,配合他抹药,然药抹到一半,又不正经起来。她贴着他耳朵,亲亲他的脸,又要去拽他的衣裳。大约是他的寝衣过于松垮,直接滑到腰间去了。她吃吃地笑,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手在后背上乱摸。摸着摸着,便有些不对劲,停在肩胛骨那边不走。   “怎么了?”他问。   “你受伤了?这儿怎么有个新的疤?”她指腹去摸了摸,“是不是那箭伤?”   “没事,已经好了。”   她退开,瞪着他。   “我命硬,死不了。”   她便看着他,一声不吭的样子。   李恒头回见她严肃又不开心的模样,将药丢去一边,“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顾皎的眼圈便红了,要哭不哭的模样。他觉得有些好笑,打仗岂有不受伤的?他是将军,衣甲和武器都是上上等的,又有侍卫保护,一旦受伤也能及时送医。比起普通的兵士来,已经是万幸。   然顾皎显然不这般想,抱着他,头埋起来,居然真哭了。   李恒,有点僵。他抬起手,想拍拍她,安慰安慰,结果她猛然拽他,扯他的衣裳。又因力气小,扯不动,一边哭一边问,“你怎么不动动?”   他哭笑不得,“你要做甚?”   她却认真道,“外面打仗呢,今日活着,明日指不定就死了。咱们先把没办的事办了,免得后悔。你赶紧上床来,咱们要圆房。”   李恒没动。   她却有些挑衅地抬眼,“延之,你会不会?”   这就,有点不能忍了。   她简直是在找死。 第71章 娇气   顾皎知道自己有点作死, 但不作后悔。   李恒虽在书里登上大位了, 但毕竟还是会死的普通人。   她来, 也许已经引起诸多蝴蝶效应, 若他的命运也被改变了呢?   摸着那个凸出皮肤许多的伤口, 她才晓得自己的心也是会痛的。   那话,便冲口而出。   可刚一说完,就有点后悔了。   李恒是什么人呐?管着千军万马, 胆气和血气都潜在身体里。他虽然受伤了, 但精神状态很好,皮下的肌肉随时可以奋起。他听完那话, 眼神就变了, 沉默地看她那样儿,仿佛猎豹在看自己的猎物一般,   顾皎有种被完全咬住的感觉,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因为, 他直接将她扑倒。   两军对垒, 讲究战法。   前是叫阵,双方派出前锋, 一番口舌, 既要激怒对方,也要鼓动自家兵士的气氛。便找刁钻的角度, 鞭辟入里, 发人深省。因此, 前锋需得是经验老到的老手, 速战速决便显不出他的本事来。需得口头上挑剔着,引诱着,哄着鼓励着,令对方孤军深入,缠斗起来,方才酣畅淋漓。   顾皎自诩老手,应付得来这场面。   然而真实践上了,才知自个儿理论知识再丰富无用,还是需要对手的配合。   李恒嘴上是没大问题了,但真刀真枪却生疏得很。他明显晓得自己的缺点,生怕伤着她,便将她按在床头不许动,自己摸索着任意施为。然那个结构显然超出他想象之外,研究了许久,满头大汗也没弄得通透。   顾皎挣扎不能,忍着他粗鲁,脑子却乱转起来。若任他乱来,受苦的终究是自己;不如不要脸了,亲自教吧。   她便叫他放开自己的手,道,“我帮你。”   他复杂地看着她,眼神晦暗纠缠,最终,还是放了。   她冲他笑,捏着他的手。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弱得稍微用力便会折断,却毫不畏惧拿着另一只修长矫健的。   一通摸索,水泽丰沛。   她道,“这里,知道了吗?”   便当真,真刀真枪了。   唯一的感觉,痛。   顾皎眯眼,小口喘息着,眼里满是李恒不可思议的表情。   显然,这一切对他的冲击太大,少年人的世界被颠覆了。   他常识性地动作,极力想要忍耐,但没一会儿理智显然要败退了。   她有点儿着急,用力推了推他的胳膊。他低头亲了亲她,趁着最后关头撤退收兵,算是安全到岸。   顾皎松了口气,摸摸自家汗湿的额头,再摸摸他的额头,俩初哥完成任务一般。   李恒侧躺着,没说话,似在回味。   半晌,顾皎只一个字,“痛。”   他起身,去外间弄了热布巾来,拿在手中却有点儿羞怯。   顾皎趁机撒娇,“延之帮我,我动不了了。”   确实动不了,腰痛腿痛,里面也痛。   他当真帮她,全身弄得干净清爽。   待一切平息下来,李恒复又躺下。她便蹭过去,抱着他胳膊不放手。   “果真不会有喜?”他再次确认。   “十成十不好说,但机会应该很小。”顾皎胆儿肥,“我运气好,肯定没事。”   他侧头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好不好?”她问。   “好。”他答。   顾皎心满意足地笑了,身体缩得更紧,便要闭目睡觉。不料,他手落在她脸上拍了拍,居然翻身又起,压着她又动作起来。   毕竟是还没二十的年轻人,便如刚开了荤的野狼,不餍足是不会停的。   “延之,你——”慢点,小胳膊小腿,受不住的。   “皎皎。”他小声,“你乖乖儿的,别那么娇气。”   顾皎一点也不娇气,尽全部能力配合他。可她那身板,怎么跟得上他的节奏?没一会儿,腿脚彻底酸软,怎么也动不了了。她求饶,撒娇,耍混,然以前奏效的那些通通都不奏效了。   他就跟咬着肉的狗一般,没个够的。   同舍的妹子恋爱经验丰富,曾和她这个爱情困难户无私地分享过一些经验。纵观男人,从十八岁至八十岁,最好用的永远是年轻的。热情,单纯,体力好,发展空间巨大的,曾创下一夜用完两盒三个装的安全用具。   顾皎当时是不信的,书上都说了,一分钟算正常,一次是极限。   妹子嗤之以鼻,意味深长地告诉她,“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同一个男人,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也是不一样的。”   这会儿,顾皎深刻理解了,不一样之处到底在哪儿。   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抽抽噎噎,“延之,你再这样,我就要死了。”   李恒意犹未尽,揉着她的臀部,“你身体太差,体力不行。”   说完,又咬着她的耳朵,“不过,确实是胖些了。”   顾皎一睡不起,整夜都是些绯色的乱梦,唯一的相同处便都是被压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   天蒙蒙亮的时候,听见许多杂音,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闭眼,双手乱捞,抓着他的衣袖便不放。   李恒在她耳边轻声,“你睡,我让她们今日上午不吵你。”   说完,将衣袖给抽出去了。   她很有些不满,然,他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有许多事忙,但午食会回来吃。”   这才有些满意,放开了他。   他起身,却没立刻走,在窗前站了许久。   她眼睛在眼皮下感觉到阴影,然身体实在太累,又沉沉睡去。   待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中天。   顾皎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伸懒腰,大腿和腰背的肌肉抽抽的痛。   她‘哎呦’出声,窗外便有了声音。   “夫人,可是醒了?”杨丫儿在问。   “醒了。”她道。   外间便有了行动,杨丫儿要进来伺候她穿衣梳头。   顾皎忙道,“别,别进来。”   杨丫儿在外面探头,“夫人昨晚上骑马去了?可是累着了?将军今晨走的时候,特别交代不要打扰你。”   她翻身,就要坐起来,可那酸痛跟钉在身体里一般,还有些不可言说的钝痛。她忙不迭道,“对,骑马了。很累,全身都在痛。你千万别进来,我自己揉一会儿。”   说是要揉一会儿,其实是收拾烂摊子。   床上被搅得一团糟糕,各种形迹可疑的痕迹,还有丢在旁边的湿巾子;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最可怕的是所谓初夜落红,是真的有。不过没传说中那般夸张,什么染红了半片手帕之类的,但确实沾染了几滴在床单和薄被上。   顾皎可不想这些东西被丫头看见,一个是难为情,二是过于隐私了。   因此,她艰难地给自己套上衣服,将床上的被子和被套全揭起来,塞到箱子间去。又翻箱子,弄新的出来铺,忙得满头大汗。床铺收拾好了后,才又记起来看镜子。镜中人满面红光,虽然脸颊上还有些志气,但眼角眉梢果然带上一段春情。更可怕的是,颈项和胸口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子。不行了,得遮起来,找高领的衫子挡住,或者用粉。   穿好衣裳,借着水壶里温着的水,去箱子间将那些脏污处勉强搓了搓,直到看不出明显的痕迹才罢手。   好一场手忙脚乱。   杨丫儿在外间等,各种响动的声音,仿佛是夫人在跑。   “夫人?要帮忙吗?”她问。   “不,不用。我找件衣裳——”   次日要穿的衣裳,杨丫儿一般会提前找出来放在屏风上。她有些疑惑,“要不,我进去找?”   “已经找到了,不用了。”   话没完,顾皎果然穿好衣裳走出来。只她两颊酡红,披散着头发,很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帮我梳头就好了。”   夫人一向大方自在和气,何曾这般惴惴不安过?   杨丫儿有点惊疑地走进去,见夫人小心翼翼地坐状态前,不仅动作十分别扭,还一直很不自在地摸着领口和袖口,眼珠子到处飘。她这才发现,一向畏热的夫人,居然穿了个领稍高的中衣。她没吭声,捡起梳子帮她拆头发,轻轻地梳起来。头发整理好后,便要束起来挽成髻,只刚将头发握住,便见夫人后颈处一个浅浅的红点。她以为是被在校场被虫子叮咬的,用手去抚了一下,不想拨开了一点领口,露出更多密密麻麻的来。   虫子不可能咬成这般,只能是将军。   杨丫儿马上低头,做出无事的模样来。   顾皎梳洗清爽,略喝了一碗水牛奶,便不再吃东西了。   她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要靠运动缓解肌肉里无法分解的酸,然走了几趟毫无用处。   无聊起来,才发现许慎先生的书信和自家带出去见客的首饰都拉在马车上了。   她将李恒留在书案上的几本书又翻出来看,看了一会儿更是哈欠连天。也不撑着了,干脆去床上眯着。可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这一觉十分黑甜,待到再睁眼的时候,李恒居然又坐在床边了。   他什么也没干,就看着她。   她笑,“看我呢?我好看吗?”   “你睡了一个上午?”他没回答,反而问。   “嗯。”她点头,“起来走了好几圈,可实在太困,便又睡回笼觉。”   “多动动才好,不然昨晚上的苦都白吃了。且起床,杨丫儿已经在摆饭了。”   外间果然有很轻的碗筷碰撞声。   顾皎冲他张开双臂,轻声道,“抱我起来。”   李恒看看外面,再看看她。她挑眉,很坚持地将手再张了张。   确实是很不知死活的女子,明明弱得要死,偏爱招惹;惹了人,且受不住,还不肯收手;当真被收拾了,娇气得哭;待哭完了,又缠上来了。   他无法,只好将她抱起来。   她心满意足,坐在床头上,用脚指了指布鞋,“帮我穿。”   李恒再看着她,这就有点过份了啊。   顾皎却娇着声音,“你昨天晚上,弄得人家全身都没力气了。”   连穿鞋也不能了。   他两颊上了点霞色,不欲和她罗唣,干脆地帮忙穿鞋袜。只她的脚小小的一握,躺在他宽大的掌中,颇有些精巧的意思。特别是那透明的指甲,衬着细白的脚趾,有些淡淡的粉色。这一看,他又有些热潮上头,赶紧给穿好了,眼不见心不动。   顾皎耍够了派头,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却还是有些发抖。   李恒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儿,忍不住漏出一声笑。   这一笑,满室都开了花一般。   杨丫儿听见笑声,从外间探头进来,“将军,夫人,可以吃饭了。”   顾皎被笑得羞恼,一把推着他,“有甚好笑的?”   奈何推不动他,自个儿反而险些失力摔倒,幸好被李恒拉了一把。   她丢脸,坐到饭桌前,没吭声。   满桌各色清爽的小菜,肉也是白切的,不见油脂。杨丫儿帮两人盛汤,分饭,布菜。顾皎眼睛跟着她的筷头转,见李恒提起筷子,突然道,“杨丫儿,你出去,我伺候将军吃饭就行了。”   杨丫儿应了一声,自出去了。   李恒知她又要出甚幺蛾子,只挑眉看着她。   她冲他一笑,有些颐指气使,“延之,我手也没力了,你喂我。”   怎么就,那么娇气呢? 第72章 忧愁   顾皎开开心心吃完午食, 拉着李恒午休了一会儿, 共去正院书房。   李恒将装着许慎书信的几个盒子点给她看, “你无事可来翻看。若嫌不便, 抄一套回去也得。”   她这才道, “昨日我爹给的那个包袱拉车上了,还有我那些首饰累赘——”   他冲书桌偏了偏头,那些玩意已经被车夫好好地送回来了。   顾皎便去书桌边, 检查包袱中的东西, 偶尔看一眼旁边插满了毛笔和地图的大肚瓶。她转了转眼珠,指道, “那边是堪舆图?”   李恒看她一眼, 从中拨了拨,选出一张来。   她立刻开心了, 小伙子其实很懂人心啊,根本不需她多话, 想要的便直接摆上来了。   厚皮图纸展开, 果然出现许多弯弯曲曲的,代表了高山河流和官道的线条。河西在, 京州和青州在, 万州也在。天下九州三十六郡,又兼有大江大河, 蔚为壮观。   这, 便是她将要生活和奋斗的世界?   顾皎贪婪地看着那些山脉和州界, 自然而然地用目光总览全局, 想要找到自己熟悉的国土形状。然而此间人对世界的认知范围,区区一张地图并不能表露完全。消失的海岸线,看不见的岛屿,北方的大漠,西方的群山。她有些心急,“这就是全部了吗?我是说,我们能去的地方,全部就是这个样子?”   李恒摇头,点了点东边,“此处乃是东海,据说海之外诸多世外岛屿,因舟船难渡,因此图上未表;从东至南,一片海岸线,涉足未深;北边,出了京州便是大荒,大荒之外还有大漠,其间有诸如金帐国这般许多异族——”   如此,这图乃是部分,并未表达完全。根据李恒所言想象,此地和她现代生活的国土,大差不差。   顾皎点点头,“龙口在哪儿呢?”   李恒手指挪到河西郡,在图上找到一根代表龙江的细线,最后戳了戳一个墨点大小的位置,“这里。”   居然堪堪在地图中央的位置。   她长久地凝视那点,再看东边千里外的茫茫大海,北边千里外破出图外无影无踪的大荒,有点迷惘。   “怎么了?”李恒问。   她叹口气,“延之,原来龙口这么小,而外面却那样大。你走过多少地方?我竟完全无法想象。”   此生,她可还有机会踏足那些地方?   李恒不懂她为何有些难过的样子,只当聪慧女子见识世界之庞大后生起的自愧之心,便重新抽了一张出来。他道,“龙口并不小,你且看这张图。”   顾皎再看,却是河西本地的放大地图。   滔滔龙江,巍峨的龙口山脉,一平如镜的龙口平地,放眼出去,又有许多小溪流和小平地。   顾家赫然在列。   “这里,龙口城;往西走,龙牙关口;关口内,这处便是顾家庄,这处是小庄——”李恒一一指给她看,“可觉得熟悉?”   顾皎会看地图,偏还要装出不太会的样子,连连点头。这张图上的标识比较多,显然被李恒和魏先生深刻地研究过。甚至连各家的地界也用细细的朱砂红线描了出来。以魏先生的本性,怕是将人家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了。   她笑一笑,指着靠江边的几十里河岸道,“这处,以后是不是还要加上河堤?”   “自然。”   “延之,我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之前只以为河堤修好了,能多出许多地,帮你多收粮食。通没想到居然是那样大的工程,一时半会恐不太修得好。”她道,“庄子上青壮劳力都征用了,还不太够,又去外面找了许多工匠。石匠,木匠,烧砖窑的,还有会堪舆和看山水的。庄子里的还好说,日日回家住就行,外面来的却很难办。”   “河岸上平出来一大块空地,给他们搭了临时的窝棚。那些人,许多是孤家寡人,少部分才拖儿带女。我爹说,里面不少是逃兵灾逃出来的。”顾皎有点苦恼,“因为逃荒的太多,咱们也不能什么人都弄过来,不然龙口就太乱了。因此,我爹只收了能说清楚来历的,有家小的,青壮无病痛和手足俱全的。那些人编成十人一组,互相监督,每日负责三餐,每月给几十个铜钱。只一个,确实很难管教。”   “我不是组了个巡逻队吗?其实也不太够用,没办法日日去守着他们。只好从各家的商队里抽了些护卫,又组成联防队。一是防止那些民夫和庄户打架;二是看管财物;三就是维持窝棚区内的治安。”顾皎眉头皱得紧紧的,“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把这些人用起来,创造更多的价值,过得更好些。”   李恒只当她闲话,姑且一听,听到后面才发现,这姑娘并非随意说说而已。她已经将规划做到明后年,如何将那些人留下来,怎么组建一个新的街镇,或许还要修一个新码头,建设一些房子做作坊做衣裳等等。她说得兴起,两眼闪闪发亮,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钱呢?”他问了一个问题,“从哪儿来?”   顾皎冲她一笑,“延之,我们没钱,别人有的是钱啊。”   如何把别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是一门艺术。   李恒忍不住头痛了,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她为了一个献粮的事情,拎着他的招牌到处招摇撞骗。当然,从结果看是很好的,比别的地方明抢好了太多,但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有效吗?她当真不怕顾家的名声变臭?还是说,根本不在乎?   “你——”   顾皎抓着他的手,“延之,你等着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满怀疑虑地看着她,“皎皎,竭泽而渔,危及自身。”   “嘿嘿。”她笑了,“我晓得延之担心我,但你都把宽爷那样的人送过来,我再不给你点儿回报,说不过去啊。”   说完,她起身半靠着他,“延之,你在外面打仗辛苦,好容易积攒了点家私,我岂能不为你守好?不说如何煊赫,起码你有难处的时候,我能为你排忧。”   李恒被她看得动情,话也十分顺耳,低头亲她一口。   半晌,他道,“皎皎,这次义兄来龙口——”   顾皎看着他,“怎么?”   “我会安排他先在龙口游玩几日,后面再入龙牙关,住便住在小庄。因此,宽爷他们须得暂且离开小庄,搬去大庄。一”   她点头,为贵客挪地方,应份的。   “若是义兄或者别的什么人问起来,你便说宽爷是你托家人从万州找来的。”   她再点头,宽爷来的时候,整个龙口都晓得是她在外面找来的能人。宽爷虽然对她有诸多话说,但在外面口紧得很,几乎不太提李恒的。   “稻谷的粮种,以及其它东西,也是你和你的家人从山中发现后,多年培育所得。宽爷来了后,与他一起培育。与我,或者先生,并无干系。”   顾皎看着他,莫名有些了然。李恒母亲被万州王和高家弄死,他本人被忌讳,后跟着魏先生投奔青州王,活得恐怕辛苦。青州王据说多疑,收留他,恐也是有自己的盘算。魏先生千方百计将宽爷他们保下来,又送她这处,又要在龙口扎根,恐怕也早存了自立门户的心思。然这心思是万万不能露在青州王跟前的,只要往她头上推。   只宽爷和她说了许多,她在信上胡说八道,不会泄密?   李恒仿佛洞悉她的担忧,道,“除了你外,宽爷并不会乱说。”   她突然笑道,“你们是不是,都和我爹说好了?”   李恒抬眼看她,道,“皎皎,你爹只晓得你要找善种地之人,魏先生写信给好友,找了那些人来。”   并不知宽爷和他家渊源。   顾皎看他的眼睛,心中一动,他这是在交底?成亲来,李恒要做什么,只管和魏先生商量,定下来便罢。烧灯楼如是,收过路费如是,修河堤如是。可这一次,居然和她商量了?且他的言外之意,她竟比顾青山还值得信任些。   许是感动,许是被美□□惑,她便心甘情愿顶了宽爷这口锅。   顾青山喝得有点多,到半晌午才醒酒。   他吃着下面人送上来的汤水,问道,“二少爷呢?”   旁边人答,“少爷说要给将军府那边送一匹好母马,寻人去找马贩子了。”   顾皎要学骑马,心心念念好几个月。之前因京州和河西对峙,互市断了,马贩子不能来,自然没得好马买。这会儿传出和谈的风声,那些商人早就蠢蠢欲动,恐是又有信儿了。   “着人,将这宅子收拾起来。库里存的各样东西,列单子给我瞧瞧。派人去南边儿,买些珍珠和红宝——”   青州王的儿子和女儿降临龙口,乃是大盛事。顾青山经了河堤和献粮一事,俨然成了龙口豪强之首,自然要承担招待的任务。   “再回庄上去,清几个院子出来。给夫人说,那些好摆设也别堆库里落灰,全弄出来。”   下面人答应着,给他穿衣裳。   “昨儿晚上,小姐先走,可还顺利?”   “从夹道去的后门,着小子们看着呢。是顺利的,不过——”   “什么?”   下面人小声道,“将军亲来接的。”   “将军?”顾青山丢开碗,“他回来了?我怎地不知?他不是去五指桥会盟?难道已经顺利完成?不对,从郡城到龙口,快马也要跑一天一夜。”   “悄悄儿的,只带了几个侍卫,昨儿中午就到西府了。他行得秘,通没人知道。也是晚上下了宴,夫人出得后门,小子们去看了一眼才晓得的。那会儿本要找老爷交待,但人多口杂,再兼老爷喝了酒——”   顾青山冷了脸,“我竟不知,你何时帮老爷做起主来了。”   那人赶紧跪下,十分惶恐。   顾青山忍住气,“后来呢?”   “将军接了夫人去校场,那边儿已经腾空,只为着让夫人学马。老爷,将军对咱们家小姐,真是再真心不过。”   顾青山定了定,陷入了沉思。他不说话,下人便不好走,只等着。半晌,他回神,应了一句,“我家女儿,能得将军爱重,乃是福气。因此,将军要办的事,便是咱们要办的事。这次招待王世子,千万不能太过俭省,伤了将军的面子便不好了。你速速去,都准备起来。”   下人自告辞。   顾青山眼见着人离开,收了笑脸,转去内间。   用顾皎替婚,乃是权宜之计。他本以为一个无根的孤女,就算再贪心些,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不想这孤女和普通孤女不同,甚至比他的亲女儿还能闹腾。又是修路,又是要做良种,搞得沸沸扬扬,自家也损进去不少的钱。可不得不说的是,她之聪慧,尤胜常人,哄得龙口豪强心甘情愿献粮。   未料到,她居然能将李恒那煞神也哄到如此地步。   他不免喜忧参半,头痛不已。 第73章 学坏三天   顾皎和李恒谈了一番, 感觉很好。   可惜李恒回来, 还有正经事要忙, 不能和她混很久。   她只得先请他帮忙, 先将顾青山找来的那堆书信分出真伪来, 剩下还差的,请书房中的小子帮忙抄录。   如此,她便先搬了确定是真的那部分回院子。   顾青山翻找回来的这部分, 十分散乱, 并不成体系。有议论朝政和时事的,顾皎看得并不十分懂, 且其中许多陌生的人名, 也对不上号;一部分是医书,写了许多病症和药方。   这先生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书中吐槽,现时的人并不十分信大夫, 身体好的时候只当他们是骗子, 等感觉到不好了,偏要求着大夫药到病除。如此不讲道理, 大夫当真不是大夫, 仿佛是仙人。然神仙也并非有求必应,可见人心之贪婪, 恨不得万物为其所用。   顾皎看得发笑, 怪不得魏先生如此脾性, 当真是什么师傅教导出什么样的人来。   她便再继续翻看, 突然便见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那册子封面,写的居然是《神相》。   真是奇了怪了,搞学问的大家,居然还观起面相来了?   翻开书,顶头便是概叙。大约是说星辰有相,山川有貌。观星能定二十四节气,堪山定河能决土地的肥腴;那么观人相,则能知人善用。洋洋洒洒二百余字,夸赞这门技术,说若是将之习到最深处,能断人中龙凤。实在是一门泄露天机的活儿,非常人所能用也。   叙述完之后,便是各种不同的命宫和面相,连身上的各种痣都有说头。   顾皎当是神话传说,看得十分津津有味。   这一看,便是半个下午。   快傍晚的时候,院子门被敲响。   含烟开门迎客,却见崔妈妈带着几个仆妇和丫头进来。   “夫人呢?”崔妈妈问。   “看书。”含烟道,“妈妈且等等,我去叫她。”   顾皎恰巧看得乏了,听见二人对话,探头出去道,“妈妈,你怎地来了?有事只管叫小丫头跑一趟便罢了。”   崔妈妈笑着走来,“夫人,乃是为了迎客的事。刚顾老爷那边送了许多物事来——”   将军府,第一次正经宴客;将军夫人,也是头回和身份相当的人来往。这些都是大事,马虎不得。崔妈妈已是收拾了两个院子出来,各样好摆设差不多妥当了;有不足的地方,也找顾家或者本地的豪强借了。只一个,事情还得让女主人知晓。   顾皎听着崔妈妈响亮地说着,脑子发晕。她擅长的是搞技术,可不是搞人际关系。之前李恒不在,她还可以躲差事,这会儿怎么也躲不了了。她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勉强笑,“妈妈看着安排就成,我没意见。”   “夫人可不好这般说话。来的是将军的义兄义妹,又是老王爷家的世子和郡主,当然要好生招待。你是将军夫人,便是应份的。”   有点扎耳朵的真话了。   顾皎识得好歹,知道崔妈妈肯这般说,是提点她。她便乖乖地听说,眼睛却在含烟和杨丫儿身上转来转去。是不是,该培养一个公关,专门搞交际应酬?按理,干这活儿应该是高端人才,可在古代,女人需得打着男人的招牌。或者是夫人,或者的小老婆,或者是什么管家娘子。   头痛啊,要提拔个人才,怎么那么难呢?   难免,就有点走神了。   崔妈妈看她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眼珠子却定在某处不动,明显走神了。她忍不住心里叹口气,真是冤孽。也不是魏先生到底是怎么个看相,居然选中了这个姑娘。也不是不好,明显比常人聪慧,可她心里想的也和普通姑娘不同。哪家的,会对种田感兴趣?又有哪家的,宁愿呆乡下也不愿回城?甚至,对将军府的内务毫无兴趣,从没有想要插手的意思。   若是李恒只当她是个妻子尊重,也还罢了。可他紧赶着回来,又亲去接人,费心费力将校场清空,今儿上午处理公务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崔妈妈是过来人,岂不知自家小主人陷入情海了?   既然如此,她也便铁了心,怎么都要让夫人担起将军府的责任来。   只看现状,任重道远啊。   “夫人,可有听明白?”崔妈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顾皎惊了一下,忙道,“妈妈,都听着了。只还请妈妈原谅,在家中的时候,娘亲教导的不同,一时半会理解不了。”   崔妈妈叹口气,道,“慢慢来,连先生也夸奖夫人聪慧。只要肯用心,很快就学会了。”   顾皎对管家可没兴趣,只道,“好的,我一定用心学。只有个事情好奇,还能妈妈帮我解惑。”   “什么?”   她便将人请进正房,把那《神相》一书指道,“我在看许慎先生的书,刚翻到这本,十分有趣哎。”   崔妈妈面上便显出些难解来。   “如何?”顾皎追问。   崔妈妈摇头,道,“许慎先生我没亲见过,只以前听魏先生提起,很是风趣幽默。他有大才,卜医神和纵横术都精通。魏先生常常感叹,自己比不上先生一半。最推崇的,便是他这本《神相》。”   “为何?”   “识人。”崔妈妈摇头,“也不知是说的正经话,还是开玩笑的。说只要读通了这本书,能看出人的过去未来。”   顾皎心里吐槽一句,封建迷信啊。可见,魏先生再聪明,还是有时代的局限性。   崔妈妈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但见她不太在意的样子,咬咬牙,道,“先生观了龙口地貌,说是个金窝,必定出凤凰;排了夫人的命盘,说和将军恰恰相配;第一次见了夫人,回来便连连陈赞,说除却夫人,世上再没更配将军的了。”   命中注定的缘份,且给她吃个定心丸。   顾皎却大吃一惊,居然这么高的评价?   顾皎送走了崔妈妈,心情还颇愉快。   这种愉快,仿佛十七八岁暗恋某个帅哥,悄悄地用名字笔画算缘分;上网排命盘,一定要排出天定良缘;或者逼着同桌帮忙算塔罗牌,算许多次,算不出好结果就重来。   少女心,和学历智商无关,纯粹感觉。   正乐的时候,李恒回来了。   他一身白衫子,额头上一层薄汗,眼睛里藏着亮光。   “回来了?外面可热?”顾皎小意殷勤地招呼,“杨丫儿,给将军上凉茶,顺便上晚食了。”   李恒先去洗澡间洗手洗脸,一口气喝了凉茶,坐着等上饭。   顾皎用手帕给他擦了下脸颊的水珠子,“忙甚去了?”   “军务。”他简单回答,看了她一眼,冲外面道,“上饭快些。”   因他催促,杨丫儿当真快起来,摆了慢慢一桌。各种凉拌的小菜,白切的肉类,还有鱼脍。   顾皎不知他为何如此着急,帮他布菜,道,“现在不用食不言吧?”   “你要说甚?”他拎起筷子,就着她布菜吃。   “饭菜催得这么着急,可是军务未完?吃完还得再出去?”她问。   李恒看她一眼,摇头。   那有什么着慌的。   顾皎便闲话起来,“下午,我看了许慎先生的书信。里面有一本,叫《神相》的。”她笑嘻嘻,“先生当真学了相面?很会识人?能断人前生后世?”   李恒顿了一下,咽下了东西,才慢慢道,“识人确是一门本事。”   “当真?”   李恒颔首,“相由心生,见人见得多了,自然便会相了。只命运一说,本就是玄学,不好说能断。”   “你是不信了?”她吃了一口饭,“若是不信,怎地就听先生话,娶了我?”   他随口道,“崔妈妈来了?和你说话了?”   瞒不过去,便爽快承认,“对。妈妈说先生相了,龙口出金凤凰,我的时辰很好,面相更配得上你。”   李恒没吭声了,只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顾皎在桌子下面蹬了他一脚,“人和你说话,你怎地不答?”   “快吃饭吧。天气太热了,等下还要冲凉。”李恒有些敷衍。   她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心里不自在,便闷头吃饭。只是吃得一口,便看他一眼,待吃完晚食,他已经不知挨了多少眼刀。   晚食完毕,李恒起身,自去冲凉。   顾皎看着杨丫儿收拾饭桌,想起早晨换下来的衾被还在箱子里藏着,便悄悄儿抱出来。   她小声交代杨丫儿,“昨晚上太热,出许多汗。我自换了一套,你弄出去,洗干净些。”   杨丫儿抿嘴笑,垂头弄着出去了。   顾皎被笑得发慌,全身发热。   古代真是太不方便了,若是有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全塞进去便好,何需如此尴尬?   只一会儿,李恒梳洗完毕。他走出洗澡间,全身还带着凉水的味道,冷气袭人。   顾皎见他头发上沾了水珠子,便要帮忙擦一下。   他低头,瞧着她动作,半晌动了动喉结,“你也去梳洗。”   她看着他,他推了推她,“快点。”   这也,太心急了。   顾皎有些吐槽,小狼崽儿刚开了荤,便迫不及待起来。她不好冷却他的激情,只好磨磨蹭蹭地找衣裳,去洗澡间等热水,再慢吞吞地泡澡。拖延够半个时辰,估摸着他应该冷静下来,这才出去。   走出洗澡间,廊下已经上灯了,丫头们却不知所踪,院子里安静得很。   顾皎进屋,发现李恒换好寝衣,侧坐在床边看书。   他见她进来,两眼灼灼。   她暗道不妙,狼崽子突然沾了血食,尝到荤腥的好滋味,断断不肯再吃素的。只怕,丫头们已经被打发走了。她便装出虚弱的样子来,揉着腰,蹭着墙过去,十分痛苦。   “还痛呢?”李恒伸手,将她拽过去。   “痛。”她娇着声音。   “哪儿?”李恒的手便落在腰上,给她揉捏起来。   李恒的手法和力道都很不错,顾皎立时舒服起来。她道,“对,就是腰,还有腿。”   他耐心地揉了一会儿,挪到腿上,“这儿?”   “对!”   “这儿呢?”他移去内侧。   “也痛。”   “这处呢?”往上,很不正经了。   顾皎瞪眼,看着他。   他偏头,“这处痛还是不痛?”   MD,弟弟长大,学坏了。   痛,他要揉;不痛,他就要戳。 第74章 学习   顾皎对李恒的感觉不太复杂, 一开始因怕死和恐惧而起的小小尊重, 后来试探着放肆没被惩戒便放纵起来, 再后来关系亲近后有些肆无忌惮和轻心了。   虽然是个厉害的将军, 传说中的暴君, 但毕竟是个少年人,还是好哄的。   可现在,她由衷地怕他了。   “今日不来, 成不成?”她当真是来不起了, 撒娇呢。   “哪儿还痛?我帮你揉。”李恒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她怎么敢让他揉?揉着揉着就衣衫全飞,吃干抹净了。以前明明挺可爱的小伙子, 装装柔弱, 说几句话好话,什么都能忽悠过去。可现在真不行了, 无论是撒娇,真痛了, 还是佯装生气, 他根本没反应。那种执拗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 着实令人畏惧。   顾皎从一开始应对游刃有余, 变得很累,再到现在看见他狼一样的眼睛, 就想跑。   太可怕了, 怎么能有人一而再, 再而三, 吃那样的大肥肉,他都不腻的吗?   “我真不行了,你看我大黑眼圈。”顾皎真的好想哭,要被榨干了,“走路也是飘的。”   李恒没收手的意思,径直去解她扣子。   装可怜不行,只好增加风险值,“延之,咱们现在的办法虽然有一定的安全性,但夜路走多了容易遇到鬼,当真有喜了怎么办?”   “你怀疑我自控能力?”他一边儿问,一边把她衣服扯得更开了。   能这样说话的吗?   “我讲真的。”   “那你先说,看的是什么杂书呢?哪本杂书写得那样清楚,都教你些什么?”   顾皎鼓着腮帮子瞪他,能别刨根问底吗?是现代的科学两性教育书籍,这边没有的。   “还是说,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就为了配合你想要或者不想要?”李恒笑嘻嘻,将她剥得精光,“学什么不好?跟先生学那一套骗死人不偿命?”   要死了,以后还怎么忽悠弟弟?   顾皎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她本意只是不想错过美人,存的是侥幸心理。可按照他这个照一日三餐的搞法,总有倒霉的时候。   “我没有。”   李恒不管她,开始亲她。   亲亲她是喜欢的,抱抱也很不错,也超级喜欢他的热情和专注力,但真的太可怕了。   因此,很荒谬地,顾皎对李恒的怕,从夫妻生活起。   她又是惜命,又是畏惧,忍不住原形毕露地大吼起来,“李恒,你是狗吗?吃得没够的?”   顾青山需和李恒商量接待王世子的细务,带着顾琼长见识。   两人到西府的时候,气氛不是很祥和。   李恒在书房接待,看起来冷冰冰的样子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再细看,似乎忍着些怒气。   顾青山显然也感觉出来了,小心翼翼。   顾琼一向不太搞得定这个妹夫,随意找了个看妹妹的借口,溜了。   他找个小丫头带路,径直去了将军夫人的后院。   站院门口等的时候便觉得不太对劲,来应门的丫头杨丫儿,实在过于小心了。   “怎么了?”他问,“夫人不在?”   “在的。”杨丫儿答道,“在看书呢,请少爷进来。”   顾琼便进去,顺便打量四周。院子大是大的,也有返修过的痕迹,但比起顾家庄的精巧,又有诸多不如意。譬如回廊的柱子和墙板,光板木头,一点雕花装饰也没有。正房窗户糊的虽然是纱,但已经开始褪色了,院子里种的花树,也嫌太小了些,明显是新种的。   啧啧,还说是将军呢,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摇头晃脑,腹诽着李恒这将军也当得不咋样,大声道,“皎皎,二哥来了。快出来看,二哥给你带啥了?”   顾皎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出来,“进来吧。”   他从窗户探头进去,顾皎半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整个人却很无精打采。   “咋了?这么没精神呢?”   “没睡好。”顾皎丢了书,“屋里坐,还是在廊下坐?要喝茶吗?”   顾琼看了看,两个丫头均在廊下忙别的事情,便抬脚进屋。进了屋,顺手关门。   “你干啥?”她直起身问。   “小声点。”顾琼‘嘘’了两声,再看看窗,也给关上了。   顾皎怪异地看着他,不懂要搞什么。若是有机密事,小声些便好了。如此关门闭户,反而自家看不见外面的状况如何,指不定就被偷听去了。   顾琼将正房清干净,怪笑道,“皎皎,别说二哥不疼你。当真是为了你的事情,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咱们先说好了,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甚么大事?爹可知?”   “千万不能让爹知道了,不然我要被打断腿。”他鬼鬼祟祟地将手探入胸口,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来,“有了这个好玩意,增进夫妻感情,妹子就再也不用怕妹夫出去乱搞了。”   顾皎眉头挑得高高的,看看那册子,再看看没个正经形状的顾琼。不是她想的那样吧?哥哥给妹子送春|宫图?   “嘿嘿,我找朋友要了成亲时候的辟火图看。那玩意有什么意思?什么都看不清楚,且没趣味得紧。我在郡城得了个更好的,什么姿势,怎么做,都教得可好了。据说,是从京都那边流过来的,我花了好几十银子——”   大约又觉得和亲妹子聊这个有些不好意思,他脸一红,将小册子胡乱塞给她,“总之,你自己看。”   说完,就要跑。   顾皎慢条斯理收了书,一声道,“回来。”   顾琼不回,开门去。   “不回来,我就告诉爹娘去。”   他最怕顾青山,只好回来,“皎皎,哥都是为你好。”   顾皎沉吟一下,“为我好?怎么突然想起送这玩意了?是延之在外面做了什么?还是你又听闲话了?”   顾琼眼睛看着屋顶,满不在乎道,“妹夫啥也没干,也没人说闲话。不过,男人嘛,你懂的。”   “我不懂。”她站起身,拎起那册子,快速地翻开看。其间各种不堪入目的造型,甚至还有两三人一起的。古人的黄暴并不比今人逊色,无事便在家钻研各种花样,端的是挑战人类的想象力。   “别,别!”顾琼可不想和妹妹一起看这玩意。   她看他那怂样,道,“既然没有,有什么我该懂而不懂的?”   顾琼扭扭捏捏,半晌才道,“夫妻讲的是规矩,侍妾和丫头则是情趣。咱们爹看起来老古板得很,也只和娘有咱们兄妹三个,但他其实在这边宅子里也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娘分明知道,但也没管,还说什么男人都那样,家里吃不饱,肯定要吃外食。我也是男人,想法就不同。妻子也是规矩,怎么就不是情趣了?怎么就吃不饱了?当然,也就你是我妹,才和你胡说。”   “妹夫那般人才,看中他的可多了。那些不要脸的男人,想方设法塞女人进来,你是没见识过。可我总觉得吧,没必要。”他显出一点儿猥琐来,“收个丫头侍妾,图的就是乐趣。你跟着书上学学,让妹夫且有得乐,就没外面什么事,这就叫防范于未然。”   顾皎刚和李恒吵架,为了夫妻生活那点子事不谐,又被这棒槌给点在痛处,真是气不打一处。   她冷眼看着他,脾气上头,冲了一句,“我和他是夫妻,为了要他舒服,还得讨好他了?你怎地不把册子给他,让他好好学了来伺候我?”   顾琼只以为自己干了大好事,哪想得顾琼居然不领情?不领情就算了,还让他去教训阎罗王?李恒那样人,只怕他刚把册子摸出来,剑就顶上来了。再一个,什么伺候不伺候的?男人,能伺候女人吗?   皎皎就是没规矩,在家里太娇惯了,简直无视这世间的道理。   不过,再想想,他家妹子,从来都是这般的。   “小声,小声!”顾琼急道,“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顾皎气得,想笑了。   顾琼见她那样儿,小脸又白又青的,忙道,“皎皎,二哥知道你打小聪明,比我聪明多了,也不把世间的男子放在眼中。可有一点你须得承认,那男子体力确实比女子强些。你动脑子,耍嘴皮子,搞不赢的呀。再说了,妹夫简直是男儿中的佼佼者,多少人能将他打下马?你要他伺候你?做梦呢?也算我多事,东西给我,我自带走。”   走?都送上门的东西,怎么带走?   顾皎只推着他出去,用力将门给关上了。   顾琼十分冤枉,站在回廊下,莫不着头脑。还是杨丫儿见他那样子可怜,悄悄儿上来,说了一句,“夫人今晨和将军拌了两句嘴,都不开心呢。”   更冤枉了,小两口吵架,干嘛找他发气啊?   顾皎赶走顾琼,将书丢在软塌上,越想越气。   这狗逼的封建社会,女人真TM没人权了?   李恒那日也操夜也操的脾性,谁受得了啊?不就是吼了他一声吗?居然吭也不吭一声,拎起裤子就走人,当她是什么了?顾琼更过份,自家亲妹妹,居然叫她学见不得人的本事,讨好男人,就为了不被抛弃?   火窜上头,全身冒大汗。   杨丫儿偏又在外面问了一声,“夫人,要午食了,将军今日回来吗?”   她带着三分恼,“不回来了。”   他在外面,随处都有得吃,不缺她这儿的一顿。   说完,她扑到软塌上去,也是巧了,书页张开,居然显出几个特别的姿势来。   顾皎侧趴着看,一看就入神了。那样也可以?实在过于违反人体工学了。画家是想象的?还是亲身验证过的?   这画家应该是颇有功底,人物面部表情栩栩如生,衣物线条清晰流畅,用色也很讲究。   几十两银子?应该是值的。   她忍不住翻了个身,从第一页开始开看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顾皎以为是杨丫儿送饭进来。她埋头道,“饭菜先放着,我等会儿自吃。”   没人应声,只听得门又一声,应是关门出去了。   顾皎正看得精彩处,忍不住拍了拍软塌的边,“这画的到底男的女的?难道通吃?”   她挪了挪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将书往上举了举。不想,书页下面露出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来。   她骇得一跳,忙将书塞下去,坐正了,很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   不是吵架走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你看的什么书?”李恒问。   “没什么。”她掩饰,心里却懊悔,早晓得该让顾琼带走的。   “没什么是什么?”他伸手,“给我瞧瞧。”   顾皎抬眼,看着他。   他将手往前送了送,“给我。”   她咬唇,就是不给。   李恒从来都是动手不动口的人,见她态度坚决,很干脆的搂着她腰,将人抱起来。顾皎捶他几下,没捶得动,反而手搞得生痛。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册子,落入了他的魔掌。   他拿到了书,将人放下去,翻开看起来。立刻的,那冷脸变得十分精彩起来。   顾皎有点儿心虚地低头,片刻又理直气壮起来。心虚什么呢?她不过是看看小黄本,他可是有机会三妻四妾。想到此,她不免又将腰背挺得溜直。   李恒看一页册子,看一眼顾皎,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她到底忍不住了,道,“刚开始看。”   李恒又翻一页,却是两个少年夹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面上表情十分享受。他也忍不住了,“这就是你说的杂书?”   顾皎隐约感觉,这口锅要扣顾琼头上去了。   不料,他却来了一句,“你日日研究功课,怎地就做不好呢?还有脸骂人?”   她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意思?居然嫌她功夫不好?她已经忍他好几天,没好意思说他鲁莽,结果他居然先嫌弃起来。也管不了两人还在冷战中,她一把夺过小册子道,“延之,你再看看,是我功课不好,还是你不好。”   李恒脸胀得通红,是个男人也不能忍人说自家功夫不行。   顾皎完全没放过他的意思,翻到一页展开给他看,“你自己好好瞧瞧册子上怎么写的?我告诉你说那样不行,需得先温柔些,你偏不信。人册子上也写了,需得殷勤,小意儿轻抚,待得滋润柔软后方可——”   “不宜过多,需得将养着用。”   “书是哪儿来的?”李恒颇有些咬牙切齿。   “……”   “你若是不说,我自去查——”   “二哥给的。”实话实说,但免不了又要让二哥背锅了。   “那个混账东西!”   “你干嘛骂他?他且关心我,又说男人都三心二意,家里吃不饱要吃外食。他怕我伺候不好你呢!延之,你可是在我这边不舒坦,要去找别人?”   李恒气得冒烟,恨不能掐死顾皎。   顾皎见他生气,只好委委屈屈道,“都怪你,人家说了每日不行。册子上分明也写了,要将养——”   “那你说,怎么办?”   她瞥他一眼,伸出三个嫩生生的手指,“三日一回。”   李恒嗤笑一声,三日?当他是死人吗?   “一日一次。”   “不行,隔日。”   “那就说好了?”顾皎达成目的,“延之,咱们吃饭吧。”   李恒见她那般笑,晓得自己又落入她的圈套。他有些郁气,免不了翻起旧账,“皎皎,我是狗,你又是甚?”   正房里,两个主人家吵得亲热。   含烟和杨丫儿立在回廊下,虽听不清楚到底争执什么,但见关门闭户,还有什么不懂的?   两人虚弱地对看一眼,尴尬地找着借口,一个去灶间端饭,一个去守院子门。 第75章 桃花   龙口城除了有几家富户外, 通没出过什么名闻天下的大人物。   李恒的到来, 打破了它的平静。   朱世杰来, 却令它沸腾。   顾皎站在城门口, 附近的几条大街, 包括城门外面的主路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仿佛过节一般,穿上了新衣裳, 戴上了新头花, 甚至还有将村里亲戚也叫过来的。   “那可是一位王爷啊,咱们龙口最大的官就是城守了。”   “几辈子没见过带王字的。”   “来看什么?山里也没甚好看的。”   她听着隐约的声音, 真是不知怎么评价好。   来的确是个王世子, 可那是要人命的。   李恒打了先锋,来龙口筹粮, 但看起来是褥富户的羊毛,可最终还不是落平民头上;现要收成了, 真正的老虎出山, 那可就是要吃人肉了。   顾皎这几日和李恒打得火热,各种身体交流十分丰富, 偶尔也会有一两句触及心灵。   李恒的睡眠很浅, 稍有动静便醒。顾皎起夜,或者做梦, 他便跟着折腾一番。她有时候会陪聊一下, “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问三次, 他答一次, “准备义兄来。”   那如临大敌的劲儿,关乎生死。   因此,顾皎还没见朱世杰,却晓得必定是个难打交道之人。   她便拍拍他的肩膀,“延之放心,咱们是地头蛇,一点也不怕过江龙。宽爷他们保准而没事,我也肯定能把该挣的钱挣到手。”   李恒便看着她,表情复杂,只隐约说一句,“会动口的,终究干不过只动手的。”   说得那王世子,仿佛无脑的莽夫。   顾皎站了一会儿,便被太阳晒得发晕。   李恒领着一干年轻的偏将,连带城中富户的子弟,迎出十里地去接了。城守自然不落人后,也是去了。因此,城门处便只一些女眷,顺便几乎半个城的吃瓜群众。   人越多,等候时间越长久,太阳越大,越不好过。   她有些站不住,崔妈妈便叫人搬了遮阳的伞来,又给一起等着的夫人小姐们上了凉茶和冰块。   焦躁了许久,终于见远处出现大队伍的人影。李恒下面的人飞马来报,王世子到了。   城楼下准备好的锣鼓队立刻喧闹起来,响声传出一两里地。   只那大部分行进缓慢,却有十来骑冲出队伍,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奔。高头大马,金鞍玉鞭,骑上的人也是衣冠楚楚,显是在奔马找乐子。一呼吸间,那些骏马便抵达了城下,好奇地看着围观的人群。   维持秩序的兵丁立刻挡着两边,让开让开。   便见领头一人,黑衣金纹,金冠银鞭,坐在一头神骏的黑马之上。他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模样,和落后一个马位的李恒说话。李恒点头,又问旁边的偏将,偏将立刻下马,要将两边的人群分得更开。   再有一红衣的女子坐在白色骏马上,她几乎和李恒并行,两匹白马在阳光下均闪着缎子般的光泽,配在一起好看极了。   顾皎看得略有点扎眼,问,“妈妈,那位便是郡主?”   崔妈妈点头,“郡主自小和世子一般教养,读书学字谋略样样出色,领军打仗也不落人后。”   “当真是一位奇女子。”她感叹一声,古代也是有许多事业女性的。   崔妈妈看了一会儿,道,“郡主性情豪爽,无小女儿态,又喜好交朋友。夫人说不定能和她结成闺中密友。”   顾皎完全没听李恒提起过朱襄,对她的印象十分模糊,可崔妈妈说来,竟是个很好打交道的女子。她见下面的对方掉头,似有朝西府去的迹象,道,“妈妈,他们应是要先去西府,咱们抄近道,先回去候着吧。”   崔妈妈应声,自带着自家人下楼。便有城守夫人出来,颤颤巍巍地要求跟上去,要献一分心力。不必顾皎出手,崔妈妈自抬着下巴将人打发走了。只说是自家人叙旧,其它的招待容后再说。世子想来不耐烦人多,没必要弄巧成拙。   李恒着令下面的人维持秩序,驱散无关村人,道,“义兄,城中窄小。乡人没见过世面,又爱热闹,恐是不便。不如先去西府,安顿一番再说。”   朱襄笑吟吟道,“这处人十分热情,我喜欢。”   自然热情。龙口人几乎没遭过李恒的难,对战争的印象停留在听说;郡城却不同,被真实的围城过,见过活生生的人被砍头,指不定遭殃的便是自家亲戚。因此,青州王入城后,城中人是麻木和冷漠的。   柴文俊十分感叹,看着那些笑脸和新衣裳,叹口气道,“怪不得先生选了这处,果然是个好地方。”   卢士信吊儿郎当地上来,“你们还跑不跑了?站城门口发什么酸呢?”   那城守也小心翼翼地问,“世子,郡主,将军,城中已备好酒水和住处,不如进城歇息安顿?”   朱襄不爱这拍马的城守,直接道,“大哥,咱们去西府吧。恒哥这么奔波劳累回来准备,又出十里地迎咱们,不去说不过去。再说了,我着急见新嫂子呢。”   朱世杰颔首,“便去西府。”   一行人打马,轰轰烈烈又跑走。   城守被留在原地,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他看着那些阳光下闪亮的刀柄,心里诅咒着,人命地跟了上去。   无法,乱世求存,人命不值钱,且做个走狗吧。   西府,正门开。   顾皎站在二门处,只等得几分钟,大门外便来了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一阵爽朗的笑声,是卢士信。   “延之,你这府怎地还那破样子?没找人修整修整?”   李恒沉稳道,“只临时居所,讲究不了许多。”   又一女声,“恒哥大年刚过没多久,便去了五牛道,哪儿有时间管这些闲事呢?”   “延之已有夫人,便该夫人操办起来。”是个陌生的男音。   另有一铿锵的男子道,“延之有数,你们一个个嘴碎。”   便无人吭声了。   伴随着马蹄声,落脚声,甲胄和兵器撞击的声音,人即将进门来。   含烟立刻用手帕给顾皎的额头按了按汗水,道,“夫人,撑住了,马上就完事。”   顾皎勉强一笑,牙缝里挤出一声,“我内裳全汗湿了。”   龙口虽临江,夏日比较凉爽,但也架不住大热天太阳下站几个时辰。   崔妈妈用力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马上闭嘴。   便见得李恒出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后面进来一大波人。   衣甲鲜亮,面貌俊朗,年轻且神光内敛,果然是一群好年轻人。   顾皎马上调整表情,笑得更真心了一些。   最前面的气势最足,显然是一群人的中心,应是这次的主客朱世杰;旁边红衣带笑的女子,是朱襄;落后一步,是依然吊儿郎当的卢士信,最后的却是个有些文弱的俊秀书生。   李恒进来,站到顾皎身边,介绍道,“这是世子。”   顾皎道,“世子。”   朱世杰摆手,“延之太客气了,是义兄。”   顾皎看着李恒,李恒颔首,她便道,“义兄。”   “我,还有我。”卢士信挤上来,指着自己,“弟妹可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任谁被弄出去威胁一番生命,也不会忘记。   她只好再叫了一声。   朱襄哈哈大笑起来,道,“嫂子,士信哥便是这般爱说笑话。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向来便是没头没脑的。”   “嘿,我是你兄长,怎么如此说话?”卢士信推了李恒一下,“走走走,赶紧进屋去,外面也太热了。有冰盆没有?凉茶呢?崔妈妈,快点上啊,我都饿死累死了。”   崔妈妈满面都是笑容,连跌声答应了,吩咐丫头们赶紧去准备住处和吃食。   现场气氛立刻轻松起来,连朱世杰也轻笑一声,骂了卢士信一句,“没大没小的。”   李恒便道,“别站门口了,先都进来吧。大热天的,难过死了——”   顾皎抬眼看了一下朱襄灿烂的笑,道,“郡主,还请跟我来。”   朱世杰看她一眼,顺带便瞧见了她后面垂手侍立的杨丫儿和含烟。杨丫儿面容普通,打扮寻常,不过一普通丫头而已;含烟则不同,虽只穿着丫头的素服,但那皮肤和五官,犹如出水的芙蓉。龙口小城,居然有如此美人?他便多看了一眼,正巧碰上含烟抬眼,睫毛卷翘,双目如星,自带一股含羞带怯的楚楚可怜样。   他立时呆了,竟不能言语。   朱襄一眼瞧见了,眼神暗了暗,上前一步挽住顾皎,笑言,“劳烦嫂子了。”   “郡主客气,这边走。”顾皎便引着她往后面去。   含烟垂头跟在顾皎后面,转个弯儿便消失,朱世杰却有些失落的模样。   西府大,套了好几个小院子。   今次崔妈妈安排,将紧邻着顾皎的那个给了朱襄,却将朱世杰和卢士信的远远排开了。   理由也是现成的。   “他们没女眷,不方便。”   顾皎晓得卢士信荒唐,朱世杰恐怕也不遑多让,便不说什么。只她对朱襄印象实在好,一路很热情道,“我住在旁边的院子,和郡主一墙之隔。郡主若是住得烦了,或要寻人说话了,让小丫头来吩咐一声便行。只当是自家,缺什么少什么,不必客气。”   朱襄道,“我不客气。恒哥是我哥哥,你便是我亲嫂子。和自家嫂子,有什么客气的?”   说话间,两人的手便搭上了。   顾皎的细白绵软,朱襄的却柔韧带茧。   分明是尊卑不同的两个女子,却显出和境遇相反的皮肤来。   顾皎有些自愧不如,更加亲热了,“郡主,我一见你就觉面熟。”   “当真?我也是!”朱襄道,“如此,咱们便不理男人那边的关系了。你叫我襄姐,我唤你皎皎,如何?”   真是求之不得。   便推开院子门,显出满院的绿柳红花,假山流水来。   五间敞亮的正房,老木做的整堂家具,新换的窗纱,又有各样新式的摆设。更重要的,屋子里放了冰盆,十分凉爽。   朱襄直喊着舒服,真是来着了。   顾皎陪着,安排含烟出去看着下面的丫头和仆从搬运行李。   含烟行礼出门,行走间颇有些风姿。朱襄抬眼,见她还散着头发,走路的模样也十分拘谨,便道,“这是你丫头?真真一个大美人儿。我在郡城见了无数美人,但这般绝色的只她一个。”   顾皎笑,“确实绝色。”   “龙口的山水养人。”朱襄再端详她,“我也比你大不了两三岁,看起来却长了一轮的模样。”   自谦得太过了。   朱襄虽然不算什么大美人,但明眸皓齿,健康又有活力,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摄人的气魄。   “信哥以前爱打趣恒哥,说他是个美人,不知要娶个什么样的美人儿才得配。今日一见——”她两眼对上顾皎,“果然要皎皎这般的,才招人怜爱。”   顾皎耳朵动了动,脸上依然保持着灿烂的笑,心却顿了一下。   原来,是李恒的桃花啊。 第76章 最好的女子   顾皎想过李恒有桃花, 一个年少有为又长相英俊的将军, 当然很多人会喜欢。   她想象过他自己收丫头,下面的人送美女, 上头的老王爷赐绝色,却没想过居然是青梅竹马。   还是个结了婚的。   朱襄仿佛没察觉自己泄露了什么,侃侃地聊起一路上的新奇见闻。   顾皎保持微笑,听见自己了解的, 便插一句嘴。   一应一和,有一刻钟的样子。   院中人渐多起来,无数的箱笼搬进来,居然还有几个专门置放兵器的。管兵器的丫头进来问, 东西放哪儿, 朱襄混不在意, “放卧房。”   丫头似乎有点踌躇, 朱襄便道,“立着作甚?自去做事!你家郡马若是怕那些个东西, 不进房便是了。”   丫头惧怕,连连答应着退出去了。   顾皎便觉得, 自己该告辞了。   朱襄却拉着她, 吐槽一般,“我家郡马和恒哥不同,乃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便算了, 还胆小如鼠。上次五指桥会盟, 一定让他跟着去见世面, 回来便病了三天。”   她摇头,“书生啊书生,还日日喊着为天下人请命呢。”   顾皎不太好接话,朱襄却笑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襄姐爽朗,性情可爱。你在龙口住得好,不妨多留一些时日。若喜欢,可去我家关内的小庄小住。那后面有一片山,景色了得,又有飞瀑流泉。夏日也凉气袭人,乃是避暑的好地方。”   又一番闲话,这才告辞。   出院门的时候,恰逢柴文俊来。他满面通红,眼带病态,浑身无力。有个小子扶着他,他十分乖顺,口中叫着娘子。连说自己病了,叫娘子给找药。那小子抱歉地看着顾皎,赶紧带着自家主人进去了。   顾皎和杨丫儿在院门口等了会儿,含烟也做好事情回来。   贵客来,自然是要宴席招待。   正经的酒席,要换衣裳。   顾皎便回小院,要去换一套吃酒席的。她到的时候,李恒已经到了,自在箱子间翻找东西。   她靠着一个最大的箱子,看他行动。   果然是少年如虹,无论从那个角度看,无论身体的哪个部位,都足可吸引人的目光。现代网络欣赏美少年,极讲究少年感和身体姿态。李恒因本身年少,心志坚定,虽然有种凌厉的味道,但修长的骨架天生便带了几分少年感。更因那几分凌厉,让看的人挪不开眼睛。   朱襄和李恒青梅竹马,对他生出情谊,并不奇怪。   怪的是,那么一个爽快的姑娘,父兄又宠爱,居然没仗着权势硬嫁?魏先生和李恒野心勃勃,欲谋天下,朱襄自然是个极好的对象,居然也没施展美人计将姑娘忽悠过来?难道说士庶之别真如深渊,连郡主这样的也跨不过去?还是李恒对士族的偏见,连带得也没将朱襄放入眼中?   顾皎在现代自诩好人,洁身自好,其实是因为没机会乱来。她若是有万贯家私,再有一个权势的老爹和老哥,当真看上哪个帅哥了,岂有不勾搭的道理?什么狗屁的身份地位,什么的血统阶级,全都不是问题。   “你在看什么?”他套上衣衫,将腰带递给她,“帮我系上。”   夏日衣衫单薄,被腰带一勒,更显出他的细腰长腿和翘屁股来。   顾皎帮他扣上,摸了摸正面的镶红宝石,“看你好看。”   李恒最不喜人说他样貌,偏顾皎爱说,没次说得他心火乱撩,又无可奈何。   她见他不言语,道,“只是突然想起来,延之这么好,世上能配得起你的好姑娘有许多,难免自卑。”   自卑?李恒笑了,满嘴谎话,整个龙口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居然说自卑?   他捏捏她脸蛋,“娘子,这会子待客,不是罗唣的时候。”   她瞪着他,谁罗唣了?   他凑她耳朵边,“这几日会很忙,午食和晚食不陪你吃了。不过,晚间我是一定会回来了。你每日需得等我回来才睡,懂吗?”   说完,扬长而去。   顾皎有点咬牙,这王八蛋,脑子里除了那点子事,就没别的了?   正宴席摆在正院,本分了男女宾客。   朱襄到时,却说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无须过于讲究,便全搬到大堂了。   一干主人家,便坐了一桌;其它管事或者下属,自摆去了外面。   李恒请朱世杰坐了上座,自己和顾皎在右侧;朱襄和柴文俊左边尊位,势均力敌;只卢士信坐了下手,大马金刀,独霸一方。   酒,上的是烧酒;   肉,山中野味,河中鱼鲜,天上的飞鸟;   菜,自然各种新嫩的上;   还有不少本地官府菜,虽然看起来精致,但对满桌的贵人也是平常了。   顾皎是女主人,便一一介绍起来。   当地吃鱼,也是吃一个新鲜,但最常吃的却是江中一种白鱼。无鳞无刺,只一根主骨头,鱼肉呈蒜瓣状,入口即化。做脍便是鲜美,蒸了吃是肥腴,入油炸制更是干香十足。   至于调味料,多是野草野果。取其酸、辛等等味道,单独成汁,或者浇在菜上,或者做蘸酱,十分风味。   她为招待的说辞,翻了本地的志,又找城中的大厨师傅一一试菜,因此介绍得十分顺畅诱人。又见柴文俊病态未消,但很是强撑,估摸着他文弱书生赶路,怕是中暑了。她便着意介绍了一种野菜,切丝凉拌油盐吃,有特殊的香味,但龙口本地夏日吃得多,这因它有清热消暑的作用。   朱襄听了就笑,故意冲后面伺候的自家丫头道,“给郡马布菜,也给他消消暑气。”   柴文俊便文质彬彬的谢郡主关切,一定会保重身体,不让她操心等等。   卢士信听得不耐烦,一巴掌打柴文俊后背,“酸书生,说甚呢?襄小姐乃是你娘子,搞那么客套作甚?延之,赶紧把酒满上,咱们先来三杯。”   李恒便起身倒酒,但道,“这酒烈,喝太急容易醉,需得慢些儿。下午还有事忙,若醉酒误事。”   卢士信便不满道,“延之便是这般,扫兴得很。”   朱襄将自己的空碗挪出去,看着李恒道,“恒哥说得对,醉酒误事。信哥,你刚到郡城的时候,醉酒,差点和人干起来,忘记了?后来父王还特别对你下了禁酒令,又忘了?咱们少少儿喝些,下晌去龙江边瞧瞧。恒哥,帮我也倒一碗。”   李恒当真先给她倒,她双手捧着碗,目光没离开酒液,也没离过他的手。   顾皎瞥了一眼,不料撞上柴文俊的视线。他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低头去弄自己的碗。   顾皎噻了一声,看来,这位斯文的郡马先生,明显知道自家老婆另有所爱呀。   不想卢士信又嚷嚷起来,“误甚事?咱们来龙口首要便是玩耍,没正事的。龙江便在那处,跑不掉的,不着急去。倒是这个酒啊,真是想死我了。你们不喝就算了,我得喝。延之,给我先倒三碗。”   李恒不说话,却看着朱世杰。   朱世杰慢悠悠道,“士信,酒还没喝,便耍起酒疯来了?”   卢士信作罢,有些悻悻地闭嘴了。   李恒这才给他倒酒。   顾皎看得认真,嘴角稍稍扯了一下。李恒确实很忌讳朱世杰,在人前便显得沉稳端庄,通没有和她私下相处时候的自在肆意。   朱襄却冲她一笑,“小嫂子,见笑了——”   “郡主太客气,都是自家人,且要自在些才好。”   李恒放下酒罐子,将最少的一碗给了顾皎,自己端起一满碗,示意她起身。夫妻两个,做出主人家的模样来,欢迎客人,以酒彰显赤诚。   众人也起,还礼,当真喝酒。   顾皎只沾了一口,便有些下不去,但就这般不喝也是不敬。她只端着碗,眼睛却看着李恒。李恒一口干了自己的,见她为难成那般,又见众人都还在喝,没太注意这边。他便直接将碗换了,自代她喝。   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心里漫起一些甜意,只去看着李恒笑。   不料,又对上了朱襄的视线。   郡主冲她一笑,那笑里,竟然很有些杀伐之意。   午食毕,各自回院休息。   朱襄在院门口别了顾皎,目送她远去。   待人走得远了,脸上的笑也没了。   柴文俊捂着肚子站旁边,“娘子,人都走了,别看了。”   朱襄瞥他一眼,没吭声。   “哎,一路颠簸,天气又热。我这会儿头痛腹泻,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需得看大夫吃药。娘子,且先找个人来救我命。”他脸发白,唇色乌青,明明大热天,却冷得有些发抖。   “进屋去,躺着吧。”她开口,“让你留郡城,偏要跟。”   “娘子来,我怎么能不来?”柴文俊好脾气地伸手,非要她扶。   朱襄有点儿嫌弃,到底没推开,将人给送房间去。立刻又个丫头来,扯开床被,颇担忧地看着柴文俊。朱襄似不待见这丫头,道,“你与其眼泪花花地看着你家郡马,不如赶紧去找将军夫人,叫个医生来,方能救你家少爷的命。”   那丫头被她话里的凶意吓得脸发白,赶紧告罪出去了。   柴文俊苦笑,“你又何必吓她?”   朱襄背手,看着墙壁。白墙上挂了长剑和长刀,颇有些森森的寒意。她打小便在刀丛中混的,虽是女子,却十分厌恶身边有女子做出卑弱的姿态。柴文俊乃是世家的大少爷,对她从不约束,但带来的丫头和管家们,却是世家里的做派。一个个蜜糖罐子里养出来的,甚苦也不能吃,略说两句便要掉泪,着实烦人。   也不知为何,今日尤其的不顺心,便表现得明白了些。   柴文俊见她面上无开心之色,便也不说了,直躺着休息。   未料朱襄却去了外间,开了书箱,翻找东西。   “你找甚?”柴文俊问。   书箱是他的,放了什么,他最清楚。   “《丰产论》,我记得让你带了的。”   柴文俊便笑了,道,“娘子不用找,为夫的都记在心里呢。你且来这边坐,我一字字念给你听。”   “弄鬼呢?让你带,偏不带?”朱襄有点恼怒。   柴文俊安慰道,“你相公甚好处都没,就是装了一肚子的书。且来,和我说话,也舒坦些。”   朱襄便冷着脸,坐到床对面,抬了抬下巴,“念。”   他当真开始念起来,从第一个字开始。他于军武一道稀松平常,文章却十分得心应手,一旦触摸自己熟悉的行当,便自信潇洒起来。这会子念书,抑扬顿挫,配上那张病容,到底有些骄矜的感觉。   朱襄心肠软了软,微微侧脸,听着那些熟悉的文字,心里却生出一些莫名的情绪来。   末了,她问,“文俊,你观顾皎,是能写出这般文章的?”   柴文俊悠悠然道,“我不如先生会相面,哪儿能看得出?只一条,延之是有成算的好男儿,能得他青眼,被他爱重的女子,必然有过人之处。阿朱,你可知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甚么?”   他笑,“无论哪个女子,在爱他的男子眼中,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阿朱,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   朱襄僵了僵,啐了一口,“又犯病了?说甚酸话?” 第77章 危机   顾皎要午歇, 却收帖子收到手软。   崔妈妈捧了尺高的一厚叠来, 放在她的书案上,“夫人且看看吧。”   她看了, 在龙口但凡有点儿面子的,都送了。是拜帖,上赶着排队等王世子召唤,都想要露个脸。当然, 也有送各样礼物,只那些东西实在沉重,都暂且放在后院等着入库。   “将军呢?”她不知朱世杰此番来到底为何,不敢做主。   “在世子院中说话, 约好了下晌去花楼, 要吃酒听曲儿, 晚食也不回来了。”崔妈妈说着, 还着意看顾皎的脸色。现在虽不是新婚,无须讲究那些面子功夫。可小两口刚结束小别, 平日行走坐卧的缠绵,外人看得一清二楚。她唯恐顾皎因亲热太过失了分寸, 要闹起来便不好看了。   顾皎没想到崔妈妈那些担心, 她的正经情敌是郡主,花楼已经不在考虑之中了。她没什么反应,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只道, “既然要去花楼, 有门路的人自然会去巧遇,咱们这边儿就暂时不安排了。帖子和礼——”她沉吟一下,若是直接返回去,只怕断了人家的路,令人绝望反而生出怨气。   崔妈妈倒是提点了一句,“礼就收着吧,返回去反令人不安。”   两人便又商量一些其它的事来,不想郡主房中的丫头碧鸳求见。说是郡马路上累得太狠,又兼中了暑气,这会子很不好。她想找个本地可靠的大夫,劳烦夫人安排。   顾皎见那丫头便是管着郡主兵器的,又是之前被斥责的,立刻就叫杨丫儿去请大夫来。   碧鸳感谢不已,自去回话。   崔妈妈见郡马病了,也不和顾皎再闲话,便去隔壁院子探病。   顾皎单坐下来,翻捡了一会儿帖子,理了理人际关系,记得脑门痛。   待到日头有些偏西的时候,含烟进来道,“夫人,刚将军派了小子来交待,他和世子出门了。”   顾皎表示明白,随口问了一句,“给郡马找的大夫可来了?药可抓了?有没有熬来吃上?”   “来了,药也吃上了。杨丫儿还去送了甜口的果子和糖,郡主那边回了好些赏钱。”   “做得好。”顾皎又交待,“吩咐灶上,给郡马的吃食做些清淡的。咱们过会儿再去窜窜门,顺道探望一下病人。”   含烟有些欲言又止,十分为难。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含烟这才道,“夫人,郡主不在,跟将军他们一道儿去花楼了。咱们单去探病,怕是不方便。”   郡主不在?丈夫生病了,她却去花楼玩?纵然她不甚喜欢门当户对的丈夫,面子功夫也该做做。这是,连装都不要装了?怪不得崔妈妈说她直率,果真这般直接。   含烟见顾皎不说话,很有些忐忑。   她却突然笑了笑,道,“无妨。即便郡主不在,我这个主人家也该尽心。客人病了,岂可因什么不方便不去问候?满屋子的丫头随从,哪儿来的不方便?”   含烟这才没话说了。   顾皎既要去探病,便得带探病的礼物。郡马柴文俊是个书生,既然能被青州王相中做女婿,家世匹配是一定的,个人能力肯定也相当出色。   如此,便是书。   她手中仅有的书,只得顾青山送来真假参半的许慎书信,从李恒书房抄的正本也还未抄完。   想来想去,竟不知送什么去好。   幸好杨丫儿说了一声,“郡马既然爱看书,肯定是博览群书,什么好的没有?咱们龙口既无大家,也不是什么繁华大城,他来,也只图个有趣。夫人不如把本地的志送一本去,给他在病中打发时间呀。”   顾皎觉得有理,当真从架子上翻了一套崭新的《龙口志》。   收拾停当,趁着还未吃晚食,便出门了。   含烟去敲的门,一个年纪很小的丫头来开门。那丫头见了含烟和含烟身后的顾皎便很惊诧,连礼也没行,大叫着碧鸳姐姐。碧鸳从正房中出来,本要训斥,但见了顾皎,立刻闭嘴。   “夫人——”碧鸳笑着出来。   顾皎立刻道,“郡马病了,我来瞧瞧。现在可好些了?”   “谢夫人关心,好许多了。”碧鸳将人请进去,叫小丫头上茶水和果子。   只一个下午,这片小院便被收拾十分能看了。院中本有些杂乱的花树修建过;石头小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不见一丝灰尘;回廊下安放了好几个带着锦缎的凳子,异常华丽;连灯笼,也换了新的外罩子。   顾皎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柴文俊的风格,不是朱襄的。   刚走进去没几步,正房窗边便见了柴文俊。他穿着白色的衣衫,松垮垮的,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模样;下巴溜尖,眼睛温驯,脸上带着勉强的笑,“碧鸳,快请将军夫人坐。”   这般世家公子的模样,果然和李恒不同。   “我且在廊下站会子就好,不必坐的。”顾皎笑,从含烟手里拿了书,“怕你病中无聊,给你送几本书来。也不是甚好书,只本地的地方志,看个新鲜有趣。”   柴文俊笑起来,“正缺呢,还是将军夫人心细。我自带的那些书,翻了无数遍,完全提不起精神看的。”   “只怕郡马倒背如流,不必多看。”   “说笑了,说笑了。”柴文俊道,“碧鸳,把书好好收起来。”   碧鸳低低应了一声,从顾皎手中拿了书,还道谢。   顾皎见她的头发也是散着的,晓得只是个丫头,还不是侍妾。   柴文俊却道,“我本也无事,只是中了暑气,略歇歇就好。偏郡主给丫头说,唯恐我要死了。丫头吓得不行,才嚷得大家都知道的。”   这是为自己和郡主挽尊。   “其实不必太慌张,略休息休息便好了。刚将军那边来人请郡主,我就让郡主跟着去玩了。她一向不耐烦呆在屋中,最喜欢骑马四处游玩。总说天下之大,不到处看看逛逛,生而无趣。”   顾皎羡慕得很,自己也想到处逛呢,奈何骑马便难住她了。   “郡主这般,才是女子的楷模。”顾皎真心道,“我欲学她,可当真学不来。”   柴文俊却道,“夫人不必自谦,你那篇《丰产论》十分出名,咱们在郡城中的时候,几乎人手抄了一份。”   顾皎叫苦,居然又提起这茬来了。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冒功,从未主从提起过这茬事。   “父王看了也十分欣赏,说若真如你所言,能在良种上做出改进,乃是天下的福气。又惋惜你乃女子,若是男子,必定要召至身边做个谋臣。”   这便是安慰了,当真是个温柔的人呐。   “先生抵达郡城后,好几次提及夫人,均满口溢美。他说你在此道上,已经有所得了?”   魏先生当真是到处都不忘给顾皎刷名声,死死儿地将宽爷他们的功劳往她身上按。她不便推辞,道,“只是一些小巧的功夫,算不得什么。”   “哪儿是小巧。”柴文俊夸起人来没完没了,“还有关口抽税以修河堤,采集蚌壳做三合土,做河塘和水渠网路灌溉。魏先生在父王面前打了包票,今秋的收成,只看龙口了。”   顾皎更苦了,牛皮吹得那么大,上天好办,砸下来可怎么好?   “因此,世子一定要亲来看看,看看这龙口粮仓,到底能造出什么样的奇迹来。”柴文俊的表情十分和顺,“指不定父王此次远征京州,便能定了。”   她抬眼,柴文俊安坐在窗内,屋中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居然显出一些奇异的尖锐来。她心中一动,恐慌从心底升起来,几乎令她站不稳当。   龙口富庶,又是粮仓,饥荒百年难得一遇。   原来的顾皎居然要被饿死的程度,人祸无疑了。顾家如履薄冰,顾青山还有滔天的上进心,必是要想方设法保住女儿的地位,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可她还是死了,活生生饿死的。   若青州王打定主意要取京州,五指桥会盟必定不那么乐观,他不可能无功而返。因此,和谈必然不顺,紧接着便要打得尸山血海一般。战争机器一旦开动,人也便没了人性。古代的战争,分胜负,多在辎重。   守着就近的粮仓,岂有不抢的道理?   朱世杰绝对不会顾忌李恒,肯定会直接派兵,挨家挨户搜刮干净,连顾家也不能幸免。   更甚,他为了胁迫顾家出钱出粮,为了制约在前线的李恒,必会控制她。   以李恒对朱世杰的不看好,只会动手的人,不会为了长久的利益留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庶族女一命。   顾皎整个人都要炸了,后背的冷汗起了一层又一层。她努力控制自己保持微笑,又很刻意地和柴文俊说了一些本地的风俗,看时间差不多才告辞。   刚一出院子门,她便崴了一下,差点跌倒。   含烟赶紧扶住她,“夫人,怎么了?”   她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无事,只是有些累了。咱们赶紧回家去,我要躺着休息一下,胸口实在闷得慌。”   只一会儿功夫,她便脸煞白,后背的衣裳也湿了。   含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夫人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凉得吓人。她急迫地点头,赶紧将顾皎送回去了。   杨丫儿本在收拾东西,见含烟满脸焦急地回来,顾皎又有气无力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含烟摇头,将顾皎送去床上。   顾皎一声不吭,拉开薄被将自己裹起来。   杨丫儿傻眼,直看着含烟。含烟拉拉她,出去,压着嗓子,“我也不知怎么了。夫人和郡马隔着窗户说话的时候都好好的,结果刚走出院子,人就不行了。手脚发冷,整个人发抖,精神也没了。”   “说什么了?”杨丫儿急得不行,“夫人好了大半年,病再没犯过,也高了,也胖了,怎么突然犯病?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她不开心了?”   含烟急得要哭了,连连摇头,“杨丫儿,你信我,真没有。”   杨丫儿咬牙,“你真是!算了,我去找崔妈妈,把魏先生之前开的药捡一副出来先熬上。大夫——”   “回来。”顾皎的声音却响起。   两人抬头,却见顾皎立在床边,白着脸严肃地看着她们。   她道,“我什么事也没有,你们谁也不许去找。”   含烟向前走了一步,想劝。   杨丫儿也是忧愁,抓心挠肝的。   “我要写封信。”顾皎道,“杨丫儿,你等下拿了,去给我爹。记住了,亲手交给我爹,连顾琼也不给。不管我爹在哪儿,总之要去找到他。请他立刻看信,给个回复。” 第78章 试探   顾皎写了信, 封得严严实实交给杨丫儿,嘱咐她一定要送到了。   杨丫儿接了信, 便要出去。含烟却将她叫住,给说了城中各处的布置, 若顾家找不到老爷,怎么走捷径去花楼或者酒楼,若遇上事,可以去找她父母带路等等。   杨丫儿点头, 去后门找管事要了个驴车,进城去。   顾皎接下来,便只能等待了。   等待十分磨人,既焦躁又无力。她在屋中躺了一会子, 各种负面的念头此起彼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太悲观消极了。因此, 她起身,开始在回廊下来来回回地走。   傍晚的晚霞红了半边天,光落在院子的一角, 却衬得人满身霞光。   含烟安慰道, “夫人别着急,杨丫儿很快就回了。”   “我不急。”顾皎道, “活动活动身体,锻炼一下, 免得以后走路都要喘。”   若朱世杰当真要对她动起手来, 起码要有逃命的体力啊。   “夫人放心, 将军舍不得你累的。”   顾皎笑一下,“我只怕呀,连他都自顾无暇了。”   李恒当然自顾无暇,被卢士信那货盯着灌酒,只说是要报中午的仇。他自个儿耍便算了,还将顾琼这二愣子叫来,两人一唱一和,闹得花楼二层菜市场一般。   今日花楼宴饮,顾青山做东。他要挣面子,自然上了最好的酒菜,请了最美的花娘。   李恒连喝了七八碗酒水,虽都是浊酒,不太醉人,但也有点顶不住。找了个借口,要下楼吹风醒酒。   卢士信获胜,满口奚落,只嘲笑他躲酒。   李恒下楼,却见偌大的厅堂里只摆了一张空酒席,顾青山却不见人影。   “顾老爷呢?”他问守门的。   “刚还在,只有个顾家的小子来找,便出去了。”   “出去多一会儿?”   守门的回答了,不到一刻而已。   李恒没太在意,去了楼后面的厕间。他更衣完毕,洗手出来,却见堂中还是无人。因要醒酒,便去花楼外面吹河风。刚出去,却见顾青山站在花楼不远的一株老树下,旁边却立着那叫杨丫儿的丫头。   丫头给了顾青山一封信,他拆开看了。   因有些远,天色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可顾青山全身紧绷,显世有些急切和紧张的。   他对杨丫儿交待了几句,杨丫儿连连点头,行礼便走。   顾青山目送丫头远去,呆站了半晌,抬手打在树干上,显是有些懊恼的。大约是打得手痛,他又收回手,并再看了信。那信纸薄,暮色里显得更脆弱。顾青山干脆双手一合,将信揉成一团,又扯得稀烂。   李恒皱眉,顾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居然找他?   他想了想,抬脚往老树边走,叫了一声,“岳父。”   顾青山怔了一下,猛然回神,恭敬道,“将军。”   “家中有何事,派小丫头来送信?”李恒紧盯着他。   顾青山垂头,叹息一声,“是皎皎来的信。”   李恒扯了扯嘴角,“说甚?”   “商会的事。今次回龙口,约了许多人家,要做商会。我思虑顾家声望不够,需得加一砝码,便请夫人来城中小住。那日宴客,特接了夫人过府吃酒,因席间事多,便忘了和夫人谈正事。夫人现写信问,商会建得如何,章程有没有出来。她——”顾青山似有些不太说得下去,他顿了一下,道,“夫人也想参股。”   李恒盯着顾青山看,他虽强力做出镇定的摸样来,说话的声音也正常,但额头和鬓间有一层薄汗,身体紧张得过份。   人在说谎的时候,下意识会绷紧肌肉。   这老狐狸,在说谎。   “商会?”   顾青山更诚恳了些,“是。”   李恒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回楼了。   顾青山保持姿势,直到见不到人影,才动了动身体。后背几乎全湿了,江风一吹,凉得透骨。他低头看看手中已不见字迹的信纸,上面拼拼凑凑的话,只一个意思。   “龙口恐有难,顾家怕是熬不过今年冬。”   他狠狠握了握拳头,本以为今次之后,和青州王攀上关系,顾琼经事老成不少,顾璋在京都一帆风顺。顾家眼见得要排上龙口第一的位置,只要保持一二十年,给两个儿子娶上好亲,再有几个得用的子孙后辈,早晚要成独霸一方的大豪强。   不想,顾皎居然写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   本是密信,行踪却不够密。他想了想,一动不如一静,便不派人去报信,免得打草惊蛇。   以顾皎的能力,应是能含糊过去。   他只深深地叹一口气,她究竟要如何?   李恒转了一圈,酒醒了,上楼便不肯再喝。   卢士信抱着一个美貌的花娘唱小曲,粗俗不堪得很;朱世杰显然是不喜欢的,在隔间,跟一个弹琴的花娘玩赏风月;顾琼已经喝到位了,半趴在桌案上,不知哼哼唧唧些什么。只有朱襄,身边坐了好几个花娘,给她讲笑话。   他坐旁边去,让侍者上了热茶。茶来,他手腕一翻,全浇顾琼脸上去了。   顾琼一个激灵,半起身吼,“干嘛?谁泼我?”   朱襄笑吟吟地看过来,道,“你妹夫。”   顾琼立马闭嘴,用袖子将脸插干净,避去旁边了。他今次来陪客,全城头一份儿。顾青山再三交待,一定要伺候好王世子和郡主小姐。结果,他和卢士信打得火热,既没和王世子搭上话,也没在郡主面前混脸熟。   李恒重新给自己倒茶,一口喝了。   朱襄道,“刚出去还挺乐呵,怎么回来便生气了?”她一笑,“怕不是小嫂子派人来催了?”   卢士信歪歪倒倒,“催什么?那小嫂子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是个河东狮。她若要抓人,必定亲来花楼,将酒桌全给掀翻了?”   满室欢笑。   李恒跟着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   朱世杰从隔间出来,要人上笔墨纸砚,显是和花娘聊得兴起,要写诗作词了。顾琼马上跑腿安排,好一顿折腾。朱襄便也跟着凑热闹,一定要和他比个高下。至于裁判,朱襄看看已经完全没正形的卢士信,叹口气,对李恒道,“恒哥,还是你来评品吧。”   “不行。”朱世杰道,“延之偏心你,次次判你赢。”   朱襄笑,“大哥,恒哥最公平公正,你别次次不承认。”   朱世杰便问,“延之文章做得极好,怎就不爱诗词呢?不如,今次便来一个?”   李恒摇头,“义兄,我写文章只为应付先生,若是些诗词,怕是要得罪天下人了。”   “怎么说?”   卢士信接嘴,“先生头次让他写,他便将天下士族骂了一通。活剥皮,死扬灰的——”   兄妹摇头,那还是算了,写出来也是得罪天下人。   朱世杰写得一首,交给那花娘,立时便唱起来。   媚眼如丝,靡靡之音,情意缠绵得很。   朱世杰闭目,不看花娘的脸,只品评她的声音。模样倒是一般,只这把嗓子,真真能唱得人骨头酥软。若是再换了那丫头的脸?他浑身一热,竟有些把持不住。   朱襄写得半首,下半首却怎么也出不来,便想找人做个帮手。她转头,却见李恒已经站到阳台上,靠着一根木头柱子,远眺江水和星空。她放下笔,走过去,道,“恒哥,可是有甚为难事?”   李恒看她一眼,道,“龙口湿热,又多蚊虫。文俊中了暑气,我操心他无法一起入关了。”   朱襄便不说话了,只看着远处的山影。   半晌,她笑了一下,“恒哥,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才能随心所欲?”   李恒没回答,转身欲走。   朱襄手把着栏杆,用力握住,指节发白。她笑一下,挡住他道,“便要一辈子不和我说话?”   李恒退后一步,“郡主,何出此言?”   “你难道不明白?”朱襄进一步,“父王拿下河西郡城,你是首功。可你那般激进,将士族杀得一干二净,犯了大忌。我不过和你争辩几句不应该,你便记恨我了,是不是?我只当你气一阵儿便好,还巴巴地跟来见嫂子,结果你通没给过好脸。恒哥,咱们打小一起长大,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这些,都挡不过我几句直言?”   “我已知晓郡主的意思,也真心诚意受了义父的罚。”   “可你口服心不服,只是表面功夫。”   李恒便不说话了。   “我知你娘亲冤枉,万州王和高复过份。可士族中人千千万,既有好人也有不好的人。你不能因少数不好的,连带得全天下的士族都是坏人。”朱襄的脸上显出些坚毅来,“恒哥,难道我是士族女,在你眼中便是不好的?你这是偏见。”   李恒不欲多言,冲朱襄拱手后,单手撑在栏杆上,便飞身落了下去。   朱襄欲要追下去,却被朱世杰一把拉住。朱世杰道,“傻女,对着一颗石头有甚好说的?延之认定了士族便是乱天下的祸首,是令她母亲早亡的祸害,怎肯听你说士族好?他呀,怕是不把天下士族人杀光,不会罢休的。此等人,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煞星!若他得势,必要祸乱神州。”   李恒下楼,对偏将嘱咐几句,便独自牵了白电回西府。   一路寂寥,一路星光。   直到入了西府,看见熟悉的灯火,才笑了笑。   那丫头,让她等,她必定不会等,这会儿不知睡成什么样了。   他从门房拿了一个灯笼,一路慢悠悠地,敲响了院门。   杨丫儿来开的门,叫了声‘将军’。   他‘嗯’了一声,将灯笼递过去,便回屋。   屋中留了灯,昏黄的灯光下,软塌上侧躺了个人。少女清秀的身段,薄薄的衣衫挡不住的起伏,因没穿鞋袜而露出来的细白脚腕,显得有些弱且怜。   李恒随手关上门,走过去。   顾皎半睁眼,迷糊地说了一声,“延之?回来啦?”   还真等了?   李恒走过去,坐她身边,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她却皱了皱鼻子,嫌弃道,“你喝了多少酒?满身都是那味儿。”   他俯身,亲了一口,“很少。”   “少?”她咕哝一声,半坐起来,“我觉得,你得去洗个澡。”   “自然是少的。”他手落去她腰后,“否则,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   顾皎‘噗嗤’笑了,忍不住想去揉他的脸。小将军冷着脸说情话,这滋味真特别。   李恒也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又在她额头蹭了蹭,道,“皎皎,你和岳丈是不是闹矛盾了?有甚话不能当面说,要写了信让杨丫儿去送?”   顾皎心里一声,我艹。 第79章 半真半假   杨丫儿回西府的时候很慌张, 毕竟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还不够熟练。   顾皎同她确定了好几次, 均表示无人发现。   结果呢?   李恒无处不在。   也不知他是无意发现的,还是派人盯着顾青山。可不管是哪一样, 也够让人胆战心惊了。   果然是君不密则失其邦,臣不秘则失其身。   顾皎眼珠子转了转,嗔道,“无缘无故, 我和爹闹什么别扭?延之,你不要乱说话。”   李恒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儿,心里又笑了。老狐狸养出来的小狐狸,脸皮厚, 心眼多呐。   “不是别扭,是甚?”   顾皎推了他一下, “你管那么多,要作甚?”   他看她一眼,“不想我帮忙?”   帮忙?顾皎倒是想他帮忙, 可还不敢。两人目前的感情不错, 未来似乎也在向好。然要做皇帝的人毕竟不同,他真心究竟如何, 她还有些把不准。若是贸然将自己替婚的事情摊开,他翻脸了, 怎么办?又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顾青山必然头一个死, 那自己呢?干脆点, 可能是直接被弄死;不干脆的,挣扎着,被软刀子割肉般的磨死。会不会有被接受的可能?也许有,但机会恐怕不足百分之一。   顾皎不敢冒这个险,只好道,“延之,这是便是为了要帮你而起的,怎地反要你帮忙?”   “哦?”他想了想,“你是说——”   “搞钱啊。”她拨了拨他额头上沾了汗的浅发,“修路和堤坝,把我爹弄得很穷了。他本计划将去年的存粮出清,换一笔现银缓解压力,谁晓得你让献粮?当然,献粮也有好处,毕竟去王爷面前挂了号,以后许多生意都好做。可现拿在手上的三成定金,远远不够耗费。他有心办商会,想要借我做保证,将那些有钱的地主圈在身边,分摊一些压力。我是他女儿,当然要帮忙,因此便来城里,也去那边府上吃酒席了;可我现在还是将军夫人哪,也要为你打算,是不是?”   李恒听她胡扯。   “就说了,也想在商会里占几股。爹没正面应我呀,吃酒的时候都不叫我上正席,后面也不来找我谈正经事。”顾皎略有点不满,“分明就是气我花钱多了,不想带我挣钱哎。我就有点想不过,叫他明天一定要来西府,把事情说清楚。”   “就为这个?”   “这个很重要。”顾皎掰着手指讲道理,“之前我和你说了,要弄的那些事情,哪一桩都要钱的。再说了,我这回有好主意,保准儿能大挣一笔。叫他来,是也想他挣些,补补帮我修路的亏空。”   李恒笑了,“你还挺好心。”   顾皎听出讽刺的意思了,抓了他一下,“还不是为你。”   “辛苦皎皎了。”他起身,去箱子间拿换洗的衣裳。   她跟着过去,“不辛苦,只要延之心里有我就成。”   他拍拍她脸颊,“既是为我考虑,何必瞒着我?”   顾皎叹息一声,真是不好惹的男人。她只好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   李恒信了,才有鬼。   不过,他也不欲再追究,转身去开箱子,要拿白色的寝衣。   顾皎突然伸手,翻出一件黑的。她瞧着他,道,“这个,这个好看。”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顾皎为他做了好些青灰蓝黑的衣裳,只想犒赏自己的眼睛。   李恒从善如流,便要去洗澡间,顺手拽了她一起。   她本要拒绝,但他力气大,只好屈服。又想着既然要忽悠人,若配上美人计,倒是效果不错。因此,她继续道,“宽爷弄木禾、番薯和土豆,该花了不少功夫吧?那些年的耗费和辛苦,换成钱,不知道是多少的现银。你免费将人给我了,我承这个情,但不能装着傻也不知道。便想着,得用个什么办法,将这些钱找出来。”   也就是和魏先生提过的,做良种研究,需要的大钱。   李恒推开洗澡间的门,点灯,从缸子里盛温着的热水。   顾皎将干净衣裳放一边的柜子上,帮他找布巾子和沐浴用的香粉。紧接着,又说,“既然都要起商会了,我便借它两分力,将我做事要用的钱和宽爷他们的钱,都操办起来。”   水入浴桶,映得灯光飘摇。   李恒张开双臂,冲她支支下巴,“宽衣。”   顾皎见他那样儿,笑了一下。为美人宽衣,乃是情趣。她便去解开自己亲手扎上的腰带,顺势抱着他的细腰,“延之,我这般为你考虑,你喜欢不喜欢?”   李恒没回答,捏了捏她的下巴。顾皎只好松手,拉开他的衣裳,露出里面的内容来。   当真是,美不胜收。   李恒入水,水花的响声也是美的。   顾皎干脆拆了他的头发,慢慢帮他洗头擦背。他靠在浴桶边缘,微微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模样。她见他眼眶下有些暗影,晓得他这几日都没睡好,便不再说话,只在洗头的时候缓缓按摩一些穴位。她的手指软,力气不太够,按了一会儿便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起来。   李恒伸手,按住她的手,“累了?”   “有点。”她揉了揉自己手腕,“我日日绕着小庄走许多圈,又骑驴驾车,以为体力变好了。哪儿知道还是这般不堪?”   “乃是长久之功,非一日一月可改。”他摸了摸她的手背,睁开眼睛,突然起身。   顾皎没防备,被飞溅的水花浇了满头满脸,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却整个人被抱入水桶中。她挣扎几下,水漫得到处都是,他却轻笑两声,将她按了下去。   夜深人静,四面虫鸣,夹杂着偶尔的一两声嬉笑和水响。   良久,云歇雨散,李恒一身黑色寝衣,抱着瘫软无力的顾皎出来,直入卧室。   顾皎已经没了力气,顾不得头发湿漉漉地便要睡去。   李恒恐她着凉,抱着她的头搭在床边,将长发散在床沿,用干布慢慢地擦着。   “龙口本地的钱,恐是不够的。”他终于又开了口。   原来,当真是听进去了。   顾皎似睡非睡,略睁了睁眼,点头道,“自然。咱们这儿是小城,即便算是富庶,但能拿得出来的钱始终有限。幸好有宽爷的东西在,我才算有好办法。”   “你——”   “我不是说了,要变个戏法吗?你过几日,且将世子和郡主带进关口,好生看着就是。”她打了个哈欠,“既然来了一趟,也得出一把力,是不?”   李恒笑了,看着她红红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雁过拔毛,连世子和郡主都敢算计?”   顾皎他浅浅的胡茬子扎得发痒,紧缩起来,又是一阵嬉闹。   闹便闹,但闹过之后,她却正经起来。   “延之,其实我也是担心的。”她叹口气,“明日和我爹商量,钱自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得准备一条后路。”   李恒不闹了,静静地抱着她。   “我一女流,只识得几个字,能看懂几篇文章,对军国大事是不懂的。然天下人性相通,均是逐利而行。青州王领了大军,气势汹汹地从青州去京州,要谋的便是一州之地。”她蹭了蹭他的手,“打也罢,和谈也罢,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它弄到手,是也不是?”   “你抓了京州王的小儿子,令青州王掌握主动,提什么求和。可王爷可是求和之人?换区区一个河口,能令他满意?”顾皎摇头,诸侯追逐天下,想的都是那个位置。青州王雄心勃勃,绝不肯善罢甘休。她道,“我总觉得,和谈不成,终究要打起来。”   “你要作甚?”他哑着嗓子问,却没否认她的猜测。   顾皎把玩着他的手指,“二次会盟在中秋节,那会儿恰是我生日。”   “我提前,单给你过。”   “我也是将军夫人了,岂是计较生日之人?”   李恒咬了咬她下巴,“现在不在计较?”   “我是在和你算时间。”她不满道,“中秋和谈,好几个可能性。若是京州王认怂,愿意用河口换儿子,以魏先生的脾性,会趁机得寸进尺,要更多好处;京州王震怒,两边肯定要打起来;若是京州王不愿认怂,干脆不要小儿子了。青州王连河口都换不到,必然不甘心,自然要杀了那小儿子祭旗,同样也打起来。不管如何,都得打。”   “仗一打,没完没了了。”顾皎叹口气,“你是前锋大将,战事起了,哪儿还能窝在后方督粮?必然是你去前线,另换一个人来征粮。”   李恒抱着她的胳膊,更用力了些。   “我没见识,但也晓得征粮的人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必不如你和魏先生那般客气。到时候咱们几家被盯上,实在交不出粮,该怎么办?”不用问怎么办,李恒自己就干过用人命胁迫人的事。这个时代,没什么事是人干不出来的。   “延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那时候谁都没法顾及别人了。”她顿了一下,“我想同爹商量,提前藏点儿粮食在山中,或者能不能寻一处地方躲避兵灾。你呢,知道咱们有准备,在外面也放心,不必提心吊胆。是不是?”   “希望能熬过今年冬天,熬到你和青州王大捷。”   李恒心中一痛,想起魏先生对顾皎的批语来——顾皎面相贵不可言,只在冬日,有个坎儿。   他压着嗓子,道,“我会让志坚看好龙口,另又有辜大,你不会有事的。”   希望当然是好的,谁都希望未来是好的。可那书中的结局沉甸甸地压在顾皎心上,令她轻松不起来。   不过,她也不欲做萎靡之态,便笑道,“你老让志坚留守后方,我看他心里不满意得很。好男儿,自当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李恒的眼睛暗了暗,半晌才道,“皎皎,若当真打起来,龙口之外必然四面血海。你们留在关内更安全些,否则散兵流匪,是不认人的——”   “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了。”顾皎封住他嘴巴,“都是我自己瞎猜瞎想的,惹人笑呢。我明日和爹商量一下,悄悄儿的,不惊动其它人,稍微准备一下就可以了。延之啊,你呢,就等着你家娘子大把大把地将银钱捞进来吧。”   李恒摸摸她头发,差不多要干了。他抱起她,按在床铺里面,没舍得放手。   顾皎拍拍他肩膀,昏昏欲睡。   只要睡着的时候方才心里松口气,要忽悠李恒,真他娘的不容易。   李恒却在黑暗里盯着她,脑子里只一个念头。皎皎要他护她,却不信他能做得到。   无力感,对这世界的绝望,再一次袭上来。 第80章 你们来不来   顾青山起得一个大早, 又去厢房将睡得死沉的顾琼拎起来。   父子两个,日头刚冒出山, 便抵达西府门口。也是巧了,碰上要去校场骑马的李恒和卢士信。   李恒态度不冷不热, 但见顾琼打着哈欠,脸上还带着睡意,很不满道,“顾琼, 去骑马醒神。”   顾琼早被李恒收拾得怕了,苦着脸不想去,但被卢士信一胳膊架走了。   李恒冲顾青山点点头,径直走了。   顾青山笑着恭送, 心里却敞亮得很。   李恒是故意等在此处的,顾皎也当真有办法, 将他安抚得服服帖帖。   入得门,早有小丫头等着,将顾青山引到正房正院的书房中。   顾青山来过此间三四次, 次次都是站在李恒和魏先生的下手。不想, 竟有一日,也要站女儿下手。   顾皎端坐在书桌前, 翻看着一本厚重的书籍。她长了一副典型的顾家人的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睛, 端正对称到极点而显得清正的五官, 长眉黑发, 修长且略薄的骨架。这张脸,和他的亲生女儿几乎一模一样,若非现实摆在面前,他也会疑惑是否真有顾家女儿流落在外。   然排除了所有可能性,顾青山只能接受,这年轻女子,当真是从天而降的。   莫名的,便多了几分敬畏。   晨光从敞开的门窗照进来,书房中一片亮堂。   回廊下无人,进出的门有守卫守着,一切都显得安静祥和。   然两人都清楚,静流下有漩涡,和平里藏着杀机。   “爹。”顾皎叫了一声。   顾青山看着她,应了一声,“哎”。   一应,一和,仿佛是达成了二次默契。   顾皎头回对顾青山笑起来,有几分真诚。她道,“这大半年,路渠双修,又折腾堤坝和河塘。爹,你辛苦了。”   顾青山心头有点发毛,但还是道,“不辛苦。身为人父,都是应当的。更何况,有了皎皎的帮忙,顾家在龙口也算是彻底站稳脚跟。只不知,为何却说大祸临头?”   “龙牙关口建好,来往商队抽税,税入河堤,由爹总揽;献粮,去郡城,青州王亲授嘉奖;返龙口,建商队,又接待青州王世子。”顾皎一桩桩点算,“花,开得无法再开了。在爹看来,自然是什么都好,只怕当女儿在恐吓你。”   “不敢。”   “我是顾家的女儿,顾家好,我在将军府也有面子,自然两相宜。说那大祸之前,还有一二疑虑需要爹来解惑。”   “请讲。”   顾皎稍微停了一下,悠长的目光将顾青山从头看到脚。这是个典型的古代男人,有野心,势利,重家族,爱护子女,却又有人类一切的缺点。她在象牙塔里呆了近二十年,遭遇过不同种类的同学和朋友,但均是温和甜蜜得像糖果一般;和魏先生打交道,因知他贪图长远,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可暂且放下戒心,嬉笑怒骂,随意文章。   顾青山却不同,他的一切面具下,藏着的都是刀锋。   她要变戏法搞钱,却不得不暂借顾青山的手。只这人心思深沉,钱经他手的时候,若李恒不在,恐怕生变。最好提前恐吓一番,将他再和自己绑在一起,方才安全。   所以说美色惑人啊,瞧瞧她,为了李恒,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顾皎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光,道,“你令我嫁入将军府,只为了保住龙口顾家上下百口。此为救急,也是无可奈何。”   顾青山点头,“爹一直很内疚,只觉对不起你。”   “当时恐也是被逼急了,无法可想才铤而走险,通没想过以后。现过了大半年,可想好以后该怎么做?裴郡守的仇,报还是算了?心甘情愿做将军的岳丈?还是暂且沉下来积蓄力量,静待以后?”   顾青山面色一白,眼睛沉了沉,不想她竟直率到如此程度。   顾皎的脸对着窗户,被光照出一层蜜色来,“不管当初如何无奈,现全河西的人都晓得咱们父女和李恒绑在一起。你若要报仇,必要被天下人言语;你若是放弃,咱们便收心,全力支持李恒走得更远;你若是还有更以后的计划——”她一字一句道,“请爹对皎皎赤诚相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青山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顾皎也就安静地看着他,等候他思考。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晨光越发亮,太阳也从东天转向中天。   他似在挣扎,太阳穴青筋一点点鼓胀,额头也出了些虚汗。   顾皎见他为难,晓得不出点真东西他不松口,便叹一口气,道,“爹,我那封信,并非危言耸听,也非威胁于你。我孤身一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和顾家。”   顾青山垂头,顾皎又道,“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因滥杀士族被猜疑忌惮,趁势退到龙口,大有扎根的意思。我们顾家,乃是他和先生精心挑选出来的盟友,这点恐怕爹比我更清楚。爹同意结亲,一则为了避祸,二则也是想借机更上层楼,是也不是?”   他老脸一红,想分辨却又不能。   “可青州王猜忌将军,王世子也并不放心。成亲的时候派卢士信打探虚实,现又亲来龙口,生怕将军得了龙口,如虎添翼,不能弹压。因此,若秋后战事起,定会让将军重做前锋大将,也会趁机将龙口搜刮干净。此乃一举三得,既可让将军前线拼杀只做个纯臣,又能斩断他的双翼,还可在龙口安插自己的人手。”   要斩李恒羽翼,必要夺了龙口,重新换个做主的人家。顾家,实则危矣。   顾青山面色变得难堪起来,“是将军说的——”   顾皎摇头,“他怎会对我一女子说这些?只夜夜忧愁,不能成眠。他是王爷义子,又是臣下,忠孝二字将他绑得死死的,纵王爷要他死,他可敢有二话?他只要保得自身,换个妻子也不是甚大事。我本也无所觉,可后留心看了,又细细琢磨,待王世子来,一时才悟了。爹,咱们不能等死。”   她张口胡说,心里默默道个歉。不好意思了,暂且作践一下李恒的名声。   顾青山却听得认真,可越认真越恐慌。他目前连李恒都抗不过,更不消说王世子。若一切当真,顾家的死字,几乎已经写下一半了。   顾皎心中冷笑,老头子没死到临头,绝无一句真话。然,她也并未将顾青山当做生父,也是谁也嫌弃不了谁。略一沉吟,她道,“爹,我问你要了许多东西,一半是气你威胁我,一半是真心要活命。”   顾青山惭愧不已,“是我对不起你。”   “客气话不说,活着都不容易。”她往后靠了靠,两手交握在小腹处,“咱们摈弃过往,真诚相待吧。只爹口难开,我便主动问好了。第一个问题,我大哥顾璋,现在何处?”   顾青山眼睛闪了闪,半晌道,“天子都城。”   果然。   “几个月前,舅舅家一位远房的表姐出嫁,娘亲来城中渡口送嫁——”   顾青山颓然,面色苍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塌了下去。   顾皎不为所动,依然将话说出了口,“那个人,可是爹曾亲手葬在茶山山坡上的人?”   他低头,身体明明在光照下,却显出一种墨色来。可越是沉默,答案却便越是笃定。他不需要再说什么,身体姿态证明了一切。猛然,他跪下地,冲着顾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顾皎心情沉重。原来,真的没死啊。她只顺手一吓,竟然吓出了好东西来?   顾皎起身,绕过书桌,蹲在他面前,“爹,万不可如此。咱们父女之间,开诚布公就够了。”   顾青山抬头,几无人色。他道,“她被雪压了,挖出来的时候只剩了半口气。连夜送去舅舅家,半月都未醒。醒来后,眼睛和手脚都有些问题,又养了许久才好。你大哥在都城读书,便将人送过去,找了一户人家安置。也算是,也算是全了十来年的缘份。从那日起,便告知她,顾家只得一个女儿,是将军夫人。从此,世上再无——”   “我信爹。”顾皎道,“只担心知晓这事的又多少人?爹要如何处置?若龙口风平浪静,自然无事;可若是秋后战事起,世子的砍刀下来,有人守不住口怎么办?蝼蚁尚且偷生,金银财宝更是动人心魄。”   顾青山面色沉下来,心中已有计较。他道,“皎皎,爹当真是糊涂了。这事你且放心,我自然有交待。”   顾皎满意,如此,也不担忧被海婆和寿伯看管,算是得了几分自由。   “爹既然不藏私,我也就不隐瞒了。”她目光炯炯,“独舟难渡沧海,大舶却未必不能。我欲做一笔大生意,将龙口上下绑死在一起,叫他们怎么都动不得顾家。爹可有兴趣?”   “皎皎有甚好办法?”顾青山自然是有兴趣的。   她便贴着他的耳朵好一阵细语,顾青山不断点头,心中却有些叹息。如果,这个顾皎也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两人谋定,顾青山便要告辞。然离开的时候,他终究问出了一直来的疑惑,“皎皎,你此来,究竟为何?”   顾皎苦笑,她怎么知道鬼老天要她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然顾青山是个老鬼,理由不牛叉搞不定他。她想了想,抽出李恒的九州地图摊开,点了点都城的位置,笑而不语。   顾青山先是讶然,后不知想了些什么,居然有些惊悚,可惊悚之后,眼睛却贼光闪亮。   那澎湃的野心,似找到了着落处。   夏日的早晨十分清凉,柴文俊的病也好了许多。   他在院中呆得有些烦了,便约着朱襄出门闲逛。朱襄听他说了满耳朵龙口本地的趣闻,有些烦了,便要去正院找些兵书来看。   刚入得门,却见顾皎和顾青山在廊下说话。父女两个,站得不远不近,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十分开心。   “皎皎——”朱襄唤了一声。   两人立刻转身,行礼,拜会。   “说什么呢?”朱襄好奇道,“听说今日是城中赶集日,十分热闹。”   顾青山微微一笑,“回报郡主,龙口三日一集,山中人会将积存的各种山货背来换米面油盐,外地人也会来此采买山货,自然热闹。”   “听说,此间还有大虫出没?”柴文俊也问,只声音还带些弱气。   “不拘大虫,熊和狼也是有的。只这两年太乱,土匪躲入山中,也杀了不少。那些野物均四散逃了,若要找,得去更深些的山。”   “深山无路,不安全。”顾皎道,“襄姐,我爹今日来,是说另一桩事。我小庄上要收麦,另有几样作物也要收成了,准备请商会的人去瞧瞧。乡下办吃酒,图个野趣,你们要不要来?”   朱襄看一眼柴文俊,“收麦?” 第81章 妄想   顾皎撩开车窗, 青山翠影之下,朱襄和卢士信策马狂奔, 比试马术。   年轻而有活力的男女,就是那么吸引人的目光。   纵然李恒没有参与其中, 但也是嘴角带着笑地看;包括他□□的白电,本就桀骜,容不得其它马比它帅气,早就蠢蠢欲动了。   顾琼没眼色的, 还跑来问,“妹夫,咱们也跑一跑啊。从这儿开始,到小庄结束, 看谁跑得快。”   李恒道,“你不行, 你的马也不行。”   顾琼皮厚,完全没有被打击的感觉,“不来?怕了是吧?”   “二哥, 你怎地自取其辱?”顾皎笑问。   顾琼不满道, “晓得你要学骑马,哥哥到处帮你买温顺的好马。你不仅不心疼, 还帮着外人嘲笑?”   “外人?”李恒眉梢扬了一下,手执马鞭, 指着前方道, “这样罢, 且让你先跑十息。你若能和我一道儿抵达小庄,都算你赢。”   马速快,提前一息也是很长的时间。顾琼不觉得被侮辱了,立马开始调整大黑马的姿态。   朱世杰在旁,颇觉有趣,也参了一脚。不过,他的马也很不错,便不要李恒让了。   三骑便排成一线,由李恒发号施令。顾琼策马当先,飞跑出去。李恒口中却缓缓地数着数,略有点挑衅地看着朱世杰。朱世杰似笑非笑地看顾皎的方向,她车前架子上侧坐着含烟,被晨光照得雪白一片。他心中火热,安抚□□的马,上半身逐渐呈弓形。数到十后,朱世杰也奔出去,却见白电落在了最后。   只一转眼,几骑彻底不见了人影。然负责护卫世子的侍从却不能放任,自然又派了十来骑跟上去。   烟尘冲天而起。   顾皎咳嗽了两声,赶紧放下窗帘,抱着旁边的茶壶喝水润喉。   歇了好一会儿,估计着烟尘散了,她才重新开帘子。   不想柴文俊骑着马从旁边慢悠悠过,他似乎休息得很好,过去也才三四天,完全看不出病气了。   “延之表面上不爱说话,其实内心火热。在军营的时候,他因年纪小,要做出威严的样子才能服众,很少和人打闹;只在自家兄弟面前才松快些,像这样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   顾皎道,“郡马怎地不一起跑马?”   明明一脸羡慕的样子。   柴文俊捂着嘴巴咳嗽一声,侧头看她,温润的眼中满是笑。不过,那笑里也带了几分无奈,“百无一用是书生,跑马倒是畅快了,若不小心栽下去,又要起好大的风波。”   顾皎艳羡道,“我也想学骑马,只还没学会。”   两个弱鸡,同病相怜,同命相知。   不由得,对着笑起来。   一直跟在后面的顾青山拍马上来,加入了两人的谈话,也就热闹起来。柴文俊果然是书生,还是腹中藏了许多书本的书生,竟几天内将《龙口志》背得滚瓜烂熟。本事闲聊,顾青山说起当年的茶叶如何好,柴文俊随口就能答上春茶和清明茶的不同之处,又说本地有一种粗野山茶,听说用来熬制甜茶很不错。   顾青山难得来了谈性,和他扯了许多八卦。   走得一半路,却见顾琼停在路边,一脸闷气。   顾皎好奇地问,“你怎么不跑了?”   顾琼颇不服气,“本来跑得挺好的,结果马蹄陷泥坑里崴了,被他们赶上。没办法,我只好等这儿,换马,重新追上去。”   “差这么远,能追得上?”顾皎是不信的。   “总不能就这般认输吧?”顾琼深吸一口气,“爹,我和你换马。”   顾青山便要下马,不料柴文俊道,“他们骑的均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不仅速度快,耐力也好,普通马怎么都追不上。你若有心和他们比试,不如用我的马。”   “郡马,这就不必——”顾青山便要推辞。   柴文俊翻身下马,“不是客套,也算是帮我。他们成日嫌我是书生,连带得嫌我的马不好。今日且让他们好好瞧瞧,我的马真是好马。”   顾琼也不扭捏,大喜着下来,当真便要和柴文俊换马。那马神骏,刚开始并不愿意被陌生人接触,后柴文俊安抚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顾琼拉了缰绳,和它亲热一阵,待它不反抗后,翻身上马。只试了一试,感觉果然不同。他冲柴文俊拱手,“谢郡马借马,保证给你跑个第一名来。”   “第一名就不用了。”柴文俊道,“跑郡主前面去,倒可一试。”   顾琼点头,甩鞭便走。   车队慢慢悠悠,过了关口。   柴文俊对关口十分好奇,下马看了好一会儿,还特别进了人货分流的出入口,又跑去旁边的店铺买了好些土特产。顾皎哪儿敢让他自己花钱,让长庚赶紧去处理了。   上官道后,速度便快起来。   柴文俊又对两边泛出浅黄色的稻田来了兴趣,他惊叹道,“走了许多地方,没见过这么一连片的稻田。”   顾皎只当他在说笑,能和郡主结婚的家族,必然是士族大家。且不说家里世世代代多少人做官,只经年积累起来的土地和财富,便不是小数字。他怎么可能没见过连片的稻田丰收?   顾青山却道,“前几年有三州大旱,百里颗粒无收;又有两州大涝,淹了许多水田。咱们龙口也是老天爷保佑,旱有龙江灌溉,涝的水也不过只淹了靠江边的一片田,勉强能填饱肚子。”   “客气了。”柴文俊道,“只看这水稻的长势,必然又是一个丰年。”   待下了官道,便是去小庄的平路。   顾皎走了不到半月,却见有一小段路面居然铺上的了三合土,被拦起来养护了。   那柴文俊又道,“这便是嫂子修的三合土路了?”   “她也是心血来潮,想试试。”顾青山知机,郡马刚叫了穷,他显富便不好。因此,他道,“用的也不是甚好东西。江边淤泥里长了许多泥蚌,取了壳来烧灰,恰合用。”   柴文俊赞叹一声,看得更兴味盎然了,还提起若是用这般的方法修筑一雄城,必然无人能破。   顾皎默默看了柴文俊一会儿,降下了轿帘。   小庄在望。   顾琼在入庄的路口等着,兴奋地对柴文俊报喜。这棒槌,果然是干出超越郡主的事情来。柴文俊很不在意,反而夸奖他,要请他喝酒庆贺。顾青山责备了几句,只说顾琼不懂事。柴文俊反而安慰,道郡主喜的是和人争,输了从来不会不开心。   顾皎未见李恒那几人,便顺口问了一句。   顾琼道,“世子和郡主要看河堤,将军便带他们去了。过役所的时候,周大人也去跟随,说午食怕不能回小庄吃了。妹子,你且准备许多路菜和提篮,我等会让人来取。对了,要酒,郡主说了要给高粱烧酒。”   柴文俊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冲顾皎一拱手。   顾皎最怕人守礼,反而是这般自在的让她轻松了许多。因此,她和柴文俊客气了两句,着长庚和辜大去前面开道,将看热闹的庄户都拦起来。   又有小子挂了千响的鞭炮,点燃了迎客。   今时今日,简直是龙口平地的高光时刻。这般的乡村,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李恒这样的小将军,何尝想过王世子会来?不仅来了,还带着郡主和骏马。   因此,鞭炮声中,还有乡老送了许多的礼来,表示欢迎。   顾皎呆听着响声的爆竹声,闭了闭眼。   他们不知,迎来的不是贵人,却是豺狼。   顾皎回了家,终于感觉自在了许多。   她让杨丫儿通知勺儿,单给郡马准备好消暑的药汁和清淡的饭菜;灶间不熄火,多多准备菜肉,下大锅菜,先将那些随侍人的饭菜解决了。几个主人家吃得精细,需是单锅小炒,等人回来了再开始也来得及。   新进了几十个客人,原本的那些下人便不够用了。幸好温夫人得了信,提前派了好些得力的婆子过来帮忙,否则还真就露馅了。   纵然是这般,顾皎作为女主人也忙得够呛了。毕竟许多事情要她拍板,许多主意要她定下来。她简单吃了一些粥饭和小菜,敞着东院的门,任海婆领着那些陌生的下人来定夺事情。   忙了一下午,又得准备晚食的席面,直到日暮的时候才得歇一口气。   含烟算是东院的账房,自然得去外院和人交接账目,送银子等等。杨丫儿留下来收拾行李,见顾皎萎靡的样子,道,“夫人眯会儿,等将军他们回来了,我自叫你。”   顾皎实在熬不住,也不强撑,跑去软塌上歪着。   这一歪,有些力乏身沉,休息得很不好,总觉得眼前和耳中有什么在嗡嗡。想必是夏日燥热,身体反应就很不好了。可小庄是石头房子,凉快得很,怎会不舒服?她一边睡着,还能思考,忍不住就笑出声。   “做什么好梦了?”李恒的声音。   顾皎努力睁眼,果见李恒站在内间,似乎在挽头发。   她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软绵绵起撑起来,从后面去抱他的腰。他洗澡了,换了身银白色的单衣,浑身清爽的香粉味。她道,“怎么才回来?河堤有什么好看呢?”   “河堤没去了,绕路看你的鱼塘和山地了。”   “怎么了?”   “龙江涨水,水面逼近河堤,快要漫过来了。安全起见,便只在你河塘那处转了转。”   “涨水了呀?”她挠了挠头,“居然这么快?”   “且有得反复。这几日涨过,应会落下去一段时间,等到七月底八月初,才是最要紧的时候。”   顾皎就笑,“不怕,就算水漫堤了,也直接落我家水塘里,正好灌到水渠里去。”   “就是这个。郡主也看出来了,夸你巧思,问水塘和水渠是谁设计的,一点也不浪费。”   她头探过去,看着他的下巴,“延之,你说是谁设计的呢?唐百工的功劳,全推我头上来了?”   李恒对着镜子,将冠戴上,捡起桌面的玉钗插过去。他搔了搔她的脸,“且给你锦上添花。走了许多路,可是累着了?”   顾皎其实不觉得那是花,反而是负累。然李恒态度好,她受用啊,便点头道,“身体累着了,心也累着了。”   “怎么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似有些调笑,“延之是天上飞的鹏鸟,怕你飞得太远,我赶不上。”   李恒扬眉,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能说这样话?以你的脾气,该是将那鹏鸟拽下来才对。”   她被他讨好得心痒痒,耐不住说出一句酸话来,“郡主爽朗女子,才是我辈女子楷模。延之,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妻子是那般模样?” 第82章 往事   “龙口关内,能人不少。”   朱襄满身大汗地回后院, 冲柴文俊丢下这句话。   柴文俊倒是不意外, 跟着她去洗澡间冲凉。她在里面响动, 他站在外面悠悠道, “顾家人实在能干, 先生真会选。”   里面没声音传出来, 柴文俊知道, 她这是不开心了。   等了会儿, 朱襄一身白衣出来, 对着镜子照了会儿却不太满意。   柴文俊道,“好看。”   朱襄低头,扯了扯裙摆,皱眉道, “太白了, 显得我更黑,是不是?”   “没有,那是旺盛的血气,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朱襄不听他谄媚,又去换了一身冷深色的, 好歹将皮肤衬得稍微白些了。   蹉跎间,碧鸳在外面催, 说要开宴了。   朱襄这才出门, 大踏步往正院的方向走。   柴文俊无奈地摇摇头, 跟在后面。   碧鸳看了一眼, 只得小快步跟上。   从后院去前院,需得经过正院的一处夹道。朱襄过去的时候,见顾皎那绝色的丫头立在院门口,脸胀得通红,一身不自在。她皱了皱眉,跨两步过去,用力清了清嗓子。   那丫头惊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煞白地冲她和院内行礼,急匆匆走了。行动间婀娜,细腰似风摆柳一般。   朱襄走近了,果见朱世杰站在院门内的台阶上,两眼灼灼地看呢。   她道,“大哥,你在作甚?”   朱世杰笑了笑,道,“如此绝色,倒是少见。”   “少来,你自家府上什么美人没有?”朱襄吟着笑,“那是小嫂子院中的陪嫁丫头,你别起歪心。”   “襄小姐多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欣赏而已。世上只有那般不懂怜惜之人,才是见个美人便要一定得手。”他跨出来,“文俊呢?且别教训我了,一道儿去前院吧。”   说完就要走。   朱襄哪儿能放了心?只得提高声音,“大哥,你可别忘了这趟是来作甚的。”   朱世杰一笑,架着她的肩膀,“忘不了,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   朱襄扯开他的胳膊,有数个屁啊。   这会儿柴文俊已经跟上来,道,“快别吵了,延之只怕是等得着急了。士信呢?”   “跑前面去了,说要问弟妹讨酒喝。”   朱襄笑了一下,道,“他很喜欢小嫂子呀。”   柴文俊道,“顾家女儿,既有才能又有胆识,自然招人喜欢。”   朱世杰摇摇头,“我看她也普通。延之在龙口能搞出如此阵仗,怕也是那位岳丈出力多。龙口当真富庶,凭他一人之力,居然能修出那般好的路和河堤来。”他盘算一番,叹气道,“人常说地主仓中的粮食因来不及吃而霉坏了,我是从来不信的。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顾青山只是出钱,力主修路和河堤的,是顾皎。”柴文俊坚持道,“此女当真不凡——”   朱襄抿唇,看了柴文俊一眼。他立刻闭嘴,抱歉地笑笑,不该在她面前说别的女人好。   不,她素日没那么小气。   魏先生为李恒定下婚事,王爷没有意见,她却很不满意,只说“偏僻乡里,能有什么好女子?”;李恒当真同意了婚事,她憋闷了好几日,漏了一句话说,“我倒要看看,他后悔的样子”。   顾皎越好,她越难过。   顾皎不知自己成为别人夫妻间的小龌龊,她只知道自己得意忘形,说错话了。   仗着李恒这段时间的亲热,居然越界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   李恒的笑脸立刻收起来,整个人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的那种冷漠。他只看她一眼,道,“皎皎,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   说完,他径直走了,也不等她一下。   顾皎心虚,也不好在要待客的当口耍任性,只好赶紧梳头换衣裳,紧跟着出去。   李恒走得快,早不见了人影。   她暗悔,李恒什么都好,只将自己的软肋和心思捂得死死的。他这般忌讳和生气,是因她说了错话,还是被点中了软肋恼羞成怒?男人心,海底针,真他娘的不好摸。他大爷既然都和她那么亲热了,就不能直说吗?   顾皎一边腹诽着,一边追去前院。到的时候,院子里只顾家父子和卢士信在,三人围着一个大酒缸子研究,卢士信更是恨不得立刻打开享受。   她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李恒,只到处看。   杨丫儿在管着丫头和仆妇,长庚忙着调和各处的下人,李恒却无影无踪。   她咬唇,这狗男人,到底什么脾气呀。都两回了,生气便一声不吭地消失,让她一个人焦躁。   卢士信见了她立刻欢快地招呼起来,“弟妹,快来。”   顾皎勉强笑笑,走过去。   “听说那个酒精是你让人捣鼓出来的?”他问,“酒中精华?可按理精华才是最好的,为甚偏偏不能喝?”   “浓度太高——”   “什么?”   她立刻醒了,转口道,“度数太高,会烧坏五脏六腑。”   卢士信很是不信的样子,顾皎便问,“义兄,你怕不是偷偷喝了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弟妹果然懂我。那般好玩意,说是能治病救人,但闻起来分明好酒。我这人啥都不怕,岂能被区区酒精难住?当然是先弄了一竹筒出来喝试试,果然后劲大。”   顾皎无语了,这样人绝对不可能活到寿终正寝。   正说着话,含烟从院门那边急匆匆来。她小跑着,全身慌张和焦躁,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一般。杨丫儿迎上去,和她说着什么,她却恍惚得很,什么都没听见。杨丫儿戳了她一下,她才性转来,走向顾皎。   她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视线扫过卢士信的时候微微一缩,立刻低头。   顾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延之呢?”   卢士信咧嘴一笑,抬手往上指了指。   顾皎这才看见,那家伙居然和周志坚一道,站围墙上去了。小庄四面围墙高且阔,确实能站人的。   此刻,他着了一身单衣,立在最高处。夕阳如血,彩霞入山,沉沉的夜色即将来临。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些郁结来。   李恒,他在难过。   那天晚上的晚宴,顾皎没吃好。   勺儿的手艺照样优秀,龙口本地产的蔬菜十分鲜甜,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菜滋味十足,野果子做的糖水也很酸甜。   可是,她坐在单给自己和朱襄开的小桌上,开心不起来。   “喝!”朱襄递给她一个指头大小的杯子,“别老去看恒哥,咱们姐妹先喝一杯。”   顾皎接了酒杯,不敢一口喝,只好一点点舔。   朱襄端详她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头,“真是个乖巧的小姑娘,难过呢?和恒哥闹别扭了?”   顾皎有点惊讶地看她,她笑,“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她点点头,确实是需要一个外援。   朱襄端着酒杯,晃了晃,“两口子闹别扭,正常。我和郡马也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   顾皎放下酒杯,帮她布菜。   朱襄承情,便说了一个,“恒哥平日什么都好,对兄弟仗义,对父王忠诚,对先生尊敬,对我也是颇为照顾。他领兵的时候,万事亲力亲为,和士兵也基本上同吃同住,威望好得很。可只一个,他最不喜有人提他不喜欢的事。要有人提了,男的揍得半死——”   “女子呢?”顾皎问。   朱襄一笑,“从此,眼里就没那人啦。”   顾皎脸垮了,是冷战的意思。   “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他根本就不告诉人他不喜欢什么。人不知道,不小心说了,怎么办?呵,他才不给人机会!任你怎么道歉,赔小心,讨好,都是没用的。”   说完,朱襄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顾皎从朱襄那里得到的信息,都不是很乐观。   酒席散后,她且先回院子。   因她喝了一点点酒,有些发热,便叫勺儿单做了解酒汤。   是了,顾青山动作很快,这次回来,再没见海婆和寿伯。她随口问勺儿和长庚,说老爷那边有事,调他们回去帮忙了。估计心中有数,暗暗筹谋着要将杨丫儿和含烟往台前推,学着管些正经的差事。   等了许久,醒酒汤来。   “将军呢?”她问。   杨丫儿将汤水给她,摇头道,“还没回呢。”   顾皎叹口气,那王八蛋,果然是在搞冷战啊。她郁闷得,一口气将汤喝完了,嘴角还漏了几滴。   杨丫儿帮她擦干净,小声道,“含烟今日有些不对,心不在焉又惊慌失措的。我和她说三句话,她一句也不回;略碰碰她,吓得跳起来。刚回了屋,便说不舒服,要躺着。”   “怕不是真生病了吧?”顾皎放下碗,“你且去看看,是不是病了?要真病了,别瞒着,找大夫开药吃去。”   “我摸了,没发热。”杨丫儿收拾碗筷,“夫人放心,我且看着她呢。”   便走了。   顾皎满脑子都是李恒,顾不得其它。她等了会子,柳丫儿跑来叫,说洗澡水热了。   她起身,便先去洗漱。   还是自家住惯了的院子舒服,若李恒当真和她冷战,她就住这儿不回城了。   这般幼稚地想,泡了好一会让才起来。   入得正房,却见李恒已经回来了。他躺在软塌上,身上带了些酒气,长腿半搭在木头扶手上,比平日显得亲近了许多。   顾皎站在门口,咬唇看了许久。突然,她走过去,腿碰了碰他的腿。   李恒抬头看她一眼,又躺下。   居然什么也不说呢。   个狗男人,之前见了她,热情得跟狗见了肉骨头一般呢。   顾皎不服气,又碰了碰他,道,“下晌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李恒眼皮动了动,卷翘的睫毛颤抖。   “我说错话了吗?”她问。   他坐起来,靠着,还是没回答。   顾皎就,有点委屈。她瞪着他,“哪儿说错了?你告诉我。你若不说,我怎知你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人家写信,信里面都说过,不知道那些该问那些不该问。你——”   李恒看着她,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她的委屈立刻憋不住了,忍了半晌的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似有点吃惊,又有些无奈,“你哭甚?”   顾皎抓着他的衣袖抹眼泪,“你不理我,我难过。就算人家说错话了,不该问,不能问,你好歹说一声。”   “说什么?”李恒看着她的眼睛,被眼泪一浸润,显得格外可怜。这女人,实在太知道自己的优点,用得淋漓尽致。被她这么一看,他胸中的怒气全散了,道,“你那般问,我能怎么答?你还哭呢?自个儿好好想想,问那话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吃醋呗。   顾皎扁了扁嘴巴,垂头,“我是嫉妒了,她样样都比我好,我怕你——”   李恒伸手,摸在她的后颈上,既用了点力,又不太用。他道,“皎皎,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话。”   她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其实也讨厌自己胡乱吃醋又很脆弱的样子。   爱情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万州王与我父不睦,又不喜我母亲在他的封地上做那些小生意。他上书,言我父受妖女蛊惑,犯了种种禁,请天子降罪。天子才三岁小儿,朝政乃是高复把持。他下旨,要我父母和家人入都城。父亲上朝,母亲则带着我在□□。不想,宫人将我母亲绑住,全身浇油。”   李恒说不下去了。   顾皎心惊,抱住他的胳膊,却感觉他浑身颤抖。   七岁小儿,母亲被夺走,又亲眼目睹她被烧死,当真是——   “高复从前朝来,带着我父亲。他举了火把,命我父点火。只说他被妖女蛊惑,只要手刃了,便无事。我父亲懦弱,缩在万州几十年,纵被万州王百般折辱也从来忍耐。他下不去手,又无法反抗,只好苦求饶命。高复自然不同意,亲点了火。”李恒低头,摸了摸顾皎柔软的头发,“那火冲天而起,我母亲活生生被烧死,惨叫声直冲寰宇。满朝文武,三公九卿,还有那些满口君子和圣人的士大夫们,恍若未闻。”   顾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紧紧地贴着他,再不愿分开。   李恒冷笑一声,“妖女?不过是她擅百工,重技艺,玩垮了万州王和高复的两个生意。又说人生而平等,她一奴婢出生的女子能做到的,天下百姓庶人自然也能做到。如此,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谓士人只不过是生得好——”   这是得罪了整个士族啊。   “郡主是个好女子,但她也是士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一顿,看着顾皎的眼中满是伤痛,“皎皎,我欲天下无士。你跟着我,怕不怕?”   那少年的脆弱和偏执,单纯和热烈,还没有被人世残酷磨练而藏起来的真心,在顾皎面前一览无遗。她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哀嚎,那是愿意和另一个人同生共死,既欢喜又可怜的挣扎。 第83章 不爽   龙口数得着的人家,都收到了顾青山的请帖。   麦收, 欲邀请各家亲朋与王世子共同庆贺。   城守连连叹气, 叫夫人赶紧备礼。夫人愁得头发白了许多, 只说今年来顾家搞事, 礼物送出去许多, 通没进账。她管着这个家, 银子没存下一分, 却连陪嫁都贴出去不少。   城守不想听这废话, 出去叫人准备车马, 赶着去关内见王世子。   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抱上王世子的大腿,待到青州王大势已定,自己也能捞着许多好处。顾家见风使舵的功夫极好, 这会子跟着他们, 只有得便宜占,那些许的小事无须计较。   妇人家,就是太过短见。   这边城守夫人在忧愁,那边孙家的夫人几乎是要破口大骂了。   孙家分了两支,一支在城中管着渡口和自家的商队, 一支在关内管着土地田亩。虽是一家,但经济财物是分开了的。年头上灯楼被烧, 城守要重修, 问城中那一支要了许多银子。城中那支略吃紧, 便问关口内借了一大半, 堪堪将事情圆过去了。   关内那支气苦,但又没办法,毕竟是自家人,要修的也是自家祖上留下来的象征,忍着恶心便给了。哪里料到,银子花出去了,却一点也不给力。他们欲谋河堤的修筑,结果城守根本使不上力气,和王家人搞了一番,反而让顾家抓着个由头,献粮去了。   当然,去郡城露脸是好事,然定银只收了三成,后面的麻烦事还多。   顾青山欲起商行,自然是他总揽。关内孙家欲争一争领头的位置,不想王世子又跑来龙口,给顾家长了那老大的脸。   孙家老夫人抹眼泪,“那老多粮食送出去了,搬回来一点点银子,管什么用?又要做商会,说什么做军衣的生意,他顾青山舍得把好的分出来?分明借着招待王世子的名头,要咱们花钱给他做面子。收麦有什么了不起?哪家没收过?只怕是他家修路闹了亏空,找借口问你要钱。”   孙老爷连连摇头,“没办法,顾家正在火头上,咱们该认输的时候还是要认输。”   “怎么办?家里银子真没了。”孙夫人抽抽噎噎,“好几桩大事都没办,几个女儿的嫁妆也要备起来。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   提起女儿的婚事,孙老爷愣了愣。他瞥一眼夫人,“夫人,你看顾家那老二,如何?”   孙夫人直皱眉,半晌才有些勉强道,“顾青山心大咧,我听温夫人的意思,要去郡城里面找。”   “他一向心大,大儿子偏送外面去读书,寻个什么先生,年年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现在还没听个响;那小女儿,打小又是先生又是女老师的,一个磨墨的砚台,也是专门从南边儿来的。”孙老爷略有些不屑,“十三四的小丫头,做的什么文章?巴巴送给裴郡守看,是什么意思?若不是——”   “你小点声。”孙夫人打他一把,“别的不说,去是不去?”   “去。”孙老爷颓败。   半晌,他不甘心地冒出一声,“他顾青山,怎地那般好运道?”   顾青山点了几十人手,砍了杂木林子里许多还没长成的木头,搭出一个台子来。他又寻了许多麻布做棚,建出来几层,用以遮阴;为兼具美观,买了许多彩锦,拉出来轻纱做装饰。   乡下的媳妇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穿新衣,吃肥肉,何尝见过这般豪奢?她们啧啧称奇,当真以为顾家发了一注大财,居然办得起这般大事。   顾青山要的便是富丽堂皇的架势,见架子撑起来,好歹松了口气。   时辰差不多,各路的车马沿着三合土路来,煊赫得很。   “去请将军和夫人。”他对长庚和长生两兄弟道,“路上让人把守着,别冲撞了。”   长生应了一声,小跑着下坡,兴奋得很;长庚跟在后面,不断嘱咐他稳重些,别误了事。   “我怎么会误事?”长生道,“跟着二少爷在龙口办了大事,又去郡城献粮。论起来,我也是能管事的小管家了!”   长庚失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虽然这大半年夫人动作比较多,但外面的世界大得很,那些真正豪富的士家贵族,才是没什么做不出的。他也不多话,让长生带着小子们将路口和沿路守得死死的,自己则跑回小庄去。   庄子里热闹得很,男人们在前院门口等着见王世子,女人们则直接去后院拜见郡主。   长庚挤到后院,顾皎和郡主亲热地站在一起,跟几个年轻的小姐说笑话。   含烟和杨丫儿站在回廊边上,盯着丫头们茶水伺候。   他悄悄儿冲杨丫儿招手,待她走过来后,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门了。”   杨丫儿点点头,走回去,俯在顾皎耳边低语。   顾皎微笑着,同郡主笑言几句,郡主便转向了门口。   长庚赶紧站到边上去,垂手侍立着,不挡路。   一路锦衣绸缎,金银玉珠的玎珰声,香粉味道更是冲了半天。   长庚悄悄抬眼,却见自家夫人即便站在郡主身后一步,却也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他忍不住也挺了挺腰。   女眷们出小庄,门口七八架大门车等着,丫头们一个个扶助上去。   顾皎和朱襄一车,撩了车帘看外面翻起来的稻浪。现七月头,稻子的浆也结实了,逐渐有点泛黄。宽爷和唐百工那一帮子人早被周志坚挪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却留了话。这会儿到处放水,等着地干了后,又该收稻子了。   朱襄缓缓打着扇子,“收个麦,你卖什么关子呢?搞这样大的阵仗。”   顾皎抿嘴笑,“只是凑巧了。”   “巧?”她玩着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巧?”   “当真是巧了。”她看着远处的山影,“咱们龙口老天爷厚爱,有山有水,旱涝不沾,又百草丰茂,没人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不过,我家里人爱闹腾——”她一笑,“不知襄姐知道不,我家老祖不爱读书写字,喜欢钻山,结果在山里找到一颗老茶树。”   “听郡马说过。”柴文俊废话多,看了那几本厚厚的地方志后,无事便和她啰嗦一些杂事。   “那就是了。那老茶树,便是咱们家几百亩茶园的老祖宗,后来又分了许多给别人家种,才有现在的龙茶。我爹年轻时候琢磨改良茶园,也喜欢往山里钻。”顾皎拉着衣衫的带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经常一去就是好几天,和猎户吃住都在山里。不拘是野物,地里长的什么都吃,就遇上过一样好东西。”   朱襄停了扇子,“什么?”   “叫薯的。”顾皎道,“那玩意长在土里,地上只一片藤,什么都看不出来。还是个猎户,有次去扯,扯出来几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他饿得实在厉害,烧了吃,有些软糯,有点儿甜味,还真能顶肚子。”   朱襄立刻来兴趣了,盯着她道,“能吃的呀?山里这样的东西倒是多。”   “他给了些给我爹,带回来,随手丢在茶园子里,就忘记了。过段时间去看,长出来好大一片。他好奇呢,挖开看能结多少,结果还真不少。”顾皎睁眼瞎话,说得活灵活现,“当时就想了,这东西好长,如果能将涩口的味道改良,产量弄弄高,养成粮食那一类的,该多好。”   朱襄算是听出音儿来了,今次收麦是借口,正主儿是那个叫薯的东西。   然自古以来,能供人吃的主食便只五谷。若当真能培育出一种堪比五谷的粮食,乃是天大的功劳。   顾皎碰了碰她的胳膊,兴奋道,“襄姐,我爹独个儿琢磨了许久,还跟其它几种根菜扦插,搞了许多年才终于养活了一点。奈何那玩意吃口一般,吃多了还容易有不雅的气味,又比不上白米饭和精面粉养人。他其实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种下去。”   “我爹说将军既然在筹军粮,不如将薯列进去试试。年头的时候,将军走得着急,没来得及给他商量。咱们都拿不准,他最后拍板,说反正山地荒着也是荒着,先种下去试试。后来将军从郡城回来,为军粮烦恼,我本想告知他。可爹说军粮的事儿戏不得,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干脆趁收麦,请郡主和世子爷来瞧瞧,再邀请商会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免得跑二趟。若是大家看了,觉得还成,咱们便将它搞起来。若觉得不成,再想其它办法凑粮食。”   朱襄靠在马车的壁上,看着顾皎。她大眼睛泛灵光,黑白分明,如稚子一般单纯。她这般说话,仿佛一切都是巧合。可朱襄知道,这丫头片子恐怕不晓得在背后盘算了多少。   她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既爱又恨,“你个小丫头,用起姐姐来,一点也不手软呢?将我和世子请来,是不是要借咱们的名,将那个什么薯纳入军粮采购?恒哥当真不知?”   入了军粮采购,有世子和郡主做保,那些地主商人心里就踏实了。而种只顾家有,自然是要大大地赚一笔。   顾皎没避开,只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延之当真不知道。襄姐,不可以吗?”   朱襄正色,“可以不可以,我现说了不算。需得看到实物,再商量。”   顾皎开心了,“那是自然。将军一心为老王爷办事,从来不肯徇私的。我自然也不能儿戏,坏了他对王爷的一片心。等下咱们现场采收,只要姐姐说一个不好,咱们就不干。说起来,我那些鱼塘养了好多鱼,正好可以弄去喂鱼也是行的。”   说完,顾皎从车旁边的小箱子里摸出来一个小木盒。她眼睛笑得成一双弯月,将蜜渍过的红薯干往前递了递,“爹提前送了一筐子给我,我让勺儿丫头做了些小食解馋。不如,咱们现在试吃吃?”   朱襄看看那盒子里红亮如同琥珀,又散发着一阵甜香,指头粗细的脯状物,眯了眯眼睛。   这臭丫头,走一步算三步,处处掐着她,着实令人不爽快。 第84章 丰收   朱世杰站在木台高处, 正对了一大片缓坡山地。他环视周围的彩锦, 再见下面殷殷望着他的许多地主, 皱了皱眉。   “延之, 过于耗费了吧?”他道。   李恒笑了一下, “木头就地砍的,搭台子的便是庄户,也就彩锦耗费些。不过, 今日完事, 取下来存着,还能再使。”   卢士信抓了一把干果子咬着吃, “大哥别为他操心, 他现下是财主。”   “哥哥们说笑了。”李恒看一眼旁边喝茶的柴文俊, “真正的财主在旁边坐着呢。”   柴文俊放开茶杯, 摇头晃脑, “今年的新茶, 果然不错得很。”   “你搞甚名堂?”朱世杰走回去,坐在帐中, “景色倒是不错得很。”   “大哥别着急, 且等着。”李恒看了看下面不远处的路, 已经有不少的庄户下地, 准备开始了。   柴文俊看了一眼,车马喧嚣, 道, “郡主她们来了。”   朱世杰笑一下, 道,“延之和先生不同,不喜弄鬼。这排场,怕不是你家娘子和岳父搞出来的吧?”   李恒给自己倒茶,道,“他们的事,我不爱管。只这回说要收麦,我说来看看情况,他们说要给一个什么惊喜。”   “甚惊喜?”柴文俊倒是感兴趣得很。   卢士信‘哈哈’一笑,有些奚落,“我原以为延之和文俊不同,成亲后绝不会围桌娘子打转。结果,也没什么不同吧?甚惊喜?不就是麦子收得多些,稻子长得壮些么?大哥,且看下面的稻田,金灿灿一片,当真是丰收的。”   朱世杰方言看去,平地上似乎铺了一层黄金,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   柴文俊凑近李恒,多问了一句,“当真不知?”   李恒确实不知,只道,“确实不知。”   “我怎觉得是大喜事呢?”柴文俊笑着答了一句。   李恒扯了扯嘴角,喜事?以那丫头故弄玄虚的脾性,好像还真是喜事。   这边谈得热闹,那边的女眷们开始下车。   大部分没名没姓的还是坐在台下看热闹,只顾皎领着朱襄上来。   柴文俊立刻起身,迎着朱襄问,“郡主,马车可好坐?”   “好坐。”朱襄活动腿脚,四处看了,道,“路面平得跟镜子一般,有甚不好坐的?”   顾皎在后面笑,“郡主骑马惯了,坐车还不适应。”   柴文俊便扶着朱襄的胳膊,和他坐一起。朱襄看一眼旁边的李恒,笑道,“恒哥怎么不去接小嫂子?”   李恒没吭声,却看着顾皎问,“岳丈呢?”   顾皎指了一下台下,“和叔叔伯伯们说话呢。长庚要带着三爷爷去地里,下面着实忙呢。”   朱世杰便道,“甚时开始?”   卢士信也问,“小嫂子,你卖的什么关子呢?连延之也不知道。把咱们搬到山坡上就不说了,毕竟景色也很不错,可那头架起来的大锅是什么?要学咱们行军,弄弄炊食吃?”   朱襄端起柴文俊的茶杯喝茶,“我倒是知道一点,只路上把我腻味坏了。”   顾皎有点不好意思,“我去催一催。”   说着,便去台子边上,叫下面守着的含烟和杨丫儿去问顾青山。两丫头今日穿的都是短打,便从台子上下去,小心翼翼地走在坡上的小路。   朱世杰一个眼睛搭在含烟的背影上,另一个眼睛却看着朱襄,“你腻味甚?”   朱襄从怀中摸出那小木盒打开,“小嫂子给我吃的零嘴,你们要不要尝尝?”   几个男人都去看,大半盒子不知什么做的果脯,红亮的琥珀色,还散发着甜香的味儿。然比果脯长大了许多,切成半个手指粗细的条状物,看着倒是挺招惹馋的。   卢士信先伸手,摸了一根塞口中,用力咀嚼,腮帮子鼓鼓。   柴文俊也是好奇,拿了一根放在鼻端嗅嗅,着实甜。他知朱襄不爱吃甜食,腻是当然的,便道,“看起来挺好吃。”   卢士信点头,“嗯,还不错,我爱吃这个。”   朱世杰疑惑地看李恒,李恒心中隐约明白顾皎今日要在薯上做文章了。他打小儿便知宽爷擅种地,跟着母亲的时候一心一意要做出什么传说中的木禾来。只后来父母俱亡   其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恰顾皎回来,他便问,“这是甚吃食?”   顾皎笑,两颊浅浅的笑涡,“薯干,可好吃?”   薯?   李恒的眼睛沉了沉,心中了然。他打小便知道宽爷领着一帮人在万州到处找良种,不拘稻麦,连带着各种山野的作物。母亲给他许多钱和人,说要是能弄出一两样产量高的来,能解决当前许多大问题。宽爷此生有此志向,奈何寻良种并非易事,直到母亲去世也没甚好成果。后父亲畏惧母亲留下的人招祸,将他们全打发了。还是魏先生,挨个将人找回来,自己想方设法到处找钱,将他们安顿下来,好几项重要的工作也没停。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在李恒的记忆中,他这个前朝余孽尽然也有饿肚子的时候。   崔妈妈许多次抱着他和志坚哭泣,唯恐不能将他们养大。还是魏先生,七年便从许慎那处学成归来,将离家撑了起来。自那后,将宽爷安顿在万州某处山野,领着他投奔青州王。魏先生陆续有信,说宽爷这几年很有些成果,奈何在万州被制肘得厉害,若能有个自己的地方,安安心心地钉下来发展,必然会轰动天下。   薯便是其中一种,甚至,李恒还尝过白水煮红薯。   略带一些甜,和白米精面很有差别,优势只在好种和高产。   没想到,顾皎首先要拿它来做把戏,只不知这戏要怎么唱下去。   “哪儿来的?用甚做的?”李恒配合地问。   “用薯做的呀,自家地里种的。”她指一下下面夹在麦子地里一大片绿油油的红薯地,“这一片绿色的,种的全是这个。”   朱襄笑的两眼成月亮,“小嫂子让咱们来,便是看薯的。”   顾皎略有点不好意思,冲李恒笑笑。   朱世杰捻了一根,慢慢吃了,道,“吃着,倒是还好。”   朱襄便道,“好吧?小嫂子说了,指不定能当饭呢。只谁家的饭要添这老些的糖来渍?”   顾皎好声好气解释了,“正在研究它的吃法,可直接生吃,也可白水煮了吃,还可这般做成各种小食。我让勺儿在灶上尝试过,也能淘换出一些别的东西来,等一下便可试试。”   柴文俊不声不响吃了好几根,突然问道,“产量如何?每年何时下种?可种几季?”   顾皎回道,“等下收了便知呢。”   木台上人谈得兴起,下面的也凑得热闹。   顾青山四面招呼着客人,顾琼却领着小子们指挥田地里的进度。   庄户们干活是干惯了的,拿着镰刀,先将周围少少的麦地收了。黄灿灿的麦子捆成捆,被背着下坡地,去了晒场。又有一队青壮,收拾东西去一大片绿色的貌似菜地一般的田地中。   “那是甚?”孙老爷被热得心烦,问顾青山道,“便叫咱们来看你家收麦子?”   顾青山笑,“可看仔细了,那地现是好的吧?”   孙老爷瞥了一眼,青绿色的藤状作物,叶片茂密,将泥土全挡住了。他敷衍地点头,自然是好的。   “你派个人去好好瞧瞧呗,等下别说我家做伪。”顾青山不放过。   孙老爷瞪眼,无法,只好让身边的管家去看。   管家虽然也颇多吐槽,但到底是做事的,当真带了好几个小子去红薯地里看。耳朵里便听了好些庄户的闲话。   “夫人家的红薯地长得真好,不知要收多少。”   “肯定不会少。我家门口那一分地,挖出来上百斤,结结实实吃了一个月的粥饭。除了好吃,别的没啥,就是屁多。”   “等下割藤的时候小心些,按照长庚管家说的那般,截好的下来做种,今年还能再种一季。”   “不消你多嘴,咱们都知道的。”   “夫人允诺了,好生看管,不让人到处乱散出去,免费给咱们种。不然,是要问罪的。”   “听说顾家老爷自己在山里搞了许多年,又碰巧请了外头的能人,才搞出来的?”   “要是早弄出来,外面少死许多人。”   管家皱眉,留心看田中,果然是十分自然的生长状态。他躬身,拨开淹了脚背的绿色藤叶,只见下面湿漉漉的黄黑色泥土。不知其中长了些什么,居然高高的隆起,还隐约有裂缝。那缝中,露出一样红皮的东西来。他看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子们回来报,说没问题,都好好的呢,不像是动过手脚的样子。   管家便回去,冲孙老爷行礼,说田地无事。   顾青山很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上浅浅的胡须,看向外面几个眼中带些不耐烦的老友,“你们要不要也派人去查验一番?”   那几个连连摆手,“赶紧开始吧,别作态了,大家都等着呢。指不定上面的王世子也要等得不耐烦了。”   提起王世子,顾青山便拱手道,“对不住大家了,我这会儿得去上面给王世子报个信儿。”   说完,他交代旁边的顾琼,“老二,你带着长庚和长生两兄弟,盯着他们按章程干活。干得一阵,要来找我说信儿,知道吧?”   顾琼晓得今日是家中的大事,爹和皎皎都十分重视,提前做了许多工作,私下又演练了好多次,务求一鸣惊人,绝不容许失败。他现是顾家唯一能顶梁的男子汉,自然不能拖了后腿,便狠狠地点头。   顾青山放心了,这小儿子虽然没什么大才能,但按照吩咐做事还是比较靠谱的。他行了一圈礼,意气风发地往台上去。只上台阶的十几步,看得孙老爷连同城守大人双眼冒火。   只那短短的距离,许多人努力终生,也无法拉近。   他顾青山,居然嫁个女儿出去,便做到了。世上能有这般好事?   顾青山自然晓得身后那些人的想法,他只保持着微笑,整了整衣衫,迈上了高台的台阶。   高处的风光,自然又不同。   既宽敞,视线无所遮挡,。   他冲各位行礼,包括那个女儿顾皎。   顾皎起身,邀请郡主同行,五六人便去了高台的边缘。   只见下方的庄户统一着青衣,手执镰刀,伴随顾琼一声令下,便躬身割除地上的绿色藤蔓。   他们的动作十分小心,当那些藤蔓乃是宝物一般,轻轻地整齐堆放在一角,有专人将之截成尺把长的段落。   片刻功夫,一大片土地露了出来。   一个年轻的汉子从旁边捞了锄头来,拨开表面的浮土,用力挖下去。比拳头海大的红皮果子从土中翻起来,着实显眼。那汉子还嫌不足,拎起一个,便牵出一大串。   他高高地举起来,额上全是汗,脸上却带着笑。   那是丰收。 第85章 定计   顾皎读了二十来年书, 眼睛高度近视, 不戴眼镜看不清远处的事物。穿进书里来后, 不仅身体变年轻了, 眼睛也好了。因此, 她将那第一个下锄头的庄户看得一清二楚,更将他手里那串红薯看得更清楚。   说开心客气了,是狂喜。   她身体里有热血在翻腾, 不知该怎么才好的时候, 手却被李恒抓住了。她侧头看他,却见他直视着下方, 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可他眼中翻腾的晦暗情感, 微微颤抖的指尖, 将一切都暴露了。她反握了他一下, 努力按下胸中的急切。   柴文俊虽然是大少爷, 不通稼穑, 但跟着青州王这么长一段时间,对军粮略知了一二。他确确实实没见过那般连串的果子, 而且个个都是半个人头大小。他吃惊道, “那便是薯?”   顾皎一笑, 露出一点点尖的小虎牙, 点头道,“对呀。因为皮子是红色的, 所以我叫它红薯。”   朱襄按了按栏杆, “倒是很贴切。”   朱世杰到底心中还有大业, 有些急切地道,“让他们挖,全都挖出来看看,那片地有多大,能产多少?”   顾皎点头,回望了一下立在旁边的顾青山。顾青山自然知情识意,立刻小跑着下去传信。   顾琼在下面,得了信号,远远地冲台上的顾皎立起一个大拇指。那些等在旁边的庄户马上跟着抡锄头,一阵儿的掏挖,须臾便翻出了一小片地来。挖地速度并不惊人,然拉出来摆在土面上的红薯却惊人,几乎盖住了全部土地。   不光台上的世子和郡主没见过这般场景,连台下对种田略知一二的地主也没见识过,更不要说年年月月指望着收成过活的庄户。   顾皎眼角余光见了,朱世杰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可柴文俊就有些悲喜不定了。   有庄户不断地高声喊叫,“这个好大!”   “我这边的才大,大半个人头了。”   “啊,这一串十来个呀。”   长庚实在机灵,将那些大得出奇的红薯全部挑出来,用框子装着,要送台子上去给世子瞧。   便装了满满两大框子,一筐给木台下那些地主老爷的,一筐却硬给抬木台上去。   顾青山亲来动手,拎去了台子边上。   “世子,你瞧,果然人头大小。”卢士信瞪着眼睛拎起来一个,“哟,还死沉死沉的。”   朱世杰走近了,一阵新鲜的泥土味儿,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水汽,便是薯的味道?   柴文俊抢过来,单手抓一个,竟然手滑。   卢士信哈哈大笑,“你个弱书生,要干啥叫哥哥呀。”   柴文俊当真道,“士信,你把匕首削开一个,咱们试试味道。”   顾青山忙道,“我来,我来。”   自去取了一个表面光洁漂亮的,用水清洗干净,削了外皮,切成指头大小的一块块装盘子里捧过去了。   “世子,请。”他找准了主人家。   朱世杰取了筷子,夹起小小的一片,先嗅了嗅味道。淡淡的水味儿和甜味儿,一看便是脆的。   他想了想,张口便咬。   柴文俊半信半疑,卢士信见他们露出复杂的表情,也跟着吃。   “嘿——”卢士信道,“还真能吃啊,味道挺不错,比咱们啃过的那些又苦又涩的野菜好多了。”   顾青山趁机道,“山中有一味野菜名叫根菜,只在一小片地方长了,且在过年左近才有的吃。那根菜便是脆嫩如玉,口感爽脆新鲜,年节上能卖一两银子一根。咱们得了薯后,嫌它味道干涩不中吃,便想法子和根菜嫁接过,稍微中和了一些。”   朱襄来了兴趣,“根菜?一两银子一根?当真有这般贵的?”   李恒开口,“有的。先生刚来那会儿,夫人招待她,便上了这个菜。”   “先生很喜欢吃。”顾皎接口。   在场人都知魏先生那嘴挑剔,便不得不信了。特别是柴文俊,点头道,“地方志上,倒是有提过。只说那菜长在悬崖高处的一小块黑泥地里,十分难采摘。”   顾皎见火候酝酿得差不多了,便道,“爹,勺儿那边的灶既然已经起了,不如赶紧送过去,让她先做了吧。咱们今儿中午,便在这边吃一个全薯宴,也很有野趣的呀。”   顾青山连声答应,便要去传信。不料,朱世杰冲柴文俊一个眼神,柴文俊开口,“顾老爷,请留步。”   顾青山停步,恭敬道,“郡马有何吩咐?”   柴文俊指了指下面,“那许多的薯,可能称重?”   顾青山脸笑得烂开了,“能,自然是能的。”   “那便去了,赶紧称了来。”   顾皎抿嘴一笑,冲着朱襄,仿佛好朋友那般求表扬的意思。朱襄回了她一个笑,见顾青山走了,才道,“怪不得小嫂子来的时候跟我说小话,想将这薯入军粮。没想到,是个这般东西。”   李恒挑了挑眉,“入军粮?”   顾皎点头,“对呀。你不是心忧军粮不够吗?我跟爹想了好多办法,实在没招儿了,只能将它弄出来试试。因我自己试吃了几次,觉得还好,但不知世子和郡主如何说。”   卢士信丢了筷子爽快道,“没问题。这玩意我能吃的呀。天天吃肯定不爽快,但要饿半死的时候来一个,死不了的哇。”   他应得太快,场中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   傻叉。   柴文俊笑道,“好好好,既然有这般好东西,那咱们且先看看它究竟如何好。”   说完,拉着人回座,等着下面的人报产量。   顾青山下得木台,满面春风。   台阶下,已经等了好几个迫不及待的地主老爷,特别是孙家的,上来便拽着他的胳膊,“顾兄,这事咱们得好好聊聊。”   聊,当然得好好聊,但不是现在呀。   “顾大哥,来来来,这片地凉快。咱们过来坐,你也歇会儿。”   顾青山在龙□□了几十年,没被这样热情对待过。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越发的冷。   “那东西,叫甚?”孙老爷坐好,立刻发问,“我让我家小子去帮你家老二了,他咬着一个小的回来,直说甜,好吃。”   “看看,看看,真是一片红。”王老爷爷凑过来,“多少年,没见过这般丰收的景象了。”   顾青山落座,伸手要去拿茶杯。孙老爷忙给他端,发觉茶水凉了后,赶紧换了一杯新茶上来。顾青山也不推辞,受了他这番殷勤,吹着新泡茶,待凉了后才缓缓喝一口。   众人等着他解密,也不催促,只保持无限的耐心。   顾青山一口茶落肚,这才道,“薯,因其外皮是红的,所以叫红薯。在山里寻见的,又费了许多功夫嫁接扦插,弄出来的新玩意。生吃也得,煮熟也更香甜,既可做饭,也能当菜。”他放下茶杯,瞧了瞧头顶上的木台子,“已经给世子和郡主看过了,他们要留下来吃全薯宴呢。”   “咱们也要的呀。”孙老爷表态,“王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王老爷兴奋得眼红,“那物端地十分神奇,是如何栽种的呢?下面的庄户说,用藤来压也可,用那果子直接培芽儿——”   顾青山呵呵,一群豺狼虎豹啊,人刚把肉端出来,他直接就想把锅子抢走了。   他不吭声,孙老爷碰了碰王老爷,王老爷尴尬一笑,打着哈哈说别的去了。   顾青山见气氛差不多了,才道,“我弄这物,费了七八年,丢进去多少银子,你们可知?”   不知。   “从万州请了善种田的人来,千方百计做良种,又花了多少钱,你们可知?”   自然是不知的,只听庄中人提起,还嘲笑过他放任女儿乱来。   “我搞这些,担了多大的风险,你们想过没有?”   别人的冒险,其实也关系不大。   “家里那位劝了我许多次,通说要被搞得精穷了。我说没办法,这事一旦开了头,便不能放弃。老祖宗既然能弄出龙茶来,我怎么就不能弄出龙薯了?这般坚持,好几次看不到希望,最终还是成了。这些年,也就只得这一片种地。”顾青山艰难地摇头,配着那痛苦的表情,生生蒙蔽了不少人。   “不过,事情总是有转机的。刚去世子和郡主面前站了站,好容易才将薯的名字打出去了。现他们在考虑,要不要入军粮。这东西若能管饱,但要世子那边点头了,才有大利可图。”顾青山双目精光闪耀,伸出一个手指,“今年,还能再种一季。要时间控制得好,一年可种三季。”   三季?老爷们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   正说得热闹,顾琼那边将挖出来的红薯全装竹筐里了,用杆秤称出重量来。小伙子激动,跑在田埂上,歪歪斜斜的,甚至还摔了跤。他也顾不得许多,爬起来继续跑,对顾青山道,“爹,称出来了。”   顾青山起身,大声问,“多少?”   顾琼喊得高声,“现掏出来三垄地了,二千五百多斤呢。”   三垄地,二千五百多斤?同样大小的稻田,收上来够二百斤已经是高产了!   话音落,刚才倒吸的那口凉气没呼得出来,全都咳上了。   “当真?”顾青山再问。   “当真!”顾琼从地里跳上来,衣衫上全是黄泥,“我亲自称的,怕错了,称了两回。”   “好。”顾青山大喝一声。   尔后,他转头对孙老爷道,“孙兄,我欲将薯纳入咱们商会的第一桩商品。怎么种,怎么卖,咱们须得仔仔细细定下来计策来。此乃咱们龙口兴起的大事,你可愿与我一道共担风险?”   “二千五百斤?”柴文俊重复了一声。   顾皎腼腆一笑,“郡马,可是有甚不对?”   柴文俊拍了拍木头栏杆,“没甚不对,真是太好也不过了。”   这般神物,若验证了人吃后无事,何愁大事不成?王爷得河西郡城,一则是李恒卖力,将士族和郡守的胆气杀没了;一则是城中的粮食吃尽了。若是打守城的仗,坚守不出,粮尽,便该吃人。人吃没了,仗也就败了,城也便到手了。史书上,多少的守城战,最后演变成人伦的悲剧?   若要有了这东西,攻城尽可从容,守城也无须害怕。   他看一眼笑得仿佛什么也不知的顾皎,再看看旁边沉默无语的李恒。李恒眼睛微微眯起,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只剩一抹幽蓝。他胸口颤了一颤,脊背发凉。   不远处,山坡的对面的一个小丘上,立了几个人。   宽爷俯视着下方的热闹,那一大片铺在泥地上的红色收成物,良久无语。   唐百工扶着他,却见他眼中逐渐起了泪水。他有些不明白,问道,“宽爷,你放心,夫人这番待客,肯定不会忘了咱们的功劳。”   宽爷抹了抹眼睛,斥责道,“少夫人当然不会忘。我这是开心的,咱们弄出来的这些好玩意,终于也有能见天日的时候了。别跟我在这儿站着了,咱们赶紧赶路。辜大呢?还需得走多久?”   辜大在队伍的最后面,手中执着一根铁棒。他抬头看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那山峰下边有一片像样的黑土地,有个温泉口子常年冒热水。去那处,一年四季都可种植,正是夫人所说做种子研究所的好去处,也是他在山中混日子时发现的。   “还需得走一天,咱们得快些。”他蹲在宽爷身前,“宽爷,我背你走会儿,路还远着呢。” 第86章 恐惧   全薯宴的菜单, 是顾皎请了勺儿和几个做厨的师傅, 精心商定了又试做过好几次的。   小菜、冷盘、热炒、主菜、汤水、甜点还有主食, 一应俱全。   她发挥了自己作为吃货的全部记忆力和能动性,几乎打开了美食界的另一个次元。   红薯磨碎打浆,洗出淀粉做各样的粉丝粉条;或者将红薯混入其他奶、肉等等进行烤、烧、煮;再有,将红薯煮熟后洗出其中的糖分,做糖果;最美妙的,是合着本地产的优质糯米做红薯米花糖。   花样百出得很。   朱襄吃惊地看着写得满满的菜单,夸奖道, “小嫂子,这真是——”   早有准备啊。   顾皎笑得有些腼腆,客气道, “都是一些乡下的吃食,吃个新鲜有趣。要上大的席面,其实还是有点不能的。”   便见了台上台下摆开了十来桌, 当真开起了宴席。   当头的是冷盘六个, 色彩丰富得很。既有给朱襄吃过的蜜汁红薯干, 也有红薯切片了进烤炉烤得干脆的薯片, 还有外表焦香内里甜糯的烤红薯,红薯嫩尖叶儿焯水后凉拌的小菜,以及水牛奶红薯饼。   冷盘上完, 席面上就香气四溢了。   卢士信自然又捧出了酒坛子, 冲顾皎道, “小嫂子, 全是小菜没法子下酒啊,得上肉。”   “肉尽有,你放心。”   果然便上了许多的肉,红薯蒸肉饼,碎肉粉丝也就是蚂蚁上树,滑溜肉片儿等等。   因人手紧俏,木台上伺候的人要讲究些,杨丫儿和含烟便帮着走菜。杨丫儿来去风风火火,一贯风格;含烟不知为何,却有些缩手缩脚的样子。好几次捧着菜上来,特意绕到顾皎的后面去上,似乎在躲什么一般。   顾皎刚开始还不觉得,多来几次便留心了。她跟着看了几眼,却发现每次含烟来,坐在主位上的朱世杰嘴角便吟着笑,目光灼灼地打量含烟。或者是盯着她的脸,或者是扫视她的腰,那情状,着实有些难堪。   她见了,李恒自然也见了。她不好说什么,李恒却故意举起酒杯冲着朱世杰,挡了一挡。朱世杰端起酒杯和李恒碰了一下,看着他‘哈哈’一笑,大概心知肚明的意思,并不以为怪。   顾皎见此,心中有很不妙的预感,但此间还要讨好朱世杰,便先给李恒布菜,要他吃了做个示范。李恒当真喝了第一杯酒,吃下那些花样百出的菜。   柴文俊见李恒吃得无事,也试探着伸出筷子。他颇研究了一番碎肉粉丝,好奇道,“这长条细滑之物,叫甚呢?和薯又有什么关系?”   问得太好了。   顾皎立刻将准备好的说辞往外放,“我叫它粉丝。是将红薯打碎成泥状放入清水中搓洗,然后捞出残渣,清水静置后得许多粉。那些粉入漏勺拍打成条状,下水烫熟便是这般粉丝了。口感很是细滑,我很喜欢吃。”   朱襄道,“此般做法,和豆腐倒是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然也。   柴文俊便取了一些吃,大约是口感特别陌生,没显出十分喜欢的样子。   朱襄看来看去,只见那肉片中无薯,便取了一片肉来吃。几乎是立刻,很有些喜欢的模样,“这个肉,口感好嫩。小嫂子,如何做的?”   卢士信见状,也去取了些来吃,跟着点头。   顾皎道,“因肉片上裹了一层浆水。那浆水,便是红薯中洗出来的粉,裹在肉片上,会令肉顺滑细嫩。”   这就有些惊奇了。   朱世杰将两样一一尝试过,不断点头。   恰此时,杨丫儿端了一大海碗的肉汤来,热气腾腾,还散发着油烹的香气。白生生的汤水中,浮着一层碎碎的豌豆和黄色的团状物。   “这又是甚?”朱襄来了兴趣,想听顾皎搞出来的花样。   顾皎取碗,单独盛了一碗,底下是熬得烂掉的豌豆,上面是一块儿黄色的肉团,白汤里点缀了几片绿色的小葱。   “豚骨汤。只做法换了一下,取豚小排骨剁成小块儿,裹上浆水,再裹一层晒干的红薯粉,入油锅炸得金黄酥脆,然后再熬的汤。”   朱襄浅浅喝了一口,比白水熬的汤滋味厚了许多。她吃着,对李恒道,“恒哥,你真是找个了再贤惠不过的娘子。”   李恒答了一句,“她呢,倒是说得一口好菜。”   顾皎笑了,两颊的涡更深。   “别说了,咱们赶紧吃。”卢士信尝了一两口,吃出好来,“今儿这些菜,一大半我还当真没吃过。”   柴文俊也尝了好几样,以他那挑剔的程度,居然也吃下肚了。   朱世杰和李恒对酒,喝汤,半晌道,“如何做主食呢?”   顾皎便立刻上人上了几样主食,或者红薯干饭,或者红薯稀饭,或者红薯饼。顺带的,她还说了,“其实红薯汤也管饱的,偶尔饿了,随意吃些红薯米花糖也可以,或者直接生啃——”   当真是,想怎么吃都是可以的。   朱世杰到这会儿才认认真真地看了顾皎,虽然不如那个丫头含烟角色,但也算是难得的小美人了。惹眼的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甜味儿的笑涡,浑身上下的灵气。他再看一眼李恒,小两口并排而坐,虽然并没有像朱襄和柴文俊那般多话自在,但也看得出来十分恩爱。   他心中有数,缓缓点了点头。   顾青山等再台阶边,好几次追问含烟,“如何?”   含烟垂头,道,“世子和郡主在吃,面上都在笑,看起来是满意的。”   他点头,“那便好。”   说完,便要下去再行忽悠。   “老爷。”含烟开口叫了一声。   顾青山转身,“甚事?”   含烟咬唇,轻声道,“老爷买了奴婢,又好吃好喝的养了几年。奴婢对老爷感激不尽,伺候小姐未敢有一分不尽心。老爷可否将契纸交给小姐——”   顾青山皱眉,上上下下看她,只说了一句,“你既是奴婢,便去做奴婢该做的事。如何安置你,是老爷和夫人该考虑的。”   含烟脸发白,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顾青山略顿了顿,虽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没深想,便走了。   含烟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直到另一边唤她的名字,她才走开。   杨丫儿上菜完毕,找了湿毛巾擦手。她见含烟垂头丧气的样子,道,“你和老爷说甚?”   含烟咬唇,“咱们陪嫁的时候,老爷没把契纸给小姐的。”   杨丫儿倒是无所谓,反正月钱照样拿。   “对呀,你要做甚?”她好奇地问。   含烟看看不远处觥筹交错的众人,小声道,“我想契纸先在夫人手中,再去和夫人说。”   “说甚?”杨丫儿笑,“说你想通了,看上哪家的小哥哥,想嫁人?”   含烟面红耳赤,“人家和你说心里话,你却嘲笑人。哪个小哥哥,是能让我这般的奴婢看上的?你——”   杨丫儿将湿布巾拿开,道,“这事就不该你去找老爷。老爷是主人家,咱们是奴婢,哪儿有奴婢和主人谈条件的?夫人心善,你去求求她,她开口问老爷要,才是正理。”   含烟听她这般说,心里更苦了,由不得也看了一眼顾皎。她坐在李恒身边,满脸带着笑,眼睛里都闪着光;将军虽然面冷心冷,但偶尔看到她的时候,眼神也会软一软。可视线再一挪,旁边那穿着黑衣衫,戴着金玉冠的世子,她却打了个寒颤。   杨丫儿没听见她的回复,跟着看了一眼。先没在意,后觉得不对,再看一眼,却见含烟紧盯着世子瞧。她皱眉,打了含烟一下,“你在看甚?”   含烟立刻低头,遮掩住自己的目光。   杨丫儿见状不对,将她给拽去一边,厉声道,“含烟,你做了甚?怪不得莫名其妙想着要契纸,你好大的胆子。”   含烟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有。”   “那——”   “不小心撞上的。我去郡主那边找碧鸳说事情,结果出门的时候遇上世子了。他,他不是个好人,说话不中听,还——”含烟将眼泪吞下去,“后来又去正院催他们出行,也是世子出来,动手动脚的,还说要问将军要了我。我,我害怕的。”   “为什么不和夫人说?当真害怕?那可是世子!”   含烟抹了一下眼睛,“夫人忙着薯的事情,好几天都和勺儿商量怎么做吃食。她心心念念要将薯卖做军粮,正是要求着世子和郡主的时候,我不敢,是真的怕。”   奴婢不是人,主人家开心了对你好些,不开心了也不斥责,随手便卖了。她们这一批新下人,是夫人出嫁的时候新配的,并不知以前那些去哪儿了。后呆的时间长久,难免听见一些闲话。只说夫人之前的贴身丫头,要不然卖出去了,要不然配给外面跑商的伙计了,通没在近处的。   若是世子当真开口要她,夫人和将军必然不能拒绝。按理说,她本就是被家里卖出来,给人做侍妾的,命基本上定了;可在顾皎身边呆着,好歹算有个主子;当真送出去给贵人了,她还能算得上个人吗?世子这会子见她颜色好,喜欢,要过去且睡几日;若是他走了呢?她如何自处?即便世子将她带走,既无亲故,又无身份,更无钱财,命才真正是捏别人家手里了。她想来想去,着实害怕得睡不着,好几次想找顾皎说话。可转念一想,军粮大事,涉及的银子千千万。她含烟只一个奴婢,撑死了才值几十银子,怎么比?   杨丫儿也是奴婢,见她当真难过,也是懂她的恐惧,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这几日躲着他,有什么活儿要不叫我,要不叫柳丫儿。咱们找个好机会,给夫人说说。我觉得吧,夫人不是那样人。”   含烟强行将眼泪咽下去,点头道,“我这会,真恨这张脸。”   “别矫情了,若不是这张脸,老爷也不能买了你。你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杨丫儿将她推开。   含烟没法儿回嘴了,可她心里终究还有些妄想。顾皎对她说的那些出格的话,让她管着院子里的账,看着账本夸奖她写字好,算账快;那时候柳丫儿也在旁边,便会多嘴地着,如果含烟姐姐是个男人,就能做夫人的管事了。   夫人便笑着问,“男人做管事?什么道理?我觉得含烟的本事不比他们差的呀。”   柳丫儿嘟囔着嘴,“可女子做管事,都是结婚后的妇人。”   “那从夫人这边开始,未婚的小姑娘也做得管事,好不好?”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自己挣得一分钱,不必担心被父母卖了,也不要害怕没讨好到男人,也不会恐惧随时被送出去,该有多好啊。 第87章 好消息   一次前所未有的丰收, 一个别开生面的野宴, 似乎打开了新局面。   顾青山挽着诸位老友,语重心长道,“此番乱世,四面打仗, 诸多饥荒流民。咱们商会得了红薯, 做青州王的生意乃是其一,若能供给天下诸多诸侯——”   商通九州,岂不是能供养天下?   这般美景,只是畅想一番, 便足够醉死人了。   “若是嫌薯的味道不够好, 还有那种田里的木禾。”顾青山逗引着围绕自己的许多人的情绪, 抛出一个个的诱饵。   孙老爷再不矜持, 亲热道, “顾兄, 你家二少爷,还未定亲吧?”   顾青山立刻应和, “孙兄, 咱们下来细谈, 再细谈。”   商会需要仔细思量细谈定出章程来, 朱家兄妹连同郡马, 也在正院开会。   柴文俊一字一句道, “区区一垧地而已, 居然产了三万斤。若非亲见, 我必是不信的。”   朱世杰道,“可有作假的功夫?”   朱襄摇头,“咱们见着那些庄户割开藤蔓,又见着他们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土地上没有开挖过的痕迹,一切都很新鲜完整。薯当面掏出来,入了竹编的篮子,上了杆称。文俊说的数字还少了,不是三万斤,是三万出头好几千斤。”   “若是提前半个月将许多田里长的挪一块地,如何?”柴文俊提出了一个技术上的可能性。   朱襄想了想,道,“不至于。顾皎和顾青山当真如此弄虚作假,那咱们点算田亩,问她要那许多的产出,她能拿得出来?”   朱世杰立刻通透了,道,“你们何必计较许多细节?不管她是吹牛还是造假,咱们只管问她要足够多的粮食即可。”   “若是拿不出——”   朱世杰微微一笑,“世子督粮,拿不出也必须拿得出。”   百千的兵士在身后,一声令下,不管这关口内许多人家,能立时给翻得底朝天。   不过,朱世杰还是起身,道,“当真入了军粮,延之倒是如虎添翼了。此事,需得立即给斧王写封信。文俊,你且去——”   “慢着,我去。”朱襄道,“我知怎么和父王说,我去写。”   说完,她立刻起身,自去了隔壁书房。   屋中只剩了两个大男人,柴文俊对着朱世杰苦笑。   “她将我看得小气,生怕我写对延之不利之事。”   朱世杰拍拍他的肩膀,道,“毕竟一起长大,比别人多了几分亲热。他打下来的郡城,父亲为了安抚那些士族,不得不贬斥他,是委屈了。”   柴文俊叹口气,“大哥,我都知。”   “既知,便不要吃那些没来由的飞醋了。只这一桩天大的喜事,父王要是知道了,怕会开心得睡不着。”朱世杰说完,难得冒出一句正经话,“也是我差事办得不好,若大营辎重没有被烧掉,也不必提什么和谈。父王呕心沥血,这么大年纪还亲来河西,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将京州拿到手。和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那薯当真能解决军粮大问题,只怕——”   两人俱安静下来。   半晌,朱世杰道,“你说,延之为何连番好运?”   柴文俊幽幽道,“大哥信运?”   “不由得人不信。”他两手按在书桌上,“魏先生带他来我家时,身无一物。父亲见他年纪小,身上又有股子悍劲,叹息皇族身份也不能护他长大。也是一时心软,才收了他。不成想,短短几年功夫,名号闯出来了,手下兵丁不少,居然还得了龙口这般好地方。”   顾皎和顾青山笑吟吟的模样便冲出来,烧得朱世杰心里烦躁。   柴文俊往后靠了靠,看着朱世杰那样子,心里微微叹息。不是运道好,乃是运筹帷幄罢了。   青州王用李恒,并非纯粹心软,也有自己的谋算。李恒虽是前朝皇族,然毕竟是正统,关键时候也能用上一用。更没料到,他对士族的恨意深重,自甘做剑,帮王爷杀了许多想杀却不方便杀之人。更可怕的是,有魏先生为他思虑,扫除一切障碍。譬如河西郡城攻城战。   朱世杰明知如此,但却心胸狭隘,容不得有人比他声望更高。。   “连番叹气,有何烦恼?”朱世杰问。   柴文俊想了想,再次道,“大哥,龙口顾家,不可小觑。”   特别是那个看起来弱弱的,笑起来甜甜的小女人。   顾皎成功地办了这次野餐会,将红薯推出来,心情很好。   虽然朱世杰和朱襄那边没有立刻点头将之纳入军粮,但他们肯定是无法抵抗这个诱惑的。   更兼之顾青山那边让长庚来传话,说一切顺利。龙口的地主们,此刻狂热得很,根本不管什么后果,捧着银子缠着求着要扎进来。   顺利啊,那便是等不几天,大把的银子就要入账了。   “你开心甚?”李恒半躺在软塌上休息,顾皎却一会儿去里间翻找东西,一会儿出外间拿杂物,全程哼着小曲儿。   她冲他一笑,“就开心呀。”   “怎地只把薯亮出来?土豆呢?”他好奇问。   顾皎跑过去,低头亲了他一口,道,“秘密。”   李恒被她那样逗笑,还秘密呢。   她却道,“我正等着我爹的好消息呢。他话术了得,上次献粮多亏他以理服人,说服了许多叔叔伯伯,才算没辜负你的嘱托。这次我也拜托他了,希望商会在推广红薯种植上,能出一份力。”   “你的戏法,便是如此?明明担忧颇多,怎地还如此大张旗鼓?生怕人不知?”   “今日只是铺垫,世子和郡主也就当个定心丸罢了,让那些地主晓得,种出来无论多少,有的是买家。至于重头戏,还要看我爹呀。”顾皎笑得眼睛眯起来,“大家见识了红薯的厉害之处,肯定马上就想开地下种。咱们便说好了,龙口想加入的地主,有一个算一个,能出多少钱便出多少钱。咱们按照钱数来摊派种子,出钱多的多拿种,出钱少的便少拿种。种出来的红薯,卖给军粮的时候先过热水烫一下,保证不随便乱传播。每年怎么种,哪家种多少,年头的时候就商量好,种子是统一控制的。卖给谁,不卖给谁,需得商会投票决定。结成共识,只许咱们龙口人或者龙口人认可的人种,如果有私下乱来的,巡逻队有权利铲地。再有发现私下乱卖种子或者做其它手脚的,商会有权利将之踢出去。”   李恒只想了想,便有些惊,“你是说?”   垄断。私权。利益共同体。再用这般模式发展下线,蠕虫一般,立刻就能传染开去。   顾皎就不信了,如此牢固的利益捆绑,还能将顾家丢出去受苦?   到时候朱世杰发难,自然齐心协力。   更不用说她已经将宽爷那一帮子人送去山里暂避,又着辜大领了许多土匪去那边开一片荒种土豆和红薯,以度灾年。更重要的,她在红薯的产量上是打了埋伏的,实产六万斤,也就说了一半多一些的样子。那些隐瞒起来的数量,悄悄儿地入地窖储存,以防万一。   “这样的办法,不长久吧?”李恒失笑。   顾皎也笑了,红薯乃是滥贱之物,藤也可种活,块茎也能种活。无论控制多严格,总会有人拎着脑袋求财,摸一个红薯塞衣裳里,随便丢哪个地方,便能长出一大片来。   “且不管,我要挣的便只头茬二茬三茬的种子钱。他们拿到手后,如果控制得好,可去别的地儿如法炮制;若是控制不好,流入民间岂不更好?”她摸摸他的脸,“令天下人都有得种,有得吃,就不必死那么多人了。这是我的想法,也是宽爷坚持这么多年的想法吧?”   其实,也只得几茬的钱挣。当大家发现这东西只能饱肚子,口感和营养实在有限后,还是会转回水稻。   只那时候,便是木禾发威了。   李恒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用力咬着她唇,亲了几口。半晌,他道,“这般,王爷决计不肯和谈了。”   粮,是将的胆啊。   粮,也是最好的武器。   这仗,是打定了。   顾皎大事做了一半,心也安了一半,抬头看着他,“延之,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甚事?”他坐起来。   她抬头看看窗外,柳丫儿和勺儿在外面说笑。特别是勺儿,因为喜欢弄些吃食,和顾皎商量着搞出来那许多的新式菜,开心得不行了。又见了这般大场面,给世子和郡主做主厨,一辈子说出去都好听的名声。她叽叽喳喳,教训柳丫儿,要学得一门手艺如何如何。   只不见了杨丫儿和含烟,应是在外面处理事情。   李恒跟着她看过去,有些不解。   顾皎压着嗓子,小声问,“你那义兄,王世子,是不是好|色?”   李恒憋了一下,有些要笑但是又不太笑的样子。   他这般表现,她立时就明了,是的。这世道,皇权旁落,诸侯纷争,四面战事,男子难,女子只有更难。稍有些钱权的,一妻数妾,如朱世杰那般的,几乎看上谁便能得到谁。于女|色一道上,他怕是没有节制过。   “那就是了。”顾皎再看了一眼窗外,“那我就晓得了。”   含烟那边,需得留心些了。   李恒问,“你要作甚?把人送给他?”   顾皎皱眉,“你胡说什么?我今日见了,才发现含烟这几日不是很对劲,显得有些怕的样子。”   “你且自己看着办。”他起身,“我去找士信说话。”   “你不怕我乱来,得罪你家义兄了?”   他一笑,“你那般爱财,只怕比我更小心些。”   顾皎自然是小心的,只被李恒纵容着,有点小小的爽快。她将他送出去,让柳丫儿去外院,将杨丫儿和含烟找回来。若是事忙,且让杨丫儿做着,含烟是一定得先回来的。   柳丫儿响亮地应了一声,飞跑出去。   等得片刻含烟果然回来了,只她形容疲倦,两眼红肿,仿佛哭过。她站在回廊下面,怯怯地看了顾皎一眼,垂手侍立。   顾皎见她,玉面黑发,眼如点墨,看自己的那一眼更是脉脉含情。若自己是个男子,只怕是要心疼死了。   美人,往往伴随着许多不幸。   她清了清嗓子,道,“含烟,我这儿有一桩差事,需得麻烦你很长一段时间。”   “夫人请讲。”含烟开口,声音嘶哑。   “过得半月,我娘要生辰了。我爹忙商会的事,又要招待世子和郡主,实在抽不开身。他虽将寿伯和海婆都弄回去了,可他们到底是老人家。我想来想去,你不如先去陪我娘一段时间,帮她搭把手?”顾皎笑道,“她生辰,做女儿的自然要尽心。你掌着我的小库呢,但凡要用钱的地方,尽可自行决定了。也让娘,开心开心。”   含烟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夫人这是,要她去顾家庄办差?那便是说,她可离那世子远些了?   顾皎颔首,“怎么地不说话?不愿意去?”   含烟确实犹豫,不知夫人到底是甚意思。若是去了顾家庄,被顾老爷打包送出去,可怎么好?   “娘身体不是很好,已经很少在外面走动了,连今日的野宴也未来。你去那处,主要是陪她,余事不管,世子那边也无须担心。且放心,等下见了父亲,我自会去说的。”   说得如此明白,含烟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她羞愧于自己的私心,又实在感激顾皎体贴,抖抖索索,道,“夫人,并非奴婢藏私,实是不知该如何向你诉说。我既担心得罪了客人,又怕——”   实在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直接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第88章 游猎   入山, 需得弃马。   李恒众人下马,将马匹交给周志坚处理, 自带了行李和干粮进山。   顾琼指着林中的幽径道,“环龙口的山脉有无数条入山的路, 但不是每条都好走, 有好景。咱们走这条,前面比较缓, 翻过一道山梁后才是真正的美景, 既有百尺落瀑, 又有直通东海的深潭。”   李恒见他说得唾沫横飞,直接将两个巨大的包袱挂他肩膀上, “前面带路。”   朱襄擦了擦额头的汗, “山中可有路行?”   顾琼从腰上取下来一把玲珑的小斧头,“有路。猎户和山民会按时下山换米粮,有小路。我走前面开道就成。”   卢士信也背弓箭和猎具, “里面有什么?狼和虎, 可有?”   “有。不过, 得往里面走得更远些。不怕,我已经叫人去找山中的猎户,他们会去寻摸猛兽的踪迹, 咱们直接去打就成了。”顾琼很是自信,“这两年猛兽虽然少了许多, 但也还是有的。”   朱世杰点头, “进山吧, 别废话。”   顾皎摆的那个丰收野宴,闹得整个龙口沸水一般。   李恒虽然口中说没管,但日日都有人来小庄拜访求见,实在厌烦得很。朱襄和朱世杰都不耐烦那个吵杂,一两日跑马观花将平地风景看了后,便嫌不足起来。   正值夏日丰茂,打猎的好时候,便提起进山游猎来。   朱世杰走到李恒旁边,“这路难走,幸而没让文俊来,否则伺候他可是难做。”   李恒拨开一根树枝,“山中颇多药材,听说也有一味益气补血的。若遇上采药人,可买些带回去给他。”   “不必。”卢士信将烧酒灌在软皮囊里,一边走一边喝,“他那样儿虚不受补得很,吃什么都要丫头同意。你乱给他吃东西,怕是要糟的。”   朱襄走在前面,笑了笑,没回嘴。   朱世杰一听丫头,再见前后人都离得远,碰了碰李恒。   “甚事?”李恒问。   “这几日,怎没见你家那个丫头?”朱世杰问。   “甚丫头?”李恒心知肚明,却要反问。   卢士信‘噗嗤’一声,“你院子里,不是有个美貌的丫头。叫甚名字来着?我听你娘子叫过几次,没记得住。”   “含烟。”朱世杰答出来了,“当真,是个绝色呀。”   “对,叫含烟来的。”卢士信肯定。   李恒扯了扯嘴角,“绝色?”   “延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大哥唯三的爱好,名驹,名将和绝世美人。名驹和名将易得,独那绝色呀——”   “美人易得,绝色难寻。竟不知,你院子里居然藏了一个。”朱世杰走得潇洒,“看她满脸绒毛,竟还是个未开脸的。”   意乃是个处子,未被李恒用过。   “我倒不觉得。”李恒道,“一样的眉毛眼睛,没甚特别之处。”   “你自家便是个绝色,自然不觉得——”卢士信张口又要胡说。   李恒从来不让卢士信占这口头上的便宜,直接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上,直接打了起来。两人久未交手,刚开始还有些玩闹的意思,到后面着实动气了。卢士信显然打不过,口中直叫道,“延之,你个王八羔子,老子不过就夸你一句美,你找我出甚气?”   朱世杰见他们闹开了,摇着头哈哈大笑起来,偶尔还点拨一句,“士信去左边避开”“延之手上力气再大些。”   朱襄见闹得不成样子,回头冲自家大哥道,“大哥,你那臭毛病,怎还不改?见着个稍微好看些的女人,就走不动路。那丫头乃是小嫂子的陪嫁丫头,是恒哥的人,你也好意思?”   “左右不过一个丫头,有甚要紧?你也不是没见,你恒哥不爱美人。他既不爱,白放着可惜,给我又怎么了?我必然待之如珠如宝,不荒废了。”   朱襄咬牙,怒其不争,“父王若是见你这般,必要斥责你。”   朱世杰皱眉,“你个死丫头,说甚呢?嫌我爱美人?咱们一母同胎,毛病还不是一样的?”   朱襄立刻赤红了脸,转身往前冲。朱世杰心知失言,见李恒和卢士信打得热闹,庆幸他们没听见,便自往前追去。自家妹子,情路上走得不顺,还是要安慰安慰。   李恒虽然打着卢士信,但还分了一半的心注意朱世杰。他见他走开,手上用的力更大些,将卢士信揍在地上起不来。   “我去!”卢士信开骂了,“你个臭小子吃什么长大的?手上劲儿太大,老子骨头都要断了。”   他收手,立到一边去,揉了揉手腕。   卢士信艰难地爬起来,“一句话不对就打,老子不要面子的呀?”   “嘴臭,不打学不好。”   “你打死老子,也学不好。”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看一眼李恒,“大哥眼馋你那丫头好几天了,你就给他了吧。家大业大,弟妹收了那许多的红薯,郡主还帮忙写了个信去父王那边说好话,准定能入军粮的。做成这么大一笔生意,还舍得不个美人?”   李恒将衣甲整整齐,道,“也不是我的人,能随便送?”   “讲真,那丫头去哪儿了?”   “我日日有事,哪管得了一个丫头的去向?”李恒摇头,“走吧,等下山再说。”   顾皎把含烟送去顾家庄,给李恒和顾青山分别打了招呼。当然,李恒那边自然说的是避祸,顾青山那边则说的孝敬母亲,表达心意。再后面,陪着朱襄玩耍了几日后,又送他们进山游猎去了。   照旧,留在小庄里的便只她和柴文俊两个体力废柴。   柴文俊将人送走,冲着她笑,“嫂子这几日可有何打算?”   “刚收了薯,得考虑晾地,重新育苗,安排半月后收稻。”她两手落在腰间,“对了,龙江要涨水了,还得将坝上那些民夫都挪进来。其实事多,还挺忙的。”   这些都是杂事,长庚和其它几个管事便能安排好,更重要的,还是等顾青山的好消息。   柴文俊叹口气,“这才是民生经济,嫂子真是令人佩服。”   顾皎特别不喜欢被称赞,这意味着她得绞尽脑汁去想同样意思但不同说辞的话还回去。她只好寒暄着,将人送回院子,然后如释重负地回自家。   她其实也给自己安排了很严密的行程。   顾青山要借商会的名义统合本地地主,恐怕利益纠葛就要谈好几日;朱世杰对薯兴趣很大,当日便写了信去郡城汇报青州王,怕是要等回信才有确定的意思下来。   等待总是难耐的,因此,顾琼留下来的马边有了作用。   李恒只陪她骑了一个晚上,便断言她在这方面没有才能,后面通不提起。她看着郡主骑马潇洒,羡慕得很;再见她能和李恒一起跑马,羡慕里还带了几分嫉妒。虽然李恒和郡主的身份阶级天差地远,永远都不可能,但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自然不能丢了风采。   无论如何,都得把骑马这关过了。   因此,顾皎让长庚牵马,杨丫儿在旁边护持,学骑马。   第一日的时候,长庚牵马,万分紧张地叮嘱,“夫人,且小心些。”   过路的巡逻队根本不敢靠近,生怕夫人慌神了惊马,因此都是绕道走的。   第二日,柴文俊出来散步,见顾皎在庄口跟一匹高头大黑马较劲,忍不住笑。他散着去役所,围观周志坚训练自己的部下和土匪,又去河堤上逛了一圈,回来后道,“去瞧瞧延之的小娘子,自个儿学骑马呢,看学会没。”   周志坚皱眉,咕哝了一句,“真是折腾。”   柴文俊感叹,“能折腾的人才是身体好,生命在于折腾呀。”   两人去了,顾皎果然没什么进步,整个人几乎贴在马背上不敢动的,全耐那叫长庚的小子牵马,另有个丫头在旁边提心吊胆。   顾皎明显是个很有耐心且不懂放弃的人,即使无所得,也跟马耗着。有庄妇进出小庄,将前几日收成的薯往石仓里收,便会取笑一声,“夫人,骑马不如坐车呢。”   她还能跟人应一声,“坐车没骑马好看呀。”   性子倒是挺好的。   “夫人,你修的路也好,走路也是一样儿的。甚时候修去关口呢?”   顾皎笑得开心,“可有时候了,那得夫人挣着大钱才行呀。你们家鱼塘里可是养泥蚌了?多多地养着啊,夫人都要的。”   “夫人可不是发大财了么。”庄妇晃荡着空箩筐,“那老多的薯,可怎么吃得完哟。”   柴文俊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周志坚怪异地看着他,“郡马,你可是病了?”   柴文俊打了打额头,道,“我是笑自己啊,还不如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人姑娘写了文章,要养活天下人,我当她是说大话,不想,她已经一步步去践行了。可笑我自己,困在这副病体里,什么也做不成。”   第三日,顾皎刚到庄口,便见了柴文俊。她诧异,“郡马,怎么起得这般早?”   柴文俊道,“我来散步,且活动活动。”   待长庚牵了马来,杨丫儿扶着她上去。她小心翼翼坐马鞍里,拉着缰绳挺直后背,冲他露齿一笑,“瞧,我也差不多要学会了吧?这会子,延之便不好嫌我没骑马的天赋了?”   柴文俊便叫人将自己的马牵过去,坐上去,陪她走了会儿。中间也免不了指点如何坐,如何用力。至于理由,他也是看得开,“自小儿病弱,什么都比别人学得慢些,自然掌握点省力气的办法。”   顾皎觉得这郡马虽是士人,颇亲切,不免有了许多好印象。   当然,这一日顾青山终于来小庄了,身后还跟了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顾皎看着他脸上的笑,两眼里的精光,晓得大事怕是谈成了。于是道,“郡马,我爹来了,此番怕是有要紧事。”   柴文俊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时间,青州王的信使,也该到了。 第89章 他的小财迷   顾青山开箱子, 金银二色几乎闪瞎了顾皎的眼睛。   她抬眼看着他,“爹, 成了?”   顾青山点头,满眼满脸压抑不住的欢喜。   成了, 当然是成了。   顾皎有红薯, 有木禾,有李恒做靠山, 还有摆在眼前的世子和郡主, 更有远在郡城却抓着京州王小儿子的青州王。   形势一片大好, 容不得那些吝啬的老鬼不信。   他几乎没怎么下大力气,甚至连骗鬼的远景也没怎么说出来, 孙家和王家就主动搬着金银来了。   “都定下来了。”顾青山道, “咱们这次一共收了五万斤的薯,一万来瞒下来入了地窖,又另切了四五千斤的藤。那些藤我已着人送去大庄和顾家庄上, 但凡坡地和荒地全种上, 可能还稍嫌不够。河堤上挪下来的那些人, 也都弄去忙这事了,应该赶得上下一季的功夫。老孙和老王慌得不行,生怕错过了这一着, 事情就好谈了。”   “商行定下来了,顾家总揽。”他看着顾皎, “你占一半的股, 顾家二成半, 剩下的就由他们几家分。你的巡逻队负责秩序,咱们各家挑子弟进去,工钱全从商行这边出。他们主要把守关口和河边,这一季暂时不允许任何薯和藤进出。”   顾皎微微点头,他们总是比她考虑得周全些。只要她掌着种子和执法权,便什么都跑不了。只辜大去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能安顿好宽爷。   “具体的章程还在商量,但是买种子的钱我让他们先交了。”顾青山深吸一口气,“单他们的,合计一万五千两银子——”   她惊诧极了,“这么多?”   眼前摆了几个大箱子,两箱的金子,三箱的银子,想不到居然折合了那许多。   顾青山且笑了一下,显出些飞扬来。可见,他年轻时候也是个跋扈的主儿。他道,“一斤红薯可培多少苗子出来?又能结多少的实?连根菜也要一两银子一根,我卖他们一两银子一斤的种已是便宜了。他们种下这季后,便不用再买种,当真是划算极了的买卖,有甚不可以的?这些还只是他们的种子钱,我的那部分再缓一个月,我且去凑银子。”   顾皎抓起一锭金子来,十足沉重。这是她来这边后,借着宽爷的力,亲手挣回来的第一笔银子。也就是说,是李恒和魏先生放给她挣的钱,须得用在明处才行,否则真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她看一眼顾青山,想了想,选出一箱最大的黄金点了点。   “爹,你的钱不用给我,留在商会自用便是了。这一箱,也给你。”   顾青山颇吃惊,“皎皎不必如此。我只因河堤那边用得急,手头紧——”   顾皎笑了,道,“爹听我说,我并非耍手段迫你给钱,且这钱并非给你一个人。”   顾青山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忐忑。这个小丫头名堂太多,莫名找来宽爷,弄出红薯这般神物,将龙口大半的人家都套进去了。以他对本地的了解,哪个人家存了多少现银,心中是有数的。只这里摆的这些,差不多是本地一半以上的现银了。此般搞钱的能力,实在骇人。可联想她立在九州堪舆图前,自信满满地点着都城的位置,他又不禁觉得合理。   普通的手腕和野心,还望不着都城。   顾皎见他真心为难,叹一口气,“大哥在都城,虽是读书,有先生和同窗,但也是在他乡,恐有诸多不便。现她也去了,身体不好,怕更是寸步难行。咱们远在龙口,能帮得上什么?毕竟送一封信回来,怕也是要一两个月。”   李恒的仇人有许多,高复最大,万州王次之,另有诸多士族大夫,多半在都城呆着。以魏先生未雨绸缪的个性,自然在都城安置了许多密探,可那些,又都不是她的人手。   顾皎不是圣母,只是更相信顾青山的野心和爱儿女之心。   “想来想去,唯有多给钱。这些银钱,想办法给大哥和她送去。别的咱们办不到,但这个却能让他们舒坦不少。置办个大点的宅子,养一些可靠的人手。日后爹跑商,商行来往,信息传递,都是少不了的。”顾皎看着顾青山越来越亮的眼睛,道,“爹,我一直都在读《丰产论》。”   顾青山眼中的火苗更盛了。   “她既能写出这篇文章来,必不愿只做一个端坐在家中的清闲小姐;她能直接逃了和将军的婚事,大概也对嫁个普通男人,生儿育女没什么兴趣。”顾皎略有些推己及人,只看着顾青山的样儿,知道自己大约是猜对了,便继续道,“我读完后,对她颇为敬佩。若能当面聊一聊,只怕当真能做亲姐妹。也是可惜了,她走得匆忙,我来得也不凑巧。你说她冻伤了,我晓得冻伤特别难好,留下后遗症实在影响生活。爹,且别想着随意找什么人家将她打发了,对她也实在不公平得很。她既然做了舅舅家远房的表小姐,便当真的罢。给她这些钱,手头宽裕些,多读书,多写文章,在都城认识更多的人。”   顾青山提心吊胆地挺着这秘密大半年,头回从顾皎口中听见这般体贴的话。他再是冷心冷肺,也被她情真意切的担忧打动,眼睛就有些湿了。   “皎皎。”他长叹息,“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   “人世艰难,不妨对别人多些温柔。我既连那些土匪都收了,难道还真能不认你们?”顾皎微微一笑,“你们对我情真意切,我是能感受到的,特别是二哥。”   “那二傻子,并不知——”   “大智若愚,爹可不要这般说他。”顾皎见他差不多接受下来,又道,“现咱们的事也只完成一半,接下来要看青州王那边如何下决定了。他身边诸多谋士,若是看出红薯中的杀机来,必定会要咱们只能卖给他家。若这般,商行需得有个对策。若是他身边的谋士疏漏了,没看到其中的机会,对咱们卖谁不卖谁没要求,咱们商行才可走遍天下,货通九州。”   顾青山点头,知她说的都对,便道,“我来的时候,瞧见青州王信使的旗帜也在后面,想是在路上了。”   柴文俊等了没一会儿,果然见到了信使。   收了信,拆开,里面是青州王亲笔手书的一行字,“龙薯大好,可入军粮。顾家有功,该赏。”   他皱了皱眉,将信纸放下。   “父王写信的时候,只他一个人在,还是有别的人?”   桌前侍立的信使恭恭敬敬道,“王爷看信后十分开心,请了诸位谋士共商。”   “魏先生呢?”   “先生因熬夜看书,着凉病了,并没有去。”   “我知了,你且下去罢。”   信使却道,“王爷对红薯十分好奇,对制出来的那些菜也想尝尝。”   “我自会安排送去。”   柴文俊将人送走,又看了一会儿信。青州王的喜悦从狂放的字体里扑面而来,几乎可以想象他的书写时候的情形。可不知怎地,他到底是心烦意乱。   无法,只好放下信,去外面找人。他们游猎了三四日,也够了,该回来干点正事了。   吩咐妥当,柴文俊慢悠悠出门,绕着小庄散步。   也是巧了,正碰见顾皎送顾青山出门。父女两个,脸上都带着笑,不知说些什么。   顾青山见了他,远远地行礼。   他遥遥地回了礼,继续散步。   只走一圈,心里更不知是何滋味了。   近处的菜地,远处的坡地,更远些的荒地,到处都是人。男人们笑着,抡着锄头,将土掏成一垄一垄的模样;妇人跟着,将截好的尺长的红薯藤压入松软的土中,盖一把的草木灰,再浇一勺水;小孩落在最后,取了不知哪儿来的宽大树叶,盖在上面,以防那些藤被晒萎。   走第二圈,见几个小孩子手里抓着手腕粗细的小红薯,正生啃着呢。   那日丰收后,田地里遗漏的不少小红薯。附近的小孩子们,拎着篮子,带着小刀,将那一晌地翻了个底朝天,当真捡出好几篮子来。巡逻队的人把他们抓住了,送到小庄这边来找顾皎说话。顾皎见都是小孩子,便格外宽限了,说爱吃便吃吧,反正自家的东西,也吃不了多少。只一个,千万不能将这些种子带出龙口了。   走得三四圈,却见外头的大路上跑来几匹马。   柴文俊抬手盖在眼睛上,果然是卢士信和朱襄在跑马,李恒和顾琼落在后面,更后面一架板子车却拉了好些猎物。他紧赶着过去,朱襄一马跑到。   “书呆子,我爹来信了?”   柴文俊冲她笑,几日不见,隔了好几年的相思啊。他瞧她又黑了些,但眼睛却亮闪闪的。便点头,“来了。”   卢士信也问,“如何?”   柴文俊正要答,李恒的白电也到了。他仿佛不是很关心,径直下马,将缰绳交给冲上来的看门小子,然后去后面接马车。   他道,“成了,没意外。”   朱襄似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卢士信小小地吹了个口哨,“乖乖,我家延之这回该得发多大一笔横财呀。不行,得让他给安排些好酒好菜和大美人儿来。”   朱世杰也到了,手中却捧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幼虎?那虎小小的一只,窝在他手中,全身毛雪白,爪儿还带着粉嫩色,两个眼睛更是湿漉漉的,一点猛兽的架势也没有。   然柴文俊骇了一跳,赶紧往后退,“大哥,你这是甚?”   顾琼哈哈大笑道,“这遭运气好,撞上了一头带崽儿的母老虎。世子看了喜欢,咱们花了好多功夫才弄了一个崽儿回来。怎么样?漂亮吗?”   漂亮是漂亮,但从来只有养虎为患的。   朱襄皱眉,翻身下马,主动挽着他手,“什么胆子呢?奶猫儿也怕?是不是给我丢脸?”   柴文俊擦了擦额头的汗,讨好地看着她笑。   她以手做扇子,“走走走,赶紧回去,咱们看信去。”   说完,转头问李恒,“恒哥,要不要一起?”   李恒看看身上,扯了扯脏污的衣襟,“你们且去,我先回屋换件衣裳。”   朱襄咬牙,卢士信却嘲笑道,“换衣裳?李恒,你真他娘出息了。想老婆便直说了吧,找的什么屁理由呢?”   李恒看他一眼,二话没说,回院子去了。   朱世杰漏出一声笑,“延之啊,这是入了温柔乡。”   温柔乡?   李恒嘴角勾起一点笑,勉强,也算的吧?   他推开院子,院中无人,只正房传来一点儿声响。好奇地走进了,那声音越发响亮,似乎是某种坚硬之物撞击一般。   顾皎在作甚?   他推开一点窗,从缝隙里看进去。   却见他的温柔乡站在软塌边傻笑,而榻上却堆了一片金银粪土之物。那傻妞儿,一会儿看看金子,一会儿摸摸银子,口中不停地说了。   “我的,都是我的呀。”   分明财迷! 第90章 真心和虚情   顾皎送走顾青山后, 马不停蹄回自己小院。   因小丫头们都在外面忙,她便自己开了钱箱子看。   一层层整齐排列的金银元宝, 那些迷人的奢华光芒,闪耀着金钱冷冰的味道。   这刺激, 真大发了。   她在现代还是个学生, 打小虽然有零花钱,但也只几十几百而已;上大学后, 稍微可以自理了, 家里按月给钱, 也不过是一千两的给。她自己节约着花钱,偶热出去搞点兼职, 再加上奖学金什么的, 银行卡里也攒了小两三万;读研究生后,父母见她并不乱花钱,便很放心地将一张卡给她了, 乃是从小收的压岁钱, 也有小十万了。她拿着那些钱, 自觉是个富婆,便在生日的时候犒赏了一根细细的金项链,花了一千八百八十八大洋。   一根细金链子便满足了, 何尝有如此多的金子堆眼前?   要打成首饰,得戴一辈子吧?   顾皎再也矜持不住了, 将那些元宝一个个拿出来, 铺开了摆在软塌上。   何等的震撼?   顾皎正在享受自己独处时间, 不想身后传来一点响动。她回头,却见李恒要笑不笑地站在窗边。   “延之,回来了?”她开心地叫起来。   李恒下巴支向那些金子,“堂堂将军夫人,在作甚?”   真是贻笑大方。   顾皎可没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模样,她站到窗边,隔着窗框和他说话,“点银子呀。我在盘算身家,有多少嫁妆银子,拿了多少秋收的定银,这会子又收了多少种子钱。一部分需得给宽爷爷他们留作工钱,剩下的得分批投入修路或者修水渠。想得许多,但不知该如何具体行事。怎今日回来?我以为还要好几天呢!”   李恒喜欢的便是顾皎这般轻松的态度,她做甚事都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无论是个人不上台面的小爱好,或者和先生耍赖皮的手段,她总是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强化自己的心理,既不过份自卑,也不会敏感自傲。隐隐约约地,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强悍,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必过份小心在意伤了她。   因此,在别人面前绷紧的神经,能在这儿得到适当的放松。   不自知地,他笑起来,“不想早点见我吗?”   顾皎微微瞪大的眼睛,“怎么不想?我巴不得你天天留在庄上,你可愿意?”   看吧,便是这般。   李恒没正面回答,反道,“本计划了许多天,但此行顺利。大哥弄到一头白虎崽子,要早日下山驯兽,咱们便一起下了。也是巧了,义父那边的信使,今日也到了。”   “对。”顾皎想起这个就开心,“王爷是不是来什么好消息了?”   李恒抬脚,往房间里走。出门许多日,虽然带了换洗的衣裳,山间也有清水可供沐浴,但同行有朱襄,便不方便起来。顾皎紧跟着他,去了隔壁的箱子间。堆叠成山的箱子打开,一一翻找合适的衣裳。   顾皎好奇地问,“应该是好消息吧?”   绝对的。   他拎起一身月白的,又要去冲凉。   顾皎不可能放过他,道,“我这边卖了许多种子出去,又让庄户们把合适的地都改种了红薯。”   大把的投资下去了,千万不能黄。   李恒将衣服挂在洗澡间的架子上,自去开水。   “延之,你家娘子和你说话呢。”   他笑一下,“我浑身臭汗,你紧跟着作甚?”   其实,他享受的便是她这般不自觉的殷勤。   “你是我相公,不跟着你,跟着谁呢?”她眨眨眼,“人家问你正经生意,你别逗我。”   逗?   他手跨在腰上,作势要去解腰带。   顾皎见才这般,暗啐了一声不要脸,跑去外面回廊上站着了。李恒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暗笑两声,拎着水进去了。   一阵儿水响后,李恒的声音传出来,“应是无事的。”   “当真?”顾皎欢喜道,“延之,我最爱你了。你说你想要啥?娘子都给你买呀。”   一派财大气粗的土豪模样。   里面的声音没了,连水声也无。   顾皎正奇怪呢,便见他披着衣裳出来,锁骨和胸腹一派坚硬且线条分明的肌肉,那物半奋地伏在草丛间。她立时不能吭声,用力清了清嗓子。他笑一笑,垂在两颊的头发晃了晃,水珠子乱滴,“你给我买?”   说不出的诱惑滋味。   她这会儿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嘿嘿直笑。   他从旁边拎出下裤和腰带来,慢慢地穿上,理顺了才道,“拿了多少银子呢?”   “五百金子,五千银子。”她讨赏一样的伸出一根手指,“咱们龙口不比别处,用的多是铜子儿,有这些金银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恒点点头,两手拢起长发挽在头顶,“他们倒是舍得。”   “那是你家娘子厉害。”她眯一眯眼,“我都能想得到了,以后商会去别的地儿照样来几次,肯定能发更大的财。对了,告诉你一声,现在我可是商会的大股东,拿了五成的股呢。我那巡逻队,商会给发月钱,让他们负责监督各家。”   钱权全到手,不要太好。   他走出去,满身水汽,见她小得意的样子,爱得不行。伸手,捏着她下巴拉到自己面前,低头便是一口。   顾皎咿唔一声,顺势靠过去,亲了起来。   温存一刻钟,他拨了拨她的头发,“很开心?那么喜欢钱呐?”   “开心呀。钱当然喜欢,不过更喜欢的是别的事情。”   把路从龙口修到都城,再想办法搞点水力或者风力发电,享受生活去。   李恒咬她一口,“也是奇了怪了,从没受过穷的娇小姐,居然钻钱眼子里去了。”   顾皎心一惊,感觉不能再说,便只以笑掩饰。   “也才区区一万银子,就敢夸海口要买了将军想要之物?”他逗她,“你可知我想要啥?”   男人么,爱的无非就是那几样了。   “好马,金鞍,宝甲,利剑,还有勇士。”她比着手指点算,“我可有说错?”   “果然如此,你那些钱便用不了许久。”李恒也算给她听,“一匹良驹价值半城,一名良将则百年难遇。”   顾皎明知他在逗自己,却有些气闷,捶了他胸口一下,“娘子挣了些些钱,赶紧来找你分享,你怎地跟人添堵?”   李恒又捏了捏她下巴,“且留着那些钱,给我家娘子修路好了。”   她一听,忍不住笑了,又捶他一下。   李恒也不以为怪,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且去前院,和大哥他们商量一些事。”   “去吧。”她盈盈立着,知道晚上肯定又是一阵颠龙倒凤,只想想,已经站不住了。   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道,“那个丫头呢?”   顾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   “叫甚含烟的。”   她恍然,“你问她做甚?不是说了我自己处理吗?不会是出去玩耍几天,忘了?还是擅自把人给许出去了?”   “没有的事,就问问,好心里有数。”   “我娘病了。”顾皎叹口气,“自上月入伏后一直不大好,吃了许多药也没用,爹想去外面找得用的大夫。上次咱们野宴,她本要来的,可临出发又头晕胸闷,实在走不动。无法,只好在家里歇着。我前日去看了一回,人瘦得不行了,只好留含烟去照顾,略表孝心。”   李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挑眉,“岳母既病了,咱们需得去瞧瞧才好。”   “去。听将军安排,你说甚时候去,咱们就甚时候去。”   他见她那样,就晓得必然是在弄鬼呢。   只顾家要在龙口一地腾挪,难免借他的名搞些事,且看在她的面上,睁眼闭眼好了。   顾青山拖了一车金银来小庄,却又拖了一箱金子回顾家庄。   他有些急迫,驭马狂奔,本来小半时辰的路只走得一刻钟。   家下人来收马,安顿马车,他却让暂且不用,只问了一声,“夫人呢?”   “夫人在院中,刚吃了药睡下。”   他快步进正院,里面果然清思雅静,只那个美貌丫头在弄冰盆。他多看了两眼,便是顾皎身边那个。他清了清嗓子,那丫头立刻起身行礼。   “出去,将海婆和寿伯叫进来。”他道。   含烟应了一声,垂着头出去。   里面的温夫人被惊醒,问了一声,“是老爷回来了?”   顾青山忙进去,却见她单手撑在床沿,整个人已经瘦得落形了。   自家中出了那桩事,温夫人无一日安睡,经常自噩梦种醒来,本来不好的身体也更加不好了。翻了年,眼见得情况越来越好,她也精神了许多。没料到,顾皎居然将他找去,直接问起自家亲生女的事来。他顾虑颇多,左右衡量后,便认了。   因事密,家中知晓的只几人而已。顾青山思来想去,便和温夫人说了。不想温夫人吓得不行,再三追问,“顾皎已知皎皎还活着?这可怎么好?海婆和寿伯——”   “我召回来。”顾青山也是暗暗晦气,谁能料得到,半年之内,居然反复如此呢?   那之后,温夫人便更不好了,连带得不敢去见顾皎,生怕做出或说出什么不妥帖的事来。   “别起来,且躺着。”顾青山连忙将她按下去。   温夫人两鬓白发,皮肤蜡黄,苦笑道,“我这日子,怕也是不多了。”   顾青山安抚她,“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家璋儿和琼儿还没成亲,你且等着喝媳妇茶。”   “不想了。”温夫人咳嗽两声,引起肺中许多痰声。   “你就是想得太多。我且让你安心,你偏不安心。”他道,“将军夫人虽然狡黠,却目光清正,不是那般心思阴暗之人。我今日去送银子,她晓得咱们家因修路和河堤几乎要空了,便免了我把银子给她,只让入商会的账。这般,几乎便是免了咱们一大半的费用,真是好大手笔。后面,又还了我一箱金子——”   温夫人本来萎靡,一听这话,立刻振奋了,“为甚?可是故意逼迫你?”   顾青山摇头,缓缓道,“她说敬佩我家皎皎写出那般文章,若是见面,必定能成至交。又说她那样的女子,必然不安心做个富家小姐或者相夫教子的夫人,又忧心她在都城寸步难行,便将那些金子给我。要我给她送去,请她,请她在都城自在过活。以后商会来往,信息传递,货通天下,她方便的时候可出一分力,自然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温夫人越听越是惊诧,最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既疑惑,又犹豫地问,“咱们那般对她,她当真能不计前嫌?”   顾青山叹口气,“她所图甚大,然举目无亲,暂无人可用。且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却是当真摸透了咱们家皎皎的心思。她既有盛情,咱们也确实理亏,璋儿更又许多雄心,不如便让海婆和寿伯带着这些银钱去都城。”   说完,他看着温夫人,“夫人,如此你便放心了吧?”   温夫人略有些羞愧,怔了一会儿,道,“青山,她若真心把咱们当家人,咱们也得真心待她。我得马上好起来,去看看她,说声对不住才好。” 第91章 真性情   顾皎知李恒和朱家人要谈些要紧事, 便不耽搁李恒。她自己将空掉的钱箱子搬去厢房的库中,再一点点将榻上的金银挪过去。一通忙活,弄得满身臭汗。杨丫儿和柳丫儿回来, 对着满身湿透的她惊叫连连,赶紧推着她去洗澡。   杨丫儿也是苦笑不得,“那许多银子,看着小, 其实沉重。夫人何苦自己动手, 等我和柳丫儿回来不行吗?”   她泡在温热的水里, 舒坦地呼气, 对杨丫儿道, “得亲自感受钱的重量。”   杨丫儿已经算是了解她了, 吐槽一句,“钱在夫人这里有甚用?既不做新衣, 又不调脂弄粉。那日我便瞧见了, 孙家夫人身上穿的, 怕是要上百银子。你呢?”   顾皎咂舌, 现时的银子多值钱呢!一百两银子,能修好长的路了。   她摇头,道, “后面几日, 除了给我娘准备生日礼物, 我还得到处逛逛, 看看有什么需要修的。”   大把的钱在手里, 自然是要找工程做的。   顾皎收拾清爽自己,靠在榻上休息。她半眯着眼睛,将最近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查漏补缺。   大约是刚才劳累太过,想着想着便睡着了,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在床上了。李恒靠在床边看书,见她醒来,便抱着她去外面吃晚饭。   饭菜还温着,丫头们不知去向,只小两口亲热着互相喂食。   顾皎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他抱她起来的。他就笑,用木勺子喂她吃饭,她本还想问问朱世杰那边对红薯的意见,但他已经等不及,直接将她剥光了。   颠龙倒凤,温香软玉,好不惬意。   她欢愉中默想,只怕事情顺利,否则,他不会那般放纵。   次日,顾皎起得稍晚了些。   她急匆匆吃了早饭,和杨丫儿说了当日家中要处理的杂事,便领着柳丫儿出门。   今日的计划已有,早晨和长庚骑马,顺带着逛一逛龙口平地周遭。没修完的河堤,还没完全投入使用的鱼塘,剩下一大半待铺的路面,以及从小庄至关口的路。   长庚已经在庄口上等着了,顾琼哈欠连天的牵着马抱怨,“就非得使我的马?”   “夫人要的马,少爷说帮忙买,到现在还没买到呀。”长庚提醒一声。   “不好买。”顾琼摇头,“也不知怎回事,原先说好的那些马贩子,通说没好马了。”   顾皎走过去,用力拍拍顾琼的腰,“怎么站不直的样子?”   顾琼吐槽,“这庄子也太窄小了吧?我这个舅爷要留宿,居然也只好和长庚挤一个屋子,睡硬板床。我的腰啊,酸痛得要死。皎皎,你既新收了许多钱,赶紧把庄子扩一扩。”   “这倒是哈。”她扬了扬下巴,“长庚,记下来。”   长庚答了一声,牵着马过去,“夫人,今日还是走大路?”   “自然。”顾皎撑着柳丫儿的手,“柳丫儿,扶我上去。咱们从大路走一个来回,算是训练。去河堤那边的时候,只好坐驴车了。”   “我去驾驴车。”柳丫儿积极得很。   顾皎缓缓驭着大黑马在庄口徘徊,等得一刻钟,柳丫儿驾着驴车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骑马的朱襄。   朱襄依然一身红衣,笑吟吟地,精神十足,完全没有游猎后辛苦的模样。   “小嫂子。”她招呼,“骑马呢?不如一道?”   “好啊。”顾皎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让马掉头去外面,“不过,我只能慢慢走一段路。”   “无事,我且来教你。”   朱襄当真便教她如何使力,如何夹紧大腿,又如何挥鞭。   两人并排行走,亲亲热热地说话,也是大路上的一道风景线,吸引了许多来往庄户的目光。   走得不多远,便见七八个穿着青布衣裳的人列队而来,当头的一人特别高壮,手执铁棍。   顾皎心中一喜,辜大居然回来了。   辜大见了顾皎,立刻止步,冲她和朱襄行礼。行礼完毕后,他靠着路边站,冲顾皎竖起大拇指。   顾皎便知,宽爷等人已经安置好,一切妥帖。她冲他点点头,道,“辜大,赶紧带你的人从旁边走,别挡我的路啊,惊马了怎么办?”   辜大应了一声,下一个号令,身后那些人果然快手快脚地下了路坎,从水渠往田野里去了。   朱襄大摇其头,“你这胆儿,耗子一般。只你别惊,马怎会惊?”   长庚在一旁安慰着,“夫人别怕,我看着呢。”   顾琼早晃荡得不耐烦了,吐槽道,“这是骑马吗?小爷走路都比你们快,真是无聊。”   说完,他也跟着跑向田野,“不和你们混了,我且去找志坚哥耍。”   顾皎注意力全在马身上,哪儿有功夫和顾琼斗嘴?她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冲朱襄勉强笑一下,“骑马真是,也太难了。”   朱襄的身体自在地随着马儿迈步起伏,她眯眼看着逐渐消失在晨光和黄色稻田中的辜大一行,“那边是你的巡逻队呢?看着倒是很有样子。”   “全赖志坚帮忙。他日日盯着他们练习,大半年才有这个样子。”   “听说这一大片的稻米,也全是你的?”   顾皎点头,“对。”   朱襄便侧头看她,见她满面通红,娇喘吁吁,十分想不通,“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地不去城里呆着,天天和这一亩几分地过不去?既不会骑马,身体也弱,好好坐车便行,何苦折腾自己?”   顾皎答得出来,但没必要对她回答,只好虚弱地笑笑。   朱襄以为她力竭,也不再多废话,打着马往前走。   走得一刻钟,大平路便到了尽头,向东是官道,往南是龙江。   柳丫儿立刻将驴车停住,跑到马边上去抓马绳,扶着顾皎下来。   顾皎当真是一点力气也没了,后背上的衣衫被汗湿透,连带得头发也潮得很。她半瘫似地靠在驴车上,有些绝望地对着看笑话的朱襄道,“也不知甚时候能像你这般自在骑马。”   朱襄听了,便弃了马,也上了驴车。她见她实在太惨了,又摇头,到底伸手帮她松着腰腹间紧绷的肌肉。   “得赶紧松一松,不然回去准难过。”   顾皎哪儿敢让郡主伺候自己,忙避开,“已经习惯了。我再逛会儿,回去泡澡就好。你们出去玩着几天,我都这般做的。”   朱襄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表面娇弱的庶族女,志气倒是不弱的。她心中,难免起了一点佩服的意思。她转口问道,“这会子要去哪儿?”   顾皎不知朱襄的纠结,指指龙江的方向,“去看一下河堤和我家的鱼塘,鱼苗下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长得如何了。延之说战场上肉食难得,让我想办法多弄些肉干备着。鸡鸭和豚倒是在大庄上养了许多,只长得慢,怕不够上十万人吃多,只好在鱼上头下功夫。”   这一聊,当真打开了话匣子。   鲢鱼长得极快,新鲜鱼肉好也吃,然最难运输;晒成鱼干,却又腥味过重。此间人吃惯了米饭,面食只偶尔调剂口味,现多了一味红薯做杂粮,更丰富了些;然青州王的兵士从别处来的多,只怕要吃不惯,她还得想办法调和口味。   说得兴起的时候,顾皎便让跟在后面步行的长庚去取几穗稻子来。   “今年年成好,粒虽然小些,但浑圆饱满。”顾皎搓出十几粒稻子摊在掌心给朱襄看,“虽然红薯收成高,用处大,但单论营养和口感,还是比不上传统的米饭。”   “那可怎么好?我在给父王的信里,把那玩意夸得跟什么一般。”   顾皎立马笑了,有些讨好地凑近她,“襄姐,我就晓得你心热,肯定帮了大忙。我问延之,如何谢你和世子,他说都是自家兄妹,不必客气。然男人懂得什么?就算是自家的亲兄妹,还要分有心和无心,譬如我家二哥便是有心的,什么好的都想着我;大哥便是无心的,去外面读书许久,连我成亲都不回来呢。因此,礼是不能免的,只合看送什么最合适。”   朱襄捡起一颗谷粒把玩,“你想送什么?”   顾皎深处稻浪中,前方不远又是一片闪着波光的池塘,便道,“论见识,襄姐比我广;论出身,更是云泥之别。想来想去,唯有在吃上我稍有些心得体会。不如,以后我专供你吃?”   朱襄笑笑,“小嫂子,你使我和大哥做定心丸给那些地主吃,用红薯做种卖了许多钱。这会子要给我供应吃穿,是不是又想从我身上挣点甚?”   被看穿了。顾皎略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大大方方道,“都是为了王爷。天下的钱和粮都是有数的,这处多了,那处就会少。若是全都在王爷这边,还有谁可与他为敌?”   驴车已至河塘边,能见七八条两三米宽的卵石道,也能见许缠在一起的水道。   几个管鱼塘的庄户在往水中撒草料喂食,另有几人在水道边放水,似要抓鱼。   顾皎忍着肌肉痛下车,颤巍巍地站到水边去。   朱襄立到她后面,冲柳丫和长庚挥手,“我同将军夫人说话,你们离得远些。”   柳丫儿和长庚面面相觑,顾皎却笑道,“你们且去前面,叫人网些活鱼上来,今儿午食要请郡主吃一道鱼羹。”   两人犹犹豫豫,很不放心地走开。   “你身边的人,都很喜欢你。”   “那是自然,我是他们主人家。”顾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只心里腹诽,也不知郡主要和她说甚。   朱襄略定了定,却道,“恒哥在郡城犯下大错,惹了众怒。父王为保他,便让他暂且退了锋芒,只做一个督粮官。他面上是服了,但心不服,便求魏先生帮忙想办法。魏先生将他带大,自然责无旁贷,当真为他筹谋。先生找父王,一是为恒哥要了龙口,二则是想他成亲,略收收身上的煞气。选来选去,不知怎地就选中了你家。”   “近乎于强娶。”朱襄笑了一下,“从下婚帖到行婚礼,连一月也没有。我当时还问,这般行事,新娘子怕是要气恨死了,得缓缓。恒哥却说无所谓,既是魏先生定下的吉日,管你家如何。若是不愿意,他便上门去抢,也是一样的。”   顾皎汗颜,李恒那悍劲儿,当真干得出这样事来。   “后来听说,抢的算什么?比抢还过分,迎亲的时候让志坚代的吧?据说趁机在关口伏击土匪,搞得血糊拉拉的?”朱襄摇头,“皎妹子,你是如何不计前嫌,与他相处呢?我这几日观你,满心满眼都只他一个。”   这就有点尴尬了,那样成亲,真是不堪回首。不过,郡主说这些有甚用?难道只为了她难堪?顾皎想来想去,只好佯做本地女儿状,“嫁都嫁了,能怎办?”   朱襄明显是不信的,伸手拍拍她肩膀,“你且哄我呢?不过也算了,你不对我说老实话,我却要和你说点真心。你刚说要供我吃?算了,那玩意我兴趣也不大。你与其讨好我,不如将我哥弄服帖。”   顾皎耳朵痒痒,这是说的甚?崔妈妈说郡主爽直,她有必要爽直到对着情敌诉衷肠吗?   然事实告诉她,这样的事情是有的。   “恒哥刚来我家的时候,因长得太美,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模样。士信爱开他玩笑,我却偏喜欢他好看又不理人的模样,想过许多次和他成亲。奈何士庶有别,根本不可能的事。咱们虽然一般儿的结义,可他从不正眼看我,多说句话也嫌累呢,真是让人恼火。打郡城的时候,他杀了许多士族,用人头换裴潜开城门,我便和他吵起来,说那般行事不妥当。他任我吵,却不改,硬生生将城给弄到手了。我知他肯定面临父王责罚,也要面对许多士人的责难和仇恨,便对他说,只要做了我的郡马,一切都不是问题。”   顾皎倒吸一口凉气,没忍得住,“郡主这般说话,延之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那人其实颇傲气,绝不肯低头的。   朱襄哈哈大笑,“对,你真了解他。他不仅没同意,还臭骂我一顿,拐着弯让魏先生找父王说我亲事。柴文俊那酸书生,围着我转了许多年,要定亲早定了,何苦等后面?魏先生真是会说话,迂回婉转一通,父王也听懂了。他才没想过让恒哥做女婿,赶紧着同意了恒哥在龙口本地找老婆的提议,又立马将柴文俊提溜过来,也等不得回青州,直接在郡城给我们办了婚事。”   她说得有些咬牙了,“我堂堂青州郡主,赶鸭子上架,居然就嫁了。”   顾皎懂了,这也是被逼嫁而憋屈的人,怪不得对柴文俊没好脸。   “郡主,这种强买强卖的婚姻吧,我个人其实——”她一副你懂的模样,没明说,“一开始,我家肯定不敢和将军二话,我更不敢罗唣。只将军到底不是甚恶人,所以,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   朱襄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知,只自己没那个命。”   顾皎不好接口了,招人恨。   朱襄往前走了几步,“不管如何,命运如此安排,也说不得什么。只一条,我希望恒哥以后过得好,胸中能少些戾气。我哥则不同,他被父王压得有些灰头土脸,最见不得恒哥被父王嘉奖时候的风光。恒哥得了龙口便算了,本以为成亲也就一般,谁料得到你和你爹却实在争气。他这会儿怕是有些闷气的,找着机会便要生事。不过也好,他瞧上你院里那绝色的丫头,若是能分分心——”   顾皎越听越诧异,越听越是滋味复杂。   半晌,她道,“襄姐,你既对我坦诚,我便也不隐瞒了。那丫头虽然是我陪嫁,也是个绝色,但我和延之从未想过要将她当侍妾使。她能干得很,管着我院子里的银钱进出;修路和水渠的一些账目,也是她负责,做得干净清爽,丝毫不差。她若是个男儿,必能有一番小成就;奈何是个女子,又生了一张好脸,命就格外苦些。我现给她派了一桩差事,去外面了,不在龙口。即便她在,我也不会将她送人。”   朱襄似没料到她这般说话,眉梢高高挑起,半晌‘哈哈’大笑起来,“鬼丫头,还说是迫于无奈才对恒哥好?送个绝色就能讨好我哥的便宜事都不干,岂是委曲求全之人?”   顾皎被她这一招回马枪杀得不能抵抗,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延之,他长得好看。”   明显,这理由更具说服力,朱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92章 麻烦   顾皎领着朱襄将河塘转了一大圈, 又去河堤上。   因龙江的水势越来越凶猛,涨水线已接近河堤的基础的置,因此许多民夫正在将堤坝加高。李恒显然也很关心这问题, 毕竟堤坝后面那些大河塘里,养着他未来的口粮呢。   他亲领着世子和卢士信,带着顾青山和几个管事的工匠,检查工作。   两女站在旁边看了会儿, 朱襄道, “我家郡马也不是一无是处, 只他身边那几个丫头讨厌得很。他无论作甚, 都被管得跟陶瓷瓶子一般, 无趣得很。”   夫妻玩和吃都不在一处, 感情不好培养。   “无事。”顾皎道,“这几日我骑马, 见郡马都有早起散步。我观他对你用情颇深, 肯定能扭过来的。”   “但愿吧。”朱襄也是看得开, “等这边战事定下来, 且先和他生一男半女。若再扭不过来,军中多的是美貌男儿。”   真他娘的想得开啊。   顾皎只瞪着她,拼命忍住了‘姐妹你好强’的对话欲|望。   朱襄见她那怂样, 又大笑起来, 拽着她往回走。   顾皎将自己诸多成果显摆给朱襄看, 一方面打消她的某些疑虑, 一方面也有显示自己才能的意思。   两人谈得颇为投契, 才真真儿有了姐妹的感觉。   逛得半日,回家去吃午食。   因柴文俊正吃着药,不能喝酒,可卢士信又是个每顿饭都少不了酒的,他便独在自己院中吃。朱襄心情好,便会去陪他。一进得院子,果见饭桌摆在回廊下,正对着一株开得极好的蔷薇花。他盯着花朵儿出神,碧鸳一边摆碗筷,一边盯着他的后脑勺瞧。   朱襄关门的时候,略大了些力气,发出响亮一声。   碧鸳先回神,忙叫了一声‘郡主’。   柴文俊慢悠悠回神,转了笑脸,“阿朱,回来啦。”   朱襄的好心情,在见着碧鸳的时候去了一半。她收了笑脸,走到桌前,果见满桌子清淡的菜色。白水煮各种,菜;肉也是被细细地片成片,扯成丝了。这般吃三顿,好人都被整得没脾气了,何况不好的人?   “吃了没?”柴文俊问。   碧鸳立刻放下托盘,去旁边搬了一张椅子来。   朱襄坐下,摇头,道,“没吃,跟顾皎外面跑了半日。她让人抓了好些活鱼,怎地没见?”   柴文俊偏头问碧鸳,“劳烦你去灶间问问,有没有鱼。”   碧鸳张口道,“此地吃鱼多是鱼脍,生食不干净,郡马——”   嫌鱼肉不感觉,呵呵,真是倒胃口了。   朱襄黑眼睛看着柴文俊,嘴角吊起嘲讽的笑。柴文俊立刻如临大敌,“碧鸳,郡主要吃,你赶紧去拿。”   碧鸳行礼,退下去了。   朱襄嗤笑一声,捡起桌上唯一的一双筷子,又夺了柴文俊的饭碗,挑挑拣拣着肉食吃。柴文俊陪着笑脸,帮她盛汤,想布菜却没筷子,只得道,“以为你和大哥他们一起吃呢,怎地回来也不通知一声?”   “回自己家还要提前通知呢?”她抬眼,口中咀嚼着,“这是你家的规矩呢?还是为了方便那死丫头办事?你脾气也太好了,纵得她无法无天,连郡主也敢不尊重。就算她照顾你长大,也太过了吧?我要当真是你娘子,岂不是被气死了?幸好对你没甚意思,不然头一个把她叉出去打死。”   柴文俊听得滋味复杂,“阿朱,你这般说话就让人难过了。只要你开口——”   还要开口呢。   朱襄不说话,吃了半碗饭,实在无可吃之物,便放下碗。她靠在椅子上,上下打量柴文俊。文弱书生,穿着白色的布衫子,下巴仿佛又瘦了些,更显虚弱了。他其实长得也算好看,奈何浑身病气,没精神得很。她支了支下巴,“顾皎当真是个人物,沉得住气得很,心胸也不同寻常。”   她不紧咬着追究,他才松了口气,道,“郡主冷静下来,还是觉得我说的对?”   “也就,还行吧。”她伸手扯着旁边一朵花,赤红的花瓣落了满地,“小丫头能把恒哥弄得服服帖帖,是有点本事的。”   柴文俊可惜地看着那些落红,“只其一而已。”   “有的人呐,连其一也做不到。”朱襄难免带了几分戏谑,“柴文俊啊柴文俊,你可是一个大谋士,跟我成亲比他们还早俩月呢。小丫头把恒哥搞定了,你呢?”   两人赶鸭子上架成亲,柴文俊虽然巴不得,朱襄却是满腔怨气。因此,拜堂后,她自己扯掉红盖头,将话说明了,“现在还不想跟你做真夫妻。”   柴文俊已是占了名份上的先手,哪儿还敢强求?小心地哄着,殷勤地伺候着,指望那天能将石头捂热了。奈何书生脾气,温柔尽够,霸气不足,实在无法撼动朱襄。朱襄对他则天生带了三分挑剔和嫌弃,从来没好脸,也没甚好话,态度也没软化过。   可,这是什么?   柴文俊猛然抬头,吃惊地看着她。差不多一年来,他想了无数的招儿,说了那老多的情话,全都跟砸弱水里一般,连个水花也无。今日,是甚好日子?还是她终于想通了什么?   朱襄见他惊喜的脸,放光的眼睛,还有略颤抖的唇,斥道,“想跟郡主好好过日子呢,把你那些讨厌的丫头全打发了,看着就心烦。还有那种大少爷的做派,吃饭都要数米粒的模样,全收起来。我是郡主,是奔马,不耐烦有人拖我后腿。你若是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我舍出去脸不要了,也养几个小——”   柴文俊伸手捂住她的口,酡红着脸道,“我自省得,郡主谨言。”   朱襄见他那样儿,眼角居然带着几分春色,笑了笑。   且试试吧,跟一个人亲热,到底是甚滋味,居然能令石头开出春花来。   顾皎吃了午食,在书桌上写写画画。长庚将截止目前为止修路的花费给她了,各种工量也整整齐齐列在纸上。往日含烟在,她自会将基础工作做好,各种数据汇总,耗费了多少工日,几多材料,又用了诸多泥蚌等等。可现在帮手不在,只得她自己搞定。   幸好之前改良的硬笔已经可用,能节省不少的时间。   因此,她偷偷地使用阿拉伯数字,能心算的心算,不能心算的便悄悄列算式。   忙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基本上算清楚了。   她长舒一口气,赶紧将草稿纸扯成碎渣,又浇上茶水,化成一滩纸浆。   按照目前的花费,还当真不多。   毕竟土匪只管吃住,通不用花钱;帮忙的庄户免了一部分租子,相当于没使现钱;反而是淘换工具,去外面采购生铁等等的费用更多些。   顾皎对着汇总的账册看了半日,感觉自己那一万银子能干出许多大事来。她去架子上翻找,之前在西府的时候,那抄书的小子不仅帮她抄了许慎的各种书信,还帮她临摹初一张龙口本地的堪舆图来。她带了来小庄,正方便做规划图使。   都说狡兔三窟,她目前只得两窟。一是小庄,谁都能一摸便摸到了;一是宽爷在山中的研究所,那处只做紧急时使用,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暴露。那么,就还差了一窟。   她叹口气,朱襄的示好相当给力,明说了朱世杰对李恒的心结。   不管朱襄是真好心还是暗藏了其它心思,都不得不关注这点。起码来说,红薯入军粮虽然顺利,但朱世杰一定有想法。他在李恒口中虽然是喜好直接动手之人,但旁边有个柴文俊却是变数。那士家大公子,既是个读书人,又是谋士,目前来看,几乎完全站朱世杰的。那么,出谋划策是一定的。区别只在,他会出上策还是下策。   顾皎想得头痛,将那些册子卷成一团,丢书桌上,自去软塌歪着。   没一会儿,院中却响起脚步声,是李恒回来了。   她现在对他颇熟悉,说话声,脚步声,走路的姿势,身上的气味,甚至连一抬眉一歪嘴的想法。   爱一个人实在过于可怕,几乎完全失去了自我。   她半起身,趴在窗框上,却见他将马鞭丢在地上,从墙壁上挂着物事中摸出一把小刀来。   “你作甚?”她问。   李恒抬眼,将小刀把玩出花来,“马鞭坏了,得修修。”   “马鞭坏了?”她爬起来,“怎么会坏?”   “大哥的白虎还没驯好,咬着了。”他刀尖扎入皮把手中,只一用力,挑开了陈旧的皮面,露出里面的硬木来。   顾皎见他手上动作极快,明显是干惯了的,不免心疼。她站起来,走到外面,蹲到他旁边看。他笑一下,道,“蹲着呢?久了血行不通,腿麻的。”   “麻了,你抱我。”她干脆靠他肩膀上。   他担负了一个人的重量,也不显累赘,依然干得很轻松。她见他专心的样儿,在他脸上亲了亲,道,“延之,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李恒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调戏一般的问题。   “认真工作的时候,既好看,又性感。”顾皎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让你只看着我,眼睛里只看得见我。”   他手顿了一下,将小刀扎旁边去,“你又来招我?”   顾皎嘻嘻一笑,手放在左胸的位置,“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我以前——”可不会这样。   “以前什么?”他好奇地问。   她闭嘴,不说了。以前啊,大梦一场,没什么好怀念的了。   李恒没得到答案,不服气了,非逼着她说。一个掐着肩膀,一个要躲,闹得笑声四起。   杨丫儿端着东西进院,见了后,立马退出去。关院门太慌张,用力大了,声音极响,被李恒听见了。他马上收了笑,整了整衣襟,道,“皎皎,别闹了。”   顾皎晓得他要脸,当真不闹了,起身。   李恒也起身,拿着小刀和新修好的马鞭去侧间,放博古架上去搁着。架子上不知甚时候多了许多新书,显得很密实。他从木格子中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做了甚?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站到木格子对面看他,“我没作甚,倒是遇上郡主做了些事。她早起陪我骑马,又逛了一个上午,说了好些你们的事情。”   他‘嗯’了一声,却没下文。   “你怎地不问是什么?”她好奇。   “我对女人说话,没兴趣。”   “女子虽然生来体弱,但其它和男儿却无甚区别。延之,你这般说话,是瞧不起我?”   “那是说了甚?”他反口问。   顾皎伸手,从空档里弹了他额头一下,“明明想知道,非要人缠着主动告诉你呢?我是小娘子,小娘子需得矜持。”   李恒笑了,抓着她的手,“好吧,将军夫人,求你告诉我,都和郡主说了甚?”   态度端正了,顾皎满足了。她故意道,“无非便是你如何得了郡城,她如何劝你不得,用权势诱惑你做郡马的那些事。”   他亲了她手背一口,“没说我让先生给她找了个好夫君?”   “说了呀。”顾皎歪头,“还问我呢,明明是被你强娶,怎地不恨你?”   有意思了。   李恒眼里生了光,“你怎答的呢?”   “我说延之生得美。”顾皎手落在他脸上,揉了揉,有些轻佻道,“只顾着看他脸去了,哪儿还记得有仇?她觉得我这个人老实,于是告诉我一件大事。说世子不开心你占了全部风头,连带得不喜我,要闹麻烦呢。” 第93章   李恒十四岁, 初上战场的时候,魏先生给他讲了一个昏君和妖妃的故事。   大约是某朝某代某个小国,国君有心做明君, 身边又有诸多能人,奋力十年,国泰民安。某日外出,浣纱溪边遇着个美女, 一见倾心, 便带入宫中。他爱那女子如珠如宝, 好吃好穿的都送去, 只为博她一笑。女子初入宫廷, 诸多不便, 又四面无亲,即使君王爱重也并不欢喜。女子病了, 国君急得无法, 到处求医问药却无良方。后才有人说女子思乡心切, 放她回去便好。国君舍不得, 想着自己富有四海,爱妃想家,便将家给她搬来好了。   宫中大兴土木, 硬生生挖出个浣纱溪来, 又将她家人接入都城, 加官进爵。   逐渐地, 女子生了野心, 进到妃位,开始不满手中无权。   一步步,王权落入妖妃和妖妃家人手中,最终导致祸国。   那时候,李恒未尝识得情滋味,万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女子祸害了国家。   此刻,他对着顾皎狡黠的笑,却开始有些明白了。她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即使知道笑脸后面还藏着什么,也心甘情愿。更何况,不管顾皎做了什么,对他而言,都是好的。   那些她藏起来,始终不肯对他明言,困扰着她,令她噩梦不断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大白的。   李恒吃了晚食,陪顾皎说了会子话,卢士信来拍门。   乡间无甚乐趣,他是烦了,要找人喝酒赌钱。   李恒告知顾皎一声,便出去了,却见朱世杰也跟在旁边。   “要作甚?”他有些诧异。   卢士信‘嘿嘿’地笑了两声,“听说今日赶场,有夜戏?不知这乡间的戏台子,和郡城里有什么不同呢?”   李恒本想劝两句,但见朱世杰也是一派兴味的模样,想了想道,“行,咱们一道儿去。”   乡间的夜戏是何模样,李恒已经品尝过。他自知自己和他们玩不到一道,便又去敲了顾琼的门,将他从床上拖起来。顾琼不明所以,李恒道,“最有趣的夜戏,你知在哪儿演的吧?”   顾琼当然知了,可这奇葩往日不仅不去,还不许他去。他咕哝着起床穿衣,出得门却见卢士信和朱世杰。他心中了然,立马和卢士信亲热道,“保准儿带你们去最够劲的地方。”   一行人取了马,领了几个侍卫,举着火把赶路。   也是路修好了,方便,出小庄没一刻上官道。走了官道后拐个弯,便能听见隐约的锣鼓声响,还有山坳里一点灯火的影子。   卢士信兴奋起来,拍马的声音都快了许多。   距离戏场子近的时候,顾琼下马了。他道,“悄悄儿的去,惊动人就不好玩了。”   少爷们出来玩,要的就是野趣。若惊得那些唱戏的男女失态,僵硬起来便没趣了。他自诩是玩乐的行家,果然切中了卢士信和朱世杰的心思,当真下马步行起来。   夏日乡间颇为无聊,进城也是十天半月才得一回,因此在赶集之外便有许多戏班子唱俗戏丰富生活。   夜戏,上不得台面,专为男人服务的。   走得近了,便能见台上的戏子有袒胸露|乳着,靡靡之音泛起,台下人也是各种污言秽语。   顾琼挤进去,抓了一把铜子,要了一张桌子,将贵客安顿下来。   旁边卖茶食的颇有眼色,赶紧过来推销自家的商品。顾琼买了许多,还让切肉打酒。那货郎见坐下的人穿的都是好衣裳,出手大方的又是顾家二少爷,便估摸着这些都是王世子带过来的手下,腰包里胀鼓着呢。他殷勤地伺候着,忙得不亦乐乎。   也是巧了,看戏的人群里有个王家的小少爷,见那几人颇眼熟,便留心看了。待见到李恒那浅淡的眸色,大吃一惊;再见李恒对着主座的人十分恭敬,他立刻冷静下来,知今晚上是走了运道。他摸出一个银子给货郎,要他无论如何将那些客人留下来,等到他回来为止。货郎有钱挣,自然满口答应了。王少爷便飞奔着骑马回家去,定要抓住这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   李恒听了会子戏,甚是无趣。   卢士信却体会到其中三分滋味,和朱世杰评品起台上一个颇大胆泼辣的女戏。那女戏看不出来美丑,但身段却是丰满韵味,姿态也足够撩人。吃惯了花楼的精致点心,偶尔吃吃红烧大肉也是好味道的。   朱世杰还有世子的姿态在,嫌腻得太过了。他道,“到底不如小家碧玉有趣。”   “大哥和我品味不同,我倒是觉得好。”卢士信问顾琼要了些银子,自去找戏班主说话。   顾琼给了钱,看朱世杰一眼,心里其实有些活动。那世子话都说明白了,他再不懂便是白痴。可荒郊野外,哪儿去找良家的小家碧玉?他虽然有点儿浪荡,但本性老实,干不出伤天害理之事,便装着听不懂,只站着不动。   李恒见他那样,道,“这戏也不好看,你去找班主,换个打得热闹的。”   顾琼巴不得,赶紧跑走了。   朱世杰见他走,冲李恒道,“你这个小舅子,看着有点呆。”   “小儿子么,又才十六岁,不懂事得很。”李恒道。   “说起来,你那个丫头——”   还没死心呢。   李恒沉吟一下,道,“女人的嫉妒心,也是强了些。我不过多问了那丫头两句,便冲我摆脸色,怎么都不说弄哪儿去了。若是问得急了,就说拎龙口城渡口那边,卖去三川道了。也只出门三四天,居然就将人打发了,说甚眼不见心不烦——”   朱世杰吃了一口酒,摇头叹气起来。他自家也有个悍妇,善嫉得很,身边留不住个美貌的丫头。幸而这次留在青州看孩子,否则他还真不得自由。因此,他十分理解李恒那种憋屈的感觉,道,“女人就是这点不好,心眼只得针尖大小。不缺她们吃穿,何苦再这些小事上为难?好好的一个绝色,卖去三川道有甚好?那边的花楼啊,没规矩得很。”   显是信了。   “延之,不是大哥说你。”朱世杰把玩着粗酒杯,“不过一个乡间女子,你竟拿她没办法?”   李恒看他一眼,道,“魏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然,人白白献那许多粮?”   朱世杰哈哈大笑,真是委屈兄弟了。   夜戏演过一场,卢士信心满意足地回来。他显是去后台潇洒了一番,懒洋洋地伸着胳膊,一屁股坐椅子上,冲俩义兄弟道,“咋样?看会儿?还是走?”   李恒左右瞧,“顾琼呢?”   卢士信往后面一指,“前面翻册子呢,傻小子一个,愣头愣脑的。”   朱世杰看看简陋的戏台,再看看周围沉迷的庄户,也没甚兴趣了,道,“还是走吧。”   几人起身,李恒去戏台下找顾琼。   卢士信领着朱世杰往外走,不想刚走得几步,一个捧着货架子的货郎撞过来,许多零碎的玩意撒了一地。那货郎一副吃惊的模样,拽着卢士信的衣裳不让走,便要赔偿。卢士信不耐烦和人讲道理,一把将他推开。他力气大,货郎没防备,直接跌坐在地上。卢士信笑一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铜子,撒货郎衣裳上,“够你做一月生意了,别来啰唣,坏了爷好心情。”   货郎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只顾着捡钱去了。   两人继续往外走,和等着的侍卫汇合,牵着马上官道。   刚走出去没几步,却见一驾马车从夜色里来,挂在前面的两盏精巧油灯发出蒙蒙的光亮,小铃铛脆响的声音,还带着一阵儿清淡的香气。有人呼喝着让路,这边还来不及防备,径直撞上了。   马惊,昂立而起,马车被斜斜地掀起来,紧接着便是年轻女人惊恐的叫声。   卢士信挑眉,转头看向朱世杰。   朱世杰眼睛也跟着亮了亮 ,嘴角勾了勾。   “大哥。”卢士信摸了摸下巴,“这个点儿,女眷还能出行?那马能撞得这么准,也是难得呀。”   “可见,这穷乡僻壤也有有趣之人呐。”朱世杰颇有些自得。   “你且去救美,兄弟们在后面帮你清场。”卢士信怪笑一声。   李恒找着顾琼的时候,他拿着一本戏册子和班主说得手舞足蹈,二傻子还当真是来看戏的。他伸手,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顾琼挣扎,“妹夫,等等,我还有一折戏没看。”   “走了。”他道。   顾琼哀怨,“半夜三更把人折腾醒了,伺候你们半晌,看个戏也不清净呢。”   李恒懒得听他废话,埋头走,出了人群,远远看见自家的马队站在路边。他们举着火把,将周围照成一片白地,因此又看见路旁歪歪的马车。他丢开顾琼,疑惑地走过去,“这是甚?”   卢士信挤眉弄眼上来,“且看好戏。”   另一个偏将玩笑道,“来撞路的。”   “大哥当真好运道,大半夜的,还能有个艳遇。”   “这才是野趣呀。”卢士信道,“咱们等会,别去坏了他好事。”   顾琼听得半懂半不懂,脖子伸得长长的,从人缝里见着一辆外观颇熟悉的马车。他皱眉,挤过去,凑得更近些,见着了车角上挂的铜铃。隐隐约约地,还有年轻女子的响动声音。   他‘啊呀’一声,目瞪口呆,言语不能。   “二傻子,咋啦?认识的人呢?”卢士信问。   顾琼抓了抓头发,半晌才缓过气,压着嗓子道,“那好像是王家的马车呀。”   王家呀,人前摆谱,做出自家有规矩,很高洁;人后却到处钻营,要给他保媒,又要给顾皎找个贴心的侍妾,还要帮城守弄个外什么的。没成想,居然当真被他们摸到正主这儿来了。   他十分笃定道,“我要没想错,那车里的,肯定是王家正经的小姐。”   李恒皱眉,伸手打向顾琼后脑勺。顾琼冤枉,“你打我作甚?”   “叫你跟着伺候人,你贪看甚戏?若不是找你,怎能让人钻空子?让王家的人钻到世子身边去,你说能出多少幺蛾子呢?”也是巧得很,朱世杰心里正不痛快呢,就缺这么个由头。两边一拍即合,指不定就要在商会和红薯上跟顾皎叫板。   卢士信怪笑两声,显是想得明白了,说了一句,“真是乐极生悲。”   一场夜戏,看得人喜乐自知。   李恒回院的时候,顾皎在外间留了盏灯给他。他轻手轻脚去冲凉,披了寝衣上床,刚躺下,软绵绵的人体便滚过来了。他环抱着热乎乎的人,就着昏黄的等看她光洁的面庞。看得片刻,颇为忍耐不住,将她给按了下去。   顾皎无力地挣扎着,撒娇一样地拳打脚踢,还是没挣得过。她便有些儿委屈,“人家好不容易才睡着,又被你吵醒。再说了,这又不是正日子。”   他暗笑一声,“死板板地按日子来,有甚乐趣?”   明日还有个大惊吓,只怕她没心情应付他,且先享受了再说。   顾皎不知他要弄甚,轻飘飘地打了他一拳,沉迷其中。   次日一早,顾皎起床,院中已经无人。她只以为李恒出去办事,便自己换了衣裳,梳头洗脸,准备去吃朝食。   然刚推开院子门,朱襄便铁着一张脸冲进来。她凶巴巴地问,“李恒呢?”   顾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襄姐,这是——”   “李恒那王八蛋呢?跑哪儿去了?”朱襄推开她,冲院子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   她惊得不能反应。   柴文俊满脸尴尬地站在门外,对她道,“小嫂子,真是对不住了。郡主她这会子气上头了——”   “个王八蛋!我只当他是个好的。结果呢?跑出去看甚夜戏?看了小半夜,就他娘多了个丫头出来。一大早巴巴地站我院门口,叫我妹子!什么地方跑出去的阿猫阿狗,居然想当我嫂子?我正经嫂子在青州,是渤海孙家的大小姐!”   顾皎听得迷糊,但隐约又有些方向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柴文俊。   柴文俊半袖子挡脸遮羞,解释道,“世子昨夜出行,在官道上巧遇着王家小姐的车侧翻了。他也是好心,将人救了。只孤男寡女,同车相处了大半夜,小姐的名声也是毁了,只好收进来——”   “柴文俊,你放的什么屁呢?帮他遮的什么掩呢?那是孤男寡女吗?那是巧遇吗?那就是他娘的奸夫淫妇!”   柴文俊闭嘴,清了清嗓子,叹口气,“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呐。” 第94章 闹剧   王家啊, 居然又是王家!   顾皎不得不佩服,他们想走她的门路给李恒塞人,没走得通后, 居然钻世子那边去了。   而且,还给搞成了。   她暗暗咬牙,朱襄明明提醒了,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以朱世杰的为人, 必定要将王家扶起来和她打对台。   真她娘的憋气。   王家小姐?印象中仿佛见过几次, 模样算得上好看, 性情不知如何,但话有些少的样子。   朱襄将东院前前后后翻了一圈, 没找到李恒,气急了踹一脚墙,留下个大脚印。   顾皎这才知道,她和世子妃要好, 居然气成这模样。如此, 前几天提议什么将含烟送过去讨好世子,根本就是假意的。她清了清嗓子,道, “襄姐, 延之好早就出去了, 没在呢。”   朱襄咒骂一声, “昨夜他明明在, 怎地就不拦着?”   这样事, 拦得住吗?朱世杰的□□上又没拴锁,得空一两刻钟,什么好事都办完了。   柴文俊摸了摸鼻子,劝解道,“阿朱,事已至此,人你也打过了,就算了吧?”   打人?   顾皎有些艰难道,“襄姐,打谁了?”   “谁?奸夫□□,都该打!本来心情好好的,一开门就晦气。没见过的小女娃子,居然冲着我叫妹子?我只当是你家的什么亲戚,结果有个丫头说是世子的新夫人。新夫人?无媒无聘,父母知吗?天地拜过了吗?从小门里抬进来的都不是吧?谁给她的狗胆呢?有命当我嫂子吗?老娘当场就下不来气,一巴掌打出去,还没打第二下呢,她就倒下去了。不过,这巴掌打的是她痴心妄想,根儿是在我哥身上,就去他院了。他居然心疼那贱婢,说人家懂礼,晓得一大早来拜见我。我不接受那贱婢,便是我不懂事。气得我——”   柴文俊不好意思道,“拔剑就砍,坏了你家许多家具,真是对不住了。”   顾皎咂舌,朱世杰住的正院打理得尤其精致,里面的家具都是好木头做的,工也细得很。一个女流之辈,居然能用剑将它们弄坏了,可见力气之大,怒火之烈。   “我赔你。”朱襄爽快道。   “不必。”顾皎摇头,“是延之没招待好,什么牛鬼蛇神都进来了。”   “阿朱,你看,别气——”   “柴文俊,你他娘的闭嘴!你是男人,帮他说话?”朱襄气势汹汹。   柴文俊立马改弦易辙,“没有,绝对不会。阿朱,我和你一边的。”   朱襄用力走过来,上下打量他,视线恶毒地在他腰间盘旋,“你记清楚了,要是在外面敢搞这花路,老娘让你们柴家断子绝孙。”   顾皎扶额,这气魄,真不愧是上战场的。   然柴文俊也不是普通人,立马道,“那是自然。我柴家的孩儿,只能从阿朱肚子里出来。”   一句话,不知为啥,朱襄的气势却被漏了。她脸红了红,却再装不出凶煞的模样,只道,“总之,这事我跟他们几个男人没完。”   顾皎送走朱襄,赶紧去灶间找饭吃。她本奇怪丫头们怎么不在,结果一个个的缩在里面讲八卦。隔了老远都能听见柳丫儿的声音,“好吓人,说咱们家的早食不好吃,换了四五样都不中意。”   “勺儿姐姐的手艺,郡主吃了都说好,她居然挑成那样?王家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户?咱们也不是不知道。”   “就是。那脾气,被郡主打,活该的。”   “郡主才真是有脾气。拿着剑追着世子砍,世子不敢反抗,绕着院子跑了三圈。”   “可不敢乱说,小声些。”   “丢人啊,听说在路边上,车里,就办好事了。”   “哪有那么巧的?她一个黄花闺女,大半夜跑夜戏场子路过?骗鬼!”   “太不要脸了,没想到王家居然这样。”   “你们知道什么呀?将军去外面吃酒的时候,有好几回遇着王家的小少爷,生拉硬拽非要去他家,说什么有美人。将军每次都把人踹一脚出去。那边没办法,找夫人也说了两回——”   “啧啧啧。”   顾皎听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加入其中。想她还在现代逍遥的时候,只要有空就上网到处找八卦消磨时间,偶尔还能跟人扯得天花乱坠。来这儿就有些不好了,居然还要人前保持夫人形象,真是——   她清了清嗓子,里面立刻安静下来。勺儿撩帘子出来,见是她,忙不好意思道,“夫人起来了,我马上上早食。”   忙着八卦,居然忘记夫人还没吃饭。   于是,灶间诸人纷纷找借口散了,很有些要避祸的样子。   顾皎进去,找了个靠水缸的阴凉位置。勺儿急忙忙地上了水牛奶,小笼包和小菜几样,她好奇道,“那人,现在如何?”   勺儿胀红了脸,很不好意思。   无非是八卦,有甚不好意思的?   她抿嘴笑,道,“别装乖,赶紧跟夫人说说。郡主打了她,后来呢?”   勺儿也是憋不住了,头伸过来,小声道,“郡主好大力的,她脸当时就肿得跟猪头一般,哭得很惨。丫头只好将她送去世子那边,又去找大夫。她说咱们家人巴不得她死,不要咱们找的大夫。世子怜惜她,说通知她家人去找。这会子,怕是在世子那儿卖惨撒娇吧。”   顾皎也忍不住笑了,卖惨啊,所以古代人民的智慧当真不可小觑,这样的词汇不就发明出来了么?   她的郁气消了一些,美美地吃了早餐,领着柳丫儿出去逛。   出院门,入夹道,路过正院的偏门。   那处守了两个侍卫,站得溜直。   顾皎想了想,自己是主人家,不去问一声仿佛不妥当。她便笑道,“两位大哥可否通传一下,就说将军夫人想探望一下客人。”   侍卫的脸色有些精彩,面面相觑后,其中一人进去了。   许久出来,很抱歉道,“夫人,实在对不住,世子这会子正忙。”   忙好,忙得太好了。   顾皎礼节走到,算是交差了,赶紧往外面走。   走到庄口,柳丫儿憋出来一句话,“不要脸。”   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是不要脸吗?新人刚来,自然是相亲相爱,人知常情。   然走出去,才发现自家门口居围了一圈人。长庚,几个年轻的管事,辜大和一帮子巡逻队的人,满脸苦相的周志坚,手足无措的柴文俊,以及站在人群中央的朱襄。她手执长剑,剑尖对着卢士信,“士信哥,咱们今日便来比试。”   卢士信无奈道,“妹子,咱们怎么比?”   “你和李恒怎么比的,咱们就怎么比。”   “我一个大男人——”   “不敢吗?”   不是不敢,是不想做泄愤的靶子啊。卢士信到处看,想找人求救,然李恒不知去处,周志坚又是个木头。他自叹倒霉,早知道就该抓着顾琼跑马。等等,顾琼?他两眼发光,道,“昨日顾老二带咱们去看了夜戏,我这会子没精神呢。你要比,找他去。”   顾老二?朱襄立刻懂了卢士信的暗示,原是顾老二起的头。她厉声道,“他人呢?”   顾皎心生不妙,人群里到处看。不想柳丫儿轻轻拉了拉她,指了指小庄围墙的转角处。顾琼整个人绷成一张弓,紧贴在墙壁上,悄悄地往后面挪着走。   怂货,差办砸了,想跑。   她又是气,又是笑,只好走出去,按住朱襄的手,“郡主,咱们边上说话。”   朱襄见是她,稍微客气了点儿,将剑丢在地上。   卢士信见状,也松了口气,要走。   “不准走。”朱襄道,“你,还有志坚,咱们一道去役所。”   说完,她又看着柴文俊,“郡马,你也来。”   顾皎晓得她是要内部处理,不欲去,朱襄却不放手。她连连推拒,正纠缠的时候,柳丫儿喊了一声。   “夫人,顾老爷和温夫人来了。”   真是救星啊。   顾皎道,“襄姐,我爹娘来了。娘还病着呢,应是来送她生日宴的请帖。”   朱襄抬头,见不远处的路上果然停了辆马车,顾青山站地上,伸着手要接车上下来的一个老夫人。她咬牙,道,“我晓得你不想卷进来招祸,不过咱话放前头。你是我认了的小嫂子,就绝对不能和那贱婢交好。要被我发现了,连你的院子也砸。还有,李恒那王八蛋,想不到在这事上居然那么怂地躲出去了。你转告他,这遭的账,我记下了。”   顾皎笑道,“一定的。”   送走煞神,顾皎满头大汗,周围看热闹的才慢慢散了。   顾青山扶着温夫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面生的丫头和管事。他见那许多人,奇怪道,“可是有甚事?”   顾琼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拽着顾青山的胳膊,欲哭无泪。   “爹,娘。”顾皎叫了一声,“你们怎来得这么早?”   “你家里有客呢,要是来得晚了,就不合适了。咱们早办完事,早走,也不耽误你。”顾青山见日头高了,“进屋吧,你娘耐不住晒。”   顾皎见顾青山态度和蔼,温夫人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和羞愧,眼中却有许多未尽之意。她心知肚明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些金子管用了,心又安了一分。   顾琼几乎是要真哭了,却叫了一声,“爹。”   “怎了?”顾青山大奇。   顾皎欲说,又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憋得有些笑。   顾琼见状,更委屈了,拉着人进了庄子,直拐着去了东院。柳丫儿开院门,将茶桌摆在回廊下,泡茶并上点心,最后出去守着院子门。顾琼忍不住地叫出来,“爹,王家人不要脸,故意送了个女儿守在路上堵世子。”   顾皎‘噗嗤’一声笑出来,满脸通红。   温夫人大奇,顾青山的表情却凝重起来。他问,“皎皎,可是当真?”   顾皎点头,“真的。他们昨晚上去看夜戏,二哥带的路,不知怎的让人摸透了行踪,上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大戏。当场,也就是在路边,成了好事。不知是那姑娘好胆识,还是世子格外爱重,一大早去郡主院子门口,等着要认妹妹。郡主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打了她不说,还追着世子砍。这会子都没闹明白呢。”   温夫人倒吸一口气,半晌道,“那王家,当真是,没规矩。”   顾青山皱眉,道,“王家有意,世子有心,怕是还有后招呢。” 第95章 选马   顾皎自然晓得世子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 她并不是狠担忧。   顾青山分析一通后, 只冷笑,“王家人啊, 养得娇滴滴的女儿都舍得送出来, 妻不妻,妾不妾, 连个丫头都不如。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知。但必是不能得逞的,毕竟咱们是将军正经岳家,也可以和世子论亲戚。他家呢?不过是个暖床贱婢,还是倒贴钱的货, 不可相提并论。”   顾琼跟着点头称是,却被温夫人好一通说,“你妹夫让你跟过来伺候世子, 要的就是你学本事, 长见识。你不机灵就算了, 居然让王家人这般行事, 确实该骂。”   他冤枉得不知如何说, 但仔细论起来,好像也是他的错。   顾皎喜欢他老实的个性, 开解道, “有心算无心, 纵然防得了一时, 也防不了一辈子。爹娘就别骂二哥了,他已经很难过了。”   “是,昨夜妹夫已经将我教训一通了。”   顾青山见他垂头丧气,道,“你去外面散散,好好反思。”   顾琼起身,赶紧走了。   人一走,老两口对视一眼,起身,对着顾皎作长揖。   顾皎早有心理准备,连忙起身将二人扶起来。   顾青山自然道,“以前是被女婿吓怕了,才做了错事;后来是心知对不住你,怕你生怨恨,所以不敢信你。仔细想想,都是咱们的错。皎皎,以后咱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绝不负你。”   温夫人也道,“我小气,思虑又重,既怕又愧。见了你,实在自愧不如。我也知自己没那个资格,可你若是能真心将我当娘待,我也绝不负你。”   顾皎被说得有些软了心肠,红着眼圈。   一家三口,剖开真心互相表白,看起来也是其乐融融的样子。   至于温夫人的生日酒,送过来的七八张请帖,则带着去一一送了。   忙碌的一个早晨过去,终于安静下来。   顾皎松了口气,在院子里散步喘息。她突然问柳丫儿,“将军走得那么早,没说出去做什么?”   柳丫儿摇头,没有。   “有说去哪儿了吗?”   还摇头,更没有。   奇怪了,难道是真跑出去躲灾了?   她疑惑着,去灶间看了午食,吩咐勺儿还是尽量给那位王家小姐做她喜欢的东西。勺儿同意着,将菜单给她瞧了。她没看出什么问题,又出去。   恰逢朱襄和柴文俊回来,她看着怒气消散了一些,但还是很不痛快。   “李恒呢?回来没有?”朱襄问。   顾皎摇头,“没呢。”   朱襄冷笑一声,“枉我敬佩他是个英雄,结果区区小事就逃了,一点担当也无。”   顾皎道,“他出去自是有事,必然和这无关。”   “无关?”朱襄是不信的。   柴文俊附和顾皎,“延之不是那样人,你想多了。这事,对他没甚好处。”   “我知对他不利。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他尽可直接和大哥说这般做事不妥。可他什么都不说,还不见了人,那就是上心了。咱们一般儿长大,情谊还在,能为了那贱婢坏情份?”朱襄又气了,“皎妹子,你知不知,刚那贱婢的父母带了许多东西和大夫来,什么做派?”   顾皎惊了一下,“来客了?怎地没人来通报?”   柴文俊更不好意思了,“撞上郡主了,被——”   被赶走了。   顾皎张了张口,倒是真喜欢上郡主了。可见,她不仅仅对李恒有点儿意思,确实是重视青梅竹马之谊。她想了想,道,“郡主多虑了,此事虽然会让我略有烦恼,但无伤大局。延之也并没放在心上,他昨夜回来,一个字也没提起过,想是体谅世子的。再则说,世子收个人在身边——”难免,她用上了顾青山的话,“连丫头也不如,能有甚用?”   这句话,倒是把朱襄逗笑了。她点头,“确实,连郡马身边的碧鸳也比不上。”   郡马闹了个大红脸,“阿朱说甚呢?”   朱襄伸手拉着他,“算了,不提那糟心的玩意了。闹腾一上午,我也累了,咱们回去休息休息。”   柴文俊自然是愿意的,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自去了。   顾皎站后面看了好一会,发现小两口志坚的气氛和刚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她啧了一声,男女□□,果然是能改变人。   午食,大家都没心情聚餐,各自送房里吃的。   顾皎等了李恒许久,他还没回来。她吃不下去,让柳丫儿去找周志坚问问,到底知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柳丫儿一溜烟跑走,出了庄口,奔役所去。   役所大敞开着,门口好几匹马,皮色锦缎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柳丫儿力气大,性子活泼,又被顾皎纵容得胆大妄为,但到底是有点怕周志坚的。她眼珠转了转,没从正门走,反而去后门。后门是役所的灶间和杂物间,围墙稍微矮些。她四处寻摸,搬了些石头垫脚,蹬在着石头墙壁上,翻墙而起。后院有个看守的卫兵,立时见了她,她吓得一跌,那人赶紧将她捞起来。   “你作甚?”那兵士知道她是夫人的小丫头。   柳丫儿不好意思地伸舌头,“我来找周大人。”   “怎地不走正门?”   “周大人脸黑,又不耐烦见我。每次我来,他都关门,还不答人话。我就想着从后门进来,抓着他才好说话。”   兵士被她逗笑了,但军规便是军规,马虎不得。他从旁边拿了一根绳索,“小丫头,对不住了,不管你是谁的人,来干啥的,只要是翻墙就得捆起来。”   柳丫儿装哭也不行,撒娇也没效果,攀关系更是动摇不了对方。她只得叹气,“哥哥,求你捆松些。”   那兵士拍拍她小肩膀,“成。我再帮你一个小忙。”   因此,柳丫儿被推着,去了前院的厅外面,进出的必备口子上。若是周志坚在,总是能看见她的。   柳丫儿谢了兵哥哥的好心,乖乖被绑在前面柱子上。确实是个不安份的丫头,扭着身体到处看,便见除了门口几匹马外,院中还停了一驾车,车上坐了个黑小子,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几乎将整张脸割成两半。黑小子显然是发现柳丫儿的目光了,眼睛看过来,铜铃一般,吓煞人。更怕人的是,他身上似乎带着某种酷烈之气,隐隐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柳丫儿毕竟年纪小,只看得心惊,赶紧将视线挪开。   然周志坚不知是当真不在,还是有别的甚事,许久都没出来。她等得烦了,头也偏得痛了,又偷偷去看那男子。不想,又被抓个着。她忙装无视,低头,开始后悔翻墙的事了。   不想,那黑小子居然下车,一步步冲她走过来。   “小丫头,叫啥名?”   柳丫儿磨蹭着捆她胳膊的绳子,轻声道,“柳丫儿。”   “柳丫儿?干啥了?居然被绑起来示众?”   “翻墙。”她干巴巴道。   “翻墙?”黑小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她直往后缩。他笑一下,伸手,只一用力,直接将绳索扯成两截。   柳丫儿张着小口,既怕又兴奋,“这是周大人的规矩,你怎么敢犯?要是被周大人抓住了,会挨鞭子的。”   他毫不在乎,晃荡着走开两步,“鞭子?那得看谁抽谁了。”   正说话间,厅堂的门开,李恒当先出来,后面跟着周志坚和辜大。   柳丫儿立刻道,“将军,夫人叫我来找你。”   李恒侧头,见是她,又见地上一滩绳子,再见那黑小子懒洋洋地伸懒腰,“你做了甚?”   周志坚皱眉,“柳丫儿,又翻墙了,是不?”   柳丫儿讪讪地,“我怕你不在,走后边才能见到你呀。”   黑小子揉了揉耳朵,打着哈欠问,“你们聊完没?老子等得好无聊,再不干正事,我要走了。”   李恒却道,“辜大,带许星去你的巡逻队,给他安排些好活。”   辜大点头,冲许星道,“走吧。以后,你归我管。”   许星啐了一口,“李恒,咱可不是这么讲的啊。老子答应了帮你干一段时间,但没说要找个人骑在老子头上啊。辜大?想当我头儿?胆儿肥了吧?”   辜大站出去,“你要作甚?”   “咱们比划比划,你要能打得过我,才算数。”   辜大看看李恒,李恒冲他一点头,他道,“走,咱们去外边。”   一人执棒,一人拿刀,当真去外面了。   柳丫儿见没自己的事了,怕被周志坚抓着算旧账,想暗戳戳地从旁边溜走。然周志坚早注意到她了,一把拎着她的后颈项,“跑甚?不是要找我说话吗?咱们来好好说——”   李恒见他跟个小丫头斗气,道,“我先回去了,你便按我说的做吧。”   周志坚应了一声,将柳丫儿拽后院去收拾了。   李恒走到院子门口,停那儿的四五匹好马不断喷着鼻息,白电尤其亲热。他摸了摸白电,再见他旁边邻着的一匹,通体雪白而无一根杂毛,长长的鬃毛松散地披着,优雅到了极点;它偶尔抬马蹄,皮肤和肌肉水漾滑动,仿佛抹了一层雪光。   那丫头,甚爱好都稀松平常得很,只好|色那一条却是做得十足。   他引着这些马,往小庄的去,一路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待得走近了,不止顾皎,朱襄和柴文俊都跑出来看热闹。   顾皎果然只盯着最雪白的那匹看,眼睛里开出花来,“延之,你哪儿来的这些马?”   朱襄则是冷笑,“李恒,怕我找你算账,跑甚?”   李恒扯了扯嘴角,站过去道,“回来的时候订了几匹马,恰好到了而已。我去城里接马,郡主误会了。”   “误会?”朱襄也是被那些皮□□惑,虽然骂着人,但总忍不住去看。她道,“订马?乌孙名驹?你若是让我选一匹,就不是误会。”   柴文俊清了清嗓子,戳戳她,“阿朱——”   朱襄拨开柴文俊,偏和李恒杠上了。   李恒看看她,再看看完全陷入白马美貌不可自拔的顾皎,道,“不行。”   朱襄鄙夷,“抠门。你已经有白电了,剩下那四匹也不少,我只选一匹也不给?”   他却道,“得让你嫂子先选。” 第96章 两面人   顾皎的脸, 都要笑烂了。   朱襄嫉妒地看着她, 然后恶狠狠地刮了柴文俊一眼。柴文俊被李恒衬得格外矮小, 无地自容。特别是朱襄又酸溜溜地加了一句话,“人和人哪, 真是有差距。”   顾皎哪儿还用选啊, 那些马走过来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上那匹白马了。浑身无一丝杂毛, 缎光柔亮,大眼睛里的那种温驯简直迷人。她毫不犹豫地去拉它的缰绳,道,“皎雪,我要它。”   李恒笑了, 就知道。   那马被顾皎拉住,又说了名字,不知是当真有灵性还是被驯出来的, 居然朝顾皎走了一步。顾皎爱死它了, 试探着伸手, 居然碰上了皮毛。她冲李恒道, “延之, 它让我摸哎。”   朱襄上前一步,道, “小嫂子, 你既选了这个, 那那个就该是我的了。”   赤红色的, 马毛尖儿仿佛在滴血。   是她的风格。   柴文俊这会子终于脑筋开窍了,道,“阿朱,莫若叫它奔虹。”   朱襄不理他,只拉了赤红马的缰绳,爱惜地抚摸它的鬃毛。   顾皎憋着笑,问李恒,“你吃午食了吗?”   “马是在郡城的时候找人定的,那会子还能有人过关去乌孙。中途有些折腾,马来得慢了。我昨日才得的信,今朝起了个大早去城里。早食倒是吃了,午食在役所那处吃的干粮。”他走过去,“要不要骑上走一圈?我帮你牵马。”   “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   于是,小子们又去取了鞍和马镫来。   那马鞍是白电换用的,有些陈旧了。李恒左右看了,道,“颜色不是很配得上。你自己找工匠做一个白的,好看些。”   顾皎开心得要命了,哪儿还管得了好看不好看?趁着李恒扶她上鞍的机会,嘴唇擦着他脸颊过去,顺势亲了一口。   李恒低眉敛目,眼睛却是在笑的。   待她坐好,李恒拉着马缰,往外走。   顾皎往日骑马,虽然也是慢慢走,但总提心吊胆;这会子大约是被喜悦冲昏了头,什么害怕的感觉都没了,眼睛只看着李恒。   朱襄目睹全场,问柴文俊,“你见过恒哥这样?”   柴文俊摇头,“想不到,他竟然是如此重情之人。”   此情,乃是儿女私情。   李恒牵着走了一阵子,距离庄口已经算远了。   顾皎道,“延之,谢谢你送的马,我很喜欢。”   他抬头看她一眼,道,“我观你虽然没甚天赋,但日日勤练,应该不会荒废了好马。”   “剩下的那两匹,也是给我的?”她问。   他摇头,“不是。”   “白放着呢?还是给世子和卢士信?二哥说了许久要为我买马,却说马贩子买不着好马了。”   “那是自然。为了中秋和谈,王爷都在收拢好马,马贩子们日日来送。他们若是想要,只能在郡城找。”   顾皎并不吃惊,“看来,这仗是打定了。”   李恒颔首。   她叹了口气,看来,年关果然难过。   “那马,是给辜大和许星备的。”他又道。   辜大好理解,许星是谁?顾皎疑惑地看着他,他指向不远处正在稻田间巡逻的巡逻队,道,“你看那处。”   顾皎放眼,果见辜大走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个身量差不多却几乎瘦了一半的年轻后生,后生面黑,但身姿极轻灵。   那便是许星?   “若是和谈不顺,与京州王的战事短时间内难了。我必是要去做前锋的,可深入京州后,便无法顾及你。志坚我自会留下,可他是军人,合该受世子和郡主支配。你身边只辜大一人,岳丈那处恐也无暇他顾。因此,将许星召来了。他是许慎先生的远房后辈,自小不爱学文,偏好耍刀弄枪,身手比常人好了许多。我不欲招人眼,只托言他是辜大的远亲,找了来放在巡逻队中。你若是遇上危难之事,找他即可。”   马蹄打在路面上,嘀嘀嗒嗒地响着,仿佛是敲在顾皎的心上。   顾皎身在异乡,害怕过,恐慌过,失眠痛苦过,也后悔过,常觉自己独身一人,怕是死了也无人会在意。她从李恒那里要到了护她的承诺,但真心从未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过。她日日操劳,将身边可用之物和可用之人算的干干净净,只当真心能换来真心。可当那真心当真被捧出来的时候,她却是慌张的。   李恒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她,比她对他纯粹太多。   “怎地不说话?还是在害怕吗?”他问,“皎皎,我虽愿意带你走遍四方,但目前委实不能。”   顾皎抖了一下缰绳,打在他身上,“你怎地不提前说一声?害得人家怪担心的。”   “你不喜欢惊喜吗?还是说,有别的想要的生日礼物?”   所以,骏马和可靠的护卫,都是生日礼物?她的生日是无法大办了,只得这般意思意思。   “有。”她道。   “甚?”他问。   顾皎咬唇看着他,他则偏头对上。她紧了紧缰绳,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临头了却是害怕。她想了想,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要出去求前程,我自不阻拦。其实要过年关,我也不是很担心,只是平生头一遭,心里慌乱罢了。当真到了性命关头,谁还顾得怕?带着人径直钻山里找宽爷去便是了。因此,这些礼物我虽喜欢,但却不是最中意的。我现在只想,待王爷那边大定下来,龙口也无风波。若是条件允许,无论你去哪儿,都得带上我。”   他眉动了动,显有些不赞同。   “你别那样表情,我身体现都大好了。等骑马学会,路一直修出去,有哪儿是去不了的?”   “行。”   朱世杰摆开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   旁边美貌的丫头伺候茶水,冰盆摆在旁边,透着丝丝的凉气儿。   内间偶然传来一点药香,一两声嘤咛呜咽。   他放下一颗黑子,“去瞧瞧,将军若是回来了,请他来一趟。”   丫头应声,放下茶壶,自去。   朱世杰捻起白子略想了想,无奈被幽怨的哭声岔了思路,最终却丢开。他起身,走到内间,朦胧的纱帐里伏着一具婀娜的身体。他知那身体的好处,便有些不忍起来。   “雪梅,别哭坏了。”他道。   那叫雪梅的王家小姐扭了扭身体,哽咽着道,“世子昨日说的好话,因在此处无父母亲长,只得一个妹妹,便叫我去见见她。我只当世子家人都如世子一般和气,规规矩矩装扮了去,谁知道被那般对待?连个丫头也不如,直接没脸了。我本,本就说了,无媒无聘,不要逾矩。你偏说家中母老虎无礼,早就要休了去,咱们且拜过天地就算。我信了你。结果呢?当我是什么了?我也是龙口王家正经的小姐,清清白白的人家。我爹还跟着去郡城献粮,连王爷也给了嘉奖——”   哭得花枝乱颤,可人痛。   朱世杰被这一通柔声哭求,本心软了些。男人嘛,为了成事,甚话都能往外说,确实有点儿理亏。可她若当真无它想,怎可能半夜出来偶遇?既大家有心成了好事,何必紧咬着不放呢?无非是该要到手的好处还没拿到,闹腾呢。   他便沉吟着,没吭声。   王雪梅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悄悄儿起身,见世子面上阴晴不定。她略定了定神,挡住有些青肿的右脸,侧身扑到他怀中,柔声道,“世子,郡主生气自有她的道理,我理解。只是来别人家里住着,我心不安;昨夜没回家,父母兄长必然是担心的。听说他们今朝来看我,也没拒之门外。世子,我现在心里怕得很,请你让我见见父母亲——”   朱世杰抬头,托着她的下巴,温柔地看着她的巴掌笑脸。中等美人儿,肤白眼黑,虽没那等楚楚动人的风姿,但身材也玲珑得很。她当真哭得伤心,两个眼泡肿得大,嘴唇殷红。他叹口气,毕竟是个还没十六的小丫头呢,想见父母也是正常的。他呢,也确实有话要说。   “且安心住着吧,明日就让他们来。”   王雪梅泪珠儿珍珠一般落下来,“我就知道世子对我好。”   正待要做些什么,丫头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世子,将军来了。”   朱世杰忙将她的手脚扯开,安慰道,“乖乖儿地,我且去办正事。”   “嗯,我等着世子。”   朱世杰走,王雪梅收了盈盈目光,发了会儿呆。她从袖中摸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脸和眼睛,又将头发整了整好。   那丫头进来,见她那般,一声不吭,眼中却尽是鄙夷。   顾皎恋恋不舍地将皎雪送马棚里,嘱咐管马的人千万小心,又说自己还日日来看它,给它梳洗和喂食。   和皎雪告别后,她自去灶间,要勺儿准备将军爱吃的,晚食且要犒劳他。   她在院中等了许久,不知他们那会开了多久。又数着手指算日子,不知不觉间,居然要到八月了,怪不得李恒那许多的担忧。   日暮的时候,李恒回来了。   “怎样?”她关切,“世子可有甚事?”   李恒难得地叹了口气,进屋,挥退了丫头们。   “怎地愁眉苦脸?看起来很不顺。”   他坐去软塌,两手叉在脑后,道,“世子说了,龙口商行专营军粮,对青州王十分重要。未免日后有甚说不清的风险,商行只能和青州王以及王爷特许的商家做生意。”   来了,果然是这个。   顾皎倒不是很诧异,点点头,“我和爹也想着了,爹跟商行里的人也商量过。是王家的人向世子提议的?可有甚对他家优惠?”   李恒摇摇头,“王家走的是小道,怎会想出这般的办法来挟制你我?”   她想来想去,有些惊异,“你是说,郡马?”   “果然不傻。”   “郡马乃是谋臣,读过的书车载斗量都不够,怎会放任咱们?也无妨,只要青州王的仗继续打下去,咱们的生意也不愁做的。要货通天下,已经是很后面的事了。”顾皎一点也不担心,“人呐,世上最活泛的便是人。郡马只当将咱们束缚住,你便飞不起来。他可知人心不足?那王家既然干得出私送女儿的事,保准儿也干得出打着世子的招牌,在别处另建商行,倒卖红薯的事。”   “不过,那都与咱们不相干了。”   李恒并没多少欢喜,“业会从郡城派一位督商来,经手商行一应事务。”   这就有点操蛋了。   当面温顺和软笑嘻嘻,背后扎刀子真是不软手。   郡马柴文俊,当真有点棘手。 第97章 剧透   一灯如豆。   魏明用针挑了挑灯芯, 灯光大亮, 屋中却多了许多影子。   他丢下针,捡起手边一个木头盒子, 打开,露出里面薄薄的信函。有些泛黄的纸张, 仿佛胡乱写的各种符号,普通人拿着也看不出甚名堂。他看了良久, 半晌才将那纸捡起来。   大半年来,和顾家有关系的亲朋, 上下数三代人的动向,全在里面了。   他垂头看了许久, 影子落在墙壁上, 仿佛一柄剑。   无甚异常, 毕竟在郡城攻防战中,顾家已经出了风头。后来,顾青山潜下去, 低调得很。甚至年年出去走商的茶也不卖了,那些掌柜和管事全调回来, 负责水渠的事务。   只有两个人比较打眼。   顾青山的儿子顾璋,在京都,师从王允;温家嫁出一女,据说男家是京州人, 在京都做官。   最近, 顾青山令寿伯和海婆, 押着一箱子黄金去都城了。   王允?   魏明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想来并非什么豪族大家;至于温家女出嫁,那女婿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然,万事需得小心谨慎。   他丢在信函,托着下巴想了许久。半晌,叫来一黑衣人。   “去都城,查查王允、顾璋和那温家女。”   以及,一件事,令魏明十分在意。   顾皎,在拿到婚帖后,试图抗婚。然魏明知机,带着李恒去截胡,从半道上将人赶回家去,几乎强迫着办了婚事。这事还算平常,不平常的,顾皎出嫁前的丫头,全换了;换也正常,毕竟姑娘时候的丫头和做夫人的丫头,要求不同。不正常的是,那些丫头要么被嫁出龙口,要么被配给外地跑商的管事,居然无一人留在本地。   人人都说魏先生善谋算,其实哪里是他真厉害,只不过是许多事放在心里多想想罢了。他比阮之小四岁,比李恒大十一岁。阮之死的时候,他只十八岁出头,比现在的李恒还要小些。那个男人,那个本该为阮之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却彻底被打垮了。他缩在万州,躲在自己摇摇欲坠的府邸里,谁也不敢见,哪儿也不敢去。   魏明无法,只得从许慎那里毕业,赶着出来撑起那一大家子。李恒那时候才七八岁,闭口几个月没说话,见了他却眼泪汪汪的。也幸好那男人死前回光返照,晓得自己还有个儿子要活,将所有家财都交给他处理。   “我窝囊了一辈子,可不能让延之同我这般。他得像他娘,魏明,你纵然恨我,却得帮他。”   魏明一个半大的男人,拖着七八岁的孩子,一大家子没主心骨的下人,另外许多被阮之开始却又停下来的项目。到处都需要花钱,万州王不给活路,走在路上人人喊打。他白日夜晚地想,想得头发都白了,才渐渐地将一家人拉上了正路。为了活下去,他学会演戏,善于戴面具,谎言张口就来,更懂得如何干坏事,干完坏事将屁股擦得干干净净也是本事。   顾青山擦屁股了,也擦得挺干净,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若无遮掩,何必如此谨慎?   魏明的眼中满是阴霾,一个巨大的猜想在脑中浮现。   可是,那狡猾的丫头一定不会承认,他得抓到她无法争辩的证据。   天渐高,秋渐凉。   伴随着龙口水稻丰收的消息而来的,是一大筐新鲜的红薯和一本厚厚的红薯菜谱。   青州王请了魏先生,连同几个亲近的谋臣和将领,他要试试那红薯是不是当真如女儿信中所言。   郡城的厨子比龙口的世面广,手艺更精通些,自然搞出来的花样更多。他们在拿到红薯和菜谱的第一时间,便开始仔细研究起来。观外形,闻气味,尝甜度,最后选了几个不好看的出来试菜。   最终,成了数十个菜,一一摆上了青州王的宴席。   一人一几的席面,下人们流水价地上菜,鲜甜的味道充斥着空气。   青州王请大家别客气,尽情地吃。好或者不好,也别遮掩,当面就说。   魏先生坐在下手,默默的品尝味道。红薯这般东西,宽爷早年弄出来的时候,十分干涩,滋味并不是很好。他也尝试过怎么利用它,没想到那丫头片子居然比他的花样多,一弄菜谱就是一大本,豪爽地上了近百种的方法。   “魏先生,如何?”青州王问。   魏先生放下筷子,点头,“味道很好。”   “可中吃?”   “可。”   青州王哈哈大笑起来,中气十足又颇具威势,他环视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将领,“若做军粮,日日吃,可有怨言?”   自然是无的。   “真是天助我也。”青州王看着魏明笑,“自来了河西,有如神助一般。大事,可定了。给世子和延之写信,召他们回吧。”   青州王一声令下,战争机器便启动起来。各处的大营开始盘账,手中的兵士几多,辎重还有多少,军衣可是齐整了,马匹和武器有无妥当。当然,也有几匹快马奔龙口而去。   丰收,纳粮,上路。   龙江涨水,漫堤了。   浩浩荡荡一片,将堤坝内侧的田地泡成了黄汤。   幸而水淹田才成,各家都没种植,无甚损失。   只顾皎的一口鱼塘,因临近的水渠闸门没关紧,许多鱼跑出去了。她万分心疼,纵然石仓里装满了收回来的稻子,也不能令她开心。   因为,青州王来信,快中秋了,该打仗去了。   顾皎抱着李恒的胳膊抱怨,“你好不容易修两个月的假,顺手帮他将军粮收齐整了,怎地连口气都不能歇?他儿子跑我家来,整个小老婆来给我添堵;他女儿女婿来吃我的,背后还要□□顾家一刀。我大度,都不和他们计较,还得日日装出好脾气的样子和那个什么狗屁督商柴文茂说话。对了,那督商原本是干啥的?怎么那么多屁话?简直十万个为甚!”   李恒收拾自家行李,连带顾家送来的一套心铠甲,顾皎帮他做的黄金马鞭。   顾皎那日见他修马鞭,又收了皎雪做提前的生日礼物,要投桃报李。也不知哪里来的审美,居然搬出好几锭金子,要金匠特别定制了一个马鞭。她还逼着他必须用,只因是娘子的一片爱心。   “郡马一个远房的堂兄。”李恒答道。   “所以啊!”顾皎叹口气,“现在用人,只看血脉血缘,亲朋好友,同族姻亲,才能倒是其次了。咱们含烟算账多快呢,若不是入我家门,简直浪费人才。”   “你休要提她,已是被卖的人。”   顾皎就冲李恒笑,跑过去帮他打包东西,“延之,以后你要是得了一官半职,掌了一州一郡的,一定要以身作则。”   “甚么?”   “选贤任能,要有规则。”   “甚规则?”他笑着问。   “选能干的,因人而用。”她暗示他,“比如,考个试什么的。”   推官制,走开吧;科举制,开始吧。   李恒也笑了,然却叹口气,“不容易啊。这天下,还是士族人的天下。”   她想了想他要杀光士族的劲头,心中大概明白他为何会被称为暴君了。   历朝历代以来,包括现代,掌握了最先进的生产力和舆论的阶层,才是整个社会最终解释权的。此时,士族便是掌握着文化、权利、土地及生产资料的阶层,也因此,他们有充分的权利诠释历史。李恒要杀光士族,要推翻历朝历代的推官制度,甚至从他看重宽爷和唐百工等等技术性人才,怕也是支持选贤能的。这样的皇帝,纵然是开国帝君,但面对庞大的官僚和士族群体,也是势单力薄的。政令或者不出宫廷,或者被胡乱诠释,或者被极端化推行,或者再晕头搞几个大的民生工程,被有心人利用着多收税。   如此?越是能干,给人的把柄越多,最终惨死。   死了,还要被安一个戾的名号。   士族的嘴,史官的笔,盖棺定论。   因此,在书中,李恒的结局完美地契合了他给裴潜的结局。   这才是报仇,来自上层社会的终极报仇——让人遗臭万年。   可那是因为顾皎死了。   现在,顾皎在,绝不会容忍自己的男人在落凤坡走向毁灭。   “但终究,会是庶族人的天下。”顾皎看着他,认真道,“延之,你信不信我?”   李恒点头。顾皎和别的女人不同,她会撒娇,会忽悠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可她要办成的事,一件件都办成了。她有种莫名的自信,仿佛只要她想,天下也可握在手里一般。   “延之,你不是寻常人。你有才能,有志气,有品行,还知道以后该做什么。你是身负使命的人,只要你想的,都能做得成。”她坚定道,“无论遇到多么艰难的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绝对能扛得过去。”   “就算,那些人都死光了,最终赢得胜利的人,一定是你。”   顾皎忍不住,剧透了。   “你信我的话,绝对没错的。”   李恒笑了,他道,“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   魏先生说,他是天煞孤星,注定了克六亲。   俗话说,命硬。 第98章 将死之人   顾皎舍不得李恒走, 但分别的时刻终究到来了。   她闷闷不乐地送他出院门,其它诸人已经在等了。   朱襄骑在自家的奔虹上, 道, “小嫂子, 你要舍不得, 跟咱们一道去郡城便好。”   呵呵, 去郡城, 更是入了狼窝。   “去郡城倒是好了, 可丢下家里这一摊子怎么办?”她皱眉,“现下只是送了稻谷去,后面还有许多各样其它物品,十月十一月的时候又要收红薯了。”   李恒上了白电,披风落在后面,风中猎猎。   朱世杰冲顾皎拱手, 道, “后方诸事, 有劳弟妹费心了。若有甚难事,找文茂也是一样的。”   顾皎往旁边看了一眼, 站在人群中一个瘦高个尖脸男子,模样和柴文俊有七八分相似, 但着实看着讨厌。她垂眸,点头, “谢世子关心。”   顾青山则是领着诸家的子弟, 将排了一路的大货车看得严严实实。此番去郡城, 乃是送第二批军粮,主食稻谷,并取货款,大事。   顾琼从后面跑上来,拽了拽顾皎,“你有甚想要的?这次去郡城,我都帮你带回来。”   “你看着各样好吃好玩的,我没见过的,随意带些回来。啊,如果有找活儿干的工匠,织工,绣女——”   “晓得了,晓得了,你的工坊要开张。”   顾皎考察了大半月,定下继续修路的指导方针后,在自家斜坡地下面清出来一片地,用卵石、河沙和条石等等,搭了一个敞阔的大工棚。里面分了好几个区,既收纳了河堤上多余的力工,又能安置成衣厂进去,给青州王做军衣。   “还请小嫂子快些,咱们的兵士打那边来,不耐此间的冰雪——”柴文俊也走出来,一派担心的模样。   自李恒说了世子要求商会专卖和派遣督商后,顾皎对柴文俊的态度便尤其和蔼。她忠诚地贯彻着面上笑嘻嘻,心里MMP的政策,但凡对着郡马大人,都是无比周到的模样。朱襄倒是说了好几次,晓得顾皎心里窝火,但自家兄弟姐妹,有甚气摊开说,没必要阴阳怪气。   顾皎对朱襄倒是直接,道,“你家郡马,当真肚肠里装的都是墨水,黑漆漆的一片。我要对他不客气些,后面他再放冷箭,我怕自己气死。”   朱襄哈大笑,解释道,“他是我爹的谋臣,又一向支持我大哥。大哥办砸了什么,他都得想办法帮忙找补回来。你且体贴他。”   日常便以看他俩演戏为乐。   毕竟,柴文俊当真是那种对着谁都一副客套,算计谁都一派和气的模样,顾皎真是摸清了他的套路。   这会子,顾皎也还是笑的,道,“郡马大人放心,保准儿将后勤做到最好。只求郡马大人在王爷面前多为咱们龙口百姓说几句好话,工时银子——”   钱货两讫,概不赊欠啊。   李恒□□的白电有些不耐烦了,他道,“走了吧,别误了时辰。”   柴文俊这才闭嘴,自上马不提。   顾青山和顾琼多有嘱咐,李恒只看了顾皎几眼。顾皎跟着队伍走了许久,直送出了大路。   车马流水,车轮滚滚,香车如云。   一架精巧的马车从顾皎身边掠过,软布帘子被风吹开,露出王雪梅精巧的面容来。她的目光与顾皎交错,带着些许同情,一些骄矜,缓缓地点了点头。   顾皎看着那车逐渐远去,居然生出许多惆怅来。   女子的命运,被父兄和家族主宰着,被从未接触过的男人掌控着。身为工具,她不仅没有自觉,反而自傲。生命的残酷,便在其不讲道理,无关慈悲。   顾皎送走那许多人,小庄彻底空下来,凭空生出许多寂寞。   王家那边的夫人送了帖子来,说担心将军夫人无聊,请她有空去耍子。中秋节要办灯会,王家从三川道请了工匠做灯,问她可有甚喜欢的,可以单做了送来。   一派要将她当正经亲戚走起来的模样。   顾皎拿到帖子就生气,王家上上下下那急不可耐的嘴脸,真是够了。   她因同情王家小姐被爹娘送来做伥鬼,很是同情她。不想,那小姐在小庄多住得几日,当真把自己看着正经世子夫人了。吃东西讲究色香味俱全,穿衣裳要什么绸,什么工,给她找了不少的麻烦;在外,王家的老爷和少爷也抖起来,做出世子丈人和舅爷的派头,吆喝顾青山开什么商行的会,重新讨论股份构成。也是简单,他家想要更多的股份,嫌原本买到手的百分之五太少,得加到百分之二十五,和顾青山别苗头。问题是,那百分之二十从哪里出?孙家、温家等等是决计不肯相让的,便只盯着顾皎手里的大头百分之五十做文章。   顾皎听顾青山那么说,当时就气笑了。   她决不是闷声吃暗亏之人,就要想办法收拾手伸太长之人。   顾青山不欲她出面,道,“这点点小事你便出面,也是给他们脸了。我自去处理。”   没两三天,一行人去顾家吃温夫人的生辰酒,世子自然是上座。顾青山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班小戏来唱,那生旦二角均是男子装扮,却比女子还要柔媚婉转,惊得所有看戏的男人坐立难安。朱世杰当场好奇起来,便要查验当真是不是男子,结果还真是。柴文俊见朱世杰目光越来越不对劲,屁滚尿流跑出去找朱襄。朱襄一听,这还得了?跑进来把场子给搅合了,然后逮着李恒老帐新帐一起算。   李恒两手一摊,“找你嫂子去。”   朱襄找来,顾皎只得道,“这事没经我手,不过王家送了个女儿就想白要我手里的股份,我爹看不过去,只好送更新鲜的玩意去。”   朱襄咬牙,不知怎地又收拾了那王家小姐一顿,算是消停。   然,现在真神们走了,王家又耐不住了。   打的主意,无非顾皎一个女流之辈,怕是掌不住事。   顾皎事情多到爆炸,近日龙江水退,堤坝淹过之处一塌糊涂。许多民夫被调过去收拢料场和清理修筑好的部分,她又计划要弄一个码头出来,哪儿有时间和王家打肚皮官司?   然她这般想,别人可不这么想。   因此,她只好搬出温夫人去。   温夫人十分欣慰,“皎皎,娘晓得你能干,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你能求到娘这儿来,娘很开心。你且放心,王家那边,我帮你应酬着,绝对不来烦你。”   果然,妇女们的自有其语言体系,温夫人去了没两趟,回来鄙夷道,“真当自己是世子岳家,也不知王爷认不认她这个亲家母。他家还有两个女儿呢,居然敢问你二哥的婚事。我说孙家那边正谈着呢,不敢高攀。结果,转头就把一个,送柴文茂那边去了。”   顾皎实是不能忍了。朱志杰强行将王家扶起来,手段粗暴极了,然王家的吃相未免也太丑陋了些。   一日,顾皎坐着驴车在堤坝上看民夫引水洗淤泥,却见辜大骑着乌孙马来。   “夫人,柴大人寻你。”他道。   “甚事?”她问。   许星从旁边巨石缝里钻出来,“找你麻烦的吧?”   自许星入了巡逻队,辜大带着他巡逻几日,熟悉龙口地形和人家后,又找了个借口安排他做顾皎的护卫。现在,只要顾皎出门,许星便跟着。他性子颇有些桀骜,对顾皎也是爱理不理的。虽然日日跟在后面,但高兴了说两句话,不高兴了装不在。顾皎刚开始能想套近乎,打听点小爱好,不想那小子直接给没脸,说少来那套。   顾皎皱眉,“我这边事还没完。”   “带着王家的两位少爷,还有孙家的一位。”   人多势众呀。   “在哪儿?”   “役所。”辜大道,“周大人正在招待他们。”   “那让他们慢慢等着吧,我该去的时候自会去。”   辜大点头,回去复命。   许星则是看着她,“你不怕呀?”   “怕甚?”   “他们人多啊。”   顾皎笑,“这般说来,延之找你来,便是找错人了。”   许星嘴歪,“恒哥说你嘴巴最利,和魏先生一般会忽悠人。果然没说错。不过,你知他们为甚来找你吗?”   顾皎大约是知道的。   今年的第二季红薯种下去,长势相当好。整个龙口,但凡旱地和坡地,到处都是红薯的藤蔓。辜大日日带人巡游,确实见了许多庄户私自截红薯藤扩种,不过,因关口守得严,她没怎行事权利。关口,自然也是李恒的人在把守,辜大也派了两三个人去,主要负责查看过关人带的各种行李,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红薯相关。   大约是前日,抓到一个卖山货的,将几个红薯藏在山货下面,没混得过去。   后一路追查过去,那卖山货的人,乃是王家的一个山民。   王家想扩股份不能,自家土地在龙口又是最少的,能产的粮食不多,自然卖不到多少钱。想挣钱,唯二的办法,一是搞股权,二是扩种。股权被顾青山拍回去了,扩种则能想许多办法。譬如,去龙口关外找人租地。   顾皎抓到那走私的山民后,直接将人丢王家去了,甚话没说,意思却很明显。   不想,他们今日果然找了柴文茂来当靠山。   “知。”顾皎并不十分在意,只看着滔滔江水,“不是还有你们在吗?”   许星耸肩,没有言语。   “再说了。”她道,“世子若是发狠起来,他家怕是第一个倒霉。和一家子将死之人,有甚好说的呢?” 第99章 人头   顾皎巡视完河堤, 又去了工坊。   大约是受现代城市规划思想影响,她不想随意弄出来糊弄人, 因此耗费了颇多的心思设计工坊区。设计图是她亲自画,又找长庚和善建的师傅一起改出来的。   考虑到日后的交通, 工坊有路直通小庄,也可沿着水渠便的卵石道去河堤。卵石道修得两车宽,为日后进出河堤上的码头做准备。   至于工坊本身, 分成了三个大区。一是住宿区,用条石做基础,烧陶的管子引上下水。吃水单独进,污水统一排放至一个蓄粪坑中,发酵后做农家肥用。修了三十来间, 排成对开的两排。每间约莫五十个平方,分了内外间,有简单的杂木做家具。卫生间和洗澡间是单独设在外面, 集体使用, 轮流打扫;食堂则在另一头, 统一吃喝。这部分大约完成了一两套,样板很是干净清爽的模样,吸引了不少民夫来看。   那些民夫住惯了窝棚,听说这边修好了后,只要在工坊打工便能申请一间, 均两眼放光。   二则是工厂区, 一个大的通开间, 高有一两丈,面积约莫半亩,能容纳近百人同时工作。   另外则是仓库区,用于存放布料,麻线等等物品。   顾青山接下军衣的活儿后,着人去三川道找行商,定了许多的棉麻布匹。这会子,那些货物已经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全仰赖长庚打理。民夫们紧赶慢赶地修仓库区,也有些来不及了。因此,一多半的货物,现挪去了小庄的后院,堆得四处的房舍满满当当。   顾皎看完一圈,再次对长庚强调,“地基要牢固,花样要少。这是干活的地儿,不必搞那些雕花什么的东西,简单朴素实用最要紧。最重要的,是快。”   长庚自然全应了,又带她去看了集体灶的吃食。   自宽爷带顾皎吃过一次大锅饭后,她隔三岔五去看人伙食。因她要去,那些俭省惯了又极爱占小便宜的庄妇不敢弄虚,吃食上的品质一直保持得不错。因这一两月都在加紧干活,所以,顾皎看见锅里炖煮的肉汤翻起来许多鸡腿和豚骨。   此般不作假的吃食,保证了营养,那些民夫怎么都是闹不起来的。   提及吃,难免要说一说勺儿建的烤窑。   李恒单提了军粮中要保障肉食,却给顾皎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又将这难题交给了勺儿,勺儿挖空心思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了风干和烤干上。   龙口本地多山,多水,风干的肉食虽然能保存一定时间,但也不会太长久便会变味;烤货则不同,不仅是保留原风味,还能烘出异香,外面那层碳化的皮肉还能锁死水份,使它的保质期更长久。因此,勺儿便在灶间外面的空地,靠石头仓库的一小片地方,建了一个人高的大型烤窑。   整条的鱼进去,整片的肉进去,不同程度的烤制,出来不一样的成品。或者是纯粹的肉干,全烘得如同干柴一般,即可直接吃,也可放入水中做肉汤,还可用作蒸食;继续再烤下去,将水份挥发,干香酥脆,然后打成松塞入竹筒里面密封。   肉干和肉松,蛋白质的集合体。   自然,烤制的时候还会有许多的动物油脂流下来,在窑底淌了一层。   顾皎本觉得这玩意不太有用,不想勺儿却将它们当成宝贝一般。给顾皎做擀面的时候,略放一点点化在清汤中,异香扑鼻。   行吧,那就又全部灌入竹筒里面,便宜那些大兵头吃口油水了。   此般行事,日日窑子里的火不停,两三个仆妇杀鸡鸭杀鱼,能烤出好几十斤来。慢慢积攒,既然将石仓库一层的一小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顾皎危机感深重,眼见仓库要堆满了,让许星每日悄悄儿地取一些出去,积好一车,送山上去给宽爷。   许星对她这种老鼠攒粮的行为很不满,“你在怕甚?到处挖洞存粮?当真有祸事来了,我带你跑去找恒哥就是了。”   顾皎难得斥责他一句,“莽夫,先生给延之选了龙口,那是能随时丢了的?日后,这里便是延之的家,是咱们一众人的发家之地,轻易不可抛弃。你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了,那些庄户呢?民夫呢?他们可是无路可走了。危难时候抛弃他们,说哪儿去仿佛都理所当然;可若是咱们能带着他们一起,或者给他们一口吃的活命,他们能记咱们一辈子,再教下面儿孙两三辈人。一个家族,得了人心,百年的基业才能打得下来。”   “延之在前面拼命,咱们不能给他拖后腿。不仅不拖,还要还他一个繁荣昌盛。”她看着他道,“不然,你以为宽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是为甚?”   许星抓了抓头,“他娘的,你说话怎地跟我家老叔一般?听得人浑身打哆嗦。”   顾皎也不图别人理解,自己干得热火朝天。   不过,辜大吃够了四面流浪和饿肚子的苦头,对她的决策从来没有一个不字。他经常背着百十斤的重物往返在平地和山间,看着山里日渐起来的小木楼,被开出来大片大片的土豆地,花钱请了山民和猎户来帮忙,那些土豆长得比山下的红薯还要好。   辜大觉得,自己没跟错人。   只她这边按部就班,王家人却再按捺不住了。   眼见得世子走了好几天,算起来应该是要抵达郡城了。顾青山去送粮,在郡城停留几天,再回来,也不过大半月的时间。要还搞不定顾皎,等他回来,就更没戏唱了。   “夫人!”   顾皎进家门的时候,被柴文茂堵了个正着,后面还跟着王老爷。   都登门踏户了啊。   她看一眼许星,许星立刻上去挡住她。   长庚则恭恭敬敬道,“柴大人来做客,怎不打发小子来通传?真是怠慢了。”   柴文茂摆手,“没有的事。只夫人事忙,想是忘记了。不过不打紧,我亲自带人来,和夫人唠叨唠叨,也算是尽了我督商的职责。”   用世子压人呢。   “甚事?”顾皎站在许星身后问。   “不如,进去说?”柴文茂提议。   王家父子两个也殷勤道,“夫人,咱们都是自己人,有事好商量。”   顾皎想了想,对长庚道,“去请周大人来吧。’   “不必。”柴文茂道,“些许小事,无须他来。且他只管着本地治安,着实和商行无关。”   “柴大人也说了,他管着本地治安呢。关口那处,有私自夹带的,硬闯关口的,都归他管束。”   柴文茂无奈,只得同意了。   因此,一行六七人,入了小庄前院的正房。此处用作书房和办公,到处都堆着文书、堪舆图和资料,有些杂乱。   顾皎让丫头清出位置来,烧水泡茶,上了许多点心和各样肉干。   周志坚来,被柴文茂强行拉着,一起坐了主座。   大约是不惯和女子议事,都不太看顾皎。   顾皎捧着茶杯,好声好气地冲木着脸的周志坚道,“周大人,柴大人带了王家伯伯和哥哥来,说有要紧事谈。现爹和哥哥都去送粮去了,将军也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你和将军是兄弟,又管着本地,只好请你来——”   周志坚瞥了她一眼,夫人的演戏越来越精进了。他硬邦邦道,“甚事?”   柴文茂看一眼王老爷,道,“王兄,说罢。”   王老爷冲顾皎道,“夫人,此番来,是为前朝那山民夹带。他虽是我家下人,但实与我不相干。现下,我已将人拘起来了,只能夫人发落。”   让她做恶人?   顾皎显出有些惊恐不安的样子,连连推辞,“怎么如此说?我爹和几位叔伯做商行的时候,定了规矩的。该如何办,按照规矩办就是了。怎能说是听我发落呢?”   那王家老爷打的就是女人不能主事的主意,见她面白唇青,十分惊吓的模样,心里是有些自得的。这几日要见她,她通拒绝,想是晓得自家女流,不敢。基于此种心理,他便生出几分轻视,“夫人乃是商行的大股东,自然是能说了算的。”   “我说了能算?”顾皎看看周志坚,再看看柴文俊。   周志坚见她演得开心,不吱声。   柴文茂倒是被朱世杰嘱咐过,将军夫人有点儿难缠,不是庸常女子,需得小心对付。他见她这般不顶用,稍有些疑虑。然,他已做了王老爷的便宜女婿,那年轻貌美的小女子缠得他骨头酥,哪儿还能顾忌其它。他便道,“自然是夫人说了算。”   顾皎笑了,“行啊,那就按我说的,把人先关在王伯家中,等我爹、孙伯伯,还有温家舅舅他们回来处置,好不好?”   王老爷立刻下了脸,柴文茂倒是有些诧异。   周志坚心中冷笑,女子惯爱示弱,这些人自找没趣罢了。   “怎地?不行吗?可你们刚说听我的——”她搅着衣袖。   王家少爷挺了挺胸脯,道,“夫人,此间乃是有些缘故,怕是等不及了。”   “甚缘故?”顾皎好奇了,她也想听听看,王家找到了甚道德高点。   “世子走的时候,带走咱们龙口产稻谷的一半,只给咱们留了过冬的口粮和开春的种子。他再三交待,让咱们想想别的办法,多准备肉食,或者其它杂粮。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好说到底打不打。若真打起来,那边是好几个月的事,军粮便尤其重要。咱们约了柴大人,和其它几家商议,便只有一个办法。”   顾皎看着他,露出一些佩服的样子来。   那王少爷见她稚龄少女,一团和气,果然如雪梅妹子所言,是没甚存在感的将军夫人。他只当已将她震慑住,道,“开荒地,种红薯。”   她笑了,道,“咱们不是已经种了很多吗?”   柴文茂道,“不够的。那红薯产量虽高,但连续吃几顿,十分不顶饿。想是不够养人,需得多吃。已经在民夫里验证过了,连续七八日无油荤,只以红薯为主,一顿得吃三四斤呢。打仗行军最是苦人,只怕消耗得更多些。我下面几个算盘先生算了田亩和人口,远远不够。”   “那怎么办?龙口的荒地都开了,现下空出来的水稻田还没来得及放水晾干,现种怕是来不及的。”   顾皎这般说,恰恰落王家的套儿里了。父子两个对看一眼,甚顾家的才女,还不是个脓包?王少爷恳切道,“夫人,关外许多山边地且荒着呢,正合适开了去种。虽然结实不如两月前种下去的,但起码能在初冬的时候收成一些。”   顾皎露出甜甜的微笑,“关外?你们要去关外种的吗?地可租好了?有庄户去管吗?”   怪道王家出这般主意,整个龙口地主,就他家地最少。   王少爷便要回答,不想柴文茂用力清了清嗓子。他立刻将话咽下去,看柴文茂行事。   柴文茂道,“夫人也觉得这般甚好?世子将督商的职责给了我,乃是信任。他的嘱托,咱们必不能辜负。更兼了将军在前面,掌着五指桥和谈的重任,咱们更要为他多考虑。若是军中无粮,军士们还怎么打仗?不可儿戏——”   “挺好的呀。”顾皎道。   “如此,谢夫人大义,我这边让王兄他们忙起来。”柴文茂起身便要谢。   周志坚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了些。   果然,顾皎装着不懂地问,“可种子钱怎么办呀?商行当日说了,要去哪儿种,谁种,重多少,都得大家商量了才算。”   “事急从权。”王老爷有些急躁,“夫人,当真等不得了。银钱乃是小事,也计较不得了。”   顾皎捧着茶杯,缓缓喝了一口,感觉智商遭受严重的侮辱。   “我知啊。”她点头道,“你们说的都挺对的,只咱们得先商量好一个事。”   “甚?”王老爷问。   顾皎看着周志坚,“周大人,红薯收成后,王爷来信,说想尝尝那东西甚味道。将军和我托你,派人带了一车去。王爷那边尝了,让魏先生写了一封信来。那信,你可看了?”   周志坚点头,“信在役所中,不过信上的话我还记得。说红薯乃是国之重器,轻易不得泄露。若是种子走失,有龙口之外的人等泛滥种植,须得重刑惩处。因事关重要,特地嘱咐我守好关口。因非柴大人的职责范围,本不想告知且麻烦到你。”   是的,魏先生那死老头,好呆帮忙要了一个尚方宝剑来。   “怎处置?”顾皎要的,是答案。   周志坚看顾皎一眼,晓得几个人又被她耍得团团转,大声道,“取项上人头。”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顾皎满意地点头,却一副怯懦的模样,“是了。柴大人,王伯伯,咱们得商量好。若事发,用谁的头去请罪?” 第100章 君辱   顾皎引着周志坚抛出魏先生的来信, 见那三人因未料到而有些懵的模样,乘胜道, “先生信来的时候,我其实也有些意见。我家将军在前线, 掌着和谈的事呢。若是谈不好,当场打起来,他可不是先锋?我担忧辎重带得不多, 也不知能不能续得上。幸亏三位提出来,也算是解了我的忧心。不如这般,我立刻写信给魏先生,请他向王爷求求情。就说世子的新舅爷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愿做担保, 四面扩种红薯——”   说着,她便站起来,要去写信。   王家少爷忙阻拦, 满面赤红。新舅爷?只不过扯出来给自己贴金的招牌, 当真去王爷那边晃一趟, 怕是要掉脑袋了。   王老爷深恨,只觉这女人胆小怕事又说话酸气,必定是嫉妒他家女儿能跟着去郡城享福,自个儿却只能留在乡下地方苦守。他陪着笑,“且慢, 且慢, 咱们再商量。”   呵, 商量。怕是舍不得自家脑袋,要商量着将别人推出去顶罪。   无非是欺她一个女人,又认了顾皎刚收入一大笔种子钱,要哄她罢了。顾皎自虽清高,很看不起人使用世俗的手段,然被逼到这份上,也不得不来了。   哭穷罢。   顾皎便做出十分伤心的模样,“怎地又不愿了?虽然王爷说了要重罚,但是只要王伯伯看守好些,必定没事。就算出些许意外,有世子在,怎会不出手救你们?是不是我平日有甚不周全的地方,得罪二位?因此,算在我家将军头上了?”   周志坚抓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书房里杂乱的陈设。   若魏先生在此,该击节赞叹了。   然顾皎并不放过他们,又道,“之前爹为了做红薯的种子,挪了外面几个铺子许多利钱。这回卖了些种子,立刻送了一大半出去补亏空。剩下的一些,全给了我,要我帮忙管着河堤和修路的账。也是我不懂事,前面刚拿着钱,太开心了,便让长庚将去关口的路也修修。这会子,钱都定好怎么用了,实在再无多余。柴大人,若您那边算出单靠咱们龙口的粮食不够耗费,不如想办法买?”   她诚恳道,“我听说今年到处都是丰收的,三川道那边有好大一片良田,肯定——”   柴文茂略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   周志坚道,“夫人,三川道那处平原,乃是都城里几大家的土地。他们都归了高复管束,又和那边的袁家打得热闹,怎么会卖粮?也是因着丰收,那两家都积攒了不少的军粮,怕也是要打起来了。”   是了,这天下三大诸侯鼎立,乃是挟天子的高复,老而弥坚的青州王,另有南方鱼米之乡的袁大都督。   顾皎哪儿有不知的?可她偏要做出遗憾的样子,“那要是价钱出得高些呢?王伯伯,不如咱们几家另外凑些钱?找长庚和管事们去跑一趟,总能买些来吧?”   这话说得十足荒唐了,柴文茂忍不住想斥责她妇人短见。可她偏说得真诚,两眼还沾着水花,那骂也出不得口。更冤枉的是,王家本想用军粮来挟制她,不想翻被她挟制回来。这会子要说不筹钱买粮,当真是站不住脚。他甩了一个眼神给王老爷,这一遭儿搞不定,暂且撤回去,另想他法。   王老爷收了信号,又胡乱扯了一些巡逻队入户检查过严,引得庄户怨声四起;关口抽税太高,小商贩们都不愿进来,长此以往便要萧条等等。   便告辞了。   顾皎目送他们离开,冲着背影啐了一口,“一群占便宜没够的货。”   周志坚嘴角抽了抽,不知将军是否知晓夫人两面三刀的泼辣本性。   秋风渐起,山中凉意比山下更加深重。   许星本走得满身大汗,可过山口的时候,被风一吹,又全身哆嗦。他不耐烦地问,“还有多远?”   辜大指向前方,“半个时辰。”   他看一眼,下方的千尺绝壁,前方却看不见平地,疑惑道,“宽爷跑这处来作甚?走个路都要发病的吧?”   “你去了就知道了。”辜大闷头。   许星性子活泼,跟谁都能立马熟悉起来,偏对辜大没办法。两人当日交手,打了一刻钟没分出胜负来,被周志坚强行拉开了。他并不承认自己归辜大管,虽然吃住都在巡逻队,但自诩为自由人。见辜大日日鸡叫就起来,半夜才睡,刻板得跟唐百工做的那些机关一般,很有些看不上。   然辜大性情十分坚韧,每隔一天便要找个借口进山,实则背着上百斤重的各种物资。许星见了几回,只当他被将军夫人安排的,过了一个多月,见他还是如此,便有些好奇了。这次他申请跟着来,辜大也不客气,多让他背了许多货物。   这会子,许星见他走山路,乃是直上直下的险道,居然如履平地,心下暗暗惊异。他不肯认输,便较劲着,中间也不肯要歇一歇。可他走山路不是头一遭,但走一两个时辰不歇气还带小跑的,却是头一遭。无法,只得挺着,为了自己和将军的面子。   辜大闷头在前面走,将一个个踩实了的地方指给许星看。他恍若不知许星的小心思,憨厚诚恳得很。   果然过得半个时辰,转过山口,居然呈现出很不一般的风光来。   一个浅浅的山谷,一大片缓坡地,山腰上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汤池。   那汤池被石头砌了一条长约十米的边出来,立了一个大水车。水车缓缓转动,带出许多热水入了沟渠,烘得到处暖洋洋的。   唐百工高坐在水车架子顶上,“辜大来了——”   呼啦啦地,七八个半大的小子跑出来。   许星倒是见了许多面熟的人,忍不住兴奋起来,“唐呆子,下来啊。快看我给你带甚了?”   唐百工也不恼,哈哈大笑,“黑炭头,你也被将军抓过来啦?你的差事呢?这下子逍遥不成了吧?”   许星忙不慌地丢下背上近百斤重的大竹筐,双手叉腰,“将军体谅我辛苦,让我来休假的。”   唐百工从架子上爬下来,摆明了不信。   辜大也将自己背上的落下来,对着亲热呼唤自己的小子们,终于露出一些笑来。大约是熟惯了,那些小伙子也不比打招呼,自开了两个竹筐,将里面困扎好的各种烤肉干,稻米,稻种,还有油盐调料等,一一搬出去。   许星这才发现,田地的最上头修了一整排的木头房子。均是用大腿粗细的原木拼装起来的,顶上还盖了厚厚的树皮和稀泥,上头居然长了苔藓,不注意看,当真看不出来。   而那些房子之下,则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几百亩土豆地,   温泉水温暖着,山中肥沃的腐殖土滋养着,能让多少人混过一个冬日?   那个女人,为甚笃定了今冬难熬?竟和魏先生的推断不谋而合?   五指桥下,流水滔滔。   桥的两头,万马峥嵘,铁甲锋寒。   李恒挺直了腰背,视线越过巍峨的巨大石头拱桥,抵达对岸的无边连营。   卢士信手里把着一块饼,嚼了半晌啐一边去,“甚月饼?怎是这样的味道?甜不甜咸不咸的,弟妹怕不是拌馅的时候打瞌睡了吧?”   李恒皱眉看他一眼,“都吃光了,一点不能剩。”   卢士信咕哝两句,还是乖乖将剩下的吃了。毕竟山高水长,人送点东西来不容易。那丫头还真是能干,延之说一声要吃肉,她想方设法弄来了。不是这边吃惯的各种齁咸的风干肉,是烤制过的,各种喷香的肉干和肉松。空口吃香,下酒吃带劲,熬汤各种滋味浓郁。王爷吃了两回,连声叹息,倒不是军粮,乃是美食了。   柴文俊的马有些耐不住了,他道,“看样子,那边还没拿准主意。”   “管他主意定没定,咱们到点儿去递信。他接了咱们就继续等着谈,不接——”卢士信看旁边木牢里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马家小儿子,冷笑两声,“宰了那小子祭旗,咱们直接干。”   “不可,不可。”魏先生端坐在战车上,指着后面的大营,“王爷在后面等着,是要好消息的。打打杀杀,不成体统。”   说话间,对面桥头升起了旗帜,一阵旗语交流后,统一递交信函了。   李恒翻身下马,两手执着一个木盒。里面装了密封好的函件,有青州王的印章。   对面也出来一个年轻的将领,黑甲红巾,十分精神。他双目灼灼,直盯着李恒,似有无限的激愤藏在其中。   两人走到,站定,对峙而立。   “你,便是李恒?”那人问。   李恒瞥一眼他手中的卷轴,道,“交换信函吧。”   “李恒,我乃河口马延亮,你记住了。”马延亮捧出卷轴。   李恒伸手,马延亮也伸手,各抓住对方信函的一半。两人同时用力,却又未放手,纷纷感觉到阻力了。   李恒抬眼,道,“我只记死人的名,不记活人的姓。你要求死,我必如你的意。”   马延亮两眼暴睁,李恒猛然放开手,再用力抽出他手中的卷抽。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他拱手,道,“请速将信函交予你家主人吧。”   马延亮憋气,退步回了自家桥头,快步走向后面的大营。营中人接了木盒,查验标记和印章,打开,一目十行。   半晌,那人用力将信函砸在桌面上,“魏明,欺人太甚!青州王,实在可恶。”   马延亮低头,见那信函的嘴末端,依稀有“河口置换,退出二百里地,京州王降,受青州王节制。”字样。   他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君辱,臣死。   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都城。   顾璋着青衣,玉面素冠,将一个峨冠飘带的男子引入自己居住的小院中。   海婆和寿伯合力,搬出两个装满泥土的大箱子来。   那峨冠男子皱眉,“这是甚?”   顾璋笑着将箱子掀起,拨开上面的一层浮土,露出下面黄色的球状作物来,正是土豆。   他捡起一个,恭敬道,“先生,天下如棋盘,万民若棋子。这物,便是能搅动棋局的神物。”   那男子捡起来仔细看,却多疑惑。这物,便能颠倒天下?   不想屏风后走出一白纱覆面的女子,边缘能见着隐约的瘢痕。那女子道,“先生若要验证,只需再等几个月。青州王大营被烧,辎重毁了泰半,三川道又联手封锁了粮道。他本欲和谈,得些许好处便返回青州蛰伏,但却因一物而改了主意,要彻底收复京州马。”   顾璋点了点箱中的土豆,“我爹供应给青州王的,乃是薯。给我送来的这物,却是土豆。土豆虽不及薯产量高,但却胜过现有的粮食十倍有余。连番得着宝物,对顾家乃是祸事;可若在先生手中,却堪大用。”   “先生。”女子道,“明春只需租下几晌土地,三四个月便能见分晓。”   “到那时候——”   峨冠男子叹息,“若当真,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不过。”他转言,“大乱才有大治。” 第101章 祸来   五指桥和谈失败, 盟约撕破,掀起漫天血战。   战报如雪片一般飞往京州和河西各地, 也飞去青州、万州等州府之上。   消息传来,龙口一片哗然, 只觉大祸临头。   顾皎接着信,虽早有准备,但到底是有些惊慌。   连中秋节也过得没滋没味, 吃着勺儿精心烘烤的月饼也不甚开心。   顾青山领着一大帮子人和钱从郡城回龙口,却在城中摆了三日流水席。   他高举酒杯,“贺龙口商行,一日比一日好。”   孙老爷等人应和着, 唯有王老爷冷笑一声。是   顾皎没去席面上露脸, 顾琼便给她搬了许多的杂物和玩意儿回来, 连带着今次分的军粮钱。   顾皎先将钱收拾好,才去看那些玩意儿。   “为了买这些,走得腿都断了。”顾琼表功。   她看他一眼, 道, “二哥, 就没带点什么好吃的吗?”   他一听,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来,“可别说吃了。郡城哪儿像是郡城?根本就是大杂院的集合。除了郡守的府邸和官邸像些样子, 别的都一言难尽。吃, 不是太咸就是太干, 吞下去嗓子眼生痛。我都不吃, 更不用说你了。算了算了,你还是跟勺儿自家捣鼓吧。啊,对了,咱们带过去那些烤肉和肉松,本意是做军粮?你猜现在去哪儿了?”   顾皎想了知道,不过她不说。   “王爷尝了说好吃,分了一半走,剩下的全让大小将领都分了。”   “夸张,军中自有大厨。”   “你就不懂了吧?大部分吃的是大灶,只有偏将以上的才吃小灶。可小灶的东西不甚好,也没拿功夫洗剥烤的,都是弄熟就行了。哪儿像勺儿那般,什么香料放多少,腌多久,还专门跑山上去找香料。不一样的——”   顾皎其实更想听关于李恒的消息,可顾琼这王八蛋什么都说了,偏不提起他。气得她呀,干脆地把人赶走了。   独自生了一会儿气,她出去找顾青山。   顾青山回来后,头件事是去看工坊,安排立刻赶制军衣;二件事是去河堤,要赶在冰封之前将全线的堤坝筑到涨水线以上;三件事,要召开龙口商行第二次会议。   顾皎找到他后,将柴文茂和王家父子的花样说了。顾青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道,“皎皎处理得很好,此事我自有计较。”   既然他有安排,她便不操心了,只问了一声,“这会子,海婆和寿伯该是到都城了吧?”   顾青山点头,“信也该到了。”   静了半晌,顾青山终于忍不住疑惑,道,“皎皎,将黄金交给你大哥和——”他顿了一下,“温表姐,我懂。可为甚要连土豆也给他们?咱们红薯运作得如此好,土豆再来一番,岂不更是势大?你若是担忧青州王猜忌将军,咱们可以分出大半的利润——”   现诸侯三分,虽有战事,但基本算势均力敌。顾家眼见得要起飞,若是红薯和土豆双双在握,可不是鲜花着锦的势头?到时候,李恒要什么没有?   顾皎却笑了,道,“爹,一处开花不是花,开得满山才是景。咱们红薯一枝独秀,紧盯着的人太多了。待别处有土豆起来,便不那么招眼了。再则说了,咱们的重头戏乃是木禾。有土豆的掩护,不声不响,更好推广。商行,要货通天下,最好闷声发大财。至于其它——”她看着他道,“这天下,咱们还没有执子的能力。”   李恒在青州王座下,且得熬许多年才能出头。可若是丢点什么出去打破平衡呢?用土豆,养肥许多小诸侯,也灌溉着那些野心。高复治下,该不平静了吧?那么,和南方袁都督的战事,又有几分变数呢?   在那些变数中,李恒,能走多远多快?   父女两人又叫来长庚和几个管事,将日常的许多事务安排了,便提起龙爪岩下面那个烧石灰的窑来。顾皎的意思,请堪舆的师傅去悄悄那附近的岩石如何,储量够不够。若是量大,便值得买来,改造一下窑子,专营烧石灰的。不拘束战事上要用,后面修路筑城等等都用得。   顾青山同意了,长庚即刻便要走。   不想却有小子来回报,说城中的崔妈妈带了好些人来,要见周大人并将军夫人。   顾皎吃惊,崔妈妈守着城中的大营,无事不敢轻离的。她都动了?难道是有甚大事?   顾青山摸了摸下巴,“只怕是打起来了。”   算算日子,中秋已经过了两三天,若当场打起来,快马来信,自然刚好。   既然如此,便拖延不得了。   顾皎立刻换了见客的衣裳,去门口迎崔妈妈。崔妈妈一身劲装,后面跟着三四骑快马,个个黑甲覆面。比顾皎来得快的,是周志坚。   母子两个,许久没见面,见面也只得对看一眼,握着手问了一声好。   “妈妈。”顾皎道,“若有事,送信来,咱们去城中也是一样的。”   崔妈妈摇头,道,“去役所,有要事相商。”   顾青山欲避,不料崔妈妈却道,“天要变了,顾老爷也一道听听,好有个准备。”   一句话,说得顾皎心里沉甸甸的。   她抬头看看山色,辜大和许星进山去了,也该回来了。   周志坚开了一所厅堂的门,着守卫将前后门把死了。他道,“娘,是不是王爷来信了?”   崔妈妈坐下,干着嘴唇点头。   顾皎立刻去旁边找水壶,给她泡茶。她也不客气,接了茶水道谢,一口气喝尽了。   屋中四五人,均盯着她看。她放下杯子,抹了抹水珠,长舒一口气道,“要征兵了。”   征兵?   青州王打京州,号称带了三十万精兵良将,然其中多半是负责各样后勤辎重的民夫,真正上得战场的十万都有得多。   因五牛道失了大营,兵损得不多,但民夫却失了不少。   郡城那边一直在募民夫,因条件不够宽限,还强拉了不少。   这番和京州开打,然京州号称骑兵十万,其实是不怕的。因此,青州王在兵力上的优势并不明显,便要在河西、龙口一带征兵役和加税。另又需民夫若干,工匠不等,营妓也是不可少的。   顾皎坐在角落里,捧着茶杯,吹走浮在表面的渣子。   崔妈妈道,“龙口校场驻的兵,且分一半先去五指桥,入将军的先锋队。剩下的一半,负责训练新兵。新兵从庄户中来,以户为单位,家中但凡年满十五岁的男子,择一人入。若是舍不得,想不去也成,得交买身的钱,一人定下来银二十两。此番征兵和收银子,是城守代行。”   龙口人虽然数万,能凑出来的青壮也只得数千;然龙口之外地广人稀,加上河西各处,只怕也只能堪堪出万人而已。二十两的买身银?看起来仿佛不多,然真正拿得出的有多少人家?只怕又是变相收税而已。   “志坚,你领新兵营,定要在腊月之前入河口去。”崔妈妈看着他。   周志坚皱眉,“龙口这一摊——”   “顾不上了。”崔妈妈叹气。   顾皎手顿了一下,周志坚带着数千青壮从龙口撤走,剩下的均是老弱妇孺。   失去了这一支力量,她几乎无法强力控制关口了。   不想崔妈妈又道,“龙口修筑河堤,从外面找了数百民夫。王爷也说了,那些民夫擅工事,又被训练教育得很好,恰合负责辎重运输和建营地。从中抽选年轻力壮的,一并去了。”   连民夫也不放过。   顾青山的脸色难看起来,一言不发。他从外面招揽了许多流民,选的全是青壮年和年轻妇人。好吃好喝养了大半年,又请工匠来调|教,个个走出来,比普通士兵也是不弱的。他要壮大商行,必要有私兵,早存了心从里面挑好的自用。不想,居然被盯上了。   “这是其一。”崔妈妈伸出一个手指,“其二,加税。”   “每户需得出麻棉若干,白米若干,白面若干,红薯有定量,另有诸多杂粮。”   “因柴文茂大人在此督粮,一并交由他监督。”   顾皎面上无波,心里却在叹气。虽然早料到打仗不是容易的事情,没想到真压下来的时候,居然这么快。又征兵又加税,等到后面纳粮,只怕还有更多的花头。这中间有多少是王爷的需要,有多少是柴文俊的手笔且不去分了,只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第一个危机来了。   王老爷殷勤地将酒液入杯中,夸赞道,“还是大人有办法,这番先将那姓周的弄走,她便失了臂膀,莫奈何了;又缴了她爹的民夫,闹事也闹不起来。只一条,她手里还有二三十的巡逻队,几匹好马。”   柴文茂很自然地受了这杯酒,端起来把玩,再抬眼看王老爷滚圆的脸,“你个老东西,拔了人家爪牙,白缴了人的民夫,还妄想好马?你就不怕将军回来,人头不保?什么地儿下狠手,什么地儿留个面,你可懂?”   “大人说的是。”王老爷赔笑,“只是人说了,那巡逻队的人,日日高头大马来去,见着就气人得很。”   “怕不是气人,是嫉妒得很。”柴文茂喝了酒,“不过,你的心思我也理解。顾青山实是过份,大块的肉全捞自家去吃了,一点汤都不舍得分别人。那巡逻队仗着势,耀武扬威,连城里的衙役都没放在眼中,着实有些过了。”   “对对对。”王老头点头,“里面,还有好些是山匪呢。你看看,你看你,如何能让山匪维持秩序?不是笑话吗?”   “既如此,我倒是可以帮你在世子面前说几句话。”他道,“趁着这机会,重新将商行的规矩分一分。然世子现担着督粮的重责,正愁得没法。你莫若出点力?做个起手?”   王老爷早有准备,张口便说了一个数。   柴文茂有些欢喜,但又并不太欢喜,俯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王老爷脸煞白,似有些艰难,但想着那触手可及的富贵,狠狠心,点头了。 第102章 难关   秋风起, 满地黄。   含烟坐在驴车上,晨露染白了她的头发, 满脸更带着寒霜。   原野上有鸡鸣声,更有狗吠, 然掩盖不了凄凉。   几个穿着皂服的衙役穿行其间,每到一处房舍,便有哭声。那声初时极响, 后却逐渐降低,缠绵着不去,入了人心。城中发了征兵的令,每家须得出一个成年男子。不仅如此, 还得自备军衣、靴子、皮甲和武器。   这大半月来, 四处哭声和铁匠敲打的捶声。   含烟将帽兜拉起来, 挡住了脸,“长生,能再快些吗?”   长生甩开了鞭子, “好咧。”   车行得一刻, 下官道, 走上去小庄的坦途。含烟遥遥地看见小庄以及庄子后面新起的一大片房舍和工坊,大大地松了口气。   只要夫人在,总归是有办法的。   驴车停, 长生收鞭子。   含烟一刻也不等地跳下车, 冲着庄子里去。   长生连叫了几声姐姐, 包袱忘记拿了, 也没音儿。   看门的小子道,“这几日找夫人的人太多了,都这般忙忙慌慌的。”   长生答了一句,“毕竟是兵役大事,上头压下来的,任谁也没办法。”   “幸好咱们都没十五,算是免了。”一副大幸的某样。   长生将含烟的包袱拎起来,站到他面前问,“幸?若是十五岁以上,一家一个都不够用了呢?若是十五岁以上男丁,尽皆要去呢?若是全都去了,再要十二以上的呢?”   小子被他几连问,问得面色发白,慌张道,“长生哥,当真?”   “甚真不真?你没长脑子呢?我说是假若,假若!躲是躲不掉的,除非你愿跑进山去,一辈子做山民。否则,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说完,长生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自进去了。   那小子呆若木鸡,却有另一个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道,“顾老爷本帮二少爷和长生哥都办了买命钱,结果二少爷非闹着要去。长生哥见二少爷去了,也跟着去。你别那样瞪着我看,他们定要去。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征兵到后面,当真要把全部男人都捆过去,跟着不知什么不认识的将领做炮灰,还不如跟二少爷一道。起码,起码将军是咱们自家人,会顾着咱们的。”   含烟入前院,杨丫儿守在回廊下,屋中传来许多人声。   她走过去,轻声问,“夫人在理事?”   杨丫儿点头,“自打县里贴出来告示,要征兵,夫人这边便没停过。商会的事自有顾老爷做主,可许多乡老却希望夫人能出面,保下许多子弟来。”   她说得摇头,“也是为难夫人了。连周大人都被抽回校场去了,她能有甚办法?”   “夫人这几日睡得可好?离魂症犯过吗?将军那边,可有信来?”含烟问得小心翼翼。   “咱们自己人,你有话直说,何必这般作态?”杨丫儿有些嗔怪。   含烟眼睛便红了一圈,但又强忍了,道,“我知夫人肯定十分忙乱,但有个事又不得不求她。杨丫儿,你家里,你哥哥——”   杨丫儿懂了,叹口气道,“告示刚下来的时候,城守便叫人挨着乡里到处发。我家按照规定,是得出一个人。我爹还瘸着呢,只好我哥去。可我哥还没成亲,也没生侄儿侄女,愁得我妈无法。”   “那怎么办?”含烟问。   杨丫儿看她一眼,“二十两银子,将家底淘空,倒是能凑得出来。可那之后呢?一大家子人,还吃饭不?再一个,这仗要打多久呢?如今税又加了,明年年成如何也还不知。我哥最后拍板,说既然二少爷都不怕,他也不怕,便跟着二少爷一起去。”   含烟听了,略有些怅然,“要我家哥哥能这般懂事,倒是好了。”   “怎地?又求你面前了?”   “我攒了几两银子,想着娘不容易,便托长庚哥带回家去。不想他们拿着银子,以为我还有钱,便叫我帮忙凑几十两,将哥哥的买身钱出了。我哪儿有钱?又有甚脸面找温老夫人?想来想去,只夫人对我最好。”含烟说了,眼角滚下一颗泪,“可我也太无耻了。夫人对我好,我却想仗着这好处再求她帮忙。杨丫儿,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杨丫儿见她真伤心,赶紧帮着擦眼泪,将人拉回廊下去了。   里面传来顾皎轻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   “我体谅大家的难处,也知你们的担忧,十分感同身受。毕竟,我家将军乃是前锋,战场上杀进杀出不知多少回;更不知多少次从刀口剑尖下捡回来一条命。大家都是人,人生父母养,岂有不心疼的道理?我二哥死命要去参军,我爹两三日白了许多头发,诸位爷爷伯伯也不是没见。这些我都尽知了,也确能拿出一部分钱。可诸位可知龙口多少户人家?需得多少男儿去?我纵然将家库搬空了,能买得下一百人?一千人?还是二千人?”   “令,是王爷下的。有谁,敢违抗王爷的令?”   顾皎问,却无人敢答。   有一老者叹息,道,“夫人说的咱们都懂,确是强人所难了。只那王老二,着实过份了。城守下了告示,城中的衙役不够使,便招本地地主帮忙。那王老二忙不迭地凑上去,说愿为王爷出力,便将家下人编队,挨家挨户去搜丁口。买命钱,刚开始的时候说是二十两,可现他经手的地方,变成三十两,四十两了。咬着本乡本土的乡亲,吸饱了血,却去讨好那个柴大人。”   “二爷爷说的极是。他站出来,说要做个领头的,要认捐。便捐了几十石白米,一车盐,另有几车干肉。柴大人得了那些捐,便挨家挨户去问,说人王老爷都捐了,你家要捐多少?”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愤愤道,“皎妹,说句托大的话。我论辈该是你堂兄,活了近五十年,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就算当初咱们给王爷献粮,也是青山叔好声好气说了,按能力自愿。哪有这般问着上门的?岂是捐?乃是抢了。”   “出了这个门,少开腔。”一个声音呵斥,“这般乱说话,给夫人招麻烦。”   “三爷爷,人家都打上家门来了,咱们还什么都不做吗?”   “作甚?你要造王爷的反?”   “外面打仗,比这更过份的有的是。只现下轮着咱们龙口了,且听夫人怎么说。”   含烟听得胆战心惊,狠狠为顾皎捏了一把冷汗,更觉自己无耻了。夫人面对的情况比她复杂了多少,又艰难了多少?   她小声问杨丫儿,“日日都这般?”   杨丫儿点头,“每日上午都要来,有时候顾老爷跟着,有时候顾老爷事忙,便是三爷爷带着来。”   “怎么办?夫人只一个人——”   “放心。”杨丫儿指了指屋顶。   含烟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却见屋脊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个人。那人头脸俱黑,眼睛闪亮,却有一口大白牙。她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里面又有声音。   “我暂时有个主意,但也只治标不治本。”顾皎道。   “夫人且说。”   顾皎大约是动了茶杯,有瓷片碰撞的声音。她道,“我手中有一笔钱,不多,也不够买下整个龙口的命,但能做一点小事。这几日,我想了许久,王爷征兵是大事,咱们怕是无力抗衡的。可龙口人几十百来年没打过仗,也无人从军,通不知那是怎么回事。只怕,再精干的小子上去了也是送死。要么抗兵役,死在衙役手里;要么逃兵役,一辈子不着家;要么懵懂上战场,被人砍杀致死。”   一阵儿的哀叹。   “我实在于心不忍,便盘了账,只剩了几千银子。”顾皎带了些许无奈,“附近几个庄子上,收着衙役通知的,家里选个人去我二哥那边挂个号。统计人头数,用那银子做些护身的甲衣,打些铁棍钢钎做武器,再准备一些保命的物什——”   这年头,从军是自带干粮和武器的。自家若是没兵器,没甲胄,等着上了战场,胡乱拿一根木棍,自保都难,何谈杀敌?穷些的人家,能给吃顿饱饭都难,何况铁器?   顾皎这一撒手,几千的银子,着实大方。   且,当真能救命。   “积极面对,多做准备,兴许能多许多人活着回来。”她的声音有些含混,似说得伤心了,“家中独子的,若是独子不归,养老算我的;若非独子,不归,我会斟酌给些抚恤的银钱;若是,若是——”   “夫人!”有个老声提得高起来,“夫人,咱们是去替青州王卖命,为何你是出钱?”   顾皎似乎调整了情绪,道,“三爷爷,将军乃王爷义子。”   无人再答。   “我二哥会领着这些小子去校场,周大人亲自训练他们。当此危难之际,人命最重,怎好分为谁打仗,替谁出钱?这些银子,用在自家乡亲身上,岂不比给人吃了喝了合算?快收了那些不忿,只当天道循环,过了几百年好日子,今儿要偿还些福份。”她轻声道,“我曾问将军,你十五从军,怕不怕?为何你上了战场,那般悍勇,从不顾忌自己的名声?知道外间人怎么说你吗?他们都叫你煞星!将军却笑,说他领了万州的几百男儿去青州,身上便担了许多人命。他若怕死,顾惜名声,那么死的便是他的那些兄弟。他带多少人出来,便要带多少人会去,大家齐心协力——”   顾皎顿了一下,“战场上,认准了将军,将军努力保大家一命;在龙口,有夫人在,夫人即便将那龙江水截断了,也能给他们的妻儿老小找口吃的出来。”   含烟听得热泪盈眶,对杨丫儿道,“我得说服我哥去。” 第103章 疯了   顾琼执意从军, 原恐顾青山反对,可话出口,却没音儿。   他诧异极了,顾青山却问, “你不怕死?”   “不怕。”顾琼道, “咱们平地要去那许多人,都是自家兄弟;志坚哥会看着我,而且咱们这些人, 都归妹夫管。”   “你妹夫领的是先锋军,从不用新兵。”   “咱们去也不是立马上战场, 先负责后勤辎重和打扫战场。爹放心, 我一定也去挣个将军回来。”   顾青山看着二儿子下巴上淡淡的胡须,没说话。   “娘那边, 爹去劝劝呗, 不然她老是哭。”顾琼比划着,“给我整匹好马, 弄一身鲜亮的盔甲,再找把宝剑。”   “你且想清楚。”顾青山道,“家里这一大摊子, 你大哥是管不到了,都等着你呢。郡城那边的贺家, 也刚给你娘递了信, 是正经嫡支的小姐。若是谈得好, 亲事便定下来。然你从军, 人家姑娘不可能等许多年,只怕要黄。留下来,坐拥娇妻和家财;走,却是不知能活到甚时候。”   顾琼想好了,很坚定道,“爹,我当然要走。大哥十四就出去读书,妹夫十四就上战场,皎皎十四就写了名篇,我就是再笨蛋,十六岁也该干一番大事。我去军中,纵然帮不到妹夫大忙,但上下消息通传,内外——”   顾青山摆手,让他别说了,只沉沉道,“你既要去,那便安排一番。”   顾青山的二儿子,顾家正经的二少爷,要从军。   消息出来的时候,孙老爷手上的茶杯差点打翻,王老爷却冷笑一声。   穷人从军,拼命的是一条不值钱的狗命;豪强所谓的从军,不过是拉着自家的队伍,拼着下人的命搏出一个前程罢了。顾家实在不知所谓,几百年没出过武将,以为攀上个将军便长了本事?那小儿子,怕不是从军,是送死。   柴文茂却挑眉,“不正如了你的意?顾家得用的人都出去了,这龙口岂不是你的天下?”   孙老爷却等不得,当日便坐车去了顾家,挽着顾青山的手恳谈了一下午。后,孙老爷令管事,将自家库存藏了多年的生铁全翻出来,给顾青山了。   顾青山所谓的安排起来,便成了大动作。   他将龙口城中有数的铁匠全包下来,要给顾琼和随顾琼一道儿去的下人和护卫打用具。他这般大张旗鼓,搞得顾家那些老辈儿异常担忧。又见因征兵之事,整个龙口如沸水一般,日日都有被抽中的人家来哭,来求人。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因此上,乡老们便集合起来,找顾皎想个办法。   没成想,顾皎却在这把火上浇了一把油。   “只要附近庄上的小子,去顾琼那边儿挂号的,都能得一身衣甲和武器。”   这一句话,扰动不知多少人心。   毕竟自家的长辈,虽被顾皎的豪言感动,但知利益动人心,轻易传出去要坏事。不如先将范围限制在顾家几个大庄范围内,若是相干系的亲朋,捡那起身强力壮的才收。   顾皎见他们真心为自己着想,便听了这意见。   只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壁,不几日便有流言传了出去——将军夫人,要为自家庄子上从军的后生,白送东西。   孙老爷连连叹气,“顾青山这个女儿,既要买人命,也要买人心啊。”   孙夫人却很是担心,“她放出那样的大话来,到时候满龙口的人都要她养,可养得过来?王家做派着实可恶了,可她这般,岂不更是风险?”   孙老爷连连摇头,“王家气数,尽了。最多只三四个月,你且看着吧。顾家只要熬过了这一遭,就不得了了。真是深恨,他家怎就没多生几个儿女?咱们也得亲家做做。”   那边王老爷却幸灾乐祸起来,“顾皎小女子不懂事,她手上能有多少钱?居然放出这样的豪言,怕不是要收买人心?兑不了现的,都是谎话。去,叫远处那些庄子上的人都去顾家挂号,就说都是为王爷打仗,凭什么我且看她怎么白给人武器衣甲——”   “我就偏要叫他们知道,这龙口,不止一个姓顾的。”   这事,却立刻让柴文茂拦住了。王老爷不明白,柴文茂道,“她虽然是买人心,但毕竟对王爷有利,便且让她先去做了。几百上千人的衣甲和武器,不是小数目,赔上后面送军粮红薯的钱怕也不太够。这会子她气势正盛,你跳出去捣乱,反遭人恨。不如等她做起来,兵士给王爷送过去,她自己也折腾得精穷了——”   王老爷恍然大悟,“再轻轻一推,大厦即倾。”   柴文茂颔首,孺子可教也。这孺子,不知不觉便要入了他的网。只等寒冬腊月来,龙口有数的富户全被一网打尽,这偌大的粮仓,尽归入世子手中。他不禁有些自得,世上有柴文俊那般指点江山的俊才,也要有自己这般能干得出丧良心事的戾才。   顾皎正在书房算银钱,算得头痛。她将大话放了出去,如何实现则要一步步走。   钱已经不是大事,大事是拿着钱也不好买物资。   譬如,生铁和皮子。   顾青山那边囤了一些,然依稀也是不够的。生铁必得省着用,那么设计武器需要一些巧思。   她绞尽脑汁,想着要不要把唐百工偷渡回来帮几天忙。   另有一桩大事,乃是收红薯。因当日红薯的收成惊人,种第二季的时候,大家的热情空前高涨,现在龙口满山遍野的红薯。前几日让庄户试着收了一亩地,果然又是几千斤。若全收了起来,那简直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龙口根本没那么多的人力和运力去处理。且红薯这物也容易沤坏,若没得几日全朽烂了,怎入得口?   不如全制成红薯干?然多耗费的人力又该如何?   一时间焦头烂额,恨不得立时将现代工厂的流水线搬下来一条。   许星却从外面进来,高声道,“夫人,糟糕了啦。”   柳丫儿在门外道,“呸呸呸,会不会说话呢?甚糟糕了?咱们夫人才没糟糕。”   顾皎放下笔,也想活动活动,便开门出去,“甚事?”   许星指了役所的方向,“周志坚半月前走的时候,把役所清出来留给咱们使了,对不?后头衙役来征兵,在那处设了点儿,左近的小伙都去那处录名。”   “是,怎了?”   许星有些幸灾乐祸,“那些衙役刚拿了一张盖了城守印章的纸来,说要征了你家的巡逻队。”   顾皎挑眉,“巡逻队?”   “对。说巡逻队战力强横,军中正缺这般好身手的。”   柳丫儿撇嘴,“好不要脸。白要了咱们顾老爷那许多的工匠,还想要咱们夫人的巡逻队?要真都给弄走了,关口怎么办?税还抽不抽了?河堤还修不修了?有人走私红薯怎么办?根本就是故意的。”   顾皎笑了,可不是故意的么。先调走周志坚,拔了她的爪子;再弄走顾青山的许多民夫,抽了她的靠山;最后动她的巡逻队,这是要打掉她的利齿。一旦她什么都没了,关口岂不是柴文茂和王家的天下?那时候,商会的规定,便是一张白纸了。指不定,还能将随意扩散红薯的罪名,扣顾家头上来。   “夫人,你怎地还笑?”柳丫儿急得很,“城守凭什么胡乱问夫人要东西?”   “凭什么?”许星将拳头冲柳丫儿去,“凭这个呗。”   “可夫人是将军夫人——”   “将军在,她就是将军夫人。将军不在,她就是一块大肥肉。”许星逗着柳丫儿,“你怎地不懂了?”   “等将军回来——”   “哟哟哟,人家不还有世子么?将军能比得上世子?”   “世子不讲道理。”   许星呵呵两声,“道理?谁的道理?他们讲的可不是他们的道理么?”   柳丫儿说不赢许星,便要动手。可动手也打不过,只好用双眼瞪他。他却偏和小孩子斗气,四个眼睛瞪一起了。   顾皎走出去,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儿,见那一大一小,忍不住笑着摇头。   真不知,哪儿养出来的天真性子。   她道,“辜大可知了?”   “知。”许星撇了柳丫儿,正色道,“我头一个就告诉他了。”   “他如何说?”顾皎有些好奇。   “跟周志坚学得一般儿的木头脸,只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带着手下那些土匪巡逻去了。也是有趣得很,一个土匪头子,居然带了一帮子土匪维持秩序。”许星耸肩。   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顾皎有些满意,两手背在身后,视线却落去了不知何方。   许星低头,又要去逗柳丫儿。柳丫儿这会子有些真生气,转身跑走了。许星要去追,顾皎却道,“其实,让他们去,也是无妨的。”   许星大吃一惊,上上下下看她,“你怕不是生病,病得糊涂了,说胡话吧?”   顾皎嘴角含着笑,两眼早恢复了神采,“我这会子清醒得很呐。去,让辜大去,挑他亲手带的那些兄弟,都去。”   疯了。   怕不是被逼疯了? 第104章 舍命   役所人满为患, 辜大排了好久的队才将自己下面二十五号人的名字录上。   当日在龙口,被李恒活捉的有三十来口,但其中七八口如老伯一般,没被选得上。那些老人家, 被安排去工坊, 负责日常事务,也算是有个着落。   站在他旁边的,却是顾青山在河堤上的那些民夫。他们比辜大更激愤些, 怨里面还带了恨,满身上下都是火气。这也可理解, 本是躲兵灾的流民, 千辛万苦找着龙口这个好地方,也有个稳固能吃饱饭的活儿。结果堤修了一大半, 眼见明年还要继续, 工坊的宿舍也给备好,好日子能看见了, 一纸令下,却要他们去战场?心理落差之大,没当场揭竿而起, 已是冷静。   果然,在录名的时候, 衙役多问了两遍‘何处人士’, 一个壮年便恼得要打人。   辜大挤进去, 强力将那人抱住, 给拖一边儿去了。那衙役丢了面子,尤不肯放过,要追着骂,守在一边的顾琼给硬挡住了。只一句话,“差爷,看看你周围。”   那衙役转头环视,却见自家已经被民夫和庄人包围起来。民夫统一穿着堤坝上发的青衣,个个身强力壮,怒目而视,拳头握得死紧;那些庄人却穿什么的都有,有在哭的,有拉着儿子不让走的,还有拖儿带女不忍丈夫去的,唯一相同的,是那眼中的血光。衙役心头一紧,生了怯意,生怕民变起来自己头一个遭殃,立时算了。   顾琼站在人群中央,身边绕了长生和几个护卫,再外面几圈却是自家庄上的庄户小子。   辜大冲他点点头,自去了另一侧。录名是按照名姓和村庄住处分的,一村一庄,各家人各聚在一起。辜大的那几十人,没有家,自然单算;至于那些民夫,更是浪荡人,有的甚至连从何处来都说不清楚。自然而然地,这些未来的新兵分成了两大部分,一边儿是龙口人,一边儿却是原来的土匪和后来的民夫。   泾渭分明。   录名完毕,七八个老兵带着七八百的后生,从役所出发。   队伍稀稀拉拉,拖出去好几里地。   四面八方的乡人赶来,有给儿子塞衣服和鞋子的,有给亲爹送鸡蛋和银子的,场面惨不忍睹。   辜大步行走在路上,有往日好事的人问,“辜大,你那匹乌孙好马呢?怎不骑了去?”   “那是夫人的马。”他沉稳道。   “你去帮将军打仗,她连匹马都不舍得送你?可不是小气?”   辜大看那人一眼,没说话。   “都听说了,但凡是庄上的人,去顾家二少爷那边挂了号的,都能得一身新衣裳和武器。比关外面那些空手去的,好太多了。不过,同乡毕竟是同乡,你们这一群土匪和流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关键时候,可看出来不同的吧?”   几个年轻耐不住的,便要打过去。   辜大张臂,拦住,道,“去打仗,耍的可不是嘴皮子。”   “说不过人,就来横的?”   辜大只笑笑,道,“玩的,是命。”   那人便不再说什么,却感觉有些气势不足地丢了面子,回自家人中去,一阵儿小声。   辜大遥遥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小庄以及庄后的大山,深吸了一口气。   此行,必不负夫人重托。   顾皎其实最见不得分离的人,每每在网上看些亲情爱情相关的小视频,最后都会热泪盈眶。有时候故事的情节还没开始,只配乐走低,便忍不住了。越长大,越知晓现实,内心脆弱的点便越多,随便碰到哪儿,情感便入溃坝的潮水肆意起来。   可身临其境,她才知那些眼泪都是矫情。   她站在自家的围墙上,只远远地看着,便于心不忍。眼泪不要钱一般从眼眶里落出来,将前襟打得透湿。特别是顾琼那二货坐在高头大马上,冲着小庄的方向用力摇手,她便有些绷不住了。   以往学过读过关于战争的诗词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那些无可奈何的悲怆,满腔热血化为悲凉,将她缠得无法呼吸。   肩头上,沉甸甸地,背上了许多条人命。   顾皎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那些新兵走完,乡民无可奈何地散去。小庄的门敞开,开始有车马出去,这是往郡城去的粮车。   龙口丰收,稻谷收了许多,无法一次运完。   柴文茂骑马,在旁边监督着;王家老爷陪在身边,手执马鞭,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青山也加入其中,甚至有些其乐融融的样子。   至于更远处,则是其它庄上出的粮车。   一片浩浩荡荡,龙口肥腴之地的膏脂正在向外流淌。   便有过路小儿问母亲,“车里装的是甚?”   “稻子。”   “都运走了吗?那咱们吃什么?”   “不是咱们家的,是老爷们家的。”   “要是老爷们家的都运完了呢?”   想着家中送出去的儿子,支出去的米粮,母亲良久无语。   小儿未得到答案,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咱们吃什么呢?”   朱襄翻身下了赤红宝马,缰绳丢给旁边的卫兵,径直往大营里走。   她认准了一顶白色的帐篷,撩开帐子,热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   “关上,冷风窜进来了。”柴文俊的声音。   “这才几月?那般怕冷?”朱襄放下帐子,“十月而已。”   “北边的朔风,刀子一样。”柴文俊缩在皮袍子里,面前放置了一个小火炉,火炉上炖着热热的汤水。白汤中有金黄的肉块翻腾,也有几片新鲜菜叶子。   “快来,咱们开吃了。”朱世杰招呼,“你送信说要回来,我还料是明朝,不想却是今晚。”   朱襄脱下披风,接了侍卫递来的热毛巾擦脸,看了一眼锅子,“吃的甚?”   “烤肉汤锅子。”柴文俊帮她归置披风。   顾皎送来的军粮中夹了许多肉制品,其中大部分是整鸡和豚肉。她的处理方法看起来极简单,便是整个的鸡入烤窑烤得焦黄干香而已,然不知用了何种工艺,却散发异香。取一只或者半只烤得干的鸡入清水清炖,再略放一点她送过来的油脂,汤很快就白稠如奶。下些新鲜的蔬菜,或者红薯粉制成的粉条,撒点点细盐,简单又鲜美。   “不错嘛。”朱襄坐下,“我在前面,三天能吃一顿肉便不错了。”   五指桥和谈崩溃,双方立时摆开阵仗。互相警戒着往后退缩,去了河口摆开阵仗。   河口乃是一片小的冲积平原,有城,有坡,攻守两便。   京州王得了地利,青州王便攻得艰难些。   现下,李恒领着三千的先锋军,正在找机会突袭。青州王和一干谋臣却在后方的大营的,伺机而动。朱襄是闲不住的,便领了些人,两边儿传递消息。   她也是饿得着慌了,拎起筷子便开吃。柴文俊帮她布菜,等她吃的差不多了自己才开吃。   朱世杰皱着眉,“你若是不惯,便别去前面,在大营里好好呆着。”   “不要。”朱襄放下筷子,“天天见着你帐子里那女人的脸,就难过。你自己想想,回去怎么跟嫂子交待。”   “有甚好交代的?不过是个暖床的丫头!”朱世杰被妹子当面指责,很有些下不来脸。   “暖床的丫头?不是小夫人吗?”朱襄接了柴文俊递过来的汤,热热地喝了一口,“你那亲卫叫的,我都听见啦。”   朱世杰冲柴文俊一个眼神,柴文俊道,“阿朱,延之那处可有甚缺的?”   朱襄不答,一口气将汤水喝完,起身道,“我先回帐睡一觉。明朝去父王那边朝会,下午又走。”   说完,走了。   朱世杰被怄得,指着她的背,“你看看,你看看。知道的说是亲妹,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姐姐。”   柴文俊不评价,只道,“大哥,我也先走了。阿朱要是等得久了,又该生气了。”   “走吧。”朱世杰挥手。   柴文俊便转身,不想朱世杰却道,“文俊——”   “甚事?”他问。   朱世杰看着他,道,“文俊,龙口那些小事,便不要说给小妹听了。她性情虽如男子,但到底是妇人家,只怕会坏了大事。”   柴文俊拱手,退着出去。   秋末的凉夜,天高云淡,山影巍峨。   四面都是篝火和营帐,火光将人脸照出萤黄的光来。   柴文俊准备散着回自己的营房,不想旁边一个胳膊伸出来,将他强力地夹走。他欲呼叫,朱襄的声音却传来,“书呆子,少叫。老实交代了,你跟我哥憋着什么坏呢?”   他忙道,“郡主放开,快放开,不能喘气了。”   朱襄放开,整了整衣裳。   柴文俊手捂住颈项,有些埋怨,“阿朱,你又粗鲁了。”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还能更粗鲁。要不要试试?”她问。   “那你说老实话,突然回来做甚?”柴文俊问,“我不信你是想我了。”   “帮恒哥送一封信,信已给了魏先生和父王。”朱襄道,“好,现该说你们干了甚?”   柴文俊略有些不自在,左右看,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将她拽了过去。   朱襄笑了,“果然是满肚子坏水,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   “郡主,话岂可如此说?各为其主,罢了——”   “什么时候我哥成你主了?”她好笑。   柴文俊叹口气,“我不帮你哥,还能帮谁?你另外几个哥哥?”   朱襄不笑了,沉吟不语。   柴文俊这才道,“郡主将我看得太坏了些,其实不过是常规操作。现仗打起来,辎重和人手吃紧,便发了征兵和加税的令。若红薯当真那般高产,问题应是不大。小嫂子那边,应能撑得住。”   “撑得住?你那个堂兄,出了名的会刮地皮,再加上世子小夫人的爹兴风作浪。怎么撑?”朱襄点着他的额头,“恒哥的脾气你不知?他将小嫂子看得那般着紧,若他在前面打仗,小嫂子在后面出事,只怕到时候一刀将你宰了。提前告诉你,若他要杀你,我绝不救你。”   柴文俊张了张口,突然委屈道,“可若是为了郡主,我却能舍得出一条命去。” 第105章 歇息   魏先生拿到了朱襄带回来的信, 只看了个开头便摇头。   青州王问,“如何?”   魏先生叹气,“还是那个脾气,要用奇兵。”   青州王捡起薄薄的信纸, 一目十行, 看完了呵呵大笑起来,“我自来就爱延之这脾气,像年轻的时候我。”   李恒的来信很简单, 只说京州不比河西,因位置更北一些, 冬天来得早, 封冻更快。此时已入了十月,再一个月不到便开始下雪。到时候一片大雪茫茫, 不是打仗的好时候。他建议此时出奇兵, 深入敌后,将京州储存的过冬粮草和辎重烧掉。京州无粮,自然就败了。   只诺大的京州,何处藏粮, 根本摸不着。危险却是看得见的, 毕竟孤军深入,没有后勤的支持,能不能回来却得打个问号。   魏先生, 自然是有些不愿意的。   青州王见魏先生沉吟不语, 道, “可是舍不得了?”   魏先生摇头,“为王爷效命,有甚舍不舍得的?只他带的先锋军乃是精锐,我怕他操之过急,若败了,损了军心。”   “我跟你看法却不同。”王爷道,“延之虽爱用奇兵,孤军深入,也有些不听人劝,但却是谨慎的性子。几次战事,他可有冒进的时候?咱们在大营中,必不如他了解前线局势。他既敢如此请命,必是掌握了什么隐秘,只不好在信中明言。”   “王爷的意思,是同意了?”   “动静之间,需得有分寸。”青州王道,“咱们营盘且不动,让他先去试试河口。至于如何将整个京州打下来,却要仰赖先生计谋。”   魏先生想了想,点头同意,却又开始分说京州那许多士人家族。哪些能说得上话,哪些能通信,哪些有过同窗的情谊,或可行计策。   真所谓,三十六计,计计都是累累白骨试出来的。   次日一早,朱襄去了青州王的主营,参加了朝会。会场许多位谋士吵得不可开交,这位说要行那美人计,那位说要与京州诸士家说合,又有人牵连出自家先生和学生无数,更有人推荐某地奇才,得之可安天下。   她留心听了一会儿,到后面没甚进展后,便没兴趣了。   青州王只看着那些人吵闹,也不加约束,偶尔有感兴趣的,便问两三句话。   待到下了会,已经过去半上午。   朱襄,得出发了。她自去向青州王辞行,魏先生却交了她一封信。   “给延之,他一看便知。”魏先生道。   朱襄点头,将信塞怀中,仰首出去了。   青州王看了她的背影许久,半晌才道,“先生,她怎就生成了女儿身?”   李恒在等魏先生的回信,踌躇的时候,也想过要不要给顾皎写一封信。他走的时候太狠心,都没多看她一眼。她必然又怨他,又想他,特别是天气寒凉的时候。   这次回来,同先生讲起顾皎,却不知为何,先生的态度有些变化。原本的欣赏和赞赏,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和晦暗。特别是当他叙述她为了扩大红薯的影响力,故意将世子和郡主弄过去作保,忽悠了那些地主的种子钱的时候。先生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里还带着一点冷意。   李恒当即便住了口,没再继续往下说。顾皎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将先生得罪得那般深?   然思来想去,竟一无头绪。   顾皎和魏先生,自二月分开后,再无见面。甚至,自六月后,也未有通信。   他一遍遍回想顾皎的反应,她应是完全不知先生对她生了偏见。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先生最后一次主动提及顾皎,是——仿佛是六月,自己为藏顾皎的那些信头痛,去寻先生。那会子先生刚收了顾皎来的信,夸张她花样百出,弄出许多酒精来。   酒精?   李恒随身带的囊里,便有酒精。有这物在,可随时自行处理伤口,着实管用。他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爬树摔下来,胳膊被划伤了。母亲虽笑他不够坚强,但却也说,如果有酒精就能帮他消毒。他问酒精是甚?是爹喝的酒中精华吗?母亲就笑,却点头,是啊,是酒中的精华,是天外天才有的神物。   李恒想得入了神,不料一只手在眼前晃。   “嘿!”朱襄扬扬手中的信,“想什么呢?我来了都不知道?”   他一抬头,却是朱襄的笑脸,这才回了神。   “眼睛都没神了,想小嫂子,也不至于吧?”   李恒没说话,伸手扯了信。   “谢都不谢一声?我堂堂郡主,帮你跑腿。”   “多谢。”他开信封,一目十行,看完后合拢,丢在火盆中。   “如何?是好消息吧?咱赶紧打完这一场,你也好早些回去见嫂子。”朱襄笑道,“你放心,我回去又教训郡马了,一定不让柴文茂胡来。”   李恒担忧的,从来不是柴文茂。能让顾皎吃亏的,从来不是阴谋诡计。   “我出去收拾安排,你守好这处营帐。”他起身,出帐。   朱襄见他高高的后背,挺得溜直的腰,说了一声,“早去,早回。”   早回?只怕是早回不了了。   许星,但愿你不负重托。   许星火得要死,他一个堂堂高手,不仅要伪装成病弱的孤儿流民,竟然还要挖红薯。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将红薯拔出沙地,偶尔对着手指吹口热气。   天越来越冷,红薯已经不长,藤也大面积枯死。得赶在下霜之前,将地里的红薯全掏出来,然后给郡城送出去。庄子里男女老幼全动员起来,天不亮就干活,直到天黑了夜不手工。   因此,跟他一起干这活了,是庄上的诸多妇女,老者和儿童。   他蹲在地沟里,将红薯一个个往竹筐里面装。   “赶着卖了这一茬,做一身新衣裳给我家老大。”一个中年婶子道,“校场那边日日训练辛苦得很,我上回去瞧了,说这月底就要走了。应该能赶得上趟——”   “你且别做了,夫人让工坊里做了好几千套。搞的流水线,几十个人,一天能缝出来许多。”   “夫人给的是夫人,娘给的是娘给。”   “夫人这回是真挖家底了,城里的生铁都被她和顾老爷买光了。”   “没办法,一个是为将军,一个是为二少爷。”   “听说这批红薯除了留种,全都要送出去。”   “地窖里存的呢?”   “说是预防万一,今年冷得太早了些。”   “是呐,这一季的红薯,长得没上一季的好。”   “也有二三千斤,比种稻子好哪儿去了?这老多的,怕是够吃了。我家吃这个多了,胃烧得慌,还是要配米的。”   “但愿。咱们这块儿都还是好的,夫人租子收得一般,还可以宽免。王家那边实在太不是人了,庄户除了日常交税,他还给加租子了。”   “还加?他家的地本就赁得比别家贵了一分,怎么还加?”   “说是世子在前面打仗辛苦得很,大家都要出一分力。”   “不要脸。谁不辛苦了?他女儿陪世子睡觉也辛苦!可他自个儿和柴大人天天大酒大肉,管过下面人死活吗?连卖身银都要吃的,断子绝孙的货。”   “听说,我是听说哈——”有人悄悄儿的,“隔壁县的,因为交不出那多军粮,被柴大人派人围了。挨家挨户的搜,米缸子全空了。”   “当真?”   “当真。我一妹子嫁在那边,实在过不下去,跑回来借钱。可哪儿有钱借呢?当初就说了,整个河西只看着龙口富裕些,起码能吃口饱饭。她不信,偏嫁。这回可好了吧?”   “是呐!”   许星装满一大筐子,单手拎起来,可想了想,还是做出艰难的模样。   只他太高,弯腰驼背,便如一只虾米。   竹筐上路,路上一溜儿摆开了许多大车,铺了满满的稻草缓冲,一层层的红薯压上去。现下收军粮,已经不是从库中出了,而是直接从田地里走。别处的路不好,需得庄户家收了送官道上去;小庄因顾皎修的路好,大车可直接进来,省了许多事。   因此,一路上都是人在说。   “还是夫人修的路好,省了多少事?”   “可惜只得这一段儿,往关口去的官道因为车过得太多,路也被压坏了。”   “以前官道也就那样,只不过巡逻队的人天天到处看,碰见坏的地方会修好。现在巡逻队也没了,路就没人管了。”   “说不得,说不得。”   许星将红薯装出完毕,柳丫儿便出来叫。   他便又咳了几声,慢吞吞地走回去。   柳丫儿走过去,翻了个白眼,“夫人叫你装得弱些,可没叫你装成要死的样子呀。你也太夸张了吧?”   “你懂甚?周围都是老人和庄妇,就我一个年轻人,怎好意思?”他也是要脸的。   两人遮掩着,在人和车的群中穿行,便经过了工坊。   现工坊里开着两班,日夜不停地做工。外间的各种布料源源不断地来,这边各样军衣源源不断地走。每日车来车往,如同坊市一般。   顾皎还嫌不足,让工匠在旁边砌了个巨大的土烧窑,说要将一部分红薯烤成红薯干。只因新鲜红薯难以保存很长时日,为着兵士的身体着想。便砍了许多杂木,日日点火烧着呢。因此,每到工坊旁边,首先闻见的便是红薯的甜香气。   许星上台阶,见路边晾晒的薯干,趁人不备,摸了一根塞口中。   柳丫儿扬手要打,他便又咳得要断气的模样。   过路大婶便道,“柳丫儿,人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打?”   许星便冲他做了鬼脸。   柳丫儿气结,闷头往坡上走。   顾皎正在坡上和长庚算银钱,算得头晕脑胀。她见许星来,问了一声,“如何?”   许星走过去,“四面人都恨王家,怨气重得很呢。”   恨?那边是民怨还不够了。   “告诉大家,过冬的存粮和明年的种都留够。家中事情忙完,咱们得选一些稍微精壮些的阿叔进山,把那些野菜和野果子什么的,都收起来。这些事,得在第一场雪之前,都做完了。”   “夫人,等这几日红薯收完就去。”长庚见她累得两眼黑圈,道,“阿叔们都安排好了,分好几队呢。你就别操心,多歇几日。”   “歇?”顾皎眼皮轻抬,瞥一眼坡下边守着点军衣数的王家少爷,“王家人就等着收完红薯动手了,我可不能歇。” 第106章 跑   柴文茂骑在马上, 慢悠悠地甩着马鞭。旁边的运粮车,首尾摆出去一两里地。   车轮在路面上压出深深的痕迹,牛马也喘着粗气。   世子给的差事,在别处虽然很是不顺, 但龙口居然将缺口全补上了。   红薯啊红薯, 吃口是差了些,关键在能保命啊。   大营里那些兵哥,今冬不必如去岁那般挨饿了。   他心情挺好, 准备回城,去花楼享受一番温香软玉, 犒劳自己。   不想走得半道, 王家父子追了上来。   王家,也是好用。只那种趋利的急不可耐, 着实讨厌。可转念一想, 逐利之人,用倒是好用。他们既等不得要对顾家下手了,他便也不拦着,只捡现成的好处便是。   毕竟, 能在数月间产出几百万粮食的能力, 着实令人眼红,怎么都是要捏在手上的。   这般想着,自然而然露出笑来。   龙口校场。   一列列新兵, 堆满了平地。   两月前杂乱无章的农夫, 土匪, 浪人,现学会了行走坐卧,实属不易。   受训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从龙口出发,跟着郡城来的管带去郡城。顺便的,和押粮车一道,帮忙运粮和防备山匪或者有可能出现的小股京州军。   周志坚果然带了几个穿着鲜亮衣甲的官来,那些人挑着眉眼,似乎很不满意。确实不满意,现时的这些人,根本还算不上兵,个个穿着自家带来的衣裳,手里也混无兵器,寒酸得很。不过,对方也未多抱怨,收了周志坚递来的名录后,便要带队出发。   辜大收着号,跟在顾琼后面往左边走。   周志坚却落下来,胳膊挡在中间。   辜大歪头,且看着他。   “从这儿开始,包括后面的人,去右边。”   校场左右两个出口,通不同的路。因运粮车拉了好几里地远,因此将新兵们分两头,倒也是正常。   辜大二话没说,冲周志坚拱手,“周大人,来龙口近一年,仰赖你照顾。”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便不必客气。战场上遇见了,说不定还能背靠背一起杀敌。”周志坚道,“辜大,前方非大道坦途,祝你一路走好。”   “周大人也是。”   两人拱手,道别。   辜大自领着兄弟们往右边去,那些民夫踌躇半晌,只好也跟着去了。   顾琼却在站在左边的最前头,久久地盯着辜大看。   周志坚见状,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看甚?东西都送到了,安排人去领吧。”   “周大哥。”顾琼开口,“你呢?”   “明日隔壁县会来一批兵,我给他们紧几天骨头。过几日,再带他们出发。”   说话间,左边出口来了许多大车,牛马的嘶鸣和铁器撞击的声音明显。有几个年轻的小子跑出来,高声道,“顾老爷来了,带了好多衣裳和刀枪,给咱们发东西了。”   周志坚微微一笑,“去吧。”   顾琼似有不放心,但还是去了。   顾青山站在一辆大车前,两鬓斑白。车上堆了一个个的青布包裹,每个裹中一身新衣,一双靴子,一个装了酒精和干净白布的小急救包。走上来一个小子,顾青山便叫出他们的名字,将包袱递过去,说一声,“家里人盼着你平安回来,将军夫人也想你们平安。”   小子抓着包袱,先谢顾老爷,再谢将军夫人;后走去第二辆车,便有个老头子拉开帘子让他们选。里面堆满了匕首,钢钎,枪头,细剑,钉耙等物,一人只能选一样趁手喜欢的。   拿了包袱和兵器的,全挪外面去,重新组成队列。   顾琼走到前面,顾青山皱眉,“你就别要了吧?已经比别人多了马和长刀长剑,长生还将你用的弓和箭头也搬来了,是不?”   顾琼哪儿管得那许多,自己伸手抓了一个包袱,笑嘻嘻离开,又去选了一把匕首插在腰上。他待要走开,却转头道,“爹,你放心,我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顾青山忍不住有些湿了眼眶,却又要撑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假意有些不耐烦,“混账小子,赶紧走吧。”   近千份东西散出去,小子们欢欢喜喜走了,顾青山心头也松了口气。他不知出去这许多人,能有多少回来,那些新衣服和新武器只怕多半都扔水里去了。   可花钱买的是良心,他已尽了人事。   周志坚素来对顾青山是有些意见的,对顾皎态度也很保留。这父女两人的精明,不下魏先生,从来不敢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往往出三分力要说成十分,投一两银子出去,必得收回来十两。将军嘱他好生照看,他只当将军被夫人迷惑,失了心智;魏先生也说,女人天生便是男人的一劫,是能要人命的。因此,他虽会护着顾皎,但却绝不听令于她。   只征兵这一遭,却狠令他刮目相看。   明明自家花了大钱贴给青州王,却一声不吭的。既没趁机跑去邀功,也没大张旗鼓地为自己挣名,而是这般不声不响地将事情做了。   虽因顾青山包了全城的铁匠铺子,行为太过。可当听说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和跟着儿子去从军的小子们做兵器,便都是既羡慕又很通情,口中也要赞一声果然是大方的善人。   周志坚便对顾青山点了点头,作揖后,离开。   顾青山默默还礼,也不去说那些客套话。   一眼看不到头的粮车,满地牛马的粪便,几乘前后巡视的青花大马。   辜大将自己的兄弟们分了八组,三人一组,按照往日巡逻的规矩,负责了二十来辆粮车。他们需得来回走,遇见车轮被卡住的,得去平路;车轮陷入泥浆中的,得去推车;车轮崩了的,得想办法修车;火车粮车侧翻,则要规整里面滚落出来的各样粮食。满身尘土,满头大汗,手脚上全是泥浆和粪便的点子。   吃饭倒是简单,就着野外的水,生啃着车上的红薯。   也只有监督的那些小官,能吃上热食。   刚开始一切顺利,行了一天,下面一个兄弟却跑来问辜大,“大哥,有个事你知道不?”   “甚事?”   “我刚在后面找那帮民夫帮忙弄车轴,结果听他们说了。更后面,龙口庄子上那一拨,他们当真得着东西了。”   “甚东西?”   那兄弟十分忿忿,“走的那日,周大人不是让咱们从右边走,上官道和粮队汇合吗?”   “对!”   “庄子上那拨,从左边走,拐了个弯,去的粮队后面,对吧?”   “是。”辜大敲他一下,“你有甚说甚,问我问题,是考我记忆里?”   那人笑一下,这才道,“就是那会儿,听说顾老爷等在左边门口,给他们一人发了个包袱。里面装了许多东西,新衣服,新鞋子,皮甲护心夹板,还让随便选兵器。”他忿忿,“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为甚单把咱们分开,原是为了这个。”   “当真?”   “当真。”兄弟指着后面,“那些民夫里面有很多石匠和木匠啊,还有会修车的。庄子上的小子们太年轻,屁都不懂,车崩坏了只好跑前面来找人帮忙。人家见他们穿的新衣裳,腰上还别了匕首,就问。刚开始还不说,后面混熟了才说,是顾老爷和将军夫人单给的。”   旁边冒了个人头出来,“一样从军,一样卖命,咋得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咱们的命要贱些?之前有庄上的小子来显摆,我还以为是夫人随口哄他们从军的白话,不想居然是真的。”   辜大沉稳道,“咱们前头记录不好,想是还没能得信任。”   “大哥,咱们无论怎么干,他们都不会信的。现在刚上路都不一样了,等后面真上了战场,怎么办?把咱们丢前面当挡箭的炮灰,他们在后头活蹦乱跳呢?”   辜大见前面来一马,低呵道,“闭嘴。”   马来,赫然是一个巡视的小官。他一鞭子打在泥地上,溅起不少灰尘,“怎么不走了?站着嘀咕啥?前面还有多远知道不?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进山坳。快些——”   说完,又去后面催促。   那人看着辜大两眼瞪圆了,道,“大哥,咱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干,咱们就咋干。”   辜大双目如电,“当真?”   四面人猛点头,“大哥,跟着你才保了咱们的命,不听你的听谁的?你说,咋干?”   “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等晚上!”   山里天黑得早,前一刻太阳还挂在半山,后一刻便不知去了那里。   四面漆黑,八方都来着凉风。   所有的粮车团成一个圈,窝在山坳里的一片空地上,圈外有人在巡视,圈里却搭了一些帐篷或直接就地,睡了许多人。   辜大坐在篝火边,往里面一个个的塞红薯。旁边有人来来往往,或者忙炊食,或者准备明日启程的物事。顾琼却从暗影里来,怀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一般。   “嘿,大个子。”顾琼一屁股坐下。   辜大看他一眼,有些戏谑,“二少爷。”   “甚二少爷?叫我顾琼,猜猜给你带甚好东西来了?”顾琼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散发着油脂的香气。他抹了一下鼻子,嘿嘿一笑,“我们后面的车队,发现藏了好几车烤肉。刚崩坏了一辆,我趁机摸了三只烤鸡下来,现给你分一只。”   纸包塞辜大手中,顾琼道,“我对你,好不好?”   辜大低头看看纸包,再看看顾琼光鲜的模样,嗤笑一声,伸手将纸包拨开。那东西落地,散开,果然露出一只烤得焦黄干香的肉鸡来。   顾琼的笑僵住了,“大个子,你甚意思?小爷好不容易得了好吃了,分给你,你怎不识好人心?”   旁边过来一个,捡起地上的油纸包塞还给顾琼,“二少爷,省了你的好心,自个儿回去慢慢吃吧!”   顾琼看看那人,再看看比往日更疏离的辜大,“辜大,你说句话,还是不是兄弟了?”   辜大起身,扯着顾琼的衣襟往前拉,“兄弟?你穿着新衣裳,挎着长剑,来找我这个甚都没的人做兄弟?”   两人这般闹起来,周围的人立刻围了过来。那捡鸡的人马上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无非是顾老爷怎么偏心,怎么只给自己儿子好东西,不顾他们这帮子外来人的死活。   顾琼听得火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辜大,你有没有良心?我妹子怎么对你的?怎么帮你求回来一条命的?要是她不帮你说话,你个土匪——”   辜大一拳揍顾琼的脸上,顾琼惊呆了,待反应过来,整个人也扑了上去。   人多,便是闹事;全是男子,旅途苦闷,好容易来了热闹,自然全瞎起哄了。没得一呼吸,两人扭成一团,滚到篝火边,将火染得到处都是。   “走开,走开——”管事的小官来了,将鞭子甩得山响,“吵什么吵?放开!”   辜大掐着顾琼的脖子,手如铁钳一般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顾琼挣扎不开,也不求饶,只胀红了脸瞪他。   那小官见辜大不放,鞭子便上了他的背。他头也不回,撤开手去抓了鞭梢,和那小官对视。半晌才有人怕事情闹大,将几边人拉开,和稀泥一般。   辜大甩开鞭子,起身走别处去,眼见着顾琼被拉起来,又被人弄走了。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旁边的人。   “咱们再回去做山匪,干不干?”   那人吃惊地看着他,他却平静道,“敢不敢?”   是夜,月明星稀,一个无名的火头点燃营帐的一角。   许多人惊醒,扑过去救火。   一队人摸黑爬出粮车围的边墙,顺手拖走了几袋红薯,往深山里去。   又过了大片刻,才有人叫起来,“有人跑啦!” 第107章 但行好事   顾皎是被冻醒的, 实在太TM冷了。   她抖抖索索地从被窝里出来, 发现窗户上一片雪亮。   才刚入冬而已,居然下了大雪?   杨丫儿推门进来, 肩膀上全是雪花,她道,“夫人醒了?”   “醒了。”她滑出来。   杨丫儿捏了捏她的手, “好冰。夫人真是的, 都这时候了,还挺什么呢?该烧火墙就烧——”   “别人家吃口饭都难,我还浪费柴火,真是罪过。”顾皎说话的声音在抖。   庄户家里的水田种了米粮,一小部分交了年租后, 剩下的要么留种,要么贪图高价卖做军粮。后又加税,送儿子参军的耗费等等, 搞到现在,几乎家家没什么米了, 都开始吃红薯。然红薯这东西,虽能饱人, 但吃得越多越渴肉。别说顾皎,连杨丫儿和含烟也觉得这种日子难过。   再兼前段时间入山,倒是挖着了许多野菜和山货, 但也只等做小菜吃。   肉, 还是很难的。   顾皎估摸着, 所有人的承受力基本到底线了,若王家和柴文茂再出什么幺蛾子,当真要出事了。   杨丫儿见她又开始想事情,便将衣服拿去熏笼上烘,热了后才给她穿上。   顾皎被暖和的衣裳包起来,整个人来好了许多。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里又大了几分的自己左右看,问,“我爹呢?回来没有?”   前几日,都城来信。顾璋和他的先生王允谈得很好,有预料这边情势变化,恐怕会祸延龙口。王先生便在自家买了些粮食,安排了一艘船运上来,请顾青山看着日子去接船。   顾皎和顾青山都知,这船粮食是王允递出来的善意,必然是要用土豆做些什么。他们自然是开心的,开心之余又觉得帮了大忙,毕竟这时候,最要紧的便是粮食。而且王先生当真有本事,在三川道被封锁粮道的时候,居然能搞出来一大船来?想当初为了让寿伯和海婆顺利去都城,耗费了多少功夫?   “还没呢。”杨丫儿也是忧心的。   前半月,突然传了消息来,说被征过去的民夫和巡逻队,在运粮的时候偷跑了。因着民夫是顾青山的人,柴文茂盯着他问了许久。顾青山真是有苦说不出,自家的人被强行弄走了,半道上人跑了,却还被怀疑。他十足晦气地问柴文茂,“那些人本就是流民,因为我给他们活干和饭吃,才愿意来龙口。现在王爷要他们去打仗,能不跑吗?那些人,本就是逃了自个儿老家的兵役,怎么可能来服王爷的役?”   理是这个理,但好歹也是一个把柄,被盯着折腾了好几日,最后还是送钱了事。   至于顾皎这边,倒是简单些。柴文茂稍客气,亲来问了一声。顾皎诧异道,“柴大人,那些人本来就是土匪的。以前是有周大人管着,才像个人样子。这下要去打仗送死,能不跑吗?当日要征这些人的时候,便告知你了,你偏不信。”   柴文茂听了这话,冲她阴阴地笑了两声,自走了。   父女两便知,结仇了,难了。   因此,顾青山没回来,顾皎就担心。   顾皎吃了点简单的粥饭,要出去遛弯。最近天气太冷,工坊那处的活儿要得急,但因动的都是布匹之类容易烧起来的东西,着实不敢烧炭火。她爬上坡,在外面看了几眼,许多庄妇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干活了。   幸好军衣的活还继续干着,郡城那边时不时付点钱来。庄妇们为了省自家口粮,多攒几个钱,纷纷来坊里做活。   她转了一圈,去食堂。准备午饭的大婶已经开始洗红薯和菜干了。   她忍不住道,“婶子,多放些米呀。”   大婶叹口气,“得计划着吃呢,不然挨不过年了。”   “且放心,我库里还存着一些呢。杨丫儿,去叫柳丫儿搬一袋子上来。”   杨丫儿应了一声,跑走了。顾皎待要再走,不想大婶却突然跑出来,将她牵到角落处去。   “婶子,甚事?”   那大婶往外面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道,“夫人,有个事想要求你。”   “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   “我有个妹子,她,她也想出来干活——”   “你说来工坊干活?”   工坊目前主要做军衣,因是细活,大部分都是附近庄子上的庄妇或者小媳妇,只有搬运、装车和下料的活儿才用的男人。   大婶有些心虚的样子,“我知道不该求夫人,也不能让外姓人占了便宜。可我妹子当真活不下去了,家里没饭吃,红薯和油都紧着自家男人和小儿子。大女儿也卖了,眼见要卖小女儿,可是她舍不得——”   顾皎听得一头雾水,甚外姓人?甚活不下去了?   “大婶慢些,我问,你回答。好吗?”   点头。   “你有个妹子,嫁在哪里?”   大婶有些羞愧,但还是说了,“王家庄上。可是夫人,她虽然是嫁去王家庄了,但以前还是咱们庄子上的人,只是我爹娘——”   “好了。”顾皎打断她的话,“她现在王家庄不好过活吗?王家父子现在是柴大人面前的红人,前几日听说还给了赏钱,免了他们明年一部分种子钱。”   一句话,说得大婶都要哭起来。她道,“骗人的。说是免费给红薯种子,但是要提高地租,让现在必须凑钱将明年的租子交了,不然就要收地。老天爷,地都收回去了,还让人怎么活?”   顾皎明白了,王家父子贪图红薯的厚利,要全拽在自己手里。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去外面弄地,便打起了租自家地佃户的主意。这当真要把地全收回去了,势必又有诸多流民。   “我妹子也是没办法了,想来这处上工省口粮,还能挣钱。”大婶更没脸了,“可三爷爷说,这都是顾老爷和夫人给庄上人的好处,不能白给别人。”   说着,就要跪下来。   “快起来。”顾皎连忙将人扶起来,安抚道,“你且将人接你家里来,我去想办法。”   “当真?”大婶两眼亮起来。   顾皎点头,给了肯定的答复。   顾皎心情有些沉重,缓缓地走下工坊,却已经有车马在等着了。   柴文茂骑在马上,一身皮裘,皮笑肉不笑的,“将军夫人。”   “柴大人。”她换了笑脸,“这般早来乡下,可是天不亮便出城了?有甚紧急事务?”   “来见夫人,便是大事。”   “当真?”顾皎道,“那真是蓬荜生辉。大人快下马,我正有事要和你商讨。”   “怎么那么巧,我也恰好有事。”   柴文茂翻身下马,做出有礼的某样,冲顾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小庄门口守的还是两个小子,现已经机灵了许多,见夫人和穿着官服的人来,赶紧从夹道跑后面去找许星通信。   顾皎将人引去正房的书房,又让书房里算账的两位先生出去,顺便搬两个火盆进来。   “真是对不住了,没想到昨夜大雪,也没料到大人会来,什么准备都没有。”   柴文茂打量四面,都是一些样式简朴的家具,木头或许要好些,但与她的身份并不匹配;再看她穿着,半旧的毛衣裳,头发上也没插什么金银钗,更没带手炉,连唇也冻得乌青。难免地,他心里生了几分轻视。   果然,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罢了。   “无事。”他坐下来。   须臾,火盆和茶水都上来,小子拇指做了个朝上的动作。   顾皎安心了,知许星已经在屋顶守着了。她这才坐下,“大人要说的是甚?”   柴文茂端起茶杯,感叹道,“夫人和顾老爷高义,送庄上的男儿从军,白送了那许多东西。虽然两位从未曾宣扬过,但我已手书一封,向世子呈报了。”   “谢大人。”她道谢,“只是刀兵无情,既担忧王爷,也不放心将军。妇道人家,无能为力,只能尽己所能。”   “尽己所能?”柴文茂哼了一声,“好一个尽己所能啊。我竟不知夫人娘家手长,连都城那边也能去得了。”   来了。   顾皎心里知道糟糕,顾青山去接船肯定不顺。这会子四面人都饿得眼睛发青了,见了那许多白米,岂不是要疯?她‘哈哈’一笑,道,“柴大人才知呢?我大哥再都城求学,跟的先生姓王,乃是那个专出文人雅士的王家的偏支子弟。因他写了一手好字,又做得好文章,我爹费了许多功夫才求开了门。想起来,距今也有六年光阴了。”   柴文茂见她一副恬淡的样子,也不装了,道,“夫人,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正值战事,大营里闹饥荒,那些红薯虽然能活人,但兵士们吃了也没甚力气。没力气,打甚仗?昨夜渡口来了一艘船,船虽小,但却载了上千斤的白米。那船上人说,是受人所托,给顾家老爷和将军夫人送的。”   “想是家兄获知河西和京州打仗,忧心家人吃不饱才如此。”顾皎叹口气,“家兄离家千里,书信都不畅通,有甚事也恐帮不上忙。他这番,我倒是很感激,只一点点白米,杯水车薪而已。”   “因此才来找夫人商量,想趁着雪还没彻底封闭山路,再送些粮去郡城。”   顾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人,我庄上只留了到明春的口粮和种子。再征粮,那些庄户如何熬过寒冬?”   柴文茂见她终于变了颜色,这才稍微舒坦些,道,“那不是夫人操心的事了。你自住在这石头宅子里,大门一关,守着石仓,岂不就过了?夫人,因着尊重李将军,我才来只会一声。那船米,我收了;令尊今下午就能回来,你也不必担心。”   顾皎张了张口,没说话。   柴文茂起身,准备走,过她身前的时候,小声道,“真是可惜。李将军少年英才,却贪功冒进,已在京州失了消息。”   顾皎浑身一颤,死死地看着他。   他拱手,告辞。   顾皎缓缓地坐下,几不能呼吸。   李恒,失踪了?不不不,他在那书中好歹能活着登上宝座,祸害天下士族,怎会无端端不见?且他当真出大事,魏先生必定会来信。   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不能听他人惑乱人心。   她猛喝了一杯水,高声道,“许星,下来。”   窗纸上闪过一道人影,许星推门而入。   “你进山一趟,小心些,且别被人看见。”她说了上半句,看着许星,却没说下半句。   刚才柴文茂的声音很小,不知许星听见没有。以李恒的说法,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根本瞒不住。   她闭了闭眼睛,一点泪从眼角滚脸庞。她真是小瞧了朱世杰和柴文俊的野心和恶毒,他们并非要王家和顾家打对台拿好处,而是干脆要龙口人死绝,独占这块废墟地和红薯,重头开始。   许星依旧无言,却耐心地等着她。   她道,“柴文茂和王家必要将龙口刮地三尺,不知又要起多少纷争。你且上山,找辜大。就说,但行好事的时候,来了——” 第108章 怒火   柴文茂去顾皎那处传了口信, 转个弯又去了王家庄。   王家庄地形比顾皎的略好些, 十分平整,既可做水淹田, 也可做旱地种红薯。   这会大半的田地已经放了水,等着开春种红薯。   大约是得着消息,王家许多人已经在庄子门口等着了, 欢欢喜喜地将他迎了进去。   就被讨好而言, 柴文茂是喜欢王家的。他装腔作势的半晌,将那些人挥退了,这才抓着王家父子道,“今日来,也是有事。”   “甚事?”王老爷道, “大人放心,前几年佃出去的地,已经收回来大半。明春扩种, 没问题的。”   柴文茂满意地点头,“就知道你们办事妥帖。”   转而换了个话题, “事情是这般的,顾家人也不知道通了哪儿的神, 从都城运出一船白米来。东西被我堵在渡口了,顾青山趁势说要捐。捐,我自然是接受的。只他家捐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些, 频频在王爷面前露脸, 便显得世子督粮不利。世子当真宠爱你家小姐, 若是能得一男半女,封侧妃也不是不可能。可只一条,要帮世子把脸面做出来。”   老爷和少爷都听明白了,面面相觑。为了喂世子和柴文茂的嘴,王家也是空了大半,都指着明春在红薯上发一笔大财,哪儿还有余钱?   柴文茂见他们为难的样子,便露出一些不喜。   王老爷忙道,“只不知,那船白米,有多少——”   柴文茂便说了个数,王少爷倒抽一口凉气。他心里飞快地盘算,自家库里虽然存了许多红薯和稻谷,但收了那许多地,若全捐出去了,种子哪儿得?若不弄出去,凭空从哪里白得那许多?顾家也是多事,无缘无故从外面买什么米?明明三川道的粮道已经被封了。   “今冬雪大,也不知要冻饿死多少人。”柴文茂叹口气,“不过,龙口也就是人太多了。若人少些,大片的土地连片儿,全归了一家倒是好使的。想做什么做什么,剩下的那些,便只管日日下田做工,也免了许多纷争。你们说,是不是?”   王老爷哪儿敢说不是,笑呵呵地保证一定如数送到,千恩万谢将柴文茂送了出去。   人一走,王少爷便惨白着脸,“爹,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没听明白?”王老爷啐了一口,“咱们这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他便是要咱们再去收庄户的租子,把收来全捐出去,不管人死活。熬不过的就死,熬得过的一辈子做咱们家长工,还能免了许多麻烦。他今日必是一家家放话——”   “过不了几日,那些衙役又该出去收那些有自有田地的小地主的捐粮了。”   王少爷年轻,虽想着富贵,但毕竟不敢下死手。只一想,偌大的龙口,若一点余粮也无,该死多少人?柴文茂一层层的刮,眼见的没个头,怎么办?   “爹,怎么办?”王少爷问,“这庄上,许多都是姓王的。”   王老爷苦笑,“咱们家现在已经将同乡得罪狠了,不若一条道儿走到黑,干脆贴上去吧。”   只那些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不去听,不去想,不去看,便罢了。   一场雪,将整个世界变得一片白。   衙役家家敲门,户户搬空了仓底。   青壮男子俱无,妇孺之辈毫无抵抗能力,只好一路跟着哭。有几家的女人泼辣些,死吊着衙役不准走,却被几刀把砸在地上,满身血污。幸好隔壁住的人家善心,将人搬回屋,烧了热水,将人救回来了。   这般,除了那几家紧守门户的大户,还怎么活?   “进山吧!”有人这么喊。   “马上就要冰冻封山了,山里怎么活?咱们既不是猎户,也不是山民,连个兔儿也抓不住。”   “人都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想头?”   “总有一天,要砸了那些地主的高墙,让他们看看——”   “别说了。”   顾皎这几日出门少,但已经听着好几桩不想交粮被衙役暴打的事情发生。她手边无人,无法出面处理,只再三叮嘱身边的人,千万不要为了一点点粮不要命。   丫头们还好,看门的小子们和年纪大的管事却万分不能理解。   “夫人,口粮没了就算了,种子也没了,可如何是好?”   “我会想办法。”   “夫人,即使咱们仓中还有一点余粮,也养不活那许多人啊?虽然还做着军衣的活,可价格定死了,不好涨价。然市面上粮价飞涨,以往十个铜子可买一斤白米,现在一两都买不到了。”   “我知。”顾皎叹口气,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送命。这样罢,家里实在无粮可吃的,安排小孩子来工坊帮忙干活,起码先让小孩子能吃得三餐。”   管事无可奈何,又去向顾家的老爷爷们说。老爷爷们想着她仓里有粮,给小孩子吃也不是甚大事,便说无事;顾青山那处因刚被柴文茂放出来,似也失了雄心,只说应无大碍。   这般,那工坊便当真开了大锅饭,日日红薯白米做粥,配上小咸菜,让庄上的孩子们随意干些活儿来抵饭钱。   小孩子能干多少活?无非是找个借口支持罢了。   庄人感念恩情,日日见了顾皎便赞她好心。   可后面却有些控制不住了,只因其它庄上听见还有这样好事,妇孺们拖家带口的来,个个孩儿面黄肌肉,缩在单衣里瑟瑟发抖。庄人们要赶走,可到底是有些不忍心的。   顾皎叹口气,一并都给了。   柴文茂听了,也只笑一声,“妇人之仁,惹祸上身。”   顾青山却不得不出手了,召集商行的各位开会,提议开仓放粮之事。他道,“我知大家仓中存粮不多了,得备着一两年收成不好的份。可现在庄户着实困难,拿着钱也买不着米,更不用说无钱了。咱们斟酌一番,自愿自觉,愿意出多少便多少,好歹能救许多人命。”   王少爷便阴阳怪气,“顾老爷为了帮将军夫人解困,何必拉这么些人下水?她有那善心,养活整个平地人,又如何?没得那本事,说甚大话?”   顾青山气得脸发白,王老爷拉着王少爷走了,剩下几个面面相觑。顾青山又道,“人当真饿得要死,便不怕死了。想想去年龙牙关口的辜大!”   那几位打了个寒颤,均艰难地分了一些存粮出来。只他们也说了老实话,“顾兄,你善人的名声在外,确要主持这样施粥的事。可咱们当真被那姓柴的刮得一干二净了,都指着来年复耕后过活。你去,你——”   顾青山咬牙,“放心,将军必无事。只要他建下大功,王家也就完了。”   不两日,果然商行发起了施粥饭的活动,分散在各个庄子上,但只给小孩子提供两餐,连续半个月。希望各家的男人们,在这半个月里想想办法,或者下河捕鱼,或者上山抓兽,度过难关。   只那些放粥的人家见势头不太对,有条件的,纷纷收拾细软,奔城中的别宅去了。   于是,家家都放了粥,唯王家不放。   事情起了变化,乃是在王家庄上。因王家庄不放粥,庄中的妇孺儿童还能去别处蹭些,可男人们到底要面子。都是一辈子自干自吃的,还要脸,底线没破,不太干得出不要脸不要皮的事情,便组织起来进山捕猎挖野菜。   本来如此混着,日子也还是过去了。可不成想,近处的林子也是王家的,不准他们入,只驱赶着去更深的山里。山路陡峭,雪滑得很,失足摔死了两人。   临界点的情绪瞬间被点燃,那些庄汉选了两个领头的来,将尸首抬着去了王家庄门口,要偿命。   原本都是同族,可后来子孙繁衍不断地分出去,除了一致对外的时候还算一家人,现在已经没人想什么一家人的事。吵闹了半晌,不知谁喊了一声,“掀了他家门——”   都活不下去,便什么都不顾及,当真动起手来。   王老爷和王少爷自然也早领着家眷去城中的宅子,避过了祸事。   可消息传出去,庄子被砸得稀烂,家具银钱能搬的都搬走了,仓库里还存的一点子东西也被清得干干净净。   王老爷吓得屁滚尿流,哭到城守面前,只说出了土匪,要城守剿匪。   剿匪二字一出,整个平地人都怒了。   杨丫儿愤愤地对顾皎道,“一个老祖宗下来的,家谱上都是有名姓的。只隔了很多房,他家富,别人家落败而已。对自家人都这么下狠手,那些外姓的就更惨了。还说甚土匪?自打咱们将军来,就没土匪了。都是被他们逼出来的——”   “别说了。”含烟劝,“夫人已经很难了。”   “无事。”顾皎道,“天儿冷,我也出不来远门,听你们说说外面的事情也好。”   含烟其实是担心的,“夫人,平地这般乱,你看要不要搬去城里?”   顾皎摇头,“不必,我在这儿,更安全些。”   城守和裴大人收了王老爷许多钱,不好甚都不做,便派了一队衙役进王家庄,对着庄人问询。若是心平气和答了的,放过;若是显出忿忿之色,言语中带着怨愤的,便绑起来。   “我是他二大爷,不是土匪!”那人吼起来。   衙役‘哈哈’大笑,“现在,我才是你二大爷。”   可笑声没过,便见得一线血液飙出来,撒得四面都是。那衙役整个僵住,双手去捂颈项,却依然捂不住,最终倒在雪地上。   剩下的几个衙役吓得要死,赶紧团团围起来,可周围除了沉默愤懑的庄人,只一个壮年的汉子手执柴刀。   那沉默,积蓄了无限的怒火,一瞬之间便能窜出万丈的火苗,焚尽世间一切污浊。 第109章 民心   官差被杀, 乃是真正的大事。   柴文茂亲自点了些留守的兵, 并城守一起,要去捉拿匪首。   十几匹高头大马, 几十柄闪着寒光的大刀,在龙口平地上耀武扬威的来去。   所有乡民噤若寒蝉,低头来去, 并不敢有任何搭话, 连视线相交也最好不要有。   只去的时候,该跑的人全都跑光了,衙役便挨家挨户的搜,却一无所获   王家庄上但凡和别庄有点亲戚关系的,都拖家带崽地走了, 去得最多的,还是顾家庄。   “顾皎?”柴文茂皱眉,“这女子当真是不怕死?非要跟我对着干?她就非得这时候, 还施粥呢?”   王老爷已是想明白,他家在龙口已经众叛亲离, 不抱紧柴文茂必死无疑,便道, “和他爹一般假仁假义。必是私藏了粮食,否则怎可能大肆施粥?”   城守吃过李恒和魏先生的苦头,操心以后他们回来无法交待, 憋出来一句话, “我的人去端了粥来看, 施的也不是白粥。乃是红薯,山上的野菜,挖的各种根茎混一起熬的。听说,她也是每日一起吃。”   柴文茂头次遇上这种女子,当真是想杀而不能直接动手,想弄死她无处下手。   他皱眉,冲王老爷道,“你有甚法子?”   王老爷苦苦思索,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   “柴大人,确有一般法,但需得人多才见效。”   柴文茂便道,“给你几日时间,凑人数去罢。”   山坳里,一间小木头房子。女子将吃的紧着小儿子,自己饿得最后一口气。那男孩七八岁大,大约晓得娘亲要死了,便学着以前娘亲照顾自家的样子,去外面捡干柴,挖草根,要煮一碗汤。可他力气太小,忙了许久才得一点点。   一个竹筐落眼前,里面装满了黄黄圆圆的东西。   小男孩抬头,却见一个全身罩在青布里的人,他吓得往后一退。   “这个!”那人指了竹筐,“拿回去,谁也别告诉,放水里煮软了吃。”   小男孩惊疑不定,却见那男子几步跨出林子,不见了影子。   他马上跑过去,将竹筐往外拖,抹着眼泪回家。   娘,咱们有东西吃了。   老林子里,躲了一群四五十的汉子,满身血痕和泥巴点子。他们不敢继续往深山里走,那是山民的地盘;也不敢下山,山下日日有衙役来;可窝在山洞里,早晚是饿死。   “我不该冲动。”一个人道。   “是他们太过份,我们是老实庄稼人,怎么就是土匪了?”   “土匪?”另有一人,“往日去河堤上干活,那些土匪在别州的时候,也是庄人。”   “这仗,都打龙口来了,天下还有能活人的地方?”   “没有。”   “怎么办?”   “等死。”   “大伯,人是我杀的。我去自首,和你们不相关。我一个人扛了,你们出去把我老婆孩子——”   “闭嘴。这是你一个人的事?那人狠毒得很,就算你一个人扛了,他也不会算了。这进冬来,使了多少花招想买我地?我通没同意,也不准你们卖。还没发现?他就是要夺地,恨不得咱们都死干净了才好。”   凄惶绝望,无路可走。   洞口一阵细碎的声音,有雪片落下来。   众人俱惊,有胆大的拿了木棒出去,却见一黑影立在树下。他脚边数个竹筐,里面仿佛是新出土的甚东西。有点像红薯,却又是黄色的。   是夜,雪光寂寂地衬着月光,庄子里一片寂静,连狗吠也无。   一老妇紧紧搂着小女儿,“明日娘带你去顾家庄,那处将军夫人还在开粥。我把你去做工,马上就有得吃了。”   “我要吃红薯粥,甜甜的。”   “好。”   “放一点点糖,好不好?”   “好。”   “娘,爹——”   “嘘。爹走了,出去找吃的了。其它的,都不知道,晓得不?”   小女儿虽不懂,但还是点头。   窗外有声响,老妇将小女儿放下,开门去看。一抬脚,却碰着门槛边的框子,有东西咕噜噜滚出去。她抓起一个,冻得冰手,但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赶紧着看了,居然是带着泥沙的圆球状块茎。这东西,谁放的?能吃吗?   她叫了一声,“谁?是不是你?还活着呐?”   良久,并无回声,她却抽抽噎噎地哭出来。   朱襄没得到李恒的消息,焦躁得无以复加。他领着先锋军绕道入京州,已有两月余,开头还有探子来汇报行踪,后来却渐渐无了。现失联,已近一月。   为了稳定军心,父王只将事情给有限的几人说了,并为传扬。因此,也不方便大肆地寻找。只一直这般静悄悄,也不是办法。   她在帐子了转了几圈,下定决心,还是得去找父王亲自说。   然出得帐篷,便见听见一小队巡逻的兵凑在一起叽咕,说旁边打起来了。只漏出来的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养牲畜的,一时间没去找着干草,就用红薯喂了牛马羊。结果看管辎重的那帮子新兵就闹起来了,坚决不许。一点点小事,打翻了好多人。”   “那老多红薯,吃不完都冻坏了,不喂牲畜做什么?”   “说那边人没饭吃。”   “放屁,押粮的人说龙口那处着实有钱,收成的时候红薯都堆满地,红灿灿一片,看不见泥地了。”   “打架那个,就是龙口来的,姓顾。那小子胆儿肥,说什么人吃的东西,不能给牲口吃。”   “听说,李将军的夫人,也是姓顾。”   朱襄心中一动,悄悄儿转了个方向,去朱世杰的营帐。这会子,他和青州王朝会,不在帐中,也是好时候。她板着连,呵斥开卫兵,径直走了进去。这帐子乃是办公所用,柴文俊日常会在此间看书或者处理公文。她记得他习惯性地将各类公函按照姓名和地址来分,那么龙口顾家的话——   她目光在桌面上巡视一番,果然发现最边上的一个小盒子。   打开,两三封信,俱是柴文茂些来的。也倒是简单,只一句话,“顾王两败,饥民流散,夫人为慈悲所累,粮尽人必亡。”   她眉头皱得死紧,心底却泛起一阵阵凉意,忽而想起长兄一句话,“这般粮仓,若为我所有,倒是好事。”   两眼逐渐眯起,深黑色的瞳孔缩成一团。   不想,帐门被撩起,柴文俊斥责守卫的声音,“怎地放了人进去?”   “是郡主——”弱弱的分辨。   柴文俊无声了,进来却是一张笑脸。   朱襄站着看他,手里还有那张信纸,一言不发。   他却神色未动,缓缓地走过去,轻轻拉出她手中的纸张,道,“阿朱,顾皎必死无疑。”   “延之若不得回,王爷必要收拢河西,龙口是必占要牢牢住的粮仓。延之若得回,军功加上顾皎和龙口,羽翼就成了。奈何,他不投世子——”   朱襄指节发白,“若顾皎不死呢?”   柴文俊叹口气,“那事情就麻烦了。所以,她必须死,而且得死干净些,最好与世子无关。”   朱襄甩手一巴掌,抽得柴文俊趔趄一下。她冲出营帐,早已忘记要去寻王爷的事,拉了自己的马,翻身便奔出去。   有侍卫要拦,柴文俊阻了,“且让郡主细想想,她会想通的。”   若想不通,她便不是他看上的女人。   “他们现在肯定恨死我了。”顾皎捧着粥碗对顾青山道。   顾青山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是几日没吃饭了?”   “日日都吃的。”她叹气,“工坊那边的大灶,吃些杂粮粥。开始还好,后来就不太咽得下去。人呐,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当真知道的。”   温夫人心疼得不行,“你何必如此?听说连火墙都没烧?”   “需和大家同甘共苦,我说过的。”她抹一把嘴唇,“谢爹娘来看我,还送了这么好吃的鸡汤粥。”   “我的儿,你——”温夫人当真又要哭了。   顾青山道,“皎皎,你此番招揽庄人,虽减轻了孙家和舅舅他们家的压力,但王家和柴大人却视你入寇仇?如何是好?特别是那城守大人,必恨你夺了他的人望。”   “无事。”顾皎指了指外面,“许星在,将军说他能救我。”   许星在回廊下,烦恼道,“将军只让我保你一条命,没让我管外面那几百上千人。”   “你和辜大动作且快些,那些人自然就散去了。”   这一晚晚的,辜大领着二十来个兄弟到处送土豆。一筐土豆几十斤,也够一家人省着吃上一月半月的。然这非治本的办法,她还另有些准备,需得人配合。   “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被他们查起来——”顾青山也有些胆战心惊,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与我无关。”顾皎起身活动手脚,“我日日在小庄上,手无缚鸡之力,能干啥?”   话刚落没多久,庄子门口却起了好大的噪声。小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外面来了柴大人和王老爷,说要讨你几桩罪。”   顾皎瞪眼,甚罪?   小子便说了,王老爷请了柴大人和城守来庄前。他们不进庄子,反而敲锣打鼓地,要周围庄户都来庄前,要将龙口饥荒的首恶给除了。还拿出什么讨伐的文章,说夫人奢靡无度,贪图厚利私藏军粮等等。守门的见势头不对,已是将前后门紧闭了,但外面喧嚣得很,人心惶惶。   顾青山脸色一白,没想到王家居然狠毒如此,更想不到他们当真敢对将军夫人下手。   温夫人差点站不住了,抓住顾皎道,“赶紧让许星带你走。”   顾皎摇摇头,整了整衣衫,“我出去看看。爹,娘,你们留在这处就好。”   走了两步,杨丫儿和含烟要跟着去,她却道,“你们也留这里。”   顾青山追出去,“你要做甚?”   顾皎看着他,道,“爹,我无事。他们若当真要杀我,直接来杀便是。可偏要聚众宣读我的甚罪状,无非是要反转舆论,令大家仇富,借众人只手来灭我。我便不信了,几千双眼睛看着,还能颠倒黑白了?”   顾青山却道,“皎皎,你不知人言可畏,又不知人饥荒起来的时候,哪儿还有余力思考?”   “可他们却要晓得,我若死了,这平地更无人可给他们活路。”   许星上前,“你当真要去?”   “去!”她道,“我就此走,你倒是能保我命。可王家人连同柴王八蛋,保准儿将脏水泼将军身上去。”   许星点头,“走吧,我陪你出去。”   “去”   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   只出了东院,果然听见许多人声。   顾皎道,“便只去墙头瞧瞧。”   许星咕哝一句,当真还以为不怕死,结果还是怕的。   谁不怕?不过是火中取栗罢了。   顾皎在一阵阵的声浪中上了围墙,一探头出去,下方果然聚集了乌黑一群人。   王老爷和王少爷被衙役围在当众,柴文茂和城守却骑马远远地站大路上,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顾皎心里有数,这是将王家父子推出来做恶人了。可见,那两人还是有些忌惮的。   那王少爷见顾皎出来,更来劲了,声音更大。   “……奢靡无度,耗费银钱数千修路。现兵士驻守河口,天寒无粮。顾皎借将军之名,私藏军粮——”   “顾皎,你认罪是不认?”王老爷问,“龙口数家,为支持王爷大业,仓底都尽了。只你,居然还有余粮谋夺民心,你想做甚?”   几桩大罪名目扣下来,谁也是挣不脱的。   顾皎沉默了一下,待要回答,却见顾青山领着几个年老的管事将正大门开了一条缝冲出来。   “姓王的,你要作甚?”顾青山问。   王老爷有些瑟缩,但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硬着头皮道,“顾青山,你虽有善人之名,却养出娇奢无度的女儿。有罪!”   “私藏军粮,更是大罪。”王少爷也顶着问。   顾皎朗声道,“奢侈和私藏军粮?便是我的罪?”   “对!”   “我不问你们,我只问下面的父老乡亲,你们信吗?”   庄人中多妇孺和老者,虽日日吃着顾皎的饭,却有些疑惑起来。是啊,为甚她要白养许多人?哪儿来的粮食?这一迟疑,便成了势。   王老爷旁边的管事趁势道,“大家都是不信的——”   “放屁!”顾青山怒目。   “你是她爹,你当然帮她遮掩——”   “闭嘴,我来!”人群里传来一声爆喝,然后是雷鸣般的咳嗽。   人群分开,须发皆白的几个老者出来。有顾家的三爷爷,也有常来工坊中吃饭的老大娘。   三爷爷直冲着王老爷问,“我家夫人修路,使的是顾老爷的银子,耗的是自己的嫁妆银子。没白用劳力,上工的人按点儿给钱,按天吃饭,奢侈在哪里?那路铺出来,用的是甚?田里不要的泥蚌壳,奢靡在哪里?路修好了,谁没走过?收你过路钱了吗?运军粮的时候,路被压坏多少次?你数过吗?谁免费修的?收你过路钱了?红口白牙,张口谎话!我家夫人头上戴了啥?身上穿的啥?堂堂将军夫人,从头到脚一身加起来,没你老婆一件衣裳贵!你无耻!”   “无耻!”老妇跟着啐了一口。   顾皎见三爷爷出来说话,鼓噪的人群仿佛又疑惑了些。她高声,“爹,多说无益。开小庄门,请王伯伯和柴大人进庄查探一番吧。”   侵门踏户,如同抄家。   顾青山惊了,王家父子也未料到她这般爽快,有些演不下去。   顷刻间,静默如同寂夜。   柴文茂却高声道,“不愧是将军夫人,果然深明大义。能敞开大门,解了大家疑惑,避免民愤,也是好事。”   “柴大人,要进门之前,却请你留下一封手书。”顾皎道,“若你找到我私藏的军粮,粮食如数交予你,你可取我人头向王爷请罪。若没找到,还请你将近来发生的事如实写下,呈报王爷,求个公道。”   柴文茂轻笑一声,“夫人,柴某从不和人做无谓的意气之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顾皎咬牙,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王八蛋啊?然而无法,形势比人强!   今日这门不开,培养了许久的民心便也废了。   开门。   小庄沉重的木门,大开。   顾青山面色乌青,两眼红丝如血。   王老爷从他身侧过,啐了一口,“你也有今日。”   铁蹄踏入百年石头小庄,前后正院被闯入,地板敲开,石仓门打开,左右厢房和院子门也没保住。   一番倒腾,只搜出库里千来斤的红薯种和稻种。   跟着进来的几个乡老心不忍,老泪横流。   偏将有些下不了手,转眼看着柴文茂。   柴文茂却无所谓地笑笑,“周围再给我掘地三尺。”   兵丁们到处掘墙,挖地,将庄子周围修整好的小路翻开,又去坡坎上检查有无地窖。   庄人们亲手修的路,砌的水渠,打平整的田地,眼睁睁看着被人翻弄得乱七八糟,原本的疑虑全废了,只剩下恨。   特别是当乡老们出来,说夫人库中剩的种,恐怕连明春也对付不过去了。   便有一年轻的媳妇子哭出来,她一哭,一路人都跟着哭。   城守见势头不对,冲柴文茂打了个眼色,要收队走人。否则情势变化,他们这几十个人,可斗不过几百上千的人。   柴文茂明白他的意思,颔首。既然顾皎果真无粮,又被这许多饥民包围,怕是不死也得死了。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便当真收队。   士兵立刻集合,整队要走。   柴文茂状似无意道,“没找到军粮,并不代表夫人无私藏。不如封了关口,禁行商和庄人进出,才能绝后患啊。”   这便是要将龙口平地人关在冰天雪地的荒原里,全饿死。   突然,一个小儿捡起地上的泥土疙瘩,丢到路中间,一声,“你是坏人,夫人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   只一秒钟,接二连三,泥浆倾泄。   人群的最后面,隐了一个布衣的中年人和一个瘦巴巴的蒙面少女。   那少女看着慌忙走远的马队,道,“她果然比我强多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龙口的心,已经牢牢地打下了将军夫人的名字。   “先生,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帮她一把吧?”   “不必。”老者摇头,“她操弄民意易如反掌,应是早就想好退路,绝不会饿死的。不枉我千里迢迢,亲来看一眼。”   少女不解,然扶着先生往外走,行走间,却见汹涌的人群里,有几个矮着身体的人藏在其中,紧跟着那些马匹而去。那动作迅速轻快,不是长年累月的训练,绝出不来这般效果。只在先生身边,偶尔见着一个而已。   她心服口服。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第二个顾皎,只多了一个温佳禾。 第110章 守诺   崔妈妈在西府等得坐立难安。   城中米价飞涨, 诸多人家已经开始只吃一餐, 临近过年却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   往年许多山上人下山卖皮子、生药和其它山货,今年却蹊跷地绝迹了。甚至, 已经有隔壁县的流民在城外聚集。   直到守在城守府门口的小子回报,柴大人一行人从关口入了城,看起来颇狼狈。特别是王家父子, 几乎贴在柴大人身边, 根本不敢独行。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关口里走商的许多小贩,还有要演戏的散班子,另外几乎地主的家眷。那些人都说关口要封了,不许人进出, 这二三日便是无关人等赶紧走的时候。   崔妈妈心中有数了,深吸一口气,拎着王爷赏给她的一柄大刀, 直接去了城守府门。   崔妈妈是砍开城守大门的。   城守无可奈何,因她身后还站了四个膀大腰圆的兵士。   柴文茂笑吟吟道, “是何人惹崔妈妈生气了?居然连王爷赏的刀都搬出来了?”   崔妈妈示意士兵,将城守和那王家父子赶开。   “柴文茂, 你又去小庄做了甚?”崔妈妈将刀立在地上,“你来龙口,夫人从未阻过你一日——”   柴文茂道, “妈妈, 都怪我听信小人谗言, 只当夫人被下人蒙蔽,才出手帮她清理门户。你放心,都查清楚了,没有的事。”   “你为何锁关口?”   “这不是谨防红薯种子流失么。将军在的时候,可是下过严令的。”   “关内人如何过活?”   “妈妈,我只管督商督粮,哪儿能管别人怎么活?今日也是累了,我得先休息——”   崔妈妈一下将柴文茂拽到自己面前,“你抄夫人的家?”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是夫人自己大开门户让我去看的。庄子里几百上千的人,都瞧见了。你要不信,随便抓个兵来问也是一样的。是那王家老头子,悄悄儿告诉我,说夫人私藏了许多军粮,我也是担心——”   崔妈妈见惯了他的嘴脸,并不觉得有奇,一脚将他踹翻。   柴文茂‘哎呦’叫了两声,口中高叫,“妈妈,因你救了郡主一回,王爷才赏你金刀。大家伙儿敬你,但你不可放肆。夫人库中还有上千斤的红薯,几百斤的白米和稻谷,又有许多干肉,还养了一栏子的牛羊和马匹,哪儿活不下去了?我当真一句狠话都没冲她!你不信我人品,还不信我贪生怕死吗?”   崔妈妈信他贪生怕死,却也晓得他阴暗龌蹉,只道,“柴文茂,我们都知世子有何谋算。我家将军但凡能做的都做了,但凡能给的都给了,你们却连他有个中意的夫人都不愿。世子做这事的时候,王爷可知?你且把近日的全部事情都写下来,我带了信,找王爷喊冤去。否则,我立刻让你没了脑袋!”   “写,马上写,就写!”柴文茂一刻也没顿住,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去写了信。   崔妈妈也认得几个字,看了一次不合格,怒目,“夫人和那匪首辜大毫无瓜葛,他跑了,和夫人无关。重写!”   柴文茂委委屈屈,只得重写了第二张,递过去。崔妈妈再看,还不满意,“甚叫做民夫乃顾青山所指示?他能管得到那些招揽来的流民?跑路是你家世子派过来的押军监管不力。重写。”   无法,柴文茂只得写了第三次。这次崔妈妈脸色好看了些,“很对。顾家大公子担忧亲人,想办法运了一船白米来。可顾青山高义,主动捐了,带动龙口富户主动捐粮。实乃对王爷再忠诚不过的良民!”   信至此,便无了。   崔妈妈冷笑,“少给老娘弄鬼。把今日的事都写上。你如何入了小庄的门,如何去翻捡夫人的私产,又如何逼迫她——”   “真不是我,是王家——”   “那把王家也写上!”   柴文茂只好写了,当然春秋笔法隐去了自己,乃是王家力主的。   柴文茂放下毛笔,喘息道,“妈妈,咱们都是为人办事,多有不得以。你且看在我抬了一手的份上,也放过我,好不好?”   崔妈妈看了,无悲无喜。许星来,无人知晓。以柴文茂的脾气,早该用龌龊手段杀顾皎。然许星戒备良久,当真没遇上暗中的对手。也就是说,这柴文茂虽然用了迂回的手段,但还没用最下作的暗杀和毒杀。   崔妈妈将信压在桌面上,“盖上你的私章,画押。”   柴文茂当真画了,送瘟神一般将人送走。   人走,室静。   只一个贴身的兵士在问,“大人,就这样放她走?”   “放心,我只负责龙口,其余的事便不归我管。她若能踏入大营,乃是我那厉害堂弟的责任了。”柴文茂轻佻地起身,“我嘛,无论顾皎死不死,都已找好替死鬼了。”   所谓替死鬼,自然是在外间等得全身发凉的王家父子。   毕竟,他柴文茂也就动动嘴皮子。他们,可是动的手呐。   人活在这世上,想活得久,随时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当真是不容易得很。   蜿蜒的山路,偶有积雪。   人行走过,雪便落下来。   辜大隐在树丛中,眼睛直盯着下方隐约的人影。旁边有个人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烤土豆,“大哥,现在去,还是等会子去?”   “等会。”他咬一口土豆,道,“太快了,就不真了。”   “夫人名堂真多,又在山里到处种土豆地,又让咱们做土匪,结果不干杀人的事,却跑来救人了。嘿嘿——”   辜大吞了土豆,“杀人好,还是救人好?”   那人道,“若是能日日吃得饱,当然救人比杀人好。我想着自己去敲门,一筐子土豆过去,就有人对着的背影又跪又拜的。嘿,还不能让他知道,那滋味,绝了。”   “所以,以后提起夫人,尊重些。不要乱说话。若不是她——”   若非夫人提前布置,这龙口,只怕已经活人寥寥了。他自家落草为寇,乃是天灾人祸并行;可龙口大好粮仓,却是生生的人祸。也是这方水土养人,没经历过战乱,庄人们实不晓得那兵祸的厉害,一点防备也无。   否则,怎么如此凄惨?   “哥,我晓得。”那人钻出去,“我吃饱了,且下去引着他们找地去。等找着土豆地了,他们才晓得,夫人当真是神仙。”   辜大笑了一声,神仙啊。这世上,从来只有人救人。可传扬出去的名声,却是天人下凡尘。   如此,他便让夫人做个天人吧。   而下方的人,乃是听从顾皎安抚和劝说,进山寻找野物的。   听得一人道,“夫人家也没多少粮食了,顾老爷虽然说将家中的全散给咱们,其它几个老爷家看家的管事也有表示。可咱们多少人呐,全给吃了也不够。再说,还留不留明年的种了?”   “但愿夫人说的话准数。”   “是顾老爷说,他之前发现红薯的时候,其实旁边还长了另一种。只不过生吃味道不好,煮了吃也一般,他就没弄回来。不过,肯定是吃不死人的。”   “现藤都死光了,雪也压得厚,怎么找?”   “说是这边峰口下面,有黄泥的地方。找黄泥——”   “是这处。”   “要是没有,怎么办?”   “我信夫人的。夫人说天无绝人之路,肯定就有路走。就算咱们过不了关口,借山民的小路也要翻出去。”   “就是。”   “咱们百十号人,分了七八队,总有一队能找着的。”   一行人裹着厚袄子,穿着稻草鞋,走到了一处林间空地。只见一片泛白的雪,哪儿还有绿色?   “分两头,我们三这边,你们三那边。咱们把雪扫开,看泥地。”   脚步声起,不少人折了枝条,扫开雪面。   扫雪的声音响了许久,听得一人道,“这儿好大一个洞,里面暖暖的。”   “别动,小心,怕是有活物。”上过山的人马上警告。   那人不敢动,缓缓后退。旁边人聚拢来,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丢了一根木棍过去,却甚响动也无。是个素来胆大的人,往里面一看,哪儿是活物,只一个空洞而已。大约是个窝子,背风,不那么冷,人手乍然过去,便觉得暖了。他呵呵一笑,将要回头,却多想了想,用木棍去掏了掏,居然掏出一窝黄黄圆圆的东西来。   他不敢相信,忙巴拉开坚硬的黄土,居然弄出七八个。   “是不是这个?”   “我看。”   “皮黄,芯白,咬着涩口,又圆又疙瘩,应该是了。”   “咱们找着了,挖!”   一声挖,所有人都跟着来劲,从那处浅洞开始向周边扩散。不断地,有‘挖到了’‘挖到了’的声音传来,只一刻功夫而已,雪地上居然堆了有好几十斤。   有人呜咽一声,居然哭了出来,“夫人说得对,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大郎别哭了,你带着三儿下山报信;剩下的人,跟我一起在这儿挖。”   “好咧。”   辜大吃完了烤土豆,见下面的小子回来,眼圈红红的。问,“找着一处了?”   那小子点头,抹眼睛。   辜大道,“走,咱们再去另一处。”   那小子跟在后面,抹着眼睛没停。突然道,“大哥,你说那时候,要咱们那地也有个夫人,是不是就好了?”   辜大转身,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和腰背,“抬头,挺胸,往前看。”   两人一路行,穿过了好几道山梁子,果然又听着人声,似乎在笑,在山里层层激荡。   他们松了口气,看来,都找着了。   辜大道,“夫人说了,她能有此番布局,乃是将军家人苦苦钻研十余年,又隐忍数年之积蓄。也是顾老爷善名远扬,且和山中猎户交好,又和山民换了许多好处,才许了宽爷爷他们一年的时间歇气。若不好好保存,这火种便会熄在风中。因此,无论如何都要护好宽爷爷和唐百工他们,不然,咱们没得吃。”   “将军——”小子瑟缩一下,“我那时候怕死他了,不想他居然藏得这么深。”   辜大没吱声,脑子里却出现那双杀气腾腾的蓝眼睛,一直盯着他,要他谨守诺言。   诺言,只出口那瞬间便在命里记下来了。   他这条命,当真便卖给夫人了,此生不得改。 第111章 女人   顾皎撑了近四个月, 终于能吃口好饭, 睡个好觉了。   庄人欢呼着跑来小庄,气也喘不过来地说在山里找着好多土豆, 要叫人去挖出来吃。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忙捂住了嘴巴,跪下来就对她磕头。   她还不及让人起来, 那人又飞快道, “夫人放心,咱们关里几十个庄子,现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绝对不会走漏消息,咱们听你和顾老爷的, 都悄悄儿的搬下来,悄悄儿地活着,等将军回来。”   顾皎点头, 本想赏他一些铜子,他却转身又跑了。   晚间的时候, 他们果然趁夜搬了十几个框子土豆下来。有大有小,长得不是很好的模样, 可见野长不管的,果然产量不够。   “夫人,咱们说好了。天亮进山, 白日里挖, 傍晚的时候悄悄搬下来, 谁也不晓得。有人在山上搭棚子守夜,还有人负责晚上给旁边的庄人送过去。”   “咱们都省得,有娃的家里会先给。”   “有眼生的,一定先跟准了,再跟你汇报。”   顾皎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   杨丫儿和含烟也开心极了,勺儿从灶间跑出来,问,“夫人,我明日可好亮手艺了?”   “不,咱们有更重要的事。”   “甚?”   “先把火墙烧起来。”   丫头们欢呼一声,当真去准备柴火了。   许星独坐在带雪的屋檐上,听着下面清脆的女音。   怪不得李恒说顾皎诡计多端,心眼最多;怪不得周志坚让他盯得更紧一些。   当时他还不解,只问,“不过一个普通女人罢了。将军要我保她一命,你却要我防她。是甚道理?”   周志坚沉默了半晌道,“将军面上冷,其实心头热,他要对一个人好,那是真好。可那女人却不同,人前人后两张脸。我只怕她人前骗得将军团团转,人后却另外有打算。毕竟,是魏先生设计逼娶了她。”   “她还能翻了天?”   “能。”周志坚说得果断,“我娘,将军和魏先生,全都被她三言两语搞定了。先生虽说佩服于她,却又对我说,若她对将军有二心,将军必然毫无招架之力。”   果然是能翻了天的。   那许多的人堆在下面,一个不小心被煽动,便是暴|乱,她当真就不怕?   他明明见她身体在抖,鼻尖冒冷汗,可还敢开门迎人进来。   这种豁得出去的心,着实可怕。   怪不得周志坚一直不放心。   忠诚是珍贵的,可有伤害别人的能力却是比忠诚更可怕的东西。   只更令许星介意的,她明明听到柴文茂说李恒没了消息,为何还能沉得住许久的气,一声也不问?   许星看着天上的淡星,开始筹谋。   反正李恒也只说要他保她一命,从现在的形势看,柴文茂必然不会进关内来了。辜大空了手,必然是要每日来确保她的安全。那么,他岂不是可以闪人了?   越是这么想,越想走。   “许星!”顾皎站在回廊下,看许星发了许久的呆,叫了一声。   许星仿佛没听见。   “要不要下来喝汤?勺儿太高兴,就熬了一只烤鸡。”   许星低头看着她,飞身下地,走到她面前,凑近了看。   她往后退了一步,“你作甚?”   “开心吗?”他问,“还能吃得下肉汤。”   “有点。”她说。   “不是一点吧?应该是很多,特别是能用火墙之后。”   顾皎有点咬牙,确实,人这种贪图安逸的生物,真正的开心都是源于自身的感觉。   “你明明听见那王八蛋说了,李恒没信了。”许星有点咬牙,“你当我没听见?”   李恒并非失了消息,乃是被马延亮盯上了。   他本得了王爷同意,领了先锋军,从山路走,迂回包抄去河口城的大后方。   路上但凡遇到小股的京州军,一概闪电雷霆之势攻下,扰乱后方补兵,顺便寻摸粮道。京州王坐下骑兵最为出名,素有十万称号。今来河口,带了大半的兵力铺陈。然骑兵向来耗费最大,需要配合水和食物,因此,必然在不远处有存放辎重之处。   他一路大张旗鼓,没遮掩行迹,且十分顺利。显然,京州王还没反应过来他居然真的胆敢深入。   又因京州靠近金帐国,多胡人混血子,方言口音混杂。李恒观察了那被抓住的马家小世子多日,摸清了他们军号旗语,模仿说话,仿制了军衣,又特地选了精悍且带异族面孔的兵跟着自己,要唱一出伪装的戏。   后李恒感觉过于顺利,令另一路人马缩在上次已经占了的十丈城养精蓄锐,他则亲领了百余口精英摸进去探勘。果然,准备要再去烧的粮道,是马延亮布下的伪装。他在山道两侧设伏,就等着李恒来。李恒见了,直接转身走。马延亮没等到人,让自家督粮的队伍按兵不动,自己则领了数十快骑去追。   李恒便知,那马延亮心高气傲得很,最受不得贬斥。他无视他,他定要来他处找回尊严,否则以后但凡对上,便先怯了三分。然一个领兵的将,陷入私人情绪,却是最要不得的。他想了几日,既然马延亮要玩,他便陪他玩,分散他的注意力,剩下的人则可全心寻摸辎重处。   毕竟,要补充河口城的兵力和畜力,存放辎重的地方必定不能距离河口太远,又须得交通方便,还要有水。   李恒故意露出些行踪,挑逗马延亮。他果然循迹而来,甚至在某个山谷狭路相逢。   “李恒,我定要拿你项上人头。”   李恒拍了拍自己脑袋,人头在此,你来。   马延亮越是不服气,越是要追;李恒越将他引得远走,跟着他的追兵越多,超出去探消息的兵越多。   山中迂回了一个多月,眼见大雪要封山,李恒终于摸清了他们的几条粮道。   事情,也就该有个结果了。   此时,李恒立在一颗大树枝头上,下方却是四五个全副武装的京州士兵,马延亮耀武扬威地出现。   “李恒,如何?终究是被我抓着你——”   “当真?你不若看看周围?”   马延亮自不上当。这是京州的地盘,他熟,外人自无法进入。他只道,“李恒,你若投降,我保你不死。荣华富贵——”   李恒不耐听废话,从腰间拔出匕首,冲马延亮笑一下,割断了树干上绑着的一根绳索。便只听得几声破空响,士兵纷纷捂住颈项倒地,大蓬大蓬的鲜血喷出来。还没等马延亮反应过来,地上却又嫌弃一大片泥土,整片地往下陷,那陷阱之下则是一根根削尖了的木枝子。   李恒冷眼看了半晌,直到周围响起了一些声音,才道,“把他绑起来,送大营去。如半道遇上京州兵,无法走脱,且先杀了他。”   “是。”几个黑甲的兵丁从树丛后出来,将陷阱中半死的马延亮拖出来,捆得结结实实。   马延亮愤怒却无法,只瞪着李恒。   李恒跃身下树,道,“谢你陪我玩了许久,将这京州后面摸得清清楚楚。四面都去了,唯独一个方向你却堵得死。那处,正好有一个巨湖,湖边有一片草甸子。”   放马储粮的好去处。   马延亮脸煞白,整个人颓了。   李恒顾不得他,连续下了几道命令,便有个探子来问,“将军,密信和地图一并给郡主——”   他沉吟一番,道,“这次,你亲手交魏先生。”   探子点头称是,自隐了身形。   李恒打扫战场,用雪盖了那些尸首。此处荒野,大约要等明春化雪了才会被发现。   完事后,领了几个兵,往约定好的集合点去。   发现的那处草甸子,距离河口奔马不过一日的路程,存了大量的干草和豆料。进出管得十分严密,每日换口令,又需要令牌,轻易进不去。他想了招儿,定在某日去烧营盘,却需大营那处配合。两相呼应,才能令京州军大乱。   干系重大,事不秘则败。   他同兵士在山中隐秘行了几日,渴了喝些生水,饿了或者吃些肉干,或者猎些活物,但每人腰间的小包袱却是不动的。   李恒咀嚼着冰凉的雪,看着高远的天和山,却无端端想起顾皎来。   她竟是哪里来的莫名自信,铁口断言庶族人必定大兴,士族走向衰落,而他则能心想事成?   只这一想,心里却稍微暖了起来。   又忆及她玩笑一般地问,“延之,鞭炮既然响又亮,拆出来的药还能爆燃,如何不做得大些?能裂山断水那种?大炮仗?”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有笃定的光,还有些期盼的意思。   李恒强行咽下化了的雪水,既然她如此信赖他,那么,她说他可以,他就一定可以。   顾皎坦然地对上许星充满怒火的双眼,少年人的愤怒直接又尖锐。   “我知你听见了。”她道。   许星更怒了,“那你还装甚?为何都不问一声?”   “好,那我问了。许星,你知道李恒在哪儿吗?你能去把他救回来吗?你要什么价,都可以冲我开——”   许星不知的,然心头的火却更盛了。   “若不是你,我就该跟他一道。怎么可能日日无所事事跟在一个女人后面打转?”许星道,“你根本就不关心他,枉费他那么为你,什么都给了你。”   顾皎静下来,问,“许星,我让你办一桩事,你做不做?”   “不做!”许星咬牙切齿,“这世上,没人能再让我办事。”   “去寻李恒呢?”   许星不说话了,有点怔住。   顾皎道,“龙口能逃出去的人家在关口还没封的时候都跑了,现留下来的也一心只求上山挖土豆活下来。我有辜大在,其实安全得很。你现时,确实有些多余了。我估摸着崔妈妈该是在去郡城的路上,但我不知柴文俊会不会再有甚手脚。你功夫好,人又机灵,是不是?可有法子出关,护崔妈妈进郡城,或者去大营,面见魏先生?然后,想办法去找李恒——”   许星听得两眼闪亮,本能就要答应。可刚动唇,肩膀却丧了下来。   “怎了?”   许星咬牙切齿,说了一声该死,转身又攀上了屋檐。   那日他对着李恒发了誓,绝对不会离开龙口,不会放顾皎在他事先之外。若他当真跑去找李恒了,见面的第一瞬间,脑袋恐怕就飞出去了。   他有些赌气地坐下,看着院子里有点闷的顾皎,十分地想不明白。   女人,到底有甚好? 第112章 别掉队   朱襄终究去找了魏先生, 去的时候,他正对着沙盘插小旗。   巨大的沙盘上起伏了许多小山脉, 河口处标了红, 两边的大营隔着一片阔地对峙。   只对方有城,便有险可守。   朱襄知, 他是在想办法破城,只为一个契机。   目前军中不缺粮食, 但幕僚们日日争吵不休, 通拿不定主意。   父王看起来不甚着急, 可她知他也怕是等不下去了。   魏先生背对着她, 手指却在河口城后面动作, 那些小旗帜的位置换来换去,似找不到定位。   朱襄走进去, 他也没听见。   “先生,顾家那小子又闯祸了。”她道。   魏先生吸一口气,手抖了一下,戳掉了一片代表山崖的泥土。他有些可惜, 丢下小旗帜, “他又做甚了?”   “他说他是将军的二舅子,有要事要见你。志坚将他拎一边去,说要惩罚, 打了十鞭子也没让他改口。”   军中的鞭子乃是真正的皮鞭, 沾了水抽, 一鞭即令人皮开肉绽, 何况十鞭?   “不见。”魏先生倒是干脆。   朱襄进了一步,疑惑道,“为甚?”   “没有为甚。”   朱襄憋了一下,终于问出来,“顾琼是个二愣子,连他都发现咱们的军粮充裕得超乎寻常,你便当真不过问一声?”   魏先生叹口气,“郡主,军粮充裕,乃是好事。”   她咬牙,“你一点也不担心顾皎?你明知道恒哥对她极为看重。若她有事——”   “她在小庄,庄子坚固结实,又有石仓存粮。只要紧守门户,挺一年半载不是问题。这般状况下还出事,要么是乱发善心,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要么是柴文茂犯蠢不要命,敢直接杀人。柴文茂不可能犯蠢,那便是她乱发善心。”魏先生道,“她是将军夫人,一日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一日便坐得不稳当。事事都需别人来替她操心,以后可怎得了?”   朱襄咬牙,硬憋出一个‘好’字,负气而出。   出得帐篷,她看着远山发呆,既恨自己私心慎重想大哥赢,却又没有决断出手阻拦。她怔了一会儿,晓得先生必定料准了李恒无性命之忧,否则不可能如此冷静。她也逐渐静下来,又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先生营帐门口窥探,假意走出去,反转身缀了去。   而营帐中的魏先生看着晃荡的帐门,搓了搓冻僵的手,绕着沙盘转了两圈。   郡主当真有心救人,何必跑来找他啰嗦?也不过是已经亏了心,求个心安罢了。   只李恒实在出去得太久了些,久到王爷已经不耐烦了,大营中的军心已经稍微有些浮动了。   正踌躇间,外面有些喧哗起来,有飞马来报,说是先锋军的探子回来。   魏先生大喜,撩帐出去,却见朱世杰和卢士信已飞奔而来。   营帐里听闻探子回来,已是振奋了。   两个浑身鲜血的探子,架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是京州的马延亮。   世子大笑一声,“可是延之有信了?居然又活捉了一人?信呢?”   探子恭敬地跪地,全身因失血而颤抖,却甚也没说。   “信呢?”朱世杰伸手。   探子看他一眼,再见离得不远的魏先生。   魏先生上前一步,道,“世子,待他缓口气。他们这一路既要避人耳目,又要押着人,还得灭了碰上的散兵,着实辛苦了。”   朱世杰忍耐了一下,那探子趁势将死捏在手中的竹筒塞给魏先生。大约是安心了,气一松,便晕过去。   魏先生大喜,道,“我马上去找王爷看信,士信,你将人送去看大夫,再问话。”   朱世杰见魏先生紧捏着的竹筒,牙关咬碎。   卢士信只好分他的心,道,“大哥,这人也是马家的。延之送了他来,怕是有好大的消息,咱们且去问问话。”   朱世杰低头,和马延亮的眼睛对上。因别无他法,只得点了头。   这处事毕,只说那挨打的顾琼。   顾琼领着一众新兵入营,被随便支棱去看管辎重。他一心要找李恒,跟着他建功立业,却被管带的老兵一通嘲笑。那些老兵油子见惯世面,一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就晓得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过,在军中,拳头说话。   当夜,便有许多人丢了武器和皮甲。事情喧闹出来,那些丢了东西的新兵反而被罚饭。顾琼不服,闹了上去,结果连他的也被收缴了。   “你爹送的?现在你人都是咱们青州王的,收你东西怎么了?有本事,你自个儿也去抢了。”   军中居然如此没有规矩?   顾琼待还要抗辩,不料周志坚带了后续的新兵来。他二话不说去和周志坚说话,结果周志坚只脸一冷,“所以,你现在是找我告状,要我帮你把东西拿回来?二少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顾琼吃了一通说,又被周志坚罚跑,惹出许多笑话。   当兵,和他想的真不一样。   不过,他不想逃,也不想招人白眼,只咬牙挺着。挺着挺着,习惯了,还真就不觉得什么了。   只越到后面,他却越觉得不对起来。   为甚军粮源源不绝地送来?那些辎重堆得如同小山一般,许多红薯因保存不当冻坏了,他看了心疼。晚上和长生暗暗算龙口的田亩,心惊地发现,几乎什么都没留下,那家里人吃什么?他在军中呆了一二月,已从老兵口中得知许多军中的规矩。譬如说,不同的将军带的兵,待遇是不一样的;各军的辎重,基本上是靠将军的脸面和各种坑蒙拐骗来的;筹粮的官为了搞到军粮,各种吃人扒皮的手段层出不穷。而柴文茂,当是其中高手。   顾琼暗道糟糕了,龙口要被搞死了。   然不管他怎么闹,通没人来理他一下。   甚至连周志坚也只冷冷地看他一眼,“你能做甚?”   顾琼背上火辣辣的痛着,趴在皮毡上,长生在给他涂从大夫那里要来的不知什么药汁子。   “少爷,以后别那么冲,做事要讲究方法。小姐若见你这般莽撞,又该骂你了。”长生道。   顾琼痛得嘶嘶抽气,“这种事,我不冲出去,谁冲出去?咱们来前面帮王爷拼命,姓柴的在后面不顾咱们龙口人死活?有这样的道理吗?到时候仗打完,回去,家没了,谁赔咱们?”   长生晓得自家少爷牛脾气,犟上了少有人能劝得动,便住口了。   可门口围了一大群观望的,都心有戚戚。   “妹夫也真是,不知跑哪儿去了,也不来个口信;魏先生架子也大,见也不见我。周大哥打我也不轻些,手下得尤其重!”   “都晓得你是先生的学生,当然要教训得狠些!”   正抱怨着,外面传来周志坚的声音,“还能说话呢?可见还是打得轻了。”   便有人招呼着,“周大人。”   周志坚将那些人都挥退了,走进来看了一眼。顾琼本生得白,后背上十条交错的血痕,当真是没一块好肉了。长生抹上去的药汁,乌漆嘛黑,伤口显得更狰狞了。因他来看了,顾琼还故意叫得大声些,哎哟哎哟个没停。   长生只好赶紧给用干净的白布包起来,帮他穿好衣裳。   顾琼偏头,不去看周志坚。   周志坚问,“还能走路骑马不?看样子,是不成了吧?”   顾琼恨他不手软,道,“挨抽的是背,又不是屁股和腿,当然能了。”   “行。”周志坚看旁边的长生,又问,“你去外面,叫些平日办事实在,动作麻利的来。”   长生二话不说,捧了药盆子便出去。   “你要作甚?”顾琼问。   周志坚没说甚,道,“你要来便跟着来,不来便算了。”   顾琼,当然是要去的了。   周志坚点了一百新兵,发了军靴、辎重和一大包黑漆漆的物什。   顾琼待要问话,周志坚瞪他一眼,只一个字,“走。”   顾琼懵懵懂懂跟着大部队往外,出营地的时候,却见另有一些将领似乎也在点兵。世子和郡主骑在高头大马上,跟旁边的魏先生说着什么。   一错眼,便没见了。   顾琼头一遭行军,虽有准备很苦很累,但没想到成都超越他的想象。马蹄全包上,蒙眼睛,人不能说话,还得牵连来回前后的人。摸黑的,前面有甚也不知,去做甚也不晓得,一片雾蒙蒙的。若是饿了,抓一把雪配干馒头片或薯干吃;若是冷了,那就走得再快些。如此夜行晓宿,搞了两天。   周志坚才说了一句,“到了。”   放眼看去,却是一连片的碧蓝湖水,有牛马在湖边饮水,更有连成大片的帐篷和堆叠到天高的干草堆。   还有京州王的旗帜,在半空飘扬。   顾琼再傻,也晓得是摸到京州王堆辎重的地方了。他欲要说话,周志坚却道,“现在可以将包里的肉干吃了,就地休息两个时辰养精蓄锐,待见到对面起火,咱们便骑马从这林子里冲出去。”   “记住了,按照我教过的方式,最快的速度将装黑色的包,远远地丢着火的粮食堆上去,之后只管往南边跑。”   长生和旁边的人也晓得了,然均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个个发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周志坚皱眉,“怕死?这是派给你们最轻松的活儿。顾琼,你不是天天叫着要见魏先生吗?身无寸功,怎么见?见了说什么?”   顾琼心一沉,看向周围那些熟悉的少年面孔,道,“不怕。我只怕苟且偷生回了家,家中却一个人也无。我只怕没干死京州这些混账,他们就要入河西去干死我们。我还要打赢了回去,揍死那个姓柴的,不知他把咱们家刮了多少层地皮——”   他这一说,那些少年的情绪也激昂起来,纷纷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便听得一阵吞咽的声音,兵器膨胀,马轻声嘶鸣。   不足两个时辰,对面起了一点烟。   周志坚猛然起身,翻身上马。   顾琼一个机灵,立刻跟着翻上去。   齐刷刷地,十七八岁的孩子们,个个坐得端正笔直。   那点烟,刚只在草甸子的边缘,逐渐变得浓厚,然后有肉眼可见的火苗子出来。可立刻被人发现了,里面有人冲出来,外面有人冲进去,分了几个队列分成几个片区防卫,又有单独去灭火的人。可见,配合得相当默契。然再默契的配合,也禁不住边缘上的布防开始往回缩,因为那火,不知受了什么影响,猛然爆开,大团大团的火花飞上半空。   周志坚见守卫这处的人少了,亮出长剑,“就是现在。”   打马,当先,冲了出去。   顾琼还未及反应,热血便上了头,大喝一声,“冲——”   他几乎忘记身在何处,只晓得往前跑,晃过那些惊慌转身的守卫,挡开无情的□□,奔着火光的方向,紧握住随身的小袋子。待得感受到炽热的火光,他闭上眼睛,用力将黑包冲着火的方向扔了进去。   然一柄□□从侧面刺来,他侧身避开,却滚落下马。   马惊,飞跑。   猛然又听得后方一阵爆裂的巨响,无数尖锐的渣子不知从甚地方迸射出来。   草料,豆料,麦粒,撒了漫天。   顾琼,连带着攻击他的人,都被震翻了。   甚可怕的玩意,居然如此大的威力?   顾琼离得近,后背被冲得一塌糊涂,攻击他那人却还能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小爷当真要死在这里!   然却冲出一根长长的画戟,当胸戳中那人,一抖,甩开,死得透透的。   如此熟悉和恐怖的风格,顾琼本能地喊出两个字,“妹夫,救我——”   火光和浓烟里走出一骑白马和一副狰狞的鬼面,那鬼面后的眼睛不带任何一丝温度。   一秒也无停顿,只有六个字,“别掉队,否则死。” 第113章 血光   顾琼头晕脑胀, 又听得四面爆裂升起,到处火光和浓烟, 甚至还有不知什么的残肢飞溅而来。他再顾不得许多,立刻抓了一匹惊马,翻身上去,跟着原来的方向冲。   他眼睛里,只盯着那柄长长的画戟, 那戟在,路就能开。   耳边的哀嚎,呼喊, 远处惊了马群的雷鸣般的啼声, 混不能入他的心。甚至,整个人沸腾起来,眼角余光能清晰地看到侧面有追兵执箭来射李恒。他纵马狂奔, 马蹄打在那人的腿上,箭便落了地。   李恒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 “顾着自己就好。”   顾琼点点头,顺手拔了那人腰上的剑, 又打马跟着。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中间冲杀多少次, 只每次有人阻路, 那画戟上便鲜血淋漓一片。直到跨越了两道人高的火线, 李恒的速度才慢下来。   李恒驭马, 上了个缓坡,定定地看那处火海。   此处本是草甸子,乃是冬季牧场。场中不仅有许多干草,还有许多晾干的牛马粪便堆叠起来做燃料。牲畜的吃食无非草、豆几样,再兼各样营房连接成片,一旦烧起来,便能形成偌大的火势。   用火攻,这是他早定下来的。   只要风向好,点燃那山一般的干草堆,再将火吹去存放米面豆的堆棚,配合土制大炮仗的声效,必然惊得牲畜群疯跑。趁那乱的时候,跑马进去,一路酒精将营房区洒遍,四面火苗。   火势一起,温度上来,营中的存粮全化了灰。   李恒此时已能感受到风中带来的炽热,心知是成了。   顾琼这才能透一口气,抖着手脚几乎瘫在马背上,但眼角余光也能见,那火光照得半边天都红了。   “我的妈呀,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丢火里去,一阵儿爆裂——”   甚东西?便是顾皎所说的大炮仗。李恒叫人找了营中工匠,勉强做了出来,效果还成。   说话间,周围陆续有人围拢来,那周志坚也领着新兵来。   长生一见了顾琼,叫着‘少爷’狂奔而来。   顾琼捡回来一条命,庆幸道,“长生啊,你差点便见不着你家少爷了。我真是要上天了我,就跑得稍微慢了一步,那物爆了,炸起来的气浪直接将我掀翻。快看看我的背,无事吧?”   长生赶紧看了,只原本的鞭痕又出血了,多了许多新鲜的淤痕。   更有好些庄上的少年人来,齐呼啦啦地,团团围住,分享第一次跑马的经历。   周志坚策马来,道,“将军,末将来迟!”   “不迟,刚刚好。”李恒的音调有些冷。   “如将军所言,只在南边留了个口子,都往那处去了。”周志坚道,“现在就追过去?”   李恒摇头,“且让他们去河口城报信,先生还有后招。”   另有几个偏将上来,大约是许久未见周志坚,显得十分亲热。   周志坚一一寒暄完毕,便听见林子里有鹰笛的声音。这是放出去的探子,发现京州兵的信号。   李恒道,“整队,进山,起狼烟。”   老兵明显习惯了,翻身上马,立刻整队就走。   顾琼那帮子却还懵懂得很,吃了周志坚几个白眼才晓得要走了,手忙脚乱地上马,狼狈得很。   北方狼烟起。   青州王用力拍了拍桌子,“延之,干得好!”   便亲点了几路兵,向河口合围而去。   河口城中人早在见北方浓烟的时候已知大事不妙,城中储粮连半月都不够,仗如何打?   京州王也是干脆,直接舍了城,出北门,分了三路人马往京州更深处的漠北草原的方向去。   青州王领一军围城,卢士信领了一军追杀,朱世杰领了一军封堵,又有其余老将布阵将那溃败的军队穿插分割。   卢士信倒是出了狂言,“活捉那个老匹夫。”   然他那队碰上的,要么是无名小将,要么是失了大队的散兵,当真见鬼得很。   朱世杰倒是碰上了京州王的一个儿子,那儿子悍勇得很,死顶着朱世杰没让过去,硬生生见着京州王的王旗走远。   至于诸般老将,早已立下赫赫战功,便只严守阵地,将地盘推得更远。   然京州王,其实也不好受得很。失了几个儿子,折损了京州多年积攒下来的辎重。他恼恨悔得口吐鲜血,只叫着若有来日,必将天下姓朱的碎尸万段。   然诅咒没完,便发觉自家被一小队人牢牢的咬死了。他们不远不近地缀着,白日偶尔赶一赶,晚上随时扰一扰,刚得入眠便是砍杀之声。   京州王突然道,“我小时候行猎,父王教我,说那猛兽垂死还有一挣扎。若射中了猛兽,不必着急靠近,只远远地看着,惊它们一番,它们便血尽而死。想不到,我堂堂京州王,也有这般被人折辱戏耍的时候。”   能死咬着不放,又耐心地戏耍。那大将,必是冷静酷戾之人。   下面的谋臣听主人已发了悲音,料他心气已全无了。此时再提和谈,已失了筹码,只剩呜呼而已。   果然,逃至山口的时候,远远见了无数杆黑色的旌旗。   肆意张扬的朱字和李字,飘在风里。   旗帜过后,无数的热血和白骨,散落在雪地里。   京州,败了。   车轮滚滚,山道艰险。   李恒依旧覆着鬼面,谁也不理。他坐在白电背上,独落在队伍最后。   朱世杰站在高崖上,指着前方木车里缩着的白发老人,“那便是京州王?”   柴文俊道,“一见便知了。父王年轻时曾和他一起闯过漠北,很是熟悉。”   朱襄却道,“以前只当先生为恒哥谋划,不想恒哥自己也很有计策。”   “只有士信,表里如一,万年不变。”柴文俊玩笑一句。   朱襄看看他,再看看自家大哥,道,“你们呀,且想好说辞,怎么把龙口的事忽悠过去吧。关口封了那许久,进出的人俱无,不知里面惨成甚模样了。”   说完,她摇摇头,径直走了。   朱世杰却直瞪着李恒的背,“有他在,连那几条黑皮狗,都不觉得讨厌了。”   李恒天生机警,被人盯着瞧了半晌,如芒刺在背。然他本招揽了滔天血仇在身,又归心似箭,便管不得那许多了。   顾琼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到底是说清楚了。大营中的军粮多得蹊跷,许多红薯直接被冻坏的。他几次求见魏先生,想问问是不是将龙口的粮食一点没剩全刮走了,然魏先生根本不见他。他现在唯恐父母和妹子出事,问李恒讨个主意。   李恒只在心里默了默,虽一半的心信任顾皎的机灵和许星的本事,另一半却撕扯起来。她身体太差,经不起折腾;外面看着圆融,其实心软得很,肯定见不得别人受苦。虽然留了宽爷那一手,但谁知道能不能熬得下去?天寒地冻,又无吃食,饥民暴起,土匪横生,只想想便后脊发凉。   柴文俊,实在太过了。   而魏先生,为何袖手旁观?   李恒牢牢握住马鞭,那些金色耀眼夺目,仿佛顾皎在说话。   “我家将军啊,天生就配得上这般华丽富贵。”   纵马入营,锣鼓齐鸣,呼声喧天。   “李将军回来了——”   “来了,那便是京州王——”   “李将军好厉害,活捉了马家父子。”   顿时营中呼声,几令山崩。   青州王兴奋异常,在高台上等得不耐烦了。远远见着大开的营门处来了车马,更有一骑白马,立刻起身,亲迎到台下。   李恒翻身下马,冲着青州王便跪,“义父,延之幸不辱命。”   “我的儿。”青州王亲扶他起,却对上他缓缓抬起的鬼面。   青州王倒不觉得有甚,立在他身边的魏先生心里却‘咯噔’一声。   戴着鬼面的李恒,当真是六亲不认的。   “那京州王呢?”   李恒懂青州王的迫不及待,只一招手,囚车便上来。车中人只着白色中衣,须发皆白,神情萎靡,着实狼狈。   青州王似有些不敢认,连叫了几声京州王的名字,京州王才懒懒地张开眼睛。   “快开锁,请扶王爷下车。”青州王道,“怎可如此待他?”   李恒知,青州王得胜,自然要摆出宽厚的模样来。   他定定地看着青州王的后脑勺,一刻也没放松。   魏先生走到他身边,“延之——”   李恒没有应声,眼珠子也没动。   魏先生放低声音,“解了鬼面,咱们好生说话?”   马蹄阵阵,后面的大部队也入营了。   青州王亲搀着京州王上高台,似要有一番话说。只五花大绑的败军之将对着衣冠华丽的夕日老友,恐也是无话可说的。   因此,京州王的眼里,是有怨毒的。   “先生,你可知龙口现在如何了?”李恒的声音如同钢铁摩擦的吱呀声,擦得人难受。   魏先生没说话,显是知道的。   “你为何袖手旁观?”他又问,“皎皎有小庄,有宽爷,有许星,自不会死。可她心善,必不忍龙口遭灾。你只需过问一声,柴文俊必不会那般嚣张。你,为何袖手?”   魏先生看着青州王将京州王推向前台,下方却是阵列的青州黑甲军。青州王要的,便是这般彻底的羞辱对手,和胜利。   “先生,你回答我。”李恒问了。   魏先生道,“延之,她是将军夫人。既是将军夫人,便当担起职责。若事事要人操心,可怎么好?若是连这般境况也无法处理——”   “先生自小教我,兄弟手足,亲朋近友,若有难,必援之。”   李恒转头,蓝色的眼睛透过鬼面落在魏先生的脸上,“先生教过的话,我一刻也没忘。”   魏先生没有躲避他的质问,道,“你娘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我日日夜夜想的是怎么为她报仇。出手帮顾皎,得罪世子,王爷也不会心喜。我不允许中间出现任何变数影响到你,以至报仇无望。”   李恒复将头转向台上,青州王面对下方阵列的将士,意气风发,而京州王则盘坐在木地板上,只盯着脚上的皮靴子。他无意和魏先生争执,只往前走了一步,手搭上自己的剑柄。   魏先生只当他激怒在心,也不想继续隐瞒下去,问了一声,“延之,你知不知顾青山送去都城的是谁?那温家怎地多出一位外嫁的小姐?李代桃僵——”   李恒仿佛没听见一般,眼见得京州王缓缓起脚,皮靴的脚尖处一线亮色瞄准了青州王的后背心。有边上的护卫惊声,李恒和另一侧的卢士信立刻拔剑而起。两人速度差不多快,只一个攻头颈,一个对膝盖。   赤血飞溅,落了几滴落在魏先生脸上。他伸手摸了摸,灼烫得惊人。   耳边却留着李恒浅浅的话,“我猜着了,可那又怎样?”   魏先生再抬头,却见李恒立在青州王身侧,右手执剑,左手却拎着京州王的人头。   他的胸口,却不小心被卢士信的剑失手刺破,也喷出血来。   那血光里有一双蓝眼睛,和许多年前都城宫室里那双一模一样。   李恒看卢士信一眼,卢士信惭愧,立刻撤了剑。他的鬼面冰冷,高举左手,京州王痛苦扭曲的脸对上下方万千兵士,仿佛年迈猛兽终缓缓倒下。   高台静默一秒,随机爆出震天的欢呼声。   “李将军——” 第114章 他回来了   青州王帐中。   火盆通红, 烛光照得透亮,热水换了许多盆都带血, 满帐子酒精的味儿。   李恒赤着上身坐在榻上,看着军中大夫洗伤口,并用白布包起来。   卢士信立在边上,摸着鼻子道歉,“延之, 对不住啊,我手就松了一分劲儿。”   青州王也斥道,“你平日莽撞就算了, 怎么关键时候还粗心?若非延之手稳, 又及时用护心镜挡了,只怕你几条命都赔不起。”   卢士信也不嬉皮笑脸了,他深深地一鞠躬, “延之,你便原谅哥哥吧。下半辈子做牛做马,哥哥赔给你。”   李恒抬手让他起来, 只道,“不用下半辈子赔我, 只帮我一件小事即可。”   “你说。”卢士信起身,“一桩小事换下半辈子, 划算。”   “帮我去先锋军点一百兵士, 准备二百好马和三天的食水。”   卢士信心惊, “延之, 是还有甚重要人物没抓住?你现在有伤在身,交待哥哥一声便是。”   “我要回龙口,马上。”   青州王也惊异道,“延之,你出去好几个月,瘦了许多,身上明伤暗伤不少。不若在郡城好好休养,我自派人将你娘子接来,可好?”   魏先生立在后面,却未出声。   “不。”李恒挣扎着起来。   “这是为何?”卢士信连忙去扶他,又要给他找好衣裳换,手忙脚乱得很。   “我只怕去得晚了,见不着人。”李恒忍着伤口的痛,将衣裳穿好,披挂银甲。   青州王毕竟是王爷,掌着几十万大军,现又得了京州,哪儿有不通人事的?   他立刻皱了眉,目光扫过卢士信,魏先生,朱世杰和其它那些人。卢士信是懵懂的,魏先生面无表情却有些晦暗,朱志杰强行镇定,其它老将或谋臣或多或少有闪避。他眼睛微微一眯,大约是有点方向了。   只李恒实在人才,又着实令人爱又恨。   爱他智勇双全,爱他连京州王都敢杀。京州王虽战败,但好歹是一王爷,且和他有故交。若将他杀了,那杀他之人,只怕恶名要传扬天下。毕竟京州王亲朋故旧遍天下,又是士人中的顶层。因此,卢士信明明发现了京州王要利用军靴中的刺刀杀死青州王,却依然不敢砍头而失手伤了李恒。李恒却丝毫不怕,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直接削了那人头,担下那弑王族的罪名,彻底解除了青州王的后患。怎不令人爱?   可爱之余,则是恨。他为何非自己亲生?又恨他居然在军中声望如此高涨,衬得他几个儿子草包一般。   幸好,李恒还有一软肋,在龙口。幸好,京州当地士人只怕恨李恒入骨血。   青州王想通此节,两眼淡淡地从朱世杰身上扫过。朱世杰本就有些心虚,又被父亲看过来,后背早就炸毛,只差两股战战。柴文俊从后方抵住他,才令他冷静下来。   大帐门口响起声音,是朱襄在呵斥卫兵。   青州王见世子如此失态,还有甚不明白?他有些恼恨,“外面甚事?”   朱襄进来,身后却跟了崔妈妈。她道,“父王,早前崔妈妈来营中寻恒哥,然恒哥未回,我便将她安置在我账房中。现恒哥回了,我便将人带过来——”   朱世杰不可置信地看着朱襄,随即冷下来,反倒是清醒了。   “崔妈妈?”青州王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十三岁那年,贪图父王的好马,偏要去骑。结果马不听我调令,惊了。是崔妈妈冲出来拉住马——”   青州王这才想起来,是李恒那个悍勇的阿姆。   崔妈妈听朱襄说话,二话不说捧出柴文茂写的那封信,跪下,“求王爷,给我家夫人申冤。夫人冤枉,龙口百姓无辜,请王爷做主,救救他们。”   青州王待要开口,李恒却已经穿好银甲出来,他伸手接了信,直接拆开看。   魏先生要斥责,青州王却道,“他情之所至,不必计较。”   李恒一目十行看完,身周围缠绕的血气更甚了,两眼死死地盯着朱世杰。卢士信心知有异,赶紧从侧门溜出去,先去点兵,再去备马和食水。延之什么都好,就是宠爱他家小娘子太甚,只怕是要大闹一场了。   果然,青州王也看了信,没看完便震怒地将信丢给朱世杰。   朱世杰接了,看完,面上显出震惊和难堪来。他道,“贱婢误我。来人啊——”   立刻有两个卫兵来。   朱世杰道,“立刻去我营中,将那姓王的女子斩了。她一暖床贱婢,父兄居然敢对将军夫人那般黑手,实在不可饶。速去。”   卫兵应了是,立刻出去。   营帐中俱静下来,朱世杰冲李恒拱手,“延之,是义兄管教不严,令弟妹委屈了。”   戏往常到此,也就该结了。   所有人,都等着李恒给一个台阶。   李恒走到朱世杰面前,良久无语。   直到外面传出凄厉的一声,“世子救我——”   李恒扯了扯嘴角,道,“大哥,我从不和女人为难。”   他又站朱襄面前,“襄妹,恒哥欠你一人情。”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大营。   须臾,除朱世杰外的所有无关人等退出青州王的王帐。   只朱襄落在最后,听见帐中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以及父王呕血的骂,“无能!”   她顿了一顿,柴文俊却转头道,“阿朱,怎地不走了?”   朱襄看着他,他却道,“担心我?放心,这遭虽有点失手,但也不是没用?你且等着,父王虽不得不封赏李恒,却也要开始忌着他了。你也拿着他一个人情,以后可用来讨账。”   朱襄冷冷地看他一眼,没吱声。   只崔妈妈站在魏先生的帐门口,略有些埋怨,“魏明,你这次怎地不管?让柴文茂闹得那般凶狠,知晓死了多少人?若不是夫人让我抓着柴文茂写信送来,那半道上土匪和民夫逃兵的事,岂不又要算夫人头上?”   魏先生面色如铁,道,“管?管得那龙口温柔乡一般,不懂好歹?事事巴望着将军?”   崔妈妈说不出话来。   魏先生这才道,“吃过苦头了,晓得外面的厉害,才知道将军的好。”   “你这般做恶人,何苦?还是有甚私心?”   私心?   魏明人生最要紧,为阮之报仇;次之,带着李恒君临天下。不管那顾皎从何处来,有何目的,若是挡了路,或招了天下非议为李恒惹来大祸,令阮之报仇无望。他必——   他缓了口气,道,“将军爱重顾皎太过,恐伤大志。”   崔妈妈皱眉,“甚话?夫妻恩爱,岂不好?”   魏明看看王帐,笑了一下,“现在嘛,是好的;以后,就不好说了。且行且看吧。对了,清平,你今次来——”   崔妈妈叹口气,“大营难入,在门口被拦住了。是郡主找出来,将我挪去她的营帐,趁了这个机会才出来。”   魏明微微点头,似是明了。   李恒点了一百兵士,领了白电。   大营门口聚了不少将领,一来挽留,二来送行。   李恒一一谢过,打马便走。   他心如火焚,唯恐晚了一秒,便再见不到她。他的皎皎,稍微冷一分便全身冰凉,稍稍吃得不好些便要闹肚子,可怎么熬那寒冰里的煎熬?   李恒越想,越是怒火如涛。对自己的恨,对魏先生的怨,对顾皎则是疼。   他小时候,娘亲总抱着他看天上的星星,说每一个亮点便是一个太阳。太阳周围还有许多不放光的星星,上面也许生活了许多人。而他们,也是在某个不发光的星星上,围着那太阳在旋转。那时候魏先生还小,明明听得津津有味,却说娘亲说谎,星星那么小,怎么可能站得住人?   “三千世界,无限星沙,你怎知没有天外天呢?”娘反问。   “若有天外天,该是什么模样?”他好奇。   娘亲望着星星许久,道,“天外天啊,肯定比现在好。比镜子还平的路,比马跑得快的车,天上飞的铁鸟,海里比楼房还要高的大船。”   “那岂不是神人一般无所不能了?”   “当然不是无所不能。不过,以你现在的理解,也可以是无所不能。”   魏先生问,“你怎地知道?仿佛你去过一般。”   “我去过呀。”娘亲笃定地说。   “梦里吧?”魏先生哈哈大笑。   娘亲不说话,只点着幼年李恒的鼻子,“说不定,娘亲就是从那处来的。不然,你们猜我怎么能懂那许多?”   “可娘亲不是说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天外天不远?”   “回不去的那种远?”   “对,还是只有一个人的那种远。”   后来,娘亲当真回不去了。她在烈火里冲他喊,不要伤心,她只是回家罢了。   只有一个人。   怪不得顾皎言行与此间人不同;   怪不得她初面对他的时候,那般恐惧;   怪不得海婆将她看得那般紧;   怪不得她千方百计,就要讨他一个承诺。   即使和他在一起,也偶尔会在梦中惊醒,然后又拍着胸口睡下去。   她想要掩饰的那些,她懂的那些,是不是都来自天外天?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也是走了?   李恒用力摇头,停住胡思乱想。他绝对不允许第二次失去!   “将军,休息一刻。”偏将出声。   李恒见坐下的马粗喘气,晓得累了,直接换马。他复又扣上鬼面,冷声道,“跟得上的继续,跟不上的整队休息,休息好了继续来。”   “你的伤——”   “那不重要。”   偏将无法,只得跟随。   快马跑了一日一夜,眼见得龙口便到了。   还是那般小城,还是那般的势头城墙,却显得寂寥了许多。   是路边的人家少了快要过年的红色灯笼,是关口那处无人通行,也是一路来居然没有任何牲畜的叫声,更是城门口围的那群衣衫褴褛之人。   李恒的铁骑到了城门下,如同奔雷。城下的流民惊恐四散,城上的守官也失了半个魂魄。   偏将大声,“李将军回城,开城门。”   李恒大名一出,举城皆惊。守官不见主将果然戴着鬼面,又是黑衣黑甲,旗帜也没错,立刻跑回去找城守。城守飞奔来迎,大开城门,既幸又惧。   幸的是,他没跟着王家人发疯;惧的是,李恒要找他一起算账,怎么好?   因此,城守脸上摆出最真诚的笑,躬身几要俯地。   然铁蹄入城门,却偏偏停在他的面前,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王家人可在城中府邸?”李恒的声音还是那么冷,还带了铁器的干腥。   城守满头大汗,起身见那鬼面狰狞,本能地点头说了方向。   马过,拖地的长画戟在石板上磨出火花,火花溅在城守的靴子上,惊得他一屁股墩下去。紧接着便是轰轰的雷声,如同地龙翻身一般。   直到马尽,看守城门的小吏将他扶起来,他才只剩了半口气,连声道,“赶紧,叫人回去通知夫人小姐,收拾东西,走!”   柴文茂也早跑了,王家死定了,这地儿不能呆了。   弃官,走人。 第115章 我的皎皎   入腊月, 龙江水白,江边淤流处起了薄薄一层冰壳子。   顾皎的日子, 开始过得比较舒坦了,只除了一日三餐有两餐都吃土豆菜外。   和当初做红薯菜时候一样,勺儿得到土豆后迸发了强大的热情。切丝炒的,切块儿煮的,和各种肉类一起炖的, 磨碎了取粉的,不一而足。   因关口闭了,没有外人进出, 那些地主大户也出去避祸, 因此顾家便再没什么遮掩。   辜大领着庄子里选出来还算壮实的叔伯们,小心翼翼地去了一个山崖。然后在崖边高声叫,上面便有滑溜溜的绳子放下竹筐来, 框中满是肥大的土豆,和庄人在山中挖的不同。顾家的几个叔伯这才知道,原来顾青山早和山民做了交易, 允许宽爷他们提前去避祸。这些土豆,也是在山里面挖出来的。   只那放下来的绳子也奇怪, 一节一节的带着牙齿一般,居然只一个小孩子便能操作。   日日从山上搬下许多土豆, 趁夜里挨家挨户去送。   言明了, 将军夫人送的, 不要钱。许多庄上的乡老来谢, 还有人家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小袋子麦粒也送来,说是感谢夫人。顾皎是不许看门的小子们收的,奈何那些大婶和姑娘太热情,往往拎了东西直接一扔,人便跑了。后来全收拾出来,各种杂粮都有,甚至还有绣得很好看的鞋垫和鞋底。   她将合适的鞋底选出来穿,杂粮却让送去工坊,熬了粥食分给大家吃。此番工作便是杨丫儿和含烟去做,配合长庚能说会道,完成得也很好。   因此,顾皎算是脱了一大半的身出来。   现在,她却窝在软塌上,享受着火墙的温暖,思考青州王和京州王的战事。若青州王输了,她该如何逃脱王爷和世子的迁怒;若是青州王赢了,如何从私藏军粮这个锅上脱出来。   延之啊延之,如果能有一封信来,该有多好。   顾皎想得头痛,只觉这一场已经用尽了脑汁,需要一个懒洋洋的冬天来恢复智商和肥肉。   晕晕噩噩,便睡了过去。   睡梦中当然是有李恒的,他穿着她请人给做的,绣了暗银花边的黑色锦袍。只依然戴着鬼面,看着她一言不发。她很热情地跑过去,拉着他的手撒娇。他却不理她,背过身去。她如同往常一般耍赖,还邀功说。   “延之,你看我将龙口管得好不好?”   然李恒依旧不为所动,只道,“你到底是谁?”   她是谁?她是顾皎啊!   “你骗我,你根本不是——”   顾皎一下子被吓醒了。   妈呀,这样的梦真是太丧了。现在她闯过了第一个恶关,该当是兴奋的时候,怎么会做恶梦?算了算了,梦都是反的,李恒才不会想那么多。   然顾皎准备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隐隐听见外面潮水一般的声来。   她是见识过千人汇聚那磅礴的气场,其实很有些创伤后遗症,立刻就惊了。   “柳丫——”她呼喊。   没人应。   “勺儿——”顾皎更大声。   还是没人应。   顾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赶紧站起来,抓了一件大衣裳披上。难道是关口闭得久了,出意外了?不应该啊,辜大和许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日日骑马巡视,将整个关内把持得滴水不漏。顾青山又将几家留下来的管事都请过来,联合了庄上的人组织联防队和不同功能组别的队伍,连只苍蝇也不会乱飞。怎么可能渺无音信就出事?   她出东院,只听得外间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浪涛洪流一般。   “许星!”顾皎这次是真害怕了,声音里还带着抖。   可仿佛是故意一般,别说是许星了,连往常守着院子的小子们也不见了。   娘呀,别当真是出什么大事了吧?   顾皎在逃命和就义之间徘徊,却听得那些声音近了,最后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抖一般。   无数的马蹄声,人的呼啸声轰然而至,然后又立刻停了。   顾皎瞪大了眼睛,一步步挪去前院大门,却听得大门一声撞击。   马的喷息声,铁甲撞击的声音。   她两手撑在门框上,只探头出去一看。   白马红袍,画戟鬼面,冲天的血气,不是李恒又是谁?   她张了张口,想叫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只李恒早已看见了她,丢开画戟,翻身下马,一步步朝她走来。那鬼面狰狞地冷笑着,两只蓝色眼睛里却有深不见底的炽热岩浆在翻腾。是李恒,只偶尔在情热的时候,才发现他会这般看着自己。   李恒走近,干哑地问了一声,“皎皎,你可好?”   顾皎想答一声好,却发不出声音,只连连点头。一点头,眼泪却飞了出去,真是太丢脸了。   “你不好。”李恒伸出手,一滴泪落他手背上,滑下去的时候却是赤色的。   顾皎这才发现,李恒的红披风上全是暗红色的血印子,两手更是血淋淋地。她终于能问出来,“延之,你——”   “你很不好。”他呼吸有些重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还有谁?还有谁对你不好,你说,我便去——”   她终于感觉不对起来,这个李恒的情绪既狂躁又压抑,极端冷静又极端疯狂,仿佛随时要干掉天下人一般。听他呼吸,看他满身鲜血,只怕是刚厮杀一番。她顾不得想太多,直接伸手,去揭他的鬼面。   “夫人小心——”一声惊呼,“将军发狂了——”   庄门口冲入几个黑甲大叫。   可话音未落,鬼面已经落地。   铿锵的金石撞击之音,让一切安静了。   顾皎看见了李恒,满面霞色,双唇如血。   这是全身血气上涌,完全失了神智的模样。   “延之。”她叫一声,“我是皎皎,我现在很好。没谁对我不好,我在小庄很安全。”   李恒定定地看着她,似还未回神。   那几个黑甲手里握着绳索,缓缓靠近,其中一个示意顾皎退下。他们似要合围,制服李恒。   顾皎没退,干脆地上前一步,拉起他血污的手,“我是皎皎,你不认识了?我送你的金鞭呢?去哪儿了?是不是搞丢了?我让你用大炮仗呢?用了没有?你现在跑回来做甚?”   李恒眼珠动了动,长长地舒一口气,伸手紧紧地抱住她。   煞神李恒,回龙口的头件事便是进城,将王家父子宰了,脑袋挂去城门墙头上。王家亲眷,跑的跑,逃的逃,没人为他们收尸。后实在不成样子,孙家的老爷亲自入关寻了顾家老爷,不如入土?顾老爷顾念孙老爷在灾中伸了援手,便亲来替王家人收尸。   只取下人头那日,顾老爷在城门口望着滴干血的头颅半晌,咕哝了一句什么话。   除了孙老爷,没人知道是什么。   有好事人去问孙老爷,孙老爷两眼一瞪,“那么好奇,怎不去亲问。”   问的人自然无趣,讪讪地走了。   可转身,孙老爷后背却是一层层的汗。   只因顾青山那句,“你,也有今日?”   后孙老爷思虑再三,主动联系了城中的富豪和关内的地主,给顾青山抬轿子,将商会的规矩定得更全了一些。顾家,俨然便是龙口的头号人物了。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李恒回小庄,铁骑如雷霆一般炸翻了整个龙口。   他抱住顾皎,两人扶持着回了东院。然一入院子,整个人便轰然倒塌。   顾皎被他死死压在身下,还以为他发疯,结果挣扎半晌才晓得人晕过去了。   无法,她只得大叫起来。   许星终回来了,只看了一眼,伸手将李恒整个人拖起来,丢正房床铺上去。   “在山里冻了几个月,没怎么吃东西,胃肠不好,暗伤许多;抓住京州王后,又帮青州王挡了一个刺杀,被卢士信那蠢货扎中一刀。刀伤没好,立刻赶路回来要救你,听说一日一夜没闭眼。这会子高烧,昏迷了,是个三岁小孩也能杀了他。”许星冷冰冰地说完。   信息量太大,顾皎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京州王当真败了?李恒抓了他,还救了青州王一命?然后什么都没管,就跑回来了?   这再大的功劳,一条藐视王爷违反军令就什么也没了。   顾皎立刻明白许星的敌意,还有外面守着的那些黑甲的忧心。她道,“许星,麻烦你去找辜大和长庚。关内的治安如常,安排那些黑甲立刻吃饭和修整,然后请他们轮班护卫。我这边,杨丫儿呢——”   杨丫儿和含烟这会子回来了,两人都吓得厉害,全身抖个没完。   “夫人,夫人。”   话也说不清楚了。   “含烟,你把我库里那些药全翻出来,银子和金子还剩下多少也全拿出来。杨丫儿去找我爹,请他找本地最好的大夫,不管怎么请,必须马上来。”   许星见顾皎脑子还算清楚,哼了一声。   顾皎又道,“许星,小庄正院到后院,有劳你守好。”   “这是自然,还要你说?”他看一眼床上的李恒,恨恨道,“泼天大的功劳也不咬死了再回来,这下子看人家怎么给他削减。说来说去,你这个女人还是祸害。”   顾皎这会子开心地要死,哪儿还和他计较?她只语重心长,“许星,你还年轻,我不计较你不懂事。等过几年你就晓得了,我可是帮了将军大忙。到时候,你谢我都来不及的。”   许星没见识过这般皮厚的女人,自觉跟女人吵嘴很无男子气概,便负气出去守卫了。   顾皎这才转身去看李恒,见他口唇干裂,烧得热汗滚滚,忍不住又哭了。   她哽咽着,解开披风的系带,用力抠开甲胄的机括,却见走时候崭新的表面上各种刀砍箭射的痕迹。内袍血迹斑斑,揭开后露出好几条被血浸透了的白布。她咬着唇,翻出剪刀剪掉那些布,一条新鲜淌血的伤痕出现,皮肉更是肿了一大片。   约是手重了些,刺着伤口痛,他猛惊了一下,反手便成爪扣着她的手腕。   她生痛,似要骨折,忍痛道,“延之,是我,皎皎。”   他眼皮半张,似在确认。见着她后,努力想要扯个笑,却颓然倒下。   只含糊说了几个字。   “我的皎皎。” 第116章 你喂我   顾皎忍回去的泪水, 硬生生被李恒那四个字又逼出来。她艰难地将他剥光,他虽有心配合,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大约是之前憋着的一口气和一股劲,在确定她当真无事后, 全泄了。   柳丫儿捧了热水、酒精和白布来, 然即便是她, 刚一接近床铺米许,李恒全身肌肉又紧绷起来。   顾皎只得让她把东西放下, 亲去端了进来。   布巾沾湿拧干,将他全身的血污一点点擦干净,露出各种新旧的伤痕。一条巾子染脏污了, 换另一条,一盆血水端出去, 又端了许多盆进来。直换了三四条巾子,七八盆水, 才稍微像个人样子。   可人越是干净, 顾皎便越难过。   手上长时间握刀的老茧, 因过于用力崩裂的虎口, 冻裂了的脚后跟,还有那些消失了的肌肉。   她垂着头,眼泪不要钱一般的喷涌。   李恒半张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深刻地看着她, 一眨也不眨。见她哭, 他似想安慰的,手还未抬起,便被顾皎抓住了。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与之对视,默默无语。   外面有声响起来,是杨丫儿领着顾青山和几个大夫来。   顾皎连忙将李恒的手放下,柔声道,“延之,我爹找了大夫来。让大夫给你看病好不好?”   李恒微微颔首,顾皎便要起身出去迎客,不料他却反手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他轻声道,“你就在这儿。”   她忙道,“好的,我不走。”   安抚好他,她略提高一些声音,“柳丫,请我爹和大夫们进来。”   柳丫儿应了一声,开正房的门,将人迎了进来。   顾皎忙牵了衾被,软软地搭在李恒腰间。   顾青山满面雪色,肩膀上还落了许多雪花片;后面跟了三个背着斜跨药箱的大夫,想是匆忙间找来的。有说擅调养的,有说擅刀伤的,还有说擅暗疾的。顾青山冲李恒拱手,将三位大夫一一介绍,便先要那擅长刀伤的去查验伤口。他未料到李恒来得这么急,还带着重伤,便从乡间寻了三个有些名气的老大夫来。这三人懵懂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待被车送到小庄,见了四面环绕的高头大马和黑甲兵士,吓得掉了半条命。越往里面走,越是有女眷的模样,就越害怕。直到看见床上躺的那人,虽然已经卸掉了可怖的甲胄,但面孔和眼睛里的凶悍却还在。   李恒根本不愿意让陌生人靠近自己,只好顾皎拉了他的手出来让大夫把脉,又将伤口的摸样形容出来,或者简短地问他是什么伤,何时伤的。额头的烫度如何,吃了什么,休息如何,口唇四肢和舌头的模样,以及五脏六腑。   一通折腾,所有人都累。   但是无人抱怨。   三个大夫问闻切完毕后,开了个小会商量治疗方案。顾皎本想要去听一下,李恒依然拉着她不放。   顾青山见状,内心颇为唏嘘,只好代劳了。   因屋中人的身份很明显,大夫们不敢像平日治庄人那般潦草马虎,讨论了又讨论。对于外伤的处理明显是没经验的,那么大的口子如何处理,束手无策得很。   顾青山见他们一个个都不敢下定主意,恼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皎安抚好李恒,听着外面隐约的声音,道,“延之,他们不敢治你。”   李恒大约是想笑的。   她道,“你胸口那伤太大了。   “无碍,只伤了皮肉,骨头和內腑都是好的。”   “那也得把两边的皮□□起来,不然会一直流血脓肿。”   发炎也能要人命。   李恒半转头,看着她。   她以为他不懂外伤缝合,便解释道,“针,消毒——”顿了一下道,“就是用酒精泡一下针线,将伤口洗干净,然后像缝衣服那样缝起来。等到肉长好了,再拆线。”   只略想一想,便肉酸得痛,且还不知这些乡下郎中会不会麻醉的草药。   顾皎只知个大概,不晓得现在人的接受程度,有些忐忑道,“要不要试试?总比伤口开着,抹许多不知什么的药粉上去要好。”   她以为得苦口婆心劝许久,没想到他居然点头了。   顾皎说,“那你放开我,我出去对他们说。”   说完,她轻轻摇了摇手。   李恒颇舍不得,道,“你快点回来。”   她对他笑一下,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顾皎出去,三个大夫住口了,顾青山叹气摇头。   她道,“内伤和调养且放在后面,先处理外伤要紧。”   外伤大夫胀红了脸,抖抖索索道,“将军夫人,小人,小人——”   “你别怕,我且说一个法子,你照着做就是了。不管将军好不好,与你无关,如何?”那大夫满面犹豫,又有些心动。   顾青山立刻将三个大夫请出去,不知许了甚条件,回来的时候便都好了。   顾皎便将自己记忆中现代外伤缝合一些步骤说了,又去找了些缝衣服的针线来,并剪子。她说的东西野谈里倒是听说过,但没人实操过,均面色各异,怀疑她对将军有甚仇怨。她仿佛没见一般,硬让柳丫儿把东西搬去外间用沸水烫洗干净,又弄了一大桶酒精来浸泡许久。   因她态度坚定,顾青山见李恒也无意反对的样子,便请那外伤大夫照做。大夫无法,只好去了。   然李恒虽只是半躺着,那气魄也足够摄人。特别是那双蓝眼睛看人的时候,恐惧渗入骨髓。   顾皎见主刀的大夫都恐惧,便晓得肯定没麻醉的药物了。她自告奋勇做了助手,去换了身短打,将手至手肘的位置都用酒精洗过,又找了干净的白布将李恒的伤口里外全部用酒精洗一遍。伤口掰开检查,幸他胸肌厚实,没有割断的大血管和神经,里面也没残留的脏污之物。只酒精不小心沾着伤口的时候,李恒忍不住哼了一声,将床沿的木头硬掰下来一块。   众人俱惊,只有她笑道,“延之,很快就好了。”   李恒点头,“快些。”   那大夫这才下定决心,告了一声罪,双手执针和钩,开始穿透皮肉。   顾皎是不忍看的,但又不得不看,还得不时给大夫擦汗,避免污染伤口。   一针一针下去,时间过得缓慢又迅速。   外面有细碎的声响,顾青山出去看,却自有丫头或者许星去处理了。只一打眼,东院的院墙上,屋顶上,站了四五个黑甲守卫。他心里一哆嗦,又进屋去。   无论如何,只要李恒还活着,他顾家便当真是装上翅膀了。   这般一想,顾青山又多了许多真心。他舒一口气,复又去回廊,小声交代柳丫儿,“去后面收拾三间屋子出来,给三位大夫住的。他们日常衣食住行庄子里全管完了,去哪儿都得有人跟着看着,将军一日不好,他们就一日留在庄上做客。”   “等会儿将军的伤处理完,只怕要吃东西。你去通知厨房,熬得烂烂的粥,还有炖得嫩嫩的蛋羹,干净的热水,一应准备好。”   “对了,马上去找煨药的炉子,多些来,摆去洗澡间那处。”   柳丫儿机灵,连声说知道。   顾皎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夫下针,从最开始的生疏到后面的熟悉了。   三十六针,丑陋地爬在他的胸口。   大夫最后一针落下结子,她立刻上剪子剪断了线,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才去看李恒,发现他近乎于麻木地看着她,眼睛里的神采都要涣散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延之,可还好?除了痛,可还有甚不舒服?”   李恒摇头,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那大夫观察了一下,似乎问题不太大,收拾东西告退。不过,他走出去的时候腿都是飘的,还撞门框上了。   顾皎没功夫关心其它人,赶紧重新给李恒擦洗伤口并消毒,小心地不捂住它。   她只求这几日,李恒不要发炎发烧了,否则实在太可怕。古代没有抗生素,伤口脓肿便足够要人命了。她努力地想,到底还有甚东西可以快速消炎,增强体力?   至于他身上的其它小伤口和暗伤,都退第二位去了。   “我没事。”李恒见她为难成那样子,用气音道。   顾皎只抿着唇,半晌道,“以后不要这样了。你要是不好了,我该怎么办?”   她眼睛还肿着,鼻子也有些红,看他的时候更有些可怜的样子。   他道,“给我吃点东西就成,两天没吃了,饿得慌。”   顾皎立刻去叫人,柳丫儿果然迅速地端了粥和炖蛋来。   顾青山已安排好三位大夫的住宿,一直守在院子门口呢。这之间已经有许多人找到小庄来了,虽被周围肃杀的黑甲吓住了,但许多事还是要处理的。   他便跟了柳丫儿一道进去,对顾皎道,“皎皎,你这几日便在家陪将军。”   顾皎点头,对她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   “将军回来,外面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我需得去安抚一番,免得人捣鬼。至于将军那处——”   许星从后面走进来,“我。别的事,我会看着办。夫人,你叫他好好躺尸便是了。”   话说得难听,但情却是真的。   顾皎领他的情,说一定会照顾好他。   许星半信半不信的,但想起疯疯癫癫的李恒见着顾皎就正常了,深恨,却也无能为力。   顾皎谢了又谢,这才捧着托盘进去。   李恒是个不老实的,刚把伤缝好,便想撑着坐起来。他那体力也精神也太可怕了,熬了两天,又长途奔袭,还撑着缝合,居然还能折腾?   她忙将托盘放几子上,托着他的后背,塞了两个枕头去。   “你别乱动。”   “你许久没回来。”他略有点埋怨。   顾皎好声好气道,“你突然跑回来,外面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呢。爹和许星需得安排那些跟着来的黑甲,还要安抚城里面的许多人。他们要跟我说会子话——”   李恒有些厌烦,“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该做什么自去做便是了,还要人教吗?”   这般任性的李恒,倒是第一次见。   她取了床头的温水,先喂他喝一口,才道,“你便是这样什么都不管,自己就跑回来了?”   他喝一口水,润了润唇,再慢慢喝了两口,不想回答这问题。   “魏先生不说你,王爷呢?”她放下水杯,又去取粥。   李恒没什么表情,看看粥,再看看勺子,道,“皎皎,喂我。”   顾皎的心,软烂得一塌糊涂,再也捡不起来。 第117章 第一百二十一 不能离开   李恒吃完粥和炖蛋, 并不放顾皎走。   他拉着她的手,她说了好几次‘睡吧,我不走’,他才闭眼。然闭上眼也不安稳, 隔两分钟便要睁眼看看。直撑到实在撑不住了, 才沉沉睡去。   顾皎轻易没敢动,僵在床踏板上许久。待他的呼吸声均匀起来,才轻轻地将手抽出来。他不安地动了一下, 她忙道,“我帮你盖衾被,没走呢。”   整好衾被, 理了帐子和床铺, 将托盘端出去给柳丫儿。   杨丫儿和含烟都在外面守着, 问要不要进屋子收拾。   顾皎摇头,此刻的李恒过于脆弱和敏感, 实在不宜打扰。她来来回回许多次,将里面的各种杂物搬出来,又将各种可能要用的东西搬进去。忙了一通, 屋子里的温度稍微高了些, 想是勺儿在火墙里添了柴。   只屋子里满是血腥气,需得开窗透透。   凉风一吹,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才发现自己还没吃。   又叫勺儿弄了些粥食来。   勺儿不仅送了粥来, 还送了一个小炉子和一个大肚罐, 里面咕嘟着老母鸡汤,另有一大碗漆黑的药汁。   “哪儿来的新鲜鸡?”顾皎奇怪。   龙口遭了难,许多家畜要么被拖走,要么被藏起来留种,只她家后舍的十几只种子,也很舍不得吃。   “三爷爷送来的,说养了三年的老母鸡。”勺儿道,“我帮夫人放外间咕嘟着,半夜将军醒了或者夫人饿了,直接盛了吃便是。除了一点细盐,甚香料都没放。”   勺儿又指着药道,“这是顾老爷看着大夫开的方子,是下热的药,又亲自去抓了来。我全熬了,夫人且温着,夜间要喂将军吃两回。”   勺儿说完又觉不妥,“夫人,咱们几个都在厢房值夜,若是将军那处有甚需要,你且叫一声便是。”   顾皎夸勺儿贴心,又叫她别忘了给三爷爷家送钱去。   这会子,还能送肉来,实在太难得了。   粥很香,鸡汤也很醇厚。   顾皎吃得半饱,便放下碗筷去看李恒。   他平躺在床上,但身体忍有些紧绷的样子,显然还没彻底放松。眉头微蹙,肤色深了一号,眉眼仿佛更冷峻了些。眼球在眼皮下微微颤抖,是在做梦。   她贴着床踏板坐下,拉了他的手,要他安稳。   果然,他似放心了些,但却说了句什么。   顾皎以为他醒了,再去听,却是梦中呓语。只他仿佛有点烧起来了,唇干得厉害。她将他的手塞进被窝,拿了温水给他滋润口唇,又用酒精涂抹他的额头和颈项处降温。幸好让唐百工把酒精弄出来了,否则才当真是束手无策。忙完一回后,他仿佛是舒服了些,又沉沉睡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趁机找了些热水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去看李恒。他的烧又起来了,满面通红,手脚烫得惊人。她吓了一跳,马上搞了湿布和酒精来给他擦全身,又是喂水,又是喂药。折腾得半晌,他眼皮略张了张,叫出一声,“娘?”   顾皎答了一句,“什么娘?是娘子。”   李恒却又闭上眼睛。   她叹口气,耳朵贴过去,却听他口中喃喃地喊着,一会儿‘娘’,一会儿“皎皎”,一会儿又是什么‘不能走’。   真不知他梦中是何场景,到底如何煎熬。   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场,顾皎几不成眠。   窗户有点发白的时候,李恒的热终于退下去,她撑不住,直接抱着一床衾被睡床踏板上了。大约是床板太硬,实在睡不安稳,噩梦纷至沓来。一会子是李恒战死沙场,一会儿又是青州王来要捉拿妖女,一会儿又是遇上了灾年没东西吃。不就是做梦吗?又必要那么凄惨吗?就不能给点好的?   顾皎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只一边做梦却一边吐槽,等到感觉不对劲的时候猛然睁眼,却对上一双湛蓝的眼睛。   李恒醒了,靠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呢。   她揉了揉眼睛,对他笑,“延之,醒了?”   “被吵醒了。”他道。   “甚?”   “你打呼噜。”   顾皎瞪眼,“怎么可能?我从来不打呼噜。”   “你睡着了听不见。”   “不可能。”她摸了摸耳朵,“如果真的打呼噜,在醒的一瞬间会有个尾音。”   “你怎知?”   顾皎被堵了话,说不出来了。破天荒头一回,居然没她的道理能讲了。她道,“你让开,我要起来了。还有,小心些,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恒让开,规规矩矩躺好,露出结实的腰腹。   顾皎坐起来,将头发挽起,看了一眼。   那缝合处皮肉已经开始收紧,虽仍十分狰狞,但已经没有昨日肿胀得厉害了。   她道,“我再帮你把周围洗洗干净。”   “嗯。”   取了酒精和干净的小白布条来,沾了沾,轻轻地绕着伤口周围。她看他一眼,“痛吗?”   李恒点头,“痛。”   “那我再轻些。”   “好。”   顾皎仔细洗周围,消毒干净。她做得认真,难免就顺手将其它擦伤或者小划痕的位置也一并处理,包括他小腿和脚上的。洗了半晌,发现手下的人没动静,她抬头去看,却见他又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笑一下,“怎么?又饿了?要不要先吃早饭?”   “好。”他又应了一声。   太乖,太合作了。大约是久别的重逢,便过份地温柔了。   有杨丫儿来送早食,刚踏上回廊,李恒的表情就变了。   顾皎忙拍了拍他,对着外面道,“杨丫,以后饭食都放在廊下,我自去取。”   将军不愿见人。   杨丫儿应了一声,放下饭食,自走了。   自此,顾皎交待几个丫头,也别轻易进院子了。   李恒这会子是受伤的猛兽,地盘意识浓烈得很,受不得惊。   早食是没喝完的老鸡汤熬的鸡粥,配了山上的野菜干和凉拌土豆丝。   自然,还是顾皎喂食。   大约是受伤,李恒也很不要脸了,做甚都要顾皎代劳。喝水要喂,吃饭要喂,穿衣裳必须顾皎来,洗脸梳头也要她亲手,甚至更私密一些的个人卫生,他也不愿要别人。顾皎正心疼他,自然而然全盘接受下来,倒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度。   他那么高大健壮的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两肋甚至能直接摸到骨头。   顾皎十分心疼地问,“你那么不怕死吗?茫茫大山,走失了怎么办?”   “不怕。”他道,“想着你就不怕了。”   行,更会甜言蜜语了。   顾皎当然是开心的,单方面的情话是逗弄,有来有往才更有意思啊。   “甚都没交待就往家里跑,要人家说你不听军令,惑于女色,怎么办?你不怕王爷生气?”   李恒笑了,“他们巴不得我有这个错处。”   “许星好生气,说你是傻蛋,都不知道留那处,守着把功劳占实在了。还说这回指不定又要被削减,是不是?”   “他的话不要信,你信我就行了。”他精神恢复了一些,认真地看着顾皎,“除了我,别人都不要信。”   顾皎呻|吟一声,谈恋爱真是该死啊。   若以前要有哪个男人敢这么说话,她能怼的他开腔不能。然现在怎么回事?心里趟着蜜,脸上开着花,傻透了。   因顾皎不懂,李恒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解释。   京州王虽然死了,但他下面还散出去了许多大将和兵丁,州府那处还有家人亲眷,更有无数支持他的士族和私兵。青州王若要真正将整个京州掌在手中,要么招降那些大将,要么那些士族前来归顺,若都不从,还有些零星的小仗要打。不过,考虑各种因素,会拣选肥腴之地来打,那些高山密林或者沟壑纵横之地,便算了。   顾皎想了想,也是。自古来治理国家,不下州县。目前的生产力水平,能管好州内几个繁华些的大城已是不易了,哪儿能将势力深入到最基层去?只怕那些荒芜和艰难之地,便成了流民和土匪出没的好地方了。   李恒见她想得通了,又说,“我已拿了最大的功,再不走便不好了。士信他们也需得有军功,老将军守营稳妥,也需要军功。毕竟,王爷向来论功行赏的。”   她点头,是了,得给别人留些好汤水。   “那这回,你能得什么赏?”   李恒看着她,道,“不知王爷如何考虑,不过应该不会再和你分开很久了。”   “当真?”她欢喜道,“要是真的就太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他轻轻地搂着她,他也是的。   顾皎本还想问些他斩杀京州王的细节,但见他又有些累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哄他睡觉。   他当真闭了眼睛,睡得安稳。   如此睡睡醒醒,吃饭喝药,均在东院这一方小天地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她两人一般。   过得三四天,他缝合处消了许多红肿,顾皎的心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她趁他睡着的机会,要出去找几个大夫聊聊。   不想刚开东院的门,便见许星并几个眼睛血红的偏将对峙着,她吓了一跳,“甚事?”   许星无奈,“这几位大人担心李恒死了,怎么劝都不走。饭也不吃,觉也不睡,非跟我顶牛呢!”   一个偏将冲顾皎拱手,“夫人,将军现如何?”   “你们在屋顶上不都能听见他说话了吗?还能如何?当然是活蹦乱跳,死不了——”许星很不耐烦了,“日日好菜好饭送进去,汤药一点儿没缺的。夫人亲自守着伺候,还要怎样?”   顾皎忙道,“让你们操心了,实在对不住。将军已是能正常说话行走,只那刀伤还需时间愈合。”   “如此,还请夫人让我们见见将军。”   许星翻个白眼,一副你看吧的表情。   她知是军人的谨慎,便道,“将军现睡着了,待他醒了,我问一声可好?”   “谢夫人,有劳了。”   顾皎连说不必,自去了后院。   三个大夫被顾青山安置得好,还配了专门的药童,日日商量如何改药方,帮李恒进补。   她去,三人忙行礼,战战兢兢的。便只说了些李恒这几日的症状,又说了那缝合的伤口情况。   消耗得不过两刻钟,听东院那边传来一声吼,然后是几声撞击声。   顾皎暗道不妙,顾不得告辞,飞跑着回去。   果然,院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刚才那几个偏将,李恒右手执剑,气势汹汹地站在回廊下,许星则满脸幸灾乐祸地靠院门口看热闹。   她道,“怎么了?”   许星抠鼻,“他们不信咱们的话,非要进去看个究竟。你刚走,就要院子。我也懒得拦了,结果还没等他们推开正房门,人便冲出了。”   那些被打的人却一点怨言也无,反而满面喜气地爬起来,冲着李恒和顾皎行礼,急匆匆走了。   顾皎无奈,这都是什么事呢?   李恒却将手伸向她,万分戒备道,“皎皎,你过来。” 第118章 长醉   顾皎进院子, 李恒立刻丢了剑,将她拉自己怀中。   许星瞥了一眼,将院门关上了。   顾皎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问道, “你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他小声地问。   “出去找大夫, 商量怎么给你吃药。你的心肺仿佛也有些问题,得趁机一起调养好了。”她牵着他,要往屋子里去, “那些黑甲卫士很操心你,你怎无缘无故发脾气打人?”   李恒不说话,进了屋子才道, “我打得越痛, 他们越高兴呢。”   代表他身体无大碍。   顾皎不懂他们的交流, 将他按在软塌上,伸手便去解他的前襟。果然, 那番活动,缝线的地方有些崩了,又浸出鲜红的血来。她有些不开心, 好不容易才养好一点点, 又白费了。   李恒却摸着她的头,“无事,我命硬得很。只要还有口气, 都能活得过来。”   命硬?她难解地看他一眼, 再命硬的人, 也终究有绝路的时候。否则,他在书中的结局怎会死于落凤坡?   顾皎没答他的话,重新去拿了干净的布条和酒精来,给他处理了一番。他理屈,一声不吭任由她摆弄。许久后,他才道,“皎皎,以后你去哪儿,得单告诉我一声。睡醒了不见你的人,我心头着实很慌。”   “慌甚?”她帮他把衣襟理回去,扣好扣子。   “怕你不见了。”   她失笑,“我还能去哪儿?”   他滋味复杂地看着她,“我怎知,兴许是什么别人去不了的地方。”   李恒少有这般幼稚和任性的时候,顾皎便应了,“行,以后去哪儿都告诉你,好不好?”   “我同意了,要带上人,才能出去。”   这就有点过份了吧?   顾皎的眉略扬了扬,李恒立刻补了一句,“在西府的时候,你也是这般要求我的。”   她气结,嘟囔道,“你记性这般好?”   “嗯。”他大言不惭地点头,模样还颇认真。   “好了,站起来,再回去床上躺会。”她道,“你脚上的小口子也还在长,少走路,少用力。”   “躺得厌烦了。”他干脆靠到软塌侧壁上,整个人斜躺着,拍了拍旁边的空位,“你陪我,咱们说会话。”   顾皎当真拆了头上的簪子,靠着他躺下。   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直看到灵魂里面去了。   李恒抬手,摸摸她的脸,“我把许星给你了,为甚不叫他带你上山找宽爷?等冬天过完,开春后再下山?那时候京州必有一个结果,也不会凶险。”   “若只得我一个,自然早跑了。”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摸摸他的脸,描绘他眉毛的形状,“可我有将军,就不能轻易走。”   他的眼中有疑惑,显出几分少年的纯稚。   她忍不住去他唇上碰了一口,道,“将军欲天下无士,真是好狂妄的想法。可才杀得一郡的几家士人,便闹得天下沸沸扬扬,青州王迫于压力将你贬到龙口小城。若你再杀一州的士人呢?两州呢?乃至三州四州?士人掌着权,又善写文章,还管着朝堂。你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他们还会客气?自然笔若刀锋,先将你斥成暴戾恶人,滥杀好杀——”   李恒手停住了。   顾皎知他听进去了,这才道,“可我知你不是滥杀好杀啊。龙牙关口,逮了辜大,你也让周志坚查证了罪行,是不是?然天下万民,有多少能亲见你的公正?又有多少知你苦心?大多便是人云亦云,听从名声罢了。”   “若我走,那真是极简单。可流言来的时候,龙口百姓自然会想,将军夫人艰难的时候抛弃了我们,她的夫君果然是这般恶人。我不走,与他们共渡艰险。流言来的时候,起码会有人出来喊一嗓子,夫人跟咱们吃一锅饭,将军才不是那样的坏人。”   她笑问,“延之,我说的对不对?”   李恒半起身,看着她,直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狠狠地亲她,紧紧地抱着她,怎么也撒不开手。   顾皎和李恒说了一日话,感觉将穿来书中一年的话都说尽了。   声音略嘶哑的时候,他便去翻架子上的糖盒子,喂她吃糖。她吃得香甜,他见了眼热,也想吃。然偏不吃盒子里干净的,非亲去她口中抢夺。考虑到他胸口的伤,她不便挣扎,只好纵容他,当真吃了好大的亏。   闹腾一番,均有些情动,他的眼神很是动摇。   顾皎忙道,“可不能大意,大夫交待了,需得养精蓄锐。”   “庸医。”他很不满,“除了刀伤,其它都好了。”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年纪大就该吃亏了。”她挣扎出去,“该吃晚食了,我去看饭来了没。”   李恒怏怏地放开她,倒去软塌的另一头。   开得院子门,是许星来送饭。   顾皎接了托盘要走,许星却不放。   “怎了?”她问。   许星冲正房的方向偏一下头,“还没好呢?还闹病着呢?”   “病?”   “除了你谁也不见,不是病是甚?他小时候犯过一回,谁也不要见,只先生陪了许久才好。可现下又不是小时候,外面还有许多兄弟指望着他呢。你好生劝说,赶紧出来见人。”他道。   顾皎想了想,“你怎地不说?”   一句话问得许星恼火,他说的有用就好了。李恒虽然是病着,但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夫人对他十分重要。   “要过年了。”许星咬着牙齿道,“许多事要你们亲自出面,不然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顾皎省得,点头道,“我试试。”   许星说李恒是病,顾皎便留心观察,果然很有些迹象。   她在的时候,他显得特别乖顺,虽然偶尔有点撒娇,但吃药和说话都正常。去洗澡间洗澡的时候,也很配合着整理头发,也会维持以往一些夫妻间的小情趣。至于其它功能,亲手查验过,没甚问题。   她试探着不提醒,径直捧了脏衣服出去,然后在院门口站着看雪珠子。不过两分钟,李恒略有些慌乱的声音便来了,“皎皎。”   第一声她没应,结果没了第二声,因人直接穿着中衣跑出来了。   “我在看雪啊。”她说。   李恒瞪着她,有些憋,但强行将她拽回去,压在床上抱了许久,还身体发抖。   顾皎还想试第二次,李恒直接说,“许星是不是说什么了?你别信,他们的话都别信,只信我。”   “许星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去见客呢。快过年了,外面那些兵士的礼怎么做,周围好些人家送了东西过来,要回礼的啊。城里衙门那边也来信,说城守跑了,求将军回去主持大局。”她用和缓的语气说话,舒缓他紧绷的精神。   “他们自己会处理。”李恒道,“我不想见他们。”   “什么时候想呢?还是一直都不想?”   这问题有点难住李恒了,半晌,他道,“过几天再说。”   所谓的过几天,便入了腊月二十,距离大年不足十天。   往年这时候,龙口到处都是红灯笼,醇香的肉汤味和穿着新衣裳到处跑的小子和姑娘;今年却很有些不一样,除了小庄和工坊周围人多些,挂了几盏灯笼,到处都是一片漆黑鸦静。   顾皎自觉这般下去不是办法,便提了个折衷的办法,“我在院子门口设个座,每日拨一个时辰理事。不出院子,你抬眼就能见我,好不好?毕竟龙口刚遭灾,大家心情都不好,咱们得出面做点什么提振一番精神。”   李恒极艰难地同意了,但再三强调,“就一个时辰。”   “绝不超,你可从旁监督。”她承诺。   因此,顾皎决定在工坊的大食堂办个年饭。   犒赏一年来辛劳的小庄管事和仆从们;安抚庄人的心,眼见翻了年便是春,什么都能好了;招待从郡城来的先锋军兵士们,一路辛苦了;最后还要感谢其它几户在困难中伸了援手的地主。   意见好提,但宴席难办。   毕竟,白米早就没了,红薯和土豆倒还有许多,肉也是少少的。   勺儿干脆说,“要不这般,咱们庄上把能拿出来的好东西都做了吃,请庄人们也力所能及带上自家的,咱们一起办这宴席,如何?”   便如同后世的长街宴一般。   顾皎自然同意了,这般更有凝聚力一些。   便去翻了库房,积年不用的红布和各种锦缎,送去工坊做装饰。   此番提议,一石击起千层浪。积蓄了好几个月的痛苦和郁气也有了发泄之处,各家各户都当成大事来办,必要显出自己的手艺来。顾青山听说后,也在自家庄子上提议,也办个一样的宴席;其它各户相应号召,自不必提。   顾皎办完这桩事,便借口回屋喝茶,其实是看看李恒的情况。   她发现,她理事的时候,李恒便盯着她的背看;她回屋喝水,他便假装低头看书。   好几次她故意走过去问,“延之,你看的甚?”   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书给她看,其实也就是不知所谓的杂书。   顾皎也不嘲笑他,但悄悄地把座儿往院子里面挪了挪,让下一个回话的长庚站得近了些。长庚谨慎,一直垂着头,眼角风都不往院子里看。她也是挂了一个耳朵听着,大半的精力却去注意李恒的反应。   因此,长庚究竟说了甚,听得七零八落的。   挥退长庚后,她迫不及待回屋,却见李恒端坐在书桌前,手执毛笔,似想下笔。   她探头看了一眼,原是在描画。他的字她看过,但画却没见过,便道,“延之,将我画得好看些。”   李恒抬头,想说点啥,她却又跑了。   外间剔透的冰雪,黛青色的石头墙瓦,只她是一抹暖色,从画的这一头飘去那一头。   如此再三,李恒也不是不知她的苦心。   只她这般一心一意和纵容,令他沉迷上瘾了。   愿时间停滞在这一刻,长醉不醒。 第119章 心服   顾皎的小动作似乎起了点效果,李恒对跨入院门的管事们也没那么排斥了。有一天, 他还主动问起来, “许星呢?怎不见他来回事?”   “他要回也是找你。”她道, “跟我回, 不伦不类的。”   “我还没撤了他的任务,他就该找你回。”他倒是分得清楚。   很好嘛, 次日便让许星来了。   许星回事便不如管事们规矩, 甚礼都没行, 直接跨入院门。顾皎心头一跳, 赶紧回头看,李恒立在窗内,死瞪着许星。许星恍然无所觉,开口便是一大通话。   “那一百黑甲军和二百军马,我给安排去役所住了。将军来的时候肯定没想过吃喝拉撒的问题,三百张口,要吃多少,算过吗?庄里的库都空了,还是温老爷那边送了些白面和干草来救急,否则就打饥荒了。真是可笑,堂堂先锋黑甲军,也吃不饱饭呐?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 这些人的吃食后面咋安排?甚时候能上肉呢?过年的礼和赏银呢?”   说了第一个问题, 自然还有第二个。   “龙口的城守跑了, 城里的人忙慌慌地乱,外面还围了许多饥民。守城的小吏眼见要压不住了,这会子哭爹喊娘求一个官过去管管,不然他们也要撂挑子了。当然,几个月的粮饷也是没发的,看甚时候能给补补发下去。”   第三个接踵而至。   “关口。将军怒发冲冠那日,领了铁骑直接闯关,将关口搞得一塌糊涂。现无人守关,又该如何?”   顾皎听得头痛,这些事她真的不想管啊!   不想,里面飞出来一块砚台,直冲许星去。许星扬手接了,“将军,都听着了吧?”   显是听着了。   “少罗唣。”李恒道,“该怎么处理,自去处理了。还是,要我亲自去?”   许星戏着脸,“凭什么咱们到处跑得断腿,你一个人躲温柔乡里快活?伤养得差不多,就该办正事了。无须将军亲自去,请你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顾皎见他们搭上话了,问,“那许星在我这边便无事了?”   许星眼巴巴地看着李恒,意思很明显。   李恒却有些犹豫,似乎在衡量些什么。   “我再想想,你先下去。”   许星总算得着一个话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皎回屋,见李恒已经去书桌理画了,问,“不放心我呢?你不是在吗?”   他将画纸摊开,“放他走,又跑得不知去哪儿了。这人静不下来。”   “你想用他?”   “缺人。”他一点也不避讳,“先哄着他把城里的事做了,后面丢不开手便顺理成章。今次弄得手忙脚乱,也是咱们的人少了些。他若能做城守,关内就轻松许多了。”   自然是的。   上下内外一统,想做甚,如指臂使,快得很。   只是,少个能干的政务官。不过,许星那跳脱的性子,年纪又轻,合适吗?   “他先凑合一段时间,后面再招兵买马吧。”李恒叹口气,“我煞□□声在外,稍重名气的文士都不会来。”   顾皎眼珠子一转,魏先生呢?这次回来,李恒居然从未主动提过魏先生,难道两人闹矛盾了?不应该啊,他们互相扶持多年,魏先生还陪他走过双亲皆亡的伤痛,感情深厚度非比寻常的。她想了想,先不主动提,只道,“咱们自己培养呀。许慎先生留了那许多书本和信函,多读几遍,总会有收获的吧?至于实务,经的事多了,便能定下来规矩。”   “你倒是乐观。”   她笑,当然乐观了。刚来的时候什么情况?现在什么情况?她已经打完了一次翻身仗了,好不?   老天爷仿佛在印证顾皎的自信一般,有更好的消息来了。   “夫人——”杨丫儿在院子外面喊,“崔妈妈派人来信儿,说大队伍已到关口。她带了许多车马,说是王爷给你的赏。”   顾皎惊喜地抬头,看着李恒,“她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他应了一声,“妈妈本就是个胆大的,你又在后面给她瞎出主意。不怕信送不到吗?这次若不是郡主帮忙,她怕是见不到王爷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前面挺过去没问题,只怕王爷追究辜大和民夫逃兵役的事,所以找崔妈妈讨主意。”   李恒看她一眼,实在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她红着脸,“好吧,我确实是故意问的。本生死存亡之际,能用的当然都得用上。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多用用许星。”   “好。”她点头,“那,咱们一起去接崔妈妈?”   千方百计,她就是要他主动走出那院子门。   李恒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相坚持。她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出去吧,屋子里憋着多闷呀,外面空气好,走走也有利身体恢复。”   “延之,好不好?”撒娇。   “延之——”继续撒娇。   他很有些动摇了。   顾皎便小声道,“咱们都穿大袖子的大衣裳,我一直牵着你手,好不好?”   腊月二十五,雪后晴。   李恒回龙口后,第一次露面。   小庄的门大开,四个黑甲分列两旁,更外面一些是庄上的管事和附近的乡老。   他们聚拢在一起,只为见见那个斩了王家父子,开了关口的李将军。李恒那日旋风一般入城杀人,放箭将人头钉在城头上,又火速开了关口,导致城守弃官而逃,桩桩件件说出来,比那些戏文还要精彩。原本他在众人心中只是一个可怕的少年将军,杀人不眨眼,带着铁甲要欺压民众;可谁知一华丽转身,他的夫人竟然救了大伙儿,而他更是诛灭了首恶。   “仙人身边都有恶兽,只有恶兽才能降服恶人呐。”   自然而然,朴素的神鬼观念,将这情形合理化了。   “是呐,咱们山上的龙王庙,龙王脚下不也踩了夜叉吗?”   “如此来,便是以恶止恶?”   善恶一念间,只微微倾斜了一点,观感却完全变了。   顾皎倒不知乡人如何评说,她全身心只放在李恒身上。   李恒出东院,面色倒没如何变,但袖子底下的手,握她的劲越来越大。她不吭声,做出一派轻松的模样,口中说些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待要到庄口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松了松手,挺直了腰板。   顾皎知,他要维持一个军人和将军的威严。   果然,守门的兵士见李恒出来,眼睛直发亮,十分仰慕且急切。   “将军。”   “将军好了?”   李恒只看了他们一眼,略点了点头。然只一点头,便足够那兵士激动得满面通红,更抬头挺胸起来。   此等崇拜之情,顾皎还是头回见。   长庚便来问,“夫人,乡老们听说将军要出门迎客,都来这处等着,想当面谢将军。”   顾皎探寻地看他,能坚持吗?   他默了一下,点头。   长庚道谢,自去引了六七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这几个老者常和三爷爷一处说话,顾皎见过许多次。他们最是讲究什么宗族、规矩,老古板得很。这次被折腾得够呛,真心感念起李恒这恶人的好处来,便穿了见客的衣裳,准备齐整四色礼物,当头便要大拜。   顾皎冲长庚眼色,长庚忙阻止他们当真跪下去,赶紧扶着去旁边了。然只这般,乡老们已是满足了,看李恒的时候更像看自家人。毕竟此时的李恒于他们如同神人一般,神人能看自己一眼,点个头,那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有甚不满意的?   她不禁感叹,人和人的关系看不见,摸不着,但端地又神妙万分。   “来了。”李恒道。   果见大路口上有隐约的旗帜在飘扬,车轮压着路面的声音,越来越响的马蹄。   走得近了,才见是百十个兵丁押送了十来辆大车,又有许多牛马和活的牲畜。车上不知装了甚沉重的物品,居然连三合土的路面也压碎了许多,可见一路来得颇艰难。   崔妈妈从一个车上下来,风尘仆仆。   “妈妈。”顾皎叫了一声。   崔妈妈朗声应了,但并不去看她,反而直去看李恒。她小快步冲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才问得一句,“可都好了?”   “好了。”李恒答。   一问一答,情绪激昂。   旁边自有长庚和许星领着新来的去安置,又将那些大车赶去夹道,卸货入库。车过那些庄人和乡老的时候,他们眼睛都亮起来了。   龙口,只要有将军和夫人在,什么都是好的。   可顾皎的心,却隐约有些担忧。她笑言,“妈妈赶路,想是累了。咱们一道儿进屋说话吧,剩下的事情长庚他们自会处理的。”   崔妈妈连声应好,紧跟着进了院子。   在正院待客,李恒虽还是崩得很紧,但因是崔妈妈,毕竟忍住了。   顾皎一直没放他的手,看着小子上了热茶后便当全部下人都打发走了。   崔妈妈也是心细的,见李恒表情不是很对,赶紧喝一口热茶,捡重要的说了。   “将军走之后,王爷着令世子和各个将军领军去京州的各处郡城,好些城未等大军至,便挂了白旗,上了降书。只州府留守的,马家另几个叔伯儿子领的几千人,不愿降,跑更北边去了。志坚呢,且暂领着先锋军,做了守大营的活。王爷开心呢,又想着要过年,体恤兵士,因叫他们就在各郡城驻守,待过个好年再兴兵事。”她从怀中摸出厚厚的帖子,“王爷又说了,现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但因龙口筹备军粮有功,便先将过年的赏赐发下来。”   “金银若干,白米白面许多,又配了几百人马的口粮和饷钱。”   顾皎接了帖子看,果然上面写了许多金银绸缎布匹和各种糖盐,肉等等。简直是雪中送炭!   崔妈妈端详着李恒,“将军,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   顾皎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   “你的忧虑他都知,且让你放心,他必不令你失望。”   李恒抿紧的唇松了松,颔首。   崔妈妈松了口气,又道,“夫人,先生也给你带了句话。”   顾皎诧异,先生还挂念着她呢?   “甚?”她好奇极了。   “夫人胸怀天下,他不及你。”   先生主动求好,不知是心服,还只是口服。 第120章 药方   顾皎被老狐狸夸,内心有些飘飘然, 但立马警惕起来。   李恒和他, 肯定是闹毛病了。不然怎么会如此委婉的道歉?   她笑言, “先生言重了。”   崔妈妈却深以为然, 看着顾皎的模样越发亲切了。   顾皎只怕她赶路太累,又操心李恒崩得太久失恒, 便叫杨丫儿给妈妈安排住宿, 自带李恒回自家院子。一进东院的门, 李恒才放松。她假做不知,道, “妈妈来, 真是帮了好大的忙。那么多东西, 也就不愁年难过了, 更不愁过年没好年菜压桌子。”   李恒张臂,要她帮忙脱大衣裳, 换居家舒服的衣服。   她解了腰带,散开衣襟, 发现里面的单衣有些湿了。可见他刚才是紧张的,只憋着没失态。她没吭声,自去找了干净的来,帮他擦洗替换, 弄停当后将他推去榻上歪着。陪着说了许久话, 喝了一回药, 待他放松了些才问, “延之,我想去看看崔妈妈,你独个儿呆着,可行?”   李恒张目看着她,半晌才一点头。   她摸摸他的头,赏了一个吻,看着他睡了才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门关,李恒立刻睁眼。   顾皎不在,他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那些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娘亲在火焰里嚎叫的声音,周围冷眼旁观的大人,他祈求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父亲。他们,所有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火越来越旺,听着那声越来越小。那种无能和绝望,彻底将他击溃。他一个个看过去,记住那些脸,记住他们说过的话。   全部,都是坏人;全部,都该死。   而现实,仿佛又在重复一切。顾皎来了,还没来得及去做什么,却无端端被针对。同样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同的不得已,想要她去死。只不同的是,上次是火,这次是冰雪和饥饿。   李恒只要一闭上眼睛,朱世杰、柴文俊,全部人的脸便浮在眼前。一个个的,仿佛张开了巨口的野兽,只等着分食顾皎。   他起身,披上外袍,去外间的书房。   上次随意涂抹一些东西解闷,皎皎看了喜欢,叫他也画一张相。他起意要画,可当真提笔的时候,却不知该如何画。她的模样那般生动,怎么画都画不出来,反而是玷污。   魏先生让他放心,一是放心军功无恙,一是放心他对顾皎不会做甚。   李恒懂,可越懂越是不安。   魏先生只怕在顾皎送去酒精的时候便起疑了,私下查了许久,终于从都城那处抓到切实的证据才对他说。两人想的均是一个方向,那顾皎自天外天来。因不知她如何来,来做甚,因此万分担忧。于是,龙口军粮一事他干脆袖手,一半的心要掂量顾皎的能力,怕引来高复注意;一半怕是真心要她死,省去许多麻烦。不想顾皎当真能干,不仅保住了自己,还保住了龙口许多人命,顺便稳固了他的名声。   李恒万分庆幸自己一秒钟也未怀疑过顾皎,否则怎么对得起她那些筹谋和辛苦?   他铺平白纸,往砚台里滴了些水珠子,缓缓磨墨。   墨浓一分,思虑越加清晰。   事已至此,李恒当然知自己病了。且病在何处,病因是甚,一清二楚。只因还没找着治病的方子,才手足无措罢了。   小时候,也曾病过一回。那时候只晓得娘亲不在了,那些人都是坏人,却不知该如何做。现在长大,便该学着自己解决问题。   最要紧的一点,她是要定了顾皎,不允许任何人伤她一分。   魏先生既查证了顾家李代桃僵,便不会有错。顾皎大概率自天外天来,真名里大概也有个皎字,否则她不会那般执着地叫他改口唤小名。   顾青山那处,必知晓她的来处。他心里怀着鬼胎,又有些野心,还有儿女欲往上攀爬,要从他口中撬出东西来,容易。   海婆和寿伯是下人,因知顾皎非亲生顾家女,然只站在顾家的立场谨守秘密而已。   魏先生那处,只要顾皎不阻碍报仇,便无碍,可暂且达成一致。   真正麻烦的,却是顾皎本人。   李恒磨了许久,墨汁逐渐浓稠。   顾皎看起来娇娇的,软和,又爱撒娇,其实主意正得很。不知她来此处为何?若是将天外天的事掀开,她翻脸走人怎么办?若是不掀开,那便对她那些事都当看不见?或者她主动问起娘亲来,他再说?   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只因承担不起失去她的万分之一几率。   李恒从未打过如此没胜算的仗,一时间没了好办法。   墨水已经稠得磨不动了,他丢开墨,又滴了些水珠去稀释。   反反复复,墨汁已经汪了一大片,却一字未写一笔未画。他盯着液面上一点点的光影,突然敲敲了自己的脑袋。   李恒啊李恒,你怎地如此笨了?皎皎如此担惊受怕,无非因自己不够强罢了。   娘死的时候,他还小,甚也不能做。可现在他大了,已能自己做主,再束手束脚,便不成样子。若能君临九州?当若何?若天下他一人说了算,皎皎从何处来,要作甚,又有何要紧?   那些鬼魅的,龌蹉的,算计的,还敢来触碰她一分?   她要甚,他全掌在手中,换她终生不离不弃,有何不可?   李恒找着治自己的药方,给心穿上了铠甲,长叹一口气,提笔画下顾皎相的第一笔。   顾皎得了李恒的允许出门,当真是第一次。   她知李恒心里有点毛病,李恒知她知他心里有毛病;一个尽量不提,引导他回归正常;一个尽量表现正常,不令人担心。   然问题在,就无法忽视。   顾皎不认为这是突然得来的毛病,否则他身边那几个副将不可能如此熟练地处理。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问崔妈妈。   妈妈被安置在后院的正房,箱笼都已送房中去了,她正在收拾一些衣裳。   顾皎没带丫头,自去敲的门。崔妈妈见她只一个人来,也是心知肚明了。   “将军又犯病了,是不是?”她问。   顾皎点头,“我不知是甚病,只他这些日子都不肯见人。”   崔妈妈叹口气,说了一声造孽。   前朝败的时候,有遗下一个三岁的小王子李智。本朝开国皇帝乃前朝重臣,为显自己仁慈,便将这小王子封了个闲爵,交由万州王教养。万州王捧着这烫手山芋,不知是该教养成良材还是磋磨死,便直接放着不管了。幸李家有几个忠仆,将李智拉扯大,虽无美名,但也没什么大的劣性。大了后,面临成婚,十足万难。身份低的不好配,身份高的不愿配,万州王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居然买了个胡女送他。   那胡女,便是李恒的娘。   李智对万州王服服帖帖,不敢不受,便幸了一次。一次成孕,孕后胡女性情大变,也学会了当地的话,她称呼自己阮之。   顾皎暗暗记在心上,有颇多推断,却不方便即刻下。   李智和阮之能沟通后,感情一度和谐。然越到后面,两人越发不同起来。李智虽温柔和顺,但过于懦弱内向,只爱在府中看书作画;阮之活泼外向,日日饱食无事,便要捣鼓各种奇怪的玩意。刚开始李智颇支持阮之玩耍,给她银钱和工匠,还找了先生教写字和做文章。然谁也没料到,阮之只是玩玩而已,居然玩出了蒸馏酒和能自己发光的东西。她不甘心自己玩,在州府中开店做生意,和当地的商户抢店面,到处招掌柜和管事,又要做女学。   万州王几次召李智去,要他严加管束。李智是说是家中人胡闹,当不得真。   可酒的生意几乎垄断州府后,居然抢了万州王的生意。   又因几桩人命官司,阮之出钱帮着打官司,要去告万州王的一门亲戚。   再加上那发光的叫甚电灯的东西,万州王便上书,直言李智家养了妖孽,要祸害国之根本。   奏本到朝堂,被分拣后,按理是下面人随意批示便发还。不想那伺候的小太监见事涉前朝,就给递高复手上去了。高复一见,不知为何对那灯感兴趣,便下诏请李智和阮之入朝。   崔妈妈眼泪涟涟,“那高复奸滑,只说那灯神奇,若宫中得用,便不必忧心失火之险。夫人信了,当真便去。那一去——”   便没回来。   高复千方百计将人引过去,只为烧死?   那熊熊的大火,不仅烧死了阮之,也烧掉了李智下半生的生命力,更将年仅七岁的李恒烧得崩溃。   李恒被送回李家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能说话,除了流泪、尖叫和打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不允许人靠近,握着匕首见人就刺。李智完全不管他,只得家中老仆去请了魏先生。   “是魏先生,给他扎了定魂的针,又教他许多道理。”崔妈妈擦眼泪,“孩子太小,惊了魂,吓的。魏先生陪了他足半年,才又开口说话。本来许多年没犯的,结果等上了战场,见了血,却偶尔会发。先生讲,大约是血见得多了,会勾起儿时的不快,精神仿佛回到七八岁时候一般。后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命他戴了鬼面——”   崔妈妈将下面人捡起来洗干净给她的鬼面递给顾皎。   顾皎接了鬼面,低头看上面狰狞的线条。原来,它并不是为了挡住那好看的脸,是为了将那些恨藏起来。藏在面具里,藏在别人身上,藏在那些血中,自己才能保持作为人的理智和冷静,去好好地走复仇之路。   那日,他奔来找她,她揭了他的面具,便是揭了他的保护壳。那个精神上七岁不到一点点的李恒,无遮无掩地出现在她面前。他叫着‘娘’和‘娘子’,不是搞混了,是怕又要失去。   他的梦中,只怕已是一片火海。   顾皎走出后院,崔妈妈给的唯一药方是陪着李恒便是。待他的魂魄安稳下来,自然又好了。   可她却并不这般认为,□□的伤好愈合,心上的却难。若置之不理,便成大患。   原本书中的李恒沦落为暴君,大概率是放任了心中的痛,最终酿成大祸。   思及此,顾皎决定冒一冒险,给李恒讲一个离魂女的故事。 第121章 药到病除   顾皎拿定主意, 刚推开院门, 却见李恒站在窗前晾画。   他听见声音, 扭头冲她笑,“皎皎来看, 我画得可好?”   那笑,将顾皎吓着了。才出去两刻钟而已,他怎变了一个人般?眼里的阴霾也没了, 脸上那种担忧和恐惧也没了。   她走过去,看着他, 想看点什么出来。   李恒见她不看画,抬手将她脸扭过去,“如何?”   她眨了眨眼,是能说, “好。”   自然是好的, 李恒字写得好, 画得也很不错。魏先生虽满肚子坏水,但对李恒确实没得说,无论是教养还是各方面。只是她修为浅,看不出到底好在何处而已。画面黑白灰三色, 用了不同浓淡的墨来表现,很写意。看也不好说那女子漂亮与否,因根本看不见脸。   这样, 除了说好, 也不能说像她, 是吧?   李恒却心满意足,道,“难得的,便是神似。”   顾皎便再看了看,似是在某山下赏玩的模样,那山倒是颇为奇诡秀丽。难不成,所谓的神似,便是这般?   她怎么也没看出名堂来,他却道,“晾干后,找个会裱画的裱起来。”   “你要作甚?”   “挂在房中。”   “我真人在,你看真人便好。”   李恒偏摇头,“心境不同,意境不同。我当提醒自己,百转千回,莫忘初心。”   顾皎忍不住‘噗嗤’笑了,甚玩意?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怎说胡话?”   “没烧,我现在好了。”李恒道,“咱们那个年宴办在甚时候?”   她算了算日子,“还有三天。”   “行,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他将画挂好,退到回廊外侧去,从远了看,确实很满意的模样。   顾皎当真大吃一惊,他怎么如此亲民了?居然要与民同乐了?   她追着过去看,他眼睛清亮,确实不是在说胡话。   “怎么了?还盯着我看?”他低头问。   她动了动唇,想问你不愿见人的病好了?她开口道,“你画得好,我却看不出来,没趣儿。”   “我教你?”   “不如讲些杂谈吧?”   李恒当真去翻书架,果然找出几本杂谈来。   此时的杂谈多以奇闻的方式,陈述某地发生某事,起因和结果。没有详细事件的时间、地点和经过,大多数靠猜,因此多半带着奇谈的味。   譬如,某人夜行某地,偶见绿色火苗飘荡,乃是鬼火。   又譬如,猎人翻山,捕一白狐,狐狸求生,两手作揖哀求;猎人放了,不想白狐却领他去一山洞。洞中藏金,猎人暴富。   还譬如,某地某人生女,长至豆蔻,突然变成儿郎了。   还,怪有趣的。   “初读书的时候,便喜欢看这些。”李恒笑言,“不爱背课本,被先生打过许多手板。”   “为甚?”   “新奇,恐惧,刺激。”   “后来怎不看了?”   李恒放下书,“打仗了。”   真刀真枪的砍杀,那些断送在他手中的生命,尸山血海上真是飘荡的磷火,哪一个不比奇谈可怕?   顾皎了然,转了个话题,“有那种一觉醒来不识人的故事吗?”   “甚?”   “某日午睡,一睡不醒,醒来却说忘记姓名,不会说话,连亲人也不认识了呢?”她歪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珠子里有她小小的影子,“便如我以前受惊吓,总会离魂,什么也不知了。海婆说,是魂不知跑甚地方去了。若是恰巧入了某个睡着的人,可不是亲人也不认识了?”   李恒显出一些不喜的样子,“别说这样话,你在我这儿,哪儿也去不了。”   “你能抓着我的人,还能抓着我的魂?”她问。   他有些为难了,不回答。   顾皎就笑,“我问你话,你怎地不答?杂谈上,有这样的故事吗?”   他勉强道,“家中无这般杂书,我少时倒曾看过。”   “怎样?”   “说有一乡人,夏日午眠,走了魂。醒来便改换了口音,直言自己是某州某君某县某庄的某人。家人大惊,依言寻去,那处果然有一人姓舍名谁。”   “后来呢?”顾皎没想到,还当真有。   “那人已死去多年,儿孙都满地走了。他们听说这桩事,也觉惊异,寻过去看。那乡人果然将死去那人生前的状况说得清清楚楚,连大儿子和二儿子甚时尿床也知晓——”   太神奇了!顾皎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人都以为异,那家人更把那乡人当做自家祖宗供养起来。一年四时八节的礼,逢大小事还另有银钱。闹得轰轰烈烈,成了一时佳话。后那处的守官便去查看,觉得颇为奇怪,暗中走访乡邻,寻踪迹。后才得知,只不过是那乡人弄鬼,与那家人的仇家合谋做了一出戏,要做人活祖宗出气,顺带着骗钱。”   居然是这样的发展?顾皎有点笑不出来,直看着李恒。   李恒点点她的鼻子,“皎皎,这世上若真有神鬼,为何从不惩罚咱们这些拿刀剑的?若他们不惩罚,那便是说人命如何与他们并不相干。”   理是这个理,可若当真如此,她为何在此?   “神鬼不管人事,若管了,那便不是——”   “是甚?”   “是人。”李恒觉得她的眼睛可爱,亲了一口道,“只有人入了人世,才会不甘心的管人事,有甚可怕?”   顾皎甚是无语。莫说古人愚昧,其实人家比现代人看得通透些,只科技的发展限制了知识面和视野,若补足这些短板,她是无法和他比聪明的。   “只要是人的事,总有办法能解。皎皎,你说是不是?”他托着她的下巴,问得相当温柔。   她只好点头,有种想要教育人却被人教育的搞笑感。   可就这般被破局,顾皎是不甚甘心;再兼之李恒居然考虑得这般深入,反而令她起了许多期待,心里有些急切的想法。因此,她故意问了,“若是私下探访后,了无痕迹呢?”   譬如她来此处,连自己都懵懂,顾青山恐怕私下也未搜证到甚有用的东西。   李恒定睛看着她,几要入了她的骨髓。   顾皎被看得有些恐惧,头皮发麻,但又有莫名的兴奋。仿佛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终要被揭开一般。她动了动唇,坚持道,“若甚也查不到,只是换了魂儿,或者来去无影踪,怎么办?”   阮之,只怕也是那般。   “那原因多半不在她身上,而是别人。”   “如何做到的呢?”顾皎往危险里再踏了一分。   李恒丝毫没有退让,贴近她一分,“皎皎,你看那堪舆图,九州之外尚且有东南二海,北方更有大漠和金帐国。那么,二海之外更远的地方呢?大漠和金帐国之外呢?还有何地?那些地方的人,有甚本事?他们也许掌握了某种方法也不定。更有甚者,过去或者未来——”   顾皎的心一拧,仿佛被拨开了许多的迷雾。是啊,她被无端送来,总该有个原因。阮之来,或者也有某些原因;高复一声不问便将阮之烧杀,难道也有隐情?越是这般想,她的眼睛变得越发炽热起来,更有些不管不顾。   她两手握住李恒的手,“延之,如果,我是说如果——”   急躁了。   李恒拍拍她的后背,“皎皎,不要着急啊。”   只要相信他,留在他身边,就好。   顾皎安静下来,抬头,长久地看着李恒。   突然道,“延之,你和魏先生,是不是都知道了。”   否则,魏先生怎么突然对她不闻不问起来?李恒怎会无端和先生闹别扭?即使龙口被柴文茂刮地皮,但许星在,她总能保住命,他何必忙乱地跑回来?又那般作态?为何他莫名其妙要去搜寻甚乡野杂谈,还思考得那么深入?是不是阮之的事,他们已经在查了?   李恒自己虽有心理准备,但没料到她问得这般直接,一时间没接住话。   她推了他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他捂一下胸口,“你碰着我伤了。何况,你说的是甚?”   居然给她装?顾皎调整姿势,扒开他的手,“你不是说你命硬,小伤死不了吗?我刚就轻轻碰了一下,会痛?别给我装,你既然都说了开头,为甚不接着说?”   “说甚?”他居然冲她笑。   顾皎咬牙,“离魂啊!万里之外的人啊,过去未来甚的。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那你承认了?”他反问。   “承认甚?”他不说,她就不认。   “皎皎,你是不信我了?”李恒略有些气闷。   “延之,那你是不信娘子了?”顾皎丝毫不肯示弱。   两人对看,刚才那些温情脉脉的甜蜜,都化成了对峙。   突然,李恒亲了亲她的眼睛,“皎皎,你是叫皎皎吗?”   顾皎刚硬了一分的心软了,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那——”他略有些迟疑。   她道,“我就叫顾皎。”   她的坦白,也换了他的答案,“我只是一些猜疑,并不愿意去相信。”   “是先生对不对?”顾皎想了许久,“我和唐百工捣鼓那些东西,宽爷写信说了?我不知他写了什么,但和酒精相关?”   李恒颔首,约莫该是的。   “先生怀疑我有目的,怀疑顾家在搞甚?他顾忌你,不方便对我出手太快。既想观察我,又想摸清顾家的目的,所以放纵柴文茂那王八蛋对付我?”顾皎说得有些火大,不免露了三分本性来,温柔的模样立刻张牙舞爪了,“想看我到底在玩甚?或者顾家还有没有他不知的底牌?”   应该,是这样的了。   “是不是还和那什么高复有关?”她还问。   李恒又点头。   顾皎想骂娘了,早知如此,她装什么装啊?一开始亮明身份,死乞白赖地扒着李恒,再想办法说服老狐狸魏明,然后趁机转换身份做个什么谋臣或者行商的,岂不快活?结果白演了一场卧薪尝胆的戏,失了身也失了心!她恨恨地看着李恒,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真是滋味复杂。   李恒不知她在想甚,但人后悔和不服气的模样却熟悉得很。因此,他捏着她下巴拉过去,“皎皎,不许你后悔。”   他的手很有力,姿态也很亲密,不管哪儿都满意得不行了。若在现代,这般好货,轮不到她顾皎。她哀声叹气,算了,事已至此,且认命吧。   “我没后悔。”她咕哝一声。   李恒不信,忍不住又亲了亲,不免动手动脚起来。   两人扭成一团,又笑起来,最后不知不觉抱一起去了。   顾皎犹犹豫豫地问,“现在还不行的吧?大夫——”   “他们懂甚?”李恒不管不顾地扯衣服,“我自己知道。”   “可这伤——”她还是犹豫的。   李恒便冲她笑,“皎皎,这会子和我客气呢?我说个法子,你听听可好。”   夫妻情事,向来是顾皎更放得开些,毕竟占着心理优势;可他此刻表现出的那个劲儿,她有点挡不住了。   他凑在她耳朵边上,低语了几句,直接将她抱起来托到腰上,然后侧躺着上了软塌。   顾皎半推半就,当真就上去了。   腊月雪悄悄的下,火墙内炭火偶一哔剥。   片刻功夫后,便只有小夫妻细细的喘息声。 第122章 得偿所愿   顾皎的人生进入新境界, 跨过冬日死亡的魔咒后, 一不留心又找着新线索。   她彻底放开自己, 和李恒胡天胡地起来。   李恒大约和她一般,原本蒙在身上的玻璃罩子也被打破了, 整个人变得鲜活极了。   翻来覆去,试了许多花招,最终败退在顾皎的弱逼体力上。   累极后, 纠缠着去床上睡了。   半睡半醒的时候,她还是问了, “那高复,为何甚都不问,便杀了你娘亲?”   “也不是甚都没问,还是问了的。”李恒抱着她, 亲着她的额头, “我和娘被宫人引入□□, 以为去见宫妃,未及防备。然后庭早准备了许多太监和宫人,二话不说便将我抱开,把娘绑起来。那高复进来, 问了三句话。电灯可是你做的?你一个人?使的是甚法子?”   “我娘说,是,是我一个人, 用的是磁铁和线圈人力发电。这几句话, 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对答完成后, 高复点点头,便叫人送了火把来,命我父亲去点。”   “我娘诧异极了,便问为何?只因是妖女?电灯可有问题?还是发电的方法不好?后她突然问高复,你是不是也是?”   顾皎睁开眼睛,看着李恒。   “我当时不懂,后来被吓得太过,回家后并不安稳。魏先生陪了我许久,许诺了一定帮娘亲报仇,杀了高复和那些见死不救的人。待我平静下来,又耐心问了许久,细细揣摩。那几年,他确实做了许多——”   她懂他对魏先生的感情,如父如师如兄。   “并非无迹可寻。”李恒道,“虽然这世间多奇人,也有许多人有奇思妙想。可一个人的奇思妙想,到成为某个足以引起许多人惊异的物品,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鲁班名扬天下,也不单单靠他一人,乃是他之前许多先师将墨家定下来,他才在前人的基础上发扬光大。娘亲便是过于急切,短短几年间做了许多惊人之事,但少了许多铺垫。”   顾皎细想想,懂了。无论古人今人,只便是人,智商的差别便不大。今人能够享受到的许多思想和科技的成就,并非一蹶而就,乃是几千年来最聪明的那一拨人类才智的积累。   “因此,先生在都城里放了些探子,也不做甚危险的事,只收集那些和高复走得近之人的消息,分析他的日常起居和衣食用度。”   不得不佩服,那老狐狸当真是有几把刷子的。   “如此一来,果真发现许多不同之处。那高复封在燕州,燕州虽北,但土地肥沃,盛产大麦和各种杂粮蔬菜,很难得的丰腴之地。然燕州地处东北,冬季漫长,冰封千里。他不喜那处,常年住在都城的府邸里。那府乃他亲绘了图纸修筑,除了有地热和火墙外,夏季另有冰壁。用水也十分讲究,上下水单分,日常起居和燕州习俗无一处相同。每日漱口刷牙,沐浴,单为他配置的衣裳、牙具和香粉下人,便是数百。”   顾皎咂舌,老天爷,这享受真是帝王级别的。科技不够,人力凑完全没问题。怪不得她刚到小庄的时候显摆,他却嘲笑她见识少,她还以为是华丽上不足,原是技术含量不够。   “当然,封地富饶的王爷都可有这配置,然他府中却单使了电。借口乃是妖女所为,他且试试有无祸国的可能,当真是为君王分忧。”   “无耻!”她忍不住骂人了。   李恒见她忿忿不平的模样,道,“是他真无耻,还是你嫉妒了?”   她捶他一下,何必揭娘子老底呢?   “魏先生心知他和我娘有某种程度的关系,只他知我娘底细,我娘却不知他,便吃了亏。他设了一个局,婉转地令他人派死士去刺杀高复,想探底细。不料高复手中有一种武器,十分短小但爆发力极强,当胸射击后,人立刻重伤或死亡。那死士机灵,受了一击后逃出,去了和主人约定的地点。那主人惧怕,未立刻查探,待去的时候,死士已死。剖开他的身体,胸口已成一团稀烂,但骨中夹了一颗比豆粒大的——”   “子弹?”顾皎问,“前头尖圆,后面平的?”   李恒点头,“暗金色,却又非金所制。”   “合金。他手里居然有枪——”顾皎惊讶极了,但马上解释,“我说的枪,不是你们现在所用那种枪,不一样。”   见她果然知晓,他更知无不言了,“此后,高复便自家收养了许多孤儿,培育死士。那些死士除精通拳脚和武器外,随身也佩戴了那般的武器。先生本欲找到物料提供者和工匠,但探子似被盯上,便打消了主意。高复已不能近身,只能另想他法来报仇。”   顾皎当真听得荡气回肠,此番恩怨横跨十来年,影响了好几人的命运,最终的走向却依然不明朗。   她想了想,道,“我这处所知更有限了。本来在实验室写论文——”   李恒眼中一片疑惑,甚是实验室?论文,是文章?   “那不重要。”她了然,“你就理解成在书房写文章好了。本来在写文章,累了,打个盹儿,一睁眼便立在风雪里。我只当是睡着了做梦,或者梦醒了被同舍的姐妹恶作剧,哪知突然奔出来许多马来,说甚小姐跑了。顾青山便冲出来抓着我,见我和他女儿长相一般,硬迫着我做他女儿代嫁。后面便被迫着换了衣裳,又见着你戴了鬼面,画戟上顶个人头出现。”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怕得要死,“我们那儿杀个人都是大事,需得一命相赔,何尝见过这般阵仗?为了保命,只好全都应下来,也不敢对你说甚。”   李恒眼睛里有许多的难过和心疼,只亲了亲她。   她拍拍他,都好了。   “后来,你便都知道了。”   他道,“这般说来,顾青山当真不知?”   她点头,“就我所知,他当真不知我来历。啊,对了,我当日所穿衣裳和现在的不同,按照他的说法,乃是金帐国才有出产。我以为此间技术已能制那些衣裳,也为了混淆身份,便未辩解。他现时怕也只以为我从金帐国来,不知有何目的。后来,他骗我他的真女儿顾皎已死——”   她耸肩,“我是不太相信,便想法子试出来了。和魏先生探出来的差不多,那顾皎现成了温佳禾,借口出嫁去都城,同顾家的大少爷顾璋呆一处。我送了一箱金子给她,又将海婆和寿伯派过去使,还给了一箱子土豆做投资。不知他们兄妹在都城,能浪出什么水花来。只我没预料到高复——”   这般说着,她立刻起身,“糟糕,若是土豆现世,高复又猜着有人过来了,怎办?不能让高复坏了他们的事啊,得立刻写信,防备起来。”   李恒见她着急,将她拉下来,道,“不急于一时。顾璋既在都城求学,想是有野心之人。他既胆大接下了温佳禾和土豆,自然是有处理的办法。你且放心,必不是就近作用。他需得找一家人,靠一个硬靠山。都城乃是高复地盘,他必得想法子去南边,找那姓袁的都督。”   顾皎听他分析,心安了不少。   然一个问题解决,另一个问题又来。   “如此,到底为何让我来此处?”她扯了扯头发,居然和李恒的混在一起,笑道,“难道便是为了遇上你?”   他抓着她的手,揉捏了几下,“说不定,当真如此?”   她早就过了少女天真幻想的时候,但也不愿说出来破坏气氛,只道,“是这般便好了。”   同时,心里还盘旋着一个问题。   这世界,当真是一本书的世界?她又该如何启齿他们都是书中的人物,只为了给读者一段或者浪漫奇幻,或者惊险刺激的经历而特别营造出来的人物?又如何解释她一个真人,入了书中的世界?更有甚者,原本顾皎的命运?李恒未来落凤坡身死的结局?以及,现在被她扭曲了的故事线?   顾皎烦恼得头痛,忍不住咬着衾被晃头,真他娘的无语。烦恼和大山一般,一重更比一重高。   “皎皎,你在恼什么?”李恒疑惑地问。   “没。”她本能地,隐瞒了。   李恒并非脆弱之人,相反,他异常地有才能,心智坚韧,逆境中完成了惊人的成长。然越是强大的人,一旦有思维死角,越是难以纠正。若他的世界,认知,挣扎和命运,全都是假的,他该如何接受?原本的书里,他的一切都被一个暴君的名号所否定,他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提前预知命运,好还是不好——   顾皎当真无奈了。   老天爷,这么难的题目,她真的不会解。她原本只想正常毕业,找个不坏不好的工作,嫁个有点喜欢又不太喜欢的男人,粉一个帅得天怒人怨的男明星,然后过平常的日子。即使穿越了,也是保命为要,谁TM想思考世界啊命运之类的东西?   “皎皎——”李恒又在叫了,非常不满意娘子走神的状态。   “延之。”她干脆地抬头,“这个世界太可怕了,我根本没想过会这样。来的时候怕得要死,现在也很惶恐不安。其实我胸无大志,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现在搞这些名堂,也就当真想自己吃好些,穿好些,天下太平,不要打仗。你,你会不会对我特别失望啊?”   李恒见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人又做出娇弱的摸样来,当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延之,打天下的大事就交给你了,娘子当真做不来。我就跟你后面,帮你——”她还在胡说八道。   算了,他也不做反应了,低头咬着她的唇,堵住上下二口,共同沉沦。   若这世界给不了一个答案,他们自己去随意涂抹就罢了。   他得偿所愿,她也便得偿所愿。 第123章 天子死   顾青山这个年过得极其春风得意, 自家女婿不仅立下大功, 还顺带手解决了城守和王家的问题, 并旗帜鲜明地表现出对顾皎的在乎。他在关口开的第二天,也收到来都城来的信, 顾璋在信中表明,一切皆顺利。   因此,他在办了自家庄上的年宴后, 便带了温夫人去小庄,女婿家过年。   小庄上主人只两个, 管事也有限,却要处置那么多的事,相当捉衿见肘。他不拿自己当外人,帮着顾皎处理了许多杂务, 虽然倒贴了银钱, 但也因此结识了许多军中的人。顾琼既然从军了, 便要当正事做起来,也为他捎带手地铺一些人脉。   只不知是顾青山的错觉还是其它,顾皎和李恒比起之前,尤其不同起来。顾皎精神了许多, 眼中也少了几分怯懦之气,顿时有自信的模样。当然,她以前也有自信的, 但总带着一种初到贵地的小心翼翼。李恒则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暖气, 身上的煞气也自然而然地收了许多。   温夫人说他想多了, 小两口恩爱罢了。   顾青山却有些怀疑,儿女情爱,便足以令男儿换了脾性?在他这处,恐是不能的。   只古来便有美人计,计成,便代表了世上当真有那般的男儿。   忍不住地,他既安心,又忧心起来。若有比顾皎还要好的女子出现,李恒当若何?   温夫人嘲他思虑过重,“含烟那般美貌,现在还是个姑娘。”   这话就很直接了。   “这才奇怪。”顾青山道,“我原以为是因将军爱她,恐被世子要走,皎皎才不得不送你这处来躲避的。”   温夫人见他不明,不知为何,勾动了长久来的女人心思。她低头,思及顾皎平日所为,又观那李恒,暗想小儿女两人都是极正之人。不仅男女关系上单纯,所言所行均经得起推敲。比起自家这个夫君来,当真不知合心合意去了何处。当然,顾青山放在龙口也是少有的能人,能力、思维和远见超越寻常人,可人只有见了更好的,才晓得什么是真好。因此,她只淡淡道,“我家皎皎和女婿,都是好的。”   顾青山看她一眼,自觉聊不出什么,便不再说下去。只暗暗思量,明年开春,青州王那处彻底拿下京州,只怕要将李恒的位置再往上升一升。军中虽然好立军功,到底打仗危险。若是能活动一番,在京州或者河口直管一郡甚的,倒还不错。他动了心,便要去行动,自去找那些偏将喝酒不提。   顾皎不知顾青山所图,只荒唐了一日后,规规矩矩起来宴客。   年宴搞得红火,庄人都很当回事处理,她这个主人家也不得不做出样子来。   李恒的心病大约是暂时按下去许多,自己找了衣裳穿,拎了那些脏污的铠甲和剑,去役所找部下处理。   待到了宴客那日,果然家家户户都端了许多好菜来。   去年配合着用根菜捉弄魏先生的那户人家,居然特别找到勺儿,送了一提篮的根菜来。勺儿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直说采菜太危险了,也过于昂贵——   那大婶只说没甚好感谢夫人的,想来想去,只这个能拿得出手。况且,今年日子不好过,城里那孙家也没买根菜了,不值钱的。   勺儿知她家男人去从军了,根菜只怕是那个还没十五的大儿子去挖的。家中也无粮了,送菜想是有所求,希望也只在这儿了。她同情她,有心要帮一手,便收了菜,好生做了几盘,全给端上去了。   顾皎吃到根菜的时候,颇惊异。她将摆自己面前的小盘子挪了挪,分给李恒。李恒虽然甚都吃,但嘴巴也是刁的,立刻吃出来了。顾皎便招了杨丫儿来问,大约明白后,便叫记着给那家送些红薯种子去。再交代,日后有这般事,无须这么处理。统一会通知到给各家免息借种子种田,免得明年闹饥荒。   杨丫儿省得,立刻出去办了。那大婶千恩万谢,出去自然对乡老和邻居们说了一番。   这功劳,不知怎地,居然转李恒身上去了。   那些老朽和老伯,一个个冲着李恒敬酒道谢,夸得他如同龙神降临,专管了行云布雨,接贫济困的。   下面陪着吃年宴的几个军中偏将和百户看得十分诧异,也不知自家煞神一般的将军怎么就换了仁慈的脸面。   只有顾皎不忿道,“明明是我做的好事,我思虑周全,怎功劳都是你的?”   “不是要为我立善名吗?”他帮她布菜。   “是的呀。可那也得记住是夫人做的好事,因夫人好,所以夫人看上的男人才好。”她酸溜溜道,“可不是这般直接剥了我的用处,全归你那处去了。”   他略想一想,顾皎来之前在书房中写文章呢。也不知那处的世界如何,但养得她这般精细,又识文断字,必然不是普通人家。女子,也是好强的。他便起身,直去了几个乡老面前,说当不得老人家的谢和夸赞。他懂打仗,不懂民生,更不懂如何经营。庄中事务乃是夫人操持经营,要谢,便谢夫人好了。   顾皎也只吐槽一番,也知非他本意。不想他居然如此为她正名,有些惊喜,也有些欢喜他没这处男子的臭毛病。   倒是那几个乡老,本是例行一夸,锦上添花而已。不成想李恒居然郑重其事来对话解释,激动之余便很自家人地回了真话,“夫人乃是自家女,好不好自家人知。将军是女婿,自然要夸女婿——”   此般说法,也是令人哭笑不得。   总之,年宴在一片欢声笑语和鞭炮声中结束了。   许星没去参加,找辜大喝酒去了。   两人立在高岗上,对着那处灯火通明。   “你以后怎么打算?”许星问。   “就在这处。”辜大答得很坚定。   “在这处,见不得人。所有人都晓得你是土匪,后来又跑掉了。”   辜大无所谓地笑笑,“为夫人做事,若是日日得见欢声笑语,能不能见人有甚要紧?”   “你倒是想得开。”许星闷了一大口酒。   “你呢?”辜大问。   “不知。”他抓了抓头,“李恒还没给个准话,只说任务还没完。我才不管他咧,等开春将宽爷他们挪下山后,我自走了。”   “走不成。”辜大也喝一口。   许星有点气,“怎就走不成了?我本来自由自在,也只说好了帮他点小忙而已,另有正经事要做。”说完有些酸溜溜地,“他蹲山里几个月,回来就进温柔乡,抱着娘子喝酒吃肉。我呢?同样蹲山里几个月,被个娘们使唤。结果他回来,既没得花酒喝,也没得娘子抱。”   真是苦啊。   辜大笑笑,只这般,更是走不掉的。   龙口的年酒好喝,千里之外的都城,也是满城灯火,四处酒水的香气。   四面城门大开,与民共享盛世。各处的官员或者庄上的年礼鱼贯而入,送去了不同的府邸。   坊市上却也有人收了生意,要回家过年。买了诸多的面果子,稀奇的头花,别处来的布料和皮子,又带了许多没见过的花草,装成了满满的许多大车,要出城。   顾璋和寿伯合力抬起一个大箱子,塞入一辆马车。   车内满满当当,早装好了许多箱子。   两人便自跟着,要去后面另一辆空马车。   王允宽袍大袖从院中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拎包袱的温佳禾。   “先生——”顾璋拱手,冲王允长揖。   王允摆摆手,“去,早去早回呐。”   温佳禾上前,将包袱递过去,“表兄,里面装了些点心路上吃。另有先生亲笔书信一封,别丢了。”   “佳禾,今年便你和先生自过了。”   兄妹二人告别,顾璋自上车不提。   长鞭响彻街头,马蹄奋起,车轮缓缓推动,仿佛推动了停滞的时间。   顾璋很舍不得地看着那小院的门,温佳禾和王允的面容在灯火中逐渐模糊起来。他转头,看着前方,“寿伯,此去南方,劳你老多看顾了。”   “少爷客气。”   一行马车,直奔南门而去。   人流如织,进出均须排队。   寿伯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却道,“不知出了甚事,突然要查进出的车辆了,管得实在严。”   顾璋撩开车帘往外看,果然有禁卫军的马和人来,金甲在城门处尤其显眼。他皱眉,“难道是宫中出事了?”   好不容易往前进得一些,正要轮到检查顾璋这车,却突然来了个城门官,“关城门。”   顾璋急了,顾不得许多,立刻下车冲他行礼,同时也将准备好的礼金塞进去。口中却道,“不知的这位这人如何称呼,我乃城西王允先生的弟子顾璋,乃是三川道人。本应跟随先生求学,奈何家中急信,娘亲病重,需得即刻返家。大人,便行个方便?”   那城门官掂了掂礼金,对重量颇满意,便上下打量顾璋,“顾璋?三川道的?王允的学生?”   “是。”   寿伯立刻下去,操着一口三川道的口音,拉拉杂杂说了许多求情的话。无非今年那处不能通行,家中损了不少船,夫人急病了,眼看不得好——   那城门官烦德不行,只问,“一个车?”   “三车。”顾璋道,“一个马车,我和寿伯带行李。后面两车是给家中带的年礼,市面上的新奇的玩意儿。”   “打开。”   无法,只得一一打开。箱中整理好的物品被翻捡,稍好些的布料随手被牵走一些,顾璋略有些心疼的模样,但也未说甚。到最后一箱,却是黑漆漆的泥土。   “这是甚?”城门官用刀拨开一些,撬出几块树根状的东西来。   顾璋似不好意思说,寿伯道,“老爷着急夫人病,听说多年的野葛能治,托人到处寻。恰有人帮忙寻着了,便运回去好生种了——”   城门官抠了一块,确有药味,便不问甚,挥挥手,让赶紧走。   主仆二人千恩万谢,领了三车,出城门,扬长而去。   去得不一刻钟,城门关闭,内外无法进出的人堵在门口,几破口大骂。   只宫城中,层层金黄色的帐幔里,躺卧了一个少年。少年面色惨白,嘴角一抹鲜红,已无生机。   太医对着旁边一黑裳的男子道,“王爷,皇上驾崩了。”   那男子道,“这么年轻,也是怪可惜的。幸好留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不至皇朝断绝。只值此新年,未免令国人担忧,便待年后发丧吧。”   宫人尽皆无语,唯唯称是。 第124章 勤王   李恒过得好年, 每日早起去役所练兵外, 诸般军务交给偏将, 政务甩锅许星,余下的时间便和顾皎厮混。   顾皎有许多庄务, 或是修路,或是建码头,或者要考虑育苗, 活脱脱比他更忙些。   因宽爷开春后要搬下山来,小庄外得为他老人家新建一个可供居住和研究的庄子。她召人算银钱, 划田亩,又要安排诸般琐碎的细务。   李恒便坐在一边,或写几笔字,或者看些杂书, 若是累了, 便盯着她看。她是做惯了事, 从不嫌累,反而两眼灼灼冒光。可见,她在那处也是和男子共事惯了的,且她无此间女子害羞或者怯人的习惯, 也从来不觉有甚事是女子不能做的。好些时候,她独断地下了决定,管事们还扭捏着看他, 似要获得他的首肯。她不知是真未察觉还是习惯了, 从未意识到一般。   他想起小时候, 娘也爱做事,总抱着他去庄子里。或者和宽爷下田,或者去工匠房跟人摆弄机关,或者去铁匠铺子里定制一些说不出是甚的东西。她也对女子身份恍然无所惧,要做甚便做了,几乎不太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是内敛惯了,也不太干预她。   然现在想来,她们的来处,对女子的束缚极少。   怪不得她说刚来的时候吓怕了,着意地讨好他,十分委屈。   顾皎的口算和心算能力相当可怕,大约是和他说开后,便很不遮掩了。与管事对账的时候,随口便将一些数字说出来,惊得他们不知所措,一个个尤其小心,生怕哪儿不对被拎出来查证。相应的,她的记忆力也是相当出色,虽然还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谈过一次的事情,基本上都有个谱。她脑子里大约是有个书架的,什么事归纳去哪个架子,一清二楚。   可相对的,她在文字和语言应用上便差了许多,很多信函和文书虽然能看得懂,但自己书写的时候总不够文雅。   还有那手字,当真如同狗爬一般。   “其实,我也好生练习过。”顾皎还相当委屈,“可我们那处已经淘汰笔墨了,实在效率太低,用的不是同样的东西。”   “你们用的甚?我去寻——”李恒不信,甚好东西找不来。   顾皎便对着他叹气,欲言又止,最后道,“算了,也是急不来的事。”   李恒便明白,当真是此间找不来的,不免又有些郁气。   另一桩事,便是魏先生来了信,畅谈河西和京州的一些为难事。   京州因京州王死得快,那些郡城的城守便投降得快,士族们归顺青州王也特顺溜。青州王要以仁慈安京州,非必要的情况便不兴兵,因此除了少数几个小城外,都是和平转移政权的。此法虽好,然有后患,一旦有变故,变节尤其快。因此,青州王求贤若渴,四面求有能贤士,要治理京州。   魏先生想让李恒写一封信,请许慎先生出山,若是许先生无法,可推荐一些相熟的好友或者门生。魏先生是许慎的学生,要联系他却要通过李恒,此中还有个缘故。   阮之当年入了李智府中,很快能够自行做事挣钱后,收养了十来个失家的贫苦少年,想培养成管事或者掌柜。魏先生乃是其中一人,因其尤其聪明,被阮之亲带在身边教导,甚至还让他呼为姐。李智说了好几次不妥,阮之没退让,只说魏明有才,不该埋没。   后恰逢一桩生意在许慎的隐居地,便打起交道来。许慎也恰好卜出乱主要出山,便欣然接受阮之的邀请,入李府做了一段时间的门客,收了魏明做学生。然他天生闲散的性格,不耐烦李府生活,复又带了魏明回他家去了。那处许家庄子,多受阮之的照顾,后风流云散,但也认李恒这个少主人。   魏明隐约有猜测,许慎卜出的乱主乃是李恒,然他从未肯定过。因此,从哪方面讲,他要请许慎先生,得知会李恒一声。   李恒接着信后,将许星找来了。   “你家太爷呢?”他问。   许星本是吊儿郎当,只盘算着怎么找借口跑,听见这问题立马就有点儿紧张了。人还是年轻,细微的表情控制不到位,一点变化便被李恒抓住了。   “不知道?”李恒皱眉,“去年我找你的时候,问太爷,你还说在家里呆着。”   许星就理直气壮起来,“对啊。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离这会好几个月了,我怎知道?”   “不知道?你过年没写信去问好?我让你送的那些年礼呢?弄哪儿去了?”   “写了啊。”许星梗着脖子回答,“让下面人送的,现在还没回信呢。”   李恒就看着他,可惜许星根本不敢对视。   李恒道,“许慎先生,怕不是又跑了吧?”   许慎先生虽是隐居高人,但更喜欢的是寻仙访友。家中呆半年,外面跑半年,若是遇上甚知音,盘亘一两年也是正常事。魏明跟随许慎的时候,几乎被带着跑遍了九州,很是长了许多见识。   当然,行万里路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不好的是老先生不喜下人跟随,从来自作主张,要去哪儿便去。这便罢了,还不喜交待行踪,长年累月找不着人。为此,家中派了几个子弟跟随,但也经常被甩。特别是魏明带着李恒投奔青州王后,许慎先生明确表示不喜,闹得相当不愉快。   李恒那么一问,许星就不吭声了,显然许慎先生又不知行踪了。   他便放下魏先生的信,敲着桌面。   许星不自在得很,看看李恒,再看看屋顶,干巴巴道,“所以我得马上走啊,不然找不着太爷,家里人该着急了。”   已经找不着许久,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李恒道。   “那怎么办?也不能放着不管呀。”许星有些急了。   李恒看他一眼,道,“与其你大海里捞针,到处寻他,不如让他来寻你。”   许星有点傻眼,“怎么可能?”   “先生是不是说过,许家子弟永不为官?”   许慎先生才高八斗,能写会算,早将自家的气运三代算得清清楚楚。他说乱世打仗,几十年没跑。天下百姓苦,苦在诸侯的野心,苦在天道。这时候做官,要不就是帮人争夺天下,要不就是压榨百姓,简直猪狗不如。他许家的子孙,不允许干丧天良的事。因此,严格约束,都不许做官。   许星谨慎地看着李恒,感觉很是不妙。   “你且去做个龙口城的城守试试。”李恒微微眯眼。   许星摇头三连,死也不干。太爷虽然是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那个算卦之术实在厉害,这上头收拾人还是很容易的。他不同意便算了,还转身就要走。   “走?那我便向魏先生举荐你,青州王在河西和京州缺人得很,你去当个主簿。河西郡城的主簿,你这般年纪已是很显眼了,必立刻名扬天下。太爷无论在何处,听得这个消息,必然立刻赶来收拾逆反的子孙,何愁找不到?”   许星只得回来,咬牙道,“何必呢?”   “你去龙口,我帮你找太爷。”李恒提出交易。   “太爷不准咱们当官!”   “城守也是官?”李恒笑了,“你先去管着,太爷来了,随时挂印走人便是。”   原来那城守,便是如此。   许星一想,好像也很有道理;可再一想,自己如此便是入套了?他自小便不爱舞文弄墨,怎么能去做官?就算是最小的城守,那也是——   李恒见他动摇了,道,“这处小城,只得关口稍微有些事。其余事务,顾青山和那商会自然就帮手打理了。你做个城守,其实也自在得很。若不然,你去瞧瞧隔壁那些小城,如何?”   那便算了。隔壁那些城,本无龙口的肥腴,又被柴文茂连着刮地皮,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四面流民,几乎都流落成土匪了。他去,才不讨好。不自觉地,便同意了。   李恒马上将写好的文书拿出来,按上他的印,此事也就成了。   许星拿着认命的文书走出小庄的时候,头晕脑胀,待春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可这时候已经晚了,那要人命的官位,已落在身上。他忍不住咒骂一声,想跑却怕李恒当真到处传扬许家人投了青州王的事,只得忍下来。   而崔妈妈早得了李恒的消息,已是驾了一辆马车在旁边等着。   “许城守,已是二月了,咱们这会儿上路吧?一年之计在于春,还有一城的人等着你要吃饭呢。”   许星无奈,无住处收拾了包袱,上车走人。他下面跟着的几个随从,也很不显地从庄子里撤出去,直奔龙口城。   崔妈妈驾着马车悠悠然出关,不想关口处却碰上了四骑举着黑色青州王旗的信使,其中一人赫然是卢士信。   “士信,何事?”   卢士信止了快马,冲到车前,一脸的喜气,“妈妈,延之呢?”   许星探头出来,冲卢士信拱手。两人见过几次,但交情少,只是面熟而已。   “将军和夫人在庄上。”崔妈妈道,“王爷有信?甚事?”   京州局面初定,应是要稳人心并养兵的时候,应不会召李恒这个诛了京州王的人去破坏和谐气氛才是。   卢士信扬了扬手中的信,“天子驾崩,高复密不发丧。太后血书国丈,国丈起兵,召天下诸侯勤王。” 第125章 郡守   王失其鹿, 天下人共逐之。   青州王雄心勃勃, 自然一刻也不得停。联合京州投过来的十万人, 即刻出发,往都城方向去。那些刚投过来的马姓将领, 更是要在战中大显身手,建立新功。好的话,有个从龙的功, 不好也能保得现在的富贵。   至于李恒,身负弑王的罪名, 为天下士族不喜。青州王忌之,更不肯带他去都城,免引得天下人口诛笔伐。然他确实建下莫大功劳,不能放着不管, 寒了老将们的心。   朱世杰筹谋再三, 同柴文俊与麾下谋臣商议了几天, 向青州王提出建言。   “勤王乃大事,战事起,不知多少年才能擒获高复。那高复在燕州经营,最是兵多粮广。父王虽兵多将多, 南方的袁都督也是粮多,然咱们的大军若靠着别人吃饭,总是差些意思。不如令延之留在河西, 好生经营河西和京州, 为父王筹粮。”   青州王十分犹豫, 李恒过于年轻,放在此间,便是封疆大吏,难免有些放虎归山的意思。   朱世杰却道,“父王和京州王乃是旧交,本意乃是擒了他来使之顺服。延之自作主张,斩了他。此番虽有诸多郡城和郡守来投,然马家乃是京州大族,几位郡守均是马家人,不是姓马,便是马家人生的。他们对延之恨之入骨,若得共事,难免要起风波。若起风波,父王护延之,便令马家军寒心;父王护马家军,便令延之和先生寒心。左右为难之下,军中山头林立,如何建功立业?”   青州王听得有理,比较先锋军那数千战力和马家军的十万人,孰轻孰重,自然分明。   朱世杰见他心动,便再加了一把力气,“父王,天下乃是士族的天下。若高复兵败,必出新皇。那时候,士族——”   士人的支持和顺服,乃是大事。   若留在李恒在身边,在军中威望日盛,到时候切割起来实在伤身;不若现将之放在边区,命其筹措军粮,远离权力中心,和本地士人缠斗削弱。天长日久,自然而然便无人再知他名姓。他手中兵力有限,那时候再打或者其它如理,容易得很。   “只先生那处?”青州王实在舍不得魏明的才能。   朱世杰一笑,“父王,世人只因父王而识魏先生,却非因魏先生而识父王。”   青州王默然,挥退世子,又叫来朱襄。   “阿襄,你如何看?”   朱襄道,“父王,恒哥乃你义子,有父子情份在。他纵然能将天下士族杀之殆尽,可敢不认你,再改投他人?”   时人最讲君臣父子,逆之必将冒天下之大不韪。   青州王缓缓摇头,李恒已担了杀士族和王族的名声,若再多一条忤逆的罪,当真是没了活路。只他在一天,他便被压得死死的。   “那么,你若此时杀了他和魏先生,又如何?”   青州王大吃一惊,认真看着朱襄。朱襄却道,“可永绝后患。然谁人为你筹粮,并制衡马家?”   此言一出,青州王再无顾虑,立刻召来魏先生共商大事。   李恒任河西郡郡守,并代管京州三郡,先生佐之。   三月春风吹,龙江两岸绿。   顾皎正要在龙口大展身手的时候,却被告知,得挪地方,去郡城。   快马轻风,乘龙欲飞,她搭上了便船,一跃成了郡夫人。   整个龙口轰动,家家户户凑了铜子儿,给新郡守和郡守夫人送礼。   启程的时候,送行的队伍排出几里路,甚至有老妇泣泪。纵然那些眼泪有许多担心是怕她走了后承诺的好处无法兑现,但始终是有几分情的。   顾皎只好坐在皎雪上,不断地招手,回应他们。   直到出了关口,李恒才道,“已骑了许久,该累了,陪我坐会车吧。”   李恒胸口的伤处拆线,已是大好了。只他担心顾皎,借口而已。   顾皎确实累了,也不强撑,自上马车。李恒也钻进车里去,道,“在龙口城门处休息一会儿,许星会来送东西。”   西府那许多家什和行礼,都得打包了走。   魏先生来信中写得很明白,郡城地处山中,两边夹谷,只一条狭长的平原,物资相当贫乏。因此上,崔妈妈早早将各种物什打包了,只等着一道儿走。   “郡城如何?”顾皎有些担忧。   “去看了便知,现在担忧也是无用。”李恒倒是看得开,“去了那处,你是郡守夫人,想做甚便做,无人管束你。”   当真是天高鸟飞,海阔鱼跃。   “青州王居然如此轻易放手?”顾皎自收了信后,十足想不通,“当真就让你做了河西郡守?还要辖那京州的三郡?”   这根本就是封疆大吏了,好伐?青州王在想甚呢?李恒是虎,是鲲,是鹏鸟,放出去便收不回的。   李恒只笑一下,没吭声。   “这不对啊,你打仗厉害,他要去勤王,怎偏不带你去?”   李恒摸摸她的脸颊,“想不通便别想了。”   顾皎猴去他身上,“延之,你告诉我呗。咱们谁跟谁呢?”   他还是不说,故意逗她缠着自己。顾皎其实心中明白是魏先生在后头推动,偏做不知,和他玩闹。也不知魏先生是如何做的,青州王将整个先锋军留给了李恒,包括周志坚和新招的那许多新兵。交换条件是每年为青州军提供军粮多少,军马多少,税银多少等等。   顾皎第一次出远门,当真是辛苦。骑马时间长了,屁股痛;坐车时间长的,颠得晕乎;走路?那更是拖大家后腿,连含烟和杨丫儿都比她走得快,更不用说崔妈妈和那些兵丁,一行几百人都得将就她的速度。   特别是车行了半日,她隐约开始感觉恶心了。   李恒见她面无血色,便说话分她的心,“你那处如何行远路?”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小声道,“小时候坐大巴车,这般的山路,一个时辰也能有几十上百里路;稍大些后,路好了,一个时辰一二百里;更大些后,去千公里以外的地方,要么坐火车,一二天的事;要么坐飞机,二个来时辰;再后来,千公里也只要几个时辰了,还平稳得很。”   当真是难以想象的快速。那样的环境之下,战争大概也换了摸样。顾皎所谓的大炮仗,大约也只是基本配置了。   “当然。”顾皎其实是厌恶战争的,便将几个夸张的战例讲了。能轰平山头的炸弹,高空投递的弹头,远程攻击上千公里之外的核弹,直接轰平一个岛屿终结异常世界大战的原子弹。连续几年,几十年,争夺土地、财富、资源和人口,然死在战争中的人数却是百万乃至千万。身体素质仅仅是基本要求,现代武器能够强行拉平个体之间的差异。海陆空立体战争,小国和弱国基本无抗衡之力,区别只在如何投降保全自身和国民。   李恒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变得十分精彩,眉间甚至起了忧虑。想来,是联想到高复了。   高复经营燕州多年,又掌控朝政,多的是资源和人才。他既敢隐瞒皇帝之死,只怕私下早就做好了战争的准备,不知弄了多少可怕的武器出来。只一个枪,便足够占尽有事,更不用说做土炮这样没甚科技含量的事。   顾皎想了想,安慰道,“延之,不必过分担忧。我所说的,都是技术极度发达之后才能做到的事。高复在现有条件下,纵然找到能干的工匠,悉心钻研,弄出来的也不过是枪炮之类的。若要达到远程和高效,需得配套的其它工业。你和魏先生观察他这些年,收集到的资料给我看看,我大概能知道他的程度。也许能找到防守的办法呢?”   李恒有些名词没听得懂,但她的意思是明白了。厉害的武器是系统工程,一个人能干是不够的,得许多工匠一起才行。他稍松了口气,又亲了亲她,便说起其它事去了。   旅途颠簸习惯之后,顾皎没那么难受了,她开始骑马欣赏风景。   越往北走,山越多越雄奇,但山和山之间的峡谷越深广。能偶然看见半坡上小小的木头房子,几个零散的人在山间的坡地上开垦,然因人力有限,更有下方大片的土地是荒芜的。若是畜力或者机械力足够,土地根本是不缺的,甚至各种木材也不缺,毕竟那些山上合抱粗细的树木不少,走在路上也能偶见野兔奔跑。   自然环境如此优越,居然还缺吃?   顾皎感觉自己肩头上种田的任务越来越重,教化民众,道远呢。   唯一庆幸的是,官道还算平坦,不像现代网络图片上那种急上急下或者盘山十八弯的架势,否则也就太难了一点。   让她比较开心的是野营,山窝里一片平地,留下许多行军的土灶和简易石头床铺。晚间起篝火,背靠大山,头顶星辰,再浪漫不过。她的少女时代,幻想过许多次和心爱的人看星星,然一直没有实现过。大学毕业的时候,倒是约了朋友进山,可惜一水儿的女生。因此,吃完野餐后,她便拉着李恒去宿营地边上人少的山石处,要看星星。   李恒当真比较疑惑,不懂看个星空有甚开心,但也陪了。   顾皎看得心满意足,指着天上的某处,“延之,我那处有北斗,你这处也有。如此看来,咱们其实是在一个星球上,同一个星空之下。”   这不是一个莫须有的世界,她来此处,是有因由的。   那因由,在李恒处,魏先生处,高复也逃不开,归根究底,都是阮之。 第126章 初来贵地   河西郡城, 卡在去京州的关口之上, 城北对着崇山峻岭之中的夹谷,城南是入山之前的一个小平原, 也算得上是沃野。东西同样是山,却和龙口的周围的山势险峻不同, 乃是大开大合的大山,山麓缓坡, 高草茂密,夹了大片麦田。   因新的郡守抵达, 城中的官家和显贵均在南门迎接, 占了大片的官道,甚至看热闹的人群还踩了不少麦田。   两场战事,横跨三年,民不聊生。   郡城百姓苦不堪言, 已是穷到极限,对生活麻木到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特别是听说郡守居然是那个杀了许多士族逼降裴潜的煞神,又被北面马家人视为寇仇,均对未来十分不乐观。   幸好青州王走的时候,将一部分不善保存的军粮留下来, 命主簿低价售卖的方式散给城中贫民。收回来的款项, 用于开发城南近山那一处的坡地,据说要开发一片农庄, 用于种植那个传说中的红薯。至于种子, 则是郡守顾夫人带来的妙物。   因此, 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人,一半是看李恒,另一半则是看顾皎。   魏先生等在城门口,周志坚骑马来,远远招手。   李恒和顾皎到了。   他往前走了一点,后面跟着许多城中的官僚,战战兢兢。   果然,开始出现李字的黑色旗帜,整齐的马蹄声,滚滚而来的车驾。   李恒和一群偏将冲在最前面,神采奕奕。   魏先生一直吊着的心回了原处,看来,李恒果如信众所言,将自己控制得很好。这一切的功劳,应是队伍中断那个装饰素丽的马车中的女子。她来历莫名,全然不同此间女子的大胆和妄为,竟然将李恒拉出了自我的泥沼。   马来,车停。   李恒翻身下马,站在魏先生面前。   魏先生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从刚到腰高,到长成比他还要高的少年,此刻他穿着软甲,姿态昂扬,面容虽然还是冷的,但眼中的阴霾已经全然消失。   “延之——”魏先生叫了一声,千言万语难开口。   李恒拱手,叫了一声先生。   周围的官员纷纷见礼,有兵士来将人群分开,簇拥着车往里面走。车窗帘在风中飘扬,露出里面年轻女子的侧脸。她在笑,好奇地扭头,清澈的目光落在李恒身上,笑容更加灿烂。她偏头,又看向魏先生。魏先生对她点点头,她露齿一笑,丝毫芥蒂也无。   鞭炮和锣鼓齐鸣,在春天里炸响了第一声。   顾皎入城,终于知道为甚崔妈妈和顾家人对郡城的评价都不太高。这城的城墙十分巍峨,乃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扼住了塞北和内陆的要到,是中原地区最稳固的屏障之一。然也是因此,常年战事,城中的百姓生活算得上好的少,对吃穿并不讲究,在住上更是马虎了。   大多数的房舍黄泥筑成,屋顶覆草木。街边没有专门的排水沟渠,各种脏污沾在黄土街面上,黄汤横流。即便他们行走的是直通郡守府邸的大街,也能隐约嗅到一些不可言说的气味。直到转过街口,抵达一条东西向的石头大街,境况才稍好了些。   顾皎虽然有心理准备,然落差太大,一时间没太反应得过来。   直到入了郡守的府邸的后宅,她才放开憋住的鼻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含烟憋着笑,杨丫儿马上从袖子里摸出一盒子香粉,放她鼻子下面晃了晃。   顾皎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真是,太超过了。”   幸好,郡守的府邸还像模像样,起码是用石和木头修筑的,也很气派宽敞。最重要的,后宅分了几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有单独的洗澡间和花园,打理得很好的样子。   崔妈妈领着下人来送箱笼,见她们这般,便解释起来,“这处比龙口冷。冬天来得特别早,冰也封得快。用黄泥修房子,墙壁够厚,保暖很够的。只一个缺点,不好看,不透光,灰尘多。然贪了这个好处,便没了那个好处,哪儿能两全呢?”   顾皎的想法倒是蛮多,道,“也不是这般,只需多想想,或者能改建呢?”   “那都是要花钱的事。”崔妈妈道,“士人和地主都住自家的庄上,房舍修得尽好,不必咱们小庄差多少。城里是走商和对外通贸的处所,住的多是管事掌柜和下人,再有许多手艺人,小商贩。能省则省,何必抛费?”   原是如此。   “当然,也不是全城都这般糟乌。这城分了东南西北,靠北市那处有一片区,也还算繁华。住的都是大商人的外室家眷,那些商人卖着北边人爱吃的米面油盐和茶叶,阏氏们要用的绸缎、黄金和宝石,有钱得很。”   “卖马的呢?”顾皎好奇,她的皎雪,便是从这出买的呢。   崔妈妈就笑,“马家为何有钱?乃是他家在京州外面有几个大马场,产着好马呢。不过,除他家之外,另有几家卖马的,则跟咱们王爷好。因此上——”   怪不得李恒能弄到好马。   “也不止马,各种皮子,肉干,奶和奶酪那般的物品,也是北边产的多。还有一种羊绒毛,既轻软又暖和,冬天穿上一件便不冷了。那物又叫软黄金,价格比黄金还贵些,难得。特别是金帐国那处闹翻后,闭了京州口岸上的关口,通不卖了。”崔妈妈颇可惜,“若不然,给夫人弄上一身,既好看又暖和,岂不是好?”   几人一边收拾箱笼,一边打理主院。   这处院子基础是条石,铺地的地砖也是一种黑金色的石头,然廊柱墙壁均是夹了两层的木头,屋顶青色的瓦面。屋廊修得还算高,窗户开得大,便显得很宽敞。院子中种了一些不太认识的花草,已经发出了新芽,显得颇清新。只屋舍中的家具粗笨沉重,实在不好看。   顾皎无所谓,崔妈妈却觉不妥,非要换了。   也亏得崔妈妈妥帖,将顾皎陪嫁的那全套家什都带过来了。   顾皎咂舌,古代人搬家,当真是搬家——甚家当都带的那种。   收拾得半日,终于勉强能住人,顾皎也累得够呛了。   长庚从外面进来,说是外面摆了迎郡守的宴席,现请夫人吃酒去。又说李恒和魏先生交待了,酒席可能有不愉快,请夫人且忍耐。若当真忍不下去,不忍也是可以的,只后面麻烦些。   所谓的不愉快,自然是她这个庶族女和那些士族的官家小姐。   阶级矛盾啊,无法化解的。   顾皎就要去,含烟立刻拉着她,换衣裳。   崔妈妈夸奖含烟,“这就对了。你们夫人也过于不讲究了,在龙口也还无所谓。可现是在郡城,日日都要见客的,下面那些夫人小姐,左近人家来拜访,随意穿了不仅惹人笑话,也是不尊重人。”   作为河西的第一夫人,顾皎的一言一行言谈穿着,都是他人揣摩的对象。   顾皎只好苦着脸,换了一身派头,还戴上许多沉重的头饰。   她晃晃头发,冲杨丫儿苦笑,“感觉就是装扮好了,拿出去展览,可定价拍卖了。”   “卖?”崔妈妈笑,“可没人敢买,也买不起。”   顾皎只当崔妈妈在说笑话,当然也确实是在说笑话。   只因这郡城中所谓的官,几乎个个都是士族;他们家中的夫人,当然都是门当户对的士族小姐。士族把持权利几百年,家中囤积了不知道多少的土地和财富,因着姓氏和血缘上的优越,他们并不将自己当普通人,而是高级人类。在他们眼中,李恒这般的前朝皇族都是落魄人,更不用说顾皎这样的纯粹庶族女。   简直,连做他们家的侍女,都不太够资格。   现在,因为青州王的胡乱作为,居然让李恒做了郡守。李恒好歹有个前朝皇族的名头,做郡守不合规矩,但也勉勉强强;可顾皎算什么?   因此,在顾皎还没出现的时候,等在酒席上的夫人小姐们便多有不忿。   凭什么她们士族家出生的,居然要侍奉一个庶族女?   更兼了士族讲究风骨,士家女自然也不例外。个个心高气傲,要给顾皎一个下马威。   顾皎进去的时候,便对上了许多张下巴仰半天上,眼睛从上往下看的脸。   她心里噻了一声,被崔妈妈指引着。   那些人,不管下巴抬多高,眼睛长多高,还不是要坐下面。   崔妈妈在她耳边轻声介绍了,各位从事官的夫人,郡丞夫人,祭酒夫人,劝学,参军等等。   几十人,连带着丫头小姐们,看得人眼花缭乱。   幸得顾皎从现代来,也经历过在几十上百人面前做报告的场面,心里是不太虚的。又有崔妈妈提点,很是大方得体,没有失礼。反而是那些夫人,不冷不热,倨傲得很。   待一一见过,顾皎坐下。   那些夫人小姐,却并不坐。所谓士庶不同席,能站一起见个礼,已经是李恒大刀下的极致。   顾皎假意不懂,“怎地都不坐?是要站着伺奉我吗?实在太不必了,你们又不是丫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为首的几位夫人昂然而立,似乎与她多说一句均是玷污,只敷衍一般地行礼,甩着长袖走了。   那几位一走,中间的犹犹豫豫,想了想后也跟着走。   最后只剩下几位下级庶族官员的妻子,既是惶恐,又是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顾皎诧异,“我还以为会走光,结果还是有几位胆大的陪我。”   想来,要么是不怕高级社交圈踢出来,要么是根本进不去的。   然留下来的也是三心二意,一餐饭吃得极其痛苦,再兼菜也不美味,草草地结束了。   回正院之后,顾皎唉声叹气地坐窗口发呆。   李恒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就冲她笑,“听说你十分不容人呐。”   她也跟着笑,“是呐。一句话便赶走了许多贵客,可怎么才好?只怕以后没哪府愿意给咱们递帖子了。你怕不怕?”   “有甚怕的?”他进屋,打量一番,坐过去,“只怕你忧愁。”   “我愁的不是没人请客吃饭。”她道,“咱们还有许多正事要办。我这边把夫人们都得罪了,你那处可好行事?须知有将无兵,实在不好做工作。”   “不怕。”李恒倒是看得开,“顶了个煞□□头,有甚不顺心的,要么杀了,要么换了。”   大开大合,自在得很。   顾皎‘噗嗤’一笑,本该忧虑的事,反被他当做得意。   李恒见她笑了,才道,“皎皎,先生在外面,你愿不愿见他一见?” 第127章 质疑   顾皎当然要见魏先生, 他的某些决定冷漠残酷, 但他手里一定有她需要的信息。   关于阮之,关于高复, 关于都城里的一切。甚至,关于这个世界里过往穿越人士的更多信息。   “见!”她对李恒道, “先生毕竟是先生。他都夸我心怀天下,我和他过不去, 岂不显得小气?我便要骂他,也需得当面臊他没脸。”   李恒便将崔妈妈和几个丫头都请出去, 只叫魏先生进来。   顾皎亲去泡茶, 还是龙茶,只泡茶的方法向顾青山请教过,茶水香甜了许多。   魏先生进来,身上穿着白色衫袍, 两鬓的白发似又多了些,更显仙风道骨。他见了立在厅堂里的顾皎,先施礼,很是到位。   顾皎笑言,“先生见着我, 是不是特失望?”   “不敢不敢。”魏先生连连否认, “乃是敬佩,内心深处真正敬佩。”   “此话当真?”她细看他, “我怎觉出许多遗憾呢?”   李恒自跟在后面进来, 径直将先生请上座。   魏先生哪儿敢去上座, 故意作态,要顾皎上座,口中还道,“没有没有,绝对只有惊喜,没有任何遗憾。从一开始,我便不觉得柴文茂能将夫人如何。毕竟,夫人腹中智慧无限,而柴文茂鼠目寸光,只从见识上,便是天差地别。”   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太诚恳,又是一个长揖,“夫人,魏明小人心肠,你便原谅了我吧。”   “要原谅,也不是不可以。”顾皎故意坐上面去,盯着他看,“且看先生有无诚意。”   “十足赤金。”   李恒倒了一杯茶,推给顾皎。又起一杯,放在自己手边,道,“先生,且坐吧。”   魏先生斜眼去看顾皎,顾皎见他那般,笑道,“先生,我刚气走了许多夫人,再把你站走了,当真是孤家寡人。”   “无妨得很。”魏先生见她示弱,当真坐下,“士人多要面子,好讲究个风骨,以为当面给人没脸便显得自家高洁。其实,要真高洁,该直接挂印而去才是。”   “若他们回家劝得自家夫君当真挂印呢?”   “那岂不更妙?”魏先生摸了摸下巴,“我手边好几个能干的小子,没得好职位安排呢。”   两人俱笑,顾皎道,“怎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呢?要人辞官,无须多想,只我出马大话一番便成了。”   “这法子能用得一两回,多几次便不管用了。”   李恒喝茶,道,“何必如此麻烦?我不喜谁,夺了他的官印便罢。”   魏先生也喝茶,叹口气道,“不说笑话了,开谈正事吧。”   顾皎看看李恒,李恒微微颔首,她便道,“魏先生,那我就不客气了?”   魏先生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顾皎道,“我想知晓关于阮之的一切,她在的那七年,所有你能想到或者留下来的资料;后来十四年,关于你查到高复的相关,或者其它另外一些——”她想了想,“异乡人。”   从他处来,非本乡之人。   魏先生果然是有准备的,立刻从宽大的袖子中摸出了厚厚的三个册子。他道,“第一册 是阮之的手书,当时书房里有许多,可回去之后,李智便全翻出来烧了。清平,我是说崔妈妈后来去收拾了许多没烧尽的残页,我整理后重新抄写,成了这一本。许多年揣摸,也只懂了几页,其它均看不懂。”   顾皎拿了第一册 翻开,页头上标注得很详细,乃是某书某页某段,但全无上下文连接。有本地的繁体字,有后世的简体字,有许多英文字句,更有一些连她也不太看得懂的公式或者鬼画符一般的天书。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那阮之不会是来得比她还要久远未来一些吧?   “第二册 ,乃是这十多年观察高复的记录。他日常起居很固定,爱好也稳固,只偶然有些出格的行为。家中日用,燕州的几间工坊,手中掌握的军队,伺候他近身的人和常用的工匠,都在这里了。”   这一册最厚,想必记载的内容最多。   “自年前皇帝驾崩,都城禁闭之后,消息通传更加艰难。因此,最新的消息并不确定。”   顾皎翻开来看,那高复日子果然过得奢侈固定。每日早食吃的粥饭、奶或者奶制品、面饼、小菜,便是几十种;午食或者直接在宫中吃,待遇从的是皇帝;晚间一般是宴饮,自然又有一番气派。他喜爱烤炙的肉类,直接以炭火烤,或者入专门的烤炉。他有三个专门烹制烤类食品的厨师。这些衣食住行都是小事,然从中可观察他和本地人十分不同,讲究的并非精或者贵,而更偏向现代饮食习惯。   至于电,仿佛是在阮之之后,他将万州那一拨制造相关零部件的工匠全挪过去,自己和他们凑在一起研究了小半年后复制的。那些工匠被关在他庄子里面一个单独的大院中,工坊也是建在里面,详细消息很难探听。但探子曾在某个宴饮中装扮成侍者混进去,言说那处灯火辉煌如昼,见者莫不惊惶。有臣工建言,如此好物,应在宫室内推广。高复却说此物虽好,但实在危险,若使用不当,会伤人。便寻了一个死囚来试,那死囚的手触碰灯的接头部位,立刻僵直颤抖,浑身冒出烤炙的香气。有侍者去拉,却被牵连,当场身死。   顾皎看得大皱眉,电确实有其危险性,但用在电灯上应能想到办法处理。那高复如此作态,只不过是为了吓阻他人而已。他要独占,又是为甚?   后面又有他日常使用的其它奇怪物品,例如抽水马桶,空调冰箱等等物品。   也就是说,他自家养的工匠,制作这些生活用品是无碍的。   另又有细节表明,那高复除了口腹之欲旺盛外,在女色上也很不节制。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在燕州,都城宅子里养着二三十的美貌妻妾,另有一个专门的教坊,许多歌舞伎,又在各处搜罗美貌女子。甚至有记录,他经常夜宿宫中,与几位宫妃有染。   顾皎皱眉,这家伙不会是拿了种马的剧本,来此处享受肆无忌惮的皇族生活的吧?可难得穿越一趟,不搞些伟业,只在女|色上死磕?而且,他早就可以搞死皇帝自己登基,却一直没动手,生生憋到现在小皇帝死了,却又重新搞了个两三岁的小皇帝出来。   实在是奇怪。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攻击性武器。   册子上果然又叙述高复的工匠在四处寻找各种矿坑,譬如铜铁石炭等等,更有石油。然事情并不太顺利,北方石炭多,各样金属矿藏少。特别是那个枪,枪管需用无缝钢管和膛线,必然要有炼钢厂。然魏先生的册子上并无,因此目前来看,还是铁匠手工做的土枪而已,即使规模装配数千人,也有法子克制。   仅从这处便知,高复对发展科技的兴趣寻常,实不如享受。   顾皎立刻放心了许多,如是这般,也不是不能对付。   魏明一直在观察顾皎,见她先是面色严肃,后越来越放心,自己便也有数了。   “如何?”他问。   顾皎沉吟一下,看一眼李恒,再看着魏先生,认真道,“科技力量,还没超越到不能追赶的程度。”   得了她的定心话,魏先生立刻拍手,松了一大口气。   李恒也自在了许多,道,“如此,咱们的大炮仗只要再稍作改进,便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当然。”顾皎合上册子,道,“普通的枪炮有射程限制,只要找对办法,总能有办法。我只好奇一件事,那高复在都城挟持天子十多年,享尽了人间富贵,青州王和那袁都督都拿他没办法。他为甚突然将小皇帝弄死了,扶持新帝?这般大张旗鼓,为的是甚?”   魏先生怔了一下,“你为何断言皇帝驾崩是他的手脚?”   顾皎也愣住了,“难道不是?如果不是他弄死的,想换个皇帝还不容易?他联合朝臣,随意找个皇帝不好的名目,重新立一个年幼的王爷或者小皇子不是更简单吗?皇帝少年的时候暴毙,还秘不发丧,麻烦岂不更大?天下诸侯肯定会借机生事的。”   她说得如此轻飘飘,对皇权没有任何尊重,不仅魏先生吃惊,李恒也有些无法接受。李恒便问,“你那处——”   “我们已经没皇帝了啊,政体不同,选出国家领导的方式也不同。”顾皎想了想,“不过,历史上高复这般的权臣还是不少的。通用方法都是废立,而不是像他这般,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顾皎的疑问,给魏先生开启了新的方向,立刻陷入沉思。   从自身立场出发,顾皎还有疑问,“我更在意的,他为何会用那种方法对待阮之?要知穿越艰难,生活在异世虽然有好处,但也有诸多痛苦。很不容易遇上同乡人,自然是亲厚无比。我不懂——”   除非,阮之的存在,对他是极大的威胁。那威胁过于实在,令他不得不在一见面便动手,而且是毫无任何余地的狠手。   思及此,顾皎又去翻第一个册子,恨不得立刻能翻出些什么来。   李恒也忍不住拿起第二个册子,仔细看高复的起居,也想看点什么出来。   半晌,魏先生犹犹豫豫道,“这个册子乃是我自己统合后写出来,内容有经过挑选。我删掉了一些认为无用的内容,大多是关于高复寻找能人异士,求才若渴,四处搜罗珍贵的药材,又为他府上的几个爱妾寻名医,甚至还找了方士炼药。”   顾皎如被点醒了一般,穿越人士在古代只要有权势自然可享受得比现代好很多。可最基本的交通和医疗,却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也无法改善。她道,“甚为妾寻医?怕不是他自己病了吧?这处的医术,怎么都比不上后世的。”   那家伙指不定是要死了,甚办法都想了毫无改善,于是折腾天下人,要把四面八方有可能潜藏的穿越人士都翻找出来解决问题吧? 第128章 拉人上船   顾皎随口胡话点燃了魏先生的灵感, 他急匆匆告辞, 自去联络探子。   李恒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她耸肩, “延之,我甚都不知就来了, 即使病了也只好在这处治。所以,你无须烦恼这个。”   他眼睛变得有些晦暗, 抱着她亲了亲,自出去做事。   顾皎说的是真心话, 见他离开后,却开始忧愁自家的事。   既然找不到办法回去, 就安心地呆下来。她现在得罪了郡城中的贵妇们, 肯定会被排斥在社交圈之外。她在乎吗?并不!只因她要头痛的是经济生产等等事务。   今次来郡城,顾皎将小庄上的家底都带来了。红薯和土豆的种子,一部分木禾的稻种, 长庚并几个用熟了的管事, 还有三爷爷那边推荐过来善种田的顾家子弟。宽爷和唐百工那处虽暂时安顿在小庄, 但也给了她几个少年人, 且来此处探明情况,再做决定要不要跟着来建设工坊。   顾皎心里有一套完善的计划,实践的主体乃是顾青山的那个商会, 自然要想办法将郡城里的财主也吸纳进去, 弄些现银来花花。因顾青山还没来, 只得她独自做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她叫人送了郡城各部的官员册子来, 细细翻捡,最后目光落在了劝农使并下面那几位从事的身上。   河西郡郡守府东,劝农巷内一两进的小宅院。   主人家乃是劝农使下的一位从事,姓王。新郡守上任,男人们在前院吃了欢迎酒,颇为尽兴;后院的女席却有许多不如意,令他的夫人刘氏相当忐忑。   “郡守夫人实在年轻气盛,一句话便将所有的士家女全得罪了。”刘氏满面愁苦,“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欲走却也没甚理由。只好留下来,硬吃了三杯酒,甚滋味也没吃出来。”   王从事便问,“那夫人当真不惧?”   刘氏摇头,“不惧。士女们走后,她吃到宴席末才走,一点补救的意思也无。”   “她自庶族来,家中全无教导,只怕是不懂的。”王从事疑惑。   “不懂?”刘氏皱眉,“她不懂,郡守岂会不教?魏先生八面玲珑,怎会为郡守挑个这般的妻子?不是不懂,便是故意。”   王从事默然,半晌点头道,“郡守曾杀了颇多士人,后又和马家结仇,果然是不怕的。只搞成这般,叫我等庶人为难。”   “有甚为难?”刘氏道,“你现在甚也管不着,只日日去衙门点个卯便是,有甚难的?咱们庶人,混一份粮饷便好,难道还要做大事?”   “郡守不重士人,多半还是要倚重庶人。”王从事叹气,“若将咱们牵连进去,就要糟糕了。”   “你且更小心些。”刘氏道,“将那固执的脾气都收起来。这位大人不同裴大人,当真是要杀人的。”   夫妻两人又说了些话,自去睡了。   只世事不如人意,次日早起,刘氏开门,便迎上了郡守府的车马。   马上坐的是年轻俊美的郡守大人,车的窗帘掀开,露出来的不是郡守夫人,又是谁?   刘氏大惊,立刻行礼,又连忙叫下人去请自家男人来迎客。   “不必。”顾皎冲失色的刘氏道,“刘姐姐,我和郡守要游玩一番。可惜对郡城不熟,正巧路过这里,便想着请你做个向导。实在是冒昧得很。”   确实冒昧,但谁又敢嫌?   那郡守大人在马上不言不语,谁看了都胆寒。   “不会。”刘氏客套,“夫人要赏玩,自当作陪。”   说完,王从事也得了消息出来,对着李恒又是一番礼敬。   顾皎对刘氏稍有印象,年纪约莫三十,长相颇端正,衣裳打扮朴素得很。资料上写了两口子均是庶人,因在农事上颇有些长处,又善算学,因此被上一任的劝农使请过来做了从事。历年的评分中等,但在同僚中的评价均是为人和善诚恳,做事踏实等等。   宴席上,刘氏是没跟着走的。   别的不论,只没跟着那些士女走,天然的阶级属性便很明白了。   因此,顾皎请刘氏上了自己的车,李恒和王从事骑马跟在后面。   “自长这么大,没离开过龙口。”顾皎的开场白就很直接,“对此间的风俗民情通不知晓,两眼一抹黑得很。咱们将军——”她顿了一下,“对不住,我习惯叫郡守做将军了。”   刘氏坐在车中,听着车轮压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很不安道,“郡守大人少年将军,城中多有风闻。”   那是当然的。当年,李恒连着甩入城中的那些人头,着实令人闻风丧胆。   “郡守只识得打仗,对政务一窍不通。他将一应事务都交给魏先生处理,且先陪我出来散心。”顾皎显出一些忧虑的模样,“宴客那日是我不对,因赶路太累太烦躁,说了许多不当的话。”   “夫人客气了。”刘氏不知该如何接口。   顾皎见她如坐针毡的模样,心道这女子果然老实,连奉承人也不太会。不过,正是她所需。   “因此请你来,帮我解惑呢。”   “不敢不敢。”   车从城中的主道走了一刻,便从东边抵达西边。只街面上人少,商贩几乎也无。   “怎无人出来做生意?”顾皎问。   刘氏小心翼翼道,“战事刚完,北边的道还没完全通。南边的货也没来,因此无甚生意可做。”   “日常的吃食生意也无?”   “现都吃着官仓里的陈粮,按户口点算,有限得很。”刘氏道,“多是私下兑换,并不会在世面上叫卖。”   原来战时,搞的还是计划经济。   “我以为城中缺粮,这处的那些大地主会紧着粮价高的时候出手,原是我想错了。”   刘氏只得道,“庄上的存粮,多卖做军粮了。”   青州王几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地来,本地士人被李恒收拾了一回,早就丧了胆。柴文茂那般刮地皮,一次二次地借机要粮,回回都不空手。因此,河西郡的士人们银钱是有的,但粮仓早就空了。再兼三川道的粮道被掐断,这会子还能有口米面吃,已是大幸了。幸好青州王走的时候留得一些红薯和杂粮吊着人命,不然满城人早就要饿死一大半了。   现所有人都死守了自家的田地,只等着开耕,过夏收,才算是解了饥荒。   这一切,在本地人看来,李恒是祸首之一。   刘氏不知顾皎是真不懂还是试探自己,尽量消除怨气,用最平和的方式陈述。   只马车从大街上走,打了郡守的旗帜,过路人纷纷关门闭户,生怕惹了麻烦。   这模样,只当李恒是瘟疫一般。   直到车出了南城门,才算没感受到那些嫌弃。   城南门,一片坦途,小麦已经冒了头,长出半个手指高的模样。   田垄中有庄人在劳作,起水渠,备耕。   “这些土地倒是好,是谁家的呢?”顾皎好奇。   刘氏飞快抬头,看顾皎眼中兴味盎然的光,心中打鼓。她知这位夫人出身乃是龙口的地主,家中水田多得吓人,只她的陪嫁便有万亩之多。又传言她善农事,红薯便经了她的手入的军粮。当日城中官员均有品尝,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土地,谁都不嫌多的。李恒既做了郡守,顾家的姑娘做了郡守夫人,上任头件事,指不定就是要收刮一番。只城门口的大片土地乃是河西李氏的,被李恒杀过好几个子弟,仇人呐。   她便不做她言,低低地应了一声,“李家的。”   顾皎点点头,又问,“不知这般好地,还有多少。”   刘氏的心缩得更紧了,没多少。此地多山,稍微平坦些的土地都归了那几家的大庄子,有名有姓得很。   “好地肯定也是有人家了。”顾皎叹口气,“刘姐姐,我欲弄一个庄子种些粮食,或买或租都成。王从事乃这方面的专家,可知何处能做着生意?”   刘氏暗暗叫苦,可不敢把烫手的山芋往自家搂。她苦苦思索,想起郡城距离五牛道方向不远有一片小荒山,因那处打仗,人全跑光了,遗了一些坡地。虽不及平地容易,但其土质优良,也可评个上等的良田。她便轻声说了,无主之地,衙门出个公告,去那地儿敲锣打鼓地通知,若无人主张,便可以开荒地的名义上报。连续种得两年以上,出了田册,便是自家的土地。   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顾皎一拍手,抓着刘氏的手热情道,“真是太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可这般解决问题。刘姐姐,咱们郡城缺粮缺得厉害,将军想着刚上任便有可能饥荒,晚上都睡不着呢。我要为将军分忧,别的办法没有,只能种田。那红薯产量颇高,种出一季来肯定能解决问题。只愁没地。现地也有了,我也从家里带了许多种子来,只差庄人和些许银钱。不如咱们合伙做一个农庄,如何?”   刘氏脸白了红,红了青。她家中拮据得很,哪儿来的银钱入股?   仿佛是她肚肠里的蛔虫一般,顾皎又道,“咱们出小头,一两十两百两都得,是个意思就成。大头还是得请郡守府和龙口商会入股,待收成后分相应的去义仓和商会。商会自会送去青州做军粮,郡守府的则入义仓,义仓满则能平抑粮价,岂不是好?”   刘氏见顾皎两眼冒光的模样,算是想通了。这郡守夫人哪是不懂?她根本是太懂了,只借着她来起个由头而已。   郡守大人善人第一件事,居然也不能免俗地让夫人刮地皮。 第129章 等   顾皎耍无赖将刘氏拉得入伙了, 又跟着李恒去城外的大营转了一圈。   李恒的先锋军驻在校场, 几个偏将和周志坚领着,日日操练不已。顾琼也在那处, 做个小兵,虽有信来, 但也需得守规矩。   那些黑甲肃然得很,兵器在暖风里闪着寒光, 将王从事和刘氏的脸照得雪白。郡守手里握着军权,他要作甚, 谁还能说个不字?   顾皎悄悄看他们不安的模样,小声对李恒, “感觉自己仿佛坏人。”   李恒勾了勾唇, “他们以后该谢你。”   顾皎倒不指望着谢,只想把事情做起来,多扶持些能干的庶族官员, 自在些。   果然, 王从事和刘氏回家便唉声叹气。   “去寻房契。”王从事想了许久, 咬牙道, “抵出去,也能得几十,一百的银子。”   “能抵甚用?”刘氏愁眉苦脸。   “他们要的, 也就是个态度。”王从事摇头, “既然开口在明处, 一点不给过于得罪人。命要紧——”   无法, 刘氏只得将房契寻出来,顺便将自己陪嫁的两套头面也包了。幸得儿子女儿还小,不到说亲的时候,还用不上这些。只求这位郡守能安稳地任上许多年,每月粮饷按时发,再节约些,总能将亏空给补上。   次日,刘氏果然依约将一百两的现银搬着去了郡守府的后院,并随附了一篮子自家做的小点心。   郡守夫人一点也没推辞地收了,却写了一张入股书给她,“刘姐姐,你若有交好的姐妹,寻那些可靠的也来投些啊。我今日已让长庚去前面找量地的从事了,若将五牛道那处的地开出来,立马就要下种了。龙口商会那处来了信,已是带了许多育好的红薯苗上路。若待他们来,再想入股就难了。商会的规矩,比我又严了许多。”   刘氏唯唯诺诺地收了入股书,并没有很认真,只随手揣在衣袖中。她只心中腹诽,那郡守夫人胃口大,一百两也不满足。略聊了几句后,她便借口家中有事,需得回去。郡守夫人并不留她,只令一个美貌丫头将她带的提篮送回来。她拎了提篮,死沉沉的,以为是普通回礼,也不太在意。   刘氏回家,见屋中已是空荡荡,十分气闷。她头痛得很,便歪在床上休息。大女儿贴心,泡了茶来叫她吃,又去收拾提篮。   “娘,这是甚?”   她起身,“郡守夫人回的礼罢。”   提篮的盖子已经打开,里面放了许多东西。最下面的是几个绸缎卷子,黑蓝青粉银俱有。上面却是用油纸包成六包的吃食,有甜香扑鼻的果脯,有炸物,还有烘得脆干的不知什么片,甚至还有一大块烤肉。   刘氏心下吃惊,寻常回礼不过是写菜干或者花生、鸡子等物,郡守夫人怎这般实在了?只那些绸缎便值许多钱,更不用说没见过的点心。   大女还捡起来一张纸签,上面写了,乃是各种薯类做的点心,请刘姐姐品尝,以后庄上也会出产。   刘氏心中开始荡漾,那郡守夫人不是正经想要做事吧?   刘氏这处还没想出甚来,郡守夫人那边却接连着催促她找人入股。她咬牙,将平日交好的七八个庶人从事夫人找来,细细地说了。只提前说好,不知顾皎是真要做庄子,还是借机生财,然她那般殷切,不给回话不好。她只传话,愿意投钱的投钱,不愿意的只当没听见好了。   其中便有个机灵的,道,“顾家送军粮,挣的钱海了去,哪儿差你那一百?郡守大人和士人有仇,不互相使绊子都是好的了,哪儿能互相扶持?必然是要想咱们庶人的办法,她既给了咱们机会靠上去,便靠上去又如何?”   此言一出,果然纷纷出钱,也都是凑足的一百银子。   郡守夫人合计得了九百现银,开出来九张入股书。她似乎很高兴,每人送了同样的谢礼之外,还单开了一席宴请她们吃酒。酒席上,她将郡守李恒找来,当面说甚要郡守府的公账上拨银子,算是政府投资,连着龙口商会送来的好几千银子,立马就要开干起来。   刘氏听得云里雾里,见郡守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回家同王从事道,“郡守当真爱重夫人,随她玩得开心呢。”   王从事却有些抱怨,“也是过于儿戏了。郡守今日将咱们投钱的几家男人全找过去,说既然入了股,就要当自己的事情做起来。让咱们九人排班,轮着去庄上驻守,监管后面商会请过来的人——”   啰嗦一通,大意是说龙口顾家那个商会,投了五千银子、种苗并一百的庄人来,占七分股;郡守府的一千银子,占二分,算是义仓所得;剩余的一分是他们这九个小股东分。   刘氏听得仔细,“倒是像正经做事的样子。”   “做事不怕,只怕人捣乱。”王从事愁苦得很。   刘氏狠不相信,“那些人捣乱,能干得过咱们郡守?郡守那可是——”   杀人不眨眼呐。   捣乱自是有人捣乱,然因李恒这煞神在,也只嘴上的功夫罢了。   无非是言语郡守夫人不懂规矩,没有礼仪,收刮下属,贪财等等。   李恒和魏先生自然是听见了,只冷笑三声而已。李恒每日骑马去城外的校场,耀武扬威,马蹄声敲得全城心惊胆战,说得两日便没再说了;魏先生却极客气,日日将那几家的男人拘在郡守府上办公差,历年的案子和账目点算出来,凡有那不清楚的,当场便要辩得清楚明白。   一手军,一手政,搞得下面人苦不堪言。   顾皎晓得李恒怎么帮自己出气的,道,“郡中的士人被你收拾过了,既恨你,又怕你,短时间来应不会有甚动作。最多不支持你,不给你银钱使,冷落你。咱们若是无钱,总要被他们制肘,若是有钱,他们却拿咱们没办法了。因此,农庄建起来便尤其重要,更要想别的生财之道。至于河口、京州和远川三郡,名义要受你管,可马家人现根本不睬你吧?”   “不急。”李恒慢条斯理,“辜大都看着呢。”   辜大自然也跟着顾皎来郡城了,他不入内宅,挂在李恒的侍卫名下,做些暗活儿。郡城周围的小城,山庄,何处有流民,何处有山匪,他当真摸得一清二楚。   “你要作甚?”顾皎好奇死了。   李恒笑一笑,“老把戏,剿匪。”   李恒说要剿匪,那是当真有土匪。   京州王兵败后,许多士兵和民夫失了路,就近没入山中,占山为王。他们劫掠附近的庄人和来往小商贩,日渐势大起来;又因二三四月青黄不接,许多农人连农作物的种子也无,又被土匪骚扰得痛苦,干脆也入了山。   只辜大带人探明的,郡城官道附近便有三四拨稍大些的土匪。   士人们住在自家的庄子和堡垒里,又有私兵和护卫,自然无人敢去抢;可来往的行商却吃了偌大的苦头,日日有人上书请李恒做主。   特别是顾青山,领了一百民夫并工匠来建农庄,又带了许多茶叶和货品,要往北方卖。茶叶金贵,在大漠里能直接当钱使,因此便被盯上了。距离郡城不够五十里地的时候,便冲出来十多匹马,十几把长刀,一通乱砍,砍翻了护卫和车夫,夺了一车茶叶便走。   李恒的亲老丈人被抢,土匪的事便不能当没看见。他亲点了几百先锋军,要去打土匪。可动刀动枪,难免就要动钱,问顾青山要了许多银子。顾青山给了银子,李恒又说土匪祸害的不仅仅是行商,还有本地的士人,因此叫魏先生也去问那些士人要钱。不见钱,他就不剿匪。   这般无赖行径,实在令人不齿。然林立的刀锋守在庄外要收钱,若是不给钱那些兵立马就能成匪。于是,被李恒杀过一回的士人家,只好忍痛将银子搬出来。更有其它三郡的马姓郡守,因刚投到青州王账下,寸功未立,要告李恒的小状也无处告,只好捏着鼻子送了许多银子来。给钱,免灾,双方也算是有默契,钱给了,李恒就不去那三郡闹事。   因此,银子搬到郡守府那日,周志坚立马领了兵士冲去匪窝。一通杀,宰了几十个人头,高挂在城墙上。   此时,便算是完结了。   李恒十分满意,让魏先生写了一篇文采风流的文章,夸奖那些士人深明大义,又说马家果然是青州王的忠臣。   真真把人恶心得够够的。   顾皎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不要脸了,不想李恒和魏先生才叫真不要脸。只一通威逼,居然轻飘飘搞来几万多的银子。她目瞪口呆,“你们这样,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李恒笑,“你以为,甚是军权?”   魏先生也道,“非常时候,行霹雳手段。你当真以为和士人讲道理,他们就把钱拿出来了?”   “他们本就恨咱们欲死,也不多这几分。只要争得一年时间,产出许多粮食来,后面自然有无穷的回转余地。”李恒安慰顾皎,“你有许多仁慈的道理,等到这几个郡认我为主了,再慢慢讲也不迟。”   论杀人和争权夺利的本事,顾皎自愧不如。她略想了想,道,“剿匪要剿,仁慈的手段还是要行的。咱们写告示出去,只说郡城和商会要在五牛道那处建新庄子,现招庄户和庄人。只要说得出名姓的人来投,去庄子上正经干活,便包一日三餐和一年四身的衣裳。农闲的时候去做修路和修水渠的活,再单给工钱。”   若能做良民,谁愿当土匪呢?   李恒想了想,点头同意。   顾皎在北方为着粮食烦恼,顾璋却在南方如鱼得水。   他拿着王允先生的信,顺利地通过三川道,走水路向南方。   有人来接应,将车马引去了一处姓徐的庄上。   车厢打开,一个个木头箱子搬下来,最终起出了七八百余斤土豆种来。   有个文士掏出一颗土豆,奇道,“这便是王先生信中所言,亩产超水稻十倍之物?”   “然!”顾璋点头。   “比起青州王的红薯有些不如,但却也相当可观了。”那文士招了人来,便要开始下种。   顾璋便按照顾皎的信中所言,如何将一颗土豆按照芽口分切成五六块,裹上草木灰埋入土中。又如何育苗,如何浇水施肥,最终得了一大片七八亩的土豆地。七八亩地少,但到了六七月便能产出一万来斤的种子。南方气候暖和,一年种两季土豆是寻常。便立刻将那些种子在八月种下去一百多亩,以十倍的速度翻出去,待明年便能大丰产,养活一支队伍了。   那文士却有些忧心,“高复来势汹汹,岂能等到明年?” 第130章 开颅   都城。   四门守卫森严, 来往均有兵甲。   温佳禾戴了幂离,同海婆一道去市场订些日常使用之物。然米面飞涨,各种布匹也是紧缺,若下手晚了, 连吃食也困难。幸而先生神机妙算, 自龙口回来后便料到事有变, 从三川道买了许多米面来囤, 现厢房堆的那些,吃三四年不是问题。   一主一仆散着去东市,不想一队兵丁推开人群,在坊市门口圈出好大一块地, 敲锣打鼓地说些甚。   燕州王府上养得许多美貌姬妾, 其中一人常年头痛不已,严重的时候呕吐不止, 以头撞墙也无法止痛。近一年来到处求医, 通无效果。现将赏金提到一百金,只要敢揭榜的,先付一半。   人群看热闹的多,敢去揭榜的几乎没有。   温佳禾看了一会子, 随意买些点心,家去。   先生在院中观察那几株土豆苗的长势, 自二月底下了种去, 长得两三个月, 已将小半的院子遮盖起来。他十分珍惜, 日日浇水施肥,还用了布巾去擦拭豆叶,打理得干净清爽极了。昨日甚至还挖了一小株出来,让温佳禾称重,计算收成,算了好半日。温佳禾以为他在核实产量,不想王先生却道,“产量倒是好的。只这般算下去,起码得拖延到明年。”   这个明年,温佳禾心中也有数。龙口产的红薯第一年便在青州王那处打响了名声,助他得了京州,现已是各家诸侯谋臣案头上的矜贵物,只奈何未见实物;土豆被顾璋送去了南方徐家,那徐家乃是先生旧友,又是袁都督座下的粮商。因土豆种子数量有限,需得一两年时间推广培育种子,放才能显出效果来。现燕州王在都城之外的汤原摆开阵仗,要往南去迎击青州王和袁都督联军。若要增加联军的胜算,时间拖得久些,更好。   “回来了?如何?”王先生收拾布巾,笑吟吟地问。   温佳禾道,“先生果然说对了,燕州王的告示又贴了出来。今次酬金翻倍不说,只要有人敢去揭榜,便可先付一半。”   “当真?”   “当真。”海婆也道,“只是无人敢揭。”   “那是自然的。”王先生去旁边的水缸处舀水洗手,“以前敢揭榜的,都因医治无效被杀了嘛。”   “不知那侍妾如何美貌,居然这般受宠,牵连得天下人跟着受苦。”海婆咂舌。   王先生便笑起来,颇有些潇洒之意。温佳禾见状,便知病的怕不是侍妾。只她不便直言,便去帮先生挽衣袖,找了干净的布巾擦手。先生谢了她,又去整理衣襟和头冠,待清爽后,问道,“佳禾,先生这般打扮,可见得客?”   温佳禾点头,自然是见得。   “行。”王先生背手,“你可愿跟我出去一趟?”   海婆关切地问,“先生要去何处?”   王先生推门而出,并不等温佳禾。温佳禾想了想,自小快步跟了上去。海婆还要再问,却听得自家小姐细小的声音传来。   “我和先生去揭榜。”   海婆骇然,要追,然人已消失在街头转角。   东市人来人往,告示前围了一圈人看热闹,等着哪位勇士来揭榜。   然等了许久,无人敢应。   王先生拖着长袍进去,仰头眯眼细看榜上文字。半晌,他头略偏了偏,冲身旁的温佳禾指了一指。   温佳禾点头,往前走了几步。   告示下方空荡荡,温佳禾走出去,尤其显眼。她待要走得更近些,兵丁却伸手挡了。   “你要作甚?”   温佳禾昂首,“代我家先生揭榜。”   兵丁往后看,王先生抬手略拱了拱手,很有些名士的风采。兵丁对看一眼,撤开手,让出位置。   温佳禾只抓着告示的一角,略用点儿力气,便将之揭了下来。   立刻有一管事模样的人送了一盖白布的托盘来,打开布巾,露出摆得整整齐齐的小锭黄金。周围人发出赞叹的声音,想是被金子耀花了眼睛,但也还有人道,“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啊。”   王先生随意地挥挥手,让温佳禾收了金子,无惧地跟着管事。   入燕州王府。   燕州王府,都城西北角,占据了两个坊市大小。   人闻得王府内多奇巧,能亲见的却少。   王先生入得王府门,连连惊叹。   温佳禾却小心留意,并不敢乱看乱行。   先生指着门廊处挂着一个明珠,“佳禾可知那是甚物?”   透明如同冰晶,薄透堪比水珠,放光明自比日月。   她道,“那边是传言中的电灯?”   王先生颔首,又指了指中庭丈高的假山,山中有流泉潺潺,山下有游鱼款摆。他道,“你看那处水,是怎生来?”   温佳禾想了许久,都不太想得通透。   便闻得一阵奇香,又是环佩玎珰,侧间似有女子就位。   那管事带着几个侍女来,问明白王先生的名姓和温佳禾的来处后,着令两人整衣冠,去除脸上多余的遮面。温佳禾平静地去除布巾,露出疤痕纠结的面孔来,引起一阵惊呼声。   王先生道,“我这位女学生,打小聪慧异常。只在去冬遭了些难,脸冻坏了。”   管事便有些嫌弃的模样,王先生直接甩手,“如此,咱们便走。佳禾,金子还回去——”   温佳禾便要将金子摸出来,不想侧间出来一位装扮得如同神仙一般的美貌女子,眉眼如画,皮色如雪,行走如同轻风飘摇。管事立刻称其为玉夫人,恭敬得很。   玉夫人,果然人如其名,不管是露出的皮肤莹色如玉,连气质也同白玉一般。她先斥责了管事,好言好语地向王先生道歉,再请他上座。   她态度和缓,落落大方,说话十分可亲。   王先生见她这般,又愿意为她治病了。   为了显得自己本事,也不冒犯夫人,王先生要悬丝诊脉。   玉夫人很满意,让下面人去准备。片刻后,丝线、绸布、金针,一一就位。   温佳禾便见侍女小心翼翼地将丝线栓在玉夫人的皓腕上,王先生装模作样地诊了半晌,又换另一只手。治病的人胸有成竹,有病的人也不慌不忙,眼见得日头偏了西。   许久后,王先生收了丝线,沉吟不语。   玉夫人并不急躁,只等着他言语,间或和善地看温佳禾一眼。反倒是那旁边的管事,急躁之色已经掩饰不住,眼中甚至有了些愠怒。   良久,王先生终于动了。他对温佳禾道,“佳禾,将金子还给夫人罢。”   管事的怒气终于压抑不住,呵道,“好你个王允,当燕王府是你玩笑的地方?来人——”   “慢!”玉夫人又阻拦,“无须心急,且听先生如何说。”   “夫人好气度。”王先生夸赞一声,又做出疑惑的模样,“夫人皮白如玉,面色润,目光透——”   “王允!”管事气急败坏。   温佳禾略有些紧张,只怕先生将两条小命玩掉了。不想王先生丝毫不紧张,反而不紧不慢地起身,恭恭敬敬地问,“只一事不明,还望夫人解惑。”   玉夫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王先生抬头,正对上玉夫人的目光,“夫人身体明明无病,为何连番告示召唤大夫?若身有病,王允保证药到病除,若是心病,恕王允无能。”   此言一出,只听得侧间一阵爽朗的笑声,即刻进来一高大的中年男子。男子穿着黑色的朝服,头戴冠冕,面色有些青白,身体有种养尊处优的优容。   他道,“王允先生大才,果然医术了得。”   玉夫人和管事连忙行礼,口中直呼,“王爷——”   温佳禾立刻低头行礼,鼻间却嗅到一阵浓烈的药味。   病的,果然是燕王。   燕王十分健谈,见了王先生便如同多年好友一般,直请入了内室。   温佳禾沾先生的光,跟着进去长了见识。内室布置不同外间,更不同这九州任何一处。地上铺了柔软的羊绒地毯,墙壁上挂着一些看不太懂的画,架子上陈列了许多或者石头或者金属的摆件,连座椅也非木制,而是一种十分细腻的皮毛。更惊人惊奇的,乃是足下的地板,隐约散发着热气。   因王先生点破了玉夫人无病,燕王也不遮掩,直接将自家的手伸了出来。   王先生按着他的手腕,问了日常起居,又观察其面色和舌苔,看了眼睛,又上手摸了太阳穴。   玉夫人坦然得很,那管事却十分惶恐,唯恐王先生乱来,令燕王不开心。   不想,王先生这般态度,反惹得燕王来了兴趣,问起先生的境况来。家在何处,师从何人,在都城多少年,为何前番不来揭榜等等。   王先生不答反问,“王爷可是间歇性失明?”   问得过于无礼,燕王也不答。   王先生又问,“手足可偶然失力?”   还连着问,“头晕,耳鸣,听不清,身体偶然抽搐?”   因燕王不答,王先生最后道,“即使不答,王允也是看出来了。王爷身中恶疾,疾在脑内,已是无药可医。”   燕王面色变了几变,猛然将桌几上的物品掀落,惊得周围人跪了一片。只王允神色如旧,吩咐温佳禾道,“佳禾,去将那金针盒子搬进来。我要试试王爷脑中病灶有多大——”   温佳禾掩狂跳的心脏,小步去外间搬针盒。   唯燕王盯着王允,王允坦然道,“无药可医,却有一法可直接将痛处割除,却要王爷担些风险。”   “甚法子?”   “开颅。”王允瞧着燕王,“以我针法入脑,将那长在脑中的瘤物细细剥离。养得一年半载,待那病处萎缩,开颅取出即可。”   玉夫人忍不住唤了一声,“王爷,此人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   燕王举手制止她说话,神色复杂,半晌才道,“此法从何而来?” 第131章 农庄   顾皎被河西上层社交圈联手排斥, 两三个月一张宴席请帖也未收到。   不过,她全不在意,一心琢磨着要怎么更发财些。   李恒见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安慰道, “不必那么着急。”   “怎么能不急?”她道, “仗都打起来,咱们的庄子还没出产。”   他却道, “那王允是何人?魏先生的探子在都城,本欲混去高复的工坊查明枪炮之事,不想王允却带着温佳禾先入王府了。”   顾皎惊喜, “当真?”   李恒点头, “确实。国丈联合袁都督要勤王,义父也加入联军,本来高复那处已调集大军征讨, 不知为何又没动静了。”   联军勤王, 最要紧的便是辎重。三方人马汇聚,也有不少士人和财主愿意出钱资助,但几十万长嘴巴要喂养, 不是容易的事。因此, 大家都很有默契要等着夏收和秋收,唯恐高复不按规则早出牌。然高复集结兵力,本欲主动进攻, 不知为何却又慢了下来。   不知王允做了甚, 居然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将人给拦了下来。   李恒怀疑道, “义父那处来信,只说王允和徐家人交好,送了土豆去种,现长得实在好。”   顾皎笑得开心,徐家的事她算是知道。顾璋在南方安顿下来,立刻给顾青山写了信汇报,也在徐家的推举下去某处谋了个很微小的职。至于那土豆,便在徐家正式落户,打着袁都督的旗帜,开发新品种。顾青山问魏先生讨了封介绍信,特特跑去徐家拜见,要联合起来做商会,专管推广红薯和土豆。这会子,两家已经将条件谈妥当,当真做起商会来。   李恒见她开心,晓得又要借着商会搞鬼弄钱,便不去管她。   顾皎道,“李家既送了帖子来,你便去。”   因被女眷们冷落,李恒从不主动参与士人的宴饮,即便来了帖子也丢书房里落灰。两边较着劲儿,谁也不肯先低头。那些士人为折衷,便择了个别庄,另外起宴饮,打的却是招揽文士的名义,谢绝女客。   李恒看她一眼,却不搭话。   “怎地?不愿意去?”她问。   李恒对士人有偏见,顾皎又被那般没脸,他不愿是正常的。他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起来,并不答话。   顾皎更乐了,李恒平日看着很能顶事,其实心里住着个小少年。她凑近他耳边,轻语几句,“延之,你去李家喝个酒,假意给那些士人面子。我日后要挣钱,才好使你的面子将他们请来呀。毕竟郡守大人都去了他们的宴饮,你再请回来,他们不好意思不来,对吧?”   “你要作甚?”   她只是笑,“秘密。”   李恒皱眉,半晌才勉勉强强道,“行吧,为了我家娘子。”   河西李家乃是大户,比龙口顾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家占了郡城周围最平坦肥沃的土地,只李家庄子便修得如同堡垒一般,更兼有私兵千人,家人住的派头很不一般。李恒当日抓了许多士人威胁裴潜,独独放过了他家,因此算是有三分情面。   这李家也甚会钻营,青州王还在郡城的时候,便几次三番献粮献银。青州王大军走的时候,李家还送了几个子弟跟着去,也是有支持的意思。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李恒确实得给一个面子。   当然,对顾皎而言,这些有钱人都是她日后的主顾,且先将关系搞得和谐些。   因此,小夫妻分头行动。   李恒带着魏先生和从事去李家赴宴,顾皎则约着刘氏等从事夫人,坐车去庄上。   此时已近六月,庄上该种的已经种得差不多,庄人和民夫们被管事们拘束着,修路,筑水渠,建房舍。唐百工又来了信,说顾皎往日说那烧砖瓦和石灰的窑子似乎有门,请她去看一看。   “咱们还是头回去庄上,需得好几日,王从事可放心?”顾皎笑吟吟地问刘氏。   “放心。”刘氏带着自家大女儿初荷,被邀着坐一车。她道,“他去了好几次,次次回来便冲我夸,说庄上管得极好。可恼平日忙家务抽不开身,不然早就去瞧了。幸得夫人约咱们一道,否则——”   后面车上的夫人也将车门打开,大着声音互相说话。   初荷九岁的模样,眼睛黑水晶一般。   顾皎觉得小女娃可爱,便叫含烟翻出许多零嘴来给她吃。初荷吃过那些回礼里的点心,最爱的是香甜的薯条和烤得喷香的薯片。不过,出门的时候母亲教导要守礼,她便不接,只等刘氏允许。   刘氏见顾皎当真喜爱,便允了。   初荷欢叫一声,捧着零食盒子和含烟去旁边玩耍。   刘氏叹口气,对顾皎说起真心话来,“我家那位,是真开心。他做劝农从事,起心也想做一番事业。然郡中好地都尽归了那几家,那些家人爱种什么不种什么,自有成算。偶然得了好种子,三两年出不来成果,也会被劝着放弃。去年的时候,王爷向大家展示红薯,他还跟我讲,也不知是甚人努力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个种子。若能得见高人,终身无憾。”   “不成想,居然有亲自来经营的一日。”   顾皎点头,“确实做了近十年才得这样一个种子,因此我爹才将它看得那样紧张。求了王爷下令,只好加入商会的才允许种。否则连本钱也拿不回来,岂不是亏?做新种,若只见得亏钱,以后便无人肯做了。”   “也是这个道理。”   “王从事若有看好的种子,可写个报告交给魏先生呀。”顾皎建议,“若合适,可以专拨一笔款项,或者就直接在庄上试验着种了。我观郡中土地,其实很是肥沃。只地形不利,耕种上稍微困难些。”   提起地形不利,便又说起路来。   五牛道本是一片山,只在山中有少量的坡地和小平原。此次选中的荒地开农庄,乃是靠近郡城和官道一侧的某处缓坡山谷,本只有一条小路可通行。长庚带着那些民夫和庄人肩扛手提地将种苗和工具搬进去,为了抢农时,也管不得无路可走,无房可住,直接在荒地里搭了窝棚便开始干活儿。   直抢了半个月,种出去近千亩的红薯地,这才能抽出身来考虑交通的问题。   第一件事,当然是修路。   从官道至庄上,有一段十来里的小路,需得扩宽夯实了,否则后期运货进出相当不便。这也是头先几个月顾皎无法实地考察的原因。现泥巴土路终于修通,马车能进出,终于也能得见一眼。   刘氏撩开车窗,远山之下,一条两车宽的黄泥路夯得平整,偶然能见几队庄人在做活。   那些庄人,一小半是从龙口来,更多的却是就近招揽的流民。   因此,为着安全上考虑,这次出行带了四五十的护卫和兵丁,领头的是个看着有些凶的高大男子。   待走得近了,便见几排木头房舍散在山边的小平地上,那房子之下却有一大片浓绿色的田地。   顾皎探头出去,“辜大,是不是要到了?”   那骑马的男子应声,“夫人,已看见唐百工的马了。”   刘氏看过去,果见一匹杏黄马来,其上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用力挥手。   初荷爬出来,惊声道,“娘,你看那是甚?”   小手指向,却是山坡头一个巨大木制风车,那扇叶在风口上,山风一吹便缓缓转动,带得下方的齿轮行动。齿轮和机括连通一个活塞器,又有陶制的水管接在下方的一处水塘,将水抽至几十米高的水渠上,潺潺细流入水渠。水渠顺着山势缓坡,从上至下,开了无数支口。每个口子处便是一大垄地,以一车宽的农耕道为界限分开,整齐排布,如同棋盘一般。只这一片缓坡和下方的平原,便能数出四五十个大垄来,居然显出一些现代农业规整的美感来。   小平地之侧是一个水塘,水塘旁边用石板铺出一片地来,修出了五六排二三十间木头房子。房前屋后,有零星的树木和野生花草,放养着不少鸡鸭。   房舍的对侧,大约三五里地远,又有一片木头搭出来的敞阔牲畜栏。不仅有牛马,还有小羊羔子,更有许多豚。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刘氏也显出惊喜的模样,不太确定道,“仿佛是抽水的风车?”   “是。”顾皎给了肯定的答案,指着唐百工道,“那便是唐百工,咱们庄上的总工匠呢。如何修路,如何安置房舍,如何建水渠,连这路怎么夯得更平,都听他指挥。”   初荷艳羡道,“好厉害——”   “要当面夸他,他更开心。”   果然,唐百工高叫着,“辜大!夫人!”   枣色的马近,绕着马车打了个转儿。   唐百工白皙的脸被晒黑了,眼睛却闪闪发亮,精神好得很。   “老唐。”顾皎笑嘻嘻道,“初荷姑娘夸你那风车做得好。”   初荷有些羞涩,立刻躲到刘氏后面,但还是忍不住探出头来。   他果然挺了挺胸脯,开心地看着小姑娘,“风车厉害吧?告诉你,叔叔还做了更厉害的东西,想不想看?”   自然是想的。   后面的马车也跟着上来,一个年轻的夫人欢喜道,“夫人,此间变了模样啊。几年前路过一次,荒山野岭,现在却大不相同。”   “自然。”唐百工应声,“咱们这两三个月,一日也不得闲。二三百口人呐,能干多少活儿?”   刘氏当真激动,看着顾皎的样子更是亲热了。毕竟她心头默默算账,自家出的那一百两银子,连同九位同僚一起的九百两,当真做不这般大的阵仗来。郡守夫人不知往里面投了多少钱,那龙口商会,包括眼前精干的唐百工,也不知投了多少钱。自己小人心思,以为夫人要刮钱,不想却是白带着她们发财。   说话间,有轮值的从事来迎,拜见顾皎,又去后面接自家娘子。   便有伶俐的庄人,送了干净的食水和山间的野果子来。   一行人,便就着泥巴路,进庄。 第132章 肉台盘   山庄分了上中下, 下是庄人的住处,管事们的宿舍,木工坊和牲畜栏;中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地;上则是为顾皎准备的正经宅院。当然,宅院是在计划中, 现只砍伐山间的野生原木, 搭建出一个百十平方米的木头平台,平台上修了一排七八间的屋子。   车马沿着马路上缓坡, 最后至一小片山顶。风车的水分了两路,一路入水渠,一路上山顶水池。池塘中长了几株荷, 又有活水入房舍的灶间和厕间, 端的是干净方便。   顾皎一见这小巧的木头房子就爱上了,更爱的是屋檐下连通在一起平台。收拾干净后盘坐其上,居高临下,一派田园风光, 堪比后世的山间度假别墅。丫头们欢喜地到处查看, 初荷拉着几个小伙伴,脱缰的野马一般窜。   唐百工略显摆, “夫人,如何?”   “好。”顾皎夸赞,但也不惯他臭毛病,故意挑错道, “只木头做支撑平台, 山间风吹雨淋, 腐坏得快。”   “不怕不怕。”唐百工呵呵一笑,躬身往平台下面一指。   顾皎跟着看去,只见平台下方用青红二色的砖石铺出一片,又做了简单的梁柱支撑和稳固。而铺在基础上的厚原木,外表一层炭火的黑色,显是做了碳化的防腐处理,端的是思虑周到。她心里赞叹一番,突然却愣住了,定定地看着他,“老唐,你居然把砖石搞出来了?”   两人多有书信来往,做技术沟通。信中,顾皎便很贪心地提起了石炭、石灰、水泥和砖石等物来。   她只想为以后做个铺垫,没想到唐百工居然不声不响地把砖石搞出来了。   他是怎么搞定窑子的?又哪儿去翻出石炭来?   顾皎几乎要疯了,兴奋得满面通红。石炭有了,距离工厂大规模生产还远吗?炼钢炼铁呢?蒸汽机呢?她的现代工业计划啊!   什么山间别墅,什么农业生产,可以靠边了。   “来来来!”她挽起衣袖,“咱们进屋,细说!”   唐百工很满意顾皎的态度,他就知道,夫人在技术上非常有见识,懂他。   “好。”   顾皎立马吩咐含烟和杨丫儿,安排各位夫人和从事的住宿和生活;又亲去向刘氏请假,“刘姐姐,劳你带着夫人们四处赏玩休息一番,我和唐大哥有些公务要谈。”   刘氏早被此间风景迷住,连连点头,“我现是知道我家从事为何对庄子念念不忘,这般好风光,怎么都看不够的。夫人自去忙,咱们自家安排,勿需你操心。”   唐百工便选了最大的一间木头屋子,亲安置了桌椅,请顾皎坐。   顾皎已是等不得了,率性道,“老唐,别卖关子,赶紧地。”   他‘嘿嘿’一笑,道,“现时做瓷和陶器,多用的是柴烧窑。取材容易,最是方便可靠。可在做酒精的时候,用木柴虽然也够了,但看火添柴,难免麻烦。我便想着有那州府,炼铜铁金和石灰等物的石灰,用石炭的多。”   对,此间确实有用石炭,但因开采困难,且处理不到最佳的利用率,因此使用的范围并不广。   “宽爷之前斥我过于浪费,我也就算了。来郡城后,夫人让我放开手脚,正合我意。你在信中说郡城的房舍既不美观,保暖也一般,修筑起来很困难,想做一番改造。然改造需得使用砖石,请我想办法开窑尝试。这庄上种苗下完后,我也就无事,便到处寻摸了”唐百工得意洋洋,“那边山坳里,许多黄泥和粘土,当真是好地方。”   原来是找着粘土了。   “三五个民夫,做了砖石的模子,出来许多的黄土砖坯,用土窑烧了试。刚开始没把握好火候,烧得不好。后来提高温度,增加烧制时间,才逐渐弄出不错的来。至于石炭——”他更是忍不住显摆了,压着嗓子道,“你招揽过来的那些流民,里面有两三个着实不简单。应是京州军中的铁匠,跑出来的。言说附近不远有采石炭的地儿,因山高路远,十分麻烦,官府是没管的。他以前都是偷摸着自去寻了来,零星地做些铁器。”   顾皎眼睛越瞪越大,居然这样也可以?   “我就当真了,给他赏银,叫他带路。果然一个小洞坑,里面黑漆漆一片石头。日日叫他去采,不拘多少。采了个把月,背回来千把斤,够我烧几窑砖石,全用在这房子下头了。如何?”他讨赏,“夫人要觉得好,可不能少了我的赏银。我要使动那些民夫,着实要真金白银呢!”   “赏赏赏!”顾皎不是小气之人,“赶紧说,那小煤窑在何处?”   唐百工从衣裳里摸出一卷纸打开,便是山庄周围的地形图。他手指点在其间一个小黑点上,“这处。只路难走些,采起来困难——”   那都不是事啊!石炭合理用起来,能搞出多大的事?顾皎心里疯狂的呼喊,不管蕴藏量多少,不管路多难走,先给包起来,路修出来,后面本钱自然回来了啊!   “多远,重点是多远!”   “距此三十来里,就是——”   “近!别废话了,回去就让郡守把那地儿划出来给我。再给你一笔钱,招揽更多的流民来,咱们修路开煤窑。对了,你那个砖窑继续烧起来,从山庄到官道的路面全给我铺上砖石。”顾皎真是受够了泥土路的颠簸,“还有郡城入城的主路,我也要全铺上。至于城改——”   她两眼放光,“商会在郡守府邸旁边买了一排房舍,我准备全推了重建。就修砖房,让城里和周围的乡巴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干净舒适的大房子。”   顾皎谈得兴起,问他石炭日常如何使用。唐百工说甚都好,只点火困难,每次都要耗费许多木材。她便告诉他后世人日常使用煤球的方法,捣碎了混合黄泥,捏成鸡子大小的圆球晾干。一两个小球,足够做好一餐饭,实在比木头省了太多。由此发散出去,连烧砖石的窑子都要跟着改了形制。   说到后面,唐百工又感叹人手少。他这处识字的只自己带过来的几个少年,木工和铁匠就更少,做甚都需手把手去教。若得更多匠人,他能干出更多的事来。   教育果然是个大问题,现时能识字的多是士人。   顾皎不欲大张旗鼓搞教育引来士人不满,只道,“你便多招些少年,日日带在身边教写字绘图,后面再放出去做事,岂不容易?令他们和商会签契,学徒期间的吃住都商会出钱,岂不方便?”   唐百工自然满口赞同,便又提及另一个问题,“因来的多是流民,咱们带过来的庄人也多半是男人。庄中只几个洗衣做饭的老妇,实在缺女人得紧。男子日日聚在一处,难免龌蹉。我思来想去,便是女人太少的缘故。然咱们在山中,富裕的名声又未传扬出去,女人都不愿来的。下面人便说了,可否买些女人——”   “不行。”顾皎断然拒绝,有些疾言厉色。   唐百工头次被责,怔了一下,没接得上话。他其实欲说些真话,乃是这两月也按月给民夫和流民发了一些工钱,虽不多,但里面有些人也是出去浪荡了。寻得周围的寡妇,暗门子,小窑子,钱也使得精光。然这些话着实不好听,说给夫人听,不合适。   顾皎见他不懂,才慢慢道,“老唐,咱们办这个庄子,为的是帮延之筹钱,立名声,不受士人约束。这之外,最要紧的是推广粮食,令天下人丰衣足食。然天下人非只男子,还有女子,应一视同仁。我不希望外人提及咱们的山庄,便说那处买卖人的地儿,那不正经的地方,那无人伦之所。”   唐百工便有些惭愧之色。   她想了想,道,“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人的最基本需求。我提个意见,你想想看是否可行。”   “夫人请讲。”   “咱们拿一笔钱来,设立一个婚姻基金。”她道,“庄子里土地尽有,山上树木也多。你单找十几个善建房舍的木匠来,令他们修筑一些简单的房舍和宅院,作为家庭居所。有门路找到女人正经结婚的,都可申请单独家庭居所,除此外,我会再给一些布匹和银钱作为聘礼。以利诱之,比买卖好了许多。等到一两个月后红薯收成,大车大车的货物进出,不必再刻意宣传,人家也晓得咱们庄上的人能吃饱饭。”   能吃饱饭,便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过来。   唐百工想了想,点头,“夫人比我考虑周全,如此甚好。”   怪不得宽爷那般看重夫人,她当真是将郡守的名声看得要紧,处处细致。   顾皎忍了一下,有些含蓄道,“这周围都是咱们的地盘,你不许那些私自卖的来就近做生意。风气,风气乃是根本,不能坏了——”   唐百工有甚不懂的?他起身,“我马上去说这好消息,他们必然是开心的。其实之前周围有零星的山民和猎户也来问,问庄人生活如何,为哪位老爷做活,能不能吃得饱饭。我观他们的意思,其实也是想结亲的。只无人作保,不敢随意行事。夫人,你这般,当真是——”   有正经门路走,何必开偏门?   说完,也顾不得行礼,自跑了出去。   顾皎出门,隔壁的夫人和丫头们已收拾好住处,三三两两聚在平台上喝茶,吃点心,享受凉爽的山风。   唐百工一路骑马跑下山,在大路上吆喝着,待遇见几个管事,交头接耳一番。没得多少功夫,山下便传来欢呼的声音,立刻有人小跑着出庄子,想是去找人传递消息了。   刘氏好奇地问,“甚事,他们如此开心?”   她微微一笑,“大概是能活得下去了吧。”   人最低级的生物性,生存和繁衍,却能衍生出最高等的精神需求。   这世界,确实奇妙。   顾皎感叹着人类最高级的精神需求和最低等的生物需求混杂一体的时候,李恒也面临着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他立在富丽堂皇的屋宇中,周围有好几位狂欢的士人。   前面却是几个赤身的少女,以身做器物,盛装美食。   魏先生颇有些狂士风姿,对李恒道,“没见识了吧?此乃肉台盘,需得肌肤莹白的美貌处|子方可,其保养之繁复,前所未闻。可见李家相当尊敬郡守,将最好的呈出来了——”   李恒揉了揉眉角,已能想象顾皎的盛怒。   偏魏先生还要逗他,指着肉台盘晶莹肌肤上的透亮鱼脍,“那鱼脍相当之新鲜美味,且去尝尝吧!放心,我必帮你保密,那丫头通不知的。” 第133章 爱物   李恒当真是没见识, 尤其享乐方面。   他看了几眼那些肉台盘,只觉得头痛,连眼睛也痛起来。   魏先生却是见过吃过的,自在得很。他和人喝酒, 品评肉台盘的肤色气味, 偶尔还会上手一摸。   李恒实在看不下眼,欲找个借口离开, 不想却被李家的大公子李昊拦住了。   “郡守——”李昊长得一副好相貌,白肤黑眼,衣着华丽, 还敷粉。他道, “可是无趣了?”   李恒见他眼下泛青,皮肤上的□□随动作落下来,挪开视线,“着实无趣。”   士人富贵数百年, 不识稼樯, 喜好清谈和享乐,连政务也不耐烦打理, 更不用提劳作。他们日日无事,挖空心思钻研的便是享受的法子,要么折腾别人,要么折腾自己, 当真是不作不死。不提李恒对士人的心结, 只他们那番拿人命不当人命, 拿世间做游乐场的做派,便很不得他的心。   然李昊明显不了解李恒,抬手招了侍者将最漂亮那个肉台盘挪过来。他手落在上面,轻柔地抚了几下,道,“郡守可知,养成一个肉台盘,需要多少功夫?”   李恒不知,也没有兴趣。   然那肉台盘毕竟是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有种驯良和可怜。   他想走,被那种天真无知吊住,没走得成。   李昊便道,“三四岁上便开始选,需得肤白,手脚纤细,眼睛黑亮湿润。养的时候精心,多素少肉,多奶少米面,不干重活,不接触过冷或过热之物。长到十岁上,再选第二轮,需得剔除长歪的,骨不正的,姿态不够娴雅的,身上气味不好的。这时候便得上珍珠粉敷,养得一身好皮肉——”   李恒眼睛抽搐两下,没应声。   “待得十三四岁,身体抽条,皮肤莹润,皮下绵软嫩滑,方是上品。然这般好物,也只得赏玩三五年,毕竟长到十七八的时候,便粗了。过了二十,更是不能看。”   “然后呢?”李恒开口问。   李昊笑道,“然后?还有甚然后,既不能用,自然便出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养成器物,用得几年便舍去。   李恒脸冷了冷,不防那少女却冲他莞尔一笑,浑然不觉以后有甚命运。他甩袖,转身离开,颇为不喜。魏先生一直注意他的动静,见他终于忍耐不住走掉,冲李昊拱手,自跟着走了。   李昊盯着李恒背影,人走得不见了,才啧了一声。他掌下那少女似不知发生了什么,讨好地蹭蹭他,他却一把将人推开。从者立刻将肉台盘挪走,还他清静。   他摸出手帕,擦了擦手。   有另一人上来,道,“少爷,那李恒果然不识趣得很。”   “一个粗人,从没尝过甚好物,哪知其中趣味?”李昊笑一笑,“有人的舌头天生只识得大鱼大肉,有人的却要品评最精妙的鲜味。那爱吃大肉的,你给他上鱼脍,也是浪费。”   “是。道理如此,该若何?”   “他非是不识趣,乃是不觉有趣。”李昊拖着长大的袍子,“人嘛,最在意的是甚,才需要甚。他看不上我精心妙养的肉台盘,未必看不上别的。”   “少爷的意思?”   “一个前朝皇子,娶了一个庶族女。他为何拼着杀那许多士人,也要在青州王面前出头?非是没野心,乃是野心大了去。那几家诸侯逐鹿天下,打得热闹。他偏安河西,只怕焦躁得很。这时候,那庶族女怕是帮不上忙。可若是换个人呢?”李昊一笑,道,“去,引着他去别院。我那心高气傲的端妹子,怕是诗会开的正热闹呢。”   那人‘诺’了一声,自去准备。   别院内,温香软玉,富贵风流。   李家小姐李端,满身书香,手执毛笔,落在纸面上便是一幅夏行避暑图。   有家下人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面容粉白,有沉鱼落雁之色,听了下人言语,立刻愠怒起来。   “李昊那王八蛋,当我是甚?”她丢在毛笔,墨汁乱溅,毁了一副好画。   下人不敢言语,只得退开。   李端气极,满面通红,略有些倨傲地带着丫头,便要走。   不想宅院幽深,花园阔大,走得许久才出后院门。   远远地,便见一黑衣男子昂然立在水边,对一先生道,“那李昊,真是不知所谓。甚肉台盘,人不做人,实在龌蹉。”   李端听得半句,脚下慢了起来。她乃士族小姐,养得矜贵仔细,又通文墨,一向看不惯自家大哥糜烂腐坏。然她未出嫁的姑娘,不好说得。此时听人抱怨,心有戚戚,便有意多听一句。   黑衣男子抱怨后,他身侧的人道,“豆蔻少女,待长成后失了少女颜色,日子确实苦呢。只怕,都不能当人过活了。”   李端暗暗点头,确实如此。   黑衣男子转身,姿势极其有力潇洒,那与李昊完全不同的利落和强健,只一眼便招人得很。待得他正面走来,李端如遭雷劈,只觉那剑眉朗目,白肤深眸,能将人看得醉死过去。   那先生却道,“郡守,这处逗留一日便罢,还是回郡城——”   郡守?   李端靠在墙边,看着那昂然的身影渐行渐远,半晌才问身边下人,“刚那位,便是新上任的郡守?”   下人唯唯称是。   “李恒?”   不想那煞神,居然那般好相貌。   李端暗暗咬唇,垂头径直家去。   顾皎在庄上玩耍得愉快,自不知李恒已遭了几个桃花运。   她白日早起,带着几个丫头和护卫,从山上往山下走。刘氏并几个夫人,连带着从事一起跟随,说笑如常。那些庄人伺候得周到,并不敢乱看,随时等地召唤。或者挖一些新鲜的红薯出来,或者去水塘便钓鱼,或者就地野餐,吃些烤物。那唐百工很是有趣,见夫人们带了小姐和少爷来,便翻出许多木作的玩偶逗他们玩耍,或者带着去风车那处,给他们看自己得意的设计。   转悠庄子的时候,顺带着讲解整个山庄的水渠如何工作,用了哪些道理,木匠们帮忙做了那些要紧的活儿,石匠日日干的仿佛是重活,其实都是巧活儿。   时人重文武,毕竟文能安天下,武能打天下。百工和匠人却十分不太被看得上,虽然要求脑子灵活,但毕竟干的是力气活儿,卖劳力的。   可唐百工着实有种憨憨的幽默感,很招小孩子喜欢。   特别是,当他领着众人去看自家弄出来的砖窑,逗得大人小孩一阵阵的惊呼。   “待后面,我把砖石运郡城里去,必帮夫人修一栋青砖大厦来。起码——”他夸下海口,“起码得有十丈高。”   初荷瞪眼,“你吹牛,哪儿来的是长高?墙壁岂不是得有一丈厚?”   “我唐百工,从来不吹牛。”   初荷带着的几个小家伙都跟她行事,异口同声,“吹牛。”   唐百工着急了,面红耳赤地分辨,“咱说到做到,从不吹牛。”   顾皎见他那般正经和小孩子讲道理,被逗得笑死了。   刘氏却道,“这位匠人,赤子纯心。”   游玩得两日,长庚令人掏挖出来几百斤红薯,每个夫人都装了一大竹筐;又有庄中的猎手去山上圈了野兔和野鸡等物,剥出新鲜的肉来,分给众人;水塘中还有新长成的鱼,也各人串了一串,做了伴手的礼。   走的时候,初荷万分不舍得,“娘,咱们甚时候再来?”   惹得众人哈哈笑,顾皎却道,“待郡城到这处的路铺好,想甚时候来,便甚时候来。”   长庚立马拍胸口保证,“待秋后,路肯定是得了;山上的庄子会新起许多房舍;砖窑和石灰窑要新作,连带着更里面那片平地,也要开成田地。若是顺利,做各样点心和粉的工坊,也要开起来了——”   顾皎出游一趟,心情十分畅快,便想着回家和李恒分享。   一番奔波,车到府邸后门,却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停着。   她好奇地对含烟道,“怕是来客了。”   含烟在崔妈妈的教导下,已是将郡城中各户士人的明姓背得十分熟悉,又将他们各自出行的派头记得牢牢的。这会子只见车上带着一个凤鸟的标记,便道,“河西李家,是李家的人呢。”   李家人?李恒出去做客一趟,便和李家搞好关系了?   顾皎本欲下车,以主人家的身份迎客。不想后门打开,崔妈妈走出来,对那车客气道,“夫人不在家,请回吧。”   那车上却有声音传来,“郡守回郡城的时候走得急,将心爱之物遗下了。”   车门开,一阵珠玉的玎珰,一片彩色的绸缎衣角落下来。   顾皎一惊,收了要下车的手脚,只盯着前面那车看。   那车上盈盈地下来一个披发女子,肌肤如雪,发黑如墨,恍若天上的仙子落了凡尘。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神情里既有女童的不知世情,却又带着少女懵懂的风情,实在是尤物。   含烟和杨丫儿浅浅地呼了一声,立刻捂嘴,却都用眼睛去看顾皎。   顾皎先是吃惊,后是惊艳,盯着看了半晌,倒抽一口凉气,“居然当真有这般美的女子,实在惊人——”   杨丫儿清了清嗓子,夫人这是说的甚话?   含烟低眉垂眼,提醒道,“夫人,李家人说这是郡守大人的爱物。”   “爱物?”顾皎皱眉,“甚物?分明是个人嘛!如此美人,不知怎么养得出来,花了多少银钱。居然轻飘飘地送了来,实在大方。”   含烟有些不懂顾皎,眼睛向杨丫儿求救。   杨丫儿不得不说得明白些,道,“夫人,郡守大人去李家,住了只三宿——”   也就三宿的功夫,居然塞了个女人来。实在是,过于能钻营了些。 第134章 金屋   顾皎大约知道历史上的士人, 以有钱有权, 风雅好享受, 且清谈无敌而著称。作为朴素的劳动人民, 一直无缘见识那些奢靡的场景, 即使嫁了个前朝皇子的郡守,日日也就吃穿好些。她心里约莫有些自信, 李恒和自己正在情热的时候, 他也非那般不讲究的人, 不会和眼前的美女有甚见不得人之事。   下车,小快步过去,并不太捉急生气。   崔妈妈见了她, 略有几分尴尬。   然那玉做的美人却有些懵懂的模样。   顾皎冲她一笑,“你叫甚么名字?”   “奴婢如脂。”美女开口,声音也如同玉铃铛一般好听。   崔妈妈道, “夫人,此等闲杂事——”   那如脂听得顾皎是夫人, 连忙躬身行礼。只她衣着华丽,打扮得异常精致, 生生将一身布衣的顾皎衬得丫头一般,内心十分惶恐。   顾皎虚扶, 要她起来。她又问崔妈妈,“郡守呢?”   崔妈妈叹口气, “一早就和先生回来了, 现去校场那处了。”转而又小声, “郡守刚去校场,那李家人便送了这车来,着实让人烦恼。”   如脂怯生生地看着顾皎,既纯情又可怜,还有种不知世事的天真。   顾皎是个女子,也不免生出三分的怜惜来。她认真端详了如脂一番,温言道,“是哪位老爷或者少爷送你来的呢?来的时候,交待什么了?”   如脂轻声道,“是李少爷。要奴婢好好伺候郡守和夫人。”   崔妈妈解释道,“乃是李家的大少爷,李昊。”   顾皎想了想,进门对崔妈妈道,“请她进来吧,给安排一个单独的小院子。”   崔妈妈张了张口,无言。   含烟和杨丫儿要跟进去,崔妈妈却小声叮嘱,让她们好生看着夫人,若是有情况,立刻出来通知。   顾皎回家,先洗澡并换衣裳。因她习惯了自己动手,含烟和杨丫儿只在外间伺候着。她泡了一会儿,杨丫儿进来送香粉和干净的布巾,看了她一眼;过一会儿,含烟进来收拾脏衣服,又看了她一眼。   泡得差不多了,顾皎起身穿衣裳,杨丫儿又进来帮忙擦湿头发,偷看;头发擦干后,含烟抱着小妆盒来帮忙梳头,还是看着她。   中间勺儿来问要吃甚,庄上带回来的鸡鸭和鱼肉是不是要立刻做了;柳丫儿也跑来显摆,她在院子里新种了许多香喷喷的花草,全都活了。   态度全都有些讨好又小心翼翼。   顾皎开始还不觉得,后来梳头的时候杨丫儿手重,拉掉了一小撮头发,立刻白着脸道歉。她在镜子里看着杨丫儿和含烟,才恍然大悟一般地笑出来,“你们这是在作甚呢?以为郡守移情别恋了?怕我生气?”   “夫人,可不好这么说话。”含烟阻止她乱说话。郡守是正派人,也十分爱重夫人。然现时的男人,并不把丫头侍女当人看,兴致来了睡上一睡并非甚大事。也有许多男人光明正大地和小妾睡着,却怀念妻子的情深意切。因她都懂,反而更担忧顾皎。毕竟,顾皎平日表现,对郡守的好已经超越了妻子对丈夫应有之义。   人一旦动了真情,难免会出昏招的。   她们怕的,也不过是顾皎的真心。   顾皎晓得她们的担心,便逗弄道,“不怕。就算郡守爱上别的女人,我也能带着你们出去过好日子。”   杨丫儿见她一脸戏谑的样子,才晓得她是真不担心,道,“夫人,那如脂虽影响不了什么,但直接请进来容易,要送走——”   “送走也容易啊。”顾皎不觉得有什么,道,“况且,她还挺有用的呢。”   见状,两个大丫头不插话了。   沐浴完毕,略吃了些点心填肚子。   崔妈妈从外面来,要和顾皎说话。府中这几日有些小事,她如何处理了。话题最终落如脂身上,确实给她安排一个离正院最远的院子,单给了两个小丫头。只不知李家是如何养的她,身上穿的,随身带的行李都是好的。冷的不吃,热烫的也不吃,自家并不做活,略动动茶壶也要小丫头帮忙。   顾皎好奇道,“甚都不要她做,养她作甚?”   崔妈妈见她是真不懂,只好含糊地说。   顾皎这才恍然大悟,床下甚都不做,自然床上是甚都要做了。她啧啧两声,真是会享受,也真会磋磨人。   她不生气,崔妈妈也松了口气,便开始讲起一些秘闻来。她摇着头可惜,“年纪小的时候还好,鲜嫩着,也还有用。年纪稍微大些,用不上了。或者送人,或者配人。夫人想想,一夕之间天上地下,早被养得不知疾苦的人乍然被丢出来,能如何?一多半早死了,还有一小半不成人样子,当真能挣出来的千中无一。”   “投身成奴婢已是悲惨,她们这般的却又更不幸一些。”   如此,顾皎想起来阮之穿越之前的那个真身,大约也是这般身份。   崔妈妈安抚好顾皎,自出院去,去大门口等李恒。   因此,李恒回府来,便见崔妈妈迎上来。   “妈妈,甚事?”他弹拨身上的灰尘。   魏先生笑言,“担心志坚呢?那小子操着兵丁,日日去山里逛荡,精神头好着呢!”   “谁担心那臭小子了?”崔妈妈啐了一口,道,“魏明,你跟着郡守出门办事,办的是甚事?”   崔妈妈无端发火,冲的是魏先生,但终究和李恒相关。李恒晓得自己顶不住妈妈的火,便要靠边溜走。   “郡守,你也别走。”崔妈妈眼尖,将人叫人。   魏先生嗤笑一声,“得,这回连郡守也要骂上了。”   “不是我爱骂人,是你那样大年纪了还不懂事。不是说了跟李家没甚交情,只去喝酒玩耍吗?怎地还玩了个女人来家?夫人去庄上巡视,生生忙了三天,结果一回家便撞上后门的香车美女。你要夫人怎么想?”崔妈妈很为顾皎说话。   李恒有些疑惑,“甚香车美女?妈妈,你在说甚?”   魏先生却笑了,拍着手问,“是不是李家送来的?”   崔妈妈瞪着眼睛看他,他却不在意地挥挥手,“那个啊,也就是个侍女而已。”   李恒明了,大皱其眉,心中对李昊的评价又低了一分。他略有些嫌弃,“他送便送,别让进门就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夫人让请进来,单放最后面那个院子去了。”崔妈妈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存了看好戏的心。   李恒语塞,说不出话来。   倒是魏先生添了一句,“当真请进来了?那丫头要搞甚?”   顾皎要做甚?不仅魏先生有这疑问,李恒照样好奇。   他在前院盘亘了一刻钟,整理一番思绪,这才回后院。   院子里照例安静,含烟拎着一个水壶打理花木,杨丫儿在屋檐下整衣裳和被褥。两人见他回来,叫了一声后,自发自动地退了出去。他抬脚要进屋,不知想起甚来,又顿住了。   虽然,他自信自己什么也没做,但女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有些钻进牛角尖。该如何解释?以顾皎往日的脾气,仿佛只要说明白就好。可以前的顾皎为了讨好他才显得脾气好,大家说开了后,她日渐飞扬起来,后果就有些难说了。如此,他也该做些准备。譬如,如果从话术上避开关系?   李恒还没想得清楚如果撇清,窗户开了,顾皎探头出来。   “杨丫儿,给我弄些墨——”她猛然见了他,顿住,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笑来,“呀,郡守回来了?”   郡守?   李恒耳朵动了动,不是延之,是郡守,心里果然是有气的。   “皎皎。”他开口,“我帮你磨墨。”   顾皎上下打量他一番,眼睛在沾了泥点子的衣衫下摆停留了一下,这才道,“不用,你先去梳洗。”   李恒没听话,径直进屋,果见外间的书桌上摆了许多书本和纸张,砚台上湿漉漉的,毛笔却胡乱地叉着。她用毛笔写字始终有问题,但日常又不得不写,因此有空便练习。他探头看了一眼,今次不是写文章,乃是作画了。然也不是正经画作,反而一些横平竖直的线条,还有许多不太看得懂的胡乱标记。   “画的甚?”他从架子上拿了墨。   顾皎走过来,手撑在书桌上,略有点为难,“你觉得像甚?”   他端详一番,有些疑惑,“是房舍?”   “对。”她点头,“爹要做商会,连通南北。做在龙口倒是方便了,可北边来往却不方便。因此,他买了几间房舍,准备改建好了后做商会驻地。我无事呢,便——”   突然,她笑了,吊着眼睛道,“那如脂着实漂亮。都说金屋藏娇,现娇娇有了,却没得金屋。郡守大人得了这样一个大宝贝,岂能不修一座金屋?”   李恒见她笑的那样,说的那胡话,头皮发麻,“甚娇娇?我只有皎皎。”   “还跟我客气呢?”顾皎碰他一下,“人已经送来了,我也见过了,也收进家门了。当真是漂亮。以前吧,我觉含烟的美已是尽头了,不想世上居然还有那般——”她深叹一口气,“若在我们那处,她也该是个大明星,靠美貌就能火足二十年。这样的美人,普通的房子怎么配得上?我画了好几版图,都觉得不对,实在审美跟不上。”   这反应,很不对头啊。   “延之,赶紧写一封信给李昊,感谢他啊。”   李恒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再贴了贴脸颊,没发烧的呀。   “你作甚?赶紧写信呀!”她拍他一下。   “皎皎——”李恒艰难道,“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   顾皎眼睛一横,“我让你写信谢李少爷,你怎不写?还想看丫头长甚模样?过份了吧?”   他瞠目结舌,这是要作甚?   “我爹要修商会的房子,我也想用老唐做出来的砖瓦试试新式建造法,可能要花很多钱。真是天助我也,愁钱的时候落个大美人下来。你说,那个李少爷连美人都舍得送你了?还能吝啬一座金屋吗?你赶紧写信给他,就说美人你收了,奈何夫人善嫉,唯恐照顾不到被卖掉。你欲筑一新屋藏之,问他要钱!”   顾皎用眼睛刮着他,“既然有冤大头靠上来,咱们不用,才是大傻瓜。”   李恒有些咬牙,伸手捏着她的脸,真是又气又爱。 第135章 门票   李恒不和顾皎胡闹, 信, 他是不会写的。   其一, 他不缺钱, 要用钱的时候把先锋军拉出去威吓一番, 什么没有?虽然为了几个郡城的稳定,不能常干, 但干一回就能吃几年。且士人一日不丧权, 他是一日不会放弃这方法的。即使士人表面顺服了, 这郡城还管着各种贸易税收,再有其它各路的进项,哪里不是找钱的办法?   其二,李家送个美人来, 便妄想牵着他的鼻子走,岂有此理?若这先例一开, 士人挖空心思,变着花样来摸他的底, 还想不想过清静日子了?   顾皎听他说得认真, 却很不正经地捏着他下巴问,“看来, 咱们郡守大人是万万不肯在士人面前损了一分自尊的。”   说得真是可恶, 但也切中了李恒内心的隐秘。   “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另外再想办法。”她干脆地放弃了。   顾皎显得大度不计较, 李恒心里却有些不舒坦了。她一向表现得最爱重他, 没他不行,怎么随人送个捣乱的侍女来,还一丁点反应也没?衬得他刚才的忐忑特可笑。然他毕竟是个男人,细小的心境无法和女人说,只好一个人生闷气。他看顾皎一眼,将那房建图纸放下,自去洗漱。   找衣裳,添热水,换香粉膏子。   往日顾皎总会进来看一番,为他拿衣服,或者帮忙擦背。李恒等了一会子,却不见顾皎来。他故意回去看了一下,人又坐回书桌前写写画画去了。   李恒就有些怨怼起来,那李昊是甚王八蛋?无缘无故送个女人来,闹得他日子不好过。   他回去,冲了会子凉,心里还是觉得不爽快。   “皎皎。”李恒唤了一声。   没人应。   他只得将声音提得更高些。   然,还是没人应。   李恒拨了一下水花,起身,披上外袍,湿淋淋地走去外间。顾皎还在和毛笔较劲,手上全沾了墨水。他二话不说,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搂着她的腿弯,将人抱起来。   顾皎不防如此,短促地惊叫一声。   李恒却道,“我叫你,你怎地不应?”   她捶他一下,他亲她一口,“来帮我擦背。”   小别胜新婚,缠绵起来便有些没得够。   顾皎感觉到李恒的依恋,也说起真心话来,“延之,我既爱你,也知你爱我。可此处人的想法有所不同,大约奴仆之流都只当做家具板凳,非人。既非人,随意用用也没甚要紧。外间多的是夫妻恩爱,但男人却养着好些美貌丫头的。男人不觉得有甚大不了,女人觉得丫头们动摇不了地位,还能帮忙分担伺候男人的苦活,也不当回事。我却和她们不同,爱你的时候尤其爱你,但嫉妒起来也特别厉害。”   她抓着他的头发,“你要爱我,那就得全身上下,连心带身,包括一根头发尖儿都得爱我。我才不管甚家具不家具,只要是活着能喘气说话的,在我这里都是人。既都是人,便不能占了我的好处。”   李恒心里舒坦了,笑了一声。   “还笑呢?我告诉你,美女你是别想了,不仅不能想,连多看一眼都不行。不许想不许看,更不许沾人一根手指头。”顾皎贪心地亲他的眼睛,鼻梁,唇,“这些,这些,全都是我的。知道吗?别的人,谁也不能碰。”   他知道了。   “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份,毕竟如脂是真美,美得我这个女人都忍不住心疼她。可咱们一个是郡守,一个是郡守夫人,要干的是推翻士人重建天下的大事,便不能被区区美貌遮了眼睛。肉|欲的追求是下等,爱情里最上等的是精神契合。懂吗?”顾皎玩着他的手指,“你要是移情别恋爱上别人了,我,我就——”   他亲她,不要她乱说话。   她还是坚持地说出来,“我就走——”   走字没完,彻底被吞下去了。   李恒哑着声音在她耳边悄声,“我只要你一个,你哪儿也别去。”   顾皎被吃得餍足,睡了一场好觉。   次日晨起,李恒又不在了,大约是去外面找魏先生商量收拾李家的办法。   她慢吞吞吃了些粥饭,啃了半个脆甜的红薯,这才让含烟去将如脂叫来。   等了片刻,含烟引着如脂来了。那姑娘已经换了华丽的绸缎衣裳,只一身白布,显得十分素净。然美人天然雕刻,越素净越显得她坯子好。特别是那双水瞳,温顺地看着顾皎,很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思。   顾皎便问了几个寻常的问题,多大年纪了,哪里人,平常在李家如何行事,吃用怎么安排,未来如何打算。   如脂是有些懵懂的,她在离家自有管事教导和安排生活,能够接触的不过是家中的男主人和招待男宾客。李家的女眷自持身份,基本上当她们不存在,更不用说如此亲切地说话。因此,她是惶恐的,还很害怕,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   年纪不过十五,三川道人,三四岁上便卖了来河西。已不记得家中父母兄弟,只晓得管事和一同训练的姐妹。在李家除了早起、日常训练舞蹈和歌艺外,便是保养皮肤和手脚;吃用不必自己操心,有小丫头负责。至于未来,她不知甚是未来。主人家要如何,便如何。   果然是被培养得好器物,不会给主人带来任何麻烦。   顾皎有心要问,也问不出甚有用的东西;想拉拔她,对着一个徒有人形的物品也是白费力气;然就此放养着,当真按照李家养人的方法来,却也是浪费且无用得很。   “可识字?会写字?”她问。   如脂便回,“识得一些字,也能写几笔。”   杨丫儿便上了文房四宝,要她随意写画一些来。   如脂当真开始调弄笔墨,画了一副花团锦簇的春光图,又配了一首缠绵的小词。当真是富贵风流,香艳唇齿,不食人间烟火。   顾皎盯着画和词看了许久,含烟小声问,“夫人,可有甚不妥?”   她缓缓摇头,没有不妥,只是太好了些,竟不太适应她的创业岗位。   如脂见顾皎有些不喜的模样,忐忑地问杨丫儿,“这位姐姐,我可是做错了甚?”   含烟看她一眼,心里却有些明悟。她甚也没做错,错的是那些将她养成这般的贵人。   顾皎陷入沉思,杨丫儿和含烟便将如脂先送了出去。   因不知夫人要如何处理,两人只安慰她放心住下来,又说夫人性喜简朴,郡守也不是好玩乐之人。她既入了郡守府,便要照府中的规矩活。那些丝绸的衣裳别穿了,活儿能自己干的自己干,小丫头们会帮忙处理粗重之事,但她也得学着自理。   如脂听得这话,立刻眼泪盈盈,问是不是自己无用,惹得主人家厌弃了?她只是一个会喘气的家具,绝对不惹夫人生气,郡守要她作甚她便作甚,只求别将她卖出去。   两个丫头见她这般,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忍着脾气将人放去偏院不理。   “世上怎有不拿自己当人的?”杨丫儿十分想不通。   含烟却道,“没见过风雨的笼鸟,能指望她面对惊涛骇浪?若非夫人指引,我怕也是差不多的。”   杨丫儿便没了言语。   待到返回院子,顾皎已经在书房安坐,忧愁地对着笔墨发呆。   “夫人,可是要写甚?”含烟问。   顾皎叹气,“收了人家的好礼,总得谢一声。可惜我的字难看,很拿不出手啊。含烟,还是你来,帮我写一封信给李家大少爷。就说谢他关心郡守大人,送了如脂来解闷。奈何郡守府宅院小且窄,实在安置不下这般美人。龙口商行要在中央大街修筑一工事大厦,欲单起一楼供如脂居住。现奉上小楼的图纸,请少爷按照她日常起居,提供一些建议。”   杨丫儿好奇,“夫人要给如脂修楼,挪出去?”   未免太耗费了些。   含烟二话不说,肚里酝酿着词汇,已经开始盘算各种花费。地是顾青山买的,民夫和工匠庄上自有,各样砖石唐百工也可自行烧制。看起来都是自家可以动作的,但成本也挺贵啊。她有些促狭,便在信中的言语间带了几分出来,大约是送人礼需得保后期日常维护的意思。   顾皎看了信,刮含烟一眼,却笑了起来。她道,“咱们修楼是为了推销砖石和附带的产品做广告,郡守既不同意用他的名声做个金屋的广告,只得另外想办法了。那李家大少爷最能玩,玩得最开最新,想是接受能力最强。不如直接找他——”   冤大头做不了,便帮忙混个上流社会的门票吧。   顾皎想得倒是美,然信送去李家,李昊看了信后的想法却不同了。   他抖着信纸对李端道,“一个下贱玩物,她便沉不住气,可见不足为惧。”   李端却翻看心中随附的房舍图纸,有些迟疑道,“不像。你且看这图样?”   李昊接了,粗看一眼,一眼后又再看一眼。他皱眉,点着右下角的放样图,“砖石?是何物?火炉倒是听说过,砌在墙里是壁炉?与火墙有何区别?还有那腌臜之所的厕间,怎地和冲凉间连通在一起?岂不是无法下足?”   李端却翻出另一张图来,道,“你且看这图,主人家倒是干净得很。”   原厕间、冲凉间和休息间连在一起,摆设了各样花草和家什,布置得如同起居之所,丝毫不见局促。只厕间下方埋了化粪池,由仆从从室外定期清理,主家丝毫脏污也不见。更惊奇的是,那厕间所在之处,每一个卧室均有配套,不必出屋,省了冬日的风吹和寒凉。   至于室内用陶管单走的各样热水管,也是未见之物。   窗户开得大,窗格上镶嵌了片状的透明之物,写的是琉璃字样。   李昊惨白的脸显出几分兴味来,抖着那图纸,突然道,“都城那处曾送了燕王建王府的图样来,里面仿佛也有相通之处。”   李端定定地看着李昊。   李昊笑一下,道,“燕王喜好享受,却极厌恶女人用百工损他的利益。李恒的母亲阮之,当年那般显才华,后果如何?他已是吃过一次亏,却不记得痛,偏又找了一个对此道有兴趣的女人?当真是,天上落下来把柄?”他用眼睛吊着李端,“端妹,你既看上了他,咱便来帮你成全一段姻缘。且传扬顾家妖女的名声,再将咱们探得青州王克京州王那秘法奉上,待得燕王那处知晓了,必然会给一个结果。那时李恒内忧外患,咱们再去施个援手,岂不心想事成?”   李端有些厌烦,起身欲走。   李昊却道,“不喜哥哥胡说?可那李恒从来不理士人,若不用此般手段,他能多看你一眼?” 第136章 大火   都城, 燕王府。   温佳禾得到一个配套完善的小工坊, 连带日日送来的各样新鲜花卉和带着强烈芳香味的柑橘等物。   每日清晨,将不同的花没入不同的油脂中, 加热,搅拌;再将柑橘等物的果皮中的芳香物质压榨萃取,最终会得到不同气味的精油或者花露水。   玉夫人会提前来查看使用, 确定寄存的物品无碍后,再让她送入内宅交给燕王。   王先生给燕王开的药方既难,也简单。难在王先生日日亲手针灸, 以不同的针尖刺激脑中的病灶处,剥离纠缠在一起的血管和神经;针灸后, 再由温佳禾奉上精油,指导专门的侍女按摩揉捏,以舒缓其精神;物理方法之后便是精神治疗,多是采用谈话的方式。   高复喜清谈,话题广泛, 天马行空,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维。王先生便是其中一个,或者谈论宇宙,或万物, 或历史上的三皇五帝, 或天下大势。洋洋洒洒, 起了头便是一两个时辰。然王先生又对高复提出了要求, 可谈不可烦恼。他的病多因烦恼而起, 多思令病症加重,反而不宜。   至于温佳禾,高复对她的长相没甚恶感,偶尔也会说一两句。她本以为以高复的地位,对女子多有鄙薄,然他对她的学识却有种奇怪的矛盾感。既承认她的聪慧,却又仿佛忌惮;既会和她畅谈,又偶尔感叹,毕竟只是女子而已。   温佳禾被丫鬟引入内室,一阵阵花香和药香混杂在一起,还有隔壁隐约传来的弹奏之声。   高复的另一个怪癖,他喜好听音乐,但不耐烦看见演奏之人。玉夫人便设了音室在侧间,从后面的通道单独进出,务必使高复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别说,此等办法,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王允轻轻拧着银针的尾端,道,“昨日睡得可好?”   “不好。”高复道。   “可又有甚烦恼之事?”   “三川道往南走,今年又是大丰收。那姓袁的联合姓朱的,几十万人囤在中原,只等着粮道开,便挥军北上。如何安寝?”   王允一笑,“万州王领了十万人横在中原,再兼王爷送过去的高炮,有何可忧的?”   温佳禾知那高炮。乃是王府后院一处工坊,有许多专管研究枪炮之物的匠人。前两月,一个匠人跑进来,请燕王去工坊看成果。却推出一辆车状物来,那物有一个长长的铁圆筒,在尾部点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射出大炮仗一般的东西,可将百米外的高墙射穿。   有此物守城,城难攻克。   燕王特地带着王先生和温佳禾去瞧,高炮点燃的时候,专门看了王先生的神情。他见先生惊骇之色,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忧或者不忧,一个高炮无法解决问题。”高复似有些失落,道,“我倒是希望有人能做出高炮也莫可奈何的武器来,否则这九州着实无趣。我观历史,虽然常有卓越之人,然总可见前人铺垫之痕迹,那卓越便有了折扣。若是有那般横空出世之人,推翻前人陈腐观念,引得九州潮涌,必当一见。”   “这般说来,便是王爷。”王允温和道,“这王府中随处可见之物,若翻出去,世人只当王爷是天人了。”   “先生说笑了,我自家人知自家事。”高复倒是很不居功,“取巧而已。”   “袁都督一心定在江南温柔乡,青州王更爱策马天下。九州里,在火器一道上有所成就的,唯王爷。”王允见差不多,一根根拔出银针,“这般算来,唯有当日鲁班能比上一比了。”   “我倒觉得先生敢提出开颅之法,若非胆大妄为,便是有高人指点。奈何先生藏私,不肯将那高人说出来。”   王允忙道,“王爷说笑,实不敢藏私。”   “早知如此——”高复有些含糊,下面的话却没听得见了。   停了片刻,高复又道,“无妨,待我将这天下翻过来,总能找得出几位。”   王先生施针完毕,温佳禾便奉上精油,由侍女进行按摩。她便要走,不想高复却道,“温小姐,你跟着王先生畅游九州,家中父母不忧心?要知女子本弱,独身出行,总是令人不甚放心。”   温佳禾便道,“回王爷话。已经出嫁,奈何夫君早亡。女子守寡后,便由得己身。父母虽有许多担忧,但知将我束在家中也不快乐。”   侍女准备好,纤长的双手上了高复的额头,开始按压起来。   “无论何时,总有你这般不太守规矩的女子。”   这评价当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然温佳禾遭逢巨变,已不将闲话放在心上。她只道,“开心或不开心,只有自己知晓。”   还待得再说些话,却见玉夫人手执一封厚信来。王先生便要领着温佳禾回避,不想高复却道,“阿玉,直接念就是了。”   玉夫人看一眼王允和温佳禾,开了信。信封用油纸制成,上面盖了一个小小的凤鸟印章。打开,落出一大叠厚纸张,隐约见上面各样粗细不同的墨线。另有一页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夫人轻声,乃是河西某家人来询问,燕王是否将王府的建筑图散出来,现有一女子得了图纸,要在河西修筑与王府一般的屋舍。有地热,有冰壁,有上下通水和热水,甚至还烧了琉璃出来做窗。又说有青州王斩杀京州王的密语传出,乃是先锋军中产出能爆炸的大炮仗之物,烧炸毁了辎重大营——   高复本被精油熏得昏昏欲睡,可在听见那些熟悉的名词后,猛然起身。他一把夺了信纸,展开扩大的图纸,眼珠随着墨线滑动,当看见几个明显不属于这时代的细微标记后,脸上居然显出狂喜之色来。   玉夫人关切道,“王爷,可是有甚不对?”   “对!”高复哈哈大笑起来,“标高,水平,垂直!真是再对也没有了!还有那个大炮仗——”   然高复口中陌生的词汇,室内人都没太听得明白。只他欢喜异常,状若癫狂,连眼睛也冲了许多血色。   笑得一刻钟,他突然收了声,道,“王府图藏在机务部,从未外泄,河西安敢有人私建?至于高炮,更是机密所在,必不会漏失。谁人,居然能按照王府行事?”   玉夫人看一眼信尾,一字一字道,“河西郡守李恒的夫人,顾皎。”   “李恒?”高复皱眉,“可是当年烧死那妖女阮之的儿子?”   “然。”   高复缓缓甩开图纸,坐在软塌上苦思。   “难道,是那阮之留下的图纸?”他自言自语,却又道,“那小子故意放出来布疑阵?可不对啊,知我病的,只屋中三五人等,他怎会?”   “阮之虽擅百工,然对建筑住房毫无兴趣,留下的物品多是文字和机构,少有建筑,更不用提武器之流。”高复仿佛陷入了魔障之中,“难道那小子不仅有个妖女的娘,还另有奇遇?顾皎,顾皎是谁?”他抬头,看向玉夫人,“阿玉,你且去查一查顾皎,务必将她家上下三代——”   温佳禾有些担忧地看一眼王允,可是那顾皎又在河西做了甚事引人注意?王允冲她微微摇头,令其冷静。   他想,得想办法送一封信出去了。   顾皎的名字辗转传扬去了千里之外,连带着青州王力克京州王的机密。   然,当青州王将改良后的大炮仗带着去中原,要攻万州的城墙,却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巍峨的城楼之上,架起一支支巨大的黑铁管状物,无人知那是甚。   他立在战车上,带着疑惑,却无人能解惑。   马延亮问朱世杰讨了个前锋的活儿,领着数千人,便要攻城。个个士兵都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只要靠近城墙,将那包袱点燃,城楼必破。他野心勃勃,誓要在勤王大战中建立功勋,洗刷被李恒生擒的屈辱。   “王爷,下令吧。”他催促。   青州王有些不好的预感,犹豫不决。   “父王。”朱世杰也叫了一声。   青州王咬牙,抬起手来。   大军立刻擂响战鼓,一列列兵士站出去,往前冲。   马延亮笑了一下,冲青州王拱手,打马往前。   几千人冲向厚实的城墙,呼啸声震天。然墙头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在吹,还有那些黑色的铁管缓缓地移动方向,似在瞄准。马延亮已经顾不得太多,毕竟城墙就在眼前,只要靠得再近一些,立刻就能破城。城破,长驱直入都城,还有甚可阻挡攻势?   然白日不做美梦,眼见得能够着城墙,只听得城楼上传来震天的巨响,紧接着大地震颤,仿佛地裂。马延亮□□的马嘶鸣起来,昂立而起。他努力控马,眼角余光里却见火光和尘土冲天而起,无数的人翻到,连带着背上背的黑色大炮仗也跟着爆裂起来。血点如同密雨,一蓬蓬飞落,劈头盖脸。   马延亮伸手摸一把脸,灼热腥臭,触手绵软,全是烂肉。   他张了张口,扭头去看,一片血海。   中原攻城之战,青州王,大败。   “那是甚?”朱志杰面色苍白,声音颤抖。   青州王紧握住战车的边缘栏杆,牙关咬碎。他沉默半晌,“撤。去信河西,问清楚炮仗之事——”   中原炮响,传不到千里之外的河西。   顾皎手头的几样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红薯丰收,砖窑正常运转,工坊也建了起来。   北方三郡和马家为青州王搜罗的战马、皮子和奶制品已经运到河西,连带着红薯一起,往龙口而去。   她一封信去李家,引来了李昊大少爷和李端小姐。两人车马煊赫,搬到城中的别宅,说是要看顾皎的新式大宅子如何修成。   顾皎早将唐百工弄郡城里来,帮着搞新房子。他将烧砖窑研究得透彻,出了一个操作手册,让下面两个最老成可靠的照着册子操作,一步也不能错。每五日出一窑砖石,用马车运到郡城。顾皎便借着这玩意,将李昊和李端请着去看了已经拆掉的那一大片地,实地考察,又给看了砖石和陶管的样品,甚至搬出了木头做的一个实体模型。   建筑分了三部分,最边上的一栋是给商会的办公楼兼各样货品展示;中间是为如脂修的青楼,将她捧成风流才女,做个活广告招牌也是不错;至于最末的一栋四层高楼,便是后世那般的高档公寓建筑,修成套房的模式,招待贵客或者少爷们,简直完美。   郡守夫人亲自出面推销,李昊又有心结交,大手一挥出了一大笔钱,定了一个所谓的套房。   现地基挖下去四五米,用青砖起了柱基,又用石灰和三合土糊了一个化粪池来。另有各样的陶管安埋在泥土中,管线走得横平竖直,很是惹眼。大约是为了宣传自家建造法的高明,每隔六日,那工地开放一日,请附近的街坊邻里来瞧,搞得全城沸沸扬扬。   “地基完成,地面上的便快了。”顾皎端坐在工地对面的一间茶舍里,身边是李家兄妹,身前是回事的唐百工。她捧着水杯,“红薯已是收了,第二季要种下去。最好能赶在九月前将这一部分完事,才可招待北边来的皮货商人。”   唐百工将各样要点记下来,便要谈红薯运去南边换银钱的事。   钱的事,实在是俗气了。   李昊不耐烦地挥手,“些许小事,何必扰你家夫人?自己看着办就成了,否则养你何用?”   唐百工不喜李昊,告了个罪,随意找个借口,便走了。   顾皎见状,有些好笑,“李少爷家财万贯,自是不用管的。”   “有甚不同?你掌了他的身契,他若不好,打一顿卖了便可。如此这般,可有做事不尽心的?”李昊冲旁边看书卷的李端道,“端妹,你说呢?”   “腌臜之事,不要入我的耳。”   顾皎当真觉得有趣,一个狂浪少爷,一个高傲的小姐,居高临下来结交她。就近观察,这些士人当真没了物质的困扰,全都只追求精神,在后世这是理想的状态。可这般理想状态,滋生出来的并非全然是对个人成就的追求,对社会的责任,反而更多的是享乐和迷失。   她便问,“万事不管自然是好的,然野地里随意长的花草,总比不上院子里精心养育的。做人家主人,既要采花,也要施肥育种,否则一片荒野,有甚趣味。”   李昊却道,“夫人自比园丁?自甘劳累?”   “非是园丁,乃是台基筑得越厚,房舍才修得越高。若要九州更富裕繁盛,有趣之事更多,便得天下万民也富庶起来。否则,日日玩耍同样的事情,也容易腻烦。我观李少爷便十分有情趣,然你可知河西之外,有多少有趣之事?”   李端舍了书,略有些较劲地看着她。   顾皎那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模样,逗得李昊耻笑,生了轻慢之心。他便道,“我竟不知,这天下还有甚有趣之事堪比美|色和权势。譬如那如脂,夫人可是心生惧意?”   着实轻佻了。   然顾皎向来是不惧的,她道,“贪欲如潮,不加管束便要漫了四野,一片黄汤。若要说恐惧,人心比美|色更可怖,要惧也是惧郡守,而非如脂。然对郡守而言,有一事比美色更难些。”   李昊手轻轻一拍桌面,“夺九鼎?”   说完,他用力看着顾皎,唯恐漏了她的惊恐。   李端皱眉,说得太过明白。   然顾皎只开玩笑一般道,“本以为李少爷桀骜,未将人间固有的规矩放在眼中。不料说来说去,都是成王败寇的旧事,实胆小得令人失望。”   李昊被鄙夷,有几分不服。   顾皎又道,“郡守与我,欲令天下人人为士,再无穷人,再无奴婢。”   说完,她朗声一笑,起身走人。   李端手按在木桌上,道,“她疯了吧?”   半晌,李昊没接口。   她转头,却见自家脑子被女|色糊烂了的大哥眼中燃起了大火,那火遮天盖地,似能焚尽一切。   自三皇五帝起,诸侯林立。秦皇统一天下,换了旧制,乃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之后皇朝轮替,乃是经常事;然无论皇帝怎么换,却无人敢质疑这天下皇权,这士人分权;不想小小的庶族女,落魄的前朝皇子,居然敢直接无视黄泉,要换了礼制。当真是,胆大,狂妄得——   想将之□□。 第137章 见高复   顾皎当然知道以一个人或者几十年的努力, 无法实现人类到目前为止都解决不了的贫富差距和阶层问题。可她非常不喜欢李昊身上那种因为钱和权养出来的毫无顾忌, 眼中无物又生无可恋的气质,明明是得到最多的人,反而嫌弃这个世界,简直没天理了。   因此,便忍耐不住地讽刺和怼了几句。   怼完人后,稍微有点后悔。   毕竟,人家真金白银掏出来支援建设了, 后续还有好多要花钱的计划需要冤大头呢。   她劝说自己一定要好脾气, 出了茶舍深吸一口气。   辜大见她脸上还带了薄怒, 转头看一眼李昊, 皱眉道,“夫人, 他可是无礼了?”   顾皎挥手, 道,“无事, 咱们且先回家。”   便爬上车, 自有杨丫儿在上面接应了,辜大则去驾车。   然车走得没多远,唐百工却骑马追了上来。   “夫人。”唐百工面色有些急惶。   “甚事?”顾皎撩开车帘,“刚李少爷说的屁话你都别听,按咱们之前商量的办便好。”   “不是。”他否认, “刚才校场来人, 说有急事, 要请夫人立刻过去。”   “校场?”   “对!”唐百工道,“我和夫人一起,马上过去。将军的口信,要快。”   顾皎头次被李恒这般催促,心头有些预感。去校场,又请了她去,一直来她和军营的联系大约便只在打京州的时候出了个大炮仗的主意。难道他们攻克了关键技术,搞出更厉害的东西了?还是青州王带着那玩意去打高复,出现什么问题?   辜大鞭子甩得响亮,唐百工在前面开路,一路冲着出城。   出得城,便见许多大马车和马群,无数的红薯堆在竹筐里,又有许多木箱装起来的薯类果脯,山里采的菜干,各样野物烤出来的肉干。那些上下货物的多是庄人,见了顾皎的车纷纷行礼;偶有打着马家旗帜的马队,遥遥的行着瞩目礼。他们在此聚集拢货,等着一起往南边去。   可见这时候一场战事,动员程度之广之深,并不比后世少。   马车冲入校场,顾琼立刻来迎,领着去了里面的议事堂。   堂中有好些偏将和幕僚,个个面色沉重,对着堪舆图不知在说些甚。   顾皎进的却是后堂,只魏先生和李恒在。   “先生,延之,甚事?”她进屋。   李恒抬头,对她勉强一笑,对顾琼道,“顾琼,百工,关门,你们出去守着。我和先生跟夫人且商量,定下主意,再召你们进来。”   顾琼点头,二话不说将门拉上,又化身门神。可见,大半年的军营生活令他变样,别的不说,只身高和骨架便成长了不少。   “可是出了甚不好的事——”她往里面走了一步。   魏先生摊开一封信,递给她,要她看。   军中机要,李恒一向不怎么牵连她。她用眼睛问李恒,李恒点头,她才接了。   一目十行,越看越是震惊。   青州王大军抵达中原地区,濒临万州城下。万州王和燕王交好,自然站在他那处,要靠着城来阻挡大军。马延亮领了几千前锋,背着□□攻城,刚冲到城下,眼见得能炸了城门,不想城楼上却有某物射下来。那物声如雷霆,炸裂开去,人仰马翻。几千前锋死伤过半,更不用说那轰隆隆的炮声,炸得军心四散。   第一仗便遭遇滑铁卢,青州王惊怒异常。他观那物,命人画了图来,问李恒到底是何种情况。当日攻克京州王的大炮仗,和城楼上那射得更远的大炮,有何种关系?   信后面果然附了图纸,画师虽然写意,但到底将大炮画得形神皆备。那炮台,果然和后世的几无二样。   青州王又问,既然李恒能做出□□包似的大炮仗来,必然能想出克制大炮之法。因此,他令李恒速速想办法,必须在明春之前把东西弄出来。   “居然,将这也搞出来了?”顾皎看着魏先生,“可你那处的人并未查证——”   “可见高复另有工坊,隐在他处。”魏先生叹气。   “射程多远?”她问,“□□还是破甲弹?”   李恒满脸听不懂,魏先生更是疑惑。   顾皎叹口气,“那炮既是定在墙头的,为何非要攻城?绕过万州王城,直取都城岂不更快?”   “夫人谈的都是战略,那对我们并不重要。”魏先生笑一下,“当务之急,怎么回青州王的信。”   她静了一下,点头。魏先生说得没错,高复和联军打生打死,谁胜谁负,其实对李恒影响不大。他们偏安一隅,暂且忍耐着积蓄力量便好。只现在名义上被青州王管辖着,必得做出忧心的样子来。   “说没关系行吗?”她试探着问。   “义父不会信。”李恒道,“那炮出现在万州,只怕他心里已是有了想法。”   “甚想法?”   “以为是阮之留下的。”魏先生摇头,“当日我带着郡守去投王爷,家资散尽,得用之物都交了上去。王爷再三询问,关于阮之遗下那些机关、工匠和庄人。我说只几个庄人还在,其它都自散了。现时咱们弄了个大炮仗出来,万州王和高复却上了大炮,怎能令他不多想?只怕以为咱们私下有所隐瞒。”   当真是头痛,顾皎抓了抓头发,苦着脸说,“大炮要弄出来,首先得有煤矿做燃烧,这个倒是好解决;其次要有铁矿,炼出高品质的钢铁来做炮管;再则需得有□□,不是鞭炮□□那种,得威力更强大的——”   一时半会,哪儿弄得出来?   她烦恼道,“高复那王八蛋!”   当真是王八蛋,一点社会生产力不发展,任由大多数国民吃不饱饭,自个享受得不亦乐乎,还弄出完全破坏力量平衡的杀器来。力量失衡之下,青州王和袁都督必然会想方设法追赶,指不定会弄出什么灭绝人性的战略措施来,死等人必然不在少数。   李恒却又递出一张细绢,道,“皎皎,你再看这个。”   那不是信,却有隐约的字迹。   顾皎接了,对着亮光的方向看,果然是不知何种汁液写在绢布上,过于浅淡。   “王头疾,先生以开颅诱之,劝其等得一年半载;河西李来信,并附商会楼图,言顾家女妖;王又闻克京州王乃是大炮仗,欢喜若狂。”   最后几个字触目惊心。   “欲擒顾家女入都城。”   顾皎甩开绢布,艹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谁来的信?”   李恒双目暗沉,“许星叫人送来的。想来,那入了王府的王允先生必是许慎先生——”   王允,是许慎?   顾青山甚狗屎运气?居然把儿子顾璋弄到这样一个老师?等等,许慎最后一个学生不是魏先生么?   顾皎看看魏先生,再看李恒,一脸懵逼。许慎居然跑去都城忽悠了高复?而且用的是开颅的借口?这人是土著还是穿越客?以他和阮之的渊源,该是土著才对。一个土著,居然这般逆天,当真是少见的天才。   魏先生倒是十分坦然,道,“许先生说我不堪教化,很令他失望。我回李家后,他也出了许家,四处游荡。只不知他扮成王允,又收了顾璋。”   “先生,旧事不提。”李恒道,“皎皎的事更重要。”   顾皎略有些后悔,“对不起,我不该过于张扬,去招惹李家人。”   本意要勾得李昊进来做冤大头,不想他转手将她卖给燕王。当真是——   蠢!   顾皎后悔得滴血,咬着唇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李恒见她那焦虑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别担心,河西是咱们的地盘,李家奈何不了我。”   她摇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燕王百分百是个穿越人士,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将同为穿越的阮之搞死了;他享乐几十年,早就有称帝的实力,但偏不上位,反而藏拙。现病了,却把天子弄死,搞得天下沸沸扬扬一大片。李家那封信去,居然让他欣喜若狂?何况她给李家的图纸,再三检查,没有任何遗漏之处,为何李家却言之凿凿她是妖女?为何又将大炮仗算在她头上?   且高复欢喜若狂?他对她的到来,是开心的?   难道他认为她在他的病上能帮忙?她能帮什么忙?不过一工科女,被突然丢了过来,脑子里存了一堆不切实际的妄想。   “皎皎!”李恒在叫她。   她恍若未闻,神魂不知去了何处。   等等,冷静下来。   高复,为甚要抓她?若只为了杀她,让李家人动手也是一样的。   他需要她,没她不行,要抓活的。   顾皎眯了眯眼睛,心逐渐安定下来。   “皎皎!”李恒见叫她不应,干脆按着她的肩膀,略有些用力。   魏先生也担忧道,“她似乎有些离魂症,怕不是吓着了?”   李恒更担忧起来,心中却将高复恨得更甚。   不料,顾皎的眼睛突然回神,冲他笑起来,“延之。”   “你无事?”李恒问。   她摇头,“无事,就想想事情罢了。”   魏先生见她恢复神采,以对她的一贯了解,知她必然是想到了什么,便道,“延之,你别着急。我观这丫头,怕是想起甚鬼主意了吧?”   顾皎刻意表现得轻松安慰李恒,道,“先生当真狼一般,什么都逃不过你眼睛。我确是想了一个法子,然过于胆大包天了些,怕说出来,吓到你们。”   “你说。”李恒拉着她落座,“还有甚能吓得住咱们?”   顾皎坐下,捧着热茶喝,一会儿看李恒,一会儿看魏先生。   魏先生等得不耐烦,催促道,“别卖关子,赶紧说!”   她放下茶杯,定定道,“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好过,胡乱猜测也不是长久之计,等着李家人来抓我更蠢。高复既然那么想见我,又和李家沉珂一气。咱们不如将计就计,想个法子,反将高复骗出都城。他若当真非我不可,必来。”   高复来,或者能解开她心中疑惑。 第138章 想走   顾皎要做局坑高复, 魏先生第一个拍手赞成。   “李家说我是妖女。”顾皎瞪眼,略想明白了些, “那是想我往你娘的路上靠,要我死, 捎带手也坑延之。”   “高复这些年, 全身上下通无罩门。咱们好不容易抓了一个, 不能放过。”魏先生手指揉得嘎巴响, “有许先生里应外合——”   两人正在兴奋中,要开始讨论做局的细节, 不料李恒的声音却传来。   “我不允许。”他一字一顿, 说得清楚明白。   魏先生收了笑,脸上一片了然   李恒起身, 有些恼怒道,“李家和高复勾连,胡言乱语,我自找李家算账。高复痴心妄想,我怎能令他如愿?甚引他出都城?以身犯险的事,想也别想。”   顾皎张了张口, 想要劝说他。只不过做一局而已, 若方法得当, 她万无一失,不必担忧。可魏先生却冲她缓缓摇头, 她只好闭嘴。   李恒见两人私下小动作, 提高声音, “先生,杀高复,为娘亲复仇,乃是为人子的本份。我既想你承诺必将高复斩于刀下,便绝不食言。你无须——”   算计皎皎。   他最终没说出无情的话来,又转而向顾皎,“皎皎,你活的时候和这处不同,万不可因心存侥幸而把命当成儿戏。刚才那样的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   说完,他走去门口,将门打开,道,“百工,进来。”   顾皎头次被李恒呵斥,有些无措。魏先生却走到她身边,叹一口气道,“延之旧伤未愈,乃是惊弓之鸟,必不愿你和高复见面。万分之一重蹈覆辙的几率,他都不允许。”   她低头,看着地板上的石砖,有些闷道,“我明明再三注意,图纸检查过许多遍,无一处过份,为何李家还能探知隐秘?”   魏先生冷笑一声,“未必当真知晓其中机窍,也有可能是胡言乱语,歪打正着而已。否则,何必刻意提及阮之那妖女二字?高复只不过为头疾所苦,连带得了心病,才显得急切起来。”   “可见,他当真迫切地要寻一位异乡人——”魏先生的声音越发轻起来。   顾皎意动,看他一眼,两人眼中有了默契。然李恒在场,不是说事的好地方,后面再想办法。因此,两个人尖子立刻走得开了些,均作出一副被斥责而郁闷的模样。   李恒拉了唐百工进门,要商量改造大炮仗之法应付青州王,见先生和娘子离得远远的,稍放心了些。   可他内心充满了愤懑和警惕,这一老一小,当真从不让人省心。   李昊被顾皎怼得一场,浑身热血沸腾,精神亢奋得难以平复。   李端见他两眼赤血一般,浑身热气腾腾,整个人如同陷入那食药后不能自控的状态。她暗暗称奇,只道顾皎胡言乱语切中李昊的心病,却不愿管束他。她立刻起身,叫了侍女,坐车返家。   被妹子嫌弃非一日,李昊毫不在乎。他只觉全身热气腾腾,如醉云雾之中。顾皎看他的那一眼,有种高不可攀的凌虐之感,再三咂摸,越琢磨越是欲心深重。他起身,挥着大袖,也自回别宅而去。   宅中侍女和从者迎了主家进门,立刻帮他脱外出的厚重衣裳,换了半新旧的宽□□衣。   他目光落在侍女的脸上,琢磨半晌,突然扬手,便是一巴掌。   四个鲜红的指印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显眼。   那侍女怔了一下,垂头跪下,俯身求饶。   管事上来问,“可有甚做得不妥当了?少爷何必自个儿动手?叫人来拉了出去教训便是。”   侍女身体颤抖,哀声连连。   李昊衣裳松垮,将手举到眼前端详了一会子,不紧不慢道,“抬起头来。”   侍女不明所以,管事立刻将她的头强行掰了起来。侍女面容哀泣,皮肤惨白,脸唇也变得有些青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美则美矣,却满含了泪水和哀求,连一丝火光也无,全是逆来顺受。   他凑得近,只见得泪水滚滚落下,瞳孔里能见自己张狂的模样。   突然,便十分无趣起来。   李昊站直,挥挥手厌烦道,“出去。”   侍女似是不懂,管事却立刻呵斥,“少爷不跟你计较,还不赶紧谢恩?”   侍女磕头,膝行着退出房间。   李昊又想了想,道,“给我挑个性子烈些的来。”   管事连忙点头,即刻去办。   李家别宅中,侍女和从者无数,个个都被家养长大,深知内宅规矩。或者脾性有所不同,但对主人家恭顺乃是第一位,紧急间如何寻那性烈的?倒是有擅长耍些女人小性子和小花招的,然管事断定了少爷要的不是那般普通女子。   今日外出,管事随行,自晓得发生了何事。   那郡守夫人羊毛虽然算不得绝美,但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姿;又兼不施脂粉,更显得清水芙蓉一般。可当那夫人似笑非笑地发起威来,浑身上下立起来的尖刺能扎得人浑身血淋淋的。李昊向来要甚有甚,何尝被女子那般鄙薄过?又何曾有欲要而要不到之物?两相加成,管事自然摸清了自家少爷那点子说不清楚的心思。   因此,再送入房中的侍女,便不再貌美得惊人,眉眼间反而和顾皎挂了几分的相。   李昊那时刚吃了药,歪在软塌上散着药劲儿,见得那侍女的长相,立刻看了管事一眼。   管事便知,自己差事办得极好。他悄悄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顾皎万万没想到,李恒居然给她搞冷战。   自那日校场商量不欢而散后,他连着三四日召集魏先生、周志坚和几位主簿幕僚议事。书房外面守着牛高马大的护卫,丫头别想靠近一分。她想套个话,问问商量的是甚事,结果李恒根本当没听见。撒个娇,他干脆将她按床上去;发个火,他一脸纵容地看着她。她想出去散个心,后面除了跟着丫头和护卫,还单派了一队兵丁。   基本将她当犯人看待的节奏。   她暗自恼火,想借个机会跟他吵嘴,然后去农庄上几天,算是另类的示威。没想到李恒却直接地将话都掀开了说,“皎皎,你要做农庄,开荒地,修新式的房子,或者做其它甚事,我都支持。唯独引高复入局,你想也别想。你故意找我吵闹没用的,毕竟你也不是当真生气,对不对?”   呕得她半死。   弟弟长大了,不好忽悠了。   李恒那处的路走不通,顾皎只好去找魏先生。   “我倒是觉得夫人的主意极妙,既可探知高复真正的底,又能找出他杀阮之的真实原因来。若是运气好,当真将他斩杀,这天下大势也能彻底扭转。奈何延之惊弓之鸟,舍不得你以身犯险。上次,我也不过是袖手旁观而已,他心里怪我,我都知。”魏先生不和顾皎说暗话,明明白白道,“你这次再把我推出去,一旦咱们的局稍有不完善之处,你被牵连得受伤,我和他的父子师徒之情,立刻完蛋。”   顾皎看着他,“你就不觉得不甘心吗?现联军牵制了高复大军主力,许慎先生和温佳禾也很顺利地呆在高复身边。高复通不知道咱们已知晓一切。我们在暗,正是大肆活动的时候。况且,有李家这个因素在,可以将计就计地用他去诱高复,甚至他家在青州王账下的几个子弟,也可一用。”   “你说的,我岂有不知?”魏先生一脸遗憾,“说个实话予你听,王爷帐下随意哪个幕僚面对此般情形,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用得淋漓尽致。”   “我知。女人如衣服嘛,没了旧的,换件新的就行。在你们看来,天下间比女人重要的事太多了,尤其争天下这般大事。对吧?为了我一区区小女子,放弃搞死高复的机会,万万是不能的。”   “臭丫头,是你自己主动跑来找我说要当诱饵之事,做甚朝我发什么酸话?”魏先生摇头,“你说得没错,这当真是绝好的设局机会,我此刻当真心里油煎火灼一般。等了十多年呀,后面更不知会不会再有,只因延之不愿便要放弃。我正恨得不行,你少来招我生气。”   顾皎笑一下,“所以,我来寻你做个折中的法子。”   “甚?”   顾皎道,“我想了许久,将现时与我生活的后世比较过。对普通人而言,在现时是活不下去,在后世却能吃饱穿暖并有些小奢侈享受,当真天壤之别。可对皇族,王族和巨富,其实差距只在生死。后世人可减少一些生产的痛苦,可延迟一点死亡的时间。譬如秦皇,那般开天辟地之人,也无法从容面对死亡,而派人东渡去求什么不老的仙药。后世虽无仙药,但医疗系统极度发达,大多数病症都有法可医。高复病了,肯定不能超脱于秦皇,必然是不想死。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续命,即使用现在的一切享受去换也在所不惜。”   越说,她的脑子越是清晰。高复必然是掌握了要回去的办法,心心念念回家治病,然他一人无法,需得找个同乡配合。   魏先生若有所思,紧盯着她。   她两眼熠熠生辉,深吸一口气,“另外造一个异乡人出来,再让李家人传扬出去。你猜,他来是不来?”   魏先生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眼睛丝毫没有放松。   顾皎激昂的情绪逐渐冷下来,收起笑容,冷静地回看他。   他闭眼沉思,半晌道,“若如此,只单纯地杀高复,倒是容易。”   “高复把持朝政多年,并非蠢人。为万无一失,我需得露个面博他信任。”她轻声道,“先生等待这么多年,也不想功亏一篑吧?”   “自然。”魏先生突然笑了一下,“只杀他并不能解除我心中之恨。因此,我必得知道他为何要杀阮之,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可稍微——”   话语中的恨意,令顾皎打了个寒颤。   “如此便说定了。先生负责造个异乡人和头疾病人来,我负责说服延之,并去见高复令他彻底入局。”顾皎起身,“我等先生好消息,也请先生等我好消息。”   “可。”魏先生终于表态。   顾皎冲魏先生点点头,自开门出去。   魏先生看着那紧闭的门缝,叹口气,端起旁边的茶水喝了一口。   内间出来一人,赫然便是李恒。只他面色难看,两眼赤红,嘴唇紧抿,略有些偏执之色。   魏先生道,“听见了吧?这事放着不管是不行的。不见高复,她根本不会死心。”   他悠然道,“设局杀高复,不是不行,也不是做不到;然只杀他,比活捉容易许多,其实没必要见。她实在过于心急了些,在此处稍微说漏了嘴,才露了些马脚。千方百计要见高复,是为何?”   李恒垂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半晌才出一声,“她,是不是想走?”   一开始,她只想活;现在,她想走。   那他算什么? 第139章 意定   李恒不是一个好搞的人。   顾皎第一次搞定他, 默默观察,小心求证, 大胆勾引,远距离书信保持热度, 最终彻底敞开心扉, 约莫一年。这一年里, 她各种压抑本性, 表现得光明正向又积极,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才敲开了将他包裹起来的坚冰。   现在, 她得第二次搞定他,在他的心上包裹一层铠甲, 令他信任她,有安全感,不怕失去。唯有不怕失去,才舍得将她捧出去见高复。   粗略估计,难度翻倍。   顾皎躺在卧榻上想了许久,默默叹息一声。爱是武器, 也是束缚, 自己当真是作茧自缚。   她想得太久, 一动未动,直到李恒回来。   李恒进屋, 没如往常一般凑过来, 只看了一眼, 便去内间找衣裳换洗。   顾皎懒洋洋地坐起身,跟着去内间。   他解头发,脱衣裳,露出前胸和后背上的伤痕。   她伸手摸了一把,道,“还痛不?”   他挡开她的手,披上一件浴衣出去冲凉,十分冷静的模样。   还在生气呢。   顾皎也去灶间,见他在加热水,便帮着准备皂角和香膏。待他冲洗干净,入了浴桶后,便走过去,用丝瓜布给搓背。年轻人的恢复力确实惊人,皮肤和肌肉早就恢复了弹性,那些伤痕只剩下浅浅白白的一条。   李恒头靠在浴桶上,略微闭眼,“帮我洗头。”   颐指气使,仿佛恢复从前还未相爱时候的模样。   她便去找水瓢来,舀起一点水,小心地将长发湿润。上皂角和香膏,指头按压,从眉心头顶至两侧太阳穴。显然,她的力道还不错,穴位也按压得比较准确,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要不要再重一点?”她问。   “可以。”他终于答话了。   顾皎便再加了几分力气,奈何这身体强度有限,重也重不去哪儿。   李恒略有几分嫌弃,“手无缚鸡之力。”   确实弱得有那么一逼,离了男人便不能活。   若是以往,顾皎自有许多话去迎合。然今日不知为何,总提不起精神,便沉默了。她不说话,他也就再不开口,略微闭上眼睛养神。顾皎按得一刻钟,听见他的呼吸规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便试探着收了力气。加热水,将头发洗干净盘在他头顶,用布巾搭在肩膀上挡凉风。他睡着的时候当真规矩,睫毛盖住眼睛,鼻梁又挺又翘,红唇更令人想去亲一亲。   她这般想,也这般做了,低头去亲他的口。   只亲了一下,他却醒了。   蓝色的眼睛近距离情况下,给人的压迫感十分不同。顾皎想退,却被大手控住后脑勺,根本退不开。且他实在用力大得过份,几乎将她整个人揉碎一般,很不舒服。   “延之。”她含糊着,抗拒口中的舌,“轻些,我痛。”   往常这般,他就放了;可这回,他没放;不仅没放,还又加了几分力。   直到顾皎被憋得无法呼吸,李恒才放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摸了摸唇,道,“肿了。”   李恒起身,湿淋淋地跨出浴桶,张开双臂,“帮我穿衣裳。”   顾皎盯着他挺拔的后背看了几眼,抓起旁边的布巾盖上去,将水擦干。他终于拿出了前朝皇子和郡守的派头,一动不动,任由她伺候。   她眼睛暗了暗,且忍着。   然等到穿寝衣的时候,他还是那般不动,她的身高没法配合去整领子和袖口,便有些恼了。   “低一点。”她道。   李恒垂眸看她一下,略动了动。   顾皎咬唇,心里已经骂开了娘。可关键时候,跟他闹别扭不明智,还是哄着忍着吧。   李恒却勾了勾唇,道,“心里怎么骂我呢?”   “没。”她本能否定。   没?他心里冷笑,动了动脚,“把鞋拿过来,给我穿上。”   顾皎知,这人今晚就是故意来找事的。她憋着气,将鞋子挪到他脚边,“郡守大人,且动动你贵足吧。”   好容易穿戴好,李恒自出了洗澡间,坐去外间看书和信函。   顾皎借着帮忙泡茶的机会观察了一会子,虽然刚才小闹了一下,但此刻显得颇为平静。她心下稍安,将茶水放在他手边,自去找衣服洗漱了事。   中间含烟和杨丫儿进来,回了一些杂事。顾皎担心惹李恒烦躁,自去院子门口和她们小声说话。然还未说完,便听得他在屋中道,“人呢?”   含烟小声问,“夫人,郡守还跟你闹着呢?”   杨丫儿也取笑,“这次仿佛有些久了。只你们到底闹甚呢?”   顾皎苦笑,无非便是高复。只如脂被放在偏院冷落后,丫头们仿佛笃定了李恒离不开她,安全感大增,连笑话也敢说了。她叹口气,道,“也不知这回要多久才哄得回来。事情你们且先去办着,长庚和辜大那两处,能他们自己拿主意的便勿需回我了。”   “人呢?”李恒的声音更高了。   含烟和杨丫儿对看一眼,偷笑一声,自去了。   顾皎看着她们走,关上院门,心情却有些沉重了。她转身,却见李恒站在回廊下,冷冰冰地看着她。他几乎已长成青年的模样,眉宇间少了少年人的稚嫩,多了成年人的沉稳。他就那样看着她,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丫头们来回事。”她解释。   李恒不言语,只将手伸出来,“过来。”   熟悉的动作和语言,勾起了顾皎心中的温情。她笑了笑,走过去,“延之——”   话没完,整个人天翻地覆起来。李恒一把将她扛在肩头上,直接弄屋里去了。顾皎挣扎不得,叫也叫不出来,只好紧紧地抱着他。他却将她按在床铺上,定着她的手足,胡天胡地起来。   夫妻□□,自有以来,顾皎大半时候很享受。李恒孺子可教,床品也相当好,她没什么不满意的。可今日当真不同,他仿佛换了个人,化身真正的暴君。不允许她开口,发出声音也不行;手脚不能动,腰臀还需受他摆弄。   他支配她,她只要扮演一个娃娃就好。   刚开始的时候,她因有些心虚,且纵容着;可到了后面,他就有些过份,强压着她的头,要去做些前所未有之事。顾皎娇惯的身体在反抗,没被委屈过的精神也跟着痛苦起来,忍不住就开始流泪。   然他一直盯着她,见了那些眼泪也没心软,反凑过去吻掉。那吻轻得如同蝴蝶,绵绵密密落在脸颊上,待到了口唇处,却立刻变得激烈起来。   顾皎被折腾得无法,呜咽着哭。   他昂起头问,“我是谁?”   她别开头,不想回答。   “我,是谁?”他硬将她的头掰正了,直视她的眼睛,仿佛看进心里去了。   她咬唇,倔脾气也上来了。   李恒冷笑一声,身下狂猛地动作起来。她再受不住,崩溃地大哭起来,“延之,你是延之。”   他这才放过她,重新温柔起来,入骨地缠绵着,要压出她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   顾皎临到失去意识,坚持地推拒着他的臀,“延之,别在里面。”   他顿了一下,抽身,半直立着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像。   李恒下床的时候,顾皎意识到自己快要搞砸了。   她立刻起来,想跟着追出去,全身上下却非常不争气地酸痛。李恒那王八蛋,刚才真不拿她当人在办,不知肉皮伤了多少。她只好叫了一嗓子,“你去哪儿?”   他抓起外裳,一声不答。   “延之,你去哪儿?”她再问了一声。   李恒停住脚步,站了几秒。那几秒,漫长得仿佛一生。   顾皎披衣下床,撑着床边站起来。   李恒突然转身,走回来,扶着她坐下。   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别开脸,道,“我去端水。”   语气温和,仿佛几秒钟之前的那些,是个梦。   她看着他,抿唇。   他手落在她脸上,摸了摸,又轻轻捏了捏。终于,他笑了一下,蓝色的眼眸里荡出一层层的波涛。他道,“皎皎,你累了。我去端水帮你擦洗,你且先睡吧。”   顾皎被他的反复搞得有些焦躁,想说点什么,他却当真又出去了。屋中静下来,灯火燃得昏黄,只看得见到处都是家具的影子。她的身体是累的,只好倒下去,咬着被子角想事情。   李恒果真端着水来,找了干净的布巾帮她擦身体,从头面到脚趾。温柔,体贴,前所未有。   “延之。”她道,“对不起,我那日不该那般说话。”   “甚?”他拉开她的衣襟,将汗珠擦去。   “许慎先生来信,得了高复切实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猜想,便兴奋得有些忘形了。”她温顺地靠着他,“所以才没顾虑到你的想法。我该知道,你当真是不愿——”   不愿失去她,不愿她有任何一分危险。   “你呀。”他将布巾丢去水盆,水珠荡了一点出来,落在地板上氤出一团水迹。他道,“你知道就好。可你当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生气。”   顾皎拉着他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突然蒙住她的眼睛,哑着声音道,“皎皎,你别这样看我。”   她反抓着他的手掌,亲了亲。   “我怕我忍不住。”忍不住将她关起来,一辈子也离不得一步。   然顾皎不知他的真意,只拉着他再次躺下去,缩在他怀里,拍着他的肩背安慰他。他也回抱着她,手落在她后脑勺不断摩挲,最后道,“睡吧。”   她不太撑得住,当真睡了过去。只一片乱梦,半夜好几次惊醒,都被李恒抱着安慰。   次日早,晨光落在床前。   顾皎鼻头上有些痒,猛然醒了。睁眼,却见李恒靠在床边看书,书页偶尔拂过她的鼻尖。   “醒了?”他问。   她捂嘴打个哈欠,“你昨儿阴阳怪气,我都没睡好,尽做噩梦。”   李恒笑了笑,道,“我也没睡好。不过,倒是想通了一件事。”   “甚?”   “其实,我觉得你那主意也没错。”他放下书卷,“只是设的那局需得精心些,且只用李家恐怕是不够的。”   顾皎立刻撑起上半身,看着他。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居然立刻就变了?   他却对着她笑,晨星一般。娘亲死前,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却总是想家,怀念天外天的好处,也经常说起来想要回去。是呀,天外天那般好,皎皎怎么会不想回去呢?她还有父母亲人在,还有同学朋友在,却从未提及。不是不想提,怕是一旦说了,便控制不住真意。   与其她心心念念,虚与委蛇,不如前番想的那般。她想要什么,便掌在自己手中。   给或不给,他自说了算。 第140章 入套   青州和吴州交界, 绿湖碧波荡漾。   顾璋守着义仓清点从北方来的红薯、薯干、肉干、奶、皮等物资,又要安排那些押粮兵士的食宿。此间完成后, 便得辎重部队将粮米送去中原,联军正囤在万州城外, 踌躇不前。   点得一半, 一艘小船从湖上来, 其上一个相熟的徐家子弟大声叫着顾璋的名字。   “甚事?”顾璋收了算盘和账册。   “跟我走!”那徐家的年轻人兴奋道, “咱们都督写了信来,叫你即刻北上, 去万州大营。”   顾璋十分吃惊, 自己只一个无名小辈,能得现在这官职, 也是托了先生和土豆的福。勤王乃是大事,能去大营的除了武将外, 均是青州王和袁都督账下的幕僚,大多是士人出身。   “当真?”他问。   徐家子弟连连点头, 从怀中摸出一信来, “你且看信。”   顾璋接了信, 其上果然叫他速去万州大营, 商讨战事。用词十分客气,显得他很重要一般。他有些犹豫, 那徐家子弟却一把将他拽上船, “欢喜得傻了?还呆立着作甚?跟我坐船走吧——”   他待要挣扎, “我屋中的行李杂物——”还未收拾。   “勿需你忧心, 已有下人去处理了。”   一篙下去,船如离弦的箭,射向远方。   船行三日,换陆路,骑马七八日,方才得见万州大城的影子。   城上旌旗万卷,城下营盘连天。   黑漆漆的炮口对准大营,大营和城墙之间的宽广平地上,却有无数密集的弹坑。   顾璋深吸一口气,“那边是大炮?”   徐家子弟点头,“那物端地厉害,将大军挡在此处,怎么也进不了了。”   还待要谈,大营中却冲出一队人来,要看通行的手令。   顾璋将信递过去,那军士看完信后立刻放行,还亲送进去。一行人过营门,下马,穿行在营帐之间。他以为只是见个下级幕僚或者管辎重的小官,不想那军士进去后连汇报三次,每次都越往更里面走。待见王旗招展,来往的将领和幕僚越来越多,他心惊,不想那年轻人比他更要惊疑兴奋些。   “难道,是都督要亲见你?”他问。   顾璋摇头,想了好几个可能性,又一一否了。   军士要入王帐通传,便要顾璋在门口等着。他等了片刻,只听得里面一阵叮当声越来越近,最后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的将领在里面道,“顾璋?龙口那个顾璋?”   顾璋向来少提龙口,只说自己是王允的学生。对方一开口便是龙口,显对他的底细清楚。青州王自河西来,此人必是青州王坐下的将军。他点头,道,“小人正是顾璋,不知——”   “来了就好。别客气废话了,赶紧进来。”那人一把拎了他肩膀,拉了进去。   顾璋书生一枚,或者手脚强健,毕竟抵不过常年行军之人。   那徐家子弟想跟着进去,却被出来的兵士给拦了。他略有些遗憾,但也晓得凭自己确实还不太攀得上去,只好陪着笑,要那军士领了去看大炮。   顾璋倒是不必赔笑,只懵逼了而已。王帐高大,深阔近二十米,灯火辉煌,锦衣蕴光。上方坐了一老者,一侧坐了几个幕僚,另一侧则站了好几位甲胄鲜亮的将领。那刚拉他进来之人大大咧咧道,“义父,大哥,顾家的大小子来了。”   便听见一女声,“卢士信,没给人好好说说?”   “说甚?浪费时间。赶紧把事儿说了才是简单。郡马呢?跑哪儿去了?这事他最着急,怎么关键时候不见人?”   “已叫人去寻了,魏先生那处仿佛来信了。”   顾璋眨了眨眼,见老者身后一副狂野草书,有气吞山河之象;又听得郡马字样,更兼有青州,世子等语。该是青州王,找他来若非为河西,便是为王允先生。这般想明白了,心变逐渐安定下来,显出几分从容。他恭恭敬敬地,先给老者行礼,自报家门。那老者一直盯着他看,见他细微变化,暗暗点头,道,“给顾家少爷上座。”   便有侍卫来搬凳子,放在了幕僚之侧。   卢士信站过来,道,“顾璋?”   顾璋点头,知晓他便是卢士信,也是自家妹夫的结义兄弟。   “你当真是忙人。延之成亲的时候,也没回去。”他道。   顾璋略有几分歉疚,“收到父亲信的时候已是小年,再往回赶已来不及。先生又说这桩婚事乃是天注定,两个人相配得很,令我就在都城好生等候。”   另有一红衣女子来,“你家先生,是王允先生?”   他躬身道,“回郡主话,正是。”   谈话间,帐子门开,柴文俊急匆匆来,先对青州王和世子行礼。   卢士信招呼道,“这里。咱们郡守夫人的大哥,顾璋,在这里。”   顾璋有几分羞窘,却还是行礼了。   柴文俊来,小口喘气,“幸你来了,有些许事,需请你解惑。”   顾璋连说不敢,只知无不言而已。   青州王见人来齐整,便道,“正经事,便说起来吧。”   帐中原本在的许多人,该走的走,该留的留,须臾便只剩了几个亲近的。七八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顾璋身上。他努力沉住气,问了一句,“不知是何事?”   柴文俊道,“聊聊你家先生,王允。”   顾璋略有些疑惑,自开年南下后,他留在南方和徐家人一起死磕土豆。后皇帝驾崩,朝政乱成一滩浑水,四面的诸侯起兵勤王,南北方的信自然断了。他和寿伯好几次派人想入都城,将王允和温佳禾接出来,但均未成功。   “这位先生,是何处人,师从哪家哪位,擅的是甚学问。”柴文俊温和道,“你平日如何与他相处,又学了哪些文章?”   顾璋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见郡主朱襄和卢士信均一副笑脸,心中衡量一番,当真便说起来。   如何从龙口拜师都城王允,先生日常喜好行路旅游,擅长杂家,对医和卦也略有涉及。他跟了五六年,实在愚钝得很,医和卦通没学会,只略读了一些治学的文章。   提及医,那青州王问,“擅医何种病症?”   仔细一想,居然甚病都治过。师徒在行路中,简单的外伤,头痛发热,伤风咳嗽,脱臼骨折,甚至路遇难产的妇人,王先生都能出手无碍。至于他和徐家的交情,也是因在三川道遇上得了热病的徐家主人,几副药下去当真给治好了。   “如此神医,为何不曾听过他的名姓?”朱襄好奇。   顾璋叹气,“先生性好自由,从不耐烦被拘束。”   青州王和柴文俊对看一眼,不愿被拘束,便没投过主家,没做过门客,自然没着意宣扬过自己的本事。然现今的文人,学得满腹锦纶,总要牧野天下,这般无欲无求倒是少见。   柴文俊便道,“你可有王先生的文章,能否背得几篇来?”   顾璋张口,立时朗诵起一篇不那么刻薄的来。   卢士信听得腻烦,打了个哈欠。朱襄却听得极认真,好几处都扬起眉来,对柴文俊点头。一篇背完,柴文俊道,“当真写得好文章,这天下大势在先生笔下,竟清晰如此。”   “大隐隐于世,不想都城里还有这般人才。”青州王起身。   顾璋便问,“先生少有做正经文章,偶得几篇也是酒后戏言,当不得真。只不知先生在都城有何事,劳王爷过问?”   柴文俊这才道,“燕王在都城张贴告示,征召天下能人异士。一为振兴朝政,二为爱妾寻名医。先有许多人揭榜,奈何这些人既无法医治天下,也不能救他爱妾,便都一刀斩了。后无人再敢去揭榜,冷清得很。几个月前,便是这位王先生令一女学生代他揭榜,入了燕王府。”   顾璋面色煞白,再是站不住的。他知先生胆子大,不想居然大成这般模样,竟还带上了温佳禾。   朱襄见他心急,安慰道,“你别着急。王先生实在有本事,不知他用了甚法子,将燕王拖延在都城半年,给咱们宽延了许多时间。现又想办法传出信来——”   信?王先生如何传信?顾璋皱眉,思及和先生游荡时,偶然会遇见一些潜行的武士。先生曾言,那些武士乃是家中人不放心,安排着跟随的。难道,令武士送信出都城了?   顾璋暗暗心惊,对先生更加恭敬起来。然信中所言何物,却不是他这身份能得知的;青州王要不要信信中的内容,未来如何调整大军进攻方向,更不是他可听的。因此,通传了消息后,便有侍卫来,将他引出王帐,自安排去了一个小帐中。并再三嘱咐,若无青州王的手令,便在大营中等着罢。他点头称是,自留在营中,又去寻了徐家子弟作伴。两人便讨论为何突然将他拎来,最后只有一个可能性,乃是王先生在高复出做了甚大事,通传了不知甚重要消息。青州王的决策,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寻了他这个学生来了解王允。   王帐中,青州王环视几个儿女并幕僚,“如何?顾璋所言可真?魏先生信中所提燕王脑疾,又提及那王允,可信得?”   “我只好奇。”柴文俊拍了怕手,“那王允是如何将信传出守卫森严的燕王府?又如何去了河西?”   卢士信道,“这有甚不好理解?王允是顾青山给顾璋找的老师,自然和顾家亲近,当然先给顾家的女婿写信。”   朱襄笑骂一声,“榆木脑袋。那王允既然身怀绝技,又入了燕王府,得了燕王的信任为他医治头疾,为何不顺势留下来做燕王门客?一个性好自由,并不能解释他的选择。要知延之现在虽是河西郡守,但毕竟不能和燕王抗衡。”   “除非,王允是许家人——”柴文俊道。   许家人一出,帐中安静了。   “魏先生在新近的来信中附上大炮的内里机构图和制造之法。虽托言还未生产,不知是否能将之制出来,但也说只要拖到明春,必然有办法。为何先生之前说对大炮不了解,现在却又能送图来了?我曾听魏先生言语,他师从许慎。许慎出自鬼谷一脉,常年隐在万州。不知为何,曾入李智门下做了几年门客。”柴文俊提起旧事,“鬼谷擅纵横术,医、算、山、卦,那王允的医便在其中。”   青州王沉吟,“许慎在李智家的几年,阮之的百工之术兴起,甚至有那自行发光照亮之术。着实惊人。”   “高复忌之,将阮之一烧了之,那些百工之术便风流云散了。许家更是沉寂下去,散入民间,再也寻不着了。”   一直隐在旁边的朱世杰这时候才道,“阮之区区一奴婢女子,如何做出得百工机关?只怕是李智夺了许慎的,托在阮之身上,哄她开心罢了。”   朱襄皱眉,不满地看着自家大哥,“大哥,世上女子也有惊才绝艳之辈。”   柴文俊拍拍朱襄的背安抚,冲青州王道,“父王,不管如何,许家曾是延之家门客,对百工之术必然不生疏。若他们顾念旧情,出手助一助延之,也未必不可能。”   青州王便有些恼怒起来,他当年收了魏明和李恒,既是惜才,也是要用李恒。不想这两人面上装得落魄,私下却将许家布置开去,不声不响地摸去了燕王府。如非燕王搬出大炮,联军着实危险,他们只怕还要私下养着许家许久,竟要成大患的意思。青州王既恼,又怕,若李恒捏着大炮和许慎不言语,他这遭只怕必败。   柴文俊见青州王面色不善,便知他已对李恒起了戒心,道,“如此一想,许慎去河西,和魏先生一道将大炮做出来;王允在燕王府,将燕王蛊惑。里应外合,实在难得。魏先生来信明言此事,虽有令联军和燕王鹤蚌相争李恒得利之嫌,但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用。” 第141章 等待   都城, 燕王府后院。   温佳禾揭开蒸笼,露出里面里面闪亮的各样百炼钢制手术刀具来。按照王允先生的要求, 只有这般上过蒸笼的,才算是彻底的干净。毕竟透明的水里也有许多肉眼不可见的活虫, 生食后肚痛生病不少见。   燕王非常同意王先生的态度, 赞赏他乃是九州医学第一人。   这第一人, 今日便要在猴身上进行开颅试验。待得开颅成功, 拿出脑中异物再缝合。若恢复得好,自然再去高复身上实践。   她小心地将刀具夹起来, 放在同样蒸煮过的托盘上, 小心地去了隔间。隔间已经被清空,只留中央一张木台;木台上方设了灯架, 几十根蜡烛点燃,照得透亮且无一丝影子落下来。那猴子已经被捆绑起来, 全身梳理干净,颈项以下套了布巾隔离, 只露出一张头皮。   王先生调弄一碗乌黑的药水, 道, “佳禾, 你来助我将它麻醉。”   麻沸散,王先生翻越许多书籍, 燕王也从宫中搬了不少的医案出来, 试验多次后, 终于出来的汤汁。这物使在活物身上, 可令其昏迷不醒,手术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不会阻碍开颅。   温佳禾放下托盘,自去帮忙。   燕王高复全身罩在白色的外袍里,用一张布巾捂住鼻子旁观。   王先生清点各样用具,拿起手术刀对着灯光看了一下,感叹道,“只有王爷这处才有如此完善的用品。即便没有,画一张图纸,几日便得了。百炼钢,当真名不虚传。”   高复看着温佳禾小心地取了麻沸散,沾了一些在布巾上,然后猛然捂住猴子的口鼻。许多次实验,她已经能很好地把握住用量,处理猴子的动作也很利落。   “好。”王先生赞叹一声,“咱们也收拾起来吧。”   温佳禾立刻拿了两套特制的长袍来,从颈项一直包到膝盖,袖口窄小。既方便活动,也隔绝了零散的布巾挂在手术台上。她自己穿好后,再包了一张布巾在头上,才去帮王先生。   高复似有些怀念,长叹一口气。   王先生拿起手术刀,比划了一下。   温佳禾却去将另外几个托盘搬出来一一摆好。柔软的薄布巾,用来吸血的;蒸馏出来的酒精,用来消毒;备用的麻沸散;和手术刀一般的各种钩子和凿子,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准备妥当,先生换了剃刀,将猴子头顶的毛发全剃光。   温佳禾却执了一只炭笔,在头皮上画出不大不小的一块。   剃刀下,换手术刀上。一道浅浅的血缝出现,鲜血涌出来,温佳禾立刻用布巾去吸。   高复偏头,道,“先生是如何想起这手术之法?”   王先生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道,“小时候养狗子,到处乱窜,跑出去被人将腿打折了。里面的骨头脆断,哀哀地,极其可怜。下人见它可怜,便要将断腿斩掉。可狗成了瘸子,不好活下去,岂不更可怜?我便想,既然骨头断了,接起来不就好了?将它的皮子拨开,掰正碎骨,包起来等着恢复,自然长好了。畜生身上可,人为何不可?”   “好想法。”   “奈何此事过于惊骇,敢做的少;又兼关系人命,少有医者敢担风险。”   “先生如何——”   王先生笑起来,用夹子将猴子头皮撕开,示意温佳禾拿住了,才道,“我本学的是文章,奈何对辅佐君王争霸九州没甚兴趣,反而爱四处游走。到处走,难免生活不方便,若自己懂些医者之事,就方便许多了。路上遇着些病人,流民,难产的妇人,本就九死一生,也就不怕让我试手。如此来,也干过几桩。”   “结果如何?”   “一半生,一半死。”   高复沉吟,显然连那一半的风险也不愿承担。他看了一眼温佳禾血淋淋的双手,再看她有些苍白的脸,道,“脑中有何物?”   王先生用刀敲了敲,“颅骨之下,自然是脑。”   “脑中又有何物?”高复还问。   温佳禾奇怪地看他一眼,脑便是脑,还能有何物?   “经脉。”   “若不小心动到经脉,会如何?”   王先生开了颅骨,将手术刀递给温佳禾,又换了银针,“我会用针探,尽量避开。”   高复叹口气,道,“若有甚物品能助先生看清脑中之物,只怕会更容易些。”   温佳禾再看高复一眼,心中默然。这燕王所想,着实奇怪,世上当真有那些物品?   “然。”王先生却赞同。   开颅顺利,王先生用银针翻捡了里面的脑,探明情况后,便开始恢复和缝合。   高复见状,自出去,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沉思。   王先生忙完后,命温佳禾收拾手术台,等着猴子醒来,再送出去专人看管休养。他跟着去外间,道,“王爷可是不放心?”   “若有人在先生脑中随意翻捡,先生不怕?”   “自然是怕的。”他道,“然更怕的是讳疾忌医。”   高复手托着下巴,沉默半晌,突然道,“这样,还是不行的。”   王先生脱了血迹斑斑的衣裳,放置一旁。   高复又道,“纵然王先生天纵奇才,然,也难凭一人之力拉近几千年的差距。”   “王爷?”王先生诧异地唤了一声,“你在说甚?”   “先生的医疗方案或者是好的,然手术条件过于简陋,实践案例太少,成功率也很不乐观。若此等方法发展数百年,许多和先生这般能干的人加入其中,再制出许多能看清经脉和肌肉的物品,能保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手术成功率,或者能令我放心。”高复摇头,“可惜啊,当真是可惜。若先生生在千年之后——”   不待说完,高复扬长而去。   温佳禾从里面出来,轻声道,“先生?”   王先生抬手,阻止了她要说下去的话,道,“佳禾别怕,他只是不信咱们能治病而已。你继续收拾东西,将猴子看好。除此外的事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可懂?”   温佳禾点头,复又进去。   王先生叹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费心费力,拖了高复近一年。可高复确认他本事有限,非异乡人后,耐心尽失,再等不下去了。   高复出了后院,等在外面的玉夫人迎上来。两人没开口说话,只缓缓前行,直到抵达正院。   玉夫人将他请去软塌坐了,上香茶,又亲自为他揉捏肩膀。   高复拍拍她的手,道,“你等了许久,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王爷,我愿陪你。”她道。   “走吧。”高复道,“别让我不开心。”   玉夫人起身,略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却没再说甚。   人走,室内寂静。   高复在软塌上躺了一会儿,手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自王允来后,每日银针和精油按摩,又辅以各种药物理疗,虽然确实缓解了疼痛和呕吐感,但它还在。他能感觉到那玩意儿在他脑子里作乱,仿佛是为了讨要过去几十年的欠债。往日,他如同生活在美梦中一般,不必考虑以后,不必担心未来,可脑中的瘤物却将梦撕碎,露出狰狞的现实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死也无法回去。浪费了大半年时间验证,王允连异乡人的边也沾不到。   他起身,高声道,“来人!”   管事进来,躬身等候吩咐。   “把我的铠甲和剑收拾出来。”他整了整衣裳,“联军阻在万州,既不进也不退,我且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爷,可你的病——”   高复挥手,“我的病,希望不在府中,乃在战场。那些诸侯既要勤王,怎能停在万州?他们不进,咱们就得进了。否则时间拖延,不利天下。”   总是天下太平的日子太久,那些贪图安逸的同乡才龟缩起来了;若人人日子都过不下去,他便不信那些吃好穿好,没见过流血死人的同乡,还能憋得住?   如此,便大乱吧!   河西郡下了第一场霜,中央大街上的五栋青房子点燃了壁炉,烟囱上冒出了青烟。   所谓青房子,乃是郡守夫人所建,用了农庄上烧出来的青砖,和本地的黄土屋舍不同。那砖石经历石炭灼烧五日,水火不侵,坚固耐用,修筑起来直上五丈。   四层大楼,河西人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栋,从侧巷进郡守府邸后院,有卫兵守卫,乃是郡守夫人的私宅。   第二栋,正对了中央大街,乃是郡城新公所,郡守日日去那处点卯,要求各级官员也去。公所顶层设置了几个套房和一些宿舍,以供招待士人或轮值的官员所用。   第三栋,乃是四栋中最大最长的,是龙口商行。一层做了展场,展出各样红薯、大米、白面、茶叶等货物,又有从北边来的皮货等等。二三层则是商行各项事务办理之所在,四层为员工和客人的简易住处。   第四栋乃是如脂的居所,屋子落成后便将她挪出去住了。她现在有些迷惘,虽住着新房子,但房舍大,人少,既寂寞又不知该做什么。她便日日早起,从后门新修的廊道去顾皎的私宅请安,也算找个定心的锚。   第五栋就有些厉害了。它单外表便比前三栋花俏了许多,梁柱和墙面上有专门请工匠雕刻了雅致的图幅,更不用说内里的装饰。可说是雕梁画栋,沾金带银。它的第一层分了两个门,一门接待各位士人老爷,另一门只供小姐们出入。分了两个厅堂,透过琉璃窗,隐约可见里面各样绸缎帐幔和矜贵摆设。这栋楼,设了二十四套房,只供有钱的士人们长期租用。落成后,李家的少爷和小姐立刻搬了进去,言谈之间颇为满意,且有照样在自家庄上修一栋的架势。   “那是当然。”   顾皎只穿了中衣,站在壁炉前,等着含烟给她找外出的衣裳。楼中的壁炉从一层直达四层屋顶,层层设置,温暖整个冬日。   “河西冬天可冷,烧炭既难闻又不够暖和。这般既有壁炉,又有琉璃窗密闭,可不比老房子好了许多?”她见李恒还坐在窗前看书,道,“延之,赶紧穿衣服啊。校场上只怕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去点火。”   李恒放下书,“我倒是快,只你太慢了。”   换衣裳,带水壶,捧火炉,再化妆和梳头。   夫妻两个正要说笑,楼下魏先生却在催促,“李家的车在门口等着了。”   看来,李昊和李端早等不及了。   含烟已是抱了衣裳出来,赶紧给顾皎穿上。杨丫儿却就着壁炉上的镜子,将她的头发给梳得服帖。   李恒走过来,端详了一会儿,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给捋了上去。   顾皎冲他一笑,“今日试验炮车,希望一切顺利。” 第142章 试验场   河西城南门, 大门洞开。   无数从人和侍者从门中出,小跑着挡在路口,将围观的人群驱下砖石路面。须臾,城中奔出几驾锦车, 香风四溢, 玉铃玎珰,薄纱窗里能见女眷们摇荡的各色步摇。   车轮滚滚而去,从人和侍卫跑在后面, 一路往校场去。   “快走, 跟着去?”有人在招呼。   “做甚?”也有懵懂之人。   “外地新来的吧?还戴着帽兜呢?”立刻有人解释, “前面那些锦车上坐的, 乃是郡守和郡守夫人,李家的少爷和小姐,河口那处来的马家老爷和夫人们。郡守请了他们一道儿去校场, 要看炮车。”   “甚炮车?”   那人跺脚, 点点路面上的砖石, “瞧见这个砖石板没?”   “普通石板吧?”   周围一片笑声, 裹着那人一道往校场走。那人脾气也好, “有不懂之处,还请解惑。”   “郡守夫人手下许多能工巧匠, 在靠近五牛道那处的山坳缓坡里建了个农庄。庄子里种的红薯,一亩能产好几千斤, 活人无数咧。这也就罢了, 稀奇的是那庄子里居然做了一个大风车, 无须人力,只山风吹着风扇转动,能将山下水塘的水车到山顶,又顺着山势留下来,灌溉好几千亩肥地。”   那人沉吟一番,“南方水泽之乡,水车不少。不过用风来驱动的,倒是当真少见。”   “何止?”周围七嘴八舌,“庄子后面还起了好几个窑子,不知用的甚法子,居然能将泥土和沙子烧出许多神奇的东西来。铺路的砖石片子,便是从窑子里烧出来的。从庄子出来的一片路全被拓宽了连在这处官道上,一整线,全铺的。不怕水淹,不怕火烧,雨天也不脏鞋,走路坐车都安稳得很,比我自家里的泥地好了许多。郡守夫人自出钱铺了,只马车出入的时候管制一下,商队且收一点点过路桥钱。平日城中人进出,不妨碍车马的话,随意乱走的。当真是,给咱们省了好多的便宜!”   “就是呢!中央大街那处好大一片的房舍,全是用不同大小的砖石修筑的,听说能起十丈高楼。不过城中没高楼,那些房舍便只修了四五丈。地板深青色的,墙壁浅青灰色的。那商行不是供人自由出入的么,我厚着脸皮假装货商去楼上楼下逛了好几次。我的个乖乖,当真是,皇宫也怕就那样了。”   周围人又笑他没见识了,郡守夫人修的房子虽然好,但毕竟不是真的皇宫。据说都城里的皇宫,比郡城还要更大些呢。只夫人的房子厕间稍干净些,吃水方便,屋子里还做了大火炉和大烟囱,暖和得很。稍微奢侈些的,便是琉璃做的窗户。那窗户啊,当真神奇,小小的琉璃一块块镶嵌在木头格子里。不透风,但透光,白天不必点灯,屋子里也亮堂得很。   据说,李家已是下了订,要在自家庄上新修一个砖石的大宅子,原模原样的。   郡守府里还有人说,以后城中的路都要铺上砖石板子。   只想想,就是美事。   “不知郡守夫人的农庄和工坊,是哪位管事在管?”那人更是好奇了。   “不是管事。”   “乃是个年轻人。”   “仿佛姓唐,听人说叫唐百工的。”   “从外地来的,能干得很呐。”   “对呀,说那风水车和窑子都是他做出来的,今日校场要试的炮车也是他弄出来的。”   问题终于又回到了开始,那人再问一次,“甚炮车?”   “有两个大车轮托着,上面架起一个大炮筒。说打一炮,能将几十丈外的房舍炸塌。”   “厉害死了,推着去哪里,哪里就战无不胜。那些轻重骑兵,马家的——”   “呵呵,马家一直不服气咱们郡守管呐。”   “咱们有了这炮车,只怕要往南边运。听说,青州王在万州那处打仗不顺,也是被城口上的大炮阻了。”   人群喧嚣,传扬着各种八卦和消息,将耳朵灌得满满的。   李端和李昊一车,她见不得他歪在车座上的模样,便撩开了车帘子。寒风吹进来,也带来了一些浅淡的说话声音,仿佛是顾皎。   李昊立刻坐正了,两眼灼灼地看着前车。   车如流水一般,入了校场大门。   黑甲的前锋军,阵列在宽敞的场中,一整排十辆黑漆漆的大炮车停在校场边缘。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设置了十来个木头人做目标,似乎只等着人去点燃火线。   马车直入校场中央的平台下,车门开,一个黑红脸的年轻小伙子来迎接。   李端道,“你当日给那姓唐的一个好没脸,不想今日人家这般风光。”   李昊整了整衣襟,没说话,一脚踢开车门下去。只见前面那车门也开了,李恒躬身从中出,穿了一身黑色的正装,配着那白肤高眉,当真是个美人。他心里啧了一声,叹息若非此人过于凶猛,手里又掌着军权,倒真可以将他和他娘子一同纳入床榻,必是一桩美事。   那李恒落定,抖了抖衣衫下摆,冲车里伸手。便有一只柔白的纤细手出来,落在李恒掌中。他微微一用力,将人半抱着下来。   李昊上前,“郡守,夫人。”   李恒只对李昊一颔首,没说话的意思。   顾皎站定,李恒的手稳稳当当地扶着,一点也不担心出丑。她拉了一下裙摆,冲李昊一笑,“如何,一路上可是平稳?比往日那些旧车,好了许多吧?”   “自然。”李昊低头看她,“夫人当真好巧思,只将车架上多加一个小玩意,便如此大用。”   她一笑,这李昊自进城后,似乎是为了坐实她妖女的名声,甚功劳都往她身上推。她既要用他算计人,也不计较,只指着旁边的唐百工道,“哪儿是我?乃是百工脑子活,手也巧得很。他听我说车太颠簸,便想出用百炼钢做些小机簧顶着车厢的办法,居然真就不晃了。若早些制出来,我从龙口来郡城就不必那般辛苦。”   唐百工‘嘿嘿’一笑,受了这表扬。   魏先生从前方来,道,“郡守,万事俱备了。”   “走吧。”李恒道,“先上台。”   台上安置了帐幔和座位,魏先生请了各家的老爷和夫人们落座,又有军士来上龙茶和各样点心。李恒自然站到前面去,颇有些阅兵的架势。他只一抬手,下面的周志坚便举起手中长剑,后面的几千黑甲立刻将长矛林立。整齐划一的动作,干脆利落的响声,震得台上人心惊胆战。   顾皎有幸在电视上看过几次阅兵,当时就震撼不已。现终于能现场体验,规模虽然小了许多,但身体里麻酥酥的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抬头,眯起眼睛,想看得更远些。   “军容壮胜啊。”李昊道。   李端以扇遮蔽下半张脸,眼睛落在李恒身上。   顾皎转头,冲他俩笑一下,“等下会更壮观。”   李昊指了指另一侧的马家人,“他们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不开心是当然的,李恒和马家乃是仇人,只因均在青州王座下做活,今次李恒又打了为王爷供应武器的招牌,才不得不来露个面。然一见面,那黑漆漆一片的先锋军,立刻勾起了心中仇恨,马上冷了脸。   “为王爷做事,哪能计较个人开心或者不开心?”顾皎右手在眼睛上搭了凉棚,“要开始了。”   李昊见她裹在一身白皙的皮毛里,两颊粉嫩,眼神清亮,只专注地看着李恒,便忍不住凑近了些,“夫人只为将军,为他筹谋,一手供军粮挣钱,一手收拢民心,着实令人嫉妒。若家中还有姐妹——”   “没有。”顾皎笑吟吟,“有也不可能,她看不上你。”   李端将扇把握得紧了些,“有意思。”   “何出此言?”李昊问。   “只怕是夫人在小瞧李家。”李端也道。   顾皎转头,抓了一小把红薯干在手中,道,“我舅家有个表姐,叫温佳禾。她自小跟我好,一般儿聪明,生日也几乎凑在一处。当日写《丰产论》,她其实也有出力。后来因出嫁,分开了。她有些话,我觉得很有意思。”   “说甚了?”李昊有心引她,竟不十分生气。   “稻禾若得丰收,必要植株强壮,放才能撑得住许多结实。为此,需得给足水、肥和阳光,并按时打虫,驱逐鼠鸟,当真是辛苦得很。只一年之口粮便如此麻烦,那百年之育人呢?必得三代以上秉持家风,努力拼搏,身体健康,不为身病和心病所烦恼,方才能出得一惊才绝艳之人。”顾皎胡言道,“她乃女子,抛头露面怕是不太能够。可她的选择却决定了儿女子孙的成就,因此,必要挑一个样貌端正,心思纯敏,最好没有——”   顾皎收了笑,从李昊面前扇了扇空气中的味儿,道,“最好没有吃乱七八糟东西习惯的少年。否则,生下来痴儿残女,当真是不负责任。”   李端猛然将扇子拍在小茶几上,杯盘碗盏落了一地。她起身,有些昂然的怒意要发,不想李昊却哈哈大笑起来,强拉着她坐下去。   又此时,台下的周志坚和唐百工动作起来,大声汇报着,请李恒去点火。李恒跨出平台,自有白电来接。他上马,举着火把冲向前方黑漆漆的炮车。只一垂手,火星子落下去,隐线燃烧。   一声雷霆光闪,寰宇震动。   山坡上的木人飞灰,一大片泥土垮塌。   顾皎只被那雷霆吸引,浑然没注意到李端的愤怒,也没听见她拍桌子的声音。她小快步走到平台边缘,捂住嘴巴哈哈大笑。   李昊这才收了笑脸,略有些阴沉地对李端道,“你何必这时候置气?待抓了她,想做什么不成?”   李端有些愤愤,“甚时候?如何做?她居然这般编排咱们李家,当真无礼得很!”   李昊要答,却听得马家那边起了一阵惊恐之声,“老爷受惊,晕厥了——” 第143章 一箭双雕   李昊知马家和李恒有仇, 对马家能接受邀请来参观前锋军的炮车演练十分惊奇。李端倒是说过,马家有十万子弟兵在联军中,万州第一场炮仗打死的那些前锋多半也是马家子弟。若李恒当真能造出对峙的炮车来,对马家未必没有好处。且他们都在青州王座下讨饭吃, 重要的时候, 是要表演和平的。   然而,炮车轰出去,演练成功, 李恒的高光时刻, 马家的老太爷却发病了。   这老太爷当真出名, 打小文武双全,身高体健, 堪称少有的美男子。又和北边大漠上的牧人交好, 喜喝酒吃肉, 擅骑马射箭,还拿了个哲别的号。然年纪大了,却因肉吃得多生病, 身上肌肉变肥肉, 各种咳嗽和痰症, 更兼了头晕之症状。常年吃药,大夫交待多次忌口,然他本人不在乎得很。这说天命已定, 个人的挣扎根本无用。既然活不了多久, 还不让吃好喝好, 根本就是折磨。   李昊相当欣赏他对生死的态度,也曾一起宴饮,算得上熟悉。   他诧异,“怎地病了?”   “老人家,怕不是惊了?”顾皎起身,有些焦急。   李端却道,“老太爷马上几十年,怎么会惊?”   “声若雷霆,高墙亦不能挡,更何况血肉?此物一出,和万州的大炮对上,只怕死的人会更快更多。那高复已是亲临了万州城,发出三路大军到处进攻,马家子弟在联军里多做先锋。”李昊起身,“老爷子见识得多,自然立刻就想到了。若真开了炮仗,死得最多的还是他马家子弟,如何不惊恐?”   只怕,是吓得要死了。   顾皎看李昊一眼,似有些欣赏的意思。可她却甚也没说,领着丫头快步向马家的棚子走去,还捎带着叫上了魏先生。   李昊跟着前行了一步,李端却拉拉他,往场中继续点火的李恒看去。   那李恒被几千兵士看着,到处都是雷声隆隆,根本没发现这处的惊变。他颇有些意气的模样,连纵马的姿势都张狂起来。然马家人也非吃素的,边上立刻冲了几个年轻的子弟来,冲着李恒过去。周志坚领了一小队人去阻拦,全部捆了起来。只听马家的年轻人大声,“太爷若是出事,饶不了你!”   李恒这才看向台子,见围了一圈人,将火把给下面人继续,自拍马上前。   李昊微微一笑,跟着上前。   那马家太爷高大粗壮,瘫倒在地后,无人敢去动他。生怕哪里碰得不对,后果更加严重。因此,他被平方在木台面上,领口解开,露出里面青白的皮肤。他的脸早就胀成了青紫色,两眼往上翻着,嘴角还有些口沫。   魏先生蹲俯,听了一会子心跳,用手去掐他的几个重要穴位,却没任何反应。   李恒上来,见状皱眉,“如何?”   魏先生不好摇头,只道,“立刻找大夫来,带上银针。太爷喉间有浓痰,胸口似堵了一股气——”   马家的太夫人已是吩咐下人去办了,即刻间果然来了自家背药箱的大夫。   顾皎让丫头和从人带着帐幔来,单围了一片出来,做紧急房间之用。   “可知是何病症?”李昊问。   魏先生摸了摸下巴上的浅浅胡须,“眩晕症,痰症病发,再兼之惊怒交加。”   帐幔内一声,“出来了。”   有从人来告,已将太爷喉间的浓痰吸出。说那太爷来校场,被冷风一吹,有些咳嗽。上了台后,咳嗽得越发凶险,又兼本身有痰症,咳得半晌还不能喘气。刚才炮车炸响,太爷不知为何惊怒,连拍了十多下茶几,立刻便仰倒。咳嗽不停,人半晕,胸口积气。   这会子,痰是没了,但胸中的气却未消。   若再这般下去,恐怕——   顾皎问,“怎么办?魏先生,你擅医,可知怎生处理?”   魏先生面呈难色。   马家太夫人从帐幔内出来,满面悲色,显是她自家带的大夫实在无法。顾皎看李恒一眼,立刻走向前,“太夫人,可有甚需要帮忙之处?”   太夫人有些尴尬,但又不忍放着不管,只用眼睛看魏先生。可见,魏先生擅医的名声,早就传扬出去。   不料魏先生却显出一些羞愧的模样来,拱手长揖,“我虽从许先生处学了些医术,但委实不敢自称神医。太爷的病症,我曾见先生处理过一桩,乃是自身有肺疾,激怒之下气入了胸。若放置不管,后果难料;若要处理得当,需在一刻钟内,将胸腑中的气放出——”   李昊一听便觉得荒唐,如何将胸中气放出?开胸,人死罢了。   李端也不可思议道,“怎会如此?”   “若太爷死在此处,只怕马家和郡守的仇更深了。”   “许慎先生在何处?”太夫人两眼泪光盈盈。   魏先生更加尴尬了,“月前写信请先生来河西,奈何先生天性不受拘束,喜爱四处游走。不知他何时会来,也不知——”   太夫人突然哭出声音,绝望得很。   李恒道,“立刻派人,从河西出发去三川道,这是他必行的路。打许家的招牌,只说先生投了青州王。许先生见了,必然要来问罪与我,岂不更快?”   言毕,果然有许多兵士从台上跑下去,拉了马,呼啸着便要出去。   校场门口围拢了许多看炮车的百姓,或趴在围栏上,或站在高台上,或叠成了人墙。   炮声隆隆的时候,他们跟着发出惊呼;炮声停的时候,要等着继续放炮。眼见炮停了,许多人围在木台上,个个焦躁得不行。   有人马奔出来的时候,好事的人便问了一声,“炮车还放不放炮了?可是不能用了?”   那马上的人拉了缰绳,高声道,“炮车得用。现马家的老太爷病了,胸腑积气,需找大夫放气。许慎先生曾出手医治过这般病人,现要去寻他。各位乡亲,若得许慎先生的消息,速速来——”   “胸腑积气?”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   骑马人本欲奔走,听得这一声,立刻停了。他转头,露出属于顾家的脸来,似有惊喜,“你知这是甚病?”   人群分开,走出一个戴了兜帽的长衫男子。他揭开帽子,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来,头发和胡须花白,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道,“这病,倒是知道,只——”   没等说完,顾琼大喜,高声问道,“你可是许慎先生?”   那人似在颔首,然还是没等答话,顾琼已是飞身下巴,一把拽了他的领口,硬拖到校场中去。   他兴奋地大声,“郡守,许慎先生找到了!他已是寻到大营门口,被我抓回来了。”   李昊少时舞文弄墨,跟着先生学过一些方士之术。后寻仙问药,寻仙缥缈,只剩下了问药。药中多迷幻,令人沉醉,或可逃开无聊乏味的俗世。然今日,当真开眼。   雷霆一般的炮车,以及那出现得正当时的许慎先生。   先生仙风道骨,颇符合他见过的高人。可当先生从宽大的衣袍下拎出一个木头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各种百炼钢的奇怪器具,他便感觉有些不对了。那些东西,亮如银,锋锐超越刀剑,只轻轻一拉,便在马家太爷的胸上划出一条口子来。   又不知摸出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居然用长针扎入了太爷的胸腔。   所谓的放气。   李端大骇,抓着他的衣袖发抖,半晌道,“哥哥,这世上当真有妖术?”   妖术?   李昊从不信妖术,然这世上有一种人,掌着现时人所不知道的技术。那些技术,在史书上有不同的称呼。或者方术,或者巫术,或者神仙术法,或者妖术,但最终其实都不过是能人改变这世界的方法而已。他曾沉迷其中,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世界的秘密必然摊开在他面前。兴奋过,追求过,失望过,折腾过,最终一场空,只好沉迷在药中。   后高复烧杀阮之,他立刻派人四处搜寻关于阮之和高复的一切,脑子里逐渐有一个认知。阮之和高复,是不是那些人里的两个?奈何山高水长,身份限制,也只得妄想罢了。   李昊看着那许慎先生收拾工具,马家太爷似缓过劲来,马家太夫人感谢李恒。顾皎立在李恒身边,眼睛却去看那许慎,视线更落在那些奇怪的工具上。他微微眯眼,道,“这世上何曾有过妖?不过都是人心里长出来的恶意罢了。”   他转身,“今日看了两场好戏,我且家去缓缓神。”   李端无法,只得跟着他回郡城中央大街。   士人公寓,二层的套房内。壁炉里堆了许多木材,燃出熊熊火焰。李昊披着单衣,散着头发站在火炉边。他看着那火焰,似乎幻出许多未曾见过的场景来。半晌,他走到窗前的书桌边,提笔沾了浓墨,埋头书写起来。   须臾,一匹快马出河西郡城,直奔龙口而去。   城门口守了许久的顾琼见那奔马,兴奋地跑去中央大街,敲开了顾皎的私宅。   魏先生和一人坐在温暖的火边,手里捧着热茶说话,脸上俱带着笑意。那人头发还留着花白的模样,脸上却早没了许慎先生的面皮,露出许星无赖的样子来。   顾琼便问,“先生,李昊的人往龙口方向去了,不知是不是要从三川道入万州去送信给高复。咱们今日忙了这么一场,他是不是入套了?”   顾皎却从楼梯上下来,欢声道,“不管他是不是入套,能一箭双雕当然好;不能的话,说动马家做财神爷支援炮车生产,也是很不错的。”   “也是没料到,马太爷当真发病。”魏先生叹息,“若非提早准备,只怕事情要糟糕。”   李恒也从楼上来,他换了日常的衣裳,道,“人已经安置去隔壁公所顶层休养了,先生,许星,咱们一道过去探望一番。” 第144章 清账   马家太爷脱了衣裳, 赤着上半身躺在火炉旁的软塌上。   太夫人守着大夫检查肋间的伤口,半晌才道,“确有利器入了腑脏,但避开要害, 只将气放出。太爷休养几日, 便得好了。”   “当真奇怪。”太夫人道,“本来只托言头疾眩晕配合李恒演一场戏,不想你居然当真怒得胸腹充气了。”她叹口气, 看着面色依然惨白的老伴, “你说你, 急的是甚?若那许慎是个空有名声的,你这条命岂不是没了?”   太爷一双眼睛半张, 里面满是疲惫和绝望。他看着外侧低垂的窗帘, 遮挡着有小个子琉璃组成的一大扇窗户。活了几十年, 甚好东西也见过,甚苦也吃过,只人老了反而娇贵起来。这郡守公所的套房才住得几日, 便完全适应温暖、不透风的环境了。他想想李恒, 再想想魏明, 以及所谓许慎先生打开的药箱里那些奇怪却锋利的刀具。他道,“炮车成,河西和京州便是李恒的口中食。马家, 危矣。”   太夫人无言, 想起那雷霆之声后大片垮塌的山土, 心有余悸。她抹了一下眼角,“原来咱们家的二郎在万州,便是和这般可怕的东西对上了。当真是——”   那高复,到底从何处找了能人做出这般逆天的东西?李恒,难道真的是借了那姓唐的工匠的力?可无论如何,已经上了青州王的船,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太爷闭上眼睛,半晌才道,“李恒必来寻我说话,不如以河口的矿做股入他的工坊,产的炮车直送去青州王那处。这般,后面才好有活路。”   “王爷的仇呢?”太夫人还是放不下,“若就这般算了,咱们马家如何立足?天下人岂不耻笑?”   “耻笑?”太爷到底是活得长久,“活着被人耻笑,还是死了被人挂在灵位上尊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子孙万万年,总有能找回来的那一天。”   李恒心有所求,到底还是能弯得下腰的。   他带着魏先生和许星,亲自拜访马太爷,几人关在套房里议了一个时辰的事。   次日,便有快马去河口,拖了几个大车的金银来,又有几间铁矿和石炭矿的主人家带着工匠来河西找唐百工,竟是要帮他提供诸多材料制炮车。再过不得几日,李恒将实验成功的八辆炮车交给马家,马家立刻派专人押运,送去万州大营。至于后面的,会加紧造着,绝不会延误。   顾皎新奇得很,问李恒,“你许诺了人家甚么?居然连家底都掏给你了?”   李恒对她笑,“只是和他讲了一些道理。”   “甚道理?”   无非是青州王若败,马家跟着倒霉,一蹶不振;那时候,李恒乃是四郡的长官,马家能有好日子过?不如齐心协力,将青州王拱上去,马家既有军功又是重臣,李恒哪儿还能奈何?   当然,魏先生舌灿莲花,乃是他温言细语,掰开揉碎了讲的道理。   偏李恒又不说,要和顾皎玩神秘。她打他一下,想埋怨两句,不想他又道,“给岳父大人写个信,趁着这会子大漠上还没封边市,去北边搜罗一批货物,明春正好用。”   马家和李恒讲和,顾青山的商队自然就畅通无阻了。   顾皎当然会写信去,只最近一段时间她小心得很,确保轻易不得罪李恒。因此,她问得挺客气,“那接下来,咱们该做甚?”   李恒抱着她,“甚也不用做,只管等着。”   等高复收到李昊的信,等青州王拿到炮车后攻克万州,等联军和高复大战起来,天下大乱。   他又在她脸上亲一口,“你不是要展示你的新式房子吗?跟李端一起下帖子,把各家的夫人们请来,”   顾皎得了李恒的允许,当真便去准备起来。   她将几个丫头,连带长庚和管事们叫到私宅里,盘点这一年的收成和成果。   毕竟,不管高复那处如何,她手边的事不能停。   先点算农业相关,长庚最是清楚。   五牛道第一季红薯已经收成,并全部作为军粮运送出去了。庄子上的第二季红薯现在也到了收成的尾声,一部分卖作军粮,一部分留种,一部分送入郡城义仓做存粮,剩下的可全部自行支配。庄子上已经建设了配套的养殖场和制作各种红薯粉、干的工坊,算是初见成效了。唐百工建庄的任务完成,兴趣转到烧窑和钢铁枪炮上去了,将手上的活儿全给了长庚。   至于龙口的小庄和那些妆田,由顾家三爷爷和宽爷管着。两季红薯,两季稻谷,再加上一些零星的小麦,送了十几个大车的米面来郡城。顾青山又将其它的收成折成的钱全交过来,她让含烟盘了一下,竟也有三四千两之多。另外的好消息是宽爷的木禾,说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还要好些,若是产量稳定下来,明年当真可以开始推广了。   当然,宽爷另有诸多计划,听说郡城好些劝农官后,强烈要求派两个去龙口。一个帮忙研究水稻,一个则是负责小麦。按照宽爷的话说,河西有许多旱地,是适宜种小麦的。出来的面粉,品质比南方好许多。面粉制成馕饼,比米又耐保存许多,正合了行军等等。   这诸多杂事是基础,整理了两天,顾皎心中算是有数了。   在商行的推动下,将庄子运营的规矩定下来,再选择可靠的庄头,基本能够保证收入稳定。如此,她基本可以放手,只定期派人去监管一番便可以。   工业上刚开始起步,但起步便是军火生意,当真是——   顾皎不知如何说,但马家搬过来的是真金白银。   当然,唐百工那处的投入也很大。煤矿的开采,到处招纳流民和民夫,修路,扩窑,挖山,做炮仗等等,全是烧钱的活儿。若不是有青州王打仗撑起来,就目前而言,农业基础根本撑不起来工业的消耗。   算得几日账,顾皎心中有数了。   “太慢,还是太慢。”她对含烟道,“咱们的庄子虽然一直在扩大,商行垄断也保证了利润。但其实走的都是大军阀渠道,对社会的影响太小了。若想要工业产值上规模,农业基础必须要足够厚。简而言之,要民富。”   含烟听不懂,杨丫儿也听不懂,更不用说勺儿和柳丫儿了。   顾皎便和李恒唠叨,但李恒对这些也只听得多,说得少。她一个人比手画脚,口干舌燥,也只换得他送上来一杯水,“皎皎,润润嗓子。”   她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一口气将水喝干,趴在他怀里叹气。   李恒也只不断拍着她的肩膀,似乎是安慰,似乎也是无可奈何。   顾皎只好自己劝自己,看看眼前的青砖大房子,梦里也想要的大火炉,纯实木的扎实家具,最重要的是大美男。算了,人生总不能样样如意嘛。   “可是,你不是要准备别的事情吗?夫人们的帖子,都下了?”李恒温存半日,发问。   顾皎摇头,“请客当然简单,可农庄上的说成出了,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呢。账没算好,怎么请客?”   又忙得几日,账终于清出来,顾皎发帖子将农庄上的几个小股东请来,去了如脂的别宅。   所谓如脂别宅,在顾皎的计划中,应当是一个商务会所。李家精心调养出来的美人儿,只用在男人床铺上,实在过于浪费了些。她这些日子特地冷落如脂,只将她丰衣足食地养起来,其实在观察。如脂美则美,行走坐卧都仿佛一幅画,然当真被养成家具一般。她温顺纯良,主人家不理睬就当真默默地一个人生活,还算是熬得住寂寞;搬去别宅后,日日还记得来找顾皎请安,显然还是有点儿求生欲。   作为一个招牌,完全可控的如脂,应该还是可以的。   顾皎便让将那别宅装修得精致风雅些,又叫辜大挑了从人和侍女来。有能写的,有算账的,有负责接待客人的,还有负责灶上事务的。   “夫人,是要为郡守置办外宅?”辜大寡言,但问得当真精到。   顾皎就笑,“哪里是外宅?如脂别宅乃是公用的地方,男女客人都去得。我和夫人们聚会谈事,招待小姐客人们,有那能写会画的士人,或者擅写长风雅的——”   辜大显是不懂的,不过也不怕得。   “如脂算是别宅的管事,除了接待客人和展示才艺,其余的都不管。”   顾皎对辜大这般说,对如脂也是这般说。   如脂听得懵懂,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她只好说得更通俗些,“我偶尔会在这里招待夫人们,宴请各家的小姐。郡守也会请诸多清客先生,门人和幕僚来往。公所和私宅都不太方便,在你这处,你既可带着从人伺候,他们也不必过于拘谨——”   沙龙的前身。   如脂立刻懂了,这算是她的老本行,还不用脱衣服受冷。   她住得这般大宅子,日日担心自家无用,怕被夫人卖了。这会儿活来了,反而开心。她连连点头,“一定尽心尽力招待客人,不让郡守和夫人丢脸。”   如此这般,第一个帖子下给了刘氏等几位从事夫人,要将农庄今年的运行情况和明年的种植计划公布一下。顺便,分点小红,吃一顿好的,热闹热闹。   刘氏收了帖子,立刻凑银子,将当出去的头面赎回来,又去做了一身新衣裳。到了那日,领着初荷上了租来的马车,开开心心去做客。她到的时候,其它几位已经带着家小到了,会馆的大厅里暖和又热闹,台面上更是摆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如脂打扮得清爽,默默带着几个端正的丫头安排吃食,管着外面接送的车马,哄着小孩子们玩耍,又给他们念书写字,当真风雅得很。   只一桩小意外,宴席过半,李昊居然来叩门了。 第145章 露头   如脂出门厅, 看见李昊的一瞬间, 极度不自在, 脸白而不自知。   她习惯性地躬身低头, 然腰弯下去, 才想起自己已不是李家的侍女,而是郡守夫人的待客管事。可后悔也来不及, 李昊已经要进门了。   她立刻道, “少爷留步,郡守夫人正在招待从事夫人们——”   正经人家的夫人小姐,最好不要乱闯。   李昊停住, 笑着伸手, 勾起如脂的下巴。   如脂不敢让, 也不敢反抗, 更害怕的是闹起来将夫人交给自己的工作搞砸了。她在李家的生活算不上苦,但也说不上愉快, 还经常因为担心惹主人生气而害怕;被送给李恒的时候, 如脂是害怕前途未卜和变数的,送过来后被冷落,也惴惴不安得很。幸好郡守府只得两个年轻的主家,下人也算好相处,没刻意磋磨人,算得上风平浪静。又好容易夫人单给了她一个大房子, 只派了待客的活儿, 她开心得很。可李昊来了, 若闹起来,现有的都没了怎么办?   “请少爷等一等,奴婢向夫人通传一声。”她抖着声音。   李昊放开手,指尖上还留了点儿皮肤滑腻的触感,道,“几个月不见,学会自作主张了?”   如脂不敢答话,躬身往后退,飞快地跑去偏厅。   顾皎正在和刘氏谈明年的耕种计划,刘氏刚得了二十来两银子的分红,并许多干肉,开心得很。她有心表现,便提起自家从事想在庄子里开一点地,做小麦。   “河西的确产麦,只长得不好。从事说面粉养人,一个大馕饼便能吃一日,若能高产,比水稻也不差。他选了一批壮的植株留种,又跑出去找野麦子,想试试能不能——”   话到这里便断了,因如脂惊惶地进来,求助似地找顾皎。   “甚事?”她问。   如脂不说,只要拉她出去。   顾皎估计是不好出口之事,便起身出去。一出侧厅,如脂便要哭了一般,指了指门口,“夫人,少爷来了——”   李昊?他怎么跑来了?她转头,透过巨大的琉璃外窗,果见门厅的灯下一个模糊的男影。李昊名声在外,士人中也算是浪荡的了。他跑来顾皎招待女客的宴席,确实不太妥当。   她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好好招待夫人们,我自去打发她。”   如脂如获重生一般,松了口气。   “不过——”顾皎见她那般,笑了笑,道,“我给你安排的活儿,难免会很多次面临这样的状况。你若次次这般惊惶地找我,我便成了你下面的丫头。”   如脂惊怕交加,连连摇头。   “所以,今日送客后,你且好好想想,以后该如何做事。”   顾皎带着杨丫儿和含烟去门厅,只见那李昊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他向来宽袍大袖,潇洒肆意,一副名家派头。不想今日居然换了劲装,显出身高和长腿来,倒也是还能看。可见,本身底子也还不错,没被药毁完。   “夫人。”李昊冲她拱手。   “你来寻我,有甚事?”她也问得直接,“今日专招待女客和孩子们。郡守待客,得改日重新下帖子——”   “见郡守容易,见夫人却不容易。”   话有些出格,杨丫儿着意看他一眼。   顾皎算是习惯了他的无礼,不甚在意,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砖石小径,“门口站着不好说话,不如从旁散步?”   五栋青砖楼都算是她的地盘,前面临街均是正大门,各有守卫负责;后面一圈是花园,设置了卵石路、青石路并些许景观,又做了许多座位,算是供楼中的主人和客人散步的空间。四个花园连通,一大片的面积,绕一圈得许多时间,很合适说话。   李昊从善如流,当真跟着去了。   “我和端妹在城中住得不错,已写信请家中老父母来。他们年纪大,正是畏寒的时候。住在公寓楼中,既暖和,日常还能窜门见客,合适得很。”李昊先开口。   顾皎听出他有些迎合的意思,便问,“图纸已是给了你,不是着要重新在庄上起宅子么?”   “确实。只我家的工匠不如你家的好,既看不懂图,许多地方也摸不清楚。图纸拿了好几个月,挖出来一片地,却连一块砖也不好砌上去。无法,只得找了几个机灵的去你家农庄,请那位姓唐的匠人帮忙调|教。”   “怕是不能了。”她拒绝,“炮车试验成了,王爷那处下了许多订单,马家也跟着催促得急。唐百工忙得脚不沾地,连娶亲的时间也没,哪里还能帮你调理匠人?不如抽调几个当日这边砌砖的人去,且慢慢干着。”   “也行。”   “急不来的事。”顾皎便扯了其它事来,“当日说要修这些房舍,当真做起来快,其实前面很多准备工作耗时。来河西之前,我便和唐百工商议了,家里的庄子不好住,能不能修一样新式的宅子。既要水火不侵,日常方便,又要亮堂保暖。他想了许多时日,经常来寻我说话,图纸也改了很多版呢。”   李昊要推她做妖女,她偏将功劳分出去。   李昊听得仿佛认真,突然道,“夫人倒是好运道,连连遇着好匠人。那位许慎先生——”   来了。   顾皎冲他一笑,假意没听见许字,“许多人生来聪明,只少了教育培养,才没显得出来。一旦给足条件,实在惊才绝艳得很。譬如我家含烟,看起来娇弱,其实算账厉害。她做的账册子,历年的老掌柜也挑不出来错处。”   李昊回头,见那美貌的侍女垂头,脸有些红,却一点被夸的羞怯也无。   “再譬如我家杨丫儿,管着院子里许多衣裳首饰,零零散散几百上千的件数。哪一件放哪里,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一清二楚。这些本事,若生在男人身上,只怕一个从事也做得。只现在的天下不惯女人做官,也只得让她们窝在我自家的院子里。”顾皎说得许多闲话,见李昊脸上生出忍耐的模样,有些好笑。   到了最后,才问得一句,“你刚说了甚?”   “那位许慎先生,我上门几次没得见;去马太爷那处,也不凑巧得很。”李昊看着顾皎道,“郡守事忙,我不打扰他,只来找你。他那日为马太爷急救的手法,倒是很有些意思。”   顾皎眨了眨眼,“那个啊。先生脾气古怪得很,被魏先生叫来河西,本就不太开心。又遇上了太爷的事,冒了好大风险。现太爷虽然无事了,可他还得想办法做后面的治疗,这会子正在想办法呢,叫咱们谁也不能打扰。”   “一个人想,是枯燥了些。”李昊道,“若能有知己,指不定能提起兴趣?”   她怪异地看着他,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当日实验炮车,一是当真为青州王计,二是要震慑马家并一众对李恒不服气的士人,三是要用太爷的病引李昊入套。这家伙递信给高复,显然是入了一半的桃子。这会儿跑来说甚知己?难道她想给许慎找个知己?   顾皎强行镇定,“知己?许先生有许多学生,知己倒是少。你若是能给他介绍一二,当真是幸事了。”   李昊手伸向后方,一直坠在后面的从人小跑上来,手里捧着一卷书。他道,“夫人自来郡城,光明磊落,从无隐瞒。知己难得,无非是互相隐瞒而已。今我欲和夫人结交,便不好再做那俗人猜疑的事。此卷书,乃是一位故人留予我的,能看懂的人少之又少。我钻研许多年,一知半解而已,留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夫人,指不定是有了好去处呢?”   居然,又送书?现今知识便是权利,书是比钱更矜贵的物品。某些手抄古书乃是绝版,更是可遇不可求。她略有点疑惑,没去接。   他却笑道,“这书既是送夫人的,其实更想许慎先生一观。奈何先生不见客,只好迂回地走夫人这处转交。夫人和先生若看了书,觉得有趣,才不枉了它。若先生读了书,觉得书的主人家或可一交,还请夫人提起我的名字。”   顾皎想了想,“便谢谢了。”   “不客气。”李昊见她收了书,“不打扰夫人待客,告辞。”   当真便走了。   前所未有的利落。   顾皎略站了一会子,拿了那书。确实是一本有些年头的古卷,书边已经被翻得有些发毛了,纸张也显出黄脆来。厚皮封面上几个古篆体的字,仿佛是《方术》。   她倒是听过看过这词,只不知具体有那些内容而已。   李昊贪图享乐,居然也有研究这些玩意的时候?还是说他药吃得多了,干脆学别人寻仙求道?   她揭开,略看看。   第一页是一幅图,大肚子临产妇躺在地上,旁边一人执刀剖腹,一人从肚中拎出婴孩。剖腹取子,自古有之,然图下册又单画了一些小图,乃是类似手术刀和缝合针等的医用器具。   顾皎大吃一惊,这是何书?居然记载这般内容?方术二字实在离谱,合该是医术才对。   她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再揭开第二页,却是断手再植。她看得心旌动摇,连着翻第三四页,果然又是换新和输血的技术,并附了注解。   人类自古以来,情感和脑洞便有共通之处。若说一古人想着修高速公路,那并不奇怪,只技术打不到而已。可那古人布巾要修高速路,还要搞飞机大炮,就稍微值得怀疑了。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脑洞开就开了,还开得那么详细?   顾皎将书合上,尽量保持表情不便,缓缓回了如脂的别宅。   如脂仿佛已经反省过了,等在门口。她见顾皎回来,忙迎上来做检讨,说日后一定将河西和京州的士人名姓记熟,小姐和夫人们的避讳了解清楚,如何跟客人斡旋她也会用心学习等等。说得太着急,险些流下眼泪来。   顾皎拍拍她肩膀,知道努力就行了,不用太急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进屋,同从事夫人们又说了许久的话,又跟小姑娘们玩了好一会子。   刘氏见她喜爱小女孩,便开玩笑,“夫人甚时也生一个小小姐?”   顾皎就笑,她这个身体都还一团孩子起呢,生什么孩子?   闹得许久,外面的天尽黑了,才送客。   送客毕,如脂亲拎着灯笼送顾皎回私宅。一行七八人从后门走,穿过长长的花园。寒夜深,霜露重,脚上湿哒哒的。走得一半,遇上了李恒。他在公所处理完事情,出来寻人的。   顾皎见了他,笑开了,立刻挽上去,相携而行。   旁边公寓楼二层的窗帘微动,露出李昊模糊的样子来。他眼睛随着那两条影子动,直到一切都入了黑影再看不见。   “你今天,仿佛有点开心。”李端不解地问。   李昊转身看着她,笑一笑,“你看错了。我开心得不得了。” 第146章 杀意   顾皎将那书带回去, 先丢给魏先生看。   老狐狸翻开书, 以某种奇怪的表情从头看到尾, 然后合上书沉思。   “如何?”她好奇, “这书是不是真的?还是这片九州跟筛子似的, 到处都是异乡人?”   老狐狸看小狐狸一眼,“李昊少年时候, 家里请了好几个先生, 其实也算有才。不过,他稍长些便沉迷方术,寻仙问道, 被先生引着四处游走。长成后, 干脆自家养了几个术士炼丹, 很折腾许多年。”   居然是个修仙的实干家呀。   “他养的许多门客, 甚杂家都有,偶得一两本这样的书也正常。”   书当然正常, 不正常的是写这本书的人。   魏先生懂她的意思, 道,“许先生那处也有好些这般现时看起来异想天开之书,毕竟这九州有高复,有阮之,现又有一个你。那么,古人里偶有几个异乡人, 也不甚稀奇。”   如此说来, 李昊居然是一个追寻异乡人足迹之人了?   有趣。   魏先生将书看完, 把楼上睡觉的许星拎了下来。   小伙子早撤了易容的装扮,穿着中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干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说好了只治马家太爷一个眩晕,结果搞那阵仗,我要是不拿出毕生绝学都要被弄死了,好伐?”   他为了将许慎扮演得传神,不仅日日乔装,还得照着许慎的声音和动作练习;又因要上手操作那些器械,便跟着魏先生学了许多医理。幸好所学之术小时候也被许慎教导过,马太爷身体底子也还好,才算没出丑。可后来再去给马太爷看病,就需要一些真功夫了。他补课补得辛苦,日日睡不够四个时辰,脾气暴躁得很。   “人死了,就不用操心没法睡觉的问题。”魏先生和许星说话倒是直接得很。   许星撇嘴,“你这种才是生来就累,天天晚上都不睡觉的吧?连做梦都想着坑人,是不是?”   魏先生拎起书敲他的头,呵斥道,“少废话,多看书。”   许星有点委屈,但到底还是将书拿起来翻。他皱着眉看完,“哪儿来的天书?”   “李昊送过来的。”顾皎笑道,“他说当日见了许慎先生的手段,十分佩服。他又想起年少时候有位故人,仿佛在此道上略有造诣。若许慎先生看完书后,想要多个知己,他可以代为引荐。”   许星不看顾皎,只看魏先生,“你怎么说?”   “怎么说?”魏先生道,“你的进度太慢了,需得加快,将我给你看的那些书全都看完。不然,李昊当真把人弄过来,跟你巧遇,再揭你面皮,如何处?”   顾皎道,“先生准备见?不再探探他的底?”   魏先生冷笑一声,“有甚可探的?他和高复私通,咱们将计就计用他;他见了咱们的手段,估摸会有些想法,也想将计就计探咱们的底;这岂不是真正好事?我正愁没好法子让他去误导高复,这不就来了?”   许星道,“我不想知道你们要算计谁,或者为祸天下什么的。总之,帮你们扮一下我家长辈已经是底线了,多的我不干。”   “干完这一票,回你龙口呆着去。”魏先生大约也嫌他不好管,“宽爷那处还要你盯着,别让人摸老家去了还不知道。夫人千辛万苦给郡守挣下来的家业——”   许星被骂得晕头,看一眼顾皎。顾皎冲他一笑,他有些不好意思,抓着书跑上楼用功去。   李恒对魏先生的决定没意见,他只问了一句,“李昊为甚将饵丢给你?”   即便李昊有再多的理由,说甚李恒不见他,许慎事忙,马太爷处不方便。可他就住在隔壁的公寓楼,当真有心的话,甚时候堵不到魏先生?甚时候去公所见不到李恒?不是不能,乃是不愿而已。   因此,李恒尤其介意。   魏先生见话题转了,随意找了个借口,回房间休息去。   起居室便只剩了小两口。   顾皎皱眉想了想,“难道是我好说话?”   那也不是啊,相处几个月来,她当真没少怼李昊。李端高傲,不屑和她交谈,但也好几次被惹怒了。反而是李昊,明明不羁得很,偏没冲她发过脾气。每次被怼,不是笑笑,便是用些诡话糊弄过去。   “好说话?”自知晓李昊和高复勾连后,几人商量过如何对待他。贸然抓起来绝对打草惊蛇,放在身边看管着更安全一些。然又能过于亲近,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事来。因此,李恒和魏先生对他有些客套冷漠,顾皎则是私下交情但说话从不留情。又要谨防意外,因此让辜大带了一小队人潜在周围。从汇报的情况看,顾皎的不留情还要加着重号,那是相当的不留情。因此,什么好说话,那都是不存在的。   世上的事只怕琢磨,不琢磨没事,越琢磨越有事。   李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不说话了,只看着她。小丫头虽然一向体弱,但因保养得好,日日蛋奶维持着,又经常散步骑马,已经很久没生病了。她纤细的骨架子开始显出一些活力的模样来,皮肤也在白底子里泛出一点点红,那两只眼睛更灵得跟天上刚摘下来的星星一般。他的心略沉了沉,李昊浪荡不羁,有甚是不敢做的?   “怎不说了?”顾皎笑嘻嘻,“我对他已经很客气了,好不?”   他点头,伸手搂着她,自上楼休息去了。   小两口的卧室在三层,占了整个半层,单开了一道门,门内设置成套间的模式。会客厅套着主卧室和衣帽间,另有卫生间和书房,还有一个存放比较机密和贵重物品的密室。待亲近客人的时候,大门打开,会客厅里一片祥和;需要私密的时候,大门关上,便是亲热的二人世界。   顾皎喜欢这个和后世相类的套房,经常关了大门,换上轻便的中衣,自己打理衣柜和卫生间;她其实一直不习惯现在的箱子间,要找东西很麻烦,需得记住箱子的号码和里面装了什么。因此,修她的私宅的时候,便对衣帽间提出了许多要求。步入式的,一整排的挂杆,无数的木头衣架;按照四季和不同材质,衣裙全部整齐挂好,每日只管进去找合意的便是,多么的简单方便。含烟和杨丫儿也跟着满意得很,只李恒偶一吐槽,都是懒的。   顾皎就听不得人说懒字,马上起劲地反驳,“懒怎么了?懒让人聪明,让人脑子动起来,挖空心思去想怎么改善生活;懒才是推动这个社会发展的最高力量。李恒,我告诉你,在我们那处,懒得出奇的人才能创造新生活。”她颇为振振有词,哪儿还有刚嫁给他那时候的狡猾劲?已经完全理直气壮,丝毫不掩饰了。   李恒见她一副振振有词,完全抛弃刚嫁给自己时候的狡猾,丝毫不掩饰地理直气壮,有些一言难尽。他挥挥手,“我不喝你计较。”   她却更来劲了,“你这种不计较的态度,其实也是不对的。当日我要修路,先生嫌我奢靡,偏不明着教训我。为甚?他老思想,觉得女人在家的时候由父兄管,出嫁了该丈夫管。因此,女人不懂事,不是女人不对,而是父兄和丈夫不对。”   “有什么问题吗?”李恒不觉得魏先生的看法有错。   “问题大了去了。我生下来就是个人,虽然器官和男性有所差别,但人的本质不变,是吧?未成年的时候,爹监管我,还算是有个理由。但兄长和丈夫负责,是甚意思?本质上还是没把我当人,乃是一个物件,附属于男人存在的物件。那么,物件犯错了,便去找物件的主人担责,是吗?”顾皎斜眼看着他,“你觉得,我是个物件吗?”   李恒闭口不答,另外开辟战场,“然女子本弱,若家中无男子扶持,如何在乱世存活?”   这问题,顾皎倒真有些不好回答。毕竟,这当真就是社会学的问题了,文化,经济,国力,风俗样样相关。   “如此说来,你活的那处也未完全解决这问题。”他见她答不出来,笑了。   他这话说得新鲜,顾皎由不得不去看他。他道,“若是已经完全解决的问题,你或者会不习惯,但一时间也无法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只告诉你,在现时不仅大多数女人只是物件,连男人也是。”   顾皎一怔,再一想,却果然。   自然残酷,人若想活,必须要有比残酷更残酷的韧性才能战胜它。   李恒见她发愣,心中暗暗失悔。他既不愿她留恋天外天的好处,便不该随意说起此处的不好来。若她当真过不下去,也不愿为他忍耐,该如何?思及此,他便道,“我小时候,许慎先生和魏先生也经常约了许多人来家中清谈。谈性浓的时候,几日几夜也不愿散。天下大势,人性浅薄,士人和庶人,连投胎和命运如何都有涉及。”   顾皎的思绪被拉回来,马上道,“适当的清谈和思辨,能解决一些思想上的问题;但思想层面要落实,最终靠的还是实干。谈肯定是要谈的,但谈完之后,得立马实干,否则便是水中月一般虚幻。”   李恒只笑一笑,道,“既如此,咱们便在如脂会馆那处办一个宴席,遍请周围的大儒来议事,且谈几年内四郡的发展。兼论天下大势,你觉得如何?”   她拍手,“好事啊。”   他握住她的手,揉捏半晌,又道,“顺便给李昊下个帖子,就说许慎先生要来,请他一观。”   便是要安排‘许慎先生’见李昊了。   “没问题。”顾皎两颊起了笑涡,“我马上让含烟去准备,趁着冬日无事,也给大家找些乐子。”   一个人的名字落入李恒的耳中,那人便无处不在起来。   李恒对李昊起了疑心,难免留意起来。这一留意,那李昊当真无处不在。   早起顾皎在花园散步,他能隔着篱笆说笑几句;午食的时候,总找借口让小丫头来送些新奇的吃食,逗得顾皎日日都能听见或者想起他的名字;又兼顾皎找如脂做请客的准备,李昊居然自告奋勇,带着李端帮忙整理宾客名单。又因有一部分大儒其实对李恒没感觉,李昊便用了自家的帖子,亲笔写了邀请函。   什么是做戏,什么是带了真心的做戏,李恒还是能分得清楚的。特别是偶尔瞥见李昊看顾皎那眼神,那种强行藏起来的贪婪,令他怒火滔天。   李恒将辜大叫来,问,“那李昊,可是失礼了?”   对谁失礼,什么失礼的行为,通没说。可辜大有人盯着李昊,自然知晓他在屋中的龌龊事。他沉默地立在堂下,一言不发。李恒看他一眼,知晓他不会再说什么。   可沉默,那便是有。   李恒的脸瞬间变色,握在手中的笔杆寸断。   杀心,动了。 第147章 屈从   魏先生将许星关在顶楼, 日日辛苦做功课。好容易考了个及格, 才略松口。   “可以出去见见人了。”   顾皎听得这个信儿,立刻安排了一场会见。毕竟, 要让李昊将真神请出来, 也需得让人亲眼见见真东西。   一个小型的宴饮,来的多是李家人和马家人,又有城中的幕僚, 也算是济济一堂。马家太爷最是积极,放言许先生乃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来的便不给他面子。   顾皎本想给‘许慎先生’设计一个亮眼的出场, 可李恒却开口了。他道, “你甚也不用做, 先生都安排好了。”   她好奇得要死, 问怎么准备的。   李恒就笑,道,“自许慎先生出手那日, 哪一桩不是在安排中?”   顾皎略一回想, 果然如此。   ‘许慎先生’一来便救了马家太爷,那之后便专心研究病情, 回绝了许多人的邀请。他不见人,不会客,连郡守出面也多半是不行的。如此, 便给人一副高人的印象, 无形中抬价了。好容易能见得一面, 又有马家太爷放话作保,请的客人也是个个有来头。现今社会,出一趟远门不容易得很,和某个高人会见一次更是困难。一年只得一两次的清谈机会,当然是万分期待了。   想得清楚后,不禁感叹其实古人才当真是营销的高手。毕竟幕僚和谋臣要货卖帝王和诸侯,套路就不能一般的浅显。卖家先得有智力上的优势,搞一个代表作出来,作价高高挂起;再来一些同窗或者亲友抬轿子,将格调保持住,顺便帮忙四处推荐;当买家看上这货了,有心询问,便不能轻易被寻见。毕竟,容易到手的都不太珍贵,需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访,有付出才会珍惜。如此这般,卖家和买家终于见面,就该是互相面试的时候了。双方都要显出自己的本事来,如何方成一段君臣美名。譬如后世人均知的‘三顾茅庐’‘卧龙凤雏’等等,仔细分析,都是相当成功的营销案例。   果然,到了那日,如脂的会馆上下四层,热闹到极点。然李恒和顾皎都到了,魏先生和许慎先生却依然未到。   顾皎心里嘲着他们弄鬼,自带着李端和诸位夫人小姐去侧厅烤火、吃茶。她们坐在温暖的火炉旁,隔着轻纱屏风看着外面的正厅,既透又不太透,听什么都是方便的。   李端用扇子挡了口鼻,“先生怎还没来?”   “不知,”顾皎也有心帮人抬一回轿,便道,“先生日日忙,轻易不敢打扰他。”   “忙些甚?”   “不懂,且有些怕人。”   “怎会怕人?”   刘氏便接口,“当真是有些怕人。那日在校场,多么凶险?好几个大夫轮流忙太爷的病,均看出来是胸腹胀气了,但哪个有办法?且退一步,便有了法子,谁敢去上手?”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显出几分讥诮来。刘氏便不说了,去旁处和其它人说话。那些人便对她低语,“若不是郡守夫人,她都不愿和咱们坐一处。你何必找她说话,多没趣?”   刘氏大约也是有不满的,但好歹能说几句有见识的话,道,“今天是郡守和夫人请客,咱们当然不能落了夫人面子。她是客,咱们也不能算完全的客人,且得是小半个帮手。和她说话,乃是夫人的礼,对不对?再有了——”   她压低声音,“平平都是人,只生得不同人家,便命不同。譬如一树上的花,风吹花落,一些花瓣落在泥泞里脏污一世,一些却落在清水流中。命呀,咱们也是怪不得的。只一个,她们终日饱食无事,为何却看不上劳作之人?只觉动了手,便是下作。连许慎先生这般的,只不过擅了医,需亲手去料理一些事务,她便觉得不如人了。这才是当真不对!”   “夫人今日请了那许多先生来,只怕是要清谈。”一个相熟的夫人取笑,“你这番话,合该说出去给他们听听。”   一番哄笑。   如脂立在旁边等着伺候,听了诸人言语,心中逐渐有些敞亮起来。   她因第一次宴客不顺,颇为自卑,自去寻了四郡的《姓名录》来背诵,要将有名姓的人家全部记熟。可越是读得熟,却越是疑惑。这些人,马家的,李家的,徐家的,还有诸般士人,他们究竟和庶人有何种不同?为甚他们能够世世代代富贵,别的却只能是下等人?或者,连人也不算呢?   因想不出答案,十分苦恼,偶尔会和侍女说几句。那些侍女均能识字算账,但学的是应用的本事,少有思考这等哲学相关,回得也很简单。   “咱们不想那般多,想多了头痛。不管是甚识字算账,都是一门本事。学得本事,给主人家做事,挣一口饭吃而已。”   如脂本性少争,听了后也不回嘴。可心中总默默思量,往日在李家招待的那些士人纨绔子,其实脱了衣裳和旁人也没甚不同。甚至,他们的才学和能干还比不上顾皎身边的几个管事。若没有出身的限制——   她想到此便有些害怕了,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妄念。只好想是夫人对自己太好,日日好吃好喝养着,养得她起了贪心。可每日做完功课,整理完毕那些人家的关系后,难免会遐思。遐思后又后悔,赶紧去后院门口坐一阵,忏悔自己的不应该。   现听得从事夫人说,她才知晓,并非只有自己这样的奴婢才有这样的妄念。   不过,她恐有不妥,便轻身去了顾皎处,俯身轻语。   顾皎听得如脂的话,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道,“你去轻纱屏风处放一些矮凳子,待先生们谈起来,咱们也听听热闹。”   如脂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李端见状,轻轻撇嘴,自去寻身份相仿的女子说话,要寻人做诗会。   片刻后,听得门廊处一阵响声,有管事高声,乃是魏先生和许先生到了。   几乎是立刻,正厅里的人都动作起来,尤其马太爷快速,挤最前面去了。   顾皎起身,站到轻纱边,隐约见李恒冲着‘许慎先生’拱手。李昊站在李恒身侧,打扮得倒是正经模样,只看人的眼神有些不对。魏先生将人引进去,一一介绍,气氛倒是挺好。   引荐完毕,各自落座,先上一轮酒水。   许是刚认识,大家都还客气着,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酒水过后,魏先生先开了口,起调便是天下大势。那高复挟制了先皇的皇子和皇女,立了个不足两岁的新帝,实在荒唐。青州王高举义旗,同袁都督一起,又有国丈等人加入,现屯兵万州。奈何高复的大炮太利,阻了去处。这里便有一问,该当如何?   顾皎对这兴趣不大,只看着李恒。那家伙坐在首座,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奇怪的是,他左边坐了许慎,右手却是李昊。他一向不喜李昊,怎会容许如此排位?她皱眉,见他自斟了一杯,居然去和李昊碰。   太奇怪了!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向士族完全的人,居然笼络浪荡子?   然,她还没看出甚玄机来,李昊却站起来。这人洋洋洒洒一大篇,赞的却是李恒的炮车,必然能将万州的城墙轰塌。   两相来往,许慎也就加入了谈话。一个有心要卖弄,一个存了意思结交,很快搞得十分火热。   当马太爷加入的时候,不免就谈及了许慎先生近乎于鬼神的医术。马太爷热情吹捧,李昊要见识见识,许慎不能打退堂鼓落了魏先生和郡守的面子,便赶上了话头。   正当难分难解的时候,李昊突然叫来自家的从人。那从人利落地跪在李昊身前,举起手便往地板上砸,只听得一声脆响。   骨头断了。   从人卷缩在地,浅浅地呻|吟。   李昊的声音却传来,他朗声道,“先生的外科术如此神奇,便当真展露一番。此人骨头脆断,皮肉撕裂,该如何处?”   顾皎倒抽一口凉气,此人,当真乃是一魔。   历史上有那燕国太子丹,因荆轲赞了歌女的‘好手’,便当真将那手砍下来送他。此为笼络,勉强还算得上是有点儿理由。可李昊只因谈得兴起,要当面见证,便如此?   她实在无法忍耐,可外间的人多熟视无睹,仿佛早就习惯了。甚至连魏先生和许慎也不以为异,当真叫人准备起家伙来,似乎要现场手术。只得起身,一言不发,直去了后院。   李端看着她背影,直到不见了,才对身侧的女伴言语一句,“咱们郡守夫人,当真是有些小见了。不过一从人而已,便如此作态。”   那女伴嬉笑,转眼去看李恒,赞道,“郡守大人果然英雄,当此情景,屹然不动。”   李端颔首,与有荣焉。更见那许慎先生收拾了衣裳和用具,执起刀来,当场破开皮肉接了断骨,又一一缝合。她道,“本是士人,奈何操了贱业。可惜!”   士人不动四体,方显尊贵。   顾皎出得后门,沉默地绕着花园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一木头休闲椅上。   含烟捧出手炉塞给她,杨丫儿却带了大披风来,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她抬头,看着两个丫头,“你们,怕吗?”   点头。谁不怕呢?可贱人的命,不是命。   “夫人放心,咱们郡守不是那样人。”含烟安慰。   顾皎苦笑一声,捧着手炉靠在椅子背上。她道,“咱们就静静地坐会子吧。”   这是不想再说话了。   杨丫儿看含烟一眼,都退开米远,留得顾皎清净。辜大出来看了一眼,似有点担心。杨丫儿对他使了个眼神,指了指正厅。辜大转身进去,没得一刻钟,李恒出来了。   顾皎见他,道,“丫头们叫你出来的?其实无事,就是有点闷了。”   李恒坐她身边,拉起手来。虽有手炉在,但手还是冰冷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见他表情平静,便知双方的试探都很满意,可进行下一步了。   可胸口梗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要人命得很。半晌,她才道,“这般罔顾人命,实在该——”   “皎皎。”李恒抱着她,“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皎皎背僵得绷紧,半晌才屈从一般的放松,缩他怀中去。 第148章 西行   万州大营。   顾璋挤在营门口, 远见着打顾字旗的商队鱼贯而入。   堆满车厢的大袋子小麦和水稻, 将车轮压得深深陷入泥地中的红薯,另有诸多肉干和酒精, 连带得山里产的皮货。更骇人的, 乃是最后的十来车,巨大的黑色炮筒从厚油布下露出一点,仿佛要噬人。   顾青山满身风尘, 东张西望,似在寻人。顾璋抬手,用力扬了许久, 终于对上。顾青山翻身下马, 将缰绳交给身边的小子, 哈哈笑着过来。他用力拍着顾璋的肩膀, “大郎,果真成人了。”   顾璋其实有些苦逼,只道, “爹, 我当真无用得很。先生和佳禾先困在高复那处,我竟手足无措——”   顾青山叹口气, “与你有甚相关?你和寿伯一己之力将土豆安置好,已是难得。先生在城中,自有人看护, 也有信出来。现在, 他们跟着北边押运辎重的军队南下了。”   高复月前抵达万州城后面的一处小城, 在那处扎了大营。本龟缩在城中,靠高墙和大炮保护的万州王陡然激进起来,常派人出城滋扰。又因入了冬,城中吃食有限,辎重的压力十分沉重。先生和佳禾若是跟着高复的辎重队伍来,当真危险。毕竟现时打仗,多的是各种断粮道和烧粮草的计策,防不胜防。   父子两个各各忧心,携手去前方,却正遇上了来看炮车的卢士信。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马鞭,却好奇地问,“顾家大叔,那车当真同信上说的那般神奇?”   顾璋也跟着好奇起来。万州城的大炮如何威力,马家儿郎最是清楚。这段时间来,他见了一次突袭开跑,也看了被炮弹碎片打中的士兵,当真惨不忍睹得很。血肉之躯碰上钢火,万分之一能赢的机会也无。也是因此,柴文俊建议青州王将大营退出一里地,将城围而不攻,斗的就是谁家的辎重多。毕竟青州军中红薯管够,而万州都城四门紧闭,存粮有限的。   两相对峙中,不少下面的将领还干着缺德事。那红薯虽然吃了气多屁多,但有一样好处却是别的粮食比不上的——将它丢火上烤着,甜香气能飘出一里地远。因此,日日有人研究风向,在上风处架火堆烤红薯,将那气味散入城中。又让大声之人在四门外高喊,只要开了城门来降的,无条件吃饱。   “自然。”顾青山道,“郡守亲点火试验过了,当日马家的太爷也去看了。他听得声如雷霆,又见半片土坡垮塌,当场惊得几乎晕厥过去。”   卢士信倒觉得有些夸张了,“那太爷年纪大了,满身肥肉,怕是当真打雷也怕的。”   顾青山很自信道,“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言语间,便见得那些跟着来的工匠将装载炮车的马车推到里面的大营,另有兵士来驱散看热闹的无关人,将那处场地围起来做组装的工场。大约又因炮车名声在外,连柴文俊和柴文茂也亲出来看,催促着赶紧组装完成。若是可能,最好在年前能打出一场漂亮的小胜仗,给营中人定定心神。   卢士信下马,混入装配场子里去,摸着那冷冰冰的大炮筒,不可置信道,“这没人气的玩意,当真那般厉害?”   柴文俊见他一副痴呆的模样,道,“别趴车上,碍人做事了。”   柴文茂不言语,眯着眼看那炮筒,心中却自有计较。幸得当日对顾皎手下留情了,看李恒这番动静,居然同许慎搞出这么厉害的玩意来。现运过来的虽不足十门,可以后呢?那远在河西,日夜不停息的工坊呢?若李恒造得上百门,弄出一个炮车队来,九州谁能奈何得了他?更可怕的是,他手里掌着的那个龙口商行,眼见得垄断了红薯的生意,又和搞土豆的徐家勾连上了。一手粮,一手炮,无异肋间双翼,待得时机一到,便要冲天。   显然,柴文茂能想到的,柴文俊自然也想得到。他凝视着那些长炮筒,看着匠人们熟练地将各样机括装配上去,忧心忡忡。   柴文茂笑一声,道,“你这个郡马,真不好当。”   柴文俊没言语,盯着工匠们忙了许久,待一辆车弄好后,自去王帐汇报议事。   顾璋将顾青山请到自己的帐中,是侍儿早准备好美酒和美食。和着许家的子弟一起,又将卢士信找来,吃了很舒坦的一餐饭食。吃得正热闹的时候,柴文俊和朱襄跑来抓人,只说卢士信被青州王禁了饮酒,乃是犯规。卢士信哪管得了许多,反而哄着郡主和郡马一道。   吃得半宿,纷纷散了。   卢士信醉醺醺的,被朱襄弄到大营后面的一个小溪里,让兵士打了水从头上浇下去。他被冻得清醒,扯着头发大叫,“要作甚?”   柴文俊笑,“还好没喝得迷糊了,不然怎么水浇火烧都醒不来。”   “拖到后面工场去,让他开开眼。”朱襄手叉在腰上,“若还没醒,就再泡会儿。”   “再泡就僵了。”卢士信抖着上岸,全身湿漉漉,衣甲里满是水。也因这般,身上是闻不到酒味了,只别说话。   “马上就让你热起来。”朱襄让侍者送了马来,扯着卢士信上马,利落道,“走!”   卢士信只得翻身上去,跟着去了大营后面的工厂。   四面栅栏,火把高悬,八座炮车立在黑夜里,炮口朝南。   车上两个工兵,车下列了炮手。   朱襄跑马到阵,问朱世杰,“已是装好了?”   朱世杰颔首,“好了。”   卢士信吃惊,“我还以为要明日才能行——”   说着话,便见青州王乘着战车从大营里出来。卢士信立马闭嘴了,若让义父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只怕会让人将他绑辕门口,剥了衣裳抽鞭子。柴文俊见状直摇头,忧心更甚了。   朱襄轻声,“义兄,这番你可要好好表现,不能让马家人抢了风头。可知?”   自马家归顺青州王后,在勤王上表现得特靠谱拼命。马延亮一马当先,做了前锋,去哪儿都冲在最前头。打万州城,他领的前锋首先遭遇炮击,死伤大半,他自己也头脸全烂了。可治了一两月,戴上头盔,照样又是一条好汉。且因有了炮战的经验,这会子在军中还算有威望。   卢士信很有些看不惯这败军之将,只苦于一直没机会。现朱襄这般说话,他便知自己的机会来了。   朱襄见他听明白自己的话,打马上前,凑到青州王面前说话。青州王看了会子炮车,伸手取了一根火把,便下车点火。先点得最靠边的一辆,是见引线快速燃烧,须臾便没了动静。守在炮车边的工匠很有经验地捂住耳朵和口鼻,兵士们正疑惑的时候,却见那炮车一阵震动冒出白烟,然后是一声响雷,最后是炸裂的声音。夜黑看不见什么,但四面都是泥点子飞溅。   “好!”青州王一声,“去看看前面甚情况。”   朱襄便亲取了火把,飞马前去。须臾又回来,高声道,“父王,便如当日那城楼上的高炮。”   斗大的泥坑,原本做靶子的木牌早散成了碎屑,威力不言自明。   青州王大喜,接连着点燃了剩下的七门炮车。   冬夜里,先是一声雷霆,紧接着是七声,震得大地颤抖。   顾青山撩开帐门,看着不远处天幕上闪过的一阵阵泪光,对顾璋道,“大营不是久呆的地方,你且随意找个借口,去南方。”   顾璋倒是有些疑惑,毕竟男儿存了立业的心,有个这样的机会不容易。   他一迟疑,顾青山便知他的心,道,“你妹夫在河西正缺人,你且去南边做些事。”   以后去投,才算是有投名状的正经谋臣,而非姻亲关系户。   顾家再上层楼,便只看这一遭了。   顾璋略想了想,缓缓点头,自去找徐家的子弟商议不提。   只说那八声惊雷,不仅将青州王的大营震醒,也将万州都城叫醒。   被困了大半年的万州王翻身下床,警戒地问,“可是响雷?”   他万分不愿想某个可能性。   守夜的从人便答,“是南边来的声音,见了雷光,却不见乌云和水汽。想来,并不是雷声——”   不是雷声,便是炮声。   万州王浑身颤抖,“可是看得清楚?”   “一清二楚。”   万州王无言,半晌道,“燕王抵了何处?”   从人轻声说了一个地址,距此还有百里。百里路,若赶得急,一日便能抵达。可这百里,却隔了七八日,可见高复是盘亘在那处了。从人又道,“燕王大军分了两路,一路绕道去青州,一路却直奔南方水泽,要使那围魏救赵的计策。”   “围魏救赵?”万州王缓缓坐到床榻上,“只怕是以我做盾了。掌灯,请先生们来,议事!”   万州王城内灯火通明,百里之外的燕王大营却寂静得很。   温佳禾刚合眼,帐门口却响起王先生的声音。她起身披衣,点灯开门,“先生,何事?”   “燕王头疾又犯了。他的侍者用精油按了许久,依然不得法,只得来寻我。你这处可还存了油?”   “有的。先生稍等——”   温佳禾开了帐中的箱笼,摸出七八瓶之前留存的精油。她将之递给先生,“怎地突然犯了?一路上不都挺好的吗?”   王允接了瓶瓶罐罐,摇头,“不知。”   因事密,两人说话声音很低。王允捧了东西要走,温佳禾实在不放心,紧跟了了去。王允本要劝她回去,可若燕王的病况危机,当真需要一个帮手,便罢了。   两人去了王帐,交了同行的牌子,方才被放行。帐中灯火昏黄,空气里满是精油的香气和药物的味儿,还有隐约的血腥气。温佳禾谨慎地跟在后面,见那些从人垂头敛手,便往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便惊得面色发白。因内间的雪白地毯上,喷了几蓬鲜血,一个人体身首分离。   高复躺在软塌上,有气无力地问,“王先生可来了?”   王允道,“来了。王爷放轻松些,用了药,马上就好。”   高复偏头看着他,两眼内冒着寒光,阴森森地道,“好你个王允,我现竟是离不了你。”   温佳禾听得胆战心惊,手足冰冷。   王允却笑道,“王爷是得了甚好消息,引动全身气血入脑?”   高复冷哼一声,半晌道,“我竟不知,这世上居然有许多如先生这般的人。将才得了一封信,居然提及有开胸之术,实在骇人听闻。”   温佳禾跟着王允许久,也见识过了开颅之术。虽那猴子被开颅,先生也未动颅下的猴脑,可也实在惊人。不想,现在又出了一个开胸之术。   “我欲西行。”高复道,“先生一道,同去见个究竟吧。” 第149章 病了   顾皎病了。   那日和李恒在花园坐了许久, 冻得手脚冰冷。虽然回家后泡澡, 但次日起来便浑身沉重,额头烫人。   李恒请先生来切脉, 只说是风寒,且开一副药吃。然吃了六七天药, 病况未见好转。嗓子哑了, 口鼻处因鼻涕擦得太多也肿了, 时不时还高烧不退。   无法, 魏先生连换了好几个药方,依然不得好。   许星做功课的间歇跑来看, 口无遮拦地说甚,“身病能医, 心病难好。”   魏先生将他爆捶一通,吼着拖了出去,“许先生, 你在郡守大人的宴饮上出了那般大的风头, 现在整个河口谁人不知你的名姓?这会子外面不知多少人拿了帖子要请你,你还不好生功课?若哪次表现得不好, 宴砸了, 提头来赔?”   顾皎现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啊活的,更别说斩首了。   她闭眼,将药一口气喝完, 张开口吃了含烟喂过来的糖果, 冲旁边守着的李恒道, “怎么还不去如脂的会馆?今日来的先生们更多,你不出面是不行的。”   那日宴饮,许慎先生出手将人皮肉剖开,接了断骨,又径直缝合上。堂上人均言那伤者的胳膊肯定是废了,搞不好还会因伤口溃脓而亡。不料许慎开了几副药,日日让丫头盯着吃喝了,不得几日,伤口不仅开始愈合,也无发热等等症状。现过了约莫一月,日常事务几能自理。   因此,本来小有名气的先生立刻名声大振,引得左近的人家都来看。那公寓楼本就是为了招待士人才设的,不几日便住得爆满了。   楼中设施完善,烧上火炉,温些美酒,从人和侍者自会打理俗务,他们便只管高谈阔论,日子美得很。为此,许慎主持了好几场清谈,将河口四郡的现状摸得更清楚了。半月前,东边来信,燕王大军直入青州和南方水泽,搅得九州大乱。   天下乱了,便是士人和谋臣们大展身手的机会。   今日,会馆中又有宴饮,来了几个大儒,要和李恒论天下大势。   李恒看顾皎脸上好不容易起来的肉下去,内心十分恼恨,道,“且让他们等着,我再看你一会子。”   “我病中,有甚好看的?”她推他走,“你快去,我一个人再睡会子,清净。”   “不怕冷?”她睡觉,总要巴着他的。   “让他们在炉子里多填些柴火就好了。”顾皎咳了几声,“柴火不行,放石炭也得。”   李恒见她当真无精打采,起身看了她一会子,方才心事重重地走。   杨丫儿递了一杯温水过来,“夫人,郡守当真担心你。”   那是自然的,他伤了的时候,她也是真担心他。   “他对你好,你不该赶他。若是凉了心,怎么好?”   顾皎笑着躺床上去,“我病了,还得耐烦着安抚他?夫妻不该是这般小心翼翼的。”   杨丫儿不吭声了,喂她喝水。她润了喉咙,又咳了几声,“我知你们担心,其实不必。郡守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当真要作甚,谁说也不好使。”   说完,她缩被窝里,将自己完全地盖起来。   顾皎刚穿来书中,对一切迷惘得很。为了活命,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在周遭,完全封闭了内心,只让脑子高效运转。她不必思考合理性,将一切人物都当做NPC,即便面对鲜血各种恐慌,但也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工具人而已。因此,她内心不必有各种负罪和道德上的愧疚,活得也还算好。   可缠着李恒,当真是用了许多真心。她一个爱情苦手,反复回忆各种恋爱电视剧和言情小说,一门心思要将他勾搭到手。那些办法倒是有效,她自己也还算沉得住气,事情仿佛很顺利。可书上教了一切,唯独没说的是戏演久了,会当真的。   李恒会笑会怒会伤会痛,也会真心实意地叫她皎皎。他越是爱护她,越是拿当她一个人,她的心便越痛苦。只因和这世界的联系越深,便越不能将他们只当书中角色去看待,反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人,难免就牵扯两地的差异。即使顾皎懂战争的残酷,可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弄出来的枪炮收割大片生命;她也知晓乱世人命不如狗,但到底也忍不下有人在自己面前为奴为婢,拿命不当命。   许星说得没错,顾皎是心病。她自己知,魏先生知,李恒更知。   顾皎将头严严实实地盖起来,眼睛闭得死紧,可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下来。心里涌动着不知什么,既是悲哀,也是某种柔情,只有借着眼泪才能释放出来。她纵然能将后世某些容易实现的技术搬过来,改善许多人的生活,却无法立刻散播自己的思想,踏平几千年的文化鸿沟。   这种无奈,比挣扎着活命更要沉重些。   顾皎迷迷糊糊睡着了,好久没来的噩梦也来了。她胸中燃着一团火,十分想要找个人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是她来此处?又为什么是她要换了顾皎的命运?她来,是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还是一群人?可这一群人改了,那这个天下呢?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既不能像圣人那般将天下扛在肩膀上,也做不到对一切的恶熟视无睹。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或者干脆走了?可是怎么离开?高复呢?高复的脸更是藏在云雾中一般,怎么去扇风都没法弄走那团雾。她着急啊,四处寻找能燃烧的物品,想堆一个火堆来,可找了半晌,连跟树枝都没找着。   她在梦里挣扎,手脚自然乱蹬乱舞起来,待猛然撞上什么,醒了。   睁眼,李恒已经坐在床头。他皱眉看着她,伸手在她眼角勾了一下,勾出一滴泪。   “哭了?”他问。   她笑一下,抓了抓头发,“做恶梦了。”   “甚噩梦?”   “忘了。”她揭开被子,摸了摸后背,“好像出汗了。”   李恒起身,给她去拿了干净的中衣来,帮着换了。   “怎么回得这么早?今日谈得如何?那些儒人没有继续装腔作势吧?”   名士有派头,若臣服得太快,便掉价了。因此,李恒总得耐着性子看他们绕圈地表演。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性情洒脱的爽快之人,可这般人又过于潇洒了些,最要紧的是快意恩仇,而非逢迎主家。他们可因好友的一封信,千里迢迢而来;又可因李恒一句不到位的话,愤然拂袖而去。   “炮车已经送到万州了。柴文俊设了一计,引着万州王的前锋出城,用炮车轰了一拨,杀了好几千。军心大振,立刻就要攻城。幸好郡主和王爷冷静,将人退了下来,只围不攻。万州本来不怎产量,被困大半年,城中的存粮早就差不多了。只得再围上几个月,自然就败了,无须强攻。”李恒和她分享新得的消息。   顾皎点头,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扣盘扣。   “只高复用了围魏救赵的计,派了两路人马绕道去青州和水泽。前面是轻骑,后面是火枪队,所过之处十室九空。”   她缩了一下,十室九空?   李恒点头,“这也是先生们奇怪之处。若要得天下,必要争民心和名正言顺。高复却一点顾忌也无,仿佛只为了夺城攻地,完全不考虑后面治理困难。我倒是觉得正常,这人只怕被头疾折磨得疯了,哪儿还管得了以后?”   “现天下人侧目——”他笑了一下,似有些讽刺,“其实并非天下人,不过是那些士人罢了。”   天下熙熙攘攘数万万人,能发得出声音的也只少数。少数人的侧目,便是天下人的侧目,无数人淹没在历史中了。   顾皎拍拍他,“高复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恒带着她出卧室,绕着客厅转了几圈活动身体。   “可要吃些粥?”他问。   顾皎装了满肚子的药水,没胃口得很。她想摇头,可见他担忧的模样,改了口道,“来点清淡的吧。”   下面人显然准备了许久,她松口要吃,立刻就送了上来。确实很淡,熬得软糯的鸡汤粥饭,几个小碟子的小菜。   李恒亲自布置碗筷,帮她盛饭,“会馆的厨子手艺倒是好,可灌了满肚子的酒和冷风,还是吃这些比较好。”   “不懂风雅的家伙。”她笑他。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这大概就是武人和文人的区别了。”   “你和魏先生契合得很好。”   李恒看她一眼,道,“李昊,倒是很能押准那些人的脾性。今日的一半人,是因他来的。”   提起李昊,顾皎就更愁了。魔魅一样的人,留着伤眼伤心,不留又坏了自己不轻易杀人的底线,当真为难得很。   “他特意来找我,说许慎先生当日展了神技,很愿意见他的故人。他写了一封信去,那人已经回信,愿来河西一见。”   顾皎立刻有点精神了,“当真?”   李恒颔首,“自然是真。只现在冬日,又要过年了,许多山路被冰封,恐会来得晚。”   “所以说,还是要修路啊。”她咬着嘴唇,“若咱们的砖石路能修通天下,八横八纵,还愁什么呢?”   “八横八纵?”他疑惑。   她立刻挥手,“说笑,说笑而已。”   只怕将九州搞破产了,那八横八纵也出不来啊。 第150章 精神   顾皎得了一个好消息, 精神逐渐振奋起来。她拉着李恒一起玩了会儿五子棋, 玩累了便叫含烟和崔妈妈上来,一起商量过年怎么给年礼。毕竟河西不比龙口, 李恒现在也是一地主官,要打交道的人家成倍数增加。   李恒让她少操心, 这些事崔妈妈和魏先生自然会处理, 她只要养好病就行了。   崔妈妈倒是说了贴心话, 宅中的事务逐渐增多, 单靠现在的几个丫头和管事其实有些忙不过来了。不如在本地多招揽人手,先将外围的力气活做了。   招人倒是容易, 但要培养难。顾皎一点也不想要多来一些奴性重的人,也不想自己随意说点什么或者骂个人就被误解, 惹得下人自残怎么办?那样实在糟心。可一重重的事务压下来,含烟她们几个也确实不是铁人。   只好道,“寻一些十岁左右的丫头和小子, 跟他们家人签活契。送咱们商行的学堂, 先读书三年,再去农庄和工坊学徒三年。学满六年, 按照各人的能力分配职位和工钱。至于教学的内容, 妈妈和长庚先商量,成样子了给我看。我和先生看了,要没问题再办。”   崔妈妈应了, “这事简单, 开年立刻就能办得出来。”   顾皎将这事开了头, 便要继续说。李恒见她根本放不下心,随意找了个借口,将妈妈和丫头们都撵出去了。他略有些埋怨,“别学了先生的样子,没个消停的时候。”   她就对他笑,“延之啊,日子要过得长久安稳,就不得不多想想。”   李恒琢磨了一下,突然将她拎起来狠狠亲了几口,这才出门。   顾皎不知自己触动了他那根神经,但爱人对自己好,总是开心的事情。因此,这个年是她抵达此处后,过得最最愉快的第三个年。李恒每日按点去公所上班,按时回家陪她;含烟和杨丫儿带了几个新招的粗使丫头,将私宅内外打理得舒适极了;崔妈妈抓了她这处的对外事务,但凡各样来往的节礼,都只过她的手。   又有李家的人听说她久病,送了许多好吃好玩的来,自然有李昊亲手抄的各样趣闻野史。   顾皎恶心这家人,但还没彻底撕破脸皮,只好将糖衣炮弹的糖吃下去。她写了个纸签谢李少爷关心,说那些书看得相当有趣。这一写,就有些不可收拾起来,李昊随即送了更多的东西来。李恒偶有抱怨,“这人当真是没脸没皮。”   她便抖着书页,“少爷毕竟是少爷,晓得怎么哄人开心。”   “你喜欢这样的?”   她就逗他,“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讨好自己?在我们那处,结婚可一点也不简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用的。”   李恒显出几分凝重来,“那怎么结?”   “朋友介绍,自己认识,看中了后各凭本事去追求。”   “追求?”   “对。送礼物啊,陪着出去玩啊。追到了,再谈恋爱,互相觉得没甚问题了,才会结婚。”顾皎笑嘻嘻看着他,“追许多年追不上也是有的,谈七八年结不了婚也正常。毕竟,也不是个个男人都会讨好女人,对伐?”   “你喜欢——”他艰难地看着她手中的书卷,“男人这样的?”   “喜欢呀。”她臊他皮,“反正,请老师来说媒,直接重兵威压就能得个老婆,这样的事在我们那处是没有的。”   李恒没说什么,自走了。   顾皎只当是日常对话,没放在心上。不过,也给李昊去了一封信,说家中书已经太多了,一时间看不完,请他别送了。不想,这封信去,又把李端给招来了。这个士家的大小姐,向来只在自己居住的寓所招待几个有限的客人,少有主动出门,居然来见她?她只觉得有趣,将她请进门来。   李端自然带了许多吃用之物来,在大厅里坐着,说一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庄上太过僻远,运送砖石和工匠来往很不方便。家兄在郡城住得好,干脆放弃了修庄子的决定,在寓所对面买了七八间屋子,准备开春后推倒重建。”李端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士家出手,果然大方。   “不止我家,好几家都凑近了买。待宅子修起来,日后游玩也是方便。”   顾皎强忍了皱眉的冲动,只道,“近年关了,那些人家愿意卖房?可住甚地方?”   李端把玩着扇子,不甚在意,“夫人操心得当真有意思。他们既愿意卖房,自然是有能住的地方。”   若果真如此,就简单了。   当日顾家来郡城买地建房,打着商会的招牌,人人都知他是郡守的丈人。有自认晦气,立马卖房走人的;有不舍故土,不愿意卖的;有借机想要一笔高价的。顾青山是个人精子,不愿借着李恒的名声乱搞,免惹了士人的厌恶。他令管事寻了那些房主来,亲自一一谈了好高的价格,签了契约。花钱消流言,一手交钱,一手请郡守府的从事办了相应的手续才算完。   因此,顾家不信李家买房能这般快速顺利,只怕中间有不少冤屈之事。   可以李家往日做派,少爷小姐们必然是不知其中机窍,即便知了只怕也说庶民刁钻等等。   顾皎想了想,便随意说些话,将李端打发了。   离开的时候,李端发出了邀请,“我家在河西有个温泉庄子,正合适冬日休养身体。夫人久病未愈,不若去那处住住,指不定就能好了呢?”   顾皎谢她,表示会考虑的。   送走客人后,顾皎找了辜大来问,李家买房诸事。辜大先不肯说,只说夫人病了,杂事不必操心。顾皎哪儿能放心,逼着他一定说,他无法,便当真说了。李家卖房相当顺利,只打发了几个管事和从者去,打出李家的招牌一番威吓,丢下少少的一些钱便了事了。   那些失了房的小民,既不敢闹事,也无钱打官司,自去了城外的窝棚暂居。大约是想等开春了找地方重新修房舍吧。   顾皎听得心惊,“为甚不敢告衙门?”   辜大叹气,“郡守名声在外,谁肯找一个煞神为自家伸张公义?”   “郡守知吗?”   “知。魏先生也知,然他们事忙,顾不到那许多。且这般小事,当真逼到头上,也勉强算得上是买卖。毕竟,没闹出人命,还付钱了——”   顾皎颔首,这就是李家和那些人家运气好,没遇上硬茬子,因此李恒有些无处着手了。   她没想到,自己建一个好房子,居然能生出这许多的后话来。士族汇聚,文人雅士来往,竟要成一个文化中心?若河西郡成了这一片地的经济和文化重镇,岂不是意义又不同了?如此,此事大意不得,当好生规划一番。   顾皎自个儿想得热血沸腾,搓着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辜大见她满面通红,迟疑着问了一声,“夫人可是气恼那李家?若此,不如——”   她忙摆手,“建房舍也得等开年,咱们就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商量具体章程。你且先甚也别做,待我跟郡守好好商议,如何将事情安稳下来。只你需得派人盯着那些失了房舍的人,若是今冬降雪太多,想个办法帮他们协调一些居所出来。”   辜大领命,自出去做事。   待晚间,顾皎让勺儿弄了好一桌吃食来,将魏先生和许星都请着入套房,要好生议事。   好酒好菜上来,李恒疑惑,“怎么突然来精神了?”   顾皎就笑,“病要好了,自然没事了。这段时日你和先生对我十分体谅,当然要感谢。”   李恒心情跟着轻松许多,摸摸她的下巴,“跟我还客气呢?”   她悄声,“丫头们见我对你无礼,生怕惹恼了你,另去寻新夫人回来,担心得很呢。我且讨好你一下,让她们宽心。”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也配合。   只许星一来,便大大咧咧要酒喝。他这些日子装成许慎的模样,去哪儿都被尊重着,其实苦逼得很。魏先生只许他喝一杯,怕醉了误事。两人有些吵闹,清净的房舍一下热闹了。   顾皎笑眯眯看着他们喝酒吃肉,待要散了,才将那些人家和房舍的事情说了。   李恒和魏先生交换一个眼神,问道,“你有甚想法?可是不喜他们如此了?”   她摇头,“有甚不喜的?巴不得他们自花钱来帮咱们建个热闹的市中心,引着四面八方的大儒来,成一个文化重镇,岂不是好?只他们只顾着自家修好房舍,通考虑不到郡城的公共事务。譬如说,那大街现时足够宽敞,待日后人家多了,马车来往,可够使?马车多,牛马多,到处便溺,怎么保持干净?房子那般好,路面应该怎么弄?这些,不得郡守府里帮忙考虑?可要做事,总得花钱?对不?”   “再有一个,多了许多好房舍,供应里面的士人吃喝是不是也要许多人手?他们虽习惯了用自家的从人,然——”   这是一个系统工程。   城建规划,道路交通,食水等等,都得考虑齐全了。   谈得兴起,不自觉便说了许多出来。   李恒和魏先生听得点头,许星却张大了口,仿佛天方夜谭一般。他好几次想要插话打断顾皎,都被魏先生在桌下踢了。顾皎说得滔滔不绝,仿佛病也没了,精神也好了。他这才有所觉,看了李恒一眼。   宴席散后,许星小声问魏先生,“郡守为了哄夫人,甚都听她的,不妥吧?”   “有甚不妥?”魏先生甩了甩衣袖,“夫人后面说要建甚贫民小区,廉价租住等等,虽然有些天真了。可之前说统一规划那些士人的居所,收固定税供城市公共事务,我觉得很有意思。且想一想,若这四郡中的每一家都来郡城修大宅子,来往皆鸿儒,岂不是帮了郡守大忙?”   “当真是,好得很。”   魏先生晃晃荡荡下楼,见许星还站在楼梯上,问了一声,“还愣着做甚?李昊的故人要来,你可都准备好了?” 第151章 支走   顾皎过了一个轻松的年, 春日第一声闷雷后, 整个人容光焕发。恢复活力后回头再看,冬日的那一场抑郁只不过是危机之后短暂的惶恐。   最令她开心的是, 魏先生很将她的意见当回事。他邀了诸家去如脂会馆,请先生们商议中央街区的改建工作。当然, 划出内外的线来, 归属各家的土地他不管, 但公共的地方却得听他使唤。这会一开, 如同投了石子入水,激起不少的涟漪, 大家都很响应。   出钱的自出钱,出力的自出力。李昊还很积极地第一个缴纳了税金, 希望魏先生将大街建得宽敞平整些。   如此,中央大街立马便要成一个工地,泥水和灰尘满天, 着实不方便清谈和宴饮了。   “你不如去庄上住些时日。”李恒建议, “唐百工来拜年的时候不是说了么,庄上的房舍修得差不多了, 热水也弄出来了。你且去瞧瞧, 顺便盯着他们下种。”   顾皎自然是愿意的,可另想起一桩事来,“李昊那故人, 甚时候来?”   “前儿才收了信, 说半道上病了, 耽误着呢。我估摸,怎么也还得半个月。你且放心,人来了,我去接你。”他随意道,“也不知是甚地方来的故人,路上走这许久也没到。”   “高复那处呢?还是没消息?”她忍不住问了一声,“咱们设套儿引李昊入瓮,他到底有没有将许慎的事传出去?”   “肯定是传出去了。只高复现和义父他们打得火热,走不开身吧。”李恒也是有些为难,“岳丈送礼节回来不是说了么?高复两路大军,将青州和水泽地搅和得一片乱。这会子,只有咱们河西四郡还算安稳。你且去龙口看看,宽爷招揽了那许多民夫做力工,全是逃荒而来的。就今晨,咱们城门口也多了许多流民。”   说完,李恒叹口气,“那高复,一副要将全天下翻转来的架势。若义父他们挡不住,青州和水泽乡失守,高复掉头就要来河西了。”   顾皎心里有些紧张,立刻就点头,“行,我且去庄上住一阵儿。”   小两口商量好行程,便让丫头们开始收拾行礼。李恒也不去公所办公了,只在家里盯着她看。她嫌他缠人,赶他出去,他当真走。然走了没一刻钟,又找个借口回来。连杨丫儿也私下说,“咱们郡守大人,有点缠人啊。”   李恒一定是听见了,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出去了。   这次是真出去,不过,很早就下班回来了。   吃完晚饭,他问,“东西都收拾好了?没什么遗漏的吧?那处不像家里,甚东西都是完善的。”   “好了。”顾皎很不担心,“老唐在那处,我缺甚都找他要,快得很。”   自从唐百工专门负责兵工坊后,整个人几乎在发光。不需人盯着,日日蹲在坊里,抓着那些工匠加班。正经的炮车做出来后,他还嫌不足,竟然去尝试着做□□。后有工匠叹息窑子里每日烧那许多的石炭,烟气温度高,直接排空气里,热量全浪费了。这句闲话仿佛打开了另一个次元,他居然去搞了套烟气冷却系统来,冷水从系统里跑一趟,出来变热水。于是矿上和坊子里,热水是十二个时辰免费供应的,当真方便得很。   李恒并没放过,又去看衣裳,首饰。   顾皎见他这般不放心,“延之,你要舍不得,跟我一道儿去?”   怎么可能一道去?   不过,李恒却抱着她颠龙倒凤,闹得一塌糊涂。   次日,李恒起了个大早,将辜大拎到后门处交待了许多不知什么。   顾皎慢悠悠梳妆打扮,含烟却道,“夫人,王从事家的刘夫人来了。”   “可是有甚事?赶紧请上来啊。”   刘氏来,依然带了初荷。她笑吟吟道,“前几天郡守特地来家里请了,说夫人要去农庄上养病兼看着下种,请我一道儿去帮忙。这会子家里的事情忙完了,要和夫人一道走呢。可都收拾好了?”   顾皎惊讶,李恒居然给她找了个伴儿?   “收拾好了,咱们就下楼吧。”刘氏让初荷帮着搬一些细巧的东西,“隔了大半年没去,我家从事说庄上的房子修得可好了。这会子打春,满山深浅不同的绿,正是踏春的好时候。”   顾皎跟着她下楼,见李恒已立在门口等了。他道,“我送你们去城门口吧。”   至于辜大,已经领了好几十的从人和侍卫去开道了。   刘氏见李恒欲言又止,晓得他们有话说,随意找了个借口走掉。   顾皎走过去,拉着他手放脸上,“延之,你会不会想我啊?”   李恒点头,“好好儿地,等着我来接你。”   郡守夫人的车队出了私宅门口的小巷,过中央大街,往城门口去。   郡守骑着白电,在后面送;更后面跟了几匹好马,一匹银光闪耀的,正是顾皎的皎雪。   李端倚在窗口,很有些不服气。   李昊坐一边,对着晨光摆棋盘。他道,“想要得到好东西,就要学会忍耐。你这般不能忍,怎生是好?”   李端的人生里,从没忍这个字,为了李恒全都试过了。她略有些怨气,“咱们要做甚,不作甚,怎都要避着她?”   李昊拈起一颗棋子,笑了一下。   避,是避不开的。   出城门,上官道,第一个路口便是去农庄的方向。   顾皎撩开车帘子,冲着后面的李恒挥手。   李恒拉着缰绳,将白电停下来。皎雪和白电好,过它的时候蹭了蹭。李恒的马鞭轻轻在皎雪屁股上打了一下,它小快步行到顾皎的车前。   顾皎道,“快回去吧。”   李恒点头,却只看着他们走。   这一行,又是里许路。直到后面有快马来寻李恒,想是有紧急的军务了。他这才冲她挥手,算是真的再见了。   顾皎笑了笑,终于将头缩回车内,眼见却盯着晃荡的布帘看了许久。   车马嘶鸣,春风撩动,有隐约的青草香气来。   初荷在后面的一驾车上,似乎要闹着骑马,刘氏在劝她听话。然小姑娘正是皮的年纪,怎么可能听大人摆布?特别今次顾皎还带了柳丫儿一起。柳丫儿胆儿特大,既能骑马又能骑驴,还能赶车。她拍着胸口向刘氏保证会照顾好小姐,当真带着她一起,去后面问辜大要了两个小些的马。   小马散在砖石路上,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时间便过得很快。   两个多时辰后,便能看见农庄标志性的大风车,庄子门口的小广场上,停了许多车马,有进出的庄人和工匠,还有许多游走的小商贩。长庚和唐百工已经等在门口,许多从人将那些走商和看热闹的赶开,给车队让了一大块地方来。   顾皎撩开门帘子看了看,冲迎上来的唐百工道,“咱们直接去住的地方吧。”   唐百工点头,开了庄子门,一条直道奔山上去。   此次来,心情和上次不同,所见更多区别。除了更大片整齐的红薯地外,还开了更大的麦子地和土豆地来,甚至路边种了不同种类的果子树,发芽的,抽枝的,含穗的。更有赶着牛羊群的,满坡上乱跑的散养鸡鸭,生机勃勃。   而山上那些木头平台铺得更宽了,正经的房舍建出来,乃是三个并排的木头宅院。   顾皎挑了最里面靠山坡的,只贪图那个巨大的木头平台看风景。   唐百工和长庚便来帮着安置,各样家具和用品归位,山下的庄人又送了许多新鲜的菜蔬来。仿佛显摆一般,唐百工冲她伸出一个巴掌,“咱们庄上,现在有五十个媳妇子。”   五十个女人,相比一二百的庄人和一二百的匠人,并不算多。可才一年而已,便引得这些凤凰来,再多两年,性别比例必然平衡。且这些人数,也足够完成大部分后勤工作。譬如做饭,做衣裳,洗衣所,收拾打扫卫生等等。   “才五十呢?我就说嫁妆钱怎么还剩那许多,原是你没使力。”顾皎笑道。   长庚忍不住道,“老唐日日在工坊里研究那些大家伙,哪儿有时间管农庄上的事?是人家周围的大爷大娘见咱们日日往外面搬东西,各种鸡鸭鱼都有,庄上的匠人到处买好吃的,问过来。我也没法子,只好厚着脸皮同人家拉家常,又从城里寻了两个媒婆——”   唐百工拍了长庚一下,“嘿,那不都是咱们前面工作干得好,才有后面的凤凰来吗?”   玩笑说完,便开始正经汇报工作了。农庄上一切都好,工坊和窑子那边还是老问题,工匠太少了。四面收拢过来的流民里虽然有很多小孩子,但培养起来实在太慢。青州那边连续追加炮车的订单,现有的匠人排了三班,日夜颠倒,还是有些不够。另一个是煤窑那处,因为唐百工没亲自去看着,发生了一次垮塌,埋了两个人。幸好救得及时,没出人命。不过他让停工几天,做安全生产检查。结果,反倒是民夫有意见了,说检查工作耽误了他们干活挣钱。   现时,士人没将人命当回事,奴婢们自家也不看重自个儿的命。   诸多杂事说完,外面传来各样吃食的香气,是勺儿开了灶间。   长庚想念勺儿做的好饭食,拉着唐百工去瞧菜色。   顾皎这处便安静下来,显得屋宇宽旷。   她推开窗,去平台上坐着,眯眼看远方的翠黛。   辜大不太放心,守在平台边缘上。   顾皎转头,道,“辜大,走的时候,郡守和你说甚了?”   辜大道,“吩咐小的好生伺候夫人。”   她笑一下,叹口气,“他想方设法把我支开,这会儿是不是同魏先生和许星一道见李昊的故人去了?”   李恒从未对她说过谎,一旦说了,都不敢正眼看她。 第152章 愤怒   顾皎从不主动为难别人, 现却不得不为难。   辜大对她的问题是沉默, 显然是赞同李恒的做法。顾皎便又问了一句,“若只要为李恒尽忠职守,来护我并非非你莫属,可以是他帐下的任何人。你可知其中差别?”   辜大知, 深深地将身体俯下去。   顾皎摆手, “你下去休息, 明朝再来回我,希望不要让我失望。”   辜大走后,顾皎又吹了会子山风。含烟拿了披风出来, 又说勺儿的宴要好了,请她进去吃晚食。她便换了笑脸, 且先去享受美食。   山中的夜晚寂静,令人感觉沉入自然之中,睡眠也变得好起来。   顾皎睡了一个好觉,早晨被鸟鸣叫醒。她披着中衣在木平台上活动身体,却见山下起了炊烟, 不少牛马懒洋洋地走在水草边,更有几个少年穿着单衣爬在牛背上。她笑了一下,出去冲杨丫儿道, “勺儿的早食好了没?我想下山去散散, 让她随意上些粥饼就好。”   杨丫儿应了一声, 自出去通知。   她又叫含烟找几身轻便的窄袖衫子来, “颜色浅些, 显得年轻。”   刚收拾妥当,长庚和唐百工却又来蹭饭吃,听说顾皎要下山玩耍,自告奋勇做了陪玩。因此,一顿简便的早餐便成了两张大桌子,热闹得有些过份了。   顾皎着意看了,辜大守在边上警戒着,好几次对上她的眼睛却又低头。可见,他昨晚上没睡得好,但也没想得通。她暗暗叹了口气,待吃完早饭,自拉着皎雪下山。   山道缓坡,两边桃李含苞,地上不仅有野草,还冒出了诸如野葱等等的野菜。   长庚便指近处的地道,“这一片点的芸苔子,再远一些种了许多菜蔬;南边新来的土豆也种上了,不几个月就能有新菜吃。只日日吃菜寡淡得很,所以建了个油坊。等芸苔子收成了,正好取油。”   顾皎定睛去看,那所谓的芸苔子应当是后世的菜籽。此时已经抽了好长的花穗,一个个黄色的半开花苞,一大片金色的花田。   走得一半,有些累了,顾皎便上了皎雪的背。   长庚牵着缰绳,转了一个路口,往更下面走。迎面来了一队不知是工匠还是庄人,身上挂着一些农具,往上面去。他们靠路边,想要让的意思,顾皎立刻摆手,自家让他们先走。那些人本垂着头不敢看夫人,过的时候好奇,还是抬头了。顾皎冲他们笑一下,直到不见了人影。   长庚解释道,“那边山头上新开了许多地,土质比这处好些。我让种了一些小麦,便担心后面运送困难。老唐实地考察一回,设计了一个滑道,干旱的时候可做水渠用,收成的时候冲洗干净,可用架上轮子做运输用。现便让他们去修呢——”   顾皎点头,没说什么,只给了唐百工一个赞赏的眼神。古人和今人的区别当真不大,毕竟秦朝时候就能搞出流水线来制造兵器,何况管理一个农庄呢?更值得称赞的,乃是长庚帮唐百工显摆了他的一个学堂。   庄人生活区的最外面,单起了一栋房子,分成三四个敞间,每间里有一二十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有年长的工匠在上头讲课,或者教识字,或者教导算数,更难些的则是在上手做简单的机簧。   顾皎立刻下马,站到窗边去听。   唐百工凑过来,“我那工坊里好些匠人,几个年老的干指导的活儿,不必日日守着。我便让他们三四日去一回工坊,剩下的时候便帮着教这些小崽子。如何?”   顾皎点头,“我想进去听课,问问师傅们,可会打扰了?”   当然不会打扰,求之不得得很。特别是最后那间教室的老者,特主动地将顾皎请了进去,安排了最前面的位置。顾皎许久没坐教室的感觉,一时间怀念得很。   那老者显然是要在夫人面前显显自己的本事,便捡着难的课程讲,听得那些少年愁容满面,抽问更是答不出来。顾皎尝试着答了几题,大差不差都算正确。老者立刻表扬起来,说连夫人闺阁女子都懂的,学生们居然不懂,简直浪费了米粮。少年们愧疚得不行,只当自家蠢笨如牛马。   顾皎上得一堂课,满足了。她谢过老者,又让长庚赏少年们一些笔墨。只说农庄现在看着好,工坊那处也很热闹,其实才刚开始而已。这些好都是工匠和庄人们辛苦做出来的。若学生们学成后,将匠人的知识发挥到最大,以后会更好。农庄和工坊的未来,都掌在这些少年手中。希望他们好好学习,为庄子的未来努力,也为河西郡的未来努力。   老者听得很有些激动,少年们也是头回被寄寓厚望,还是郡守夫人亲口说出来的,更激动得不行了。   他们很舍不得顾皎走,亲送出学堂很远的路。   顾皎又去工坊,远远见了好几根大烟囱,里面叮叮当当打铁的声。因里面许多光膀子的工匠,唐百工便不愿意带路去了,只绕着坊子转一圈。临近午食的时候,更催着她回山上去了。她只笑一笑,扯着皎雪的缰绳调头,策马狂奔起来。   长庚大吃一惊,立刻就要拉马去追。不想辜大的马从后面冲出去,追了上去。   两匹乌孙宝马,一前一后,将众人甩在后面。   唐百工拉着长庚,“我观夫人眉间有些郁气,且让她放纵一番散心。再说了,咱们庄子浑如铁桶一般,出不了事的。”   长庚默想年后的一番布置,点头,也就不去管了。   顾皎心中憋了许多气,两眼只盯着前方的坦路,从山下狂奔至山上。风吹得衣衫乱舞,头上的簪环似乎也掉了几根,然她根本顾不得了。只皎雪跑到庄子口的时候,见向着外面的围墙上站了好些精干的守卫。她眯眼看了一下,心中一动,返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辜大在后面呼喊她的名字,她没管,反而让皎雪跑得更快。不一会儿跨过了连片的田野间的农耕道,隐约见了一片篱笆,乃是庄子尾巴上的警戒隔离。然篱笆之外,也见了好几队巡逻的人。这些人,打扮得仿佛庄人一般,然那身姿和动作明显就不是了。   顾皎驭马停下,原地打转。   “夫人,且小心些。”辜大追上来。   她冷笑一声,“庄子内外,全是李恒的人,有什么要小心的?”   辜大脸动了动,没吱声。   “如何?昨晚已是想得清楚,你的主家乃是李恒?”   辜大摇头,拱手道,“辜大自跟着夫人,方知如何为人,如何帮人,绝不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事。”   很好。   顾皎指着身边的田地,“这是甚?”   “粮食。”辜大有些疑惑,还是回答了。   “对,是粮食。知道是谁做的?”   “夫人出钱出力,劳心费神方才建起来的。”   “错了。”她冷脸道,“乃是我为了顾家和天下百姓活命想要做的,然也顺了魏先生和李恒的心意,他们才未有反对。若无他们的默许或支持,岂能如此快速顺利?”   辜大怔了一下,垂下了头。   “可知我为甚要救你?救了你,为甚又要用你?按你所想,我只不过一弱质女流,避在父兄和丈夫身后自然能活命,且活得舒坦,却为何偏要自找些苦头吃?”   辜大答不出来,却显出一些愧疚的颜色来。   “为我自己想要独立做事的私心,为你这般不甘心永世为奴的庶人,为天下吃不饱饭的苍生。可你都做了甚?李恒一句要确保我的安全,你便配合他将我隐瞒,带来这农庄囚禁——”   “夫人,辜大万万没有这般想法。”辜大坚定道,“只郡守所行之事危险,紧急中无法顾忌夫人——”   顾皎又是一声冷笑,“果然。我只因尊重你也是个人,便对你们客气。结果你们没学会我的尊重,反不知道从哪儿学会了自作主张,竟要做我的主了。危险不危险,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李恒说了算,乃是我自己。”她因愤怒而红了眼,“我信任你,将你带在身边,为你做新的身份,给了你那些兄弟活路。你是如何回报我?若你因我是女子,万事要以李恒的主意为要,那便是大大地想错了。我嫁李恒,是他的夫人,却非他的附庸。他现时爱重我,事事顺我,也敢干这般罔顾我意愿之事;若是他不再爱重我呢?那时,我该如何?你又如何?”   “天下大势讲究平衡,同理以论家庭,夫妻的和谐之道自然也改势均力敌。我与他携手,绝非身后空荡荡,而必得有你这般的人。”她努力冷静下来,“辜大,若你们联手欺瞒我,我当真是无依无靠了。”   辜大被说得无地自容,下马就要跪下。   顾皎却道,“别忙着跪,将事情的原委告知我。李昊那故人,到底在哪儿了?他们的宴饮,安排在何处?高复那处,又有何消息?将我安置在此处,到底是隔开,还是做诱饵?” 第153章 分道扬镳   高复要西行, 依然没放王允和温佳禾走。毕竟王允虽不能彻底搞掉他脑中的瘤物, 却能帮他缓解疼痛。   一行人不举王旗,前有开路先锋,后有殿后的卫队,向西而去。   温佳禾很是忐忑, 王允却安慰道, “平日做什么, 现在便怎么做。”   高复坐在宽敞的车中,无聊的时候便会叫王允和温佳禾去说话。沿途的风物,人情世俗,奇闻怪论。偶尔看见荒芜的村庄, 高复便会叹口气, “无论兴亡, 百姓皆苦。”   先时温佳禾还能忍得住, 可这般多来几次,她便问王先生,“燕王懂那样多的道理,既知天下皆苦, 为甚就不知乃是因他无道而起?”   “未必不知。”王允道,“就是因为知,更知自己不会放弃无道, 才说百姓皆苦。”   温佳禾恨得无法, 王允见她控制不住情绪, 便道, “以后燕王有召,我自去,你在后面车上看书便是。”   她知先生是怕自己误事,便同意了。   然燕王每每总要问起,“王先生,你那个女学生呢?”   王允早有准备,“给她布置了功课,这会子正在用功呢。”   “读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一个人想得再多,不如三人清谈所获。”高复心情好,便开明道,“那女学生虽然聪明胆大,但毕竟年纪小,七情上面得很。她听我说一些道理,总忍不住愤愤之色,可是对我有不满?”   “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来来来,我且帮你教导几日。”   王允见他两眼清明,面色和缓,知因头痛而起的狂躁症没犯。高复知他顾虑,道,“我往日犯病砍杀的人,乃是些不知所谓的蠢货。只晓得再三重复蠢话,却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和解决办法。你那女学生,虽然不是十分有礼,我却有些喜欢。你且放心——”   便当真请了温佳禾来。   高复兜头第一句,“温小姐,你可是对我有意见?”   温佳禾不明所以,用眼睛去看先生,希望能得到一些指点。不想王允只认真摆着围棋的残局,连一个眼神也没丢给她。她听着车轮滚滚,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道,“燕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担负着朝廷和万民。本当以兴社稷为要,为何——”   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专横弄权,骄奢淫逸?”   温佳禾脸一白,跪拜俯身。   高复却哈哈大笑起来,点着王允道,“你是不是也这般认为?”   “燕王执掌一州,又担负着朝廷的兴旺,责任大。自来天地便有定数,什么人该享多少的福,都是有数的。”   高复收了笑,“小姑娘,若不专横弄权,这天下可有我容身之处?青州王虎视眈眈,袁都督向来不理朝廷,士族大家侵占土地,国家税赋撑不起支出,北面还有异族摩拳擦掌。我但凡弱些,燕州的关口被打开,异族策马长驱直入都城。那时候,天下人可不更苦?现在也只为奴为婢,在异族手里,却当真是猪狗不如。”   温佳禾有些不服气,但因对异族的了解寥寥,只好憋着不说。   “自然,你也是不懂这些道理的。先生呢?”他转头问。   王先生点头,叹气道,“前朝积弱,先皇联合士家将之翻转。因并非马上得的天下,诸多事仰赖士家,便有许多纵容。他们到处圈地,私蓄人口,库里堆的银钱比国库还多。燕王多次要求朝廷派兵稳固燕州雄关,奈何有心无力。各州府诸侯各自为政,哪管得了天下人?也只燕王入朝后,将朝政抓起来,苦心经营二三十年,才——”   “先生懂我。”高复叹口气,“年轻的时候,谁不曾想振臂一呼应者如潮?只当自己为天下人,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然那些蠢人,你对他好,他反复思量只觉你要算计他;还不如对他坏些,不当个人,他才舒坦了。骨头里面便坏了,哪儿还能扶得起来?有时间耐心去教导他们,我自家都做许多事了。”   温佳禾听得刺耳,却想起那个顾皎来。她身在龙口,举目无亲,四面都是陌生人,却硬生生靠一己之力教化乡民。   人和人,有本质上的区别。   高复见温佳禾无动于衷的模样,沉寂了许多年的心又烧起来。他举手成拳,“权利啊,当真是个好东西。一开始的时候,我只管为别人好,为天下人好,便去做些出格的事。刚做,内心惴惴不安,不想根本无人管束。因无人管束,我便觉出好来。本该夜不成寐的,也心安理得了。心里只鄙夷,这些奴婢,自个儿不将自己当人,我又何必?”   “小姑娘,可怕吧?”   “你,想不想试试?”   “想不想试试自己如何从忧国忧民,变成我这般骄奢淫逸?”   温佳禾面色苍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复却有种变态的快感,复又笑了出来。   西行的路并不太顺。因要避开四面的战乱和流民,便不走官道。   入了西线大山后,又碰上几次落雪,耽搁了许多路程。   后方不断有战报传来,只说青州和水泽地刚开始被搅和得一片乱,但火器营的后勤没跟得上,现已是退了。又万州那处的城墙虽厚,但青州王凭借几门炮车,将四门堵得死死的,似乎要饿杀城中数万军民。   都不是好消息。   高复看了信,似一点也不操心,催促着去西边更急了。   王允私下小声对温佳禾道,“他知我救不得他的命,更急了。”   温佳禾想起顾皎便心急,“咱们能想办法传信吗?”   王允缓缓摇头,道,“高复对咱们已是起了疑心,不要轻举妄动。”   车队行得距离河西几百里的时候,过年了。   大雪封山,山路难行,又要避人耳目。那些开路的兵丁找了山中一个庄子,摸清周遭情况后,干脆一阵全杀了。之后清理干净,心安理得地住下来过年,静候开年开路。   温佳禾着实受不了这般事,冲高复面前去,想骂人,却有刀架在颈项上。   高复推开刀锋,赞赏地看她,“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燕王,你将天下搅得大乱,也治不了命。”她坚定道,“这世上,没人能奈何你脑中的瘤物。”   高复点头,挥手让人将她绑下去,关柴房里。   王允去求情,只说她年轻不懂事。   高复却问,“先生也觉得我无药可治?”   “若得王爷说的那般几百上千年的发展,或者有办法。”   他道,“先生可知世间有一样奇谈,有天外天人,能跨越时间和空间而来?他们带着远远超越这时代的技术和知识,能做到非常人能做的事。譬如,当年被我烧杀的阮之。”   王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点头道,“我少时跟着先生读书,也确见过这般奇书。上面一半是图,一半是字,字里面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图却很是荒诞不经。我只当是某种方术,先生却道,乃是神仙居所。”   “先生不信?”   “信或不信并不重要,只心中有许多疑问。若得机会遇着这般人,倒想好好聊聊。”   “聊甚?”   “为何而来。”王允叹口气,指着天地,“这世界,究竟如何模样。人——”   “若我说,当真有呢?”高复凑近了问。   王允定定地看着他,“必是王爷这般不同寻常之人。”   王允走出高复的居所,已是满身大汗。他强行镇定,待穿过廊道,抵达柴房门口,方才整了整衣衫。冷静半晌,他摸出燕王给的令牌,“王爷说了,将温小姐放出来。”   温佳禾出得柴房,谢过王允,内疚道,“先生,我以后再不冲动了。”   他叹口气,拍拍她肩膀,甚也没说。   然高复仿佛找到乐趣一般,时不时便将温佳禾叫过去,说些荒诞不经的话。她不理,他不停;她若显出愤懑的表情,他才满意地点头。王允私下劝了几次,“王爷何必跟一小丫头过不去?她甚也不懂——”   高复却乐呵呵地摇头,“你才不懂咧。她这般性子的小姑娘,当真有意思得很。我多少年没遇过这般能对着干的,颇为怀念。要知这九州,能站直了跟我说话的姑娘,当真没几个了。”   可在家乡的时候,却遍地都是。   这般乐趣,过了年后却嘎然而止。   某日师徒二人要去高复处请见,被告知王爷要安歇,不必再来。温佳禾没觉得有甚,王先生却皱了眉头,“佳禾,事情恐怕有变了。”   温佳禾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却见原本暂住在周围的兵士开始汇聚,分了几路,向不同的方向出发。她想出去探问情况,却被拦在庄中不许外出。等得三日,高复那边才来了人请,然高复早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口信。   “王爷去见一位故人,还请王先生和温小姐按原计划上路。入得河西后,自有人接待,无须担忧。”   温佳禾惶恐着,被送上了宽大的马车,一路奔着西边去。这次仅剩的兵士只得百余,虽也未打王旗,但却大张旗鼓起来,生怕人不知有甚人从东边来了。   王允点头,“燕王潜了下去,要找他,当真是难了。只希望李恒别犯蠢,不然就要糟糕了——”   与此同时,燕王却改换了河西农人的装束,同几个侍卫装成父子的模样。   他们轻装简行,驴车行在官道上,往河西郡城而去。   李昊虽言顾皎乃是妖女,又写信来说许慎能使开胸之术。然这两人到底是不是同乡人,且看一眼,便知了。 第154章 玩笑   一辆驴车, 悠悠然穿越重重山脉,过一片浓绿, 抵达砖石路面。   驾车人拉停埋头行路的驴子,冲后面的人道,“老爹,可得歇歇?”   车上衣衫破旧的高复坐直了,活动手脚, 跳下车来。他长叹一声,“当真颠簸得浑身痛, 这个啊, 行路难。”   “从这处开始,直到郡城都是砖石路, 平坦得很。”驾车人安慰, “在这处歇歇,换些食水。”   高复左右看,此是路口, 贯通南北之外,东西还有岔道。道边许多摆摊的小商贩,在砖石搭建的小平台上摆放了诸多草鞋、洗净的红薯、馕饼等物。来往的客商自备小凳子,坐在平台旁边的空地上, 或者换鞋,或者喝水, 或者换了红薯和馕饼之物填肚皮。   有小贩吆喝, “从这处上正经官道了哈, 脚上带泥水脏污了路面的,要罚钱。那不合算,不如买草鞋,只得两文就够——”   高复只觉有趣,“怎地人走路,穿甚鞋子也要管?”   那小贩见他虽衣衫褴褛,但多有养尊处优之态,身边又有几个儿子伺候,只当他是逃难来的小地主或贵家人,“这位老爷打外地来的吧?咱们河西的新规矩,通不知呢?”   “不知。”高复摇头,让从人上了小木凳,又去买了些食水和馕饼,慢吞吞地掰着吃,“还请赐教。”   小贩得了实惠,便不吝口水,当真讲述起来,“头年郡守和夫人来咱们河西,也是说路不好走。再兼建了农庄,往东边和南边送军粮——”他捡起一个红薯在手里掂,“红薯,一晌地能产好几千斤的神物,知道伐?出农庄的路太烂,夫人就说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与其等运粮的时候修路难,不如先将路修起来。便在山里起了烧砖的窑子,把农庄出来到官道,官道至郡城的路都给铺上了。修得比咱们庄上地主家都要好,可是花了大价钱。”   “所以就限制你们?”   “稍微一点点。”小贩放下红薯,“主要是来往的客商,车里的货超过一定重量会要求买□□。那些钱,用来还修路的欠账,顺便日常修修补补。咱们一般过往的人,就只要求干净。我觉得吧,既然都走了这般好路,将脚底下弄干净些,也不费事。老太爷,你说是不?”   高复笑呵呵,“不买你草鞋也成?”   “成!”小贩爽快地挥手,“自家去水边将鞋子洗干净也成。”   高复当真把鞋子脱下来,让从人去洗鞋。他吃着红薯脆嫩鲜甜,胃口大开,道,“可能帮我烤个热热的?”   小贩冲他举大拇指,“老爷当真会吃。这红薯生吃一般,可烤熟了热乎又香甜,简直美得很。”   高复点头,“这路,当真是郡守夫人让修的?据说城中许多能人大儒,工匠也数不清,前番还造出震天响的炮车来?”   “当真!你看周围这些人,多少是南北客商,多少是来咱们郡城找活路的?夫人不拘修路,还建农庄,做工坊,日日庄子上运出来的都是银子。之前打仗,郡城周围许多流民,有小半都在庄上找着活儿了。日日三餐,月月按时发钱,咱们村许多寡妇和大姑娘都想往那边嫁。啥也不图,就一个,能吃得饱饭。至于老爷你说那些大儒啊,咱们小老百姓,也不懂。不过新奇的事情确实好几桩呢,你说的炮车算一个,还有个神医,能活开人胸的——”   小贩说得口沫横飞,直将八卦说成了演义故事,许慎直接成了天上星宿投胎的神人。   高复听得仔细,末了还是问一声,“这路——”   “路就是夫人要修的了。听说她在龙口的时候,把自家庄上的泥路全做了甚三合土的。马车跑在上面,平整得很。水淹不着,火烧不着,想想就美得很。老爷问这般仔细,可是要搬郡城里做生意?”   “确有打算。”   小贩立刻挺直了胸脯,大声道,“城中有个中央大道,郡守府便在那处。以前就黄土墙的房子,现全改了青砖广厦。听说李家和马家买断了两三条街的老房子,要推到了重建。老爷要有心,可去那处看看,当真是美得很。”   旁边便有过路人取笑小贩,美的是那些有钱的士人,和你有甚关系?你兴奋啥?   那小贩便强嘴,“咱们郡城搞得好了,咱们也能跟着享福不是?譬如这路,咱们还不是免费走了?老爷,我说得对不”   高复缓缓点头,对,当然是对的。   休整完毕,重新上路。   从人将车头调至去郡城的方向,高复却突然道,“小哥,那农庄,怎么去?”   小贩往后面指了一下,“这条砖石路向前走,走到尽头便是了。”   高复便道,“走,咱们也去瞧瞧新鲜。”   从人似有为难,但还是从了。离开路口许久后,才问,“老爹,可是有甚不对?”   高复只笑了笑,没言语。自然是有不对,只这不对,当真只有异乡人才能觉出来。不管许慎先生被传得如何神乎其神,他的厉害也只这处人才觉得出的厉害。可那郡守夫人,李昊信中的妖女,才当真是妖女。   有哪个本地人,不先满足吃喝,却跑来修路?   可见,李昊给他写信的事已被人知了,且也知他要找异乡人,才急匆匆推了许慎出来做挡箭牌。只怕这前前后后几个月跟他玩耍,都不过是绕了一大圈罢了。当然,也有惊喜,便是确定了郡守夫人顾皎当真是异乡人,也不枉他天远地远跑一趟。   他轻声哼着小曲,“听起来,那郡守夫人相当受人爱戴。且去看看农庄,便知她的真本事。”   春光明媚,李恒的心情却不怎么明媚。   白电失了伴,似乎也提不起精神,懒洋洋地在踏步。   李昊指着远处的一挂白线,“那飞瀑之下便是我家庄子,马太爷来过几次,次次都说人间仙境不想走。”   魏先生眯眼看了会子,“果然灵秀得很,在大山大水的河口,实属难得。”   “我那故友,爱的便是这处山水。”李昊叹息,“也曾和他走过许多地方,有这好景色的,山路难行;行路方便的,却没这好景。郡守大人若住着喜欢,可——”   李恒扬起马鞭抽在白电屁股上,一溜烟出去好远的距离。   魏先生眉抽了抽,真他娘找事,居然这时候犯脾气。他只得赔笑,“夫人久病未愈,郡守实在担心得很。”   “其实这处景好,也是休养的好地方。”李昊也很配合地给自己挽尊。   李恒听着后面隐约的声音,心情更加烦闷。因他冷着脸,从人和侍卫也不敢来搭话,前后逐渐无人。走得半个时辰,队伍停下来休息。他翻身下马,独上一块山石,坐着吹凉风。   有个小丫头畏畏缩缩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大提盒。   他只看了一眼,偏头。   丫头抖抖索索地将提盒捧来,“郡守大人若是饿了,可略吃些。这是我家小姐——”   李恒抬头,却见不远处的马车轻纱晃动,隐约可见李端依在窗边。她手执云扇挡住下半张脸,两眼灼灼地看着他。见他望过来,居然拿下扇面,露出一个微笑。   高傲的士家女,冲他笑?   他低头,丫头打开的提盒里各种精致的点心和吃食。丫头以为他有兴趣,立刻介绍起来。哪样是山中珍奇,哪样又是南方来的贵物,连海货也是有的。他没听完,只一个字,“滚。”   丫头满眼含泪,立刻走了。   许慎却不客气,过来翻着提盒,直接用手抓着吃。他冲李恒笑,再去看那马车,只见轻纱晃动,哪儿还有李家小姐的模样。他轻笑一声,“郡守大人当真好运道,又被小姐看上了?我猜,你只要点头将顾皎送回龙口顾家去,李家立马敲锣打鼓送上钱财土地来做一门好亲。咱们也不用费心费力想如何搞定——”   李恒嫌他烦,起身要走。   不想魏先生又来,见有好吃的,也很不客气地吃起来。   许慎便和他八卦起来,“咱们郡守英俊少年,李家小姐才财貌三全,其实相配得很。”   “你也这般觉得?”魏先生笑呵呵,“李家倒有这意思,好几次来探口风。”   “我竟不知,郡守屋中事也是你们能讨论的了。”李恒略有些讥讽。   “一方主家——”魏先生不以为意,开玩笑一般道,“哪里还有屋中事和屋外事?全都是一回事。延之若肯再委屈一次,咱们也能省力许多。那李家小姐对你情根深种得很啊。”   许慎一半儿精力在吃,视线却不断在两人间游移。   李恒挥手,“先生怕是忘了高复如何得势的。今日走的捷径,来日都要加倍偿还。这样的事,我不做。”   许慎撕着鸡腿上的肉,道,“先皇被诸多士家拱上皇位,后被这从龙之功束缚,不敢对士家下狠手。眼见税赋一年年少,朝廷支撑不下去,这才将燕王迎进来。他打的是驱狼逐虎的主意,不想却是引狼入室。可见,咱们郡守大人实在不屑联姻这般的手段,先生就别打那样的如意算盘了。”   “是吧,郡守?”许慎笑嘻嘻地问。   李恒起身,整理衣甲,不紧不慢道,“皎皎若知先生有此打算,不知该如何了。”   魏先生头痛死了,忙求饶道,“那丫头不依不饶,嘴甜心黑得很。她若知道,必给我找许多不自在。咱们几个一处说笑而已,郡守千万别给我找事。”   “少想些如果,且专注眼前之事吧。”李恒道,“便要到落凤庄了。不知那故人,到底甚模样。” 第155章 巧遇   周志坚一身庄人衣裳, 站在荆棘丛外看手下人设陷阱。   农庄地势缓坡平坦,并不太好防守。幸得先生远见,早早让庄上人四处去寻山中荆棘种在周围,防备野兽和野物祸害粮食。现荆棘抽条, 延出几米远,算是很好的屏障。他只要在外侧再做些阻拦跑马和火攻的浅沟,便能阻拦几倍于庄人的进攻。   看得一会子,便见远处有跑马来。那马皮色油亮, 脚步轻盈, 显是辜大的乌孙好马。   周志坚上前两步, 等着辜大将马停下来。   “周大人——”辜大道, “且跟我走一趟。”   “甚?”周志坚皱眉, “我这处正忙。”   “夫人说,你若不去,她便亲自来请。”   周志坚有点儿变了脸色, 疑惑道, “郡守和先生让瞒着夫人,你怎——”   “夫人自个儿猜出来了。”辜大往山上看了一眼。   周志坚跟着抬头,却见山顶上一骑白马,顾皎端坐其上, 低头看着他。他颇无奈, 想起魏先生再三交待要小心, 千万不能被夫人发现任何端倪。不想, 他这处还没做什么, 人已经找到家门口来了。想来想去,先生不可能路线,他这处也万无一失,顾琼现做事也很稳当,只有郡守。   男人,被女人迷惑后,便没自己了。   他只好道,“走吧,一起去。”   顾皎沉稳地坐在马上,看着周志坚一步步接近,第一句话便是,“郡守如何安排?魏先生怎么交待你?”   别人或者听不出甚不同,周志坚却知将郡守和魏先生分开问的区别。   郡守最要紧是保住夫人,魏先生却要将郡守推到最高处,谁也不能挡路。   周志坚行礼,顾皎挥手,“别讲虚礼,咱们直接点。这庄子内外布置了多少人?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紧守庄子四围,唐百工和长庚负责内围,辜大贴身护卫,顾琼领了一堆人在外围游荡查探可疑人。”   “这样便足够了吗?”顾皎问。   周志坚只得道,“魏先生和郡守亲去了李昊在河口的庄子,几个关键的路口只放了探子。”   顾皎沉默地看着他,他垂着眼眸,坚定的模样。她笑了一下,道,“李昊那故人,当是早就到了吧?”   “已在庄上等着了。”周志坚道,“因不知对方来历,李家的态度暧昧,所以不能保证安危。只有夫人安全了,郡守才能大刀阔斧,无所顾忌。”   “马家呢?”顾皎问,“若只顾忌李家,没必要将我单独隔离。是不是马家还有异动?前锋军留在这处的几千人或者控制不住?”   魏先生的话,再一次验证了。夫人不仅仅是聪慧,洞若观火,且懂大势。周志坚顿了一下,道,“我来的时候,郡守交待过,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要护住夫人;先生交待,若事态无法控制,一切听夫人安排。李昊三番五次找马太爷游说,马太爷确实想趁机将郡守制住,一举拿下咱们的农庄和火器工坊。”   顾皎点头,果然如此。   河西郡守不好做,步步凶险。   将计就计,计中计,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清?只好一身钢筋铁骨,亲自去趟。   “既然如此,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周大人,你跟我去山顶,咱们将具体情况好好说说,重新布置一番。”顾皎拍了拍皎雪的屁股,小快步上前。   周志坚点头,跟了上去。   辜大若有所思,紧跟在最后看着周志坚的背影羞愧。军中人,只服从魏先生和郡守,因他们的许可才暂时听命于夫人。可夫人呢?当真是四个丫头,顾家的几个管事和一帮子庄人。他和手下几十个散兵一般的兄弟,日日守着夫人,却被所谓的安慰蒙蔽眼睛,罔顾夫人的意愿。郡守爱重夫人时还好,若是欺瞒和哄骗呢?他后背起了一层层的汗,再看向皎雪上那个纤细的身影,多了许多的愧疚。   怪不得夫人那般愤怒,怪不得从不对人恶语的她说了那么多出格的话,只因他的愚笨。   顾皎让丫头收拾出一间敞屋,摆了一张大书桌在正中央。周志坚也不再藏私,叫下面的人送了农庄和周围的地形堪舆图来。农庄门口那些警备措施,后面如何设置陷阱,那些偏僻的角落修筑了瞭望台,又有一条地道穿去几里之外的某条小路。可说,这地儿被武装得攻防一体,若非正规军来,当真坚固得很。   她略安心了些,问道,“李昊那庄子,在何处?周围地形如何?要怎么打?”   周志坚另找出一张堪舆图铺开,点着从河西郡的官道出发,往被边走。   顾皎看得仔细,见图上一条细细的水线,水边似有一连片的山庄。绵延的庄子里,隐着几个变体的字。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似有凤字,便道,“这处是何地方?”   周志坚看一眼,“那处一面是断崖,有个飞瀑,瀑下深潭,潭边却是一片秀美的坡地。传说曾有梧桐树立,引得凤凰停留,百鸟来朝。因此,是落凤坡——”   落凤坡三字一出,顾皎整个人恍惚了。她尖着声音,“你说甚?那地儿叫甚?”   “落凤坡,坡上的宅院便是凤凰庄——”   落凤坡?书中李恒最终兵败落凤坡,身死名污!   顾皎的脸一瞬退了颜色,白得如同雪一般。书是写的固定结局,但因她的来到,诸多关键情节都发生了正向变化。顾皎原身没死,龙口的饥荒顺利度过,河西农庄发展得红红火火。可负面的呢?若从能量守恒考虑,有正便有负,那落凤坡的情节会不会提前?   她嘴唇抖起来,艰难道,“周志坚,前锋军有没有布置在落凤坡?”   周志坚摇头,“李家人手有限,郡守随身的百人已是足够。前锋军现分了两支,一支去守北边的山口路,一支——”   顾皎听不下去了。落凤坡无人,无人啊!   李昊疯起来,不能以常理论。若他在庄子里埋许多□□,一把火烧了,如何?   顾皎再想不下去,转身冲出房舍,抓了皎雪便要跑。   辜大和周志坚对看一眼,均不知发生了甚。可顾皎那模样十分不对,简直比刚才的愤怒还要令人心惊。两人二话不说,跟着冲出去,却只听见丫头惊呼的声音,以及那皎雪化成一道雪线消失在下山的路上。   “追!”辜大只一声。   两人飞身上马,可那皎雪乃是李恒千挑万选出来的名马,一旦放开了跑,比白电也不逊色。只是一呼吸的迟疑,便不见了它的背影。两人奋力打马屁股冲庄门的方向,果见守门的因来不及闪避,被马蹄踏碎了门口的栅栏。   辜大咬牙,更用力地甩缰绳。他的马和皎雪同一批来,脚力也不差,远远地咬在后面。眼见皎雪上了砖石路,迎着远处来的一辆驴车而去。   “夫人,小心!”他惊呼。   顾皎显然也见了那躲避不及的驴车,强行按下马头。然皎雪冲得太快,依然将驴子惊去旁边,车上有一老人和几个青年男子,吓得不行。车翻到,老者跌在路边的泥泞里,幸有个青年动作快,垫老者身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片混乱里,反而冷静下来。   “辜大,救人。”她道。   辜大见她恢复正常的模样,点点头,便要下马。   “我来!”已经赶上来的周志坚忙揽了活儿,还叫了旁边几个已经吓傻的庄人帮忙,“赶紧过来,把老人家和车扶起来。看人有没有伤着。”   “无事,无事。”老者被自家的青年扶起来,只衣襟上沾了许多泥,手足四肢都是好的。   周志坚落地,急步走过去,似要确定老人的伤。不料那年轻人一个无意的格挡,正正拦了他的去路。他怔住了一下,随即放松表情,“老人家,可有哪里伤着了?”   “老爹无事。”那挡路的年轻人道,“只是惊了一下。”   老者拍拍衣襟和衣袖,拉拉歪斜的帽巾,“这位夫人只怕有急事,无碍,无碍。”   顾皎下马,抱歉道,“对不住,我当真急得有些失智。老人家从何处来?若是办事,怕耽误的话,可先去传个口信。你且休息,请郎中来看看有无暗伤。”   “多谢夫人。”老者笑眯眯,“我本梧州人,那处现打得不可开交。我听人说河西现在安稳得很,便同几个儿子来瞧瞧。刚行到路口,人说这处有个庄子——”   “往前二里地便到。”顾皎从怀中摸出一个令牌,“我便是庄上人家。先生若身体有恙,用这令牌去庄上找一个叫长庚的,就说——”   一番交待。   周志坚见老人接了令牌,再看他身后那几个年轻人全身肌肉微微奋起。儿子?哪有警戒性这般高的儿子?哪有能在车翻到的一瞬间抱住老者护在自己身上,都毫发无伤的普通人?   他稍微退后一步,冲辜大看了一眼。两人共事日久,默契也算足。   辜大便道,“夫人,咱们且上路,这处让他处理着。”   说完,他直接挽住顾皎的胳膊,要送她上马。   顾皎未曾被辜大无礼对待过,只以为他被她刚才的莽撞吓到,便没抗拒。可上马的时候,眼角余光见辜大眸中有惊恐,周志坚后背更是紧张地绷紧了。此处在庄外,周围只有过路的散人,而那老者周围却好些壮年仔。若突然发难,她就是个累赘。   她心中咯噔一声,按下慌张,上马坐稳了再看那老者,却发现他完全不同普通老人的气派。   她闭了闭眼,对辜大道,“辜大,咱们走。”   不想那老者却高声,“可是河西郡守夫人?龙口顾家的,顾皎?”   -------------------------------------------- 第156章 文明演进   顾皎做过很多次回家的梦,她想念父母, 想念冬夏救命的空调, 想念干净的抽水马桶;无数次在梦里回到学校旁边那个商场,论文写累了便去逛逛, 买一张打折电影票并肥宅水和爆米花, 乐趣无穷。   她翻遍阮之的手书, 仔细研究那字里行间可有信息泄露。可遗憾得很, 除了只言片语, 甚秘密也没透露。她眼前只一片片的迷障,解决一个问题, 却有更多的疑惑扑面而来。   直到现在, 那个老者叫住她, 问她的来历,然后问了一声,“夫人在龙口的时候修路, 来了河西还修路。可是因后世某个时间曾有过一句留在史书上的话,若想富, 先修路——”   顾皎拨开辜大护卫的胳膊, 拍着皎雪缓缓踱过去。她低头凝视老者斑白的两鬓和眼角深刻的皱纹, 那老人站在路上, 浑身脏污却屹然不动。她沉声道, “我是郡守夫人, 也是顾皎。”   “幸会。”老者拱手, “我本姓梁, 乃是梁又。”   “梁老先生,我此时有些急事要出庄。你若方便,可同我一道入庄?待出行的队伍妥当,咱们一路走,一路说话?”她邀请。   辜大紧跟在她后面,叫了一声,“夫人?”   周志坚也退到她马前,沉声道,“夫人,此事不妥。”   顾皎抬手,只看着梁又,“先生可愿去?”   梁又身后的年轻男子有些不赞同,手也按上了腰,那处鼓囊得很,明显有武器在。不想,梁又按住身后人,点头道,“如何不去?我此次来,便是为了见你,也要再领略后世风光。”   周志坚只觉两人谈话中多有没听过的词汇,可他不明白,那两人却明白。只一恍惚间,一行人当真回转着往农庄而去。他身怀疑惑地走在后面,最后实在忍不住,拍马上前,“夫人,刚才可是有甚紧急事?为何又折返?邀请这位老先生入庄,又是为何?”   顾皎看着悠哉哉的梁又,道,“落凤坡只怕有问题,你赶紧带人去帮郡守和先生,要加倍小心谨慎。若有必要,最好不要进庄,换个地方见故人也可。至于这位老先生,咱们只要抓着他,安全无忧。”   周志坚跟着看一眼那梁又,见他身后那些机灵的男子,心中一拧。   “去吧。”顾皎道。   周志坚见前方已能看见农庄的辕门,貌似顾琼的人守在门口。他点头,打马从小路,绕过庄子外面的荆棘,直去自家兵士聚集之所。   庄门打开,顾琼迎上来,奇怪地看一眼梁又,盯着顾皎道,“你刚才跑甚?知不知道许多人都在担心你?”   语带责怪。   顾皎只道,“有客人,且进庄。”   顾琼忍了忍,跟着进门,压着嗓子,“到底怎么了?可是有甚不开心?”   她心里有些酸软,“担心延之,李昊不怀好意得很。”   “你放心,郡守必定无事。”顾琼见她神情有些抑郁,身体却是不像有事,便道,“我去外面巡视。辜大,你且照顾好夫人,不然,我要你好看。”   辜大拱手。   顾皎却道,“别去巡视。着人准备车马,我要去落凤坡的凤凰山庄。”   顾琼张口,直接便道,“皎皎,不可!”   “你懂个屁!”顾皎懒得解释理由,“周志坚收拢人手去了,他说了若事有变全听我的。怎了?你现在是不听我话了?”   若往日,顾琼必要和顾皎论短长。可他在军营中锤炼好长是日,几次见着顾皎力挽狂澜,心下对她其实佩服极了。此时见她表情坚定严肃,很有些威严的模样;再见那老者表情奇怪,便不再言语,自去准备。   言说要动身,当真很快。马车是现有的,各样箱笼直接搬了上车。刘氏本要跟,顾皎坚辞了,再三交待她不要出庄。   顾皎上了最大的马车,请梁又上来。   辜大和梁又的那些护卫都不同意,却被一老一小拒绝。   “夫人乃弱质女子,没甚不妥当的。”梁又道。   顾皎也道,“老先生身负重病,且周围都是咱们的人,有甚事我叫一声便是。”   于是,车厢中便只留了两个异乡人。   车轮缓缓动作起来,外面的田野开始往后退。   梁又拨开窗纱,指着外面的沃野,“我在燕州的几十个大庄子,都是这般整齐。只没你运气好,居然得了红薯。”   顾皎拱手,“我该称呼你高先生,还是梁先生?”   “梁。”梁又笑道,“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顾皎。无论在哪里,我都是顾皎。”   “好,顾皎。”梁又伸出手来,“很高兴和你见面。”   顾皎看着那手,虽然有些苍老,但白皙厚实,可见养尊处优。也是这只手,搅动九州,将天下闹得大乱,无数人失去了家园。李恒痛苦的童年,心心念念要复的仇,都是这只手造出来的。她伸出自己的手,浅浅一握。   “如此,咱们便是同乡人了。”梁又叹口气,放手,拍拍坐下车板,亲热道,“来了近四十载,始终不习惯这里的车马。对了,我是连人带魂一同过来的,你呢?”   顾皎并不答。   梁又笑得有些狡黠,“啊,防着我呢?”   “你比我先来这许多年,闯下那许多基业,燕王的名声震荡九州。”   不得不防啊。   梁又摆手,“虚名,虚名而已。咱们自己人,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李恒绕了一个大圈,做了个许慎来;又是利用李昊传递消息;还让青州王用炮车拦我,不就是要引我来?我这路上若不小心,早被他散在各处的探子抓住了。为了见你,当真辛苦得很。”   “先生如何确定是我?”   梁又狡猾一笑,“并不很确定,但去郡城门口看了看,和那些路人聊了聊。”   顾皎想了想,有些恍然,“所以,我是在路上露馅了?”   “然也。”   异乡人和本地人思维上便有根本性的不同,无论本地再厉害的人也不会再发展之初就修路;即使修建官道和驰道,也不会那般耗费。   顾皎稍微有些不服气,但也没显出来,只问,“先生找我,是为甚?”   梁又指了指自己脑袋,道,“都说了不必客套,你又何必套我话?不是已经知晓我患脑疾了么?我自个儿估计,约莫是脑癌。吃了无数的药,也只能缓解一些症状,治不了根。这处的人没法指望,只能到处寻寻咱们同乡。一是看他们有没有办法,二则是能找个回去的路。”   回去?顾皎心脏微微一缩,大股的血涌上额头。她沉声道,“先生既知如何回去,怎么不早回去?”   “看吧!”梁又呵呵笑,“还客气呢?我若独个儿能走,早就走了。何必搅得天下大乱?”   果然。   顾皎不动声色,“我并不知能帮先生什么。”   梁又想了想,道,“你对我有戒心乃是当然,现我有求于你,自然知无不言。我不知你想要甚,便将自己所知从头到尾告诉你罢。”   梁又是个社会学者,研究方向乃是文明的进程。他要写博士毕业论文,便加入了政府的某个模拟文明项目,想要取得从文明最初到当代的详尽数据。   顾皎听得认真,心里默默计算。他所谓的当代,已经成熟到能够演进文明模拟项目,显然比自己所在的‘当代’还要后世许多了。如此,他对她而言,该是来自未来。当然,她心里还有些排山倒海的想法。难道,这九州,只是那个模拟文明弄出来的实验环境?全体都是虚拟数据?还是找了个荒芜的地方开的拟真环境?可为甚又偏偏将她拉了进来?   她很想问,现在却无法开口。   梁又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到,“经过一系列的申请,审核,很不容易才获得了资格。从远古的蒙昧时代,原始部落时代,城邦时代,直到现在封建社会。”   “蒙昧时代,几乎无法沟通,千百年如一日,难过得很;部落时代,能和他们有基本的沟通了,可教化相当困难;无数次重复一句话,他们要很久才能理解。”   顾皎给他上了一杯龙茶。   “毕竟挑了这个方向,也怪不得谁。其实也不是没遇见过其他同乡人,不过专业不同,他们短暂停留,采够基本数据就走了。荒芜啊,真的是荒芜——”   “那也不该蹉跎几十年,拖到现在生病才考虑回去的事。”   梁又显出一点迷惘,“经历过太多时段,我已经有点分不清哪个人生才是自己更真实的部分了。来到这个时代,顶替了高复的身份后,我突然感觉有点累了。人类文明进程太长,就这样干下去,我到死也干不完啊。而且吧,总是有本专业的傻叉跑进来,胡乱采数据,完全不顾我这边正常的社会演进。”   “怎么说?”顾皎问。   梁又拨开窗纱,冲外面伸手,高声道,“给我一把空枪。”   几声响动,退膛下子弹,一把黑漆漆的□□落进来。   “你认为,这玩意什么时候出现最好?”他问。   顾皎动了动眼皮,他带过来的果然是□□队,不知还有多少潜在暗处。   她道,“你既将它造出来,自然是该用的时候。”   梁又大摇其头,“从社会学而言,只有当一种技术完全适应当时的生产力,才会大行其道。提前出现,或者完全拖垮社会生产力,或者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延后出现,完全没用,被社会抛弃。这枪现在出现,可若农业生产没立刻发生根本性的提高,撑不起工业体系,它始终只会在小范围内流通,或者直接消失。直到后世,煤得到广泛运用,冶炼技术和工业文明技术萌芽,才有可能再次兴起——”   “可偏有那样人,把课题拟定为,人为播撒先进技术提升文明演进速度。一个个抱着自以为关键的技术来,要发电,要造纸,要烧玻璃,要干这个那个——”梁又气得满脸通红,“结果呢?全是昙花一现罢了!”   “最基础的种田都没搞好,养不活那许多人,命都活不下去,怎么发展文明?最终文明的崩溃,技术不够先进只是表象,根本原因是内心的认知能力不够。可认知是个系统工程,只单独加强某一块木板,没用,根本没用!不仅没用,还把我的数据搞得一塌糊涂——”   顾皎听得明白,只问了一句,“既然如此,先生又为何造出枪炮?连电也用上了呢?”   梁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道,“前一个问题,是因为我要想办法阻止那些蠢蛋破坏我的课题;后一个问题,我累了,吃苦吃够了,想让自己过得好点。” 第157章 惊变   顾皎想了千百种可能性, 唯独没预料到是这般。她一边感受着马车的颠簸, 一边听梁又闲扯过去的事。   “如此说来, 我的存在, 对先生也是一种扰乱。”她道, “毕竟,我也想要改造这个世界。”   “你还好,走的是基本路线,从民生开始。不像其它人, 个个野心勃勃, 来就撑起大旗。要一统神州, 要马上工业化, 要科技兴国。”梁又啐了一口, “饭都吃不饱,兴个屁的国。我给你讲个龊人——”   遇上了同乡的梁又,口语连天, 意外的好沟通。   “城邦那会儿, 还分国人和野人。国人生活在城里, 野人在城外。有个研究员就来了,他的课题是论证明君的必然和必要性, 因此他首先就想一统天下。”   个个都想做秦始皇。   “导师劝他踏踏实实地,挑选一个开明的诸侯君王,从旁观察就是。他只觉得那些君王都是古人, 不如他聪明。他有几千年的历史经验和知识储备, 还有什么搞不定的?于是, 执意按自己的方法做。谁也不能阻止他,干就干吧。他弄了个小国贵族的身份安顿下来,立马着手烧琉璃,哄着那些贵族花大钱,自己确实挣了一笔。然后找矿山,各种,铜铁煤。”   “找着了没?”   梁又颔首,“他来之前就做了功课,将九州地图背熟。哪些地方有甚矿石,他门儿清得很。找,当然是找着了,还是个铜矿。可你知后果如何?”   “如何?”   “被杀。”   顾皎微微睁眼,半晌道,“那时候以铜做金,既做钱币使用,也是武器。谁掌握了铜矿,便掌握了先进生产力——”   “然也。”梁又道,“那蠢货不知死到临头,以为凭借矿山便能征服九州。不料周围的几个小诸侯群起而攻之,要夺那铜矿。任他雄才大略,有再多的远见卓识,也无法说服那些被铜矿勾红了眼的人忍耐。于是战事起,那一片大乱起来,惹来一个强力的诸侯,趁机将那几个小国一举收入囊中。至于那铜矿,名义上献给天子,实际却被那大诸侯掌控起来。此番战乱,前前后后三十余年,多少生灵涂炭?究其根本,是甚?”   顾皎知,只问一句,“先生来此四十余年,怎地说起往事又是三十多年?”   梁又哈哈大笑,“这是我开课题之前,导师讲的前车之鉴。且那处时间轴不同,自然——”   后面的话含糊起来,顾皎没太听得明白。不过,梁又却有新发现,“顾皎,你懂的如许少,难道对此模拟项目一无所知?”   顾皎深吸一口气,当然是一无所知。她也不掩饰,只问,“这便是你烧杀了阮之的原因?”   “我不能让她的任性妄为破坏了我的课题。”梁又眨眼,“再说了,身魂双穿之人和只魂穿之人,是不同的。”   她显出吃惊的模样,“你的意思——”   “身体,只是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一项工具而已。我为了查证她到底是身魂双穿还是魂穿,耗费极大力气查证她的来历身份。当然,她也没怎么掩饰过,很确定只是魂穿。她将灵魂投射在本地一个濒死之人的身上,代替了她的身份。这样,你还觉得我是杀了她吗?她只不过,是回去罢了。”   顾皎有点头痛,梁又本人毫无负罪感,可魏明和李恒的痛苦却是真实存在的。她只看着那枪,脑子快速运转起来。   梁又将枪从窗口塞出去,道,“以前我不说,只是没人理解;现在说与你听,也不是想开脱。只这世上许多事,是分不出对错的。”   外面的从人接了枪走,浅浅地回了一声,“老爹,已发信出去,其它卫队很快汇聚。”   顾琼的声音从另外一边传来,“夫人,那些人来,该如何处置?”   顾皎盯着梁又,一时半会没说得出话。   梁又问,“可是在烦恼?李昊连同马家,在凤凰山庄设局杀李恒?”   顾皎咬牙,“不是你和李昊联手?”   梁又摆手,“我和他所谋不同,怎么会断了自家生路?我且等着和李恒做一笔大买卖。只那李昊有些趣味,常常主动写了信来啰嗦。我心情好的时候理他一理,不好了便不理。他不过一寻仙问道的士人,古书里见识一些咱们的端倪,硬要强求。”   “所以,他的故人,是你?”   “现在,是王允先生了!”梁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将王允先生和温佳禾小姐给李昊送过去了,不知后事如何。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得很。”   顾皎两手用力拍在茶几上,茶杯颤抖,飞溅出一些茶水。她恨恨地看着他,“这不是玩的时候。”   梁又惊奇地看着她,“小姑娘,你可是将这一切当真了?以为他们是真真切切的人?”   “闭嘴。”她道。   “你可知,这项目是如何建立的吗?”   “闭嘴!”她声音提得更高,整个人显出狂躁来。   梁又只不停地打量她,直到车队出了官道,开始踏上河西地界,他才问了一声,“你是爱上谁了?你的丈夫,李恒?可是,他只是一段数据而已。”   顾皎冷笑,“若这一切只是数据,你何必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梁又闭嘴,叹口气看着窗外,落寞道,“我理解你,毕竟我也走过同样一段路。”   顾皎再不理他,只用力拍了拍车壁,“顾琼!”   顾琼应声,“甚?”   “快些,再快一些。”   马车果然快起来,车内颠得几乎晃荡起来。   梁又安慰道,“你且放心,我没对李昊提过王允先生,他安全得很。”   顾皎两手撑在车板上稳固身体,只看着梁又道,“你要我助你回去,如何做?”   梁又从怀中摸出一个装饰精美的金镯子,“戴上这个。”   她疑惑,他亮出自己的手腕,也是一个类似的镯子。手指搭上去,不知如何操作一番,居然跳出一个光屏来,无数熟悉或陌生的文字闪现而过,出现一个页面,数据停留在百分之五十的位置。   “回程系统。”他道,“需要两个同时启动才能发出信号。”   “两个?”顾皎没有去触碰,“你来的时候,是两人?”   梁又点头。   “那人呢?”顾皎当真恼火了。这梁又做惯了人上人,打着同乡的旗号要说亮话,自己却不尽不实。若非她一步步紧跟着问,他怎会老实交待?   他坦然地看着她,“死了。他忘了导师的交代的前车之鉴,把这里的一切当真,还爱上了这里的女人,生儿育女,过起日子来。甚至不惜违背我们的课题,要改变九州的历史进程。为此,他颠覆前朝,建立新朝。他还幼稚得要死,只觉得天下向善,君王便要善。于是主动和诸侯分权,降低赋税,邀天下大儒共商国事。人善被人欺,乃是定律。诸侯见他天真纯善,还好忽悠,有甚不敢做的?”   顾皎心惊,“你是说——”   “先皇。”   居然,是这样?   “愚蠢!”梁又道,“天下一片混乱,他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甚。挖空心思,积劳成疾,硬生生累得要死。我当然不愿他死,他死了我怎么回去?可他坚决不愿放弃这里的一切,只当身在壮年,养养就好了。即使到了最后,他还欺骗我——”他赤红了眼睛,浑身颤抖,“骗我说想回去了。我开心得很,只以为他在生命危险之际终于想通。不想我入得宫廷,他却让宫人将我绑起来,病床前下了遗诏。要我,辅佐他那个才一点点大,屁也不懂的儿子。”   “顾皎,若是你,你如何做?”他的愤怒和疯狂,找不到方向。   顾皎不知,只那黄金手镯的光芒耀眼。她道,“你可以随意找个人来戴,并非一定是同乡人。”   “只有异乡人才能戴得上去。”梁又将手镯推她面前,“你大可试试。”   她拉开马车旁边的抽屉,取出一个木头盒子扣在手镯上装了进去,“东西,我且先收着。”   梁又欣慰地点头,“总归,是有个希望在了。”   “我若同意送你回去,你当如何回报我?”   梁又想了想,“信号发出去后,系统会来接人。你若愿意走,自跟着系统走;你若要留下来,我可将半个天下给你。只你能不能掌握得住,却要靠自己的本事。”   顾皎晦暗地看着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三月的春风,足够娇软,吹得满山遍野都是柔情的绿。   凤凰山庄依山势而建,奇巧秀丽得很。山上石边,一角飞檐之下,王允和温佳禾饮茶。   旁边有飞瀑滔滔,水雾飞溅,石上苔痕斑斑。   温佳禾探头,只见下方诸多从人在水边绿地上搭建彩锦帐。她有些忧虑,却无法言语,因亭外有燕王的兵士守卫。   王允捧起茶杯,道,“这庄子的主人家恐要到了,你看那处!”   她抬眼,果见隐约的车影,还有马蹄在山中空响回荡的声音。她转头,看看腰胯大刀的守卫,“先生,可还要饮茶?”   “不了。”他起身,“既然主家到了,也该去招呼一声。”   守卫贴得紧,道,“还未到见客的时候。”   王允不以为意,整着衣衫道,“这位大哥,我姑且一猜,你姑且一听,看看有无道理。”   温佳禾知他又要忽悠人,连忙站得远些。   “自燕王走后,你们一路好几百人,不知分了多少队,去了好几个方向?化整为零,只不想别人把握燕王行踪,是也不是?”王允轻言细语,“护送我和佳禾则大张旗鼓,只怕人不知。果然,很快就有人来接应,将咱们安置在此山庄中。好吃好喝地养着,又给诸多书看,还不怎么限制自由。也就是说,我现在也还算是个先生,并非囚徒?”   那守卫眼神晃动,“先生自然是先生。”   王允一拍手,“这不就对了?王爷自得了李昊的消息,甚也顾不得便要西行。可待抵达此处,又独自离开,想来也是不甚相信他。若我没猜错,李昊一定不知王爷走了,只当我是他?”   “是也不是?”   守卫有些哆嗦,不敢开口。   “王爷是自有主张啊。”王允点头,“我不知王爷要作甚,可却知他一定不想马上和李昊翻脸。否则,咱们如何出这河口郡?”   守卫不敢自作主张,小跑着下去找头儿汇报,不得一刻当真回来,领着他们去庄子口上迎主人家。   温佳禾垂头跟在王允后面,小步快走地下山。出林子,上绿地,穿越一重重从人,抵达一片敞地。   先头报信的快马已来,许多管事垂手侍立。   林子后面,隐见旗帜。   她抬头,叫了一声,“先生——”   王允安抚地看她一眼,“你若怕,站我身后便好。”   言语间,只见数十□□从路口绕出来,铁马快骑,黑甲深沉。后面是几架马车,更后面才是神骏的宝马和马上的人。   她看见先生笑起来,眼尾微微上翘,不断点头。   管事引着往前,抢林散开,车和马冲到了前面。   “他来了啊。”温佳禾只听先生轻语。   她随他眼睛看去,却是那白马黑甲,恍若信步,不怒自威的年轻将领。   她心脏紧缩,“谁?”   王允冲她一笑,“煞星。佳禾小心,先生可要狂浪一回了——”   温佳禾还没听得太清,却猛然被王允拽出去,只听得他高声喊道,“燕王听闻郡守远道而来,特命王允在此迎接,恭迎大驾。”   她趔趄一下,却见无数张惊恐的脸从眼前晃过。马上众人,尽皆因这意外悚然,驭马止步。   那白马上的煞星怔了一下,随机却微微一勾唇。他伸长臂,拔出腰间长刀,刀锋往后一划,直上另一个白得近乎苍白的男子喉间。   血线飙过,人头落地。   “河西李昊,勾连燕王,设计伏击河西郡守,该死!”   声如炸雷。   立刻,一声女音哭起来,“李恒,你做了甚?人呢?来人!杀了他——”   白马转身,滴血的刀尖直冲后面那些军骑。他昂然道,“马太爷,你可有甚话说?”   马太爷面色几变,完全没料到这般变化。他只配合李昊而已,更多的是想顺势而为。现李昊身死,自己也可脱开关系,另想办法撇清——   不想那女音怨毒道,“马太爷,马家有几千人围在落凤坡外接应。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   蠢货,这下彻底洗不干净了。 第158章 借兵   顾皎心如火焚, 一刻也不能等。   幸而周志坚的动作比她更快些, 派来联系的探子已报明白,开始调集各处的守军。   梁又那处的人也来汇报, 分散在各地的队员陆续开始往这一线回归。当然也带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来, 譬如说在好几个官道的路口发现打着李家和马家旗号的私兵,似乎在等着什么一般。   “只等一声令下, 便要往凤凰山庄去。”梁又看着她,“可需要我帮手?”   需要的。   以少胜多, 确实是他现在的火|枪队更有优势。   可是, 李恒是万万不会接受仇人的援手。他的自尊心和自傲不允许他低头,即便被打断脊梁,依然□□地站立。   顾皎想了想, 道,“让你的人去守着周围的路口, 别放李家和马家的人过去,其余的事情,我自搞定。”   梁又叹气,点头同意。   车又行得半日,已是日暮。顾皎纵然焦急, 也要让人马休息足够。歇够三个时辰,趁着黎明又开始赶路。这时候官道已经不太平, 居然有好几拨落魄的兵士和庄人。   顾琼抓着几波人问。   “前面甚事?”   “落凤坡打起来, 死了好多人, 好大火, 山都烧起来——”庄人结结巴巴。   “北边,北边的城乱了。”   “不晓得哪儿来的人,一会儿说是马家反了,一会儿说郡守要杀李家人,一会儿又说燕王打过来了——”   “去龙口,龙口安全些。”   结结巴巴,甚都说,却甚也说不清楚。   顾琼情急,“郡守呢?见着郡守了吗?”   众人均摇头。   “李家人呢?马家人呢?河口郡城的守军呢?”   “有守军出来,但只把守路口。我们过的时候,还排查了好久。”   “还有一些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手里一个小管子,能出好大的响声。声音起来,人就死了。李家那处死了好多人——”   乱糟糟地,甚说法都有。不过可以明确的是,落凤坡打了起来,李恒分散在各处的前锋军把守了路口,阻挡李家和马家的私兵前来救援。如此,倒也还能支撑一些时日。   顾皎让顾琼引着那些人去河西的路,若无处可去,可去农庄暂住。慌乱的人纷纷感谢,只说郡守夫人的好。   她突然问,“二哥,此处距离河口郡城,有多远?”   顾琼道,“一个时辰。”   “咱们去那处。”她道,“你带路。”   顾琼急了,“你要作甚?那处郡城的郡守咱们不熟,只郡守见过许多次,面上的情罢了。”   “王爷交待过,延之虽只是河西郡守,但辖其它三郡,高了半级。是也不是?”   “是,但是——”   不趁机捣乱已是很好了。   “咱们只几十人,去了也帮不上甚大忙,不如去搬救兵。那城守不服延之管辖,可同是青州王账下的臣子,此次又涉了燕王。只要他不死了心反王爷,必然是有顾忌。”顾皎拍拍车壁,“走,咱们去河口。”   顾琼无法,只得跟上去。   梁又很是赞赏顾皎的胆气,夸奖她。她只一心看好他,不搭话。   河口一行未知前途,一点也大意不得。   车队转向后,因临近河口,官道上的人马越来越多,可落难的人群也多起来。许多衣衫褴褛之辈聚在城门口,想要进城避祸,可因无进出的凭证被拦住了。守城官见势头不对,似乎想要关门。   抵达的时候,城门已经半关,那些流民已在怒火临界处,开始准备硬闯。   顾琼让身边人露出衣甲和装备来,举起李恒的旗帜,一手河口的令牌,高声道,“让开,河西郡守来了。”   守城官听了,吃得一吓,似有些拿不定主意。河口乃是五指桥会盟之城,吃过青州王的苦头,也听闻了李恒的煞名,心有余悸得很。可此番流言纷纷,到处都说突然仗打起来了,不仅马家和李家动作,连燕王也卷进来。河口郡守消息不通,又不愿轻易站队丢了官帽,只交待四门紧守,轻易不出动。不想得,李恒居然来?   当真是麻烦。   只这一犹豫的功夫,顾琼的马已经飞跃过流民,冲城门里闯进去。他一进去,那门便关不上,后面更有几匹马跟着飞来,将城门彻底给踩开了。还有一嗓门大的站在马上高喊,“李郡守有令,请河口城开城门,让百姓进去避祸。速速开门——”   顾琼适时厉声呵斥,“开城门。”   辜大更是个莽汉,领着自家的二十来个兄弟,围着马车冲外面喊,“开城门。”   威势无两。   本怒气满满的流民听得有人做主,哪儿还忍得住?他们一个个鼓噪起来,推拉着,往里面使劲。那些守城的卫兵见势头不好,守城官又无坚守的命令,齐刷刷往后退。只这一退,城门当真就开了。百十人一哄而入,欢声震天。   守城官气得要死,不想顾琼却将他抓起来,“傻蛋,你一个人,哪儿抵得住百十人?还不赶紧去请你们郡守来见我家郡守?”   守城官无法,自叹晦气。   顾琼将李恒的令牌丢给他,“去吧。”   顾皎在车内等了片刻,便听见整齐的马蹄声。   城中出来一列兵士,簇拥了一官服的中年男子。顾琼做十分自信的模样,趾高气昂要他来车前行礼。虽有半级的差别,这郡守其实一直不太服气被李恒管束。只因忌讳他煞□□声,表面顺服而已。李恒暂时也没和他为难,两边便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这突然让人迎出城来行礼,自然是无礼的行为,那郡守根本当没听见。   两相对峙起来。   顾琼冷笑,“青州王领着联军勤王,这还没兵败呢,郡守便不尊他老人家的令了?”   那郡守咬牙,知河西还有炮车的厉害,只得驱马上前。他后面紧跟着两骑卫兵,显然要贴身保护。顾琼按着码头走近一个,眼睛却看向辜大,略扭了扭头。辜大驱马,去另一边候另一个人。   马近马车,撩开车帘。帘门微动,那郡守却见车内一年轻女子和一老者,便要出声。不想身边两声脆响,自己的两个护卫被顾琼和辜大飞身按下马去。后面的人来不及反应,马车内那老者却伸手将他拽了进去。   那郡守要挣扎,却听得一声鞭炮脆响,大腿上似被蚊虫叮咬一般疼痛,血喷如注。   “别动。”顾皎强行忽略那血,枪口顶着郡守的胸口,“刚才是打的腿,只流血而已。现在对着你胸口,你若挣得太厉害,我若是失手,你的胸口就要爆开了。”   人果然乖乖停下来,只双手捂住腿上的伤口,恨恨地看着顾皎。   外间一阵儿混乱的声音,似打起来。然片刻后安静,辜大道,“夫人,都好了。”   顾皎点头,“梁老先生,麻烦你帮我将他绑起来。”   梁又有些看笑话的意思,自然帮忙。他虽养尊日久,但年轻时候显然狂浪过,很麻利地打了难以挣脱的全身捆绑死结。   “你,何人?”那郡守问得咬牙切齿。   “过年礼拜,郡守明明见过我,怎忘得如此快?”顾皎笑问。年节礼拜,这些人还是做到位了的。只远远地看过一眼,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那郡守道,“你这般,李郡守可知?妇人妄为——”   顾皎将枪按在小茶几上,“本要以礼相见,奈何郡守要关城门。且你受马家恩惠太多,只怕早就打的主意闭门不理。是也不是?”   “胡说八道。”郡守伤处痛,血流得多,脸色发白的同时又满头大汗。不过,他不愿在妇人面前示弱,忍着不表现罢了。   “若非如此,大批流民望城而来,你为何不派人探查发生了甚事?反而闭门高坐,在等甚?看见有前锋军说李恒来,你只怕半信半疑?”顾皎冷笑,“我来找郡守,非为它事,乃要问你借兵。”   郡守无言。   顾皎皱眉,“我妇人不懂甚大道理,只晓得我家夫君不能有事。若郡守不借兵,那只好咬着郡守不放,看谁先死在前头。且有一个,燕王居然从万州辗转来了河口,若非李家和马家勾连,怎么会如此?青州王若听得这番消息,郡守如何洗清自己?若郡守能借兵予我,我愿为郡守做保,力证你的清白。”   “你——”   “我妇道人家,只懂这道理。郡守还请快快下决定,否则——”她看他大腿一眼,又去握了握枪,“血流得太多,也会死人的。”   “郡守好生想想,错得半步,哪里还有以后?可若走对一步,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李恒贸然出手,在凤凰山庄门口好一阵砍杀。   山庄内清得干净,搜出不少准备好的□□和长刀武器来,又有诸多惊慌中还未来得及武装的从人。那些大儒和先生们统统被请到装里面关起来,李端也没逃脱。只马家子弟拼死将马太爷和太夫人抢出去,果然招呼来附近等着的兵士,将落凤坡围得水泄不通。   魏先生着偏将们守卫前后门,部下许多暗哨,这才急慌慌地冲王允吼,“先生为何如此草率?”   “要的便是出奇不意,杀得他们措手不及。”王允满意地看着李恒,“还是延之懂我。我本以为自己白吼一嗓子,不想他心里早有准备。”   旁边候着的温佳禾脸色发白,浑身颤抖,还在惊吓中呢。她看看自家先生,再看李恒,心中无数的疑问却无从问起。   魏先生大摇其头,不想许慎从边上冒头出来,“确实有点着急了,咱们这边好多排好的戏,都没功夫唱——”   王允眯着眼睛看他半晌,突然笑两声,“臭小子。”   许慎缩头,不敢说话了。   王允道,“走吧,你再带我去那些先生面前唱个戏。既然把燕王都喊出来了,做戏且做得更像一些。否则,那流言蜚语能将人杀死。”   说完,他拎着许慎的衣领便往里面走。温佳禾低头赶紧跟上去,和李恒错身而过。他的手上和衣摆上满满飞溅的鲜血,却和她想象中的不同起来。不想,旁边的魏先生却开口挽留,“这位,便是温家的佳禾小姐?”   温佳禾顿住,缓缓点头。   魏先生看着她脸上的幂离,客气道,“温小姐可否取下面纱,让我一观?”   李恒见她有些迟疑,且面纱外的部分皮肤有淤痕,皱眉道,“先生,你要作甚?”   “只看看,看看而已。”他拱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温佳禾点点头,取下幂离,露出一张淤痕密布的脸,只隐约从她秀美的眼睛形象看出原有的美貌。   魏先生似有些遗憾,然后拱手。温佳禾复又挂上幂离,急匆匆走开。   李恒不懂他这操作,道,“你到底看甚?”   魏先生看他一眼,道,“我想再确认一下,当初第一次见的夫人是哪一个。看眉目间的清气,果然夫人还是夫人!”   “你甚意思?”李恒立马就要翻脸,“先生,我早就说了,皎皎她——”   魏先生似有些失了心气,道,“我知,我知。当真是奇怪得很,她一个异乡人,怎么那么好的面相?当真是贵气得很,贵气得很。”说完,他看一眼李恒,“延之啊,你果然还是沾夫人的光。继续努力,咱们这关口虽然被许先生搅和了一下,但肯定是能过的。”   李恒面无表情地指着周围隐约可见的马家军旗,道,“先生,你且自我安慰,别拉上我。” 第159章 解围   凤凰山庄后院, 诸位先生和大儒被变故惊得不能, 慌乱许久后才逐渐安静下来。他们知其中必有蹊跷,然现在命捏在李恒手中,只能暂且虚与委蛇。幸而许慎先生和魏先生来得快, 一通胡说八道,将大家安抚下来。后又让兵士将王允先生请进来, 互相佐证。   王允乃是舌灿莲花之辈,闭着眼睛也是一通胡说。从自己在都城潜心学问开始, 到揭榜为燕王治病,得燕王宠爱而带着来河口。燕王托付他重任, 要配合李昊和马家, 策反了李恒。不想却如此一番, 当真是辜负了燕王的期待等等。因事有不密,闯下大祸, 也怕是要害了各位先生。   许慎便趁机彰显李恒的大度,晓得各位先生都是明事理之人, 必然支持李恒拨乱反正等等。   那些人想想李恒杀士人从不手软, 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后都表起决心来,必定和郡守大人共进退。更甚,有人开始劝说王允先生,道他也是个有胆识的, 不如干脆投了李郡守, 岂不爽快?   李恒完全不在乎那些士人和大儒要不要和他共进退, 若不听话,当然全杀了更方便。他让偏将安排军士,拆了庄中无用之物,开始靠着围墙和哨楼设置各样陷阱和弓箭台,做出防备的姿态。后,他拉出落凤坡的堪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乃是他将自己少少的人马布置在各处,切断李家和马家的援兵。   看了一会子,魏先生领着王允先生来。   头一句话,“延之,高复带了我来。入凤凰山庄前,他命那几百人人分了七八个队,四散开了。我若没猜错,他直接找你家夫人去了。我刚才贸然喊出来,也是担心你们入山庄操弄,反而浪费时间。”   李恒抿紧了唇,有些不太相信的模样。   魏先生也疑惑,“咱们排得这样一场大戏,应是无甚疏漏之处。”   “也是过于想当然了些。”王先生叹气,“那高复不是蠢货,甚至可以说想当精明。若非脑疾困扰,只怕联军也是要败的。他现在无心政事,兵事也全交给下面的人自行决策,自家直奔西面来,一心只要救命。因此,才看起来是落进咱们圈套。仔细一想,他又何尝不是将计就计,将异乡人找出来呢?你们虽大力宣扬那个许慎的厉害之处,但他当真是不太信的。”   王先生便将自己如何哄他开颅,如何用猴子做实验。若是个本地人,早就被惊得愿意了,可高复看了,也只淡淡的,根本无动于衷。   “想必后世开颅和开胸必然不是甚难事,且其中有咱们没做到的机窍。如此,他首先便将我和许星装的那个许慎是异乡人的可能性排除,算来算去,便是剩你夫人了。你虽从未刻意传扬过你家夫人的名声,可我在山庄也些时日,也会听见下面的庄人闲谈。说起郡守夫人,个个都说活菩萨——”王先生叹气,“咱们,还是差了一着。”   李恒当真有些坐不住,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要作甚?回来!”魏先生斥他。   李恒道,“我带人冲出去。”   “现庄中不过二三百人,外面却围了几千人,怎么冲?”魏先生见他晕头的模样,“咱们将农庄安排得铁桶一般,只要夫人不出来,自不会有事。你慌甚?咱们现在要紧的是坚守几日,待安排在外面的人将李家和马家的援军斩断,咱们再河流——”   李恒最担心的,便是顾皎不会听他的话。他道,“先生,你以为皎皎是乖乖听话的人?”   魏先生有些咬牙,那死丫头机灵得要死,绝不是乖乖任人摆布之辈。他有些怒其不争,“你是他郎君,为何搞不定她?我叫你给她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说了?”   自然是说了。可李恒说的时候心虚得要死,根本不敢去想结果。他只好最强道,“先生不也是知晓搞不定她,所以让志坚关键时候听她的?”   这就是互相揭短了。   魏先生被说得很没面子,冲王先生道,“先生若见了夫人,也会被她气得要死。”   王先生呵呵一笑,道,“已是见识过夫人的本事。她既能在龙□□过来,又如何会栽在此事上。且你们的担心,我稍微有点不明白。高复千方百计找异乡人,必然是有所求,不会轻易动她。”   说完,他疑惑地看李恒,“可是延之担心?”   李恒表情决绝,暗藏几分羞赧。   魏先生冷笑,“他怕夫人跑了,想方设法要先将高复抓到手。绝对,不想让夫人同他单独见面。”   李恒当真是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抓起长剑就要出去。   魏先生却拦着他,“延之,你可要冷静地想清楚了。什么是最要紧的,不能——”   李恒直视魏先生,“先生,若高复提前找着了皎皎,且不说皎皎离开,高复走了怎么处?不管如何,都该先抓他。你放心,我现在冷静得很,且出去和偏将查探周遭地形。”   魏先生气结,李恒晃开他,直接走了。   王先生见魏先生郁闷不已,笑呵呵道,“这会子晓得难过了?当年你千方百计来求我,迫我同你一道为阮之复仇。你可知我是多么的难过?”   “是我对不住先生。”魏先生道歉。   “罢了。终究是我自己也没扛得住,同意了你,才有现在的一切。”王先生道,“你自个儿好生想想,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你的个性便是放不开,甚都想抓得牢牢的。我早说了这点便足以令你不堪造就,怎么这些年一点没改?没改就算了,还变本加厉?你当身边全是无能之辈,只靠你一人?”   魏先生无话可说,他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   “延之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一方主君,怎会甘心被人左右?”王先生道,“你不过是怕他忘了阮之。”   魏先生垂头,半晌才道,“我只有些想不明白。当年我和先生分头行动,托言神机先生门下,挑了几位诸侯的子女相看。公子抱出来,都说有龙虎之姿;小姐出来,便说贵不可言。甚至还选了诸如顾青山之辈,只言他们女儿必将入主后宫,挑动天下人野心,其实全是一派胡言。”   王先生看着他,“也是无法,那时候延之还小。为阮之报仇无门,只能想办法借他人的势。为此,我收了好些诸如顾璋这般的学生,本打算二三十年才能成势。不想短短十来年便见了效果——”   “先生,你既已见过夫人,可为她观过相?”   王先生沉吟不语,“距离太远,不够观相。”   魏先生有些失落。   不过,王先生却道,“不够观相,望气却是够的。确有凤气在头顶萦绕——”   魏先生抬头,急切道,“确实是吧?我只当自己看错,若先生也看出来,那便是没错了。”   “你有何担心?”   魏先生摇头,“身具凤命之人,若心甘情愿留下,自然是好的;可强行勉强了,她若心生怨气,该如何?延之对她爱重异常,绝对不会允许她离开。可顾皎也是自主之人,更不会听他摆布。龙凤相争,岂能和谐?只怕到时候凤气也会变化。我当真是胆战心惊,既不敢出手帮她离开;也不敢助延之困她。先生,到底该如何?”   “你想得太多,且先过了眼前这关吧。”王允叹口气,“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许多舍不得。”   李恒不知两位先生的焦虑,他的心只在如何克敌,如何尽快离开上。   他领了十来匹快马,绕着庄子外围跑了一大圈,远远看见马家私兵的前锋来。第一线的探子已有接触,树网和陷阱捕获一批,暗箭杀了一批,然人数差距着实太大,逐渐往后退,退至庄外的围墙边。   马家兵靠近后便挺住,开始准备各样林子里收来的干柴,用自家带的油料,要火烧凤凰庄。   防火,便不能等,也不能让对方靠近山庄半分。李恒组织了十个前锋小队,轮换着冲出去,以绞轮的方式将顶在最前面的扫走,同时让庄中人将靠近围墙的易燃之物全部搬走。顶住三四轮后,天色逐晚,对方的准备似乎终于妥当,火箭流星一般地落下来。幸得这庄子一面临了山崖,崖壁上筑了不少观景的亭子,正可用作避火之处。   马家进行骚扰战术,整夜不停歇,每半个时辰边是一阵鼓响。   李恒顶在最前线,见差不多到黎明,亲领了二三十人出去,又杀将一阵。   他还想冲出去的时候,魏先生扯着他,“硬熬是没用的,且先退回来休息——”   歇得一个时辰,外面突然有大响动来。李恒立刻醒了,跑去山壁上查看,却见外围一圈起火,对方的营帐似乎也乱了起来。不够亮的天色看不太清旗帜,但能让马家兵乱起来的,绝对是友军。他二话没说,又拎了几十人冲出去,果然将周志坚和十来个偏将迎了来。   李恒大惊,“你怎来了?”   “夫人让我来助郡守。”周志坚杀得满头满脸血,“郡守,恕我来迟!”   “你不该来。”李恒道,“我怎么交待你?”   周志坚不说话,只坚定地看着他。他的主人是李恒,除他之外,没谁更重要。   李恒起得两眼血红,抬手便要揍人。魏先生一把将他推开,道,“郡守,是夫人的命令。”   周志坚这才道,“夫人遇上一位叫梁又的老者,两人相约来凤凰山庄。此时,怕已是去河口郡借兵,要到了。”   “梁又?”魏先生吃惊,“借兵?”   周志坚点头,“身材高大,面白有浅浅的胡须,身边跟着七八个青年,个个腰藏某种武器。”   魏先生去叫了王先生来,王先生立刻描了一副画像,“可是这般模样?”   周志坚看了会子,点头,“是。”   王先生丢下毛笔,“是高复。”   李恒牙齿咬碎,拨开众人出去。他周身郁气翻腾,同杀京州王时候一模一样。魏先生已是不能再拦住,只道,“郡守必是忍不住,要冲出去了。志坚,你且快去——”   庄内灯火通明,但凡还能战的都被叫了起来。周志坚去了最高处,射出鸣镝呼唤自己留在外围的几十兵士,里应外合,要对围兵发起进攻。   一时间噪声大起,杀声震天。   李恒坐在白电上,前胸挂了鬼面。他本想将之扣上,可拿了好几次,最终放下。他举起长画戟,只一个冲字,便杀了出去。   这一仗几乎肉搏,两军交缠在一起,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刀锋。   直杀得人胆寒。   马家人见李恒悍不畏死,心生惧意,知晓不讲他杀了马家就完了。   “杀李恒!”一声起。   “杀李恒!”百声响。   李恒抬手抹了下额上的血,用力地将画戟顿在地上。   “郡守——”周志坚心惊地冲过去,想要挡住。   不想山间传来一声空响,继而又是一声,紧接着连绵十几声。   利箭从天上落下,挟着尖声利响,恰好扎入马家阵中。   众人俱惊,抬头往上看,却见飘在山口的马家旗帜被砍断,后缓缓倒下。   另一面枣红色的大旗迎风立起来,舒展出一个有些歪扭却张牙舞爪的顾字。   旗下缓缓走出一匹皎白的乌孙宝马。 第160章 不信   顾皎站在山崖口, 俯身垂望, 只见处处烽烟和血火。   纵然来了此处,对战场有过诸多想象,但平生第一次见那么多堆积起来的尸首, 被血染红染黑的旗帜和泥土,不心惊是不可能的。那冲天的血气更冲得她胃肠翻腾, 几欲呕吐。   噩梦,见识过这般场景, 再无法安睡。   更可怕的是战场上一片乌七八糟,看不清谁是谁, 更没见李恒的所在。又兼顾琼领着借来的兵, 十人一个小组, 横向穿插着下去,将马家兵的后背插得一团混乱, 更是看不清了。   “可是那人?”梁又骑马来,指着最远处一个奔腾的人影。   辜大立刻站到顾皎身边, 警戒地看着梁又。   梁又看一眼辜大, 呵呵一笑,让开一步。   顾皎定睛看了一会儿,一根长画戟上下翻飞,点头,“是。”   梁又走得更近了些, 见李恒一马当先, 身后跟着的人少, 却极有章法。三人一个刀阵,刀尖那人凶悍异常,压阵的两人负责左右的同时又为刀剑指明方向。因援兵到,更是精神大振,只片刻功夫便将马家人冲得七零八碎。马家人见势头不对,立刻撤了自家旗帜,欲要逃走。   “不错。”他道,“据说他十四就被丢上战场,果然实战养人。”   “梁先生不觉无耻?那年纪,该是在读书——”   “不可用后世观念评断前人。十四已是成人,诸多军户家的儿子十二岁就拎起屠刀,他已是很好了。”梁又回头看看自家已经聚拢得差不多的火|枪队,“只这样人意志坚定得很,只怕不容易被说动。我且先退得百米,等你说服他,咱们再来详谈。”   顾皎点头,梁又的人虽不多,可枪还是厉害的。   烽烟渐消,秀美的落凤坡支离破碎。   顾琼带着河口郡守下去,同魏先生交待。   李恒驭着白电,踏开烟尘,望着高处奔来,银甲上的斑斑血痕和剑痕都显出了急迫和欢喜。   顾皎有些急切,又怕误了他的事,只缓缓走过去。她道,“延之,你可无事——”   李恒没回答,马走得愈近,整个人越有些怒气。待得走近,白电和皎雪并行,马头贴了贴,他才伸手拉了她的手。   辜大见状,自退后一步。   “你——”李恒开口。   “你还没答我话。”顾皎强行打断。   李恒强行按下胸口的火,“无事。”   顾皎点头,“我也无事。先生们呢?”   他往下指了一下,只见魏先生和一个眼生的老先生骑马,领着不少文士和儒生从庄内走出来。魏先生很有些从容的模样,文士和儒生却心惊胆战,路也不太走得稳。显然,也是无事的。   “很好。”   李恒看她一眼,单手抖了一下缰绳,让白电带着皎雪去了旁边无人处。他道,“情势虽然危险,但不是不能处理。再坚守两日,分派出去处理李家和马家庄园的三组人马便能回来援手。皎皎不必——”   顾皎转头,冷漠地看着他,眼里翻腾的怒气已经压不住了。   他没住口,“你不必来冒险。”   她冷笑一声,“只听你安排,乖乖呆在庄子里什么也不管,等你回来?确实,你甚也不告诉我,我自是甚也不必做,挂在你身上,做一个挂件。今次,算我多事。”   “我只是担心你——”   “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你?”她甩开手,口中说着气话,心却一点点凉下去,“李恒,我此时不和你吵,咱们的账等会子另算。魏先生呢?派人将他叫上来,我有事说。”   李恒没放开她的手,反而越握越紧,有些惶然地看着她。   顾皎偏头,不看他眼睛,只坚定道,“请魏先生。”   魏先生安置好那些文人墨客,急匆匆上山,便见山边扎出来一片连营。那些营帐所用布和皮有些特别,帐门口立着短衫的卫士,腰上别了□□。   他目光沉了沉,似要穿越那帐幔,看到燕王身上去。可这会子情势不明,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胸口的郁气,往另一边去。   李恒和顾皎立在山边,赌着气,谁也不理谁的模样。   魏先生有点儿头痛,甩着袖子叹气,果然吵架了。小两口日常和谐,主因是顾皎热情主动,包容性强,而李恒也不是爱计较和找事的。若顾皎当真不愿意包容了,以李恒的情商和经历,是找不到办法处理。他稍微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该请个女先生来,提前教导教导李恒相关知识,就不会搞得这般被动了。   他唉声叹气,走过去,“郡守,夫人!”   顾皎立刻转身,“先生,可有安静的处所,咱们聊聊。”   魏先生看一眼李恒,李恒牙关咬得死紧,最终还是点了头。   “且跟我来。”魏先生前方引路,叫了偏将清出周围的平地,即刻扎了一个营出来。又有辜大紧跟上来,守了营帐的门。   因临时搭建,帐内简陋得很,只一张地毯和三个木头凳子,连书桌也无。   顾皎也顾不得虚礼,只坐下,道,“那个梁又,便是高复。”   李恒和魏先生都没惊奇的意思,只对看一眼。   “看来,你们已知了。”她见他们表现,“可是王允先生来信了?”   “不是来信,是被高复带着来河西后,假做高复进凤凰山庄。先生见势头不好,恐咱们中计,便在咱们抵达的时候喊出高复的名字。才有这一场乱——”   书本上既定的故事,在现实中居然被扭成了这般模样。顾皎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恒一直注意她,内心如同火灼一般,外面又有高复和他的火|枪队守着,更惊弓之鸟一般。他道,“高复,如何又是梁又了?”   “只怕是高复的托名——”   “不是,是他的真名。”顾皎抬头,深吸一口气,“他在异乡,自有名姓。”   李恒手背在身后,握得死紧,一言不发。   魏先生看他一眼,道,“如此,夫人和他已是聊过?”   “他和王先生分开,直去了河西郡城。也未进城,只在城门口见了那路,便确定异乡人不是造出来的那位许慎先生,而是我。因此,掉头来了农庄——”她极力平静自己,“恰当时我在教训辜大,认不清主家是谁。”   后一句说得有些严厉,直奔李恒而去。   李恒有点尴尬,垂了眼睛。夺人亲信,无异于挖老婆墙角。干这样的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魏先生有点想笑,但还是很给自家郡守面子,憋住了。   顾皎也不好解释关于落凤坡的预言和结局,只道,“一时气血上头,便要冲出庄找你说清楚,必得给我一个交代。不想刚出庄子,便撞上梁又的驴车,遇得正着。他主动叫住我,跟我一道来此处,路上便聊了许多。关于他自身,关于阮之,以及我——”   李恒和魏先生同时张大眼睛,屏息看着她。   她道,“他,想和咱们做一桩交易。”   梁又在帐子里坐了会,外间的血气还是不断透进来,激得他太阳穴胀痛不已。头疾犯得越来越频繁,特别是离开王允和温佳禾这近一月,几无一日安寝。   他起身走了会子,依然心烦气躁。   外间有从人来报,“王先生请见。”   “王允?”梁又揉着太阳穴,“我不去找他麻烦,他居然主动找了过来?”   从人等着他吩咐。   他想了想,“请吧。”   片刻后,营帐门打开,王先生躬身进入。他做了个大大的长揖,“燕王——”   梁又抬手,道,“听闻此间激战,乃是因李昊勾连燕王而起。”   王先生一脸抱歉道,“王爷将我和学生置在此间,实在无法,只得自救。托了王爷的名声,终于挣了出来。”   “可否问得一声,先生的真名实姓?”   王先生叹气,“姓许,名慎——”   梁又恍然,突然笑出声,“原来,是你呀。如此,你当真是要为阮之报仇,因此——”他手指一同比划计算,“竟沉下去十多年。先生如此为主家奔波,当真是一信人。我若非为头疾之故,早晚也是要栽在你手中。”说完,他沉默了片刻,也叹口气道,“先生在王府那许多时日,有的是机会置我死地,为何又放弃?”   换回了真名实姓的许慎先生道,“我有诸多疑问,只是想要堂堂正正问上一声。王爷并非那般无端残暴之辈,当初为何一言不发,便要烧杀了阮之?”   “我不相信他。”李恒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不管高复还是梁又,他说的那些,一个字我也不信。”   魏先生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半个天下做保,要咱们信阮之只是回去了?如此荒谬之事,叫人如何信?”   “既然能信我们都是异乡人,为何不信她回去了?”顾皎两手交握在腹前,“还是说,先生对那半个天下并无把握?”   魏先生苦笑,“燕州虽在燕王制下,但靠的是州中那些高家人。他一句话,如何做得准?他所能控制的,无非是手下的大军,再兼——”   李恒却在盛怒中冷静下来,道,“如高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倒有一事不明了。先帝不讲道理将他困在此处,他若一心要回去,早该千方百计寻异乡人商议回去之事。却为何寻见了我娘,却甚都不说便烧杀了?”   “皎皎,如此明显的谎言,我不信你没看得出来。”他的眼中染上了赤血,“你只不过是——”   不过是她想回去,故意被谎言蒙蔽双眼而已。   “延之!”魏先生起身,打断他即将要出口的恶言,干脆挑开两人的心结,“重要的不是梁又说什么,而是咱们该做甚。夫人,也请你知无不言,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高复需要你才能回去,必是邀了你一起。你,如何想?”   顾皎咬唇,张了张口。   李恒炽热地看着她,那形状美好的唇,既能令他飞仙,也可让他入魔。   可终究,她甚也没说。   全身热血,一点点褪去,失望如同潮水一般。   他动了动眼珠,起身,抓着长剑走出去。 第161章 她不愿意   李恒冲出去十余米, 眼见着百米之外,高复的营帐被从人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强行按下去的那些血气又涌上来, 他不仅夺走了他的母亲, 还要夺走他的妻子。   他转回去, 想要吩咐辜大看好顾皎,却见辜大对他疏离起来。他心中怒意更盛, 顾皎说过的那些喜欢和爱,竟如此一钱不值。她提防他, 不愿安份地居在他羽翼之下。无论何时, 她都要活成一株树,独自去面对风雨。甚至连来救援他,打出的旗帜, 也是一个顾字。   眼睛有些泛潮,他用力偏开头, 另去寻周志坚安排。   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做, 打扫战场,清理尸体, 收拢兵士追击马家和李家。至于之前安排在龙口处, 等着截高复的卢士信, 得立刻召过来。还需得令人亲去青州王处解释,否则他帐下那十万马家军要造反了。   乱糟糟的诸多事务, 惹得李恒头痛。   魏先生追出来, “延之, 你焦躁太过。”   李恒拉了白电, 翻身坐上去,“先生,我得静静。下面诸多事务需得立刻安排,不能失了时机。再有——”他指了指高复的营帐,“他大摇大摆来河西,便是藐视于我。我必要他有来,无回!”   说完,打马往坡下走。   战场一片混乱,顾琼组织了几队人马,开始打扫。   死透了的,拖一边去,等着焚烧入土;还剩一口气,问清楚名姓,李家和马家的丢旁边去自等死,自家的则搬围墙下面去,等着救护。   顾琼奔波了一路,身体虽然疲累,但心情却愉快得很。李家眼见着倒了,马家也要倒霉了,还有谁敢和李恒叫板?放眼几年后,河西和河口这一大片地盘,都是李恒的了。他作为他的小舅子,大约也能打出一张顾字的旗帜来了。梦想是好的,还要身体力行。因此,他听说缺军医护,便主动去围墙下帮忙。   眼见得许星已是去了装扮,一身素衣在帮人处理刀伤;又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穿了一身白衣裳,手执着亮银色的刀具,割开一人伤口。旁边立着一青衣蒙面的女子,手里捧着许多刀具和药品。   “我来帮忙。”他道,“给我派些活儿!”   青衣女子飞快地看他一眼,指了指更远处哀嚎的伤者,轻声道,“把轻重伤者分开,紧迫些的先送来。”   顾琼听着她的声儿有点熟,特意多看了一眼。   女子转身,避开他的目光。   许星发出一声怪笑,“顾老二,你做甚?”   顾琼道,“我觉得这姑娘面熟——”   “人戴着幂离,你也觉得面熟?我看你是脑壳熟——”许星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人。   许慎用刀尖挑出伤口中的箭头,一蓬血喷射出来。那姑娘立刻用干净的白布堵上去,开始配合先生缝合牲口。顾琼倒是见过许星操作,但这会子身边全是哀嚎,再听着线穿过血肉的声音,就有点胆寒。他摇头,“我看错了,看错了。”   这么生猛的姑娘,怎么像皎皎了?他家皎皎嘴毒心善,娇气又爱干净得很,自然干不出这样的事——   等等,皎皎的挑剔?皎皎未结婚的时候,确实诸多挑剔和不满,为甚嫁给李恒后,逐渐变了一个人?   顾琼用力摇了摇头,再敲敲脑袋,自己当真是晕头了。   许慎见顾琼走开,对温佳禾一笑,“怎不和他说话?”   温佳禾许久才道,“许久没见,实在没聪明多少。”   蠢蛋总是要误事,还是别认了。   两人合力将伤口缝合,又给吃了之前制的一些药丸,换去另一个伤者。后面的着实吓人了,胳膊和腿被马蹄踩得稀烂,整个人失血过多,脸上泛着青气,已是离死不远了。许慎摇头,道,“略晚了些,咱们试试将烂处割掉,再止血。”   温佳禾也算是接受力很强了,点头,开始准备帮手。   许星见是大动作,也放下手中事,来帮忙。   三人忙得满头大汗,然那伤者中途醒来,眼见得缺了一只手和一条足,又晕死过去。   许慎感叹一声,“若咱们再强一些,指不定能保住他的手脚。”   “想想倒是好的。阎王爷要收人走,哪容得讨价还价——”许星叹气,“咱们也这能尽尽人事。”   “哪儿是想想?”许慎道,“世上总有那样的地方,能解除人之困苦,免于生老病死的忧患。”   “说笑了。”许星反驳,“要真有那样的地儿,简直是神仙之所在。可那也不对啊,神仙不老不死,岂不是漫天神仙了?多了,就不值钱了吧?”   温佳禾被他妄论逗得乐了,浅浅地发出一声笑。   许星自以为找着支持者了,“佳禾妹子,我说得对吧?”   许慎一用刀背敲他脑袋,“朽木,不可雕。”   如此,将大部分紧急的处理完,已近傍晚。   许慎累得腰酸腿痛,满身臭汗。温佳禾扶着他,准备回庄上休息。不想却遇上李恒,他打发了偏将们出去,自来和许慎说话。见许慎累极,取下身边的酒囊递给他,“先生,喝口酒。”   许慎接了,喝一口,用力吐出一口酒气,“果然好酒。”   喝完,将酒囊还给李恒,温和地地对温佳禾道,“佳禾今日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温佳禾点头,自告退。   李恒这才露出有点儿郁闷的模样来,“先生,你辛苦了。”   “我算算,你今年多大了?”许慎开始想起来,“阮之抱着你来找我的时候,才两岁,一个小肉团子而已。她非扭着我,去你们家住。你那会子皮得上天入地,也就你娘,还能制住,对伐?”   李恒自己也喝一口,没应声。   “每回,被你娘骂了,就跑来找魏明。魏明功课忙,不耐烦理你,你就闹我。回回都是这样的脸,没想到过了许多年,还是这般来找我。”   “先生。”李恒道,“我只来看看你。”   许慎手背在后面,笑一下,“那走吧,陪我逛逛。这处虽然被搞得一团糟乌,但那边的水还是好的。”   两人穿越还有些余烟的战场,上了水边的一艘木船。   水波荡漾,竟有些别样的安静寂寥。   许慎浇起一些水,洗干净手上的血,“之前,我去找梁又聊了会子。”   “你信他是梁又?”   “谋天下之人,不会在小事上撒谎。”许慎道,“夫人冒险借了河口守军来相助,当真巾帼英雄。郡守可有谢过她?”   李恒抿紧唇,低头,摇头。   “这就是你的不该了,纵然是夫妻,这样大事也不好理所当然。”许慎道,“你当真好运道,先有个阮之那般的娘亲,教你如何为人;现又遇上这样一个娘子,能扫除你的后顾之忧。你且信她们便是,还有何忧虑?”   李恒盯着水面上晃荡的一抹晚霞红光,扯了扯嘴角,“先生只言得到,却不论失去。”   许慎就着衣襟将手擦干爽,道,“那梁又也算得一代枭雄,如何会怕死?只不过是他知这世上还有办法,能逃出生天。那处异乡,不知是何种模样,着实令人向往。我同他只说得一刻钟,已是心旌动摇了。”   “地上跑的铁马,天上飞的铁鸟,一日万万里,纵海四游,甚至能直上星辰。”许慎指了指天上逐渐隐没的云彩,“那处,他们能去得那处啊。便是天上的仙人,如何能留得住?”   “譬如我今日救治那些伤者,也不过全了我自己的不忍心而已,其实当真能活下来的不过半。可在异乡,只要有口气,就还能活得过来。郡守如此苦恼,必是不愿夫人离开。夫人赴险来救你,是全你们两人之间的情份。你明明知晓,却还因她想走而着恼了,可不令夫人寒心?郡守可想过,硬将夫人留在此处,她伤了呢?”   “我不会!”李恒咬牙,“我不会让人伤她半分。”   “她可愿?”许慎笑了,“她若愿避在你翼下,何苦奔波着来?本是天上的鹏鸟,关不住的。”   李恒怔了一下,猛然想起她写给自己的那些信。她说他是天上的鹏鸟,她愿追随他。他单手捂了脸,这世上除了凤鸟,还有甚能追得上鹏鸟?可凤鸟高傲,绝不居陋室,委身人下。   他想错她了,他也——   许慎指了指头,“梁又身居高位,绝对无人可伤他。可他突发脑疾,无药可治,依然怕死,宁用半个天下来换一个回去的机会。若你强行将夫人留下,事到临头,再无回去之法,你再去后悔?”   李恒有些恼怒,“先生是被梁又说服了?要放他走?他满口谎言,企图蒙混过关,可我万万不能放他。他现虽被□□队保护,但终究是在我的地盘。我若拼死拦他,他活着走不出去——”   许慎任由李恒说着狠话发泄,待他的郁气散发完毕,才道,“阮之来,便是因你身生之母难产濒死。你可要知,女人尚有生产一关要过。”   提及生产,李恒更是有些绷不住了。他偏头,眼角一点泪光隐没。   半晌,他道,“许爷爷,皎皎一直不愿。她不愿为我,生儿育女。”   这世上,强人所难不是难,心甘情愿才是真难。 第162章 眼泪   顾皎在帐篷里休息了一会子, 周志坚来,说河口郡守已安置妥当, 山庄里清出一部分还能用的房间, 请夫人去歇息。   她奔波了一两日, 既忧心又劳神,还亲自开了一回枪, 这会儿又因李恒的态度焦躁,自然需要一个舒适些的地方休息。也没推辞, 让丫头和从人们搬着箱笼, 下山去。只路过战场的时候,走侧面,尽量不去看那些还没收拾完的血肉。   待入得庄, 见围墙里面的一片倒座房被拆得七零八落,木头被抽出做了拒马等物。只正院、后院和两个偏院算是完好, 近山壁上的几个小亭子间还可用。   幸好正院正房里的设置完善, 家具和用品一应俱全,且都是好的。   顾皎也顾不得了, 等杨丫儿铺上惯用的衾被后, 立刻滚了上去。   含烟拉着杨丫儿出去, 道,“夫人和郡守, 又闹不开心了。”   辜大守在院子门口, 听见了, 皱眉道, “你们伺候夫人就伺候夫人,少说话。”   杨丫儿见辜大见得多了,也敢驳他了,道,“夫人为郡守涉险,郡守都不感谢。你还帮着郡守骗夫人,咱们说说都不行了?”   辜大便不吭声,那当真是他的耻辱。   杨丫儿见他不说话,还要追击,含烟拉她一下,给弄走了。这新院子地形陌生,需得四处逛逛,再找灶间,亲手去弄些简单的吃食。   辜大见她们走开,这才略松了松绷紧的后背。他的忧虑不比丫头们少,甚至可以说是更多。夫人借兵来此,解了郡守的困,当是天大的喜事。可郡守来见夫人,不仅没有喜欢的模样,反而怒气冲天。他不知其中有何机窍,可守在帐篷门口的时候,却零星听了只言片语。   ‘郡守只怕夫人离开——’   夫人离开,去哪里?   和梁又走?   梁又,是燕王?   辜大纵然将头想破,也想不通。   燕王乃是窃天下的诸侯,夫人怎会和他闹在一处?他既惶恐,又害怕,更是唾骂自己万分。实在愚钝,让夫人对他失望了,否则也能为夫人分得一二分的忧虑。   而心底更深处,他万万不愿意失去夫人这般主家。   顾皎没睡得好,陌生的地方,首先气味便不对了。   她翻来覆去,心浮气躁得很。幸好含烟很快找着人送了木桶和热水来,又搞到一个小火炉,自在廊下熬米粥。她泡澡,换了一身宽松的家居衣裳,盘在床上等着吃饭。   纵然心情再不好,饭也还是要吃的。   早知如此,借完兵后立马戴上那手镯,回家。虽然梁又不怀好心,但回去这件事,肯定不会作假的。   搞到现在,李恒绝对不会再让她单独见梁又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怪不得心狠之人才能成就大事,她败就败在心还不够狠。   可当真不告而别?顾皎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轻烟一般的窗纱。   延之啊延之,只叫着这两个字,她的心都痛了。如果她走,他的人生里满满都是缺憾,都是被人丢下和辜负的伤痛。他将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又用甚去弥补他精神上巨大的空洞?或者说,书本上冷冰冰的‘厉帝’便是结局?   顾皎闭眼,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   外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似是有人进来。   顾皎看了一眼,几个半大的小子扛着箱笼,轻手轻脚地进出。李恒跟在后面,衣甲未除,身上带着强烈的血腥气。   这屋中本有细细的熏香味,已经令人不适,这会子再添上那些血气,更不舒服。   她捂住口鼻,强忍喉间翻腾的感觉,“李恒,先去洗个澡。”   没人应她,只听得见马靴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行路时候甲胄碰撞的声音。长剑和匕首被解下来,丢在茶几上,好大一声。又是开箱子,胡乱找东西,还撞倒了架子上精美的瓷器。   顾皎有些忍不住,可刚下床又坐回去。不能主动说话,还在冷战中,而且架没吵完,主动就是认输了。她忍着恶心,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恰好外面传来米香气,她问,“可是粥好了?”   含香应了一声,“立马就能得了。”   “赶紧上来。从昨儿晚上到现在,一口热乎的没吃上,可饿坏了。”   超过十二个时辰的饥渴。   外面的响动停了一下,又继续,只更轻慢了些。   顾皎笑了下,眨眨眼睛,却忍不住红了眼圈。她将眼睛挡起来,不愿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片刻,那人似乎出去,血气也逐渐散去。   杨丫儿端了托盘进来,米粥的香气驱散了一切。   顾皎用力眨眼,恢复正常的模样,磨蹭着去窗边吃饭。   杨丫儿摆饭,小声道,“郡守去梳洗了。给他留了饭,在外面的砂锅里,夫人——”   “你和含烟出去吧,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再吃点甚。”她苦笑,“我和郡守只怕要大闹一场,有你们在,太不好看了。”   杨丫儿摇头,“咱们还是在外面守着吧,起码还有人能劝。”   李恒那脾气,连魏先生只怕也劝不了,靠丫头?顾皎摇头,别留了,人多反而激发他的凶性。   “走,都走。”她道,“夫妻床头吵,床尾就合了。”   杨丫儿无法,只得离开。   顾皎吃完粥,自收拾碗筷放去外面,正碰上李恒洗完澡出来。春末,山里还是冷的,他却一点也不怕,只一身单衣便出来了。头发湿润地披散在肩上,浸润了大片布衣。她真是很看不惯他这模样,说了许多次也不改,回回头痛了却叫人帮忙按头缓解。不知怎地,那些压下去的气,立刻飞胀起来。   她将托盘丢在木案上,发出巨大的一声,里面的碗碟乱飞。   他听见了,伸手将托盘规整好,另拿了干净的碗筷,“我饿了。”   径直坐到旁边的木椅上,等着人伺候。   顾皎整个人几乎要爆掉,掉头转身,去妆台抓了木梳和干净的布巾。出去的时候,他有点发呆地坐着,头发的水珠子已经淋湿了大片的石地板。她咬牙,将布巾盖上去,胡乱地搓了几把,再将他头发毛躁地挽起来。   大约是太过用力,扯掉一大把。   他没叫痛,只道,“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敢立顾字旗了,还敢对我不敬。”   “延之倒是一向胆子都大得很,不怕死,不怕伤,不怕惹人不开心,还不怕病。”她丢来木梳,布巾搭他肩膀上,“一直对我,也没多尊敬。”   李恒理了理皱巴巴的布巾,看她盛粥。干的多,稀的少,还是心疼他的。   他接了碗筷,开始认真吃起来。只是简单的稀饭和小菜,也美味异常。   顾皎看他吃得香甜,后脑勺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忍不住讽刺道,“若有一天,你看我不顺眼,将我随便关在哪儿,我也是没办法的。就算是你找个新夫人,我也莫可奈何。你打的,便是这主意吧?”   “我没这样想过,你别冤枉人。”   “你这样做了。和魏先生早就商量好了,也知晓李家和马家的手脚,将先锋军全派出去堵截,装出人少的模样来落凤坡——”顾皎真恨自己那场病,病得心智眼瞎心也瞎了,“你们明明计划好一切,连辜大都知晓,偏我一人不知。你不觉可笑吗?”   “皎皎,我现在不想和你吵。”   顾皎更气,“这不是吵,是讲道理。”   李恒拿着筷子,看了她一会儿,“你本来的个性,就是这般咄咄逼人?连别人的好意也不愿要?”   “现在是好意,以后呢?”   “你很害怕?怕什么?”   顾皎囤了许久的气,一下子全泄了。她站了会子,低头,复又进屋。屋子虽然陌生,但格局和传统河口民居相同,分内外间。她坐到妆台边,对上了铜镜里脸色苍白的自己。   害怕啊,怎么会不害怕?这个世界都是不对的,一切都很危险,偏偏她所能依靠的只有家族和丈夫。没有制度性的保障,她怎么在这世界存活?   李恒永远都不会懂她的恐慌,那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她伸手,戳了戳镜中人。你呀你,到底是在强求什么?   李恒又进来了,直接坐到床边,“皎皎,我现在好累。咱们先不吵,睡觉好不好?”   顾皎是睡不着的,没吭声。她眼角余光瞥着他还没干的头发,古人当真不爱惜身体得很,是不怕生病早死?还是李恒自己从小没了娘亲,魏先生不懂如何带孩子,崔妈妈又太忙,导致他什么也不懂吗?   她想唠叨两句,心里又暗骂自己,都别管了。   李恒见她不来,自己躺床里面去,拉了衾被盖上,当真睡起来。   只一刻钟,起了浅浅的鼾声。   顾皎更是气了,为甚她在这里已经要爆了,他还能安睡?她爬到床上,想给他一巴掌,不想却见他眼睛下面巨大的黑眼圈。这一眼,不免又心软了。他也忙累了好几天,毕竟,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点的大男孩子而已。   她收了手,跌坐在床边,眼泪珠子一样往下流。   不想李恒却突然睁开眼,坐起来,看着她。   她偏头,努力不发出声音。   他凑过头来看,她再扭身。   他干脆抱着她,似乎用尽全力。   她想挣却挣不开,半崩溃地捶打他的肩膀,“都怪你,都怪你——”   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他哑着声音,“皎皎,这回是我不对,我太自私,没考虑你的心情。你别哭,好不好?”   顾皎干脆张口,咬着他颈项的一点软肉,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许先生说的没错,他甚也不能做,只能赌她的不忍心。 第163章 大好春光   顾皎哭得一塌糊涂, 眼泪鼻涕糊满了李恒的前襟。两年来的害怕和委屈,那些被压在心底的懦弱全冒了出来。开始的时候, 李恒还只顾着抱她, 安慰她,后面开始亲她,帮她擦眼泪。   她翻身坐他身上,打他,咬他,责怪他。他双开双臂, 统统接受。   预料中的争吵, 却变成了一场荒唐。   也不知谁扯了谁的衣裳,也不知谁先揭了盖子, 两人纠缠起来, 抵死缠绵。   仿佛,这便是最后一日。   顾皎累极, 还不太舍得放开李恒。她抱着他的胳膊, 缩在他怀里,生怕他离开。   即使梦里,也不是那么安稳。   直到最后撑不住,沉沉睡去。   可刚睡没多久, 却被李恒拉了起来。   她迷糊着问, “你作甚?”   “天要亮了, 快起来。”他已经穿好衣裳。   她略张了张眼睛, 外面一片漆黑, 哪儿有天亮?   “伸手,穿衣裳。”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干净衣裳,硬要给她套上。   她打了个哈欠,张开手,享受难得的郡守大人的伺候。可惜他还是不太会,有点儿手忙脚乱,差点将中衣的盘扣套错。她笑一声,推开他,“没用的家伙。”   “快点。”他不和她计较,反而催促。   顾皎便知他要弄鬼,下床,穿衣,自己随意为挽了个素髻。李恒却很不满意,在妆盒里挑挑拣拣,选了好几只金钗和宝石头冠。换来换去,都觉不甚满意,嫌弃道,“你的东西,怎地那么少?”   “多了有甚用?不能吃也不能喝,还不如去多开几晌地。”她不在意得很,“且你不知,并非甚往头上戴都是好看,需得这般少少的。”   她往发髻里按了两枝珠钗,“这般,才好看,是不是?”   李恒左右看,不得不承认,珍珠将她的脸和唇衬得红白分明,果然更好看了。只她昨夜哭得太厉害,眼皮还有点肿肿的,需得扑点粉。他开了粉盒子,却手足无措起来。   顾皎轻声指点,该用指腹沾一点点,在掌心和匀了,再一点点抹眼睛上面去。   她扬起脸庞,“延之,你帮我,敷得少少的,薄薄的才好看。”   他当真沾起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点在她的眼皮上。他的睫毛长又卷翘,澄澈的眼珠里只有她一人的影子,而她也在看着他。他对她笑一笑,亲了亲她依然有点肿的唇,“口脂便不要了,这样就很好看。”   好不容易弄完,她对着镜子晃了晃,当真是面如莹玉白,耳坠明月珰。打扮得这般郑重,衣裳便有些不合适了。她重新去开箱子,挑了一件春衫。他有些疑惑,“会冷——”   顾皎有点嗔怪地拍他一下,男人当真是不懂女人的爱美之心。   出得院子,辜大居然还守在门口。   李恒问一声,“马可准备好了?”   “在后门处。”辜大应声。   顾皎回头,看着辜大,“辜大,你可是守了一夜?需得去休息。”   辜大不敢抬头看她,只道,“谢夫人关心。”   李恒不想她分心,直牵着她往后面走。   白电和皎雪已经等了多时,见主人家来,兴奋得不行。特别是皎雪,温顺地凑到顾皎手边,要贴着她的手。她被长鬃毛刮得痒痒的,抱着它的头直笑。   李恒将她抱上马,道,“走吧。”   此时黎明星还挂在半天,月亮也只见得浅浅一勾,但东边的山后已经可见一片亮光,那是即将要升起来的太阳。   “延之——”顾皎惊喜,“你可是要带我看日出?”   他没答,翻身上白电,拍了拍皎雪道,“走吧。”   山路驱缓,一点点往上。   水声始终在耳边,能感受到水雾一阵阵拍打在脸上。   不知什么野物在叫,鸟儿却在丛林中扑棱。   白电走在前面,始终朝向远方的一点点亮光。   顾皎打了个短短的喷嚏。   李恒拉住白电,摇摇头,从旁边捞起一张披风。   顾皎只好笑,“你都不懂,约会的时候太丑,会很久不开心。”   他不和她歪理,用披风将她罩得紧紧的。   幸而路不是很远,马行得半个时辰,便见得一大片天光。   李恒道,“便是这里了。”   光越来越亮,将黛色的山脉照得一点点发出翠色来,整个世界也越发明亮。   李恒安静地看着会儿,当山边跳出一点蛋黄色的时候,他让白电靠近了皎雪。   顾皎转头,冲他一笑。   他回了一个笑,伸手抱起顾皎,硬将她挪到自己身前。   她靠着他,他环着她。   “好看吗?”他问。   “好看。你觉得呢?”   李恒顿了一下,又道,“这两年,总是你在等我。幸而落凤坡周围景还不错,不会显得过于敷衍。”   他再低头亲她一下,“我总是,希望你能开心的。不管在哪儿,想着你所见的,便是我所见的,便是你回去了——”   顾皎有点吃惊,仰头看着他。   回程的时候,李恒放了白电自由,自己却牵着皎雪。顾皎坐在皎雪上,努力忍着眼泪,脸憋得扭曲极了。   李恒见她辛苦,道,“你要哭便哭,做着怪摸样作甚?”   她赤红着脸骂,“我不想妆花了,你懂甚?我还是,要好看的——”   他便望着她笑啊,有些得意的样子。   顾皎跟着笑了一下,然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怎么都止不住。   李恒转开头,一手把着马缰,一手背在身后,缓缓下山。   下得山,魏先生已是冲上来骂人。只说他们任性,甚人也不带便出去,若梁又反复,将他们掳走了怎么处?   李恒晓得他慌张,让他骂了许久,看他嗓子冒烟后,才道,“要劳烦先生跑一趟了。请你向梁又说一声,我们今日得空,请他来相见。”   魏先生大惊,看看他,再看看顾皎,竟不知说什么好。   梁又的头又痛了,彻夜难眠。   他起床,坐在山边的石头上看星星,对着月亮亮出手腕,那处镯子的光芒开始有些黯淡了。   有从人来报,安排在三川道和龙口的接应人似乎没了消息。   梁又叹口气,李恒当真施得好计,说动了青州王配合。若非那边接应,自己的人怎会如此轻易被抓?只怕这番后,燕州、万州和王庭即刻便要倾覆,而青州王和水泽的袁都督兴起,天下又要陷入大乱了。不过,那已经是他管不到的事情了。   时间不多了,再等下去恐怕只会来不及。   他枯坐到天明,起身欲召人来行事,不想却见山下走来一骑黑马。一个青衣的文士,迎着朝阳走上来。他行到路口去迎,那文士递了书信给守卫,远远冲着梁又拱手。   梁又拆信看,居然是李恒的亲笔手书,说在庄口设了锦帐和水席,邀他午间宴饮,务必独行。   言语中,要和他聊聊那半个天下的交易。   梁又微微一笑,回了文士一个拱手,高声道,“必如约而至。”   文士点头,打马走了。   梁又要去,从人不同意。   “王爷独行,不安全。”   他笑了,道,“身处河西和河口,乃是李恒的地盘。他若当真要谋害我,只需拖延三五日,集结大军,以三命换咱们一个枪手,自然能将我灭杀。何须设计?”   从人不放心,咬牙道,“我已安排些许人,伏在山庄周围的林子中,若——”   梁又伸手拍拍那从人的肩膀,道,“你跟了我多少年?”   那从人低头,想也不想便答,“二十年。”   “二十年啊,岁月匆匆——”   “若非王爷,我早死了。咱们这些兄弟,也早——”   梁又只笑了笑,“待我走后,你们也自由了。只这世道乱糟糟的,单打独斗也不好活。便拿着我给你们的些许东西,或找块好地自立门户,或顺势归顺了李恒——”   “王爷。”那从人有感动,更多的却是决绝,“我等绝不负王爷。若李恒胆敢骗王爷,害王爷,我等必为你报仇雪恨。”   梁又在山上站了许久,眼见着许多兵士出来,开了山庄后面的林子,挖坑埋尸;又见诸多侍女和从人,从庄中搬出许多未用的锦帐,搭在水边。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两个时辰后,便恢复了几分原有的精致。   他回去换了一身锦服,独自下山。   飘飘悠悠,只一刻钟,便抵达山下。   少年将军一身银甲,立在最前;白肤而蓝眸,黑发红披风,显得英姿勃勃。   梁又多看了一眼,只隐约有些熟悉感,应该便是那阮之的儿子李恒了。   李恒身后立了那文士,顾皎却在最后面,眼圈有些红肿,脸煞白,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的模样。梁又着实懂她的纠结,一边是此间的爱人,一边是想念了无数次的家乡,哪一个都无法爽快地割舍。   然世间哪儿来的双全?除非将一切都看淡。   梁又冲李恒一笑,拱手道,“李郡守,幸会。”   李恒回礼,也拱手道,“梁又,我等你了好久。”   魏先生往后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酒宴已经整备好,请吧。”   让出一条路来,直通水边的锦帐。   梁又抬脚便去,路过顾皎的时候,她微微垂下了头。   他顿了一下,道,“夫人,开心点,莫辜负了大好春光。” 第164章 真假   顾皎紧张得反胃, 即使被李恒画戟上扎着的人头吓得要死的时候,也没到如此程度。   她将两手缩在长长的衣袖里,感受着袖兜里那个装着手镯的小盒子的重量。   这小玩意, 便决定着她的命运。   李恒走在前面,步伐和往日一般沉稳,甚至更稳一些。   流水声来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 对梁又道, “此间风光, 倒是不错的。”   梁又接口,“九州许多好景致,都在藏在深山荒野中。”   魏先生好奇, “梁先生探访了许多?”   “先帝年轻时候喜好游玩,带我逛遍九州许多地方——”   顾皎抠着那木头盒子, 一个个老油条, 越大场面,越是举重若轻。   她便不再管他们, 落在最后, 问旁边的含烟要热水喝。热水入腹, 打个寒颤, 好歹缓解了许多不安。她将杯子还回去,去见辜大和几个弓箭手守在锦帐外面, 很不放心的样子。她过去, 道, “辜大,不是让你回去休息?这几日跟着我奔波,再强也顶不住的。”   “劳夫人操心,我已睡了两个时辰。”辜大看着不远处的梁又,道,“那老先生,着实让人不放心。”   她笑一下,便要回去。   不想辜大却道,“夫人——”   她回头,他道,“夫人改了我的命,改了我几十个兄弟的命,又护得龙口和河西万民。”   顾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般话来,只好勉强一笑。   不料得他继续道,“只要夫人所愿,我们必不负夫人。请夫人也——”他顿了一下,“不负——”   没说完,他垂下了头。   可顾皎却听得有些明白了,她心跳了跳,缓缓走开。   顾皎落在最后入了锦帐,那三个男人已经就坐,对着九州堪舆图交谈起来。   有从人来安排茶点,杨丫儿还给单送了火盆和手炉。   她捧着手炉,只觉那三人里,李恒最耀眼。   他眉目不动,听着梁又高谈阔论,何处有他的多少庄子,哪里发现了露天的矿山,试探应该如何用,高炉如何建;哪样的铁更硬,哪样的更韧,哪处的工匠更耐使唤。至于交接,他在某处藏了多少金子,又有几处金矿和盐井。林林总总,竟果然将家底翻了出来。   魏先生更关注的却是朝堂上事,除了万州王外,哪个诸侯更听他的话,哪个能臣唯燕王俯首是瞻。天下间的秘辛,信手拈来,当真是讲得明明白白。   大约是为了炫耀,梁又还谈及自己在朝政上的几个改革,关于税法,关于如何削弱诸侯的权势,或者更干脆一些,怎么才能将士人的根子断了。   李恒听见士人二字便来了兴趣,“高家乃是燕州士族,兴旺几百年。你如何要灭了士人?”   “九州大,可容数万万人容身;可九州又小,养不活那许多食利且不劳的废物。”梁又显然对士族也无好感,“一片草原,能活百千羊;百千羊,能喂食一个狼群;若狼群分了群,从一变二,二变得三,又如何?九州譬如草原,百姓如同牛羊,士人便是狼群。若要得平衡,还需皇帝这头虎来,压制了狼群——”   魏先生听得起劲,又问了几个问题。   反反复复,竟显出些祥和的模样来。   外面的太阳逐渐升起,阳光照在水面上,粼粼波光。又有光透过锦布射进来,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浮尘乱舞。   空气一点点热,顾皎便有些捧不住手炉。   她放开炉子,起身活动腿脚。   李恒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道,“如何质押,如何移交?”   这便是,当真要了那半个天下。   梁又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金色的符来,“执此符,去上面找一个叫做青的从人,他自会将各样文书交予你们。”   唯恐他们不信,他将符推过去,“现在便去核实也得。只不过,我想和顾皎单独聊聊。”   李恒皱眉,自然不愿。   梁又却道,“我重病在身,身无长物,连火|枪也没带,甚至独身来此,你还有甚担心呢?”   顾皎张口,“你们且去忙,我和老先生聊聊,无妨的。”   李恒这才放行,然魏先生却拿了金符出去,显是要核实的。   梁又邀顾皎出锦帐,去水边散步。顾皎看了李恒一眼,他咬牙,点头同意了。   顾皎叹口气,回了梁又一个礼,引着梁又出去散步。李恒一夜间改了主意,既愿和梁又见面聊交易,也不排斥她想回去之事。魏先生和许先生必然做了许多工作,强行按住了他的情绪,开始正正经经解决问题。   既然达成简单的共识,如何对付梁又便简单起来。梁又是个老狐狸,所有人都承认;他的话,半真,半假,无人有异议。那些接下来的问题,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阮之是死还是回家?先帝的死呢?也是一个大大的疑问。横梗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对那个所谓后世的了解太少,对能够将人带回去的辅助器更是一无所知。   庆幸的是,所有问题都谈到了,没有人追问顾皎,一定要她回答回去或者不回去。两位先生和李恒达成了共识,给了她自由选择的权利。这似乎是一个可喜的局面,可她却忍不住在心里骂,果然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老狐狸。   她若当真能狠得下心,又怎会爱上李恒?   顾皎出得锦帐,行了十来米。   梁又见她面上郁气未消,道,“你还没打定主意走或者不走?”   她惆怅地看着水面道,“人的贪心便在此,总想要两全其美。我若更贪心些,甚至想问你,可有办法在过去和未来随意出入?”   “理论上是可行的,但要实行起来却很困难。”梁又道,“每送一个人来,都要准备很长时间,耗费许多能量。”   “怎么说?”   “身魂双穿比较容易,只要调整时间轴,给够能量便可以。早期的学者进出,多选的这个方法。后来才开始发现双穿的缺点,太容易导致人身伤害,水土不服,各种原始的病菌和病毒,已经消失的疾病,对人体的危害很大。更不用说,在原始野蛮的价值观下,人命并不重要。种种原因,丧失了十几位学者,真的是很巨大的损失。”他叹气,“后来两相权衡,开始选择魂穿。系统会检测和学者相似的魂魄波动对象,利用时间轴观察被选中人,等到恰当的时机投射过来便是。利用这种方法,可尽最大可能保障学者的生命安全,但同时对系统的要求也更高了。要知道,身魂双穿只要确定大致的穿越时间、地点和空间维度便可以;魂穿却要将时间精确到分,秒——”   顾皎懂,越是精妙的控制,越加困难。   水面会折射阳光,更灼热一些。   顾皎看了会子便眼花,她抬右手挡住眼睛。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来,除了两个素圈的金镯外,空无一物。   梁又看了一眼,缓缓转头。   顾皎抬手,端详了手腕半晌,道,“先生,为甚你们来的时候有辅助的控制器,我却甚也没有?”   “不防着我了?”   她笑一笑,“先生无端端被丢去某个地方,又听说了某些骇人听闻之事,只怕比我防备得还要厉害些。”   “人嘛,都是这样过来的。”梁又想了一下,道,“我曾听这项目的设计工程师聊过一些情况,大意是说九州的所在比较玄妙,存在某个夹缝之中。若某些条件合适,会和其它的世界产生干涉和共振,可能会吸入易感人群。我不知你那处如何,但在我那处的历史上,当真有好几位莫名其妙出现之人。”   “依照先生所言,我如何回去呢?”   “一团乱麻里找头很难,但抓住一条后去溯源却很简单。你穿过系统的时候,灵魂和系统有过干涉反应,那些波动——”   解释了许多顾皎听不懂的话。   但很明确,顾皎若当真要回去,是可行的。   “如何?想好了吗?”梁又再问。   顾皎深吸一口气,抬眼,去见魏先生去山上的马返回。   “还是说,你更愿意留下来,享受那半个天下?”他摇头,“顾皎,你爱李恒毋庸置疑,否则不可能将交易的机会让给他,令他白捡一个大便宜。你自可以跟我交易,做个女诸侯,也是不错的。权势和爱情,你选择了爱情。”   “可李恒呢?”他问。   “他也爱我。”顾皎毫不怀疑。   “这世上,最易变的是人心;最靠不住的,便是感情。”梁又道,“你不知人性的可怕。当走上高位,一切都唾手可得,他要再寻一份比你还好的爱,容易得很。那些女子,比你美,比你有才,比你更加真挚热烈。你还会犹豫要不要放弃李恒,可她们会被培养得宁死也不离开他。你,如何与她们比?”   仿佛是为了印证,梁又道,“我这一生,爱过许多不同的女子。她们美的,纯的,善的,千姿百态。每一位,我当真怜惜得很,那一刻当真是百分之百。人皆爱美之心,面对美人不动凡心,无异于畜生。”   顾皎扯了扯嘴角,“我知。”   汉武帝刘彻何尝没对陈娇真心过?可他被母系压制,无子无女,被怀疑生育能力,朝廷上也不得志,恰恰便遇上了更柔弱的卫子夫。卫子夫全心依靠他,没了他便要死。他也从她身上得到了反抗妻子的快感,生女育子的成就,更将朝政完全握在手中,甚至闯下赫赫威名?一个歌女走上皇后之路,不可谓不辉煌。那些宠爱,甚至成为歌谣,流出宫外。可后来呢?当刘彻再不需要借助女人来彰显什么的时候,女人也便成了消遣。   越是热烈地爱过,才会越痛得入了骨髓。   最终,白发的卫子夫投缳自尽了。   顾皎的眼睛逐渐坚定起来,她抓出那个小木盒,“在用它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问先生。”   梁又点头,“请讲。”   “第一,九州这个试验地既很重要,对你们也危险重重。那么,为何没在此间设置机构,为那些学者提供危机帮助?”   “第二,先生既说了我可自行选择去留,为何一直在劝我走?”   “还是说,先生其实并未对我知无不言?”   梁又本来在痛的头更痛了,病菌不比人知轻重,完全不给人等待的时间。他忍着痛看顾皎,露出一点不自觉的凶相。早知这女人如此麻烦,何必与她多废话?   他伸手去拿那盒子,道,“待我将它展示给你看,你便知了。”   顾皎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然主人家要收回东西,她却也不能避得太开。不想梁又一把拨开木盒后,顺手在她右手腕处挨了一下,他手腕上的金色镯状物居然变成流体状态,爬上她的手背。   她骇然,只怕这才是真正的返程系统,梁又确实有所保留。她往后尖叫一声,“延之——” 第165章 皎皎(正文完)   李恒一直看着梁又, 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动作。他不信任他,从始至终。   他们在水边站了许久,甚至可说相谈甚欢。李恒是有些嫉妒的, 可也清晰地知道这是自己最后挽回她的机会。   “像夫人那般的女子,需得令她自主选择。”许慎先生说。   李恒如同被万箭穿心一般,可也知道先生说得对。   然而, 梁又是多么危险的人。   他将手放在刀把上, 握紧又分开, 想了想, 还是弓箭更远程一些。   他叫了一声,辜大领着几个兵士从锦帐后面走出来。   “给我弓和箭。”李恒见顾皎亮出那木盒子,冲辜大伸手。   辜大取了长弓和箭给他, 担忧道,“郡守, 请夫人回来吧——”   李恒没理他, 将箭囊挂在腰间,弓却握在手中。辜大跟着李恒的视线看过去, 那梁又居然伸手去取顾皎手中的木盒。也不知他做了甚动作, 两人手腕交汇处, 居然闪出一点异样的亮光来。   辜大待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只听得顾皎的呼声。他心中一惊,刚要奔出去, 却见身边冲过一条黑影。   李恒, 以比他快数倍的反应, 将弓架在胳膊上,箭也上了弦。   他惊骇道,“郡守,夫人还在,请——”   一旦箭法不准,射着夫人怎么办?   然李恒仿佛没听见一般,将弓拉至满弦,手放开,箭便如闪电一般直奔那处去。辜大怒目呲牙,心恨李恒无情,不想那梁又早发现此处不对,顺手挟了顾皎挡在自己面前。他不忍看,抽出腰间的长刀,奋力往前跑,飞跃而起,只想一刀劈死那该死的梁又。然刀锋下坚硬的是甚?那将他反弹飞起的力量,又是甚?   辜大跌落在地,睁眼却见空气里晃晃悠悠,似有一团透明的薄膜包裹住梁又和顾皎。不仅仅他的攻击无用,连李恒的箭也被挡在外。   “辜大,走开。”李恒的声音响起。   辜大翻身坐起,退后一步。   李恒执弓向前,又射出一箭。那弓弦拉得更开,箭出去的速度更快。   辜大有些绝望地看着箭,被梁又挟持的顾皎显然也发现了。她明显在惊恐和害怕,以至于忘记了挣扎。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箭尖在距离顾皎只得一拳的位置,空气居然又波动成薄膜,卸了力,箭掉落在草地上。   他大惊,然而李恒执拗地第三次拉开了弓弦。   “没用的。”梁又阴阴一笑,“只靠人力,根本无法打破护罩。”   “延之!”被梁又制住的顾皎道,“射同一个地方!”   李恒点头,放出第三根箭,恰好落在第二次射击的位置。这次击中,波动得更强烈了些,那膜似也挡不住了。   辜大这才知道,郡守和郡守夫人恐怕早就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一个激灵,握刀上前,“郡守,我来帮你。”   那些跟在后面,发现势头不对的兵士也围过来,纷纷拔出刀剑和长弓,“郡守!”   无数的刀剑砍杀,然而力量被一一反弹,果然还是不够将之击穿。   辜大从没遇到过如此怪异的情况,他有些无措地转头,想从李恒那处得到一些命令或者暗示。可转头的时候,眼角余光居然见那怪异的护罩里闪过一线流光,紧接着便是梁又的惨叫。   李恒眼中爆射厉芒,复又扬起长弓,似在配合。   辜大用力吞了吞口水,这才见顾皎不知何时撩起了左手衣袖,里面帮了一支银亮色的袖箭。箭筒空荡荡,六支飞羽没入梁又的胸腹和头颈,鲜血如同水喷一般,撒向半空。   “你——”梁又捂住颈项上的伤口,赤红了眼睛。   顾皎似有些害怕,不断地往后缩,然那护罩却将她束在其中。   李恒丢了弓箭,扑过去,“皎皎,你无事?”   顾皎摇头,却有些惊慌地举起右手,“这个,弄不掉了。”   “晚了!”梁又憋着气音,“只要戴上这个,信号就传出去,返程就开始——”   “来不及——”   李恒咬牙,转头对辜大道,“把所有人叫过来,带绳索了锦帐——”   猛然,一束光,从天上打落下来,将整个世界照得雪亮。   李恒哑然,满脸的懵懂和慌张。   梁又哈哈一笑,张开双臂,似疯了一般道,“来了,来了,我终于能回去了。他们,来接我了——”   辜大心如擂鼓,明明听见了李恒的话,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那光柱在移动,在翻卷,在寻找,它从天上来,扫过山脉和丛林,掠过山壁上梁又的营帐,引得无数人来观看;它又从缓坡落下来,以‘之’的形状游走,甚至照出了隐在丛林中的无数兵士人影。最终,它飞快地跨越了草地,抵达水边,端端正正地落在梁又和顾皎的身上。它在合拢,在包裹,仿佛没用任何力气,便将两人卷起来。   光团带着两人缓缓上升,升到水面和瀑布之上。   四面哄涌而来的兵士,山上冲下来要救梁又的枪手,庄子里的从人和侍女,包括那些潜伏在山林中的人。一个个,仰着头,满面惊疑和畏惧,仿佛见证了神迹。   更有甚者,直端端地跪了下去,冲那光磕头。   “这是,白日飞仙了啊——”   一声起,无数声应。   辜大吞了吞口水,整个人摇摇欲坠。   甚至连回来的魏先生也惊惶地问,“当真是,飞上去了?”   一声刺耳的嘘哨,惊醒了所有人。   李恒直立起来,甩开身上碍事的刀剑和长弓,手让在口中。嘘哨之后,他高叫一声,“白电——”   须臾,白电从山庄后面的草地奔来,后面还跟着皎雪。   李恒飞跃过去,翻身上了马。   魏先生骇然道,“你要去哪儿?”   李恒用力打了一下缰绳,“追皎皎。”   白电发出长嘶,前蹄刨空,后腿一蹬,身化游龙。   人类自降生起,便是脚踩大地,头顶星空。能够无视高度,在绝壁和高楼上攀爬的,终究是少数。   顾皎向来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她绝对不是那种能直面脚底空荡荡之人。   因此,当她确定自己被光柱困住,升起,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之后,便安静如鸡地贴着最边缘的地方缩起来,冷静地看梁又发疯。   同时,心里默算着时间。六只袖箭的箭头上都抹了浓缩的强效麻沸散,许慎为了保险,还将自己压箱底的某种药给贡献出来抹在最后一枝上了。   “只要沾了一点在伤口上,一刻钟内必然无声无息。”许慎道,“纵然梁又来自异乡,或者注射了你说的种种疫苗或者解毒剂,但恐也无法抗衡它。”   顾皎寄望许慎的自信不是无由来的。   梁又高举的双手在空中乱舞,脸激动得通红,两眼在放光芒。顾皎很能理解他的失态,一个人被丢在鬼地方几十年,心心念念要回去,终于实现了一半,能不开心吗?   可这种高兴的时候,她是不能让他如愿的。   “你越兴奋,血流得越快。”她冷声道。   梁又停下来,呵呵一笑,“只要进了门,剩一口气也能救回来。流血,有甚可怕的?”   “可毒也会越快进入你的心脏,麻痹你的神经。”顾皎道,“除非立刻下去,拿到解药。”   梁又皱眉,看了一下手上的血,又摸了摸颈项上的伤口。血中果然有一些些幽蓝色,不知是甚成分的东西在。他顿时变得怨毒起来,“贱人!”   “你在骂你自己?”顾皎笑了一下,“一个满口谎言,害死跟自己一同来此的同伴,又烧死无辜同乡的人,才是真正的贱人。本来我不太赞同先生们用毒,毕竟你的贱命也是一条命,可先生们说你无所不用其极,视人命如猪狗,早就忘记了异乡的教育。我便想了,六枝袖箭,前五枝用麻药,最后一枝用毒。若你能好好地回答那些问题,我也确定回去无碍,皆大欢喜。可惜——”她双目微微一眯,“我可是问着你的痛处了?”   说完,她看了一下手,那处被爬上来的液体金属已经凝固成一个环。她抬手晃了晃,“若我没猜错,你最开始给我的那个,只是普通的金镯子;而这个,也不是甚回程的?是也不是?”   梁又失血过多,麻药也开始起效果。他摇摇欲坠,终坚持不住,也跟着跌坐在地上。   他看着她冷笑一下,尔后甚也不说,只仰头看着光柱之上。   顾皎心知他看穿了自己,不再多话,只保持体力。她只得仰头,只见最上方一道门样的光影。那处,该是回去的路了。可是,她不甘心啊。她莫名其妙来了这儿,遇上一个男人,了解他,爱上他,好日子还没过够,便说可以回去了。她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终于磨得那男人态度和软,她能有个机会进行选择。可梁又,根本不给她任何选择的机会,便将她拉了进来。   前面有什么,是什么,她将面对的,又是什么?   顾皎低头,银牙咬碎。   光影之下,隐约的山影和水影,巨大的山庄如同积木,流水只剩一个光点,高山也逐渐褪去了高大。只一道银光,在山间游荡着,追逐着,仿佛永远都不放弃。   她看了一眼,觉得不太对劲,揉掉眼泪再看,不是白电和李恒,又是谁?本来坚硬的的心,一瞬间塌了。   她用力捶了一下光,被柔柔地反弹回来。   她内心嘶吼,用力抬头,眼见那越来越近的光门,用力挥出拳头,“这操蛋的世界,都去死吧!”   拳头穿越光门,强大的吸力一瞬而至。   顾皎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脱了出去,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无数的光团在汇聚,感觉不到重量和时间,甚至空间也变得无远弗届。   顾皎惶惶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跟着那些光团往前走。   一个巨大的所在,森严的光明殿堂。   天上地下,所见所感的一切,都是由光线组成。   声音,不,并非声音,而是波动。那波动,在传播,以光一般的速度传达至每一个光团,顾皎能看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可知罪?”   顾皎惶然四顾,是谁在说话?   “梁又,你可知罪?”   梁又?她是顾皎,怎么会是梁又?   “不,我没罪。”她在脑中想,“我并非梁又。”   一片静默,之后无数细小的光点从远处来,一点点放大,每个光点便是一段视频。   最开初,无数的光团在宇宙里飞翔,他们穿越许多星系,选中了一个原始的星球,撒布文明。一个光芒构建的通道,连接了那星球和这处。无数的光团穿越一道光门,似乎在接受检测,被选中的放一处,没被选中的惆怅离开。其中两个被选中的,一直靠在一起,似乎非常亲密。且,它们的光更亮,更大,更强。   所有的光团汇聚在一起,一点黄光落在那两个大光团上。   “梁又,梁青,科学站交给你们看管。由你们负责管理它,保存数据,并向其它学者提供必要的帮助。危急时刻,需你们发出求援信号,打开门——”   门开,无数光团欢畅地奔跑进去,投向那未知的世界。   一开始,一切都很美好。稳定的数据传送,详尽的风土民俗和原始风貌,各种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细节。可逐渐地,那些光团在星球上变弱,染病,甚至湮灭。一大波回流潮,无数光团回来。它们急匆匆地汇报,星球上不安全,不干净的水和空气,不安全的食物,无所不在的病菌。最危难的时候,星球上只剩了那个科学站,只有代表梁又和梁青的两团光芒在闪耀。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技术革新,开始有新的光团尝试着继续进行考察,它们全副武装地,再次降临了星球。   然而事情起了变化,不知是停留得太久,还是别的原因,科学站出现问题。学者们,找不到它了。一旦遇到危险,无法寻找,无法发信回来,只能病死或者杀死。   一个项目的建立,投入大量的金钱和资源,简单地放弃不可能。因此,在失去一批学者后,它们发明了新的方法,将要进入的光团分为光和影两部分。   顾皎看到此,心中了然。这便是梁又所言,最开始的身穿和后来的技术改进,魂穿。   她打断继续播放的光点,“我不是梁又,是顾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拉入你们的项目,也不知道他用何种方法让你们误会——”   “不要狡辩。我们没有派出叫顾皎的人员,收回的时候也比对了存档的生物资料和波动资料,你是梁又没错。”   顾皎还要再挣扎解释,明白为何梁又一定拉着她回来。他除了想要救命,更要脱罪。搞个人来替换身份,自己再去做一些手脚,又如何?然而无论她如何着急,那些犹如罪证一般的影像还在继续,似公开行刑一般。   该死的梁又,该死的自己!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漫长的一生。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入,“我作证,她是顾皎。”   顾皎惊喜,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光影旋转,万物颠倒,所有都化成了灰。   顾皎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等待总是催得人心焦。   她呆呆地看着远处那些聚散的光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恒。如果她就此回不去了,他会怎么样?接受现实,直面寂寥的余生?还是将满腔的恨,挥洒向整个九州?她在此处,还能骂一声王八蛋,问一声为什么,得一些支离破碎的真相。可他呢?惶惶然然,追着不知从哪儿来,又不知要去哪儿的光团。谁能回应他的问题,谁又能给他一个答案?   她想哭,但没了眼泪。   “顾皎——”   不知多久,有个女声起。   顾皎抽了抽鼻子,“抓住梁又了吗?你们查清楚了吗?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   “抱歉,因我们的疏忽连累了你——”   一连串的道歉,不太明白的词汇,以及陌生的数字代号。   顾皎去头去尾,大约明白。梁又是此间一个有名望的学者,因此得了负责科学站的职务,负责调配学者和收集数据。他的观点比较温和,认为文明该自由成长,不被外力干扰;可众多学者都想在原始文明上尝试技术刺激,探明技术刺激是否能够催化文明的发展和孵化;双方有争议,大多数时候和平。后来陆续发生学者事故,进行了几次技术改进,梁又都拒绝回去升级。升级后的学者再进去,不知为何总会因意外事故而死亡,这时候梁又的设备出现故障,梁青则是彻底不能联络。   最开始,没人怀疑梁又,直到最后一位派遣去的女学者阮之。   顾皎一个激灵,阮之?   “阮之可还活着?”她忙问。   那女音顿了一下,“还活着!”   果然,还活着。   阮之被烧,灵魂出现巨大的波动。   若是旧有技术,她必死无疑;幸好临行前,导师出于安全考虑,给了她一个特别保护大脑的装置。那装置护着她残存的意识回去,休养了七八年才得好。她上报了梁又之事,官方并不太认可一位坚守实验多年的学者会坑害同事,并未采信她的证言。   阮之无法,到处找历年来意外死亡学者的资料和论文,发现死者几乎都和他研究相同课题,只不过持相同或者相反的观念。她便起了一个恐怖的猜想,梁又或者是想要独占试验场和数据,甚至是垄断一个学科分支,设计杀了同僚和那些学者。   可惜,依然没有人信她,于是,她不得不说服自己的导师,私下行动。   “很抱歉,将你拉了进来。”那女音道歉,“反反复复寻找,将信号投入好些世界,只找到了你。”   这句话,顾皎听不懂。   那女音解惑道,“所谓信号,便是一些传说,故事,野史,或者是书籍。它们能够触发一些脑波,检测到脑波频率后,再——”   顾皎恍然,原来舍友心心念念的那本书,竟然是一个故事?可那故事是现实的信号,为甚能预言结局?她想得头痛,更是想不通了。   “我们可以间接观察到不同时间轴上正在发生的事件,但是要干涉必须借助某些物品或者类似模拟文明这样的系统。”女音道,“很抱歉,我因私心,擅自将你拉出原有的命运。我对你,犯了罪。”   顾皎迟疑,“为了揭穿梁又,私下将我放进去?为什么是我?”   “查了梁又的生物资料,他会在六十岁的时候突发脑癌,而恰好,他没来得及注射脑癌疫苗。他不想死,必然会在临界的时候想办法回来。因此,我们阻挠了后续几次派遣计划,不令新人进入,让他饥渴恐慌;又悄悄找了你去。只要他想回来,一定会招办法寻穿过系统的人。只有这种人的波动才符合开启返程系统——”   “对不起。至于为什么是你——”那女音仿佛笑了,“我们调整了许多次时间轴,只找到你。生物资料和波动资料都最符合,也最接近。”   “符合什么?接近什么?”   “顾家。”   顾皎猛然一惊,不可置信,“你是说——”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对不起。门这处检测到信号的时候,阮之和导师赶过去门口拦截。系统自动摄入你手腕上的科学站信号,发现了梁又留下的伪装数据和资料,将你入罪。当然,这是他想要脱罪的手段,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为了不让他逃脱,我们去抓了他的身体。他中毒受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生物资料也被伪装成为了梁青。但是——”   “不能放过她。”顾皎立刻坚决到,“他犯罪了!”   “他犯罪了。”女音安慰,“你放心,他的罪行已经确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他万万想不到,阮之还活着,是阮之——”   顾皎苦涩参半,不知道该是哭还是笑。   阮之的艰难和坚持,不放弃地追究真相,其荡气回肠,她懂;梁又的狡猾和狠毒,要将之绳之以法有多难,她也懂。可她不懂,两个世界的人,被硬生生地拉在一起,后半生的命运交缠,这个责任,由谁来负?她更不懂,低等文明被高等文明观察,被单方面决定命运,公平和正义呢?   她的困惑和愤怒没说出口,但不知以何种方式发散出去。除了那粉色的光团外,开始有另外的光团在汇聚。它们似乎在争论,在吵嚷,在衡量和判断。特别是粉色的那团,以极其高频放大缩小,激动得很。   “顾皎,你提出的疑惑,我们进行了讨论。”粉色的光团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其一,试验进行了一半,产生的人伦危机比文明危机更甚。我们决定关闭实验,放弃这个科学站和模型,令九州自由发展。”   顾皎咯噔了一下,那她呢?她的李恒呢?   “其二,我们对你犯下的罪行,需要进行弥补和赔偿。你,想要什么?”   顾皎环视周围那些安静的光点,仿佛所有人都在倾听一般。她眼前开始翻涌水光,李恒和白电在丛山峻岭里追寻的影子,无论如何也挥不去。她咬牙,道,“什么都可以?”   光点们又汹涌起来,显然很不满她的贪心。   粉色光点力排众议,“你说说看,也许可以呢?”   “我想和李恒在一起,但我也想回家。”顾皎一字一顿,“你们,能做到吗?”   那些光点轰然而散,显然是拍屁股走人了。粉色光点却不放弃,一个个硬拉了回来,不知又激烈讨论了多久,最后给了她一个答案。   “送你回九州与李恒团聚,现在就可以做到;送你回家,虽然之前投放过去的信号在减弱,但也勉强能做到;但要将你和李恒一起,涉及的法律条文和能量供应等等问题——”粉色光点又解释了许多,显然立刻办到是不可能的。   顾皎转开,果然,世上总是没办法两全。   粉色光点想说什么,被阻拦,再三纠缠后,它道,“我有个建议,你姑且一听。”   “请说。”   “我想冒一个险,同时,你也需要冒险。”光点诚恳道,“你可先选择去见李恒,而我在此处想办法保持新信号,更改系统,积攒能量重开回你家的通道,也会考虑调整时间轴。有可能会成功,也有可能会失败。若失败,你将终身无法回家;若成功,李恒也愿意离开,那么——”   “你愿意,和我一道冒险吗?”   绝路上的微光,也是希望,   顾皎自然,是愿意的,整个人放出巨大的光芒来。   粉色光点长舒一口气,“那么,我们便送你回九州吧。”   顾皎跟着光点移动,入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声,“你,可是阮之?”   那光点没回答,只催她进门。   她再问一声,“你可知,延之他,很想你;魏先生也——”   光点沉默了半晌,道,“对不起,请他们忘记我,好好生活。”   顾皎没再说什么,入了光门。   然光门之后,无数的叹息声响起,“阮之,你可知你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知。”   李恒不知跑出多少里地,只晓得白电已经累得瘫倒。他安抚地摸摸它,尤不死心地望着云里的一点点亮光。他不信这世界有鬼,也不信这世界有仙,一切的神威都只不过是无知。既然梁又有办法将顾皎带走,就一定有办法将她带回来。他唯一要做的,只有不放弃。   “皎雪。”他呼一声。   皎雪奔来,气喘吁吁。   “还能跑吗?”   皎雪挨了挨他,眼睛温顺得很。   李恒有些舍不得地摸摸它,鬃毛里全是汗水。   “没办法,要将你主人找回来。不然,我和白电一起跑的时候,你背上空荡荡的,怎么处?”   皎雪似听懂了一半,眨眼。   后方,远远地传来许多马蹄声,似有人追来。李恒立刻上了皎雪的背,却见辜大并顾琼等人领了几十匹马来。   “郡守。”顾琼道,“换马。”   李恒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却没再说什么。他拎了一下缰绳,抬头确定光点的方向,不知是不是眼中有泪,居然觉得那处越发亮了起来。他揉了一下眼睛,打了皎雪一下,继续往前。   “郡守,你看!”辜大的声音响起来。   李恒拉起缰绳,抬头,却见云端智商,果然亮得如同白昼一般。一柱光,比刚才黯淡了许多,存在感却强过百倍。它晃荡在云端,投射向大地,跨越了山脉了河流,似乎在追寻什么一般。   “郡守!”顾琼也激动起来,“是皎皎。”   一定是皎皎。   李恒点头,往着那光柱的方向而去。   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忘记那日追寻,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一切。   皎雪愤蹄,烟尘四起。   光落在李恒的身上,似终于找着了,再不动作。光门打开,一点细浅的影子落下来,越来越清晰,便是一个人影。   李恒制住皎雪,冲着半空张开了双臂。   飘纱翻飞,金钗乱摇。   他接住她,便接住了自己的月亮。